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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成仙記》作者:祝靈【完結】

《成仙記》作者:祝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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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到山腳下的鎮子碰到個半仙給我算了一卦,說是此行東去諸事不宜,南行避火事可佳,果然才爬了到這半山腰我就狠跌了一跤,還好抓住一根樹杈沒滑下去,手上刮掉兩塊皮,嘴唇蹭掉一塊肉,小命保住了。
用尚且完好的那隻手按住血流不止的嘴巴,我郁卒地看著自己一身變得烏七八糟,襤褸不堪的藍衫。這可是我身上最值錢的家當,看這跤跌的~~我姓秦,叫又,合起來就是秦又。這名字挺奇怪,我打出生就沒了娘,我老爹靠走街串巷子賣油養活一家兩張嘴,別人都叫他秦賣油,於是就叫我秦小油。
我老爹沒念過書,不認得字。我從小幫家裡做飯,打豬草養豬,也沒上過學。
但我能讀書認得字。因為覺得這油字不大雅觀,別人問起也就將錯就錯告訴人我叫秦又。
說起這個識得字的緣委,話可就長了,還是稍後再提。
本來我和爹一家兩口過日子,到我十三歲上,沔江下游鬧起幾十年一遇的洪水,把家裡的豬鴨雞全沖走了。洪水下去我們回家,爹出去賒了油來賣,不想染了痢疾。
在破屋里拉了兩天,我端飯送水也吃不下,活活拉成個人干。沒錢央人來醫,何況這病別人根本近不得身。我做了幾日的飯,央鄰居遞給爹吃,自己去二十里外的山上採藥。
等我找回來藥,已經過了一天多。將藥熬了給爹吃,自己吃,也分了給鄰居。但老爹已經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過了幾個時辰,便一命嗚呼。
那時候洪水病死的人多,每家死了人,官府可按人頭分一張裝殮的草蓆。
我領了草蓆,又將家裡那張被水淹朽了也沒沖走的大床劈成了兩塊,又卸了門板,我人矮力氣短,好賴拼成個薄薄的木頭盒子,將老爹安葬了。
那大床是我娘陪嫁的時候辦下的,我打出生就在上頭睡,一直跟爹睡了十三年。劈掉的時候,還掉了兩滴眼淚。
不過正是七月天氣熱,拿草蓆也能湊合睡。
窮人無親戚。我爹是獨子,四十多歲才得了我。我娘那邊的舅爹據說在上游雲湖縣做著小生意,多年沒來往了,我連面相都不記得。
此後我一個人過活,先是給富戶打點小工,經常沒工的時候就餓上幾天肚子。鄰居大娘有時候看我一個孩子可憐照應我吃餐晚飯。後來慢慢攢了幾錢銀子,我也擔著爹的油挑子去縣上打幾桶油來賣。別人認得我是秦賣油的獨子,都願意賒給我。
第二年我自己種些蔬菜和口糧。如此過了兩年多,我除了還上欠人家的錢,自己吃飽飯有餘竟然還剩下十兩幾錢銀子。想起老爹在的時候,逢年過節我們還能吃上幾塊臘肉豬油,自己一個人過活,竟多半日子是覺得餓。不過看著手裡的銀子,也值得。
我央人打了口清漆松木棺材,將老爹請出來,又重新安葬下去。老爹把我拉扯這麼大,一天福都沒想,連死了都沒口像樣的棺材,我實在心裡難安。
不過我也知道這都是命中注定。
又過了一年,離我爹過世也過了三年多,我也攢下十多兩銀子。於是收拾盤纏,拜別鄰居,離家上路。
問我去哪裡?
我跟鄰居只說是拿著本錢要去省城做點小生意。
像我這樣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無父無母,在本地討不到老婆,想去另謀生路,這麼說大家都點頭,都理解。如果跟他們說我拿著這全部家當是要上一千多里外的青城山求道修仙,那些老爹老媽子肯定跟聽說大字不識的去趕考做文章中學一樣,不把我當作神經病才怪。
也難怪。有幾個人見過神仙?修道成仙,對平常人來說是比科考中舉還要飄渺的事。
而我卻打出生起,就定了這上山求道的志向。
我還記得我上輩子。那時我姓沈,家裡是江南有名的豪富。
我沈家老爹跟我這輩子的賣油老爹可大不一樣,都是老來得子,我前一個爹對我真的是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從小我就被裹在錦衣綢緞裡,伺候我的奶娘十來個一字排開,哪個不對胃口,我一哭,沈老爹就揮揮手給我換下一個。十幾個姨娘一字排開等著抱我,我嘴一癟,他們一天都崩想再到我跟前,宮裡的親王皇子都只怕沒有這麼刁鑽的待遇。
我老爹有了一輩子錢,就是差在沒權,給當官的欺負。當然他太有錢了,一般的官兒拍他馬屁還來不急,也欺負不到他老爺子頭上去。只是他年輕的時候吃過幾回官家的癟,就一心望著我將來能讀書進學,當上個官,他也就齊全和美了。於是他給我取名叫沈進,十幾歲的時候又給我取名為舉人。可惜我實在不喜歡這名字,我沈家老爹在床上掙著給我改了這個名字,意在囑咐我必要讀書進舉,光耀門楣,又把我托給一年二十兩金請來家的先生讓人家好好教導,在床上耽了兩天,就死了。我沈家老爹死的時候都七十多歲,是過年的時候不小心吃多了上痰,又上了年紀,名醫好藥也救不過來,不過多少算個善終。
我沈家老爹的七七過了之後,我就當家做主了,給十幾個姨娘各分了筆家產讓他們自去過,又分了一半家產給我的叔伯們。
到年中鬧了洪水,到處是下游逃來的災民,我買米買糧,修建棚屋,又拿自家的地安置這些難民。於是別人都叫我沈小善人。別人知道我不比我老爹,耳根軟又好說話,於是一年到頭來我府上的人絡繹不絕,借盤纏銀子的,借本錢做生意的,地方上要架橋鋪路的......只要理由說的過去,我都給的爽快。只是如果有人在我耳邊說到這讀書考學,我就恨不得找個殼把自己蓋起來。
要說愛好,我只愛煉丹修道之類別人看來神神叨叨的旁門左道,往來的朋友也不是秀才,儘是些道士。
只是我有錢,非常有錢,待人和善又大方,大部分人都有求於我,所以背地別人只說我傻,還不大敢罵我。
就我這麼個大善人,剛被叔伯長輩逼著取了一房小妾,還沒來得及留下一子半女,人間該我享的榮華富貴還沒享到一半,就一命嗚呼了。
我死的時候正在一個朋友的丹房,他出去解手,我邊鑽研邊體會那煉丹的香氣。鑽研著鑽研著,那丹爐爆炸了,我沒痛苦多長時間,一縷魂就飄飄搖搖到了陰間。
判官見了我,握筆的手鬆了松,似有些發愁。"唉,又是你。"
又是我?那丹爐爆炸,旁人卻都無事,正好只死了我這個螞蟻都沒踩過幾隻的大善人。
我不明就裡,只覺得自己不該上刀山下油鍋。
判官抖了抖手裡的紙,那上面寫的我幾世的命。
"你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都行善積德,做了不少好事,才修得你這輩子清閒享福,沒想到還是這麼快就死了。"
喝了忘川水,就不記得前世事,判官替我發愁,我可一點都不記得。
"罷了罷了,這也是命。我再給你下輩子批個好點的命吧。"判官說罷提筆。
"您慢著,"我止住判官老爺,"命裡富不富貴無所謂,我想要個適宜修道的骨格。"
判官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挺發愁。
"你啊......命裡注定與修不了道。你知不知道你最開始是一隻貓,一心修煉,好不容易快化形的那一晚,被路過的一隻狗妖吞了內丹。又下一世你投胎做狗,剛有了點靈性,就被人宰了。後來你做牛,當了幾天的公牛精,沒做什麼壞事,可沒拜到好師傅,一個天雷下來把你劈死了。後來你從畜牲道到了人道,每一世都修道,每一世都倒霉。嘖嘖。"
嘖嘖。這經歷,聽著......確實蠻倒霉的。可我又不記得上輩子的事,為什麼每一世都記得要修道呢?就好比現在。我只執著地說:"謝大人關愛。然而小人只一心向道,衣食錦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大人情願幫小人的忙......"
判官揉揉額角,像是下了大決心。在紙上揮了幾筆,說:"把你的富貴八字都勻給修仙,你下輩子投胎的父母會早亡,你孑然一身,貧寒辛苦......你可願意?"
我堅定點頭。
"就算這樣,你也不一定能求道修仙,若不要這個命格,我可以讓你投胎到帝王家當享福王爺,要什麼有什麼,你不想現在反悔嗎?"
我堅定搖頭。
判官又刷刷幾筆,抬頭看了看我,然後手把我凌空一推──我就在這一推之下,直接進了人道投胎。
等等,我還沒喝忘川水呢!
於是這輩子,我叫秦又。我很窮,可我一定要上山修道。
我上輩子就聽說,青城山裡有個青城派,裡面的師傅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只是那時候我家大業大,沒法甩下一家子老小出家修仙。如今我孑然一身,給老父守孝已畢,終於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時近中午,我按著被磕掉一塊肉的上嘴唇,好容易止住了血。翻出包裡一塊干饃饃和水吃了當中飯,又整理整理身上被掛破的衣服。不知道這幅落魄的樣子,道觀裡會不會不要我?
我蹲在山腰裡發愁。可是沒奈何,一路上千里走來,錢,已經沒有了,回頭路也走不成。我在想就算道觀裡不收我做道士,就算做個打雜的,我也要呆下去。
我要修道成仙。聽起來好像癡人說夢,但在我,是一輩子的目標,再沒疑問的事情。

第二章

我歇了一會,手和嘴唇疼的好些了,於是繼續往山上爬。
這些天,我盤纏已經耗的差不多,其實一天只能吃一個饃饃。爬了這半日山,所耗體力比平常多,也只吃了半個饃饃,給太陽再一曬,眼前就有些發昏。
活了這兩輩子,有時候我也想,如果神仙有眼,看我這麼一心向道,怎麼就從來不顯靈出來個把點化我下呢?真好笑,有人做夢黃金砸到腳下,有人做夢當官擁美人,我卻一心只夢神仙。
可是這麼多年,連地府判官都可憐我了,別說神仙,我卻還連半仙的門都沒摸到。
青城山是修道人住的山,山徑本來就很陡。我一邊做著神仙從天上砸下來的美夢,一邊昏昏沈沈地手腳並用往上爬。中午的大太陽晃得實在有些刺眼,我一手巴住上面突起的石階,一邊抬起膝蓋......
突然覺得頭頂一陣風刮過。
等我反應過來,一個重物已經當著我腦門砸下,我手腳本來就發軟,就算拚命地巴住石階,也阻不住自己身體被帶著往下滑落,手和膝蓋被劃的鮮血淋漓,最終完全變成滾下去。
"倒霉"這個詞,大概是這個時候唯一能擠在我腦子裡的東西。
滾了不只多遠總算在稍平的斜坡停下,我摔的七葷八素,饒是我過了兩輩子的人,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身體的劇痛片刻之後襲來。一瞬間我想,難道我這輩子活了十七歲就又要去見閻王?不知道下輩子是什麼命......
但一動不動地躺了片刻,我也沒覺得自己有要死的跡象。又躺了一會,我覺得自己眼珠能轉了,手指能動了,雖然全身筋骨還是痛的要命,但是居然可以挪動自己的身子。
誒,旁邊是個什麼?
這時我才發現害我從山上滾下的罪魁禍首。腿還疊在我身上,隔我不到半尺遠的地方,是個人。
從天上砸下來的?那人一動不動,不知摔死與否。所以不是神仙。
我挪動自己的身子,湊近去看了看,還有氣。
穿著一身料子看起來頗貴的白衣服,臉白白的,眼睛緊緊閉著。
我拿手指用力戳了戳那人的胳膊,那人動了動,我才發現他胸口都被血染紅了。
乖乖,我再看看自己身上,只怕比我流的血還多。
怎麼辦?這半山腰見不到一個人。等我恢復到能爬到山頂的道觀求救,這人不知道會不會死?
罷了罷了。掙扎著半弓起身子,把那人和我自己移到邊上有樹蔭的地方。
樹蔭下,那人的臉還是白白的,可見是蒼白。我看他年紀似乎也不大,身量比我高,臉上卻似乎還有幾分稚氣。這個人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我想看看他身上的傷,可我又不會治,怕亂動壞了。
正這麼想著,那人的睫毛動了動。我心提起來。
我小聲地:"誒?"
兩排扇子似的睫毛又動了動。眉頭輕輕皺起來。
"你......是誰?"聲音挺微弱,充滿了不解。那人睜開眼便看到我,好像吃了一驚。也難怪,他可能不知道是他把我砸下來。
我好脾氣地解釋說:"我正在爬山,你從天上掉下來,把我砸到這裡。"
那人眼睛動了動,上下打量我。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更加破爛地不成話,胳膊腿露出來的部分是一道一道劃傷的血痕。臉上不知道有沒有,估計也差不多。
我摸摸身後隨我一起摔下來的包袱,裡面的水袋還沒破。
我取出水袋,遞到那人跟前,"來,喝口水吧。"
那人嘴巴緊緊閉著,只是繼續打量我,眼光似乎有幾分迷惑不解。
我見他不喝,也沒勉強,自己小抿了一口,又慢慢挪動屁股,在旁邊坐下,因為坐猛了渾身骨頭都痛。
他奇怪地看著我,半晌,終於出聲:"你是個普通人吧,怎麼見有人從天上掉下來,一點都不怕?"
我也奇怪地看著他:"我怕什麼?"
這回他像看著傻子一樣看著我:"我身上還有血跡,你就不怕嗎?我從天上掉下來,你就不怕我是妖怪嗎?"
我笑了笑。"這裡是青城山,名門正派的範圍,妖怪不至於在這裡出沒吧?"
那人垂下眼簾,不再說什麼。
但我知道他肯定覺得我很奇怪。我知道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只是跟我一樣的人,我有這種感覺。
我這輩子只有十來歲,外貌看起來說不定比實際年齡還小。但因為沒忘了前世的原因,說話做事都不似十幾歲的孩子,被人覺得奇怪也是常有的事。
或許是實在渴了,那人拿過我的水袋,喝了一兩口。
我拿出身上的饃,掰了一大半遞給那人,然後把包袱紮緊。
他不解地看著我。"你要幹什麼?"
我衝他笑了笑。"我要上山求道,拜入青城派門下。你可在這裡安心等著,等我遇到人,就拜託他們來救你。"
"你要拜入山門?青城派不收你這麼大年紀的弟子。"聽到我的話,那人一手撐著旁邊的樹木站起來。
我有些錯愕跟失望,但是還是往山上走。"收不收,我都得試試。"
那人一手搭住我的肩,"你等等。"他說。
我回過頭。這人跟青城派肯定有些關係,難道他是此間弟子?
"我帶你上去,幫你說說情,說不定能行。我害你受傷,這就當賠罪。"
我果然沒猜錯。那人站起來比我還高半個頭,看臉卻似乎比我年紀小。雖然是這樣,但如果我能拜在門下,少不得還得叫他聲師兄吧?
於是我恭恭敬敬雙手抱拳:"拜入青城派修道是在下的畢生所願,如能成功,還要多謝師兄成全!"
人多禮不怪,對能幫自己的人嘴甜一點是沒壞處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畢生所願"說的太肉麻,那人聽了我的話,些微有些詫異地表情變了變。但他不明白,這何止是我的畢生所願,簡直三生都不止了......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他叫陸清羽。我問他傷勢如何,他說沒有大礙,待上山再慢慢醫治吧。
我有些躊躇地盯著他胸口大片血跡,如果他跟我一起走,半路上又昏倒了怎麼辦?果然還是我先去找人來幫忙比較好吧,而且這樣一來不用說青城派的人也知道我幫了他們的弟子,對我自然要好一些。
還沒等我想好,陸清羽就說:"過來站我身後,手扶緊我的肩膀,不要往下看。你能行嗎?"
什麼?我猶猶豫豫站在他背後,手搭上他身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右手比了個手勢,口裡不知念了什麼,我突然覺得腳下多了個東西,然後身體一重。下意識往下一看,不得了!
一丈來長一尺來寬,我腳下踏的不是地,而是一把銀色的闊劍,而腳底早已懸空。這,這就是?我剎那間好像被什麼東西充滿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手指緊緊地抓住陸清羽的肩膀。
我迅速地上升,有些頭暈腦漲,只知道絕對要抓緊。神仙!我還說他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怎麼會飛?我的心狂跳,彷彿在打鼓。傳說青城山仙人能御劍飛行,果然不假,我來對地方了......
我抽空看了眼下方,綠蔥蔥的山景倏忽而過,耳邊只有風聲。飛行!
就算有兩輩子的記憶,我也從來沒想像過這種御風飛行的場景,會真的在我眼前出現。
只可惜,我還沒聽夠風聲,就感覺到身子變輕,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穩穩落在實地上了。
腳下的劍悄無聲息地消失。我還在剛才飛行的感覺裡沒醒過來,只聽到前面的人低低地說:"你的手還不能鬆開嗎?抓的我好痛。"
我大驚,趕緊道歉。陸清羽轉過身來皺著眉頭看著我,深吸了口氣,有點像是強忍著沒把他肩上我剛剛抓得髒兮兮的灰塵拂開的樣子。

第三章

世人都說神仙好,又究竟有什麼好?神仙又不能大魚大肉,嬌妻美妾,坐擁良田金山,修仙之路更是崎嶇渺茫,諸多艱難辛苦。百千個人修仙,又有幾個人能成仙?我既然做過了沈進,嘗過了這世上的富貴滋味,又為何像豬油糊了心似的一心要清貧修道?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
等了兩輩子,總算站在這青城山門的參道上,我片刻前在半空中還像打鼓似狂跳的心臟這會卻回歸原位,沒啥感覺了。
"喂!"
被這聲音一叫,我才晃悠悠回到現世。
面前的陸清羽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也難怪,雖然青城派據說有皇家支持,香火又盛,這一派青磚玉瓦豪華富麗的山門固然是凡間少見,我也不至於盯著發這麼久的呆吧?
只要我入得青城派,便也能修道,也能御劍,也能飛仙......好不容易才站在山門前,這經典的一刻,自然要細細品味,久久回味,旁人又怎會懂得?
我便任由陸清羽像領個傻子一樣把我領進內殿。
他一路跟我說明:"青城派一般二十多年才收一次弟子,而且一向不收成年了的弟子。但這次我害你受傷,算是欠你個人情,去跟掌門說說情,你或許可得拜入門下也說不定。"
其實之前我也打過主意,若他是青城派弟子,我自然幫他幫得更勤勉些,到時候那些掌門師父師叔師伯肯定過意不去,就算覺得我不是塊好材料,也不好斷然拒絕了。我一心只要修道成仙,就算死皮賴臉也得留下來,何況陸清羽主動答應幫我求情?陸清羽,就算你再砸我兩次,我也不虧啊。
"咳咳。"前面帶路的人輕咳了一聲。
我這才想起陸清羽還受了傷,趕忙上前一步關切問道:"你的傷要不要緊?"
他一手掩著嘴唇,從上面朝我瞟了一眼:"你還是先顧你自己吧,管別人做甚。"
我苦笑。我自然曉得自己現今是如何狼狽的狀態,渾身骨頭架子痛得未消,若不是興奮大大蓋過疼痛,這會走路只怕都困難。
隨他拐過個偏殿,迎面來了一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
她一見我倆,臉色微驚,正要張口。
"臨簫,幫我把這人帶到罩房,著人替他清理傷口,這人叫秦又,想要拜師,是我帶來的。"
那叫做臨簫的女子才要張開的口微閉,躬身行個禮:"是,師叔公。"
我瞪目結舌,師叔公????這一聲兒,好比晴天霹靂,砸到我頭頂。
交代完這句話,陸清羽就一個人往前徑走了。
我,我,我還沒回過神來。師叔公喲!這陸清羽看起來比我還小,沒想到輩分這麼高,想起開始我還叫他一聲師兄,竟然大大佔了便宜,想到這一點,我的臉燥到耳根。傳說神仙修到一定境界,會回復童顏,陸清羽也是如此嗎?
臨簫跟陸清羽初見我時一樣,奇怪地把我從上看到下。我沒奈何,只好也上下看她。
我以前聽說青城派收徒嚴格,資質差的不要,相貌醜的也不要,都是從小拜入山門,由師父親自養育,所以青城派弟子外貌一流,功夫一流,人品也正直清高,在江湖行走時人人稱羨,引以為神仙人物。
今天一見,果不其然,臨簫比我上輩子的妾室相貌要更美,而那氣質更是我十個姨娘加起來也比不上。只可惜她那看我的眼神,居然比起她師叔公陸清羽還更多幾分不屑......
這也難怪,我衣衫破爛不說,臉上一道血一道灰,看起來必然是猙獰可怕。只不過被她鄙視,我也不覺得有什麼,我的目的只是修道,其他人的眼光跟我何干?
她似乎總算看畢了,抬起眼,淡淡哼出一聲:"跟我來吧。"
然後急急往前走,與我保持二尺以上的距離。
我在心裡笑了笑,隨她前去。
臨簫自己把我領到罩房,又尋僕役為我備水淨身,送來傷藥,還為我準備了一套下人所穿的乾淨衣衫,看來青城派待客的禮節還不錯。
雖然我洗涮完畢已經是飢腸轆轆,不過還是靠在客房乾淨的床墊上先歇了一覺。看那臨簫對我這般不屑,都沒有慢待我,到吃飯的時候他們自然也會叫我去就是了。青城派確實是個好地方啊~一覺方醒,我打個哈欠,肚子裡咕咕直叫。該吃東西了吧?我撐起身子,不想正看見陸清羽坐在廳內。
我誠惶誠恐地向他行禮,鼻子裡哼了哼氣,出口卻不知該叫他什麼好,叫陸清羽肯定是不行了,還叫師兄?啊呸。叫師叔公?師叔爺?師叔祖?
他不知會不會心裡計較我之前叫他師兄佔他便宜哩。
陸清羽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略微點了點頭,沈聲道:"既然醒了,跟我去見代掌門吧。"
我一開始只覺得他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知道他是爺爺輩之後,看他的眼光變成從下往上,才覺得他說話也似乎很沈穩。
雖然腹中飢餓,但拜師是大事,我乖乖跟在他背後去拜見代掌門。說起來,陸清羽不知道吃飯了無?他既然已經修到鶴髮童顏的境界,想來餐風飲露也可過活,自然不能體會此刻我腹中飢餓......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來到了偏殿。
我本來猜想,既然是這泱泱大派的掌門,一般應該是個白髮如雪,鬍子飄飄,很有威嚴的老神仙,如果跟陸清羽一樣長的跟個半大孩子一樣,斷然是不好服眾的。沒想到往殿中一看,坐在中間的那位既不是老神仙,也不像陸清羽,而是位腆著肚子,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陸清羽與他略點一點頭,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那座中的人慈眉善目的衝我一笑,問:"你叫秦又?父母可在?今年多大了?"
我恭恭敬敬答到:"小人名叫秦又,今年十七歲,本是湖州人氏,因遇災禍父母雙亡。小人自小志願進山修道,多年尋訪終於得遇名山,還願師傅成全。"說罷深深一拜。
座中的人呵呵笑了兩聲,道:"我們青城派,各開帳授徒的師尊們二十四年尋訪一次弟子,如若有緣,你就算不四處尋訪,我們也會將你延請到門下。"我心裡一沈,聽到他的語聲轉向陸清羽那邊:"況且這孩子十七歲了,我們的弟子入門時,從來沒有超過十二歲的,這樣,呵呵,不好辦啊。"
這代掌門看起來慈眉善目,沒想到這麼不好說話。不知道陸清羽在他面前有幾分面子?我偷偷拿眼角斜上去看陸清羽的反應。

第四章

陸清羽抬起眉毛,似是沒將代掌門的話聽進去:"一向也不是沒有破例的。"
那代掌門又是呵呵笑了兩聲:"是有破例,不過都是有個緣由。這位小哥兒......"
言下之意,他既看不出我天生仙骨,陸清羽這靠山說的話也不大硬。
我偷偷抬抬眼,難道這陸清羽就不會說他從天上掉下來差點砸掉我一條小命,為了賠罪須得滿足我這個"畢生所願"麼?
是了是了,身為一個"師叔公",飛到一半掉下山來一定是很丟面子的事,這事他當然不願提,可苦了我了。我自己也不好把這事捅出去,現在陸清羽是我唯一的靠山,我得罪誰可都不能得罪他啊。思及此,我默默歎了口氣。
感覺有兩道涼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我打了個寒噤。陸清羽似乎是不耐煩,天,難道我歎口氣都有錯?
"既然代掌門有意見,那就等掌門師兄出關後再說,現在先讓他在我座下伺候,總可以吧?"陸清羽冷冷拋出這句話,像誰跟他有氣似的,把我嚇出身冷汗。爺爺,就算你輩分高,跟代掌門說話也不用這種口氣吧?
座中的代掌門只是笑笑:"那就按小師叔說的辦。"我覺得他似乎特意加重了那個"小"字。
陸清羽站起身,我抬頭看去,他還是緊緊繃著臉,看來對代掌門不肯立即收我入門很不滿意。本來聽臨簫姑娘叫他師叔公,我還以為他在這裡有多說得上話,沒想到在師侄代掌門這裡就碰了一鼻子灰──不過換了我是他,我肯定也生氣。那代掌門師侄一臉笑,卻綿裡藏針,肯定不是個好人。
陸清羽一言不發地帶我繞過七彎八拐的迴廊走道。我心裡想著,現在總該吃飯了吧?但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敢開口問他。看這青城派的道觀,鱗次櫛比在山頂平地上佔了好幾里,肯定是業產豪大,下人也有不少。我的最終目的當然不是在此地做傭人,不過現時陸清羽能讓我在他身邊留下就是好的。我注意看了跟代掌門說話時那大堂裡的幾人,再加上開始見著的臨簫姑娘,沒發覺一個是好說話的。
肚子裡咕咕直叫,腦子裡一通漿糊。
陸清羽突然回過頭來盯著我:"你餓了?"
我臉一紅,原來是肚子叫太大聲了。只好默默點頭。
陸清羽看了我一眼,說:"那就先跟我去吃飯吧。"
乖乖,他也要吃飯。我還以為他已經辟榖,不用食五穀雜糧呢。
他將我帶至他的星璇宮,又著人準備晚飯。
我空著肚子將近一天,前幾日也沒怎麼吃飽,待到飯上大喜,一看,飯卻是清粥,菜是淨素,頓時有些黯然。
陸清羽似乎瞧出我的郁卒,輕輕拾起筷子,看著我道:"我向來食素,但這不是我們這的規矩。如果你想吃魚肉,自己去夥房裡就是。"
初來乍到,你能賞臉跟我一桌吃飯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我哪敢這麼不識相,於是也拾起筷子,一臉微笑,把那清粥小菜當作山珍海味來吃,竟也覺得頗有滋味。
陸清羽食量不大,他慢慢舉箸又送進嘴裡,吃相文雅至極。就算我刻意用上了上輩子做沈進時的教養,也比不上他動作文雅的十分之一,不過至少沒表現的太像個粗人,以致惹人笑話。我已看出來,除了輩分尊貴的陸清羽,這裡地位普通的弟子們也都是各個自恃身份,清高無比。
吃飯時,我也不敢說話,飯畢,陸清羽看著我道:"本來我這次出門久了一點,沒想到回來掌門師兄正在閉關。這代掌門,平時就跟我有些不對付。你不用著急,等掌門師兄出關的時候我跟他說一說,他定會答應收你當弟子。"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背地裡有什麼嫌隙,但陸清羽這師叔公,當得也真沒面子。我看他讓我同桌吃飯,似乎也沒真的要讓我當下人跑腿,不過我當然不敢觸他的霉頭,只打算自己尋個地方靜悄悄蹲著,又或者看他有什麼要使喚我的地方。
下人撤下去飯菜的盤子,又端上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我吃驚地瞪大雙眼,卻原來不是來嚇我的。陸清羽自接過湯藥,好像皺了皺鼻子,便喝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喝藥。在我心中,自從那一聲"師叔公"後,便隱隱將陸清羽當作這山上的老神仙,卻沒想到他受傷也要如凡人一般喝藥。他抬起頭來,嘴角還有藥汁,我趕緊將懷中揣著的布帕子遞上去。他奇怪地瞧我一眼卻沒有要接的意思,我只得訕訕縮回手來。
他取了那湯藥盤子上的濕巾,擦過嘴角又放回去──我才明白自己多事了。
這青城派的用度做派,都是凡間大富人家的架勢。我不由想他們所費的錢是從哪裡來?莫非真有點石成金的法術?
第二天我起床之後就去四處晃晃,也存了看能不能遇到什麼高人收我為徒的心思。畢竟這裡是仙山,遇到高人的機會比一般別的地方多。
可準備到處走的時候我卻頭痛了,這片地方宮闕相連,少說也有上十里,我如何認得路?
正這麼想著,迎面看到陸清羽。本來我已經給他添了大麻煩,並不想時常麻煩他,他卻主動向我走來。
"我要去六師兄的玉霄宮一趟,幫他指點幾名弟子。你要不要同來看看?"
我歡喜地點頭跟在他身後。
我想起,陸清羽一早就已經自己去練功,現在又要忙著去指點後輩,想來這修道成仙之路只怕比在凡間做人更辛苦。
陸清羽一邊跟我說:"你要拜入山門之事,我思量一番,果然還是等掌門師兄出關,拜他為師是最好的。其實剩下幾個師兄也都為人和善可親,但你年紀已經大了,骨格條件比不上普通弟子,要想有些成就,最好還是能讓掌門師兄親自指點教導。"
我不由心中暗暗感動,本來我想,只要能拜入青城派,哪怕是做個最末等的弟子我也是情願的,大不了修一百年不成,再修一百年,卻沒想到陸清羽能這般為我著想。我只是被他砸了一下,他就這麼夠意思,如果多被他砸幾下,我不是賺大了?
又聽他說:"其實若我年齡再長幾歲,就可以直接收你為徒,也省那麼多麻煩。"
咣噹一聲,又有什麼東西砸中我的天靈蓋。
又緩了口氣,我小心問道:"你......現在幾歲?"
他回頭看我,背著陽光,眼睛黑黑亮亮的:"和你差不多吧,我十六歲。剛看到你我還以為你只有十五歲,你這麼矮。"他伸手比了比,我只比他下巴高一點兒。

第五章

我......
我,......
我,............
我氣得一口血沒噴將出來。嫌我矮?換了上輩子,你小子就要抬頭看我了。不過這輩子,因為命不好,從沒吃飽過,有些發育不良也是正常的,可我身邊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這樣,從來也沒人計較過我個兒夠不夠高,所以也沒覺得什麼。兩輩子加起來我活了四十多年,卻被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拿手一比說你只長到我這裡──我突然有點兒理解代掌門的心思了。
然而我只是小心陪著笑。
玉霄宮內有男弟子也有女弟子。這裡的掌座被陸清羽稱作六師兄,道號玉陽子,看起來還是中年人,青衫美髯,實則已經三百多歲了。我小聲在背後問陸清羽:"你有幾個師兄?"
玉陽子真人向我望過來,我做賊心虛地看地下。是了,他都三百多歲,這種活神仙只怕連蚊子在偏殿扇翅膀都聽得到。他笑笑看看陸清羽又看看我,絲毫沒有架子地道:"我們總共八個師兄弟,七個都是我一樣的糟老頭子,只有清羽是師尊最後收的小弟子,還未成年。"
玉陽子真人手下的弟子人才也都出眾,年紀大約都比陸清羽長幾歲,他指點他們卻很認真。這弟子中間最優秀的已經有人能御物飛行,不過還須得是實物才行,好像一塊木板,一把掃帚,總之不大雅觀。所以他們特意鑄了並不方便打鬥的闊劍,劍俠飛個掃帚,老百姓看了不是會笑掉大牙?我才想起陸清羽的劍我從沒在他身上看到過,也不知平時收在哪裡。
看畢弟子修行,我一個人在後山轉轉。玉霄宮背後有條小徑,通向雲瞰峰。雲瞰峰是青城山最高的一峰,直入雲間,形狀像個牙子,以前就聽說是千年來一大名景。
雖然在主峰看著雲瞰峰並不遠,但我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氣喘吁吁爬到峰頂。那支出山崖的牙子,是一塊平整的巨石,約有一兩間屋大,石沿積土,長了幾窩映山紅。因為山上濕氣重,所以也有不少青苔,與紅花相映成趣。我抬頭仰望,頭頂雲霧茫茫,什麼也看不到。不過我仍然很滿足,因為站在此處,便離天更近了一步。
"喂,你在這裡做什麼?"
不消說,這聲音一定是陸清羽。他應是御劍上來的,臉不紅氣不喘。
我向他一笑,說:"我看看天。"於是又往上瞧。
他走進我身邊,跟我一同看天。看了片刻,他問我:"你看到什麼了?"
我說:"雲,霧,其他什麼也沒看到。"
他臉色變的稍有些青:"你,我還以為你看到什麼了。是了,你怎麼可能看到?"原來他以為我在天上看到東西,於是同我一同往上瞧。
我失笑,問他:"難道這天上應該有什麼嗎?"
他咬咬嘴唇。"今兒當然沒有,不過師尊偶爾下凡間來,走的便是這條道,我看你一直盯著天上瞧,還以為師尊又來了,正奇怪呢,哪知道你就只是在發呆。"聽他語氣,他對我時不時的走神跟呆氣,已經有些忍無可忍了。
我正要說什麼,他突然緊緊盯著我道:"秦又,我覺得你有些奇怪。"
我?他看出什麼來了?
他接著說:"我和師兄看過你面相命格,都知道你身世絕無假造,而且也沒有邪教背景,可是你時時的神態說話,實在不像個十來歲沒讀書識字的貧家孩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原來是這樣。我一個身子裝了兩輩子的記憶,行事在他人看來當然有些奇怪,以前也曾有人犯疑,我總是掩飾或搪塞過去,神鬼之事也沒甚麼好說給凡人聽的。不過既然陸清羽問起,我當他是半個神仙,當然是和盤托出我上輩子跟今生還有陰間的全部經歷。
他聽罷點點頭,說:"如此執著,也甚感人。"
我聽他這麼說就知道,此後他會對我拜師之事更加賣力。
我又抬頭看看天,天上還是什麼都沒有。
有些寂寥。
陸清羽問我:"你下去麼?"
我當然下去。只是如何下去成個問題。
於是又搭了陸清羽的順風船。
說真的,陸清羽雖然有些高傲,但這裡的弟子一個二個都是這死樣子,比較起來他還算可愛的,而且還在罩我。雖然我之前搞不太清他的年齡,還以為他挺沈穩,不過現在知道不過是少年裝老成而已,不然就不會跟代掌門搞的當面下不來台。
我只盼他那掌門師兄真的對他言聽計從,我能早日修得真道,羽化登仙。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掌門出關了。

第六章

那一日天氣挺好,陸清羽帶我去重元殿等候將要出關的掌門。我已知道那時的代掌門是掌門的大弟子,本來是被掌門內定的下任掌門人選,其實真正的掌門常年不在山中,又時不時閉關,多數倒是代掌門在掌事。他拂了陸清羽這師叔的面子,不知道是不是想給年紀小卻地位尊的小師叔個下馬威?陸清羽卻說,只要掌門師兄出關,便沒什麼不答應的。"掌門師兄跟師傅一樣,都極好說話。"
青城派的這代掌門,據說已經五百多歲,歷經小天劫,已經突破地仙到了天仙的境界。這青城派裡,多數年輕弟子還在修人中俠道,入世濟民,其中的佼佼者或有半飛仙的修為,卻還只能算是人。像陸清羽的幾位師兄,大多是地仙的頂峰,真人以上的級別。不過別以為成仙就很容易。修道的過程中,要突破的境界一個比一個困難,所以這麼多年來,也只有此任掌門一個得以飛昇,還只能算是個小小的天仙,而陸清羽其他的師兄也只在地界的境界中禁錮了幾百年。
我要修的仙,當然至少得是那白日飛昇,可上九霄的天仙。
青城派一些較有身份地位的弟子,來到重元殿等候掌門出關,我還看到第一日來這青城山時遇到的那位臨簫姑娘,她應該是第三代弟子中年長的,但第三代弟子也都二十歲左右,並沒有更小的。所以青城派每二十多年收一次弟子這話並不假,陸清羽應該是個例外。
那些年輕弟子,不論男女各個都很貌美,又身材高挑,我跟在陸清羽背後一站,就有些畏縮了。加上半月前這臉上留的一道疤還沒好完全,更顯得醜陋,所以惹來不少或詫異或探究的目光。陸清羽同我站在一起,倒是什麼都沒覺察出來,若換了平日,我也並不以為意,只是一想今日是拜見掌門的重大日子,若他對我印象也不好,我該如何在這地方賴下去?這掌門收了這麼多容貌出眾的弟子,要說他不愛以貌取人,我也不信。
其實,我這輩子的容貌生的也不算太醜,只是小時候吃的苦不少,磨礪之感太重,看著就不像那些貴家子弟白白淨淨討人喜歡。如果是上輩子的樣貌來這裡拜師,倒是很適合跟這些弟子們站在一排。
正這麼想著,我臉上拂過一陣罡風。陸清羽扯了我的袖子,示意我同其他弟子一樣下拜,他自己仍立著。
只聽其他人喊道:"恭迎掌門出關。"
我抬頭望,只見那殿中蓮花座上,多了一個人。
只是距離太遠,彷彿霧蒙紗籠,看不清相貌,為免失禮,我便復低下頭去。
代掌門長石子為首,晚輩弟子拜見過掌門後退下,陸清羽領我走上前去,先行過禮,而後說:"掌門師兄,黃海的事清羽已處理完畢。那些妖魔......"
高處那人微笑頷首:"這些事等人退下你再跟我說罷。你可還好?有無受傷?"
陸清羽搖頭,又指指我:"師兄,清羽還有一事。這人名叫秦又,除妖之事幫了我些忙,我便欠他個情分。他身世清白,一心想要拜入門下入山修道,雖然年齡大了點,可是還望師兄成全。"
我額頭淌下一大滴汗。我哪有幫他除什麼妖?只是在他返山途中充當了個肉墊而已。不過這說法......
我忍不往上瞟一瞟,陸清羽說的理直氣壯,臉不紅心不跳,而我只覺得有兩道溫潤目光將我從頭至腳掃下。不知我這樣子,可還入得這掌門的法眼?
我忍不住略微抬頭,不想正對上掌門的視線,無處躲避。
我正緊張,不知該與他對視以示我決心堅定,還是再欲蓋彌彰地低頭才好,他看著我的眼睛,卻笑了。
"原來是你。"
原來是我?
"也真可歎。既然清羽作薦,那擇日舉行入派的科儀便可了。"
沒想到這事這麼輕易就應下了。我很想去瞧瞧代掌門的臉色,不過到底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眾人皆散去,我直起身來,鬆鬆匐得發酸的脖子。陸清羽從不要求我行什麼禮,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跪這麼久。
陸清羽說帶我去掌門房間答謝,順請他直接做我師傅。
我有些忐忑,因為這位可是真正的神仙。陸清羽說掌門師兄為人極其謙和,小事不須計較。
也是,這重元殿雖然是掌門的寢宮,但只是禮制繁複,其餘擺設裝飾比陸清羽的星璇宮還要簡單。
陸清羽直接敲門進去,掌門正窩在軟塌上捧杯茶,房內一個服侍的人也無。我暗自揣想,他究竟五百多少歲了?
陸清羽說了請求和我的來歷,他瞧瞧陸清羽,又瞧瞧我,笑著道:"好罷,我便再收個便宜弟子。不過這人命格不合適修道,能教到什麼程度,我也不能保證。"
我有些愧赧。雖然上輩子也有人這麼跟我說,地府判官也跟我這麼說,但被打擊多了,總覺得有些抬不起頭來。
陸清羽誠懇地道:"他歷經幾世挫折仍不改向道之心,令人十分感動。"
掌門道:"不錯,他是倘有一線靈識,都要拚命向道,而清羽你懵懂不知人事時就被師尊抱回來,要選都沒得選。"
陸清羽正想說什麼,掌門又對我笑道:"你看,求不到道也未必是不好。清羽是百年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他出世時北斗七星連珠,沒喝幾天奶就被師尊抱到山裡,他修到這樣,也未必快活。"
陸清羽漲紅臉,分辯到:"清羽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好......"
掌門卻截住他的話頭,笑盈盈對我道:"你來我門下也好。清羽只愛跟差不多年紀的人玩,你便多陪他頑頑。你修道雖然沒什麼緣分,但我也能幫你。這修道之途,四通八達,有氣道,有劍道,有丹道。就算你一樣都修不成,我也可送你幾顆丹藥,你只要管在這裡過得痛快便是。"
我頭暈目眩,張口結舌。天下怎會有這樣好事?
掌門瞧出我既歡喜又惶恐但是惶恐多過歡喜的心情,看著我道:"你再仔細瞧瞧,認不出我是誰麼?"
我定定朝他眼睛裡看進去。說實話我不大敢正視他這張臉,一來因為他是掌門,二來......
這青城派的俊男美女實在太多。雖然陸清羽也長得好看,他在那些弟子面前一站,光是那光采就能將那些人比下去,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十分只長了七八分,我平時也看慣了。只是這位掌門,方纔我只是偷偷往上一瞟,便被逼得不敢再看第二眼。凡間的美人我上輩子見過不少,但仙人我這兩輩子都只見得這麼一位。什麼"飄然出塵","美若神仙"之類形容凡人美貌的話,在這裡通通不夠資格擺出來的。他外貌只不過是年輕男子,但一頭銀髮長至腰間,我壯著膽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五百多歲的老妖怪......見鬼,我怎麼會認識過這樣的人?
"唉。"那五百多歲的老妖怪捧著茶,有些遺憾地又往軟塌上靠了靠。"我是陸霞。陸霞這個人,你還記得麼?"
我看著他抿茶的姿勢......陸霞......陸霞!
不錯,原來,似乎,難道......
他又笑了笑。"我本名就叫做陸霞,道號青陽子。不過為了便於在凡間行走,稍微修飾了相貌,沒想到這樣便認不出來了。"
我再次被深深地重擊了......
原來這老妖怪,還真的是我的故友。
不過我認識的那個陸霞,不過是個懂得些丹書術數的窮書生,外貌平平常常,甚至到了如果不到身上貼個標籤"我是陸霞"就會在人群中被認不出來的地步。他窮困潦倒,可是懂的東西頗對我胃口,我有心相交,便時常不留痕跡地接濟他,一來二去我們也甚為投契。不過說起來,那爐把我炸得魂飛天外的丹藥......也正是他煉的!
現在的陸霞看著我,竟毫無愧疚之意,還緊接著我的回憶笑著道:"是的是的,我算不如天算,到頭來炸飛你一條命,所以這輩子應該補償你,你就安心在我們青城派住下罷。修仙之路,其漫長矣,你這輩子折了許多富貴八字在這上頭,或許能有些成就也說不定。"
我想起,我上輩子認識的陸霞,確實曾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最好安享富貴,不要再動修道之心,可最終拗不過我的堅持,答應教我丹道,還為我試煉一爐丹藥。結果......
也許我不該修道是神明之意。不然以陸霞一個已經登仙的宗師,怎會在煉丹時出錯?
不過我既然熬了這麼多輩子,現在已經到了最接近我理想的地方,又怎麼能放棄?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等我拜師之後才慢吞吞告訴我他就是陸霞,這不是佔我便宜麼!
想我上輩子,也曾跟他喝茶,游河,天南地北,胡扯八道,這輩子卻要下跪磕頭做小輩。不過他既然是一代宗師,又是仙人,如此算來,我好像,也不算太虧。豈止是不算太虧,直接做青陽子的入幕弟子,這應該就是佔便宜吧!
旁邊的陸清羽,已經好長時間沒說話。其實若是以前的陸霞,我可能會跟他開玩笑:"你這個小師弟跟你一個姓,該不會是你在外頭偷生的吧?"
但現在,我還是得稍微看人幾分眼色行事。
陸霞看我有些尷尬,於是道:"那你先在外邊逛逛吧,我和你小師叔有些事情談,之後再來給你安置。"
雖然樣貌大不一樣,但口氣,動作,卻完全就是那人。看來,我從此得習慣青城派的現任掌門就是陸霞,也得習慣那個陸霞就是我師傅了。

第七章

我成為青城派的正式弟子,便更明白為何那代掌門長石子會和陸清羽不對付。那些與我年齡類似的弟子,見我不明不白就做了掌門的嫡系,平時看我的眼光都帶了刺。如果是陸清羽,雖然他年輕,卻經常要替掌門辦些很難的差事,還順路指點低輩弟子的早晚課,他們能力不及他,也沒甚話說。可我大清早走出門就到處撞刺,過得挺不舒服。
陸清羽便對我說,你也不用搬去重元殿弟子們住的地方,反正再怎麼著他們也會瞧你不順眼,就住在我的星璇宮,早晚課去重元殿便可,也少受些閒話。
看來他對此也是深有感受。
這樣也好,其實雖然我挺想搬到重元殿,可以早晚圍在陸霞身邊,他既然上輩子跟我談得來,這輩子應該也能處好關係。跟他搞好了關係,就相當於打通了登天的第一步,畢竟他是我認識的最大的神仙。但這樣難免閒話更多,還不知那些出身高貴的師兄師姐們打算拿什麼法子整治我,還是被陸清羽罩著比較安全。
重元殿和星璇宮相距甚遠,我便極早起床沿山徑跑過去,也當鍛煉身體。路上有些師兄師姐,或是師侄從我頭頂御著木劍或掃帚飛過去,有些甚至好像是特意從我身邊飛過去。哼,陸清羽御劍術已入化境,也沒見他像你們這般顯擺。
我一到重元殿,便看到一個熟人。她看到我,有點想把目光扭開,但又扭不開,只得點點頭,我依稀聽見她叫了聲:"師叔早。"
我便也點點頭,向她笑笑,拿袖子擦擦額角一道道的汗,這動作看在她眼裡必然也是十分鄙陋吧。臨簫是長石子的弟子,現在長石子成了我的大師兄,他的弟子之類也要叫我這個新入門的一聲師叔。
所有弟子都在大堂做早課,我也跟著蹲著,但不知道該怎麼做。陸霞從偏殿晃出來,在大殿晃了一圈,晃至我身邊,戳戳我的肩,我便乖乖跟在他身後出去。
背後射來幾十道凝聚了"氣"的眼刀。真是的,這些師兄姐妹修行這麼久,怎麼都做不到坐懷不亂?
陸霞向我道:"煉氣的方法,也有數百種,本來是人人可練,但也有資質高低之分。你倒不是資質特別愚鈍,只是命裡注定不該修道,才遇上那麼多挫折。上輩子我見到你,就知道你前世往事,也想用外丹術幫你,不想是那個結果。不過這輩子,你被判官改了命格,多少會比以前好一些。若想跟清羽一樣十幾年就修到飛仙,地仙,是絕不可能,但是勤加修行,多少也會有長進。不過若上天存心不讓你修道,便是吃顆丹藥也會噎死,那我也是沒法可想。"
我當然沒指望過能跟陸清羽一樣。不過哪怕百年,甚至數百年也沒關係,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羽化成仙,登上天庭。
"來來來,好不容易閉關出來,手腳都鈍了,你來陪師父下盤棋。"才說了沒幾句正事,陸霞便笑呵呵地拉過棋盤。
這,這......
我不由想問,你到底是不是神仙啊?
上輩子據說也是有什麼大事才到凡間,結果就賴在人間白吃白喝不走了,我那時是百無聊賴又不能拋下家業的有錢少爺,自然與他十分相得。不過現在我知道了他是一派掌門,又在他門下修道,難道還能陪他這般無所事事嗎?
他無視我的腹誹,只是笑意盈盈盯著我:"煉氣有數百種方法,跟我這種得道高人楸秤對決,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見效很快的一種,一般弟子我可不給他們這機會。"
......算了。
他好歹是師父,而且被那張臉盯著,用十分熟悉的口氣說話,總覺得有點彆扭。我得快些習慣才是。
我棋藝普普通通,也不知道他怎麼總有那麼好的閒心。
中午我便留下與陸霞吃飯。其實上輩子我們也一起吃過很多頓飯,不過全部都是我請。我想起那時他對白吃白喝一道十分精通,也沒什麼忌口,江南所有有些名堂的大小酒館我們十之七八都跑過,還有二三因為我突遭橫禍英年早逝,饕餮計劃胎死腹中,未能成行。
這半個月來我陪陸清羽一起吃飯,他胃口清淡,每日不是青菜石耳,就是筍尖白果,雖然山蔬風味鮮美,但吃多了嘴裡還是淡出鳥來。所以同陸霞一起吃飯,令我十分期待。
菜上來,先是道巖魚燉蛋,然後是白果燉雞湯,然後又上來一道清炒筍尖,最後是石耳桂花羹,酒是山間自釀的銀杏酒。
我可是十幾年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的人,此刻自然是食指大動,津液大盛。
陸霞笑道:"山間便只有這些粗茶淡飯。你沒做過餓鬼吧?怎麼這麼猴急。"
師父在上,請聽弟子訴苦啊!想我以前給人做短工或賣油,再苦也有塊豬油舔舔。可在陸清羽那裡幾天,鳥都比我吃得葷,算是把我肚裡存了十幾年的一點油水都逼出來了,若陸霞還不請我吃飯,或許再要不了幾天我也能成仙了∼陸霞邊笑邊讓我吃。我暗想,若他能每日留我吃飯,那是再好不過。不過他是神仙,吃飯對他只是樂趣而非必要,他怎能體會我在陸清羽那兒每日清湯寡水的痛苦∼陸清羽吃飯時絕不言語,而陸霞一邊斟酒一邊道:"清羽的口味,你一定十分受不了。他這孩子平時不講究這些,不過教規也沒規定非得食素,修道並非禁慾,有點旁的樂趣,也並無不可,呵呵。"
當然,這家夥是個老饕餮,上輩子我就知道了。明明窮的要死,背起菜譜卻是行雲流水,常引得我口水成河,費大力氣去尋些稀罕食材,然後他自己則不費一文大塊朵頤。我家請有皇宮裡都未必能請得到的廚子,不過十幾次中有一次,這家夥也會自己下廚,真不知他一個修道之人,剖魚怎麼剖得下手──難怪陸清羽說他甚麼都不計較。不好,想起那幾頓飯,口水又大肆湧出,趕緊嚥下,不要讓人發覺。
陸霞樂呵呵地輕敲碗沿,道:"我就說嘛,吃好吃的──有什麼錯?你跟陸清羽在一塊兒,也多開導開導他。我每每看到他就發愁,才十幾歲,像比我這老頭子還多活了幾十年似的。師父又不能常常到凡間來管他,我替他愁啊。你畢竟是年輕人,多跟他玩點年輕人愛玩的,別整天只知修煉,好好一個小孩子,莫長歪了∼"
我聽他一口一個年輕人,一個老頭子,再看他那光滑到一絲細紋也無的臉,想想他平時幹的事,也挺替他發愁。
此後我便天天早起就到重元殿,陪陸霞混上一天,做完晚課再回星璇宮休息。
有一日我白天在重元殿後院做功課,陸霞在我旁邊的涼亭裡吃果子歇息。其他弟子都在前殿,但陸霞說我比其他弟子要笨,且入門晚,只能單獨修行。其實他平時很少親自露面,掌門嘛,總得保持點神秘感,不過我猜平日他躲起來不見人的時候,多半是不知去哪溜躂了。
這時來了個小弟子,說陸清羽有事來見。

第八章

陸霞磕掉一片瓜子殼,擺擺手:"這孩子,什麼時候還要通報了?"
陸清羽便被請進來,路過時望我這邊看了一眼。
他不知有什麼急事,我也不知我聽得聽不得,便等候在一邊。
陸霞道:"不礙事,你說罷。"
陸清羽上前一步道:"掌門師兄,清羽這幾日傷勢已全好了,便想再去黃海一趟,順便剿清妖魔餘孽。"
陸霞一手還拈著果子,看著他,眼神略有無奈:"你這孩子,怎麼腦子裡儘是這些事。我都說過,那些妖魔竟敢讓你受傷,已與我結下了樑子,我下次就會親手料理乾淨,你就儘管在山中休息幾日,別整天想著往江湖上跑。"
陸清羽道:"可是那妖魔餘孽尚在為禍民間......"
陸霞把果子放回盤中:"清羽啊,這妖魔嘛,其實跟人差不多,也是有靈性的東西,只是跟人所求之道不同。你之前已讓他們大傷元氣,斷不敢輕易再為禍平民,你也不必如此著急。"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妖魔和人差不多,而且這人還是位正道宗師,不由暗自咋舌。
陸清羽似還想分辯,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
陸霞看了我一眼,像想起什麼似的,對陸清羽道:"說來,若你沒事兒干,正好可指點下秦又的劍術。他雖然笨了點,不過你一向對付這種笨人很有經驗,我對你倆都極有信心。"
說罷開心地笑盈盈看向我,就好像剛才說的是很給我臉上貼金的好話。
這老妖怪!這般愛拿人開心。若是前世,我便不跟他計較,不過配上現在這張漂亮得要命的臉在人眼前晃來晃去,就令人覺得分外可厭。
陸清羽從此每日中也來教我武藝。
※※※z※※y※※z※※z※※※
山中日子短,一晃就過去三年。
這期間,陸霞經常出門,偶爾也帶其他弟子,卻不大讓陸清羽出門。他不在的時候,多半是陸清羽督促我早晚功課,他教導我綽綽有餘,且比陸霞更嚴謹。
有一件好事──這三年,因為吃的不錯,又每日勤修武功,我長高了不少。只可惜陸清羽也長了個,所以雖然我長得快,到現在還是差了他小半分,但至少總不用抬頭看他了。我暗地裡也很得意。
一日陸霞不知從哪裡回來,特意叫陸清羽相談,我也在一旁。
"清羽,我剛去求見過師尊,替你借來這個東西,你先戴上。"說罷陸霞將一散發淡淡罡氣的金剛環戴在陸清羽頸上。那法器看來深不可測,定是寶貝。
"這是"天籠紗",我當年渡劫時師尊也曾借我用過。你進境實在太快,可能在這幾年左右即將渡劫成仙。不過除了這一大天劫,還有七十二小劫,師兄和師尊商討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幫你化解......"
原來陸清羽這才修了十幾年的道,竟然就要像陸霞一樣,由地界飛昇至天仙境界!只是一般人至少得幾百年方能成道,到那時候一般人劫也都渡得差不多,可陸清羽在山中長了十幾年,沒經歷過什麼,如果這七十二人劫在幾年間積著一起砸下來,會不會比天劫更厲害,誰也不知道。所以陸霞這幾年都把陸清羽關在山裡盯著,不讓他隨處走動,另外上天與師尊商量辦法。
"師尊也沒更好的辦法,所以我想著,是不是該特意放你去凡間較危險的地方經歷一遍,把劫數都分散了,以免有更大的凶險。"
但是這較危險是多危險,更凶險是多凶險,也沒人能知道。
陸清羽抬頭向陸霞,目光炯炯道:"多謝師兄和師尊關心,清羽是學道之人,只要能為人間斬除妖魔,平暴安良,哪裡會怕什麼凶險。"
陸霞揉揉額角,歎了口氣,"你這孩子......罷了罷了,現在你愛往哪鑽就往哪鑽去,不過一定要小心些,凡事也不用太拚命,只有你成功飛昇,才能為人間多做些事。"
又把陸清羽叫到近前,揉一把他的頭髮:"師尊在天庭有事,我也暫時走不開,因此不能陪你去,不過師尊會緊盯著你,就算遇到兇猛的妖魔也不用害怕。"
陸清羽臉漲得通紅,我猜他一定被老妖怪肉麻兮兮的舉動噁心到了。
老妖怪又盯住我:"你就陪清羽去凡間。打架有他就夠,反正用不著你,但清羽甚少去人間,你跟著他,要照顧他不讓壞人欺負。"
我一頭大汗。是了,陸清羽雖然道術,武功都十分厲害,但心思實在太單純,如果一個人人間遊歷,不要說本來就有劫數,只怕就算沒事也能造出事來,而其他年紀與他相若的弟子也都是極小就在這山中長大,也不見得能濟什麼用。只有我既見多識廣,處事又穩妥,一路照顧他是最合適不過。

第九章

臨行前陸霞把我招呼進內室做些交待。
他笑瞇瞇看我喝茶。托他的福,我一個凡人偶爾也能喝到天庭泉水泡的雲霧茶,其實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他一時把我當作沈進,一時又把我當作徒弟,我自己也有時錯亂兼惶恐。
他道:"其實你這人太霉,讓你陪清羽去,我總有些擔心他被你拖累。"
我無言以對。我這幾輩子都大大倒霉,如果把那些經歷都複述一遍,就連現在的我都要忍不住傷心掉淚。
可惜陸霞這個人什麼都有,就是缺點良心,時不時要戳戳我的痛處,彷彿不這樣他就不開心。
果真看著我默然以對的表情,他心情也十分不錯。
他開心地抿口茶,然後飄然道:"不過你現在得高興有我這個師父在。師父自然已經替你考慮周詳。"
說罷他伸手進懷裡摸出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伸雙手捧過,卻是塊帶穗子的玉璧。只聽他道:"這是我親自開過光的玉,你貼身帶著,便能消災除厄,順祛一祛你那霉病。"
那玉似有些舊了,但摸在手中溫潤無比,還透著幾分光澤。
我謝過陸霞,將玉收進懷中。
他又取過一個劍匣。"你劍法遇上凡人還可,要是大場面就不濟用了。但若是這樣便讓你空手下山,別人也會說我這個做師父的太小氣。這把劍名為"新月",是把好劍,你就好生帶著。"
總的來說,陸霞這個人雖然嘴巴毒了點,但我在他這兒也從來沒吃過虧。
可能是因為我實在太倒霉了,他瞭解內情,所以更加過意不去,所以才更加對我厚待吧。
只是,不知他記不記得,上輩子炸飛我那一爐丹藥,就是他這如假包換的神仙親自煉的。這靈玉會不會在我一出門就炸在我懷裡,說實話,我心裡還真有些疙瘩,有些忐忑。但看他那滿足無比的臉,我也實在不好意思拂他哪怕一分的好意,只能暗自期望自己這回的運,能多少強上幾分。
我在山上修煉三年,雖然各項都有些長進,但那御劍之術,始終沒有學會一星半點。原來這御劍術,御物術,都須在年齡極小,心思極單純,念頭極執著的時候開始練方能成功。其實我特意在御劍術上下過許多功夫,因為對凡人而言,能御風而行九州無疑是成仙的實感之一,可惜我因為混了上輩子的記憶,就算年紀再小時來練這法術也未必能行,現在練更是力氣如打在棉花上白費勁。據說陸清羽自懂事起就能御物飛行,七八歲御劍術就可堪範本......對這種怪物,因為彼此差距太大,我根本連嫉妒都懶得嫉妒。
不過少不得還是得煩他捎我下山。
我站立在陸清羽身後,雙手抓住他的腰間。暗比一比,我只要再長一分,個頭便可超過他,比起初見時矮他半頭被他笑話,這也算是三年間的成就了。陸清羽混然不知我動的什麼心思,只對我說:"抓緊了麼?此去是逆風,路程遠,飛得又較快,你要小心著別掉下來。"
我應了聲點頭。不管飛多少次,我再飛時總是激動。我經常去雲瞰峰,只因那裡是最接近天的地方。而我羨慕陸清羽,他並沒存心就得到這些我努力了這麼多世得不到的東西,也許這是天定,但我為何要聽老天擺佈行事?
青峰漸行遠,陸清羽突然說道:"我就在差不多這個地方掉下來。"我回頭向下望,原來他指的是三年前我爬到一半被他當頭砸下的地方。我笑道:"還好這回我福大命大,不然我的命就算是接連掛在了師父~和師叔你手上。"他點點頭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被他這麼一答,我生出一半的話頭又怯生生縮回去。若是陸霞,現在不知已反擊了我幾個回合,不過陸清羽就跟個悶罐子似的,只知直來直去。這一去路途遙遠,我定然會常常遇到這種冷場狀況,要早些習慣為是。
沒想到隔了片刻,陸清羽竟主動問道:"風這麼大,我頭髮打在你臉上是否有些痛?"
我正瞇著眼睛左右扭頭躲避,聽到這話,趕緊答:"還好還好。"
陸清羽說:"我若站在後面不便御劍,所以......"
正在此時,一陣狂風刮過,我一面分神說話,一面分神躲避前方陸清羽的一絲絲頭髮,竟然手一滑,一個趔趄向後倒去。
我心一寒,心想若從這半空摔下去,我又不像陸清羽修得混元之身,不死~是不可能了。難道我命竟真的霉到這種地步?
我一個冷戰沒打完,前面人一隻手已抓住我胳膊向前一帶,我便整個人砸到前面的肉體上。被重力一撞之下,我下巴磕到他肩上,痛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陸清羽反手抓著我的胳膊,一手還要捏訣操縱劍行,估計他自己也被撞得不輕。
我勉強大著舌頭道:"多...多謝......我撞到你了無?"陸清羽似是出了口氣,說:"我沒事。"
我才反應過來,因為大驚之下我第一反應就是扒緊身邊能扒的物事,現在我整個人都如八爪魚般貼在陸清羽身上,包括腦袋都緊擱在他的肩檻。
我趕緊往後退,"對不起,小師叔,我剛才驚慌,有逾份之處......"可這劍上不過咫尺之地,陸清羽一手還抓著我,我竟退不得。
陸清羽道:"不礙事,今天風勢猛烈,你靠我近點也可,免得再望下掉,我並沒甚麼介意。"
其實現在這樣我挺舒服,而且不必吃他的頭髮,耳邊風呼呼地吹得人百爪撓心,我還真......不想動。
陸清羽道:"我放開了,你自己抱緊點,之後可能還要轉彎,有些危險,但你只管抓緊我就好,便是掉下去也沒事。"說罷放開我的手。
陸清羽,他是真真胸襟坦蕩。我心裡又在想些甚麼?

番外 長命燈
長命燈
煙花三月,正好騎鶴上揚州。
陸霞其實是個神仙,雖然被俗務公務牽絆在紅塵,他也只算個半吊子的神仙。但不管幾成的神仙,一個人過久了終究有些膩味。
陸霞曾在凡間耽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候他裝作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不知怎麼勾搭上江南第一的富戶沈家的沈大少爺。
這沈大少爺,別人提起他,都說他有些傻。
自己家白花花的銀子,只要有人來求,就大把大把給人用,受過他接濟的窮人多的數不清。饒是這樣敗家,幸得他家大業大,到陸霞認識他時,還剩下大把家當未曾敗完。
陸霞也是聽說這人傻得冒泡,覺得好玩,想看那沈大少爺究竟是缺根筋還是短個角。
不想更好玩的是,這位少爺的理想竟是修仙。一來二去,陸霞居然和沈大少爺成了朋友。
當然不是因為陸霞想渡他成仙,其實他一看就知那沈進並沒有修行之命,前幾世欲修行都遭天災短命而終。為扭轉他這不切實際的夢想,陸霞先是拿修仙之途的險阻辛苦嚇唬他,又是拿人間享樂的美妙之處誘惑他。
陸霞帶著他去聽揚州城最美的花魁唱曲兒,去江南最好的館子吃飯,只想引導他喜歡點旁的東西,而不是一心撲在怎麼積福~怎麼修仙上面。當然,做做好事跟花天酒地,並沒什麼矛盾──又當然,由於這些活動總是歸沈大少爺付帳單,所以雖然陸霞的出發點是高尚的,但他高尚的出發點,跟蹭吃混喝的實際行為,也並沒什麼矛盾。
不管陸霞要點多貴的紅牌,要找多麻煩的食材,沈進總是甘之如飴地付賬,因為沈家公子是個對朋友有求必應的大好人。
他們剛認識不久,互相拜會過名帖後,沈進約了住在廟裡的陸霞二人去船上聽戲。那時春光還早,起風時偶有些寒意,沈進看陸霞卻穿得跟入夏時似的單薄,問他,他卻笑說:"沒事,我從不懼寒。"
沒想到沈進盯著陸霞看了半天,終究把自己錦緞外袍解下來批在他身上硬是讓他穿著,說他一把骨頭瘦得似乎風都吹得走,若是風寒生病可怎辦。
陸霞心裡笑道,你怎麼就不曉得這叫仙風道骨。
此後沈進十分婆婆媽媽,不止送衣服給陸霞,還三天兩頭令人打聽陸霞是否缺什麼。
兩人相交之後,陸霞曾拿此事笑他,說他是天字第一號冤大頭,一天到晚就總把心操在別人身上。
沈進此刻正在吃飯,笑道:"陸西星,我可一點不冤。不說別的,就憑能吃到你親手做的這菜,我從小到大這鰣魚吃了數百上千次,都沒有這麼好的。吃得我──人生能吃到這種美味,就是吃過後立即便死也值得了。"
又道:"你經常借住這廟中,也不方便。我已替你借下距離我家府院甚近的幾間軒敞屋子,傢俱一應俱全,你就搬過去罷,我們也好往來。"
陸霞笑道:"要我搬過去?你這算什麼,剛討了一房小妾還不夠,還想金屋藏嬌?"
本來開開玩笑,可惜沈大少爺修行不深,皮未夠厚,竟紅了臉:"我,我對那個,那個什麼道,其實並無興致。"
陸霞並不以為然,反指著自己的臉對著沈進笑道:"我開個玩笑罷了,你怎麼如此緊張。以沈家少爺的人品家底,就算是"甚有興致",也不至於是對著我這張臉罷。"
然後開心地看著沈進羞燥更甚,把臉別過一邊,不知如何應對。
不過陸霞還是搬進沈進為他準備的屋子。沈進對朋友確實十分上心,不僅特意給陸霞搜羅了他喜歡的書本古籍,還有古玩珍器,佈置得比他自己的房間更為雅致。他也常在此,或是向陸霞討教些丹書上的東西,或是談談修道,喝喝茶,下下棋,一坐就是一天。
一日他與陸霞喝茶,看到角閣上一頂碧紗籠的形狀古雅的燈,奇道:"我見你這燈久了,怎麼晚上也點著,白天也點著?這燒得是什麼油?"說著就拿手去碰那燈芯玩。
陸霞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沈進既痛又委屈,陸霞只端著茶道:"不明白的東西,誰讓你亂碰來著了。"沈進看著陸霞那神情,也不敢再亂動。
自在陸霞處想要把玩那燈,反碰了一鼻子灰後,沈進在家悶了幾天,又憋不住,便尋個理由轉出去,到時候就說順路到了他那裡。結果走到家門口,看到一個道士,說他印堂發黑,似有大禍;轉到集市口,又遇上個瞎子,摸了摸他的骨,說他命不久矣,氣得他甩袖回家。回到家中,又覺得憋悶,晚飯又沒吃。
到第二天,也不知是道士說的靈,還是瞎子算得靈,一日之內就病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病了不久,沈家大少爺生病的消息也都被人曉得了,於是陸霞總算上門來看。陸霞說自己也懂得醫道,便替他摸了摸脈,又問病在床上被丫鬟老媽子灌藥汁的沈進是遇了什麼事心情這般鬱結,沈進便將一日遇到兩個算命的事跟他說了。他本來就信這類通天遁地之事信得厲害,接二連三被人這麼說,雖然不覺得自己便要死了,但就愈加難過,沒想到真的病了,反應了那些人的話。陸霞聽他這麼說,頓了半刻,笑道:"此事是你心裡作祟,鬧得自己病了,哪有那般鐵齒的事。我也懂得術數,我看你就一點事都沒有。我這裡有顆藥,你吃了,病立即就好,你信不信我?"
說罷喂沈進喝水吃了藥,果真過了片刻,沈進胸中騷動,陸霞扶著他,吐出口痰,立即就好了。
從此沈進把陸霞當作神仙,總纏著他要他教自己煉製丹藥。本來以前陸霞一定會找種種理由搪塞過去,後來卻不知為何答應了為沈進煉長生丹。
十月初十是陸霞生誕日,沈進特地叫了一船戲,在湖上擺酒為陸霞慶生。
天色漸晚,陸霞白天被熱鬧攪得不勝其煩,晚上再聽戲便有些疲累,船上空間小,他便向沈進道:"我有些累了,借你肩膀給我靠靠。"
沈進趕緊挨上去,又道:"肩膀硌著慌,你不如就枕在我腿上。"
又道:"你經常叫我去聽戲,我還以為你愛這些,卻沒想到你覺得無聊。"
陸霞笑著枕向他腿上,道:"我不是不愛,但此刻更愛枕在翠雲樓的紅綃姑娘腿上些。"
怕沈進又當真了,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我一生只愛那些丹書,術數,就算紅綃姑娘的腿,也比不上那些東西有趣。"
沈進道:"我又沒笑話你想著青樓。只是你左一句,右一句,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喜歡些什麼。"
陸霞笑道:"我倒是知道你一心喜歡修道,可你從未告訴我,究竟為了什麼想要修道?"
也許是那夜夜色茫茫,湖水分外幽然。也許是那夜戲子的聲音伊伊哦哦,唱得分外悠揚。又也許是小船輕搖,分外蕩漾。沈進幽幽望著只有數顆星點的天,望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著這天,便總覺得我非得要上去不可。也許是為了要見某個人,也許是為了要做某件事──我不知道,這感覺,我想不明白。"
陸霞聽後,再沒說話。
此後過了幾天,沈進又來看陸霞煉丹。
陸霞中途出去半刻,讓沈進幫他看著會兒火。
後來,那丹房爆出一聲巨響。
等周圍的人加上沈府的下人循聲來觀看,那間丹房已炸成絲絲碎片,便是爐鼎也難以分辨出來,更不提屍首。
沈進素來行善,眾人知道後只覺可歎,皆道壽數有天定。
因以為那來歷不明的書生正與沈公子正在一起,所以眾人都認定陸霞同沈進一起死了。
後有人去陸霞房中收揀遺物,發現那兒有一盞碧紗籠的長明燈,還在嗶撥撥燃著,怎麼也熄滅不掉。
而本來沒曾死去的陸霞,則再也沒在那地出現過。

第十一章

在寧州城外數里處,陸清羽按低劍頭降下,此處是東海寧山邊上一個最繁華的城州,去往東海之涯的必經之道,遠遠可看見房屋牛車行人,十分興旺。
為免擾民,我們靠步行入城。陸清羽從劍上下來,我趕緊上前一步,用袖子替他撣撣衣服上的灰塵。我飛了這半日,其實已經有些累,而陸清羽雖然還要耗力氣御劍,臉上卻沒一絲塵土之色,雖然黑髮也有些被風吹亂,但不僅不似我一般狼狽,反而更增幾分飄飄欲仙之感。我看著陸清羽,還是少有幾分妒意。倒不是因為路上的大爺大媽都不看我,看他;而是他小樣,輩份高也就算了,算你運氣好;長得好看嘛那也只是個空皮囊,可竟他從身高到體力,該的不該的樣樣都比我強,我真是~陸清羽向我說道:"四洲五海之交界本有界石,以防妖魔入侵,想必你做凡人時也聽說了。三年前我遇到你時,正好去黃海調查了界石鬆動的事情,那時有一些妖魔在人間出現,本以為是黃海地界的界石鬆動,卻沒想到那裡的界石是完好的,此事後來被掌門師兄料理了。我卻仍有些疑點,所以這次到這裡來看看。"
在臨行之前,陸霞曾給我極豐厚的盤纏,叫我一定要將我們二人的衣食住行打點好,說穿了就算鋪張浪費,也是種情趣。他說陸清羽像是對除了修道,練功,殺邪魔外道之外的事情,全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在外頭照顧好他的責任格外重大。我望著他給我那堆十分豐厚的盤纏,苦笑道:"你也不能把世上人都扭成跟你一樣的性子。"
他語重心長地對我道:"這修仙也好,做人也好,假使太過執著,就未免容易墜入魔道。我也是為了你們好。"
進了城,陸清羽就要去保存了東海界石碑的祠廟處查看,我趕緊攔住他道:"小師叔,日頭已經升了這老高,到中午了,我們總得吃過飯再辦正事吧。"陸清羽看看天,道:"也是。我先還不覺得,現在發現是有些餓了。"
我問過路人,知道這裡最好的一家酒樓叫做"出海雲岫",便拉陸清羽去吃。我先為陸清羽點了幾分清疏小菜,又向他問道:"這裡的山珍與海味皆不錯,師叔可樂意稍微嘗嘗?"陸清羽遲疑了片刻道:"你若愛吃就自己點,我並不介意。"我繼續殷切地道:"師叔,我聽師父說,嘗盡人生百味也是修行。我們教規又沒不准吃葷腥,況且據說這裡據山臨海,菜色跟別處不同,輕易吃不到的。"
我說的懇切,於是他微微點頭道:"好罷,就按你愛吃的來兩樣,我也略微嘗嘗。"
我便又叫上一盤蟹肉山筍絲,一煲參!野山雞,再叫加上些甜點。因陸清羽年紀還小,不敢讓他喝酒,我一人獨酌也沒意思。
菜上來,陸清羽只往那百合片和筍絲動了動筷子,我便剝了些蟹柳給他。他嘗過之後道:"味道也還鮮美。"又夾了一筷子山雞肉。我看他終於開竅,很高興。沒想到他剛嚥下那塊雞肉,登時作嘔起來,我嚇得趕緊替他拍背順氣。陸清羽臉色有些發青,捂著嘴,聲音有些沈悶地道:"我沒事。"
他心情似是十分不高興,我趕緊斟茶給他喝,他悶頭喝茶,也不再看我。
我犯了大錯,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陸清羽突然小聲道:"對不住,我從小沒吃過這些東西,有些扛不住油膩,要是以後習慣了......便好了。"
我心裡一揪,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他反怕拂了我的好意。我不知說什麼好,趕緊再拿過茶碗,給他倒茶。
陸清羽此後都鬱鬱不樂,我也不好舉箸。不過他自己拿茶泡了飯吃,但未吃完,我略微吃了些蔬菜。
之後我們去寧山邊上一個祭放著界石碑拓本的祠廟查看。這塊拓本與海內安放的真正界石一模一樣,有法力相牽引,若是真正界石受到什麼侵擾,這邊就會有反應。
本來陸清羽中午吃了飯面色就不好,我想勸他去休息一休息,他當然不願。被那大太陽一曝曬,連我都有點發暈。
陸清羽告訴我,黃海的界石在黃海中央一處突出還面的小島上,而東海界石深埋海底,不容易查看。好在寧州外城寧山腳下設了這麼一塊子母石,如有異動能方便人及時知道。同時這子母石又形成一個強大的結界,所以這東海邊上的寧州城絕不會輕易有妖魔闖入,是最為安全的所在。
陸清羽前幾年為黃海妖魔之事去了一趟黃海,發現那邊的界石並沒被破壞,而確有妖魔出現。所以他懷疑妖魔是從別處滲入,而去黃海周圍作亂,以混淆視線,暗渡陳倉。他所懷疑的第一個地方,當然是這深埋海底的東海界石。
陸清羽半蹲在那東海界石的拓石前,念了一個訣。我便看見那石碑發出紫紅色的暗光,並隱隱有字浮現。陸清羽緊皺著眉,嘴唇微動,那些字樣轉動著輪替浮現。
"那界石上的咒文看起來並沒失效。"陸清羽依然皺著眉,他收起訣,那石上光芒隱去,字跡也消失不見。"若是這裡就能看出壞了的話,倒是沒什麼可懷疑的,也許是事故,可是現在這樣......"
我訥訥道:"那......"
"我還是要親自下東海一次。"
我吞了吞口水:"這......"
他看我一眼,道:"你不必一起去,在上邊等著就行了。"
我趕緊道:"我自小在江邊長大,水性也好的很!"
陸清羽看向我:"這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你水性再好,能在海底呆上多長時間?你的辟水訣也就能倒倒茶水吧?"
我一下無言以對:"我......"
陸清羽站起身來,我突然覺得不好,上前一步──他站起的時候一個趔趄,正倒在我身上。
我趕緊扶順他的身子,正要伸手去掐他的人中。他卻已經撐著我的身子自己站起來。
他一手扶著我的背,一手按在太陽穴上。"我只是腸胃有些不舒服,怎麼覺得也有些發熱......"
我聽了此話,趕緊掀起他的衣袖往裡一看:果真是有些腫起來的一片紅點。原來是海鮮吃出了事。
我趕緊扶著他道:"師叔,我們先回住處歇息一下,你這或許是吃了海鮮生的熱疽,要趕緊治。"
陸清羽其實應該已經默默難受了許久,居然也不再堅持,隨我在路上雇了頂轎子,一起回住處。
等到了住的旅店,症候更厲害,他連臉上也起了紅斑。
我看著他兩道挺秀的劍眉揪在一起,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心中無限愧疚。
大夫來看,揭起他的衣襟,裡面觸目驚心一片紅斑,於是責備我道:"這疽症也有嚴重的,能要人命,怎麼會不忌飲食,搞到這種地步。"
我默默低頭不作聲。陸清羽在床上看我一眼,聲音微弱地道:"不礙事,大夫不必怪我師侄,這點小症,我又死不了。"
大夫聽他的稱謂,又看看我倆,有些驚奇,寫下內服和外用的藥方令我去買,就先自去了。
我匆匆拿藥回來準備煎熬,卻看見陸清羽趴在床沿邊上嘔吐。
我趕緊衝到他床邊,替他摸背順氣,無限悵惘。
唉,早上還活蹦亂跳好好一孩子,就因為一塊蟹肉,一塊雞肉,被我整成這樣。若是給陸霞,玉陽子師叔之類知道,不知道要我怎麼賠?
陸清羽好不容易吐完,在我手臂裡喘氣。我小心翼翼地撫著他後心問道:"師叔,好點了沒?"
然我看著他一臉絲毫沒消下去的紅疹子就知道,他當然好受不了。
他在我臂彎裡半靠著,眼角泛紅,微微點頭,小聲地道:"好點了,就是渾身癢得厲害。"
我說:"癢也千萬不能抓,尤其是臉上,否則抓破了就麻煩大了。"
他點點頭道:"我不會抓。"
我小心地把他移到靠枕上,說:"我去熬藥,立即便來,你要是想吐就馬上叫我。"
他向我點點頭,然後微微閉上眼。
我看看這孩子,那俊美面皮現在紅一片,白一片,連眼皮也腫起來,令人覺得可惜之至。

第十二章

陸清羽又吐又拉還發熱頭痛,折騰了兩天,方才漸漸好些,但身上還有紅疹。
我暗自發誓再也不給他吃除了茶水跟白飯之外的任何的東西,這孩子,看似挺好養,其實又挺難養,難怪陸霞發愁。
這兩天我趁陸清羽睡著去街上小小逛了逛,寧州城雖然繁華,但還比不上我上輩子在的地方。午後我回到下處,見老闆陪笑作揖對幾位客人道:"大人們,小店還有數十位客人,怎好一下讓人說走就走......"
那幾位客人衣衫華貴,操著京城口音,不知是哪家下來東海遊玩的子弟。
前面一個墨綠衫子的斯文男子道:"就算不全搬走,也至少得空出一層樓來讓他們搬到別處去,我們爺最不耐煩被人打擾。"
我側身站在廳柱後偷偷看熱鬧,順便問那夥計:"這幾人是什麼來頭?憑什麼就要我們搬出去?"
夥計愁眉苦臉道:"我怎知道,他們拿了州台老爺的親筆書信,說來者要求一應務必遵辦為是,可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少爺子弟吧。"
我和陸清羽住著貴賓房,一定會被他們要求趕出來。可陸清羽還生著病,我實在不願把他搬來搬去的。
我看那幾位客人都佩著劍,雖然心想多半不過是裝飾品,但還是上前一步,按江湖人士規矩抱了個拳,道:"能與幾位公子在此處相逢實屬有幸,但公子們所要求之事,鄙人能否打個商量。鄙人的~呃,弟弟,也正住在此處。他正生著重病,不好四處移動,公子們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就住在此處......"
那墨綠衣服的男子可能看我態度頗為謙卑,猶豫了一下,回頭向他後方那個年輕男子以眼神詢問。
他看向的那年輕男子應是他們中地位最高的,他傲慢地瞟了我一眼,又傲慢地把眼光收回去,一個字也沒說。
那墨綠衣服的男子帶些歉意向我道:"這位小兄弟,不好意思,還是請你們挪個地方......"
我齜著牙道:"若是我們執意不搬又如何呢?"
我平生最討厭這種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想我上輩子有錢得如此囂張,也從來都是待人以禮。我是想著,這幾人就算是皇室貴冑,也少不得要賣陸清羽幾分面子,本朝國師之職一直是我四師叔,五師叔到六師叔輪值,說不好明年就是陸清羽。又或者我把陸霞的名頭抬出來,看他們如何應對。
突然,那本來沒把我看在眼裡的年輕人出聲道:"你戴的這劍是什麼劍?這劍不是新月嗎?"
我一驚,這名字陸霞告訴我一次,我自己幾乎都忘了,這人怎麼能叫出來。
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嘴裡低聲道:"不像是仿的......"
我充滿疑惑地與那人對視。他比那其他二人都年輕,眼光卻很銳利。那人一把提起自己的劍,半舉到我面前到:"認識這劍嗎?這是軟風。"
什麼硬風軟風......我劍術普普通通,知道的劍,也只有新月這一把而已。不過我必須承認,這把"軟風",做工看起來跟新月有些相似。
我還未想好如何應對,他已收回手裡的劍,變了個臉向我微微笑道:"閣下一定是同門,我離開山門已久,很久未遇見過同門,不勝懷念。今日一見......我們找個空曠的場地,切磋切磋如何?"
一聽這話,他旁邊二人立刻變了顏色,趕緊扯住他的袖子。
"喂,我是說要比武,但又沒有說是現在......"他一邊掙著甩開那兩人,籠起袖子,微笑向我道:"你師承哪一位師兄?能得到新月,你肯定也是新輩中傑出的弟子了。跟我切磋切磋,一定有助於你劍法的提高......"
我一大滴汗淌下,道:"我師傅是陸霞。"
那人面有狐疑:"不可能。師尊這些年都不收弟子,你頂多是我師兄收的弟子,怎可能是我師弟?"
這人竟然自稱是我師兄?他的年紀,好像也同樣很可疑嘛。
我挑了挑眉毛,只說:"我小師叔就在樓上,你若不信,可以去向他求證。"
"小師叔?"那人驀地瞪大雙眼,"你是說小羽?他也在此地?"
不,不是吧,小羽??我渾身狠狠地打了個抖。這名字聽著怎麼這麼......
那年輕男子此刻正蹲在陸清羽床邊,他悄悄伸出手去,似乎對陸清羽臉上的紅疹有些好奇,我適時大喊一聲:"住手!"
陸清羽睜開眼,那男子責怪地看著我:"喊那麼大聲幹什麼?他都被你弄醒了。"
陸清羽還有些朦朧地看了那人一眼,嘴裡嘟噥了聲:"哦,原來是你。"復又把眼睛閉上。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盯住那男子看:"你從哪裡跑出來的??"
竟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那男子開心地一把拉起陸清羽藏在被子裡的手,道:"我正路過此地辦事,誰知道......"
"慢著!"
兩人齊刷刷地看向我。
"那個,他身上疹毒未消,你先不能碰他,不然你自己被過上毒事小,若是碰破個皮還是怎麼的,讓他的毒疹進一步惡化就壞了。"
那男子默默無言地將陸清羽放開。
似乎有些冷場。
我打著哈哈道:"哈哈,兩位先慢慢聊,我出去打個水就來。"
我出去又進來,打了四五回的水。
那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豎起耳尖子聽著。
我以前從不知道陸清羽在青城派竟還有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朋友。
那些叫他師叔公的弟子跟他相處及其彆扭,另些叫他師叔的弟子年紀至少也能當他爺爺。平時我未見他跟誰特別好過,不過他很照應我,我覺得他除了跟個悶罐子似的不好說話之外,為人還是挺不錯的。
沒想到這個人跟他有這麼多話說。雖然多半是那人在說,陸清羽只應幾句。
說起來他們似乎是四,五年沒見了。那時候這兩個都是小鬼吧,不知有什麼好聊的?
那人說起話來又長又囉嗦。
他知不知道陸清羽這幾天生著病沒力氣,也兩天都沒怎麼吃東西了?

第十三章

我拿了盒在熱水裡溫著的冰糖蓮子,輕敲了兩下門框,然後大步坦然地走進去。
那兩人皆看向我,我端著櫻桃,在床沿坐下,諂媚地道:"師叔,你這兩天除了幾口清粥都沒怎麼吃東西,這冰糖蓮子我看你以前吃過,應該不壞事,你稍微嘗嘗。"
陸清羽說:"好。"然後扶著伸手來拿,我趕緊將盒子放在凳上,一手拿小勺取了,另一手展著袖子托在下方送上前去。
旁邊那人瞅瞅蓮子,皺著鼻子隔遠聞了聞,很嫌棄地道:"這鄉野之物,誰知乾不乾淨......"
我淡淡一笑,奉給陸清羽吃溫了的蓮子,心裡想著:莫非您一路都是喝京城刮過來的西北風?那人又瞅了瞅,拈起顆蓮子放進自己口裡,片刻又恬不知恥地拈起另一顆。然後滿足地正襟危坐,瞇起那雙上挑的丹鳳眼,道:"不錯。挺新鮮的。"
又恬不知恥地彎腰湊到陸清羽耳邊道:"師叔,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在月華山頂天池玩,我被那該死的蓮花精拉進水底,多虧師叔把我撈上來。"
陸清羽瞟他一眼,道:"我怎麼記得是你多事?"
那人摸摸鼻子,岔開話題笑著道:"幾年沒見,小羽~你都長這麼大了,跟師公越長越像,我一開始還差點以為他老人家來了!"
陸清羽本吃著蓮子,聽這話,頓了一頓,淡淡道:"是麼。你那死皮賴臉的模樣可一點沒變,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陸清羽他竟,竟然,在損人?我沒聽錯吧?那一向死板認真的陸清羽,居然還會損人?我以前一向認為他的某些感情若不是沒造出來,便是退化了,看來,我錯大矣......
那被損了一句人絲毫不覺愧赧,居然挑起一雙眼角,笑得更得意,彷彿陸清羽真的在誇他。
這個人臉皮的厚度,堪比陸霞,真不愧是他的弟子,我的師兄。
到廚房放下盤子,看看窗外,天淡雲清。
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像有個什麼擱在心底,想不起,放不下,鬧騰得難受。
夕陽染雲,天色漸晚,那半路冒出的師兄的手下請他去用晚飯,他於是問我是否要去同吃。
我微微笑道:"不必了,師弟還要在此伺候著師叔。"
待那幾人一走,我立即向陸清羽抱怨道:"這位師兄不知是個什麼來頭?花裡胡哨的,一副公子哥兒做派,不像我們青城派的弟子。剛才竟然在樓下讓老闆把所有客都趕走給他清場,若不是碰巧你跟他認識,此刻我們只怕也要被他們趕著灰溜溜捲鋪蓋走人。"
陸清羽挑了挑眉頭,道:"真如此麼。"但又道:"這也是無法,他就是當今天子,這般微服簡行,安全上是要特別在意一點。不過如此一番聒噪,也並沒好處。"
天,子??那笑起來一臉奸邪的花花公子竟然是當今皇帝?
我今天不知第幾次被雷劈中。
本朝極其尊道,尤其倚重青城派,這倒是人盡皆知。不過普通人一概不知當今皇帝竟也做過青城派的弟子。
陸清羽告知我,先帝在時,諸皇子為爭儲鬥得狼煙四起,現今的皇帝當時是年齡最小的九皇子,體弱又不受寵,他外公又在中途戰死沙場,沒人看好他當皇帝。他母妃為保他活命,千方百計送他進青城派出家,求得陸霞庇佑,只希望他能平安康樂做個小道士。沒想到過了幾年,先帝薨,幾個大皇子也死的差不多一個不剩,只活下來的那個還變了傻子。這時臣子想起還有個在青城派出家的九皇子,於是就迎他還俗進宮做了皇上。
我想起判官那時問我願不願意托生帝王家,我卻寧可貧窮困苦都只要修道。有人本來做著道士,風雲一變卻成皇帝。呵呵,卻也有趣。
皇帝師兄名諱元昭應,跟在他身邊兩人,那墨綠衣衫的叫做青韶,另一個藍衫看起來頗文弱的男子,叫做棠之華。皇帝來東海之濱,居然也為的是調查海底界石之事。
我們五人正站在海中一塊突起的珊瑚礁之上望向海底,陸清羽迎風而立,風飄飄而吹衣,我站在他身後,覺得這不大的珊瑚礁站上五人,有幾分擠。
陸清羽目光越過我,回頭向元昭應等人道:"你們在此地等候片刻,從上面看不出什麼,我還是要下去仔細查看一趟。"
元昭應一拍他那在大風中還堅持不懈搖啊搖地灑金大折扇,上前一步越過我,站在陸清羽跟前道:"師叔且慢,這事情我去辦就好。"
陸清羽睨他一眼,淡淡道:"你去?你去到最後哪一次還不是變成我也得去。"
元昭應面無愧色地搖一搖扇柄,道:"哪裡會那樣。我現在日日處理國事,井井有條,何等穩重,早已不同往日。何況師叔病還沒好透徹,我怎能看著你去冒險。"
陸清羽道:"你身為皇帝,這事更不能冒險。你就乖乖在岸上等著,不須廢話......"
元昭應卻按住陸清羽臂膀道:"不礙事,你只管看著就好。"
回頭向跟著他的那二人,將折扇揣入腰間,斂起眉峰,語聲突然變得嚴肅:"青韶,我們去吧。"
那墨綠衣衫的男子恭敬地單膝跪下,口中說:"遵命,陛下。"
下一刻,我面前憑空起了一道勁風,我不得不微瞇上雙眼,一手展起袖子遮著濺向臉上的霧花。
青韶竟騰空而起,在一片風急霧蒙之中,化作一條青色神龍,在空中!翔幾圈之後,翩翩停在元昭應面前。
風斂霧收,元昭應向陸清羽道:"師叔,東海之事就是青韶向我提起,你身體又有恙,此事交給我們兩個去查看便可。"
說罷,躍上龍首,青龍復又騰空而起,躍向半空,姿態相當曼妙地繞了一圈,在半空停住。元昭應瀟灑地從上自下望著陸清羽,朗聲道:"師叔,我去了!"
陸清羽略略點頭,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奇怪青韶的真身竟是條神龍。
元昭應又是微微一笑,然後駕馭青龍,豪情萬丈地俯身衝下。深黑的海水為神龍向兩邊分辟,讓開一條通路。
須臾海水重又關閉,他們沒入海底,只留下層層水汽與一片水花,打得人眼皮生痛。
我望著重重霧花,陽光透下,變成一層層華麗無匹的金光霓彩。再看看陸清羽,他正凝神盯著海面。
於是稍稍感到,有些惆悵。

第十四章

他們入海,一時半會也不得回來,我看陸清羽專注不願分心,有些寂寞,就湊過去跟那棠之華有一句沒一句搭訕。
"棠大人,皇上是怎麼地也知道這東海界石似有不妥的?"
那棠之華狀似對我十分不感興趣,又不好不理我,只好籠著袖子答道:"在下只是小小一名中書侍郎,大人二字可愧不敢當。至於東海之事,是青韶大人覺察到此處有大異常,因此要前來調查,皇帝便也死活要跟著。"
"唔,原來如此。"我十分肯定狀地點點頭。神龍這種東西,我雖然是不大熟悉,不過既然是神龍,對轄內的山川河流之異動一定十分敏感。
無所事事,我又向那海面望去。盯了片刻,不知是太陽晃得厲害,還是我眼花,我隱隱覺得腳下有些搖動。我揉揉額頭,還在搖。
我上前一步,戳戳陸清羽後背:"喂,師叔,你覺不覺得......"
話還未說完,眼前海水像被什麼推擠似的,開始不安定地左右搖晃,中間隆起一丈多高的黑浪。
陸清羽卻紋絲不動:"你帶著那位棠大人,回岸上去。"
我有些遲疑,腳下晃得更厲害,再看那位棠大人,早已面如死灰,一副欲嘔狀,只是撐著不肯喊我們罷了。
於是我架起棠之華,嘴裡說:"得罪了。"便向岸上躍過去,雖然這珊瑚礁離岸有一二哩左右,但以我的輕功,橫豎還不是問題。
我抱著那已如半個死人般的棠之華正踩著腳下湧起的層層白浪,奮力向岸邊衝著,突然覺得眼前掠過一片巨大黑影,一陣陰風襲入頸後,叫我打了個寒噤。我忍不住回頭望,只見陸清羽的背影伶仃地立在海面中央,他的左右是滔天黑浪,他的前面──是一頭巨大無比,高聳入雲,遮掉大半個天的,怪獸。
那怪獸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大,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巨大。不要說站在它正下方的陸清羽,我懷疑它只要直挺挺撲下來,就能把我和棠之華深深擊沈到海底。
棠之華從我懷裡伸出頭來,勉強往後眺望了一眼,眼皮一翻,又厥過去了。
我腳下未住,眼睛也未住,不停往後看。陸清羽和那妖獸對峙著,衣袂飄飄。
我望的太專注,竟忘了注意自己這邊動靜,等覺得似有不對,已經釀成大錯。
等我覺察不好看向腳下,海水已經從翻著小浪變成捲起一個上流的氣旋。我還未來得及一閃念,便被一股強力狠狠擊中,拋向半空──啊~~~~~~~~~~~~我腦中霎那間完全空白,片刻後才發出一聲痛徹心肺,慘絕人寰的哀叫──頂,頂你個毛球啊!!!
我痛得渾身抽筋,拔起劍來也慢了小半拍,等我在半空中拔出劍,猛然發現──壞了,棠大人呢?被我搞丟了!
我一陣冷汗,四處瞅看棠之華被我落在了哪裡。若是害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棠大人讓妖獸吞了,我可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一陣清風掠過耳後,我身子一輕,攔腰被人抱起重又帶上半空,那頭不知好歹向我衝過來的妖獸撲了個空,又怒氣沖沖地向上撲來。
那妖獸體型雖稍小,但長相猙獰可怕,我正呆呆與它暴怒的銅鈴雙眼對視,只聽到"琤"地一聲劍弦響過,它已經斷為兩截,爆出一蓬血花,重又掉進海中。
我回頭,看到陸清羽一張隔得很近的臉,不由面皮發紅:"那個,都怪我學藝不精......"
他盯著我道:"我知道你不行,卻沒想到如此不濟,連小昭那個半吊子都不如。"
小昭......我內心鬱結更甚,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那個棠大人,棠大人被我搞丟了。"
他答:"沒事。"說罷向海面看去。
深黑的海水已經大半被鮮血染紅,還在不住翻湧,想必就是剛才那頭可憐的巨獸,多半已在我在半空抽筋的那轉瞬間就被某人料理了。
想到這裡,不由又抽了絲涼氣──還是痛啊。
海水翻湧更為激烈,我緊張地一手掛住陸清羽,一手握劍,隨時準備應付狀況。可陸清羽並無半分緊張之感,我正奇怪,只見波洶浪捲,伴著一條青龍從浪中升起,其上還駝著兩個人。
我們上岸去,棠之華還昏迷著,臉色發青,發白,十分可憐。元昭應跟被雨澆了一通似的,渾身水淋淋的,但濕得也不很透。陸清羽因為有劍氣罩著,半絲水花也沒濺到,就算有,也片刻就蒸乾了。
元昭應著急地又是掐棠之華的人中,又是拍他的肚子,想讓他醒來,看來這皇帝對臣子還頗為有情有義,不過就算這樣,我對他也沒幾分好感。
棠之華總算嘔出幾口水,連帶一隻小螃蟹,悠悠醒轉,一眼看到皇帝,哀怨凝視之。
元昭應長吁一口氣,拍拍中書侍郎的臉頰算是安慰道:"跟你說不要跟我們出來,你偏要跟,看,搞到現在這樣。"
我又打了個寒噤。
陸清羽看我一抖,問道:"你剛剛被撞傷的怎麼樣了?"
我被他一問,覺得某處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近前半步,小聲問道:"可是那裡?"
我面紅耳赤道:"嗯......唔......"
他同情地道:"那確實十分悲慘。如果痛得十分厲害,還是要延醫請治,以免誤事。"
我趕緊大聲道:"絕對不會誤事!"因為太過大聲,另外幾人向我看來。
我也覺得有幾分突兀,小聲訕訕道:"就只是那一點小痛,完全......沒什麼影響。"
陸清羽仔細看著我的臉色,鄭重地道:"那就好。"
東海之海底的界石,如陸清羽和青韶所預料的一般,早已出現裂縫。因為結界受到損壞,所以有妖魔出現,並經由海路和水路,在大陸的各地出現。這些過界的妖魔數量並不龐大,因此人界還沒遭受嚴重的損失,但造成這些裂縫的原因是什麼?魔界是否在醞釀又一次大戰?皇帝對這些事情,非常在意。
青龍在海底對結界石的裂縫進行了修補,可以穩固結界一段時間,但下一步的舉措,還需要和國師以及陸霞商討。
我悄悄問陸清羽:"那青龍,厲害嗎?"
陸清羽點頭道:"嗯,他是五色神龍之一,不同於一般蛟龍,妖獸,十分厲害。"
我又問道:"那跟你比,哪個厲害?"
這回,陸清羽半晌沒說話。
我正胡思亂想,該不會是青龍比他還厲害許多,所以他不肯說?
沈默半天,他又看了一眼垂手立在元昭應身側的青韶,突然開口道:
"秦又。"
我覺得這聲兒,特別嚴肅,跟以往都不一樣,趕緊豎起耳朵。
"秦又,雖然你功夫不濟,所以我時常幫你,時常照顧你,可是,我是你師叔,並不是什麼召喚獸,你......比錯了。"
我大驚失色,欲哭無淚:"師叔,我豈敢啊~~師叔,我問錯話了還不行麼~~師叔,您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我啊......"
陸清羽盯著看我涕淚橫流,突然微微笑道:"我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麼這樣。青韶大人很厲害,說不定比掌門師兄都要厲害,當然也比我厲害。"
我鼻涕眼淚頓時收勢──玩,笑?開,玩,笑?
小師叔!你開玩笑,不是會嚇死人,就是會冷死人的,下次還是不要了......

第十五章

我訕訕笑道:"師叔,您可,您可真會開玩笑。"
元昭應一腳踏進來,笑得跟朵桃花似的:"是誰真會開玩笑?"
瞅瞅我,回頭,又一把勾住陸清羽的脖子,親熱地道:"小羽,多年不見,你竟長得連玩笑也會開了,真不枉我當年上冰山,下油鍋,受了你許多欺負......"
我偷偷斜眼看過去,青韶大人半帶笑意往這邊看著,那棠之華卻眼裡帶著刀子。
陸清羽神情端整,只當掛在他身上動手動腳的元昭應完全不存在,像是習慣得很。
青城派那些弟子都怕接近陸清羽,卻不知道只要熟了,他原來這樣任人搓圓捏扁。
青韶涼涼飄進話道:"陛下,您這話不大實吧。您小時候就如現在一般的英明神武,臣下沒有見到,也聽過傳言。向來只有您欺負人,哪有別人欺負到您頭上的份。"
元昭應仍攬著陸清羽,望向青韶,雙目發亮:"哪裡,師叔小時候討厭人味兒,揍起人來可是毫不留情,要不是我百折不回,屈而不撓,哪能像今天這樣跟他接近。"
陸清羽掃他一眼,拿胳膊肘子拐開他,也沒動怒,也沒說甚麼。
我在一邊看著,心裡涼涼地。
皇帝陛下決定,從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的時間中,勻出一點來,陪同我們一行人去青城山與掌門商議處置辦法。
棠之華是個直言敢諫的臣子,對元昭應這明顯公私不分的決定十分不滿意。他一遍遍勉力諫道:"陛下,此事交予青韶大人去辦就好,陛下私服出巡,臣本來就不贊成,這些日已經擱下許多國事。去青城山這事,陛下本來是有也可無也可,又何必多添一個人頭,青韶大人為護衛之事也多許多麻煩。"
元昭應修養頗好,並不動怒,只是抱臂斜斜看著棠之華道:"哦。那棠愛卿硬跟著來,豈不是多了兩個人頭?"
棠之華一口氣梗在半途,復又挺胸道:"青韶大人一向縱容陛下脾氣。若臣下不跟著,誰知道陛下在外又有什麼任性之舉,就好比現在,不分輕重,一意孤行......"
元昭應呵呵掐掉他的話頭,甩袖向前走去:"朕這個皇帝做得沒這麼可憐,朕要去哪裡便是哪裡,何況是故地故人。棠愛卿你就念吧~你要是不想去,朕現在就命人單獨送愛卿你回去又如何。"
我們一行五人,便向青城山方向前去。青韶大人若現出原身飛行,恐會被視為異相擾亂民心,於是他們只得乘坐馬車,便拖著陸清羽和我也只能乘坐馬車。
這皇帝師兄,只當作界石被青龍補好,這事就算了結,拖著陸清羽一路遊逛,一絲居安思危之心都沒有。我挺想催促陸清羽讓他節制節制皇帝,但想想他平時都是御劍趕路,連停下來看景致的空閒也沒有,難得被皇帝拖著纏到沒空想正事,難得這樣走馬觀花,不忍心打斷。
棠之華沒管住皇帝,整日一臉怨氣,若是以前,我最怕看到旁邊人不好,也就去哄他了。可現在,我也沒有心情理他。
皇帝甚有興致,有時自己打馬縱行,有時乘坐馬車趕路,遇上繁華市州,便會停下住一兩日,說是觀察民情,實則吃喝玩樂。陸清羽被他拖著,心情其實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偶爾還能吃幾筷子蒸得既不腥也不油膩的魚肉,我便沒甚麼可說的。
本朝不重賦稅,不重兵伐,加上因為四海界石牢固,已數百年都沒有妖魔大規模入侵,雖然幾年前有長達近十年的奪儲之亂,但局限在京城,對四海民眾影響不算很大,人民生活也還康樂。元昭應看著他治下的錦繡河山,很有幾分得意。
我們皆騎在馬上,連棠之華的騎術也還不弱。青韶道:"河山雖好,民生也是好不容易才得這幾百年將養生息。若是界石一旦被毀,蠢蠢欲動了四百多年的魔族如潮水湧入,錦繡河山也瞬間變成人間地獄。"
元昭應有些不相信道:"真有那麼嚴重?朕一向聽說前次人魔之戰,極其慘烈,但看那東海遇上的幾個妖魔,連朕也能輕易解決,有何可怕?朕還想著若是時機成熟,朕反要揚鞭海外,將那魔族孽種逐個鏟盡......"
青韶第一次打斷元昭應的話嚴肅道:"陛下,您想得太天真了。"
他深吸一口氣,勒起韁繩,望向遠方:"若是陛下曾經歷過那一戰,不管今日重看這河山,是如何喜悅,也絕不會講出這樣的話。"
他回過頭,看著元昭應:"不,我說錯了。若是陛下也曾參加過那戰,根本就不會活下來。參加過那一戰的凡人,不管是人間怎樣萬人之一的英雄豪傑,全都死了,就連仙界,也是損失慘重。"
他歎出一口氣,像是不願回憶一般,隔了良久方才道:"當時的魔王,是我活了兩千年所見到的最嗜血,最可怕,也最強大的魔族。在他面前人間的所有地仙與戰將統統像螻蟻被捏死一般頃刻倒下,我敵不過他,就連仙界派下的最強戰神,也被他逐個殺死。本來魔界被仙界強大的力量制約,雖然屢屢進犯或騷擾人界,但從不像那次那般徹底,甚至把戰火燒到天界,將大半的人界江山變成他們的殖民地......還好,那位獨一無二的魔王只是曇花一現,不然今日的人界,究竟還是不是人界,都很難說。"
"不過,"青韶笑笑,又補道:"雖然當今陛下的實力,連那位魔王的千分之一都及不上,但剛才說那話的豪情萬丈,倒是很有那位魔王的氣勢。"
我本來聽得心情甚為沈重,聽到後面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元昭應看了我一眼,轉向青韶道:"朕決不相信自己是那麼倒霉的皇帝,諸位上仙布下四海五洲結界,層層重重,魔界怎可能輕易入侵。就算倘有那一天,朕也會身先士卒,與妖魔一戰,即使死在眾人前面,也決不見我河山塗炭。"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是神情從容,大義凜然,很有幾分身為人帝之氣概。
我們一路走來,耗費不少時間,等到錦官城時,數十里花團錦簇,正是芙蓉花開時節。
我們又在城中最好酒樓住下。我們一人一間屋子,安頓之後我便打算上街遛個幾圈。
這幾日,陸清羽總和皇帝捆在一起,棠之華跟我沒話好說,青韶麼,總覺得......有點代溝。
於是我便常獨個轉悠。
我往屋角轉過去,卻正好看到一人站在牆底。
"棠大人,今日天氣甚好,您也在這後花園閒逛?"
棠之華看到我,面上不知為何閃過一絲羞怒色,他回頭看看,再沒他人,竟像沒看到我一般,轉頭走了。
我覺得奇怪的緊,他在這後頭蹲著,有什麼可看的?
這大白天的,又沒有牆根可聽。是了,說起聽牆根......這兒正對著的,就是皇帝的屋子。
是了,我看這棠大人一路上看皇帝的眼神兒,就跟那被帶出來微服出巡的妃子眼看著皇帝老公拈花惹草一般,確實很有幾分不對勁。
哈,這皇帝真有什麼龍陽之癖?
要斷袖的話,棠大人跟皇帝斷,倒是十分正好。
我有幾分郁卒,轉到街上,找了個小酒館,喝了幾盅。
我做自做秦又以來,因為家貧又為生機忙碌,哪有機會喝酒。
這倒有幾分像上輩子做沈進的時候。
只是陸霞不在這裡。若他在時,一定會說拿這芙蓉花泡茶喝,正好解秋燥。
我們喝幾盅小酒,再在河上船舫聽上幾曲小戲。
不過他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我師父,我也不敢再如以往般煩他一時做這一時做那。
慢慢踱步出去,天邊煙霞似火。
我胸中,突然覺得十分寂寞。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23 20:00 編輯 ]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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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錦官城
飲酒看花,本來已落了下品,獨自徘徊,更是有些淒涼。
花團豔麗,卻無人同賞。
我在心中假設著陸霞若看到我這失意情形,當怎樣刻薄我,一面又轉了一圈,回了客店。
我鬱鬱推開房門,一抬頭正看到陸清羽在裡頭等我。
我有些結巴道:"師,師叔,你怎麼來了。"
陸清羽合上手裡一本書,抬眼看我。
"這幾日總見不到你,覺得有些奇怪,便來看看。"
我趕緊沏上一壺茶,傻笑道:"師叔這幾天遊玩得如何?"
陸清羽點點頭:"只是還有些記掛東海的事。而且小昭實在太煩人,我簡直......"
我頓時凜起精神,尖起耳朵,待他說下去。
他頓了一頓,卻把話題岔向別處。"你看那滿城芙蓉花都開了,今日在城牆上看去,織錦數十里,還挺不錯。"
我不死心地追問道:"煩人?皇帝陛下有何煩人之處?"
陸清羽擰著墨眉,道:"這幾日,他都跟我說了一百八十遍要讓我及冠之後便掛劍進宮接任國師。我才不要,當國師不就是執掌禮儀,弄弄祭祀,最多不過為國求雨問天,時不時還得替那些皇親貴冑求個子辟個邪。他到底把我當做什麼?"
我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師叔心繫天下蒼生,怎能讓小小一個皇......小小一個國師之位縛住了翅膀。"
陸清羽接著道:"我明說了不去,他卻一直囉囉嗦嗦,剛才更是威逼利誘。本來我一直忍耐,剛剛終於忍不住一時火起,把他打了一頓扔了出去。"
我聽至末尾一句,有些幸災樂禍,半忍不住想笑。我一直小心做人,陸清羽對我很好,從不會對我生氣。但看看陸清羽,表情卻十分嚴肅。他皺著眉頭認真望向我:"我現在想著,這樣是不是有些做錯。雖然我是他師叔,但他現在總算是個皇帝,也有幾分臉面,剛才被我扔出去,被他屬下看到那模樣,有些不大好。"
我只得嚴肅地點點頭:"這樣,似乎確實稍微有一丁點兒不妥。不過,師叔你為尊長,教訓後輩也並無什麼不對,他只能認了。"
陸清羽卻站起來,道:"我還是有些在意。不如這樣,秦又,你替我去跟他說一聲,剛才揍他一事,是師叔脾氣太急,做錯了。不過,國師一事,絕無半點可能,這點你不要忘記提。"
我只得代陸清羽去向皇帝賠禮。陸清羽做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有道理可講,他十二萬分地跟你講道理。
皇帝正被棠大人在臉上敷著冰,一邊呲牙咧嘴直哼哼。
我向他說了陸清羽的意思,他立即跳起來,冰塊甩到一邊:"小羽說原諒我了?"
我心裡默默道:似乎沒人這樣說過罷,只是給您個面子而已,您還真能蹭鼻子上臉。但還是面帶微笑。
接著他說:"那是最好不過,你去跟我向小羽說一聲,就說我今晚設個酒餚特地向他賠罪。"
我哼哼著領命而去。
你們倆陪過來陪過去,我在這中間插著又是為何?
無限惆悵。
陸清羽問道:"你也一同去吧。這幾日怎麼連用飯你也不常在一起。
我連連擺手,面帶微笑:"不用不用,我和皇帝沒什麼交情,師叔還是自去吧。"
想想又加上一句:"不過師叔仔細著些,師叔以前沒碰過酒,可別喝多。"
陸清羽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秋涼風清,我提著一壺小酒,躍上房頂。
瓦上幾隻螞蟻,頭頂幾顆小星,這天還是一樣黑,一樣靜。
不知那天上,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在人間修來修去,只修到許多煩惱,卻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結束。
再喝幾口下肚,腦子裡就有幾分朦朧。
我扶著酒壺,朦朧地看那間亮著燈的客房。棠之華站立在門邊,站了一刻,又轉身走了。
透過薄紙紗窗那兩個人影,我朦朧地卻看得分外清楚。
一個人不停給另一個人斟酒,另個人有些推拒,不過又用了些涼糕。
沒使上耳力,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喝了半個時辰,其中一個人似乎有些醉了。
一個人放下酒壺,俯在另一人耳邊說些什麼。
另一人揉著額角推開他,扶著桌子站起身往旁邊床上靠去。那一人挨近另一人,這回動作更放肆。
他們的背影我看得清清楚楚,卻不知前面在做些什麼。
那另一人本來看著像是喝得有些軟了,被糾纏了半天,卻不知為何,突然"轟"地一聲巨響,我眼睜睜看著那動作放肆的一個人飛起來,撞垮桌子,撞飛椅子,撞穿門牆,直直地飛出十丈。
我一個激靈,提著酒壺,躍下屋簷,落在那被扔出來的人旁邊。
他已經在地上掙起來,灰頭土臉,還在喊著:"小羽,也不是我故意的,我......"
我從後領單手拎起他,轉個方向,又"!"地一聲遠遠扔出去。
我走向那門被撞得洞開的亮燈的客房,那人正扶著門框站在門口看著那方,雙目好像要噴出火來。
我挾著酒壺,低低單腿跪下,拉起那人的手。
他略有些遲鈍地低頭看向我,目光又變得和緩。"原來是你。"
他把另一隻手也伸給我:"我像是喝醉了,你扶我回房間去。"
他不是喝醉了,而是被下了宮廷密制的催情藥。
這皇帝,真是蒼蠅吹瑣吶──不自量力。
我看著半靠在床上的那人。他自制力遠好過常人,正閉著雙目調整氣血運行。
不過宮廷秘製的催情藥效力不容小覷,又不知那笨蛋皇帝給他用了多少。過了片刻,他似乎有些耐受不住,微微扭動身軀,竟然流下鼻血。
我在心裡將那笨蛋皇帝碎屍萬段,將他擁在懷中,拿出手巾輕輕替他拭去血跡。
他睜開眼來看到我:"秦又。"他嘴裡含含糊糊地道。
秦又。這名字像一個符咒,綁著我回到現世。
像一顆砸在碧波潭面上的卵石,把我從那個記不清前塵的迷夢中敲醒。
我正一隻手按在他心口,向他一笑。
"你幹嘛?"他迷糊地瞪著我按在他胸口地右手,一隻手抓上去。
我挪開那隻手,將他放回床上,和聲道:"我想替你去一去內熱。"
他朦朧地嗯了一聲,道:"替我把衣服脫了,熱。"
我解下他的腰帶,又解開他已有些散亂的外袍,再解下中衣。
他熱得厲害,深深呼吸著,滿面通紅,全身都沁著汗。
我單手撐著床,想要離開他。
"不要走,"他突然睜開雙目,抓住我的臂膀。"我喝醉了也不會鬧,你別走。"
我僵了片刻,用力甩開他的手。
他驚訝地看著要離去的我,嘴巴動了動,像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我有些不忍,又慢慢半蹲下去,盡量柔聲道:"我走,是為了你好。若我此刻不走,你肯定會後悔。"
他迷茫地看著我,終究不再看我。閉上雙目,繼續運氣順血,緊咬著下唇,眼角發紅。
我再忍不住。
我撲上去,整個人覆上他的身體。他驚訝地睜眼,用力想掙,但一動不能動。
我緊緊扼著他,埋首在他肩上,也一動不動。
他悶聲道:"滾開,你跟元昭是一樣的!"
他奮力扭動著身軀,卻只能讓自己更加不安跟難耐。
"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
"是你讓我不要走的。"
"我說過,你會後悔。"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卻終於放開他,頹喪地坐在床沿。
"我錯了。我不管做什麼事,只是為了不要讓你討厭我,我又怎能讓自己後悔。"
房內只聽得到二人的呼吸聲。
突然,一隻手扶上我的肩,一具溫暖的軀體貼過來。
陸清羽抱著我。
我沒想到他一用力,翻身把我壓在床上。
陸清羽眼角仍然泛紅,敞開的衣襟搭在我身上,頭髮被汗打濕成一綹綹貼在額上,雙目卻依然明亮。
"那......不討厭的話,你幫我。"他臉頰通紅通紅。
"......噯。"
他跪在我身上,急急地扯我的腰帶,總也找不對地方。
我幫他解開我自己的腰帶,又手忙腳亂幫他撕扯我自己的外袍。他呼吸愈急愈重,扯到一半,終於耐不住,倒在我胸口喘氣。我一手撫上他的脊背,一手探向下方。
他驀地屏住呼吸,警覺地看向我:"你幹什麼?"
我笑著拍拍他的背,將他的下巴摁在我肩檻,和聲道:"我幫你。"
我的手撫弄他挺立已久的慾望,他僵在我身上一動不動,緊咬牙關的喘氣聲一絲一絲吹在我耳邊。
我被他撩得難受,在他耳邊輕聲道:"放鬆些。"
我的動作時急時徐,時重時緩,他的身軀隨著我的動作輕微的抽動。我抬起他的臉,他雙目失神,卻仍緊緊咬著唇,怕發出聲音。我忍不住,一口對著他的雙唇咬下去,他劇烈地戰抖,弓起脊椎,在我手中釋放。
我舔淨他唇邊的口水,有片刻的工夫他像失去靈魂的空殼似的癱軟。我攏上衣襟,撐起身子,轉身要走,卻發現自己被拽著衣袖。
他抓著我的衣袖,緊緊盯著我。
我苦笑:"師叔,你到底要怎樣,難道要我分開雙腿等你來上?"
他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言。
"你別以為我是什麼聖人君子,你別以為我對你從沒心懷不軌,你別以為我跟元昭那小子有什麼不同......"我再也說不下去,掙回衣袖,匆匆奪門而逃。
跑回房中,我回身緊閉上房門,心似鼓敲。一步錯步步錯,該錯的不該錯的,全被我撞上。
我明知道不該,也明知道不是,卻還是沒管住。如果不是多喝了那幾盅酒頭腦發昏,如果不是他下了藥又被我看見......老天為何總這樣對我?
下身痛得似火燒。之前在東海的時候,那東西就有些被撞傷了,本來也應沒事,今日被這麼一撩,又火燒火燎似的痛。
我閉緊門窗,上了栓子,直挺挺倒在床上。
腦子裡什麼都有,又似什麼都沒有,一團漿糊。
我心臟一下一下跳著,每一下都像重得要跳出口腔來,下身也一跳一跳的痛,我竭力閉目凝神不去管它,也不去想它,跟自虐一般。
我伸手撫向胸口,那裡有陸霞給我的那塊據說能消災辟邪的玉,雖然我很擔心它會在我懷裡炸了,可是沒有;不過霉頭和邪運,也好端端跟著我,一個接一個不消停。
後來我又做了許多夢,先是沈進,再是其他人,再是一頭牛,還有我做貓做狗的時候,再往前,卻什麼都沒有了。只好像一塊巨石壓在我胸口,悶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一回頭,只看見漫天的黑夜,聞到撲鼻的血腥。我發瘋似的向前奔,那塊巨石卻總在我心頭,我很想搞明白那究竟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我望向天,夢裡卻根本沒有天,我在找什麼?
我喘不過氣來,想起陸霞送給我,壓在我胸上的那塊玉。這麼想著,一抬頭,陸霞出現在我面前,天空豁然明亮,青草抽芽,花上枝頭。他身著藍衫,頭髮烏黑,垂在腰際,除了臉還是美得要命,什麼都像是上輩子我認識的樣子。他笑盈盈望著我,問:"你在找什麼?是不是在找我的小師弟?"我怔怔望向他。陸清羽?不,不是......
我悲哀地答道:"我找不到他,我這輩子都找不到,也許永遠找不到......"
他微微笑道:"不,你已找到,就要好好珍惜。"
我埋首,眼淚淌下:"我做錯了,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他......"
陸霞把我抱在懷裡,輕撫著我的背安慰道:"你守候這十數世,總會有個善果,你還可以等,不是嗎?"
我抬頭看向他,他還是那個陸霞,那個彷彿春風一般,那個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我便開心的要命的陸霞。我有些恍神地,用手指繞起他一綹黑髮,喃喃道:"為什麼我找的不是你?"
他微笑的眉宇滯了一滯,又笑道:"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他扶著我的手指略微鬆開,笑道:"這總是命,不是麼?我總想......"他望望遠方,又哂然笑道:"這原來不過是命。凡人,哪怕是仙,也是改不了命的,我與你廝混那麼久,也比不上小師弟和你在一起數十日,不是麼?"
我心中難過,反抱緊他。他又轉回頭,向我笑道:"其實我總想......"
他扶住我的臉,挨近上來,他的唇貼上我的唇,我們唇舌相纏。那滋味,原來不過涼涼的,又有些溫熱,又有些軟,怕碰傷了,並沒什麼特別味道,卻總也捨不得放開。
好久,陸霞掙開我抬起臉。"原來卻是這種滋味。"他眼裡皆是溫和笑意,看在我眼裡卻只覺得深黑如潭底。
我這些世只做了這個夢,是好的。
睜開眼,天已大亮,我身上汗水涔涔。一摸被底,果然濕了一片。

第十七章

天色大亮,我推開房門,想去哪走走,又不知該去哪走走。
正躊躇著撿了個方向前去,迎面拐角現出一人,是青韶。
"你先不必去,我施了個法,陸小師叔現在還睡著未醒。"
他帶我拐到後花園一處涼亭,望著我,態度有些歉意。
"陛下闖了禍,我已經連夜將他跟棠大人送回去了。"
我面上沒怎麼動,應付著"噯"了一聲,算是聽到。將生米做成熟飯的是我,此刻就算要清賬,又能將皇帝怎樣。只是我平日對青龍印象不錯,今日他如此地護短,又給陸清羽下咒,讓我很失望。
他像是了然我的想法般,笑笑又接著道:"不過陛下昨天被摔的那兩下,十分不輕,就算傷養得快,少說也得十天半月才好,他也不會好過。"
我嘴角向上扯了扯,對他做了個笑意:"青韶大人這話對我說,卻也沒什麼用。"
青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話怎能這樣講?秦小兄弟你太客氣了。說實話,秦小兄弟你的手段之迅猛狠准,強過我們家笨蛋陛下太多太多,就連我也十分佩服。"
一大滴冷汗爬上我的額頭。眼前的青龍的神情既無害又稍微有些害羞,然他說的話只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無比陰險的兒童......誘拐犯。
我想辯解自己不作為的態度,卻又發現這解釋太過蒼白。再看看青龍那正正經經,卻又跳著笑意的眼角眉梢,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領悟,於是轉守為攻:
"青韶大人,你在您家陛下十四歲的時候,對他做過什麼?"
青韶那平和謙恭的笑意猛地一抽。"...哈哈,秦小兄弟,你這又是什麼話。再說我們家那笨蛋十四歲的時候,不是還在山上和你家陸小師叔青梅竹馬麼。"
他轉身負手,又搖頭歎息道:"所以說這情事最是可歎。有緣無份意難和,哪怕才貌通天也不可。如我們家陛下一般,雖什麼都有,卻到底輸給秦小兄弟你的一分著意揣摩。"
我又是一滴冷汗淌下,喃喃道:"不,我,我什麼都沒有。我們之間,亦什麼都沒有。"
青龍回頭望我,哂然笑道:"所以說當局者迷。秦小兄弟,雖然你確乎別無所長,但一番體貼識趣,送暖御寒,我們家那個缺根筋的笨蛋陛下可比不了。陸小師叔看重你,十分有理。"
我內心像螃蟹打翻了油鹽醬醋,一塌糊塗。
青韶陪我呆了半晌,溫聲言道:"這情一字,剛接觸時,是有些叫人恍然......慢慢習慣便好了。那麼我交代清楚,就先起程去會陸掌門,你可將小陸哄好了,再二人慢慢上路。"
我進了陸清羽房中時,他正揉著眼角醒來,惺惺忪忪看我。
我忙道:"我去給你拿水來洗臉漱口。"陸清羽懨懨點點頭。
剛拔腳,想起青龍的話,猛地一醒。我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見到哪個人都忍不住獻慇勤,哪想到還會積下這種結果。
但話都已經說出口,不能收回。於是我只好慇勤地伺候陸清羽起床,再穿衣。
這些事,其實以全然超出以前我慇勤地那些事情的範疇。但陸清羽對此並沒什麼不自然。
結上腰帶上一條流蘇穗子,我聽見陸清羽喊我名字:"秦又。"
我抬頭。
"秦又,我並沒忘記。"他的語氣波瀾不驚。
我的頭皮猛地一麻,遍身的毛孔沁出千萬滴冷汗,呆呆凝望著他。
他繼續平和地道:"我,並沒忘記......昨天我被小昭那混蛋下藥,強迫了你,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賴賬。"緩了緩,他捉起我地雙手,深深看進我的雙眼:"所以,此後,師叔會更好好待你,你別擔心。"
我,我......
我吞了口口水,張口結舌地道:"是,我不擔心......不,不是我別擔心,不,不是說我擔心,只是,那個,我那個......你,你那個......"
陸清羽仔細地看著我驚慌失措的表情,微微笑了:"不擔心就好。"
然後放下我的雙手。我一顆心,好不容易要落回實處,又聽到:"你就在這裡稍微等等,我去砍了元昭應那混蛋就來。"
我十分苦惱。我要怎麼,才能向陸清羽說,昨天他沒強迫我,雖然我也沒強迫他,但怎麼較起來,我也不像是那比較吃虧以致要讓他終生照顧的一個。
我現在的處境,就好像玷污了個處女,反倒被給付嫖資一般。
他越是虔誠,我那深埋心間的一點罪惡感就越是滋啦啦地越長越高。
他牽住我的手,與我並立城牆之上。
數十里芙蓉,看起來仍跟昨日一般錦繡,一般豔麗。
"昨天元昭硬是要拉我來看花。我本不怎麼看花,但看了這花,方覺得,花也是好看的。"
他看著我,眼神清澈。
我望著他,有口難言。
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反正元昭已經滾了,青韶也已去了,我們回青城山去吧。"他終究是陸清羽,終究還是惦記著正事多些。
青城山。
我潛意識想把這個詞驅走,但它卻愈加漫無邊際地在我面前的虛空中堆積起來。
青城山。
我不能去,我想告訴自己,不能去。
那裡潛伏著我的無數個命運,我不想和其中任何一個相遇。

第十八章

回到青城山,就免不了要見陸霞,我不知該怎樣見陸霞。做了那樣的夢,叫我見了他如何還能笑得出來。退一萬步,就算沒有這個疙瘩,我跟陸清羽有了這樣的姦情,他們會不會把我重打一百大棍,打得皮開肉綻,半死不活,扔出山門?我沒頭蒼蠅似的焦慮兼無主,心裡動了無數次乾脆地把陸清羽敲昏然後捲了就跑的念頭,可看看他那挺得板正的小身板兒,還是放棄了。我的工夫連元昭應那笨蛋皇帝都不如,哪裡瞅得到他的破綻。
"你在發什麼呆?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陸清羽關切地問我。
我渾渾噩噩到處亂竄的念頭猛地被一敲,收攏回來。最近這兩天,他關切地有些過分,十分過分。本來婆婆媽媽這事,一向是該我做,陸清羽猛地變得也婆婆媽媽,也可能是我太過脆弱,竟每次都要忍不住起些雞皮疙瘩。其實噓寒問暖並沒什麼不好,只是每每他這樣一說,那一幕就管不住地在我耳邊重現:
"你不用擔心我會賴賬......""所以,......會好好待你......"
每想一遍,就好似被雷劈過一遍般的渾身痛快得緊。沒奈何,我只得又敷衍過去。陸清羽像是一點也不擔憂,一點也不著急,他地位超然,當然有把握他自己不會怎樣,可是我這條小命,他罩得住嗎?
我精神繼續渙散著,陸清羽終於善解人意了些:"我看你這日兩都跟掉了魂兒似的,又不說話,到底是為了何事。難道是......因為和我的事嗎?"
我抓住這個話頭,總算有機會大大地點了點頭。"師叔,我犯下這錯,我師父會不會把我拉去打板子?你師父會不會把我拉去砍頭?我會不會......"
陸清羽呆了片刻,笑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從哪聽說的?怎麼可能會有這些事。師尊也許會有些不高興,因為我一向修的天元道法,馬上就要進境,和你一來......肯定要有些滯阻,要換別的法子修。不過這樣順便也可晚些歷天劫,這樣一想,師尊說不定也不會生氣就是。我們遇這種情況,是非得已,又非故意,絕不會有人怪罪到那樣的地步。你只管跟著我,有什麼事,我替你擔待就是。"
陸清羽很講道理,只是就算他把道理講過一遍,我仍然覺得心裡不舒暢。
一回山上,陸清羽就要和我去見陸霞,我推個理由遁了。我做了什麼夢,自然是沒可能被第二個人知道。可是我恁薄一張臉皮,絕不可能同時在這兩人面前撐住,何苦害自己。
隔了一日,我一大早揣著路上買的吃食玩意,跑去見陸霞。
山間下著小雨。我到重元殿,門口的小師侄元止告訴我師公在殿後花園裡畫畫。
我撐傘行去,細雨霏霏,青山蒼翠。陸霞正半靠在木亭的躺椅裡瞧著一副畫兒,銀衣素袍,銀髮未束冠,只隨意拿帶挽起綁住又順著椅背垂至地下,那模樣任誰看見都要感歎仙姿綽約。
我想起夢裡陸霞的樣子,心裡一痛。
他轉過身來,像是才看見我,手裡的筆向上抬了抬:"你來有何事?"
"呃,我......"一手還舉著傘,我手忙腳亂從袖子裡掏東西。"這個,我路上買的點心和......一些小玩意兒,特意拿來給你......不,給師父你......"
陸霞笑了一笑。"拿去給元止收著就行了。我知道了,多謝你一份心。"
我站在那裡,挪不動步子,彷彿冰天雪地。要換了以前,他一定早拉我上亭子裡看他畫畫或硬強著我跟他聊天,不管我是不是礙著徒弟的身份總是有些侷促。我不知道是陸清羽跟他說了,還是他自己覺察了什麼,總之我們之間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我認識他幾十年到今日,果真是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你還在這裡,有什麼事?"也許是我呆站得太久,陸霞又和聲問道。
我擠出一個笑容。"沒甚麼,那,我先走了。"走了兩步又轉回頭:"那個,陸清羽和我......"
"清羽已經向我說了。這沒甚麼,不過我也做不了主,等師尊下界來,你們自己再去跟他回報罷。"
"還有,清羽跟你說了沒有?你的早晚課,從此移到星璇宮去做便可。我這裡弟子多了便有些分心難顧,清羽年紀已快及冠,做你師父是絲毫沒問題的。"
陸霞和顏悅色,一點也沒顯得生氣,一點也沒顯得不耐煩。我低頭看自己腳下,細雨絲絲,草青土潤。
他並沒說就不要我做弟子了,我竟連回嘴都找不到地方。
我向前一步,"師父。"我看著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師父,徒弟知道自己做錯;也知道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如跟以前一樣。但我只希望師父明白,我對師父的尊敬與愛戴,不管發生什麼,也都如以往一樣,絲毫不會改變。"
陸霞平靜如水的眼光驀地一亂,他緊緊盯著我,我週身的雨絲都似乎凝結起來。過了短暫片刻,我覺得身上一鬆,陸霞笑了。"你是在說那個。虧我還以為......"
他邁出木亭,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還以為,你是在說這個......"
猝不及防地,他已來到我面前,一把提起我的領口,用力吻上去。
唇舌交纏我已不是第一次體驗,可這次的滋味與第一次完全不一樣。我想掙脫,又怕他生氣而一動不敢動。眼前的陸霞是我的師父,而且,這不是做夢。因為是做夢所以可以不去考慮很多東西,而現實裡的我,沒法選擇。
陸霞完成這個動作後,一把將我推出去。我跌坐到地上時被什麼東西硌著了,那好像是我袖子裡滾出來的玩意,但我沒空去想那些。充斥在我腦中的只有一件事。原來那不是夢......那不是夢,在那個地方,我是真的對他說過那些話,我們也曾經相吻。那些事情,是真的發生了,而不是只在我心裡。我再沒法當做沒存在過,這十幾年小心經營,一子輸滿盤錯,我永遠無法悔。
我掙扎著爬起來,衝出去。傘什麼的,根本就沒有機會去撿。雨瞭解人心似的瓢潑下大,青山也好像在嘲笑我。
我爬上雲瞰峰,這離天最近的地方。我登不上這天,只好在這裡問老天,為何總給我設一盤盤的局,為何不管我如何努力都還是陷下去。我修了一世又一世,一年又一年,每當有點起色,就總給我飛來橫禍。就算不讓我登天,何必連最後一個朋友都不留給我?有些話不說,比說了更好,因為我根本沒得選擇。
雨瓢潑地淋到我臉上,身上。這一世世,我只是總記得我一定要登天,我一定要成仙,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卻從沒想要放棄過。可是我現在,竟真的有些累了。
突然間雨打在臉上的觸感停止了,一瞬間風消雲住。我看著那天,難道那天聽到我說我想的了麼?一道刺目的光透過天頂放晴的雲,雲像被蒸騰似的翻滾著。
我身後來了人,回頭望去,陸霞穿戴著掌門的袍冠和幾位師叔踏雲出現在峰頂。我雖然不想在此刻面對他,但這峰頂任我想躲也躲不到哪裡去。正在愣神之間,我的目光又被天頂透下的炫目的霞光吸引。
那是一個上仙,他站立在彩雲之端緩緩降臨。他身著的雲色仙袍發出輕柔光輝,衣角飄揚,雍容華貴。雖然是如月亮一般清冷的調子,但他的出現完全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我無意識地隨著身後人的舉動伏地行禮。他降落實地,我抬起頭。他的目光直直穿過我,落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
"免禮。"我聽到清澈柔和如新月般的聲音。
那位上仙向這邊行來。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的心上。

第十九,二十章

那位上仙款款行來,我呆若木雞般怔怔凝望他,如遭雷殛。身後悉悉索索有衣袍的聲音,那位上仙向我身後步去。我呆呆隨著他的步伐轉過頭,身後的那幾位仙人依次站起,他朝向中間為首的陸霞,出口的聲音似在很遠又很近的地方悠悠傳入我耳中:"我早已說過,不必特意來此處迎接。去翠微宮吧。"
翠微宮是這山中最尊貴的仙人,陸霞和陸清羽的師父,我的師公,扶持創立了青城派的廉貞星君在人間的別宮。廉貞星君在天庭也有公務繁忙,並不常來人間,就是偶爾來去,我也從未得見。我在人間,只聽說廉貞星君是天庭的武將,從來沒想過他的相貌竟然是這樣清雅秀麗,更沒想過,他的長相,竟然和陸清羽如此相似。雖說一個是天庭尊貴的上仙,一個不過還是未及冠的修道少年,放在一起絕不會被認錯,但那臉孔就算沒有十分,也有七八分相像。
廉貞星君與陸霞站在一起,他的耀目光華刺得我睜不開雙目,但又移不開眼。那只不過七八個彈指之間,我呆呆跪在地下,卻好像已過四五百年。封印在最深處的記憶像脫韁的巨獸般洶湧著呼嘯而出,甚囂塵上。那些糾纏我數世的夢靨負累在廉貞星君面前陡然明亮清晰,我認得他,他卻不認得我。他當然不認得我,若是認得,此刻的我已不可能會安然跪在距他咫尺遠的地方。因為他是天庭的先鋒將軍,站在天庭人間千軍萬馬最前列的高傲的丹元廉貞星君,而我是有史以來最被天庭以及人間憎厭的魔王,也曾在戰場上與廉貞星君面對面相對,我就是曾統率魔族入侵人界,一路將戰火燒到天門邊境的第十九世魔王,梵替。
我不是秦又,也不是沈進。那日青龍說起那個人人懼怕討厭的大魔王的時候還在咋舌的我,突然之間發現那個魔王的命運竟然重合到了自己身上。青龍說我是最強大的魔王,我想他說的有道理,因為哪怕稍微次一點兒,都沒本事給自己下了裡裡外外這麼多重封印跑到人間,封到不只是凡人神仙,就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是誰的地步。當然了,要想騙過閻王地府一干老兒,還有修仙路上不可避免的各色神仙,我不封得保險點兒怎麼行。我扔下那些腦子跟人間豬玀差不多大小跟著我衷心耿耿的魔界士兵,和那些腦子比豬玀稍微大一點兒不過一遇到打仗就後退遇到開會就事兒多的白癡貴族,扔下好好的仗不打,沒把天庭一把火燒了,而是把自己魂魄打散再打上七八十道封印附到一條遊魂上矇混到人間投胎,一胎不行投兩胎,兩胎不行來第三胎......我做了這麼多蠢事,只是為了假冒仙人,混進天庭,能再見到他。
這麼大的魔王就蹲在這幾位仙人眼皮子底下,他們卻好像壓根沒看見似的,紛紛踏雲或者駕劍而去。我的偽裝,作的實在太好了,我當初做的這件事,也真夠死心塌地。我總算明白自己這些年頭心裡放不下的一直是什麼,我究竟是為什麼一定要成仙。若我還是魔王,他見到我唯有將我打死一途,而如果我假裝凡人,也永沒機會到他身邊。只是沒想到這一世判官大筆一批,竟給我批到這麼深的緣分,現在我是他嫡親的徒孫,我這一世,一定有辦法跟他說上話了。
我爬起來,此時天上的深雲又聚攏,他遺留在雲天和青峰交界處的最後一絲光華與仙氣也消散。雨又開始飄下,我沿著小徑向下去,青草石階濕潤如許。
一個少年在我面前駕劍降下,向我奔來。
"秦又,下著雨,你一大早跑到峰頂來做什麼?"
我望著少年那張因為有些喘氣而微微發紅的臉,那張臉和他的臉如此相似,雖然同樣有些傲然的意味,但更多親切和平,不似那樣高高在上不可侵犯。我早該想到的,我也曾在記憶中搜尋過無數次,只是記憶藏得太深,怎麼也找不出來而已。我想起以前和陸霞還能談天胡扯曾開玩笑:"小師叔年紀這麼小,又跟你姓,你說,他是不是你在凡間偷偷生的兒子。"陸霞輕敲著桌子發笑。"清羽是師父抱回來的,就算是誰的兒子,也該是師父偷生的,跟我可沒關係──噓。"
我瞭解廉貞星君,我瞭解他,他從以前起就是這樣,豁出去不惜一切也要守護正道,除此之外心無旁騖。陸清羽也是同樣的個性,而且他們身上的氣息也相似,就好像陸清羽是他特意按著自己的模樣造出來放在人間的一樣。所以我才會差一點將陸清羽當成他,不過也僅僅是差一點而已。再相似,我也知道他並不是他,那隨著七八十層封印,深深埋藏在骨髓靈魂裡的記憶,又怎麼會被這一點借口動搖。只是不管我找什麼樣的借口,做出的事,都已不能悔了。
陸清羽奇怪地看著我,伸手來拉我的手。"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我剛剛遇到掌門師兄,他說你在這雲瞰峰。師父下凡來了,你見了嗎?你隨我來,我帶你去見他。"
我呵呵傻笑,"我沒事。"邊被他一把拽上劍身。
他緊緊將我收在身後,少年溫暖的身軀在我懷中的觸感分外鮮明。胸中有千言萬語想要湧出,卻一齊堵在喉間,什麼也說不出口。
翠微宮檻外,三三兩兩有些弟子翹首望著裡頭,似乎盼著能吸一兩絲祖師爺的仙氣。我跟著陸清羽,大搖大擺地直接走進去。
廉貞星君與陸霞等在內殿議事,陸清羽把我領到尾間的小室等候,他因為年紀還小得很,所以不大需要參與這類出謀劃策的事。我認為這是極其正確的決定,且不說他本來要做的事對他的年紀來說就重大且辛苦,就說屋內一堆至少也是幾百到幾千歲的神仙們,陸清羽插進去,就好像一根嫩夭夭的小水蔥插在了水仙花田里,也插不上話。一想到屋內那顆我摸爬滾打追了數百年的水仙花,我的小心肝又似擂鼓似的咚咚跳了起來。
也許是我的臉色古怪得太明顯,陸清羽關切地問道:"你有事麼?莫非是就要見到師公,緊張不安?"
我支支吾吾:"唔......是,是有些緊張。你這位師尊,聽說脾氣似乎不大好,我,我有些擔心。"廉貞星君嚴酷如霜的個性,我幾百年前就領教過,現在還有些後怕。
陸清羽聽到我的話,放鬆地笑了。"師父雖然看起來冷淡,但其實最講道理,只要沒做錯什麼,你便什麼都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好說辭,到時只要把一切都推到元昭身上就行了,沒我們半點事。反正他是皇帝,師父不會拿他怎樣。"
我呆滯地看著陸清羽頭頂冒出的兩個小尖角,他果然是跟本魔王一起呆太久了嗎?但我自認好好研究過做人的中庸之道,從未做過出格的壞事,陸清羽的這壞心眼可不能是從我這學的啊。忍不住為元昭哀嚎一下,但也是活該他罪有應得。不過,我也有罪。就算本魔王意志堅定,沒有做到最後一步,但至少也在心中想了一想。想了一想,這就是嚴重的罪孽。當年我的算盤打得極好,見到廉貞星君時如果他看破我的偽裝,就算他再怎麼嫌棄我,要是知道了我幾百年來忍辱負重千辛萬苦一心一意的過程,那硬如鐵石的心也說不定會軟上一軟,我就能乘隙而入,就能大有可為。
可是這個美好的前景,現在已經幻滅了。
一切都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樣,雖然總算見到了,但見到了要怎麼做,我還絲毫不曉得。
長長的內廊盡頭,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幾位仙風道骨的真人飄然而出。我忐忑不安地,尾隨陸清羽行入內殿。
陸霞和廉貞星君正端坐在首位。陸清羽施禮,我趕緊跟著有樣學樣。陸霞是我這輩子見到的,長得最好看的人,但廉貞星君畢竟是上仙,仙氣又比只是散仙的陸霞高了一層,自然全室的光輝都集中在他身上,我目不轉瞬地藉機盯著他看。
聽到陸霞說:"玉衡,這就是我提到過的,新收的弟子秦又。他與清羽去東海辦事,路上與元昭應相遇,出了點差錯,不過也許本就是一劫。這事糾纏甚廣,要怎麼處置,你說罷。"
我才知道廉貞星君真名叫做玉衡。我只知道第一次見他時他化身的凡人名叫姬少宮,這名字在我心中放了數百年,我也只在夢裡才敢對他直呼其名。卻沒想到陸霞私底下跟他早有了一腿,我心裡有些酸酸癢癢,不是個滋味。
我緊緊盯著當年的姬少宮,如今的丹元廉貞星君,我的師公,不放過他每一絲表情。他卻還是沒什麼表情,目光朝我這邊稍微掠了一掠,就看向陸清羽。
陸清羽向前一步,站得離廉貞星君更近,堅定又懇切地道:"師尊,這都是元昭應惹的事,跟秦又沒什麼關係。師尊若要算賬,就該找我和元昭應算賬,秦又只是個凡人,膽小又沒什麼能耐,只是心地善良,師尊請別責罰他。"
我出了一身冷汗。小水蔥在那顆水仙面前賣力地為我護短。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坐在一旁的陸霞,他還是那個樣子,嘴角似帶著笑意又似沒有,讓人捉摸不透。我不由得想,小蔥一根,水仙一顆,其實若要是大蒜開花,也是很美很清香的。
這個念頭倏忽地一閃而過,我不知是恍神還是怎地,竟好像感受到陸霞陡然"刷"地一下向我這邊盯來一眼,趕緊再仔細一看,他卻還是老樣子,神色如常。做賊心虛真是嚇死人也。
聽完陸清羽的陳訴,廉貞星君微微點一點頭,然後開口:"這件事既然錯不在這個凡人,本仙君也不會重責於他。但他在此地就會攪亂清羽你的道心,因此不能再留在山中。給他一些凡人所需的金帛錢財之物,讓他下山吧。"他的聲音,還是一如當年我初見他時那樣好聽,令我如聞仙樂,神思又飄遠。
等等,他說了什麼?趕我下山??
我力氣好像立即被抽空了,只感覺到自己雙膝一軟,磕頭求師尊開恩。耳邊傳來陸清羽為我求情的聲音:"師尊,就算清羽不能再修天道,還可再修地元,人元之道,所費不過多幾年工夫。但進山修道是秦又一輩子的夙願。您趕他下山,對您只是輕輕一言,而他卻只是個凡人,這就算是又折了他的一生,請師尊收回成命。"
片刻前我只要想著我居然正和幾百年來肖想的人共處一室,就快樂得快要瘋癲,此刻卻像從雲海絕頂被扔下。我折騰了這幾十輩子,好容易才爬到這一步,怎能就這樣再被一腳踢下去。
不管陸清羽再如何激動,不管我怎樣將頭殼都要磕腫,廉貞星君卻沒有要再開口的跡象。
我頭腦發暈,抬起頭時看到陸霞的臉。他是我直系的師父,又是掌門,顯然比陸清羽這毛頭小子更說得上話。如果在今日以前,我肯定相信他比陸清羽會更賣力地回護我,但現在,是不用指望了。在雲瞰峰上他就好像沒看見我這個人,我進門起他也壓根沒往這邊掃過一眼,他一定已十分討厭我,我們既然已不是朋友,只怕他連我的師父也再不想做。
頭上兩個人,皆靜悄悄地,沒打算回應我。
眼看一切就要塵埃落定,陸霞也還是像沒嘴的葫蘆,半個字也沒吐。我心如死灰。
正在這時候,我聽到旁邊"咚"的一聲,陸清羽這個傻子,居然也跪了下去。他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給誰跪過幾次,我聽見那咚的一聲,心肝被撞得生痛。
他道:"若師尊執意要趕走秦又,我,我......請師父收回成命!"然後又是"咚"的一聲,響亮無比地磕頭。他這個傻子。他畢竟是打出生起就在這山上養大,想賭咒發誓,又能拿什麼賭?
陸清羽這徹底又到位的一跪一磕總算有了效果。廉貞星君悠悠呼出一口氣。只聽他終於開口道:"陸霞,你畢竟是這人的師父,究竟要怎麼辦,你如何說?"
我全身的汗毛孔都緊張起來。若說是完全不報希望,其實還是略微地存了一點。陸霞一向大度。陸清羽都求成這樣,他就算眼裡沒我,也說不定會看陸清羽幾分面子。
沈默了半晌的陸霞立即開口道:"我沒甚麼意見,全憑師尊說了算。"
我如墜冰窟。

第二十一章

陸霞立即說:"我沒甚麼意見,全憑師尊說了算。"
我以前幾乎沒見過陸霞生氣,唯有以前做沈進時娶小妾那次忙了近半個月沒怎麼出門,曾被他拿言語稍微譏誚了幾句,不過我臉皮夠厚,還是有說有笑貼上去。不過他真正生你氣的時候,是讓人不敢惹的。曾有次,我不小心摸了摸他不讓人動的古董燈,他只冷冷斜了我一眼就嚇的我幾天沒敢理他。但之後我們還是和好了。我病了,他就特意來看我。那時他總會原諒我,畢竟那時,沈進還連自己找的人是個什麼樣都沒一絲影子,世間更沒有陸清羽。那時就只有陸霞,只有沈進,那是我如江南青藍的河水般綿長的轉世中的一瓢記憶。
但如今,我在夢裡對他做了那樣的事,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翻臉不承認,他怎可能對我不討厭。想起那個夢,我手心又津津沁出冷汗。我總不敢去回想。若那個夢裡沒遇到他,我還是會被緊緊靨住,我卻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個夢。我對不起陸霞,他這樣對我,也是我活該。
不過既然如此,那便休去。我左面是跪著的陸清羽,前面是面容淡漠的廉貞星君,斜前旁是不會為我說一個字好話的陸霞。三星連珠,已成僵局。難不成還真要我撲著廉貞星君的腿痛哭流涕求他?我為了追這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已經足夠卑躬屈膝,卻還不想把所有尊嚴都拋棄。
我抖抖袖子,站起身來,又屈膝扶起陸清羽。陸清羽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衝他微微一笑,返身望向陸霞:"弟子本資質魯鈍,遭蒙不棄教誨,感激無能言表。此後無緣再做弟子,但望師父仙福永享,貴體安康。"
又轉向我自從做了人來頭一次得見的廉貞星君,深吸一口氣。
憋了半天,卻不知該說什麼,怎麼說出口。對他而言,現在我比一隻螞蟻彷彿大不了多少,只是一個對他的弟子造成麻煩的所在。我再憋一口氣,挺起胸膛朗聲道:"今日秦某雖被逐出門牆,但有幸得矚師尊仙姿,已感十二生有幸,胸中無怨無懟,唯對修道之途,更生嚮往。此生既無緣修道,還有來生。來日仙尊在銀漢青霄之上,看這天下芸芸眾生之時,若能想到還有一個秦某,營營碌碌幾生幾世,只為得登天庭,雖不成亦不悔的話,那就是秦某最有幸的仙緣。"
然後,自認氣度昂揚地一躬手,轉身瀟灑地看著陸清羽:"小師叔,秦某不才,今世不得與師叔同門修道,唯望來生能夠!"。說畢,抬頭挺胸,大踏步地向門而去。
這算什麼!我命中一向帶衰,說不定我出了這門,轉眼就能被雷劈死。我秦又又不是只死過這一回!死了就重新來過,這一次不行,還有下次。這輩子我已經離得如此近,下一世,說不定就能成功。只不知我今日這毫不拖泥帶水的帥氣模樣,有沒有給廉貞星君留下一點點深刻印象?
我豪情萬丈地步出大殿,陸霞和陸清羽還有廉貞星君都被我甩在身後,好不快活。
抬腳正要邁出檻外,突然聽到一聲:"等等。"
我左腳收在半空,回頭望去。
陸霞朝向廉貞星君,和悅地道:"玉衡,其實清羽的事,我覺得也不是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廉貞星君沈吟片刻,沒有出聲。
我伸出一半的腳掛在半空,酸痛不已。
陸清羽急急道:"掌門師兄,究竟有什麼法子,我一定照做。"
陸霞沒有答話,廉貞星君凝目望向陸清羽道:"清羽,四海鬧妖魔的事,你也知道。最近人界和仙界皆關注此事,據我們推斷,魔族又在蠢蠢欲動。若是魔族再出一個如上次大戰時那樣暴虐嗜血的大將,導致結界失防,再戰將再所難免。而且我們擔憂,若是魔界真有能力生事,或許用不了幾年。你並沒經歷過上次大戰的景象,所以不知此事的嚴重。但你生來既負有保護人間,斬妖除魔的使命,若是真有大戰,你的責任不可謂不重大,所以我才會如此關心你的進境。"
陸清羽一時間沒有出聲。我偷偷將提起一半的腳,放回原處。魔界的事,離我已經很遠,我等於將他們全部拋棄。但沒有我在,那幫無腦貴族和白癡士兵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不過這危兆聽在陸清羽耳裡,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心中最大的事一向是斬妖除魔和保護平民百姓,如果因為此而不能維護我,我也理解。
冷場了片刻,陸霞打破沈默,繼續朝著廉貞星君和悅地道:"玉衡,其實我覺得,你一向對清羽的期望也太苛刻了些。就是真的要打了起來,憑他一個就算能力再超群,無非多殺幾隻妖怪,難道能對付得了那只魔王。這個姓秦的凡人雖然有些礙事,但也並非能礙多大的事,其實我們不用理他。"
廉貞星君神色還未動,陸清羽已一如我預料地說道:"師父,師兄。清羽......清羽不知道自己的修煉關係如此大,清羽知錯了。"
我微歎一口氣。
沒想到下一刻陸清羽轉身向我奔來,拽住我的袖子,把我復又拎回去,放在陸霞和廉貞星君面前。
"清羽雖然知錯了,但還是懇請師父讓我把秦又留下。若是掌門師兄嫌棄他,就讓他跟著我便可。清羽早已喜歡此人,不願再做他想,若是師父能恩賜讓此人留下,清羽的修煉一定會比現在更百倍努力,並帶同此人,定當不負師父所望。"
轟隆隆地,我全身好像被十六匹馬的馬車"呼"地碾過,簡直欲暈過去。他,他這是在說雙修咩?我一介魔王,都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如此讓人害羞的話,他,他居然,唉。
陸清羽卻好像說的是全天下最正大光明理所當然的事一般,絲毫沒注意到我,台上的他師父,還有陸霞的一絲絲窘境。
青城派是傳統正直的大派,雖然門風自由,但多數弟子修的是天元之道,去修那不入流的雙修之道,無疑會被眾人鄙視。天庭第一正派的廉貞星君緊緊盯著他那急速墮落的單純執著的小弟子,我想他的一腔不滿一定都轉移到了我身上。

第二十二章

銀漢渺渺,一輪半暈的圓月掛在山頭。
陸清羽在大殿上的一番話,超出眾人的預計。我頭腦嗡的一聲,已經全然不知如何應對,想必台上那二位也如是。我且來不及想陸清羽到底是何時喜歡我的,為什麼會喜歡我,只是想到將來或許該怎麼跟廉貞星君解釋這件事,就一個頭兩個大。
但他已當著數人的面如此剖白,我怎能負他?何況我與他確有了肌膚之親。
廉貞星君最終無言,當作放過了我。陸清羽的腦子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連我都實在不知道,他那比他更要一板一眼的師父,又怎會想得通。
半個時辰以前,我才和陸清羽在一起。之前我等在翠微宮內殿的宮門外,等到日頭落下,方看到陸清羽出來。他看見我,仿似剛剛總算鬆了一口氣般,但還是極其輕快地向我走來,說:"師尊已被我說通了,從此你就算是我的人,此後若要出事一切都有我負責。"
我愣愣地"哎"了一聲。一根何其水嫩地小蔥,對著一個老魔頭說出這樣的話,焉能讓人不恍惚不愣神。
然後陸清羽拉著我,道:"走吧。"
我艱難地調適著自己的心情,隨他回星璇宮。用飯的時候,我憂鬱地想,從此後只能吃小蔥拌豆腐了。
用飯完畢,他一反常態地,沒有自己去練劍或是打坐,而是屏退下人,拉著我坐到了書房。
兩停紅燭,一展軒窗,我們二人對坐而望──這氣氛,真是曖昧到了極點,只可惜對面坐的是陸清羽。
陸清羽展開一冊書卷,凝目向我道:"秦又,我們以後應多多親近,從此後你每日卯時到辰時之間,都來這裡與我讀書如何。"
我視線順著書皮瞅去:天機本源經論。扯起唇角,嘿嘿笑了兩聲,道:"如此甚好,讀書習經之事,實在是甚,甚有情趣。"
陸清羽滿意地微笑,坐得離我更貼近些。我忍不住些微瑟縮了一下。陸清羽疑惑地看著我:"秦又,你覺得冷?"
我連忙搖頭。陸清羽復又將精神集中在冊頁上。他坐得離我如此近,就連呼吸聲都聽得明顯,燭光輕輕搖曳,映著他那一心一意看書的小臉龐。我吞了吞口水。
不行,廉貞星君都還在這山中未走,我怎會起了這種將嫩蔥撲倒的淫邪心思。
年紀越大,定力是越差了。我一世英名,焉能毀於一旦。
我望著搖曳燭火,忍不住出聲問道:"小師叔,你究竟為什麼喜歡我?"
那時,他抬起眼皮,奇怪地,又有些委屈地望著我道:"不是你先說喜歡我的麼?"
不錯不錯,錦官城那晚我確實什麼都說了,把能做的也都做了。我趕緊忙點頭,"是,我是喜歡小師叔你。我是說,元昭也很喜歡小師叔,為什麼我們的待遇大不一樣。"
聽了我的話,他放心地笑了。"其實三年前,我第一天見到你你遞水給我時就挺喜歡你了,你待我最好。而且錦官城那天你雖然說了喜歡我,卻一直很規矩,跟元昭那個混蛋可不一樣,那時我就決定我要回報你的一片心意。元昭,他有哪一點好,我為什麼要喜歡他?"
在追廉貞星君的漫漫長路上,我的潛意識一直提醒著自己千萬不可走偏,不可被人間亂花迷了眼,更不可出牆,因此做人的幾生幾世,連個老婆都沒討過,更沒談過什麼戀愛。不過要守住身易,管住心難,把如此鮮嫩水靈的小美人擺在我面前向我吐出這一番肺腑之言,哪怕他跟廉貞星君長得絲毫不像,我也很難管住自己不心襟搖蕩。
我慈愛地拂一拂小美人的黑髮,呵呵淫笑道:"很好很好。"
然後快速起身借尿遁了出去,讓他先睡不用管我。
月色茫茫,誰能理會我內心之淒涼?
有人踏月而來。
我目光如電,脫口而出:"師父!"
忽然想起,他似乎已經嫌棄我,不知還能不能管他叫師父。
他能來看我,我很高興。我垂下雙手,有些侷促地道:"今天在大殿上,多謝師父......幫我說話。"
他還穿著掌門的長袍,袍袖在月色裡隨風飄蕩。他嘴角扯出一個笑容,道:"我是來要回東西的。"
我癡呆了一下,什麼東西?
"之前給你的一柄新月,是掌門的所有物,現在我想收回去了。"
原來是這樣。我嘴裡有些苦澀,低頭道:"是,不過新月此刻在星璇宮,待我立刻去為掌門取來。"
"等等,還有一樣東西。那日我還給你一塊玉珮,也一併拿來還我吧。"
我胸口好像一抽,下意識地用手摀住那塊地方,似乎能感到那塊玉在胸前脈脈地跳動。他明明說是特意為我開光辟邪,卻又要要走,怎麼會如此小氣。我不想還給他。
我定了定神,厚著臉皮正視他道:"對不起,那塊玉我丟了,還不回來。"
他眉毛跳了一下,嘴唇一動,又閉緊了。
清風吹過,我們二人就這麼對峙著。
我不想還他。上輩子我早早的死了,陸霞送過給沈進的東西,我一樣也沒帶走。這輩子就算他跟我斷交,我瞞他一塊玉,又算得了什麼。送人東西焉能親口反悔的。我牢牢地,毫不退縮地盯著他。
陸霞的目光總算鬆動下來,我心裡吁了一口氣,微微有些放鬆。沒想到,下一刻他已飄至我面前,猝不及防地揮手打開我的左手,伸手往我衣襟裡一掏,我還未回過神來,那塊玉珮便已在他手上。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非常憤懣,非常憋屈,說不出話來。實在是太小氣了。他握著那塊玉,看了看,嘴裡默念了什麼,那玉上又浮現起淡淡的光暈。
他抬頭,揮手將玉珮扔還回來,淡淡地道:"反正也沒什麼用了,你扔了也可以。"
我沒想到他竟這樣做。一絲喜悅慢悠悠從腳後跟竄上來,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我只不過去了一個移魂穿心的法術而已。我可不想一動念頭就聽到你心裡又在怎麼罵我小氣了。"
我豁然全部明瞭。這玉是一個法器,借助它可以通神。我那點齷齪的小心思,一個不漏全看在陸霞眼裡了。我居然還曾樂滋滋地想他就像那開花的大蒜!他踩扁我再一腳踢下山去,也是應該的。
突然,腦子裡有一個東西砰地亮起。這麼說,我真實的身份,我追的到底是何人,他豈不是一樣也曉得了。
陸霞籠著長長的袖子,從上到下看著我。"如果你捨得信的話,我只想給你最後一個忠告。廉貞星君對魔族決不留情,你不要存什麼傻兮兮的僥倖。如果你一定要用人的身份死皮賴臉蹲在在山上也可,但不要指望此後會有任何人來幫你。就算是陸清羽,也幫不上一絲的忙。"
"等一等,你......"他最早在今日早上就知道我是魔族了,居然還不動聲色,到底有什麼企圖?"你可知道,我,我就是那人人聞之害怕的大魔王,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麼角色?"
陸霞嘴角抽了抽,歎出一口氣。"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特別笨的凡人,沒想到今日才知道,你就連做魔族時也如此的蠢。你有沒有聽過老鼠偷油的故事?一隻餓得很瘦的老鼠,爬到甕裡偷油吃,他吃飽之後,十分滿足,不過此時他已經變得又肥又胖,再也無法從甕裡爬出來,只好死在裡面了。"他停了一停,接著道:"你當年給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才下了這麼多層禁制?你認為現在有哪個神仙或者妖魔,能有這樣的力量將你的封印全部解開?他們又為什麼要為你解開?"
我目瞪口呆。不錯。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唯一的目標就是拋棄魔族的身份,先變成人,再修成仙,然後與廉貞星君共居天庭。卻沒想過,若是成不了仙,也變不回魔,還被找上麻煩時,該怎麼辦。

第二十三章

陸霞飄然離去,留下我在原地暗自神傷。
當初我把自己打了個包扔到凡間,自認包得和粽子一般無二了,結果給陸霞一眼就瞧穿我的饅頭本質,實在令本魔王沮喪。
如果我再得罪他一次兩次,他轉身把這事捅給廉貞星君知道,我可如何是好。
廉貞星君就是我命中的剋星。想當年本魔王風華正茂,親自帶著八萬魔族精英從殺向天界,是何等的英姿颯爽。人間的勇士見了本王精良的魔軍皆屁滾尿流,聞風喪膽,各路仙者比白菜幫子更不經砍。本魔王差不多就要一把火燒了南天門的時候,廉貞星君與貪狼星君率天兵天將將魔軍攔在天河之外。忌憚著怕誤傷了廉貞星君,所向披靡的本魔王居然在天河外苦耗了大半個月,才把貪狼星君打成重殘,親手將廉貞星君毫髮無傷地縛回營帳。
魔界天兵死傷無數,天河染得血紅,皆不放在我心上。本魔王腳踏天界九霄,背望悠悠天水,脈脈望住廉貞星君,單膝跪下,用魔族最高貴的禮儀向他示愛──配上本魔王略染鮮血逾顯英俊的臉龐,與稍沾硝塵更添滄桑的黑色戰袍,實在應該是一副華麗至極又感人肺腑的畫面。我相信任意一個魔族的女子看到此情景,一定會尖叫腳軟,就算讓他們下輩子投胎做人也情願。
可是廉貞星君只是微愣,就臉色發青地破口大罵我們魔族是多麼地無恥,殘忍,下流,血腥,變態!
我在此之前從沒想過這些豐富的形容詞可以從他嘴裡說出來,竟覺得更加可愛了。我苦口婆心地想告訴他,我們魔族托管了人界,從此只會讓人界更加好,可他卻絲毫不願聽。我們魔族在那樣雞不飛兔不跑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破魔界都能活得如此強壯,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就是不信我們能將人界管得更好。三界之中,天界最美,人界也有青山綠水,就只有魔界一年到頭連太陽都照不進,連生出來的小魔族都日漸長得更歪瓜裂棗,所以有些本事的魔族才一天到晚想著往人間跑,而我也想在人界多佔些地方。
後來廉貞星君突然說若是放了他,他可去向玉帝陳述我的要求,或許連仗也不必打。
我大喜過望,連忙說,我答應你,不過你也答應我,辦完此事與我共居魔宮,一起治理這魔界人間的大好江山可好。
廉貞星君臉色瞬時又變得鐵青。他說,你先放了我,不然我怎能看到你的誠意。
我認為確實如是。為了讓他看到我的一片至誠,我喜滋滋地去了他的束縛,親送他過了天河,然後等著好消息。
等到第二日,我還都沒睡醒,天界就揚旌舉幄,滔滔攻來。
這天界怎麼能比我們魔界更不要臉?
我十分生氣,於是衝入殺陣,毫不拖泥帶水砍掉礙事的雜兵把陣後的廉貞星君擄了回來。
這次他咬緊牙關,不管我口出惡言還是癡心肉麻,也不開口說一個字。
我決定不管這麼多,先砍盡天兵天將,再燒了南天門,揪下玉帝,一切也就解決了。
正準備動手時,聽到廉貞星君說明白我一片好意,讓我放他回去再試試斡旋。
我想了想,決定再相信他。人間說,事不過三,因此我還可信他二次。
他回去後,不出我所料,沒過多久天庭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又發兵攻過來。
這次我連氣都懶得氣,無視那叮叮砰砰彩光亂閃鬥成一團的天兵與魔族們,一路砍瓜切菜,輕車熟路地殺到廉貞星君所在的陣位,揪住他的衣領。正要提起來飛回去的時候,發現有些不對。
全身像被一張網籠罩下來,有些動彈不得,而且壓迫的感覺在快速收緊。這才發現我正站在北斗七殺陣的杓首廉貞星之位,而貪狼,巨門,祿存,破軍,武曲,文曲六星君早已布好陣法,只等我入甕。
我有些惱怒。地處天庭,他們佔盡優勢,平時普通仙人要借北斗七星之星光佈陣就已經很叫人頭痛,何況是七位星君親自上場。這天罡之氣與星辰之鎖交織密佈的網力量巨大,突破起來很有些耗力氣。
像文曲星君與祿存星君平時根本不上戰場,所以這陣法也是千年難得體會,我在裡面體會了少許時間,覺得體會夠了,便蓄力衝破此陣。
此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因為我站的杓首之位成為陣眼,我的力量與北斗七殺陣反噬力量之和就全加到了廉貞星君一人身上。我俯首看去,他果然面如金紙,仍竭力維持著陣法。我明白,只要我衝破此陣,反噬之力全出,其他六位星君少則吐血重傷,至於廉貞,是定會香消玉殞了。
雖然說了事不過三,卻不由得又有些猶豫。
他以身做餌的時候就應知道,自己所處之陣位是死門,我不死他就得死。我心一軟,居然不合時宜地在這生死關頭起了幾分憐惜美人的意思,糊里糊塗卸去力量,反倒撲回廉貞星君身邊,替他化掉北斗七殺陣反噬之力。
於是正在此時,紫薇星曜,我自然已不及躲避,一道星光將我穿胸而過,牢牢把我釘在七星陣內。紫薇星君從天而降,拔劍向我刺來。
我全身受制,這種情況從未有過,所以氣得要命,誰知道那紫薇星君又偏不知死活地一劍刺在我胸口。我怒極,拼盡全力,借紫薇星位破陣而出,匆忙逃回本營,不過已經很有些狼狽。
和天界的這一仗,因此沒有打勝。後來我帶著重傷收兵回府,很是沮喪了一段日子。
回首過往那些崢嶸歲月,實在令人唏噓。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我去擁翠峰做早課,陸清羽一如既往比我到的更早。他看到我,神色詫異道:"你是生病還是怎地,怎麼臉色這樣差。"我朝山澗清水中望去,依稀看到自己青腫的眼皮。強自笑著對他:"沒有,昨晚似乎被蚊子叮了幾口。"
山間溪流,瑩紆涓涓,山徑菊黃,擁著一澗綠水。這好景致,秋日風涼,哪有什麼蚊蟲。
我昨晚,又愁得幾乎一夜沒睡。
遇上廉貞星君之後,我過往幾百年懵懵懂懂的日子一下清晰起來,就像一池渾水驀地清明,我看見了過往三生九世的來龍去脈,卻不知前路該如何走。
以前的我,只需想著怎樣曲意討好廉貞星君便可,現在卻生怕被他認出真實身份,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定被人捏死。以前我做魔王的時候除了廉貞星君讓我碰過壁,想要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現在做人做久了居然變得思前顧後,這樣窩囊,可見本領高強是必要的。
於是我打起精神,更賣力地練功,雖然明知沒什麼用。陸清羽的劍也是陸霞送他的,與新月類似,名叫盛雪,盛雪瑩白,新月緋紅。我其實很喜歡那把新月,雖然自己劍法不濟,沒什麼機會用。但陸霞既然索要,我也只能去還與他。
我來到掌門宮中,陸霞卻又在與廉貞星君商議大事。我在門外等到陸霞恭送廉貞星君出來之時,默默垂首立在廊側,廉貞星君還是如以往一樣,目不斜視地從廊中走過,與我擦身而過時距離不到二尺。
陸霞送畢廉貞星君回來,走到我身邊,道:"怎樣,他方才有無看你一眼?"
我尷尬不已。
他又自顧自接著說:"他若是仔細看你,你才糟了。剛剛我們商討了半日如何遏止魔族動亂......"
我趕緊捧上新月:"掌門,我是來送還這把寶劍的。"
他看著新月,收住話頭,沒有伸手來接,也不發一言。
我不知哪裡又惹他生氣。
他今日束著一條淡紫色的腰帶,與廉貞星君頭戴紫玉冠的顏色倒是十分相配。
我這樣盯著他的腰帶好久,方才聽到他淡淡地道:"你把這劍給元止拿去收著就行了。"
我答道:"哦。"
他一甩袍袖,轉身向廳內走去。我目光還盯著他的腰帶,不由自主般整個身子也跟上前去:"等一等。"
他回頭:"還有何事?"
我望著他,小心道:"那個......魔族一事,我,我也想知道......"
他眉尖跳了一跳,遂又神色淡定地道:"你認為我為什麼會告訴你?"
我低頭,訥訥道:"哦......"
兩人又呆了半晌。突然,我聽見衣角帶風之聲,陸霞大步向我走來,一把提住我的衣領,我一恍神,整個人隨著他騰空而起。
我坐在一柄玉塵麈之尾,陸霞站在前頭,我們腳下是層層雲靄。我戰戰兢兢在塵麈之上凌空立起身子,生怕一個倒栽蔥就摔下去,十分狼狽。
陸霞臨風而立,有如蒹葭或有如玉樹,衣袂飄飄,翩然回首看向我:"我怎麼從沒聽說哪個魔王像你這樣窩囊。"我兩腿戰戰,不去看腳下。陸清羽帶我飛的時候最少會讓我扶一把,他這孩子心眼比陸霞好得多。
我搖搖晃晃在玉塵麈上站直著身子,陸霞雲淡風清地站在我前面看笑話。
我咬著牙,惡狠狠怒視他的背影,突然塵麈猛地一剎,我維持不住,登時向前倒去。
我無物可攀,只能攀住陸霞,塵麈又如常向前飛去。
他淡然道:"既然本來就窩囊,又何必死要面子,開口求求師父難道很丟人嗎?"
我並沒答話。
我何嘗不知他其實從未對我不好過。所以昨日他氣惱把我一掌推出去,又在廉貞星君面前決絕仿似不認識我的時候,才會心碎如齏粉。他就算罵我嘲笑我也好,我最怕他生氣,最怕他從此不認我這個朋友。
我們去的方向是東海。
我攀著他的肩膀,默然無言,他也再不說話。
最後一次這樣和他靠近,已經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心中情緒就好像腳下層雲霧靄般千頭萬緒地捲起,突然有種悲哀的衝動積在胸口。若能忘卻所有,就這樣什麼也不管,我也可以緊緊把眼前這人擁入懷中。

第二十五章

大半月之後重返寧州城,人來人往仍無甚變化。
陸霞與我進了一間茶肆,坐在二樓臨窗之處。他已將一身打眼的長袍玉帶變做尋常書生的穿著,叫了一壺鐵觀音加少許茶點。茶肆人聲喧雜,我正疑惑他為何要選此地,他搖著著舊折扇,往我身後點一點:"你看這層樓中有多少你的同輩之物。"
我驚訝地凝神感應氣息,才發現,在我對角桌上,那個一臉笑容,與對面茶客相談甚歡的藍袍肥胖商人,我左側遠處一個戴著方巾的布衣文士,另距我二丈外正給桌上客人彈琵琶賣藝的一個年少花娘,竟然都隱隱透著一絲魔物氣息。他們肉身與舉動皆與普通人相似,絕無破綻,一絲魔氣只夾雜在魂神之中,如果不是我本身對此極其熟悉加上著意查探,決看不出來。
陸霞喝一口茶,又望著窗外道:"再看看這街上行人,幾乎十之有一是已經被附身的。上次你們來的時候,只殺死一些低級魔物,就算清羽也沒覺察出這些與常人無異的寄生。多虧青韶大人感覺有異,令此地的功曹游神不分日夜監視,才發現魔族竟已暗度陳倉到這個地步。天庭決定先裝作不知,以免打草驚蛇,暗地觀察魔族下一步動向再做打算。"
他回首盯著我:"我們與魔族打了這麼長時間交道,是第一次聽說魔物有這種附身之術,看起來與你變成凡人的方法倒有些相似,你對此知道些什麼?"
我當時是不顧後果地給自己下了幾十道封印,才勉強偽裝成一道遊魂跟著畜牲投胎,才勉強變成現在這樣。這些附身在凡人身上的魔族怎會跟我一樣?況且道行高的人也可看出。不過我以往確實沒聽說過這樣的法術,能使出瞞了仙界這麼久的障眼法,也算不簡單了。
我搖搖頭。
陸霞盯著我的眼睛,有些捉摸的神態。其實他根本不用這樣試探我,還不如直接再下個讀心的法術。我只想當自己是個凡人,哪有精神跟你們這些天仙躲迷藏。
我只在心裡這麼腹誹幾句,略過他的目光端茶向窗外望去。
突然間,心神一凜,覺得十分不安。
陸霞問道:"怎麼?你看見什麼了。"
我趕緊望向別處,嘴裡隨便說道:"......又發現幾個魔族,在街上。"
陸霞隨著我視線看去,緊盯了片刻,道:"不錯,這面街上此時少說也有五六個。"
他繼續喝茶,一面不露痕跡地留意著周圍魔物的動向。還好,他並未注意我剛才一瞬的失措。
剛剛我發現,我以往的部下,魔族的高官即地位相當於宰輔的輔弼大公滄海葛蘭的氣息居然也混跡在幾個魔族之中。葛蘭是魔族最強的貴族之一,長於術法,以往是我的左右手,我扔下魔界跑到人間時就是他在輔政,以我對他的熟悉,決不會認錯。如果連他也來到人間,那魔界的入侵究竟深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或許這次仙界的估計尚嫌保守。
我並非故意想要隱瞞著陸霞,但葛蘭與我上百年的交情,我怎能出賣他?只不過若魔界立刻就大舉入侵,毫無準備的人間生靈又焉知會遭怎樣的塗炭。說起來,我以前帶著魔族打仗的時候,可不會這樣站在人的立場上考慮。
就好比梟夜明而晝昏,雞晝明而夜昏,蓋道不同而已,梟之明謂雞則為昏,雞之異謂梟則為同,我之晝夜不同於他之明昏,仙界與人又焉能用他們的準繩來將魔族歸類。不用說嫉惡如仇的陸清羽,就連陸霞說起魔物之時,也彷彿包含鄙夷口氣,似乎魔族與雞豚狗彘其類。自世界初創時分為仙,人,魔三界,就以仙界為最尊,人界是仙界的被庇護對象,而他們皆認為魔界是一切惡與騷亂的根源。
我忍不住向陸霞道:"我自然明白凡人在仙魔戰亂之時求生艱難,不過魔族覬覦人間之地也是為自己打算,凡人食畜牲肉,奪鳥獸命也是為自己打算,這兩者又有何不同。"
陸霞笑笑,道:"你學習道法也有幾年,怎能不知道陰陽消長之理。仙界為正,魔界為反,若無魔界,三界怎能平衡?創世之時也就不會讓它存在。只是魔界太盛之時,仙界必須抑扼,否則魔長道消,世無寧日。魔族行事與獸族相似,本能多過理智,若天上天下都被魔族統治,人間仙界也不復如此平和良景。"
我悶悶喝茶,沒了跟他說話的興致。
說到底,也還是按照自己的標準來判定異族罷了。原來我在他眼裡也和飛禽走獸一樣,比人更低等,這樣的陸霞跟廉貞星君有什麼區別。本來他知道我是魔族之後也如原樣待我,我還曾以為他與別的仙人不太一樣。
陸霞拿扇骨敲敲我的肩膀,笑著看我:"原來做了這麼多年人你心裡還覺得自己是個魔族,並沒真的變成人。"
什麼是魔還是人?太虛化神,神化萬物,萬物本來皆一物。萬物或為有情也,或為無情,又為何要斷然分為神魔。
陸霞想是看出我不高興,只是笑著喝茶。小二過來道:"兩位客官,可要再添一壺?"
我抬頭盯住那店小二,覺得有些不對,陸霞已經點頭,又笑著用扇子點著我道:"外加給這位客人加上一碟桂子椰蓉酥糕。"
我抬手止住他道:"慢著。"
陸霞道:"唔?你不是愛吃這個。"
我緊盯著那小二,看向他的眼睛。那一直沒甚麼不同的店小二突然嘴角一扯,看向我道:"沒想到不是這位道長,反而被旁邊這位小哥看穿了。"
陸霞神色瞬間變了,但他的手指還未曾來得及動,我們週遭景色已經驀地一變,從茶樓到了一個空曠密封的結界之中。除了我和陸霞二人,那個店小二,此結界中還有剛剛被我們看到的那幾個附身在常人身上的魔族。他們把凡人之軀蛻在一邊,顯出原身,以多凌少將我與陸霞圍在中間。這幾位看起來都是魔族裡面法力比較不錯的貴族,而那個店小二,就連陸霞也看不出他真身的,便是我過去的輔弼大公滄海葛蘭了。
既然是葛蘭親自出手,我想他們一定對將我們手到擒來有十分把握,我們這邊狀況十分堪憂。
我拔出劍,一邊苦思對策。陸霞一揮玉塵麈,站在了前面,朗聲笑道:"好大膽幾隻魔物,不乖乖躲在海底啃你們的泥蝦蟲鱉,居然敢到本座面前來自尋死路。"
我出了一頭冷汗。葛蘭最近幾百年的進境我不瞭解,但若放在以前,他應該是足以對付廉貞星君的,陸霞是廉貞星君的徒弟,只怕......
我一把拽住陸霞的衣袖,俯在他耳邊道:"師父,我看我們還是先多喊幾個人來......"
旁邊那幾個我不大認識的魔界貴族聽到陸霞的話已氣得發指,各個面色猙獰地欺身上來預備圍毆。葛蘭在後悠悠地道:"你們去對付後面那位小哥,這位仙座大人可是意義重大,務必要抓新鮮的,交給我就好。"
陸霞聞言也不退讓,甩袖上前對上滄海葛蘭,我腦裡響起一句:"我已經喚了路過的游神,若我無暇顧你你自己多撐片刻便好。"
事情變到這個地步,我該如何是好。我能感到葛蘭斂去不少實力,八成是要誤導陸霞的判斷,他這樣做,越發顯得他勝券在握。可以我現在的本事根本幫不到陸霞絲毫,除非我在這群魔族面前自己亮出身份。
可若我在葛蘭面前亮出身份,處境不一定會比現在被五六個魔族圍毆好多少!
我被幾個魔族包圍著,前支後拙,險象環生,還好雖然實力不濟,但幾百年前無數場戰鬥的記憶總算能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讓身體迅速反應,贏得一線生機,所以也沒頃刻就被他們戳個渾身窟窿。我仗著新月寶劍之力屢屢將他們逼退身邊,對我而言這樣的戰績已經十分不錯。我忍不住一邊滿頭大汗一邊去看陸霞那邊的情況。
葛蘭一手執劍一手不知捏著什麼法訣,我認得他手中魔界三劍之一的盤龍劍,劍身軟如玉帶,卻削金斷鐵,無往不利。我從一個縫隙望過去的時候,盤龍劍正與陸霞的玉塵麈尾緊緊纏繞在一起。我這邊一個魔族離我稍遠,突然念起一個炎咒,幾團熊熊烈火向我撲來。我下意識地揮袖一擋,可是忘了自己現在力量有如蜉蟻,火焰撲面而來,我的衣袖瞬間燃起,熱浪滾滾。
正當心神一片空白之時,我聽到"錚"地一聲,睜開眼看,陸霞已擋在我身前,火焰無跡無蹤,方纔那個魔族直直站著,身上一道巨大的傷口,正往外噴血。
他左手執著一柄劍,我認識他這麼久還從未見他拔過的劍,劍尖一朵嫣紅的血。
葛蘭飄然而至,道:"唷,倒是師徒情深嘛。"他左手一揮,扔出的似乎是玉塵麈的碎片,笑道:"那麼我也要趕緊為我的屬下報仇呢。"
陸霞毫不示弱地揚頭笑道:"那就要看你這隻老魔物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他一開口,嘴角沁出一絲鮮血。我看向他扶著我的右手,才發現他右手虎口也已經震裂。
我心中巨顫,一把將陸霞緊緊抱在懷中惡狠狠沖葛蘭大吼:"滄海葛蘭你這個王八蛋,你快給老子停手!"

第二十六章

我惡狠狠沖葛蘭大吼:"滄海葛蘭你個王八蛋,快給老子停手!"
葛蘭悠悠飄在半空中的身姿陡然凝住。就算是陰險老辣如滄海葛蘭也受不了這刺激,我如果是他一樣會被雷劈得很慘。
還記得當年我留了一封遺詔預備金蟬脫殼之時,還面帶微笑想像了一下葛蘭看到"遺書"時被氣得直哆嗦的小樣。當年我甩手給他那麼大個爛攤子,今天有膽在他面前自曝身份,自然就要有做好承受怨念的準備。
誰讓我現在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葛蘭臉上劃過驚愣劃過猶疑劃過怒氣,用了好久才看見他重新換上那副波瀾不驚地表情。
"是你?"他笑一笑,目光又朝著陸霞轉過去:"我還說是怎樣,原來又換了一個嘛。"
我趕緊鬆開胳膊。"你不要亂講,這是我的至交好友,你們不可傷他。"
葛蘭"呵"地歎口氣,躬身下拜對我深深行禮。"既然陛下終於肯現出法身,那就跟在下回魔界去吧。只是這位道長......"
那幾位貴族還如方才一樣瞪著我,木木呆呆,有一個較機靈的回過神來,小聲俯首向著葛蘭道:"陛下,這......"
原來他已經登基了。不過當初我的遺詔就是囑命他尋找下一任魔皇,抑或自己即位,這也合乎情理。
陸霞的眉頭擰在一起。葛蘭截住那個魔族的話頭:"我們已沒多少時間,不需廢話。"又轉頭看向我,放低聲量,低聲下氣地道:"臣下不敢拂陛下的意,不過要破界石封印,須得以鮮血加上修真之人的丹元作祭,這位道長數百年修為,半仙半凡,又還是純陽之身,我們怕是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材料。"
我感到自己臉皮跳了一跳,復鎮定地道:"這些事與我何干。"然後換了一副臉孔,冷下臉,聲音也透著絲絲寒氣:"總而言之不准傷他,其他我才不管你該怎麼辦。"
向葛蘭扔出此話,我又冷颯颯向那幾個還躊躇不定不知手腳該放何處的魔族一一掃去。他們戰戰兢兢看看我,再看看低頭不語的葛蘭,於是也跟著跪下。
陸霞從我手中抽回袖子,拭了拭嘴角,望著我面前的滄海葛蘭不發一言。
葛蘭揚起頭,金色雙眸放出絲絲光芒,我看到他這開始算計人的眼神就下意識地寒毛豎起。果然他悠悠開口,道"若按陛下的辦當然可也,但就憑臣下等一干還不配在龍宮守門的蝦兵蟹將,若貿然放了這位仙座大人,只怕會惹更大的麻煩。除非陛下肯做個保證,跟著臣下回魔宮......"
我再熟悉他的要挾手腕不過,冷哼道:"你不放,難道仙界就不會找你麻煩。你看得清楚,我現在一絲本事也無,就算你打破界石封印,惹得天庭千萬兵將齊壓魔境,魔界又有多少勝算。"
他孜孜不倦勸道:"陛下,臣等又何嘗願意勞兵黷武,但沒有陛下這樣的扛鼎之基,臣下等怎能安穩過日子?若陛下願意跟臣回魔境,一切都好說好說......"
你拍個球的馬屁!一看就知道是要想方設法把老子抓回去洩憤,跟他回去,說不定會釘在木架給萬魔瞻仰,他腦子裡那些那些層出不窮的變態招數我想都不願意想。
我正意志堅定地準備搖頭,腦中又傳來了陸霞以秘術對我說的話:"此方游神有了消息,似乎天庭有人正在趕來。我不知你的身份有否被洩露,但鬧了這麼大動靜,你這樣留在在人間很是危險。倘這些人不至於對你不利,你還不如回魔界去較好,若你回去出力周旋阻止騷動戰事,就算是為蒼生造福,我也會在天庭這邊與你一同盡力為此遊說。"
我驚訝向他回頭,他目光瑩瑩,篤定注視我,帶一絲笑意。
彷彿數百年前我也對誰講過類似的話,但不是此情此景。那時我尚年輕,尚有膽量豪情萬丈,尚有本錢拿來傾盡。只是那時我能為一人傾盡所有,卻從得不到半分回應。我本以為這在人間磨礪數百年的枯枝再載不起當年那樣年少義氣,卻不知枯木逢春猶發生,我一個激靈。身體中似乎有什麼被壓抑久的東西慢慢躥升而起,我故意不去在意。
我緩緩轉向葛蘭道:"可也,只要你信守諾言,我也會盡力助你。"
我注視陸霞馭劍離去,他受得傷不知重不重,不知還能支撐得住否。葛蘭在旁邊譏誚道:"陛下,想不到您居然能從那魔障中脫身,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我看他一眼,卻沒心情再和他對掐,只說道:"走吧。"
剩下那幾個魔族,跟在身後,扭扭捏捏,表情促狹。我回頭望他們一眼,道:"你們幾個速去通知此城的全部魔族速回魔境,天界大軍不知何時就要來,你們抵擋不住。"
那幾個魔族齊齊看向葛蘭。葛蘭道:"按陛下所說的辦。"又向我恭敬地道:"陛下,那我們先走吧。"
原來東海海底那塊界石,在海底地動之時被毀壞,葛蘭趁隙施了後門之術,此後靈力高強的魔族憑借葛蘭的法器指引便可自由來去,青韶的修補是為時已晚。至於那附身之術,據說是葛蘭由我的脫走而受到的啟發,不過只是控制寄主的肉身,而不是像我一樣融入宿主神魂並將魔性封得神不知鬼不覺。

第二十七章

魔境只有兩個季節,白夜過後就是漫長的永夜。在永夜中只有很少的植物能夠生長,魔境唯一的花只在白夜到來之時短暫開放。我們來到距離人間邊界最近的白旄山上,這裡只有硝瘠的土地與貧乏的山巖,在峭壁的頂端,長著一株正要開放的冰雪螺,那稀少的花種在魔境冷冽的風中輕輕顫抖。
葛蘭停下來,我看著他低身摘下那朵花,放在鼻端。然後他搖搖頭,語氣遺憾:"沒有香氣。"
我說:"但凡間任何花的美麗都不能與之相比。"
"哦?"他回過頭來,笑容中隱匿的刻薄似乎又顯出一些:"那若讓你對著這朵三界中最美麗的孤花,終生享受這無止無境的冰天雪地,你願不願意?"
我搖搖頭。
"哦?"我過於連貫卻又前後矛盾的回答似乎令他詫異,他輕笑了一聲,又搖搖頭。"所以你現在在凡間,過得一定很好。"
記憶像黑海的潮汐拍打砂岸。那時我年紀還小,也沒當上魔王,葛蘭和我結伴爬上白旄山,眺望遠方看不見的海岸。
"你去過人間嗎?據說那裡一年有四時八節,太陽每日昇落,夜晚月梭星移,開很多種類的花,跟我們這裡大不一樣。"
我說:"但我覺得這裡也挺好。"
葛蘭低頭看我的眼角滿是鄙視:"你不懂,反正凡間比我們這裡好上千百倍。"
其實我當然也知道。自天地混沌開闢以來分為三界,天界牢牢罩在上頭,人沒什麼本事,魔族凶殘蠻厲。人族仗著有天界撐腰,卻瞧不起我們這些強大得多的魔族,仗著人多三天兩頭聚眾剿殺魔物。若不是人間比魔境好上許多,食物豐富,銷金醉骨,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魔族三天兩頭跑去人間打秋風,甚至一輩子匿在人間不回來了。
魔境的自然環境太過惡劣,沒有食物的時候就自相殘殺,稍軟弱一點的物種都活不下來,能活下來並活在頂端的魔族都是最強橫的,所以我也很瞧不起風一刮就倒水一淹就跑的人類。
少年的葛蘭目光灼熱地望著遠方,將名為豪情壯志的風納入袖底:"終有一日,我要讓那人間萬里山河俱成為魔土,軟弱渺小的人類只配做我們的牲畜。天如何?離山不過三尺三,我要將那天也翻上一翻!"
我佩服地仰視著他,擤了擤鼻涕,認真地抓住他的衣角。
"葛蘭葛格你說的真好,將來我也要幫你。"
後來,我和葛蘭迅速地從不停互相鯨吞蠶食領地的貴族戰爭中嶄露頭角,開始時我年紀還小,總跟在葛蘭身後,不過如果他給我佈置任務,我就會迅速地一人搞定他讓我殺的所有敵方頭領或者士兵。
再後來那些魔族的士兵都奉我為戰神,有我參加的戰爭漸漸變得毫無懸念。葛蘭有一次甚至無奈地說:"跟你這樣連戰術都不需要的人一起打仗,我連做軍師都覺得做得很沒出息。"
自然而然地,我被萬眾一心地推舉坐上新一任的魔族聖王寶座,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縱內閣讓他們選葛蘭做宰相。他和我不一樣,對自己要做的事有極強的責任心,所以有他在我可以安枕無憂地偷懶溜號,反正葛蘭看不慣了總會氣哼哼地把本來屬於我的工作做完。
我經常溜去人間,葛蘭說的一點沒錯,人間確實比魔境美好得多,我在那時候遇上了在凡間歷劫的廉貞星君,從此想要征服人界的動力又多了一闋。又過了一些年,我們準備好發兵的條件,葛蘭坐陣後方,我將浩浩大軍開入人界。
那時我一路攻城略池像是毫無阻滯一般,眼看就要一劍插入天庭,卻在離約定的目標最近的地方被當頭一擊,一瀉千里。
戰場失敗,情場失意,我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到魔境。雖然葛蘭成為我的下屬很久,只要有人在的時候都對我無比恭敬,可是我心裡還是有些怕他,躲在魔宮裡不敢見他。他負責刑典罰律,變著法子玩弄那些有一點過錯的貴族的手段我可是見過的,我這次為了一己私事輸掉整場戰爭,大大地丟人。如果他跟議會投票給我搞個"戰場叛國罪"把我彈劾下台,我還不知要受怎樣可怕的懲處。
我心如死灰,把自己關在宮裡藉著養傷之名誰也不見,絞盡腦汁想了又想。三十六策走為上,葛蘭那麼有本事,其實我這魔王在不在也都無關緊要,若要保得我後半生平安,逃走是唯一上策,因為就憑我這點出息,就算下次被趕去打仗,半途見到廉貞星君還是照樣稀里嘩啦敗下陣來。廉貞星君不是討厭我是個魔族麼?如果不是魔族,我是不是就有機會待在他身邊。這麼想著,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到一條策略。
我把自己封了七八十層封印,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投到人界,讓自己只記得要修道成仙。人不都說做神仙好麼?我想體驗體驗做人,也想做神仙,這樣就可以拋棄做魔族時的一切煩惱。
但是葛蘭剛剛說,你現在做人,過的一定很好,他卻說錯了。
我做了這麼多年人,才知道做人的煩惱一點也不比做魔的時候少。做魔的時候,我是最強的魔,從來只站在頂端,何曾畏懼過什麼。到凡間做人投胎,我卻遍嘗繁華富貴與辛酸苦辣,學會見人說三分話,不全拋一片心,活得畏縮還有些窩囊,而居然還甘之如飴。其實凡人壽命短,除了情字放不斷,對我而言一切都只是轉眼雲煙。
我走神走得久了,才發現葛蘭一直玩味地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現在套著一層人殼子的你在我眼中,像什麼?"
我盯著他,搖搖頭。
他金色的眼眸陡然尖銳,亞麻色的長髮在寒風中揚起。"像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
他的呼吸變得散亂,揪住我的領子急促地問道:"你是誰?你配不上梵替這個名字,告訴我你究竟是誰?梵替到底去了哪裡?你為什麼要裝作認識我,裝作曾經是我們的魔界聖王?你看看你自己!從頭到腳,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我嘴角抽了抽,沈默片刻,道:"對不起。"
他哈哈大笑,眼中的怒意更盛。"對不起?你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麼用?除了讓我更噁心。"
他的笑變得有幾分猙獰。"你讓我噁心,這樣爛得要命一無是處的你讓我覺得噁心,你知不知道。"我皺了皺眉,想要移開他讓我不舒服的手:"我知道,你手拿開,你要掐死我,呃......"
他的手驀地收緊,空氣從我的喉管被擠壓出去。"你知道你喊我的那時候,我想了些什麼?我希望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你,我希望能一掌殺死你,斬成肉泥,埋到地底去。你是梵替?你配嗎?"
我開始意識到他也許並不是在開玩笑。我艱難地鼓動聲帶,盯著他的眼睛,想要發出一些聲音,卻只能感到視覺和其他五感都離我越來越遙遠。
突然,胸腔間感到一陣涼意。我困難地低下頭去,發現自己的胸口已經被開了一個血洞,我的那顆凡人的心臟被掏出來,攥在葛蘭鮮血淋漓的手裡,他哈哈大笑,舉起那顆心臟,一把捏碎,飛散的血漿和碎屑濺在我們的臉上。
我木木地看著這一切,仍然不敢相信這些事已經發生了。葛蘭,殺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多久以前開始,就想這樣殺了你。"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清晰無比。
肉體被撕裂的感覺變得真實起來。是的,他殺了我。他嫌惡地放開手,我的身軀軟弱無力地傾倒在冰冷的地上,風從開了洞的胸腔不斷灌入。
我直直望著白茫茫的天空,對抗著體內遲鈍地澎湃捲起的疼痛。
他回頭俯視我,也許是因為剛剛完成了多年夢想,他的笑容滿足且美麗無比。"不好意思,我來不及等你慢慢嚥氣,凡間還有許多事等著我處理,我剛剛答應你的那些話全都是狗屁,請千萬別放在心上。"
"哦,"他提起腳,又回過頭來說:"你應該很慶幸,在最後一刻還能跟我說上話,,所以這個東西送給你,不,應該是你的屍體。"
那朵冰雪螺,悠悠飄飄落在我的軀體上,頃刻間被染得鮮紅欲滴。

番外 女官日記

納栗之年七月十八,日時子正
今日本該是一年中難得放晴的日子,卻不知為什麼下起暴雨,令人十分懨懨,連帶我的心情也同這天氣一樣陰雨連綿。進宮出仕已有一段日子,卻感覺當初在學宮時的雄心壯志與我漸行漸遠,當初與學友在作為稷下標誌的七針晶下一起發下的要追隨我們魔界二萬年來最偉大聖王做出一番實業的誓言,現在看來也如同凡間秋季風中吹下的一片落葉般不值一提。
因為此刻那位古往今來最最偉大的君王,此刻既沒有如我們在學中時對所有明君的幻想一般,日理萬機地伏案工作,亦沒有繁忙地梭巡於樞密院或議院之間與群臣共議國家大事......與此相對地,這位陛下正抱著一壺繞過了對君王膳食要求嚴格的檢事司與對主君行常要求嚴格的宰輔大人的雙重夾襲的來自凡間的二鍋頭,倒在臥榻上自酌自醉。
而我剛在離君主不到三丈遠的辦公桌上,整理因為上司的懈怠而顯得乏善可陳的文本,當寥寥無幾的工作被處理完畢之後,我提起筆,開始繼續今天的日記。反正以陛下的和藹可親,在他自身怠工的同時,就算我拉上明川與招騏在工作時間打三人馬吊他也不會稍抬一下眼皮......所以我樂得自己找些閒趣。話說記錄君王起居注這類冠冕的差事,本不應由沒有資歷的區區書記官如我來擔任,但本屆的君王由於某些不方便與人知的原因,強硬地將這樣重大的任務指派給在下。──但陛下若果以為時常的小小賄賂能讓我將其美化為勤政的明君,他就大錯而特錯了。不僅如此,我還會在私人日記中最大可能地還原這位萬民羨仰的偉大君王的一些虛偽真相,以備後世之人明鑒。
譬如此時,在灌完一壺少許有些上頭的二鍋頭之後,陛下像終於放棄了塵世間一切煩惱一般滿足地呼呼大睡,口角還流下失儀的涎液。誠然,以陛下足以欺騙魔境萬萬民眾的充滿威儀的英俊感,此刻的景象若是映在普通魔族眼中,也必定是一副玉醉山頹的美姿,只可惜由於親眼目睹過這位陛下的諸多甚至令下屬不忍出口的可笑形狀,區區在下如我實在難以對他再產生任何一般的敬仰感。
要說他今日為何怠工偷醉,其實原因我也有些清楚,因為其處境觸動了我少許的同情心,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
剛剛宰輔大人果然過來查崗了,嚇得我掉了一身冷汗,幸好宰輔大人只顧得上修理陛下,並未注意到同樣消極怠工的小小書記官。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坐了許久,有些內急,於是從便門出去解個手。沒想到推開門葉,一掀起簾子,便瞧見了坐在門外茶廳的宰輔大人。宰輔大人見到我,笑得分外和善,他站起來道:"晾福,我在此地等了半刻了,招騏說陛下正在練功的關鍵時刻,萬不可有人打擾。我怎麼見你出來了?想是現在行功到了不緊要的時候,你可否進去通報陛下一聲,說我有要事求見。"我當時一個激靈,瞥一眼旁邊抖得篩糠似的招騏,腦子裡瞬間閃過赤橙黃綠青藍紫白光。最終我穩了穩神來,回以鎮定微笑道:"回稟宰輔大人,陛下剛才行功確實到了最後一層,如今已經快完了,待我進去為宰輔大人通報則是。"
然後我在宰輔大人巨大的精神威壓之下,強忍著尿意,不卑不亢轉身步入內廳。一掩緊門扇,我立刻飛速地撿起地上的酒壺,用力拉開厚厚的隔寒窗,將之遠遠扔出,讓罪惡的痕跡被掩蓋在雪裡。然後我刷地拉開壁櫥,拖出一大包熏香香料之物,將其堆放在陛下床榻之側,最後,我運起玄魔功第三重一掌劈在尚在沈睡的陛下之後頸......
陛下惺忪地睜開眼來,問我有什麼事。我沈著地告訴了他宰輔大人已經到了門口並即將進入這樣一個沈痛的消息。與我的沈著冷靜形成鮮明的對比,陛下再次威儀掃地地急跳而起,手忙腳亂地佈置著與我們的口供相似的場景,並使用法術試圖掩蓋自己曾經酗酒的真相。
......最後的結果我實在不願提起。陛下那與宰輔大人尚存一線距離的幻術被慘痛地識破,並被在此後三個月內禁止踏出宮門。
納栗之年十二月二十七,長夜
這些日子都什麼興致寫日記,不過今天忙得腰酸背疼之後還是忍不住來憤懣地隨便寫些什麼。自從上次陛下在宮內酗酒被宰輔撞破而被禁足之後,我們的日子過得淒慘了許多,因為作為貼身的手下而失察的緣故,我和招騏也被停了三個月的俸銀。雖然陛下想方設法地補償了我們,但這份鬱結仍然是難以抹消的。不過想一想其他得罪了宰輔大人的人的淒慘情形,我們能夠只是受到罰銀這樣的處罰,顯然已經是十分地借了陛下的面子了。
話說昨天,陛下又一次偷偷跑去凡間,還帶上了我。他之前偶爾也有幾次會順便帶我去凡間觀光,雖然其主要目的是以堵區區在下的悠悠之口,但對於常年處在暗無天日的魔境沒什麼機會出差的我來說,跟著陛下去凡間開小差還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其實陛下去凡間的目的很單純,既不是考察凡間風物,也不是調查臥底凡間的魔族們的生活情趣,而只是為了去見一個人。
有一次陛下去踩點的時候正好我在邊上,因此我也有幸睹了睹那人的風采。那人是西川予州一家大戶的二公子,祖父曾是兵部尚書,父親是璩州知府,叔父在京城做官,算得是家世顯赫。只可惜這位二公子身體荏弱,不能習武,而且幼時三天兩頭生病,被夫人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讓他讀書應試,只讓他承著家蔭悠閒度日。陛下也不知是看上這位公子哪一點,一有空就跑到凡間偷窺。
那天我與陛下一起在那位公子家後花園內做了個結界蹲著,看那位氣質清冷的公子撫琴。美人撫琴,遙望一輪明月,在凡間人看來是多麼風雅,不過對於我這個魔族來說,那月亮並不比凡間三文錢一個的燒餅更值得一看。正當我遐思著芝仙居的極品芝麻燒餅時,陛下的口水已經先我一步"啪"地一聲掉在地下。
我厭惡地遞過手巾,小聲地問道:"陛下,這人到底是哪裡好,我看這人雖然長得好看,但只是凡人而且伶仃仃風一吹就倒,反倒我們魔界比他美又健全的美人也很多,犯得上翻山越海巴巴地跑來看嗎。"
陛下目光直直盯著前面,只含蓄地說:"你......不懂。"
我歎了口氣。又聽他悠悠然道:"所以說你也是俗人。你看起首一曲『紅月',如金戈鐵馬交響,揭起萬丈豪卷,無邊氣勢,然後一曲『白骨',玉鳴石脆轉伏低,金沙散盡浮華去,紅顏皆只是執著,白骨也將化塵土......一曲琴聲,包含深意,他豈是你說的百無一用之人。而且我愛的哪裡是他的美貌?我愛的是他的靈魂......"
我惡寒,默默閉嘴。涼風絲絲,那位公子的琴調突然由陣陣悲鳴轉為清越,剛柔並濟,又開一番局面。我聽到陛下兀自陶醉地說:"好調好調。清羽發濁商,一掃滄桑悲涼,只在第七弦清羽之上,做出如此迤邐變化,實在神仙中人亦難及......此調名既為『清羽',實在是好曲啊......"
我實在不行了,捏著鼻子嗡嗡地問:"......陛下,你這一身酸氣是哪裡湧上來的,你明明絲毫不通音律,少在臣下面前偽裝道行高深,你你你這一通大話到底是在哪個酒館的說書人那裡抄來的?"
那位笨蛋陛下被我捅穿,臉紅地分辨道:"我可沒瞎說,這是以前......他親口講給我聽的。"
我大驚,陛下的情商之低下已經到了我等難以推測的地步。陛下,你是說你倆本來就認識嗎,那你還在這偷窺搞個毛?你不會直接上去追啊!
據陛下和盤托出的來龍去脈,是他在一次遊逛凡間之時偶然撞到這位公子在彈琴,聽得太入神一不小心在藏身的樹上摔下來。因為為了不被凡間的道士游神識破假裝成了凡人,所以他那一下摔得十分慘,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應該很冷淡的公子不僅不以為唐突,還好心地將他帶回家請醫問藥悉心照料,一來二去,這位過去數百年的人生幾乎都是在嚴酷的戰場與血火中度過的,事實上愛情經驗為一片空白的陛下自然被這一點小小的溫柔感化,輕易地拜倒在了那位公子的襦裙之下。
於是,昨天,雖然我並不覺得那位除了長得好看些比常人看來氣質高傲些外沒什麼特別的公子能配得上我們家陛下,也極力地鼓動了做了很長時間心理建設的陛下抓住機會好好表白。每個人,不,每個魔族都有追逐愛情的權力,哪怕懶惰又不思進取的魔王陛下也並不例外。
晚間,當在省府快樂地獨自遊逛了一天的我看到如約前來與我會和的陛下時,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副可怕的情景。
陛下早起出門時特意修飾過的連我都認可為英俊與華麗的外表徹底敗在了散亂的衣鬢,臉上的道道血痕與可怕的塵土之下,就連他頹唐的髮髻之中也被插進了一柄形狀詭異的可稱為劍的東西,質地乃是桃木。我在想要爆發大笑的情緒中忍耐了片刻,想到了陛下初次的求愛竟然是以被對方召喚神棍道士來驅趕作為結局的悲哀可能性。同樣身為魔族,自然我的同情心大大地戰勝了看熱鬧的心理,陛下頹喪地向我吐露了他失敗的求愛經歷。
我推斷的絲毫不錯,陛下起初與那位公子相認時明明相談甚歡,可一旦當他直白地表露出愛意和自己的真實身份,情況就急轉而下,那位公子先是口吐白沫而暈厥,當陛下緊張地用內力將他救醒之後,他受驚地撕抓和毆打著面前的陛下。陛下無奈地將其放開,他蹣跚地衝入室內,而陛下難過地站在屋外等候著情況是否能有轉機。等待了一些時候之後,陛下毫無準備地等來了幾撥可笑的道士神棍,雖然無傷大雅,但確實敗興。
陛下一腔真心,亦沒得罪過那位公子什麼,卻得到這樣結局。我不由想問,難道種族之別真的是一切的壁壘嗎?魔族不過是身體上比凡人強壯一些,又或者我們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所以我們的民族性被凡人稱為貪婪和自私。事實上這些次人間的旅途,使我知道凡人也根本不能完全遵循他們所提倡的德行,很多時候魔族只是他們用以自我安慰的一個遠且低的標稱。他們任性地將魔族定性為較為低等的生物,將世間的一切犯罪和邪惡歸結在異族身上,並築以圍牆阻隔起來,就可自欺欺人地繼續他們的簫歌弦舞,在這樣的情形下誇大我們的惡,又有什麼實際的好處嗎。

第二十九章

魔都白玉京。時隔數百年,我重踏故土,胸中感慨良多。
白玉京是魔族的財富和菁華的聚集地,為貴族和地位較高的魔族所佔據,甚至比人間的都城更繁榮奢華。因為不見陽光的緣故,一年中此季的白玉京內各處必已點起數十里街燈,與紅甍冰瓦金碧相射,火樹銀花終日終月不熄。
其實魔族本來就擁有在黑暗中視物的目力,所以數十里燈山只不過是一種奢靡浪費和財富的炫耀手段罷了。魔境之內雖然不利於生物生活,但卻有著富餘到無處可用的煤炭和礦藏,與人間的情況相反。但我眼前的白玉京,燈盞卻比以前大約少了一半,路人也少了一多半。
我踱到街邊,撿了個裹著一身毛裘悠閒叼著水煙管的老頭,拍拍他的肩,和藹地問道:"老伯,我從鄉下來,好久沒上京了,不知這京城最近是怎麼了,怎麼跟以前看來大不一樣。"
住在白玉京的魔族不拘平民還是貴族都有些瞧不起鄉下來的低等魔族,這老伯看來也不例外。他吐出煙嘴,略斜了我一眼,悠悠轉過頭來。我正豎耳要聽他說些什麼,卻沒想到他立刻目光發直,一隻食指顫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十分惆悵。原來過了四五百年,這些人還是沒能將我稍忘。我拎起他的裘皮領子,帶他跳到一處較隱蔽又乾爽的屋簷下。那老頭緩過神來,坍在地下,雙目直愣愣盯著我,又:"聖聖聖聖......"
我安撫了他半日,他好容易才能吐出個完整的句子。也難怪,要讓他們接受以往只出現在壁掛雕塑中的前代魔王陛下突然現身面前此種情況實在是殊不易。
這位老伯戰戰兢兢地道:"當,當今聖上好像有令,除了如小民這樣的老弱之輩外,其餘有些法術或武力的魔族,皆要趕往與人界邊境處,據說並不是打仗,所以並不拘婦女或少年,只要能去的都需去,是以空城了。"
我和顏悅色地繼續問道:"那京內的大官還剩下誰?現在的宰輔與大將軍還在京城嗎?"
那老伯透亮的汗珠從額上滴落,囁嚅著動了動嘴皮:"這......小民如何能知啊......"
唉。我歎口氣,把他放在一邊。本來直接進宮城瞧瞧是最為方便的,不過目前我功體大為受損,貿然前去若是再碰上個像葛蘭一樣想要我命的故交可怎麼好。死而復生這種事,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了。
其實那封印究竟是怎麼解的,我到現在也還有些稀里糊塗。不過自從陸霞離開之後,我就知道自己體內開始有了些變化。君子承諾以踐之,我雖不是君子,但也求不負於人。成魔還是做人,難道就只在我一念之間麼?我若一直是個稀爛的半吊子道士,一早就給葛蘭掐死,有何面目去再見陸霞。
滄海葛蘭若知道他不小心讓我死去又活來,會不會十分懊悔?被人活生生挖出心臟,這經歷也太過淒涼,值得列入我生涯三大慘事之一。他讓我痛得要命,我就要讓他看到我捲土重來而後悔得要命,我們才能兩清。
那老伯突然開口道:"對了,聖......,那個,我聽說,宰輔林大人似乎明日要帶著後備軍資起程前往邊境,也不知......"
我趕緊問道:"哪個林大人?"
"哪個林大人?我們只有一個女的林大人,林晾福......"
我頓時神清氣爽,和氣地拍拍老伯,亮牙一笑:"您忙您的去吧,我不打擾了。"
我對栽培心腹這類事情,很不精通,一向都把討厭的事情扔給葛蘭做。但如果說我在宮內想找出個把能相信的人,那頭一個想起的就該是晾福了。
想當年,她替我在葛蘭面前打掩護,我不時分給她許多好處,我們主僕情深,默契非凡。
滄海葛蘭,你馬上就要後院失火,完蛋蛋了。
我直奔宰輔府。晾福看到突然在空氣中出現的我,呆了一呆,手腕凝在半空,筆桿掉下來。
"哇~"她手忙腳亂地搶救著桌上一堆被墨點染壞的公文,我也趕緊上去幫手。
"你你你......"為何每個人見我都是這樣的話?不過晾福畢竟不同於他人,此刻她一邊憤怒地指著我,一邊還能想起來去念回復咒,實乃女中豪傑也。
我幫她攏好公文,諂媚地笑笑,道:"我回來了。"
她臉上赤白青紫,煞是好看。這幾種顏色閃過,她長出一口氣,繃著面孔看我:"你現在跑出來做什麼?"
原來我並不怎麼受歡迎。小心斟酌詞句,我道:"這個,這次魔族傾巢出動,我也是很擔心,如果這一次有什麼失誤,恐怕......"
晾福面色無甚變化地道:"此次陛......此次今上已有萬全準備,不會空手而歸。"她把陛下兩個字半途咬進嘴裡,想來是對著我還有些不習慣。我趕緊道:"今時不同以往,天庭亦早就預料會發生事端,再是怎麼樣的萬全之策,我都有些擔心。畢竟......"
晾福眉尖動了動。"畢竟?畢竟沒有先皇陛下您我們就打不了仗是吧?"
其實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被這麼說,我有些難過。我想了想,那邊不日就要戰火喧天,葛蘭不知是否已找到法子運大軍越境,我究竟要怎樣才能改寫此局?其實就算魔界在這幾百年磨刀霍霍,天庭何嘗不是秣馬厲兵。如果不是勢均力敵,也必然是兩敗皆傷。當日我揮旌擁旄一路攻到天河,憑的是一股不破瓊台誓不還的豪情,可是近來也許是年歲蒼老,顧慮增多,竟思前想後憂慮不已。
"喂,"晾福打破我二人間的冷寂,發話道:"不要一副這種臉,你要真想幫忙,就去黑海之濱找葛蘭啊,他也許還在那裡,也許是在另側的東海。我明日也要去與他會和,你比較快,可以先去,也許正好能幹掉幾隻天兵。"
我默然點點頭,轉身離開。又回頭問:"到底是什麼萬全之策,難道就真不能讓我知道麼?"
晾福望向我的目光有一絲猶疑的陰影。片刻後她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今上研究出入神附身的法子,萬千魔眾,只要會唸咒語,皆可以附在凡人身上。這樣一來,天庭就算要殺魔族,也會擔心誤傷了凡人而投鼠忌器,魔族也可以順理成章地佔了人界,這樣難道不是最好的法子?"
我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他到底要怎樣打開結界?"
晾福歎口氣,說:"其實告訴你也無妨,此刻他大約已快要法成了。只要用七百二十童男之神魂,加上今上自身之魔血做引,再輔以咒術,就可以壞掉界石。"又望著我,"你該不會做久了人,也開始可憐起那些人命吧?"
我再次默然。
正在此時,我腳下有些微的晃動,並陣陣加劇。魔京的許多建築地基皆是花崗岩漢白玉所築,牢固非常。晾福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扶著額角,道:"你瞧,地動了,此刻陛下多半已經功成了。"
我疾步向外奔去。整個白玉京都在輕微地搖晃,我掠過微顫的塔尖和高聳的碧瓦飛簷,冷風拍打著我的臉面,所有景物漸漸在我眼前縮成一道道光線。
我的腳下是翻湧的黑海,浮冰被擠碎又被拋起,在海面猛烈地相擊。臨近東海的邊緣,那裡射進來一道強烈的光線。
我剎住腳步。他已經成功了,其實我一開頭也並沒想過要阻止什麼。沈暗的天空好像被撕裂一般,從臨界的地方漸漸向內扯開,激烈的光線與魔界上空萬年的陰霾僵持著。
他打碎了所有的結界,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他終於做到了數百年前我們便開始夢想的事情,我聽到風聲中送來的些微的歡呼。
我變成常人的樣子,降在寧州城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似乎根本不為剛剛的地動所擾。路邊擺攤的綠豆糕大爺看到我的臉,微微一笑,遠處藍布衫裙挎著竹籃的少婦看到我,漾起笑意。還有前面的屠夫,旁邊的買主......這座城內已完全是魔族的氣息,他們並不認識我,但知道彼此是同類。
我感受到地底的擾動,從腳邊揪出一個土地神。那小神在氣勢上壓不過我,仍很有氣節地怒目仰視。
我陰森森開口道:"公公你怎麼還不尋個地方去躲避,在此亂跑若一不小心被人傷到您老人家,豈不是罪過大矣。"
土地公伸出他小小的食指惡狠狠對著我,聲音卻如響炮般震耳欲聾:"你們這些魔物敗類,小心囂張,天庭立刻就會派下天兵天將,將你們消滅乾淨。"
我揉揉耳朵,道:"哦,是嗎。"鬆手放開他,下了個禁制將他固在那裡,望向天空。"不用等他們來,我自己先去看看。"
我隱去身形,躍上太霄天,決定先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遠遠感到熟悉的氣息,我看到貪狼星君與幾位武將帶著數千兵馬列陣向東海方向而去。我本想跟上,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回轉。
另外幾個熟悉的氣息越來越近,果然我看見數百千的兵馬停兵列陣在天門之前,為首是廉貞星君,還有幾位我眼熟的大羅金仙,陸霞跟隨在廉貞星君身後。
他們面前,站著一人。
陸清羽橫劍立在他的師尊和師兄面前,正高聲道:"清羽以性命擔保,秦又決不是壞人,決不是魔族,懇請師尊和玉帝撤回拘魂令!"
陸霞不發一言,廉貞開口道:"清羽,阻殺入侵魔族之事,刻不容緩,天下蒼生,唯此一系。你若不願跟隨為師,也可先跟著貪狼星君前往東海,略盡綿力。"
陸清羽身形愈堅,聲音卻似乎微顫:"秦又已經無故枉死,若是打滅其魂魄,就會煙消雲散,連托生也不能,還望師尊......三思。"他最後一個音咬得尤其用力,我甚擔心地悄悄轉到前面去望了一眼,果然這孩子憋得都快哭出來了。
我顏面愧赧,覺得自己無比造孽,可惜了這麼個娃兒全心全意為我,奈何他將一片丹心照明月,明月卻本是個大燒餅。再看看陸霞,他站在眾人之後,毫不動聲色,彷彿一切與己無關。
廉貞微歎一口氣,開口道:"清羽,你若還不讓路,休怪為師不客氣。"
陸清羽握起劍,橫在身前,劍尖微顫。

第三十章

我十分奇怪,按陸霞以前說的,廉貞星君和陸清羽私底下恐怕還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旁人見著長相如此相似的兩人,為什麼毫不大驚小怪?
不過關鍵時刻,陸清羽那與廉貞星君十分相似的倔脾氣就上來了。在廉貞星君一旁,太清天尊座下玄都真人看著以下犯上的半個小仙陸清羽已面露不豫之色。廉貞星君起先是端著袖子,面色巋然不動地盯著陸清羽,突然,陸霞"咦"了一聲,廉貞星君詫異地回過頭去,陸霞頓了頓,卻上前一步,俯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這以後,廉貞星君復又看回僵在那裡的陸清羽,卻只是歎了口氣,便拂袖繞過他,彷彿站在那裡的不過是空氣一般,身後的仙者和天兵紛紛跟上,只是陸霞沒動。陸清羽怔然地望著離去的廉貞星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唉,我懂得。凡間的孩童向爹娘耍賴卻不被人放在眼裡,定然就是陸清羽現在的心態。陸清羽回過神來,疾步要跟上去。他莫非還想在這數百神仙面前動兵戈麼?實在不智。好在陸霞已快步過來,牽住他的袖子,我聽見他道:"清羽,別纏著師父,聽話,我帶你去找秦又。"
陸清羽握著劍,狐疑地看著他:"你哄我,師父就要去把他打得魂飛魄散了,你上哪兒找他?"
陸霞卻笑了,他望一眼去得更遠的廉貞星君,湊近陸清羽身邊,更壓低聲音道:"我是哄了師父,卻沒哄你。"說罷他抬起頭。若有若無地,他的眼光似乎望著我這邊的虛空瞟了一瞟。我頓時打了個寒噤。
陸清羽被拖著,半信半疑地跟著陸霞壓低雲頭向凡間降下去。我望了一眼廉貞星君遠行的方向,猶疑了片刻,便尾隨在了他們身後。
不知是否是與葛蘭打鬥那時洩露了身份被哪個游神聽去,秦又就是我在凡間的殼子這一項,天庭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不會在魔族入侵這樣緊要的關頭還分出一支兵力專門地去拘我的魂。可是就憑這幾個我站在幾丈之內都毫無知覺的神仙,能拘到什麼?
陸霞拉著陸清羽,降到了一處空曠又無人煙的地方。我緊緊跟在他們身後,想現出身來,又覺得有些太過唐突。陸霞放開陸清羽,揮出拂塵,在地上畫起陣法。
我逮了這個由頭,趕忙上前一步,浮現身影:"你的拂塵不是壞了麼?現在沒事了罷。"
陸霞向後急退了半步,拂塵甩在肩上。他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著我。我又轉向陸清羽,一笑:"小師叔,我沒死,你師父也沒法找到我。"
陸清羽早已捏著他銀光閃閃亮出的劍,氣勢與剛才一般凌厲無二,然而他看我的眼神,卻跟活人看鬼一樣。
"師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陸霞只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最後目光落在了我胸口,卻咬緊牙關不發一言。我想起他送我的信物,趕緊掏出那塊玉珮亮在他眼前。他略掃了一眼,歎出了一口氣,轉頭對陸清羽道:"無錯,他就是秦又。"
看來我的原貌讓他們接受起來尚有些困難。
陸清羽已被這突然的變化擊得不知所措。自然,如果他著意探知我的氣息就會立即知道,我和他師父所講的一樣,是個魔族,徹頭徹尾。
我想了想,委婉地向他解釋道:"小師叔,雖然我以前一個不小心,騙了你們,但......"
一句話還沒說完,陸霞的拂塵捲著一股大力將我掃退幾步,同時我聽見他的聲音:"清羽,快到陣中去,築起結界!"
然而他最後一個字尚未落地,晴空已扯出一道巨大的霹靂,一個巨大的光球載著熾灼的火焰雷電,向我們這方擊來。下意識地,我就要伸手去擋,卻發現手臂被拂塵尾纏住。我從未聽陸霞語聲這樣焦急過:"旁人絕不可插手,否則天雷力量會翻倍。"
陸清羽剛才被我的突然現身唬得一愣,此刻手中凝起玄清真氣速度慢了半分,堪堪推出去,與天雷在半空中撞個正著,天雷捲著七成餘勢向他撲去。我手中結印,想起陸霞的話,有點猶豫,只見他身周突然泛起一個淡淡的光罩,那火球的力量被擋去大半,他已一劍劈去,第一道天雷碎成四散的火花,撲面的熱氣夾著烈焰向我們襲來,週遭的樹木迅速地枯焦。
陸霞甩開拂塵,沒理我,卻幻開身形到了陸清羽身邊,用道家"如履薄冰"的步法迅速將剛才被我打斷的陣法補齊。我聽見他急急叮囑陸清羽道:"第一道天雷接起來最為容易,此後一定要全力應付不可放鬆分毫。能卸則卸,別硬擋,我雖然在一旁看著,卻也不能幫你。"
正在此時,第二道天雷已經毫不遲疑地當空劈下。陸霞迅速退至我身邊,並拽著我往後又飛退十數丈。陸清羽揚起雙掌,以己身真力向光雷擊出,又反施力將其卸入地下。剎那之間,我們眼前燃起熊熊烈焰,此地雖然身為空曠,但數里內的樹木仍被波及,近的頃刻被燒為灰煙,土地也化為黑炭。
遠遠我看見陸清羽一截袖子似乎已被燒掉,額上臉上到處是焦黑痕跡。
眼見第三道天雷已經絲毫不讓人喘息地劈來,陸清羽又凝神去擋。我揣揣地問道:"你們本都是道家修仙之人,這天雷怎麼劈得這樣不留情面。這還有多少雷要劈?他能全擋下來麼?"
陸霞面色沈肅地道:"雖然是有些勉強,但每人都是如此過來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最厲害的還不是這幾道。清羽年紀還小,經驗和內力都稍差些,只怕是會有些辛苦。所以師尊賜了法器,並令我在旁保護,度此一劫,清羽就能飛昇登仙,仙格修為大大躍升,也是值得的。"
我們說話之間,天雷又劈了幾道。雖然離的遠,但我覺察到陸清羽的氣力不繼。天雷接踵而至,他雖飄翔半空,掌勁,術法齊發,將未曾落地的光雷擊滅半空或遠遠卸開到無草木的空地,但他週身護體的光罩卻越來越小。我心裡一急,回頭問道:"第幾個了?"
陸霞面沈如水:"第四十六個,過了一半,此後......"
他話音未落,天空劃過兩道巨閃,兩道天雷同時劈下,陸清羽一掌推出去,揮劍劈向另一道光雷,兩道天雷都偏了方向,卻仍向他打去,他週身的護體光罩又瞬時變亮變大,同時抬手向迎面撲來的光球擋去。
但此時的光罩被天雷立刻洞穿,陸清羽似支撐不住,身形一矮,口中噴出鮮血。
"回來,旁人幫擋,只能使天雷威勢更加猛烈!"陸霞急急喝止我,但我已然到了陸清羽身前。
一邊要人修仙,一邊阻人成仙,這老天爺,我還真搞不明白。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陸清羽一邊擦淨嘴角的血,一邊扶劍起身格開我,低聲道:"滾到一邊去。"
我抬頭看了看那道即將劈下的天雷,掌風揮出,那道天雷在半空中變成焰火四散飄下。可惜現在是白天,如果是夜晚,一定美得很。
天雷會報復,會翻倍地劈的說法,陸霞確實沒騙我。
我替他擋開一道天雷,陸清羽卻絲毫不領情,他一掌推開我,雖然因為氣力不繼,拍在我身上也沒甚麼後果。迎面劈下的第二道天雷,比剛才那道要強勁許多,就跟方才兩雷合擊類似。
我看陸清羽那勉強的小樣,雖然不忍敗他的興,但還是飛身上半空,在他力量擊出之前把那道天雷消弭於無形。
陸清羽嘶聲吼道:"你這邪魔外道,給我滾開。"
我堪堪閃開,他的劍花在我身後劃出一團光影。一道威力是普通四倍的天雷劈了下來,陸清羽飛身上去,右手揮劍劈出,左手氣勁似乎用盡了全力,那道天雷先是裂成兩半,然後被陸清羽的內力凝成的光團炸得粉碎。
他接完這一掌,飄飄向地下墜去,一觸到地面,便一膝跪倒在地。我趕緊俯身查看,他張口又吐出一大灘鮮血,在焦黑的土地上煞是觸目驚心。我嚇得趕緊輸給他些內力,他竟然絲毫沒反抗,我將他撥過來一看,他盯著我的眼裡還看得出怒意,泛著血沫的嘴唇動了動,卻講不出話來。唉,明明只要擋開便好了,幹嘛非要逞強?
又是兩道天雷接連劈下,一道更比一道強勁。我一手扶在陸清羽背心,一邊分心去擊滅那兩道天雷。突然想起陸霞還在一邊,望了一望。他卻像沒甚麼表情。
陸清羽無力支撐,只能不得已地被我箍在手腕裡,本來我也覺得沒什麼,卻突然似乎有點心慌。接下來的天雷又一道猛似一道,一分神,就擊偏了一個。
我急忙向那邊喊道:"小心!"
陸霞揚起拂塵,自己飛到半空,那擊偏的火花並沒傷到他分毫。

第三十一章

二二得四,四二得八,八二一十六......偶爾還有兩雷齊發,連著轟下來,不過這些就跟蚊子跟蒼蠅的差別似的,對我都不算什麼。
十數發之後,天雷轟下的頻密明顯低了,我稍稍喘口氣,陸清羽便趁空隙一掌把我推開,他似乎是積攢了些力氣,一邊還有心思怒氣沖沖地向我撂話:"滾開!"一副小爺的天劫小爺定要自己來接的架勢。
乖乖,你也不會算算,你那個土炮級別的天雷已經被本大爺翻了無數番,現在一發至少是最初的......哎,我也不會算啦,但估摸起來數千倍總有吧?你還未脫得了肉體凡胎,一個撞上去,頭髮絲絲可還剩得下一根?
陸霞的聲音遠遠飄來:"我修了這幾百年仙,看過成仙渡劫之人無數,像此次這麼大排場的,還真是前所未有。秦又,你想想吧,還剩幾十發天雷,若要威力不再翻番,只有清羽捨棄肉身回爐重煉一途。若你還想繼續插手......那你估摸著看罷,記得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好提前躲個數十里避劫。"
天雷歇了一會,又昂揚地繼續擊來。開玩笑!讓陸清羽打回重煉?想當年提起我魔王梵替的名字,不要說人間的幼兒,就連天庭的小仙們都要抖三抖,現在連個小小的修仙人都救不下的話,魔王的面子要擺在哪裡?
我一邊沖陸霞喊道:"你先避遠一點,他有我罩著就行。"一邊遠距離將那個天雷扼殺在半路之中,不給陸清羽留下任何有希望接近它以及接下來所有雷的想像空間。不曉得陸清羽在被天雷打得七葷八素的同時還有沒有一些鬱悶,總而言之能夠一改以往凡是打架就往他背後躲的窩囊形象讓我覺得十分揚眉吐氣,想要耍帥的成分也就多了一點。
天雷啊,你來的更猛烈一些吧!這樣才能展示我上天入地獨一無二的英勇雄姿啊~天雷像是聽了我的話,每次憋得時間更久,再打下來的一發也愈來愈大,讓我不得不費更多的力,將它們擊散在更遠的半空中,若非如此,光是閃下來的火花就能燒突一個山頭,我身邊有兩個宅心仁厚的修道人士,他們定不樂見如此。
不知是第幾發了?我接下一個無比巨大的天雷,擦了擦額角的汗。似乎七十多了,用不了再堅持多長時間了,我回頭望向陸清羽,充滿鼓勵地一笑。他卻臉色發白,緊咬著下唇瞪著我。難道我臉上和他一樣抹滿了煙灰於是很好笑?
又一道奇粗無比的閃電扯破天空,我屏息靜氣,氣沈丹田,冷靜地應付這發比我之前接的所有雷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強的雷。說真的,我覺得這天雷翻番的破規定太不人道了,每一發都是前一發的一番,也就是說,每一個天雷的大小都超過前面所有雷擊的總和。我仔細一想才驚覺,如果連著接上數十發的話,就實在是太,太變態了!幸好一開始被陸霞拽住,沒機會出手,不然現在只怕是英明神武如本魔君,也有被擊成灰燼危險。
那枚雄壯的天雷在半空與我雄厚的內力相撞,四分五裂,但被它的餘威波及的空間,連空氣都似乎發生了震盪,我驚奇地看到天雷墜下的山谷處,一柱烏黑的雲緩緩升起,在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蘑菇狀。這發天雷實在太過強悍,居然害得我氣血有些翻湧。突然想到,如果當初攻打天庭的時候,天庭將這種天雷搬出來迎戰,或許結果還未可知。
即將迎來的一發,必定比剛剛的這一枚更恐怖無數倍,我今日狀態又不是十分好,再這樣來個兩下......兩下也許還勉強可以,不過如果來上三下的話......
我遙遙望一眼陸霞,提高聲量喊道:"你再躲遠一點,接下來的更厲害了。"
陸霞籠著袖子看看天,聲音淡定而悠遠地傳到我耳邊:"加油,只剩下一發了,此雷一出,必定是震古爍今,驚天動地,鄙人今日能欣賞到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景,哪怕沾上點煙灰也是值得的。"
我出了一口氣。不用賭上我的老命,最後一發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
我望天,望天,再望天,哪怕脖子稍微有些酸,也不想錯過這史上最強大天雷的預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等了這麼久一點動靜也沒有?突然,天邊一角亮起一團金燦燦的火花,我凝神望去,一發虛弱得像是喝醉了酒的胖子的天雷正蹣跚地飄悠下來。啞炮!
我激動地戳戳陸清羽的胳膊,指給他看:"看,最後一發!留給你的!"然後迅速跳到一邊,給他留出空地。
陸清羽臉色發青地瞪著我,張開嘴,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趕緊扶住他的身子,啞炮飄過來,碰到他身周的空氣,被護身結界彈了出去,不甘地在空中湮滅了。
陸清羽也不知是受傷太重還是太生我的氣,兩眼一閉就撒手厥了過去。我歎一口氣,撿起他落在地上的劍,彈掉灰收起,又把他扛在肩上。
陸霞挺淡定地站在遠處,我走近他才發現,相比我和陸清羽二人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他仍然很好地保持著神仙飄逸無塵俊美脫俗的外表。他抱著拂塵,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意說道:"不錯不錯,你運氣十分不錯,本來我都做好準備跑路,看你們兩個齊齊回爐重造了,沒想到臨到最後一發火力沒了。能將整個天庭的火力用完,清羽這天劫遭的也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了。現在天上估計正亂成一鍋粥,東邊又有魔族入侵,於是你私自幫人擋天劫的帳一時半會應該也沒人能給你算,現在該怎樣,你自己看著辦吧。誒──對了,清羽被天雷震到,胸腹和內臟都應該受了重傷,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姿勢把他扛在肩上。"
我"哦"了一聲,把陸清羽換了個姿勢攔腰抱在懷裡,只是這樣我兩手都被佔了,不方便些。轉眼看見,陸霞已經踏上一朵雲,轉身就要走,我趕緊叫住他問:"你要去哪裡?"
"去哪裡?"他斜斜看了我一眼。"當然是回去插科打諢,就說師弟被魔族擄走了,向師尊編個理由回報。你總不至於要跟著去吧?"
我大驚。"那那那陸清羽要怎麼辦?"他還昏著,不省人事。
陸霞眼角往躺在我懷中奄奄一息的陸清羽那掃了一掃,拂塵尾微微晃了晃。"問我做什麼?你自己惹出的事,難道不該你自己負責任?"
我,我,我欲哭無淚。難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變成錯了?我如何負責啊,陸清羽這小子醒來第一件事肯定是無視我的辛苦和幫忙,反而喊打喊殺的,他那德性,唉,我看穿了,就跟我當年的廉貞星君沒什麼兩樣,我對這種人最犯怵。陸霞是我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我騰出一隻手,死死抓出他的袍角:"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我怎麼知道該把他怎麼辦?"

第三十二章

我騰出一隻手,死死抓住陸霞的袍角:"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陸霞用力扯了扯袖子,可惜分毫扯不動。他惱了:"那你說我堂堂一個仙和一個魔族混在一起,我該怎麼辦?"
我怔怔放開他的衣袍,他一把抽回去,還拿拂塵撣了兩撣。
原來是這樣,原來就連陸霞也嫌棄我了。我曾以為陸霞是天上地下唯一理解我之人,我也曾以為幾百年之後我總算又有了一名可以傾心交託之對象,卻原來這一切又只是個泡影。一切都仿似的重以往現,不管我披著人殼子時和我怎樣好,一旦現出魔族的身份就會被討嫌,難道我這副樣子真有那麼討人厭麼?
我想起那時在滄海葛蘭面前他說的那幾句話,若不是那幾句話我不會下定決心跟葛蘭回魔界,亦不會放開封印。那時他口口聲聲說要和我"一同"盡力,卻原來也是哄我的麼。
那時我還以為已經找到了,其實並沒有。到頭來,當時能豁出命去護著凡人秦又的陸清羽只罵我是妖魔孽障,就連他也翻臉不認人,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有一句話,我怎麼也想問清楚。我問陸霞:"我現在這副樣子,是不是和以前差很多?是不是很惹人嫌?"
陸霞身子僵在半空。"噯......差很多是自然的,惹人嫌是自然的,變化太大看不習慣......也是當然的。"
果然如此。就連他也只是個以貌取人,以出身取人的家夥。我轉過身提腳離開,背對著他的時候說:"當初你變了個模樣,說要當我師父的時候我也沒嫌棄你,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要是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葛蘭要殺我的時候我就不會拚命掙開封印出來,那時就算是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
我什麼也再不想管,真想把陸清羽放在那裡等人來救算了,可是好歹還是不能夠。我抱著陸清羽,走了幾步,感到陸霞追上來。他的拂塵尾掃上我的肩膀:"罷了罷了,你鬧彆扭清羽怎麼辦?我帶你去找個地方安置他罷。"
我很想說,我並沒鬧彆扭,更不會拿他的師弟怎麼樣來洩憤。可是陸霞突然又親熱萬分地靠過來,攬著我的胳膊把我拽上雲朵,我只得隨著他浮上天空。
他一邊說:"天庭一半的兵力估計都在東海對抗魔族,還有一小半在搜尋秦又的魂魄──自然,他們不曉得你已經破除封印,是搜不到的。而且你運氣也夠好,碰上清羽的天劫,還不知死活地出手攔截了。天雷翻番的速度可不是說來玩的,我本以為你們兩個都要就此完蛋,沒想到你果真跟傳說裡的一樣,強得簡直不是......簡直令人匪夷所思,竟然整個天庭的火力都為此一劫耗盡了,此刻大約太上老君和玉帝正急得亂轉。趁這個機會若能混過去,到時候省得有人來找清羽的麻煩是最好,不過怎樣說服這小子和我們串供,也挺麻煩。"
不知為何,我突然變得不是很想搭理他,只是悶聲被他引著,也懶得管會去哪裡。我只是覺得突然跟他生分了許多。既然連他都討厭這樣子的我,我當初又為什麼要為了他變成這樣?做了這幾世人,其實我早已看穿,生死不過那麼回事兒。如果活在世上總是連一個知己也難求,卻總能被重視的人血淋淋地背叛,那我真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就好像葛蘭。其實我有一半差不多明白他為什麼想殺我,卻也有一半不明白為何他真能下得了這麼狠的手。
其實這些並沒什麼,對我來說,應該早已習慣了。
所以我一點也沒恨陸霞。如果我是沈進,又或者我真是秦又,或許他也會真心待我。可惜就是魔族,他完全有權利為自己的立場和好處考慮該做什麼。
陸霞帶著我停在揚州郊外的一處庭院。"這是我在凡間的一處住宅,這裡位置不易被人發現又很方便,先讓清羽在此處休息幾天吧。"
我奇怪極了。"你那時不是說自己很窮麼,怎麼還有房子?"
陸霞抬腳邁進門檻,我跟了進去,院內假山閒池小橋園圃台榭,榴花院落,細柳亭軒,比當時沈家的豪宅不知要迤邐細緻多少。陸霞一邊帶著我往裡走一邊說道:"我好歹也是一派掌門,怎會連一處別墅都置不起呢。至於當時......不過是逗你玩罷了。"
他推開一個房間的門,我隨之進去,將陸清羽安置在床上,又問:"你這裡是否有下人僕役?怎麼一個人沒看見,房間還整潔如新。"
他一拂袖子,陸清羽被天雷燒得焦黑破爛的衣服跟抹得烏七八黑的臉蛋頓時變得乾乾淨淨,齊齊整整。他左手發出白光,罩在陸清羽的胸腹部位。他道:"你莫要老是忘了,我可是神仙,如假包換的神仙。"
我說:"既然是神仙,那為何要耽在這凡塵?"為什麼不跟著廉貞星君,去西方唸唸經,嘗嘗王母的蟠桃宴,跟太上老君扯扯淡......
他手上的白光暗了一暗,不過還是立馬答道:"我修為還不夠,只能在凡間多修行一段時間。"
我說:"原來是這樣。那麼陸清羽有你在這裡,應該也不會有甚麼危險了,不過倘若日後你們因此有什麼麻煩,請一定設法通知我,我不會讓天庭因為此事責罰你們的。"
陸霞放下右手。"你要去哪裡?"
我說:"你這地方離我上上輩子的居所太近了,總令我觸景傷情。當年我做沈進的時候,還什麼也不知道,過得也很開心。現在我什麼都知道了,你卻和我如此生分,還如此討厭我的樣貌,我只想走遠一點的好。"
他看我的表情頓時顯得有點空白,吞吞吐吐地安慰我說:"也沒有......說討厭也只是逗你玩罷了,真的......"
我明白,他還是有些良心不忍,比起廉貞星君來,他畢竟心腸好多了。
我說:"沒關係,我明白。"
他說:"......我,我真的是逗你的。"
我認識他幾十年,頭一回看他講話如此結巴。陸霞心腸還是挺不錯的,可是這種程度的安慰話就連我都騙不過。我說:"好罷。那你跟我說說,沈進,或者秦又,或者我,你比較愛跟哪一個呆在一塊兒?"
他愣了一愣。果真,這回就算是瞎話,他也編不出來來了。
我笑了一笑。"我自己也知道,我這幅模樣和沈進,跟秦又都差的太遠,你嫌棄我也是自然。"陸霞不像廉貞星君一樣給我直面的打擊,可正是他對以前的沈進還存了一絲情分,所以不忍跟我說更重的話的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我所受打擊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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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陸霞說:"你過來。"
他要我過去作甚麼?我有些疑惑,不過還是乖乖靠近去。陸霞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把揪住我搭在肩側的幾綹黑色卷毛,用力扯了幾扯,然後綻出笑容:"還不錯嘛,挺有彈性的。"
我疼得抽氣,一伸手逮住他一綹漆黑且順滑的長髮,卻下不了手。陸霞繼續饒有興致地伸手掰我的腮幫子,一邊掰一邊說:"這兩邊掰圓一點,再拿鍋鏟拍一拍,就會比較像秦又了~"開玩笑!我的人殼子有那麼醜嗎?
我憤懣地瞪著笑得跟朵迎春花似的陸霞,反駁的話被卡在腮幫子裡說不出口。他的臉越湊越近,好,這是你自找的。我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將被他捏得生痛的臉壓上去,一口親下。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突然這樣,只是被他掰著掰著不由得就很火大,然後其他的事情就都忘記了。照理說,我和他做這種事已經是第三次,而且前兩次明明都是他主動,可是現在的陸霞被我一親之下,就好像自己親的是條燒火棍,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用力把臉扭開。
我更火大。不管怎麼說,第一次算咱們兩廂情願,第二次卻是你佔我的便宜,所以今天這便宜我是佔定了。我用力撬開他的牙關,攻城掠地。雖然我的吻技一荒廢便是幾百年,再撿起時不知如何,不過陸霞最愛在人面前倚老賣老,其實卻也只是只可憐的童子雞──這可是葛蘭說的,葛蘭對我雖然不厚道,但看人的本事卻是一等一的,絕不會有錯。
剛剛還掐著本魔王的尊臉氣焰十分囂張的陸霞,此刻變得像一隻掉進滾水裡的軟腳蝦。他不抱希望地撲騰了兩下,瞪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我,臉上蒸騰起熟透的紅色,我把握這最後的機會,用力地深入地佔著他的便宜,突然,我發現他的臉色變得很差,身子也不住抽著,拚命想說什麼可是被我堵著嘴說不出來。
我只好放開他的嘴唇。一旦離開我的鉗制,他立刻像是得救一般,一手撫著胸口用力地乾嘔。
我退後一步。罷了,都是這種結果。不是你的,怎麼求也求不到,這便是命。
我默然轉身離去。魔族和天庭又在打仗,又是黑雲壓城,風雲變換的時際,那裡有過去不少跟著我出生入死的舊部,葛蘭這個向來只袖手旁觀我衝鋒陷陣的不知能把他們領成個什麼樣子,我衝著部下的面子,去照應照應他們也未嘗不可。
聽到身後陸霞咳了兩聲,我不得不回頭問道:"你沒事吧?"
陸霞直起腰,一手搭上我肩膀,一邊捂著嘴繼續咳:"哪有像你這樣的,你這哪裡是......你這根本是謀殺親師吧,你是不是想把我嗆死啊。"
......
雖然還是有些受打擊,不過被我的舌功嗆到跟被我噁心到,畢竟是兩碼事。這麼糊里糊塗地,我便又覺得沒什麼要走的理由了。氣喘平之後,陸霞自己上街轉了一圈,嚴令我呆在家守住昏迷中的陸清羽,絕不可出門一步,說是怕我的樣子太厲害會嚇到路人。這沒什麼,本魔王的氣勢一向很足,走過的地方鳥雀昏在半空跌下來摔死,池中的小魚翻起肚皮嚇死,都是常有的事,不過只要陸霞不討厭我,就都沒什麼關係。
陸霞回來的時候,拎了一些藥材和一些菜蔬。他升起藥爐,又走近床前把了一把陸清羽的脈相,皺著眉頭道:"還不見好轉。"不過又似安慰我地道:"不過沒甚麼,其實一定不會有事。當初就算你不出手,到最後十有八九也是會過去的,師尊預先都安排得挺好,又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就算過程比較慘烈一些,最終失敗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就像哪怕我當初......"
我問:"你當初怎麼樣?"不知當初陸霞遭受天劫的時候是什麼樣。如果那時我在他身邊,就算明知沒必要,可能還是憋不住會出手。他"啊"了一聲,卻提起另一件事岔開話頭。
輕風拂面,明月照人。天氣好且靜,我躍上房簷頂。旁邊人影閃過,陸霞也跟著上來。"你一聲不吭跑到房頂上來做什麼?"
我說:"吹吹風。"其實我看著陸霞在房內忙碌,便一直想著是不是將剛才那個差點把他嗆住的親吻推倒重來,不過冷靜想想陸清羽就在不遠處,於是便上來先吹吹涼風。
陸霞一手搭在我肩上,一邊說:"有時候我說的那些話,你也別太當真,我說的話向來不能全信。我以前不也常常跟你開開玩笑麼,怎麼現在這樣反應就大得要命。"
我問:"那哪些話該當真,哪些話又不該當真?"
他愣了一下,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色。然後他道:"那個嘛......損你的多半就別當真,我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愛損人,你那麼較真做什麼。"
我說:"那我當真地問你一句,我之前問你那句話,沈進,秦又,還有我,你比較愛跟誰呆在一塊兒?"
這回他半刻沒說話。我歎了口氣。我說:"你不答也行,凡事強扭不來,我天生就是這個命。"
他接著也歎了口氣。然後悠悠地道:"也不是不能答。你可否先告訴我,廉貞星君,陸清羽,還有我,你心裡究竟......是向著誰。"
原來是惦著這個。我沈吟半晌,正斟酌著回答,他突然又截住我的話頭:"這個問題便不用答了,我也不想知道。"他目光飄向遠方,不知是否是和我一樣,也想到了多年前那個夜晚。
他說:"台上人咿咿呀呀吹拉彈唱,明明在一旁聽得挺熱鬧,卻不知為何自己也被捲進戲裡去。陪著唱了一回,又陪著唱了一回,卻發現人人都是個角,只有我是個龍套,這算個什麼事兒呢。"
我剛要張口,他又繼續道:"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清羽的來歷。他是某一日師尊撫琴時,琴弦割破手指流下的一滴血,滲著那琴幾千年的靈氣,被師尊混合了仙元塑出魂魄,送到人間投胎。我起先不知道你的來歷,更不知道你投胎做人是為了師尊,但你一見清羽就著緊,那時我就存了幾分疑慮,結果果然是如此。"
我大窘,含含糊糊地道:"我,我是曾動過邪心,也不是不喜歡清羽,可那跟喜歡你是兩碼事。"
他揚了揚眉,反問道:"喜歡我?"
無錯,我從未敢說過我喜歡他。以前憋著是因為廉貞星君,可現在又是為了什麼?我突然覺得心潮澎湃,決定將憋了許久的真心話全部告訴他。
陸霞的身形本來就單薄,比起青春洋溢小身板長得也結實的陸清羽來說要好推很多,我熱血上湧,將他直接在房頂上摁倒,曖昧無比地壓在懷裡,然後嚴肅著表情道:"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的封印會被破除?想不想知道?"
不給他否定或是反抗的機會,我挨一挨他發燙的臉頰,繼續道:"我的封印是由執著所化,自然也只能由更深的執著所解。你知不知道,你攛掇我跟著葛蘭回魔境之後,我遭受了多可怕的凶險。若不是想著你,我早已變成一縷遊魂,不然就是飄在魔境的冰天雪地之中,不然就是已被天庭緝拿歸案。若真是那樣的話,你別說秦又,就連我這樣的也見不著了。你還能說我不夠喜歡你麼?"
他沈默了片刻,"唔"了一聲,說:"若是能變化的執著,那也算不上是什麼執著。"
可是嘴上這麼說著,他卻任由我壓著,算是十分配合。我再接再厲地挨上去:"我不管,反正你害我變了心,幾百年努力毀於一旦,你也必須為此負責。"
他扯了扯嘴角,吐出兩個字:"啊呸。"
哦,這句話我就當作沒聽到,可是你叫我別把你的話全放在心上的。我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手下沒忘了動,"撕拉"一聲,然後我聽到他的驚叫:"你幹什麼?"
我無辜地道:"誒?反正你是神仙,衣服撕破了之後照樣可以變好啊。"然後緊鑼密鼓地繼續解除著神仙們繁複的衣飾,我耐心很小,所以解不開的地方便用力"!!"撕開,陸霞一邊像泥鰍一樣妄圖在我的動作下掙出生天,一邊壓低聲音怒氣沖沖地衝我嚷叫:"不行!"
你剛剛不是才說過,你說的話不可全信,所以這一句我就只有選擇不信啊。我一邊往外甩著他的玉帶,扔著他的玉珮掛飾,汗巾,還有一堆亂起八糟的符咒玩意,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
陸霞氣急敗壞地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狠命搖:"師父說的話你還聽不聽啊?翅膀硬了是吧?不行!你搞清楚,這可是屋頂上!"
是麼?既然如此,那就擇可聽者聽之罷。我乖乖道:"好罷,那就按師父說的辦。"我抱起陸霞,轉移戰場。
紅綃帳暖,五更不寒。
我支起陸霞的腰,將他的身子又翻了一圈背對著我,他一手攬著枕頭,一手抓住已經被不知幾回合的大戰蹂躪得不成樣子的錦被,眼裡泛著水汽:"你,你到底有完沒完啊,我一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麼拆。"
我笑著親一下他的眼角:"還老?我叫你師父可是你佔便宜,當年我揚名三界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沒生出來呢。"說話的同時我用力將腰一沈,陸霞悶在喉裡"嗯"的一聲,錦被都幾乎被他的指甲抓破,然後將口鼻埋在枕頭裡,整個身子又軟下來。
我停下律動,盡量輕柔地將他的臉捧起來讓他喘氣。"很難受麼?難過我就不做了。"
陸霞把我的胳膊扒拉下來,按在懷裡,虛軟無力地說:"你你你,不要那麼賣力......行不行。"
我說"哦",然後緩慢地劃著圈圈運動著自己的腰,將陸霞整個上身摟抱在懷裡,溫柔地對他說:"你不要憋著,想叫就叫出來嘛,這也是一種樂趣。"
陸霞從緊緊咬著的牙齒縫裡又漏出一句:"呸。"然後又喘了一口氣道:"清羽就在隔壁房間,你也不想想他萬一半夜醒來了該怎麼辦。"
我堵住他的嘴唇。"這種時候就別管別的了,一天到晚操那麼多心,你累不累?"
他流了許多汗,嘴唇也有些發涼。我便抽身出來去倒了一杯溫水,回來的時候他正閉著雙眼靠在床側休息,我將水喝進口裡,捧起他的下巴,將水渡進他嘴裡。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說:"休息吧。"
他漆黑的長髮垂在腰際,雖然有些被汗水濡濕,但更襯得白玉似的腹肌與腰線讓人移不開雙眼。我本來是想為他清理一下下身的汗滯和污跡,但是手指一接觸到那帶著清涼的光滑的肌膚,便改了主意,我就勢扳開他修長的雙腿,說:"最後一次。"

第三十四章

明明記得昨夜睡著的時候陸霞是被我箍在懷中,可是為何一睜眼身邊卻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從床上彈起,衝向門外,卻感覺到陸霞的氣息就在附近且平穩,方才稍稍安心。
走到陸清羽房門跟前,聽到裡面有說話聲。隱匿自己氣息之後我側耳細聽,似乎是陸霞的聲音:"可惜這魔王武藝實在高強,那日你也曾見過他獨力對抗數千萬億倍普通雷殛的天雷仍毫髮無傷,只怕就算合你我二人之力仍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你現在帶傷且生病......"
陸清羽應該已經醒了,聽見他似乎是在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算毫無希望也要認真一試來對付我什麼的。我豎起耳朵繼續聽著,只聽得陸霞又道:"清羽,此刻天庭正是用人之際,我也還罷了,你年輕又正當有為,怎能將力氣使在不相干的地方。和其光,同其塵,方能以弱勝強。你十幾年都學了些什麼?本派的教義可不是教人去拿雞蛋碰石頭的。"
陸清羽果真便沒話好說。陸霞哄人還是很有一套的,我想了想,便不進去礙眼了。正待轉身要走時,聽見陸霞說:"你一直都沒吃東西,我去為你拿些粥來,你呆在這別亂動。"陸清羽"嗯"了一聲。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我側身躲在門柱後,看到只有陸霞一個人出來,便閃身上前。陸霞全副打扮已與昨日白天別無二樣,仿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他看了我一眼,便徑直沿著迴廊走去。我急了,快步尾隨跟上。走出幾步,他低聲開口道:"清羽似乎還在鑽牛角尖,你一時半會最好別去讓他看見。"
我問:"你幹什麼去?"他奇怪地回頭看我一眼,道:"剛才你沒聽見麼?我去廚房為清羽弄些吃的。他現在還未正式登上仙冊,肉體凡胎,也是要吃東西的。"我鬆了口氣,昨夜我克制不住地有些......過猛,很怕他一覺醒來就會生氣翻臉,此刻卻貌似還好。我攔住他道:"你先去歇著,這些我來弄就好,我弄好了你給他端過去便是。"
陸霞挑起眉毛:"哦?從沒聽說過你還能做飯,莫非是做魔王殿下時候的手藝?"我訕訕笑道:"雖然不如你,但是煮個粥什麼總還是會的吧?總之你去歇著,別費力氣。"陸霞唔了一聲,臉色並不怎麼好,他說:"那我就在一邊看著罷,他昨天晚上燒了一夜,今天早上還有些不清醒,要是你弄出什麼古怪東西吃壞了怎麼辦。"
我正擺弄鍋子,聽到這話心裡咯!一下,問道:"若是粥的話,他要吃甜的還是鹹的?"陸霞說:"鹹的罷,病了該吃一點鹹的,但鹽不要放多。"
我拿小鍋煮了一鍋清粥,又煮了一鍋香菇瘦肉粥。雖然手藝十分生疏,但應該還能下口,且這種東西也不需要太多技巧。陸霞挑起素粥嘗了一筷子,沒說話,又挑起葷粥嘗了一筷子,顰著眉頭道:"這鍋絕對不可給清羽吃,會毒死他的。"
我說:"是給你吃的......我也要吃。"他拿勺子又舀了一點嘗,笑道:"貧道修煉了這區區數百年,應該尚可抵禦這一鍋魔粥的毒性。"
陸霞端著食盒給陸清羽送去,我巴巴地跟在他身後。陸霞回頭望我:"怎麼,想親自送去麼。"我趕緊擺手:"若我進去還不給他照盆子扣臉上。"陸霞睨視我一眼,道:"那就乖乖在此處等著。"
我蹲在門外,有些惆悵。說真的,陸清羽腦子不帶拐彎,如果他認為你是好人,那真是好哄得要命。可惜他現在如此恨我,我連在他面前問他一聲還好與否也不能夠。想到昨天夜裡他就在我倆隔壁一人受著重傷又生了病,卻無人問無人管,便更覺慚愧。昨日的事情接沓而至發生太多,而我又喜得沖昏頭腦,便是想起他也只當作沒想起,橫豎他也不是凡人,不是風吹就掉,更橫豎有什麼事也有他親師父撐著。
聽見門裡邊陸清羽嘴裡含含糊糊咕咕噥噥地說著些什麼,陸霞安慰並哄著他道:"好,好,吃完這碗就帶你去找師父去,可是你要清楚,就連師父也打不贏那位魔王,你不把身體養好,怎麼去幫師父殺滅那壞蛋?"
聽了陸霞最後一句話,我差點噗嗤一聲笑出聲。隔了半日,陸霞推門出來,我即悄無聲息地跟上去。走了幾步,我問道:"如何?"陸霞面色憂重,歎了口氣。"他這會許是燒得頭昏,模模糊糊只是喊著要找師父,我只能哄他幾句。只是清羽打小生病受傷都不怎麼吭氣,現在這樣,我也有些難受。"陸霞望向天空,放下食盒,歎了口氣,又笑著道:"也真是奇怪,凡人那句話叫什麼來著?他畢竟是師尊手指尖上一滴血,說來這孩子,從小難道不是我們師兄弟幾個帶大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師尊一年最多也就能來看他一回,他卻還是擺在心裡記著。"
我沈默半晌。我很明白,沒爹沒娘的孩子是什麼感受,就算旁人對你再好,那還是不一樣。我說:"那你真要帶他去找他"爹"麼?"
陸霞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隔了半天他道:"其實去不去找師尊尚在其次,只是......"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只是,他,又或我,於情於理都不該長待在這裡。"
我心中微涼。但這些事情,我又何嘗沒想過。昨夜一場歡愛,我腦子裡只被一件事充滿,把不願掛牽之事全部拋在九霄雲外,可一旦閒下那些不想煩心的事情又統統縈繞回心頭。
幾百年前,我留書一封就出走,除了為廉貞星君,其實也確有些其他的理由。
那時我狼狽受傷而還,聽說林家的幾個老頭策劃著彈劾我,並不知怎地拉上了荷家,這聲勢就有些壯大了。我並沒貴族家的血統,只是四大貴族之滄海家撫養長大的一個孤兒,在被扶持登位之初,眾人還懾服於我的軍威,不過漸漸各樣閒言碎語就浮了起來。其實我一向不放在心上,包括政務上也有些憊懶──就好比你們當初擁我登位時看重的也是我的戰場實力,又非政治才能,到頭來卻跟我扯皮買的一筐雞蛋孵不出小鴨,這不是荒誕可笑麼。愛彈便彈,最壞不過我下台罷,反正這皇帝我也不怎麼願意做了。
我輸得烏龍,又輸的憋悶,正是最恨人家來惹的時候。為免誤傷,我將自己關在宮內,前來拜訪或是騷擾的臣子一概不見。但是滄海葛蘭,我卻怎樣也躲不開。其實吃了敗仗,最生氣的人也許不是我,而是他。他統籌這場戰爭花了多少心血,對這場勝利有多渴望,沒人比我更清楚。
我也知道,從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把勝利的賭注押在我身上,而他從不賭輸。若非這樣,他這樣驕傲的貴族,怎肯甘居人後地傾滄海家全家之力扶助我登上王位,又怎會心甘情願地作為下屬替玩忽職守的我把關政務。他做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十分清楚,只有我才能讓他最接近他的夢想。滄海家的人,經常會遺傳到各種奇奇怪怪的異能,而傳說,魔族新任的宰輔擁有能看到未來的能力──儘管滄海葛蘭從未承認或使用過,但包括我在內的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相信著,至少我親眼所見,從小到大,葛蘭在賭博押寶時從來不是輸錢的那個。
所以從前我一直以為,只要是他選擇的,就絕不會輸。贏的功勞,固然有他一份,可是敗仗的責任,難道就沒有幾分該他承擔嗎?
可葛蘭找到我的時候,雖然他的態度永遠充滿虛情假意的恭謹,但言語的鋒利卻毫不留情:"陛下為了一己私慾,拖累整個軍隊陷入失敗,是否認為自己應該在全軍之前自肅?而且若陛下一直不能承擔起為王的責任而繼續像這樣逃避現實,不理政事的話,或許滄海家和我個人也會重新考慮支持陛下的選擇。"他特意著重著這最後一句話,我知道我的失敗已經為他們的政治博弈增添了變數。
我從來沒把葛蘭當成過君子,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利用我達到他的野望,但真的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還捅我一刀。作為滄海家所支援的對象,但又只是養子,其好處是既可以撈取好處,在作為棄子甩脫時也能非常乾脆。若是林家以我的戰敗之罪為由彈劾成功,滄海家在帝座周圍經營的努力就會化為泡影。這些我都明白。
好罷,既然話說到此地步,那末你們狗咬狗去吧,老子沒空陪練了。
於是我留書一封就坦蕩蕩地走掉,自我感覺走得很舒爽。捨不得?有什麼好捨不得。我既無父母,又無親朋,孑然一身,毫無牽掛。其實心頭也有少少幾個放不下的人,不過與我當時所要追求的另一種人生相比,就好像飄在空中的一朵雲彩,他們沒了我照樣能過得很好。
我在"遺詔"之中,將己所能及的範圍內滄海葛蘭最想要的頭銜與權力都送給他,算是割袍斷交的禮物。
只是他後來見到我時的舉動,實在令我不舒服。言語和行為上的刀子,我還能為他的陰謀和家族利益找些理由,可是當胸血淋淋的對穿,就算我這樣不計較的人,也無法當作沒發生過。若不是如此,也許此刻我早已顧念往日的一絲半星情分前去看看他那仗打得如何。滄海家一向較側重謀略與頭腦,雖然滄海葛蘭出名的是魔武雙修,算個異類,但他們整體在戰場上的表現實在不怎麼像樣,而另一大家族林家素來對滄海家有些嫌隙,出產帝王,英雄和軍事家的林家,會支持滄海家的王到何種程度,也並不令人樂觀。
戰場上機謀智巧是可取的,但那也是在擁有強大的實力做為支撐的基礎上,我對林晾福所言的滄海葛蘭的萬全之計十分好奇,卻同時也為我過往的部下們的安危有些擔憂。
"我突然想起還沒問,你方才見到我時,趕緊藏起的東西是什麼?"陸霞的聲音突然傳來。
我一驚,回道:"沒什麼。"卻發現完全避不過陸霞的目光。只好乖乖抖出袖子,從裡邊抖出數十隻紙鶴,這都是我一早至現在在花園中捕到的。
陸霞拈起一隻紙鶴,臉色無可奈何至極。"你啊......"
這些紙鶴是他們名門正派人士放出來的聯絡物,這幾十隻紙鶴全聚在這園子裡,擺明了是來找陸霞跟陸清羽的。
他仔細看著紙鶴,皺起眉頭。"這是六師弟放出的紙鶴,他正輪值國師,這意思可能是他那邊有難或是吃緊了。我恐怕......"又盯著我。"我不能不去。"
我便知道會是如此。就連我也有放不下的,他的牽掛必然更多了。
陸霞說:"你這模樣,是想什麼呢?"
我哈哈笑了兩聲,道:"你去就去吧,魔族這邊交給我便好,又不是就不見面了。"又苦笑一下,道:"我是在想,人生無可奈何事何其多,難道我能讓你們別走,又或是只准陸清羽走,耍賴不讓你走麼?"
陸霞盯著我的雙目,眼裡浮起一絲促狹笑意:"你這個難道,加上這個或是,倒是有趣。"
我覺得似乎出了些歧義,微赧,岔開話題道:"就算你們回天庭,這兩天的一切要如何解釋?"
陸霞笑了:"這個難麼?只需在師尊面前把私攔天雷等等一切責任推到你身上,與我們半點關係也無便可。"
我苦笑。"我該慶幸你主意絕妙呢,還是為自己聲名被毀掬一把淚?"
陸霞微笑,狀似神秘向我道:"來來,我告訴你騙人的秘訣,那最重要就是胸襟坦蕩,而胸襟坦蕩,就是因為我騙人都是為你們好。胸懷坦蕩,方能將一個謊撒得游刃有餘,氣勢圓轉,面不改色心不跳。若是連這些起碼都做不到,就算說真話都很難讓人信,如何能騙人?"
我誇張地搖頭歎息。陸霞同歎道:"你看我都向你和盤托出,意思當然是你絕不會上當受騙,你不感動,反倒搖頭個什麼勁。"
我點點頭道:"感動,當然感動。你若是以後敢騙我,讓我天打雷劈,死無全屍。"
陸霞一愣,呵呵笑道:"後面半句作廢,前面的誓倒是起得不錯。"也是,雷都被我劈盡了,我這句相當於沒說。
我只好笑一笑。
既然都要走了,臨到末了還是想與陸清羽道個別。我推門進去,他還迷迷糊糊地不住翻身,似乎正不舒服,並沒覺察有人來。我想他也許能聽見也許不能,就只是站得遠遠地小聲說:"很對不住,將你們二人擄來這裡,其實我雖然是魔族,卻從沒故意欺騙你的好意,也許你往後終究會明白。只是此時我還有要辦的事,不能在此地耽著了,你往後自己仔細些。凡事......也不能不多為自己想想。"我絮絮叨叨,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囉嗦,於是收口:"總之......就是這樣罷,我以往還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若日後有幫得到的忙,你儘管開口,我什麼都會做,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陸霞在門外等我。見我出來,他笑著道:"輪到與我告別了罷,有些什麼好聽的話說來聽聽?"
我歎氣道:"你啊,沒有。"搖搖頭,瞪眼齜牙惡狠狠抓住他的手:"只有一句話,你記得可絕不許放我鴿子。不然,"我磨磨牙,"不然我敲鑼打鼓大紅花轎到天庭搶你回去做壓寨夫人,到時候你就看看自己丟不丟得起那個臉罷。"陸霞最愛撐的就是面子,拿這個要挾他,他一定怕得要命。

第三十五章

明月上西城,渺渺夜風催。
魔族營地一眼無邊,星星點點篝火與亮燈的營帳點綴其間。三十步一崗,一些低等的魔族士兵打著哈欠在懶散地巡邏。他們並不忌憚人族會採取突襲的攻擊形式,因為他們此前使用類似的策略時無不蒙受了巨大的損失。魔軍的組織結構就好像一個大的蜂巢,掌控整個軍隊和構成了十分之七以上的戰鬥力而人數只佔全部兵力十分之一的貴族幾乎都處居於蜂巢的核心,如果無法摧毀核心,就算對魔軍造成再大的人員傷亡,也無法影響其實力。
我打量著那些眉宇間還十分懵懂,有些單純甚至是有些癡傻的新兵,些微有些為他們嗟歎。由於魔境的階級觀和血統論,這些鄉下來的低等魔族只能相互通婚,他們和他們的後代大部分智力發育不佳,即便有幾個變異的天才,也沒受過什麼教育,但他們仍赤誠地蒙著君主的詔令,在這片距離家鄉遙遠的戰場為王和整個族類的未來戰鬥。
我無父無母,若多年前不是被滄海家撿到並收養,如今大約也會和這些懵懵懂懂的士兵一樣罷。我看到一名靠在帳篷的陰影後半打盹的小兵,一掌將之劈昏讓他好睡,換上他的服飾,扛上重刀,大搖大擺走向裡營。
一個亮著燈火的帳篷門簾揭開,我見到一個面貌英俊清秀,但以前並不熟悉的軍官捧著文書走出來,正與我撞見。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疑惑,但我身上被加了些偽裝的魔族氣息十分純正,他或者也沒甚好疑惑的,就向另一個營帳走去。
他前去的那個營帳裡頭應該正有不少貴族,那裡聚集的魔氣十分之旺盛,兼混雜不清。但十分明顯,滄海葛蘭那最亮且最耀眼的一團就在那裡,不會有錯。那個營帳應該就是王帳,不過外表也與其他普通兵營沒什麼不同,絕不如我當日的行宮營帳那樣豪華扎眼。
我猶豫了片刻,思考下一步該如何做。雖然我現在的功力沒有十成,但就算他身周再多幾個護衛,被我輕鬆拿下的問題應當也不大。但這樣的逼宮似乎有些魯莽,況且我離開魔境日久,對現今的情況不大瞭解,若能在這裡找到幾個昔日的臂膀作為內應,行事應該會方便多。
正當我這樣想時,那營帳門簾也開啟,我略略閃身一邊陰影中,居然瞧見那裡面走出的是兩名女子!本來稍稍有些瞧見八卦的激動,但立即反應過來,這也不過是隨軍的女軍官而已。那左側身著灰撲撲素色官服,瞧不出什麼女性特徵的一名,正是我昔日的得力助手兼一起開小差的死黨,魔族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宰輔,林晾福。而右側居然是一個身著鮮麗黃絹,衣著挺拔精悍的豔麗女子。那女子我也認得,她不就是四大貴族之御獸世家姚家家主引以為榮的天才女兒姚桃歌麼?她老爹一向最愛掛在嘴邊的事跡就是他這位漂亮可愛的小女曾在幼年時拔得一片龍鱗──雖然除此以外他們其實連根龍毛都沒見到過,但在漸漸馴服不到強有力的靈獸和神獸,乾涸了許多年的姚家,已經是非常值得炫耀之的彪悍事跡了。這丫頭的確十分之強悍,想起她小時候那些行紀......我頭殼都還隱隱有些作痛。
只聽到姚桃歌對晾福抱怨著:"什麼嘛,把我們扔出來,說什麼如果女人不早早就寢就會變殘......再惹惱了姑奶奶,一哨子把那堆戰獸軍團全召回去,看他們著不著急!"
林晾福微歎一口氣,道:"謀劃衝鋒陷陣的事情,的確是有男人做就可以。反正男人跟魔獸一樣,多死幾個也無關緊要,一樣可以再生......"
一陣寒風吹來,我微微打了個冷戰。
不過晾福說完此句話,我發現姚桃歌竟真的不發一言了。我疑惑看去,只見晾福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古怪,她開口,話音吞吞吐吐:"對,對不起......桃歌,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多,也絕沒有要諷刺你的意思。只生女兒也挺好的,哈哈,哈哈。"
姚桃歌一臉黑線。
我無心理會女人的閒言碎語小八卦,只等著晾福總算轉入她的私人營帳,便一閃身跟著飄了進去。
她擺弄收拾了下東西,又拿起一份卷宗放在榻前,便開始解衣準備就寢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首先出手摀住她的嘴再封住她的行動,把她的尖叫掐滅在半路。晾福掙扎著,雙目中先是充滿驚愕,後看到我的臉,平靜下來。我鬆了一口氣,放開她,我甫一鬆手,她惡狠狠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氣急敗壞道:"你可否別每次出現都這樣詭異!!"
我掛上微笑,連陪不是。她定下神來,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你確定你自己還活著沒死,也不是鬼魂麼?"
我有些澀然。看來她多半已經知道了葛蘭對我下過殺手,只是不知道他現在是否也知道我還活著。但不論是或否,他都已沒能力再阻攔現在的我。我特意來找晾福,也不過是想讓自己要做的事更順暢,更不會妨礙到閒雜人等而已。
我注視林晾福,道:"晾福,你願不願跟我做一件大事。"
飛蛾繞殘燭,繚繚香煙飛。林晾福清澈明透的雙目中,一寸燭火明滅。她是何等聰明,怎會料不到我的意圖?只是現在滄海葛蘭才是她名正言順的上司,要她立即做出決定,也有些為難。
不過我倒是不怎麼擔心。晾福從以前起便與我同仇敵愾地對付囉嗦又高壓的宰輔大人;而且她秉性善良,看不過葛蘭的陰險歹毒;更何況她出身林家,怎麼說都應該看姓滄海的人十分不爽才是......種種因素相加,她又怎會不站在被黑心葛蘭捅了一刀的善良的前魔王我的身邊?
於是乎,我喜滋滋想像著一系列水到渠成的場景:晾福聽了我的訴說,義憤填膺地對她黑心的上司倒戈相向;大大小小的將領看到昔日英明神武,戰無不勝──不,應該來說是百戰僅有一敗的偉大戰神重新出現,感激涕零,兼受到宰輔的感召,紛紛倒至我氂下;所以葛蘭一覺醒來,就會發現己方營帳空空,自己成了可憐兮兮的孤家寡人,待到孤的無上神勇之姿現於他面前,他一定既驚又怕,痛悔不已,匍匐在我腳邊涕淚橫流請求原諒──咳咳,想太過了,對於葛蘭,這似乎不大可能......
林晾福涼涼的聲線斬釘截鐵地打破了我的幻想。"你自個愛折騰什麼我管不著,可別指望別人陪您折騰。現在戰事緊張,我奉勸您還是哪兒涼快歇哪兒去,別來瞎摻合。"
我震驚了,只聽到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你你你......你難道不知道,那個壞蛋葛蘭差一點點就把我殺了!你搞清楚,他是真的要把本王殺了誒!你想一想,若不是本王在最後時刻拚命掙扎,現在早就已經死了!沒有了!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啦!你再想想清楚啊!"若不是還顧念這是一名嬌弱"少"女,此刻我必然已經掐住她的肩膀猛力搖晃。
晾福斜斜瞥過來一眼,接下來的話更令我心碎:"那有什麼區別?反正早就當作你死了。"
我郁卒,十分郁卒。
雖然那時我的落跑確實有幾分不對,但你們又何必絕情到這個地步。
葛蘭就不必說了,就連晾福也懶得理我。一瞬間,我覺得整個魔境也沒了再能讓我牽掛的東西。原來果真人情似紙薄,人走茶涼,捅穿了,就什麼都沒有。
我默然道:"以前的事......畢竟是我不對。我自知怎樣賠禮也補不到你們原諒我,但一是一,二是二,我此次來,也是為了整個魔界的福祉,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不論如何都要插手此事,不只是說來玩玩的。"
林晾福立即回道:"插手?你預備怎樣插手?當時在白玉京內你便出現過,結果到現在也不過是兩手空空地跑來跟我說要做什麼大事而已。若真要辦什麼大事,你現在可交得出一星半點大事的輪廓?若真要做什麼,你只會空口白話,叫人怎樣信你?"
晾福似乎是對我積怨已久,此時連珠炮似的說下來:"陛下,臣下不得不直言,如果一個人一直被人捧得太過,就未免自視太高,往往不知自己有多少斤兩。難道缺了您一個人,我們巍巍百萬魔軍就只是個擺設麼?不怕告訴您,昨日天庭壓大兵下界,打到一半,便落花流水,倉皇而逃,現在竟然只能由人界的守兵勉強頂上,由此可見天兵天將在魔軍面前也不過是摻水的稀泥而已。"
我心尖兒微微一顫,脫口問道:"昨日?大約究竟是什麼時候?"天兵天將無能,反而要人界士兵頂上,這事難道不蹊蹺麼。
林晾福奇怪地掠了掠眉,道:"什麼時候?大約也就是日中吧。總之就是火力漸失,丟盔棄甲......雖然天兵敗走得有幾分莫名其妙,我們也折損了一些兒郎,但畢竟也算首戰告捷,士氣高昂,這也多虧了聖上的英明領導......"
他娘的,什麼狗屁的首戰告捷?若不是我不小心引動天雷無限翻番,把天庭的鍋爐燒到了極限,他們沒剩下火力與你們打仗,哪裡來的這麼輕易的首戰告捷?
可是看著晾福為勝利得意無限,我也不好意思戳破。於是我斂了斂神情,依舊一臉黯然地道:"那末我明白了,我實在是有也可無也不可,是我自作多情......"
我歎口氣,心想從她這裡突破大約是不可能了。若是非得除掉葛蘭方能進行下一步,還是有一丁點兒棘手。
正猶豫時,聽到晾福咳了一聲沈聲道:"其實,你也不必一天到頭這副衰樣。我還沒告訴葛蘭之後又見過你,所以既沒人知道你活過來,也不會有人來煩你,橫豎你不用擔任何責任,以前你不正最期望這樣麼?"她語聲微微有些嗟歎,又正色道:"也別說我一點不留情面。我自認自己對你是已經足夠好了,只是你看清楚,我身上是一品大員的官服,我已和許多同僚一起在陛下面前宣誓效忠。你不覺得這樣推心置腹地跟我策劃謀反事宜,有幾分冒失嗎?"
我摸摸鼻子,道:"算了,我也只是有些擔心。若你們有如此把握,我自然樂得逍遙,也多謝你在葛蘭面前替我遮掩。不過若是到時候實在扛不住,只要你們陛下謹言慎禮前來請我,我還是會不計前嫌,樂意幫忙的,別忘了。"
林晾福剛剛有幾分軟化的神色又轉為鄙夷,從鼻子哼出一聲。
唉,她若要知道了天兵敗走也是我不小心害得,不知還哼不哼得出來。
她看著我,又加了一句:"葛蘭現時身邊沒幾個侍衛,你若想要報仇,正是時候。不過你也要想清楚,若你在這戰事如荼的關鍵時刻為一己之私謀害首領,別說我,這幾百萬將兵,就算等在魔境的老百姓也決不會放過你。"
我哈哈笑道:"你認識我這麼久,看我像是這樣的人麼?"
月色漸涼,我復回到營地轉悠。實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有幾分寂寞。
說來,以前這類耗腦子的事一直都有他人操心著,也沒輪過我勞心,一時半會怎能憋出什麼主意呢。
晾福的營帳不久就熄了燈,我不知該滿足於她壓根沒把我當作危險分子,還是該為自己完全受到了忽視鬱悶。
整片大營愈發安靜。又是悉悉索索的聲音,葛蘭行營的門賬被揭起,我之前見過的那位年輕軍官走了出來。
帳內雜駁的氣息已經消散,想必其他軍官都已回營就寢,我只能看到裡頭葛蘭明亮耀眼的光團。我正苦思該以怎樣的面目突然出現,方能取得較為驚悚並令人害怕的效果,卻突然察覺到那團亮且旺盛的光團像被水澆熄似的倏地黯淡下去。
我略微驚訝,做了一個結界隱身,蹭著帳篷邊沿擠進去觀看究竟。因為葛蘭與我在術法上的造詣相差蠻多,唯恐被他看穿,我也不敢像去找晾福時那般大大咧咧。
卻看見葛蘭剛剛除去了厚衣重甲,準備休息。我瑟瑟縮縮貼著牆根蹭到離他較遠的陰影處,只見他除了顯得較為疲累外,神色倒也平常。老子當年行軍打仗的時候,也是十分勞心勞力的,風水輪流轉,如今你這只會輕輕鬆鬆押押陣動動嘴皮指手畫腳的家夥也算體會到了吧?
他並沒覺察到我的闖入,只是側身在暗格中取出一個方匣,打開之,又從其中取出一個青花瓷瓶,倒出幾粒什麼東西,吞了下去,我鼻尖隱約聞到一絲安神之藥的香氣。做畢這一切,他便揚手揮滅燈火,合衣睡下。
我充滿耐心地,屏息靜氣地在一邊蹲等,帳外還遠遠有幾個士兵巡邏的聲音,但他們應該不會靠近此處。
沒過多長時間,滄海葛蘭的呼吸變得平靜綿長,我在心中哼一聲,心想,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就是你遭報應的時候了!
我脫掉小兵的制服,把頭髮披散撥亂,眼角塗抹上硃砂墨汁,盡量弄出恐怖的模樣,並運起陰寒真氣,週身變得冷幽幽,涼絲絲。我一步步朝葛蘭的床榻飄過去,一邊賣力地鼓起一陣陣陰風,奇怪的是一直比較警覺的葛蘭竟睡得死沈,毫無反應。我靠近他床榻邊,"呼呼"用力吹著陰風,務求既逼真,又嚇人,但他只是眉間糾結了一下,略略抓緊被褥,稍微動了動,卻並沒醒來。一來二去,我的耐心實在已耗至極限,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真氣沈於指間,指尖冰涼堅硬如鐵,一把用力掐上滄海葛蘭毫無防備的脖頸,並配上飄渺沙啞蒼涼的回聲:"滄~~~海~~~~葛~~~~蘭~~~~~納......命......來......"
我感到手掌下的身軀驀地一彈,葛蘭的雙目陡然睜開,在漆黑的暗夜中彷彿金光砰射,但我回給他更壓抑,更陰惻惻的微笑。我鼓動真氣,身後又是刮起一陣陰風,吹得我衣袍飄蕩,但手下的力道更加收緊,我滿足地看著他先是鎮定地伸手想要掰開我的手腕,但不僅並沒做到,而且因為施力而迫出了喉管中的空氣,使得掙扎更加困難。他額角的青筋暴起,汗流滴下,但仍沈默且毫不放棄與我的手腕較力,但他處於這種狀態下的力氣想要做到這就好比蚍蜉撼樹一般。我實在看不出他到底害怕了與否,但依然維持著陰慘的微笑,內心卻比較愜意地看著他面皮由慘白變得紫漲,由紫漲變得鐵青......忽然,他像是才想起了自己還有其他武器,居然一腳向我踢來。我惱怒,一膝蓋頂下去,他的胸中擠出一聲悶哼。
他扳動我的手腕的手越來越沒力氣,目光也開始渙散,我猛一使力,總算看到他翻起白眼,一個暈厥過去。
他被"鬼"掐住脖子時既沒叫喊又沒弄出聲響,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煩。我拍拍手掌,站起身來。
還留了一口氣,總不會這麼容易就死,好歹他也是如假包換的魔族。我並不想取他性命,倒只是把血海深仇當作一個玩笑來報,覺得自己仁厚已極。
不過想必葛蘭今日醒來,或是此後日日醒來,都會做噩夢吧!

第三十六章

雪鴉呱呱叫著倉皇地飛過,枯黑的老樹垂下刺稜的枝椏,鮮紅的血將雪白的凍土染得坑坑窪窪。
斑斕的地上,躺著一具形狀猙獰的屍體。那人的臉已經被血污染得辨不出本來面目,只有雙眼不甘地暴睜,眼眶齜裂。
我第一次殺人,自然比較狼藉些。
我呆呆抽回刀子,別人的血順著刀刃滾下。我回頭望向抱著手遠遠站在後面微笑著的葛蘭,遲疑了一下,向他身邊走去。
葛蘭迅速地從袖子中抽出手來,用三根手指抵住我的額頭,嫌惡地道:"別靠過來!"
我低頭看看,青黑的襖子被血跡弄得髒兮兮的,銀亮的刀面上,映出我被血點飆到一片的臉,也有幾分可怖。
第一次殺了人的害怕和空虛感一起湧上心頭。我不屈不撓地向前邁動著步子,可是葛蘭只要願意力氣便也可以很大,我怎麼都挨不到他。
那時我才剛剛只七歲,還是半清醒半懵懂的年紀,葛蘭只比我大四歲,卻比我懂的多得多。明明是聽他的指示殺的人,到頭來他卻將自己置身事外,還嫌東嫌西。由此可以見得,他從小就一肚子黑漆漆的壞水,不是什麼好東西。
葛蘭一直跟我保持著三步以上的距離,七彎八拐繞著沒什麼人的小路領我回家,到了後院,他停腳往高高的牆頭上一指:"翻過去。"
我們偷偷從後門溜進家裡,一路躲著僕役,跑到葛蘭住的小院落。自從他爹過世以後,這裡就日漸蕭零,其實來往的人也不多。
站在門檻邊上,他又回頭惡狠狠命令我:"站著,這麼髒,不許進我房間。"
我其實已經很累,不願跟他爭執,甚至也不願想什麼,於是乖乖杵在那裡。
他進屋忙活了一會,拎出一桶水,拿著一個木瓢,看著我,臉上浮起一抹親切的微笑:"來,衣服脫了扔掉,我順便幫你洗一洗。"
雖然我已經幾個月沒洗澡了也根本不想洗,雖然葛蘭的笑容親切得有些讓人恐怖,但我心裡實在太過疲倦,所以也居然沒警醒。
我看了看四周,有些疑惑地問:"就在這裡洗麼?好冷......"
葛蘭的面孔霎時間變得嚴厲:"全身上下比炭還髒,難道還想進我屋子洗不成?就一兩下的事兒,忍著!趕緊沖乾淨了,讓你進屋去烤暖爐。"
被最後的"暖爐"兩個字誘惑,我抖抖地光著身子站在院子中央,冷風呼呼地穿堂而過,滴出的鼻水頃刻被凍成冰。葛蘭裹著一身狼皮大衣,笑嘻嘻地一隻手拎著水桶,一手拿著水瓢,對我當頭澆下──我呆了片刻,慘叫著跳著腳往回縮:"凍凍凍凍凍凍──"
葛蘭追著我滿院子跑澆冰水:"嚷什麼嚷,多凍凍身體好,有助內力運轉修行~"
是啊,反正天寒地凍,一個七歲的小娃在滴水成冰灌著穿堂風的院子裡被騙得剝光站好,也不缺你一瓢冰水。
此恨難消。
"好啦好啦,第一遍沖好了,燒了熱水,給你拿熱水沖一衝,站著不許動哦~"葛蘭拿瓢子指著我。
片刻他轉回來,又提著一桶水:"過來過來,這回是熱的,會很舒服唷。"
我聽到了"舒服"這兩字,不長記性地又靠過去。
葛蘭臉上還是那親切得要命的微笑。"真乖......"
一瓢滾燙的熱水當頭澆下。我的嚎叫聲比第一回更慘,更淒厲。
想起以前的事來,我的腦子裡就儘是這些一點也不美好的回憶。
後來葛蘭把快要凍脫一層皮又燙掉一層皮的我扔進燒水的大桶裡,雖然被他折騰半天以後那水也已經涼了不少,可是他拿著刷鍋用的木刷將我從上到下搓來搓去的時候,那感覺仍然很差;後來他又不知道倒了什麼在我頭髮裡,像洗抹布一樣用力揉來擰去,我的頭皮都痛得快要掉下來。
等到他扔掉刷子呼呼喘氣的時候,我低頭一看,一大桶淹過我脖子的水已經黑得看不出顏色。
我默默地從澡桶裡爬出來。雖然有些臉紅,但這也不能全怨我。這地方天氣冷的要命,每天想著洗澡的人才是怪物,何況又沒人管我,我每天只管吃到三餐便好,其他有什麼好操心的呢。
葛蘭爬起來,說:"不行,好不容易洗一次,一定要洗乾淨,要再衝一遍。"
我聞言立即要逃,但是已經被他卡住後頸拎回來,他陰險地冷笑:"想跑?想跑就不給你褲子穿,讓你光著屁股滿街跑。"
他吃力地抬起旁邊一個桶,嘴裡說:"站好啊。"然後一翻手當頭澆下來。
當然又是......冰水。
其實我已麻木到抖都不會抖了。
不過以前乾爹也說過,真正的英雄,不僅要每天洗澡,最好還能每天洗冰水澡,方顯得勇敢。我想想自己要做英雄的志向,便咬牙忍了。
乾爹還在的話,我也不至於這樣悲慘。乾爹死了兩年,自從他死掉,我的境遇就越來越糟。連葛蘭這名正言順的大少爺,那些人都有些愛理不理的,更何況我。有時候連飯他們都不捨得叫我去吃,到了吃飯的時間,我便去粘著葛蘭,這樣才會有吃的。再有就是跟著他一起去上學的時候,全學堂的人都姓滄海,只有我一個是外邊撿來的,我學起法術來又很慢,老師和其他學生都瞧不起我。若是乾爹還在,他就會教我許多東西,可是他一死,我就誰也指望不了了。
自從乾爹死了,葛蘭就時常和我偷偷摸出去,多半我們去地下賭場,我們兩人合夥給人下套。他起先贏了很多次,到後來別人都認得他是滄海家的少爺,他押哪邊別人就紛紛跟著押哪邊,那時候他就讓我不起眼地押反,結果我贏了一桌的錢,他只輸一點。我們都是贏完就走,不給人留下把柄。可是那天,一個人不知是輸紅了眼還是腦子本來就有病,死活不論地要找我的麻煩。葛蘭故意把他引到沒人處說讓我解決了他,他一刀就從背後衝我插下來,要我把贏的錢都吐出來。
我從來沒殺過人,這是第一次。手有點抖,刀子插到肉裡時有股奇怪難言的滋味,最糟的是血噴出來有很大的腥氣,讓我作嘔。葛蘭一直在背後看著,還不時說:"刀子劃拉上去兩分,不然死不了。"
一直到洗完澡,我鼻子裡還充滿著那隱隱的腥味,連晚飯也不想吃。
葛蘭找了他小時候的衣服扔給我穿。其實他爹死掉之後,不知怎麼搞的,他好像也挺受冷落,再加上經常要做些見不得人的事,竟然連個貼身的下人都沒有得使,竟然連零花錢都要上賭場去掙。他娘很早就過世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還有個大姐,也已經出嫁,在他爹死後又帶著夫婿住回來本家,經常也過來這邊看看他。其實他家的親戚關係很錯綜複雜,我實在搞不明白,不過大家族就是這樣,麻煩。
夜幕漸晚,我早已經困得要命。今天好不容易洗了澡,葛蘭准許我在他房間裡呆,他房間比我的小破屋子暖和得多了,我心存了一點希望,絲毫不想走。他拿著書冊坐上床,我眼巴巴地望向他。葛蘭很明白我心意地一笑,胳膊肘指了指旁邊的位置:"今天獎勵你辛苦殺人兼洗澡,可以在這兒睡。不過不許翻身,不許磨牙,不許吐口水,不許說夢話,不然一腳踢下去!"
我瞬時間將那一瓢熱水與兩潑冰水之恨忘到九霄雲外,咧著嘴樂呵呵地爬上床。葛蘭心情似乎不錯,一邊看書也沒像以前他爹還在的時候我們睡一張床時把我踹下去一百八十遍才算高興。
我滿足地閉上雙眼。才一閉眼,那個死人浮脹的齜裂的眼眶和面容又在我眼前浮現出來,我趕緊側過身子,抱著葛蘭的胳膊。
果真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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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從此後葛蘭就經常支使我替他幹壞事。他老爹還沒死多久,他已經在京城嶄露頭角,令他那些堂兄弟很牙酸。當時人們稱魔京有三大公子,為首的當然是前代魔王的遺孤,公認武功第一的林家二少爺林中流;其次是傳說中美貌第一的荷家荷井風;除去這兩個,剩下一個就是葛蘭。不過他那個第一,有些令人羞於啟齒,也難怪他在兄弟與長輩之間很不受待見──人們都知道,滄海家年輕一輩,最出名的是那個賭博第一的滄海葛蘭。人人都知道,不要跟林中流打架,也不要滄海葛蘭打賭,因為他們只贏不輸。
時光悠悠,往事隨風而去,快得捉不見蹤影。
那不久之後烽火繚亂,紛爭四起,人們漸漸只知橫空出世的大將軍梵替,至於林中流,荷井風,這些名字就如昨日黃花般飄散不見。
但那時候,我還只是跟在葛蘭背後到處亂跑的小弟。他並不介意自己賭博第一的名聲越傳越遠,雖然有人不服氣前來尋釁,卻也有人認為他擁有天眼能見未來,於是竟然漸漸有人聚集追隨過來。
那些不服氣要跟他打賭的人,多半輸得很慘,因為葛蘭的陰險歹毒實在是普通人難以想像,這其中十分可憐的一個就是那傳說中美貌無雙的荷井風、記得有一天,葛蘭心情很好,對我說這幾天可能要多用我些,因為他又有計劃要實行。我就問他是為了何事。葛蘭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聽說荷家的二公子今日要從封邑回到京城,我要趁此機會結交他──不,直白些說,我其實是要趁此大好機會,把他贏過來,方一勞永逸。"我還記得那時他說這話時那彷彿勝券在握的表情,不過數年之後,我就很少再看見他那樣了。
當時我比較傻,還繼續問道:"賭贏那位荷公子有什麼好處?難道是看他長得漂亮嗎?"荷井風的美貌,在當時的魔境彷彿比林中流的武功更具說服力。因為四大貴族家中姚家沒有兒子,僅有一個寶貝得如珠似玉,據說美如天仙的女兒。又據說姚家本有意和荷家結親,說的就是這位掌上明珠和荷家公子。結果姚家的小明珠一見到自己未來夫婿的真面目,立刻大嚎痛哭,轉身就跑,扯也扯不住,說什麼也不肯應這樁婚。後來據姚小姐身邊的人洩露說,姚小姐一邊憤恨地痛哭一邊罵:"長那麼好看......誰受得了嫁給他?"
那時葛蘭聽了我的話,失笑道:"漂亮有什麼用?能吃嗎?你也只知人人都說他好看,卻忘了他是富可敵國的荷家的傳人,更重要的是,他比他的兄弟叔侄更可能入主荷家之主的位置。提前勾搭收買這種人,絕對是一本萬利,穩賺不賠的買賣。"
荷家的傳人不僅有錢,還十分會賺錢,而從事種種活動,最需要的就是金錢。葛蘭未雨綢繆,如此早就抓住時機為將來做足萬全準備,聽在我耳中,實在佩服不已。於是我繼續問道:"那麼林中流呢?他就在京中,也不見你去勾搭他......他那麼厲害,勾搭到了必然更有好處。"
葛蘭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頂,神情更是愉快地道:"不需要。他們家本來就跟我們不對盤,何況我也懶得費那個心。我有你,就已足夠一本萬利了,不會比林中流差,我看人的眼光絕不會有錯。"
日後回想的時候,覺得他即使萬般有錯,看人的眼光卻是絕對沒錯,不僅沒錯,甚至還嫌太保守了。同時林中流運氣頗好,算是逃過一劫,至於那位荷井風,倒是如葛蘭所願地與他成為"摯友",只是,認識葛蘭不久之後那位可憐的美人就誤中奇毒,雙腿癱瘓,生活不能自理。他倆直到我登基後都還你來我往,關係可謂不錯,我每每看到荷井風拖著殘疾的身體入宮覲見,還與葛蘭談笑晏晏時,都會很同情他,同時有種罪惡感。
思及此,我突然想起,今晚打過兩次照面並從葛蘭的營帳中出來的那位青年軍官,雖然不大確定,但他依稀似乎好像......就是當年那聲名赫赫的林中流?他出名的時候還是個少年,而我年紀更小,所以印象並不鮮明。只是若真的是他,葛蘭是如何把他算計到手的,還真令人好奇。
林家和滄海家素來不和。我們魔族一向推崇力量至上,誰最厲害,誰就能當皇帝,所以林家一直吹噓林中流與他的先父一樣厲害無比,想將其推上王位。可惜一來滄海家從中作梗,二來據說貌似這位得天獨厚的繼承人,自己對王位並無太大興趣,所以才造成了幾方力量博弈,王位空懸十幾年的態勢。
葛蘭全力籌謀,當然是目指這皇帝之位。只是他當時也羽翼未豐,又死了老爹,野心勃勃反而遭嫉,險些被自己的親戚暗算,連我都差點被連累。
此後議會倒台,天下分崩,魔界陷入混戰。我無處可去,只好跟著葛蘭打仗。我很厲害,林中流的軍隊都不是我對手,過了幾年,將士擁我作為主帥。
那一夜慶功宴上,我被眾人簇擁著,推推搡搡,被灌了無數杯酒,四周都是鬧哄哄的恭喜聲和奉承話。我腦子裡熏熏然地向前望去,葛蘭在遠遠數丈外的下首,他身邊有幾個十分忠心的追隨者,冷臉坐在那邊,面上的表情對我十分不屑。我看過去的時候,我們的目光正好相撞,一瞬間我竟感覺彷彿有道金光直刺而來一樣。定睛看去,他卻已經換上和善謙恭的笑臉,並持著酒杯,向我致意。
我雖然尚在酒中,也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意外的是此後雖然我一直提心吊膽,他卻規規矩矩,不僅沒像我擔憂的那樣謀害我,甚至連茬也不找了。我行軍打仗,他出謀劃策,忠心耿耿,謙遜禮貌。
我當然不信他就變了一個人,不過我這人一向公私分明,日後登基時,還是念他功勞封給他應得的爵位,同時小心謹慎日常飲食,在寢宮他來拜會時經過的地方三尺之內消毒查驗。
雖然當年荷井風的毒是我幫他下的,但我可不願自己也遭那樣的罪。
又過了幾年,他倒是一直安安分分,勤勉朝議,盡責公務,而我早就鬆懈了。我想也許是我實在太厲害,他自知拍馬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安心做我的屬下。
這想法一直到我落跑去人間時都還沒改變,甚至我還想他應當會感激我,因為這樣他不是就能登上他肖想了多年的帝位嗎?
所以我完全想不到他重新見到我時有什麼理由非要殺死我不可。不過既然他說想要殺我已經很多年,那一瞬間我也了然了,他憋屈了那麼多年,若我不是變得那樣軟弱,他怎可能有機會向我動手呢。只可惜那時我已有了積極且明確的人生目標,一點也不想死,並且此後也不想叫他稱心如願。
我抬頭望天,月上中天,繁星璀璨。也不知陸霞在哪裡,若他能給我出個主意,我也不至於如此頭痛。
我想來又想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既不犧牲魔軍又能阻止他們跟仙界動武。這時我突然想起過了這許久,葛蘭的帳篷也並沒亮起燈,反而一絲動靜也沒有。
莫不是真的被我掐死了?不可能罷。
我莫名地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第三十七章

更闌人靜,秋晚幾聲蟲鳴。幾處稀疏的營火,晃蕩著兩個心不在焉的士兵。我躡手躡腳又靠近葛蘭的大帳,想瞅瞅他究竟怎麼了。
就算我動手時力道猛了幾分,葛蘭又不是蠟灌的槍頭,怎可能一掐就折,一掰就斷?是了,我突然長起個心眼:若這是個陷阱,他故意引我上鉤,再迎頭痛擊,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心中嘿嘿冷笑兩聲,陰險地伸手將厚厚的布料捅破一個小洞,隔了幾寸遠遠觀望進去,預防遭到毒針毒氣突然襲擊。
做好完全準備後所看到的情形,卻令我失望。
葛蘭沒死,他好端端睜著眼,卻也沒做其他的。他像是被我掐傻了,雖然醒過來,從臥榻上坐起,一手按著喉頸處,卻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
這樣的他,我很久沒看過,像是極熟悉卻又極遙遠。冷冷清清的黑暗中,空氣都似乎害怕地凝結不動,他身著單衣,看來竟然有幾分孑然,再加上那蒼白的臉色,根本像鬼一樣。甚至讓我產生一個錯覺,彷彿只要我弄出個聲響或是出現在他面前,那面無表情的鬼就會突然撲過來張開血盆大口將我撕碎一般。
不曉得為什麼,我的心突然像被什麼猛擊了一下,一口氣喘不上來,我害怕地離開那個地方。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一般,卻又不知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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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樹杈上對付著睡著。可能實在太困,一覺醒來,竟然已經日上中天。揉揉眼睛,我看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一面面旗幟,黑亮的鎧甲在日光下連綿不絕地反射出潤澤的光線,久違這麼多年,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魔族最強大的軍隊的實力。洪流海水一樣滔滔不絕的步兵團,組成他們的是善於服從命令,吃苦耐勞的低等魔族;在居中殿後的位置,最顯眼的是一個衣著鮮麗的黃絹女子,她帶領著家族中精英的御獸師,簇擁著他們的是各種有翼,有蹄,有爪,踩著火球,噴著毒霧,鬥志昂揚的魔獸。
更令我驚訝的是,在那分開洪流之處,飄揚著一面面如同陽光一樣刺目的"林"字大旗,旌旗之下,是匹匹鐵騎,他們黑馬,黑衣,黑甲,左臂上所繡的銀色紋章障示著他們引以為豪的所屬。在那清一色威風凜凜的黑色騎兵中間,我毫不費力地看到了那個卓然超出萬眾人之上的林中流。他的黑色戰袍與所有騎兵無異,只是在銀色紋章之外袖邊上還有昭示著他正統林家血統的家族圖騰文飾。他是昔日帝都赫赫有名的武功第一的林中流,也是我曾經肖想一戰但未曾如願過的對手。第一次在戰場上看到此人的身影,我冷卻了許久的血液不知不覺撓著心沸騰起來。
但立即蒼涼地想到,這群曾經視我為戰神的雜魚眾們,現在腦子裡不知還有沒有梵替這個名字?不如說是鐵打的營帳,水流的將軍啊。
這次魔界的出兵比起我當時,加上了林家之主親自率領的騎兵營。其實這才能算是真正的傾巢而出。葛蘭的手腕的確高明。別說林家與滄海家的舊隙,就算只林中流這個人,據說也是生性淡泊,行事低調,對外聲稱不願插手紛爭,不曉得葛蘭是用什麼法子令他心甘情願地衝鋒陷陣。
林中流舉起執著長劍的右臂,他的身後一呼萬應。黑色的鐵騎兵,如同勢不可擋的雷電一般直插向對方陣營。
在如同傳說中一樣無法抵擋的林家軍前面,人類的兵團如同被踩過的螞蟻一般淒慘地敗倒。
我蹲在樹杈上,心情複雜地看著幻想中的敵手。在我的印象中,林中流應當是不如我多矣,可是他這氣勢,這陣營,卻讓我有幾分感到林晾福說的沒錯,我對現在的魔軍而言似乎確實沒什麼存在的必要。
突然之間,地平線的那邊升起一道亮光,後部的魔君步兵紛紛勾首仰望,人類一邊倒的頹勢,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停住了。來的並不是仙人。人間與天界的時間不同,仙人的支援並不能迅速地回到地面,所以前來的,是與國君簽訂了契約的神龍和他的主人,人王元昭應。
青韶已現出原身,彷彿比我上次在東海看到時還大幾倍大小的青色神龍騰躍在人類的軍隊上空,天空雲流一時停滯,地面上的人類軍團被置於保護之中。身披金甲的元昭應手執七彩流螢的朝鳳槍,立在神龍背上──我心中咯!一下。想起來了,這場景,難怪有幾分熟悉。數百年之前,人界也有一個勇武的君王,駕著他的神龍,為了保護他的民眾向我發起過悲壯的攻擊。那人的功夫作為人類而言可以算是相當不錯,加上神龍之力也並不完全算是以卵擊石,只是人類的肉體承受不了那最後一擊反噬的巨大能量,在發出衝擊的一瞬間就灰飛煙滅了。至於青龍,貌似也受了重傷,我雖然受了一些影響,但並無大礙,很快就跨過了他們的屏障,直上天界。
那個人類君王的臉我當然早就不記得了,但元昭應多半跟他有些關係。
因為陸清羽的事情,我對元昭應的印象可總結為虛榮,愛炫耀,不要臉,以及無能這幾個字。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居然有幾分似乎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視死如歸的氣勢。
青色的神龍流暢地閃避著身下射來的箭矢,仗著己身絕對的力量優勢衝擊著林家鐵騎築成的鋒線。林中流勒馬回身,似乎有些惱怒地從馬上躍起,向著青龍飛去。
正在這時,我聽到離我稍近的地方一聲嬌呼:"夫君,等等,讓我來~~"
姚桃歌顯得十分興奮地,離開了她坐陣魔獸營的位置,駕著她的窮奇獸,向青龍直奔而去。
夫君......莫非她的喊叫是林中流?這可真是......不過也許相距太遠沒聽見她的呼喊,林中流並未停下步伐,他以足輕點青龍脊背,一劍直取龍身上的元昭應。元昭應勉強以神槍相抵,青龍一個翻身,林中流只得騰空,青龍帶著元昭避開,還向地面吐出幾道霹靂,燒到一片魔族步兵。
似乎神龍與契約者合體之時可以傳達對方內心感應,不需任何溝通就可完全同步,所以雖然元昭實力差林中流許多,他和青龍彷彿一體的合作還是給林中流造成不少麻煩。
要麼就和我一樣,一刀劈下去,死了拉倒。我正想著這種時刻,是否就是我現身救場的最佳時刻之時,林中流右手收劍,飄飄然立在半空,左手向著元昭輕輕揮掌而出。雖然掌勢輕飄如風,我也可以看出這一掌包含了怎樣的後勁,如果被其中一角掃到,元昭就算不死也要吐幾塊內臟。青龍當然不會讓他遭險,只可惜他滑動的速度沒有快過林中流不論是力量還是角度都完美的攻擊,只得替元昭承受這一掌。
我看出來,林中流與我不同,是省力型的高手。他的一招一式都輕飄優雅,絕對不讓力氣有虛發的浪費,不過這也許是高手共同的特徵?其實日常我打架時並不太注意對手的技藝,只是林中流這個名字曾經讓我惦記過一段時間,所以有些在意。
正在這時,姚桃歌已經出現在了青龍之前。姚家的人與生俱來地對馴養寵獸有一種狂熱,何況是看見了龍這樣兼具力量和優美均無懈可擊的神獸?只可惜她不該選擇這樣的時機出場。
被林中流打中之後,青龍猛地一捲身軀,半空之中氣流一時改向,連我相隔如此之遠都被風浪掃到。
林中流眼睜睜地看著剛剛衝過來的姚桃歌連同座下的騎獸被龍尾掃中,向遠處直墜而去。
林中流怔了一怔,隨即如箭般向姚桃歌墜落的方向俯衝而去,即使在這焦急時刻他仍然保持優雅姿態,令人佩服。青龍回過頭來,元昭站穩身子,手執朝鳳槍向著林中流的後背投擲而去。
更是令我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桿神槍之上彷彿附著靈魂一般,即使林中流已經在飛躍中改變了數次角度,卻仍然沒讓神槍失去準星。
我緊張地站起身來,那桿槍頭幻出鳳凰的形象,挾著真火與風神之威,發出鳴叫,我預感到那不是正在分心救援妻子的林中流可以抵擋的東西。
林中流一手摟住姚桃歌,一邊回過身來,口中默念,左手揮袖,從他掌心竄出一尾冰龍,張牙舞爪迎著火鳳撲去。
青龍在高空發出吼聲,假龍在真龍之前段段化為齏粉。
情急之下,我抬手掰下一段強勁的樹枝,以臂為弓,以氣為弦,把樹枝當作弓箭向著那桿火鳳射去。
樹枝還未碰著槍頭即刻起火狂燃,好在我使的不少力氣加在其上總算堪堪將那桿要命的神槍擋偏。
林中流抱著妻子,面上浮起奇異之色,朝我這邊飛速地掠過一眼,但元昭開始收回神槍,於是他回神與空中那一人一龍對峙。
青龍盤旋在半空,突然開口沈聲吐出人言:"堂堂魔族之君,竟然躲在陣後,只派幾個半吊子的將軍上場,實在令人不齒。"
元昭握著華麗到不行的長槍,好像忘掉自己半刻之前的狼狽,氣勢澎湃地接著他家青龍的話向陣後豎著黃旗之方嚷嚷著叫陣。
我聽見他喊著:"本王御駕親至,是來清算舊賬,不是看某人裝縮頭烏龜的,有種出來單挑......"
我淌下一大顆汗珠。他說的這某人......該不是我罷。
如果所料不錯,元昭應該就是那四百多年前的人王轉世了。他與他的前世俱十分有膽量,只可惜......
林中流一手抱著妻子,與數萬魔兵一齊回首向後望去。
強風捲起勁沙,華彩燦爛的御輿在黃旗之後緩緩升起。正當眾人迷惑不解之際,轟地一聲,黃金鑄就的御輿從中間爆裂開來碎成一片片,數萬塊碎金像天女散花一般向四面八方飛去,映出無數道光線,一時之間,元昭在龍背上似乎顯得有些發蒙,不知看哪塊金子才是。畢竟在人間,是很難見到哪個傻缺一次撒這麼多金子的......
我面皮抽了抽筋。不愧是葛蘭,他的心思我無論如何也猜不明白,這種時刻擺闊氣又是為了做什麼?
葛蘭施施然臨風出現在半空中,漫天的金光映著他隨風飄起的栗金色的長髮與黃金戰甲,令人覺得......奢侈浪費到了極點。
數十上百萬魔族士兵,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的魔王光芒萬丈的亮相,我想這個華麗絕倫的亮相一定會被載入史冊。其實他一向並不愛出風頭,反而最愛在背後搗鬼。我不得不承認他這造型比我任何一次都要華麗百倍,所以說這個死老小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早有預謀。
我不知青龍看見葛蘭不是我,是否有幾分困惑,但他沈默不語。元昭發呆過後,看到叫陣的敵人總算出場,立刻哇哇叫著要去攻擊。青龍騰起,元昭再次執起神槍,對準葛蘭投擲而去。
我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那邊,只見葛蘭右手凌空畫出一個金色的六芒星,然後一掌按在那顆六芒星上。那一刻,他的手心也冒出一桿紅色的長槍,迎著挾著鳳鳴與真火而來的朝鳳槍而去。
兩槍在半空中抨擊,震盪出巨大的能量,許多在地下觀望的魔族士兵被震得倒地不起。鳳凰的悲鳴尖利地響徹戰場,神槍與血槍同歸於盡。
葛蘭並沒有什麼表情,而元昭的臉色凜然起來。觀望著他的臉,我突然想起數百年前那個人族君王向我發起的最後攻擊。那一招叫做焚龍碎,實際上就是將整個神龍化作一件兵器,神龍在攻擊的那一刻會交出所有的思想感情,像一件冰冷而龐大的器物一般,由契約人操縱自己的全部行動。由神龍自身全部所化成的兵器,是太古以來沒有任何兵器可以與之匹敵的兵器,而這也是龍族最強大的招式。只是這種玉石俱焚的招式,很少有人使用,也很少有使用的條件。
也許是元昭向青龍要求著什麼,我似乎聽見青龍低沈的聲音喃喃地說:"不是這個......不過好罷,這個也是魔君。"
他們要使用焚龍碎了。元昭應鬥志昂揚地立於龍背,閉目沈心將自己與青龍合為一體。我心中有些五味雜陳,這個人王的轉世的人王,貌似有點傻,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一招是要犧牲掉神龍來達成的?如果知道,他又為什麼會這麼胸有成竹鬥志滿點?
青龍之所以活到現在,是因為四百年前那個人王那一招焚龍碎其實並未完全使出,否則的話當時我也會更加棘手。他沒使全招式的結果,是反噬之力全加諸於他自己身上,頃刻灰飛煙滅,反而神龍受了些傷最後還是活下來。
元昭睜開眼,口中高呼一聲"出!"失去了神槍的他,腳下所踏的神龍像一柄巨大而勢不可擋的劍一般,毫無保留地對準葛蘭的方向衝過去。
葛蘭有麻煩了......我掂起腳尖,屏住呼吸,凝目觀看葛蘭的反應。
被變作兵器的神龍,速度無法估量。就在我的心吊起來的那一瞬間,龍劍已經衝破一層又一層無形的氣浪,準確無誤地撞上了葛蘭的鎧甲。
他好像是沒怎麼來得及抵抗或者根本就沒抵抗地,前一刻還在光芒萬丈地出場,後一刻就已經被那太古以來萬物皆不可比擬的神龍之劍擊中,像斷線的風箏一般飛起又墜下。
我有幾分呆滯。這應當是......又一個陰謀吧?
頓了一刻,我聽見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陛下!"
許多魔兵被神龍之劍的威勢影響而死亡或是癱倒在地,我見到林中流已經放下妻子,向著葛蘭墜地的方向飛去。
我此刻就像在雲山霧罩之中,又被擊了一拳。到底這是怎麼回事......被神龍直接擊中的話,還能活下來麼?玩......也不帶這麼玩的吧?腳底的動作快過思維的混亂,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受控制地向著那邊衝過去。我只是想要弄明白真相。
在我和林中流的身後,我聽見巨龍的身軀從半空中墜地的巨大的轟響聲,就在那一刻,我們一齊伸手,托住了前一刻還站在雲端的現任魔王。
那從鎧甲縫隙中沁出來的熱血並不像是假的,剛剛那一招玉石俱焚也確實是真的。
陸陸續續地有人朝我們靠近過來。葛蘭先是望著林中流,然後一張嘴,吐出一大口血沫。
林中流顫聲道:"陛下!"他緊張地伸手去解開葛蘭的鎧甲,卻手忙腳亂。葛蘭的目光轉向我,雙眼微微瞇了起來。我聽見自己聲音發顫地說:"對......對不起......我要是出手就好了,我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只是不知該不該出手,我只是......"
林中流終於解開葛蘭的鎧甲。他腹部的傷口觸目驚心,鮮血染透整片衣襟。那是無法修補的傷口,至於外傷的內部,無法想像。
我看見葛蘭的嘴唇動了動,他的聲音,弱到幾乎聽不見。他在說:"哭什麼?反正我一直在害你,你不是想要我的命麼。"
為何剛剛我竟袖手在一旁觀戰?若是我早一點想到葛蘭根本沒法子擋住這一招,還會這樣坐視不理麼?就連林中流我都出手救了,為什麼不能早點救葛蘭?他害我的部分,我早已報復過了,怎麼會想要他死呢?我做人的時候,死了很多次,對死已經淡定。可是魔族死後並沒有地府收留,也無法轉生。
我張張口,卻只吐出一句:"你......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死的?"話一出口我就為自己的白癡後悔了,這種時刻可以說的話有很多,但絕不是這一句。
林中流從我懷中搶奪著葛蘭,說:"陛下,我帶你去......"
葛蘭聲音微弱地開口道:"等一下......"他每喘一口氣,嘴角就沁多一點血。
這是內臟全部被毀壞的表現,就算來了神仙,也是救不了了。他現在還有神智,只是憑著精神力吧。我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很空白。說不清是悲慟,還是什麼也不願意想。其實我討厭過他,瞧不起他,也恨過他,或者說這麼多年,自從我懂事以來,就從沒喜歡過他,他也實在沒做過任何討人喜歡的舉動。幾百年間唯一記得的是小時候他白送給我不要錢一條雪貂毛的圍巾,雖然樂了好幾天,但這點小恩小惠早就淹沒在他對我層出不窮的折磨中了。有一次他也曾帶我逃避追殺跑路,不過之前那一路路追兵其實全是虧我解決,只是到最後我實在太累,而他沒有扔掉我而已。那一點良心發現,似乎也夠不上讓人感動的檔次。再如何搜腸刮肚,卻也不記得他還做過什麼好事。只是這樣一個人,為何我會壓根也不想他死?
我只聽到心裡有一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在說:他不是個好人,他不是個好人,可我根本不想他死。
也許是因為我沒什麼親人,而只有他對我而言勉勉強強能與親人這個詞擦邊,才覺得如此重要。
我徒勞地輸入些真氣給他,這樣也許能多一兩刻。他開口,我聽見他說:"其實你昨天裝得已經很像,沒有一開始就被我發覺。若不是那一腿......"
我羞愧無比,卻發現他嘴角竟似乎含著一絲笑意。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笑了笑,胸膛卻開始劇烈地起伏。因為肺部也破裂了,所以呼吸其實十分困難。我一手搭上他胸前,可是絲毫沒有助益,他胸腔中破裂的氣音清晰可聞。他突然強掙著直起身子,一手抓住我的衣襟,我和林中流趕緊扶住他的腰和背。
在我的耳邊,我聽見他說:"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麼?問......問晾福,她知道全部......"他劇烈的喘息和氣音使得這句話斷斷續續,他的目光開始失神,抓住我衣襟的手卻突然一緊:"林中流是你的......"
林中流是我的......?
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因為那個說話的人,用我從來沒有預料到的平平常常的方式,就這樣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不該是葛蘭死的方式。
昨夜我那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竟成了現實。
他躺在我懷中,已閉上雙眼,並永遠不會再睜開。我一次又一次確認這個場景是否真實,卻得不到不同的答案。

第三十八章

明亮的白晝的半空中,不知從何處開始飛速地聚集起覆蓋了天空的烏雲。由平地而起的紊亂的氣流變成瘋狂的暴走,低低咆哮的風聲中,黑壓壓的烏雲之上,突然出現了一道像是要撕裂天空的青白色的閃電。
隨即大顆的豪雨不分方向地砸下來。
雷鳴,大地和天空同時為之鼓動。彷彿失去了秩序的天和地之間,只看得見讓人眼花繚亂的暴雨和狂風。
我聽見身邊有人詫異地呼喊:"將軍,快看,天上有條很大的黑龍!"
林中流回頭仰首望了一眼,聲線穩定沈著地道:"最大速撤退。那條黑龍好像發瘋一樣,可能會對我軍造成影響。"
他強硬地抱起葛蘭交給其他人。
我抬頭望向天空,在狂亂的天空與沈沈的烏雲之間,有一條因為巨大所以能被人看見的龍。它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般瘋狂地翻騰滾動,捲起更深的陰霾和更強的暴雨,但它黑色的巨大的身軀卻黯淡得彷彿要透進烏雲裡──那不是一條真正的龍,至少,不是實體。
我想到最後一擊後就從半空墜落的青龍和元昭應。
因為混亂,其他人竟無視了他們的存在。在大片撤退的魔軍的腹中,被暴雨澆淋的人間的皇帝跪在他的契約神獸的屍身旁邊,顯得十分淒慘。
我走過去,他抬頭望向我。因為沒有風系魔法的加護,他的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雨水滑進眼睛,但他望向我的目光毫無閃避。
張狂,輕浮,幼稚等等這些表情好像突然在他臉上消失不見,透過那毫無畏懼的目光,我看到的卻只是空洞而一無所有。
我明白他定然已經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卻無法忍住不去澆上一把鹽。
"你親手殺死你的龍,此刻又何需做出如喪考妣的模樣?"
"如果早知道結果會變成如此,你是否就不會做出之前的決定?但你不知道,所以你是活該。"
又是一道青白的閃電劃破天空,映得元昭的臉蒼白而失神。
他的喉嚨中發出野獸似的低低的吼聲,似乎想要撲過來。我滿意地笑了。特地過來對他說這些話的目的,已經達到。
雷聲轟鳴,暴雨仍然肆虐,風勢沒有減緩。人間的帝王跪伏在我腳下,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都已處於被摧毀的狀態。
突然我很想發笑。他遠比我年輕,自然有權利幼稚,脆弱,容易被擊倒,我又何必與他較勁?
我抬起手臂,指向前方:"一命償一命,我不想再計較。你現在可以滾了,記得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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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流站在我身邊,而本來應該也在此處的林晾福,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而被勸說去修養。女人並非在所有時刻都是感情上最堅強的生物。
我也是上上代魔王的嫡子,而林中流正是我的兄長這個消息,此時似乎並沒太令人感到震撼。養父不知處於什麼原因而對我以及所有人隱瞞著的這個事實,終究被葛蘭通過一些不相干的線索找到答案。雖然上上代的魔王早已失蹤,但如果通過一些法術也可以直接驗證我與林中流的血緣關係,而葛蘭使用這些法術不費吹灰之力。
前代魔王的畫像,以前時常見到,印象中只覺得他是個黑色且嚴謹的男人,卻對這樣的人就是我的父親沒有絲毫的直感。我問林中流:"我們的母親是什麼樣子的?"
一瞬間他顯得有幾分遲鈍且張口結舌:"啊......噯......那個,之前晾福好似沒有說清楚,我們的母親,並不是同一人。"
同父異母?如果他的母親是正妻的話,我被拋棄的原因就很容易解釋了。
像是想要彌補什麼似的,林中流和藹地拍拍我的肩膀。"就算這樣我們也是兄弟。最開始知道這件事情時,我可是為自己多了一個弟弟十分高興。"接著他又道歉道:"父親大人失蹤以後,母親與我本該照顧你,卻沒想到......那時我也太小,還什麼都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絕不會讓你流落民間,受了許多苦。"
林中流告訴我,我應該叫做林潛,這個名字是那個應該是我父親的人所取。由林潛改成梵替,似乎證明養父對我的身世並非全不知曉。如果一開始被作為林家正統的繼承人撫養的話,我的命運會怎樣呢?
別的雖然不知道,但至少童年時期不會那樣悲慘吧。我甚至想,就算葛蘭早就知道了事實,說不定也會隱瞞我,以減少我倒向林家成為他敵人的可能性。
可是不知為何,就算真相大白,也並沒有幸福的感覺。我才發現原來無法再恨一個人,竟比恨人更令人苦楚。
暴雨漸漸消止,葛蘭的遺體被決定立即送回魔都。我們步出帳篷,發現數萬的士兵在前方平地跪下。他們握著手中的槍或戩,擊打著地面,我聽到他們整齊劃一地喊著:"光明王,格林塞黑!光明王,格林塞黑!光明王,格林塞黑!"
這些士兵的忠誠與尊敬像熱浪一般襲來,我的胸中,也有熱血上湧的感覺。這是他們對於葛蘭的評價。林中流回首,向我點點頭:"這個稱號的確與先上很相配。不過謚號的事,還是等平定人間之後再說吧。"
我想起,那個應該是我父親的上上代魔王被稱作懷景王,算是中規中矩,於是忍不住問林中流:"我的謚號是什麼?"
和之前一樣,他的表情一瞬間顯得有幾分遲鈍,而且吞吞吐吐:"那個,你戰功無數,一舉殺破天庭,令人聞風喪膽,天界人間塗炭,所以先上與眾臣商議後宣佈的是......修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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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盡頭,紅霞似血。靈柩之中的那個人,頭髮,皮膚與衣衫之上,結起一層白色的冰稜,這是我擔心潮濕日照蟲蟻孽生,而用內力做出的許多乾冰所致。
也是第一次仔細地瞧,我才發現葛蘭的面容不知什麼時候如此蒼白灰敗,就連昔日耀眼的金髮,也黯淡枯槁。不過在我心中,他似乎一直是十幾歲時那個神采飛揚,囂張得惹人討厭的樣子,那時的記憶太過鮮明,甚至壓倒面前的真相。
林中流用力按了一下我肩膀,語聲溫和地道:"別這樣,怎麼連女人都不如?就連陛下自己也早有心理準備,你也不用太難過。"
我沒有說話,又聽他道:"不過如此重感情,倒不是壞事。"
林中流見我鬱鬱不樂,主動說起來要送我一個水晶球。他說這是葛蘭親手所做的預言球,世上只有兩個。他還說葛蘭本來講過,世上的事情,最好不要起先就知道結果,否則不僅人生無趣,而且世間萬物,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其他,難保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壞事變成慘事。
若不是為了爭取林家和荷家的支持,他也不會特意做出呈現了魔族在人間和平行走的前景的預言球送給兩位當家,因此這預言球十分珍稀,值得保存留念。
我沈吟半會,林中流又補道:"葛蘭許諾給荷井風日後完全的貿易壟斷權,換來了荷家的全力資助。不過如今葛蘭突然離世,這個許諾,你日後當然可以能賴就賴,也不能讓荷家佔盡便宜。"
我一愣。什麼時候這又成我的攤子了?
可是林中流說來,已經連推卻的餘地都沒有。我也知道,魔族一向只看重實力,所以不管我撇下王座落跑幾次,在沒有人把我打倒之前,他們還是心甘情願尊我為上。
葛蘭死了,林中流絲毫沒有爭權的興趣,一切都好似順理成章。
幾個下等兵士在忙著搬東西,我令他們離開,抬腳走進葛蘭舊時的營帳。這裡有些重要文書,我也不知如何處理。可惜林晾福還未恢復,而且她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了。
我有些悵然。軍中條件簡陋,我隨意洗了個澡,向床榻上躺去。還未閉眼,勤雜兵惶恐地跑進來要為換過床鋪臥具。我看了他一眼,說:"又不是死在這床上的,我沒那麼多忌諱,不礙事。"他依言退下。
睡不著,爬起來弄葛蘭放在格子裡的箱子。裡面也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是些安神養血,補氣益中的藥,連毒藥都沒有。不過既然是他給自己吃的,就一定是好東西,我撈起一個瓶子,隨便倒出兩顆,一口吞下去。
雖然有些鬱悶,但藉著藥效,不一會就睡死過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我被吵醒。下級兵士在帳外報有人要見我,攔也攔不住。迷糊了一會,我有一絲不好預感,匆匆穿上衣服出去。
只見帳外,陸清羽一人一劍,立在半空,神氣無比。一路上七零八落躺著一些我的手下,他看到我,左手一指,回頭對那可憐兮兮的傳令官道:"找的就是他。"
我定定神,居然勉強笑了一笑,對他說:"你先下來再說話。"
他聽到這話才恍然大悟地"唔"了一聲,從半空躍下,站在我面前。這才過了兩天,他竟似已脫胎換骨,傷勢不見,精神十足,和之前離開時完全兩樣。
我尤在恍神之際,居然聽見他說:"借過,我們能不能進去說話?"
我把他讓進帳篷,這邊沒什麼可用作招待的東西,但他毫不介意地自行坐下。我十分混沌地思考,葛蘭會叫人把茶具收在自己帳篷之內嗎?似乎沒有......
陸清羽自己開口道:"我特地來是要跟你說一件好事。"
我趕緊豎起耳朵,笑容滿面對著他:"什麼事,請講請講。"
他左右瞅瞅,把劍擱在桌上,然後望向我,眼睛亮晶晶:"我是負責帶話來的。你願不願意,和天庭講和?"
轟地一聲,我腦中飛過幾百種情緒。一是這一切實在太過順風,過分到讓人不敢相信;二是他一下不對我喊打喊殺,陡然接受不了;三是......陸清羽這張臉再配上這句話,實在叫我沒法不想起幾百年前廉貞星君那時的情形......
我沈吟片刻,謹慎地問道:"陸霞呢?怎麼不是他來?"
那一瞬間,陸清羽臉上的表情有幾分空白,下一刻則變成疑惑:"陸霞?陸霞是誰?"

第三十九章

陸清羽一臉疑惑地問我,陸霞是誰。我腦門沁出幾滴冷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陸清羽這一來,來的十分蹊蹺。雖然看著是好好的,但又總像是哪裡缺了一點什麼。到底缺了什麼,我不明白。只見他能笑能說,能跳能蹦,好胳膊好腿,倒是看不出什麼毛病。只是他不對我氣憤難當,不厭我是個魔族,甚至不知道陸霞是誰......看起來竟像是......
竟像是缺了心眼兒似的。
我勉強笑了笑,繼而說:"陸霞是你師兄,你竟連這都不記得了麼?"
"師兄?"陸清羽皺起眉,低頭努力想,想啊想,十分糾結。他的表情一時迷茫,一時痛苦,就好像被我所說的"師兄"這兩個字推入什麼深淵而出不來似的。
"欸,想不起,就別想了。"我有些擔憂,拍拍他的肩。
一碰他,我便明白出了什麼事。
陸清羽的神識,清明之中透著一絲空洞。七情六慾之中,那一線情絲被抽走了,不見蹤影。情絲這玩意兒對修仙之人來說,其實可有可無,若是願意,許多人到最後都能把它修煉到堅硬如鋼。只是陸清羽還極其生嫩,不論愛恨,情緒都容易失去控制,感情一旦迸發,就如洪水激流,難以遏止。
佛曰,所謂菩提,是為菩提,既名菩提。由來無自的愛恨糾纏,的確是天地間最麻煩的東西,我對此也深有感觸。抽掉情絲,貪戀癡嗔便一掃而空。但這樣的結果,並不令人羨慕。
因為若是說天雷轟頂很痛,那麼被抽掉情絲的痛,至少是其百千萬倍。硬是要打比方的話,就好像拔一顆牙,只是拔牙牽痛經髓的時刻只有一剎那,而抽掉情絲,就好像拔一顆牙要慢騰騰熬上一個時辰,從腦中牽出經髓,此痛鑽心剜骨,直接刺激痛覺之樞,可以教人痛得神智盡昏,醒來之後,過往愛恨如同雲煙逝去,脫胎換骨變成新人,不會再為紛雜無用情緒所干擾。
眼前的陸清羽,就成了這樣。
我歎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別再想了。"能抽掉他情絲的人,不是廉貞星君,就是更高位的仙者,或者可能是......陸霞?
陸清羽似也覺得煩悶,站起來,面上重又掛上笑容,方纔的煩悶就一掃而空:"是了,我來這裡,是奉師尊和玉帝之命,跟你講一些事情。"
天庭突然示弱要求講和,而且居然有十分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們說天地異變,陰陽能量失衡,凡間不日將有無法阻擋的大浩劫發生。屆時會有許多人死亡,包括此時侵入人界的魔族。而浩劫之後,人界大地被震裂,分為幾片,其中幾塊漂向東,一塊漂向西,存活在這些碎片上的人類,將被帶引著一部分進入魔境,而一小部分則會飄向西邊的龍海。
照他們說的,天庭應該是焦頭爛額到了一定境界。莫說處理浩劫之後的傷患就要耗費大量的精力,那飄向魔界的一片片孤島上的數十上百萬凡人,又該如何救援?更令天庭增添煩惱的是,本來與天庭與人間關係平穩的龍族因青龍之死,十分憤怒,要與人類算賬的呼聲佔了多數。
龍族是自尊心很高的生物。他們與仙人差不多,與一般的契約獸不同。與人類訂立契約,被人類驅使的龍,是放下了自己高貴的身份和驕傲的自尊,身負強大的力量卻心甘情願地為弱小的人類服務,理應受到無比的尊敬與格外的珍視。雖然任何一種禁招的使用,都需要龍族自願的配合,但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契約人犧牲自己的龍去完成禁招的事例。
就好像幾百年前與我叫板的那個人類,雖然那麼想要打敗我,但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元昭無心害死了青龍,也難怪龍族會憤怒到了極點。
仔細想想,天庭向我求和,也是萬般無奈之下的選擇。自從葛蘭打破結界之後,陰陽之氣在魔境與人界之間縱橫流竄,開始失衡;而我不小心把天雷引爆至無窮大級,讓天庭遭受前所未有的恐慌;此後他們所罩的人類皇帝又惹怒了龍族......
如果天庭還要跟打下去,那麼人類離滅族也就不遠了。
陸清羽充滿期待地望著我。我又沈吟了片刻,道:"這件事我還要調查調查,若是真的,我們可以坐下來,詳細談談,若是講和,天庭能給出什麼條件,魔族又需要付出何種代價。"
這應該是情理之內的答覆。要我立刻就答應陸清羽什麼,也未免太過輕率了。
陸清羽面上閃過一絲失望神色。不過他立刻笑了笑,道:"不能快些決定嗎?現在事態十分緊急,照玉帝的意思,只是希望魔族此刻不要再添騷亂便可,這對你們應該十分容易做到。至於此後處理浮島流民之事,可以再說,但請你們不要趁機傷害人類。"
也不知天庭那邊究竟是什麼情況,陸清羽像是十分著急。他頓了頓,又道:"是否你覺得我仙職卑微,與我交談不能算數?你看看我,你也知道我的師尊,我們長相一樣,我也才剛剛知道我們原本為一體,雖然師尊有事無法親自前來,我說的話,就如同師尊說話一樣,也是挺有份量的。"
我不知該怒還是該笑,只能將目光移開,不想看他急切的眼神。其實他如此專一執著,就算被人利用來跟我攀交情,或是為了天庭利益自己來跟我攀交情也不是什麼不可理喻之事,但若我再栽一次的話,簡直就等於在廉貞星君的河裡第四次翻船,這種傻事我是不想再做了。
我將聲音放和緩,道:"若是你所言句句非虛,我的所作所為自然也會當得起你們的誠意。請回吧,你可將我的答覆傳給你師尊或是其他人。"
陸清羽盯著我,沒有答腔,面上一絲一絲泛起紅潮,隨即又平靜下去,面紅也褪得乾淨。他一把抓起劍,拱一拱手,向我道:"既然如此,那我的任務也就達成了。告辭。"說畢他低下頭,匆匆轉身就走。
我忍不住開口道:"陸清羽。"
他猛然回過頭,束著髮冠的白色絲帶飄起一個弧圈,壓在肩上,黑白分明,越發襯得臉若白玉。方纔的一絲不知所措,似乎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禮貌地笑了一笑,問我:"何事?"
他的樣貌,實在跟廉貞星君相似得要命,但廉貞星君絕不可能用這樣的神情對著我。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或是像現在一般既不會太生氣也不會十分高興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喜怒心情寫在眼裡,讓人一眼看到底,從沒變過。
我知道自己方纔的話有些重了,只好補救道:"清羽,一是一,二就是二,你與你師尊是兩個人,沒有什麼一體不一體。你說話算不算數,跟他說話算不算數,也是兩碼事。我告訴你,你師尊說話,是極其的不算數,從來也沒算數過。若是你以你師尊的名義保證,那我一個字也不會信。但如果是你所說,就可以算數,我可以信。你放心回去吧,我信你說的是真的,並且只要是真的,我便會對的起你的要求。"
陸清羽怔了一怔,道:"師尊可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但他立馬又露齒而笑,道:"但我絕對說一是一,說話算話。"
陸清羽又略微低下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不起,剛剛我特意搬出師尊來,是因為我在仙界聽說你對師尊的話特別愛聽,他們都說,只要師尊肯開口,魔君寧可倒著走。玉帝還有仙官們都催促師尊前來遊說你,可是師尊十分為難,我想我們還有些相熟,就不如我代替師尊來。我也知道我是陸清羽,從頭到腳都是陸清羽,不是我師尊。你肯賣我面子,我也很高興。"
我的腦子,在他此番話說到中段之時,就嗡的一聲炸響,又飛起億萬隻蒼蠅。......形象啊,令人泣血的形象啊!一手扶牆,我控制著自己峨峨將傾的身軀,在僵硬的面皮上勉力扯出一個光輝燦爛的笑容:"嘿嘿,這算什麼,你師尊暫且放在一邊不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賣你面子,還能賣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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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羽此行十分緊急,然而他居然還說要順路去看望一眼元昭應。不過,他連對我都沒有恨意了,和元昭的那一點小恩怨自不用再提。
我跟林中流商討了相應之對策,他說只要我們提高警惕,按兵不動,對方也不可能對我們產生什麼影響,正在這時,門簾被撩起,姚桃歌走了進來。
她面露憂色,向我們道:"陛下,我蓄養的魔獸與寵獸,方才起就騷動不安,有幾隻一直聽話的還跑得找不見了。它們極少這樣,我疑心最近此地要有異動,也不知是否是仙界的機關跟埋伏,我們是不是該撤一撤?"
我和林中流相視一眼,胸中瞭然。
將己方陣營交給林中流,我跑去人族的地盤看上一眼他們那邊情況是否也一樣。在路上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往懷裡摸了一把,陸霞給我的那塊玉正在我手中微微自己動著,五彩流螢。
玉發出的五色光芒愈來愈盛,投射到半空中,我抬頭望去。
陸霞的身影出現在我手掌之上。
我手一抖,差點沒把那塊玉石掉下去。陸霞半空中的身影也就隨之拉扯了一下,他趕緊搖手道:"別抖別抖,摔了我可變不出來了。"
陸霞隔空幻出來的虛影立在我手掌之上,雖然沒有半分重量,但他又不是三寸金蓮,這情形怎麼說也有點怪異。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小心翼翼把那塊玉石平擱在地上。他總算視線與我平齊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開口第一句話是:"你的真身此時在哪裡?"
他看起來倒好端端的,也沒缺胳膊少腿。"先別管這個,人間不久將有浩劫發生,所有生靈都會受影響,這點清羽已跟你說過了吧?"
"他是來過,不過有些奇怪......他說不認識你,到底是為何故?"
"這個......"陸霞目光有些閃爍,他將視線移開。"這個啊,這個比較不緊要,我們改日再說。"
我忍不住伸手,想抓他的胳膊,自然抓了個空。"怎會不緊要?他的情絲被抽走了,還不認識你,跟變了個人似的,你們怎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陸霞抱起手臂,扭頭看向別處。"你不用擔心他,他日後會好好的。"
我吞下一口氣。"你真身此時在哪裡?"我明明是先擔心他,才開始擔心陸清羽,居然還給我黑臉看。不過我也不會為這點事計較罷了。
陸霞緊緊閉嘴,似乎不打算開口告訴我。他明明像是有很要緊的事,此刻卻一個字也不肯說了,就這麼讓虛影跟我僵持著。這樣也是會消耗大量法力的,尤其是真身距離遙遠的情況下,我有些著急。
"你在跟誰說話?為何又要做這種浪費法力的事?"一個我熟悉不過的,溫柔又冷冽的聲音驟然響起,陸霞吃驚地回過頭觀望,虛影的形象劇烈地波動起來。
那個聲音,我自然知道是誰,也絕不可能認錯。
陸霞似乎表情有些訝異地向後退了一步,又神色複雜地向我回望了一眼,那個影像便熄滅了。
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抓了一下,難以忍受。他一定有事瞞著我,我必須快些找到他。
要找到陸霞雖然不易,但想知道廉貞星君在哪卻不難。北斗七星君各自與自己的主星遙相呼應,不管白日黑夜,以我的目力,都能憑借星光耀映的聯繫定位到他所在之地點。
風聲呼嘯,大地的山巒疊峰江流河水都離我很遠。我循著廉貞星君所在的方位一路追去,但他們所說的浩劫比預想更快地來臨了。
上萬尺的高空之上,冰冷的氣流被激烈地牽動,撕扯,而距離更遠的大地的震顫和呻吟,似乎可以聽得見。震耳欲聾的巨響,火紅的岩漿像水流一樣噴薄而出,扭曲的地面從內部傳來咆哮般的吸力。
我幾乎要被爆發的火山和龜裂的峽谷吞吃進去,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這恐怖到無法抵擋的力量,好像天地萬物都要被傾覆了一般。
我抬頭向上望去,北斗七星牢牢釘在天空,只是星光渺然。
至少天還沒有動。
如果說這是一個埋伏或者陷阱,那陷害的對象也絕不止是魔界。以我對天庭那些神仙的瞭解,他們還做不出此類破釜沈舟,同歸於盡的事,他們一定也曾盡力阻擋,可惜他們也無法更改這覆滅一切的災像。
我想起林中流向我描述過的葛蘭所見的未來的景象。可我眼前所見這一切,似要比修羅煉獄更恐怖絕望,在其中哀嚎的人類或是生靈,還可能睜眼見到那一天嗎?
葛蘭,你有沒有搞錯?
我在丹元星所耀的方位停下來,這裡是一片深深陷入地面以下的火海。能夠救援人類的神仙都已在人間奔走,然而這翻覆萬物的力量,就連神仙也不一定能抵擋。
地面下陷的地方,好像一個峽谷,廉貞星君被困在距離翻湧的地心火海並不遙遠的一個岩石突起之上,此刻他連飛昇離開也不能,而陸霞就在他的身邊。
陸霞被他抱在懷中,不知怎麼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從袖中拋出蛇骨所制長鞭,掛在巨岩之上作為著力點,我簌地飛身降下。
廉貞星君卻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到來,只是不停為陸霞注入真氣。
"他怎麼了?"岩石不足三人立足,我掛在空中,向前一探,將昏迷不醒的陸霞接了過來。
謝天謝地,他還沒死,只是被烤得昏過去而已。這裡熱的能把人瞬間燒熟,地中的吸力更是狂暴之至,還好我修習的功力與水性接近,體性陰寒,陸霞雖然昏過去,但被我抱著應該會好受很多。
廉貞星君猛地抬起頭來,他的臉本來燒得通紅,汗流如注,見到我,卻立刻神色慘白,像見到鬼一樣。
我十分費力地把蛇骨長鞭在手腕上又繞了兩圈,想伸手也去拉他一把,但我一邊還挾著陸霞,這個動作實在有些難度。
他覺察到我的意圖,居然在那只得立錐之地的小小岩石方尖之上,又向後倒退一步。
我臉皮有些抽搐,心裡只得笑了一笑。也罷,他這反應,倒是幾百年來一點長進都沒有,難道我沒有預料到麼?
我只好將右腕一緊,借力帶著懷中的陸霞向上飛去,扔下一句話:"星君,繩子留給你,你自己可以上來罷。"。還以為我能佔他便宜不成?就算我樂意,某人也未必樂意啊。
我抱著陸霞來到平地,等他清醒。廉貞星君功力比陸霞強很多,而且神智尚清醒,順著我的鞭子自己爬上來應該不是難事。
只是他該不會因為那是我的繩子,便寧可被燒死也不肯用罷?依他的個性,這也不是做不出來的事。
陸霞在我懷中,嗆咳了兩下,似要醒轉。正在這時,地面又開始蠕動。我有些擔心,幾步並作一步行至裂峽之邊。
沒想到廉貞星君正從裡邊飛身上來,一腳踏在地面之上,可是不想地面搖晃的厲害,他沒有紮穩,便一個趔趄,撲面摔倒在我面前。
我......
我額前冒出無數道黑線。扶他也不是,作沒看見也不是。
神仙跌了跤子,照樣要自己用手用腳地爬起來。
廉貞星君爬起來,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我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似的,溫和且有禮地問他:"星君,你是否知道我懷中這人是怎麼回事?他的仙力似乎大大低了,好似和以前有些不一樣,這究竟是什麼原因,你可知道?"
廉貞星君面無表情地撣撣袖子,又拂拂衣角,好似沒看見我,也沒看見陸霞一般。
他向前走了兩步。我都以為他就要這樣裝作什麼都不看見地走掉拉倒了,卻又聽見他的聲音說:"這個人,以後跟天庭就沒有關係了。"
他的聲音仍然高傲清冽無比,完全不像剛剛曾一跤摔在我腳邊的樣子。
"你好好照顧他,度完此生。"
......此生。
此生?

第四十章 (完結之一)

"天庭已經對他極其仁慈,就算犯下種種欺上瞞下之罪,但念在他以前曾犧牲自己,挽救人間天庭於危難中,仍然決定只要他肯抽掉情絲,從此洗心革面,就不追究過往之過。但是他居然對此判決執意不從,天庭在此危難時機,也抽不出更多精力懲罰一個犯錯的神仙,於是決定讓他功過相抵,也不必上誅仙台,只貶下凡間再做一個凡人便是。"
"只是這種時刻,神仙都自身難保,何況一個凡人?我念在舊情,也只是想護送他一程。"
冤有頭,債有主。既然我已來了,廉貞星君也不必再照顧陸霞,他自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陸霞在我懷中,慢悠悠睜開眼。看到我的臉,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又將眼轉開,望向那天。
順著他望著的方向看去,那天空中有一顆若明若暗的星。那顆星被北斗七星環繞,本來應該是最明亮的一顆。
然後他慢悠悠歎了口氣。
"唉,就因為你,我幾百年的道行,數千年的基業,全毀了。"
我將他抱得緊緊的,臉埋在他胸口,自己喘不過氣來。"沒關係,那些算什麼,跟我在一起,我什麼都能給你。"
幾百年前,他一劍重創我,不過那時我還比較傻,一顆心都繫在廉貞星君身上,對其他什麼都沒留意。他一劍刺傷我,我全力地反擊回去,當時已經位至帝君的紫薇星君被我怒氣爆發的一掌打回原點,幾乎魂飛魄散。天庭體恤他的犧牲,將剩餘的一點魂魄收集起來,又去凡間投胎,做人,點化他修仙。
陸霞雖然從來都是個散仙,但仙友,仙師們都對力挽狂瀾而犧牲了自己的紫薇帝君尊敬無比,連帶陸霞也處處受到優待,他的散仙做的逍遙又自在,也沒什麼規矩。
現在那一切全沒了,只能讓他做個凡人,他當然不開心了。
我想了又想,對當時的紫薇帝君,還是只有個囫圇印象。當時又怎會想見會對那人死心塌地?可見三千流水,一啄一飲,並非前定。神仙佛祖教凡人隨緣隨命,順其自然的說法,全是胡說八道。
陸霞微微撐起手肘,又歎了口氣。我扶起他的胳膊,掛在自己頸上。又聽到他哀怨地道:"唉,要是紫微星宮不會誕生新的星君,天庭還會讓我矇混著過幾天神仙日子的。可惜現在,"他伸手,比一比從天上那顆紫微星,到自己的距離。"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放棄了與自己牽掛了數千上萬年之間的本命星間的聯繫,放棄了與自己的舊師,舊友,舊徒,舊時師兄弟......全部的關係。這都只是因為我。
更加不用提他再也不能像神仙一樣長生不老,隨心所欲。
我俯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沒事,告訴我,那個小紫薇星君住哪裡,我去一把掐死他,天庭就又會哭著求著讓你回去了。"
他冷冷淡淡斜了我一眼,道:"你幾百年前殺我一次還不夠,想再來一回?"
我無言以對,只好呵呵笑了兩聲,一口啃上他的唇,這下他便說不出話來。
他扭頭掙扎,涼涼的唇舌觸著我的舌頭,便不清不楚地糾纏下去。
喘息之間,我聽到他含糊的聲音:"做便宜神仙有什麼好,橫眉豎眼都是規矩。從此以後我就逍遙自在,想去哪裡隨便就去。"
"包括魔境,也去麼?"我抬起頭來喘口氣,瞧著他的神色。他垂下眼角,不動聲氣。
我復又親下去,雖然身後飛沙仍然裹著走石,狂風還捲著雨滴,卻不以為意。

--------底下還會有個完結之後的補完,可能會鬱悶,請選擇性觀看--------

第四十章 (完結之二)
尾完結二  終於可以爆機,撒花了~~~

我與陸霞,立在雲端之上,我要摟著他,他才不會掉下去。雖然飄逸之感欠缺,但壓迫之力卻無有減少。
他手搭涼棚,皺眉遠望地面,我們所見之處,滿目瘡痍。人界的中州大陸被撕成可憐兮兮的幾塊,除了中間最大的一塊巋然不動,其他的幾片孤島都向四面飄去,居住在其上的人類之驚恐無助可想而知。中間的大陸雖然沒有移動,但山巒傾倒,河川倒流,死傷也不可數。
陸霞皺著眉頭罵我:"都是你們魔族......"
"我們魔族怎了?雖然現在搞成這樣,我可什麼都不知道。"我趕緊撇清關係。
"天地之間,陰陽之氣本來應該平衡,可是因為多年結界之阻隔,人界與魔界邊緣的陰陽之氣積壓得很離譜。若是好好疏導,本來也可以重歸平衡,但你們『趴'得一下把結界撕開,人界的地底受不了如此多的陰氣一時湧入,就好像引燃埋藏在地底的無數火雷一樣從連接之處開始連環爆炸,連龍界都受到了影響。這次死了這麼多人,仙界可不知要頭痛多長時間才能擺平了。"
葛蘭葛蘭......這麼大手筆的事情,也只有他才能幹得出,難怪他們那樣成竹在胸。只是這樣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魔族覬覦人界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炸成這樣,叫人還怎樣欣賞得下去?
我好想將葛蘭從棺材中扒出來,抓住他的領子搖一搖,問他到底想要什麼,問他我到底該怎麼辦。
可惜做不到。
災像漸趨平穩過後,天庭把我請去,想要我答應接受那數百萬的難民,並不再藉機讓他們犯難。本來我很瞧不上他們的態度,尤其是他們居然想要封我做"玉清封真陽景綏靖魔界第XX世神王",我氣得簡直差點沒把談判的桌子掀了去。他們不要臉,我可還要。
我拍桌子讓他們給我改封號的時候,玉帝往下一路老神仙們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包括廉貞星君。但他們也都不敢說什麼。我拍著桌子,惡聲惡氣地吼:"難民我都接收,什麼鬼破封號的老子一個都不要!玉帝你給我聽著,這回我看你面子,你也要看我面子,人界和魔境,旅遊要開禁,商貿要開禁,婚姻嫁娶也要開禁!做得到的話,難民享受國民待遇,做不到的話,統統燉了煲湯喝!"
玉帝老兒黑著臉,他底下群臣同樣黑著臉。然後刷刷刷地簽字畫押。
最後我還是勉為其難地領了個十分難聽的所謂魔州神帝的封號,不為別的,只是有了這個稱號地位,許多以前看不順眼的老神仙見我都要低頭請安,不然就得繞道走。何樂而不為?
談完判,我跑過去拍拍玉帝的肩。"喂,玉帝,你們這裡之前有個陸霞真人,被貶成了凡人,你看有沒有法子開個後門,給他官復一把原職?"
玉帝聽見此話,黑著臉,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後頭的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南極星君等等人,也全部聽見了似的,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我頓時覺得有些心虛,再抬眼望向後頭,廉貞星君正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隨著幾位同僚走出去。
我"咳咳"了兩聲,一直等那人完全走出門去,又湊近玉帝的頭:"那個,你說,這事究竟行不行?"
玉帝"咳"了一聲,神色嚴整地道:"陸霞真人被革除仙籍,冊上已經沒有他的名字了,要補回去的話,紫薇宮也已經沒有空缺。"
我立刻很惱怒。這群人,虧陸霞那樣為他們著想,千叮萬囑我一定要給他們面子,不可隨便動手打人,關鍵時刻更要寧可讓步也要讓談判進行下來......可他們把陸霞當作什麼?實在是半分情誼也無。
這時太白金星老頭慢騰騰上前一步,插話說:"其實當神仙也沒什麼好......"
玉帝又咳了一聲,接著他的話道:"每日上班都要應卯,陸霞真人又不一定喜歡......"
邊上南極星君插話道:"不錯,他從以前司北極星職的時候起就經常遲到早退,不曉得被扣掉多少薪俸。當真人了俸祿本來就少,還好他管著青城山那肥缺......"
後頭泰山府君還附和道:"不錯,你別以為做神仙就很輕鬆,做神仙也是極辛苦的......"
我沒想到他們口裡的陸霞是這樣,被這些仙君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搞出一滴一滴冷汗,接不了招,只好分辯道:"就算你們嫌棄做神仙不好,可是他又做不了魔,做凡人的話,多病多災活不了幾年,他要是一死,我可不知道我會不會生氣,我要是一生氣,就管不住會不會有人倒霉......"
泰山府君趕緊道:"你放心,這邊是決不會勾他的。"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太上老君也慢悠悠開口道:"魔君,不知魔境風景如何,我跟陸霞真人一向有些交情,許久不見他也有些想念,不知能否請這邊給個通關文牒,我也好去看望老友一二。順路......"他衣袖輕飄飄動了動,裡頭貌似有一瓶兩瓶金丹。
早知如此,我明明應該把陸霞也帶來嘛。只是他說他不想回天庭,觸景傷情,外加很沒面子。
我隨意地逛了逛,看看那些瓊花玉樹,寶徹池塘,仙氣繚繞。天庭天庭,果真與人間不一般風景。多年前我夢想要當神仙,要踏上天庭。如今真的身在此處,卻完全是為了另一般理由。
繞過一曲瓊水,仙氣飄渺的亭閣之後,走過來兩個年輕人的身影。
我瞇著眼,瞧了一瞧。聽見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看這裡,是不是也很漂亮?"
另一個卻沒什麼情緒,既不答話,也不開口。過了片刻,只聽到那一個又歎口氣,開口道:"小昭,你再這樣下去,叫地上的人怎麼指望你呢?這種時候,你更要負得起責任來......"
那說話的兩個人,一個是陸清羽,一個就是元昭應。我隔在柱子後,駐了駐步子。元昭應一副滾水燙不開的死魚臉,陸清羽反而在熱切地開導著他。
我癟了癟嘴角。這種平時趾高氣揚,受了打擊卻把自己封在殼子裡自以為能夠逃避的毛頭小子,夠資格做他的一界之王麼?青龍選人的技巧,未免也太差勁了一些。可是當初那個人王,明明不是這樣的,可見人類轉世來轉世去,也經常轉得沒個準兒。
我轉了個身,想繞道過去。沒想到陸清羽已經發現了我,還挺開心地喊:"老秦!"
我猶豫了一瞬才想起他應該是在叫我。回過頭去,看見他還在渾然不覺地露出白牙微笑,而他旁邊那個,已經牙齒打戰,目露凶光,臉色煞白,顫顫抖抖向著我,伸出一根手指:"你,你......"
"呀?"陸清羽驚訝地轉過頭去,面上掩不住喜色。"小昭,你肯說話了?"
免不了又要將他爆走了的小昭擺平一番。
陸霞與陸清羽當日在天庭聽訊,本來論理該是廉貞星君去抽掉陸清羽的情絲,可是他當場手軟,逼得陸霞不得不代勞。
因為被抽除情絲的痛苦太過厲害,陸清羽睜眼醒來,變得開開心心,毫無牽掛,卻將行刑之人的事情選擇性地忘得一乾二淨,不再認得陸霞,將他從小帶大的師兄。我也不知是該為他憂,還是該為他喜。
也許我該慶幸我對他做的事還不夠刺激,所以他對我還能記得。
其實我挺擔憂陸清羽的,這孩子沒有什麼心機,現在更是連討厭別人都不會,以後還不是任人搓圓捏扁?
但望廉貞星君能多照應他一點,但廉貞星君自己那個樣子,可像是會照顧別人的麼?
我又長吁短歎幾聲。
唉唉,人間萬事皆不足。
抬眼看天地悠悠,萬事萬物之間,其貴重者只有兩件:一曰已失去,一曰得不到。
不足是為最美。
我已失去,和得不到的,就好像兩道深溝鋸齒,橫在心坎之間。若是無法裝作從未發生,就只能等待時光如川上流水,搓揉磨礪,絞痛心扉,直至研磨平整。
卻也教會我不如珍惜而今,及時乘風歸去,尚可相望明月,笑擁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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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去囉...多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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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滿不錯的文
看起來頗有味道的
最後的結局對比剛開頭
實在讓人很難想到
不過就是這樣才覺得很有趣想看完它
看的時候也不會膩
整篇都很精彩
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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