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弄晴『名捕列傳系列一』 by 徐曦
南天鳳舞『名捕列傳系列二』 by 徐曦
西湖映月『名捕列傳系列三』 by 徐曦
文案:
金牌四大名捕之中最沉默寡言的北冥,竟然要為愛走天涯?而那個天涯,還是傳說中驚恐駭人的萬惡綠洲!但令人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原來惜字如金的北冥神捕--是個『天然路癡』!所以,要為愛走天涯的首要條件,那便是需要一位優秀的導遊。沒想到,本來將就將就使用的不可靠導遊,到了最後,竟然願意無條件以身犯險、以命相陪,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會使一個人如此義無反顧的去為另外一個人犧牲?名捕列傳最終回,且看寡言少語的北冥與多話自戀的流沙之間,如何談情說愛。
楔子
史記:楊國末年,佞臣當道,民不聊生。外族乘此千載難逢之機,聯軍入侵中原。楊帝愧於回天乏力,逐禪位與鳳親王鳳麟,改國號為天朝。新太子鳳驍招攬天下能人異士,組成無敵的鳳軍,大敗聯軍於城門外。
兩年後,聖德帝鳳麟暴卒,太子繼位為永靖帝。時天下太平,鳳軍異士中不乏閒雲野鶴之輩,逐紛紛掛冠而去,或遁跡山野、或遊俠江湖,為天朝留下一頁頁動人的傳說。
第一章
楊國承德十五年,八月初五。
正午,烈日當空,酷熱。
湖南,武陵鎮。
北武府門前烈焰沖天。
火舌,宛如血紅的流蘇飄蕩在空中。
鮮血,恍似蜿蜒的河水洶湧出門外。
代表財富與尊榮的北武府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燒吧、燒吧!把這些反叛逆謀的東西燒得乾乾淨淨!」帶兵的將領猙獰地吆喝,士兵們把手裡拿著一箱一箱的詩書字畫,丟到熊熊大火之中。連高懸堂前,先祖皇帝御筆親題,象徵著光輝歲月的匾額也被沖天的火舌焚燬轟然倒下,一如家族的命運。
北武家百餘口,不分主僕老幼均被銬上枷鎖。沒有反抗, 沒有吭聲。曾經反抗或嘗試分辯的人,已經成為焦黑的屍體,在火堆中焚燒。
官兵凶神惡煞地押解眾人前往菜市口,一如押解待宰的畜生。
在隊伍最末,是一個年約八歲;平凡,但又不平凡的孩子。
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童真稚氣,只算得上端正的五官。
樸實、沉默、冷漠、鎮靜自若,臉無表情,墨黑的眼睛波瀾不起。
這樣一張孩臉,平日絕不討喜,大約也不會引人看多一眼。但在此刻,人人面色慘白,痛哭流涕之際,卻是絕頂的突出。
這不是一個小孩子該有的神情氣度,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八歲的北武家幼子身上。
連敵對的將領也忍不住把不目光投過去。
此子異於常兒,若非白癡,必然天賦異稟,他朝恐怕不是池中之物。
前提是,這孩子還有他朝嗎?
眾將領搖搖頭,默默押著罪人趕赴刑場。
而幼小的孩子並不知道,或者說,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否被評頭品足。
一雙超越年齡,成熟世故的眼睛,只是冷冷地看著瞬息萬變的人生百態。
金馬玉堂的府第轉眼間便化作一片頹坦敗瓦。
高高在上的爺爺在措手不及間已成階下之囚。
還有沿途跟著看熱鬧的鄉鎮村民,當中不乏受過北武家恩惠的,平日相見總是滿臉奉承,親切熱絡的鄉鄰。今天,同一人,臉上的表情竟充滿獵奇,激刺,期待,還有幸災樂禍。象徵
原來,對老百姓來說,血淋淋的殺頭,是一場精彩熱鬧的戲碼?
◇◆◇
斬刑台前,欽差朗聲誦讀了一連串的罪名。有幸目睹楊國開國以第一宗文字獄的群眾都是一陣騷動,沒人想到文字可以帶來如此巨大的災難。天子之怒撼天動地,動輒血洗山河。不必經過提審,沒有辯解的餘地,冒犯天威者,死。
在洶湧的人潮中,僅有少數人保持頭腦清醒,能洞悉北武家招致滅亡的真正原因;左丞相北武擎與右丞相翟清多年來政見相左,而月前,前者終於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倒下來。至於遠在鄉鎮,文彩出眾的大公子所寫的幾首諷詩,幾句嘲弄時弊的氣話,只不過是個幌子,一個讓勝利者斬草除根的借口。
八歲的北武家幼子,北武然也是其中一個清醒的人。
沉默的他,總是聽得比別人多,心思也比同齡的孩子深沉好幾倍。
所以當欽差宣佈斬立決時,所有婦孺痛哭鳴冤,唯獨是他臉不改色。
大勢如此,做什麼也枉然。
眼淚更是沒用的東西,在他更幼小的時候已經知道。哭泣從沒為婢女所生,不受寵愛的他帶來過什麼,除了更大的屈辱。
素來威嚴的北武家家主在面對死亡時依然威風不墜,白眉白髮白鬚的老人悍然面對銀光閃閃的白刃,只是未能免俗地高呼蒼天有眼,因果循環,禍國殃民之輩他日必遭報應云云。
孩子聞言情不自禁抬頭望向澄藍的天空。天有眼嗎?這天烈日當空,萬里無雲,天若有眼,早將一切看得清楚,怎會任由世間不平事天天發生?除非,上天根本沒把天下蒼生放在眼內。
雖然不合時宜,但他真的覺得可笑,大人們有時候比小孩還要天真。
一抹超乎年齡的訕笑不自覺地浮現,但瞬間凝住了。
溫熱濃稠的液體倉卒間灑了他一頭臉。
是至親長輩的鮮血,一個接著一個。
就算明知結局如此,過程還是令人痛入心脾。
八歲的他從不知道,人不過六呎之軀,體內竟藏著許多的血。
而血,原來是那麼的濃稠,那麼的鮮紅。
嗆鼻的血腥味瀰漫著,籠罩著,彷彿要沁入體內。
◇◆◇
夜半,廢城,破廟。
昏暗之中,墨黑的眼瞳驀然睜開。
雙目精光一閃而逝,瞬即回復冷淡漠然。
身穿一身黑衣,彷彿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男子緩緩坐起來,疲乏地抹了一把臉。
他不明白。
夢,不都是虛幻不實,不痛不癢的麼?
為什麼剛才夢境的感覺這麼真實?每一個細節也歷歷在目,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彷彿仍在鼻端縈繞不散,皮膚上好像還殘留著渾身浴血濃稠粘膩的感覺,還有當日跪在烈日之下,被高溫灼傷的痛。
一切,就好像回溯時空,重返到二十年前那不堪回首,慘痛的一天。
自從拋棄北武然的身份,成為北冥的那一天起,他便遠離了這個惡夢。本以為前塵往事已經忘卻,但他錯了,原來記憶是一種永遠無法消除的痕跡。正如某些執念,是心中永遠無法熄滅的一把火。
明知是錯,仍然繼續去錯。
想要放下,卻從沒真正放開過。
北冥茫然地抬頭望向蒼茫的天。
明月正當空。
夜,還很漫長。
◇◆◇
邊城。
酷熱,乾旱,風沙撲面。
貧瘠的邊陲地區,環境氣候均惡劣之極,但仍然有老百姓在此聚居。
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片荒涼的土地,與嚴酷的大自然抗爭,過著艱苦但依然生氣勃勃的日子。
北冥獨自坐市集內的唯一一家小酒館,喝著摻了水的淡酒,默默地盯著一張地圖研究。
酒館外人聲沸騰,小鎮的居民拿著自家織染的布匹、野獸的皮毛、和一些土產,跟從南方來的商人做交易。這些去到江南等地價值不菲的玩意,在此處只換到幾個銅錢或小許糧油,但純樸的居民依然很高興。
「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姐妹大爺大娘們。」忽然,一陣鑼鼓聲響,一名落魄的男子帶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肩上站著一小猴子,操著沙啞的嗓音,高聲道:「咱們倆路經過貴寶地,不料這孩子在路上生了一場大病,為了請大夫,把盤纏都用光了。現在我們爺兒倆個,正是那個什麼什麼山窮水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俗語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們爺兒倆什麼都不會,就只還會一點把式,在這兒給各位獻醜一段,請大家幫助一點旅費,各位的大恩大德,小人在這兒先謝謝了!」
原來是走江湖賣藝的漢子,看著這一大一小風塵撲撲,髮髻凌亂,衣服滿是補丁,可以猜想到二人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頭。眾人不禁起了惻隱之心,而且此處窮鄉僻壤,生活一向簡樸清苦,難得有熱鬧可看,於是大家都熱情地圍上來了。
「小虎子,看你的了!」賣藝的男子丟給小孩一把單刀,小孩便配合著鼓聲節拍舞動起來。
雖然只是粗淺的把式,但孩子可愛活潑,純厚的村民都不吝給予采聲。
賣藝的男子見時機成熟,於是打了個眼色,肩上的小猴『吱』的一聲溜下來,拿著小向觀眾討償去。
小鎮人民雖窮,但都很熱心,一文二文的銅板紛紛落下,沒多久便堆了滿滿的一。
「靠!什麼爛把式,還有臉討償。」幾個中原來的商賈忽然高聲嘲笑,其中一個還狠狠把小猴踢了一個觔斗。
可憐的猴子痛得吱吱亂叫,小虎子氣得滿臉通紅,正要上前理論,但卻被大人一把抓住。沒辦法,出來跑江湖,就算明知對方來找碴,也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
「大爺說得是,孩子年幼功夫不到還請多多包涵。」賣藝的男子陪笑。
「哼,這種把戲,在江南連九流都稱不上。」
「是是是,大爺息怒。不如讓小的請大家喝杯水酒,大夥兒消消火。」男子哈腰說著,然後向酒館老闆買了一小壺酒。
小虎子也伶俐地向借來一大堆酒杯酒碗,待男子斟滿一杯便奉給客人。
說也奇怪,那小小一個瓷壺,高不過六七吋,但內裡的酒漿竟似倒之不盡。市集內少說也聚集了百多人,居然每人都分到一大杯。
這下子所有人都嘩然了,酒館老闆怪叫連連,就連北冥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幾個商人也是一陣愕然。他們走遍大江南北,自是識貨的,知道男子露了一手高深幻術,名為『五鬼搬運』。傳說會此法的人能操縱小鬼,不好惹的很。
「他媽的!老子就不信邪!你這壺有古怪,給我看!」其中一個倔脾氣的忍不住出手搶奪男子手裡的酒壺。
「大爺,把戲拆穿了就沒意思了。」男子一閃身,堪堪避過。
商人臉目無光,朝同伴打個眼色,竟一擁而上,動粗了。
男子「哎喲」一聲,帶了小孩和猴轉身就往酒館裡逃,商人們呼嘯一聲追了上去。於是幾個大男人,加上一孩一猴便在小酒館裡追追逐逐。
商人們看似粗懂些功夫,賣藝的男子好逃得狼狽驚險,好幾次也差點被抓住了。
「大爺!不要再追了,正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咄咄相迫呢。你們再苦苦追趕,可是連人家也要看不過眼了。」男子氣喘吁吁,可是話聲才落下,幾個商人果然停步,不敢再追來了。
原來不經不覺間,男子居然跑到北冥身後,眼看無路可逃,便往人家背後一躲,把別人的身體當盾牌使用。
北冥莫名其妙地成為陌生人的靠山,但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地圖。但就算他什麼也不做,身上不凡的氣息也是無法掩蓋。
驟看好像樸素而不起眼,但深沉、黑暗、無形的氣勢卻壓得人透不過氣。
幾個商人對望一眼,都乖乖退去。
賣藝的男子看見大喜,連忙抱拳道謝:「大俠氣勢不凡,宵小望風而逃,小的佩服佩服。」
「……」北冥抬頭,淡淡看他一眼。只見他臉形瘦削,身形卻頗為壯實。雖然滿臉塵土,頭髮亂得像個鳥窩,但男子眼神中正,笑容可掬,一副淳樸老實的模樣。
「小的得大人義助,一定銘感於心,他日有幸得回家鄉,必為恩公立個長生牌位,日夜恭奉。」男子誠懇地說。
「……」
「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
「呃……小人還是不打擾大俠清靜,告辭了。」連碰了幾個軟釘子,男子只好帶著小孩離去。卻不料,才一轉身,北冥的聲音卻響起了。
「站住。」
「大俠有何吩咐?」男子臉露訝色。
「放下。」
「敢問大俠要小的放下什麼?」
「錢袋。」
「什麼?」男子大驚,滔滔不絕地說:「行俠仗義乃我輩應當做的事,理應不計報酬不顧後果。大俠怎能向小的索償?大俠這樣做實在破壞大俠在小的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也愧對普天之下的千千萬萬的武林同道,還有教授大俠武功,寄以厚望的授業師……」
北冥的目光陡地轉冷。
男子消音,退後幾步,不聲不響拿出自己破破爛爛,內容羞澀的錢袋,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
「……」北冥不語,也不碰那的錢袋,只是淡淡地看著男子。
「什麼啊?正所謂,捉賊要拿贓,捉姦要在床,你又沒證據說我偷了你的錢袋。呃……」好像不打自招了。男子尷尬一笑,打個眼色。小虎子於是慢吞吞地從懷裡掏出好幾個錢袋,有繡金絲的,有繡有銀線的,都是剛才跟江南商人追逐時乘機摸來的。
北冥看見贓物居然在小孩子身上,也微感詫異。他知道男子在他身上摸走了錢袋,但卻不知道他們何時轉接贓物。只是區區跑江湖的藝人,身手竟也這樣敏捷,倒是很難得。
「哪個是你的?」男子問。
「……黑色。」北冥答。他也沒義務替幾個仗勢欺人的傢伙討回失物。
男子於是撿起那個不起眼的黑錢袋扔向北冥,然後抱起孩子,像隻兔子般飛奔而去,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北冥眼捷手快,當然接得住自己的錢袋。可是轉瞬間,一絲苦笑浮現,北冥隨手打開錢袋一倒,灑了滿地的,儘是細細碎碎的石子。
◇◆◇
北冥若要討回公道自可施展輕功追趕,諒區區一個賣藝人也逃不出金牌名捕的五指山。可是他沒有,儘管陰溝裡翻了船,盤纏盡失,面子丟光,沉默的男子也沒有計較。只不知他是寬宏大量,還是思想構造異於常人。
不過,他不計較,不代表別人也不計較。
就算錢袋被偷,酒錢可還是要給的。北冥只好讓店小二拿著他的御賜的金牌到衙門去。
金牌在此,等於御駕親臨。持有人能在天朝轄下任何縣衙隨意調動人手錢糧。邊城的城守見了當即不敢怠慢,連忙親自率領部屬迎接。
「大人請,邊陲小鎮,沒什麼好東西招待,請大人多多包涵。呵,大人吩咐下來的東西,小的會馬上命人準備好。」城守哈著腰,把北冥安頓在府衙內最好的廂房。金牌名捕聲名遠震,雖然眼前的男子衣著樸素,外表看起來也平平無奇,但還是不要得罪的好。
北冥只是點點頭,沒有答話。
忽然,一把嘹亮而沙啞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人在堂前吵嚷。
「小人是冤枉的。」頗為耳熟的嗓子和語氣,讓平靜的臉孔泛起一絲波瀾。
◇◆◇
「真是冤枉啊。六月飛霜,比竇娥還要冤啊。哎喲,怎麼你們當官的,都是有理說不清的啊。」鳥窩頭,補丁衫,淡淡的鬚根,說話中氣十足,肩上還站著只不住吱吱叫的小猴,果然就是那個手腳靈活的賣藝人。
「誰有理說不清啊!大爺問你問題,你不好好作答,偏要東拉西扯夾纏不清。」審訊的官差臉紅耳赤地吼,看來早就被煩透了,「老子再問你,這錠官銀那兒來的?你給我交待清楚!」
「唉,人家都已經說了好多遍了。」男子歎氣,無奈道:「好吧。小人就再清清楚楚詳詳細細的說一遍。」
眾官差當時臉時一變,只聽男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今次我們就由三年前說起好了。三年前小人離開家鄉,決定到外面的天下闖一闖。那時候啊,小人還只是個三流藝人,跟村裡的師傅學了幾套把戲,便帶著小虎子和小虎子的娘一起闖蕩江湖了。說起小虎子的娘,可是我們村裡的第一美人哪。難得的是人品也好,嫻熟溫婉,女紅廚藝無一不精……」
「住嘴!」官差們齊聲大喝,臉容抽搐。
「看,又來了。」男子幸幸然說:「每次小人說了個開頭,才要進入狀況,大人就來打斷。這樣下去,說到明年都不用想把事情弄清楚。」
「咱們是問你官銀哪兒來,你夾纏些什麼?什麼你的故鄉?小伙子的娘?」官差大怒。
「是小虎子,不是小伙子。」男子一本正經地更正他。
「我管你小虎子小豹子,你老子我問你官銀!官銀!聽不聽得懂啊!」官差拿著鑄有官印的銀子在男子眼前亂晃,差點氣得翻白眼。官銀一般不易流入尋常百姓之手,尤其是一個落魄的藝人,男子身上懷有與身份不附的巨款,眾官差當然要查個明白。若非近日朝庭沒有銀庫失竊的紀錄,也沒有失主,衙門不便隨便苦打成招,男子可能早被打死了。
「大人說的小人當然明白。」男子看著眾人或通紅或蒼白或發青,總之是瀕臨崩潰的臉,很無奈地說:「但事情一定要從頭說起才清楚啊,也是大人您吩咐小人交待清楚的耶。小人當然竭盡所能,講得明明白白。」
「……」眾人無語,幾乎被氣昏。
「好了,現在小人再從頭說一遍,今次你們不要再打斷了哦。」男子繞手說道。
眾人都忍不住發出呻吟。
「大膽!竟然在公堂胡鬧!」忽然,城守大人滿臉怒容地從內堂走出來了。剛才的事他一路上聽得清清楚楚。那男子一派胡言,盡揀些不相干的話來說,故意把大家都弄糊塗了,分明就是心裡有鬼。身為地方官,若不能好好懲治這傢伙,以後還有老百姓把他放在眼內嗎?
「說!你是何人!」城守氣勢迫人地喝問。
「呵,小人是怎樣的人哦?這問題可要得由三十年前說起。」男子正要侃侃而談,卻遭城守厲聲打斷。
「放肆!給本官長話短說。」
「長話短說嗎……」男子搔搔頭,聳聳肩,言簡意駭地答:「男人。」
「廢話!本官不知道嗎?」城守吹鬍子瞪眼珠。
「既然知道,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男子攤攤手,猴子也吱吱叫,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城守氣煞,怒叫道:「人來,大人伺候。」
男子立即被四名官差制住,眼看將要被打個皮開肉爛。
「且慢!」衙門師爺連忙阻止。不是他心腸較好,而是怕胡亂濫用刑,在金牌名捕面前落下把柄。
「大人,若此事傳入那位北冥大人耳中,恐怕多有不便。」師爺附耳說。
城守一想,果然如此。北冥剛才跟他一道前來,現正在內堂聽審。
「咳,這人是怎麼一回事。」城守氣悶地問。怎麼好死不死,偏生在這當口抓這瘟神回來?雖說案子不大,但金牌名捕在一旁觀看啊,不辦不行,『嚴辦』了,也怕落了個濫用重刑的不是。
「回大人。」官差連忙回稟:「這人拿著幾錠官銀到銀號兌換碎銀子。銀號的老闆覺得事有蹊蹺,所以派人來通知。咱們把他帶回來好好的問,但這刁民竟敢滿口胡言亂語,出言不敬。請大人定奪。」
「冤啊,這年頭,身上有幾兩子也犯罪。」男子喃喃抱怨。
「閉嘴!你一介賤民身上何來那麼多銀子?」城守怒叱。
「人家給的行不行?」
「誰會……」忽然,城守腦裡靈光一閃。「什麼?你們說官銀?」
◇◆◇
不知怎地,那城守大人突然精明起來,竟派人請出北冥。
「大人,請您認認看,這些銀子可是大人您的。」師爺呈上官銀。
但不待北冥回答,男子居然叫道:「之前的確是他的,可是後來他給了我呀!」表情理直氣壯,好像那幾錠銀子真是北冥送他,不是他偷來似的。
「胡說八道!大人為什麼要給你這許多銀兩。」城守怒責。他聽說了,北冥大人剛才好像在酒館著了人家道兒,所以才落得沒錢結帳的田地。眼前的痞子八成,不,是肯定,他一定就是那個竊賊。
「大人喜歡,你也管不著是不是?說不定我跟大人關係非比尋常呢?又或者我們之間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城守大人不知首尾還是不要胡亂測度的好,小的這可是好心相勸啊,大人可千萬別以小人之也度君子之腹,以為小的在恐嚇您老。」
城守一時語塞,回頭望向北冥。
北冥卻看著男子。眼前這個流里流氣,痞子似的男人,跟在街頭賣藝時的落魄老實模樣判若兩人。而且剛才乍見自己,他居然沒有驚惶失態,還臉不改容,對應如流。也可謂處變不驚,膽色過人。
「大人,難道這些官銀真是你給他的?」城守忐忑地問。他該不會涉入了些不該知道的事吧?
男子也說:「大人,這些銀子害得我好苦。小人本想兌換了銀子給小虎子的娘買藥,可是藥沒買到,人反而給捉來了,幾乎沒給活活打死呢。」
「……」北冥默然。
「大人……?」城守試探道。
「你快替我給這干官老爺解釋一下吧。」男子搓搓手,笑。笑容純樸老實,十分無辜。
北冥不禁感到困惑了。為什麼這人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這個古怪的男人到底憑什麼認為自己會袒護他?
師爺見狀趨前,低聲說:「大人,您沒有把官銀給這流氓吧?大人只要點個頭,小人一定妥善處理,不敢給大人留下半點麻煩,更不會有半句瘋言瘋洩漏出去。」自作聰明的男人以為北冥是怕被偷一事傳出去有失顏面,才默不作聲。
「對,請大人定奪。」城守躬身。
男子這才好像有點急,但還勉強掛著笑容,輕輕的說:「小虎子的娘還病著呢,他們在等我回去。」
猴子也吱吱低叫兩聲,很可憐的模樣。
北冥沒來心中一軟。
「官銀……我給的。」說罷自己都覺得好奇怪。
第二章
在眾人驚訝、好奇、懷疑等等目光之下,北冥不發一言便掉頭而去。而那厚臉皮的男子竟也一路跟著。由於他的態度大大咧咧,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居然沒人想到要阻止他,反而任由他大搖大擺,長驅直進。
廂房之內。
男子自行泡了一壺好茶,在軟榻上歪著坐,手裡捧著一碟城守為北冥準備的點心,跟小猴子一同分吃,表情悠然自得,沒半點鵲巢鳩佔的自覺。
「……」北冥看著這賓至如歸的傢伙,感覺莫名其妙。他跟來想幹什麼?本以為他有話要說,但來了卻自管吃吃喝喝享福去。
「嗯?想喝嗎?」彷彿感受別人不滿的目光,男子忽然抬頭,揚揚茶杯,朝北冥討好地笑。
北冥搖頭,男子又問:「那要吃嗎?很好吃啊。」晃晃小點心。
「……」
「……那你想吃想喝的時候自便,不要客氣。」低頭耍猴去。
這到底是誰的房間?北冥翻白眼。在友儕之中,他算是耐性最好的一人,但此刻也忍無可忍。
「你,想怎樣?」
「不怎樣啊。我看起來像要把你怎樣嗎?還是你希望我把你怎樣?真奇怪,平白無端的說這些話。你這人,腦子裡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麼啊?」訝異的語氣。
「……」北冥不語,臉色也不變。但心裡決定把這傢伙扔出去。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動手……
「你該不會想把我扔出去吧?」男子囁嚅地問。
被看穿了?北冥直言不諱:「是。」
「太過份了, 也不想想你把我整得多慘。」男子眨眨眼,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曖昧地說:「你是故意的吧。明知盜用官銀後果嚴重,輕則充軍,重則處斬。難怪在酒館時你居然不來追我。嘖嘖嘖,看不出你這傢伙不聲不響,行事挺陰損的。」
「印可磨去。」說話衝口而出,北冥立即便後悔了。包庇犯人已屬不該,為什麼還要提醒他呢。
「是喔!」一拍腦袋,男子恨恨地咋舌,「把鑄在銀兩上的官印削掉,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嗎?怎麼我沒想到?果然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無語了,這人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
「那麼你不是故意害我了,抱歉了。原來你人不錯啊,挺上道的。」男子想拍拍他的肩卻被閃身避過,但仍故作大方,親熱地說:「你的錢我還你好了……不接嗎?那我放在桌子上,我們扯平了。」
北冥斜眼一看,桌子上也就只有幾個有銅錢,連個零頭都不夠。
「只用剩這些了,是男人不要斤斤計較。」厚顏的痞子若無其事道:「對了,小人叫流沙。流,是高出流水的流,不是劉邦的劉;沙,是沙粒的沙。好聽吧?」
「……」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笑嘻嘻的,又坐下來吃吃喝喝。
「……你可以離開了。」北冥不情不願地以六個字打發他。沒辦法,自己若不開口,這傢伙大既便賴著不走。
「哇,你的名字好長。」
「……」
「呃?不好笑?我也知道是冷了點。」流沙搔搔頭,尷尬,但轉眼便回復神態自若,「我聽到他們叫你北冥大人。」
「……」
「北冥,這名兒很特別呢。但無論天朝還是外族,也沒有「北」這個姓氏。呃,當然也沒有姓流的,流沙是我給自己取的藝名。你呢?誰替你取名北冥?為什麼要取這麼冷的一個名字?」流沙滔滔不絕地說著,好像沒有發現北冥淡漠的神色驀地變得森冷。
「你,該走了。」
「咦?你說話向來都這麼言簡意賅嗎?我們聊了那麼久,你只說了十九個字。就算加上剛才在公堂上和酒館裡面,也不過說了三十二字。」側頭。
「……請回。」北冥木無表情地打開門。
「喲,說話又更精練了。若還能再簡潔些,小的可真佩服得五體投地。」嬉皮笑臉。
「……」
一陣充滿壓迫感的沉默。
「這個……」讓人揣揣不安。
「……滾!!!」
◇◆◇
「好、好好的說不行嗎,何、何必耍狠的。」挾著一成內力的叱喝聲,震得整個衙門的人兩耳生疼。首當其衝的流沙頓時眼前金星亂冒,感覺頭昏腦漲。
看著這死纏爛打的傢伙終於跌跌撞撞,連爬帶滾,喪家犬似的逃離廂房。北冥關上門,坐回到椅子上,疲倦地閉上眼睛。可是,流沙煩人的嗓音好像依然在耳邊纏繞,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
『你叫什麼名字?』
『誰替你取名北冥?』
『為什麼要取這麼冷的一個名字?』
『為什麼……』
漸漸,低沉沙啞的嗓音變得柔和醇厚。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像酒一樣醉人的聲線,悅耳動聽的男音……是屬於許多年前的另一個人。
『不能說?』
『那麼……以後,你便叫北冥吧。』彷彿順手拈來。
這天,北武然死了,北冥在浴火中誕生。
◇◆◇
翌日。
「北冥大人,早。」城守哈著腰,「大人要找的人,小人已經找到了,他們正在等候大人挑選。」北冥來到後,第一個命令就是找全城最出色的沙漠晌導。這個要求並不難辦,小城鎮處於沙漠邊緣,居民幾乎男女老幼都合附資格。
北冥於是跟著城守與師爺來到前廳。
廳中已經擠滿了人,而且每個都是精壯強健之輩,黝黑的肌膚和臉上的風霜都標明了他們豐富的沙漠經驗。
忽然,目光不經意地落到東邊最角落。北冥有一瞬間的僵硬。
噫,看到不潔的東西了。
那好不容易才攆走的瘟神居然又來了,還賊賊地笑著朝他招手。
北冥下意識撇轉臉,假裝看不見流沙那惹人注目的鳥窩頭和寬大的補丁長袍。
「大人,他們都是一流的晌導,無論大人想要橫渡沙漠多少遍也沒問題。只不知大人想去哪裡逛逛?」城守諂笑地問。
「……死亡沙丘。」隨著北冥的話聲落下,大廳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好像連呼吸都忘記了。
良久……
「這、這個……這個地方去不得啊。」年老的晌導顫聲說。然後眾人的意見也像潮水般此起彼落。
「對啊。去了是死定的。」
「人死了,再多的銀兩都沒有。」小城的人純樸率直,說著也不畏懼官府,掉頭便走了。
城守氣得哇哇大叫,但也阻止不了。
這樣的反應已是意料中事,北冥臉上波瀾不起,淡淡地說:「十倍價錢。」
眾人微一遲疑,但還是相視搖頭。
「百倍。」
驚人的價碼引起一陣騷動,但擾攘良久,還是沒人敢接下這宗生意。
「這位大人,不是咱們鄉下人不給您面子,而是您的銀兩咱們沒本事賺。幾百年來,去死亡沙丘的人,從沒一個活著回來。老朽不才,也勸大人不要去了,死在沙漠的人,連魂魄也不能超生。」老晌導溫言說罷,帶了大夥兒離去。
「迷信!都是貪生怕死的廢物。」從江南調任的城守嗤之以鼻,但他的手下卻沒有附和。城守自覺丟了臉,也在北冥面前難以交待,於是怒羞成怒道:「大人,待小人把他們抓起來,朝庭頒下的命令,哪到他們說不去!這些賤民……」
但不待他說完,北冥擺擺手以示阻止,接著轉身淡然而去。
「大人……?」城守不知所措,正要追上去。
「喂,真的假的?難不成我的隱身術真的練成了?你們都當我不存在啊?」流沙痞痞的聲音響起。
北冥頓下腳步,城守連忙上前稟報說:「這人是毛遂自薦的,但下官聽他對沙漠的情況說得頭頭是道,所以便讓他也留下來。
流沙咧嘴一笑,狂妄地道:「五百倍,給我五百倍,我便陪你到沙漠走一趟。」
「放肆!」城守怒叱:「一介賤民竟敢對大人無禮。大人,可要下官把他關下天牢?大人?」
北冥沒有回答,漠然地繼續前行。
「喂喂喂,等一下!」見他沒反應,流沙反而急起來了,「價錢不合可以再商量啊,走那麼快幹嗎?」
「……」頭也不回。
「要不你還個價?我這人很好說話的。」
「……」
「還沒說完先不要走。」流沙追上前,可惜今次沒走上幾步,已經被攔下了。
◇◆◇
那天之後,北冥只要離開衙門,不管去到哪裡,身畔也跟著一個背後靈。就算他施展輕功擺脫了,不到半個時辰,流沙總能神通廣大地找到他。
久而久之,北冥也見慣不怪。只是……
「你這次見到我沒落跑了,終於有點長進啊。」北冥在茶館喝茶,不幸又被活逮了。流沙搬了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刮噪道:「也好,你終於想通了,知道不值得花氣力在沒結果的事兒上。要知道這小城能有多大?一巷一弄我都摸熟了,你又躲能到哪裡去。」
北冥揉揉眉心,認真思考一勞永逸的方式。
「嗯,對了,都過了好幾天,那件事你可有認真考慮?」流沙接著問。
北冥無言。經過這幾天,他很多次認真地考慮殺人『滅』口。
「你不會告訴我你忘記了吧?嘖嘖嘖,年紀輕輕記心便減退了,這是早衰之征,可不是好現象啊。我這兒有條補腦的方子,給你好了;用杞子三錢、黃精二錢、女貞子三錢、豬腦一副、五碗水明火煲成一碗,喝前加點鹽調味。功效很是顯著,是兩年前河北一個赤腳郎中教我的。啊,他還給我另一條秘方,我乾脆也一氣告訴你吧,別說我不夠意思了。聽好,方用烏梅三十粒、甘草二兩、桑葉四兩、桔 梗四兩和鐵觀音茶四兩煲水,早晚喝一碗。」
「……這是?」疑惑。
「開聲茶。」流沙笑開了顏。
「……」殺氣。
「咳咳,剛才是開玩笑的。」流沙打個哆嗦,陪笑說:「現在說認真,聘我作晌導的事考慮得怎樣了?」
「不考慮。」
「為什麼?」流沙抱屈地叫:「不是我自誇,區區在下可是個人才啊,能挑能提,能言善辯。難道你忘了,昨天在市集買駱駝的時候,還是我在一旁替你殺價的耶。哼哼,不然你一定被人家當肥羊宰了。」
看著男人趾高氣揚的臉,北冥回想當時情況。呵,實在是太恐怖了。他本來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但流沙來了硬是插上一手,而且還因為殺價太狠而激起公憤。市集內的駱駝販子聯合起來,七嘴八舌地討伐流沙,盛況空前嘈吵。但流沙一人舌戰群雄,而且最後居然贏了,硬是讓販子臉青唇白地把駱駝半賣半送……北冥記得自己中途已經給吵得發昏,完全記不得是怎生離開市集的。
「咦?你的臉色怎麼發白了?呵呵,一定是想孤身上路諸多的不便吧?我就說,有我作伴多好啊。一路上瑣碎事有人打點,有問題也多個人出主意。無聊的時候,我也可以陪你聊聊天。就跟你說,聘用我是決計不會錯的。」流沙絮絮地說。
光是最後一點就教他受不了!北冥倏地鐵青了臉,決然起立離座。
但正當他拂袖而去,流沙長著厚繭的手驀地按在他手背上。
那人出手居然如此之快,而且亳無先兆?北冥黑的眼眸掠過一絲異樣,旋又回復淡然。
「我是很認真的。」流沙說著露出凝重的表情,說道:「我知道你仍在找晌導,城守已然把榜文八百里加急送各到個邊疆城鎮了。但沒有,找不到的,你這是白費功夫。死亡沙丘之凶險,連九死一生也不足以形容其萬一。除了我,這世上再也沒別人願意為你冒這個險。」
流沙的表情出奇地沉穩自信,跟之前市井輕佻判如兩人。
北冥微一失神,不由得問道:「為什麼?」
「你猜猜看?」流沙露出招牌的痞子笑容,忽然把紙團塞到北冥手心,「我不來纏你了,你想清楚來找我。我現在住在城西大雜院。」
北冥看著男人瀟灑而去,愷了半晌,攤開皺巴巴的紙團。
那是一幅潦草,但清晰的地圖,打了標記的地方正是流沙的家。
城西是貧民窟,空氣混濁,瓦礫頹垣。小孩光著身子在破爛的草簷下玩耍嬉戲,衣衫襤褸的婦女倚門呆立。
北冥走過狹窄轉折,彷如迷宮般複雜的泥濘小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流沙居住的大雜院。
小小的院落建在斜坡之上,北冥拾級而上,忽然看到幾隻白鴿沖天飛起,接著一陣清脆的笑聲響徹雲霄。
和煦的夕陽下,二十多個孩童聚集在小庭園的角落,正興高彩烈地圍著變戲法的流沙。
流沙站著臨時架起來的戲台上,穿了一身泥黃色的寬大長袍,畫了逗趣的大花臉。男人不時擠擠眉,弄弄眼,聳聳鼻子,逗得滿堂哄笑。有時又突然一轉身,一揚手,隨著流水行雲動作,輕抽淡寫間變出一隻又一隻鴿子。
貧苦小孩幾曾看過如此神乎奇技,不禁完完全全被流沙的風彩迷住了,一個個咧大嘴巴,看得津津有味。
北冥也站在稍遠的地方觀看。
流沙的鴿子好像無窮無盡,隨意捏捏手指,或搔一下頭皮,那間便能利落地變一隻出來。沒多久,台上堆著的架子、木桶、道具、都站滿了鴿子,但男人還是不停的變。表演越到尾聲,流沙的動作便越快,好像身上長出七八隻手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亂。連北冥也不禁為那手揮灑自如的幻術感到驚歎。
與其說是幻術,不如說是一套繁複無比的掌法吧。
這時流沙忽然抬眼,看到棲身暗處的男子,五彩斑斕的臉上瞬間綻開燦爛笑容。
北冥臉無表情,默默在一旁等候他表演完畢。
而台上的男人不慌不忙,輕輕巧巧探手入懷,在衣襟裡抽出一大幅黑布。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猛一揮手把布幔揚起,遮蓋住台前所有人的目光。
小觀眾們緊張地屏息。
下一瞬間,黑色的布幔緩緩落下。眾人驚見台上空無一物,鴿子、道具、木箱子、還有流沙本人,都不見了蹤影。
才一眨眼工夫哪。小孩子大呼小叫,跑上台去。
連北冥也不禁噫了一聲。
「喂!」忽然,背後有人無聲掩近,還在他肩上輕輕一拍。北冥迅速回頭,一張五顏六色的鬼臉近在眼前,鼻尖對著鼻尖。
男子面無表情地退後一步,看似不動聲色,其實被小小嚇了一跳。
「你都不會吃驚嗎?」流沙沮喪道。
「……」其實是會的。
「這樣好不好?你背過身去,我再嚇你一次,今次你假裝被我嚇倒了,就當是哄哄我,敷衍我一下嘛。」
「……」北冥無言了。又不是三歲小孩。
「不行嗎?真的不行嗎?其實我也猜到你不會答應,你這鐵石心腸,無心無肺的。唉,可憐人家……多情總被無情惱啊。」哀怨。
「……」嘴角抽搐。
不過流沙就像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很快就恢復精神了。
「對了,我的戲法不錯吧?」笑臉。
「……嗯。」勉強回應。
可是貪心的男人明顯不滿意他的反應。
「咦?你的臉?別動!」流沙露出誇張的驚異表情,大手飛快往北冥腮邊一探。
北冥微一側身,居然閃避不及。
一陣癢癢的,彷彿被羽毛拂過的感覺。斜眼一看,原來流沙在他的鬢邊變出了一隻鴿子。
「……」明明近在眼前,竟然還是沒看出半點門道。
隨手一拋,鴿子沖天飛起,自由自在地遠揚。流沙轉頭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樣?高不高興?有不有趣?喜不喜歡?」讚我吧讚我吧,笑得起的眼睛如此說。
「……還好。」不讚只怕不能善罷。
「就說嘛,我一看就知道你嘴雖裡不說,其實心裡喜歡得不了。」用力拍著北冥的肩,流沙呵呵笑道:「你這人啊,就是不坦率,有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說來。嘴巴生來幹什麼?光吃飯?只入不出不健康你知不知道。所以說,以後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你不說喜不喜歡,那人家怎知道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不知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那又怎能讓你歡喜?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般聰明伶俐心思慎密一點即透鑒貌辨色言必有中心有靈犀……」滔滔不絕。
「……」一滴冷汗從額角滑下,北冥十分後悔一時心軟回了他一句。
「既然你也認為有趣,又喜歡得不得了,那我就行行好,你想要些什麼說出來,我變給你。」大笑臉。
一個啞的流沙吧,也許。北冥抿嘴。
「我要糖果!」、「我要皮球!」、「我要搏浪鼓!」
「好好好,都變……呃……」大笑,流沙回過神來,才發現說話不是北冥。
「快變、快變、快變、快變嘛!」清脆響亮的童音,原來是剛才的小孩子們。他們在翻遍了小庭園,終於發現了流沙的蹤影。
「喂,小鬼們,我沒說變給你們啊。」流沙扮著猙獰可怕的鬼臉。
孩子們不依,嗚嘩一聲紛紛攀上那高大的身子上撒嬌。不消片刻,流沙身上、背上、腰上、肩膀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都掛滿小孩子,活像一隻大馬猴帶著一群小猢猻。
「喂喂喂,好啦好啦,我變就是了!」束手無策的男人只好乖乖妥協。隨著孩子們的歡呼聲,只見他在衣襟裡左翻翻右摸摸,糖果皮球玩具便取之不盡,那件破破爛爛的闊大長袍簡直是神仙的乾坤口袋。
北冥看著看著,嘴角不禁牽動。
「好啦,到此為止了。」孩子們精力充沛,強如流沙都應接不暇,不得已只好搬救兵,大叫道:「都去找小虎子玩吧。」
「怎麼扯上我了?」小虎子聞聲從屋子裡探出頭來,待看見北冥立刻恍然大悟,「哦,原來是肥羊上門了。居然真的來了,還真不怕死啊。」喃喃自語。
「……」無語。他聽見了。
「小孩子胡說八道,你別聽他的。」難得臉皮厚厚的流沙也出現尷尬的表情,道:「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啊。」
但話猶未了……
「流沙,機會難得,記得狠狠的宰啊!」彷彿吐他槽似的,小虎子朝他遠遠喊道。
「囉唆!!我自有分數!」吼回去,流沙尷尬回頭,還沒來得及解釋,已看見北冥遞他一迭銀票。
「真的是五百倍的價錢啊?」點了一下,流沙倒抽一口涼氣,吃驚道:「我要五百倍,你就真的給我嗎?」
「……」揚眉。這不對嗎?
「難道別人跟你要什麼你便給什麼?你好歹還一下價呀,這樣不行啊,行走江湖這樣很容易吃虧。」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似的。
「……不必了。」跟流沙討價還價,還不如乾脆自絕經脈。
「要的要的,不然我過意不去。」流沙熱心道:「你試試還價看吧,我們一兩一兩的商討。不要擔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自會遷就你的程度。」
「……」筋。北冥忍無可忍,直接取回銀票轉身就走。大不了孤身一人深入沙漠,勝過被這人氣瘋。
可是還沒跨出腳步,流沙居然繞到他身前,夾手奪過銀票。
「你不喜歡說不要就好,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而且你不說我怎知你不喜歡嘛,你說了,我知道你不喜歡,自然不會勉強你。」 陪笑陪笑。
「……」北冥對他的話聽而不聞,只是看看自己握著空氣的手,再看著流沙,墨黑的眼睛閃過一抹異樣。
流沙坦然與他目光相對,表情無辜而敦厚。
過了好一會,北冥回復平靜,淡然地說:「明天出發。」
第三章
酷熱,黃沙。
烈日當空,沙塵滾滾,寸草不生。
鎖上鐵鍊,負著重重的枷鎖,北武家的女人小孩赤著腳,牲口似的在灼熱的沙漠上跚跚而行。
當日行刑中途,赦免詔書突如其來地降臨。據說是朝中一干忠臣不值翟丞相所為,力爭而來的結果。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北武家的壯丁已斬盡,但刀口餘生的婦孺仍是被判了充軍,流放到生存環境惡劣的西北沙漠,賜予戎兵為奴。
長路迢迢,凶險艱辛。對養尊處優的太太少爺們,特赦令只不過是另一場死刑,一場更漫長痛苦的死刑。才來到沙漠的邊,半數人已不堪折磨,死在途上了,剩下的也不過是苟延殘喘。
「然兒,吃點乾糧吧。」紅娘,北武然的生母,當年府中的最俏麗的婢女,此刻滿臉憔悴風霜,嘴唇乾涸龜裂。才短短數月光陰便好像老去十幾年一般,女人身上已再不到半分原來的秀美。
「……」孩子抬頭看看母親,臉上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像是一潭死水。
「至少喝點水吧,你每天只吃那麼一點點東西怎撐得下去……」母親越說越是心酸,不禁哽咽:「你現在是北武家僅存的血脈了,總得好好活下去……就是不為自己……也得為了北武家一脈.....」
「……」還是無語。北武然只是固執地把水和食物推回給母親。
那天,目睹爺爺父親叔伯兄弟們一一身首異處後,最後輪到自己被押上斬刑台,就在刀鋒落下的一眸間,特赦令來了。死裡逃生的八歲小孩臉無表情,木然地接受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處置,接著又匆匆跟母親一起踏上死亡的沙漠之旅。只是,自此之後,本來就沉默寡言的北武然更加沉默了,好像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般,再也不曾發出過一言半語。
看著這樣的兒子,想起驚嚇過度發了瘋的大娘和幾個姨娘,紅娘不禁哭了。只是哭不出眼淚,只能悲愴地乾嚎。
一直以來她也以為自己不愛這個孩子。
她從沒愛過孩子的爹,只是被動地被男人收進房中;男人貪新忘舊,對她恩寵也不見長久;後來生下這個性孤僻古怪的兒子,正正是爹不親,爺不疼,害她也跟著受委屈。
八年了,她親近兒子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是面臨絕境,骨肉親情還是斬不開切不斷。她願意為他死去,願意為他省下自己的口糧,只求孩子溫飽。
「然,你跟娘親說句話吧。」女人掩臉痛哭,忽然感到手背傳來一絲溫暖。抬頭,原來是兒子握著她的手。
北武然的唇掀動了一下,似乎努力想說些什麼。
紅娘的心登時一緊,連忙屏息以待。
可是,她沒有等得到。
傳入她耳中的只有夾雜在風聲裡的馬嘶和呼嘯,隱隱帶著殺戮之聲。
「有強盜!是沙漠強盜!」遠處,押解他們的官兵大叫。
橫行於嚴峻的沙漠,沙漠強盜以凶悍殘暴而聞名。官兵認為不值得為保護囚犯而斷送性命,早以自行逃命去了。
剩下被拷起來行動不便的北武家人只有由人宰割。
囚犯身畔沒有值錢的財物,強盜貪婪的心得不到滿足,於是大開殺戒。
紅娘本來嚇得抱著兒子發抖,但看見強盜殺人,母性的本能讓瘦小的她抱著兒子發足狂奔。
可是不跑還好,她這一跑,倒更引人注目。
強盜頭子故意慢慢地蹤馬追她,待她一跤跌倒才上前以彎刀飛快一砍。
女人的頭飛上半天,冒著熱血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彷彿怕倒得太快會壓痛了兒子。
北武然呆住了。
他沒來得及。
沒來得及叫最後一聲娘親,沒來及告訴娘,他不吃那些乾糧和水,是不忍分薄母親本已少得可憐的口糧。
一切都太遲了。
抱著母親無頭的屍首,小男孩忽地渾身發滾,熱血沸騰。被封閉了的心靈好像突然甦醒了。
小小的北武然沒有哭,沒有叫,維持著垂著頭,靜靜地佇立。
強盜頭子看著只道他嚇傻了,於是笑著上前拿腿踹他。
而北武然要等的正是這一刻。
小男孩乘強盜單腳獨立的一剎那間撲上去把他推倒,再從強盜腰間抽出短刀,狠狠一插。
刀鋒入肉三分,強盜負傷把男孩打得飛跌,倒在地下動彈不得。
一個八歲,沒學過武功的孩子,可以做的也只到此為止了。
北武然悍然看著殺母兇手,看著他舉起刻有飛鷹圖騰的彎刀,看著冷冷的刀鋒。
原來,他最終還是要死在刀下。
但他不甘心。
仇恨充斥了小小的心靈,但他什麼都做不到,只可以把悲憤化作一聲怒叫。
◇◆◇
「呀呀呀呀呀--」
「北冥!北冥!」焦急的聲音。
從噩夢中醒來,北冥在昏暗中看到一雙關切憐憫的眼睛。
但今天的他,已經不需要人憐憫。
男人故意撇轉臉,避開那雙眼睛。
「北冥,你還好吧?發惡夢了?夢見什麼?看你滿頭大汗的,一定很可怕吧?」熱心流沙連珠炮發地問。
「……」沒反應。
但二人在沙漠同行了兩天,流沙已經習慣了他的沒反應,亦知道要怎生應付,「你不答就是我的問題提不起你回答的興趣羅。那我只好勉為其難一直問下去,直到你有興趣答為止了。開始了哦……你是不是經常發惡夢?通常多久一次?夢境都是重覆的嗎?聽說夢都反映人的內心,還有潛在的恐懼,也有些預言未來。我也學過一點點解夢啊,不如你把夢境告訴我,我給排解排解?也許解開了心結,你就不會再有惡夢了,好嗎?……不好嗎?那你當行行好,滿足我的好奇心行不行?你不滿足我,我會整晚睡不著覺,我睡不著覺,便會整晚不停的說話……」
一陣惡寒,北冥不由得妥協,答道:「夢到前生。」
「嗄……你竟然有此神通?可以知道前生的事?」口定目呆。
北冥知道他誤解了,但也無意解釋,只是自顧自的倒水抹了把臉,清醒一下混沌的腦海。
流沙的嘴巴難得安靜了半刻,又開始滔滔不絕:「這麼神奇的事,你一定要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最喜歡收集奇怪的故事了。當然我也不會白聽你的,我也可以把我在大江南北聽來的故事說給你聽啊。」
拜託,誰要聽啊。北冥一陣頭痛,但被他這麼一鬧,內心的悲愴倒是減輕了不少。
一旁的流沙還在不依不饒地糾纏,已經完全清醒的北冥忽然省起一事。
「你能說話?」昨晚他明明封了他的啞穴。
「三個時辰穴道自解好不好?」說著流沙滿臉委屈。竟然嫌他吵,點他啞穴呢。其實他也不是很吵,說話聲量也不很大,就是話多了一點點。可是沙漠荒蕪,一望無際的野地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要是二人都不說話,不是靜得太可怕了嗎?
「哦。」北冥點點頭,原來已經三個時辰了,那麼……撿起碎石子。
「喂!等一下!」流沙見狀連忙大叫:「不要再來了啊!你這樣剝奪他人說話的權利,是不厚道的」
「……」北冥沉著臉,說:「太吵了。」
「是你太靜。」
大眼瞪小眼。
最後流沙哀怨地說:「你點我腿上穴點還不夠,還不許人說話,不嫌太狠麼?話又說回來,你好端端的,忽然封我環跳穴幹嗎?難道我的腳也礙著你麼?」
「防你。」北冥道。
「喂,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想卷款跑了?」流沙叫屈,但好像越描越黑,人家北冥還沒說要防什麼呢。
可是臉皮厚厚的男人就是有本事臉不紅氣不喘的繼續陪笑:「你是金牌名牌呀,我只是小小的江湖賣藝人,你犯得著防賊似的防我麼?」
「有。」簡潔的答案。
「喂--」痞子似的男人本待大聲喊冤,但只見北冥揚手,額上一麻,只來及叫一句:「好手法!」人便軟軟地倒下。
那是昏睡穴,對人體無害。
翌日
二人黎明即起,乘著天氣清涼時出發,越過一個又一個新月形的沙丘。?
雖然說沙漠遍地黃土,看出去的境色都一般無異,但北冥仍覺得自己在原地繞圈子。
「為什麼?」停在一堆亂石旁邊,男人歎氣問。這亂石崗是他們昨夜駐紮的地方,連他也認得了,身為晌導的流沙那有認不出之理?
前面的流沙聽見他問,便回過身來激動地打手勢。
北冥看不懂,無奈只好解開他的啞穴。
「這是我對你野蠻行為的嚴重抗議!」流沙揮著手,哇哇叫道:「你自己整天不說話就算了,還不許別人說話,實在太過份了。以武力剝奪他人發表意見的自由是專制橫蠻而可恥的,做出這種事,你不臉紅我也替你害羞了。」
北冥聽著揉揉眉心,頭痛地說:「所以,你故意走錯。」
「不錯!」流沙臉無慚色地承認罪行,並理直氣壯地說:「你根本不會體諒別人,也不明白我有口難言的苦。」
「……」看著流沙悲憤莫名的表情,北冥很困惑。只是點個啞穴已而,有那麼嚴重嗎?怎麼好像他做了很過份的事,讓流沙痛苦萬分似的。
「士可殺不可辱,我是寧死不屈的!你再封我啞穴,休想我再前行一步。」悲壯貌。
「……不點就是了。」歎氣,北冥很無奈地妥協。
「哎喲,北冥大人,你真好。」諂媚的聲音,喜出望外的男人又滔滔不絕:「小的就知道你其實是明白事理心胸廣闊溫柔善良口硬心軟樂於助人……」
「……」筋。他想反悔了。
但流沙猶自厚臉皮地說:「啞穴既然解了,也不爭把我的氣海穴和檀中穴也解開吧。」兩大要穴被封,繞是擁有多深厚的內力也發揮不出,絕頂高手也形同普遍百姓。
「……」不答,男人逕自駕馭著駱駝繼續前行。
「喂喂,別假裝聽不見嘛,好不好也回答一句啊。」流沙一揮鞭子,蹄聲得得地追上去。
「不好!」怒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痞子似的男人死纏不休。正是吃準木訥少言的北冥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果然,北冥忍了又忍,最後仍是忍無可忍。
「別得寸進尺!」回身,大吼。
「……你、你、你發脾氣了。」咬著拳頭,眼睛無辜地眨了眨。
「……」青筋。看見他裝模作樣,北冥氣得沒力了。
「不過,你會發脾氣很好啊。」突然漾起笑臉,流沙萬分溫柔地說:「人都有情緒,開心時笑,悲傷時哭,生氣時大叫,無拘無束暢快淋漓發自內心,人生在世本應如此,你又緣何苦苦抑壓?」
「……」
「我希望你能表露更多情緒。」親切地微笑。
北冥怔怔地看著他,流沙也報以溫和善意的眼神和笑容。
過了一會……
「我還是不替你解穴。」轉身而行。
「什麼啊?!你聽人說話要聽重點!」流沙抱屈,旋又醒悟過來,哇哇叫著追上去,「為什麼不替我解穴?正所謂殺雞焉用牛刀,我只是一介平凡的賣藝人,你堂堂名捕犯得著這樣對付我麼?」
拉緊疆繩,回頭,一記冷眼;瞪得人直打哆嗦。
北冥冷冷地說:「平凡的賣藝人?」當他是瞎子還是白癡?他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若連對手武功深淺也分辨不出,早已喪生在險惡的江湖了。
「呃……」支吾了一會,流沙撓撓鳥窩頭,不好意思地說:「被你看出來了?好吧,那我承認我的確不是一個平凡的賣藝人。」
「……」屏息。不諱言,流沙來歷不明,行為古里古怪,一直讓他存有戒心。
流沙吸一口氣,正顏說道:「我是--霹靂無敵英偉不凡身手敏捷才華蓋世頭腦靈活膽色過人風靡萬千男女的天下第一幻術師。」說著手指一彈,變出一枝幾可亂真的絹花。
「……」無語了。北冥徹底地無語了。厚臉皮的人他不是沒見過,辯才無礙的傢伙他也認識好幾個,如皇帝鳳驍、花蝴蝶西門儀都是其中表表者,但二人相加起來,只怕還強不過一個流沙。
「怎樣?」無視對方發青的臉,流沙一臉得意洋洋。
「……不怎樣。」臉無表情,北冥直接繞路走。他錯了,跟流沙認真說話是白搭的,一開始他就不應該答理他。
看著發怒的北冥一人一駝越走越遠,流沙急急追上去,大叫:「喂喂喂,等一下,你去那裡了?說得好好的,為什麼忽然生氣?」
「……」漠視。
「你在氣什麼也告訴我一聲啊?若你對我有所不滿只管坦誠說出來,不好的地方我會改,你別不理睬人家呀。」
「……」徹底漠視。
「北冥!等一下。」流沙忍不住趨前拉著北冥,但指尖才沾到他的衣袖,已被內力震開。摔下駝背的男人雪雪呼痛之餘不忘叫道:「別再走了!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不聽你會後悔的!哎喲,好痛。」
再聽流沙胡說八道,他才真的後悔。北冥還是鐵青著臉,繼續前行。可是沒走出三步……
「好吧好吧,你走吧,沒良心的。」流沙的聲音非常刺耳:「不過別說我不告訴你,你走那反方向啦,那邊可是回去邊城的路哦。你不想去死亡沙丘了是不是?你這方向癡!」
「……」僵硬。過了好一會,北冥才木無表情,默默地拉回疆繩,策駝走回正確方向。
◇◆◇
晚上,微紅的月亮剛從地平線升起,萬里黃沙變成一片溫柔的銀白色。
沙漠溫差極大,中午酷熱有如煉獄,一早一晚氣溫驟降,寒風徹骨。夜幕才剛垂下,二人已構起火堆,靠著駱駝取暖。
「喂,北冥,你的手指整天在人家身上點來點去不厭啊。」 流沙扁起嘴巴。好不容易待到胸前要穴自解,北冥又在他背心麻穴補上一記,搞不好等一會兒嫌他話多,還乾脆在他的昏睡穴上狠狠一截呢。
「……」不理睬。其實北冥知道這樣做不太光明磊落,但若非出奇不意先發制人,他並沒信心可以輕易制住這古怪的流沙。
「真的不肯饒過我嗎?太過份了,人家求你一整天的說。」由早到晚上,流沙的嘴巴幾乎沒停止過。
求他?是煩他吧?被流沙折磨了一天,北冥的耳朵早已起繭,感覺都麻木了。不過他對流沙超乎常人的耐心和韌力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竭而不捨。
「不過,說起來我對你的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決心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堅忍不屈。不怕被我煩得失心瘋嗎?」流沙讚歎地說。
「……」無言,翻白眼。原來他也知道自己能把人煩得發瘋?北冥還以為他是不知道的。
見北冥不出聲,過了一會,流沙又自顧自地說下去:「話又說回來,我不是不明白你內心的恐懼啦,身為方向癡,你一定自小就很沒安全感吧。」
「……」一記冷眼。
流沙彷如不覺,繼續說下去:「我也很理解,你死活不肯解我穴道,其實是一種自然反應,反映了你內也充滿恐懼,怕被我拋棄。但我發誓,你這人雖然脾氣古怪了些,又有點兒難以相處,但我從來沒有嫌棄你啊……」
「……」目光如箭。
這次神經異常粗大的男人感覺到了。打個哆嗦,流沙無辜地說:「幹嗎?連事實也不許人家說啊?你一定很怕別人知道你是路癡,但一直掩飾也很辛苦吧?」
「……沒刻意隱瞞。」北冥白他一眼,悶悶地說。他是方向感不好,但也不是見不得人的污點,沒有苦苦隱藏的必要,只是以他沉默寡言的個性,當然亦不會四處宣揚,所以這事就是相識多年的袍澤也不知情。而眾人雖然經常發現他莫名其妙地失蹤,但武林中人大都脾氣獨特,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者大有人在,所以大家也不以為異,誰想到武藝超凡的北冥竟會迷路?
「可是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流沙熱心地說:「你沒想過下定決心,治好這個病?」
「……」這不是病好不好?
「其實分辨方向很容易啊,不明白你怎會不懂。」側著頭。
「……」他就是不懂。
流沙看了他一眼,一副拿他沒法的樣子,道:「唉,沒辦法,我來教你好了。日出的時候,面向太陽的方向是東,背向的是西;日落的時候則剛剛相反。知道了麼?」
「……」這個他當然知道,可是……北冥猶疑問道:「日到中天的時候呢?」太陽正正在頭頂那怎生分辨?還有雨天陰天的時候怎麼辦?
「這樣啊……」沉思狀,流沙故作嚴肅地說:「那我只委屈一點,以後都陪在你身邊,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怕迷路了。」
「……」氣煞,就知道這傢伙說話沒半點認真。
流沙看著他哭笑不得的臉,直樂得呵呵大笑:「很好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喜歡有我作伴,就是嘴巴不肯承認。」
有這傢伙作伴,他絕對會變短命。北冥翻翻眼睛,正想一指把他截昏。但突然一陣奇特的聲音傳入耳中。
聲音如泣如訴,似從四方八面而來,在漆黑的夜間顯得幽怨陰森。
「什麼聲音?」流沙臉色一變,情不自禁靠近北冥。
「鳴沙。」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鳴沙,又叫響沙,是沙漠中一種普遍的自然現象。久居沙漠的人都知道沙粒偶然會無故地發出神秘弦響;時而因風而唱,有時無風自鳴,音調或悅耳動聽如絲竹,或轟隆若萬馬奔騰,偶爾甚至會鬼哭神號似的淒厲。
流沙硬著頭皮,道:「啊,對。是鳴沙,我當然知道。沙漠很常見,我都聽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是怕你會害怕,所以才讓你靠著。因為有些牧民相信鳴沙是神鬼在作怪嘛。你聽,這像不像是地獄的厲鬼在呼叫?」說著打個寒顫。
北冥看在眼裡,幾乎破功笑出來了。這傢伙竟然怕鬼?
「這是什麼表情?」流沙瞪他一眼,嚷道:「每個人都有弱點,我不嫌你路癡,你也別嫌我膽小。其實我也不是膽小,我只是怕鬼而已。」
「為什麼?」北冥罕見地感到興趣。
「沒辦法,虧心事做多了。」流沙聳聳肩,自嘲道:「鬼不敲門也自驚。」
北冥挑一挑眉,好奇但卻沒問下去。尋根究底向來不是他習慣,每個人心中也有不願為人所知的過去。
但見他不再言語,流沙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結伴同行呢。」
「……」抬眼。那又如何?
「與其互相隱瞞,不若坦誠相對?」
「……」撇轉臉。
雖然北冥反應冷淡,流沙也逕自說下去,說:「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但我也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錯便錯在我們缺乏瞭解。所以當務之急,是咱們兩人坦誠相對,好好培養一下感情。」
「……」還是沒興趣。
「來嘛,反正長夜漫漫,閒著也是閒著。」招牌痞子笑,流沙邪裡邪氣地道:「我們來玩那個遊戲吧。」
◇◆◇
寧謐的夜空下,伴著隱隱約約沙粒的悲嗚,二人促膝而坐。
「少時有跟朋友玩過麼?」流沙靠得很近,沙啞的聲音低笑說:「流輪問對方一個問題,被問的人一定要如實作答,撒謊或拒答算輸,輸的人要罰酒……這裡無酒,就罰輸的人替贏的人做一件事,任何事。」
「……」好無聊的遊戲。北冥面無表情,但也沒拒絕。
「讓你先問。」流沙慷慨說。
「……」一陣沉默,北冥並非不好奇,只是不習慣發問。
流沙也耐心地等著,臉上笑意依舊。
良久,淡然的音質響起。
「為何涉險?」
很簡略的問題,但流沙知道他問的是自己為什麼願意幹冒奇險陪他踏上這敞死亡之旅。
「為了將來有幸福的生活,你信嗎?」男人的語氣略帶滄桑。
為錢?北冥冷笑。姑勿論流沙武功的深淺,單憑他一手探囊取物的絕技已經不愁溫飽,所得亦絕對不比晌導酬金少。
「你不信。」流沙苦笑,「我知道很難令你相信,但是真的,我已經不想過以前的生活了。」
以為他是不想再靠偷竊為生,北冥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軟化。
「你想像不到我以前的日子是怎樣過的。」流沙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該怎麼說,嗯,從頭說吧。我叫流沙,沒姓。因為我在還不曉得自己姓的什麼時已經被父母賣掉。」
「……」動容。
「這種事在貧瘠的鄉間很常見,買下我的是一個雜技團的團主。雜技團,就是耍雜耍,轉盤子、馴獸師、走繩索、柔骨美女、小丑,當然還有幻術師。」流沙看了北冥一眼,忽然溫柔地道:「這些你都很愛看吧。」
「……」北冥暗自一震。流沙怎知道他愛看?正如他怎麼知道他是路癡?難道就真的只憑短短時日的相處?他有露出這許多蛛絲馬跡?還是說流沙太過觀察入微?
「有錢人家的少爺大都愛看。」似是解釋,又似是越描越黑,流沙說罷聳聳肩,繼續自己的故事,「所謂台上一刻鐘,台下十年功。賣藝的人站在台上好像很威風,但背地裡都過著不為外人道的嚴苛生活。光是體能、技巧、耐力等基本功的訓練已經是你想像不到的殘酷;接下來是分科,像我這般身手敏捷頭腦靈活口齒伶俐反應迅速的自然是學變戲法的不二人選;而身壯力健的娃兒大都會被挑去練角牴、扛鼎之類;小巧輕靈的女孩子則分到高空雜耍去;如果筋骨長得好,那就倒大楣了,那個柔骨功不是人練的,全身的關節硬往不可思議的方向扭;不過若是一無是處,那就更糟。只剩下封在罈子裡養大,成為畸形人一途。」
北冥低喃:「太殘忍。」
「還有更殘忍的呢。」流沙笑笑說道:「不過也些有趣的事。」
男人接著說了許多學藝時的遇到的人和事,有辛酸的,有苦澀的,也不乏叫人拍案驚奇的。流沙說故事的技巧別樹一幟,喜歡插科打諢,再悲慘的事在他口中也顯得滑稽惹笑,但細想之下,卻又笑中有淚發人深省。
北冥雖不表示什麼,但也一直用心地聽。
「……那時候團裡有個很好的女孩,比我長五六歲,但為人卻很義氣,很照顧年紀小的傢伙,我們一干師弟師妹也把她當成親姐姐。」流沙微笑著說:「某次她出堂會時被個大人物看中了,大人物要留下她。這種事戲班子很常見,吃江湖飯的人都是九流子,沒人把賣藝的人當人看。就算成了紅角兒,也是達官貴人的玩物……」
北冥聽著低下頭,一陣慚愧。北武家敗落之前,族中男子也盛興狎玩伶人,所謂的詩禮傳家,內裡也是藏污納垢。
「……團主當然不會為了一個不紅的角兒,跟大財主過不去。可是賣解的人嫁到大戶人家其實是一件很慘的事,會被其他妻妾排擠,被下人看輕,有些失寵了甚至被虐打至死。所以說,跑江湖的女子就是要從良嫁人,也寧願挑些平凡老實的,窮些不要緊,但最好別知道自己的過去。」
「……」內心一陣側然。北冥忽然想起母親的命運也是差不多。
「不過,我那個師姐也是個人物,她沒有順從命運的安排。」
「……」好奇地挑眉。女子反抗命運殊不容易。
偏偏流沙在這時突然住口不說。
二人對望,北冥蹙起眉頭等他說下去。
但流沙卻歪著頭,說:「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樣』?」
「……」愕然。
「你什麼也不問,我講起故事來就不大有勁了。」流沙理直氣壯地說:「好像一直只是我一人自說自話,你一句話也不搭理,也不知有沒在聽。」
「有聽。」北冥勉強答。
「有聽的話,你好歹給我一點反應啊。就像好的菜餚也需要鹽來調味,動聽的故事,也需要好的聽眾,才能夠配合得相得益彰。」
「……」白眼。
「唉,你這人啊。」流沙搖頭歎氣,無可奈可地說:「真是半點人情世故也不懂,話說得不好還罷了,至少做個好聽眾嘛。知道怎麼做個好的聽眾嗎?我看你也是不懂的了,我只好委屈點教教你吧。記著嘍,以後人家跟你說話,你至少應該意思意思回應一下。人家說故事給你聽時,你尤其要配合,在適當的時候插一下話,煽動一下氣氛,偶然來句『後來怎樣』、『然後呢』、『求求你繼續說下吧』,這樣說的人才興致。明白嗎?明白的話試一試。你問的越多,我說越高興啊。」
看著流沙欠扁的臉,北冥臉色一沉,命令道:「說下去。」
「怎麼這樣說?就不能溫柔一點嗎?」流沙絮絮抱怨,但也繼續他的故事,「我師姐決定在逃跑,而且就在洞房那個晚上。」
「跑得了?」北冥皺眉。發生這種事,若被抓回去,肯定活活打死。
「當然跑得掉,有我從旁協助那有不成事之理?」流沙哈哈大笑,得意道:「消失和遁走本就幻術師的絕活。」
「……」北冥眼裡充分好奇。
流沙卻可惡地說:「不過固中技巧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北冥不語,賭氣似的不問。
流沙忽然露出溫柔而感慨的表情,輕聲說:「這事改變了我的一生。」
「……」不解。
「而我師姐後來就是小虎子的娘了。」笑臉。
大既二人因此事互生情愫,後來結為夫婦吧。北冥恍然大悟,心中也泛起暖意。
流沙呷了口酒,抬頭看天。明月已當空了,不經不覺他竟然說了那麼久。
「這下該你嘍。」理所當然的語氣。
「我問什麼好呢?」流沙想了一會便興致勃勃地問道:「你去死亡沙丘幹什麼?」
「……」北冥微一沈吟,答:「尋人。」
「嗯。」流沙點點頭,以眼神鼓勵他說下去。但北冥的嘴巴卻閉得像蚌一樣。無奈,他只好循循善誘:「還有呢?」
「就是尋人。」臉無表情。
一陣虛脫,流沙再問:「那尋什麼人?」
「這是第二個問題。」北冥白他一眼。而他只欠了他一個問題而已。
「可是……」流沙一呆,跳起來吼道:「我說了半個夜上,你就用兩個字來打發我?」
男人一臉猙獰,北冥卻連眼睛也不抬。彷彿在說:一切都是你自願的。
二人互瞪了一刻鐘,流沙忽然頹下肩膀,喃喃地說:「這不公平、不公平。」
「世上沒有公平。」北冥說。
沙流抬起頭,看他半天,笑了。
「你詞鋒居然也滿利的。」男人笑著笑著,攤開手腳躺在柔軟的細沙上。
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原以為他會糾纏不休的。但流沙沒有,他忽然唱起小調。
啞沙低沉的嗓音唱起歌來居然不難聽,反而賦稅純樸的民謠一股滄桑的韻味。
北冥聽著不由得癡了。
過了許久,才驀然驚覺,這是他的家鄉小調。
第四章
楊國承德十五年,七月初五,驚變前一月。
北武府歌舞昇平,名噪一時的雜技團亦應邀前來獻藝。
張燈結綵的台上,幻術師正把男童關進一口密不透風的鐵箱內,接著在箱子下燃起熊熊大火。頃刻之間,烈焰把箱子吞噬,孩子淒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觀眾臉上儘是驚駭和不忍。直至火勢撲滅,鐵箱燒燬至不成形狀,人們只道男童已被燒成焦炭,豈料箱子一打開,內裡竟然空無一物。眾人錯愕之際,男童驀地翻著觔斗從天而降,博得觀眾如雷采聲。
「不愧天下第一雜技團。」賓客異口同聲地誇獎。
北武家大公子得意道:「在下早前曾在京城看過他們表演,覺得不錯,便邀來大家開開眼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大公子有好的總是不忘大家。」
「讓大公子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吧,像剛才那柔骨美女,呵呵,大公子今夜艷福不淺,恭喜恭喜……」一陣猥褻的笑聲。
聊起少女惹人遐思的體態,男人們肆無忌憚地笑鬧,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颼颼的。回頭一看,正好對上一雙屬於孩童的眼睛。
孩子的眼眸炯炯有神,明澄而乾淨,且帶著一絲與年齡不附的冷,看得眾人渾身不自在。
「然兒?你、你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大公子漲紅了臉,大聲呼喝。
「……」孩子抿著唇,不答。事實上他一直在這兒看戲法,一點也不鬼祟。
「還不快滾!」惱羞成怒的父親破口大罵。
一旁的紅娘聞聲連忙上前帶走不懂事的兒子。
北武然被母親大罵了一頓,關到書房去。但早熟的孩子也不哭鬧,只是靜靜地在一角看書。
過了片刻,忽然聽到一下輕響。
北武然抬眼細聽,好像有老鼠的叫聲在書架後傳來。
「出來!」凝眉。
「吱、吱吱……」老鼠彷彿邊叫邊走遠了。
「別裝了。」
房內寂靜無聲,但過了半晌,一個男孩在書架後鑽出來。
男孩身材乾瘦,身上傷痕,神情是強悍不馴。北武然認出他是剛才變戲法的孩子。
「嘖,倒楣!剛才看你捱罵也不作聲,還以為你是又聾又啞,不會發現我呢。」
北武然倒不生氣,只是問:「你躲在這兒幹什麼?」
男孩的眼珠靈活地一轉,道:「剛才有看我表演嗎?精不精彩?」
是很精彩,但北武然臉色卻陡地一沉,道:「別左顧言他。」語氣居然頗有氣勢。
男孩聞言看看左邊,但什麼也沒有啊。
「你說什麼呀?什麼又左又右的?」跑江湖的小子連斗大的字也認不出幾個,更遑論是成語。
「那……不要東拉西扯,你躲在這兒幹什麼?」北武然想了想,換上較簡單的字句。
「一下子又左又右,一下子東南西北,你到底怎麼搞的?會不會分辨方向啊?」歪著頭。
北武然臉上一熱,道:「你不說,我喚人了。」
「好啦,我這不說了嗎?悄悄告訴你啊,我在準備一個大戲法。」神秘兮兮。
「什麼戲法?」北武然眨眨眼睛,興趣來了。剛才男孩在鐵箱裡脫身就很神奇,是書本上也沒有教的東西。
「我要把一個人從一間鎖上的房裡變走。」男孩得意地笑道:「怎樣?你要做偉大幻術師的助手麼?」
北武然道:「你想利用我救出新娘?」雖是問句,但他差不多敢肯定了。
被一言道破,男孩臉上一紅,搔搔頭陪笑道:「你滿聰明的嘛。」
北武然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應。」
◇◆◇
新房就在書房的隔壁,那本是堆放雜物的房間,因為新娘地位低微,北武府的人草草收拾一下,便把她安置在那裡。
是夜,兩個孩子在兩房相連的牆壁挖了個一呎見方小洞,久經鍛鍊的柔骨女輕巧鑽過來,然後一行三人穿過書房秘道,直通到後山去。而柔骨女的戀人早已在等候了,二人見面彷如隔世,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
兩個孩子雖然對情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也明白此刻不該打擾。
「咳,幸好你知道秘道。」男孩誇道:「本來我打算把師姐藏到箱子裡運走,這很容易被發現,要冒大險。」
北武然微微一笑,並不居功。
「不過你幫我們的事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擔心。
「牆砌回去了不是嗎?」北武然淡淡地說。
「仔細些還是能檢查出來的,而且府中知道秘道的人不會多……」男孩皺眉。篩選下來很容易便知道是誰幹的。
「不會懷疑我。」
「啊?」
「秘道是我自己發現的。」官宦巨富的宅第多數有逃生秘道,通常亦只有家主才知道。但北武然從小是便是個沉默的孩子,而不多話的人往往聽得多,亦看得多,故發現亦比人多。
「那就好。」男孩鬆了口氣,眼珠一轉,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做應該做的事。」
男孩盯著他看,忽然笑了起來,「你這傢伙很有意思啊。你叫什麼名字?」
「北武然,你呢?」
「呃……」臉上閃過一抹尷尬,男孩吹噓道:「我的名字可利害了,說出來嚇你一跳,所以還是不說也罷。」
「我不會。」露出倔強固執的表情。
「不成不成。」男孩還是一個勁地推托。
這邊廂兩個孩子快要鬧僵了,那邊柔骨女與戀人已確定去向,便在朝他們大聲喊道:「小狗子,我們決定回鄉去,這就走了。你也快回團裡,不要讓團長起疑心。」
小狗子?北武然聽見可樂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男孩窘極了,道:「說,你什麼也沒聽見。」
「我聽見了。」
「你『沒』聽見。」
「聽見了。」北武然的嘴角微微彎起,露淺淺的笑意。
「那又怎樣?那只是我的小名。」小狗子漲紅了臉,跳著腳硬撐道:「我還有藝名呢,我的藝名可威風了,說出來包準嚇死你!」
但叫著叫著,男孩突然自暴自棄。
「你不信是不是?是啦,你猜對了,我沒藝名。只有紅角兒才有藝名,我什麼也不是,爹娘不要師父不疼,連名字也格外丟人。」
北武然想了想,安慰他道:「叫小狗子也很好。」
「對,很好,跟我很合襯。」嗤笑,小狗子自苦道:「這種低賤的名字配我正好,我啊,就低賤得像、像……」四處張望尋找譬如的物件。
「像一粒沙。」手指往地上一揩,然後一吹,道:「渺小,身不由己,沒有價值的東西。」他多羨慕別人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姓名啊。
北武然淡淡地說:「我也是沙子,別人眼裡看不見。」
「啊……」小狗子低叫一聲。雖然相識才一天,但他也感到小友在北武府中不受重視,「對不起。」惹朋友難過他不喜歡。
「沒什麼。」北武然聳肩,「沙子就沙子,不丟人。」
「對對對,沙子也有沙子的利害。」小狗子大點其頭,得意道:「沙子揉進眼睛裡也是很痛的。」
兩個孩子都笑了起來,渾沒想到成為別人眼裡的沙子也沒什麼好光彩的。
「交個朋友吧。」好像怕人家不答應似的,小狗子保證道:「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北武然微微一怔,臉上緩緩泛起溫暖的笑意。
「最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伸出小手。
小狗子握著他的手,也不甘後人地叫道:「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永不分離。」這是他從戲文裡看來的,正好拿來一用。
不識字的窮小子並不知道這番話說來不倫不類,飽讀詩書的北武然也沒糾正他。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不能拆好朋友的台。
◇◆◇
那晚,北武家發現新娘失蹤了,府內上下亂成一團。連無辜的雜技團也擔上干係,慘被百般留難不得離開。
但如此一來倒是讓兩個孩子很高興。
北武然素來孤僻,卻與活潑樂天的小狗子一見如故;而小狗子雖然個性開朗,但從小四海飄泊,並無機會與人深交,更何況清白人家的子女都不跟下九流的孩子玩,只有北武然不嫌他……
雜耍團處身的四合院
「還有五百次踢腳,大夥兒加把勁。」師兄正教導大夥兒練功,眼角忽然一轉,督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竄過,「喂,小狗子那兒去了?又偷溜了你這混小子!不要跑!!」
師兄們的叫聲越來小,小狗子機伶地東轉一彎西拐一角,把追兵甩得遠遠的。
嘿,不要跑?開玩笑!他約了最好的朋友去逛市集呢。小然是個方向癡,沒他照顧怎麼行?為了義氣他不得不溜掉早課啦,可不是為了躲懶。小狗子邊走邊得意地笑,至於晚上回來會否被狠打一頓倒不在考慮之列。
路過東廂的窗邊,正好團長和副團長在說話。兩位團長嚴厲無情,機靈的孩子連忙放輕腳步,大氣也不喘。
『這麼說,北武家氣數已盡了?』
小狗子本來無意偷聽,但聽到北武家,也不禁停下腳步。
『嗯,翟丞相凶焰滔天,我們暫時也沒法對付他。而且禁衛軍已經到了,看來北武家難逃滿門抄斬之厄……』
小狗子只感耳畔轟的一響,後面的已經聽不見,腦海只有四個字,滿門抄斬!
那麼北武然……不!他要救他!救他最好的朋友!救他最重要的人!
男孩不要命的飛奔,眼看北武府在望了,可是卻在經過橫巷時被一把抓個正著,身子一陣騰雲駕霧,轉眼間已置百呎高的樹梢上。
「這小子聽到了,怎麼辦?」是副團長冷冷的聲音。
「不怎麼辦。」團長,亦是教導小狗子幻術的男人道:「早晚要讓他知道。」
「說得也是,這小子筋骨上佳,是習武的奇才。」
誰管習不習武!他只要救他朋友!小狗子掙扎叫道:「放我下去!」
「你救不了你朋友。」像看穿他的心事,團長淡淡地說:「太遲了,你看,官兵已經來了。」
一看,果然。禁衛軍悄然掩至,如狼似虎地衝入北武府。不消片刻,高大的圍牆內傳來慘烈的殺戮聲。北武家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倖存下來的男女老幼畜生似的被困起來押走,當然亦包括了北武然。
小狗子看著急得雙目通紅,但拚了命掙扎也脫不開身。
「小狗子……」團長柔聲說:「不讓你去是為你好,你改變不了什麼。」
渾身的血都沸騰了,小小的孩子不知那兒來的力氣,掙開了封著嘴巴的大手,「救他!求求你!」小狗子不笨,能一躍十丈,團長必是非常人。
「單憑我一人之力救不了。何況,我為什麼要他?」男人淡淡道:「有力量才可以保護重要的人,有財勢方可差遺他人。你,你有什麼?」
孩子啞口無言,呆瞪著團長。他是無力量無錢無權勢,連狗都不如,只是粒不足道的沙子。
「世道就是這樣,則非你有能力改變它,吾則……」團長依然淡淡的,「孩子,算了吧。」
「不!」厲聲。就算他只是一粒沙子也要去,他們說好了同生共死,有禍同當。
「去了,連你也一起死。」
「死也要去!」
團長看著似的瘋了般的小狗子,忽然一揚手,把他摔了出來。這一摔看似極重,但用勁巧妙,小狗子著地時打了幾個觔斗,只痛不傷。
「你覺悟時便回來吧。」聲音猶在飄,團長人已不見。
小狗子也顧不得多想,頭也不回地追趕好友的身影而去。
◇◆◇
刑場之內,群眾擠得水洩不通。
「請讓讓!拜託!讓我過去!」聲音無助而焦急,但情緒抗奮的民眾聽而不聞,任矮小的孩子怎樣努力,也擠不到前面去。
監斬官朗聲宣佈了罪狀,北武家不論男女老幼,均斬立決。
「等等!不要啊!」小狗子好不容易從大人跨下一路爬到前面去,背上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腳。但儘管如此,還是白費氣力,千人哄動的聲音掩蓋了他力歇聲斯的喊聲,北武然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隔著欄柵,他看著他最好的朋友神情木然地等死,而他什麼也做不到。
「不要!」瞬間爆發的潛力,小狗子把木欄撞倒了。但兩旁守衛的士兵立即湧上來,三、四個孔武有力的大人把他四肢反扭,緊緊按在地上。
「這小鬼突然發瘋了!」
「唔……」嘴巴被封住,孩子的雙目赤紅,像要噴出火來。
而這發生在角落的小騷動幾乎沒引起任何注意,死刑繼續執行。
被壓制著的小狗子拚命仰起頭,像是無論如何也要再看北武然一眼。但在他抬頭一剎那間,只看到白刃反映,刺眼的日光像閃電般橫過,然後隨人群轟然的尖叫聲,一團黑黝黝的物件飛上半空,劃下完美的弧度,再落他臉前。
那是砍掉一半的人頭,認不出臉見,但一雙眼睛卻不甘心地睜著。
小狗子呆呆地跟人頭大眼瞪小眼,人群興奮高叫好像漸漸變得很遙遠,最後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呀呀呀呀~~~」他覺得他瘋了,所有人瘋了,這個世界也瘋了。
◇◆◇
「嗄、嗄、嗄嗄.....」黑暗中驀地響起困獸般的喘息聲。
忽然,火星一閃,熄滅了的火堆重新燃起,驅散了黑暗,也驅散夢魘帶來的空虛和恐懼。
北冥和流沙各自盤踞著石窟的一角,在火光映掩下,二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你沒睡?」流沙伸個懶腰,歪著坐,道:「睡不著?你這幾晚都睡不好啊,我半夜來醒來,總見你沒睡。」
「……」不答。自那天促膝夜談後,又過了幾天,北冥總是迴避他,亦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而流沙也突然地變得精神困頓。
「還是又造惡夢了?不要怕,告訴我夢見什麼。」流沙柔聲說。
「……」北冥默然,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塊汗巾遞給流沙。
「怎麼?」側頭。
北冥微一猶豫,傾前身子替他抹去佈滿頭臉的冷汗。
「啊?哦,謝謝。」流沙一愕,這才發現身上的衣衫已經汗濕,「今晚很熱呢。」
「……」北冥不語,眼裡閃過一抹憐惜。
「你到底怎麼了?」流沙詫異道:「真的睡不著嗎?」
「……」
「要我陪你聊天麼?」抖擻精神。
「……」搖頭。
「那我說故事給你聽,哄你睡好不好?」
「……」嘴角抽搐。
「那我給你唱首曲兒?」
「……睡吧,你累了。」
「我不累。」疲倦的笑臉,流沙變戲法似的,從衣襟內取一個破舊的二胡,「要不要點曲?」
北冥對他那乾坤口袋似的泥黃袍子已經習已為常,連眉毛也不抬,便乘流沙調音時輕描淡寫地把二胡奪過來。
兩手一空,流沙臉上閃過一抹緊張,旋又笑嘻嘻地說:「咦?你也要來一段麼?」
「閉上眼睛。」
流沙還沒會意,北冥已經輕輕拉奏起來。
最初一段略為生澀,越拉下去手法漸趨圓熟。北冥內心感慨橫生,無怪人們說小時候學會的東西,到老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夜,在荒涼的沙漠裡,二胡特有的憂鬱滄桑,一絲絲、一縷縷地飄蕩。
◇◆◇
翌日
流沙已恢復常態。
「昨晚睡得真好。」男人伸個懶腰,「原來你會奏安眠曲啊,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水不以為斗量。」
「……」
「你的技藝也算不錯了,雖然比不上我,但勉勉強強也能將就著聽。這樣好了,我們有空切磋切磋,讓我傳授你二胡的真諦。」回復常態的流沙等於喋喋不休的流沙,今天甚至比往常更要加倍聒噪,像是要把過去幾天的份補回來。
「你知不知道,二胡又名胡琴,在唐代已出現了,它不是漢族的樂器,而是由西拉木倫河一帶的奚族樂器,奚琴演變而成的。」也不理別人有沒在聽,流沙興高彩烈地說:「賣藝的人都懂一些樂器,我也學過七八種,但最喜歡便是二胡。」
「……」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
「……」北冥今天出奇地耐心,居然真的問:「為什麼?」
「對啦,孺子可教。」流沙臉露喜色,教導說:「當別人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就是你該問的時候了。」
「……」
無視別人抽搐的臉,男人繼續滔滔不絕地發表偉論:「世上樂器繁多,各有所屬,嗩吶喜慶,簫笛清幽,揚琴柳琴是中庸的,琵琶古箏屬於文人雅士;而二胡,二胡是哀傷的樂器,滄桑,孤獨,好像千古的哀愁都藏在兩根絃線裡,只要輕輕一拉,就流出來了。我相信每個人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悲哀的故事。所以二胡是屬於所有的人。」
說罷,流沙住口不言,回頭微笑,彷彿在給北冥發問的空間。
「……」北冥想了想,淡淡地問道:「我們的糧水好像用掉一半了?」
「啊,是啊。」流沙接口,「是補給的時候了。看你給我的地圖,前方有一個綠洲,正好讓我們補給。那個綠洲裡有一族人在聚居,人數不過二百多,他們與世無爭生性善良愛好和平。沙漠上其實很許多類似的小民族啊,但不是每一種都是和平無害的,有些民風凶悍得很,而且武術超凡,沙漠人多數慣用彎刀,那種彎刀鋒利無比,使用不易,若沒經過鍛鍊,很容易誤傷自身的……」
男人依然滔滔不絕,好像世上幾乎沒有他接不下去的話題。
◇◆◇
二人終於來到補給的綠洲,卻沒想到要求竟然被拒。
即使北冥願意出數倍價錢購買糧水,可還是沒人肯賣。
若依北冥的個性,既然要求被拒,便應及早離去,絕不作無謂糾纏。可是流沙不同,流沙喜歡尋根究底,正是死纏爛打最出色,強人所難正擅長。
流沙要跟綠洲上的居民理論,北冥無法阻止,只有避得遠遠的。
著無事的男子信步而行,來到偏僻的密林,無意中竟發現一個密不透風的帳篷內居住了二、三十個病人,而且多半是老弱婦孺。
北冥雖不愛說話,亦不喜歡管事,但畢竟人命關天……
歎了口氣,他沒有多想便隨手替身畔的小男孩把脈,又翻開他的眼皮細看。
「噫。」是中毒。
毒性並不難解,而北冥的醫術亦頗為精湛。
男孩經他施針,吐出一堆穢物,病情居然大有好轉,而其餘的人見了都紛紛求醫。
待北冥處理好病患,一個臉有刀疤的獨臂老人,操著生硬的漢語上前道謝。
「恩公大恩大德,我們巖鷹一族上下無以為報。」
北冥微一頷首,本欲功成身退,但熱情的沙漠居民卻圍住他。
「恩公別走,村長快來了,還有你的朋友,請無論如何接受我們的款待。」
寡言的北冥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了,這時不由得想起流沙的好處。
那傢伙哪裡去了?目光轉到門外。
忽然,一物映入眼簾,讓北冥渾身一劇震。
那是一個刻有飛鷹圖騰的木柱,大鷹振翅欲飛,神態栩栩如生。
獨臂老人見他注意到他們巖鷹一族的徽號,不由得自豪地說:「我們一族是鷹的後代,最是勇猛。」
「巖鷹族萬歲!」眾人聽了振臂高嘯,男女老幼皆拔出腰間的佩刀。
巖鷹族人的彎刀鋒利精美,手工細緻,刀刃上均嵌上他們的族徽,飛鷹圖騰。
北冥認得這樣的刀,他化了灰也不會忘記。
當年就是同樣的柄刀奪去他母親的性命,自己亦差點慘死刀下。
山坡上,北冥抱滕而坐。
剛才握過針的手無法自控地顫抖,渾身骨骼格格作響。
母親身首異處的慘狀,強盜頭子猙獰的表情,還有剛才病人感激的臉重疊交替。
他明白了。
當年他在沙漠上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強盜,而是一個強盜部族!他們並不是一夥人,而是整整的一族人!沙漠部族本就團結齊心,既為盜賊行蹤自是隱密,幾乎完全不與外人交往。在沙漠裡,再也沒有比來凶悍無比,來去無蹤的強盜部族更可怕,更難應付。
但今天,神差鬼使,竟教巖鷹族撞到他手裡。只要他願意,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讓他們在沙漠上徹底消失。正如北武家在中原消失一樣。
這個想法不是不誘人的,只是……
北冥抱著頭。
「北冥?」不知過了多久,流沙尋來了,「你怎麼躲在這裡了?所有人都在四處找你耶!」
「……」他們竟然還敢找他。北冥動也不動,藏在陰影裡的臉露出森然的冷意
流沙不知就裡,只道他不喜與人打交道。
「噯,不用害羞哦。」漾起笑臉,男人蹲下來,高興地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救了村裡的病人嘛。做得很好呢,這下連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了。」
「……」好什麼,對此他非常後悔。
流沙繼續嘿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這人啊,外冷內熱。看起來硬得石頭似的,其實心軟得像豆腐,血熱得像岩漿,臉皮哪,更是薄得吹彈可破。」
「……」
「喂喂喂,別把臉埋起來嘛。我知道你是施恩不望報,但有些事情是卻之不恭呀。來吧,醜媳婦終需見家翁,乖乖去接受群眾的歡呼吧。」流沙戳戳他的手臂。
但北冥一點反應都沒有。
事情有點不尋常。
流沙靜靜坐到他身邊,若無其事岔開話題道:「剛才我跟族長詳談過。」
「……」
「原來他們世代聚居在這個綠洲,靠打獵為生……」
「……」北冥閉上眼睛,彷彿聽見被巖鷹族『獵殺』的人的慘叫聲。
「他們本來沙漠最強的一族,但在十多年前一場狩獵中出了意外,幾乎讓族中所有壯丁喪命。哪,百多二百人一下子死乾淨,巖鷹族看來也勇悍得很呀,你說他們遇到什麼這樣利害?」
沈默的男子眼皮一跳,身穿黑斗篷手執青銅之劍的身影在腦海一閃。俊美無儔的男人彷如天神般降臨,劍光過處天崩地裂,所向披靡。瞬息之間,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大片黃沙。
「現在整個族裡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全是老弱婦孺。偏自上個月起,大半以上的人染上怪病,若非恰好遇上我們,只怕巖鷹族難逃滅族之厄。對了,北冥,你對那致病的原因有什麼看法?」
「……」沒有反應。
不過流沙也沒認真指望他。
「我認為是水源出了問題,族長也是這個想法,所以才不肯賣我們食水。唉,可憐呀,沙漠水源稀少,巖鷹族的人明知有問題,也不得不飲鴆止渴。」
「……」
「噯,北冥,我們幫他們好不好?水源的源頭就在克搭瑪山脈,離這裡也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去看看出了什麼問題好不?我已經答應了族長了……北冥?別裝酷,我知道你最是古道熱腸了,而且他們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家裡的男人都死光了,那麼可鄰……」
可憐? 在那些老人女人和小孩心裡,男人在外殺人搶劫,是天經地義的事。北冥心裡只覺諷刺。
「流沙……」不帶感情,沒有高低起伏的聲線,「你相信那人?」
「那人?你指族長所說的話?」被質問的男人一怔,微微一笑,道:「我相信自己的所見所想?」
「哦?」
不知是不是錯覺,流沙覺得北冥的語氣有那麼一絲嘲諷。嘲諷,那不是北冥的本色。男人小心翼翼地說:「不管巖鷹族是否叱吒一時,也不管他們是否對過去光輝有所留戀。但今天的他們,只是一群失去憑藉,心驚膽怯,惶惶不可終日,只盼平淡過日子的可憐人。他們無害。」
「是麼?」淡漠的聲音。
流沙看著他,道:「北冥,你會跟我一起調查水源的事,是嗎?」
「不。」簡單直接。
「為什麼?」倒抽一口涼氣,男人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你不想救他們?」
「我為什麼要救他們。」冰冷的語氣,
流沙一震,幾乎不相信如斯冷酷勢利的話會從那個人口中吐出。
「因為你是北冥!」吼。
北冥抬頭看他一眼。在那一瞬間,眼內散發出的寒芒,有如刀子般鋒利。
「那有如何?」
男人張大嘴巴,半晌才痛心地說:「北冥對應該做的事不會猶豫,明知不可為,仍會為之。」
這下北冥連回應也省下,逕自長身而起,掉頭離去。
「等一下!」流沙拉著他的手,急道:「你知不知道假如我的設想沒錯,地下水的源頭出現了問題,那附近一帶所有洲的水都會有毒!」
北冥聞言身子一僵,繃緊了臉,冷硬地道:「我不想知道。」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流沙扳正他的臉,看進他墨黑的眼睛,大聲道:「其中可是有什麼隱衷而我不知道的?」
看著男人著緊的臉,北冥一頓,不冷不熱地說:「也沒什麼是你應該知道的。」
流沙當場一窒,猶如被敲了一記悶棍,吃力不討好的苦澀盈滿胸口。面對北冥突如其來的改變,他好像怎麼做都不對,付出關懷熱換來當頭潑落的冷水,任誰都會感到難過。
「為什麼突然對我冷淡?」傷心欲絕。那北冥為他奏二胡的晚上,他以為他們是靠得很近的。
「言下之意,我曾對你熱情如火?」北冥臉上無波無紋,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犀利的言語讓流沙無辭以對,男人的表情更令他抓狂。
被逼到了絕處,再冷靜的人也會控制不住情緒。此刻的流沙便是如此,極度壓抑之下,已失去平常心,更惶論保留那張嬉皮笑臉的臉具。
「可惡!」突然間,男人在意氣用事之下狠狠吻住了北冥的唇。
舌尖竄入,掠奪而癡狂,還有不容拒絕的霸氣。
而面對突如其來的侵襲,北冥眼內閃過一絲微微的詫異。這就是他所有的反應了,沒有反抗,沒有回應,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不管流沙投入了多少技巧,多激烈的感情,被鎖在臂內的男人只是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是虛空的。
流沙的感覺就好像在吻著一個死人一樣。
讓人沮喪又惱恨。
男人賭氣之下,用力咬破了北冥的唇。
這舉動如願地引出了北冥一點反應,但隨著錯愕的表情閃逝,流沙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莽撞,不由得鬆開了雙臂,惶然退後一步。
老天,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嘴裡嚐到淡淡的腥鹹,讓他心疼悔恨。
無聲地抬拭去唇邊的血跡,北冥的臉平靜如恆。
「流沙,我不想跟你作意氣之爭。」惜言如金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也不知你心中的我是怎樣。但無論怎樣,這只是你一廂情願,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更不會隨你的想法起舞。」
意氣之爭?北冥只當那一吻是意氣之爭?有男人會為意氣之爭去吻另一個男人?!沙流內心充滿挫折感,他的好脾氣快要被北冥『非凡』的行為思想磨光了。
「的確,口舌之爭無意義,我會用事實來說明一切!」
「……」無表情。
「再問你一次,明天,你去不去調查水源的事?」流沙繃著臉。這事關乎無數人命,打死他也不信北冥會狠心不管。
「……」北冥沒有回答。
但他孤傲的背影也許便是最好的回答。
第五章
苦候了一個晚上,流沙並沒有等到想到的人。
一宿無眠的男人心痛不已,但無奈身負無數人命,也只得孤身踏上征途。
村莊口,流沙好不容易勸回了滿懷感激的巖鷹族人,又獨自佇立了許久,可是那倔強的男人還是沒出現。
唉,他真的不來。歎了口氣,流沙放大喉嚨喊道:「喂!我知道你在的!」北冥的行囊仍在,可知他並沒走遠。
「北冥,你聽到我的聲音吧?」男人的聲音響徹十里,「我上路了,你別擔心,我很快便回來了,你乖乖在這裡等我不要亂跑,我一定會回來接你的。」儘管北冥武功蓋世,在流沙眼中,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孩子,熱心,善良,聰明,總是迷路……
憂心的男人一步三回眸,腳步已踏出了綠洲,猶自忍不住回頭朝身後大喊:「記得哦,不要亂跑,你這令人擔心的方向癡!」
「有完沒有。」冷冷的聲音。
流沙嚇了一跳,轉過身一看。北冥一手牽著駱駝,一身輕便的黑衣,正在必經之路上等他。
「北、北冥?」揉揉眼睛。
「……」北冥瞪著他。現在可好,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他是路癡了。
「真是你……」男人驚喜交集,情不自禁上前緊緊抱他一下,低喃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袖手旁觀。」
「……我不是為他們。」北冥臉無表情。總不能因為私怨,眼睜睜看著巖鷹族之外的民族無辜受罪。
「那是為我嗎?好高興!」大大的笑臉,流沙親熱地握住他雙手,露出感動得要死的表情。
「……」心臟無力。這傢伙的臉皮厚得跟城牆一樣……不,應該是假若城牆有流沙的臉皮一半厚,國家就不用愁外族入侵了。
北冥無好氣地甩開他轉身上路,沙流也連忙嘟嘟嚷嚷地跟上。
◇◆◇
一路上,景致漸變,途中高原、草地在側,比之滾滾黃沙,浩瀚如海的大草原亦別有一番韻味。
急趕半天,克搭瑪山終於在望。看著連綿千里的山脈,高聳入雲的山峰,北冥臉露倦意。要查出毒水源頭,只怕沒十天半月也不行,但耽擱這麼久,實非他的原意。
這時沿途指點風光,說話滔滔不絕,而又言不及義的男人終於說了有點道理的話。
「接下來才是挑戰呢,先坐下來歇歇,吃點乾糧吧。」
北冥點了點頭。
流沙連忙準備,在包袱裡掏出食物飲料。
「葡萄酒和風乾鹿肉是巖鷹族人的心意。」
「……」
「葡萄酒是幾年前釀的,不會有問題,鹿肉乾也一樣。他們族裡沒有被沾污的食物已經不多了。」
「……」北冥不語,微微撇轉臉。
流沙一怔,陪笑說:「好好好,明白了。我們不吃他們的東西,不跟他們玩。」
語氣好像哄小孩子,聽得北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半晌,傷懷的男子才輕輕地說:「你不知道他們以前是怎樣。」也許倖存下來老人婦女沒有參與屠殺他家人一役,可是縱容兒子丈夫行兇,默許了這慘絕人寰的事發生,也該負上袖手旁觀或推波助瀾之罪。這些人的人品和道德,絕非流沙眼中所見的善良。
「那你願意告訴我嗎?」流沙柔聲問。
「……」一陣欲言又止,北冥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流沙也不勉強,只是苦笑道:「你那麼討厭他們,他們以前一定做過十惡不赦的事。只是……」像鼓起勇氣,男人低聲說:「一個人犯過錯,若心存悔意,那他還可以有改過的機會麼?」
北冥倏地抬頭,以為流沙還在替巖鷹族人求情,但當震恕的目光落到流沙臉上,男人那抹深切的傷痛,讓他胸口一疼。
「……可以。」良久,北冥輕輕答。流沙的神色讓他說不出任令他失望的話。
「真的?」
「嗯。」點點頭。
「謝謝。」流沙微微一笑,突然張臂緊緊抱著他。
北冥沒有掙扎。因為此刻懷抱著他的男人看似非常脆弱,彷彿一碰就會碎掉。
他不忍心。
◇◆◇
調查行動隨即展開。
否決了流沙滿山頭亂找的建議,北冥決定從河流入手。
二人找一道小溪,逆流而上來到山腳下水潭。
潭水清可見底,北冥細心察一番,沈吟道:「會泅水?」
「泅水?當然會!我在水裡簡直跟魚蝦沒兩樣,不,是魚蝦見了我也要自歎弗如。」流沙正自吹自擂,但冷一不防已被丟了下水。
北冥也緊隨下水。
二人潛至潭底,循著碧森森的水道泅游,直游了半柱香時份,才隱約看到頭頂上有點光。
「吁……幾乎溺死我了。」浮出水面,流沙大口大口地抽氣。北冥側臉無表情打量環境。他們身處的地方應該是山腹,放眼所見儘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和蜿蜒交錯的水道和岔路。
「沒想到別有洞天啊。」流沙濕漉漉的爬出來,邊擰著衣服邊問:「要四處看看麼?」
北冥亳不猶豫地點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二人山腹的岔道中穿梭,沿途由流沙負責留下標記,二人走著走著,心裡都泛起奇怪的感覺。
「這裡不像天然而成的。」流沙低聲說。
「嗯。」北冥點頭,摸摸石壁上的斧鑿痕跡。看來之前有人發現了這裡,進行了改建。
尋思之間,身後突然一陣「格格」的聲音。回身一看,原來流沙扳動了機括,打開了一道暗門。
流沙會機關之術?沉默的男子以眼神詢問。
「人家也是誤換誤撞。」聳聳肩,搔搔頭,憨笑。
北冥不置可否,逕自入石室查看,流沙也緊緊跟隨在後。
石室內的景象讓二人倒抽一涼氣。
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練丹房,濃烈刺鼻的藥物氣息令他們微感暈眩。
有人在練毒!北冥來不及出口,已聽見流沙破口大罵。
「他XX的!他們把練出來了物污水倒進河川之內!北冥,你知道這是什麼毒麼?」
北冥沉吟。巖鷹族人中毒不深,他亦只是金針刺激穴道迫出穢物。正當他想詳加檢查,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男人二話不說,一手揪起夥伴往上跳蹤。
二人躲在山頂上的巨型鐘乳石柱後。
石柱濕滑,北冥怕流沙立足不穩,不得不緊緊抱著他。
「喂,北冥,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抱人家,人家好感動哦。」一臉賊笑。
「噤聲。」臉無表情。
「嘖,難得的好氣氛,你就不能溫柔點啊。」
冥無白他一眼,無暇理會。因為這時腳步聲已越來越迫近,而且聽起來十分怪異。走在前頭的十人腳步有輕有重有急有緩,這是正常的。但走在後頭的人,步伐卻極為一致,一致到了怪的地步。北冥曾統軍,也沒見過哪隊軍隊的步操能如此整齊,步聲簡直像由一個人所發出似的。
須臾,神秘的敵人來了。為首十人身穿各色錦緞,臉蒙防毒用的白布,看不清真臉目。而跟在他們身後,是百多個披著白袍,臉無表情,目光空洞的男人。
北冥和流沙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在白袍男人之上。他們髮色瞳色各異,似來自不同民族;臉上沒有蒙上防毒白布,膚色灰白之中帶點藍,看起來非常詭異。
忽然,其中一個身穿紫色錦衣的男人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笛,緩緩吹奏起來。白袍男人們聞聲一震,然後臉無表情地幹活。
看著他們動作生硬有如傀儡,北冥心頭不由得發毛。
「是趕屍。」一聲驚呼,流沙小小聲說:「聽說湘西一帶有道士可以驅使死人幹活,法力高強者甚至能在光天白日下驅趕屍體下田耕種。」
「……」眉頭輕蹙。流沙出身戲行,走遍大江南北,自小聽慣了這些奇聞異事,但北冥卻從來不信鬼神。雖然說白袍男人們看起來跟活死人無異,但他寧願相信他們是被藥物或其操縱了。
這時錦衣漢子們正交頭接耳,北冥依稀聽到他們說什麼「藥的質量不錯。」、「份量可以再加重些。」、「實驗很成功,下次可試在高手身上。」等等,暗忖再偷聽下去,也不會有所得著,於是乾脆把心一橫。
「攀緊石柱!」北冥撇下流沙,先以銅錢打穴開路,再飛身而下。十名錦衣漢子中的八名,包括那吹笛的紫衣人在內都被銅錢正中要穴倒地不起。剩下兩名漏網之魚來不及回神,身形已經被北冥的掌風籠罩。
兩名錦衣人武功不弱,但對上北冥仍只有勉力抵擋的份。流沙看著他們左支右絀,北冥則大展神威,簡直興奮得手舞足蹈。
「咦?」目光一轉,居高臨下的男人督見紫衣人的手一動,正要出聲示警,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隨著一聲清亮的嘯聲,百多個白袍男人狂吼一聲,瘋了似的攻向北冥。
驟然被那麼多喪屍似的東西圍攻,北冥心頭難免吃驚,但最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那個以笛聲控制喪屍的人。北冥的打穴手法奇特,有異於中原常見技巧。若是要穴被封,武功高強如東方彥等也要花上好幾個時辰才能自行解開。但那看似平平無奇的男人,居然不動聲色便衝開了穴道。而此刻,那傢伙還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吹笛,指揮白袍喪屍展開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白袍喪屍們看來不會武功,出手活像野獸似的,儘是抓啊、咬啊、撕打啊等技倆;可是他們神力驚人也不好對付。而且北冥發現他們好像有不死身,完全不知痛不知累,被打倒了馬上又直挺挺地彈起繼續纏鬥;若說點他們的穴道呢,指尖觸及他們的身體,觸感好像枯木一樣,完全沒有反應。
面對這樣的對手,連北冥也束手無策。看來除非砍下喪屍的腦袋,把他們殺了,否則休想脫身。但明知道他們是受人操縱,那又如何下得了手。
正自煩惱間,高高在上的流沙忽然揚聲大叫:「北冥努力啊!」
叫什麼叫!還怕敵人不知他躲在上面麼?竟然還自行洩露行!北冥咬牙,狠狠以腿法掃倒了一堆白衣喪屍。此刻他只想趕在錦衣漢子捉住流沙前,帶他逃離此地。而這還是北冥出道以來,第一次跟人對陣時想到逃走呢。
「努力!再加把勁!」流沙兀自不知死活的叫。
而錦衣人已發現他藏身地點,正想上去抓他。北冥看在眼裡,偏偏脫不了身。剛才掃倒了一堆喪屍,現在又湧上來了一堆,這時不禁後悔沒有及早解開流沙身上的穴道。
「北冥,你看來好吃力喲。」流沙笑著,表情十分無辜,「這樣吧,我給你演奏一曲,鼓勵鼓勵。」
搞什麼啊?北冥斜眼一瞥,竟見流沙居然真的從懷裡掏出那把破二胡。
「來段十面埋伏好不好?」無視危機四伏,無視別人側目,流沙歪歪斜斜地倚著石柱,閉上眼睛一臉陶醉地拉起來。
『吱∼∼嘰∼∼』二胡流灑出殺雞似的音韻,聲音高昂而又刺耳無比,眾人幾乎忍不住掩耳大罵。
但就在流沙拉出第一個音符開始,喪屍們失控了。他們或原地打轉,或僵立不動,再也不聽從紫衣人指揮去攻擊敵人。
北冥一怔,旋即明白了。是流沙的二胡幹擾的紫衣人的笛聲,喪屍接收不到指令自然不再攻擊。
這是反擊的最好時機,只要先制住紫衣人,便立於不敗之地了,北冥當然不會錯失這個機會。但對方也不是笨蛋,早發現了是流沙在搞鬼。紫衣人朝兩個同伴打個眼色,逕自迎向北冥。而穿著藍色和色錦袍的漢子則盯上了掛在鐘乳石柱上的流沙。
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且看先被毀去的是笛子還是二胡。
而身為勝負關鍵之一的流沙卻表現得好像什麼也不知道,還逕自眉飛色舞地欣賞北冥打架的英姿。
「小賊!束手就擒吧!」衣人躍上鐘乳石柱,藍衣人則在柱下守候,二人上下夾擊,流沙看來無路可逃了。
北冥見了正想上前救援,但才一瞬間,流沙突然「哎喲」一聲,手腳同時一滑,人已經筆直往下摔。這著出乎意料,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已聽到轟然一響,流沙摔得背脊朝天,呈大字型地壓住藍衣人。而藍衣人只來得及輕哼一聲,便昏死過去。
紫衣人和衣人只道是同伴自己不濟,接不住人反被壓昏了。但北冥卻清楚看見,是流沙搶在藍衣人動手前,飛快以重拳擊中他的太陽穴。
看來這裝模作樣的傢伙已經自行衝開了封閉的穴道,這倒也不必再為他擔心了。北冥微微一笑,把全副心神放在對付紫衣人。
藍衣人眼見己方已損折了一個,紫衣人對上北冥更是支撐不了多久,於是更加著急要對付流沙。男人不再猶豫,蹤身從鐘乳石柱上一躍。而流沙才哼哼唧唧地爬起來,一轉眼便看到有人大鷹似的疾撲向自己,不禁又是「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扯出一塊大黑布,窩窩囊囊的往自己身上一罩,烏龜似的縮在布內,好像十分害怕似的。
難道這傢伙白癡得以為看不到的東西便不存在嗎?連衣人也看不過他的歪種,冷笑一聲狠狠扯開黑布。
豈料黑布一抖開,內裡哪有流沙的蹤影?連他一點衣角也沒留下。
綠衣人愣住了,還沒回神便忽然感到頸側一麻,渾身不能動彈。
「俗語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個愛點穴的毛病是北冥傳染給我的,你要算帳也記緊冤有頭債有主,算到他頭上去。」流沙慢吞吞地晃到衣人面前,臉上掛著他招牌的痞子笑。
「你、你、你……」衣人口定目呆。
「你你你你什麼?你想問本大爺為什麼會一下子消失不見,一下子又神秘出現是吧?」流沙笑道:「其實說穿了不過是掩眼法吧。黑布揚起,總有一瞬間遮擋了你的視線吧,足夠我脫身了。利用觀眾瞬間的疏忽或錯覺,輔以道具幫助掩飾,正是最基本的幻術,每個幻術師都會的啊。」
「卑鄙!」綠衣人青筋暴現,狠狠瞪著流沙。想到著了這痞子的道兒,還要敗在下三檻的技倆下,他又氣憤又不甘,連臉都氣成綠色了。
「你敗得很不甘心是不是?因為我不以真實功夫勝你。」流沙朝他眨眨眼睛,痞痞地笑道:「以真實功夫取勝人人都會,有何難哉?我不用真功夫也能勝才考本事呢。告訴你啊,跟人打架,本大爺是從來不用真實功夫的。」
看著流沙理直氣壯,洋洋自得的臉,綠衣人只有氣得更利害。氣昏了頭的男人渾沒想到,若沒有深厚的真功夫作根底,流沙怎能在插科打諢間輕鬆取勝?
這兩人(流沙一人?)在耍嘴皮子的時候,北冥亦已經打倒了紫衣人。流沙看見他扣住紫衣人的脖子在迫問些什麼,而紫衣人則一臉凶狠,冷冷地回答。二人都壓低了聲音,流沙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北冥陡地高叫道:「不!不可能!」
北冥鮮有情緒激動,流沙吃了一驚,連忙趕到他身邊。
「怎麼回事?」
北冥繃緊著臉不答,紫衣人倨傲地說:「我主公英雄蓋世天下無敵,你們識趣便乖乖投降。」
「有沒搞錯?全軍覆沒還這麼囂張?」流沙失笑,眼角忽然瞥見早前被北冥點中的穴道的錦衣人中,有幾人蠢蠢欲動。
「北冥,小心。」流沙示警,以為北冥能輕鬆對忖。沒料到這沉默的男子卻聽而不聞,只是怔怔的站著。這時錦衣人已經提刀砍來了,情況刻不容緩,流沙急得一把推開他--
「流沙!」
◇◆◇
「流沙!」北冥從失神中回復過來,驚見男人赤手空拳為他擋下白刃。粗糙的手掌握著短刀刀鋒,鮮血從指縫涔涔沁出。
「放手!你瘋了!」一腳踹開偷襲者,北冥急急捉住流沙的手,迫令他鬆開刀刃。肌膚相接之際,他感到流沙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暴露在衣服外的肌膚可清晰看到浮起了一道道青筋;額頭、肩頸、背心冒出豆大的汗珠,匯聚成河川似的淌下。
「刀有毒?」北冥問。
流沙搖搖頭,痛苦彎下身子,似乎在拚命仰壓些什麼。
「走!」沙啞的聲音從牙縫裡拼出來。
才短短一剎那,流沙身上竟發生那麼大的變化,處變不驚的北冥都不禁驚呆了。
「叫你快走!」流沙見狀厲聲催促,汗水從發端淌下,透過額前凌亂的碎發,隱約可看到雙眼漸漸變得赤紅,還射出凶暴的光芒,「快走!我快不能控制自己了!」
「……」北冥那裡肯走,但當他想以金針施求時,流沙突然狂性大發,一拳把他打飛。寬厚的背轟然撞上石壁,痛得幾乎麻木。雖說是猝不及防,但單憑流沙出拳之快、狠、準和力道,足以擠入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男人狠狽站起來,拭去嘴角淌下的血絲,抬眼一看,流沙抱著頭像隻野獸般嘶叫,而紫衣人正聯同其他夥伴想要暗算他。
北冥極度震驚,一股寒意打從心底冒起,「不!!」他也不知自己是叫紫衣人不妄動,還是叫不流沙不要下殺手。但顯然雙方都不聽他的。
就在紫衣人等提刀往流沙頭頂砍下時,流沙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陰狠的笑意。北冥心中一寒,聲音哽在喉裡發不出來,眼睛卻清楚看到流沙佈滿青筋的手探向腰間,握著二胡的琴桿往上一抽,霎時寒光大作。
原來二胡內暗藏兵器,是一柄鋒利的軟劍。流沙舞劍如鞭,撞上他的劍鋒者無一倖免。對方人馬之中,除了武功最高的紫衣人外,全在一個照面間斃在青鋒之下。
紫衣人早已逃得遠遠的,還趁流沙不注意時吹奏起笛子。白袍喪屍們聞聲一震,狂吼著撲向流沙。流沙亦早已殺紅了眼睛,喪屍只有力大,論武藝比錦衣人尚有所不如,結果自然傷亡慘重。
血腥味撲鼻而來,練丹房的景像有如地獄般可怕。如其說是打鬥,不如說是屠殺,而且是亳無意義的屠殺。北冥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大聲喝止,可是流沙聽而不聞。
「夠了,流沙。」北冥沒法,只好出手。但流沙好像已不認識人,居然連他也打了。失策了,迷失理智的男人非常好勇鬥狠,而且武功奇高,陷入戰陣的他根本脫不了身。
混戰持續了一刻鐘,北冥身上多處傷痕,正陷入有生以來最凶險的苦戰。面前撲後繼的喪屍,他已疲於奔命;還要面對失去常性,下手毫不容情的流沙,他又不能下重手,完全只有挨打的份,長此下去他不戰敗而亡才怪。北冥已能預計到自己支持不到下一刻。
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死!否則所有人,包括流沙也會死。男人咬著牙,忽然督見在一角吹笛的紫衣人,這廝正在幸災樂禍眉看著他們自相殘殺。
剛才心慌意亂加上兵慌馬亂,居然忘了這個罪該萬死的始作蛹者。 北冥一懍,心念忽動,竟拼著挨上幾招,彎下腰撿起一塊石子。
花崗石塊足有拳頭大小,北冥以重手法狠狠一擲。與此同時,他的後腦忽然一陣劇痛,心知是中了流沙的重拳。
暈眩間,他很興幸看見紫衣人在樂極忘形之下疏於防範,被石頭砸碎頭骨身亡。而失去了操控者,喪屍當即呆立不動,不再跟他們撕打。
「噓,完結了,流沙……」北冥以為沒人挑釁,流沙自會乖乖住手,可惜事與願違。流沙的狂性比想像中可怕,他似已下定決心,殺絕所有有氣息的東西。
北冥看著他殺掉沒有還手之力的喪屍,情不自禁上前阻止。他一手抓著流沙握劍的手,另一手重重打出一記耳光,「醒醒吧!」他好心疼啊。
而挨打的男人愣了一下,驀地像只狂怒的野獸般吼了一聲,左手疾爪抓向北冥胸口。那記耳光的原意是喚醒流沙的,但效果卻似乎更加激發了他的凶性,而且流沙的武功本已不比他弱,現在更加強弱懸殊,北冥不但沒避過那凌厲的一爪,還被提起來重重一擲。
身子狠狠撞上石壁,連堅硬的岩石也承受不了衝擊力而出現裂紋,北冥更是摔得七暈八素,若非有深厚的內力護體,身上的骨頭都要被摔碎了。
「不……」吐出一口鮮血,北冥想撐起身,可是不行。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但依稀仍可見到流沙高舉利劍,朝著一動不動的白袍人正要大開殺。
不、不要再錯下去了……為什麼會這樣……一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一陣急痛攻心,陷入半昏迷的男人狂叫一聲:「小狗子!住手!」
模糊間,北冥彷彿看到流沙的身形一頓,然後便身不由己,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第六章
藍天白雲,彎刀在烈日下生出耀眼的光茫。
但北武然還是緊緊盯著刀鋒,沒有眨一下眼睛。
人說,在面臨死亡的一剎那,時空會變非常緩慢,讓人能夠在腦海重溫一生的起伏跌宕。
北武然很小便聽過這個說法,但從不相信。不過,此刻卻不由他不信。雖然腦海裡沒有重現過去的映像。但眼前的一切,的確變得跟平常不一樣了。平常轉眼即逝的時光,此刻變得很漫長。週遭的一切好像都變慢了,耳朵漸漸聽不見聲音。但此刻的他,眼睛卻前所未有的銳利,他能看到強盜頭子的表情,憤怒、猙獰、興奮、有層次的變化;也看見那原本應該快得看不見的一刀,在空中劃下漂亮的弧線。
刀風割臉生疼,但他沒有懼怕,只有不忿。
盯著彎刀的眼睛死死的睜著,直至……
『叮』的一聲,厚背薄鋒的刀齊中折斷,切口非常平整。
他沒有死,他還清清楚楚地看到強盜頭子臉上驚惶的表情。
順著強盜們的目光看去,他發現飽經風沙侵食的岩石上坐著一個正在奏琴的男人。
男人穿著黑色長袍,面容溫文儒雅輪廓分明,好像混合了中原和西域人士的特徵。而男人的琴很古舊而且有一端焦黑,音質異常低沉,奏出朦朦朧朧若有若無的樂章。
北武然自己也學習音律,所以年紀雖小但也略懂得分辨好壞。但男人的琴藝,他卻分辨不出。只覺得那似有還無的琴音引人入勝,而男人撫彈的手修長好看,似乎有著奇異的魔力。
是的,奇異的魔力。男人似乎能在彈指之間,發出無形的飛刀。隨著手指在琴弦上撥動,強盜們的兵刃一一折斷。但沙漠民族強橫凶蠻悍不畏死,在首領一聲呼嘯下仍一擁而上。
北武然看見男人臉不改容,雙手在琴弦上一撥。低沉的琴聲讓他心神劇震血氣翻湧,而男人身前三呎的沙石則突然像噴泉般激起,被打中的強盜不死亦重傷。
這人能以沙石殺人呢。北武然大大的震動。他很想保持清醒看到最後,可是不行了,傷疲交集加上神心激動,在確定自己不會死之後,年幻的他再也撐不下去。
他最後的意識是若干年前,某位相士給他批的命:此子命硬,刑克身邊的人。從此家人便更討厭他,他也深深恨上一切巫卜星相迷信學說。
不過,自己真的很命硬呢。
一股悲涼的感覺湧上心頭,北武然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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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2-6 16:19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