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月
作者:浪雪
文案
夜冷荒村半掩霜,新醅故友靜流觴。
青霓弄轉江天暢,曜月光被漫野香。
舊日風雲何旖旎,今朝際會卻倉皇。
滄桑不復揚眉志,飲罷殘漿強作昂。
主角:殷步暘,蘇靖淵,蘇毓荻
—夜冷荒村半掩霜—
淅淅瀝瀝的雨,零零落落地敲打在殘破的青石板地面上;黃昏溫潤的餘輝透過寡淡的烏雲灑到天井裡,在破舊的小客棧鍍了一層暈黃的金色。
「喂,我說你們累不累啊!」
天井裡,四個黑衣人站成扇形,手中的兵器戒備的橫在胸前,任細雨濕衣,目光卻緊緊盯著客棧的二樓。
「你們不累,我可真的很累啊!」
二樓的窗台上,坐著一個少女……兩腿懸在空中,一雙小劍靴在雨中蕩啊蕩的;打濕的頭髮搭在額頭上,連睫毛上也掛著水珠。
「你們是誰的人?殷什麼?」
底下靜悄悄的,沒有人應答。她有點無聊,托著下巴觀察了那些人一會兒,再次開口了,相當誠懇地勸道:「何必呢,是不是?都是姓殷的,打斷了骨頭也得連著筋呀!大師兄一年能回去幾天,惹著他們什麼了?何必非要趕盡殺絕……」
雨漸漸大了些,紛雜的雨聲渲染出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氛。一群飛鳥飛快地掠過天邊,驚恐地消失在雲層裡。
天井裡的人一點點逼近了小樓,她卻全然沒有感覺到一般,絮絮叨叨地仍在說個不停:「……而且如果大師兄死了,你們主人什麼好處也得不到。稍稍一查不就知道是誰下的手了?殷家死個小輩沒什麼,漱石齋死了大師兄事兒就大了……」
她突然停住了嘴。樓下四個人劍已出鞘,雪白的利刃映著暗淡的殘陽,在她的瞳孔裡晃了一下。
「怎麼,想動手了?」
她臉上玩世不恭的神情頓時褪去了不少,上翹的嘴角陡然一沉:「我就不信你們真有這個膽兒!別以為大師兄不敢動你們,他還呆在漱石齋不錯,但我哥可沒兩天就能出去了!都是干一個營生的……到時候可別怪我們黑吃黑!」
又是一群飛鳥掠過,她不再關注底下的人,仰著頭饒有興趣地看那片飛過的黑影。兩隻手有意無意地交握到一起。
頓時,天井裡不安起來,幾個殺手冷漠的眼睛裡燃起一陣驚慌的眸色。
她倒沒發覺,右手一根一根地掰著左手指。叭、叭、叭……骨骼間清脆的聲響在滴答的雨聲中異常清晰。
——那真是一雙奇異的手。左手畸形,手背聳起,指骨扭曲;右手套著一隻雪白的手套,手指卻分外地長。
「給個痛快話吧!要走自便,要打奉陪。」
四個人遲疑片刻,再次向內逼近一步。
「非要逼我。」
她輕飄飄地從上面跳下來,落地無聲,竟連水花也沒有濺起。
橫刀出鞘,絢爛光芒宛如霓虹,將一縷淡定的餘輝染成五彩的顏色。雨水劃過刀背,卻停不住,一吻而過。
「來吧。」刀背的光彩映在她的臉上,一絲微笑悄然綻放,「一起來。」
二樓低矮的房間裡,依稀聽得到外面兵器相撞的聲音。
他站在床邊,兩道斜插入鬢的劍眉緊緊蹙到一起;心裡,是從來沒有過的亂——真是可惡!不過幾天的功夫,竟然前前後後來了這麼多人!那個小丫頭……唉,她又能挺得住幾天呢?
幔帳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他連忙坐下來,在厚厚的被子中抓住一隻冰冷的手,摸索到手腕上的脈搏。頓時,他的心猛跳了一下。再看看床上的人,儘管隔著厚重的被褥,依然能聽到急促而微弱的呼吸。
他想了想,伸出手臂欲扶那個人起來,卻被輕輕推開——很無力地一推,但堅決。
「你他媽以為自己命大啊!」他突然破口大罵,頸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來,「你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哪!」
那個人好像動容了,他冷靜了一下,口氣還是那麼硬:「這次真的會要了你的命懂不懂!」
那個人掙扎著要從床上坐起來,他連忙攬起他,幫他拂去頸邊汗濕的髮絲。
「這次……又、又是誰啊……」
「一群小嘍囉,沒事的。」他勉強笑笑,窗外卻突然傳來刀刃劃破衣衫的聲音,他渾身劇烈地一顫,臉上竟還在笑,「沒關係的……小荻她功夫不爛,肯定沒事的。」
床上的人緊閉著雙眼,修長的睫毛覆蓋在泛青的眼瞼上,投下兩片陰影:「靖淵……我想、我想等這次的事一完……就、就離開漱石齋……」
蘇靖淵沉默了,只有窗外愈發激烈的打鬥聲不斷傳進來。良久,他才低低地道:「這件事由不得咱們,我看還是等熬過這兩天……」那個人突然劇猛烈地咳嗽起來,兩塊突兀的肩胛骨在濕漉漉的衣衫下來回聳立,硬硬地硌在他手心裡。
他咬了咬牙,果斷地站起來,將他按在床上:「別動——忍著點兒!」一隻手用力撕開他的領口,俯□,只見他頸邊一個尚未癒合的傷口。
他力不從心的要推他,卻再次被他按住——「不許動!」一聲低吼,語氣強硬地不容置辯。蘇靖淵又一次埋下頭,□他頸上的傷口。
他緊緊抓著蘇靖淵的胳膊,痛苦地戰慄起來,臉色瞬時間變得鐵青。
終於,蘇靖淵鬆開手,頭一偏,一口烏黑的鮮血吐在地上,在潮濕的木版上慢慢洇成一片。
「快、快去、漱口……」
蘇靖淵忍住眼前的眩暈,走到桌前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吐到地上竟仍然是黑色的。
「真是不要命……」他對著床上的人苦笑,「你身上的毒都夠藥死一頭牛了,還想拖著?」
他羸弱在靠在床上,胸口急促地起伏著,慘白的腮上都是汗珠,斷斷續續地道:「你看我現在……再當大師兄,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蘇靖淵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那你聽好了——現在的你什麼樣子,只有我看得到。等回了漱石齋,你還是一言九鼎的殷步暘,沒人動得了你的位置!」
——漱石齋。
提到那三個字,兩人彷彿觸到未癒合的傷口,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漱石齋是什麼?
北方苦寒之地,高聳的圍牆內,一個個鬼魅一樣的身影。少年們冷漠的面孔,宛如雕刻木偶,惟有眼神,都是一樣的凌厲寒厲。
曾經,他們也是那些木偶當中的一個——家世顯赫,天資卓越,不知有多少初入江湖的少年羨慕。
但繁華背後,有多少苦澀、落寞、恐懼、怯懦、顧慮……外人怎麼會知道!
「靖淵,你聽我說!」他的手忽然有力起來,眼睛裡閃著灼熱的光,「如果這次我挺不過去,你務必幫我撐幾年!然後……然後扶殷驍上馬!剩下的事小荻會做好……我欠你們兄妹的……」
「夠了!」他粗聲打斷他的話,唇角挑起一個冷峻的弧度,「還沒死呢,別急著留遺言!你那個弟弟主意大得很,不需要你這麼精心地安排後事!」
殷步暘怔怔地凝視著他,絞痛的眸色觸動著他的心底,雪白的臉上佈滿水痕,分不清淚與汗。
「我知道,殷驍他剛愎自用,你很不喜歡……但是、但是……」
他認真地扳著殷步暘的肩道:「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答應你;但如果你好好的,咱們回去再商量,行不行?」
他勉強點了點頭,霧濛濛的眼睛仍舊停在他臉上,彷彿不相信似的不肯移開。
門外響起敲門聲,蘇靖淵起身去開門,小二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
「客官,您、您要晚飯嗎……」他苦著臉問。這幾個客人一來就出手綽闊地包了房間,本以為來了大主顧。結果緊接著就有一撥又一撥的黑衣人來喊打喊殺,看架勢是要把這小店都拆了。
蘇靖淵思忖片刻道:「晚飯要全素的,不能見半點葷腥;再要兩罈酒,越烈越好。」
小二迭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他還未轉身,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了。
他看著妹妹一身濕嗒嗒,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心下微寬,憐愛地笑罵道:「怎麼?有本事從窗戶口跳出去,沒本事再跳進來嗎?」
蘇毓荻眼睛亮晶晶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興奮地道:「哥,原來『青霓』真的這麼厲害!」她探頭看看屋內,小聲問:「大師兄好點了嗎?」
蘇靖淵有意無意地擋了她一下,揮揮手道:「能怎麼好?還不就那樣。」
她偷偷瞟了一眼哥哥,癟癟嘴。大哥幹什麼神神秘秘的?自己一路跟過來,還有什麼好瞞的?
以前,每隔幾個月,哥哥都會陪大師兄出去一段時間,還不讓她跟著。這次由於漱石齋出了幾件大事,就一直拖到上個月才能動身。哥哥竟然主動讓她一起走。
能出來當然不會呆在那裡了!漱石齋整天靜悄悄的,憋在裡面久了準會生病的。
哥哥和大師兄的目的也明擺著的,一是讓自己練練手,二是幫忙擋著惹事的……哥哥還要遮著掩著,擺出一副前輩的架子。
「餓不餓?」蘇靖淵拍拍她的頭,「飯一會兒就送上來。」
她揉揉耳垂,斜睨著他:「算了,我才不跟著你們吃齋呢!我自己去找點東西把,然後接著去外面候著。」
她轉身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住,捶了兩下後腰,嘴裡含糊地抱怨了幾句什麼才走。
一個小小的動作,讓屋子裡的兩個人心中陡然一沉——這麼快嗎?
他們對視著,都明曉對方想說的話。良久,蘇靖淵才低沉地開口:「你看到了,小荻身上是有病根的,指不定哪天就……到時候自顧不暇,哪裡還有本事管你弟弟?」
他低垂著睫毛,許久沒有說話。窗外淅瀝的雨聲慢慢填滿屋子裡的寂靜,潮濕的愁緒遊走其中。
蘇靖淵默默地扶住他的肩頭,感覺到他無聲的嗚咽在自己胸口蔓延,涼濕的淚水浸透心肺。
五年之後,京城蘇家大公子蘇靖淵成親。蘇家邀請了武林各路前來,大辦宴席。
漫天飄飄灑灑的瓊瑤玉屑,宛如萬千滑落指間的流沙,紛紛揚揚地墜落,鋪天蓋地地籠罩了穹隆大地,只給天地留下一片蒼茫。
蘇家荒僻的後院裡,卻有一個人在舞劍。
如墨的黑衣,彷彿撕裂了一段的夜空,全然隱匿在漆黑的無明裡。惟有雪白的領口,勾勒出一張漠然的臉。
飛舞的劍光在夜色裡穿梭,幽暗的光芒織成落花。
她靜靜地站在角落裡,看哥哥亂劍如狂,直到視線裡滿是水光漣漪。身上厚重的貂裘沒有一絲溫度,只給她滲透心底的冷。
他驀地停住,轉頭看到她,一驚,生生收住手:「小荻,你怎麼在這裡?」
她擦掉湧出的淚水,慢慢走向他,直視著哥哥的眼睛:「這個應該是我問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蘇靖淵避開她考問的目光,問:「你知道剛才的劍法叫什麼嗎?」
她剛剛擦乾的眼淚再次湧出,滾燙地劃過臉頰:「知道……是、是『明月』……」她撲到哥哥懷裡,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蘇靖淵把她緊緊攬在懷裡,用力咬了咬嘴唇。一瞥之下,卻看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
一隻已經殘疾的手,猶如枯萎的花朵。食指和拇指被連根斬去,畸形的手背傷痕纍纍。
已經過去四年了……四年前,他每一天都在對自己說,已經沒有大師兄了,只有自己,只有蘇靖淵!在漱石齋,在小荻身邊,都只有一個蘇靖淵了!
蘇毓荻把頭埋在他胸口,心裡反反覆覆地念著一個名字——明月,明月……
——左右把青霓,右手挾明月。
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可以與大師兄相提並論。
四年,那個人早已烙在她心裡,無時無刻不閃現在腦海裡,容顏愈發清晰。他的淺笑、沉默、隱忍……
「哥,你為什麼還穿著漱石齋的衣服?」她忽然抬頭,手裡還抓著他僵硬的衣袖。
他淒然一笑:「往後,我就不是那兒的人,這是我最後一次穿漱石齋的衣服練劍了……殷驍,從明天開始,就是大師兄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反覆咀嚼著他剛才的話。
離開漱石齋,離開漱石齋……
自己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離開漱石齋呢?
她忘不了最後一個夜晚,大師兄緊緊擁著她,身體因寒冷不安而微微顫動。他在她耳邊低聲懇求,小荻,往後你就是殷驍的嫂子,我把他托付給你,請你一定要扶他走好這幾年!
她不能不答應!
大師兄走後的日子,她一個人惶恐不安地留在漱石齋,小心翼翼地扶持著殷驍……那是大師兄最後的願望啊!
他可以走得無牽無掛,卻要讓在世的人一生惶惑。
透過眼裡的水光,她依稀看到哥哥如魅的身影,在道道雪白的銀光中翻轉,清艷得宛如流雲飛月。
第一夜,蘇靖淵舞劍。
第二夜,蘇靖淵舞劍。
第三夜,蘇靖淵舞劍。
最後一晚,鋒利的長劍劃圓收勢,心有不甘地被推入鞘中。肅殺的黑衣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黑影,惟有深邃的目光,黑暗中閃著微光。
「步暘,對不起,我只能為你做這麼多了。」
他最後一句呢喃,瞬時被吹散在北方凜冽的風裡。東方昏暗的天空已經透出熹微的白光,慘淡一如那個人病態的臉頰。遲遲鐘鼓已經退卻的長夜,耿耿星河即將曙天。
—新醅故友靜流觴—
凌厲的劍風當頭劈下,斬斷糾纏不休的回憶。來不及思量,針刺般的痛楚向後腰襲來,她手一鬆,按住腰眼,沉重的斬馬刀應聲落地。
銀光一劃,長劍被重重地撞回鞘中。
「小荻,你心不在這兒。」雪白的領口,襯出一張剛毅清肅的臉,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她將思緒生生拉回,腦海裡漂浮的面容重疊到對面的人臉上,難以契合。
「蘇毓荻!」
她嚇了一大跳,這才正視他:「你……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心不在這兒!」那個人分明已經怒火中燒,但仍在極力壓制。
她全然沒看見的樣子,自顧自地把刀拾起來收好:「心在這兒也沒用,這麼多年沒動,手生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裡的火舌噴湧出來:「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小荻手腕上一陣鑽心的劇痛,厭惡地甩開他:「殷驍你有完沒完!你現在就去把右手剁了,再呆上幾年不摸傢伙,我就不信你還打得過漱石齋的大師兄!」
他竟然笑了,唇角一抹透骨的冰冷:「在你心裡,我真的是漱石齋的大師兄嗎?」
——他,畢竟是瞭解她的。那張瘦削而蒼白的臉又浮現在她面前,和面前這個人若即若離……殷驍不是他,不是他!——但他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驍哥,是不是大師兄不由我說了算,你把自己當大師兄就好了。」她轉身就要離開。
一個聲音突然叫住她:「蘇師姐,今天難得你在,能不能指點師妹兩招?」
她一蹙眉,看到一個黑衣少女不知何時站到他們不遠處。身材修長,眉眼濃艷,臉上的神情是漱石齋裡司空見慣的冷漠孤傲。
殷驍隱隱露出激賞的笑意,對蘇毓荻低聲道:「你多少有個師姐的樣子,給正屏喂兩招。」
她一抬眼,撞見謝正屏凌厲的目光,歉然笑了:「不是我不想,是真的打不過你,武功的事你還是請教大師兄吧。」
不由分說,她轉身就走,不理會背後一驚一怒的兩個人。
蘇毓荻在房間裡匆匆忙忙地收拾衣物,門口傳來敲門聲,她連頭都不回一下:「說吧。」
殷驍沉吟了片刻:「小荻,正屏說——她想練『青霓』。」
她絲毫沒有他預想中的驚詫,隨手一指桌子:「刀在那裡,你幫我拿給她。」
兩年裡,她對自己永遠是這樣心不在焉的神情。外人面前,她裝作恭敬的樣子,可私底下,她何曾服過自己!
大師兄……她心目中的大師兄永遠是殷步暘!
血脈相連的兄弟,在她眼裡竟有天地般的差距。
「你難道讓她自己練嗎?作師姐的總要盡點責吧?」
她停下手裡的活兒,回過頭,很驚奇:「我當年不也自己練的嗎?」
「難得她天資過人,也使左手,手型和你差不多,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那當年有沒有人問過,假如我出了差錯怎麼辦!」
她忽然震怒,一動氣,後腰鑽心裂骨地疼起來。真是可惡!過去把哥哥的話當作耳旁風,現在真的落下病根了,才知道後悔。
「你自己再想想吧。」
他歎了口氣,退出去了。
蘇毓荻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那把「青霓」,緩緩拔出鞘,端詳著刀背上銘刻的華麗花紋。
那一年,自己也是正屏的年紀。年少輕狂,不甘心落人之後,選擇了這條路。現在,有太多東西都不再需要了,不如就留給那些渴求的人吧。
那個晚上,她做了許許多多夢。自從大師兄離開,她就沒有做過這樣連貫而冗長的夢。
她看見了幼年的自己,纏著哥哥教自己武功。蘇靖淵年輕的面容掠過一絲沉重,他說,小荻,爹不教你武功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家只有你是乾淨的了……畫面如琉璃一樣破碎,她又看見最後一夜,大師兄懇求的目光。他瘦弱的手臂緊緊環著自己的肩,小荻,算大師兄求你,你務必要照顧好殷驍……
夢境如此真實,她深溺其中不能自拔。
不……我不要醒來……四年了,哪怕夢裡相見……
當她睜開眼,看到屋裡灑滿清澈的月光,哥哥蘇靖淵,竟然就坐在床邊,用力搖自己的肩。
「哥?!」她幾乎尖叫出來。蘇靖淵一把摀住她的嘴:「別出聲,趕快穿好衣服出來。」
她尚未清醒,茫然環視著四周:「那……正屏呢!」
屏風之隔,旁邊就是那個生性怵惕多疑的小丫頭,要是被她看見,不天翻地覆才怪!
「我點了她的穴,沒事的。你快點,我在外面等你。」
兄妹兩人沿著漱石齋後的溪流慢慢走著,一溪流水泛著銀白的月光,河裡的碎石也都閃出璀璨的光芒。
蘇毓荻不停地揉著太陽穴,思緒繁雜:「哥,你怎麼大老遠的過來了?過些日子我不就回去了嗎?」
蘇靖淵苦笑了,遠遠地望著一片荒原:「不要說我,這兩天人都差不多到齊了。自從當初離開漱石齋,我們還沒有聚得這麼齊過呢!」
她困惑,心裡隱隱想到了什麼:「跟大師兄有關?」
他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兩個人沉默了良久,他才開口:「殷驍要重查他哥的死因。」
什麼?!
她腳下一個踉蹌,愣愣地重複了一遍:「重查——大師兄的死因?」
蘇靖淵依然在苦笑,拍了拍她的肩:「一猜你就是這個模樣。想想也沒什麼,殷驍坐在這個位置上也有兩年了,再有一年就該換人了。可他做出什麼留名的事了?現在外面談論起來,都說漱石齋一代不如一代,殷驍那麼高傲的人,你叫他怎麼服氣?」
她默默地聽著。
「現在就一年的時間了,他若是重查他哥的死因,這是殷家的事,咱們管不了;他又打著大師兄的幌子,擺明了是做給漱石齋看的。你由著他折騰,我就不信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蘇毓荻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問:「何卿……也來了嗎?」
「應該快了吧?殷驍通知了我們這撥的所有人。你也不用擔心,大家聚過來各有各的想法,查死因倒不是最主要的。」
她定定地看了哥哥好久,突然道:「哥,我覺得你這兩年……老了好多。」
他笑了,捋了捋她的長髮:「你呆在漱石齋,不知道江湖的苦。自從打這裡出來,哥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天色已經隱約泛出了青白,北地的清晨徹骨的涼意在晨霧中票散開,蘇毓荻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他看了看天:「先去客棧裡吧,我把你嫂子和小軒都帶來了。」
北方的苦寒之地,長年少有過客,偶爾只有幾個倒賣山參獸皮的商旅路過。這幾日,鎮子裡卻突然熱鬧起來,小客棧裡住滿了江湖異人。
清早,樓下的大堂裡已經坐滿了客人。蘇毓荻一走進去,心下微微一驚——真的都來了?當初漱石齋的少年英才,現在已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此時,竟然在這間簡陋的小客棧裡齊聚一堂。
蘇靖淵和昔日的師兄弟微微頷首,與她在角落裡的座位上坐下了。
她撇了撇嘴:「殷驍別的不行,叫人倒是挺厲害的,幾百年不露一面的人都被他招來了。」
「還不是打著他哥的招牌?」他微微冷笑,手裡把玩著桌子上的茶杯。
一個尖銳的聲音忽然從大堂正中傳來:「要說那殷步暘,也不是什麼人物,技不如人敗給了何卿,還說什麼舊疾復發!根本就是漱石齋的敗類!」
大堂裡本來極安靜,說話的是個市井潑皮,那聲音頗為突兀,卻只有寥寥幾人回頭看了一眼,無人理會。
蘇毓荻咬了咬下唇,臉上現出憤恨的神色,敢要起身,卻被哥哥狠狠按住。
「殷驍的人,你跟他計較什麼?」
「我當然知道他是殷驍的人!我就是看不慣,大師兄為了他命都陪上了,他究竟還要怎麼樣……」
他一笑,溫和地看著她:「做弟妹的永遠不知道哥哥的苦心。」
她不服氣地撇了撇嘴。
「當初他在望月台上的事人盡皆知,一個栽在望月台的人有什麼資格做大師兄?憑什麼他……啊——」
只聽那人一聲慘叫,所有人都回頭去看,那個潑皮的嘴裡竟然塞著一個茶杯,滿口的牙齒都被這個茶杯打掉了,汩汩地湧出血來。
蘇毓荻捂著嘴竊笑了:「哥,你裝得這麼冷靜,我以為你真懶得理他呢!」
卻見蘇靖淵神色微怔,手裡仍舊拿著那只茶杯:「真的不是我啊……」
她猛地站起來,環視著大堂。所有人依然是冷漠的神色,事不關己地各行其是。全然不知是誰打出的茶杯。但睥睨之間,又分明都有自負的眸色。
「步暘……他是漱石齋最能服眾的大師兄,這是誰也比不了的……」他深深地一歎,眉間細微的紋路漾著落寞。
她在房間裡整整坐了一天,一遍一遍地看自己的手指。
畸零的手,初入漱石齋那年,被一根根生生折斷,用繃帶纏成扭曲的樣子;剛剛癒合,又再次折斷,直到整隻手不差分毫地嵌入「青霓」的刀柄。
從此,她成名江湖,成為漱石齋又一個傳奇。
——是大師兄的決定。
一位隱世已久的鐵匠,用了十幾種奇材,耗盡心血鍛造了兩件兵器——「青霓」和「明月」。各屬漱石齋曾經的兩個異人。二人死後,兩件兵器就留在了漱石齋。
兵器和心法雖留下了,卻一直沒能有人再重拾傳奇。因為「明月」劍法高深莫測,變化多端,無人可以練好。直到後來大師兄殷步暘,憑了絕佳的根骨,終於苦練功成。
「青霓」刀法和心法並不難,而且威力無窮。可當初使它的人,慣用的左手天生畸形。他天性孤傲自負,竟然讓那個鐵匠依他的手形鑄成刀把,並立下規矩,必須用青霓刀練對應的刀法。如此一來,除非後面也有人是左撇子,而且畸形的形狀同他一樣,才可能再現青霓的風采。
那時,她的武功停滯不前,他最終決定,讓她練「青霓」。
他蒼白修長的手,果斷而有力的一根根撅斷她的手指,素來平靜如水的臉上,淡定如常。
然,他與何卿那一戰上,她當場斬下了兩根手指,從此不能再用刀——只為了他。
如今,這把刀她再也不需要了,是不是應該留給渴求的人呢?
「蘇師姐……」
她回頭,見到謝正屏站在門口,目光堅定,棕褐色的面龐別有一種肅穆。
她讓正屏坐下,收起戲謔的神色,第一次認真地打量她。正屏被她看得有點不知所措,她忽然笑了。
「真是……漱石齋多少年也沒有一個,到了咱們這兒連續出了兩個。」
正屏不知她想說什麼,茫然看著她。
蘇毓荻正色問道:「現在我跟你說清楚,這種事沒準,萬一偏了分毫,手就廢了,這風險你要自己擔著。」
正屏聽出她答應了自己,眼裡閃著興奮的光,連忙點頭:「我知道。」
「第二,刀法傷腰。當年那個師兄,就是死在床上的。」
正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狠狠點頭。
「第三,練了這功夫會有些禁忌……算了,日後再跟你說吧。」她生生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揮了揮手,「你這兩天忌葷冷生腥,過些日子——我幫你。」
那晚,蘇毓荻一夜無眠。
子夜的時候,她起身,在房間裡靜靜站了許久。
房間中央的屏風是素白的,沒有描繪任何花鳥,在月光的浸□下泛出蒼白的光。一屏之隔,就是正屏。白天裡,她練武向來拚命,精疲力盡,早已睡熟了。
她站在正屏床前,輕輕歎了口氣,幫她蓋好被子。正屏平滑的背脊上,有一大片斑駁的紋身,碩大而艷麗的花朵,隱在黑夜的陰影裡。
——漱石齋入門的最後一道關卡。它要弟子走到天涯海角,身上也帶著漱石齋的印記,糾纏不息。
望月台,終年潮濕陰冷的小房間,一張生鐵鑄成的榻,一排排細長的骨針和一罐罐粘稠腥苦的藥水。
那些藥水混入顏色之中,刺進皮膚裡便是錐心刺骨的疼。
能挺得過這一關,方能最終列位漱石齋。
那時,她沒覺得疼。只覺得有另外一種血液迅速侵蝕了她的身體,融入她的每一寸肌膚。
然後,她看到了哥哥背後的圖案。都是一樣班駁陸離的顏色,在他盤根錯節的肌肉上宛如傷痕。哥哥……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江湖上,能依靠的,只有他寬闊的肩膀……
最後,又是那個顫抖的脊背。四年來魂牽夢縈,不知多少次夢中相見……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動,她神色一凜,輕聲出門。
荒僻的院落安靜如常,只有一隻大紅色的妝奩放在門口正中。
她遲疑地拿起,只見妝奩上面附著一張薄紙,字跡狂野——「近聞荻妹擇賢以配,大喜將近,為兄薄禮相賀,望不吝笑納。」
她皺眉思忖了一陣,猶豫著打開,頓時心口一撞,手一抖,整只盒子掉在地上。
妝奩裡的紅絨墊布上,赫然放著一隻斷手。小指被齊根斬下,她一眼認出,是何卿的。
—青霓弄轉江天暢—
九年前,京城蘇家的么女蘇毓荻入漱石齋。
漱石齋,少年才俊的雲集之所,隱秘在北方的苦寒之地,藏有數不勝數的心法秘笈與武林異人。每五年廣收一次弟子,不問出身門第,只看武功才略。
五年之後,學成出齋,最傑出的那個人會留下,成為大師兄,管理漱石齋的後輩,再扶持他們五年。
蘇家名動江湖,卻不折不扣是黑道上的人物,做著中間人的生意,手下有一大批刀手。
但蘇家向來子嗣單薄,長子蘇靖淵已經先於妹妹五年入了漱石齋。而那裡的規矩,身在漱石齋,便一律不得理江湖事。偌大的生意,一雙兒女卻數年不得沾手。
入門的最後一關,是紋身。
蘇毓荻緊緊抓著哥哥的胳膊,漆黑的眸子卻狡黠而好奇地掃著桌子上琳琅滿目的骨針藥水,濃密的睫毛閃爍不停。
蘇靖淵無聲地蹙起了眉。這一關,無非是為了摸清弟子的天資骨相,看看他們能扛得住幾分疼痛。妹妹天生精壯,自然不會如當年的殷步暘……然,讓她入漱石齋,又究竟是對是錯呢?
自小,父親執意不肯教她武功,她便纏著自己教她。自己經不住她撒嬌耍賴,隨手教了她幾招。誰料她聰穎早慧,平日看著父兄習武,竟然有所小成。
生在蘇家,不習武又能怎樣?最終依然身不由己。
紋身師走過來,拈著一支細長的骨針,緩緩下針。
「啊——」她尖聲驚叫,一口要在了蘇靖淵的胳膊上。蘇靖淵吃痛,猛一抽手,只見胳膊上已經有了兩排滲血的牙印。
他狠狠拍了一下她的頭:「亂叫什麼?還沒開始呢!」
紋身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她很不滿地抱怨:「我……我害怕嘛,聽說大師兄當年都疼暈了呢。」
他輕歎了一聲,頗有些尷尬:「他……漱石齋這麼多年,不也就他一個暈過去的嗎?」
紋身師開始施針,她的背脊略顫了一下,慢慢放鬆了。
「哎呀,嚇死我了,以為有多疼呢。」
蘇靖淵鬆了口氣,憐愛地抱緊了她:「還要等上半個時辰呢,你高興早了。」
紋身師始終不發一眼,眼睛裡卻閃出精光——果然是筋骨奇佳!練武之人,若是扛不住疼,起步便弱了一分。如當年的殷步暘,竟然在這張榻上活活疼昏……難得她一個女孩子,竟然這般精壯。
圖案漸成,大片碩大的花朵佈滿了她略寬的後背。她無聊得昏昏欲睡,蘇靖淵仍舊不太放心:「還能忍住嗎?」
「唔……能。小時候我摔斷了胳膊,你生生幫我接上,還沒有那個疼呢!」
三個時辰安然度過。
紋身師落筆:「骨相粗闊,筋肌健強,天資奇佳易成大器。」
夜半,漱石齋外的小酒館裡,本來已近打烊,卻突然闖進來許多粗野的沙匪,一路抱怨著佔滿了酒館內的桌椅,大罵叫老闆上酒。
「本來以為少東家進了漱石齋,咱們能消停兩天,哪知道他大老遠地把咱們叫到這個天寒地凍的鬼地方!」
打頭的那個怨氣最大,一坐下來便開始叫罵。其他人也連聲應和。
「他就不怕跟當年的何卿一樣,被剁了手指頭轟出來?咱們的活兒不就拖了兩天嘛,犯得著玩這手?」
「就是!他們蘇家人丁稀少的,這麼折騰咱們不怕絕後!」
誰也沒注意到,酒館的角落裡坐著一個黑衣少女,擎著一個酒杯冷冷地打量著他們。聽他們罵夠了,她嘴角一挑,悠然開口:「裘寨主,讓你跑個腿兒,犯不著這麼擠兌我哥吧?」
她的聲音不大,清脆的北方口音有些譏諷的意味。氣定神閒中透著十足的把握。
寨子裡的人嚇了一跳,一見到她,立刻收斂了許多,陪笑著岔開話題:「哎呦,感情是二小姐啊,您老人家……不是剛剛也進了漱石齋嗎?」
她冷哼一聲,年輕的臉孔上現出一種老道的不屑:「所以你們以為自己可以逍遙了?說說吧,這票生意怎麼回事?」
那些人支支唔唔,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站起來,倒是無所謂的樣子,一桌一桌地斟上酒:「我知道,你們看我和哥現在都進了漱石齋,以為爹不稀罕管你們這些小生意,就開始偷懶了。但是你們也不想想,我總得把該了的事都了了,才能安心入門吧?你們還想說什麼,趕快說完。」
她雖然是一副無所謂的口氣,言下之意,分明已經動了殺心。打頭的心中一緊,再看她時,她目光中已經閃過一道精光。
「二小姐,您這麼說可太不近情理了。大家都是一條道上混的,您不是不知道這中間的難處。耽誤這一時半刻的,不必說這麼重的話吧?」
她自顧自地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隨手拍了拍打頭的那人的肩膀:「哎,我們也就是中間人,當然不想為難你們,可東家不樂意啊!咱們這不也是按規矩來嘛——」
談笑之間,她的手一抬一放,驚鴻閃電般,直擊那人天靈。
這一掌,力道極大,他的頭骨當場破裂,紅白的腦漿血液四處流溢。
「蘇毓荻!」
所有人都驚呆了,幾個二把手又驚又怒,紛紛拔刀。
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在小絨扇般的睫毛下一閃,飛快地掃過眾人。
「規矩,我哥都跟你們說清楚了。你們自己再選個當家的吧。」
她轉身就向門口走去,背後十餘把斬馬刀挾著勁風劈來。她出手奇快,宛如鬼魅一般,奪下了離她最近一人的刀,然後回身橫掃。兵刃相接迸出的火花灑了一地。
蘇毓荻的武功大多是哥哥教的,剛猛雄勁。但終究是個女孩子,那些人想不到她的勁力這樣大,有三四個人當場兵器脫手。
她唇角始終掛著不屑的淺笑——京城蘇家長大的孩子,雖然父兄自小不許她沾手家裡的生意,可耳濡目染的,這些人的門道心思她也能猜出大概。
哥哥還沒出漱石齋,父親又顧不上這些二三流的刀手。他們今天必然會動殺心。如果自己有什麼不測,蘇家根本拿這些散兵游勇無奈。
她扔了手裡的刀,赤手空拳,出手便直逼印堂,地上瞬時倒下了五六個人。
背後又是一刀,她招架不及,卻聽「叮」的一聲,那個人的刀脫手飛出,掉到遠處。趁著旁邊幾人大驚失色,她連續數掌,所有人都倒在了小酒館裡。
老闆已經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了。塞外少有人來,這樣的惡鬥他還是第一次見。蘇毓荻歇了片刻,朝他一笑,稚氣未脫的臉上還有幾分天真爛漫:「老闆,你放心,除了打頭的那個,剩下的人都是暈了而已,過幾個時辰就會醒的,你不用管他們,他們醒來也不會鬧事的。喏——」她拿出一塊碎銀子放在一邊,「酒錢我幫他們結了啊!」
走出小酒館時,她的腳步很歡快,猶如任何一個同齡的女孩子,全然看不出方纔的驚險。
回到漱石齋,她就著月光,一路摸索到哥哥的房間外,想要敲門,又猶豫了,站在門口踟躕不前。
「小荻。」
一旁有人輕聲叫她,她往旁邊看去,流露出驚喜萬分的神色,卻連忙掩飾住:「大師兄?」
樹影裡,有一個削瘦的人影,微微頷首:「回來了?」
昏暗的月色裡,他清瘦的臉龐隱在樹蔭裡,有些亦真亦幻,宛如一張單薄的剪影,唯有一雙漆黑的眸子,依舊深邃遼遠。
蘇毓荻愣愣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驀地紅了臉,小聲道:「嗯,該了的都了了,我、我以後不會再插手這些事了……」
他看出了她的窘迫,微微笑了,拍了拍她的肩頭:「沒事。你哥也真是的,怎麼不陪著你?剛才那麼危險,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她恍然大悟,幾乎叫出來,趕忙壓制住了:「哦,大師兄原來是你!……我哥說了,有本事就回來,沒本事就別回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淡定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我到底是漱石齋的人,剛才不便現身。」蘇毓荻的目光落到他肩頭,心底沒來由地歎息了一聲。大師兄……這些年愈發憔悴了。哥哥初入漱石齋那年見他,他是多麼丰神俊秀;事隔五年,他已經瘦弱得不經風霜。
殷步暘倒沒有發覺她心中所想,澹然道:「既然沒事就趕快回去吧。」
她應了一句,悄聲離開了。剛走不久,蘇靖淵便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裡出來。
「咦,她怎麼就走了?都處理好了?」
殷步暘微微蹙眉,聲音雖不高,但隱隱有了責備:「她是你妹妹,一個女孩子去幹這麼危險的事,你怎麼能叫她一個人去?」
蘇靖淵無所謂地揮了揮手,啼笑皆非:「她不是一點虧也沒吃著嗎?這會兒躺在酒館裡的人又不是她,我還跟著做什麼?」
他眉間的溝壑更深了,卻咬緊了下唇,不發一言。
蘇靖淵收起了笑意——他們已經太熟悉了,在漱石齋的五年裡,朝夕相處,一舉一動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殷步暘向來寡言少語,無論是狂喜抑或悲痛,他只會沉默置之。深宅名門裡走出來的少年,生活中有太多的顧慮與禁忌,如怵惕的幼獸,不敢多發一言。
「我知道,你看不慣她出手毒辣的黑道做派。但你想想,不這樣做,我們怎麼能混到今天。漱石齋向來不問出身,你當初既然同意她進來,今天就不要想著扳過她來。」
他不答話,一雙幽深的眸子在暗夜裡閃著昏黯的光暈。驀地,兩塊削瘦的肩胛陡然聳動起來,緊接著,上身痛苦地蜷下去,彷彿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殘暴地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蘇靖淵不見得多麼驚惶,連忙扶著他回房間,回頭關門時四下看了一眼,院落裡只有月色如水,一地橫斜的樹影交錯糾纏。
「你以為玉成丹是萬應錠,能隨著性子吃?看你這把小身子骨,不要命了?」他一副譏誚的口氣,手裡卻飛快而精準地點下了他後背上的幾處穴位。殷步暘瘦骨嶙峋的背脊上頓時現出幾點淤紅。他胸口一緊,一口血吐在地上,身子也隨著倒了下去。
蘇靖淵一把扶住他,拿過一邊的茶杯給他漱口。良久,他才吃力地緩緩坐直,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苦笑還是悲涼:「玉成丹……真是太惡毒了,可我已經離不了它了……」
蘇靖淵幫他擦去額角的冷汗:「我是勸不了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才幾個月,後面還有四年多呢。前面幾個大師兄,都是吃了兩三年才開始找梅大夫的,只有你,上任頭一個月就挺不住了。」
見他不說話,蘇靖淵繼續道:「要麼說,漱石齋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外人眼裡那些傳奇,都是玉成丹延續下來的。等你弟弟上來,是不是都要……」
話音未落,殷步暘劇烈地咳嗽起來,胭紅的血沿著唇角往外溢,剛剛浮上血色的臉頰又瞬時慘白下去。
「跟你說過不能動氣!」
「明月」劍法,重在內功修為,必須心境清淨才可。五年以來,殷步暘忌酒,禁葷,戒喜怒哀樂一切激烈的情感,稍一違背都會重傷氣血。他本就沉默寡言,如此一來,更加孤寂沉靜。
連那絲偶爾浮出的淺笑,都似做給外人瞧的。
唯有弟弟殷驍,能輕易牽動他的一顰一笑。殷家是金陵名門,支脈龐大,族源深遠。殷家的子弟,十有□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光是漱石齋每批收進來的幾十個弟子,就會有數人出自金陵殷家。
他與殷驍是一母所生的庶出,在殷家地位低下。只在他做了漱石齋的大師兄後,昔日的兄弟姐妹才不禁刮目相看,想不到這個蒼白羸弱的少年,竟然已經攀到了所有人望塵莫及的高度。
然,他為之付出的東西,又有多少人知道?
那個暗夜中獨自練劍讀書的瘦弱身影,有多少人見到過?
先天不足,唯有靠後天加倍的努力與辛勞填補。他永遠是沉靜的樣子,傷與痛都掩藏在平淡如水的眸色後面——練成「明月」,在外人眼裡是天資使然,只有蘇靖淵直面了那背後不為常人忍受的艱難。
——萬般勞頓,只為了殷驍。
「他生性高傲,日後一定會吃虧的。我必須……必須扶他坐上大師兄的位置,只有這樣,他才能在殷家得到重用……」
蘇靖淵雖未見過世家大族內血雨腥風的糾葛,卻深知那種朝不保夕的惶恐。每次言及此處,他總是話到一半就合緊了雙唇,有力的唇線流露出一種無力的軟弱——那般神情,只有蘇靖淵一人見過。外人面前,他永遠是睿智犀利的大師兄,少言寡語卻行事果決。
漆黑的夜色裡,那種緩緩流淌於靜謐的思緒,在此後數年,都一直繚繞在蘇靖淵心頭。
—曜月光被漫野香—
蘇毓荻與謝正屏房間的門窗緊緊閉著,將外面燦爛的陽光盡數擋住。屋裡卻點了無數只蠟燭,明亮的火光更甚日光。
正屏已經洗淨了手,默然坐在桌前,臉上的神情凝重,沒有一分懼色。灼灼的目光裡閃著果決的光。
蘇毓荻沉聲道:「我問最後一次,真的決定了嗎?」
她用力點頭。
她拉過正屏的手,指如疾風,迅速向著不同的方向折斷她的各個關節。伴著清脆的指骨斷裂的聲音,她飛快地用繃帶依次纏過去,最後用力紮緊。
正屏的手,已經隱約有了刀柄上扭曲的樣子。蘇毓荻長長出了口氣,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紛紛流下來——心中那根弦沒來由地被撥動了,那一年,也是這樣燭光通透的房間,他冰冷骨瘦的手,果斷地折斷她的五根指骨。
正屏的下唇咬出了血印,臉上慘白得駭人,但一直忍著沒有叫出聲。蘇毓荻擠出一絲慘笑,去看她時,只見她另一隻手,已經將桌子的邊沿捏碎,一地木屑。
「第一關你算是過了,五十天以後再看吧,萬一先前那位師兄不賞飯吃,恐怕你還得受二茬罪。」
正屏汗水淋漓的臉上流露出亢奮與欣喜,掙扎著坐起來,艱難地跪下去:「多、多謝蘇師姐……」
正經事一做完,蘇毓荻馬上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神態:「別別別,你歇著,這麼大禮我受不起。事兒還不算成呢,不用急著謝我,萬一失敗了你別恨我就好。」
正屏緊咬著嘴唇,那般果決狠心的神色,宛如一頭落單的幼獸:「我說過……萬一廢了,我、我自己擔著……」
蘇毓荻凝視著她,深深抽了口氣,那些惘然若失的哀默不由自主地現出來。
漱石齋的弟子,大多出身武林世家,只有寥寥幾個出身卑微的。正屏是一個無名的武林異人收養的棄嬰,她武功博雜卻不精進,靠著天生的氣力勁道才能進入漱石齋。
但女孩子練武,終究遜了一籌。一個身世不明的女孩子,想要在江湖上闖出名堂來,難如登天。她自知天性所限,為了出人頭地,毀了一隻手也要練成「青霓」。
初出茅廬的少年,以為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就是成就了夢想。哪裡知道,江湖上的萬般險惡,一踏進來便難全身而退。
一炷香的時辰過去,正屏的手漸漸有了些直覺。蘇毓荻拍拍手:「好了,這些天我在,有什麼事說話就行了,千萬別自己動手,務必挺過這段日子,記住了沒?」
正屏點頭。目光流轉間,她遲疑地問道:「蘇師姐,你費了這麼大心血才練成『青霓』,就、就這麼廢了,不可惜嗎?「
蘇毓荻下意識地握著自己殘缺的左手,淡然一笑:「沒什麼可惜的,當初本就是為大師兄練的,他不在了,我留著這武功有什麼用?「
正屏低頭沉默了一陣,忽然想起了什麼,幾度欲選豕:「蘇師姐……聽說、聽說你——要成親了?」
她一皺眉,沒聽明白:「什麼?」
正屏自知說錯了話,聲音低小:「他們說……你就要成親了,所以不久後就離開漱石齋……」
她怔了一會兒,自顧自地笑了:「對,我是快要走了。」
不久後,「青霓」的刀柄上銘刻了一個新的名字。在蘇毓荻後——「謝正屏」。
小酒館裡,她獨自面對著一個不斷自斟自飲的落拓男子,眼神遊離外物。
——那年,同樣的小酒館裡,她還年少,刀光如虹,自負囂張。是大師兄暗中救了他。籠罩四野的夜色裡,他幽熠的目光縹緲隱逸。
眼前的人,四年不見,久別重逢,卻只是對著一罈罈烈酒消愁。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緊盯著他的雙目:「卿哥,你別一個人喝了,我陪你。」不由分說,她捧過酒罈就往杯子裡倒,爾後一飲而盡。
何卿已有醉意,唇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小荻,我沒想到,你今天還肯見我。」
她垂下了頭,再抬頭時眼裡水光瀲灩,聲音啞然:「你這是什麼話……」一邊說著,她一邊拿開何卿的酒杯,「卿哥,少喝點吧。」
他卻一把奪回自己的酒杯:「你讓我喝,不然我說不出口!小荻,不……嫂子,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蘇毓荻用力按著他的酒杯,不許他再倒酒:「卿哥,你喝高了!我真的沒有恨過你!」
他恍若未聞,絮絮叨叨不停地自言自語:「可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當時我只是不服氣,為什麼他第一個要拿我開刀……誰知道望月台一戰……」
他持杯的是左手,右手只有一段斬斷的手腕。
蘇毓荻抵著額頭,彷彿那裡有深埋的記憶呼之欲出:「卿哥,別說了。那是大師兄的命數,我誰也不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咱們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何卿恍若未聞:「我那時全無殺心,只是嚥不下這口氣……誰料他忽然就……」
她用力按住太陽穴,竭力遏制那些絞痛的回憶翻湧上來。
望月台一戰……大師兄一身玄衣,如往日一般蒼白清瘦。任何人都以為,何卿只是自取其辱,沒想到不過十餘招,殷步暘便舊疾復發,吐血暴斃了。
只有她和哥哥知道,那一戰,大師兄一開始就抱定了必死的想法——他只是太累了。二十幾年的牽掛、擔憂、驚恐,他已經無力再撐下去了。
「嫂子,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那隻手就算是我賠罪的賀禮。你今日另擇賢才,祝你們白頭偕老……」
蘇毓荻霍然站了起來,嚇了何卿一跳:「你再說一遍!」
何卿酒醒了大半,茫然看著她。
「什麼叫『另擇賢才』?」
他愣住了,喃喃道:「殷驍把所有人都找來,說你們要共查大師兄的死因,事情辦完他便迎娶你過門……」
她站在原地呆了許久,忽然大罵一聲,轉身狂奔出去。
何卿獨自呢喃了半晌,醉倒在桌子上,心中再無外物。
蘇靖淵放下手中的書卷,屋內一燈如豆,燭影憧憧。妻子已經在帳內睡熟了,他悄聲走到床前,看見她倦怠的面容,心下湧出許些動容。
妻子本是書香門第,怎奈豆蔻之年便家道中落。當初父親病重,他不得不當即離開漱石齋,成親以慰父親意願。
蘇家在江湖上名聲雖大,到底是黑道中人。妻子不會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卻一直對他諱莫如深的生意泰然處之,並為他生育了幼子小軒。
自嫁從夫——她從不過問丈夫的行徑,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他。
只是……曾經滄海,除卻巫山。
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他苦笑了一聲,輕聲出門。
掌風當頭劈下,氣力震怒卻無半點內功,他輕易地抓住那隻手腕,小聲道:「到別處說去,你嫂子睡了。」
兄妹兩個在旁邊的房間裡相對而坐,蘇毓荻氣得臉色煞白,嘴唇微顫:「哥,你跟我說清楚,這次到底是……」
他倒冷靜,連連安撫她:「你先消消氣,這以訛傳訛的,怎麼都進到你耳朵裡了?」
她冷笑,提高了聲調:「我都要嫁出去了,自己知道也奇怪麼?」
蘇靖淵面色如常,苦口婆心地勸道:「小荻,你在漱石齋呆了這麼多年了,總算殷驍小有所成。按你如今的武功,必然是出不來的了。好在漱石齋門規留了條後路,如果弟子婚嫁,隨時可以離開。殷驍如今昭告天下,已經不得反悔,你嫁了他到底是一條出路嘛。」
她唇角的笑僵住了——哥哥今天這一番話,分明是事先備下的。這一次她本就奇怪,不過是殷驍不服輸的掙扎,他為何要帶嫂子和幼子一起過來。原來,所有人的到來,都是為了這場唯有她不知道的婚事!
她的背脊一陣陣發冷。父親從她記事起,就一直忙於家中的生意,留給她的記憶,只是一張中年陰翳冷漠的面容。只有哥哥,二十幾年來一直陪她讀書,教她武功。
父親病逝時,他們兄妹並不見得多麼悲慟。父親自小就有意疏遠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能盡早獨立於江湖。
但今日,哥哥居然……
蘇靖淵繼續道:「而且這些年你就在漱石齋耗著,終究不是解決的辦法。殷家是名門正派,不同於咱們。一旦你出了漱石齋,就是蘇家的二小姐,不知多少人在背後盤算著害你。進了殷家的門,他們會保護你的。」
她目光如劍,深深刺傷了他:「可是……我已經嫁過一次了。大師兄已經娶了我,讓我如何再去嫁殷驍!」
他渾身一震,轉過頭去,不讓妹妹看到自己痛苦的眸色,極力穩住略顫的聲音:「可是……步暘他終究是走了,你這樣為他守活寡,又是何苦呢?」
蘇毓荻微笑了,笑意蒼涼,淚水隨即湧了出來:「不會的,第一次見,我就已經嫁了他,不會再嫁別人了……」
記憶在飛快地回溯,那些歷久彌新的畫面一一浮現在她眼前——
第一次相見,哥哥初入漱石齋,爹要去北地做一票大買賣,帶她同行。一眼望見哥哥身邊那個俊秀沉默的少年,幼年的她一見傾心。
要入漱石齋,武功必須出類拔萃。但是爹不肯教她武功,每年哥哥回來,她便纏著他教自己。剩下的日子裡刻苦練習。
爹不許她插手家裡的生意,她不聽。漸漸地,蘇家年少的二小姐名聲鵲起。她出手果斷毒辣,聰敏警覺,也重義守信。黑道上的人,提起她來都禁不住敬畏交加。
進入漱石齋後,她終於再見了當年那個清麗少年。只是他已經瘦的形銷骨立,眼裡也沒有了當初的神采。
……
最後一夜,他深深凝視著自己,絞痛的目光灼傷了她的心骨,他第一次用那樣懇求真切的語氣說,小荻,就算大師兄求你,接下來幾年,務必要在漱石齋陪著殷驍!他性情急躁,剛愎自用,只有你冷靜縝密,能扶得住他……從今往後,你就是他的嫂子!
蘇毓荻抬起頭,淚流滿面,話語卻鏗鏘堅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已經嫁給大師兄了,此生不渝!」
蘇靖淵深深歎了口氣,走過來輕輕摟住了她:「小荻,哥真的不想這樣……」
她聽出了異樣,還來不及掙脫,蘇靖淵就一指點在她後頸處。她面色焦灼,但說不出什麼,就癱軟地倒了下去。
蘇靖淵一把抱住她,長歎一聲,拂開她臉上的髮絲,寧靜了半晌,突然回頭道:「妍君,進來吧。」
妻子怯怯地進來,見到蘇毓荻躺在他懷裡,不省人事,驚恐萬分。
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家中落敗後由媒妁介紹,嫁到了蘇家。她只是隱約知道,丈夫是江湖中人,武功高強,但蘇靖淵做中間人助人買兇的生意,從來都是背著她的。
他示意無它:「沒事,她就是暈過去了,睡一覺就能醒來。唉,我真是少慮了,以為她呆在漱石齋就不會知道這事。現在可麻煩了,她一醒來准要天翻地覆。」
妍君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呢?」一問完,她立刻低下了頭,彷彿覺得自己問錯了。
蘇靖淵苦笑,輕輕把她放在床上:「那你說我還能怎麼辦?依她的性子,怎麼能好端端地嫁給殷驍?」他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一副細細的精鋼鎖鏈,細心地鎖在蘇毓荻的腳上,鎖完就自嘲地笑了:「唉,這幅鎖鏈放在從前,還真鎖不住她呢。現在我黔驢技窮了,只能使出這樣的招數。」
「那……那你就一直鎖著她?」
「不然還能怎麼樣?」他一攤手,無可奈何,「只能先這麼鎖著她,這些天她要哭鬧隨便她,反正還有小一年的工夫呢,總有消停的時候。還有——」他對妍君一笑,「這段日子你幫忙看著點兒她,她敢跟我一哭二鬧,不好意思拂逆她嫂子。
屋子裡昏暗的燭影,映在蘇毓荻眉眼濃艷的臉上,一如幼時般嬌俏英氣。他再次歎了一聲。
二十幾年血脈相連的兄妹,只怕今日以後,她一生都會恨他。
——即便是一生的恨,他也必須這麼做!有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終究會明白的!
—舊日風雲何旖旎—
入漱石齋五年,殷步暘眾望所歸,成為大師兄。
最為驚詫的,是殷家。一個庶出的子孫,從小不被看重。加之他向來體弱多病,沉默寡言,在殷家不過是個可有可無小輩。倒是弟弟殷驍,是個練武的材料,個性張揚,在家中受到的關注更多些。
誰料他在漱石齋五年,文武德行,贏得了上上下下的交口稱讚。
蘇家大少爺蘇靖淵,雖然五年期滿,卻並沒有離開。師兄弟問起,他只說武功未成,必須多留一段時間。
第一次以大師兄的身份見過大家,他聲色淡定,目光依次掃過眾人,有些似有卻無的冰冷:「漱石齋的規矩,入門期間不得理江湖事。大家遵守也好,違背也好,只要別被我撞見,悉聽尊便;如果恰好叫我瞧見,就一律按規矩辦!」
所有人都啞然了,面面相覷,不敢言語。蘇靖淵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倒似掩飾心中的汗顏。殷驍遠遠地站在後面,兩道劍眉深深地擰在一起。
不過是半個月以後,何卿就被他抓了個現行。
何卿並非世家大族出身,他是在山寨中長大的,從小見慣了沒本的生意,精通偷盜探囊的功夫。因為武功未成,多留了些日子。
凡是五年期滿的弟子,漱石齋向來管得寬鬆,大師兄大多對他們也大而化之。
何卿既然是黑道中人,難免與外面的人有些瓜葛。他半夜潛出漱石齋,再回來時,只見到殷步暘冷冷地地盯著他,背後站著十餘個弟子。
他臉色死灰:「大師兄,今天被你撞見,我無話可說。只怪我運氣不好,漱石齋壞規矩的人不只我一個,偏偏只有我應了你的景!」
殷步暘不動聲色,走上前一步:「規矩我不贅述了。」劍光一閃,他驚鴻閃電般的拔劍出鞘,劍鋒一挑,只聽何卿一聲慘叫,一股微薄的血光噴湧,他的一根小指掉在地上,鮮血淋漓的手掌顫抖不停。
殷步暘轉身,目光灼烈,朗聲道:「何卿手傷斷指,難研武學,從今往後離開漱石齋!」
——門下規定,如果有弟子違背門規,必須留下一根手指,獨身出戶。
所有人都神色一凜。蘇靖淵遠遠地站著,額頭上微滲薄汗。
回了房間,他剛一關好門,蘇靖淵就調侃地開口了:「殺雞給猴看,你這招夠狠。何卿真是走了背字,好不容易熬完了五年,被你削了手指頭轟出去了。」
他微慍,卻還忍制著:「你少說這種話!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何卿的生意正是你介紹的,他今天是代你受罰!」
蘇靖淵頓時啞然,欲選豕。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如果我不這麼做,怎麼……」——「怎麼立下大師兄的聲威是不是?」蘇靖淵譏諷地接口,繼而又無奈地吐了口氣,「可是你根本用不著這樣!你繼位時,漱石齋有一個人說過不字嗎?」
他默然了,濃黑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看不清目光所及。只是他剛毅的唇線,合得緊密。
「……我不是為自己立的,我是……是在教殷驍……」
蘇靖淵揉了揉太陽穴,走近他些:「真不知道你那個弟弟上輩子修了什麼福分,有這麼個哥哥事事為他著想!」
他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是我們欠了你的,如有來生……」——「行了行了,你千萬別往下說,我最怕你說對不起我,一說出來就是有事要我做!」
殷步暘眼裡的光彩黯然,幽幽地道:「我近來目力每況愈下,玉成丹固然厲害,反噬的力量也實在可怕……如果我提前走了,請你……一定幫我再撐幾年……」
蘇靖淵良久不答話。殷步暘自幼體弱,這幾年不分日夜地練功,看來日愈強健,其實早已外強中乾。再加上漱石齋世代相傳的玉成丹……無異於燈枯油盡。但是……蘇家子息單薄,他是獨子,必須擔起家中的重任,長年留在漱石齋,怎麼可能?
「不是我不想答應你,你也知道我家的事,我做了大師兄,難以服眾啊……」
他們都沉靜了。對坐了很久,直到蠟燭燃盡,屋中漆黑一片。
他胸中壓抑,卻在黑暗中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
殷步暘抱膝坐在床邊,瘦骨嶙峋的背脊對著他。大片斑斕的紋身被微淡的月光熨上一層暗銀。他的兩塊肩胛聳立,幾乎欲破肌而出。一身欺霜賽雪的皮膚包裹著纖細的骨架,宛如一座冰雕。
他看著他羸弱的背影,刻意轉過頭去,語氣頗為冷淡:「為了殷驍你倒什麼都肯做,但他領過你的情嗎?他雖然才進來半個月,可我已經看出他根本不服氣你。只怕你費了這一番心血,到最後只讓他埋怨。」
殷步暘聲音很小,那些詞句深深埋在胸腔底部:「你也是做哥哥的人,你難道不肯為小荻做這些嗎?」
他抱著手站在一邊,微微側過臉:「我家不比你們世家大族,支脈繁多,我只要全須全尾地把她嫁出去就好。她的手……乾淨,我不會讓她沾道兒上的事。」
殷步暘只是一歎,最後那句話一出口,便零落地飄散地空中:「都進來了……誰還能乾淨啊……」
窗外,滿眼鋪天蓋地的白色,灰暗的穹隆浸在一帳帳雪霧中,抑人心扉。
破舊的小樓中,屋內猶如外面一般寒冷。殷步暘緊閉雙目臥在榻上,眼瞼淤青,一隻手無力地攤在一邊,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刀疤,淤黑的血仍舊源源不斷地湧出。
蘇靖淵坐在一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用一隻玉碗接著不斷流下的淤血。
「哼,真是不自量力。」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站在一邊搗藥,滿臉譏誚之色,「難道漱石齋就沒人了?找了這麼個病秧子來當大師兄?」
殷步暘咳嗽了兩聲,有氣無力地指了指蘇靖淵:「等、等我死了……他就是大師兄……他強我許多……」
蘇靖淵突然打斷他,彷彿是怕一語成讖:「好好躺著吧,說這些廢話幹什麼!」他轉向搗藥的老人:「梅大夫,除了這麼一天天地放血,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梅大夫一聲冷哼:「還能有什麼辦法?是藥三分毒,玉成丹本是配來救急的,誰讓他天天吃了?再這麼來幾個月,恐怕連放血也救不了他了!」
梅大夫當初也出身漱石齋。漱石齋多江湖異人,他便精通醫藥之術,隱居南方,專醫世所罕見的疑難雜症。
「當初這藥配出來,漱石齋的先人就知道,後世准有人為它栽跟頭。今日借了明日的氣力,明日能怎樣?只能借用後日的吧!如此一來,精血耗儘是早晚的事!」
「但藥裡的毒,來如山倒,去如抽絲,像他這樣吃起來沒個節制的,分明是飲鴆止渴!血裡的毒日復一日堆積下來,真正受罪的還在後頭呢!」
——「玉成丹」是漱石齋代代相傳的藥物,食用之初,氣力大增,內力精進。而一旦停服,就會立刻體虛氣弱。長久服用下來,體內毒素累積,必須靠放血來解毒。
殷步暘皺了皺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慘白的臉頰上泛出星星點點的血斑,手腕上的傷口幾近乾涸,再滲不出一滴血來。
梅大夫走過來,按住他的脈搏,靜靜把了一會兒,無奈地捏起他另一隻手腕,銀光一閃,用匕首劃開。
深紫的血液無力地湧出,蘇靖淵趕忙換了一邊坐著,幫他接另一邊滴落的血。
「他練了『明月』以後,忌食葷腥,氣血不足,一次必定放不乾淨。今天就這樣吧,歇個十天半月的再放。這十天半月裡,你看著他,不許運功,我開幾味補氣養血的藥,服了再看看吧!」
殷步暘不等聽完,就掙扎著要坐起來,一動,氣喘吁吁,頭暈目眩:「不、不行……我要回去……!」
梅大夫冷冷地打量著他:「你就這個模樣回去?別給漱石齋丟人了!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那些年,哪裡出過這樣的大師兄!」
蘇靖淵扶他坐起來,勸道:「你現在回去幹什麼?那幫小的們各有各的師父,缺了你一時半刻的,漱石齋倒不了。」
他連連喘著粗氣,聲音小得幾不可聞:「我……我要回去……看看小荻……」
蘇靖淵忍不住笑出聲了:「呦,你終於明白她那人盡皆知的心思啦?這樣的話我可不攔你了,她這會兒估計想你想得寢食難安呢!難得你肯為她拼了命要回去。」
他半晌沒說話,胸口猛烈地一起一伏。蘇靖淵埋頭幫他包紮手腕上的刀口,他忽然道:「我……我叫她練了……『青霓』……我必須、必須回去看著……不然……」
「什麼?!」蘇靖淵陡然站了起來,目眥欲裂,看見他那弱不禁風的樣子,卻無論如何發不出火,「殷步暘,你今天是不是仗著自己半死不活才跟我說了實話,以為我就能饒了你了?」
他一言不發,躺在榻上宛如一片枯黃的落葉,面無血色,生氣寥寥。
蘇靖淵在窗邊獨自站了一會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又走過來幫他紮緊了手腕上的繃帶。
「你知道她對你言聽計從,可她一個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練了『青霓』,萬一成了,以後還怎麼抽身而退?」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眼神空洞,漆黑的瞳子如隱霧中:「如果……如果我還能全身而退……我、我娶她……」
蘇靖淵只有苦笑,輕輕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兩人的目光對望間,心有靈犀,那種不可言說的無奈與苦楚頓時都明白了。
蘇毓荻的五根斷指日漸恢復,她已經開始修煉「青霓」的內功心法。
「青霓」出招詭異多變,內功也是有些邪異的。不過幾天的工夫,她便晨昏顛倒,無論套多少層皮裘,都寒冷難耐。
夜半,她困意全無,加上渾身冷得打戰,便獨自到院子中練刀。
月色清朗,她身形如魅,刀光閃爍,在縱橫的樹影間說不出的美麗妖異。
——劍鋒如芒,一柄長劍當頭刺下。蘇毓荻大驚,連著幾刀擋過去,兵刃相接,迸射出數粒耀眼的火星。
對方氣力雄渾,只幾刀,她尚未完全長好的手指關節生疼。她自小所學的武功都以身形鬼魅、變化多端見長。十幾個回合一過,她就摸清了對方的武功根底。
對方雖然勁力大,但內功修為與她不相上下,論招式更要遜她幾分。蘇毓荻嘴角一翹,連挽幾個刀花,直逼對方門面。
她本是一路退讓,此時突然反身一擊,對方大為錯愕,連著退了幾步。她持刀的一手招架不斷襲來的劍光,另一手起落如電,揭落對方的蒙面黑巾。
——「殷驍?」
兩個人都愣住了,她大喘一口氣,很不滿地抱怨:「你幹什麼?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跑到這裡來跟我過招?是不是你哥不在,沒人管你了?」
聽到她後面一句話,殷驍面色一沉,恨恨地將劍插回鞘中:「青霓果然厲害!在下佩服!」
她蹙眉:「別說這些文縐縐的詞,你到底來做什麼?」
殷驍不答,心中卻在仰天長歎——「青霓」果然如傳說中一般神妙!只恨自己天生使右手,即便意欲自殘手指練刀都不可!若是想超過已經練成「明月」的哥哥,不知何年何月才可!
從小到大,他永遠生活在殷步暘的陰影下。他想在殷家出人頭地,可這個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卻一直打壓他,不許他隨性行事。進了漱石齋,殷步暘竟然做了大師兄,可他……他連一個女流之輩都打不過!
蘇毓荻只看到他臉上的沉鬱之色愈發陰霾,心裡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什麼,話裡有話地道:「沒事做就趕快回去睡覺!別四處發瘋!」
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傳來拍手的聲音,她回頭一看,竟然是哥哥和大師兄。
「哥!」蘇毓荻歡快地跑過去,一頭扎進哥哥懷裡撒嬌,「你看我進步大不大!」
蘇靖淵雖然多少有些憤懣,但還是捋著她的頭髮:「先斬後奏,大師兄就不教你點好!手還沒完全好呢,最近不要動刀。」
她撅起嘴,裝作無意地瞥了一眼殷驍:「我沒想動啊,可是有人莫名其妙地跑來跟我動手,你叫我怎麼辦?」
殷步暘仍舊臉色蒼白,但在月色的漂染下,只是有些肅然,看不出數日前的命懸一線。他見到弟弟一身夜行衣,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口氣凌厲:「殷驍,你胡鬧什麼,還不趕快回去!」
殷驍咬了咬牙,終究不敢拂逆他,扭身就走。
蘇毓荻莫名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問哥哥:「他這是怎麼了?——大師兄……好點了嗎?」提到殷步暘,她微微低下了頭,不敢直面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面頰上浮上了血色。
蘇靖淵目光凝重,卻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嗯,好多了。」
—今朝際會卻倉皇—
一整夜,蘇靖淵都在小酒館裡與舊日的師兄弟久別重逢,眾人喝得酩酊大醉。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卻有多人已是正邪不兩立,難再把酒言歡。自從離開漱石齋,他很少再動那些少年人的意氣,今日卻是氣血翻湧,難以平靜。
酒到酣時,有人走到他身邊感歎:「當初和何卿一戰,大師兄暴斃,你妹妹當場剁了手指頭,我們對她是萬般敬佩。如今她為何要自毀名節,改嫁殷驍?」
他藉著酒意,搖頭:「不是她……是我逼她這麼做的!她對步暘——始終如一!」
酒後吐真言,眾人卻只當作他在替胞妹開拓,不再說什麼。
及至杯盤狼藉,大家意興闌珊,紛紛告辭。一個往日不太相熟的師弟卻走到他身邊,將一隻舊信封遞給他:「這是大師兄留下的。他說如果日後我們有機會再聚,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略一茫然,驀地明白了什麼,連連道謝著接了過來。
天色微明時,蘇靖淵才回到客棧中。
熹微的晨光下,他坐在燈前,緩緩打開了發黃的信箋。
上面的字跡清拔工麗,是他的字,卻是一首七律。
夜冷荒村半掩霜,新醅故友靜流觴。
青霓弄轉江天暢,曜月光被漫野香。
舊日風雲何旖旎,今朝際會卻倉皇。
滄桑不復揚眉志,飲罷殘漿強作昂。
反覆看了無數遍,他忽然擊案長嘯,心中波濤洶湧,難以自持。
——步暘,也只有你能如此深諳我的心思!你已離去五年,卻早早預料了今天這般紛亂的局面!那種久別再見、少年不復的心境,難道你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嗎?
隱約間,他分明看見殷步暘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靜靜凝視著他。外人面前,他從來是淡漠平靜的樣子,喜怒皆不形於色。唯有在他身邊時,才會流露出偶爾驚惶,偶爾憂鬱,偶爾狡黠的神情。
他想大聲地哭或笑一番,傾瀉那些積鬱多年的情緒,心底卻又有個聲音在不停地抑制自己——步暘已經走了很久了!現在你已為人夫父,又怎麼由著少年的心性。
妍君悄聲走進屋來,把茶盞放在他手邊,默不做聲地要離開。他將信箋折起來,再說話時,聲音寬厚而平穩,是他向來在妻子面前的神態:「小荻怎麼樣了?」
妍君輕聲答道:「她倒沒什麼,也沒鬧,只是一直抱著小軒,說要好好教他,省的他日後也把親妹妹賣了。」
蘇靖淵忍不住笑了:「都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由她去吧。——對了,我一會兒出去辦點事,今晚之前會回來的。」
南行數十里,有一片蕭疏的樹林。蘇靖淵過去時,要見的人早已經在那裡等他了。
他將一張摺成小片的名單和銀票遞給那個人:「規矩你都清楚了,這是一半定金,事成了會有人把另一半給你。」
何卿穿著一身舊衣,神色落拓,眼神冷漠,並不接:「我這樣不入流的刀手,怎麼能勞駕蘇公子親自安排?」
他淡淡一笑:「做刀手的和做中間人的有什麼不同,大家都給別人留口飯,在道兒上也能好混些。」
一陣塞北的寒風吹來,樹上光禿的椏枝紛紛都動起來,地上寥寥幾片落葉四處亂飛。何卿瑟縮著肩膀,右邊斷手處尚未癒合的手腕有意無意地露了出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斷腕,冷笑:「我如今已經是廢人一個,只能做點幾錢銀子的小活兒,蘇公子以後就不用勞心了。」
他環視一眼四周,目光裡是無盡的愁思與焦慮:「小荻還不如你,她現在是貨真價實的手無縛雞之力了。當初爹不叫她學武功,她非要學。熬到如今還不如不入這個江湖。」
說到小荻,何卿一時沉默了,滿是風塵與滄桑的臉上有一種讓人回味良久的神情。
他記起初識小荻時,她不過垂髫之年。那時,他和蘇靖淵都還未入漱石齋。他們同是黑道中人,早已相識。一次談生意時,雙方出乎意料地動起了手,頓時,滿眼血色。
蘇靖淵翻身就捲入了戰圈,他卻下意識地一把摀住了小荻的眼睛。
他是在江湖中長大的,看慣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此時,不忍讓這個目光清澈的女孩子看同樣的東西!
紛亂的刀劍不斷劈來,他一手抵擋,另一手仍在緊緊捂著她的眼睛。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皮膚冰涼,惶恐地顫抖不止……
後來,她後於他們五年入了漱石齋,對大師兄殷步暘一網情深。人們都知道,卻誰也不點破。蘇家的女孩子,再怎麼優秀也非名門正派,怎麼能和殷家的少年才俊在一起?
直到他被逐出漱石齋後三年,心有不甘,向殷步暘挑戰。殷步暘暴斃,她當場剁下兩根手指,以示此生不再用刀……
送他走的時候,她笑容淒慘,卻強裝出一如舊日的燦爛。她說,卿哥,大師兄的事是命中注定。我不會怪任何人,他日有緣再見,小妹自當倒履迎賓。
數月前,漱石齋卻突然傳出殷驍與蘇毓荻要重查殷步暘死因的消息。
——開棺重查!
蘇靖淵拍了拍他的肩頭:「何卿,你要相信,小荻不是那樣的人。其中內情我不便告之,只要你知道,小荻至始至終把你當兄長。」
回到客棧,他輕輕推開門,蘇毓荻靜靜地平躺在床上,看見他進來,只是懶懶地側目。
他一滯,走到床前,她面色灰白,額頭上有一層密密的細汗:「哥,我後腰疼得厲害,實在是沒力氣跟你耗下去了,你還是把我送回漱石齋吧。」
蘇靖淵無言以對,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翻過身來,輕輕揭解開了她的衣衫。
她蜜色的裸背上,仍然留著那個紋身,色澤鮮艷,全似昔日。
——漱石齋的印記,一生一世也要糾纏其中,不得超生。
他按壓著她後腰上的穴位,暗暗催動內力。她吃痛,把頭埋在臂彎裡,不出一聲。
愈是力量強大的武功,對練武者的反噬也越可怕。「青霓」傷腰,加之她修煉時年紀尚小,身形還未長成。這幾年來一度陷於傷痛中,動輒便痛如刀絞。
「唉,當初要是知道現在的事,你還會冒然練嗎?」他隨口問道。話音一落,兄妹倆卻不約而同地靜默了。
這本不是她的決定,今日一切,想必都在殷步暘意料之中吧。
那個睿智、果斷、機敏、縝密的大師兄,默無聲息地一手早就了今天的局面。
「還有那個謝正屏……一個女孩子,江湖終究不是久留之地。這些禁忌你都告訴她了嗎?」
蘇毓荻搖了搖頭:「她的性子我知道,有些東西說了也改變不了她的決定,所以我沒有全部告訴她。」
他停住了手:「你不怕她日後恨你?」
「恨就恨吧,都說了仍舊會恨我,還不如早恨。過幾年她就明白了。」
她嘴角一牽,笑容有點狡黠,又帶點慘淡:「哥,你配合殷驍用這些手段想把我嫁給他,是不是因為——你嫉妒我!我可以守著大師兄,你卻不能。」
他低下頭,繼續在她腰上按壓著,力道卻分明減了幾分:「隨你怎麼想。」
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問:「哥,如果現在開棺,大師兄……會是什麼樣子?」斯人已逝,紅顏枯骨,她卻無法想像,他老去或白骨的樣子。他傾國傾城的面容,已經鐫刻在生者心中,凝成永恆。
「……面色如生。」
他眼裡漸漸空曠了。無論何時,殷步暘永遠是他們兄妹掙脫不開的枷鎖。
「玉成丹的毒,他至死也沒有拔乾淨,那些毒,足夠他屍身不腐。」
蘇毓荻深深抽了口氣,艱難地撐起身子:「哥……」蘇靖淵抬頭應了了一聲,胸口一疼,四肢頓時麻木了。
她手上帶著一枚打穴鐵環,這一下重擊,是用了全身力氣的。自從殷步暘離世,她內功失了大半,手也殘廢了,蘇靖淵特意找人,為她鑄造了這枚打穴鐵環平日裡防身用。
他丹田暗暗聚氣,試圖衝開穴道,臉上掛著無奈的笑:「小荻,你以為你這一下,能困得住老哥多久?」
她從枕頭下拿出鑰匙,開了腳上的鎖鏈。蘇靖淵看得一愣,心下自嘲——他忘記了,小荻當初與何卿關係那麼好,何卿什麼沒教她?想偷到一把鑰匙,實在太容易了。現在雖然沒有武功,但她的計謀卻不下當年。
「哥,我知道你一會兒的工夫就夠——我也是。我必須回一趟漱石齋,大師兄托付的事,我必須要幫他完成!」
子夜時分,空中飄起了細碎的雪。就著一點微薄的雪光,一個玄衣的人影在荒原上一下下挖開腳下的土地。
入冬後,塞北滿地的荊棘堅韌而尖銳。蘇毓荻吃力地砍斷那些乾枯的籐條,艱難地向下挖掘。一塊石碑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倒在一邊。略有些殘破的石碑上有三個蒼勁的字——「殷步暘」。
那年,大師兄尚未到五年期滿就離世,按照漱石齋的規矩,他是要被葬在這裡的。金陵殷家的祖墳裡,不過是他的衣冠而已。
漱石齋不遠處的荒野,葬的歷來是無門無派的弟子。這裡好歹是一處安身之所。只有他一人,出身世家依舊留在了這裡。
她一隻手已殘,握住鋤頭頗為吃力。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同她一起開掘那座舊墳。
「哥……」
那個身影一顫,卻沒多說什麼,繼續一下一下用力地挖土。
細碎的雪沙漸漸變作綿厚的雪片,呼嘯的北風掩蓋了兩個人粗重的呼吸聲。她說不出話,臉上一片濕涼,眼裡卻滿含著灼熱的淚水。
——哥,到這一刻,我終於知道,最瞭解我的還是你!
蘇靖淵埋頭挖土,無奈過後,竟然是格外的決絕。
蘇家聲名遠播,自然也仇家眾多。他本想將妹妹嫁入殷家,以保證日後即便有人來尋仇,也不會傷到她。
但既然她都可以這樣堅決,自己又有何不可!
鋤頭已經觸到了棺槨,他們對視片刻。中間隔著紛飛的瓊瑤玉屑,看不清彼此臉上的神情。
她默默地提過一旁的陶罐子,將裡面早先準備好的油緩緩倒在了上面。
「你……不再見他一次了嗎?」他忽然攔住她,聲音在風中略顫,裡面竟然有許些少見的猶疑不決。
她淒涼地搖了搖頭,慢慢拿出火折子:「不必了……大師兄,他一直在我身邊……裡面這個人——不是他!」
蘇靖淵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示意她動手。一簇弱不禁風的小火苗戰慄不止,她手一鬆,等待沖天的火光噴湧上來……
——「且慢!」
一枚石子挾著強勁的力道飛來,正好打在已經落下去的火折子裡。本就微弱的火苗頓時熄滅了。
一個偉岸的身影走過來,衣衫漆黑,領口雪白,是漱石齋的衣服。她心中一沉,緊緊拉住了哥哥的手。
「你們想毀屍滅跡嗎?蘇師兄,你早已離開漱石齋,我管不著;蘇毓荻,你現在還是門下弟子,這種行徑要如何處罰,你應當比我清楚!」
殷驍的聲音,冷冽刺骨。他握緊了劍柄,已經一觸即發!
蘇毓荻冷笑,口氣囂張而輕蔑:「你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再砍一根手指頭把我轟出去!畫虎不成反類犬——這種洋相你還沒出過嗎?枉費大師兄那一番心血,怎麼就教出你這麼一個色厲內荏的敗類!」
這句話刺動了他心裡的隱傷,殷驍握劍的手指在咯咯作響,幸而有那帳迷濛的雪霧,她看不見他頸上爬滿的青筋。
蘇靖淵極力按制著妹妹,聲音低垂渾厚:「殷驍,我雖然不是漱石齋的人了,但有些事我還能管!你要娶小荻,我答應了,但今日,你哥的屍身我們必須燒燬!」
他竟然沒有當即發作。寒風在呼嘯,時間彷彿一時凝住了。殷驍似乎冷笑了一聲——「你們怕他的醜事敗露嗎?」
蘇毓荻渾身一抖,聲音被寒風扭曲:「殷驍,他是你哥哥!」
「我哥哥?他有什麼資格做我哥哥!他靠著玉成丹功成名就卻讓我永遠活在屈辱中,這叫哥哥麼!」
「原來……原來你……」
「對!我就是要告訴世人真相,讓他們知道,這個所謂的大師兄,不過是個玉成丹煉出的傀儡人!什麼舊疾暴斃……分明是用藥無度!」
玉成丹……玉成丹的秘密,終究還是被他知曉了!蘇靖淵痛苦地撫額。是的,歷代大師兄,多多少少都服用過這種一旦沾染就難以根除的藥,為了維持外人眼裡的那些傳奇!
藥物的配置方法只掌握在梅大夫一人手裡,這個秘密由大師兄代代相傳。殷步暘走前,叮囑他千萬不可把這件事告訴殷驍,等到殷驍五年期滿,再告訴下一個大師兄。
——他太清楚殷驍的脾氣秉性了。如果知道玉成丹的事,他那般爭強好勝的性子,難免會濫用更甚於他!而玉成丹的惡果,又有誰能比他更清楚?他寧願弟弟做一個不那麼出色的大師兄,也不願讓他重蹈自己的覆轍!
然而,這樣大的秘密又能瞞得住殷驍多久呢?他雖然莽撞自負,卻不愚鈍。哥哥自小體弱多病,羸弱不堪,如何能在當上大師兄以後突飛猛進?他去找梅大夫,也是理所當然的。
殷步暘只能懇求蘇靖淵保守這個秘密,如何能讓效忠漱石齋的梅大夫也這樣做?
「殷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的緣由□後會再想你解釋。但步暘的事,由不得你胡鬧!」蘇靖淵厲聲喝道,慢慢擋到了蘇毓荻身前。
殷驍抱劍冷笑,反而一步步走了過來:「怎麼?他的醜事被我撞破,你想殺人滅口麼?」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那一刻,他幾欲拋下步暘所有的囑托,將眼前這個目色鄙薄的少年化為齏粉!
步暘,你耗盡一生心血為他鋪下這條萬無一失的路,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我對你的心思感同深受,但他何時明白過!他甚至想將你暴屍荒野以毀掉你為他建起的名聲!
殷驍無所畏懼地再次向前走了一步。他當然知道,蘇靖淵不是什麼正道中人,滅口絕戶的事他不憚於做!但他只是恨!恨同胞哥哥為何要這樣對自己!
自幼年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兄長的陰影下。早年失怙,長兄為父。他不得不聽他的!他從小壓制他,不許他和殷家其他後輩爭什麼;進了漱石齋,殷步暘早亡,卻把大師兄的位子留給蘇靖淵,不讓眾望所歸的他提前接任……林林總總的回憶,只結成一股恨意,縈繞不去。
「小荻,你去點火。」蘇靖淵輕輕推了她一下,自己深沉一口氣,頓時罡風四溢,殷驍鏘然出劍,直刺過來。
那一劍,是刺向小荻的。蘇靖淵一驚,轉身一躍推開她。劍鋒貼著他的頸邊刺過,陰冷的劍風頓時讓他心肺皆寒。不待定神,殷驍又是一劍,他兩指一夾,指節生疼:「殷驍,有什麼你衝我來!小荻現在武功全無,對她招呼算什麼!」
蘇毓荻知道哥哥說這些話只是為了給她擠出些時間,慌忙在滿地荒草中尋找那支掉了的火折子。
殷驍正要開口,一眼看穿了他們兄妹的伎倆,手腕一扭,逼得蘇靖淵不得不脫手,接下來又是一劍。
蘇靖淵等不及小荻尋找那支火折子了,喉下一聲低吼,用最純陽剛猛的掌風擊向棺槨。可同時,殷驍一劍刺在他肩上,這一掌終究力道不足。
他本想憑藉著熾熱的內力引燃淋滿火油的棺槨,但這掌只打碎了棺蓋。木屑四飛,蘇毓荻猛然抬頭,瞠目結舌:「大師兄——!」
漫天的飛雪欲揚還抑地掩著那具已經打開的棺材。雪光微渺,天地之間仍是靜寂陰暗的。荒原上再次萬籟俱寂,風雪的聲音在一剎那間彷彿忽然停息了。這一刻,只有她與殷步暘兩個人,陰陽相對。
她吃力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慢慢向那裡走過去,一排貝齒生生將下唇咬出血來。
他……應該還是靜靜躺在那裡吧?清麗如雪的面容,應該不曾湮滅。唇邊一絲清苦的笑,一如舊日。
這個為弟弟辛勞了一生的人,終於可以停歇下來,遠離塵囂。
大師兄,他為什麼連最後的寧靜都不留給你?你為了他,辛勞一生,那些陰謀、殺戮、爭鬥、迫害早已與你無關,塞北無人的荒原,萋萋荒草間,是你唯一可以棲身的地方啊……
睜開眼睛,她終於見到他了!
但是……但是為什麼……
「殷驍!」
蘇毓荻忽然轉身,雙目赤紅,瘋狂地、譏諷地大笑:「你去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要天下人都看清楚他嗎?你自己先來看一看啊!」
她的身體晃得厲害,蘇靖淵一步上前扶著她。殷驍卻不理會,不甘心地衝到墳前。
棺槨裡,只有一具漆黑的枯骨,衣衫仍在,不成人形。
雪漫荒原,冷徹骨髓的風刺入肌理。夜已將殘,半宿零落凝結在滿空的冰晶中,依稀繚繞。
—滄桑不復揚眉志—
那封戰書,應該是今日這些紛雜的因頭吧?
殷步暘任漱石齋大師兄的第三年,何卿向他挑戰。
三年裡,他對門人恩威並施。因為當初厲逐何卿的果決之舉,門下弟子無人敢再犯。他卻依舊少言淡然,平日裡很少拿出大師兄的架子。加之武功出神入化,僅僅三年,已成傳奇。
論武功,當年何卿與他或許不相上下。但他手指已殘,這三年來又流落江湖,靠著給人做刀手維持生計,現在又如何能與他抗衡?
人們都是一笑了之,以為何卿不甘心被他逐出來,想垂死掙扎給他些難堪。
收到戰書時,他靜靜地在窗前坐了許久。北地略顯薄弱的陽光沐浴在他瘦弱的身影上,勾勒出一條淡金色的輪廓。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覆在血色隱現的眼瞼上,擋住直射過來的光線。
「步暘,你準備……」蘇靖淵坐在一邊,反反覆覆看著那封戰書。
他轉頭,眼裡空曠如荒野,唇邊笑意淒冷:「這個樣子……你要我如何跟他比試?」
蘇靖淵猛地站起:「你……現在看不見?」他走到他身邊,仔細打量他漆黑深邃的瞳子。
那雙眼眸,如往日一樣清麗,黝黑得不見盡頭。瞳孔裡卻空洞茫然,沒有焦點和光芒。
「沒什麼,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最近盲得愈發頻繁了。」
第一次感受到反噬的厲害,是在服藥一個月後。那時,他雙目忽然暴盲。蘇靖淵慌忙陪他趕到梅大夫那裡,放血救治。
這三年裡,每隔半年,大師兄就會在漱石齋中消失幾天。他不在的時候,大多是蘇靖淵在幫他處理齋中的事務。
只有那次……走之前他就預感到了有事,讓蘇家兄妹都去了。果然,路上就殺出了殷家的人派出的殺手。
「你該知道,活在世家大族有多難……同姓的兄弟啊,竟然派了刀手來要我的命……如果我不為殷驍做好這些事,日後他一個人……怎麼在家族中活下去……」
蘇靖淵靜靜地聽著。與他朝夕相處了八年,他的難處再明白不過了。
殷家支脈眾多,子孫繁雜,其中不乏俊傑。為了能在家族中出人頭地,同輩間自相殘殺絕非罕事。殷驍又爭強好勝,性格粗獷,此後必成眾矢之的,如何能在家中自保?
「至於何卿……我必須應戰,沒有他,也會是別人……」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敲門聲,兩人同時一驚,殷步暘微微坐直,穩了穩聲音:「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小輩的弟子,他行過禮,逕直走過來,將一張信箋放到了殷步暘面前:「大師兄,孫師弟練武時重傷到了手臂,必須去梅大夫那裡。」
平日裡,弟子如果想出齋,道道關卡十分繁複。大師兄的准許也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平時,他只要照常簽字就好,但此時他雙目正盲,如何瞞過!
蘇靖淵不動聲色地走過來,對那個弟子道:「顏師弟,上次我對你說的劍招,你明白了嗎?」手下,他已經飛快地將筆沾了墨,遞給殷步暘,並將他的手指按到要簽名字的地方。
那個弟子果然全然沒有注意到,畢恭畢敬地回答:「多謝蘇師兄指點,已經明白了。」
「哦,那就好。對了,你幫忙跑個腿,把小荻叫來。」說著,他將信箋遞還給他。
「是。」弟子行禮退出去了。
兩人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按說,現在又該是你去梅大夫那兒的時候了。可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如何夠一次往返的?而且放血過後,精力大傷……」
他空曠的眼睛了忽然有了許些堅定:「我就在這裡放!只要對別人說,比試前我要閉關,不會有人懷疑的!」
蘇靖淵歎氣。如今已經別無它法,只好如此了。
好在,七日放血後,他雖已氣血俱傷,但還一切安好,只需休整一些時候,不會被漱石齋中的人看出什麼異樣。
二十幾天裡,他一直獨居在漱石齋偏僻的旁院。臨戰三日,他卻回來了。
明澈的月光一瀉千里,在枯樹窗欞上都鍍了一層微冷的光澤,目光所及之處有些不甚真實的縹緲。門軸發出輕輕摩擦的聲音,他的腳步聲細微。
多日的治療之後,他已輕如蟬蛻。
蘇靖淵忽然有些陌生——已經全然不是記憶中那個肌肉豐滿、板塊分明的少年了。在漱石齋的八年裡,那些明爭暗鬥只給他留下了……瘦——嶙峋突兀的瘦。
他的手指緩緩流淌過他尖尖的下顎、纖細的鎖骨、聳立的肩胛、單薄的腰身……他們的心跳、呼吸漸漸重合到一起,八年的生死與共在此時,匯合成一線,在暗夜裡潺潺流動。
之前的那些年,他忌酒、禁葷、寡慾,此刻,卻徹底放下了所有的禁忌,瘋狂地囂張最後一次。
「如果我走了,請你一定幫我再堅持幾年!然後傳位給殷驍……但是一定不要告訴他玉成丹的秘密……」
「我很累了,日後,假使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你告訴他,是我對不起他。我不是一個好哥哥,不能為他做得更多了……」
「你們兄妹——我都辜負了。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蘇靖淵用力吻住他呢喃的唇——單薄而冰冷的唇。那個吻,千鈞一髮,九死一生,命懸一線……再沒有那些刀光劍影的爭執,任何言語已不足以表達這些畸零的情感,只有這一吻,完完全全屬於兩個淪落江湖的同命人。
月亮升至中天,萬籟俱寂,環宇之內唯有一地如水月光,樹影縱橫。
他輕聲起身了,床頭有一盆水,他便就著那盆寒冷的水慢慢地清洗著。
一線線水珠劃過他形銷骨立的身體,墜落到地上,流入夜的深淵。
他枯瘦的背脊上,仍然是當初入齋時的紋身,色彩斑斕,被垂下來的黑髮蓋住一半。
蘇靖淵躺在床上,安靜地看著他,不願打破這片刻的安逸。
入門那一天,在紋身的密室裡,他生生疼得暈厥,倒在他懷裡。
那一刻,猶如獸類與生俱來的預感,他便知道,他將與這個俊秀蒼白的少年糾葛終生。
他擦乾身上的水,輕輕穿上了衣服。墨色的衣衫,唯有領口雪白。因為瘦,那身衣服顯得格外寬大——他說過,漱石齋的這身衣服,如果受傷流血,是看不出來的。這便是要我們知道,傷痕必須留給自己隱藏,旁人面前,永遠要強顏歡笑地裝做傳奇。
他小心翼翼地出門了,臨闔上門的一刻,蘇靖淵猶豫再三,終於開口了。
「如果一定要這樣,請你給她個名分……我們兩個,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門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關上了。
蘇毓荻自從修煉了「青霓」的心法,晨昏顛倒,夜間大多清醒激奮。她坐在燈下,讀一卷史書。門輕聲打開,她抬眼,半晌無語。
殷步暘凝眸望著她,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小荻,我會給你一個名分的……往後,你就是殷驍的嫂子了,我托付給你的事……請你一定做到。」
她點頭,貪婪地看著他的眉眼。平日裡,大師兄深居簡出,少言寡語,她極少有機會與他這樣獨自相對。這一刻,她要永遠記住他的臉,留作日後慢慢地回味。
「殷驍性情高傲,剛愎自用,只有你冷靜縝密,能鎮得住他。何況此後,長嫂為母,如果他有什麼衝撞,你多包涵。」
晨光熹微,他歎氣,幫她蓋好被子。
終究是年輕,加之天色已亮,她已經疲倦地睡著了。寬闊的肩膀露在外面,隱約可以看見背後的紋身。
那樣粗壯的骨骼,同胞兄如出一轍。
大師兄走時,她沉沉地睡著。眉間溝壑細微,臉色略有些蒼白。
三日後,殷步暘出關,在望月台上與何卿一戰。
蘇家兄妹站在台下,相顧無言。簽過生死狀,他向蘇毓荻走過來,當著眾人的面,捋過她的長髮,低聲道:「答應我。」
她的淚水倏而湧出,勉強微笑,用力地點頭。
他放心裡,輕輕揩去她的淚水,冰涼的唇印在她額上。
蘇靖淵在一旁,苦苦地吐了口氣——他答應了,給她一個名分。
眾人皆驚,低語聲四起。殷步暘倒是泰然自若,走到台上,向何卿拱手:「何少俠有請。」
何卿一直抱劍,冷眼旁觀,聽他此言,鏘然出劍。
他斷了一根小指的右手,用劍如常,斷指的傷處,疤痕卻鮮紅得刺目。
殷步暘取出一條黑色的絲絛,圍住雙目。此舉讓眾人暗暗驚歎,想不到他如此自負,與何卿過招竟然不必視物。
只有蘇靖淵,心中隱隱疼了一下——他此時,怕是再次暴盲。這樣做,是為了不被眾人看出破綻。
他出劍接招,道道劍花流光溢彩。
他在漱石齋中,練武不懈,三年裡武功自然大為精進。何卿流落江湖,招式內功自然遠不如他。
週遭所有的景象,在小荻眼裡都模糊了,只有那個瘦削而靈動的身影依舊是清晰的。
他那麼瘦。外人眼裡恩威並施、一言九鼎的大師兄,在那襲寬大的黑衣下,骨瘦形銷。
一夜,一吻。
他想做的,無非只是保住殷驍吧?
她將此生難忘,他微顫著抱著她的肩膀,手指冰冷——「小荻,對不起,明日我必須死……只有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傳位給你哥哥。殷驍必須當上大師兄,但不告訴他玉成丹的秘密,他必然不盡如人意……用靖淵來縮短他當大師兄的時日,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憐惜他。往日裡萬人景仰的漱石齋大師兄,何時流露出這樣怯懦而焦慮的神色?
——「無論有多難,你一定要留在漱石齋,直到殷驍全身而退!」
她的眼前水光蕩漾。有些事,又怎麼是他能料到的呢?——留下來!談何容易啊!
不過十幾招,眾人都已能看出二人孰強孰弱。何卿氣急敗壞,一劍猛刺,殷步暘身輕如燕,一轉身便躲過了。
哪知,他這一轉身,背脊一顫,一口鮮血隨之噴出。
何卿一愣,慌忙收勢。殷步暘連著吐了幾口血,臉色雪白。蘇靖淵大喊一聲「不妙」,連忙衝上台來,漱石齋的幾個輩分大的弟子也趕忙上來。
何卿愣愣地看著他們,蘇靖淵捏住他的手腕,還未摸到脈象,他已經無力地倒下來。
「大師兄!」「大師兄!」
驚惶的呼喊聲此起彼伏,殷驍用力地晃著他的肩膀,蘇靖淵強穩下來——今日的事,全部是他意料之內的。他答應過他,一定要演完這齣戲!「大師兄本有舊疾,怕是方才催動內力……天妒英才啊!」
望月台四方一時四野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蘇毓荻一聲淒厲的大喊:「大師兄——」
她瘋狂地跑上去,淚痕縱橫:「大師兄,你不能這樣……」
蘇靖淵用力環著她的肩:「小荻!」
她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口中喃喃自語:「大師兄……既然『明月』走了,我還要『青霓』又何用!」
他還來不及阻攔,就只見銀光一閃,她已經削下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鮮血頓時汩汩湧出,她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大師兄,你走了……我不再需要它了……」
蘇靖淵用力抱著她,迅速地用繃帶勒住了傷處,果斷地對眾人吩咐:「你們趕快將大師兄的遺體抬下去,後事他日料理!門下諸弟子務必冷靜!」
是夜,殷步暘的屍體迅速下葬。因為五年未盡,他必須葬在漱石齋,只有衣冠送回金陵。
蘇毓荻在房中,被一個師姐守著。她只是呆呆地靠在床上,癱軟無力,一言不發。
門猛地一撞,驀地打開了,竟然是殷驍,身後還有許些弟子。
「蘇師妹,大師兄的遺囑,請你交出來吧。」
她懶懶地瞟了他一眼,神色木然:「我沒有。」
每一任大師兄,都是上一個推舉出來的,眾人沒有異議便可繼位。殷步暘意外身亡,但殷驍深知兄長做事周全,望月台一戰之前勢必已將這些事安排好。
殷驍目如鷹隼,字句擲地有聲:「蘇師妹,今日師兄弟們都在這裡,你當著眾人的面拿出來,不算違背漱石齋的規矩。如果執意違抗……」
她疲倦地閉上眼睛,聲音裡卻充斥著鄙夷與淡漠:「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沒腦子?他放在我這裡幹什麼,等著你來搜?殷師兄,奉勸你一句,聲威不是這麼立的。你這般舉動實在不像漱石齋的大師兄,倒像我哥手底下的嘍囉頭。」
這番話說得殷驍背後冷汗涔涔。今天他帶人過來,意圖不在取得那份遺囑。只是想在眾人面前立下威信。
當初殷步暘逐何卿,便是此意。但現在被蘇毓荻一語點破,本來周密的計劃幾乎當即崩潰。
他強壓下那些慌亂,厲聲道:「現在眾人都懷疑是你,如果你一口咬定沒有,就按規矩——」
她冷笑,輕輕推開守著她的師姐,扶著床頭艱難地站起來,踱到殷驍面前:「『規矩』,你真是會拿漱石齋的規矩做文章。」她慢吞吞地解開身上披的皮裘,扔到一邊,露出裡面漱石齋的黑衣。
「你是要這樣吧?哼,虧得我是你……」
她脫下那件漱石齋的衣裳,裡面竟還是一件。她的神情淡定,事不關己似的慢慢解著衣衫。只是偶爾一瞥殷驍,目光冷冽如冰。
大家都知道,她修習「青霓」的心法,懼寒恐冷,多穿幾件衣服不足為奇。可殷驍的汗水卻愈發淋漓,蘇毓荻精靈一般的雙目直刺他雙眼,目光裡有諷刺與鄙薄,足夠他恐懼汗顏。
終於,她脫去所有的外衫,只剩下雪白的褻衣,隱約看得到肌骨。
殷驍身後的幾個弟子已經低下了頭。殷步暘是眾人景仰的大師兄,蘇毓荻在他們心中已是他的妻子,多少生出些敬重。
她按著褻衣的前襟,逼視著殷驍,囂張而滾燙的目光,足夠他膽寒心悸。殷驍不得不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她一聲冷哼,解開了最上面的一粒扣子。
——「等、等一下……」
終於,殷驍臉色慘白,伸手制止了她:「既然、既然大家都看見了,蘇師妹身上並沒有藏著那份東西,那麼……今天的事,到此為止!」
眾人臉上的神色頗有些複雜,她嘴角挑起一個冷峻的弧度,一把扯過皮裘披在身上,獨自無力地躺回床上,根本不再看他。
殷步暘的喪事了結,蘇靖淵拿出了他留下的遺囑。因他五年未滿,由蘇靖淵代為掌理漱石齋,兼為推舉下一任大師兄。
蘇靖淵擔任大師兄一職整整四年,方傳位於殷驍。
—飲罷殘漿強作昂—
天色漸明,風雪已停,四野一片雪白。
三個人仍然靜默地站在墳塚之前。零零散散地,已經有漱石齋的弟子走過來,看到這副場景,心中大疑,又不敢上前詢問。
今天,是殷驍要向眾人宣佈結果的日子了。
蘇毓荻閉著眼睛,靠在蘇靖淵肩頭。他鎖骨處的傷已經裹了繃帶,仍然有暗紅的血色滲出來。她低聲道:「哥,咱們離開這裡吧!我再也不想和這裡有什麼瓜葛了……大師兄托付給我的事,我真的做不到了……」
蘇靖淵咬了咬牙,再看一眼殷驍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點頭:「走吧!看他自己怎麼收場!」
殷步暘,他無聲無息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甚至不忘記在決鬥之前吞下毒藥,死後屍身即刻腐爛,絕不給後人留下任何把柄!
可他如何能料到,為之付出了一生的弟弟,只想讓他身敗名裂!
兄妹兩人轉身要走。蘇毓荻勉強睜開眼睛,視野裡略有些雪盲。剎那間,她以為那是幻想——何卿慢慢向這邊走過來,步履沉鬱而堅定。
「何卿?!他來這裡做什麼……」
掀起的棺材周圍,圍滿了漱石齋的人。蘇靖淵一屆的同門,深知這其中的蹊蹺,全都靜靜等著殷驍開口。年輕的弟子,雖然不甚瞭解當年的舊事,但看到棺中烏黑的屍骨,也隱約猜到了什麼。
「殷驍,這些事,終究被你查出來了!」
何卿淒厲地大笑起來。蘇毓荻忽然明白了,一步跨上前去,卻被哥哥死死按住——何卿,他是要以自己的聲名和性命,為殷驍這場進退無門的鬧劇收場!
「對!毒是我下的!我恨不過他當年逐我出來!」
——「卿哥……」蘇毓荻的一聲大喊被生生扼斷,蘇靖淵眼疾手快,早已一指點在她喉管的啞穴上。
何卿向這裡看了一眼,那一眼,千言萬語包含其中,也只有他們兄妹可以讀懂!殷驍只是錯愕,不明白這一場眼看就要敗露的鬧劇為何突然有了轉機。
「今日,是我罪有應得!大師兄……何卿向你謝罪了!」
蘇毓荻的雙臂幾乎被蘇靖淵箍斷,她啞啞的哭喊聲伴著眾人的驚呼,何卿已經一刀刺在胸口。殷紅的雪濺在一地雪白上,宛如一簇簇綻放的紅梅。
「卿哥!」她終於掙脫哥哥,撲上去抓著何卿的肩膀,「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啊……」
何卿的意志已經模糊了,囈語般的:「這該是……大師兄、最後的……心願了……」
殷驍!全部是為了殷驍!
你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懂得,殷步暘的莫名犧牲,何卿的謝罪自絕,全部是為了你!
四野空寂的荒原,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聲,響徹天地。
何卿僵硬的屍體落入雪中,她輕輕抓起散碎的齏雪,灑在他胸前的刀口處。鮮血凝結,被雪漸漸掩埋。
江湖太苦了,大師兄已經離開,卿哥,你也歇息吧!
昏暗的穹隆,籠罩著這場隱痛的悲歡,終結一段夢魘般的傳奇。
殷驍五年已滿,功成身退。
繼殷步暘之後,他成為江湖上又一個傳奇。初出茅廬的少年,無一不嚮往地傳誦著他的故事。
大師兄殷驍,才思不下乃兄。如果不是他查出了何卿下毒的真相,世人不知還要多久才能知曉呢!
一切都如殷步暘安排的那樣——功成名就的殷驍在家族中,果然得到重用。數年後,迎娶成名已久的俠女謝正屏。
然,終究有些故事,是人們不明真相的。
當初,殷驍曾經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兄長親口承認過的女子,這段漱石齋隱秘的舊事,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或許,只是捕風捉影的傳言吧!
蘇家仍舊是黑道上炙手可熱的家族,手下有一大批驚世絕倫的優秀殺手。蘇毓荻沒有再婚嫁,一直跟在哥哥身邊,她雖不能再用武功,卻憑義氣膽識臣服了不少江湖中人。
離開了漱石齋,蘇家與殷家再無瓜葛。舊日風月,也便隨時光一同流逝了。
那最後一次懇談,也就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集。
「殷驍,你想娶我,只是因為我是你哥的人……他為了你,耗盡一生心血,現在你妒恨他不要緊,日後……若你為人父兄,你會明白的。」
「此時此刻,也不必再瞞你了。修習『青霓』的心法,則不得婚嫁,否則便會功力盡失。決戰前,我就與你哥哥有了三生之約,所以……所以這些年,我全無武功。當初自斬兩指,只是為了瞞住旁人罷了……」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正屏,希望你也不要對她說。聲名只是身外之物,相信她總會想清楚的。」
「我哥非拖兩年才把位子傳給你,外人都以為他是捨不得大師兄的名字。其實我家的生意急著等他處理,哪會賴在漱石齋不走。那也是你哥哥的意思,只是不希望這五年耗盡你的精力,重蹈他的覆轍。」
「日後,我們不會再相見了。你哥哥終生的期望就是你能在家族中立足,如果你與邪道中人有什麼瓜葛,他就前功盡棄了。」
「……」
殷驍大婚那日,有殷家的子弟在瓜洲渡口見到一艘押運貨物泊船,船頭兩個對飲的人,分明是蘇氏兄妹。
她少時飛揚的笑意猶在,蜜色的皮膚在黃昏的殘輝裡閃著光,畸殘的左手慵慵懶懶地放在桌子上。名動江湖的蘇家大小姐,黑道上聲名遠播的中間人,坐在船頭一如往日的豪爽朗然。
他們見到她,遲疑幾番,終究還是低低叫了一聲:「嫂子。」——這個女子,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卻為了殷步暘自斷手指,終生不嫁。
她莞爾微笑,點頭示好。蘇靖淵在一旁淺笑:「我們只是路過,就不登門道賀了。你們幫著帶個話兒,祝他們伉儷百年好合。」
船緩緩駛遠,昏黃的餘暉洋洋灑灑地落滿了江面,泛出金鱗櫛比。滿江零落的漁舟,星星點點,宛如殘棋。
那些已成傳說的故事,只留在說書人的戲本裡,散落江湖。
浪雪
溪邊野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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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0-30 16:5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