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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憔悴東風》作者:流水潺潺【完結+番外】(溫潤平凡受)

《憔悴東風》作者:流水潺潺【完結+番外】(溫潤平凡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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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籐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這裡沒有枯籐老樹,沒有小橋流水,有的是掩映的山樹,林間一條筆直的大道貫穿南北。
已是夕陽西下時,大道上顯得十分冷清,只有一人一馬緩轡而行。
馬是匹白馬,也是匹好馬,馬上的人一身月白色衣衫,看年紀不過二十左右,他似乎並不急著趕路,垂著頭,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四周靜靜的,只有馬蹄聲規律而單調的聲音。更突顯出沉寂的氣氛。
還好,這樣的沉寂很快就被打破了:一陣急行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大道盡頭又出現了兩個身影。

當先的那匹馬上的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一身大紅衣裳,紅光滿面,看起來像個大財主,似乎要與這胖子相映成趣,後面一匹馬上卻是一個乾瘦乾瘦的瘦子,修長的身體遠遠望去像一根竹竿。他身上穿的卻是一件淡青色衣裳,雖然沒有胖子扎眼,但剪裁合體,做工精良,顯然也是有身家的人。
兩匹馬行到青年身側時,忽然將速度放慢下來,與他並轡而行。

胖子笑嘻嘻地拱手道:"這位小兄弟,請問可知道沈家莊怎麼走?"

青年向兩人打量一眼,淡淡一笑:"兩位可是要給沈老爺子拜壽去?"

胖子一怔,哈哈大笑:"原來大家是同路人,這位小兄弟也是去沈家拜壽的?"
青年笑道:"就算是吧。"伸手一指,"轉過這片山,再有兩、三里路就到了。"
胖瘦兩人原本急於趕路,現在聽見路程不遠,便放下心,與青年一同行進。邊走邊攀談起來。

青年問道:"兩位似乎是第一次去沈家莊,不知與沈老爺子有何淵源?"

胖瘦兩人對望一眼,胖子道:"實不相瞞,我兩人久聞沈老爺子大名,卻恨無緣識荊,更說不上什麼淵源。我們此次來是為了沈家的二公子。"青年目光閃動:"原來是沈家的二少爺的朋友?"

胖子歎了口氣:"慚愧,我們哪裡擔得起'朋友'二字?在下原本也是江湖出身,後來在京城開了一家酒樓,也算是小有名氣,不斷一年前昔日的仇家前來尋釁,他帶了幫手,幾乎將酒樓拆了,多虧當時沈二公子仗義相助。所以朋友談不上,沈二公子是我的大恩人。"
瘦子插嘴道:"我也與這位申兄一樣,半年前我保一趟鏢到太原府,路過太行山腳下時有人劫鏢,此人是縱橫江北的獨行大盜,我這點道行自然抵擋不住,眼看鏢銀就要被劫走,正趕上沈二公子路過,殺了賊人。"

他接著苦笑:"這鏢銀是京中一位達官所托,數目又大,若是丟了,恐怕我一家只有抹脖子了。沈二公子對我實是恩同再造。"

"所以兩位聽說沈老爺子的大壽,便特地趕來,一為祝壽,二為謝恩?"
兩人齊聲道:"正是。"

說罷又苦笑:"只是我二人身份不高,連張請柬都沒有,這樣冒然前去,不知......"
青年插口道:"兩位知恩圖報,正是性情中人,我想沈家莊一定會歡迎兩位。"說完沖兩人安慰的一笑。
不知怎的,這青年相貌雖說不上俊美,但這一笑卻極是動人,還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兩人頓時覺得心寬不少。
胖子試探問道:"小兄弟看來與沈家淵源不淺。"
"還好。"
"我聽說這位沈二公子出生時,沈夫人曾夢見百鳳齊舞,所以才給他起名'鳳舉',可有其事?"

"據說是如此。"
胖子長歎一聲:"這位沈二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聽說他五歲便會練劍,十一歲便殺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連天雲',從此名動江湖,被譽為'神童'。"

瘦子道:"沈老爺子當年號稱'神劍震江湖',聲名赫赫,虎父無犬子,沈公子又怎能差得了?"

胖子道:"更難得的是沈二公子不僅武功高強,而且劍膽琴心,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據說他曾與一代棋王聖子對弈三天三夜,不分勝負。"

瘦子歎道:"沈老爺子有子如此,也不枉一世英明了。"

胖子道:"我兒子將來若有沈二公子的一半,叫我現在就死我也願意。"

瘦子忽道:"這沈二公子如此出色,不知為何沈大公子卻藉藉無名?"
胖子道:"這個我倒是略有所聞。沈大公子名叫沈雁石,聽說無論相貌、武功、才智、名氣都遠遠不如其弟,所以也不常在江湖上行走,據說沈老爺子也不喜他。"
瘦子奇道:"同樣是兄弟,怎麼差得如此之遠?"

胖子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沈二公子的娘就是當年江湖上有名的女俠,才女岳明仙,但這位沈大公子的娘聽說卻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有幸嫁入沈家,生了一個兒子便去了。"
"難怪。"
青年一直微笑著聽兩人說話,此刻忽道:"沈家莊到了。"
兩人張目一望,果見一座高大的莊院矗立前方,在門上懸著塊大匾,上面金漆漆著"沈家莊"三個大字。由於沈家莊地處偏僻,賀壽的人多半提前一兩天來到,所以莊門開著,幾個家丁正在門前迎客。
胖子忽然醒起道:"小兄弟,咱們一路行來,可還沒有通報姓名呢,在下申功遠。"
一指瘦子:"這位兄台是'正南鏢局'的郭雲天。"
青年微微一笑,拱手道:
"在下沈雁石。"

沈雁石快步走著,回想剛剛的情形仍然不覺好笑,他並不是有意令那胖瘦二人難堪,只是一開始沒報上姓名,後來也就沒機會開口了。
吩咐家丁好好招待兩人,又打聽父親在書房,就忙向這邊來了。

遠遠的看到書房一角,心情立時沉重起來,走到門口,先深深的吸了口氣,才道:"爹爹,雁石回來了。"

書房內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進來。"
沈老爺子沈成風到明天剛好五十歲,五十是大壽,所以要好好操辦一下。其實由於內功深湛,保養得宜,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五十歲的人,頭髮還是烏黑光亮,身材剛健挺拔,絲毫沒有變形的跡象,雙目熠熠有神,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鎮定如沈雁石者,每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也會油然生畏。

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爹爹,仙姨。"

這個"仙姨"是沈鳳舉的母親岳明仙,沈成風的第二位夫人,年輕時據說是武林第一美人,過了十幾年,風姿不減,與沈成風站在一起,連沈雁石都不得不承認是一對璧人。他自出生就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有時常想:母親長的什麼模樣?與父親站在一起會不會也是這般契合?但他心裡也隱隱知道不會的,不然也不會生下一個平凡如斯的自己。

好在這位繼母對他還算不壞。

沈成風正在練字,多日未見也沒捨得掃這大兒子一眼,倒是沈夫人站了起來,道:"雁石回來了,一路上可好?"

沈雁石含笑答道:"還好,仙姨可好?"

沈夫人道:"好。"還想找幾句話說,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就這麼尷尬的立在當地。
還好沈成風終於出聲了,先哼了一聲,道:"說是去視察田莊,結果昨兒田莊的老吳把租銀和壽禮都送來了,你這個大少爺卻蹤影全無,這一天去哪兒了?"
沈雁石答道:"孩兒有些事情耽擱了。"
又是重重的一聲哼:"你能有什麼事?"

沈雁石不敢頂嘴,只道:"孩兒給爹爹準備了一件壽禮。"
沈夫人見這父子二人氣氛緊張,忙道:"雁石準備的壽禮,想來是不錯的。"

沈雁石拿出一物,道:"這是南山血玉,據說有活血通筋之奇效,我見爹這兩年時時運功不暢,便求來給爹。"他為求這塊血玉可說是歷盡艱辛,還險些迷失在山中,因此上晚了一天。只是他認為這是人子份內之事,也就不說。
沈夫人忙接了過來,見這方血玉暗紅之中透著瑩潤,手一接觸便能感到一絲暖意,心知這東西十分珍貴,喜道:"威風,你看雁石多孝順。"

沈成風抬頭看了一眼,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溫和之意,正想說什麼,忽聽外面家丁叫道:"二少爺回來了。"
沈氏夫婦同聲道:"鳳舉回來了。"都是喜上眉梢,沈成風撂下筆,沈夫人則急迎了出去。

只聽門外腳步聲響,一個少年一把推開門,叫道:"爹,我回來了。"目光一掃,見到沈雁石,說道:"大哥也在呀。"沈雁石點點頭。

沈成風罵道:"你這死小子,一去就是半年多,還知道回來?"
他雖是罵,但臉上卻是滿滿的笑意。沈雁石看在眼裡,心中一歎,這樣發自內心的笑容父親卻從未對他展露過。
這少年自然就是沈鳳舉了,他今年十七歲,少年成名,意氣風發。一進門,所有的陽光似乎就只集中在他的身上。沈雁石默默退到角落裡--這裡已經沒有他的戲份,偏偏又不能退場,還真是痛苦。
半年沒見過鳳舉。他似乎愈發俊秀了。上天好像獨獨鍾愛於他,把所有的靈秀都賦予了他,很難想像兩人是兄弟,對此,沈雁石心裡只有遺憾,卻不敢嫉妒--嫉妒會令人醜陋,自己已經夠丑了。
目光轉向沈鳳舉身後,掠過沈夫人,停留在一個黑衣青年身上,心中一震,是的,有鳳舉的地方就有他!早就該知道的。

青年有著一張帥氣而沉穩的臉,一看就知道是個青年才俊。即使與沈鳳舉這樣的人站在一起也絲毫沒有被比下去。

這又是一對璧人!沈雁石在心裡暗歎,父親和仙姨是一對璧人,這兩人也是,看那一直注視在鳳舉身上的溫柔目光就知道了,只有自己是多餘的。
黑衣青年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一笑:"雁石。"

沈雁石也回報以一笑:"你好。"
那廂沈鳳舉嬉皮笑臉地道:"爹爹,這麼久有沒有想我?"
沈成風佯怒道:"不孝子,想你做什麼?"

"這樣啊。"沈鳳舉歎了口氣,"可我一直都想著爹爹呢!尤其想到明天就是爹的大壽之日,怎麼也要趕回來祝壽,就和子青一路飛奔回家,馬都累得吐白沫了。"

黑衣青年岳子青道:"是呀,鳳舉天天叨念著給您找壽禮呢!"
沈成風這才看到岳子青:"原來子青也在,怎麼也不打聲招呼。"
岳子青笑道:"我看姨夫與鳳舉互敘別情,真情流露,怎好打破你們的天倫之樂?"
這個岳子青是深夫人岳明仙兄長之子,父母在他十二歲上早亡,此後就一直寄住在沈家莊,沈氏夫婦一向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說話也就隨便些。

沈成風道:"這趟出去鳳舉沒闖什麼禍吧?"
沒等岳子青回答,沈鳳舉搶著道:"我幾時闖過禍了?不但沒有,我還特地給爹找來了一分大禮呢!"

將隨身的包袱打開,眾人看時,卻是三把寶劍。

沈成風笑道:"古靈精怪,我要這麼多劍做什麼?"
"爹,您看清楚。"沈鳳舉指著一把劍柄上浮刻著金蛇形狀的寶劍道,"這是金蛇劍。"

沈成風一怔,問道:"金蛇劍客的隨身佩劍?怎麼會在你手裡?"
"我打敗了他,劍就歸我了。"
"你打敗了金蛇劍客?"沈成風一臉詫異。
沈鳳舉笑道:"還有呢!這是華山展文駿的驚泓劍,這是'天南一劍'段飛虹的日華劍,都是有名的寶劍,孩兒這次既為爹爹得來寶劍,又長了我們沈家的名聲,算不算一份大禮?"

金蛇劍客,殿文駿,段飛虹這些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客,沈成風聽說兒子竟能將這些人打敗,不由得得意,哈哈大笑:"果然是份大禮。"

沈鳳舉道:"對了,爹,古松道長還傳了孩兒一套劍法。"
沈成風又是一怔:"青城古松老道?這老兒劍法不錯,脾氣卻乖僻得很,怎麼肯教你劍法?"
沈鳳舉笑道:"他和孩兒一見投緣,便傳了劍法給我,爹,不如練給你看?"
也不等沈成風答話,拉著他便往練功場去,回頭招手:"子青也快來!"
沈成風沒形象的被兒子拉著,也不惱,只喊:"別拉,別拉,我去就是了。"岳子青在後面笑著,跟著。
這三人一走,書房頓時冷清下來,只剩下沈夫人和沈雁石,還有那塊血玉,孤單單被留在了桌上。
沈夫人不忍心他尷尬,勉強笑道:"這血玉果然是奇寶,你爹爹看來也是很喜歡的,我代他收下了。"
沈雁石心頭苦笑,輕聲道:"這血玉自然比不上那三把寶劍珍貴,這我是知道的。"

舉頭望向遠去的三人,心下一片黯然:那個世界,自己怎麼也插不進去的。
向沈夫人告了退,又去給幾位早就來幫忙的世叔世伯請過了安,沈雁石這才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一聲聲音喜道:"少爺,你回來了!"
卻是他的貼身小廝沈安。
沈安笑嘻嘻的迎了上來,道:"少爺,你一去這些天,可想死我了。"

沈雁石板起臉:"是嗎?若不是你貪嘴,吃壞了肚子起不了床,大可以跟我一起去。"
沈安聽提起了他的糗事,登時苦了臉:"少爺。"聲音尤為哀怨。
沈雁石笑道:"好了。昨天我讓老吳帶來的新鮮果子你見著了沒有?"

一提這個,沈安圓圓的臉上又笑開了花:"還是少爺好,知道想著我。"指指自己肚子,"都在這裡了。"

沈雁石笑罵:"饞鬼!"
回到房裡先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輕便的衣裳,沈雁石滿足地歎了口氣,心想明天還有的忙,自己出去這些天,不知莊裡準備得怎樣了,待會兒得將總管叫來問問。
邊想邊回到外間,卻見總管沈福早已候在那裡,大概是有什麼事發生,他急得干搓手,見到沈雁石這才明顯舒了口氣。

能叫沈福著急的想必是大事,沈雁石禁不住問:"明天的壽宴準備得如何?"

沈福道:"回大少爺,都準備都差不多了。只是......"
"只是什麼?"
沈福上前壓低聲音道:"老爺金冠上的珠子不見了。"
沈雁石一震,他父親向來不喜歡束冠,總覺得累贅,平時也只用一根簪子將頭髮綰住,只在重大場合為顯隆重才束上一支紫金冠。這金冠上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上面嵌的那顆珍珠,足有龍眼大小,是南海珠母,價值連城,又是鳳舉送的,所以父親尤為愛惜。

"老爺知道嗎?"

"不敢驚動老爺夫人。"
沈雁石點點頭:"查出了什麼?"

"有個人很有嫌疑,但是沒有證據。"

沈雁石瞟了他一眼:"審審不就知道了?"

沈福趕忙解釋:"回大少爺,不是咱們莊子上的人,是趙三爺帶來隨從趙滿。"
"怎麼是他?"沈雁石皺了皺眉,這位"趙三爺"指的是"大摔碑手"趙沖

,早年他和沈成風一起行走江湖,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沈成風的五十大壽,他老早就來了。這趙滿是趙沖的隨從,常隨趙衝來沈家莊。沈雁石也曾見過他幾面,印象中倒是十分機靈,想不出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沈福道:"老爺的金冠一直是由蘭兒保管,趙滿常來咱們莊,見面的時候多了。一來二去,兩人就......就有了私情......"

說到這裡的時候,沈富抬眼看了下沈雁石,見他沒什麼表示,才接著道:"所以趙滿見過金冠。事發當天,蘭兒從夫人那兒下來,看見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從她房裡出來,認出那是趙滿。"
沈雁石沒問蘭兒是不是看錯了,因為他知道女子對他心儀的對象是很敏感的。沉吟道:"蘭兒有沒有可能監守自盜?"

"我問過,她不敢。"
沈雁石戰鬥,知道沈福絕對有本事讓人說實話。
"原本這是小事一樁,不敢驚動大少爺,只是涉及到趙滿,認真查開了,趙三爺的臉上須不好看,但若隱而不發,明兒個老爺一戴金冠就得露餡......"沈福當了這些年總管,頭一次遇見這樣左右為難的事。
沈雁石歎了口氣:"燙手的山芋!"又問,"趙滿能把珠子藏在哪兒?"
"派去監視他的人說他這兩天沒跟什麼人接觸過,除了跟著三爺,就是窩在房裡。我曾派人藉打掃房間之機搜過他的屋子,也沒發現什麼。"

"那就是帶在身上了?"
"十有八九,少爺,我們該怎麼辦?"心想搜身的話事情就鬧大了。
沈雁石目光一閃,笑道:"好辦。你回去跟大伙說,我從田莊那邊新學了個戲法,待會兒到後院變給你們看。"

火燎眉毛的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變戲法,沈福急道:"少爺!"
沈雁石揮手道:"你只管照我說的辦,我保管珠子平平安安的回來,去吧。"

沈福心中雖然不信,卻不敢再說什麼,領命去了。

看著沈福將信將疑的出去,沈雁石又吩咐沈安:"你去把趙滿也請來,再多找幾個人,免得他疑心。"

沈安道:"趙滿若是不去怎麼辦?"

瞟了他一眼:"你最拿手的本事不就是強人所難嗎?拉來、拽來、綁來,隨你。"
沈安嘟著嘴:"我可沒這麼凶!對了,少爺,你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啊?"
舒服的往椅背上一靠,沈雁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故作神秘地搖頭:"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沈安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來了,只得認命地去請人,邊走邊喃喃自語:"少爺原本是吃肉的,一到這時候就改信佛了。"

--大少爺要變戲法了。
這個消息一經傳開,立刻在沈家莊的下層之中造成了轟動。
沈家的兩位少爺中,二少爺無疑是最出色的,是沈家莊的驕傲,可惜一年之中沒幾天是在家的。大少爺負責理家,他脾氣溫和,對待下人一向寬厚,有時也與他們開開玩笑,鬧上一鬧什麼的,人緣極好,所以大家一聽說大少爺要變戲法,沒當職的就全部聚到後院去了。

少爺親自變戲法,這本身就夠吸引人了。後院裡人人都是一臉期待,都在議論著、猜測著......不知少爺學了什麼高明的戲法。
沈雁石就在一片期待中施施然入了場。有人大著膽子問:"大少爺,你要變什麼戲法?"

沈雁石笑道:"我這個戲法叫'仙人獻果'。"雙手張開,每隻手上都有一顆龍眼。剝了殼的龍眼瑩白剔透,令人垂涎。他續道,"把這兩里面龍眼扣在茶碗裡,然後......"
他手在茶碗上方虛抓了一把,又作勢往人群中一撒,接著掀開了茶碗......

人群中傳來"咦"的聲音,有人叫道:"不見了!"

又有人問:"少爺,龍眼去哪兒了?"
沈雁石一指沈安:"拿出來吧。"
沈安笑嘻嘻的從懷中掏出一顆龍眼。
眾人又是"哦"了一聲。
有幾個比較有懷疑精神的家丁嚷道:"沈安是少爺的隨從,不會是事先串好的吧。"
這麼一叫,許多人豁然開朗,紛紛道:"我看也是,少爺,還有一顆龍眼你把它放在哪兒了?"

"不是放,是變。"沈雁石一本正經地道,"我就料到有人這麼說,所以另一顆龍眼我把它變到個莊外人身上,好讓你們見見我的本事。"

他話沒說完,已經有人性急地嚷道:"少爺,是誰?"
"是......"

沈雁石慢慢走到人群之中,伸手一指:"是他。"
底下有眼尖的叫道:"這不是趙三爺的跟班趙滿嗎?"
趙滿的臉色早已變得蒼白--做曲的一定都心虛。

沈雁石笑道:"拿出來吧。"
"什......什麼?"

"難道還要我搜你的身不成?"
沈雁石臉上的表情依然帶著笑,眼神卻變得凌厲起來,看得趙滿心頭一震,兩條腿軟軟的,險些坐倒。知道自己的醜事已然敗露,只得乖乖將偷去的珍珠交了出來。

"看吧。"沈雁石拿起珍珠飛快的一晃,又趕緊收了起來--珍珠畢竟與龍眼不同,看清楚了就穿幫了。
眾人只見趙滿交給少爺一個白白球狀物,至於到底是什麼,誰也沒看清,只是心中先入為主,認定了那是顆龍眼。都想這趙滿是趙三爺的人,絕不可能與大少爺串通好了來作戲,這一抬"仙人獻果"果然神乎其技,轟然叫起好來。

背了人,沈雁石將珍珠交給沈福,道:"看好了,再有差池唯你是問。"
沈福連連稱是,又問:"蘭兒怎麼處置?"
想了想:"等過這一陣子再說。"
沈福領了命正想走,又被沈雁石叫住。
"這人是誰?"

沈福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到一個家丁模樣的青年。答道:"這人名叫邵了,是陳貴的遠房親戚,這兩天莊裡缺人手,就叫了他來幫忙。因為是件小事,就沒回大少爺。"
沈雁石點點頭:"你去吧。"

等著沈福的身影漸漸從視線中消失,忽然道:"人都走了,你還不出來?"

一個人影自陰影處轉出,大概是做了什麼虧心事,顯得鬼鬼祟祟的,走到沈雁石跟前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卻是趙滿。

趙滿的表情是說不出的惶恐,哀求道:"沈少爺,求您千萬莫把這事告訴我家三爺,不然......小的就沒命了。"說到後來,已經帶著哭音。

趙沖為人剛正,對下人要求極嚴,若是知道底下人手腳不乾淨,極有可能就廢了他一隻手。沈雁石在心裡歎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淡淡地道:"你做過什麼事,我忘記了。"

趙滿先是一怔,隨即滿臉喜色:"謝沈少爺!"

"先莫要謝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沈雁石緩緩地道,"雖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世上有些事可以補救,有些事做錯了,卻是一輩子補救不了的。所以你以後在做事之前要好好想想清楚,能不能做,該不該做。"

趙滿一字一字地聽著,神色漸漸轉為鄭重,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趙滿記住了。"

"你去吧。"
趙滿起身,走了兩步,忽然轉身道:"沈少爺,今後若有什麼用的上趙滿的地方,任憑差遣。"說罷,快步去了。

沈雁石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機會我給了你,但願你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夜分。
月亮悄悄的自雲從中露出半個臉來,似乎怕驚走了她,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白日裡喧騰熱鬧的沈家莊此時也是一片靜寂,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夢鄉之中。

不。不是所有人,北院的一排傭人房裡,悄悄的閃出一個黑影來,黑影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發現他後,便輕煙一般地掠了出去。
這是什麼人,如此厲害的輕功,為何會出現在沈家莊的傭人房裡?
黑影躍出了沈家莊的院牆,便開始發足急奔,行至一片樹叢中,這才停下。他一身黑衣,隱身在林陰裡,不仔細瞧幾乎發現不了。

然而這黑衣人卻開了口:"你能跟我到這裡,輕功也算不弱。"

他在跟誰說話?
"你能發現我,耳力也不可謂不強。"一個人自樹上跳了下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首先勾勒出的便是嘴角上那抹淡淡的微笑,不是沈雁石是誰?
他上下打量黑衣人一番,最後將目光停在他臉上蒙的黑巾上:"你在臉上戴這麼塊東西,難道不會覺得呼吸不暢?邵陽兄?"

黑衣人見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身份已被拆穿,便拉下了臉上的面巾,果然就是那個新來的莊丁邵陽。

沈雁石笑道:"這樣感覺好多了,其實我們今天見過一面的。"
邵陽道:"你果然在那時候就懷疑我了。"

沈雁石淡淡的道:"我只是奇怪,當時我從趙滿身上要回珍珠時,所有人都以為我拿的是顆龍眼,只有你的眼神很奇怪。我不得不猜想,你或許是看出了什麼。"
他接著笑了笑:"以普通人的眼力絕對沒辦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看得清楚。我又想,這樣的一個高人怎會成了沈家莊的下僕?所以我想閣下來沈家莊一定是另有所圖。"
邵陽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發現一件事。"
"什麼?"

"江湖傳言實在不可信。"
"哦?"
邵陽笑了笑:"江湖傳言沈家的大少爺是個庸才,百無一用。可是見過才知道什麼叫作'眾口爍金',那一抬'仙人獻果'實在是高明啊。"

在這之前,他從沒將沈家這位大少爺當回事,所以當聽說他要表演雜耍時,心中只是好奇。想見見這個沈家大少是怎樣的無用法,卻沒想到看了一齣好戲,當時就覺得自己不該去,尤其沈雁石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要壞事了。
沈雁石笑道:"如果這是誇獎,我接受。"
邵陽臉色一沉:"你追我到這裡,到底想怎樣?"

"在下只是想知道兄台潛入沈家莊意欲何為?"

"你以為我會說?"
沈雁石的臉色凝重起來:"那雁石就只好得罪了。"

一交上手,邵陽才發現,這沈雁石不僅輕功不錯,武功也了得,兩人對上一百招,他居然還能與自己戰成平手。若是換作功夫差些的,只怕就要被纏住無法脫身了。這樣的人居然還"百無一用",江湖上的人只怕都瞎了眼。
忽然對沈雁石此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邵陽虛晃一招,跳出圈外,喝道:"停!"

沈雁石一怔停手:"有何見教?"
邵陽飛身而起,在空中翻了個觔斗,下來時,手上已多了兩截樹枝,輕輕一抖,樹葉飛散。

丟過一支給沈雁石,說道:"沈家莊的劍法天下聞名,正巧我也是學劍的,咱們比比劍法如何?"沈雁石沉吟道:"雁石天資愚鈍,於家父的劍法十未得一二,遠遜於舍弟鳳舉。不過若是兄台執意要比,雁石也只好獻醜了。"
樹枝一抖,直刺邵陽前胸,正是沈家劍法的起手式"開門見山",法度精嚴,不失名家子弟的風範。

邵陽叫了聲"好",舉起樹枝擋過,兩人二度交鋒,又鬥在了一起。

纏鬥之中,兩人都是暗暗心驚,沈雁石很快就發現,對方對自己的劍路似乎十分瞭解,若全力而為,自己只怕早已敗落。

另一邊邵陽也發現,這沈雁石賊得可以,似乎知道自己想套出他的全部劍招,並不急於取勝,居然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招跟他對付著。他越鬥越是心急,心想此地離沈家莊委實太近,拖的久了,難保有人聞聲而來,若是再來一個這般難纏的人物,自己恐怕就要栽了,心念至此,一聲輕叱,手上力度猛增。

哪知他的力度加大,沈雁石卻改變戰術,改纏鬥為游鬥,靠著輕蔑在他身邊遊走,不肯觸及到他的劍鋒,卻也讓他脫身不得,竟是看出了他的心意。
忽然沈雁石手上的樹枝向上一挑,隨即挺刺,邵陽認得這一抬叫"虹飛天外",只是沈雁石這一刺似乎力度大了,本應刺向他的左肩,卻向他身後刺去,露出了老大的一個破綻。

邵陽心想機不可失,內力貫注手上的樹枝,向他虎口拍落!

[ 本帖最後由 tsunayoshi 於 2015-3-23 23:4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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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石虎口一震,手中的樹枝便拿捏不穩,掉落在地,半邊手臂酥軟,竟然無法抬起,邵陽一招佔了先機,哪肯放鬆?三招急攻過後,樹枝已抵在沈雁石的咽喉。

"你輸了。"
沈雁石歎道:"我原本就不是你的對手。"
邵陽還想說話,忽然聞到一股焦臭之氣,眉鋒一皺,隨手點了沈雁石的穴道,這才回頭探看究竟。

只見他原先站的地方躺著一條一尺來長的蝮蛇,蛇身上穿了一個洞,蛇血流出,凡是沾上的草木都已枯萎,顏色逐漸變得焦黑。這蛇的毒性之強,可見一斑!

邵陽心頭一寒。

自己當時一心救勝,全神貫注地對付敵人,決計不會注意到這蛇,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

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
邵陽神情複雜地看向沈雁石:"為什麼救我?"雙方生死相搏的時候,他居然分心去救敵人,這沈雁石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沈雁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習慣成自然。"
"什麼意思?"邵陽皺眉,他聽不懂。

沈雁石解釋:"這座山上像這樣的毒蟲為數不少,有時甚至會偷偷爬進沈家莊裡,曾經有好幾個莊丁為此丟了性命或是失了手腳,所以我們見到這種蛇,總是一劍砍成兩段。"這回他手裡拿的是樹枝,所以只好在蛇身上穿了個洞。

"即使你我是敵對關係,你也要救我?"

"這個......"沈雁石苦笑,"當時我眼裡只有蛇,沒想那麼多。"

暈!
邵陽幾乎是以一種看傻瓜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沈雁石,似乎想弄清楚這人的腦子是由什麼做成的。盯得沈雁石心裡直發毛,乾咳一聲:"我知道我幹了件蠢事,可你也用不著這樣看我。"

邵陽目光閃爍,忽道:"也許你救我是另有考量。"

"什麼?"另有考量,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也許你是為了施恩。"

"施恩?"沈雁石覺得自己的頭在迅速膨脹。
"你眼看無法以力取勝,逼我說出此行的目的,便用這種方法,企圖讓我感動,自己招出來。"

沈雁石幾乎忍不住歎氣了,這位仁兄想的未免太過了吧?他連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這一把?這招也太過冒險了。

只聽"這位仁兄"依然自以為是地道:"你設想的不錯,可惜你卻看錯了我這個人。"

"你是怎樣的人?"

"習慣恩將仇報的人,尤其我發現別人在向我施恩,其實另有所圖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在他咽喉上穿一個洞。"他手一抬,樹枝重新抵上了沈雁石的咽喉,"你信不信,我內力一貫,你的脖子上就會多出一個洞,就像那條蛇一樣?"
"我信。"沈雁石喃喃地道,"我現在已經懷疑這條蛇是你家的了。"
"什麼?"
"不然你的話怎麼好像要為它報仇?"

邵陽冷笑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開玩笑,你難道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沈雁石道:"你當然敢,我還知道你已經下決心要殺我了,所以你才會給自己找了一個殺我的理由,因為不這樣的話你怕你下不了手。"
他笑了笑,繼續道:"一個人如果存心做一件事,多麼奇怪的理由都想得出,就算實在想不到理由,先做了再說,以後可以再去慢慢的找。但是在臨死之前說幾個笑話,卻是我的自由。心情放鬆,死的樣子也好看些。"

這回邵陽則是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他,老實說,他從沒見過像沈雁石這樣的怪人,凝視半晌,才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後悔救我了?"
沈雁石很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苦笑:"說實話,是有些後悔,不過眼睜睜看著有人被蛇咬死,而我卻見死不救,只怕我會更後悔。"
"即使你知道這樣做會要了你的命?"
"如果當時你便死了,後面這些事也不會發生;既然不會發生,我又怎知你能要了我的命?"

這些話聽起來好像有道理,仔細一想又似乎全無道理;說他全無道理,卻又不知該怎麼反駁他。邵陽忽然發現不能再和這人說下去,他已經快被繞暈了。

"你既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就受死吧!"一揮手上的樹枝,刺了過去!
"啪"一聲,沈雁石的身子軟軟倒在了地上。
"你不殺我?"
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是沈雁石的。

死人也能說話?
當然不能,沈雁石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活動著因為血脈不適而有些麻木的手腳,剛才那一刺邵陽並沒有要他的命,反而解開了他的穴道。
"看樣子你好像很遺憾。"

"喉嚨上開個洞想必也是種新奇的體驗,不過......"沈雁石又笑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自己親自試的好。"
邵陽凝視他臉上的那抹微笑,忽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

"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

邵陽緩緩地道:"因為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死到臨頭臉上還帶著笑。"
沈雁石摸摸自己的臉,又忍不住笑了。笑容原來還可以救命呀,心裡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常常掛著笑。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微笑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常常會感染到身邊的人。
邵陽依然注視著這抹笑,不知不覺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意味深長地道:"沈雁石,我記住你了。"
如果他是惡狠狠的盯住自己說這句話,沈雁石還能理解為是痛恨,可他的表情卻是那麼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好怪!
"邵雲揚。"
"什麼?"
"我的真名。"

沈雁石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告訴自己這個。

手指輕彈,手上樹枝飛了出去,直直地插在了地上,邵雲揚轉身便走。

"邵雲揚?"
停住,回頭。
"你真不打算告訴我你此來的目的?"
空氣凝住。

就在沈雁石以為他會衝回來大罵自己不知好歹的時候,邵雲揚卻大笑起來,邊笑邊搖頭:"沈雁石,你這人不僅難纏,而且固執得可以。"

頓了頓,"我此來的目的,你只要耐心等到明天就會知道了。"
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沈雁石還想再問,對方卻早已不見蹤影。
沈雁石慢慢起身,清風吹動他的衣袖,一陣涼意湧上心頭,明月無痕,萬籟俱寂,好寧靜,可是暴風雨前夕的夜晚,不也這樣的寧靜嗎?
沈成風五十歲的生辰可以說是沈家莊這些年來最熱鬧的時刻。江湖豪客,武林俠士成群結隊的拜訪幾乎使沈家莊人滿為患。用來待客的大廳早已坐滿了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剩下的人只好都待在花廳裡。
所有的人目光幾乎都集中在了沈風舉和岳子青的身上。有讚歎的,有欽佩的,有羨慕的,有嫉妒的,當然還有含情脈脈充滿期待的--來這裡的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女俠。或是某大俠某掌門的令嬡千金等等,像沈、岳兩人年少英俊、俠名遠播,最要緊是尚未婚配,自然成了兵家的必爭之地,敏感些的都可以嗅出姑娘們之間的火藥味。

每到這種場合,沈雁石問題習慣於把自己隱藏在角落裡,嘴角噙著一絲微笑,涼涼地打量著人群,心中飛快地過濾著可疑人物,以確保這一天的安排能夠順利進行。

而今天他表面上雖然悠閒,心中卻尤為緊張,那個邵雲揚的話令他感到不安,心裡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鳳舉和岳子青,那兩人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強撐笑容的模樣令他感到好笑。

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當他轉回頭來的時候,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驚呼......

一個人從外面"飛"了進來。

"飛"並不奇怪,對練武的人來說,輕功好的可以躍得比這人還高,但是這人姿勢很奇怪,四肢都在空中不停的抽動,就像溺水的人在掙扎一樣。
這是什麼輕功?
沈雁石沒有動,這時候還輪不到他出手,剛剛在給青城掌門的漂亮千金講笑話的沈鳳舉突然飛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來人。

"沈康?"這人竟是在門口負責迎客的莊丁沈康。

沈康當然沒有這麼好的輕功,他是被人扔進來的。他本不是膽小的人,此刻臉色卻已駭得發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如果沒有沈鳳舉接著,他只怕早已摔斷了好幾根骨頭,叫他怎能不怕?

大廳裡沈成風聽到外面的騷動,也出來探看,看見沈康的狼狽狀,不覺皺眉:"發生了什麼事?"

沈康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還是有些結巴:"回......回老爺,莊外有幾個人自稱天山碧游宮的人求見。"他見這些人來者不善,沒敢放他們進來,說要通報一聲,結果就被扔了進來通報了。
聽到"天山碧游宮"這幾個字,向來泰山崩於前面不變色的沈成風的臉色忽然變了。
天山碧游宮是什麼地方,沈雁石沒聽說過,但他注意到父親的臉色變了,不僅是父親,老一輩的武林人物的臉色都變了。
沈成風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馬上就恢復了鎮定,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笑道:"不用客氣,我們自己來了。"

這聲音既不年輕也不老,根本聽不出年齡;陰惻惻的,卻帶著說不出魔魅之意。聲音並不大,可每個人都覺得似乎響在耳邊一樣。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轉向大門的方向,站在中間的,更是不自覺退出幾步,讓開一條路來。

沈雁石的手忽然握緊:來的人是不是邵雲揚一夥?自己曾經設想過無數他們可能來襲的方式,卻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些人竟然會大大方方地走進來。這是不是代表他們對自己的力量有著絕對的自信?

當先出現的是十四個黑衣人,全身是黑,外面還罩著一件黑色的斗篷,這十四人排成兩行,細看時,他們不僅高矮胖瘦差不多,就連步伐也似乎經過專門訓練,幾乎完全一樣。

能調教出這樣的屬下,這天山碧游宮想必是個非凡人物,沈雁石有點期待這個人物的出場了。

十四個黑衣人在階前站定,接著,衣袂聲響,花廳的西北角躍出一個身著金黃色衣衫的男子,凌空一個翻身,穩穩地立在場中。
這人莫非就是碧游宮主人?
沈雁石剛想到這裡,東北角又躍出一個人來,這人卻是一身青衫,隨後,西南角、東北角又各有一個人躍出。一人著水藍,一人身上則是鮮亮的紅色。
這四人看身法就知道武功不弱,至少不下於昨天交過手的邵雲揚,不知這裡有沒有他,可惜他們每人臉上都戴著一個鷹頭形狀的面具,嘴以上的部位全被遮住,看不見面目。
四人也在場中站定,齊聲道:"有請主人。"
原來這幾個人也是跑龍套的,正主兒還沒出來呢。沈雁石心想:這碧游宮主的架子可還真不小。

這話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可有人卻說了出來--沈鳳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好大的架子!"
碧游宮一干人全向他怒目而視。

如果這麼輕易就被瞪回去,沈鳳舉也就不是沈鳳舉了。他冷笑一聲:"裝神弄鬼,卻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依我看,什麼碧游宮,不過是這些跳樑小丑。"
話音未落,沈鳳舉只覺眼前黑影一晃,一股掌風襲面而來。沈鳳舉一驚,想要應戰,竟看不清敵人來路,只得連連後退,掌風逼得他幾乎窒息,沈鳳舉赫然發現,在這人面前,自己竟然沒有還手之力!
現在他的身子撞到了花廳的石柱上,已經沒有了退路,如果對方再行攻擊的話,也許他就沒命了。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懼!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籠罩他的掌風忽然消失了,對方不但沒有再行攻擊,反而退回到碧游宮一行人當中。

他身上雖也穿著一身黑衣,一件黑披風,但並不是那十四個黑衣人之一。他的隨隨便便往那裡一站,便能給人一種壓迫感。他的臉上也戴著鷹頭面具,可那雙眼睛卻厲若閃電!
這是一個天生霸者!
雖然他沒有報上名號,但所有人都已知道他一定就是碧游宮的主人。也只有這樣一個人,也才有可能駕馭像金、青、藍、紅四人的這樣的高手。

碧游宮主的目光鎖在沈鳳華身上:"碧游宮是不是跳樑小丑?"
沈鳳華還在因為剛剛的進攻喘息連連,臉色也有些蒼白,聽他這麼一問,卻又露出高傲的神色:"在我眼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者,都是些跳梁丑。"
空氣無疑因他這句話而變得緊張,岳子青、沈雁石都在暗暗提防,如果碧游宮主突然發難,就從後面進攻來牽制他,就連沈成風雖然背著手,袖中也早已真氣激盪。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候,碧游宮主卻忽然笑了:"好辣的脾氣,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他轉過頭,看見沈成風:"沈莊主,二十餘年未見,別來無恙。"

沈成風皺眉道:"你不是蕭碧海。"
二十年前蕭碧海自稱天山碧游宮主人,揚言要挑戰中原武林群雄,許多武林前輩都或死或傷在他手上,直到沈成風與之約戰於黃山,才將他逼了回去。那時蕭碧海就已年過三十,現在至少也有五十幾歲,而眼前這個碧游宮主雖看不見面貌,估計也就是少壯之間。

碧游宮主笑道:"沈莊主這話說的糊塗,當年家師被莊主逼得立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下天山一步,自然不可能來這裡。"
"家師?"沈成風目光一閃,"是了,你是當年黃山之戰時蕭碧海身邊的那個童子。二十年不見,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沈莊主好記性,晚輩段飛鷹。"

"你師父呢?"
"家師自黃山之戰以後,終日鬱鬱,已於幾年前仙去了。不過他臨終之前一直握著晚輩的手,要晚輩一定要記得沈莊主當日的恩賜。"他臉上雖然仍在笑,目光中卻流露出怨毒之意,顯然對當年之事刻骨銘心。

"你今日是來找我報仇的?"

"晚輩不敢有違師命。"
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沈鳳舉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跳出來叫道:"想跟我爹爹鬥,先過我這一關再說!"

他自出道以來,屢戰屢勝,從未嘗過敗績。心高氣傲慣了,如今卻被攻得連還手之力也沒有,如果對方是堂堂正正與他過招,他或許還服氣,偏偏又是偷襲,心裡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了,如今聽說要挑戰自己父親,終於忍不住跳將出來。
段飛鷹身後金、青、藍、紅四人也早就看沈鳳舉不順眼了,穿金色衣衫的男子向段飛鷹一拱手:"主人,讓屬下來教調教調這個狂妄的小子。"
段飛鷹笑道:"也好,只是你要小心,可別傷了他漂亮的臉蛋。"
這話中的調笑味道太過明顯,沈鳳舉最恨別人在他的臉上做文章,哪裡忍耐的住?喝道:"狂徒,看劍!"一劍刺了過去。
他說"看劍",段飛鷹卻你沒看見一樣,不躲不閃,眼見劍鋒已刺到他身前,忽然一股掌風劈來,將沈鳳舉的劍蕩了開去,那金衫男子笑道:"你的對手是我!"
兩人一個使劍,一個但憑雙掌,你來我往,斗的煞是好看。尤其沈鳳舉劍招凌厲,身法美妙,將金衫男子逼得上竄下跳,狼狽不堪。眾賓客只看得目眩神馳,都想如此大好的拍馬時機怎可放過?紛紛大喊助威:
"沈二公子好本事!"

"果然虎父無犬子!"

"這什麼碧游宮的小子,我勸你還是自己認輸,免得自取其辱!"
然而一些前輩高手,包括岳子青、沈雁石兩人都已看出不對。這金衫男子雖然叫聲連連,但始終中氣十足。他懼憚沈鳳舉劍法,只以輕功躲閃,耗力頗小。而反觀沈鳳舉,現在雖然好似佔了上風,但他耽於練劍,真氣不純,百餘招過後,額頭已微微見汗,體力消耗顯然大得多,如不及早取勝,只怕就要敗了。

沈鳳華勉強也算身經百戰,這道理如何不知?可他越急就越難以取勝。金衫男子看準時機,劈手來奪他的劍,沈鳳華向左一讓,不料對方另一隻手掌又已襲來,沈鳳華無奈,只得舉掌相迎。"啪"的一聲,兩隻手掌封在了一起。

這就形成了最最危險的拼比內力的局面。如果一方實力稍差,最後的結果只怕是非死即傷。

岳子青一直站在離戰圈最近的地方,眼見沈鳳華的臉色漸漸變紅,就要支持不住,他關心則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躍放場中要將兩人分開。

他這方一動,碧游宮的人也就動了。那紅衫男子笑道:"想兩個打一個嗎?這可不是江湖規矩。"一掌阻斷了岳子青的去路。
沈雁石早已站到戰圈外,眼見鳳華的情形越來越不妙,岳子青又分身不暇。情急之下,除下身上外袍,真氣貫注,向兩人頭頂罩了過去。

對峙的兩人只聽風聲急響,都舉掌相迎,掌風到處,長衫碎成片片,但這一番干擾也使兩人收了掌。

金衫男子瞪眼笑道:"小鬼,有兩下子。"

沈鳳華哼了一聲:"你也不像看起來那樣的草包。"
火花在兩人眼中一閃,互相看不順眼的結果是又鬥在了一起。
這邊沈雁石一出手也無疑是自動加入了戰局,那青衫男子早已迎了上來,笑道:"你要打,我奉陪!"
沈雁石一聽這聲音耳熟得很,對上青衫男子的眼睛,不覺一愣,說道:"是你?"雖然隔著面具,卻依然認得出這人就是昨晚的那個邵雲揚。

沈鳳舉剛好就在他身邊,聞言也是一愣:"你認得他?"剛剛說了這一句話,金衫男子又已纏鬥上來,也無暇聽取回答了。

邵雲揚解下腰間長劍扔給沈雁石,自己卻除下身上披風,笑道:"我用這個鬥你!"披風一抖,向沈雁石頭頂罩了下來。

沈雁石心想昨天半夜跟他鬥了一場,今早又要早早起來招待四方賓客,休息好了才怪。也輕聲回道:"還不是拜閣下所賜。"
兩人邊說邊鬥,旁人早已被邵雲揚的披風耍花了眼,保道戰事激烈,那想得到他們竟述起別情來了。
邵雲揚披風一抖,罩住兩人,趁機又道:"我可沒讓你半夜追我。"
沈雁石淡笑道:"我本不想追的,卻怕有大老鼠鬼鬼祟祟不幹好事,若是又招來一群老鼠搗亂可就不好了。"
邵雲揚眉鋒一挑:"想不到你挑釁的功夫也不比你弟弟差多少,我還以為你很溫和呢!"

沈雁石笑道:"因人而異,對朋友我向來是溫和的。"臉色一沉,"對敵人就不會了。"長劍一抖,刺了過去。
邵雲揚叫了聲好,披風捲住長劍,向上一揚,下來時,劍柄落入他的手中,而那件披風卻蓋在了沈雁石的身上。
邵雲揚撫劍笑道:"寶貝呀寶貝,到底你還是使得我,又回來了。也罷,你去找柄劍咱們再來鬥過。"後面這一句卻是衝著沈雁石說的。
沈雁石一怔,忽然明白他此舉的用意不過是將披風給自己遮擋身體,只著一件中衣的樣子實在不太雅觀,心下不由感動,又忍不住奇怪:他為何這樣對待自己?

心下不禁猶豫,自己明明不是他的對手,該不該再鬥下去?幸好這時沈成風發話了:"住手!"
沈成風一開口,光家莊這方的三個人就退了回來,碧游宮的人也不再戀戰,退回到碧游宮主身後。

沈成風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段飛鷹的身上,緩緩地道:"段宮主,你我之間的恩怨還是由我們自己來解決,你意下如何?"
段飛鷹心中暗暗估量了一下形式:就實力而言,己方確實勝過沈家莊,但這些前來賀壽的賓客之中不乏好手,一旦打起來,他們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只怕最後討不了好去。

他選中此時來的目的其實只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掃了沈成風的威風,一雪師門之恥,並不想與中原武林結仇,沈成風的提議倒是正中下懷,於是點頭道:"也好。"

沈成風又道:"既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事端,比鬥的規矩不妨也依照二十年前,若是閣下贏了,沈某一條性命任憑處置;相反,若是沈某贏了,就請閣下退回天山,還中原武林一個清靜,怎樣?"
段飛鷹淡笑道:"還算公平,不過,沈莊主的命我是不敢要的,只希望到時沈莊主能在家師墳前磕上幾個頭,承認自己輸了,也算了了他老人家的心願。"
沈成風成名三十餘年,在江湖上地位數一數二,極受景仰,讓他去墓前叩拜並且自行認輸,這樣的侮辱比殺了他還難過,況且段飛鷹語氣篤定,好像沈成風一定會輸,沈鳳舉第一個就忍耐不住,罵道:"我爹爹才不會輸給你們這些邪魔歪道!"
段飛鷹也不生氣,含笑望了他一眼,心裡倒是有些後悔答應得太快--這小子很對自己的胃口,放掉了有些可惜。

沈成風轉頭看向眾人,朗聲道:"刀劍無眼,生死難料,諸位都是個見證。事端起於沈某,自然也止於沈某。無論我和段宮主之戰孰生孰死,都按武林規矩辦事,誰也不許報仇。"
目光掃向沈鳳舉,喝道:"鳳舉,你聽見了沒有?"他別人不問,只問鳳舉。

沈鳳舉心想父親怎會落敗,於是點點頭:"知道了。"

沈雁石卻覺得父親這話似乎像在交待後事,忍不住看了一眼岳子青,見他面露憂色,顯然也有不祥的預感。
段飛鷹聽沈成風這麼說,也轉向身後屬下,道:"你們也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

他笑吟吟地說,碧游宮諸人也笑嘻嘻地答,殊無半點嚴肅之意,似乎認定了己方一定能勝。
聽的一干中原武林人士都暗暗恚怒:這姓段的也太過狂傲,他年紀輕輕,武功能高到哪裡去?
等兩人一交上手,就沒人這麼想了。
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時間去想。

剛才沈鳳舉等幾人相鬥,還有人在大聲吶喊助威;此刻,除了風聲、衣袂聲、打鬥聲與劍氣破空之聲外,竟沒有半點聲音。
當然,這並不是說這兩人打得不夠精彩,相反,太精彩了。他們根本看不清兩人的身法。只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耳邊聽得對掌之聲,劍鋒相擊之聲不絕,顯然是已過了無數招。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了雙眼,嘴巴也由於吃驚張得大大的,就連喘息都幾乎忘了,怎麼還有時間喝彩?

功力尚淺的,看著看著,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撲通"倒下好幾個!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相搏!

是的,對陣兩人齊聲喝斥,"啪"的一聲響,人影乍合即分;觀戰的高手都知道這是決勝的一招。

但是這一招實在是太快。他們心裡剛想:這是決勝......"一招"兩字還沒在心裡閃過,這一招卻已經結束了。

"你輸了。"

沈成風威風凜凜地站在場中,虎目直逼段飛鷹,在氣勢上就已經勝了。

段飛鷹臉色鐵青,一揮手,示意部下撤退,他不敢說話,只怕一開口,強忍住的一口血就會噴出來。
前後不過一個時辰,碧游宮一干人威風八面地來,又威風掃地地去了。
"想勝我爹爹,再過二十年你也不成!"沈鳳舉向著幾人消失的方向大喊,覺得一口惡氣也出盡了,心情一下子大好,笑嘻嘻的拉住沈成風的衣袖:"我就知道爹爹天下無敵。"
沈成風的目光仍然直視前方,竟似沒聽到他的話一樣。

"爹?"沈鳳舉微覺奇怪,輕輕晃動他的身體,道:"他們已經走了。"

他不晃還好,一晃之下,沈成風的身體忽然向後倒去,"啪"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爹!"

"姨丈!"
"沈莊主!"
驚呼聲從四面八方攢起,眾人不約而同湧向沈成風身邊,擠擠攘攘,場面混亂之極。

一個聲音叫道:"讓開,讓開!我來看看他。"卻是號稱"回春手"的名醫謝去病。

謝去病探了探沈成風的鼻息,又伸手去把他脈門,臉上神色變了幾變,沈鳳舉雙手扣住他肩膀,性急地問道:"我爹爹他怎樣?"
謝去病搖頭歎息:"沈老爺子年事已高,適才一番惡鬥,真氣耗盡,已然仙去了。"

"什麼?"
眾人都是一聲驚呼,沈鳳舉握住謝去病的雙肩:"你說什麼?我爹爹怎麼會死?"他驚怒之餘,手上便不知控制力道,謝去病

被抓得肩頭生痛,冷汗直冒,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放開謝大夫。"
聲音很溫和,卻帶著說不出的威嚴,沈鳳舉每回做錯事都會聽到這人這樣對自己說話。然後乖乖的聽著,此刻心頭雖然一片茫然,聽到這個聲音,仍然不自覺放開了手。

發話的是沈夫人岳明仙。
沈夫人依然是那樣的端莊雍容,神情也依然平靜,丈夫的死似乎並沒有對她產生任何影響。他緩緩走到沈成風的屍身前,輕歎道:"成風,你終是先我一步去了。"俯下身,接著,身體慢慢軟倒在丈夫身上。
"娘!"

沈風舉只覺得母親的舉動船頭說不出的奇怪,見她倒下,連忙上前扶起,只見一柄匕首已沒入小腹,不由得呆了。這種情形,任誰都知道已經回天乏術了。

沈夫人氣息未斷,張大已經渙散的瞳孔,在周圍人中找到沈雁石和岳子青,顫聲道:"鳳舉就......就交給你們倆人了。"
她掙扎著,握住沈雁石的手:"雁石,好好照顧鳳舉,答應......答應......"

變故發生的太快,沈雁石心下一陣茫然,回過神時,手都被她握得疼了。對上她期待的目光,沈雁石點頭:"鳳舉是我弟弟,您放心。"

終於得到了保證,沈夫人放鬆了手,輕輕撫著沈鳳舉的頭,目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愛憐,輕聲道:"鳳舉,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要聽話......乖乖的......聽話......"聲音漸微,手慢慢的垂了下來。
"娘!"

沈鳳舉怎麼也不能相信,短短的時間之中,一直陪伴自己,呵護自己的雙親竟然先後離去,先是呆呆的隨即放聲大哭。

沈雁石默默的蹲下身,心裡也想哭,卻不知該怎麼哭出來。輕撫著弟弟的背:"鳳舉......"想勸,又不知該怎麼勸。

忽然,沈鳳舉的身子抽搐了幾下,似是一口氣沒喘上來,向旁倒了下去。

"鳳舉!"沈雁石大吃一驚,搶上去想將他扶起,眼前黑影一晃,岳子青早已搶先一步將沈鳳舉抱在懷中,沈雁石伸出去的手好觸在他抱著沈鳳舉的手上,心中微一怔忡,隨即焦急地看向鳳舉。

謝去病上前診斷:"沈二公子是悲傷過度,氣血攻心,調養幾天就好,不妨事的。"比較有事的是自己那可憐的肩膀,不知骨頭碎了沒有。
沈雁石看著父親和沈夫人的屍體,又回頭看看昏迷不醒的鳳舉,忽然之間,覺得肩頭的擔子好重好重。


大紅的燈籠被取下來了,不久前還是喜氣洋洋的壽堂轉眼之間變成了靈堂。整個沈家莊都沉浸在一片悲傷的氣氛之中。

老爺夫人去世,二公子悲傷過度昏迷,一切治喪的事由便落在了沈雁石的身上。

入夜時分,沈雁石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自前庭回來,後院的海棠花開得正艷,沈雁石辛酸地想起昨天下人們還在說這些花開得好,是為莊主報喜來了。
如今花還在開,人卻已不在了。
海棠花園的那一邊,是沈鳳舉的臥房。依稀亮著燈,不知鳳舉怎樣了,沈雁石想著,順著燈光走了過去。

房門沒有鎖,他推開門,就傳來一聲問:"誰?"

岳子青坐在桌邊,看樣子是累了,就在桌邊小憩,聽到推門聲才驚醒。
"鳳舉怎麼樣?"沈雁石輕問。

"不久前醒過一回,醒來就大哭大鬧,我怕他哭傷了身,沒辦法只好點了他的睡穴。"話中含著無限溺寵。
大哭大鬧?沈雁石望向床上昏睡著的弟弟,後者睡容平靜,呼吸安詳,沈雁石在心頭暗暗苦笑,自己又何嘗不想大哭一番,大鬧一場,把心裡的痛都發洩出來?可是他不能,鳳舉已經倒下了,兄弟倆人之中總要有一個清醒的來支撐著沈家呀。
"太晚了,你也回房去歇著吧。"
岳子青搖頭:"我不累,鳳舉萬一醒來沒人在身邊,我怕會出什麼事。"
除了沈雁石進來那一刻,岳子青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沈鳳舉,沈雁石心頭一陣苦澀:他的眼跳永遠都不會有自己的影子!

"那......我走了。"

悄聲走到房門前,小心的推開門......

"雁石。"
手頓住。"什麼?"
"以後的日子只怕要辛苦你了。"
身子一震:"這是我份內的事。"
快步走出去,關上門的同時身子也靠在了門上,不停地重複著深呼吸的動作......怕不這樣眼淚就會流下。
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名望,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權勢,死了,也就代表你要漸漸的被人們遺忘了。
沈成風夫婦的屍體下葬後,前來弔唁的人們也都陸續地告了辭。最後一個走的是沈成風生前的好兄弟趙沖。他已在這裡耽擱得太久,而沈成風的喪事他也確實出了不少力,沈家莊上下都很感激他的,如今要走,也不好挽留。岳子青一直將他送了出去。

沈雁石留在莊中主持家事。突逢巨變的沈家莊明顯的人心渙散,有些事情他不得不親自督導。他正在指揮處理一些喪後事宜,卻被沈安火燎眉毛地叫走了。
沈安只說了一句:"大少爺不好了,二少爺收拾行裝,像是要去報仇。"
這幾天沈鳳舉的舉動十分奇怪,一開始總是鬧著要去報仇,幾次三番被眾人勸止之後,忽然安靜下來。沈雁石深知他的個性,他的突然轉變總讓人覺得不放心,就派了沈安暗中監視著,果然不出所料,所有人一走,鳳舉便坐不住了。

當沈雁石找到他的時候,沈鳳舉正在給自己的馬上馬鞍。
"鳳舉,你做什麼去?"

沈鳳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要去找姓段的報仇。"這些天來每次他要報仇,沈雁石總是堅決反對,在他心中,暢快十分瞧不起這個兄長了,所以態度也不是很好。
"你不能去!你忘了爹爹生前是怎麼說的嗎?他特別囑咐你不許去尋仇,何況你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每次都是這樣的一番話,他能不能說點新鮮的?沈鳳舉森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不去報仇,我枉為人子!"

輕哼一聲,續道:"你若不敢去,就不要阻止我。"

知道鳳舉從沒將自己當兄長看,沈雁石輕歎一聲,柔聲道:"不管你怎樣看我,仙姨臨終前要我照顧你,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沈鳳舉不耐煩起來,喝道:"讓開,不然我要出手了!"
沈雁石依然不動。

沈鳳舉咬了咬牙:"這是你逼我的!"劈面一掌攻了過來,沈雁石舉掌招架。
這是倆兄弟第一次過招,沈鳳舉忽然發現,一直被自己認作無用的兄長,其實功夫還不錯,招式或許沒有自己精,掌力卻很純。
過了幾招,沈鳳舉忽然跳開,怒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報仇?你到底是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仇人一邊?"
他這話本是氣話,隨口說說而已,可是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那天雁石對那青衫人說的話,似乎兩人是認識的,不禁狐疑道:"你和那什麼碧游宮有什麼關係不成?"
沈雁石聽他話中的意思竟是懷疑自己與敵人有勾結,心口一窒,再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被他曲解至此,傷心之餘卻依然說道:"我說過,不管你怎樣看我,我一定會阻止你冒險。"

沈鳳舉不怒反笑:"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這一番出手,沈鳳舉手下不再留情,招招都是殺手。一心要將沈雁石逼開,沈雁石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也不正面招架,只求能多拖得一刻,等到岳子青回來。

沈鳳舉何嘗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之所以趕在這時候出去,就是看準了岳子青不在,沒人能制得了他,哪料沈雁石卻來從中作梗。心念一轉,想出一計,叫道:"看掌!"

沈雁石舉掌相迎。兩掌相交,沈雁石忽然發現鳳舉的掌心竟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一驚之下,也收回了掌力。沈鳳舉就是賭他不敢傷了自己,見他收回掌力,猛的內力一吐......

沈雁石胸口如遭重捶,身子支撐不住,坐倒在地。一旁沈安驚叫:"大少爺!"

沈鳳舉躍上了馬,衝著沈安道:"好好照顧大少爺。"馬鞭一揮,自後門衝了出去。

沈雁石掙扎著起來,想追上去,才邁出一步,卻覺全身無力,只得靠在沈安身上喘息。
沈安又急又怕,心想大少爺受了傷,二少爺又跑去跟人拚命,這可如何是好?表少爺怎麼還不回來?

正想著,岳子青就趕到了,他送了趙衝回來,就聽到消息趕過來了。問道:"二少爺呢?"
"二少爺從後門走了,說是要去報仇。"
岳子青跺跺腳,他又何嘗不瞭解鳳舉的個性?這些天他一直寸步不離守著鳳舉,本以為過了這些天他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哪想到才離開一會兒,鳳舉就跑了。
"還好經過這些天,碧游宮的人想必已經去得遠了,他一時追不到。"

沈雁石搖頭,想說什麼,無奈胸中血氣翻滾,竟然說不出話來。沈安見狀忙道:"不是的,表少爺。那天那個姓段的狗東西和老爺決鬥之後,似乎是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所以一直沒有上路,在五里外的雙橋鎮上休養,今天中午才成行。二少爺一直派眼線盯著,所以......"
不等他說完,岳子青臉上早已變色,飛身躍上了馬,衝了出去。

沈雁石一拉沈安:"扶我上馬,我們也去。"
"可是少爺你的傷......"
"不妨事。"只希望來得及才好!

從沈家莊出來,岳子青策馬狂奔,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鳳舉,你千萬不能有事!

一路行了二十餘里,路過一片樹林的時候,岳子青勒停了馬。

樹林裡明顯有著打鬥的痕跡,綠綠的樹葉落了一地,顯然是被劍氣削的,蹲下身子查看,草葉上還染著斑斑血跡。

這是誰的血,是不是鳳舉的?想到這,岳子青的掌心已經有了冷汗。

陽光透過樹林,草地上一個東西反著光。岳子青看過去,忽然覺得渾身冰冷......
草叢中靜靜躺著一柄斷劍,仔細看的知,你會發現劍柄上面刻著一隻鳳凰!
那是鳳舉的劍!
這把劍是沈成風請人為鳳舉鑄的,是鳳舉最心愛的寶貝,岳子青還記得,鳳舉總是笑著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現在劍已經斷成兩截,人呢?

馬蹄聲響,沈雁石也帶著沈安趕到了,兩人一看這裡的情形,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
沈雁石強忍住心跳,下了馬,在四下巡視一周,才向岳子青道:"這裡沒有鳳舉的屍身,看樣子他只是被抓走了,你......不要太擔心。"
岳子青不語。沈雁石以為他沒聽見,伸手去扶他的肩膀,不料岳子青卻毫無預警的轉身:"你當時為什麼不攔住他?"
"我......"

"你根本就希望他來送死是不是?"岳子青的眼睛在充血,只要一想到鳳舉也許已經死了,他就幾乎要發狂!胸口鬱悶難當,只想找個途徑發洩出來!

"不......"岳子青洌的眼神令沈雁石心裡發寒,急忙想要解釋,可是對方卻全然不給他機會。
如果這時有人看到岳子青,一定都不認識他了。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他打斷了沈雁石的話,冷笑著,殘忍地開了口:"你以為鳳舉死了我就會轉而愛上你嗎?"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霹靂,將沈雁石全身都擊成了片片碎片!
他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可是他卻一直裝成沒事人一樣,冷眼旁觀,毫不在意地在自己面前表現出對鳳舉的癡迷。而現在,自己的一腔情意竟成了陷害鳳舉的罪狀!

想笑,哈哈,原來在他眼跳自己竟如此不堪!

"啪。"
清脆的巴掌聲自岳子青臉上響起。沈雁石臉上一貫的微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霜。

"這一巴掌是讓你清醒。"

沈雁石冷冷地開了口,聲音如臘月朔風,使人聞之如墜冰窖。
大少爺生氣了!這是回過神來的沈安第一個想法。從沒想過一貫微笑著的大少爺會生氣,原來從不發脾氣的人生起氣來竟如此可怕!他心裡都發寒呢!
岳子青早已被這一掌打得呆掉了。他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沈雁石,褪去了笑容,他此刻的表情竟是如此的凜然,神聖而不可侵犯!

"有一件事你最好明白。"

岳子青呆呆地聽著。

"鳳舉是我唯一的兄弟,也是這世上我僅存的親人。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傷他一分一毫。"
他冷笑,笑得高傲:"戀上你,或許是我自甘下賤。但你放心,沈雁石不會下流到陷害自己的兄弟。"

冷冷地將這些話甩在岳子青臉上,沈雁石轉身想離開這令他難堪的地方,才走出兩步,胸中血氣翻滾,竟像是要衝出來一樣。
嘴一張,一口鮮血直噴而出!隨即人也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大少爺!"
"雁石!"

兩條身影從不同方向奔來,沈雁石目光散亂,竟無法分出誰是誰。
"為什麼會這樣?"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稀是岳子青。

"大少爺為了阻止二少爺尋仇,兩人動起手來,二少爺打了大少爺一掌,當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上馬還是我扶著上去的,結果表少爺你又......"

又刺激他,讓他急怒攻心。這些話沈安不懂,也不知該怎麼說,但岳子青已經明白了。鳳舉的一掌,即使只用五成力,也足以使個武林高手受很嚴重的內傷了。

明白自己都做了什麼,岳子青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懊惱道:"我......我都沒注意到......"
注意?神志已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沈雁石模模糊糊地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在心底呵呵笑了......你怎會注意到我?
一直以來,沈雁石都會做一個夢,夢裡面父親會很溫和地看著自己,還會拉著他的手。父親的手很大,很溫暖,很想一起就這樣被握著,可是一轉眼,四周的光線就變暗了。父親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他正想問為什麼,父親的眼神卻忽然變了,變得遙遠而陌生。

每當這時,他就會一身冷汗地醒來。

"大少爺,你醒了!表少爺,大少爺醒了!"一直在一旁照顧的沈安一見沈雁石張開眼,連忙驚喜地大叫起來。聲音之洪亮,一百隻烏鴉合唱也比不上他。
"大少爺,你終於醒了,你嚇死沈安了。"耳邊的烏鴉還在聒噪著,吵得他不能繼續睡下去。

轉動著眼睛,記憶慢慢回來,是的,父親已經死了,剛才的一切原來仍是場夢呀,首先浮上心頭的是一片苦澀。

"雁石?"
岳子青搶到床前,一臉喜色。
沒有想到他會留在自己身邊,沈雁石有著一絲茫然,輕聲道:"你不快去找鳳舉,留在這裡做什麼?"
他只是感到奇怪,問問而已,可聽在岳子青的耳中卻似在埋怨他一樣,想起自己語出傷人,心中頓時充滿了愧疚:"我留下來照顧你的傷勢。"
沈雁石掙扎著起身,向四下望了望,發現這裡是自己的臥房,原來保險公司已經回到沈家莊了。臥房裡點著燈,外面已經黑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我昏迷了多久?"

"已經子時了。你的傷勢不輕,又沒有及時救治,幸虧在莊裡還有療傷靈藥,不然就麻煩了。"
沈雁石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這一番耽擱,碧游宮的人就走遠了,鳳舉......

"安心養傷,鳳舉的事我會想辦法的,你說的對,沒有發現鳳舉的屍體,看來碧游宮還不想殺他,只要我這條命在,就一定會將鳳舉救出來!"最後一句話說得無比堅決,顯示了他的決心。
"以我們現在的實力,是鬥不過碧游宮的,這件事理虧在我們,江湖上的朋友怕也不好幫忙。唯今之計,只有暗中潛入碧游宮,打聽鳳舉在哪裡,再伺機將他救出。"沈雁石沉吟著說出自己想法。

如何去救鳳舉,岳子青一直在心頭盤算了好久,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最為可行,於是點頭道:"也好,等你傷好咱們一起去。"
沈雁石笑了笑:"我剛剛運了運氣,血氣都已暢通無阻,只要調養幾天就好了。我們明天就動身,鳳舉雖無性命之憂,但早一天將他救出,他就少受些折磨。"

岳子青早就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才好,只是見沈雁石受了傷說不出口,如今聽他先提了出來,心中不禁感動,握住他的手:"雁石,謝謝你。"
沈雁石笑了笑:"鳳舉是我的弟弟,你謝我做什麼?"不著痕跡地脫開了他的手。

這層窗紙既已戳破,再想行若無事地相處下去就不可能了。岳子青想起白天對他一番殘忍的中傷,深感愧疚--雁石其實是沒有過錯的。

"對不起。"

沈雁石嘴角抽動一下,想問:哪一樁?可是問了又如何,一切都不會改變。

"其實我今天的態度也有些過分。"
以他的性格,當時真是氣極了,才會打岳子青耳光,還說出那樣的話。
想起那一記熱辣辣的耳光,岳子青倒是笑了:"平時看不出你脾氣其實不不,這一點倒不愧和鳳舉是兄弟。"
沈雁石想起不久前也有人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也不禁笑了。

岳子青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沈雁石,他忽然發現雁石的笑容很好看,讓人看了很舒服,很想多看看。

"我臉上長花了嗎?"見岳子青直盯住自己,沈雁石不禁摸摸臉,笑問。
他開玩笑地問,岳子青卻有些"做賊心虛",不由紅了臉,想說些什麼,忽然臉色一變,一掌劈熄了蠟燭,低聲道:"有人!"

月黑風高。
一條黑影趁著夜色偷偷潛入了沈家莊。他從東院潛到西院,又從西院到了後院,似乎是在找什麼。可是這裡實在是太大了,房間又多,偏偏又都一個樣式,他似乎是有點暈頭轉向了。

發現了這一點,他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縱向三躍,躍上了樹梢。
居高臨下當然要看得清楚些,他心裡這麼想,可他一躍上樹梢就發現自己錯了。
所有的房子都熄著燈,天色又暗,雖然他的目力相當不錯,可他難以分清這些一式一樣的房子。

他想自己應該去抓個人來問問。
他正這麼想,不遠處一間房子的燈就亮了,房門隨之打開,一個人披著衣裳,打著哈欠走了出來。看樣子是半夜醒了要去出恭。

這真是天賜良機,黑衣人目中閃出一絲喜色。悄沒聲息地來到這人身後,伸指向他身後大穴點去......
"你要做什麼?"

一張傻嘻嘻的笑臉突然出現在眼前,清晰得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黑衣人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會突然轉身,一時呆住了,接著,背心一麻。
......他沒點到別人的穴道,反而被人點了穴去。

一人笑道:"有朋自遠方來,為何鬼鬼祟祟?"

燭影閃動,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有些發紅,黑衣人臉上的面具已經被取下來了,露出一張年輕而驚慌的臉。
"咦?"岳子青一見這人不由輕呼一聲。
"你認得他?"

"他是金蛇劍客的二弟子,好像叫做孫通。"

"就是那個被鳳舉打敗,還奪了劍去的金蛇劍客?"

"正是。"

沈雁石暗歎,比武被打敗還被奪了劍去,對於一個成名的劍客來說實是莫大的侮辱,當日鳳舉拿出劍來,沈雁石就覺得此舉有失厚道,只是父親似乎很高興,也不好說什麼。那時又想反正父親聲威赫赫,對方縱然懷恨也不敢輕舉妄動,哪想得到會有今日的變故!
"你是來盜劍的?"
孫通哼了一聲,道:"我來替我師父下戰書。"
岳子青似笑非笑:"下戰書要趁夜半三更,這規矩我倒是第一回聽說。"
孫通漲紅了臉:"戰書就在我衣內,不信你們自己瞧瞧便是。"
他倒沒有說謊,他確實是為師父金蛇劍客送戰書來的。金蛇劍客此人劍術雖高,氣量卻頗為狹窄,為人又不夠光明磊落,敗在沈鳳舉手上,被他引為平生奇恥大辱,卻礙於沈家的聲威,不敢造次,後來聽說沈成風猝死,江湖傳言沈鳳舉又因喪父之痛大傷元氣,心想這等大好時機怎可錯過?立刻動身來沈有莊,想藉這一戰挽回自己的名聲。

而孫通又存了另一番打算,想在此斗之前做個小手腳,也好在師父面前請功。

沈雁石歎了口氣,心想:鳳舉生死未卜,還比什麼?淡淡地道:"請轉告尊師,沈家莊遭逢巨變,服喪期間,不宜有比鬥之事。尊師若是執意要比,我們只好認輸了。"

回頭向沈安:"去將那金蛇劍取來。"

知道他的用意,岳子青忍不住道:"雁石......"
沈雁石打斷他的話:"子青,解開他的穴道。"

他語氣平和,但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令人不能抗拒。岳子青只得照辦。

沈雁石道:"金蛇劍我們原物奉還,希望今後彼此相安無事。"

孫通倒是怔住了:"你們真是要把劍還我?"
沈安將劍往他懷裡一塞,喝道:"你囉嗦個什麼!少爺說還你就還你,還不快走?"

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實在太沒面子,孫通想說幾句場面話,又想不出來,只得咬咬牙去了。

"雁石,這樣好嗎?"
沈雁石苦笑:"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岳子青歎了口氣,知道劍若不還給對方,兩人一旦離開,金蛇劍客怕要到沈家莊來找麻煩,到時就難以收拾了。

"包子,包子,新出爐的熱騰騰的包子!"

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停在包子鋪前,一人從車窗探出頭來......

"老闆娘,給我二斤包子。"
"好。"

老闆娘低頭應著,包好了包子正想送入對方手裡,一邊抬起了頭......
哎呀,好俊俏!她賣了四十年包子也沒見過這樣俊俏的人呀!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年逾五十,徐娘半老,沒有一點風顏可言的包子鋪大娘雙手托著包子,一雙小眼張得圓圓的,嘴巴更是合不攏了。模樣說不出的古怪,如果有小孩看見她說不定會被嚇哭。

買包子的青年這樣的情形已經見多了,也不奇怪,微微一笑:"大娘,我的包子。"

"哦,包子。"老闆娘回過神來,老臉紅了紅。趕忙將包子遞了過去,想了想,又多抓了兩個,笑道:"這也給你。"
青年一怔,正想推辭。不料前面趕車的小伙子卻搶著道:"收下,收下,表少爺真是的,人家老闆娘的好意,幹嘛要推辭?"

青年聞言一笑,只得道了謝,收了包子,又問:"請問大娘,你有沒有見過一行人從這裡走過,都是黑衣黑斗篷,還戴著面具?"
老闆娘一臉驚怪,搖頭道:"沒見過。"低下頭喃喃地道:"又不是孟蘭節,怎麼會有人扮鬼。"

青年一臉失望,悶悶地放下車簾,將手中包子遞給車中另一人道:"雁石,來吃包子。"

不用說,買包子的人正是岳子青,另外一人就是沈雁石了,兩人出來找沈鳳舉,考慮到沈雁石的傷,同時也為避人耳目,便雇了一輛馬車,這幾日來,他們日夜兼程地趕路,一路逢人就打探消息,可是得到的答覆卻都如這賣包子大娘一樣,碧游宮一干人竟像是能飛天遁地,無影無蹤了。

眼見岳子青一臉沮喪,沈雁石就知道又沒有消息,安慰道:"鳳舉吉人天相,你不用太擔心。"

岳子青歎道:"如果不在路上將鳳舉救出來,等到了碧游宮他們的地界,只怕救人就難上加難了。"
沈雁石不知道這一點,心想:如果自己沒有受傷......

岳子青看出他的心思,說道:"不是你的錯,你和鳳舉一樣,都是我的表兄弟,我決不會對任何一個見死不救。"

怎麼會一樣?沈雁石淡笑著卻不說破,揚聲道:"沈安,來吃東西!"
沈安笑嘻嘻的探進身來,接過包子狠狠咬上一口,口齒不清地道:"大少爺,下次買東西如果對方是女老闆,就還讓表少爺出面,說不定又能蒙人家幾個包子呢!"
沈雁石笑罵:"饞鬼,你就知道吃!"

沈安嘻嘻一笑,退了出去。在外面又叫:"前面就出了市鎮,路可不太平坦,少爺們小心了。"

"知道了,趕你的車,別撞到樹上就好了。"

一聲哀號:"少爺!"
岳子青聽這主僕兩人說話,心情忽然覺得輕鬆不少。從沒和雁石如此親近地相處,幾天下來,他發現雁石和鳳舉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鳳舉永遠是光芒四射的,像團明朗的火焰,熱情、跳躍、激進,有時顯得咄咄逼人,雖然會被他吸引,卻也總是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雁石則正相反,不會很引人注目,但看久了會讓你移不開視線。就像一塊美玉,溫溫潤潤,有他的身邊,即使不說話,你也會覺得很安心,很舒服。

可當他這麼說的時候,雁石卻笑首說:"我是石頭。"

微笑著的雁石別有一番風致。

"還在擔心鳳舉?"沈雁石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試探著問。
一句話將岳子青從思緒中帶了回來,隨之他赫然發現一件事:這些天來,他的心思竟總是不知不覺放在雁石身上。
"砰"的一聲巨響,伴著馬嘶聲,沈安的驚呼聲,馬車忽然傾斜,岳子青不及多想,一掌震開車頂,帶著沈雁石一躍而出,身形還未展開,不防一張大網當頭罩落,兩人躲閃不及,被網在當中,一同摔落在地。

兩人正想掙扎著起來,明晃晃的刀劍早已架在脖子上,而且每人脖子都有四、五把,只要稍有動作,想來腦袋一定是會搬家的。

"沈安?你在哪兒?"沈雁石叫道,最擔心的是沈安已經遭了毒手。

"少爺......"哀哀的聲音傳來,兩個蒙面男子將沈安押了過來。其中一人伸手一推,將沈安推倒在沈雁石的身邊。看來是穴道被制,沈安雖沒被綁著,卻仍動彈不得。
另一個蒙面人的目光在三人臉上掃過,眼中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匆匆走到不遠處一個看似首領的蒙面人身邊,低聲道:"師父,這裡沒有沈鳳舉。"

他聲音雖低,但沈雁石和岳子青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頭都是一凜:又是來找鳳舉的。
那被叫做師父的蒙面男子來到三人跟前,沉聲道:"沈鳳舉在哪裡?"
岳子青一聽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腦中靈光一閃,竟然笑了:"金蛇劍客在江湖上也是一號人物,怎麼幹出這等下三濫之事?"
沈雁石一呆:"你說他是金蛇劍客?"
"正是。"

"可是我們已經將劍還給他了,為何還要找鳳舉的麻煩?"這樣對待他們,稱之找麻煩也不為過吧!

岳子青歎道:"雁石,你人雖聰明,但到底涉足江湖太少,不瞭解這些江湖人的齷齪心思。劍雖是還他了,但畢竟不是他憑本事得來的,江湖中唑說鳳舉做得大度,但人人都知道他金蛇劍客仍是鳳舉的手下敗將。要找回面子,只有殺了鳳舉。"
"所以就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他難道不怕被人恥笑?"
"人已死了,到時候就隨他怎麼說,沒人知道真相,又怎會有人恥笑他?"

沈雁石也不禁歎了口氣:"這江湖實在是很複雜呀。"
岳子青猜得不錯,蒙面人的確是金蛇劍客。那天孫通回去說沈鳳舉不肯比武,金蛇劍客當然還原善罷甘休。後來聽說從沈家莊出來一駕馬車,派去打聽的人看見車上有岳子青,便認定沈鳳舉一定也在車上。一路跟了下來,又預先在此處設伏,想要來個殺人滅口,死無對證。

他見岳子青戳穿自己的身份,也就不再否認,冷笑道:"不怕是岳子青,好眼力。"

頓了一頓,說道:"實話說,梁子是沈鳳舉結下的,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恩怨,至於這兩人......"一指沈雁石和沈安,"我更是沒有見過,只要你肯告知沈鳳舉的下落,我就放了你們三人,如何?"
"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醜事,放了我們,你就不怕所作所為被傳播出去?只怕一說出鳳舉的下落,我們三個就死定了。"
說話的不是岳子青,而是沈雁石,他笑了笑,接著道:"我雖對江湖中的事不太瞭解,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金蛇劍客打量他一眼,問道:"你是誰?"

"在下沈雁石。"
聽到這個名字,金蛇劍客的眼中露出嘲笑意味:"你就是那個傳說無能又無用的沈家大少?"
對這樣的話沈雁石一向都是不生氣的,還沖岳子青笑道:"你看,我雖然不怎麼涉足江湖,名聲卻依然是很響亮的。"
岳子青笑道:"如果你肯在江湖上走一遭,名聲會更響。"以雁石的聰明才智,實不應該如此詆毀。

眼見兩人竟聊起天來,全然無視自己的存在,金蛇劍客頓時火了,怒道:"放聰明些,你們的性命可是掌握在我的手裡!"
他這一叫,指在沈、岳兩人脖子上的刀劍就晃了幾晃,威嚇之意極其明顯。

沈雁石淡淡地道:"幾位小心些,莫要傷了我的脖子,我最怕痛了。"還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面對手持刀劍的敵人是這種態度嗎?這顯然就是沒將金蛇劍客的威嚇放在眼裡,金蛇合法客正想發怒,卻見沈雁石的目光轉向他身後,面上露出喜色:"鳳舉!"
實在是吃夠了沈鳳舉的虧,金蛇劍客聞言趕忙轉過頭去瞧。只見大路直坦,一望無遺,兩旁樹影綽綽,哪裡有什麼人?
他心念一轉,暗道不好,只聽身後"哎呀"、"匡啷"、"撲通"等聲音連連響起,回頭一看,原本負責制住三人的幾句弟子都倒在了地上,大網已經解開,岳子青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將沈雁石扶了起來,還抽空解了沈安的穴道。

沈雁石笑了笑:"你沒聽我說完,我說鳳舉......不在這裡。"
一旁沈安則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教訓他:"老金呀!你也太性急了,以後聽人說話一定要聽全,不然會吃虧的。"
金蛇劍客臉色鐵青,也不說話,做了個手勢,剩下的弟子一擁而上,他自己抽出金蛇劍來,第一個找上了岳子青。

在他心中,對方三人中只有岳子青一個值得注意,其餘兩個,一個是江湖盛傳廢物一個的大少爺,另一個看來是個小書僮,而且武功平平,自己幾個弟子對付他們是綽綽有餘。而只要擒住了他們,還怕那岳子青不投鼠忌器,束手就縛?

可是他很快就和所有吃過虧的人一樣,知道江湖會議的無根據性和誇大性了。
他正在集中精神對付岳子青,就聽一旁有人說道:"少爺,你看這老頭要劍就要劍好了,怎麼還全身亂扭,莫非是長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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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人笑道:"說你沒學問你還總是不服氣,他的劍法想必是模擬蛇的形態而創,招工自然有些像長蛇舞動。"

兩人指點品評,語氣悠閒得很,金蛇劍客心中詫異,忍不住向四下一看......
他的弟子們或坐或臥,或站或倒,姿勢古怪,無一例外都被點了穴道。而那被他認為是手到擒來的主僕兩人,則氣定神閒地在一旁觀點,其中一個還滿嘴胡說,幾乎要氣炸了他的肺!

金蛇劍客一沉,知道今天栽定了,目光閃過一絲猙獰,喝道:"接我一掌!"

岳子青擊掌相迎!

"不要!"從沈雁石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金蛇劍客舉起的掌心在陽光下金芒一閃,直覺地感到不妙,連忙出聲阻止。
可是晚了......

"啪!"

"啊!"

"噗!"

兩記掌聲夾雜著一聲轟響先後響起,最先清脆的掌聲是岳子青和金蛇劍客對了掌。那一聲輕呼卻是岳子青發出。他想不到金蛇劍客竟在掌縫中夾著金針,藉對掌之機將金針刺入他的掌心。而最後那一記悶悶的掌擊聲則是沈雁石搶上前來一掌擊中了金蛇劍客的後背。

驚怒之下,沈雁石這一掌用了七成力,金蛇劍客只覺得五臟都被震移了位,顯然受傷極重,不敢戀戰,揚手撒出一把金針,趁著三人避閃的當兒,施展輕功逃竄而去。

臨走還不忘留下一句:"姓岳的,還想要這條命的話,就將手臂剁了吧!"

門下弟子還留在林中,他竟然也不管。
"金針上有毒!"

岳子青手上中針的地方有了個黑點,黑氣還在不斷向周圍擴散,沈雁石當機立斷,連點他手臂上的幾處大穴,又掏出一粒避毒丹塞入他口中。
"沈安,看看有沒有解藥。"
沈安根本不用他說,早已就近抓起一人,問道:"解藥呢?"
那人臉色蒼白,抖聲道:"解......解藥在師父手中,我們沒有。"

沈安猶自不信,在他身上搜了搜,發現確實如他所說,才忿忿鬆了手,又想去換個人問問。

岳子青苦笑:"別找了,看來這些人身上都沒有。"

沈雁石一咬牙,自身上抽出一把,揮起直刺了下去!



沈雁石手腕一翻,匕首刺下。在岳了青手掌黑點處一挑,黑血立時流出,隱隱還能聞到一股腥臭之氣,沈雁石握住他的手掌,將嘴唇湊了上去。

岳子青一驚,明白他是要將毒血吸出來,叫道:"不要,你會中毒的!"想把手掌抽出來,無奈穴道被點,根本動彈不得。
沈雁石當然不會理他,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吐出的血也濃如墨汁,可見毒性之烈,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繼續低頭吮吸毒血。

毒血被一口一口的吸出,岳子青望著沈雁石,眼眶不禁紅了,莫名的感動充盈胸中,他很清楚,這麼做有多麼的危險,稍有不慎,雁石自己也可能中毒。

他自幼父母雙亡,沈氏夫婦以及沈鳳舉待他雖好,但如沈雁石一般,肯毫不猶豫地為他甘冒性命之險,卻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岳子青看著他柔和的側臉,不由癡了。
經過金蛇劍客這麼一鬧,營救沈鳳舉的行程不得不又緩了一緩。岳子青身上的大部分毒雖然已經被吸出來了,可是毒氣滲入心肺,元氣大傷,三人不得已又回到路過的小鎮為岳子青抓藥養傷。岳子青雖然心焦,卻也知道以三人現在的狀況無異是去送死,他不怕死,只怕到時鳳舉救不出,反倒連累了雁石。
每次回想起雁石為他吸毒血的情形,岳子青就不由一陣心悸,當時最先浮現在腦中的卻是:如果雁石中毒而死可怎麼辦?

那種感覺就好像那天看見鳳舉的斷劍一樣,是發自內心的恐懼。怎麼也想不到幾天的時間,自己的心情竟轉變了這麼多!
輕輕撫摸沈鳳舉的斷劍,岳子青喃喃自語:"鳳舉,我該怎麼辦?"
沈雁石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只看了那把斷劍一眼,他便垂下頭去,默默地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桌子上。
"謝謝。"岳子青收起斷劍,忽然感到一陣心虛,奇怪,他心虛什麼?
慢慢地坐到桌前,右手受了傷,只得用左手拿筷子。從來沒有用過左手,說不出的生疏笨拙。伸手去夾一個魚丸,夾了幾回沒夾住,還滾落在桌子上。

沈雁石笑了笑:"我幫你吧。"夾幾顆魚丸到他的碗中。
魚丸很滑,所以他的動作很專心,岳子青偷眼打量他,發現他的嘴唇依然有些紅腫......這是上次吸毒血的後遺症,但是這樣卻使他徒增幾分......嫵媚。
不知不覺中,手動了起來。輕輕撫上那鮮艷的唇,明顯感到一絲輕顫,很快又停住了。
沈雁石大概是嚇到了,竟然忘記了躲開,抬眼對上岳子青氤氳的目光,四目膠著,誰也捨不得移開。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兩人的嘴唇慢慢貼近,近到彼此都可以感覺到對方熾熱的氣息,接著......
"少爺,我回來了!"
房門被大力的推開,沈安風風火火地進來,紅光滿面,中氣十足,邊走邊大聲說道:"我走了幾家車行,終於找到一輛和咱們原來一模一樣的大車,車的問題是解決了,就是馬難找。這鎮子太小,都沒有好馬,可惜咱們原來的馬被那個金蛇劍客給殺了,不然......"

終於注意到兩位少爺表情都是怪怪的,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麼了?"

夜涼如水,越往西走就越寒冷。
沈雁石披了件衣裳,靜靜的坐在階前,纖細的髮絲被夜風吹動,紛亂如絮,輕柔似煙,又像是無數愁絲,數不清,理還亂。
"在做什麼?"不知何時,岳子青已站在他身邊。
"看星星。"
岳子青抬頭:"天上沒有星星。"天空是墨藍色的,沒有月,也不見星。

"是呀,所以我該回房了。"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剛要起步,卻被勾住了手腕。

"雁石,你在躲我。"
身子頓住,輕輕掙脫了岳子青的手,沈雁石慢慢轉過身,慢慢坐回去,淡淡的道:"我為什麼要躲你?"

岳子青凝視著他:"你知道的。"

面對這種深情款款的目光還是有些不習慣,沈雁石轉過頭:"我不知道。"
"雁石,別再逃了。"岳子青輕歎,"你我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
"是嗎?"光雁石冷笑,"你當我是什麼,又當鳳舉是什麼?"

岳子青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承認,我一直鍾情於鳳舉。"

明顯的感到掌中那只纖細的手掌一顫,試圖想掙脫出來,可是這一次岳子青卻決心不再讓他逃開了。

"我鍾情於鳳舉,卻從沒想過要和他有什麼結果。鳳舉跟我們不一樣,他應該有一個光明的人生,我不能也不忍破壞他。所以鳳舉他什麼也不知道,至於我......"

他笑了笑:"也沒打算過要告訴他,我想我會一輩子守在他身邊。看他快樂地過完一生。"

所以他才會知道雁石對他的心意,因為他也用同樣的眼神凝視著另一個人。他們根本是同病相憐。
"我真的就打算這樣了,可是,雁石,我又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這些天來,我一直迴避著,想忽略心中對你的這份情意......"

他越說越動情,而沈雁石只是默默的聽著。
岳子青續道:"直到那天你為我吸出毒血,我才突然醒悟,我怎麼可以錯過一個以性命待我的人?"
沈雁石身子一震,抬起明亮的雙眼看他。

岳子青握緊他雙手,誠摯地道:"雁石,我向你保證,今後會把對鳳舉的情意完完全全轉化為兄弟之情,你願意包容我,和我一起嗎?"

他話一說完,立刻緊張的看向沈雁石,心裡真的很怕,怕他會甩手而去。

沈雁石默默地將手抽出來,就在岳子青眼神將要暗下的一瞬,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微笑:"好呀。"

夜色依然冰冷,月亮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半個臉來,只掃了一眼,又重新躲回到雲層中去。一陣涼風吹來,似是她的歎息。

月亮看出了什麼?
以後的日子大概是沈雁石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從沒想過自己的戀情會得到回應,即使手被岳子青緊緊握著,沈雁石依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怕只怕去得更快。

有時沈雁石也會想:子青為什麼會愛上自己,自己哪裡都不如鳳舉呀!他是不是只是被自己感動了。才會如此相待?每當這麼想的時候,他就會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奇怪,他本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是遇到感情的事,卻怎麼也做不到淡然處之了。
帶著幾分甜蜜,幾分不安,這一日終於來到天山腳下,三人在一家客棧落了腳,便開始打聽碧游宮的情況。然而奇怪的是,這裡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知道碧游宮的位置,甚至連聽說也沒有聽過。

在偌大一個天山毫無目的地找。無異於大海尋針,兩人還不死心,又分別去打探,約好黃昏時會合。

這裡已屬邊陲,地廣人稀,只有集市人口較為密集,而且那裡的商人終日走南行北,見識也廣些,也許會有人知道,沈雁石存了這個念頭,可是一路打聽過去,得到的回答卻依然一樣。

天色漸暗,集市上的人也漸漸散了,沈雁石只感到說不出的沮喪,正想回去看看岳子青有什麼收穫,眼睛一掃,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心念一動,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出了集市,漸漸來到一片空曠之地,沈雁石見無處可以藏身,不敢靠那人太近,只是遠遠地尾隨著。不料那人卻突然停住了。

慢慢地轉過身,那人輕歎:"你還是來了。"卻是在沈家莊交過兩次手的邵雲揚。

難道他早已發現了我,故意將我引來這裡?沈雁石心中暗暗吃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快步來到他身前。
"碧游宮已經知道我們來了?"這是他最關心的,如果對方已有防範,救人就更難了。

邵雲揚搖頭。
"那你......"
"我奉主人之命來這裡辦事。"

這是謊話,但邵雲揚總不能說自己守在這裡只是為了見他一面吧?

是的,想見他。不知何時起,這個名叫沈雁石,相貌平平的男子成了邵雲揚最掛心的人,總會想起他臉上那一張恬然,以及那抹雲淡風輕的微笑。
細細地打量,他似乎是憔翠了,豐潤的雙頰微微下陷,看來飽受奔波之苦,可是,不知是不是分隔較久的關係,沈雁石好像和記憶中的有些不一樣了。他的精神雖然不太好,全身卻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尤其是眼跳的那抹神采,使他看來有說不出的迷人。
他是為誰而變得如此?邵雲揚忽然覺得心裡發苦。

原來是這樣,沈雁石放下了心,緩緩地道:"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
"你想問沈鳳舉是不是落在了我們的手裡?"

沈雁石舒了口氣:"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遲疑著,他又開口:"也許你會覺得很荒謬,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們來的消息告訴你們宮主?"
"就這樣?"聲音中有著一絲詫異。

"就這樣。"沈雁石苦笑,"如果讓段飛鷹知道這件事,只怕我們就沒機會救出鳳舉了。可是單憑我一人之力又鬥不過你,只好求你看在以往的一點瓜葛份上,守口如瓶,我們此來只是為了救鳳舉,對碧游宮全無惡意。"
邵雲揚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讓我幫你們救人?"
沈雁石又不禁苦笑:"你我是敵非友,如果你肯幫我隱瞞,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你我本是萍水之交,要你做出背叛之事,我怎麼開得了這個口?"

聽到"是敵非友"這四個字,邵雲揚心頭剛剛退去的苦澀就又回來了。自沈家莊一戰,他心裡就已明白,兩人之間是再無可能成為朋友了。既然如此,自己卻又為何偏偏放不下?
"哈哈,哈哈!"

長笑兩聲,邵雲揚面向吃驚的沈雁石:"我答應你。"
沈雁石一怔,隨即微笑道:"多謝。"

邵雲揚不再看他,轉過身去,忽道:"救出了沈鳳舉,你不怕後悔?"
沈雁石愕然:"為什麼?"

邵雲揚不答,從懷中掏出一物,向後一拋,道:"接著!"人卻大踏步走了。

沈雁石見他丟過來的是一個羊皮手卷,麻繩綁著,展開一看,不由呆住了。

在天山深處,一座座山峰之中,有一座山峰最為挺拔險峻,宛如一隻雄鷹,怒髮衝天,直插入碧空之中。
很少有人知道有這樣一座山峰,如這裡很多的山峰一樣,它是寂寞而孤傲的。而在這座山峰的絕頂之上,就是令沈雁石和岳子青踏破鐵鞋的碧游宮了。

如果一座山峰接一座地找下去,即使找個把月,恐怕也難以找到這裡,所幸他們手裡有一份地圖。
展開羊皮手卷,裡面赫然是一張極為詳細的地圖--碧游宮的地圖。

邵雲揚為什麼要將地圖交給他?他這麼做不是明顯要背叛碧游宮嗎?沈雁石沒有多想,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多想了。可以確定的是,邵雲揚不會害他。

事實也證明,他沒有看錯,現在他們已經趁著夜色,偷偷潛入碧游宮了。從後山上去,繞過一片松林,在一排碧瓦房後面,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按照地圖中的指示,這裡是囚禁沈鳳舉的地方。
石屋外面上著鎖,由於這裡從來沒有外人來過,夜間天氣又極是寒冷,並沒有人來把守。
沈雁石砍斷鎖鏈,對岳子青道:"我守在這裡,你進去救鳳舉出來。"

岳子青點點頭,知道這是雁石體諒他的一番心意,輕輕握住他的手,驚覺他的冰冷,脫口道:"你放心。"
沈雁石淡淡一笑:"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伸手推他:"快去吧,莫要被人發現。"
石門打開,岳子青走了進去,石室裡很暗,沒有燈,還很冷,鳳舉就是被關在這種地方嗎?他怎麼受得了?岳子青的心糾結起來。

藉著淡淡的月光,岳子青看見一個白影蜷縮在角落裡。

"鳳舉?"

白影輕顫一下,可以確定他是個人。
"鳳舉!"岳子青不再懷疑,搶到他身邊,雙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我終於找到你了。"

打量著沈鳳舉,岳子青一陣難過。僅僅半個月的時間,鳳舉瘦多了,頭髮散亂,雙目深陷,說不出的狼狽,這哪裡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沈鳳舉?
"鳳舉,我們走!"

聽到"走"這個字,沈鳳舉的眼跳現出恐懼之色,手腳不安地掙扎起來,叫道:"我不要,不要!哪兒也不去!"
岳子青費了好大力氣才制住他,心痛地道:"鳳舉,是我,你看清楚,我是子青,子青呀!"

沈鳳舉呆呆地抬頭,端詳了他好一陣子,表情漸漸鬆動,忽然伸臂擁住了他。

"子青,子青!"他反覆叫著這兩個字,淚水奪眶而出。

鳳舉到底經受過什麼折磨?看著沈鳳舉失控的模樣,岳子青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他的鳳舉怎麼會變成這樣?不行,要馬上帶鳳舉離開這裡!

拆開沈鳳舉緊緊環繞在他腰間的手臂,不料鳳舉卻以為他要棄他而去,不由驚恐地叫道:"別走,別走!不要離開我!"

從沒見過如此脆弱的鳳舉,岳子青的眼淚終於落下,緊緊擁住他,恨不得要將他融入自己的身體裡。語無倫次的道:"我不會離開你,不會!我會一直守著你,永遠,永遠守著你!"

他不停地說著,保證著,眼裡,心裡除了沈鳳舉再也看不見別人,所以他沒有發現石門又被打開,更沒有發現門後那一雙寫滿震驚的眼睛。

高處不勝寒,這頂峰簡直冷得像冰窯一樣,何況還有陣陣陰風吹過來,每一下都像冰錐刺在臉上。

沈春石守在石室外面,人就像是石化了,一動不動。
石門再將打開,岳子青終於出來了,臂彎裡還抱著沈鳳舉。他正沉沉地睡著,腮上隱隱還有淚痕未乾。
"鳳舉怎樣了?"沈雁石搶上前去問道。大概是凍太久了,他的臉色蒼白,連聲音也似乎都在發抖。
"噓。"岳子青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愛憐地撫上沈鳳舉的頭,輕聲道:"鳳舉他睡著了,別吵醒他。"

話音剛落,懷中的沈鳳舉哼了一聲,無意識地叫:"子青?"

岳子青抱著他的額頭的手臂緊了緊,柔聲道:"我在這兒,乖乖地睡,我不會離開的。"
得到了保證,沈鳳舉再次安心睡去。
自始至終,岳子青的目光都只放在沈鳳舉的身上,柔和的月光下,兩人在一起的樣子就好像一幅唯美的畫卷。放任何人進去,只怕都會破壞它的完美。
沈雁石的身子又開始抖了起來。

"我們走吧。"
兩人的身影掠出,依然循原路而回,只要平安地退入松林,他們就等於安全了。

"誰?"

一聲喝問,人自黑暗中竄出,卻是一名碧游宮的侍衛。他看清兩人模樣,臉色一變,抓起腰間號角,用力一吹。
尖銳的號角聲在寂靜的夜空中淒厲刺耳。
沈雁石一驚,不暇細想,提起長劍,運力擲了出去。長劍穿過那人心臟,餘勢未歇,將他釘在地上,那人雙目圓睜,有出氣沒入氣了。

但是,已經晚了。
號角聲一響,碧瓦房中立刻有了動靜,若干條身影向這裡撲了過來。

沈雁石咬咬牙,沖岳子青道:"你帶鳳舉先走,我斷後。"
"可是......"
"你想鳳舉重新落入虎口?"
岳子青低頭看了眼沈鳳舉,終於點頭道:"好,你要小心。"

兩人的交談完全是在先進中完成,岳子青一點頭,沈雁石就停了下來。
望著岳子青遠去的背影,沈雁石眼中的神采暗淡下來。但很快,他就振作精神,耳聽身後腳步聲響,已有人來到近前,他猛然轉身,一掌直取那人的面門。那侍衛一呆,舉手相格,哪知沈雁石這一招卻是虛招,手掌一沉,改為縱切,正切在他的手腕上。
那侍衛只覺虎口一麻,長劍脫手,沈雁石伸手抄住,順勢一劍掃出,阻斷了陸續追上來的碧游宮侍衛。
沈雁石仗劍而立,不再出手,微風吹動,輕舞他的髮絲。他的下巴微揚,神情並不倨傲,卻會讓人有被俯視之感。月光照在他手中長劍上,一閃一閃透著寒光。只是隨隨便便的一站,卻大有一夫當關之勢。碧游宮侍衛在他對面站成一排,卻沒一人敢輕舉妄動。
雙方劍拔弩張,形成對峙的局面,沈雁石的嘴角突然勾起一絲微笑,趁著眾人莫名其妙的時候,長劍插入土中,向上一撩,揚起一片沙霧。而他自己卻向後掠出,身形在半空中一折,直投入松林之中。
忽然,松林中閃出一道金影,叱道:"回去!"

沈雁石只覺一股強烈的掌風襲來,不得已出掌招架。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接下這一掌,身子倒飛出去。果然又退回了原地。碧游宮眾人立刻圍成一圈,將他圈在當中。

松林中出手的便是那日隨著段飛鷹到沈家莊,還和沈鳳舉打成平手的金衫男子。

沈雁石審度情勢,知道今日想走只怕很難,橫劍護身,暗暗尋思脫身之策,目光一掃,又見幾條身影飛掠而來,其中三人身上分著紅、藍、青三色衣。

著青衣的當然是邵雲揚,還有一人一身黑衣卻沒見過。

邵雲揚一聽到號角聲就知不妙。他所居較遠,來得也遲些,儘管早有心裡準備,看見沈雁石仍是一呆,不及多想,身旁紅衣人已挺劍攻了上去。
旁邊的碧游宮侍衛也想上前助陣,卻被邵雲揚揮手攔下:"以烈火使的本事,還要你們幫忙嗎?"
紅衣人一聽,也叫道:"正是,看我拿下他!"

沈雁石不知道邵雲揚在打什麼主意,想來是在幫自己。可以的話,他倒希望邵雲揚不要出手,只在一邊看著,這人已經幫他太多,再不能連累了他。

紅衣人劍鋒凌厲,毫不容情,沈雁石漸覺難支。一旁碧游宮眾人眼見勝負已定,都紛紛吶喊助威。

忽然,沈雁石左手一揚,叫道:"看我的金針!"
紅衣人向旁一閃,一支金針堪堪從臉側飛了過去。

紅衣人最是愛惜自己的一張臉,狠狠地啐了一口:"還有嗎?"

沈雁石笑道:"要多少有多少!"又是一揚手。

紅衣人這次學乖了,退開幾步,將劍揮得滴水不漏,卻遲遲沒感到有金針飛過來。狐疑地瞧過去,卻見沈雁石早已飛身而起,想要逃了。

沈家莊從來只用劍,沈雁石哪來什麼暗器?金針是上次金蛇劍客刺入岳子青掌心的那一枚,沈雁石隨手收起,不想竟有今日之用。
邵雲揚搶上一步,喝道:"哪裡走!"雙掌運力拍向他後心。
沈雁石想不到他會出手,微微一愣,卻聽耳邊有人道:"我送你一程。"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直飛向空中,沈雁石心念電轉,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藉勢躍出。

身後傳來驚叫聲,咒罵聲,卻沒人有這麼好的輕功能追得上。
眼看就能脫身,不料一個人卻以無以倫比的速度趕上來,伸手抓住沈雁石衣領,隨手一甩,沈雁石竟無力抵抗,重重地摔落在地。他身子扭動幾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傷他那人隨即也落下。

TOP

"主人!"
段飛鷹哼道:"一群沒用的東西,把他給我拖回去!"
那紅衣人連連遭沈雁石愚弄,又被主人責罵,心裡憋了一肚子火,上前狠狠向沈雁石小腹踹了一腳,冷笑道:"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沈雁石受傷已重,這一腳又勁力十足,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昏迷前唯一想到的是:他們,已經逃遠了吧?

在石室外面把風的時候,沈雁石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到這裡面來"做客"。

他現在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沒有人點他的穴道,也沒有繩索綁住他,因為沒有必要:他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從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能看到一雙雙的腳,最當中的一雙是段飛鷹的。因為抬頭很吃力,沈雁石就維持著平視的姿勢。
"沈成風的大兒子沈雁石?"雖是問的,但語氣是肯定的。

沈雁石忍痛擠出一絲微笑--現在的他連微笑也似乎成了奢侈。

"正是,難為段宮主還記得我這個人。"
段飛鷹哼了一聲,抓住他的頭髮,將他提起:"沈鳳舉現在在哪裡?"
頭髮幾乎要被連根拔起似的痛,而這種痛又牽動了身上的傷痛,沈雁石幾乎要大叫了。卻仍然笑道:"我一直和你們在一起,你不知道,我當然也不知道。"
"你們總有約好在哪裡會合吧?"

"有啊。天山境外一丈的地方,不過在下記得段宮主立了誓,永不出天山一步,看來是追不到了。"

段飛鷹忽然笑了:"我何用追?只要傳揚出去,你在我的手裡,不怕他們不回來。"

"段宮主此言差矣,鳳舉不是傻瓜,他知道你此舉是為了引他回來,又怎會輕易上當?"
沈鳳舉不是傻瓜,出這主意的段飛鷹就一定是了。
段飛鷹森然道:"你不怕死?"
沈雁石淡淡地道:"段宮主何等樣人,想殺我還是想留我心中想必早就有了打算,我怕與不怕能教你改變決定嗎?"


段飛鷹一對鷹眸緊緊地盯住他,似乎想看到他內心深處,可那雙眼睛卻是清澈如水,無風無浪,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段飛鷹集躁起來,將沈雁石狠狠摜在地上,冷笑道:"很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硬氣!"
揚聲道:"丁離?"
一個黑衣侍衛應聲而出。

"丁棄是你弟弟,這人就交給你了。"走到門口時,又補上一句,"留他一口氣,我還有話問他。"
沾了水的鞭子看來就像是一條毒蛇,被它咬上一口想必滋味不好受。鞭子的主人似乎有意營造恐怖的氣氛,將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響。

"你知道丁棄是誰?"

"你兄弟?"
丁離的臉上現出悲憤之色,一字一字地道:"不錯,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是,他卻被你一劍釘死了!"
果然如此,沈雁石暗歎,這段飛鷹還真是會用人。

丁離的雙手握緊:"你來救你的兄弟,卻為什麼要害得我兄弟骨肉分離?為什麼?"

一聲嘶吼,鞭子抽了下去。

真的很痛,沈雁石咬緊牙關,努力不讓自己叫出來。心裡倒是對這個正在對他施以嚴刑的人沒什麼怨恨,儘管當時為情勢所逼,下手不得容情,沈雁石仍是不由感到愧疚,尤其是在面對死者親人的悲痛的時候。
一鞭下去見了血,丁離的眼睛就紅了,露出嗜血的光芒,鞭子更是揮舞得得心應手。
最初沈雁石還會在心裡默記鞭數,到了後來,這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衣服已經碎成片片,濕呼呼的,上面有血有汗,意識也開始模糊,只有鞭子抽打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聲格外清晰。
"住手!"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這麼說。

"青木使你做什麼?"

"再打下去他就沒命了。主人說過要留他一口氣。人死了,看你怎麼交代。"
"可是......"
"人交給我,出去!"

接著,好像有人在撫摸自己的頭髮,很輕,很舒服,忍不住把臉也湊了過去。

"沈雁石,雁石?"
有人在叫自己,應該回應的,可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有試著,扯出一個微笑來。
子青,是你嗎?
"你復原得很快,看,作品已經結痂了。"
邵雲揚雖是在笑,笑容卻很勉強,任誰面對沈雁石身後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想來都不會開心的。尤其是邵雲揚,想起那日沈雁石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樣子,他的心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扭住,五臟六腑都痛了起來。

如果再晚去一步,也許他真的會死吧!還好!

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輕撫那痕跡,卻換來一聲悶哼。

"痛了?對不起。"
沈雁石道:"這點痛我還忍得住的。我還沒謝謝你為我上藥,你怎麼反而道起歉來?"
頓了頓:"現在我傷也快好了,你......還是不要再來了。"

身子一震,邵雲揚澀聲道:"你不想見到我?"

沈雁石道:"當然不是,我現在是個階下囚,你來得如此頻繁,只怕會招人懷疑。"

沉默許久,邵雲揚輕聲道:"沒關係,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沈雁石轉過頭來,清澈如水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你對我的恩情,只怕沈雁石今生無以為報,若再連累不你,我於心何安?"

邵雲揚低聲道:"我不要你的回報。"

忽然他抬起頭來,,握住沈雁石的雙肩,深深地道:"雁石,你這麼聰明,怎麼會不明白我的心意?"

看到對方眼中的迴避,他苦笑:"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沈雁石忽然淡淡地笑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有些事情是不會因為這樣就改變了的。"不知為何,從邵雲揚的臉上他看到了自己。
邵雲揚震驚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笑容,這絕不理他所熟悉的,屬於沈雁石的那抹溫和的,淡淡的笑容。這笑容恍惚如夢,朦朧似煙,明明不是苦笑,卻帶著說不出的淒楚,看得人心都痛了。

一句憋在心裡很久的話脫口而出:"那個姓岳的值得你為他如此嗎?你知道嗎?你被陷這些天,他根本就沒有一點動靜,如果他待你有待沈鳳舉的一半,又怎會放任留在這裡?"

好尖刺的話!如果言語也能殺人的話。沈雁石只怕已經死了幾十次了,現在,就算他的人沒死,心也死了。

邵雲揚的話句句戳中他的痛處,那日見到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石室中哭泣的鳳華,不停發誓永遠不離開的子青,以及......呆立在門外的自己。

其實早就知道鳳舉的地位自己永遠無法取代,只是得來不易的溫柔卻不願輕易撒手,只好自己騙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心裡盼著子青會來救自己,好證明他多多少少是有心的,可又怕他自投羅網,每天都在矛盾中煎熬,失望中落幕,其實心裡已經知道他不會來了,可又忍不住期盼......
很久以前就想,如果被抓的是自己,會不會有人來救,現在,知道了......

想哭,不知怎麼,又笑了。

邵雲揚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擔心地看向沈雁石,寧願他哭,也還原他笑得如此心碎。

"雁石?"

沈雁石看向他,幽幽地道:"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辦法不想他,念他。"
自嘲的一笑:"我這個人大概是天生犯賤,所以......不要愛我,因為我不值得。"
說完這句話,他就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回頭。

夜晚是沈雁石最不喜歡的時刻,太靜了,許多往事就會悄悄探頭:不愉快的童年,寂寞的戀情,短暫的幸福,然後是無邊無盡的失望......
石門打開,人悄聲走進。
"子青?"

很快,驚喜轉為失望,來人不是望穿秋水的岳子青,而是最不想見的邵雲揚。
"我來帶你離開。"
什麼?沈雁石一驚:"你瘋了?"

"我很清醒。"
"我說過我不值得。"

邵雲揚笑了,笑得苦澀:"我這人大概也有些賤性,你縱然不愛我,我也要救你。"他上前將沈雁石抱起。

"放開......"正想掙扎,背心一麻,就失去知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沈雁石悠悠轉醒。
"邵雲揚?"他猛然坐起,連牽扯動傷口也顧不得了。
"你醒了?"魔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熟悉,卻不是邵雲揚。

沈雁石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抬起頭,對上一雙鷹一樣的陰鷙的眸子。



沈雁石抬起頭,對上一雙鷹的眼,心中頓時一寒。雖然除下面具,與以往所見的不同,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段飛鷹!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腦子飛快旋轉,前因後果連在一起,一個結論立刻跳出,脫口道:"邵雲揚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段飛鷹冷冷地道:"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走上前,托起沈雁石的臉仔細端詳,見他厭惡地扭過頭去,索性捏住他的下巴。
"這種長相,怎麼看都乏善可陳到極點,真不明白邵雲揚是看上了你的哪一點。"
沈雁石淡淡地道:"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段飛鷹陰惻惻地笑了。"只是朋友他會為你甘冒奇險,甚至不惜背叛我?"

他盯著沈雁石,真想將眼前這人捏碎:"你知不知道?雲揚從小就跟在我身邊,從來對我忠心不二,可是自從沈家莊回來,他就變得怪怪的。那天他表面上打你一掌,實際上是要助你逃走吧?那時他還心有顧忌,不敢表露出來,我也就裝作不知。可是這十幾天來,不知你又是怎麼迷惑他的,竟讓他中了邪般公然背叛我,沈雁石,你好大的本事!"
他一句句說來,怨毒之色溢於言表,沈雁石知道這人對自己恨極,也不辯解,只問:"你想怎樣?"

"怎樣?"段飛鷹邪魅地一笑,手掌曖昧地劃上他的臉,動作間充滿了調情意味。

沈雁石一呆,伸掌撥開他的手,不想卻被他反手擒住,扭在身後,而他的另一隻手則一把扯開沈雁石的衣襟。

"嗤"的一聲,大片未經陽光洗禮的雪白肌膚暴露在空氣中!

段飛鷹盯住他的臉,狠聲道:"就讓我也享受享受你的銷魂媚術!"伸手點了他的穴道。

沈雁石倒在床上,動也不能動,眼見段飛鷹充滿惡意的臉孔向他逼來,知道這張臉的主人存的是什麼邪惡念頭,心中一聲暗歎:自己的死期就在今日了吧?
觸上那一片光滑的肌膚,感覺宛如摸在絲緞上,段飛鷹心中一蕩,忍不住讚道:"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相貌雖不怎樣,皮膚倒是好得很。"

俯身湊到沈雁石耳邊:"你就是靠這個把邵雲揚迷得暈頭轉向的吧?"

話未說完,臉色聚變:"你敢!"一掌將沈雁石的臉打得偏了過去,隨即雙手上下一分,卸掉了他的下巴。下手生硬俐落,毫不留情。
一縷鮮血自沈雁石的嘴角淌下,紅得淒艷刺目。
"想死?"段飛鷹冷笑,"你以為你的命還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嗎?在我還沒有發洩完怒氣之前,你沒有死的自由!"
沒有死的自由?沈雁石的眼中終於浮現出絕望之色。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人真的有想死而不得的時候。

段飛鷹看著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你這個反應倒是很有趣,就像當初的沈鳳舉一樣。"
什麼意思?沈雁石吃驚地抬頭。
"那個小傢伙,一開始的時候脾氣壞得厲害,又吼又罵,還想一死了之,真的是很有精神,可是等到了我懷裡,就溫順得像只小綿羊似的了。要他哭就哭,要他叫就叫,可愛極了。"心裡多少有些遺憾,難得看上一個獵物,還沒完全馴服就跑了。
終於明白高傲倔強的鳳舉為什麼會變得那樣脆弱,這種對待的確可以使任何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心理崩潰!鳳舉的確是吃了不少的苦,九泉之下的父親和仙姨知道了一定會責怪自己吧?
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很明白那雙眼裡並沒有慾望,恐怕是自己平凡的相貌不能勾起他的快意,自己任何無意義的抵抗,只會加強他嗜虐的快感吧?他就是想看自己在他身下哭泣求饒,甚至婉轉呻吟的醜態吧?
讓他如願嗎?沈雁石,你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這最後一點尊嚴卻是說什麼也不能失去了。

其實想想可笑。自己現在這副樣子,還有尊嚴可言嗎?
可是,就是不想,如他所願!

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貫穿了全身,五臟六腑好像要被巨錘搗爛一樣,好痛!這是懲罰嗎?他沒有照顧好鳳舉,所以要忍受同樣的對待。這樣想,心裡也許要好受一些。

沒有任何快感,只有難以忍受的疼痛,所有的動作都是以洩憤為前提,不見絲毫溫柔。

脫臼的下巴已經被接上,但沈雁石知道這絕非是對方的良心發現,如果維持那樣的姿勢,自己就叫不出來了。這種暴行的樂趣也就減少了許多。段飛鷹一定是基於這樣的考量吧!
咬緊牙關,決不肯哼出一聲,任憑嘴唇被咬破,鮮血直流。努力將意識從身體中抽離,連目光也不願分半點給正在自己上肆虐的男人,定定地望向天花板。

身體開始麻木,汗水的霧氣模糊了雙眼,只覺得天花板上的紋路漸漸變形,幻化成了岳子青的臉孔,那樣溫和的微笑著。
你在對誰微笑?是不是鳳舉?

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可知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盼你,在等你?

你對我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若是無意,為何當初要給我希望,讓我深陷其中,不能啟拔?若是有心,為何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卻蹤影不見?

你和鳳舉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還能想起有個叫沈雁石的人還在苦苦等你?
子青,子青?

多少個日夜,這名字就像是一柄重錘一樣狠狠擊在心中,每想一次就心痛一分!

不知不覺中,身體上的痛楚已經感覺不到,取而代之的是難言的心痛。
一滴淚水終於自眼角滑落!
無聲無息!

沈雁石是從噩夢中驚醒的,身在天山的日子,很少有一個夜晚不做噩夢。
驚悸的從夢中醒來,試圖動一動身子,卻被劇痛扼住了所有動作。
茫茫然張開了雙眼,打量起自身所在的這個華麗雅致的房間,一陳一設都似曾相識,尤其是天花板,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瞳孔猛然收縮,昨夜的一幕幕宛如翻書般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
屈辱、痛苦、傷心、絕望......

全身不可遏抑地痙攣起來,胃在收縮,想吐,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出來。
才知道噩夢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醒了,夢卻依然在延續著。

所有的感覺漸漸回籠,寒冷侵襲了每一寸肌膚,赫然發現,自己的身上只有一條薄被覆在腰間,其餘的部分都裸露在空氣中!
這副狼狽的樣子只會招來嘲笑吧?

艱難地坐起身,拉開被子蓋住全身,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動作,身上就已出了一層薄汗。
自己的衣物被胡亂扔在床下,俯身拾起,套上。雖然上衣已經扯破了,打個結應該還能穿。

一直不敢看自己的身體,這麼痛,想必傷痕是少不了的,加上那日留下的鞭痕,怕是"琳琅滿目",慘不忍睹了吧?
苦澀的一笑,不想又牽動嘴角的傷口。臉頰高高腫起,昨夜那一掌打得力道十足,恐怕連內勁也用上了。

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了進來,當先是那藍衣人,身後還帶著三個僕人模樣的青年男子。

大概是沒見過這樣慘死的景象,藍衣人進門後先是怔了怔,隨即皺起眉頭,向著身後兩人道:"帶他走。"
兩人男子立刻來到床前,抓住沈雁石的胳膊。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藍衣人看了他一眼,目中露出嘲弄之意,冷冷地道::"當然是去你該去的地方,難道還讓你一直留在主人的寢宮裡不成?"

原來這裡是段飛鷹的寢宮,怪不得佈置得非同一般,也好,哪裡都好,只要能離開這個充滿不堪回憶的地方,就算被扔在雪地裡也無所謂。
兩個男子架住沈雁石,半拖半扶地正要將他帶離房間,卻在門口遇上了段飛鷹,都是一愕:"主人!"

段飛鷹鷹目一掃,直落在藍衣人身上:"什麼事?"

藍衣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主人,屬下正要押他回石牢。"
看向沈雁石,段飛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不用了,我要他留下。"

"讓他留在這裡?"
藍衣人聞言一呆,主人從來未留任何一個人在寢宮中一夜以上,這姓沈的......

心中縱然疑惑,但知道主人說一不二的脾氣,不敢多言,回頭用充滿警告意味地眼神瞪了沈雁石一眼,帶人離開了。

沈雁石根本沒心情去理會藍衣人,段飛鷹一出現,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身上的痛感愈發明顯。起初有那兩名男子還一旁架著,還能勉強走上幾步,如今失了依靠,只覺兩腿酸酸軟軟的,幾欲站立不穩。想了想,與其勉力支撐,最終仍難堪地摔倒,他索性坐到了地上。
這樣的舉動在旁人的眼跳頗有幾分挑釁意味在裡頭,段飛鷹冷冷地道:"在我的寢宮裡你也敢如此放肆?"

放肆?沈雁石笑了笑,淡淡地道:"其實我也想等你請我坐再坐下,可惜閣下似乎不太懂得侍客之道,我就只好自求多福了。"
"待客之道?"段飛鷹劍眉一挑,"沈雁石,看來你還沒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只不過是我的階下囚而已,算什麼客?"
"這倒奇了,太平盛世,只有官府才有拿人的許可權,不知段宮主隸屬哪一司,哪一部?聽說私禁他人是會觸犯王法的,段宮主難道不怕?"

不等段飛鷹回答,他又笑道:"我糊塗了,段宮主當然不怕,不然怎會大大方方地叫這裡是寢宮?依我看來,閣下的架子比之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只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立下誓言永不下天山一步,這威風只能是在自己家裡擺一擺,過過乾癮罷了。"
當初被迫立下誓言,實是段飛鷹師徒兩代之奇恥大辱,尤其段飛鷹苦練了二十年,仍不能為師雪恨,更是深自引以為憾。碧游宮人人避諱,從沒人敢提及一字,饒是如此,每當他想起仍自鬱鬱,不料這個瘡疤卻被沈雁石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了開來,更何況他就是讓段飛詮蒙羞那人的兒子!
段飛鷹只覺一陣狂怒無法遏抑,舉掌向沈雁石頭頂拍落!

沈雁石要的就是他這一掌,根本不願躲閃,慢慢閉上眼睛。心中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從這無邊無際的苦難中解脫,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來。

若生即是苦,早一刻脫離這苦海豈不是好?
強勁的黨風襲面而來,只要擊在頭頂上,沈雁石就會立刻腦漿迸裂而死,連一點痛苦也感受不到。這也是不錯的死法呢!
沈雁石等著,卻覺那掌風忽然停了,久久沒有動靜。
他疑惑地張開眼,只見了段飛鷹的手掌就停在自己額前寸許處,遲遲不肯落下。而他本人卻盯住了自己,臉上的表情奇怪之極。

段飛鷹緩緩地收回手掌,忽道:"你一心想死,我卻沒有殺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沈雁石點點頭:"你比我想像中要聰明一些。"
段飛鷹不理他的嘲諷,繼續道:"對於一個一心想死的人,不讓他死才是最令他痛苦的。所以我不僅不會殺你,還要你也不能自戕。"

"哦?難道你還能時時刻刻看著我不成?"

"我何用如此?"段飛鷹笑得陰沉,"你莫忘了,邵雲揚還在我的手中,你若死了,我保證他也活不成。"

邵雲揚!沈雁石心沉了下去,臉上卻鎮定得看不出端倪:"我記得他是你的人,用你的人來威脅我,倒也好笑。"
"他不是我的人!"段飛鷹森然道,"自從他背叛我帶你逃亡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碧游宮的人,充其量只是一個叛徒而已。對叛徒,我從不手軟。"
他的眼中有著決絕,任何人看了都不會懷疑他的話的真實性。
長歎一聲,沈雁石道:"你想我怎樣?"

怎樣?段飛鷹也在想這個問題,眼前這個男子篷頭散發,衣襟不整,隨便地坐在那裡卻偏偏顯不出任何狼狽之態。從從容容的樣子,讓人連他臉上的傷痕也忽略了。
平靜的讓人生厭!

回想起昨晚,段飛鷹更是充滿了挫敗感。無論他怎麼折磨,這沈雁石就像是死了一樣,不出聲,不動,身體硬是沒一點反應,從來沒有人讓他覺得被忽然得如此徹底!他段飛鷹一生閱人無數,那些心甘情願的就不用說了,就連沈鳳舉還不是在他身下哭泣求饒?可是惟獨這個沈雁石......
如果這沈雁石長得風姿絕世,他的火氣還小一些,偏偏他又平凡得隨處可見,這樣的人居然敢蔑視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定要想個法子好好折磨他才行,一定要狠狠打破他那一臉的平靜不可!
段飛鷹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套衣服,高傲地拋在了沈雁石的頭頂上。
"這是什麼?"沈雁石不認為他會好心到找衣物給自己穿,畢竟對方眼中的厭惡實在太過明顯。他展開衣物,發現這與適才藍衫人帶來的兩個男子所穿一樣,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聽到段飛鷹命令道:"穿上它,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是沈家莊的大少爺,而只是我碧游宮的一名下僕,專門負責服侍我的起居。"他刻意將"居"字加上重音,以暗示還有弦外之音。
什麼?沈雁石的眼中終於現出怒色。要他去服侍這個間接害死父親,又侮辱了自己和鳳舉的魔頭?這怎麼可能?
"別忘了,邵雲揚的性命可就全憑你的表現呢!"段飛鷹閒閒地加上一句,很好,臉上終於有波動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沈雁石眼中的怒意很快變為瞭然,逐漸隱去,最終歸於平靜,而段飛鷹卻漸漸笑不出來了。
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一個人想激怒別人的時候,如果對方生氣了,他就會變得很開心,反過來,如果對方沒有被激怒,生氣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沈雁石甚至笑了笑:"你放心,我這輩子雖然從沒伺候過人,但保證將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你看看,這不是沈家的大少爺嗎?怎麼淪落到為人倒洗臉水了?"
沈雁石端著水盆出來,就聽見有人在一旁風言風語。不用看也知道是那紅衫人。
他現在的身份既是碧游宮的侍從,多少對這裡的情形有了幾分瞭解,碧游宮中自是以段飛鷹為尊,再下面就是五行使者。分別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命名。邵雲揚是青木使,五行屬木。這紅衫人是烈火使,屬火。金衫人和藍衫人各是鍾金使使、寒水使。那日出現的黑衣人是玄土使。沈家莊一戰,玄土使便負責留守,所以沒有跟去。
大概一開始結了仇,烈火使問題喜歡找他的麻煩,好在段飛鷹交代過不許傷他,這烈火使也只是說說風涼話而已。既然說風涼話不痛不癢,沈雁石也就懶得理他,由他去說。

烈火使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更加氣惱,又道:"堂堂沈家莊少主成了碧游宮最下等的雜役,不知沈成風老兒知道了會不會氣得回過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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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沈雁石還是充耳不聞,他乾脆趕上前去,伸手攔住對方的去路。
"你到底是真聾還是假聾?我在罵你呀!你都不敢反駁,難不成你是個縮頭烏龜?"見沈雁石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更惡劣地開口。"你要是縮頭烏龜,沈老兒就是名副其實的老烏龜......"

"嘩"的一聲,洗臉水盡數潑在烈火使的身上。

烈火使正說得興起,怎麼也想不到一直隱忍的沈雁石會突然發難,被潑了一身一臉,竟呆住了,張口結舌:"你......你......"
沈雁石依然面無表情,淡淡地道:"對不起,手滑了。"

"可惡!"烈火使終於回過神來,顧不和一身狼狽,舉手向他打去......
"住手!"
一聲喝斥,成功地使烈火使的手生生停住:段飛鷹出現在門口。

烈火使叫道:"主人,你看他......"

段飛鷹看了他一眼,皺眉道:"還不回去換身衣服,這副樣子好看不成?"
隨即又狠狠瞪向沈雁石:"你跟我來。"

沈雁石也不說什麼,默默跟他進去了。
烈火使盯著沈雁石的背影,幾乎要將之燒出人窟窿來。正在恨恨不已,卻聽身後有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烈火使大怒,心想誰這麼不知死活,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正好拿作出氣筒。回頭看那人一身金色衣衫,卻是鍾金使。
他悠悠閒閒地倚在牆邊,不知看了多久,臉上滿是笑意。
"你笑什麼?"

"我只是想,幸虧主人叫他倒的是洗臉水,這要是夜壺,你豈不是慘了?"

烈火使原本十分清秀的一張臉頓時變得難看之極,怒道:"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鍾金使笑了笑:"他那一邊太危險,你這一邊又酸氣沖天,我自己一邊比較安全保險。"

烈火使哼了一聲,眼珠一轉,忽道:"我們這幾人之中,你和青木使的關係最好,怎麼他出事了,你卻一點也著急的樣子,難道你就不能想想辦法?"
鍾金使淡淡地道:"宮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叛逆之罪,罪無可恕,怎麼處置他是主人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敢管。"

掃了一眼烈火使:"我勸你也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激怒了主人後果難以預料。"

寢宮裡看似平靜,實則陰雲密佈。
自從進門之後,段飛鷹就沒開過口,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但這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卻帶著說不出的震懾之意。
就因為沒有表情,別人才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因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才會害怕。

但這一招顯然不適用於沈雁石。
沈雁石站在階下,一派安閒。即使面對的是段飛鷹陰沉的目光,也不見他有絲毫的緊張。
這種對峙的局面維持了一段時間,段飛鷹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生氣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怎麼挑釁也不在乎呢!因為烈火使出言辱及你父親?"

他的眼中有著玩味與罕見的興奮,如果五行使者看到了恐怕會覺得很吃驚。那是一種見獵心喜的感覺。還有一種抓住對方痛腳的得意。
如果段飛鷹事後冷靜地想一想,恐怕自己也會很吃驚,久已對任何事物失去興致的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心境。
但是,他現在只是想集中全力去挫敗眼前這個男子!

其實沈雁石真的是如那天所說,將他服侍得"舒舒服服",舒服得他都快要發瘋了。沈雁石並不會伺候人,但他的學習能力很強,態度也很好,打不還口,罵不還手,隨叫隨到,要選順僕的話,他絕對是第一。
可是,他要的不是一個順僕!他的目的是羞辱對方,看他的醜態!
何況這沈雁石既不憤怒失態,也不畏縮討好,那個樣子只能用"不卑不亢"來形容,無論何時何地,他的目光始終平和,腰板始終挺直,即使做的是最下等骯髒的差事,也不會給人卑微的感覺,有哪家的僕人是這樣的?
從未見過一個人淪落到青衣侍酒的地步,依然能夠從容不迫!

更可氣的是,無論你對他說什麼,做什麼,他的回答永遠不會超過三句:"是"、"好"、"對不起"。即使是無理取鬧,他也絕不會反駁。所以每次鬧到最後,段飛鷹都會覺得自己像個唱獨角戲的傻瓜一樣,除了越來越多的沮喪,還有被耍的憤怒感。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更搜腸刮肚地想辦法折騰沈雁石,被對方以不變應萬變地擋了回來後。就會越挫越勇,再去想辦法,之後再被挫敗,再......就這樣週而復始,段飛鷹沉迷其中而且樂此不疲,可身邊五行使者一干人卻在私下裡議論紛紛:主人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現在好了,終於讓他抓到了沈雁石的弱點了。隱忍得太久,終於等到反擊的時刻,你叫他怎能不得意?

看穿了段飛鷹的心思,沈雁石並不驚慌,淡淡地道:"逝者已矣,只有氣量狹窄之輩才會出言詆毀已故之人。烈火使今日之舉,應該不是出於段宮主的授意吧?"
段飛鷹氣結,好一個沈雁石,用話將自己將住了!

眼見好不容易抓到的一點機會又丟了,段飛鷹不怒反笑:"你這麼說是承認自己是故意了?"
"是又如何?"

段飛鷹冷笑:"如何?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沈家大少爺?你不過是個下人而已,竟敢以下犯上?"說到後一句,聲色俱厲,若是旁人見了,只怕早嚇得跪在地上了。
"對不起。"沈雁石神色平靜,目光坦然,哪裡有半點抱歉的樣子?

對,就是這種神情,每次他唑以這副神情相對,讓人看了就生氣!

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段飛鷹忍不住恨聲道:"沈雁石,你不要總是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好不好?"

"對不起。"
又是這三個字!又是這種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態度!就是這種態度,讓段飛鷹每每覺得自己才像那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子!
"很好......很好......"
一連低喃了兩個"很好",段飛鷹忽然揚聲叫道:"黑子!"

玄土使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傳下話去,沈雁石以下犯上,理應重賞,從今天起,誰也不許給他飯吃!"

來到沈雁石身側,段飛鷹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倒要看看,你的尊嚴和骨氣到底能不能當飯吃。"

尊嚴骨氣當然不能當飯吃,有人卻寧願餓死也不願失去。

順從段飛鷹的安排並不表示沈雁石屈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情以沈雁石的個性是做不出來的,但這並不表示他會逆來順受。他有他自己的抗議方式,縱然無聲,卻絕對可以讓對方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不滿。

十天了,十天來他只能以水果腹,但他該做的事情卻一樣也不能少做。甚至有時候還會被段飛鷹拉到房間裡。

他的人更加消瘦了,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但他的步履依然從容,腰板依然挺直,有時甚至還會笑上一笑--看到段飛鷹越來越陰沉的臉色時。
連碧游宮的人都不禁開始佩服起他來了。

對此,沈雁石笑在臉上,苦澀在心頭,只有他自己知道:快到極限了。
有時也會自己問自己,這麼做值得不值得?然後苦笑,值不值得又如何?其實是沒有選擇的!
躺在床上,卻完全無法入睡,肉體近乎崩潰,而精神卻正相反,亢奮到了極點。才知道原來飢餓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足以令人瘋狂!

想起自己以前為了讀書而抱怨開飯太早,才覺得那時是身在福中不自知。
煎熬!
輾轉反側中不斷告訴自己,不要想起!不要想起!
不要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不要想起那些追不回的人!不然的話,手會冷,心會寒,淚水會不能控制地流下,這張沉靜面具就再也戴不住了。
起身,出門,頭頂上一輪月亮好圓呢!聽說飢餓的人看到月亮會聯想到燒餅,看來自己還餓得不夠厲害。
很喜歡後山的那片松林。風吹的時候,會有如濤的松聲,走在裡面,有時會誤以為回到沈家莊的後山上了。......那曾經伴著自己童年的地方。

俯身摘下一片狹長的草葉,想不到這經年奇寒的地方也會有青草生長。
笑了笑:"你聽過草笛嗎?"

一條黑影悄然出現在林間,卻沒有答話。

"你以為我會逃跑?"
黑影仍然沒有回答,但臉上是詢問的表情。
"放心,我還沒有餓昏頭,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將草葉放在唇邊"我小時候很會吹草笛,要不要聽?"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同意了。"
"不省力氣?"黑影終於發話了,聲音有一種金屬的感覺,生硬、冰冷、短促,他一定不常說話。
沈雁石聽到這沒頭沒腦的一問,先是怔了怔,隨即了悟:"你問我為什麼不節省體力,反而做這種無聊又傷神的事?人說玄土使惜言如金,這話果然不假。"
他輕歎一聲,目光似乎穿越松林,望向不知名的遠處,悠悠地道:"可是,我今晚就是很想吹一笛。"
細細柔柔的笛聲響起,好像憑空凝成的一縷輕煙,悠悠揚揚,隨風而上,明明看不見,抓不著,卻又實實在在地蕩漾在月光下,輕舞於松林間,纏繞在聽著心頭。

玄土使從不知道一片草葉能吹出這樣婉轉動人的樂聲來。
從他這裡看去,明月掛在松間,散發出清清冷冷的光,林間吹笛的那人就沐浴在一片清輝之下,似被輕煙籠罩,他的臉朦朧得無法看清,只留下一個柔美的翦影,不知為何,竟是透著說不出的淒涼寂寞。

恍惚中,玄土使忽然有了一種錯覺,這一曲終了,沈雁石會不會就隨著這樂聲散開,化作林中的一陣清風或是月下的一點流光,消失於天地之間,再也無法在這塵世中覓得他的蹤跡?

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衝上去抓住那人......

不知何時,曲聲已經停了,沈雁石怔怔地出半晌神,終於站起身來回頭笑道:"我要回去了......"

話未說完,眼前突然一陣天昏地暗,向後倒了下去。


沈雁石的身子晃了晃,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玄土使一驚,飛身搶上,讓他倒在自己的臂窩之中。
月光下,沈雁石的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卻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昏了過去。
玄土使鬆了口氣,正想將他送回房裡,身體驀然一緊,敏感地察覺到有兩道凌厲的目光正如利箭般在他背後,心中一驚,急忙轉身,以單掌纏住自己和沈雁石,這才凝神觀看。

不遠處一個人負手而立。

"主人!"
那人的面目被月下的松影擋住,但玄土使還是知道他是段飛鷹。除了他,沒有人有這麼好的輕功,也沒有人有這樣的氣勢。
段飛鷹漠然掃了兩人一眼,目光在經過玄土使扶住沈雁石身子的那隻手時身微微顫了一顫,很快就移開了。但就是那一瞬,玄土使卻有一種被鋒芒刺中的感覺,全身都起了寒顫。
段飛鷹走了上去,將沈雁石接過,側眼見玄土使一臉怔忡,皺眉道:"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把凝寒叫來。"

"凝寒"就是那藍衣人寒水使的名字,五行使者當中,只有他精於醫術,是以段飛鷹點名要他。
玄土使點了點頭,連忙去了。

段飛鷹鷹目鎖住懷中虛弱的人兒,喃喃地道:"我還沒有要你死,你怎麼能死?"
"如何?"

沈雁石居住的小小房間裡,頭一次有了客人。

寒水使將手自沈雁石脈上移開,躬身道:"回主人,他只是身體過於虛弱而已,不妨事的,只要調養一番則可。"
抬頭看了段飛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簾,試探著問道:"這人不過是仇家之子,主人何以如此緊張他?"

三更半夜將他叫起,竟只是為了一個階下之囚,全然不似段飛鷹以往的作風,主人對這個沈雁石似乎......

打斷他的猜想,段飛鷹道:"我跟他的遊戲只玩到一半,當然不能就這麼讓他死了。"
沈雁石是個很有趣的對手,很好的玩具,比他以前那些加起來還要好玩得多,在他還沒有玩夠之前,怎捨得輕易丟掉?

真的只是這樣嗎?寒水使心中疑惑,但終於忍住不問,這也是因為他知道,問是問不出結果的。
一個侍者端了碗參湯進來,走到床沿扶起沈雁石,說道:"張開嘴。"

見沈雁石沒有反應,只好一口一口的喂到他嘴裡。

沈雁石早已神志全失,牙關緊閉,湯到嘴裡也不張開,湯汁全順著嘴角流了出來,侍者無奈,回頭等寒水使的示意。

寒水使正想上前撬開沈雁石的嘴,不料一個人比他動作還快,搶上去接過湯碗,隨手將侍者推開,口中說道:"沒用的東西,我來!"

段飛鷹拍拍沈雁石的臉,道:"起來吃東西。"見他仍是雙目緊閉,氣息奄奄,索性含了一口湯,渡入他的口中。

一聲輕呼,卻是那名侍者,他這一聲出口,就已知道不對,見寒水使瞪過來一眼,嚇得連忙摀住了嘴,悄悄退了出去。直到帶上門,才大大地出了一口長氣。
早就知道主人好男色,也早就將之視以為常,但這般當眾表演還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叫他怎能不吃驚?

段飛鷹一連好幾口才停下,眼見沈雁石長長地睫毛抖動了幾下,發出輕微的呻吟聲,知道他已經沒事,心情驀的大好,又含了口湯餵過去,只是這一次沒有急於離開。

沒了先前的緊張,才發現這兩片唇竟是柔軟滑膩得不可思議,忍不住輕輕地逗弄、摩挲,一時間竟捨不得移開。

這才猛然醒起,自己雖然與沈雁石有了許多次的親密,卻從沒有吻過他的唇......

想不到險些錯過了一個寶藏。
久違的暖意自胸口延伸到全身,神智漸漸清明,沈雁石恍恍惚惚自沉睡中醒來,驚覺兩片溫熱的嘴唇在自己唇間肆意逗弄著。接著,一個濕濕的東西探入口腔之中,靈巧地與自己的舌尖糾纏著,引得自己不由自主輕喘......
這種感覺好熟悉,很久以前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做過。
心頭掠過一絲狂喜,勉強拖開沉重的眼簾,散亂的視線無法看清來人的面貌,卻直覺地輕喚:"子青?"
明顯感到對方的身體一僵,然後,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摜到了床上。

意識終於完全清醒,才發現眼前的男子臉色陰晴不定,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人,卻是此生最可怕的夢魘。

忍不住在心底歎息:為什麼幸福問題吝嗇的只在夢中出現呢?

耳邊又傳來那略帶惡意的嘲諷聲音:"才幾天就堅持不住,你還真是沒用,我倒是真以為你的身子是鐵打的呢。"
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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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地笑了笑,沈雁石輕聲道:"只要是凡人,莫不是血肉之軀,若是鐵打的,就是鐵人了。段宮主不會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吧?"

"你?"
好心好意救活他是讓他來氣自己的嗎?段飛鷹舉起手來,一瞥眼卻見他神情憔悴,只有兩片薄唇因親吻的關係而顯得嬌艷欲滴,反襯著蒼白的面容,平添幾分動人的風致,莫名其妙地心頭一軟,這手便揮不下去。
冷哼一聲:"任你再怎麼伶牙俐齒,終究不過是我的階下囚,膝下奴,我又何必自降身份與你逞口舌之利?你還是留著精神應付明天的差事吧。"
他雖然擺出一副"不屑與你一般見識"的模樣,但從他的腳步聲,開門的動作,以及這些天來總結出的經驗來看,沈雁石學是知道他生氣了。
有些好笑,想不出堂堂一方霸主竟會如此禁不住激,越來越像個鬧彆扭的小孩子。

寒水使神色複雜地看了沈雁石一眼,動了動嘴唇,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快步跟了出去。

小小的房間終於又歸於平靜,窗外的月亮依然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這一夜好漫長呀。

總覺得那一夜以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改變了。段飛鷹依然喜歡找沈雁石的茬兒,被激怒以後,也依然口出惡言,但實質上的懲罰卻少了,不知道這人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對此,沈雁石也並不關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沒什麼可怕,心中倒是扶著邵雲揚的安危,不知他怎樣了。石牢裡沒有人,大概是被關到了其他地方。有心探聽探聽,可碧游宮上下除了段飛鷹竟沒有一個人肯同他說話,連那烈火使見了他也是一聲不吭掉頭就走,不知是否出自段飛鷹的授意。
這天擦拭段飛鷹寢宮外的欄杆時,隱隱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心中微覺奇怪,正想過去看看,卻見段飛鷹一臉陰沉向這裡走來。

沈雁石不願與他正面相對,背過身子用力擦拭,心中希望他快些進屋去:每日裡無聊的鬥口,實是傷神又毫無建樹。
哪知段飛鷹卻偏偏不肯走,圍著他繞了一圈,終於在他身後停下。

不用轉身,沈雁石也知道段飛鷹在看他。但他不說話,沈雁石也就裝做不知。
沉默許久,段飛鷹終於開口:"你除了有個弟弟沈鳳舉外,還有一個表兄弟叫岳子青,是也不是?"

手頓了頓,聽到這兩個名字仍然忍不住心痛。
"是。"並不意外段飛鷹會知道,邵雲揚之前曾經奉他之命混入沈家莊,想必他對沈家莊的一草一木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來這裡是為了救沈鳳舉,可是救出了他卻沒有人來救你。"段飛鷹冷笑一聲,"看來你這沈家的大少爺在別人的心目之中連一點份量也沒有啊!"
對沈雁石來說最惡毒最傷人的話恐怕就是這句了。像一柄利劍般狠狠插入了那顆早已殘破不堪的心,又絞上幾絞,讓他更是痛徹心肺。
"不,他們不會丟下我不管的。"直覺地想要反駁,一番話衝口而出:"我瞭解子青,他是重信義之人,決不會拋棄朋友,我想他們沒有來,一定是遇到了什麼意外。"
心中忽然一片清明,是的,子青不是那樣的人,自己在天山受了諸多苦難,就一味自哀自憐起來。鑽進了牛角尖,認定子青沒來就是拋下了自己,卻沒想過其他可能。哎,子青的人品如何這些年來還不清楚嗎?縱使他真的更愛鳳舉,也決不會棄自己於不顧。沈雁石,你這個狹隘自私的人,根本就是在嫉妒鳳舉呀!你這樣小肚雞腸,怎能配得上子青呢?

本來只是一心要駁倒對方,越說越發現自己以前太過偏執。越說越堅信起自己的想法來:"我相信,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堅定的目光是如此的耀眼,段飛鷹本想打擊他,卻想不到最後竟是這種結果,不禁一呆,澀聲道:"很好,你就等到頭髮斑白,屍骨埋在這山上!"
玄土使立於一株雲杉下,視線凝結在遠處一點,整個人似已癡了。可當一雙手掌要拍上他的肩膀時,他卻似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肩頭一沉,堪堪避了開去。
鍾金使故作哀怨地道:"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很友好地輕輕拍你一掌,以示我們五行使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躲開就太不夠意思了吧?"

"哼。"
"'哼'是什麼意思?"

玄土使不答,根本就懶得理他。
鍾金使討了個沒趣,知道他性格,也不以為意,又問:"你在看什麼?"

這又是一句廢話,順著玄土使的目光看過去,他早已看見了簷下的段飛鷹和沈雁石,那兩人似乎是在說些什麼,據他猜測有十之八九可能是在鬥嘴,然後大概是主人又輸了。面色不善地拂抽離去。
鍾金使好笑之餘沉思道:"黑子,你不覺得自從這個沈雁石來了之後,咱們主人就變得很奇怪嗎?"
"嗯?"

"你看,他明明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卻多方容忍這沈雁石,下手也總是留著幾分餘地,若是換作旁人對他如此無禮,早就被他一掌劈了。"

"嗯。"

"還有,他明明鬥嘴鬥不過人家,鬥輸了又會很生氣,還偏偏喜歡追著人家去鬥,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哪?"
越想越覺得主人的心態值得好好研究一番,想到這裡,忽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我倒是覺得主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現在喜怒形於色,高興的時候你能知道他是在高興;生氣的時候也知道他在生氣,多少有些活人的感覺。不像以前,永遠陰沉著一張牌九臉,面無表情,話也不多說,別人往他身邊一站,就好像被一片陰雲籠罩在頭頂上,不寒而慄。"
這決非誇張,段飛鷹比他形容的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哦。"

無論鍾金使說什麼,作為聽眾的一方玄土使總是興致缺缺的樣子,偶爾飄出一個字來,算是回答,讓說著甚覺無味。雖知他本性如此,鍾金使還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一回一個字的蹦?多說幾個字累不死的。"
玄土使的眼中露出笑意,忽道:"後面。"

"什麼?"鍾金使聽得糊塗,但他知道玄土使絕對不會說廢話,話出必有因,不覺轉身瞧去......
剛剛說及的那片陰雲不知何時已經飄到了他身後。
鍾金使的臉似乎突然抽了筋,面部表情僵硬起來,抬頭觀天,道:"今天天氣真不錯。"

由段飛鷹莫名其妙的情緒而造成的陰沉天氣一直持續了五、六天,才終於有陰雲散盡的跡象。碧游宮一干人等,包括沈雁石在內,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沈雁石體會得最深。
這幾天來,段飛鷹找他鬥口的次數少了,相反,總是以一種探索深思的目光靜靜的注視著沈雁石,很久之後,直到沈雁石被他盯著寒毛都要豎起來的時候,才一臉陰沉地轉身離去。弄得沈雁石一頭霧水,不知他又是哪裡不對了。
這種詭異的行為一旦多了,除了讓人莫名其妙外,又會從心裡生出一股寒意來。
更可怕的是,他幾乎每晚都要將沈雁石拉到床上折騰個半死,不到半夜決不放他入睡,甚至有一回,沈雁石不得不一整天躺在床上。再這樣下去,沈雁石覺得自己一定會脫力而死。

還好,這樣難熬的日子終於要過去的。
清晨,沈雁石從混沌中醒來,發現睡在身邊的人已經離開了,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雖然頻繁的接觸,肉體上已經開始習慣,但心中卻總是難以釋懷,揮不去屈居人下的屈辱感,而這種感覺在情事之後尤為強烈,特別是段飛鷹略帶嘲弄的滿足笑意更是令他難堪。

勉強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心中盤算著今天要做的事情,慢慢步出寢宮,遠遠的見段飛鷹正在階前和寒水使說些什麼,聽到他的腳步就住了嘴,段飛鷹揮揮手,寒水使就躬向退下了。
回頭面向沈雁石時,段飛鷹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沈雁石憑直覺就是知道他在高興,他甚至能感到一股笑意正從段飛鷹的四肢百骸中溢出來。
他在為什麼而高興?沈雁石猜不透,這人的脾氣就像六月的天氣,陰晴難測,心思也如善變的孩童般,一會兒一個樣,不能以常理去推斷。

"你去哪裡?"

"做工。"他每天的工作還是段飛鷹親自安派的,這人不會糊塗了吧?

"今天不用了,跟我去個地方。"

"什麼?"

沈雁石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早已被段飛鷹拉出了碧游宮。......看來這人的心情還真不是一般的好。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山峰,段飛鷹的腳步輕而快,雖然沒有施展輕功,一般人也是難望其背。
這可苦了沈雁石,每走一步腰股之間就一陣鈍痛,走到半山腰額間就已沁出了細細的汗珠,臉色也越發蒼白,他強忍住不願示弱,但心中不由暗暗思忖:這會不會又是段飛鷹想出來的一種變相的折磨?

段飛鷹走了一陣,漸漸察覺不到身後那人的氣息,微覺奇怪,停下來回望,只見沈雁石已落在一丈之外,雖然極力穩住腳步仍難掩蹣跚之意。
退到他的身邊,段飛鷹皺眉道:"走得這樣慢,什麼時候才能走到?"

沈雁石只覺身子一輕,眼前的景物忽然旋轉起來,整個人落入一具堅實寬厚的胸膛之中,卻是被段飛鷹打橫抱了起來。
意識到這種情形有多曖昧,沈雁石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輕叱道:"光天化日,你做什麼?"

掙扎著想要起來,可是段飛鷹的一雙手就像鐵箍一樣,根本掙脫不開。
"光天化日又如何?反正這裡也沒有人看見,更加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你又何必假惺惺害臊?"段飛鷹說的理直氣壯,完全不覺有什麼不妥,倒顯得沈雁石少見多怪了。

沈雁石氣結,心想:這人臉皮如此之厚。又完全羞恥之心,跟他爭辯下去他也不會放手,反而不知會說出什麼難於入耳的話來,徒惹一場羞辱。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理他。
這是兩人交鋒以來段飛鷹首次佔了上風,雖然是靠厚臉皮得來的,但也彌足珍貴,他心情本就極好,見此情形更是高興。

沈雁石不理他,他竟起了惡作劇的興致,將懷中的身子顛了一顛,見沈雁石疑惑的張開眼,謔笑道:"我這頂'人轎'可有點顛簸,你可要小心。"
段飛鷹見他不理,又故意皺眉道:"你怎麼這麼輕,倒像個女人似的。"
沈雁石的體態原屬偏瘦,近日來又失於調養,與段飛鷹的高大身材實是有一段距離,但說成女人就過份誇張了。沈雁石知道段飛鷹是故意激他,也不動怒,依舊閉目養神。
然後,無論段飛鷹說些什麼,他都不再開口,這幾天沒休息好,困捲得要命,窩在這懷裡倒是溫暖又舒服,不如藉機睡上一覺補眠,也可免於耳邊聒噪,就是不知段飛鷹會不會一生氣將他扔在地上摔下半死。
想著想著,意識漸漸模糊,竟然真的睡著了。
睡夢中仍能感覺到身體猶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才停了下來。
沈雁石一驚醒來,正對上段飛鷹的眸子。
段飛鷹似笑非笑,說道:"你終於醒了,再不醒,我就把你扔下去,從沒有人敢跟我邊說話就睡著了的。"
他雖然說得嚴厲,但沈雁石卻發現他並沒有生氣。
從他懷中站起,沈雁石問道:"這是什麼地方?"話未說完,整個人卻因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一泓碧藍的湖水枕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便如一顆藍寶石,發出澄澈耀眼的光芒,四周是一座座插天而起的雪峰。湖水倒映出雪峰的影子,雪峰又映著燦藍的湖光,和諧的融在了一起,構成了一幅奇異瑰麗的圖畫,任何言語都難以描繪出其中萬一。
乍見之下,沈雁石被震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如何?"
沈雁石長長吐了口氣:"好美,人都說巧奪天工,可是造化之奇妙,又豈是人力所能及的?"
段飛鷹傲然道:"世人說天池是天山最美的地方,可是又有多少人到過天池,褻瀆過它的靈氣?那地方已經被凡夫俗子的臭氣熏得俗不可耐,哪及得上我這裡的清幽脫俗?"

沈雁石從沒到過天池,但想來不會比這裡更美,只是聽段飛鷹說得狂妄,忍不住淡淡的說道:"我也是凡夫俗子,段宮主帶我到這裡來難道不怕我身上的俗氣毀了這一方靈境?"
段飛鷹注視著他,就在沈雁石以為他又要大發雷霆的時候,他卻長歎一聲:"沈雁石,你為什麼總是喜歡跟我唱反調呢?"
他的臉上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完全不似往日那個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人。沈雁石心中一動,隱隱好像悟出了什麼,卻始終如隔著一層雲霧般,無法實實在在地抓住看個清楚明白。

只是覺得段飛鷹今天......好怪。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的沿湖邊信步,忽然段飛鷹說道:"雪蓮花開了!"

沈雁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絕望之頂,一朵瑩白如雪的花兒正傲然綻放,出於巖壁,不染纖塵,立足山頂,風標絕世,正是傳說中的奇葩--天山雪蓮。
早聽說天山雪蓮的盛名,但從未想過此生竟有幸能一睹真容,更沒想到竟是如此高雅脫俗,沈雁石不禁脫口吟道:"恥於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段飛鷹插嘴道:"何不為人之所貫兮,深山窮谷委嚴霜?"

這是唐代詩人岑參詠雪蓮的詩句,流傳並不廣,想不到段飛鷹竟也知道,沈雁石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段飛鷹哼了一聲,問道:"你看我做什麼,是不是沒想到我也會吟詩?別瞧不起人!"
自己的想法被對方猜出來,尤其段飛鷹那氣鼓鼓的神情實在是有趣得緊,沈雁石不禁笑了出來。

段飛鷹本來應該發作的,卻因見到他的笑容而呆住了。

那是一種毫無防備的笑,笑得開心,笑得燦爛,那種發自心底的笑意與段飛鷹以往所見到的全然不同。段飛鷹從不知道,原來有人笑起來竟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
他忽然發現自己以前錯得離譜,誰說沈雁石相貌平凡?他的笑容是天底下最美、最動人的!很想把那笑容採擷下來,永遠珍藏在手心裡。
忍不住說道:"你笑起來很好看,應該多笑笑的。"

沈雁石一怔,收住笑容,轉過頭去。

又在唱反調了,一絲不悅之意慢慢自心頭生起,段飛鷹彆扭地硬轉過沈雁石的臉:"我命令你,笑給我看!"
沈雁石順從地露出露齒一笑,雖然也很柔和,卻沒有了方纔那份光彩照人的驚艷。

段飛鷹狠狠的甩開了手,指著山壁道:"沈雁石,你真是人如其名,就像這山上的頑石一塊!"

沈雁石淡淡道:"若真如這頑石一般也不錯,依絕壁,出塵寰,自然風化不留痕跡,免遭塵俗踐踏,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段飛鷹冷笑道:"你想超凡出世,哪有這麼美的事?看那雪蓮花沒有,縱然生得那麼高絕,我仍然有辦法將它採到手中。"

"你要去採雪蓮?"沈雁石見那峰頂至少也在百丈開外,石壁更是如刀削一般,一片光滑,全無借力之處,任他輕功再好,只怕也難以上去吧。

段飛鷹見他面露懷疑之色,更是激起了好勝之心,非要將花採到手不可了。細究起來,這種心態就像是血氣方剛的初戀少年一定要在情人面前出出風頭,顯顯本事一樣,只是如果有人敢這麼說,段飛鷹一定打死不會承認,少不得還要賞那人一記致命的鐵掌。
緩緩走到巖前,段飛鷹傲然瞥了沈雁石一眼,隨即提了口氣,整個人拔地而起!

這一躍足有十餘丈高,江湖上輕功最負盛名的雲中飄只怕也到不了這般高度,眼見勢頭漸哀,段飛鷹不慌不忙自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插入石壁之中,藉勢又向上躍出。如此往復,不一會就已攀到山頂,伸手採了雪蓮,也不急於下來,反而就掛在山壁上的姿勢沖沈雁石炫耀般的招手。

沈雁石早已看得目眩神馳,心想:怪不得爹爹那日聲言不讓我們報仇,這般武功就是自己和鳳舉練一輩子只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吧!
忽然之間,段飛鷹手鬆了開來,整個人急速下墜,跌入山腳下的一片雪松之間,不見蹤影。

沈雁石一聲驚呼,快步上前叫道:"段飛鷹?"

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哪裡還能有命在?想不到一代高手竟會如此糊里糊塗的送命,沈雁石心頭一片茫然,竟感覺不到絲毫快意。

一朵潔白的蓮花突然出現在視線中,緊接著,耳邊傳來戲謔的聲音:"我以為你巴不得我死呢!"
循著聲音看去,一人悄立在身旁,臉上掛著難掩的笑意,不是段飛鷹是誰?

沈雁石呆了一呆,馬上明白他是在戲弄自己,淡淡的道:"請問段宮主貴庚?"

"正是而立之年,怎麼了?"
還能怎樣?對於一個已經三十歲還是小孩心性的男人,你叫他又能怎樣?

相處時間越久,越發現段飛鷹在某些方面其實很像一個小孩,一個任性、霸道、自以為是,又不肯承認自己孩子氣的小孩。
這人的主意也是一天一變,前一陣子拚命折騰欺侮沈雁石,現在倒好,千方百計地開始逗他笑了。而且花樣百出,有些根本讓人哭笑不得,失敗之後,他還會瞪著沈雁石質問:你為什麼不笑?
天,他都快頭疼死了,哪裡笑得出來?
這才知道什麼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這樣又過了半月,岳子青依然沒有消息,邵雲揚被囚禁的地方也依舊不知在哪?有一次他試探著問段飛鷹,結果換來一整夜的折騰。
而且現在段飛鷹幾乎不給他自主的時間,吃飯的時候要他在,睡覺的時候要他陪。平時的時候要他跟著,就連練功的時候也要他在一旁看。

當沈雁石問他:"你不怕我偷師嗎?"
他的回答令人吐血:"我的工夫又豈是一般人學得會的?"
其實這人的狂傲也不是全無道理,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來都平平無奇,可是五行四使聯手使出全身解術也奈何不了他。沈雁石雖然不願想,但不得不承認,這人的資質得天獨厚,如果他不是急於求成,再潛心修練幾年,父親可能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儘管不喜歡這人,甚至對他依然有著恨意,但從心底深處,沈雁石有些佩服他的。

但,僅限於他的武功。
"胡天八月即飛雪",尤其是在峰頂,雪來得更是早,事先沒有預兆,一覺本來,大雪已經覆蓋住了整個碧游宮,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雪還在天空飛舞著,如鵝毛,如柳絮,如飛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看樣子不把碧游宮淹沒不肯罷休。
"你們那裡不下雪嗎?看你的樣子像是沒見過雪一樣。"

"當然下,只是沒這麼大罷了。"沈雁石站在階前,不時伸手捉住幾片雪花,漫不經心的答道。神思早已因這句話飄到了千里之外的家鄉。

"每年的冬天都要下幾場雪的,下雪的時候小孩子們就會很高興。因為可以堆雪人,打雪仗......"
"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什麼?"段飛鷹皺起眉頭,看來是真不知道。
"從沒玩過?不會吧?這裡應該總是下雪。"

"沒玩過就是沒玩過,那時都在忙著練功,誰有閒情去玩樂?"碧游宮的原主人蕭碧海是個武癡,段飛鷹從小跟著他,記憶之中除了練武就是練武,從不許他分半點心。尤其敗給了沈成風之後,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徒兒身上,更是嚴厲得近乎苛刻。五行使雖是和段飛鷹一起長大,但他們視之為主人,自然也不敢沒大沒小玩鬧在一起。別說堆雪人,凡是一般小孩子玩過的東西,段飛鷹都是聽都沒聽說過。
沈雁石忽然對這人多了幾分憐憫,難怪他武功這麼高,卻原來所有的童年樂趣都被剝奪了。

段飛鷹忽道:"你說的那些很好玩嗎?"要他玩得開心,應該就會笑了吧?拉起沈雁石的手,"我們去堆雪人!"

"啊?"天,你多大了?
大人如果玩起來,有時比小孩子還要瘋。沈雁石起初還在心裡笑段飛鷹是個大小孩,不想自己很快也沉浸在其中了。
這些年來為凡塵俗事所擾,早已失了少時的那份天真。如今玩一玩兒時的遊戲,那種感覺竟像是又回來了。
兩人一起動手,一會兒一個大大的雪人就堆成了。段飛鷹左看右看甚覺滿意,但總覺得又像是少了點什麼,說道:"你看這一個雪人豈不孤單?我們再做一個和他手牽手好不好?"

也不等沈雁石回答,又動手作另一個。有了前一個的經驗,段飛鷹可謂駕輕就熟,兩個牽手的雪人很快就親密的立在雪中了。
沈雁石呆呆地看著兩個雪人,神思不覺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子青來沈家莊的第一年。那一年,沈家莊也在飄著鵝毛大雪,子青和鳳舉一起在前院堆雪人。那時父親不讓自發他們一起玩,甚至靠近他們也不行。所以自己只能躲在月亮門後,偷偷地用充滿希冀和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

希望他們能發現自己,邀自己一起玩--可是他們從來都沒有發現過。
從來沒有。

他遠遠看到子青和鳳舉也堆了兩個大大的手牽扯手的雪人,然後子青看見鳳舉的手凍紅了,就小心地握住,為他揉搓取暖,輕輕呵氣,那愛憐橫溢的目光是自己一輩也忘不了的。
後來自己也曾堆了一個雪人,可是沒有人堆另一個跟它牽手,雪人的樣子很孤單、很寂寞,當然也沒有人為自己凍紅的雙手取暖,凍壞的手真的很痛,從那以後自己再沒有堆過雪人。
"你在發什麼呆?"
發呆?是呀,想起以前的事,自己就會莫名其妙地發呆。
"你的手都凍紅了,怎麼這樣禁不住冷?中原的人就是嬌氣!"

一雙大手將自己的手包起,輕輕的揉搓著,見遲遲暖不過來,乾脆放進懷中。

"像冰塊一樣,你真是練武之人嗎?"對方仍在粗聲粗氣地抱怨著,可手上的動作卻小心得很。沈雁石有著一瞬間的恍惚,眼前的人臉孔漸漸模糊了,只剩下一雙溫柔關切的眼,喜歡被這樣注視著,喜歡......
忍不住綻放出一絲艷麗的微笑來。
"你的日子過得好像很得意?"

刻薄的聲音傳入耳中,是好久沒有對他發難的烈火使。
沈雁石淡然道:"烈火使此言差矣,被囚之人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哪裡有什麼可得意的?"

不想和這人糾纏不清,沈雁石繞開他走了過去,卻被烈火使閃身攔住。

"你不得意?先是青木使,再是主人,一個個都被你迷得暈頭轉向,玩弄於掌股之間而不自知,你怎能不得意?"
抬起沈雁石的臉,他道:"真看不出來你有什麼魅力,就憑這張臉也能勾引男人?"
這簡直就是侮辱了,沈雁石臉色蒼白,正想反駁,可轉念一想,他說的話雖然難聽,但也是事實。邵雲揚是因為自己而背叛了碧游宮,現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段飛鷹,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奇異舉動,自己多多少少也有幾分明白了。
可是,這些事還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來置喙。

"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先走了。"

見他真是說走便走,絲毫不為所動,烈火使又急又氣,跺腳道:"邵雲揚為你受苦,你卻在這裡逍遙快活,你這人怎麼全無心肝?"

什麼?沈雁石霍然回頭:"你知道他在哪裡?"
"我告訴你,你肯去救他嗎?"

"請你告訴我。"沈雁石神色肅然,眼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勇氣與堅定。
烈火使看著他的眼睛,咬住嘴唇,許久,像是下了決心似的道:"若真能將他救出來,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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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想過邵雲揚的囚禁之所竟不是在碧游宮內,難怪沈雁石遍尋不著。在峰腰處,有一個天然生成的石洞,洞口極窄,僅能通人。據說這裡是歷代碧游宮主處置叛徒的地方。所有的背叛者都會被關進這裡面壁思過,直到老死。若不是烈火使指點,他恐怕永遠也找不到。

那日烈火使說道:"若想讓他離開,非你去不可,他......不肯跟我走。"
說這話時,少年眼中有著極度的傷感與不甘,沈雁石忽然明白,為什麼他會一直和自己過不去。也忽然發現,儘管性格有些張揚任性,這烈火使其實是個心思很單純的少年。
今天也是他設計將段飛鷹引開,自己才得以抽身。

跳下巖洞,一股陰寒之氣一瞬襲來,沈雁石不禁打了個寒噤,這裡能住人嗎?

巖洞裡沒有燈火,只從窄小的洞孔中透出幾絲光來。沈雁石過了好一會才能習慣這種黑暗,但稍遠處的景物依然模糊難辨。
"邵雲揚?"

試探著輕輕叫道,希望能得到回答。
一聲輕歎傳來:"我對你說過,我不會離開的,你還是走吧!"
沈雁石循聲望去,只見靠巖壁處影影綽綽有個身影,似在盤膝而坐,看不太清面貌,依稀是邵雲揚。

原來他真的在這裡,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只因為自己......
輕聲問道:"你不記得我的聲音了嗎?"

那人"啊"的一聲驚呼,身子晃動了幾下似乎想要站起來,牽動著鐵鏈聲叮噹聲,終於又頹然坐下。

"雁石,是你嗎?你......怎麼會來?"

"我來救你。"沈雁石屏住呼吸,慢慢步上前去,心中真的很怕會看到一副淒慘的景象。還好,他毫髮無傷,只是有些憔悴而已。
邵雲揚也在看他,藉著淡淡的光線,仔仔細細,反反覆覆地瞧,與印象中的相印證:他好像又瘦了。這些日子以來一定又吃了不少苦吧?心中充滿憐惜之情,卻忘了自身所受的苦楚。

"你如果能走,就自己離開,別管我了。"邵雲揚臉上泛起一絲苦笑,抖抖身上的鏈子,"我怕是走不了了。"

"未必。"沈雁石一躬身,掏出一把匕首來。這本是他的貼身匕首,陷入碧游宮時被烈火使搜了去,如今想到他去救人應該用得著,就還給了他。
提起匕首,正準備將鐵鏈斬斷,不料邵雲揚卻道:"且慢!"

沈雁石一怔停手。
"雁石......"邵雲揚長長歎息一聲,心中千頭萬緒,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緩緩地道:"我其實是個孤兒,七歲那年父母就雙雙亡故了。"

沈雁石輕噫了聲,不知他為何這當口說這些,聽他語氣間甚是傷感,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是好。
"......如果不是遇見老主人,我這條命暢快葬送在雪地裡了。"回憶起少時之事,感慨極深,"老宮主將我帶回碧游宮,又教我武功,這番養育之恩,教導之德,我粉身碎骨無以報,早已在心中立誓永遠跟隨主人......"
沈雁石凜然道:"可你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個沈雁石讓你......"這輩子自己總是虧欠了這個人的。
邵雲揚搖頭打住了他後面的話:"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在這裡面壁也是......我無意背叛主人,既然你已無事,我就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麼?等死嗎?眼前的人一臉落寞,哪裡還是當初那個多方相助自己的意氣男子?明白是什麼令他變得如此,卻偏偏無力幫他--只因他想要的東西,自己早已遺失在某人的身上了。
心痛,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但就放任他留在這裡直至老死?
"你不是說過要帶我離開嗎?"
"可是......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了......"臉上多了些苦澀,他已經不能再為雁石做什麼了,還有什麼理由留在他身邊呢?

"你以為放你留在這裡,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自行離去?"不想這樣說的,可也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打動他。
邵雲揚一震,抬頭看他明亮的眼睛,心裡忽然明白了什麼,抖聲道:"好,我們一起走!"

削斷鐵鏈,邵雲揚終於可以站起來,卻因長時間的坐姿,雙膝早已僵硬,只走了一步便向前撲倒。沈雁石連忙上前去扶,黑暗中腳下一絆,幾乎也要跌倒,回頭看時,竟是一根小腿骨。再向前看,一具白骨倚在巖壁邊,白骨的腳踝處鎖著一條精鋼製成的鎖鏈。
"那是以前在這裡被罰面壁的人,人死了,久而久之化成了白骨。"
沈雁石驚疑地看了一眼那具骨骸,手心不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一直留在這裡,邵雲揚的下場只怕也會如此吧?想到此處,扶起邵雲揚:"我們走!"

"你們還走得了嗎?"

平靜的聲音聽在沈雁石和邵雲揚的耳中卻無異於晴天霹靂。兩人倉惶抬頭,只見段飛鷹從洞口處跳進來。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可眼睛裡卻明顯孕育著狂風暴雨。

他真的是氣極了。先前烈火使邀他去打獵,他欣然應允,想到沈雁這些日子以來著實辛苦,好心留他下來補眠。在山中獵下一隻極為珍貴的純白雪貂。心想正好做成皮裘給沈雁石穿--這人也不知是不是太嬌氣,手腳永遠都是冰冰涼的。

興沖沖拿回來給他看,哪知遍尋他不著。當時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忙來到這思過洞,不料,首先聽到的就是令他氣炸肺的一句話。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在生氣,總之,生氣就是生氣。而他從來不會虧待自己,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在這兩人身上發洩出來。
"主人。"邵雲揚一見是他,又是激動,又是惶惶,還夾雜著幾分恐懼。多年相處的經驗告訴他,主人在發怒,不自覺伸手護住了沈雁石。
段飛鷹的眼睛就盯在那雙手上,不悅之意更甚:"你還當我是主人?"
邵雲揚黯然道:"不管怎樣,在雲揚心目中,雲揚依舊是碧游宮子弟,主人也依舊是雲揚的主人。"
"是嗎?"段飛鷹鷹目一張,眼跳精芒大盛,喝道:"那你為何不守宮規,私通敵人。還意圖逃跑?"
邵雲揚跪了下來:"雲揚本無意逃走,全聽主人處置,只是希望主人能網開一面,放了......沈雁石。"回頭看了一眼沈雁石,眼中是憐惜不捨。

段飛鷹臉色更加陰沉,冷笑道:"你對他還真是情深意重,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早就已經是我的人了?"

"什麼?"邵雲揚一呆,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雁石。

"我和他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的肌膚之親,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我都見過,撫摸過。昨天晚上,他就睡在我的懷中,在我的身下婉轉呻吟......"

明知道這樣說其實很下作,也明知道這樣會傷到沈雁石,可是惡意在心中不斷擴張,就是見不得這兩人你儂我儂的情景。
"雁石?"邵雲揚只覺頭腦中一片混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雁石到底遭受過什麼?

段飛鷹每說一句,沈雁石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卻始終緊緊抿住嘴唇,不發一言,直到此時才道:"他說的每一字都是真的。"
慢慢向後退開幾步,手中流光一閃,匕首已抵在項間。
"雁石!"邵雲揚一驚站起,生怕他激動之際會做什麼事來。

段飛鷹眉頭一皺:"快把匕首放下。"

沈雁石漠然看著他,冷冷地道:"放他走,我留下。或者是我們兩個一起陳屍在這裡,你選一樣。"

這聲"我們"聽在段飛鷹耳中著實刺耳,冷哼道:"我若都不選呢?"
沈雁石不答,手腕微沉,匕首何等鋒利,早已劃破頸項,鮮血涔涔流下。
段飛鷹這一段日子與深雁石相處下來,早就領教了他的倔強,眼見鮮血流下,他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又是生氣又是著急,心頭一軟:"罷了,你去吧!"
"快走。"眼前漸漸發黑,沈雁石知道自己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兩人的情形如雲揚一點一滴看在眼裡,忽然明白,自己不但幫不到雁石,只怕早已成了他的累贅。因為有自己在,所以雁石心有顧忌,不能做想做的事。無形之中,自己早已成了段飛鷹手中一根繩索,使得雁石縛手縛腳。

若是自己死了,或是留在這裡,雁石只怕一生難安!

也罷,邵雲揚,你既愛他,又何必用"情義"二字將他套住?離開此處,以後是死是活是你的事,至少現在讓他安心吧!

"你......保重!"雙眼早已被鮮血刺痛,邵雲揚縱身一躍,跳出洞穴,掩面奔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生握這一回頭看見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雁石,雁石!此生只怕一再無相見之期了!

"噹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段飛鷹搶上前去,接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項上的傷口很深,所幸沒有傷到喉管。在寒水使處上藥包紮好,段飛鷹就將沈雁石拖回寢宮,重重摔在了床上,隨即他的人也撲了上去。

扯開帶血的衣襟,瘋狂地在那胸膛上啃咬,一如當初兩人第一次交媾。而那具可惡的身體也一如當初毫無反應。還以為兩人之間已經開始有些融洽了,原來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不知名的暴怒,彷彿胸中要炸開了!

"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話?"

要他說什麼呢?還有必要再說什麼嗎?

"你殺了我吧!"

段飛鷹一怔,離開邵雲揚他就要死了嗎?在他心中,自己又算什麼?怒氣陡增到最高點,"你忘記我的話了?在我沒有玩盡興之前你休想死!"



撲上去,狠狠懲罰說出這樣的話來的那兩片唇,反覆糾纏、撕咬,直至破裂流血,分不出是自己的,還是他的,然後細細的品嚐、吞噬,讓兩人的血流到一起,再也分不開。

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也從沒想過會有一天為一個人而瘋狂。好可怕,變得完完全全都不像自己了。

"殺了我,你就不會再有煩惱了。"
段飛鷹全身一震,猛地抬頭看他--沈雁石的表情平靜的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眼睛雖然對著段飛鷹,卻映不出他的影子來。

也許這人的眼裡從來就沒有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段飛鷹的心好像被小刀劃過,涼絲絲的痛,不對勁了,不對勁了,自從沈雁石來到這裡,一切都不對勁了!

殺了他,自己就不會再有煩惱,這話也許不錯。
手慢慢舉起,劈下,卻生在半空中生生頓住!
"不,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慢慢的搖頭,失神地說出這兩句話,段飛鷹忽然一聲狂吼,出手如風點住了沈雁石的穴道,隨之一躍而起,衝了出去。

"砰"的一聲,一隻香爐承擔了他所有的怒氣,被一掌震得四分五裂!
整個寢宮似乎都在震動著,巨大的響聲不停地迴盪、低鳴......

沈雁石面對著天花板,神色木然,身外的一切似乎都與他沒有了關係。只有眼中卻流露出濃濃的傷感和倦意。

這世上為什麼總有人喜歡自尋煩惱?邵雲揚是這樣,段飛鷹是,而自己......也是。

陰雲依然籠罩在碧游宮上空,似乎再也移不開了。段飛鷹秉承了一貫的洩憤方式,不斷索取著沈雁石,比以往更粗暴、更強烈。

沈雁石的穴道始終沒有解開,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任他予取予求,但他也始終沒有回應過段飛鷹。
兩人之間開始沒有言語,而段飛鷹的行為也越來越古怪。沈雁石常常聽到他在外間不停踱步,彷彿一隻困獸一樣,腳步聲充滿了焦躁、不安、矛盾,還夾雜著幾聲低沉而急促的喘息。時不時更會有什麼東西審美觀點擊碎的聲音。

起初,沈雁石心不在焉,對此充耳不聞,然而時日久了,那腳步竟是越來越清晰,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心上。

漸漸的,沈雁石發現自己竟不敢正視段飛鷹的目光--那強烈的,蘊含著渴求,絕望與痛苦的烈焰幾乎要燒痛了他的眼睛,這讓他不自覺的迴避。

而段飛鷹出現在寢宮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他。開始沈雁石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可又慢慢感覺不安起來,總覺得少了什麼。每次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他就會忍不住側耳細聽,當發現不是段飛鷹的時候又會莫名其妙感到心裡空落落的。
總之,是不對勁了。
寢宮的門再次打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進來,夾帶著一身濃烈的酒氣,直直撲到沈雁石的身上。
沈雁石張開眼--段飛鷹?怎麼會是他?

印象中他不是個好酒的人,碧游宮中雖有珍藏的佳釀,卻很少見他喝酒,更是沒有醉過。可是他今天卻是真的醉了,一貫冷靜陰沉的雙眸此時一片朦朧,臉上也醉態可掬。

他呵呵地笑著,托起沈雁石的臉,左看右看仔細打量,忽然皺眉道:"沈雁石,你為什麼不理我?"
沒有必要和醉酒的人胡纏,沈雁石淡淡地道:"你醉了。"
段飛鷹發起怒來:"誰說我喝醉了?我很清醒!"
喝醉的人都這麼說,沈雁石歎了口氣,這人一喝醉,本性就暴露無遺了。
大手在沈雁石臉上來回摩娑,段飛鷹癡癡地道:"雁石,除了師父,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在乎過的人,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在乎一個人過,你知道嗎?"
我知道!沈雁石在心中輕歎。
"可是,你為什麼都愛我呢?你總是對我冷冷淡淡的。"他的樣子像極了被人遺棄的小狗,表情既哀怨又委屈,還有幾分可憐。
在一個三十歲的成熟男人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其實是很可笑的,但沈雁石卻笑不出。對上段飛鷹的眼睛,他心頭不由一震,那雙眼睛裡有乞求、有期盼、有恐懼,和他最熟悉的,一層層堆積起來,伴隨他二十年的--寂寞!

深如海水般的寂寞!

才發現其實兩人有些相似--都在渴望著愛......與被愛!
也同樣無法得到!

"你一定倦了,去睡吧。"語氣不自覺的放柔,好像在哄孩子。

段飛鷹眨眨眼,笑道:"我是倦了,要睡了。"閉上眼睛,將頭埋在沈雁石的心臟處,"我喜歡聽你心跳的聲音,兩個人一起跳,很熱鬧。"
"什麼?"沈雁石沒聽懂,想問他,卻聽鼾聲微微響起,段飛鷹竟趴在他身上睡著了。

段飛鷹的身材本就高大,練武之人骨頭又較常人為重,壓著沈雁石,幾乎令他透不過氣來,偏生又動彈不得,沈雁石試探著叫:"段飛鷹?"

段飛鷹迷迷糊糊應了一聲,頭在沈雁石身上磨蹭幾下,尋了個較為舒適的所在,又沉沉睡去了。睡夢中嘴還不停的一張一合,發出含混的夢咽聲,細聽時,卻是:"雁石,愛我,愛我......"

心底深處被什麼東西充盈的滿滿的,似乎就要流出來了。

"我知道你醒著,我有話對你說。"

身穿水藍色衣衫的人目光在沈雁石臉上逡巡許久,終於開口。
沈雁石張開眼:"段飛鷹要你來的?"
"不是。"頓了頓,寒水使道:"我來帶你下山。"

"你?"沈雁石上路露出驚疑之色,他在天山這些日子,與寒水使也曾會過幾次面,但幾乎很少交談,寒水便總是冷冷淡淡的,默默跟在段飛鷹的身後,不發一言,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樣。但段飛鷹交待下來的每一件事,他都會無條件服從,力求做到最好。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擅自來找沈雁石說話,已經是奇怪了,更何況還要帶他走。

"你以為我是要幫你?"寒水便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目中露出無法掩飾的厭惡之意,"我只是不希望主人再為你痛苦下去,只要你離他遠遠的,讓他永遠也見不到你,終有一天他會將你完完全全的忘記。"
是嗎?沈雁石心下黯然,但願如此吧!"什麼時候?"

"現在。"寒水使解開他的穴道,"主人又喝醉了,顧不到你。"
又喝醉了?心頭掠過一絲憐惜不忍,沈雁石搖搖頭,告訴自己,你離開才是幫他,跟著寒水使便掠了出去。

這次的逃亡顯然是經過寒水便精心的策劃籌備,兩人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攔,順利來到山腳下。

沈雁石早已不做生還打算,此時站在山下,竟覺得不似真的。回首峰頂,悠悠歎了口氣。

他背對寒水使,所以他看不見寒水使目中一閃而過的殺氣,也看不見無聲無息向他背後襲來的匕首......

匕首沒入後心,既快且準。沈雁石哼了一聲,向前倒了下去。整個身子伏在雪地之中。
寒水使走上前,腳尖輕撥,將他身體翻了過來,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手指剛要觸到對方的面頰,不料沈雁石的眼睛卻睜開了!
寒水使大驚之下正想後退,可沈雁石等的就是這一刻,哪裡肯放過他?閃電般出手,一時封住他身前五處大穴,寒水使立足,跌坐地上。

"你......"
"見過變戲法嗎?"沈雁石反手拔下刺入的匕首,卻似被削下一節,尖頭不見了。還沒等寒水使回過神來,沈雁石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迎風一招,匕首又還復原狀。
"這不是你的匕首,是我的。"沈雁石從懷中又掏出一把匕首來,"你的在這裡。"
兩把匕首外形都很普通,所以也十分相似,不仔細看幾乎分辨不出,沈雁石將寒水使的那一把拋過去:"我的這一把看來沒什麼稀奇,卻是一位戲法師父送的,很鋒利實用,閒來無事時又可哄哄小孩子,走到哪裡都不忘帶著。當我發現你也有一把匕首時,就偷偷掉了包......會戲法的人,手都比較靈活些的。"

"可是你......"
"我怎麼會知道你要殺我?"沈雁石笑笑,"因為你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可我知道你非常討厭我,甚至是憎恨,你認為是我令段飛鷹痛苦,如果放我走,你卻怕我又回來糾纏於他,最穩妥的方法當然就是殺了我。人死了,遲早會被淡忘,想必你已經將一切佈置得妥妥當當,好讓我看來是死於意外,誰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
寒水使咬牙道:"就算主人知道是我也無所謂,只要能除去你這禍害,就算要我粉身碎骨也不要緊!"

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可見他殺沈雁石之心有多麼堅決。

從沒想到自己一個男子竟會被看成是妲己、媚喜一類的人物,沈雁石不禁苦笑。長歎一聲:"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回頭看看碧游宮的方向,兀自笑了起來:"從沒想過我能活著離開這裡,其實死也沒什麼,被你殺了也不打緊,可是現在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目光變得悠遠朦朧:"我想回去見一個人,問他一句話。"
沈雁石走了。

"你的穴道兩個時辰後就會解開,應該不會被發現,現在只好先委屈你一下。"

寒水使問他:"你為什麼不殺我?"

沈雁石沒有回答,卻反問:"你很想死嗎?"

他不想死,知道自己不會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並不想死。所以他只有靜靜躺在雪地裡,等著穴道自行解開。

沈雁石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而雪又下了起來,將他的腳印蓋住,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主人應該是找不到他了吧?而他也應該會遵守諾言,不再回來,碧游宮又該從此安靜了。

忍不住會想,沈雁石想去見誰呢?是什麼人讓他露出那麼寂寞的表情?他難道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主人?

一道黑影出現在雪地中,靜靜的看了寒水使一陣,上前解開他的穴道。

"你很早就來了對不對?"寒水使狐疑地看向黑影,"為什麼不出手幫我?"
黑影不答,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不願回答的時候更是沉默不語。
"難道你不是來幫我的,甚至你想在危急的時候去幫他?難道你也......"

黑影冷冷打斷他的話:"讓他去,對誰都好。"

留不住的東西,何必勉強留住?苦了自己,也苦了別人。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像要把一切掩埋,碧游宮裡,段飛鷹趴在桌了上,酒瓶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神志已經不清了,卻喃喃的叫著:"雁石。"

沈雁石在山腳下買了匹馬,一咱催馬向東,他怕段飛鷹追來,中途不敢停留,漸行漸遠,終於整個天山山脈在視線中淡去,成了山水畫中的背景了。
段飛鷹的濃情,邵雲揚的的厚意,最終也會成為天山之行的淡淡遺憾,永遠沉澱在記憶中吧?相信那雙總是在睡夢中出現的寂寞眸子,總有一日不再追隨,對於自己來說,他們只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而反之對於他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就讓彼此兩兩相忘吧!
回去時走的依然是來時路,卻早已是兩樣心境,斜陽古道,西風瘦馬,無一物不是透著淒涼。回想來時的旖旎風光,如今只覺是一場繽紛美夢。夢醒,成空!

一人一馬鬱鬱而行,這一日終於到了甘家口地界。這裡雖屬要道,卻並不繁華,正午十分,沈雁石尋了一家小小的酒店打尖。
酒店說小還真是小,只有一個掌櫃,一名夥計。店中冷清,幾乎沒有什麼客人,兩人正趴在櫃檯上無聊地張望,一見沈雁石,招待的甚是熱情。
沈雁石生性喜靜,要了四色小菜,又尋了一個角落坐下,便吩咐那夥計不要理會自己,自行去吧。這裡店面雖小,收拾得倒很乾淨,四面竹樹環台,環境倒也清幽,可惜沈雁石滿懷心事無心享用,只是怔怔地出神。
不過他很快就被一陣喧嘩聲驚起,一抬頭,只見幾個麻衣漢子走了進來,這些人一個個目光炯炯,神情精悍,腰間挎的刀劍更是顯露了他們的身份,分明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
這些人一進來就挨著門口坐下。那夥計見他們決非善類,不敢怠慢,陪笑道:"幾位大爺要些什麼?"

"少囉嗦!"為首的麻衣人將夥計推到一邊,全不理睬。
掌櫃見狀,微一皺眉,心想:這些人不會是找碴來的吧?但他也知道這些江湖人是得罪不起的,只得上前道:"這夥計沒見過世面,有什麼衝撞幾位的地方還望見諒。不知幾位來到小店,想吃些什麼,小人好去弄來。"
一捅那夥計:"還不快給幾位賠罪?"
為乎者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我吃的東西你這小店也不見得有,只點一個你肯定有的來嘗嘗吧!"

頓了頓道:"我要一把'天絕劍'作菜,還要一份'天絕劍譜'下酒,速速拿來!"

聽到"天絕劍"這三個字,掌櫃彷彿被抽了一鞭子,臉部抽搐了一下,強笑道:"這是......這是什麼菜?小人從未聽說過。"
為首者尚未說話,一旁一個年紀較輕的漢子卻已沉不住氣,拍案而起,指著掌櫃叫道:"姓駱的,爺們已知道你的身份,你還裝什麼蒜?趁早將東西交出來!"
話說到這裡,不僅掌櫃的臉上變色,連沈雁石也不禁動容。
他雖不涉足江湖,但對江湖的一些掌故卻知之甚詳,據說這天絕劍是一位幾十年前縱橫江湖的武林異人所用之兵器,異人臨死之際,將他畢生武學精義藏於劍中,不知傳給了誰。江湖紛紛傳言誰若能得到天絕劍,就可獨步江湖,武林人士到處尋找,卻怎麼也無法覓得,這些年來人們的熱情也淡了,都以為是無稽之談,不想今日卻又重新被提起!看來這掌櫃就是得劍之人,只是他為何不再江湖中揚名立萬,反而窩在這裡賣酒,莫非還沒有參透劍中奧妙?
雙方劍拔弩張,看來很快就有一場火拚。沈雁石不欲攪入其中,只是出路被麻衣人堵死,離開不得。

正在這時,只聽馬蹄聲響,一人說道:"那人所說的酒店就是這裡吧?"
一聽這聲音,沈雁石只覺全身一震,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這溫厚的聲音不知多少次在耳邊回落,夢中纏繞,不是岳子青是誰?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也是為天絕劍而來?我該不該出去和他相見?半年來天天盼、夜夜等,如今人在咫尺,卻又猶豫了。

只聽又一個清亮中略帶尖銳的聲音道:"你看這裡這些馬,只怕我們已被人搶先了。"
鳳舉!
早該想到子青的身邊一定會有鳳舉在,沈雁石不及細想,閃身躲進了後面廚房,酒店中人雖多,但都在互相戒備,誰也沒有留意他。

貼著牆壁,外面的聲音仍然一清二楚,只聽那為乎的麻衣漢子道:"原來是沈二少爺和岳少俠,不知兩位有何貴幹?"他的語音幹幹的,底氣猶虛,顯然對這兩人極是忌憚。

沈鳳舉笑道:"龍五爺來做什麼,咱們也來做什麼。"

那龍五爺強笑道:"二少爺說笑了,沈家莊的家傳武功何等威力,天絕劍再厲害也不過是邪魔歪道,二少爺應當是不放在眼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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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邪魔歪道,終不免陷害武林,不如交給鳳舉將之毀去,豈不甚好?此間之事就不勞龍五爺費心,請回吧!"
三言兩語之間,竟是要將龍五打發走。此言一出,麻衣漢子頓時叫罵起來。

沈雁石心想:鳳舉為何一心要拿到天絕劍,難道想用來對付段飛鷹嗎?想到這裡,心中暗暗煩惱,竟不知是為誰在擔心。
龍五爺見沈鳳舉不肯鬆口,心下大惱,喝道:"姓沈的,龍某讓你不過是看在你老子的面上,你當是真怕了你不成?沈成風已經死了,看誰還給你撐腰!"

這話可觸了沈鳳舉的忌諱,冷聲道:"不需人撐腰,我一樣制得住你!"話音未落,長劍已如飛練一般攻了過去,幾乎是同時襲向龍五爺週身要害。
或許江湖人推重沈鳳舉是有些看在他爹爹面上,但神童之名也絕非浪得,他的劍術絕對可以別人一流劍客之列。百招過後,龍五敗相已露。
忽然岳子青一聲喝斥:"哪裡走?"一個人重重飛出,倒在地上,卻是那掌櫃要趁亂逃走,被岳子青發現點了穴道。

與此同時,沈鳳舉的長劍也沒入龍五肩胛!

"承讓。"

麻衣漢子們紛紛怒喝,亮出兵器便想一哄而上,卻被龍五舉手攔住:"住手!"

"可是......"

龍五怒道:"可是什麼?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你們就算加起來也不是人家的對手!"盯著沈鳳舉,"這一劍之仇,龍某早晚是要討回來。"

沈鳳舉淡笑道:"我等著。"

龍五揮手帶著人去了。

沈雁石躲在廚房,暗暗催促自己:沈雁石,你千辛萬苦來不就是為見他們一面?既然如此,你還猶豫什麼?
可心裡這麼想,卻始終邁不開腳步。

外面沈鳳舉的聲音又已傳來:"子青,你為什麼一臉不高興?你嫌我出手太狠了嗎?"

岳子青悶悶地道:"你明明可以不傷他的,為何要刺那一劍?那人的一條手臂怕是要廢了。"
沈雁石一驚,心想鳳舉出手想來很有分寸的,決不胡亂傷人,但子青的話又絕對不會假。
沈鳳舉歎了口氣:"我也不想,只是我聽他說到爹爹就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心腸好,這些日子以來,多虧有你在我身邊,我才能撐過來。爹爹媽媽已過世,連大哥也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討厭我。"說到後來,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沈雁石聽到"連大哥也死了"這句,不由一呆,自己明明還活著,怎麼他們就當他死了?
沒時間給他多想下去,岳子青柔聲道:"我怎會討厭你?我發過誓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的。"

沈鳳舉歎道:"你對我這麼好,可笑我以前竟以為那是兄弟之情,不過總算還明白的不算晚......"

兩人又說了些什麼,沈雁石已經聽不見了。

想哭,哭不出;想笑,也笑不出來。
原來如此!
只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揉爛,再狠狠踩在地上哚上幾腳!
沈雁石,你苦苦思念著人家,人家心中可未見得有你一分一毫!你算什麼?只是人家排解寂寞的消遣罷了。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你這小丑也該退場了。
其實應該恭喜子青的,恭喜他得償夙願,想來他是在鳳舉感情最脆弱時傾心守候,終於贏得了鳳舉的心。

好,很好!
剛剛還在猶豫要不要出去,現在看來不用了,在他們心中,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何苦再出去徒增困擾?那句憋在心裡很久的話,也不用問了,答案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說,天絕劍在哪裡?"
沈鳳舉解了掌櫃的穴道,厲聲逼問道。

"你不說就行了嗎?細細的找,總會被我找出來!"
"你找不出的,因為劍已經不在這裡了,我的徒兒已經帶走了。"

岳子青失聲道:"難道是那夥計?"
"他人呢?"

"逃走了,我不知他......"

沈鳳舉跺了跺腳,向掌櫃道:"你讓他去了哪裡?快說,不然莫怪我手狠!"
那掌櫃"啊"的一聲慘呼出來。

"鳳舉......"

岳子青心下不忍,正想勸誡,卻被沈鳳舉攔住話頭:"你不想報仇了嗎?"
岳子青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你說不說?"

掌櫃忽然笑了:"你本事再大,出無法逼死人說話。"

"不好!"沈鳳舉一聲驚叫,"他......他竟然服毒自盡了。"
兩人又驚又怒,岳子青道:"趁還來得及,我們去追!"雙雙掠了出去。
酒店裡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沈雁石一個。沈雁石緩緩步入外間,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對著一室狼籍,茫茫然竟不知身在何方。

目光觸到掌櫃的屍體,這才猛然驚醒,心裡微感惘然,暗想總不能讓他陳屍在這裡,人死總要入土為安才是,走過去想去拖起屍首,不想剛到近前,那屍體眼睛一眨,竟然動了。

沈雁石一驚之下,向後掠出,只見那"屍體"翻身坐起,睜眼看到他時也吃了一驚。
"你是死是活?"
"怎麼還有人在這裡?"
沈雁石心念電轉,已經明瞭:"你詐死!"什麼劍被夥計拿走云云都是騙人的,那般重要的東西他怎會放心交給他人?他自知不是沈鳳舉和岳子青的對手,不過藉那夥計引走兩人,再用龜息大法令人以為他已死,好藉機逃逸。
掌櫃目露凶光:"你既知道我的秘密,可留你不得!"在腰帶處一摸,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軟劍來,揮劍向沈雁石攻將過去。
他方才被岳子青制住原來是故意示弱,軟劍施展開來招招致命,凌厲至極。沈雁石武功本不弱於他,只是兩手空空,只能躲閃,漸感難支。
酒店極為窄小,雜物又多,沈雁石躲閃的餘地十分小,忽然之間,腳下被倒地的椅子腿絆住,整個人站立不穩,向後倒去,軟劍宛如靈蛇一般,緊隨而來!

罷了,罷了。
沈雁石閉上眼睛,只等利刃穿心那一刻,卻聽一聲慘呼,接著,寶劍落地,掌櫃一臉震驚,仰天跌倒,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他的後心被一隻枯枝穿過,這回真的死了。
沈雁石呆了呆,叫道:"哪位高人相助,請現身一見!"

連叫數聲,卻沒有人回答,跳出酒店四下張望,也不見高人的影子。遠遠的有兩匹馬急行而來,卻是去而復回的沈鳳舉和岳子青。想是兩人發現被騙,又趕了回來。
沈雁石正想避開,不料卻被沈鳳舉眼尖的發現,施展輕功攔在他身前。
"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沈雁石不欲與他相認,心想:你們當我死了,我就死了吧。半側著身,低下頭,啞著嗓子道:"我是過路的。"

這時岳子青已奔入酒店,一見裡面情形,頓覺與外面那人有很大關聯,叫道:"鳳舉,攔住他!"

沈鳳舉更不答話,一掌拍了過去!
沈雁石料不到他會突下殺手,想要躲時,掌風已襲到身前,直覺身子輕飄飄的,飛了出去。
"大哥?"

"雁石?"

好像最近一段時日自己很容易受傷,也很容易昏倒,明明不是這麼嬌弱的人呀!

恍恍惚惚記得,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起。
記得,有人關切地叫著自己。

記得,有人溫柔地給自己餵藥。

是誰?是誰?
張開眼睛,對上一雙焦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一見他醒來,臉上的神情頓時變為驚喜......
段飛鷹?
"雁石,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我......我們都擔心死了!"

"子青,是你?"虛弱無力的聲音帶著些許失望,說話的人沒發覺,只是奇怪:為什麼自己居然想到段飛鷹呢?

"大哥,對不起,我無意的。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怎麼也想不到是你呀!"一旁的沈鳳舉不容人說話,搶上來解釋道,臉上有著難得一見的心虛。

即使是旁人,你也不該突下殺手--這些話沈雁石沒有說出口。他和鳳舉雖是親兄弟,但始終有些隔閡,無法擺出兄長的架子來教訓人。

"不妨事,反正我的傷也不重。"
"誰說不重?少爺你都昏倒了。"小小的腦袋擠到床前,一臉忿忿不平,卻是沈雁石的小廝沈安。
沈雁石瞥見沈鳳舉一張俊臉變了臉色,忙喝道:"沈安,別瞎說,我不要緊的。"心裡奇怪,沈安年紀雖小,但不是個不守分寸的人,怎麼敢公然挑釁鳳舉?

岳子青也道:"大夫不是說了嗎?雁石是因為奔波勞碌,身體虛弱,才會體力不支昏倒。"
沈安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奔波勞碌,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沈鳳舉猛的站起,道:"大哥你好好將養身子,這裡悶得緊,我出去透透氣。"說罷,向外便走。

"鳳舉!"沈雁石和岳子青齊聲叫他,岳子青更想追出去,回頭看了眼沈雁石,卻又停住腳步。
"沈安,你出去,我有話和你少爺談。"
沈安看了眼自家少爺,見他也點頭,這才應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出去。

房門方自關上,沈雁石只覺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擁進一具溫暖的懷裡。
"雁石,你還活著,真太好了。"溫熱的氣息吹在項間,微微顫抖的肩頭顯示出說話人心中的激動。

一時間也想伸出手去回擁住對方,心念一轉,雙手遲疑著,反而將他推了開去。

"雁石?"岳子青一怔,發現他眼中的疏離,心中一陣刺痛。
燭影搖動,映得人臉上忽明忽暗,也映出了兩人的心境,何嘗不是喜憂參半?
岳子青長歎一聲:"雁石,我知道你心裡有諸多疑問,這半年來的確......的確發生了不少事。"

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日岳子青救出沈鳳舉後,就回到先前投宿的客棧,等了一宿不見沈雁石回來,便知道他失陷了。岳子青心急如焚,就想回去救援,哪知這時沈鳳舉卻突然發起高燒,神智不清。
天山邊陲之地,別說醫生,連像樣一點的藥鋪都沒有,好不容易退了燒,已是十天之後了。而沈鳳舉病雖好了,身子依然虛弱不堪,而且變得一刻也離不開岳子青。

岳子青既掛心沈雁石,又放不下沈鳳舉,左右為難,又想自己一個人也不是對手,終於狠狠心,找到沈成風生前好友趙沖,一來將沈鳳舉托在他處,二來也請趙沖助拳。

趙沖雖感為難,但他素來是將沈氏兄弟當作自己親生一般,遂約了幾個好友,一同來到天山要人,哪知頭一回合就被挫敗,趙沖還受了傷。過了幾天,眾人正商量著怎生救人,不料碧游宮中卻拋出一具屍首來,說是他們的舉動激怒了段飛鷹,已將沈雁石殺了。

沈雁石忽然想起,那天聽到一陣喧嘩之聲,隨即段飛鷹就問他關於子青的事情,想來就是他們去救人的那天了。自己竟然沒有發覺,只是苦等許久沒有消息,一顆心已經堆滿了失望,不敢輕易往好處想,生怕希望終成失望。

後來,段飛鷹的脾氣忽然變好,想來就是拋出屍體將眾人哄下山去,自以為是妙計,得意忘形--那人就是那種脾氣。

想到這裡的時候,心裡卻沒有對段飛鷹著惱,反而在腦海中描繪起那人洋洋自得的模樣便覺得好笑。
"那屍首血肉模糊,難以辨認本來面目,但身形卻與你有九分相似,我真蠢,想不到他們竟會弄具假的來,也就相信了。我......雁石,你可知道,當我聽到你死了的時候,有多麼的痛不欲生?"
是嗎?可你還活得好好的,還和鳳舉......
"可是,我又想,我已經失去了你,再不能失去鳳舉了。"
"所以回來後你就一直照料鳳舉,而他也終於被感動,回應了你的一番心意?"沈雁石笑著,笑容中卻有著淡淡的嘲諷。子青啊,你療傷癒痛的本事,著實是令人佩服。
在沈雁石明澈的目光下,岳子青忽然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忍不住急道:"雁石,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還活著!"
為什麼反覆重複這句話,難道除此之外你就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嗎?
"現在,我活著回來了,你準備怎麼安置我呢?"並不是喜歡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心中不忿岳子青的姿態,話就這麼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了。

岳子青臉上的表情一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還是雁石嗎?還是那個平靜淡泊、溫和寬厚的雁石嗎?哀聲道:"雁石,別這麼說。"
那該怎麼說呢?在你心裡,沈雁石應該是無限包涵容忍你的一切,只因為他愛你?
話堵在喉頭,依然沒有出口,只為他哀我心如秤的眼神,不由得心軟。
沈雁石呀,你縱然怨他,氣他,終究還是無法狠下心腸恨他,所以你活該受苦!
自嘲地一笑:"去看看鳳舉吧!他從小受不得氣。"
以為他在說反話,岳子青僵立不動。
"我們是兄弟,以前是,將來也是,好好珍惜鳳舉。"

你已負了我,可不要再負了鳳舉。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明明知道你心裡有鳳舉,還是傻傻地陷了進去。
"雁石......"艱難地張口,想說什麼,卻被打斷。
"我倦了,想睡一會兒,你去吧!"

打了個哈欠,面朝牆壁躺下,看樣子不打算再說話了。
岳子青癡癡望著他的背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是傷心?是遺憾?是失落?是慚愧?還是感激?百味陳雜,說也說不清。
很想伸出手去將他圈在懷裡,細語求他原諒,挽回他,可是自己已經沒有那他立場和資格了,雁石已經為他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無疑是最好的。
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沈雁石似乎已經睡著了,只在聽到門被輕輕帶上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才抖動幾下。
岳子青的前腳離去,後腳一條小小的黑影便偷偷溜進了沈雁石的房間,躡手躡腳地來到床前,輕輕叫道:"少爺,你睡著了嗎?"
沈雁石翻過身來:"我睡著了,別吵我。"
"少爺!"
"好,好。"沈雁石笑著起身,不想卻牽動了傷口,胸口有如針扎般疼痛,忍不住輕哼一聲。

沈安立即緊張兮兮地湊過來:"少爺,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惡化了?"

閉目調息一陣,漸覺痛楚消減,張眼見沈安幾乎都要哭了,展顏笑道:"傻瓜,騙你的。"
沈安呆了呆,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少爺你好壞呀!人家擔心死了,你還騙我!開始還以為你死了,我哭了好久,眼睛都哭腫了,嗚......好不容易你回來,又受了傷,我又怕極了,怕你......結果你還來嚇我,哇......"
他的哭相實在不好看,只好抱住他安慰:"別哭,別哭,我不好,真是的,我怎麼值得嚇我的小沈安呢?"
安慰了一陣,沈安的哭聲停了,這才抽抽啼啼地說起別來情景,與岳子青所言大同小異。

只是他小孩心裡,又護主,覺得岳子青和沈鳳舉沒有照顧好大少爺,致使他"被殺",所以對這兩人多有不滿。好不容易沈雁石平安歸來,又被沈鳳舉打傷,小心眼裡便認定了是二少爺不好。是以每每跟他過不去。
沈雁石心中暗歎:身邊人中,大概也只有小沈安,才會將自己看得比鳳舉重要。
"二少爺不是故意打傷我,以後不許再對他無禮,知道嗎?"
"可是......"心裡想說在沈家莊裡那次他可是絕對故意的。

"沒有可是,聽話!"
"哦。"聲音裡透著委屈。
"等我傷好了,帶你出去大吃一頓。"

大眼睛立刻閃閃放光:"好!"
第二天,沈雁石離了養傷的客棧,隨沈鳳舉和岳子青來到趙沖的府第。原來這兩人嫌沈家莊偏僻,自天山回來就一直寄住在趙府上,沒有回去過。
"大摔碑手"趙沖以內力冠絕當世,家中自然少不了治療內傷的聖藥,沈雁石修養了幾天,身子便基本恢復了。
這幾天中,沈鳳舉和岳子青見了他都十分尷尬,尤其岳子青小心翼翼的態度更令人不舒服。沈安也嫌這裡太氣悶,嚷著要回沈家莊去。偏偏一說要走,趙沖等人又攔住他不放。

其實留他下來做什麼呢?看人家柔情蜜意嗎?半年前或許還能忍受,如今卻怎麼也無法裝作無事了。
這天支開了沈安,自己一個人在園中散步,眼見滿園的花都謝了。只有菊花尚好,一支支臨西風,飲清露,高雅脫俗,不期然想起李清照的那句來: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反覆吟詠,不覺癡了。

清風吹過,幽香四溢,然而殺風景的是,一陣吵嚷聲也隨風而來。
沈雁石皺了皺眉,本想離開的,卻因話中隱約的"雁石"兩字又前進了幾步。--他雖不欲聽人隱私,但涉及到自己,難免動了好奇之心。

穿過假山,對面就是趙府的書房,聲音便是從這裡傳出來的。書房的窗戶大開,剛好可以看到裡面的兩個人,卻是沈鳳舉和岳子青。

沈鳳舉叫道:"雁石說,雁石說,你知道自從大哥回來,你已經說過幾個'雁石說'了嗎?"
岳子青道:"那是因為他說的有道理我才聽的。姨丈和姓段的是公平決鬥,本就說好不得報復,現在雁石又平安歸來,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再去尋釁。何況,你我也不是那段飛鷹的對手。"
"你怕什麼?天絕劍已經在我們手中,只要參透其中奧秘,還愁敗給他嗎?"

"要勝也要靠家傳武學,這才勝得光彩,用那些邪魔歪道的功夫,勝之不武。"
"......"

沈鳳舉不由語塞,看來這話是說到他心裡去了。

岳子青攬住他,柔聲道:"鳳舉,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姨丈雖逝,英明猶在,那段飛鷹遠在天山,再不會踏入中原一步,你又何苦自尋煩惱?"

"你不懂,你不懂!"沈鳳舉一把推開他,嘶聲道:"你不知道那魔頭是怎麼......怎麼羞辱我的!"
岳子青見他突然發狂不覺呆住,窗外的沈雁石卻不由暗暗歎氣:他知道鳳舉遭受過什麼,也知道那種事情對於一個男子,尤其是鳳舉那般心高氣傲的人來說又多麼難以忍受!
哎,這個段飛鷹,真不知讓人怎生說他才好。

岳子青等沈鳳舉怒氣平息了幾分,才道:"好,我不再勸你,這事以後再說,只是雁石......"
沈鳳舉正在氣頭上,心想不是他兩人也吵不起來,一甩岳子青的手:"別跟我提雁石,若不是他你怎麼會打消報仇的念頭?這人總是跟我過不去!"


岳子青愕然:"雁石是你兄長,他一直都很關心你的,為了救你還......"
"為了救我還身陷天山,險些喪命,是不是?"沈鳳舉冷笑,"你當他是真心想救我,錯了,他只是做做樣子給你們看的,其實他巴不得我死呢!"
"鳳舉,你怎可這樣說?"
"我可沒誣陷他,你不是一直奇怪為何爹爹從來都不讓他接近我們?因為我四歲那年他就曾經將我推進池塘裡,想要害死我!"

"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是爹爹親口告訴我的!"
轟的一聲,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鳳舉四歲那年,那時,他才六歲吧。猶記那個炎熱的午後,他和鳳舉在池塘邊玩耍,一不留神,鳳舉落入了水中。
那天很悶,鳳舉在水中掙扎,小小的身子忽沉忽沒......他呆住了,應該呼救的,卻張嘴發不出聲音來,也許心裡真的在想,如果鳳舉死了,爹爹就能對自己好些......

後來是經過的僕人湊巧看到,才將鳳舉救了上來。聞訊趕到的父親先是看了鳳舉無恙,回過頭來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那夾雜著怒意仇恨的眼神,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夢魘。

原以為父親不會告訴鳳舉,但,好像錯了,也許在父親心中,只有鳳舉才是他的兒子,自己只是一個要害他寶貝兒子的兇手,所以一定要提醒鳳舉小心自己......
呵呵,還曾經以為,努力做一個好兒子,好兄長,也許有一天,父親能重新審視自己,能挽回這段父子之情,兄弟之愛,可是現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
自欺欺人的謊話要被拆穿,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難堪與絕望。
沈雁石,說你天真還是傻呢?
恍恍惚惚走出花園,恍恍惚惚邁過大門,守門人認識他是沈少爺。也沒敢阻攔,恍恍惚惚來到一條小河邊,恍恍惚惚上了小橋,恍惚看見對面也有個人,那人好像在對自己說什麼,可是耳邊轟隆隆的響,聽不到,然後身子被一股力量帶著,向河心墜落下去。
當冰涼的河水嗆入口中的時候,沈雁石才清醒過來,掙扎了幾下,忽然一種無力感湧上心頭:沈雁石,我上不能見愛於父親,下不能見容於兄弟,被人棄之如敝履,你這樣的人,還活著做什麼?

手臂慢慢的放平,整個身子沒入水中,才發現原來放下一切的感覺其實很輕鬆,很輕鬆......

如果看看黃歷,劉三就應該知道今天是"出門不宜日"。早晨走到巷口,正遇見隔壁張老二家的那條瘋狗,幸虧他跑得快,不過滿籃的柿子也散了一半多。到了街上,身上僅有的一弔錢又被個天殺的小賊給偷了去。這已經夠晦氣的了吧?可更晦氣的還在後面。

回家經過小橋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對面也來了一個人,橋身窄小,僅能容一個人過,按理說既然是他先上了橋,那人自然應該守在橋邊讓他先過,哪想那人竟也上了橋。
劉三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暗想:我奈何不了瘋狗我還奈何不了你嗎?便大聲叫罵開來,不想那人卻依然一臉茫然的看著他,看他眉清目秀的,卻原來是個傻子!

若在平日,劉三是不會和一個傻子計較什麼,可是他今天實在是太背了,心想:難道他連個傻子也要讓不成?隨手一推,那人竟不知避閃,直挺挺的掉進水裡去了。

劉三這下可慌了,即使是個傷子,溺死了人也是要吃官司的,慌忙湊上前去看看情形,不料身後起了一陣狂風,竟將他身子帶了起來,飛到半空中去了。劉三驚得呆了,竟忘了叫喊,直到屁股重策的摔到地面上,才禁不住呼痛出聲。邊揉屁股邊起來,卻發現已經身在離河岸三丈遠的地方了。

沒容得他叫罵,又一陣水聲響起。劉三回頭一看,只見河面上湧起一道水柱,接著一個黑影沖天而起,一躍到了岸上,定晴看時,竟是一個人!
凡人怎會有這樣的本事?劉三的腦中飛快閃過一個詞:"河神顯靈"!
"啊,鬼呀!"伴著一聲慘叫,劉三轉身就跑,由於太驚慌了,逃走的時候不小心摔了跤,他也不覺得痛,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遠了。

一天之內,小河裡有河神出沒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據說這位河神還縱惡犬,咬掉了賣柿子劉三的半個屁股。
"蠢貨!"濕淋淋的瞟了劉三的背影一眼,鷹目中閃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輕聲罵了一句,也不理會,逕自將懷中一人平放在草地上,動作竟是說不出的溫柔小心。

他身形很高,一身黑衣被水浸濕了,不顧狼狽,反而勾勒出他嬌健的身形。如果仔細看的話,你會發現他其實很英俊,目光銳利,五官出色,是個陽剛氣十足的美男子。可惜別人在看到他的時候,首先已被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梟戾之氣懾倒,哪裡還有膽子看看這人長的俊不俊,帥不帥?

這人身上有一種陰冷的氣息,儘管已經開始淡化了,還是能讓人感覺得到,這也許是因為他生長的地方也是經年寒冷。

是的,他不是中原人,他甚至很少來到這裡,但卻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這些人知道他來了,一定會陷入驚恐,更多的是詫異。
因為他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因為他是段飛鷹!

段飛鷹伸手拍拍那人的臉:"沈雁石,雁石,醒醒!"

沈雁石躺在那裡,眉心微蹙,雙目緊閉,神情似有說不出的痛楚,看的人心都不由糾結起來,好想伸出手去為他展平。

段飛鷹果然伸出手,卻是去探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好,他還活著。

"是不是嗆到水了?"段飛鷹自言自語,雙手在沈雁石腹部輕按幾下,沈雁石咳嗽幾聲吐出幾口水來。
接著,輕"噫"一聲,張開雙眸。
段飛鷹臉露喜色,湊到他眼前:"沈雁石,你還好吧?"

沈雁石眼睛眨了幾下,沒有回答。
"喂,你倒是說話呀?"段飛鷹果然不是有耐心的人,沒幾下就不耐煩起來。

可是回給他的依然是沉默。

段飛鷹終於發現不對勁了,沈雁石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是空洞洞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

段飛鷹拍拍他的臉:"雁石,雁石?"
"你說句話好不好,你別嚇我!"
那雙眼睛依然茫茫然的張著,瞳孔中也映不出任何影像來,只有嘴唇微微翕動幾下,歎息般地說道:"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救我呢?每一個自殺未遂的人似乎都會說這句話,可聽在段飛鷹的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刺耳,為什麼最近見到他總是如此沒有生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人看了又氣又痛,真想狠狠打他幾巴掌,打醒他......可又捨不得。

反問:"為什麼要死呢?"
沈雁石想了想:"活著好累。"

"累?你可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活得不僅累,而且苦?你可知道有些人雖然甘願忍受苦累的活著,卻依然無法如願?"

"那是因為他們在這世上還有眷戀。"
"你呢?"
"我......"想起岳子青的三心二意,想起鳳舉的敵視猜疑,想起父親的冷漠無情,沈雁石慘笑著搖頭,"我所眷戀的人並不在乎我。"
"不在乎你的人又憑什麼值得你去眷戀?"語音突然攀高,暗示著心中的怒意也在節節攀升。

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可是聽了還是會生氣。沈雁石,枉你聰明絕頂,卻為何癡纏至廝!真正愛你的人你不屑一顧,卻為了那樣的人捨棄生命!
"沈雁石,你這傻瓜,他們既然不在乎你,即使你死了也不會感到心痛內疚!可是你自己呢?你活在這世上二十年就夠了嗎?這二十年來你享受過快樂嗎?你渴望的東西你得到過嗎?你有真正開懷大笑的時候嗎?就這麼死了你甘心嗎?沈雁石,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

他越說越氣,突然雙手一推,將沈雁石的身了重重推倒在地上,:"夠了,夠了!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想死就去死吧,我不管你了!"怒沖沖的起身,邁開大步,幾步之間身影就消失在岸邊的樹林裡,當真說去便去了。

小河水無聲的淌著,天地間一片淒清。秋風襲來,彷彿將涼意和寂寞吹進了人的心裡,好冷,好冷。孤零零,靜悄悄,莫說是躺在這裡的人,連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遺忘了。
走了,都走了,沒有人願意理會自己,沒有人......
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自眼角,到雙頰,最後化作草葉上幾顆晶瑩的露珠,陽光下閃著淒美的光澤。
"別哭,雁石,別哭。"一雙大手將他擁進懷裡,溫軟的嘴唇輕輕摩挲著他的髮鬢,"你哭得我心好痛。"

一絲暖意悄悄滲入,不知怎麼的,眼淚卻流得更凶,多年以來強自壓抑在心底的委屈,此刻卻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連綿不斷地隨淚水淌了出來。
在還沒發覺以前,已經開始講述起自己的過往,以及深藏在心底不欲人知的心事......

他並不是如他人所見,永遠淡然,永遠平和。之所以淡然,只是因為習慣了失望,也就開始不再奢求擁有什麼......之所以平和,也只是因為知道不會有人在意自己,也就識相的不去引人注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自卑的,因為自卑所以退讓,尤其是在光芒四射的鳳舉面前,而幼時的往事更讓他深覺自己的醜陋!

"你現在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原是不值得別人放在心上的。"無奈苦澀的微笑,看得人心裡發酸。

"你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其實是希望有人看重你,將你放在心上。"笑看他微訝的雙眸,"我說的不錯吧?你還是有想追求的東西,雁石,既然過去的事讓你不愉快,就忘了它吧。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無法挽回的事情就乾脆些放手。什麼都背著,早晚有一天會被壓垮的。"

沈雁石怔怔的聽著,心中如有所動,是呀,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還有什麼放不下呢?

一念至斯,忽然覺得說不出的輕鬆,就好像扔掉了身上一個無用而又沉重的包袱,有一種許久都不曾有過的舒暢。
"你可知道為何人的眼睛要長在前面?"
"啊?"

"那是因為要讓你向前看。"

什麼?這是哪一家的道理?

偏偏說話的人一本正經,絲毫不覺得自己話語有多麼的可笑,襯著那懾人的外表更增添幾分滑稽......沈雁石禁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段飛鷹瞇起眼睛......這是他生氣的前兆。雖然他很喜歡看沈雁石笑,可如果他笑的是自己,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更何況,這人剛剛還要死要活的,難得自己好心給他講道理,他居然還敢笑話他?

"沒什麼。"沈雁石忍住笑,道:"只是沒想到你居然也能說出這樣......這樣有道理的話來。"

這話聽著著實刺耳:"什麼叫'居然'?哼,我為什麼不能講出有道理的話來?"

因為你不是講道理的人。不過這話就只能在心裡說了。他可不想觸怒這個魔王--雖然知道他不會對自己如何。

"我為什麼不能講出有道理的話來?"那聲音還在忿忿地追問,大有得理不饒人之勢。

大人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沈雁石微笑著不再答言,任那人抱怨不休,放鬆心情,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衫還是濕的,難怪覺得冷,瑟瑟的秋風中,身子不覺微微發抖。

"......你這人真不識好歹......"
"哈啾!"
通紅的火光帶來幾分暖意,也映得整個山洞裡一片光明。火堆上面有個臨時梆起的木架子,搭著幾件衣物。
"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不許亂來。"
"我哪裡亂來了?我的手亂來了?還是我的腳亂來了?"段飛鷹一臉無辜,可眼神閃爍,充滿戲謔之意。
不錯,他的手腳都老實得很,亂來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繞著沈雁石赤裸的上身打轉,毫不掩飾的慾望令沈雁石不由想起在天山的那段荒唐的日子,本來沒覺得什麼不妥,現在卻全身不對勁起來,不禁後悔為何不直接回趙府,還跟一隻色狼同處一處。

如果沈雁石接著說"你的眼睛亂來",那段飛鷹一定會追問"我的眼睛看了哪裡你說它亂來?"那後面的話沈雁石可沒臉說出口,而段飛鷹說不定還會追問下去,將他一軍--那人的臉皮之厚,沈雁石是早就領教的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話題:"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不是發誓永不下天山一步嗎?難道你是來找我的?"
他猜的不錯,段飛鷹確是來找他的。那日段飛鷹酒醒後發現沒了沈雁石,簡直像瘋了一樣四處尋找。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陷得如此之深,可是發覺時已經泥足深陷,拔也拔不出了。

本以為不得相見便可將這分情淡忘,不料相思卻一日深似一日,每日裡都似在受著煎熬。不到半月,段飛鷹覺得自己真的要發瘋了,想見沈雁石的願望超過了一切!

他本就是個隨性而行,任意妄為的人,雖將承諾看得極重,但又想此生若不能與所愛之人一起,縱然活著又有什麼興趣?倒不如應誓死了算了。一念至此,還有什麼顧忌?帶著玄土使下了天山。

他自己沿途打探沈雁石的行蹤,又怕路上錯過了,命玄土使馬不停蹄先到沈家莊守著,分兩路行事。終於在張家口的小酒店裡發現了沈雁石的身影,正逢那掌櫃要殺沈雁石滅口,他便出手相救。原想在這"英雄救美"的最佳時刻出現,不料遠遠看見沈鳳舉和岳子青行了過來,那沈鳳舉恨他入骨,他雖不懼他們,但轉念一想,這兩人是沈雁石的親人,對上只怕雁石為難,終於忍了下來,隱身而去。
像他這樣的人,能為人著想,懂得忍上一忍,實是難能可貴了。
後來一路跟到趙府,便守在府外,這日見到沈雁石出來,便悄悄跟在一旁,這才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
"你要抓我回去?"
"不是抓,如果你肯的話。"語氣竟不再若往常一般強硬。

沈雁石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若我不肯呢?"

段飛鷹歎了口氣,早就知道他不肯了:"你的脾氣這麼倔強,你不肯的事誰敢逼你?"

"那你要回去?"他肯嗎?破了誓言下山,卻無功而返?
"誰說我要回去?"段飛鷹板著臉道,"你若不肯隨我走,我只好留在這裡,天天的磨你、勸你,用我的一片誠心感動你,終有一日你會隨我走的。"

沈雁石看了他半晌,輕聲道:"為什麼......"
段飛鷹握住他的手:"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他眼中的深情坦白而真摯,沈雁石全身一震,縮回手去:"我值得嗎?"

"值得!"霸道的握住他的手,"值得,我說值得就值得!我認定的事是不會改的。"
頓了頓:"當然,我知道你心中所繫並不是我,不過沒關係,我段飛鷹是什麼樣的人?誰還比得過我?你傾心於我是早晚的事!"一臉的不可一世,似乎勝券已經在握了一樣。

這一次沈雁石卻沒有笑他,低垂一頭,不知道心裡溢滿的東西是不是就叫做感動。也不知是篝火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心裡暖暖的,很舒服,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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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後院西北角上,是一片竹林,竹林掩映中隱約可以看見幾角雅閣,正門上掛著一塊匾,上面題"竹心館"三個字。沈雁石的臨時居所就在這裡,理由是他喜歡清靜。沈鳳舉說他大哥性子太孤僻,可只有岳子青心裡清楚這只是一個藉口,而真正的原因卻是他說不出口的。

入夜時分,沈雁石才悄然回到竹心館。他的衣裳已經干了,人也清清爽爽。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只有細心的人才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的舒暢溫和,比他任何時候的微笑都動人。

"雁石。"

上了門階,手剛觸到大門,一聲輕呼打斷了他接下來的動作。一個人從一旁的竹林中閃出來,看到這個人,沈雁石臉上的笑容就不知不覺消失了。

"子青,這麼晚了有事嗎?"現在的他,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
"你這一天去哪裡了,我都找不到你。"

"有事,出去了,沒想到你會突然來找我。"
脫口問道:"什麼事?"

審問嗎?沈石淡淡的道:"一點小事,我這麼大的一個人了,出門還要報備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岳子青顯然有些手足無措,生怕一句話說錯令他不快--只因他心中有愧,在沈雁石面前就怎麼也抬不起頭來。
他這樣子倒有幾分可憐,記得以前無論什麼時候,他總是那麼沉穩自信,怎的如今卻看來這般狼狽怯懦?不想看到這副樣子,推開門:"天晚了,沒什麼事的話我要睡了。"
"雁石......"躊躇著,"你今天可曾去過花園?"

隱約知道他要問什麼,沈雁石強自穩住心神:"沒有。"
"真的?"見他臉色如常,一顆心不禁放鬆下來,還好,他沒聽到,那個人影不是他......雁石是不能再受什麼打擊了。

"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有,你歇著吧。"
岳子青勉強笑了笑,慢慢轉身離開。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沉重而疲倦,沈鳳舉的性子越來越暴躁,已使他疲於應付,更何況又要分出一半的心來顧念沈雁石,更覺身心俱疲,沈雁石望著他的背景,微覺不忍,忍不住道:"子青,你背負不起的,就放下吧。"
岳子青全身一震,黯然搖頭。

雁石,別的可以放下,只有你,你叫我怎生放得下?

"我討厭那傢伙!"
當岳子青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外的時候,一個聲音在沈雁石身後悶悶的說道。沈雁石吃了一驚,尚未來得及回頭,已經被一雙結實的手臂鎖住,帶進房裡。接著,房門關上,高大的身軀將他壓在門上。
沈雁石是完全可以反抗,也可以呼叫的。可是他沒有,只因他聽得出那聲音的主人,也認得那雙鷹一般銳利的眸子。

"那傢伙有什麼好,繡花枕頭一個,中看不中吃,又濫清,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沈雁石淡淡地道:"就是你沒有的哪一點。"
段飛鷹一怔:"他哪一點我沒有?"
沈雁石一把推開他:"至少他是個守禮君子,不會不聲不響地潛入別人的房間。"
"原來是為這。"段飛鷹呵呵地笑了,大手攬上他的腰,"這怕什麼?你這裡又不是姑娘家的閨房,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才會引人非議。'孤男寡男'應該問題不大。"
他也真會胡說八道,什麼叫"孤男寡男",沈雁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甩開他的手:"不是說好了,我明天自去找你,為何還要三題解半夜地摸進來?"
"學人樓台會呀!夠不夠風雅?"

"我說你是發瘋,堂堂碧游宮主人,什麼樣的身份?卻像個登徒子般油嘴滑舌!"真拿這人沒辦法。
段飛鷹笑道:"非也,非也,登徒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而我卻是在黑燈暗房之內調戲良家婦男,這之間可有大大的分別,何況......"
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嘴邊:"你摸摸看,我嘴上塗了油了嗎?還有舌頭上......"語音漸漸曖昧,張開嘴含住了沈雁石的兩個指頭,再以舌尖輕輕摩挲。

手指被含在溫軟的唇間,指尖敏感的部位被輕輕佻逗著,沈雁石只覺麻軟的感覺自指尖傳遍全身,有如過電一般,身子都軟了,眼中更是瀰漫了一層水氣。

勉強抑住了脫口而出的呻吟,這才驚覺對方竟在想方設法挑起自己的情慾,不覺漲紅了臉,喝道:"放開,不然我就叫了。"
段飛鷹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的。"雖是如此說,還是放開了他。
沈雁石退後幾步,微微穩下了急促的喘息,這才道:"你快走。"語氣微顯生硬,看來是惱了。
按理說,段飛鷹的武功高強,原來是誰都不怕的,可是他還真怕沈雁石一生氣將他趕了出去。只因他先愛上了沈雁石,由愛而生懼,生怕觸怒了心上人。

"好了,你若是不喜歡,我保證以後決計不做。"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除非你主動要求。"

沈雁石怒道:"誰會主動要求......要求那種事!"

"那好,你不用主動要求,想要的時候,暗示一下就可以了。"

這人的臉皮之厚真是針孔不透!沈雁石被他氣到無力,閉目道:"你真不走?"

段飛鷹見他真的惱了,轉而採取哀兵政策,可憐兮兮地道:"雁石,你忍心我睡在又冷又潮,還遍佈蟲蛇的山洞裡?自己卻在這裡獨自享受?"

聽起來倒有幾分可憐:"為何不去客棧?"

"我不高興。"回答得斬釘截鐵。

這樣的人不值得可憐!沈雁石正想把他轟出去,哪想他卻撲上來,攬住沈雁石,頭抵在他項間,一個勁地磨蹭著:"那樣我離離你遠了。"

天,這人竟撒起嬌來了!沈雁石被他弄的無法,只得道:"好,就今晚。"
段飛鷹大喜,心想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全仗自己的磨功了,搶先一步坐到床上:"怎麼睡?"

"我睡床,你睡地。"
"什麼?雁石!"

這哀怨的控調,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然我睡地,你睡床。"伸手去拉被子。

"好好好,我睡地,我睡地。"段飛鷹飛快地打好地鋪,鑽到被了裡,蒙頭便睡,看樣子是在鬧彆扭。

沈雁石看著他,終於無可遏抑地笑出來。他剛剛不覺得段飛鷹像一個人,現在清楚了,把"雁石"換成"少爺",那神情口氣,不正像他家沈安嗎?不過這話可不能跟段飛鷹說,免得他氣出內傷來。

翻身躺下,這一天之中發生的事情太多,情緒大起大落,沈雁石心潮翻滾,哪裡又還睡得著?
那頭段飛鷹開始還老實,沒一會就來回翻騰起來,忍了半晌,終於可憐巴巴地道:"雁石,地板硬得很,我睡不著。"
哎!
"上來吧。"

段飛鷹大喜,生怕他又反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溜上床去。平日裡所學之無上輕功在這裡充分發揮出其最大功用。
"睡吧。"喜滋滋地道了一聲。閉上眼睛不久就睡著了......這人其實還真挺容易取悅的。

實話說,即使知道他不會做什麼,沈雁石也還原同他一起睡。因為只有他知道,段飛鷹的睡相有多麼難看。

不一會,一雙大手便向他壓了過去,盡量避開脖子這種重要部位,沈雁石在心裡默念:"還有一隻腳。"
果然一隻大腳又壓上了他的雙腿,段飛鷹輕輕的鼾聲也隨之響起。

沈雁石本以為會一夜無眠的,誰想竟一覺睡到天大亮。壓在身上的手臂雖然很重,但隨之傳到身上的那種安心的感覺,卻讓他不由得放鬆。
他心裡明白,這樣一雙堅實的臂膀,是岳子青所無法擁有的。
如果對五行使講他們向來冷峻非凡、不苟言笑的主人竟有一天像塊牛皮糖一樣死纏爛打,打死他們只怕也不會相信。可事實證明,這段飛鷹武功卓絕,纏功更是天下第一!
拜他纏功所賜,幾天來他都可以趁夜潛入沈雁石的房間與之同榻而眠,雖然看得見吃不著,但也過足了乾癮。何況他本不是個老實人。"黑燈暗房之中調戲良家婦男"之事自然也在所難免。不過他很會察言觀色,一見沈雁石生氣就趕停了下來,心中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

每當慾火難耐之時,也只好自行撲滅。這時候每每心中發狠:等將來回了天山,落到我的手裡,天天讓你起不來床。
段飛鷹仗著輕功卓絕,出入趙府如無人之境,倒是沈雁石總是擔心,生怕他被發現了,又會引出一場武林大波來。有幾次甚至想答應他算了,可轉念之間,禁不住又猶豫起來。
他也曾問過段飛鷹,若是破了拆又當如何?段飛鷹說道當年他師父立誓若是私下天山就摔下斷天崖,屍骨不存。沈雁石知道這斷天崖在碧游宮南面,陡峭非常,深不可測,不由暗暗心驚,倒是段飛鷹全然不在乎。或許是在乎卻不顯露出來。

有時捫心自問,自己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到底什麼地方能令段飛鷹為他做出如此大的犧牲?這天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為什麼是我?我最初以為你是喜歡鳳舉的。"猶記那時段飛鷹非要尋著鳳舉不可。

段飛鷹的臉上難得一紅,說道:"不錯,當初我的確被他的容貌所吸引,可是,雁石,碰到你我就再沒想過別人了。"心知沈鳳舉是插在兩人心上的一根刺,趕忙趁機表明心跡。
"我從小就沒什麼親近的人,師父也好,五行使者也好,雖都對我不錯,總是覺得難以接近。"他自己也沒學過該如何與人相處,越孤獨就越孤僻。照他師父蕭碧海所說,絕世的高手本就應該是孤傲的,他雖以此為誡,但內心深處卻總是希望有人可以與他並肩而立。
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憑著直覺去找,方式手段難免偏激,在旁人看來,就顯得暴戾了,傷害了人也不放在心上。

會選擇沈鳳舉,是因為覺得他和自己很"般配",沈鳳舉的火爆脾氣讓他覺得新鮮,當時的他,全然沉浸在追獵的樂趣中。然而這種興趣隨著沈鳳舉的離開,很快就消失了。

隨之吸引他視線的是沈雁石。

從沒見過這樣一個人,看似一枝細柳般柔弱,卻怎麼也難以折斷他,跟他耗下去就發現他的身上有某種東西是自己一直渴求的,於是抓住了就不願放手。

"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動心的。"
"什麼時候?"
"那天晚上......"
他沒說明白是哪天,可沈雁石知道,那絕望屈辱的一夜......聲音有些乾澀,"為什麼?"

"因為......"輕輕將他擁入懷中,"你哭了,還記得嗎?那一滴眼淚。"

怎會不記得,現在想來依然傷感。
"我見過許多人哭,有幸福的哭出來,也有歇斯底里,嚎啕大哭的,哭得醜態百出,只有你......"那無聲無息滑落的淚珠,那無方的沉痛,散發出一種淒艷絕望的美,剎那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托起沈雁石的手,細細碎碎印下無數深吻:"雁石,從那時候我就愛上了你,只是我自己都沒發現而已。"
沈雁石看著,心中湧上千頭萬緒,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憂。
沈鳳舉在竹心館外停留了許久,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去。

事實上,自從沈雁石住進來,他就幾乎沒有來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兄弟之間感情的裂痕。
在沈鳳舉的心中有個結,這個結是他父親打下的,如今父親死了,這個結卻依然在。
如果沒有特殊的事,他絕不會來。只是有一件事他憋在心裡很久了,一定要問個清楚,可又不能讓人知道--這就是他大清早站在這裡的原因。

竹心館的房門輕輕停開,沈鳳舉想也不想,閃入竹林中。
一個人走出來,回頭向裡面輕笑道:"記得老地方見。"

裡面傳來沈雁石的聲音:"你快走吧,小心莫要被發現。"

那人揮了揮手,身形一見便不見了。
什麼!
沈鳳舉雙手握緊,每一根青筋都凸了出來,顯得猙獰可怖,他的牙齒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下!

只有這樣,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發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大叫出來!
那人,那個從他兄長房間裡出來的人,雖然看不見長相,可那聲音即使過了幾百年他也能一下辨出,那身影即使是化成了灰他也可清楚地認得!
瞳孔收縮......

段、飛、鷹!

"大哥。"
"鳳舉?"沈雁石吃了一驚,怎麼也想不到鳳舉會來,這還真是稀客呀。一時間倒有些手足無措,"坐,要不要喝杯茶?"

有些忙亂地回身倒茶,也無暇計較做兄長的親自給弟弟沏茶倒茶多麼的失身份。

"不用了,我來只是有一件事想問你。"沈鳳舉頓了頓,思量著如何開口才好,猶豫半晌終於問道:"你在天山的時候有沒有......有沒有......"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沈雁石已經明白他要說的是什麼了,舉著茶壺的右手不由微微一頓,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在手上也沒有發覺:"鳳舉,有些事過去就讓他過去吧。"
鋒利的目光緊緊盯在背上,隔著衣衫沈雁石依然能感到一陣刺痛,沈鳳舉緩緩地開口:"你知道我問你的是什麼事,難道你也被他......姓段的真是禽獸不如!"

說到後來,咬牙切齒,足見他對此人深惡痛絕,沈雁石身子不由一震。
然而更讓他心寒的還在後面!"他如此對你,你還任他出入住處,嚴然入室之賓?"
"什麼?"入室之賓?這分明話中有話。
沈鳳舉冷笑:"我都看見了,今天早晨,那個段飛鷹,他從你房裡出來,你們還約好'老地方'見,看來不是第一次了,大哥,你瞞得我好苦呀。"說道後來聲色俱厲,哪裡像是和自己兄長說話?
沈雁石沒有心思計較這些:鳳舉知道了!怎麼辦?心頭一片茫然。
"為什麼?難道你愛上他了?"

心頭一陣苦澀:我的確曾經愛上過一個人,可是,鳳舉,我不能說。
"你為什麼不辯白,你默認了?"
為什麼不辯白?你會相信嗎?我百口莫辯啊!

在來此之前,沈鳳舉想過無數可能,他該怎麼質問,沈雁石又會如何辯白,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環節,都經過反覆思慮,一定要將事情攤開說明了不可,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不加辯解就這麼承認了!後面準備的許多言辭便說不出來。半晌才咬牙道:"你真下賤!"

下賤!這兩個字就像一柄利劍插入沈雁石的心口,身子晃了兩晃,幾乎站立不穩。

沒辦法反駁!

不錯,下賤!若非如此,怎會明知子青愛的是鳳舉,卻為了幾句甜言蜜語乖乖的將自己送了上去?又怎會因依貪戀段飛鷹的溫存,而忘卻了他曾經的傷害?說的好,自己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腳步聲響起,鳳舉走了,可笑還以為他來是有心要修復這段手足之情,卻原來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鳳舉大概再也不會認自己這個大哥了吧?看得出他眼中徹底的蔑視,他一定是以有自己這樣的兄長為恥吧?

怪不得誰呀!除了自己。
"沈安!"

沈安小小的頭探了出來:"少爺,有事嗎?"
"收拾收拾東西,我們走!"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

"好啊,我們回沈家莊!"沈安一聲歡呼,終於可以回沈家莊了,那裡山好水好人也好......沒有討厭的人,自然是好。
沈家莊?心頭微微苦笑,還回得去嗎?"我們也不回沈家莊,至少,我不回去了。"
沈安急道:"少爺什麼話?你不回去,我當然也不回去!可是,不回沈家莊又去哪兒呢?"

"哪兒也不能去!"房門無預警地推開,岳子青走了進來,"好好的為何要走?"
"只是想走。"

歎了口氣:"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不過你要走總該和趙三叔打聲招呼吧?正好他有事要跟你說。"
沈雁石沒問什麼事,該來的總是躲不掉的,不是嗎?深吸了一口氣,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大步走了出去。
段飛鷹在小河邊等了一上午,始終都沒見到沈雁石的身影,急得他由岸邊踱到橋上,又由橋上踱到對岸,最後還是一位好心的老伯提醒他:小河裡有河神出沒,小心莫被吃了去。

沈雁石為何沒有赴約?莫非出了什麼事?可趙府裡看來一切平靜,依舊車水馬龍,賓客如雲,一派昇平之氣,絲毫沒有異動之像。
段飛鷹耐住性子等到天擦黑,便跳過後牆,直奔竹心館而來。遠遠的看見兩條人影從裡面出來,連忙閃人林間。
出來的是兩個趙府的丫鬟,手上捧著盥洗之物,走到段飛鷹藏身之地的時候,兩人交談起來。
一人長噓道:"總算睡了,這一天可真累人。"
另一人說道:"好端端的,怎就染上了風寒?"
"哎,誰人沒有個三災兩病的,只是這沈少爺哪裡病不行,非要到咱們府上來病,連累的咱們也不得安全。"
"誰說不是。"
兩人邊說邊去得遠了。

段飛鷹心想雁石染上了風寒,這是怎麼回事?早上還好好的呀!莫非是因為自己昨晚將被子踢開了?

如此一想,心中愧意頓生,快步來到沈雁石房前,先側耳傾聽片刻,確定裡面再無他人,這才推門進去。

屋裡瀰漫著一陣藥香,沒有點燈,好在天還沒黑透,人、物依稀還分辨得出。段飛鷹逕自來到床前,一眼就看見那掛心一天的人兒--沈雁石正面牆而臥,長髮散亂的披在枕上,平添幾分病弱之態。

"雁石,你還好嗎?"
沈雁石輕"噫"了一聲。
"讓我看看你。"伸手去扳他的身子,不想沈雁石竟反過手來握住了他的手。
自從認識沈雁石以來,兩人雖有極為頻繁的身體接觸,但沈雁石卻從未主動碰觸過他,段飛鷹又驚又喜:"雁石,你......"
話音末已,臉色突的一變:"你為何......"原來沈雁石的手竟扣在了他的脈門之上!

"沈雁石"另一隻手也相繼揚起,直劈段飛鷹的面門,口中喝道:"惡賊,受死吧!"
轉過臉來,赫然就是沈鳳舉!

若是一般人,脈門被扣死,再也躲不開這一掌,但段飛鷹武功卓絕,應變神速,這非他人可比,一發現不對,立刻將內力注於虎口。真氣激盪,竟將沈鳳舉的手硬生生彈開!

他一朝脫險,不退反進,揮動掌風將沈鳳舉逼至床角:"沈雁石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沈鳳舉冷笑道:"你還找他,就是他叫我們裡應外合,好殺你報仇。"

段飛鷹先是一怔,隨即叫道:"胡說!雁石他不會的。"
"你這般對我沈家,他為什麼不會?他是我兄長,沈家長子,是你什麼人?"他武功遠不如段飛鷹,早就難於應付,又分心說話,漸覺不支,好在段飛鷹心情激盪,錯過許多制勝的機會。

沈鳳舉一見不好,撮唇長嘯,破空之聲響起,兩條人影破門而入,長劍霍霍,分襲段飛鷹的後背要害。

這兩人身手敏捷,既快且準。看來都是一流高手,再加上一個沈鳳舉,可謂強敵環伺,而段飛鷹卻停下手來,並不招架躲閃,直似丟了魂一般。

沈鳳舉一見機不可失,也抽出長劍刺過來,眼見三柄長劍就要齊齊落在段飛鷹身上!

驀地裡段飛鷹大叫一聲:"不,他不會騙我!"雙臂一震,將三人彈了出去,自己則奪門而出。
沈鳳舉哪裡容得他逃走,提劍追了上去。
段飛鷹一路狂奔,心頭一片混亂,只是想:他不會騙我!他不會害我!我一定要找來問個清楚,一定要問個清楚!

有如一陣旋風一般,由竹心館轉至前院,又由前院回後院,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在眼前掠過,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張!
終於在花園停下,揚聲叫道:"沈雁石,你出來,出來見我!"

一人冷冷的道:"他不想見你,你叫也沒用!"
段飛鷹尋聲看去,這才發現身邊已圍了一圈手提兵器的人。這其中有沈鳳舉,有岳子青,有"大摔碑手"趙沖,還有許多見過的與沒見過的,無一不是中原武林的頂尖高手,正虎視耽耽的注視著自己!

他目光一一在眾人面上掃過,說道:"沈雁石呢?你們藏在哪裡了?"
沈鳳舉叫道:"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今日之事你莫非還想全身而退嗎?"
"就憑你們?"段飛鷹冷笑,忽然臉色一變。"好卑鄙,竟然暗中用毒!"

"終於發作了,這斷魂香可還受用?"斷魂香是種極厲害的麻藥,氣味微刺,只是混在藥香之中,令人難以發覺。加之段飛鷹不疑有它,是以著了道。
"你們這些人枉稱武林正道,竟然使這樣下三濫的手段!"

他此言一出,有人的臉上不禁露出愧色,顯然也對此計深覺不安,沈鳳舉叫道:"姓段的,你曾敗在我爹爹手上,立誓不下天山,如今卻自毀誓言!對你這種背信棄義之徒,還講什麼江湖道義!"

他這話明著是對段飛鷹說,實際卻是說給自己人聽的。果然,一些年紀較輕的後輩又都抬起頭來。
段飛鷹笑道:"是嗎?想不致這倒給了你機會,你大可以頂著替天行道的旗號以報私怨,而這些人完全充當了你的棋了而不自知。"

沈鳳舉越來越難看,岳子青跳上前去喝道:"姓段的,你還囉嗦什麼?還不上來受死!"

段飛鷹瞟他了一眼,點頭道:"也好,我正想見見你的本事!"
按理說岳子青不是段飛鷹的對手,如在平時較量起來只怕連他十招也接不下,可現在段飛鷹要運功抑製毒氣蔓延,武功難免大打折扣,一時間竟難分勝負。岳子青一劍刺去,經過段飛鷹身側時,輕聲說道:"我不會讓你帶走雁石,不能讓你毀了他。"
段飛鷹一怔,忽然明白這一切都與沈雁石無關,心頭不由一喜,頓覺精神倍增,說道:"他又不是小孩子,跟不跟我走是他的自由,誰也沒有權利替他決定。"

這句話說中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岳子青咬牙道:"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段飛鷹笑道:"我何用你留情?"內力一吐,"噹啷"一聲,岳子青長劍落地,段飛鷹撿起長劍遞還給他,順勢俯身在他耳邊道:"你口口聲聲不讓我帶他走,是真怕我誤了他,還是於心不甘?"
"什麼?"
段飛鷹笑而不答,退後幾步負手而立,神情甚是悠閒,只有他自己知道,毒氣已經開始攻心,若再不運功排毒,不用別人來打,自己也會先躺下。

可是岳子青可謂是青年一輩的高手,許多人顯然躍躍欲試,見他一敗,誰還敢上前?年輕人是自忖不能,老一輩則怕敗給一個中毒之人,一世英明盡毀。是以圍攻者雖眾,竟無一個敢上前。
沈鳳舉見狀咬了咬牙,便想挑戰,卻被一人拉住手臂:"讓老夫來見識見識碧游宮主的手段。"卻是趙沖。

段飛鷹笑道:"你不是已經見識過了嗎?"

"不錯,天山頂上之賜,老夫銘記在心!"那日在天山頂上營救沈雁石,趙沖被段飛鷹打傷,他始終被點了穴道,摔倒在地。
沈鳳舉上前一步,長劍架在段飛項上,冷笑道:"姓段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有。"段飛鷹笑容不變:"臨死前再說一句,你的滋味當真不錯,哭鬧的樣子尤其可愛。"

這當口他又重提舊事,而且是沈鳳舉畢生的奇恥大辱!沈鳳舉臉色一變,怒道:"惡賊!"長劍一抖,分心刺了下去!

雁石,以後我再想纏著你可沒有機會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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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下留人!"
隨著這一聲輕叱,長劍硬生生停在半空。

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樹海棠花下,清冷冷站著一個人。他披著一身月色走來,雪白的衣襟反襯著月光,在他周圍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他就像從月亮中走出來,將人帶進了朦朧的幻境中。
沒有聲音,所有人都呆呆的看著他,幾乎忘記了這裡適才正要上演一出血濯戲碼。
看到這個人,段冰鷹的眼睛亮了,但最先說話的卻是岳子青:"雁石,你怎會......"是他將沈雁石騙進密室,又是他親手點了沈雁石的穴道,他怎麼還能出得來?

沈雁石淡淡掃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夾雜著哀憫、惋惜,與一絲......不屑!

一記眼光就像一記重錘,猖獗砸在了岳子青的心上。他寧願沈雁石氣他、罵他,也還不願他這樣失望的看著他。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過分,可他是為了雁石好呀!他怎麼不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呢?

沈雁石慢慢走過人群,來到場中:眾人為他凜然的氣勢所懾,竟都不絕而同的讓開一條道路。
沈鳳舉長劍仍指在段飛鷹的項上,森然道:"大哥,你想怎樣,莫忘了你也姓沈。"

"我沒有忘。"沈雁石目光在兩人身上一轉,面上不露絲毫波動,對著段飛鷹殷切的目光也恍若未見,"只是我不知道這人與我沈家有何深仇大恨。"
"爹爹的睡難道不該算在他的頭上嗎?"

"爹爹也曾說過莫要尋仇。"

沈鳳舉厲聲道:"你到底想怎樣?"
看了段飛鷹一眼,沈雁道道:"這人曾經兩次相救於我,於情於義,我不能睜睜睜看他遭人殺害。"

"看來你是一定要跟我過不去了?"

沈雁石歎了口氣:"鳳舉,我無意和你作對,只是義之所在,不得不為。"

"好一個'義之所在'!"沈鳳舉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這狗賊我是殺定了,你若定要手足相殘,也只好由得你!"
事以至此,實是無話可說了,沈雁石環視眾人,拱手道:"哪位借劍一用?"

"這把給你。"一個青年越眾而出,將手上青鋒劍扔給沈雁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搖頭道:"你就是那個無能的沈家大少?"
"不才正是。"似乎每個人見了他都會這麼問上一句。
青年見他受人鄙薄也不著惱,實是窩囊到了極點,忍不住笑了出來:"看你的樣子也沒多大本事。我看還是遠遠退下,不要獻醜了。"

沈雁石含笑道:"以兄台的本事都敢來獻醜,雁石又有何不敢?"
"說得好!"段飛鷹在一旁喝起采來,平時被沈雁石氣得發狂,終於有人也嘗一嘗這滋味了。
"你們!"青年變了臉色,回向向沈鳳舉道:"鳳舉賢弟,這人由我來對付,行不行?"

這青年是武林名宿"奔雷劍"郭正翔的獨生子郭放,武功之高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沈鳳舉知他性子極高傲,沈雁石適才的話已經觸怒了他,不讓他上陣只怕不行,何況自己委實不願與兄長對敵,點頭道:"還望郭兄手下留情。"
"放兒,讓他知難而退即可,莫要傷了他。"說話的是郭正翔,他想此舉雖是相助沈鳳舉,但傷了沈家的人,到底會於兩家的交情有損。

郭放應了一聲,喝道:"接招吧!"一個"金雞點頭",劍花朵朵刺了過去。

他雖答應父親要手下留情,但劍招凌厲,招抬盡藏殺機,哪裡有半點留情的樣子?他行走江湖原是以手辣聞名,只是他所做盡正派之事,所殺盡可殺之人,旁人雖不以為然,也不好說什麼。
在郭放關係網暴雨般攻勢下,沈雁石似乎連還手之力也沒有了,大部分時間都在左右躲閃,可仔細看你就會發現,他雖勢弱卻並未受傷,偶爾刺出一劍,郭放漫天的劍寸便會全然消失。

沈鳳舉看得暗暗心驚:我只當大哥武功低微,哪想到竟高明至斯!郭放只怕不是對手。

一念甫畢,郭放的驚呼聲已然響起,卻是被刺中虎口,長劍脫手而出!

這裡的確是有人獻醜,有眼睛的都知道是誰。
放郭臉色鐵青,也不去拾劍,反而向場外疾奔而去。
"放兒,放兒!"
郭正翔叫了幾聲,他也不回頭,反而越奔越快,飛身躍上牆頂,逕自去了。

郭正翔邁步上前,冷冷的道:"讓老夫來領教沈大公子的高招!"眾人見他神色不善,都不由替沈雁石捏了一把冷汗。
心知自己又得罪了人,沈雁石暗暗一歎,抱拳道:"前輩請。"

同樣的劍招,使在郭正翔手上卻是另一番情景,真是變幻莫測,沈雁石全力應付,依然十分勉強,漸感難支之際,忽聽一人說道:"上左腳,'白鶴掠翅'。"
說話的是段飛鷹,他身子雖中了毒動彈不得,眼光依然銳利,見沈雁石吃緊,忙在一旁支招。

沈雁石聽是他的聲音,想也不想就依言施為,果然將對方的攻勢全部擋住,漸漸挽回了氣勢。

"且慢!"郭正翔突然跳出圈子,衝著段飛鷹道:"姓段的,你在一旁支招算什麼?這可不合武林規矩!"

段飛鷹笑道:"你們暗中下毒,又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也算合武林規矩?你若不服,大可也找個人來支招,我是不會說什麼的。"
"巧言狡辯,老夫先斃了你再說!"郭正翔一聲怒吼,竟出手攻向段飛鷹,但沈雁石哪裡肯給他機會?搶上一步舉劍攔截,兩人重又鬥在了一起。

段飛鷹依然支招不絕,郭正翔回身叫道:"你們這些人就看熱鬧嗎?誰來堵住這廝的嘴?"

但眾人都被段飛鷹那句"以多欺少"給將住了,又自顧身份,誰也不肯上前。
郭正翔一招"龍翔潛底"正待刺出,就聽段飛鷹說道:"他這招是'龍翔潛底',快用'紫氣東來'刺他左腿!"氣得郭正翔幾乎吐血,正想變招,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我若是暗中變招,換成"海底撈月",他事先不知,定然躲閃不開。
要知這"龍翔潛底"與"海底撈月"前半招極為相似,後半招一個攻上盤,一個攻下盤,卻是截然不同,沈雁石若是認定了他要用"龍翔潛底",那必然是要吃虧的。

觀戰眾人見狀,都是暗叫一聲"不好",叫過之後才想到,我怎麼替敵人撩起心來?

只是兩道流光劃過夜空,交手的兩人各退出三步,對峙而立,這一招顯然已分出了勝負。
郭正翔長劍指地,鮮血順著劍鋒流下,他卻不理,只顧看著沈雁石:"你為何不用'紫氣東來'?"

"前輩第三者不是說我等不守武林規矩,雁石又怎敢再犯忌?"
郭正翔瞪了他半晌,終於道:"很好,很好,想不到沈家還有你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們全都看走了眼!"長歎一聲退了回去,自有人上去為他包紮傷口。
岳子青關注場中動靜,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卻是段飛鷹那句話:"你口口聲聲不讓我帶他走,是真怕我誤了他,還是於心不甘?"他暗暗捫心自問,自己所作所為,難道真是出於一番妒意?

眼見沈雁石連敗兩個高手,白衣飄飄,含笑而立,那出塵的風姿任何人都難以比擬,想到這樣的人兒曾經傾心於己,而自己卻不知珍惜,致使他投身於另一個人的懷裡,一時間心裡又酸又澀,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一行人中,論武功自以趙沖為尊,其次便是郭正翔,郭正翔這一敗,誰還敢上前自取其辱?趙沖本人自恃身份,也不願與身為小輩的沈雁石過招,但群雄為擒殺段飛鷹,實是費了好大的心力,就此收手又有不甘。

趙沖沉吟半晌,正在想今日之事如何了局,一個家丁突然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人未道,先大叫起來:"老爺,不好了,後院......後院......起火了!"

眾人一看,果見後院的方向火光閃動。

"夫人!"趙沖想到妻子正在後院安歇,他夫妻情深,再也顧不得其他,匆匆往後院去了......幾個與他關係極好的也跟過去幫忙。

這一來,群雄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繼續留在這裡,還是跟去幫忙。
沈雁石上前扶起段飛鷹:"咱們快走。"
"哪裡走!"劍光霍霍,沈鳳舉攔住了去路,"狗賊,納命來!"
"只怕你沒這個本事!"
說話的不是段飛鷹,更不是沈雁石......一個金衫男子從斜刺裡衝出,掌風直逼沈鳳舉。
"鍾金使!"
"勁松,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鍾金使,他一面招架一面笑道:"凝寒不放心,定要我跟來以防不測,主人面色不善,可是中毒了?"

段飛鷹皺眉道:"斷魂香,不留情竟著了他們的道。"

鍾金使隨手給沈雁石一顆丹藥:"雪靈丹,快給主人服下。"
"雪靈丹"是以天山雪蓮混合其他珍稀藥材煉製而成,祛毒最有奇效,段飛鷹接過服下,閉目運功。
沈鳳舉叫道:"大家一起上!這姓段的若是恢復了武功,就再也制他不住了。"
他這一聲高呼,立刻有人回應,還有人本來遲疑著,一見別人動手,便也跟著動起手來,一時間形成混戰的局面。沈雁石和鍾金使既要護住段飛鷹,又要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不由險象環生,不久鍾金使中了一掌,沈雁石的左臂也被劍風掃傷。
驀地裡一聲大吼,震得眾人耳膜生痛,心膽俱寒,有人手中的兵器竟然被生生震落!眾人不約而同停了手,目光望向一處--段飛鷹已緩緩站了起來。他銳利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終於停在沈雁石受傷的手臂上,面色漸漸陰沉,而他的面色每陰沉一分,眾人的心跳也加快一分,都在想:不知這魔頭想要怎樣?

人影一閃,藉著"劈里啪啦"的聲音不絕於耳,原來圍在沈雁石身邊的幾人已經倒在了地上,沒有給任何人反應過來的時間,圍攻鍾金使的幾人也相繼倒地。

段飛鷹扯下一條衣襟,逕自為沈雁石包紮起來。
鍾金使笑道:"主人,我也中掌受傷了。"

段飛鷹哼了一聲:"我再給你一掌,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笑話,主人的一掌還不把他打吐了血?

沈鳳舉咬了咬牙:"本少爺跟你拼了!"飛身而起,人劍化作一道閃電,直擊段飛鷹後心。

"小心!"

段飛鷹也不回頭,長袖一揮,夾帶著一股勁風,將沈鳳舉震出三丈開外!
"鳳舉!"沈雁石想追過去,卻被段飛鷹拉住:"放心,他沒受傷。"

段飛鷹臉上的表情似是極不情願,沈雁石知道他是顧念自己,這才違心地手下留情,低聲道:"多謝。"

"今日得罪了他們,這裡是待不下去了,跟我走吧。"

沈雁石一聲輕歎,點了點頭。

沈鳳舉正被岳子青扶起,眼見三人就要離開,又驚又怒,脫口叫道:"沈雁石,你當真迷戀上了這個魔頭,連自家祖宗都不要了嗎?"

這話一說出,全場皆驚,眾人都瞪大了雙眼看向沈雁石,在他們古板保守的心中,同性相戀簡直就是罪孽,不可想像!

沈雁石的身子明顯一僵,半晌,才慢慢轉過身子,直視著眾人,臉色雖然蒼白的可怕,神情卻平靜的猶如一泓清波。
他緩緩的開口,聲音雖不高,卻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的耳中:"我從沒忘記自己是沈家的人,也沒忘記沈家的祖訓是'恪守道義,恩怨分明',我自信從來沒有違背過,至於......"

他看了一眼岳子青,又飛快地別開眼:"我的確愛上了個男子。"

聽得眾人的抽氣之聲,他反倒笑了:"你們可以笑我,也可以罵我,就算將我視為異類,我也無話可說。可我只是忠於自己的心意,喜歡自己想喜歡的人罷了,我不認為這是做了什麼壞事,也不覺得傷害了誰......所以,無論你們怎麼看我,我只是問心無愧。"

當著這麼多的人面前,講述自己不為世人所容的戀情,奇怪的是,心中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段飛鷹一隻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走吧。"
沈雁石抬起頭,在眾人驚愕、憤怒、惋惜、同情......種種的情緒所彙集的目光中,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出了趙府,沈雁石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段飛鷹一把拉住他:"有什麼好看?看在眼裡拔不出來怎麼辦?"
沈雁石只得一笑作罷。

段飛鷹眸光一閃:"是誰鬼鬼祟祟的?出來!"
"誰鬼鬼祟祟了?"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身上還背了個包袱:"少爺,你怎麼又丟下沈安了?不回沈家莊也不要緊,少爺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我們要去天山,你敢嗎?"說話的是鍾金使,覺得這小心實在有趣。
瞪了他一眼:"天山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麼不敢?"
沈雁石任他兩人鬥嘴,目光卻轉向沈安身後那側身而立的人:"趙滿,後院的火可是你放的?"

"沈少爺放心,小人只是在無人用的廂房裡造了些煙,造成火災的假象,以引開眾人的注意。"
沈雁石歎了口氣:"前番已多蒙你解了我的穴道,如今又來相助,我實在不知該怎生報答。"

趙滿突然跪了下來:"當初趙滿做錯了事,若不是沈少爺善意隱瞞,趙滿今日還不知淪落到了哪裡。沈少爺這分恩情,趙滿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
當初趙滿偷了沈成風金冠上的夜明珠,沈雁石發現此事追回夜明珠卻沒有對任何人宣揚,從而保全了趙滿,這在沈雁石不過是一念之仁,對趙滿來說卻是恩同再造,沈雁石住進趙府他便一直找機會報答,今日才算得償所願。
趙滿的身影已隱沒在黑暗中,沈雁石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輕輕歎息:"我那時幫他從沒想過會有今日。"

"哦?"

"我只是想給做錯事的人一個機會罷了。"

"我明白。"輕輕地將沈雁石攬入懷中,段飛鷹可以瞭解他的心情,雁石他一直缺少的就是這麼一個機會。
當岳子青等人趕到後院時,他們發現急待撲滅的是趙沖頭上的火--怒火。
"趙三叔,火勢如何?"
"哪裡有什麼火?都是騙人的把戲!"趙沖氣得直跺腳,腳下的青石板被他震得裂成幾聲:"姓段的呢?"

"被他逃了。"

"那雁石呢?"

"他還留下等人罵?早跟著走了。"沈鳳舉想起來,依然恨恨不已。
"雁石這孩子,也太不懂事!"趙沖一聲長歎,從小他就不怎麼看好雁石,不若鳳舉聰敏可愛,想不到二十出頭的人了,依然是非不分,善惡不明。

岳子青忽道:"既然這裡已無大礙,小侄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

"子青!"沈鳳舉一路跟著岳子青,直到四下無人之處,這才出聲叫住。
"你又生我的氣了是不是?你怪我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說大哥,說他......是不是?"
見岳子青不答話,沈鳳舉走到他面前跟他對視:"我知道這件事上我是有些過分,可我當時真是氣急了,才會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你說的簡單,可你讓雁石怎麼辦?你讓他今後在江湖上怎麼立足?"
滿以為道聲歉岳子青就會像以前一樣原諒他,反過來安慰他,不料他卻得理不饒人起來,沈鳳舉幾曾受過這個?火氣不由也上來了:"那又如何?他做錯了事,丟了沈家的人,難道還不許人說嗎?"
岳子青猛然抬頭,目光之冷洌是沈鳳舉從來沒有見過的,駭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岳子青盯著他,一字一字的道:"是他丟了沈家的人,還是你在丟沈家的人?"

趙府一役,在江湖上很快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尤其是沈家大少爺的一番自白,更像是平地裡的一聲驚雷,震驚了整個武林,一時間,大路上、酒館中、茶寮裡,議論紛紛,而諸多流言蜚語全都不約而同指向一個人--沈雁石。

"聽說這沈家莊的大公子公然承認他愛男人?"
"哎,沈老莊主一世的英明可都叫不成器的兒子給毀了。"

"其實,當今世道喜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連皇上身邊都有幾個男寵,只是他敢公然說出來,可就......"

"是呀,敢這樣說出來的人必定是淫亂成性,不知羞恥......"
大手猛然握緊,抬起,卻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掌輕輕扣住:"他們要說就說去,你一雙手又怎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堵住一張是一張,直到沒人敢說為止。"
"何苦呢?你知道我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所重視的人,對於其他人的想法並不放在心上,不然也不會有"沈家大少爺一無是處"的說法。
"我在乎!"
見他一副氣哼哼的樣子,沈雁石反倒笑了:"這是你聽到的,暗地裡的可又不知有多少,哪有這許多的閒氣好生?"

"管他背地裡怎麼說,在我面前說就是不行!"段飛鷹長袖一揮,一陣勁風帶走慘叫驚呼之聲。小客棧頓時冷清起來,只剩下沈雁石一桌四人和另一桌的一名食客,再有就是縮在櫃檯後簌簌發抖的掌櫃和店小二。
沈安好奇地扯扯段飛鷹的衣袖:"你這一招是什麼功夫,教給我好不好?回頭再有人說我家少爺壞話,我就把他們摔出去。"

段飛鷹頭回遇到一個崇拜者,呵呵地笑:"好,改天一定教你。"回頭向沈雁石道:"這小傢伙很有趣,我喜歡。"
沈雁石笑而不語,心想物以類聚嘛。

門外隱隱幾聲喝罵,但沒人敢再進來,接著,一陣鈴聲響起,腳步聲響,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一身儒生打扮,手上拿著一面幡子,上面是醒目的"鐵口直斷"四個大字,原來是個相士。
少年進得門來,一雙靈動的大眼在四下掃了掃,逕自來到沈雁石等人的桌前:"幾位爺,可要卜個卦?"
"不要。"沈安首先站起來轟人,沈家莊的態度向來是"敬鬼神而遠之"。
"且慢。"少年上上下下打量沈安一番,然後作大驚失色狀:"這位小兄弟,我見你印堂發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災......要不要我來給你算上一卦?"
沈安呆了呆,一旁鍾金使搭腔道:"若是算一卦,可要多少錢?"
"不貴,不貴,一錢銀子。"

"哦,倒是不貴,不過沈安呀......"作作勢拍拍沈安的肩膀,"你這一算肯定是要有血光之災了,這位半仙只怕還要為你修改命盤,這改命盤可不是小事,等閒人做不來,沒有百兩銀子只怕不行。自然更少不了辛苦錢,買香火符咒的錢等等,總之,人家兩片嘴唇一開一合,你這半輩子只怕要做白工了。"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但想想這些江湖術士的伎倆原本也不過如此。少年臉色一變,冷笑道:"那些不學無術之徒怎能和我相提並論?"不再理會沈安,走到沈雁石身前轉了一圈。

沈雁石含笑看著他,沈安伸手擋在他向前:"你又想做什麼?"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著沈雁石:"這位公子骨格清奇,實非凡品,可惜命運多舛,你所擇之人未必能伴你終生......要不要我來給你算算?"
說得沈雁石心中一動,瞥眼見段飛鷹臉色變了,忙暗中握住他的手,鍾金使到底跟了主人多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喝道:"這裡沒人聽你胡說八道,快走,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少年歎了口氣:"可惜,可惜了這一身靈秀,春光無限好,斯人獨憔悴,時耶?命耶?"終於離開向另一張桌子走去。
這張桌上坐的是個肥頭大耳的和尚,不但是和尚,還是個花和尚,在他面前擺著魚肉和美酒,啃剩的雞骨頭、鴨架子零碎散了一桌。

他吃得很專心,就連段飛鷹用鐵袖將摔出去的時候也沒停過。沈安盯他看了很久,他也沒發覺,或許是發覺了沒工夫理會。

"這位大和尚,我看你印堂發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災,要不要我給你算算?"

又是這一句!沈安撲哧一笑,抬頭見鍾金使正向他眨眼,便孩子氣地轉過頭去。

和尚將手上的一個豬蹄啃淨扔掉,隨便抹了抹嘴......眾人都以為他要說話了......然後又抓起一隻雞腿大嚼起來。

少年歎了口氣:"你這位大和尚中哪座庫存裡的?你破了戒你們方丈也不管嗎?"

"哧嗚哦(少囉嗦)。"和尚嘴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隨手一掌,將少年摔倒倒在地,隨即又向另一隻雞腿進攻。
少年爬起來,見自己青實用上印著一個大大的油手印,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忽道:"大和尚,我送你一副對子可好?"也不管那和尚怎麼回答,張口吟道:"日落香殘,去掉凡心一點;火盡爐寒,來把意馬牢拴。"
"咳咳"沈雁石一口茶正要嚥下去,一聽到這對聯,幾乎被嗆到,搖頭道:"指著和尚罵禿驢,這少年也太頑皮了些。"

沈安張著大大的眼睛,問"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段飛鷹哼了一聲,:"小把戲。'香'字下面的日,再加上個'凡'字去一點,可不是個'禿'?'爐'沒裡火,一旁再加個'馬',可不正是'禿驢'兩字?他拐著彎子罵這和尚是禿驢呢。"

沈雁石說話的時候,是壓著聲音說的,只有身邊的人聽得到。段飛鷹聲音雖也不高,但剛好可以讓每個人聽個清楚。

連膽小的掌櫃都跟著笑起來。
"敢罵洒家?"和尚怒吼一聲,迎頭給了那少年一掌。
"哎呀,不好,和尚要殺人了!"少年倉惶躲開,就地一滾。又躲開了踢來的一腳。"救命呀,悶葫蘆!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被殺了。"

沈雁石嗔怪地看了眼段飛鷹:"打架很好看嗎?你這人也夠小氣。"因為很瞭解段飛鷹,所以知道他是在為少年說的那句"所擇非人"挾怨報復。
"我們要不要幫幫他?"聽他叫的厲害,沈安有些不忍。

"這倒不必,你看雖然狼狽,可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和尚的進攻,這可不是湊巧,這少年武功不弱,當然,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

沈安白了鍾金使一眼:"我又沒問你,你搭什麼腔?"
段飛鷹挑起一顆花生米,手指輕揮,花生米"哧"的一聲飛出去,正打在少年腿上的"環跳穴"上。
"你做什麼?"沈雁石有些著急,這人也太胡來了。
"你沒聽他口口聲聲叫什麼'悶葫蘆',顯然是在附近不肯露面,我非要見見這人。"

真是個任意妄為的傢伙!沈雁石懶得和他們鬥氣,暗中全神貫注,準備關鍵時施以援手。
少年一條腿穴道被封,跳躍之間便不靈便,眼見和尚一掌又已襲來,急道:"悶葫蘆,你再不出來,我就真沒命了!"

隨著這一聲大叫,一個黑影自門外飛進來,人未到,劍光早已化作一片急雨,將和尚逼得連連倒退。
"好小子!"和尚摀住肩膀,原來在適才的打鬥中他已受了傷。他瞪著一隻圓圓的怪眼,"你這是什麼劍法,跟妖法一樣?好,佛爺認栽!"他倒也乾脆,閃過眾人,逕自走了。

少年笑道:"我說你有血光之災,你偏偏不信。"回過頭,"你們現在信我的話了吧?"
沒有人看他,黑衣人擊退和尚,便拜在段飛鷹的面前:"主人。"
他,是玄土使。

他奉了段飛鷹之命在沈家莊候著沈雁石,後來打聽到沈雁石人在趙沖府上,便一路行來。至於這少年相士卻是路上認識的,跟個牛皮糖一樣,扔不掉甩不脫,著實令他頭痛,他早見到段飛鷹在這裡卻不出來相見,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你跟來了倒好,省得我再去找你。"

玄土使抬眼見沈雁石立在段飛鷹身邊,笑意盈盈,目光不由一暗,垂下眼去。當他再抬起頭時,又和以往沒什麼兩樣了。
少年先是吃了一驚,好奇地湊上前:"原來你就是那個現在很有名的段飛鷹呀!那......"看向沈雁石,"你一定是那個當眾說愛男人的沈家大少了?"

一句話說完,幾道凌厲的目光已向他射過來,少年自己也知道說錯了話,連忙掩住了口。
沈雁石淡然笑道:"我正是。"

"別聽他瞎說。"段飛鷹拉過沈雁石,向玄土使道:"我不想見這個人,打發他走。"

"喂,你怎麼回事?憑什麼趕我?"眼見段飛鷹擁著沈雁石走上樓去,而他卻被玄土使攔住,忍不住大叫道:"我看你印堂發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災,留我下來,好教你破解之法呀!喂......!"
十一

客棧的客房都設在樓上,沈雁石、段飛鷹各佔一間,沈安本來是想跟自家主子一起,但卻被鍾金使硬拉了同住。其實鍾金使那點鬼心思誰都明白,無非是想給段飛鷹製造機會,至於此舉到底是不是乾脆出於段飛鷹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雁石本來擔心段飛鷹又要跟他擠一張床,不過還好,這人到底還懂得在外面收斂些,在他房裡坐了會,居然就真乖乖回房去了。
也許是真的奔波累了,感覺比往日入睡的翥快,正在迷迷糊糊間,忽聽得有人輕叩窗子的聲音,不覺一驚而起。

掠到窗邊,低喝:"誰?"
"我。"窗子輕輕推開,段飛鷹一抽身閃了進來。

"又是樓台會嗎?"

"我也想走門的。"段飛鷹指指門口,笑道:"可惜外面有只小狗守著。"

"沈安?"沈雁石快步走到門前,戳破窗紙,果見沈安坐在外面,背倚著門,睡得正香。
"他為何睡在這裡?"正想推門叫起沈安,卻被段飛鷹一把帶入懷中,終於了悟,"是為了防你吧?"

段飛鷹頭在沈雁石項間磨蹭,"雁石,一起睡吧!"
"不好。"還以為這人出息了,原來還是一樣不長進。

"為什麼不好?在趙老兒家的時候不就......"
頭好痛:"你再不走我叫了。"
"哎,好吧。"答應的委委屈屈。段飛鷹雖不情願,但也知道這裡不同於趙府,沈雁石不會有什麼顧忌。
跳出窗戶,忽又回身:"真的不行?"

回答他的是險些拍在臉上的兩扇窗子。
沈雁石歎息著搖頭,可以預想這樣的鬧劇以後還會時有發生,還是和沈安一起睡的好,最低限度可以防狼。

人才到門前,正想將沈安喚醒,輕輕的叩窗聲又響起。

"我不是說過不行嗎?"
"噓,是我。"

不是段飛鷹的聲音,但好像在哪裡聽過,開窗時才想起,是日間所見的那古怪的少年。

少年食指豎起在唇間:"別出聲,我沒有惡意,不過讓那隻老鷹聽見就不好了。"

沈雁石含笑點頭。

"我還沒報上姓名吧?我叫冷寒,就是寒冷倒過來。"
這名字實在一點也不合適他,這少年古靈精怪,俏皮可愛,哪裡有一點冷的樣子?

"我是沈雁石。"
"我知道,日間......"想起自己日間的口沒遮攔,微覺不好意思,"對不住,我這人有時口快,說話不過腦子,有得罪的地方,你可別生氣。"

沈雁石微笑道:"你所說的都是事實,我為何要生氣?"

雯時間喜歡上了這個人,就為這份坦蕩。冷寒大眼睛閃閃發光:"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佩服你,喜歡什麼就坦然承認,完全不進會世人的眼光,瀟灑的很,比那些滿口仁義的君子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我聽了你的事,就一直在想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今見到了,真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

聽他說得天真摯誠,沈雁石不由笑了起來。自那日趙府自白心跡,自知必會引起諸多詆毀,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有人當面表示贊同還是頭一遭,心中也覺一陣溫暖。

"我想你一定是愛那人愛得要死,才會罔顧世間理法倫常......"說到這裡,冷寒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眼中的光彩黯淡下來,"可是,你還記得我日間所說嗎?"

冷寒曾向他說過"你所擇之人未必能伴你終生"。這句話沈雁石自然記得。

"不是我吹牛,我算命向來是很準的,所以......"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也不知該怎麼說。
"若真如此,可有辦法避免?"

冷寒喪氣地搖頭:"不過,你可以不選他呀。"

沈雁石歎道:"若是違背心意的選擇豈非同樣痛苦?"

"可是......"
沈雁石揮手打斷他:"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命,或許我命該如此。但人生在世,總不能為一句天命就止步不前。"微微一笑,"若是能按我自己的心意來走,縱然是苦,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冷寒看了他半晌,忽然搖頭笑道:"不錯,命這東西,原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你若堅持不信,也未必成真。但願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冷寒好像還有話想說,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地走了,吹皺了一池春水,看來這一夜是無眠了。
然而夜依然漫長,第三次窗聲又已響起。

這回是誰?是少年去而復回,是段飛鷹又來囉嗦,還是其他的什麼人?沈雁石推開窗子,心也在這一瞬間凝結了。
"子......青?"
本以為永不會再相見的人,突然間又出現在自己眼前,一時間沈雁石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呆呆地看他跳下來,關上窗,然後將自己擁入懷中。
"我來帶你走。"
什麼?這樣的情景在半年前幾乎天天晚上夢見:子青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擁著他,說"我來你走",為這幾個字,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會跟著一腳踏出,絕不回頭。
可,這一切遲來了半年。

半年,許多事情改變了。
"我們離開這裡,退出江湖,找個平靜的地方,過安安靜靜的生活,我不會再讓那些人中傷你了。"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無數的詆毀之聲,他都要氣瘋了,真想揪住那些人的衣領大吼:"你們瞭解他嗎?他比你們所有的人都來的高尚!"
可以想像,雁石的處境有多麼的難堪,所以他來了,半年前他沒能保護他,現在他一定要用這雙手將他護住!"有這一句話,夠了。"輕輕推開他,"我不會跟你走的。"

"為什麼?難道你真愛那姓段的?"搖搖頭,"不,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在趙家的那番話你是對我說的,我感覺得出。姓段的對你很好,你不忍心拒絕是不是?你只是感激他!雁石,若是違背了心意,就不是你了!"
將他的雙手放在心口:"雁石,我保證以後再不會辜負你了,跟我走吧。"
"那......鳳舉呢?"
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顧不了這麼多了。"

將手抽出來,沈雁石笑著搖頭:"子青,你永遠都是這樣,放不下這個又捨不得那個,今天你跟我走了,顧不得鳳舉,明天鳳舉若是有事,你又會回到他身邊,顧不得我了,你這樣像是為我們兩人操盡了心力,可是我們誰也不會快樂。或許你說的對,我對你還有些依戀,那又如何?我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屬於我,又何苦一定要插在其間,攪得三人痛苦不堪?放過我吧!"

舊時的夢終究是一場虛無的綺麗,早在昨夜醒來,今朝看去只剩一點淡淡的惆悵。
"放過我吧"四個字更像是一把利劍插到岳子青的心上。為了他們兄弟倆人他幾乎操碎了心力,難道帶給他們的只是傷害嗎?

若真如此,自己有什麼理由將他留在身邊?
"或許我是怎麼的,我知道你永遠沒辦法忘卻我們當中任何一人,所以我寧願讓你愧咎的那人是我。"
望著沈雁石,他的笑容是那麼地雲淡風清,一如當年在沈家莊裡的模樣,岳子青終於明白一切都已成了過往,雁石這下是永遠從他的生命中離開了。又或者說,是雁石將自己從他的生命中推開了。

然而他,終這一生,都不會忘記,自己曾愛過一個叫沈雁石的清雅男子,也始終會記得這份愛恨纏綿!

"少爺!我們為什麼又要離開?"
是呀,為什麼呢?
"我想你一定是愛那人愛得要死......"

"若是違背心意的選擇豈非同樣痛苦?"

"但願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不,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你只是感激他!"
"雁石,若是違背了心意,就不是你了!"
雖然可以說服子青和那少年,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

我不再愛子青,可我真的愛上了段飛鷹嗎?我難道不是感激他?
為了子青我可以赴湯蹈火,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相救段飛鷹的時候,我卻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

我真的愛他嗎?

"少爺,沈安看得出,那姓段的對你真的很好,雖然他和老爺的死有關,可也不能算得上仇恨,有他在你身邊照應,少爺今後一定不會被人欺負。"
自己當初答應跟他走,一則是無處可去,二來也是貪戀他的溫柔吧!對於一個從未品嚐過多少溫情的人來說,這又是多麼大的誘惑呀。可,若不能傾心相待,對段飛鷹則不太公平了。

"難道說你還想著子青少爺?"

"沈安?"禁不住訝然回頭。
"少爺,沈安雖然年紀小,可也不是什麼都不懂。那時你跟子青少爺在一起那麼好,瞎子都看得出來。不是我說,那個姓段的雖也不怎麼樣,可子青少爺又比他差遠了,根本配不上你!"

看來還真不能小看這小鬼:"你放心,我不會去找子青,我們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那......"

"我只是有些事情一定要想清楚。"

"留下來不能想嗎?"

輕輕摸摸沈安的小腦袋:"留下來就想不清楚了。"留下來就會在段飛鷹的溫柔裡沉溺下去,只怕到最後傷人傷己。

"這不是沈大少爺嗎?在這荒山小店裡,還真是巧遇呀。"

"你是......"
"金蛇劍客!"沈安已經先叫了起來。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沈雁石想站起來,卻赫然發現身子不聽使喚。

"很奇怪怎麼會在這裡見到我?我們已經跟了你好幾天,那時候有段飛鷹在不好下手,誰料你居然自己離開了。"

他說"我們"的時候,身後已多了兩個人,都是沈雁石認識的--趙府上見到的郭放和曾經與鳳舉爭奪天絕劍負傷的龍五。這三人不知怎的竟湊到了一起。

"幾位找沈雁石莫非是為了報怨?"邊說邊暗運真氣,大概是被下了化功散一類的藥,丹田空蕩蕩的提不起一點氣來,暗怪自己太過大意。

沈安叫道:"暗劍傷人,卑鄙!"

"啪"的一聲響,沈安臉上已經挨了重重一下子。
郭放冷冷的道:"今日就讓你死在我這卑鄙之人的手裡!"

眼見寒如水的劍鋒向沈安逼去,沈雁石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擋在沈安身前。
"很好,反正你們兩人都是要死,誰先死誰後死也沒什麼分別!"
"且慢。"龍五一把抓住郭放持劍的手,"這人還殺不得。"

"不錯,郭世侄,你莫忘了,咱們想向沈鳳舉要天絕劍,還需著落在這小子的身上。"金蛇劍客雖挨過沈雁石一掌,重傷了許久,但比起天絕劍的誘惑,這點恩怨又不算什麼了。
郭放怒道:"我才不管什麼天絕劍,這人令我當眾受辱,今日定要殺了他!"

金蛇劍客冷笑道:"不是我說,世侄,當今世上高手輩出,這沈雁石能勝了你,日後還會有人能勝得了你,今日你能殺了他,日後未見得就能殺了那人。依我之見,唯有練成絕世武功,才可屹立江湖不倒。"

"這......"這一番話顯然說得郭放心動,劍尖不由垂下。
金蛇劍客和龍五互看一眼,臉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三人為了避人耳目,雇了一條船沿水路走,沈雁石主僕就被安置在艙裡,他們兩人中了麻藥,手足酸軟功力盡散,動彈不得,倒沒有被綁縛。
沈雁石實在不願再見到沈鳳舉和岳子青,心裡其實也明白,為了自己這樣的一個兄長,鳳舉未必便肯將天絕劍交出,只是能拖得一時,就多了一份逃走的機會。深知這幾人俠義的嘴臉被揭穿,行事定然窮兇惡極,激怒他們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一直緘口不言,也示意沈安不要說話,是以最初的幾天裡倒還相安無事。
這天晚上,金蛇劍客與龍五外出購買補給,船停泊在江邊,獨留郭放守著。夜色漸深,沈雁石躺在艙中苦累脫身之計,不知不覺間也有了睡意。迷濛中忽然察覺一對熠熠閃光的眸子正盯著自己,一驚而起。這才看清那眸子的主人竟是郭放。

"聽說你喜歡的是男人,除了段飛鷹你到底還和多少個男人好過?"
聽他問題問得詭異,沈雁石全身肌肉繃緊戒備,不知他想怎樣。

"我自出道以來大小七十二戰,從未敗過,想不到竟會栽在你這麼個不男不女的傢伙手中,你讓我有什麼臉去見人?"
這人和鳳舉一樣,太順利了。所以輸不起。沈雁石很想告訴他其實敗一場並非壞事。少年時敗總比到老了再一敗塗地強,可惜現在這人已經不聽勸。

看他那充滿淫意的目光,沈雁石怎能不知?"你不怕傳將出去,身敗名裂?"

"你以為傳得出去嗎?東西到了手,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他笑得陰險,"退一萬步,即便傳出去也不要緊,人人都知道你愛男人,而我是受人稱道的少年俠客,即便相信了你的話,也是你勾引了我。"

"哼。"沈雁石轉過頭去,似是害怕得蜷起身子,手則暗暗摸出了藏在靴筒中的匕首。他這匕首一直隨身帶著,又藏得隱秘,這三人以為他全身無力不能反抗,竟未細搜他的身。

然而即便是抽匕首的動作,他也幾乎難以完成,更別說用匕首去刺殺人了。
"怕了?"
"你簡直就是禽獸!"
"很好。"郭放臉色一變,"就讓你知道什麼是禽獸!"全身向沈雁石撲了過去。

"啊!"一聲驚呼,不是沈雁石--郭放的身子停在沈雁石的上方,手摀住胸口,鮮血自指縫中滲出。

原來沈雁石自知無力以匕首刺人,只好先將匕首藏於胸前,再激怒對方,讓他自己撞上來。艙內未點燈火,郭放竟不察中計,不過他反應極快,一發覺有異便硬生生停住,是以受了些皮外傷。
沈雁石一擊未奏效,暗叫可惜,眼見對方吼著長劍掃來,連忙就地一滾躲開。
這一番響動,沈安早已驚覺醒來:"少爺,怎麼了?"只見郭放瘋了一般用劍亂劈亂砍,沈雁石好幾次幾乎被砍中,他護主心切,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撲上去抱住郭放雙腿。

"少爺,快走!"

話音未已,人已被郭放震開,沈安爬過去,又抓住了他的褲腳。

郭放早已殺紅了眼,眼見沈安如此頑強,不由惡向膽邊生,反手一劍,直刺入沈安背心,隨即一腳,將他踢飛出去!

"沈安!"
沈安的身子撞向沈雁石,兩人一起飛出艙外,沈雁石見學好安人已昏迷,嘴角鮮血流淌,心中黯然:"是我害了你!"
抬頭看郭放又已追了出來,咬咬牙,抱住沈安翻身一滾,直落入了浩瀚的江中!
十二
走過深秋,忍過寒冬,春天還是來了。
遠處的群山轉為青翠,近處的流水也泠泠可聽,展眼望去,群山腳下,綠水之滇,竟然有一片絢爛的朝霞!
十里桃花,繽紛滿眼。

桃花深處隱著一座小小的村落,它的名字就叫桃花村。

纖細修長的手握著漁網,手一抖,漁網烏雲般的撒出,再提上來的時候,裡面已經多了幾條鮮蹦亂跳的魚。
"好棒,秋哥哥!"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少女一聲嗚呼,將魚放入簍中,"你撒網的技術可是越來越好了。"
捕魚的青年微微一笑,這笑容比春風更柔和,少女的臉不知怎麼就紅了。
"阿青,過來。"不遠處的周大嬸招呼著自己的女兒,將她拉到一旁說悄悄話,"我直你這一陣子老是纏著小秋,你是不是......"

"娘!"少女的臉更紅了。
周大嬸看了眼遠處的青年,歎道:"小秋人是不錯,方圓十里也找不到這麼斯文俊秀的男人。可是呀,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怎知他到底有沒有定過親,娶過人?"
還記得去年秋天,也是在河邊打漁,結果打上個大活人來。什麼都忘了,連名字也記不起來,只因當時是秋天,他又從水中來,就自己起了名字叫秋若水。一聽就是有學問的,人又好,阿青配他原是不錯的,只可惜......

才想到這裡,忽然驚醒著回頭......不知何時,一個黑衣男子出現在身後不遠處。
應該說這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比周大嬸以往見到過的男人加起來都英俊的多,可讓周大嬸感到不安的,是這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可以在很遠的地方就能感到他的存在。
這絕不是一般人!說不定還很可怕。周大嬸真覺地拉住女兒--阿青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然而這人的目光卻從未落在她們母女身上,而是直直盯著江邊的那一道身影,快步走了過去。
"你......"

秋若水看著眼前的男子,很熟悉的感覺流過心間,混沌的頭腦似乎在一瞬間清明了,他笑了笑,試探著:"段飛鷹?"

回答他的是一個熱烈的擁抱:"雁石,我終於找到你了!"

桃花村的村口,有一座嶄新的小森屋,這就是秋若水這幾個月來的臨時居所,或許,現在應該叫他沈雁石了。
那天他落入江中,隨著江水漂流,竟然到了此處,只是頭腦受了刺激,什麼都記不起了。
也許是不願想起。
"你怎麼會找到我?"
"你走了之後我就到處找,後來在江邊救起了沈安,他說的......"
"沈安還活著!"沈雁石突然站起,很快又倒在床上,"他人呢?"

"他傷得不輕,又在江水裡浸了一天,身子太虛弱,一直由勁松照看他。"
"勁松"就是鍾金使。
"那三個人呢?"沈安一定將什麼都告訴段飛鷹了,以段飛鷹的脾氣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果然,段飛鷹的臉上煞氣一閃,冷冷的道:"他們再也不能為惡了。"敢動他的人,找死!

哎,咎由自取,對此沈雁石也只能長歎一聲。
"好了,不管怎麼說,你能不能先將我這繩子解開?"他的雙手被一條繩子反綁住,繫在床頭動彈不得。
"不行,我怕你又跑了。"段飛鷹壓在他身上,半瞇著眼,一手輕撩起他的長髮,危險地道:"你可知我找得你多辛苦?沿著江邊一村一寨的打聽,還總要擔心你若是溺死在江中可怎麼辦?"

說到這裡,這個斧鋮加身也絕不會眨眼的男子聲音竟在微微發抖,而他臉上的風霜之色更記錄了他幾個月來的艱辛。
好想去摸摸他的臉,可惜手動彈不得:"我離開是為想一些事情。"

"現在想明白了嗎?"
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輕輕吻上他的唇。
"雁石?"

"啊呀,你的臉居然紅了,難得,難得!"

"雁石!"

接下來兩人的嘴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只能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

室外桃花正爛漫,室內又何嘗不是春光無限?
"想不到你居然還會撐船!"
又是"居然",段飛鷹皺起眉:"你要再說這兩個字我就生氣了。"
現在兩人同在一條船上,準備到三里外的小鎮上去賣魚。桃花村地處偏僻,只有十幾戶人家,一切生活補給全仗到鎮上賣了魚換來,原來沈雁石是要撐船的,但他中了金蛇劍客的毒,藥力雖過,因為沒有解藥,武功是全沒了,只比一般人強健些,段飛鷹又怎捨得讓他辛苦?當然是拍拍胸脯將活攬上身。

沈雁石聽他抱怨不覺一笑,悠然看著兩岸青山,當真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段飛鷹終於忍不住問道:"在你心裡我就這麼差?"

對上對方受傷的眼神,沈雁石漫不經心地安慰:"你的武功是很強的。"
"其他呢?"

其他?想了想,又想了想,脾氣?秉性?為人?......"長得也算高大英俊。"
"沒了?"聲音是說不出的沮喪。
"哎,想想,你若真是一無是處,我又怎會愛上你?"

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段飛鷹的抑鬱立時一掃而空,臉上的笑容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傻子。
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給他一塊糖吃就什麼都忘了。
但有些事是不能忘的。"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我說過要離開嗎?"

"雁石!"發現雁石近來很頑皮,很愛逗弄人,對像就是他!
收起玩笑,沈雁石正色道:"其實我以前無論在沈家莊也好,到了江湖上也好,都始終覺得格格不入,那裡有個框框,敵友分明,壁壘高築,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越過了就成了公敵,我很累,很不舒服。
直到到了這裡,不是沈雁石,而是秋若水,才真正有了一種歸屬感,你看這裡的人們,雖然每天捕魚、販魚,過著平凡的日子,可是他們善良、熱情、淳樸,又可以包容一切,甚至不在意你我的關係,我見到他們,才知道什麼是真真正正的活著。"
他說著,眼裡漸漸發了光,明亮而耀眼。段飛鷹默默坐到他身邊,握起他的手:"如果你喜歡這種生活,我可以留下陪你。"
驚異的看了他一眼:"那碧游宮?"

"可以作碧游宮主人的人很多,但能做沈雁石情人的卻只有我一個,你說我選哪個?"稱王稱霸從不是他的夢想,碧游宮主人的身份也沒什麼值得誇耀,他找到了自己渴望的東西,就絕不放手。
沈雁石微笑著,倚在他身上。輕聲道:"我很慶幸你找到了我。"
段飛鷹伸臂攬住他:"回頭我把宮裡的事務作了交代。我們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過不能在這裡。"

"為什麼?"
"為什麼?哼!那個叫阿青的丫頭總是喜歡膩在你身邊,她的心思,當我不知道嗎?"
原來......沈雁石忍住笑道:"我看我們到鎮不不用買醋了。"
"啊?"

"從你身上就足可以搾出一缸來。"

你能想像段飛鷹這樣的人站在集市上,揚聲吆喝:"賣魚,新鮮的魚"嗎?對於任何人來說,這無疑都是一種視覺上和心靈上的雙重折磨。
事實上,段飛鷹只是往攤前一站,擁護的鬧市就立刻騰出一塊空地來......根本沒人敢站在他一丈之內。沈雁石只好對他說:"你去那邊的茶寮坐坐,我自己來就好了。"

所以段飛鷹就乖乖的坐到涼棚底下,東瞧瞧,西看看,想到沈雁石一定渴了,回頭又叫了碗涼茶準備送過去,然而就是這麼短的時間,意外卻發生了。
魚簍還在原地放著,沈雁石卻不見了。

紅衣少年在路上走著,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慌張,因為他無意中看到一個人,一個本不該在這裡出現,令他膽寒的人。
"你是烈火使吧?"

紅色的身影頓住,少年惶然回頭,見到這個人似乎又鬆了口氣,但眼神依然戒備著:"是你?你和主人在一起?"

沈雁石點點頭:"你看見他了。"
"你要帶我回去見他?"

"你不想,是不是?"沈雁石笑笑,緩緩地道:"在天山的時候你也曾幫過我。"

"那你......"
"我只是想問你一件事。"頓了頓,"能讓你離開天山,留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理由只有一個......"

烈火使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
"他還好嗎?"

直覺地點頭:"很好。"

沈雁石歎道:"如此一來我就安心了。"他轉過身,走出幾步,卻被烈火使叫住。

烈火使咬住唇,半晌才道:"我想還是應該讓你見見他。"

推開門,首先撲鼻而來的是濃烈的酒味,佈滿亂七八糟物品的地上,倒著一個人。

依然是一身青衣,但委靡的神情,長滿青碴的臉,還有那半睜半閉的迷濛雙眸,怎麼也無法讓人聯想到他昔日的風采。
"邵雲揚,他怎會......"
"我找到他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真是的,一會兒沒看住就又弄得亂七八糟!"烈火使將買來的東西隨手一放,伸腳去踢躺在地上的人,"醉貓,你看是誰來了?"

連踢幾腳,邵雲揚卻半點反應也沒有。
沈雁石皺了皺眉,一聲不吭的走出去,等他回來時,手上提了一桶井水,桶邊上滾著水珠,看來是新打上的。
烈火使瞪大眼,失聲道:"你難道......"
"嘩"的一聲,刺寒的井水盡數倒在邵雲揚的身上,他一激靈翻身坐起。

烈火使瞠目結舌地看著沈雁石,半晌才道:"看你溫溫和和的,原來比我狠。"

沈雁石蹲下身:"邵雲揚,你看我是誰?"

"姓邵的,這下你可高興了吧?"
"哼,一天到我裝死裝活,在他面前倒是裝呀?就會欺負我!"

"也好,本少爺已經受夠你了,讓他也受受這份罪!"
對著石頭罵了許久,烈火使一擦臉上的淚水,嗯,是汗水,終於向邵雲揚的小屋走去。
"人呢?"沒有預想中的卿卿我我的鏡頭,雖然心裡有鬆了口氣的感覺,也不禁奇怪。

"走了。"

"你就這麼讓他走了?"烈火使急得真跳腳,指著他罵道:"你是傻子呀?"

"我留不住他,只好讓他走。"

邵雲揚帶著悵然的微笑,回想起適才的情景......
"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指望誰來可憐你嗎?你需要誰來可憐嗎?"沈雁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生氣,也許是從他身上想到了當初想一了百了的自己,脆弱得令人火大。

"你可知道你這樣子不光是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你身邊的人。在折磨我,你忍心嗎?"
當然不忍心,否則當初就不會忍痛離開。

"雲揚。"第一次這麼叫他,感覺很親切,彷彿多年的老友,"有些事情並非你我能左右,既然過去了,何苦讓它纏繞於心?"你對我,一如我對子青,如今我已經破繭而出,你呢?誰能讓你放下這個包袱?
對這個人,有感激、有愧疚、有不忍,但都不是愛情。

"向前看吧!我所認識的邵雲揚,是個風骨無雙的偉男子,絕不會因為一點私情就一蹶不振!你,莫要讓我失望!"

邵雲揚一震,抬頭對上沈雁石的眼睛,那清澈的目光似乎可以驅散一切陰霾。

"你知道人的眼睛為什麼要長在前面?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要讓你向前看。"

"咦?"
邵雲揚笑了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向你講這話的人應該是從我這裡聽去的。"

什麼?早就覺得段飛鷹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原來......呵呵......原來......沈雁石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邵雲揚癡癡的看著他的笑,忽然道:"雁石,你快樂嗎?"
沈雁石一怔,收住笑,鄭重的點了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
真好,能見到雁石幸福的笑容,原來他可以笑得這麼動人,這麼燦爛,即使知道他是為別人而笑,自己也感到由衷的高興。
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得到他,若是他能快樂無憂,陪他的不是自己又如何?

沈雁石找到段飛鷹的時候,他急的......或許是氣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就差再拿繩子將沈雁石綁起來。可笑的是,他滿街找人的時候居然還沒忘拿著魚簍,沈雁石想像著這麼個氣氛非凡的人背著魚簍滿街轉,就又忍不住笑了。氣得段飛鷹牙癢癢,偏偏又無可奈何。
遇見邵雲揚和烈火使的事情,沈雁石一直沒有告訴段飛鷹,想來他一定也已不在乎了。而烈火使的耐心照料,早晚有一天也能感動邵雲揚的心吧?

桃花村的日子平淡之中倒也別有一番情味,然而雖是一日拖過一日,離開的日子還是來了,離開,也意味著分別。
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沈雁石沒有問,他知道兩人在江湖上的處境,自己武功已失,只會成為段飛鷹的負擔。
只是短暫的分別而已,但他卻感到不安。"不知為什麼,這兩天我忽然想起你跟我的誓言,心裡總是覺得不安,好像有事會發生。"
段飛鷹曾經發誓,若是私下天山一步,就摔死在斷天崖下,屍骨無存。

但他沒辦法說出要他不去的話,段飛鷹總有自己的責任。
段飛鷹臉色一變,抱住他安慰:"別疑神疑鬼的,最遲兩個月,我就回來。"
他面容一整:"倒是你,我才擔心。"
"我?"
"我怕我回來,你又不見了,不許狡辯,你已有三次了。"集市上那一次自然也被他算了進去。

"你這人還真是愛記仇。"沈雁石撐起身,指指牆上掛的漁網,"這樣吧,回頭我把漁網掛在村口,到時候你見到了,就知道我在等你。"

"那要是沒有呢?"

"那就是我忘了。"沈雁石握住他的手,"以前我會離開,是因為心意未決,現在拿定了主意,就不會了,我跟你一樣,決定的事,也不會改變。"
兩人的目光交會,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堅定與信任。
段飛鷹笑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閻王那裡,我也一定會將閻羅殿搗翻,回來找你。"
沈雁石笑了笑:"你想閻王一定怕你。"他雖在笑,心裡的不安卻在不斷擴大。
"喂,我有點冷。"
燈影下,兩條人影相互依偎著取暖。
春天應該是溫暖的,可今夜卻寒意逼人。
段飛鷹走了,他說最遲兩個月就回來。
沈雁石等呀等,等到桃花謝了,等到桃子結了,等到暑氣蒸人,段飛鷹卻依然沒有消息。

六月,桃花村迎來了兩位客人--鍾金使和沈安。見到這兩個人,沈雁石就知道自己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段飛鷹臨走那一天,接到了飛鴿傳書:沈鳳舉已經練成天絕劍並號召中原武林圍剿碧游宮。這一次的聲勢極為浩大,有一半原因是因為段飛鷹殺了郭放等人,致使中原武林人人自危。這也是段飛鷹獨自離開,沒有帶沈雁石的原因。沈雁石隱約猜到了,卻沒有說。
這一戰極為慘烈,雙方人馬幾乎全軍覆沒,碧游宮青木、烈火、玄土三使缺陣,寒水使力戰而亡,沈鳳舉身受重傷,被岳子青帶走,下落不明,而段飛鷹卻跌落在斷天崖之下。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沈雁石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只說了一句:"我要去天山。"

深不見底的懸崖,連鍾金使都不敢輕易嘗試,可是他下去了。

十股麻繩綁在身上,一寸一寸的吊下去。他的手磨破了,臉劃傷了,好幾次幾乎撞到突起的堅石上,足足用了半天的時間,才下到崖底。

他找了三天,找遍每一寸角落,刨開每一塊石頭,可是哪裡都沒有段飛鷹的屍身。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活著?

學好安的眼睛都哭腫了,鍾金使也覺得鼻子酸酸的,他很想告訴沈雁石,這崖底根本沒有出路,段飛鷹自己不可能上來,倒是屍身被野狼叼去的機會大得多,可是他不忍說,在他心裡又何嘗不希望段飛鷹還能活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也越來越渺茫,幾乎沒有人認為段飛鷹還能活著了。可沈雁石依然在找,不停地找。

你真的死了嗎?

"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閻王那裡,我也一定會將閻羅殿搗翻,回來找你。"

這是你說過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鍾金使和沈安站在他身後很久了,鍾金使捅捅沈安:"你去勸勸。"
"怎麼勸?"沈安吸著鼻子,"我也想哭。"
鍾金使只得無奈地走上前,但他還沒有開口,沈雁石已經轉過頭來:"我要回去。"

鍾金使怔了怔:"回哪兒去?"

"桃花村,我答應等他回去的。"
鍾金使和沈安互望一眼,沈安道:"我陪你。"

沈雁石笑笑:"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至於你,現在有人照顧,我也放心。"
沈安看了看鍾金使一眼,小臉有點紅,見他在笑,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雁石轉過身,微笑著走開了。

桃花村的村口,搭起了一張漁網,颳風也好,下雨也好,它始終掛在那裡,像一個旗幟,指引著歸人。

尾聲
桃紅又是一年春,今年的桃花似乎比往年開得更加絢爛奪目。

桃花林的深處,是一個名叫桃花村的小村莊。

清晨,青年步出小屋,在村口的一面橫桿上,搭上一張漁網,他的動作很仔細,似乎是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臉上充滿了柔和的笑意。
"你不去見見他?"
桃花林裡,紅衣少年扯扯一旁青衫男子的衣襟。

青衫男子望著遠處的人,目光溫柔而深情,似乎有無盡的眷戀:"我已經見到他了,他很好,我很放心。"
"放你個狗屁!"紅衣少年急了,"我可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帶你來的!"

青衫男子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份傷感:"他等的並不是我,我見他又有何用?"揮揮手,逕自去了。
紅衣少年看著他的背影,先是一呆,後跺腳道:姓邵的,想甩開本少爺,門都沒有!"快步跟了上去。

"那邊好像有人。"正在村口汲水的中年漢子伸手指道。

青年抬眼望去,微笑道:"也許,既然不願意露面,就隨他們去吧。"

中年漢子提了水要走,看了眼那面漁網,終於忍不住問道:"小秋,你每天都把這網子搭在這裡做什麼?也有快一年了吧?"
"十個月二十七天。"青年的目光注視著蒼茫的遠方,"我在等人,我跟那人約好了。"
他悠遊的視線停留在一點上,怔住,隨即笑了。像天邊的那一抹朝霞,像日照下的那一片鱗波,滿眼的桃花都相形失色。
"我想我等到了。"
〈完〉



憔悴東風番外篇

"沒關係,這是普通的風寒,我給你開些散熱的藥,回去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說罷,青年微微一笑,在一紙素箋上寫下幾行娟麗的小字,遞到看病的阿伯手中。

"下一位。"

高大的身軀坐在了就診者的位置上。

診案後的青年沒有抬頭。

"伸出手來。"

修長白晰的手指搭上粗大有力的手腕。
"你的脈相浮躁,體內肝火太旺,倒是沒什麼病症,最近可有不順心之事......"青年邊說邊抬起頭來看向對面的男子,聲音不由一滯。

"有!"男子板著臉,原來稱得上英俊的臉孔因此而顯得有些怕人,令人不敢直視。

"我娘子最近迷上了醫道,成天在外面為別人義診,害我回家只能面對著四在牆,這算不算不順心的事?"
青年臉上泛起一層紅暈,讓他原本只稱得上清秀的外表平添了幾分令人驚艷的嫵媚之色,他輕啐道:"誰是你......'娘子'?"最後兩字,壓得極低。
男子邪邪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還害什麼臊?全桃花村誰還不知道咱們倆的關係?"
青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牆邊一干排隊看診的男女都是一臉曖昧的笑意,一個小孩拍手道:"雁石哥哥是阿鷹的老婆!"
段飛鷹厚著臉皮哈哈大笑,一把拉過沈雁石摟在懷中,卻被他紅豐臉掙開了:"你先回去,等我把這些病人看完。"
"那我陪我。"段飛鷹回看眾人,一臉的凶神惡煞,"還有誰想看病,快來!"
誰還敢說想看?被段飛鷹殺人似的眼光一掃,眾人紛紛後退,乾笑著搖著手:"我們忽然想起還有事情沒做,改日再來,改日再來!"
"齊伯,你的腰......"
"老毛病,過兩天再來看也是一樣。"

"吳嬸,你的風濕......"
"我回去泡泡熱水就好,打擾你們......了。"
說話間,一干人已經退了出去,還好心的帶上了門。

沈雁石含怨瞪了段飛鷹一眼:"你看你,病人都被你駭走了。"

熟料段飛鷹卻毫無愧疚之心,哼了一聲:"算他們識相!這些人,有病不會找大夫麼?找你這半吊子?"

"誰是半吊子?我雖是半路出家,可論到醫術,也不比那些掛牌的大夫差,現在連外村的人都來找我醫病。"
"是是是,你醫術又好,又不收診金,自然顧客盈門,可是雁石,我怎麼辦?你自己想想可有多久沒顧到我了?"段飛鷹一臉怨婦狀,還用力的沈雁石身上蹭了幾下,活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大狗。
半年前,本以為已無生望的段飛鷹忽然出現在桃花村,沈雁石的面前,正像他所說:"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閻王那裡,我也一定會將閻羅殿搗翻,回來找你。"兩人終於得以廝守在一起。
劫後餘生,段飛鷹的性子卻沒有改變絲毫,依然蠻橫霸道,但他無論怎麼霸道,到了沈雁石面前,也終於成了繞指柔。因為捨不得雁石吃苦,最重要的是,為了防止那個叫做什麼青兒的虎視耽耽,他自動自發的承擔起打漁養家的責任,知道雁石性喜讀書,就似體貼的買回許多書籍供他閱讀,目的則是令他沉迷其中,不能顧及其他。
但段飛鷹卻沒有想到這自作聰明的詭計卻造成了令他悔不當初的嚴重後果,沈雁石不僅迷上了歧黃之術,還正經八百的懸壺濟世了。

他忙,沈雁石比他還忙,病人一擠就是一屋,害他都沒有地方待,最最讓他不能容忍,是沈雁石為此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以至於吃過飯就累得睡著了,讓他期待了一天的柔情蜜意全部告吹。

長此以往,他的"性福"要到哪裡去找?忍到極限,段飛鷹終於決心奮力自救,轟也要把礙事的傢伙都轟走!

看著這個猛虎雄鷹般的男子麻花糖似的粘在自己身上撒嬌,沈雁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可細細一想,這些日子以來著實是忽略了他許多,他能忍了這些天,已經著實不易了。

不是不想陪他,只是桃花村遠離市鎮,求醫十分困難,看著村民強忍病痛的模樣著實不忍,這才決心義診救濟。另外在沈雁石心中也存著一份私念,碧游宮一役,血流遍野,不知造下了多少殺孽,究其原由,還需著落在他二人身上,他不為自己擔憂,卻怕段飛鷹還有餘債未償,心裡只是想:自己多救得一人,他的罪孽便能減卻幾分。

只是這一番心思一直深藏在心裡,從來沒有對段飛鷹說罷了。

輕輕一笑:"好吧,今天全聽你的,你先放開我。"

段飛鷹大喜,正想鬆手,只聽門聲一響,一人愣頭愣腦的闖了進來。
"雁石哥,你快看......啊,你們在......嘻嘻,你們忙,你們忙。"

"砰"的一聲,門又被關上。

沈雁石的臉拉得老長:"那蠢貨,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走出去推開門,見小三正守在門外,衝他嘻嘻直笑。
"傻笑什麼,有話快說!"
小三一看段飛鷹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吐了吐舌頭,從門縫裡進去:"雁石哥,我撿了只小狗,像是受傷了。"

沈雁石一瞧,果然見他手上抱著一隻黑色的小狗,大概有四、五個月大,一隻烏黑的圓眼又大又亮,在小三懷中,卻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掙扎著想要脫身。

沈雁石伸出手去:"傷在哪裡?"
"小心,他可凶著呢,險些咬我一口。"
哪知這小狗似極喜歡沈雁石,任他手掌撫著頭,還發出嗚嗚的低叫。

"咦,看來他喜歡你呢。"
沈雁石也覺得有趣,檢驗它傷處,卻是一條腿骨折了,連忙抱著去包紮診治。

小三閒著無中,看一眼忙著診治的沈雁石,再看看繃著臉的段飛鷹,忽然"噗哧"一聲笑了:"雁石哥,你看這小狗跟阿鷹像不像?"
"啊?"
"你看那眼睛,那神氣,還有一點,他們對別人都凶得很,惟獨見了你,就乖乖的什麼都聽了。"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雁石偷瞧了眼段飛鷹愈見陰沉的臉色,知道他已經到了抓狂的邊緣,忙道:"這小東西就交給我。小三,你回家去吧,仔細你娘罵。"

小三最怕他娘,一聽這話變了臉色,匆忙去了。
段飛鷹磨蹭過去:"哎。"

"什麼?"

"你在偷笑。"

"沒有。"
"你就是笑了!"
沈雁石忍住笑:"沒有。"實在撐不住了,抱著小狗躲到裡間,過了一會兒才出來,"咱們......"

"咱們收養這隻狗好不好?"段飛鷹倒是瞭解他,一語道出他的心思,"我不同意。"

"鷹!"
因為臉嫩,平日裡沈雁石當面並不直稱段飛鷹之名,只是以"哎,喂"之類的代替,偶為之,聽的段飛鷹心頭一蕩。
"那你要怎麼辦?"
沈雁石歎了口氣,貼到他身前,在他臉頰上印上一吻,很少這般主動,只羞得滿臉通紅。輕輕一吻,便待離開,卻被段飛鷹一把抓住。
段飛鷹在他耳邊吹了口氣,得意地看他一顫後縮緊了身子,輕笑道:"你休想就這麼混過去。雁石,咱們已經好久沒有親熱了。"一隻大手早已不規矩的摸了上去。

"別......啊!"沈雁石想擺脫他的手,一聲驚呼,已經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段飛鷹把他玲瓏的耳垂輕輕含在嘴裡,邪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想逃麼?"
沈雁石被他弄得全身酸軟,連耳根都紅了起來,輕聲道:"門......"
"早就拴上了。"
"你......"後面的話堵在口中。
晚風吹拂著,春意正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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