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不來臨
惡魔是沒有感情的生物,遵守與人類的契約是他們的美學,即使用盡所有方法他們都會徹底把主人保護完好,只是並不代表對這位契約持有者生出了情感。
忘了是誰灌輸這樣的訊息予身為惡魔的自己,但賽巴斯欽也一直覺得作為惡魔、行事優雅殺人不見血並把殘酷內在與虛假外在完美結合才是貫徹惡魔之美學原則、才叫驕傲。
沒有懷疑直到今天,直到遇上那驕恣的小主人當上這家的執事。
紅夫人的逝去並未給凡多姆海伍家帶來十分驚天動地的變化,那群樂天知命的家丁們在傷感幾天後已回復喧囂鬧事的生活,尤其他的少爺謝爾更是如沒事人,處理了整天公務應該累得不成人形時竟還有閒暇命令賽巴斯欽做這做那,精力絕對旺盛。
某天早晨賽巴斯欽如常最早起來並喚醒他的少爺,在觸碰到謝爾纖瘦身體時,赫然一把手槍卻搶先抵在自己乾淨前額上。
賽巴斯欽不多不少有點愕然,只是他很快回復,用最平常語氣叮囑主人趕快起來,並且悠閒
把阿薩姆紅茶加上鮮奶沖做熱奶茶捧給謝爾。
「喝吧,有助心神安定。」
終於好不容易謝爾才仿如隔世般在惡夢中醒過來,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因為看了愛倫坡作品而夢魘抑或另有原委。
「…我失態了。」謝爾把奶和茶的香濃呷在口裡,總算清醒一點。
「小事,我理解少爺好學,不過這些作品下次還是白天看比較好。」
陽光以幾乎滲進地面的幅度落在房裡,但仍是那麼深幽,英國天氣總陰沉,像早晨永遠不會來臨。
謝爾的臉映在杏色液體上,那有如鏡子的倒像清晰浮現自己沒戴眼罩而刻著咒文的眼瞳,代表此後除了能靠自己,他的一生便都與眼前惡魔連帶互扣再不分離。
紅夫人的死依然歷歷在目,今後背負的宿命會怎麼演化仍是未知之數,謝爾忽然說﹕「……賽巴斯欽,你不會離開我身邊吧。」
像是問賽巴斯欽卻又更像是說給自己聽,話語迴盪在裝潢美不勝收但一人住又過於嫌大的房間。
賽巴斯欽撐大眼皮,聽到鳥兒拍翼大概飛上了他們家的屋頂。
「應該是用肯定句的…少爺。」
謝爾罕見地沒有逞強,只是苦笑說﹕「那我命令你。」
那個苦澀笑容好不刺目,也許這種滄海桑田的表情不適合出現在這年紀的小孩面上。
賽巴斯欽說過自己不會憐惜,因為路是謝爾所選,他點頭,他才為他們立下契約,再沒什麼好後悔。
蹲在床邊把謝爾汗濕的髮撥正,「…去梳洗吧。今天一日有得您忙。」
平靜的下午賽巴斯欽把花園整理漂亮,在檢查過廚房可可豆用得所餘無幾,而進貨的店子又剛致電來通知有新貨抵步,他便決定親自去採購幾袋回來。
交代好下人千萬別砸壞東西後,賽巴斯欽出門去,在走到某條平常沒多大異樣的街道,賽巴斯欽靈敏鼻子卻嗅到死神獨有的血腥氣息。
看清楚,原來,是位有過一面之緣的故人。
「噢,這不是『死神派遣協會管理課』的威廉先生嗎?」
「……原來是那個在凡多姆海伍家工作的惡魔。你好嗎?原來你還記得我。」
大概在管理課做事的人說話都如此公式化,連問候都來得言不由衷,賽巴斯欽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但沒關係,大家的立場與工作性質都互不相干,除卻上次因紅夫人而在深夜街上展開的大廝殺以名以上兩者均是人類敬而遠之的人物外,他們的確河水不犯井水。
賽巴斯扯起一貫笑容說﹕「您上次給的名片我有收好啊。對了,真難得在英國的街上能遇見您,今天出來是幹什麼呢?」
「出來做點堪察工作,現在正要回去。」威廉準確地調整好根本沒移過位的眼鏡,把厚重記事本夾在胳臂下,轉身。
「那請走好。」賽巴斯欽不以為然,和平的街道他們惡魔與死神戲劇性的邂逅似乎不太搭調,還是趕快買完可可豆回去好了,不然不知那群只會破壞的笨蛋家丁會做出什麼來。
忽然威廉停下來平板地說﹕「…你好像是叫賽巴斯欽吧?」
「…嗯?是的,請問有事嗎?」
「…聽說惡魔不會對契約的主人生出多餘情愫,你認為自己有做到這點麼?」
賽巴斯欽稍為愣了愣,道﹕「我不明白您意思…」
威廉又別過身去,走進在日光下顯得幽暗的巷子,也許那裡正是死神生存的地方。敏銳而著寒冷地掃射後面那人一眼﹕「沒……那晚我看到那位小伯爵被那位已喪命女士握牢脖子就要斬下去時,你好像嘶聲力竭的大喊『少爺——』喊得很大聲,我鮮少看到惡魔會露出那種恐慌表情所以好奇罷,因為你們連殺人時都是面帶優美笑容的。」
「原來你一直有在看…那為什麼不早早出來阻止…」管理課的人原來喜歡對同僚袖手旁觀。
「他惹的禍應該自己收拾…」威廉目光深邃下去,「何況…我看你們打得那麼興高采烈,怎好意思出來攪局。」
賽巴斯欽輕皺眉頭,仍是說﹕「……我想您大概會錯意了。主人有危險,即危及到契約履行完成前的完整性,在惡魔守則來說絕對要防止那樣的問題發生,因而我必須保障好主人的安全,才會稍微緊張吧。」
「當真?」
賽巴斯欽面對這惡質詢問仍是不為所動﹕「當然真確。沒有其他事可令一位惡魔懼怕。」
「惡魔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麼…」威廉在喃喃自語中離去,最後他在冷清沒人路經的巷子中拋下一句﹕「如果是自己的感情,那又會不會害怕。」
根據那變態死神克雷爾所形容,死神的工作是回收所有靈魂,而惡魔則喜歡掠奪那些靈魂加以吞噬。死神和惡魔說到底不咬弦,互相無法諒解,不過,可能他們內裡的嗜血本性都是如出一徹的。
而賽巴斯如今難以置信地看著在庭園中出現的訪客,正訝異不已。
「克雷爾…」某滴汗不為人知的滑下,賽巴斯欽說﹕「…你沒有被死神界抓去收監嗎?怎麼走得出來…」
「你猜得真準﹗賽巴斯小子…」一個彈指,克雷爾深情款款望著賽巴斯欽,那被凝視的即時打了一身冷顫。
撥動長髮,說﹕「…他們的確是有找好多人盯緊我,但還是被我逃出來了。漫長生命要閉目思過多浪費。」克雷爾令人費解地在園子頻頻身體自轉三百六十度兜來往兜圈,終於站定了張牙咧嘴道﹕「…對於好玩的事,我是絕不會浪費一分一毫去白等的﹗」
「…莫非,你是特地來找我?」戴巴斯欽汗顏,這種危險人物少招惹為妙,當下靜靜說﹕「克雷爾,在還沒生事前你回去死神界也許刑期還會短點,回頭是岸啊。」
這個變態不會笨到再來找自己單挑吧?打多少次結果都只會一樣。
「不…我來找你談生意…你知道嗎賽巴斯小子…我的羅密歐…自從上次和你雨夜一戰,我便對你雄姿念念不忘…在死神界也一直回想你的身影啊…」
「請你別再唸這種噁心的詩句了…聽得我耳朵生蠶。」賽巴斯欽盤算一切的可能性,到底這傢伙突然來到有何貴幹?
環顧四周,「嘖嘖…真不明白這個小房子有啥值得你留戀,不然這樣吧…我們聯手好了,賽巴斯小子。」
「…聯手?」
「對﹗我來找你就是為咱倆幸福美滿的將來鋪路…啊啊~~光是想像就令人興奮得身心顫抖啊~~」
「…你打算又要背叛死神界麼?看來上次把你整得還不夠慘…」
「我這個死神…唯一的優點就是不懂害怕。只要有趣好玩,我願意付出所有來交換…」舔舔尖長指甲,克雷爾續說﹕「當一個安份的死神太浪費了我的才能…你不覺得顛覆規條看著這個世界走向混沌是件很美好很刺激的事嗎?你的才智加上我那膽色,肯定天作之合地設一雙…再沒有人能強過我們…再沒有人能勝過我倆的組合了…來嘛…我們聯手,把這個世界翻轉,到時一定很有趣…」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請回吧。」賽巴斯欽站起來,他沒時間陪一個瘋子。反正該去準備他少爺的午茶了。
受到打撃的克雷爾不知打哪來掏出一把尖銳刀子淌在賽巴斯欽脖子旁邊,也許又是某種要申請許可才能動的厲害武器;他眼眶紅紅地說﹕「…人家一番好意來找你,你真的毫不領情?」
「對不起。我對什麼顛覆世界的沒興趣。我本身已經夠多事忙了。」
「你忙什麼﹗﹗還不是替那個小傢伙換鞋襪洗燙衣服和煮飯沖茶吧﹗你就甘於過這平淡生活﹗我看錯你了﹗」
「……就算是合作夥伴,我也很挑的。你一開始就看錯人。我不是你那杯茶,你也不是我那杯茶,明白嗎?」賽巴斯欽嘆氣,冷冷道﹕「…如果你還不清楚,那就算毀了庭園我們也只好再打一場讓你明白了。」
克雷爾咆哮般說﹕「該死的賽巴斯小子﹗你的一切根本都是假,你在裝什麼?﹗還在那個人類面前裝優雅的君子嗎?我呸﹗笑死人了﹗你根本就是個把眼前屍體分肢也不會眨一下眼的惡魔而已﹗那晚你踢我的臉不知踢得有多快樂﹗認清事實吧﹗」
「沒有認清的人是誰…我本來就是個惡魔,但我現在同樣亦只是個執事…」賽巴斯欽懷中怒火暗升,斜視著這瘋狂人物,他本來可沒打算要再與這不相關的死神開打,但現在想不揍他也不行了…
「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和我一起?」
「多說無謂,我的主人就是我的主宰,只有他說的話我才會聽。」
「哼,真是華麗得令人感慨落淚的情感﹗我好妒嫉…既然如此那沒辦法了…你糟蹋了我戀慕之心﹗得不到你的愛我也絕不把你讓給他人…現在只有親手毀了你才能洩我心頭之恨﹗﹗」
我說過了那不是感情,你們為何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認為。
賽巴斯欽扯下制服,預備一觸即發的戰役。
就在刀子對準賽巴斯欽要劈下去而賽巴斯欽其實老早計算好躲避方向和時機前,一堆又是黑衣服的人衝進來把克雷爾架開。
「放手﹗你們什麼人﹗來礙我,把你們都殺了﹗」
「給我閉嘴﹗克雷爾•沙多克里夫,回去再寫一百份悔過書﹗你又連累我要增加工作量了…」
來人正是不久前見過的來自死神派遣協會管理課的威廉。他取出本子宣讀罪狀﹕「…於監管期間私自出走打傷同僚,違規事項有三十條…你預備寫悔過書寫到吐血吧。」
「我不依——威廉…人家好難才走的出來…不要這麼便快回去﹗你們這幾個吃狗屎的快放開我﹗﹗」
無視克雷爾在死命掙扎,幾個遣返部隊似乎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克雷爾把扳得死死完全動不了,威廉向賽巴斯鞠躬,「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人…還是管好一點的省得煩。」瞄向那不速之客輕輕說。
「你們,把他送回去。」下令,轉眼間還在哭鬧的克雷爾連同幾個黑衣人已消失空氣中。
「那我也告辭了。」
「…等一下。」賽巴斯欽開聲挽留。
「呃?有事?」
「……威廉先生,我說過,我和我的主人之間,只有契約存在沒有其他,被人誤會的感受不大好所以向您再次聲明。」
「……是那樣嗎?好的,我明白了。」
風吹草在動,腳下的蔓綠不斷不斷撩撥,在賽巴斯欽想著事情終於解決時,威廉離去前卻始終不忘留下一句﹕「…這些事,始終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
想再爭辯已來不及,賽巴斯欽踏前撲了個空,庭園花草除了少許雜亂根本看不出有人來過。
賽巴斯欽惱人地搔搔頭,到底要怎樣說他們才會真的明白…
驚覺時間已到,午茶還沒準備好,賽巴斯欽擲開一身的煩惱,走回房子裡去。
……屬真屬假,果然只有自己才知道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