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深秋的黃昏,緊緊抱擁,無須言語,陽光將他倆的姿勢鎖成永恆。
--題記
楔子
三月。
草長鷹飛的三月。
風箏滿天的三月。
一閉眼,彷彿就能看見滿天的花瓣雨,紛紛揚揚,如夢似幻。
生機勃勃的油綠草地上,金色的向日葵花一望無際,迎著陽光顯露茁壯的生機。
一群孩子在草地上競相放飛風箏,其中一個男孩,眉清目秀,右頰上掛著一個深深的酒窩,尤其亮眼。
"哎呀,斷了......"
有著可愛酒窩的小男孩朝風箏下墜的方向跑去,逐漸接近山谷邊緣的灌木叢。荊棘密佈的灌木叢下方,便是陡峭的懸崖。
小手奮力去拿掉在灌木叢中的風箏,身子漸漸前傾......誰知腳下一滑,"啊......"
他失聲驚叫,眼看粉嫩的小臉即將尖硬的木刺毀壞之際,一隻有力的手臂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身子一輕,便被人一把扯了上來。
"嗚......"
自己雖然毫髮無損,但看著對方鮮血淋漓的手掌,和那被尖刺扎滿的無法伸直的小拇指,小男孩不禁放聲嚎啕大哭。
晶瑩的眼淚忍不住一串串地往下掉。彷彿被扎的人更像是他,雖然哭得很淒慘,但臉上的深深的酒窩仍是若隱若現。
"別哭了。"
"嗚......都是我不好。"
小男孩哭得更大聲,手忙腳亂地用起手絹止血,可是,手絹一下子就染紅了。好多好多血......一定很痛很痛......他怎么還一臉輕鬆的樣子?
"不關你事。"略高他半個頭的男生淡淡地說。
"嗚......可是......可是如果治不好怎么辦?那你就娶不到老婆了。"
越想越恐怖,他哭得更大聲了。
"我說沒事就沒事,拜託你不要再哭了,吵死人!"很不耐煩的口氣。
"如果真的治不好,我就嫁給你,當你的新娘,好不好?"
"笨蛋!你是男生,怎么可以當新娘?"
"男生為什么不能當新娘?"小男孩越想越委屈,抽抽答答道:"人家要當你的新娘啦!好不好嘛......"
"你這樣哭很醜吔,當心再哭我就不要你了。"那男孩不耐煩地撥腿就走。
"真的?"
小男孩連忙抹乾自己的淚水,皺巴巴的小臉已經哭得通紅,他踉踉蹌蹌地朝前方的前影追過去......
"等等我,等等我......是你說好的噢,你一定要娶我噢!"
"行了行了,吵死了......"
"一定要娶我噢......"
童音自草地上遠遠傳來,淡淡散開。
金色的陽光,將兩個男孩和諧的身影拉得又長又斜......鍍上一層夢幻般美麗的色澤。
溫柔的風聲,傳來悅耳的童音。
"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
第一章
T市,早上九點三十分。
外掛式電梯在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緩緩上升,清晨的陽光照射在玻璃帷幕上,反射著灼灼光點。有在空中浮游飛翔的感覺,這是封閉式電梯所無法比擬的優點。
視野遼闊。
斜下方皇冠購物廣場那以特殊金屬鋼架建成的三角體,猶如一隻振翅欲飛的白鴿之翼。它與位於斜對方的皇冠國際商廈一起,成為這座商業化大都市最具標誌性及代表性的傑出建築物。
電梯上升得很慢,可能是為了讓人更好地俯瞰四周,領受高高在上的視覺感受。但卓立凡顯然不是那種有閒情逸致的人。他只是靜靜盯著電梯上方不斷閃爍的數字,27、28、29......對身外的美景視若無睹。
電梯很寬敞,卻未能對他高大的身材構成絲毫壓力。剪裁合身的深色西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全身健碩英挺的線條,銀灰色的領帶,成為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調。
他的五官稜角分明,輪廓深遂,俊冽而冷漠。
一付精緻的無邊鏡框遮住了一雙深遂沉靜的眼眸,也掩蓋了眼眸中銳利冷凝的流芒,文雅之外,平添幾分凝重。雖向來寡言少語,但身上散發的與眾不同的深沉氣質,令人無法忽視。
34、35、36......數字在持續閃爍......
"醒醒......"
眼看即將到達目的地,他低下頭,輕聲呼喚懷中整個人像八爪魚般纏在身上縮入自己懷中呼呼大睡的男子。
連站著都能睡著的男人,真不知該讓他可笑還是可氣。
"嗯......"男子象貓咪一般發出輕輕的呻吟聲,如蝶翅般的長睫毛抖了抖,在卓立凡寬厚的胸前蹭了幾下,將他的腰摟得更緊,仍是呼呼大睡。
卓立凡不再手下留情,一把狠狠捏住他的鼻子。
"嗯!"賴以生存的空氣被隔絕,男子皺緊秀美的眉型,猛地睜開眼,不悅地大叫:"你想殺人啊,姓華的!"
那男子長著一張令女性看了都會窒息的臉龐,令人驚艷的中性美。他不悅地以修長白皙的手指揉著自己的鼻子,瞪著自己那心狠手辣的死黨好友。
"到了。"
卓立凡淡淡道。與此同時,"叮"地一聲清響,電梯口停在42層--皇冠國際商廈的最高一層。
"就算要把我叫醒,也不用這么粗魯吧!"高俊一邊嘟囔,一邊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跟卓立凡走出了電梯。
SAMRT VENTURE CAPITAL CONSULTANT CO.,LTD ,思碼風資投資管理公司,這幾個燙金大字醒目地掛在公司門口左方。
正前方入口正站著笑容可掬的前台秘書小姐,"兩位副總早上好。"
卓立凡淡淡一點頭,而高俊則露出一臉邪邪的勾魂笑,"HONEY,你又比昨天漂亮了。"
"謝謝高副總。"秘書小姐高興得花枝亂顫。
"不如今天一起吃午飯吧。"懶懶地支起下頜,趴在前台,高俊擺著一個自認為最酷的姿勢,開始強力放電。
"可是......卓副總他......"小姐看著卓立凡高大的背影,輕聲遲疑著。
整個SMART都謠言紛紛,卓立凡和高俊是同性情侶,因為他們幾乎半公開地同居在一起,幾乎每天同進同出。她再怎么想,也不敢得罪卓立凡。別看他平時都不怎么說話,總是一幅對什么都視若無睹的樣子,可就是讓人從心裡感到可怕。
不過,可怕歸可怕,他還是那么帥!可惜,兩個都吃不到,好痛苦啊!秘書小姐眨眨眼睛。
"別理他,我是男女通吃,能同時被男人和女人愛,是我的驕傲和榮幸。"高俊繼續放電,卓立凡理也不理他,逕直穿過員工辦公室,朝總經理室走去。
"高副總,十點鐘的會議,在總經理辦公室。"
很不幸,個人魅力秀被硬生生地打斷。高俊心不甘情不願朝前走去。
* * *
采光極好的總經理辦公室內。
"坐。"
SMART總經理--耿暮之自筆記本電腦前抬起頭來。作為一家國際知名的風險投資管理公司的領導人,他有著令人吃驚的年紀與魅力,良好的修養,和商界菁英份子獨有的貴族氣派。
高俊則是他在美國大學時形影不離的好友,而家世顯赫的雙方家長也保持著長期良好的關係,交情非淺。
兩人仗著上輩雄厚的資金支持,再加之自己獨到的眼力和頭腦,幾年下來,已將這個最初只有一百萬美金起底的管理公司發展成了一個獨立PROJECT就能獨自運籌集上千萬美金風險基金的知名公司。
相比之下,卓立凡的背景就平凡得多。
家世普通,出身小城鎮的他,經過自己的努力考入一流大學,以高材生的姿態畢業,並於五年前加入SMART。穩紮穩打,一步步,從技術員做到助理、副經理、經理,再至副總經理。短短五年,他便交出了一份十分漂亮的成績單。
現在,他、高俊與耿暮之,已成為SMART的核心領導成員,風險投資界赫赫有名的超強三人組。
"怎么昨天沒睡好?"耿暮之含笑問高俊。
雖然職位不同,但私下,三人的相處方式一如好友。
"跟朋友泡吧泡到三點,早上卻被一個煩得要死的傢伙吵醒。"高俊又打了一個呵欠,微微抬起細長的雙眼,水瀲般的魅人眼光滑向坐在一旁默不出聲的男子。
"不過你倒是很精神的樣子。"耿暮之看向正在專心閱讀一份投資分析報告的卓立凡,眼底有毫不掩飾的讚賞。
眼前的男子,與高俊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卓立凡可以為了工作一天忙到二十四個小時,而高俊,只要超過了規定的六個半小時,就腳底抹油,溜得不見人影。那個傢伙的信條是"RELAX",吃喝玩樂第一位,其它諸事靠後。
"他沒有去,很早就回家睡覺了,半點生活情趣都沒有的傢伙。"高俊接口道。
"高副總,您的ENGLISH TEA。"特別助理送上茶點。
"謝謝,我等了很久了。"聞到芳香撲鼻的ENGLISH TEA,高俊一下子精神大振。
"卓副總,您的。"
"噢。"淡淡應一聲,卓立凡隨手拿起杯子,放到嘴邊才知道不是自己慣喝的東西,不經皺了一下眉頭。
秘書膽戰心驚地看著他的臉色。
"您的胃病已經相當嚴重,醫生叮囑不能再喝象LONG BLACK之類這么濃的黑咖啡,所以我......"
好可怕的臉色,令人不寒而慄。卓立凡據傳言是帥哥三人組裡面最難惹最可怕的一個。誰知卓立凡只是點點頭,什么話都沒說,把手上的熱飲一干為淨。
"好,說正事。"
耿暮之拿起一迭資料,"一個星期前,我交給你的鵬宇在線的風險投資案你們都看了吧。"
"是那個申請風險投資一千萬美金的電子商務網站嗎?"卓立凡道。
"一千萬美金?!"高俊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要得倒不少啊,只是他們有這個本事還錢嗎?"
卓立凡翻了一下資料,道:"他們的財政報告預示,回報在第三年,26%。"
"時間倒不長,只是回報率稍稍低了一頭。"耿暮之以食指輕敲桌面,"那他們打算以什么方式回饋?"
卓立凡將兩份資料分攤在桌面,指著說道:"這次有點特別,他們提出兩個PROPOSALS。一個傳統的反饋方式--現金,另外就是贈股,49%。"
雖然平時打趣慣了,一談正事,三人便認真異常,顯示出新一代商界菁英的真正的實力。
"贈股?"高俊攤開雙手,"我可是個很懶的人,我才不要一出事就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
"你覺得呢?"耿暮之看著卓立凡。
"我也覺得不明智。"卓立凡微一搖頭,"風險資金的特點就在於我們不為投資的公司承擔任何後期風險和責任,也從不插手公司內部運作管理。如果真要這樣做的話,跟普通的投資公司有什么區別?"
"嗯......"高俊點點頭,笑道:"越簡單越好嘛。"
"其實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我們最後能得到多少?"耿暮之問道。
"26%的回報率,加三年利息,加成本,我們總共可得......"卓立凡按動計算器,將液晶屏上的數字給耿暮之和高俊看。
"NOT BAD。"高俊微一揚眉毛。
"RISK呢?風險率,有沒有算過。"耿暮之道。
"一半對一半。"卓立凡將風險分析報告交給耿暮之,道:"你要的所有資料都在這裡。"
"WELL DONE。"
耿暮之顯然對50%的風險投資率感到滿意。
"辛苦了......明天交董事會最終議決。這個PROJECT做了一個星期,今天你可以好好輕鬆一下。"
三人微笑著互相擊掌。
今天的會議只是最終的例行決議會,所有的前期工作,包括研究分析都已經在一個星期連續加班與開會中早已成型,所以最終決議會就開得十分輕鬆,雖然並不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但卓立凡仍是暗暗鬆了口氣。
"喂,聽說CICO出了一款新式西餐,要不要下班後一起去嘗嘗?"高俊毫不客氣地坐到耿暮之身邊。
"不行,我要回家。"耿暮之乾脆利落地拒絕。
"去喝一杯吧,每天都準時回家,難道家裡金屋藏嬌?說!你是不是又養了個年輕漂亮的小情人?"高俊以食指輕輕勾起耿暮之的領帶,將他拉向自己。
"喂,管好你的情人,他在勾引我呢!"早就被他出奇不意地襲擊示不知多少次了,耿暮之毫不慌張,只是將球輕輕撥向卓立凡。
"像他這么厲害的情人,我可吃不消。"卓立凡舉起手投降。
"好,我相信你的為人,但別人可不會像我一樣忠厚單純,聽說他們最近又在傳聞我們三個搞3P。"
"3P?"卓立凡差點把嘴裡的紅茶給噴出來。
"小凡翔,既然這樣,我們乾脆生米煮成熟飯好了,也好給我們公司那些八婆八公添些新聞素材。" 高俊努力活動眼球,朝卓立凡越靠越近......
"我可不想成為公司茶餘飯後的甜點。幹活去!還有,今後沒事不要瞎搞曖昧,助長流言的散播。"卓立凡面無表情,一把揪住高俊,將他拎出了辦公室。
真是一物降一物。
耿暮之看著消失在門外的兩人,唇角輕輕上揚。
* * *
下班時間。
外掛式玻璃電梯緩緩下降。
這次不同的是,只有卓立凡一個人站在電梯。
借口推說剛做完一個PROJECT 有點累,便早早地回家了。而高俊則另外約了人去吃大餐。說是吃晚飯,但卓立凡知道他隨後一定會去泡吧,不到凌晨二、三點他是絕對不會回家,典型的夜貓子型。對於自小生長在海外的他,例來都遵遁早晨從中午開始的作息模式。
當然,這是他的自由,他絕對不會干涉,即使他徹夜不歸。他不是不知道,外界謠言紛紛,說他與高俊是如膠似漆的同性情侶。但他懶得解釋。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只要做好公司的工作就行了,其餘的事,一概不管。
他清楚知道,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眼中,高俊都是一朵迷人的罌粟花,邪美,卻帶毒,不是他所能攀折得起的。而高俊也清楚知道,卓立凡宛如一塊盤石,風浪再急,也還是一塊岩石,是他所搬不動的。
太多的不同,生活觀價值觀與從小教育、生長環境的巨大差異,令兩人的關係,僅止於此。兩人雖然住在一起,卻是各行其道,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真的有點累了,回去還是早點休息吧。
卓立凡微仰起頭,眺望玻璃窗外的風景。身處42層高樓的視野,感覺似乎可以把這個城市踩在腳下。
夕陽的餘暉將這座都市籠罩上一層憂鬱的色澤,密密麻麻的鋼鐵叢林,爬行著數不清的蚊蟻小點,正在汩汩湧流。
金黃的光線在樓宇中穿梭而過,一道道,緩緩於間隙中潑灑擴散,這些光線,彷彿也帶上了那么一點點滄桑,一點點倦意。
站在這個城市的最高點,唯一的感覺,便是--疲倦。
是的,疲倦。
致命的疲倦......
卓立凡緩緩看著四周平緩下降的風景,瞇著眼,在微微發熱的鏡框後感受夕陽的餘熱。
為什么只有逝去前的美麗,才分外令人流連?
才一走出皇冠商廈,便感覺到路上行艷慕的眼光。大家都知道,走入眼前這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而裡面入住的公司,也都是一流的跨國企業。
他才27歲,卻已經擁有一套高級公寓,一輛汽車,和一個不錯的公司。別人眼中的他,業已功成名就。
這一切的獲得,他從未仰仗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辛辛苦苦,白手起家。
但那又如何?
這一切,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甚至從未計劃過,自己的人生會變成這樣。
一陣冷風,微嘯而過,他拉緊了衣領,往停車場走去。深秋的夜風帶著微寒,夕陽照出他輪廓分明的側面,與堅毅的下巴。
大都市固然繁華,卻終究......不是老家呵!家鄉的黃昏,不知比這兒美上多少倍!
好久了......久遠的記憶,十月中旬,夜涼如水,原來初春與深秋的差別,是如此明顯。
明明已經走得那么遠了......
可是為什么,這記憶還是不肯消失?
抬頭仰望天際,耳畔似乎還殘留著童年的歌聲,空氣中,彷彿飄散著兒時山谷中綠地泥土的芳香。
驚覺自己又失了神,他微一搖頭,猛然打開車門,卻不自然地縮了一下手,下意識地,他摀住自己的右掌,輕輕按住小拇指。
夕陽的餘暉自窗外斜射的光影,淡淡照在他右手那蜷曲的僵硬的小拇指上,那上面,有昔日傷疤後留下的痕跡。
多少年了,這痕跡,一直無法消褪。
然後,他坐入車內,任由暗影將他淹沒。
第二章
皇冠國際商廈,42層。
照例又是忙碌的一天。辦公室內人頭攢頭,電話聲此起彼伏,傳真機沙沙作響。
"卓副總,您的電話。"
秘書的聲音,卓立凡從電腦前抬起頭來,"誰來的?"
"他說他姓劉,是您父親的好朋友。"
"我父親?"心中一跳,卓立凡急道:"接進來。"
"好。"
幾秒後......
"我是卓立凡,請問您是哪位?"
"我,我是......劉致遠。"電話中傳來一個略顯遲疑的中午男子的聲音。
"劉叔叔!"卓立凡驚喜地叫道:"好久沒見你了!"
"我來找你,主要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
"我父親?他到底怎么了?"聽到對方聲音中不尋常的凝重,卓立凡忍不住站起身來。
"他......很不好......"聽筒中的男子歎了一口氣,道:"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我馬上來!"
緊緊握著話筒,指節幾乎泛白,不祥的預感,在卓立凡的胸口,愈壓愈重......
* * *
層層的陰雲在天際低伏,儘管已是秋天,但今天卻異常悶熱。也許晚上就會有一場悶雨來驅散這場低氣壓。
柏油路面蒸揚著陣陣塵土,有些路段已經殘破,輪胎印上坑窪秒,車身不時地輕晃著。
長途巴士緩緩開入終點站。
松湖鎮。
終點處的站牌刻著這樣三個字。
經過令人昏昏欲睡的五個小時長途施行後,卓立凡拎著一個簡易的旅行包,站在標著"松湖鎮"這三個字的汽車終點站,開始緩緩舉步朝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慢,邊走邊不停地看著四周的房屋、樓宇,和路上稀稀拉拉的經過的車輛與行人。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卻又如此陌生。脫離了繁華都市,重新回到老家,不由百感交集。
古樸的小鎮,深藏著多少往事。
他總是在黎明前的驚夢中與這些往事相遇,幾番糾纏,原以為一切都已過去,驀然回首,卻仍是相同的一場夢境。
生命不過是一再重複著自己的軌跡。
走得再遠,根,仍停留在原點。
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皮夾,拿出一張寫著名字的紙片,他的目光輕輕停留在藏在皮夾內的照片上。
略帶泛黃的照片中,是兩個陽光燦爛的少年,背景是庭院內的綠蔭,枝葉密佈。
他倆笑得燦爛,一對兒時好友。
......十三年了,不知他是否還是跟以前一樣?他輕撫了一下照片上兩個開懷大笑的男孩,將錢夾放回口袋。
腳步輕飄而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虛無的夢境中行走......不,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他已經分辨不清。
經過一家小超市,前面就是昔日就讀過的小學,似乎重新翻修過,新漆的校牌上寫著"松湖小學"這四個字。
他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握緊行李包的指節已是微微泛白,終於到了,或者說,是他來了。
任何事,終究都有盡頭,就像這腳下的道路,每一條,都有終點。可他卻無法得知,心中無形的思念,將延展到何時。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啊......
"嘀......"
喇叭聲傳來,他回頭一看。
只見一位中年男子從一輛破舊的白色汽車上下來。
"是小、小凡吧!"那男子朝他微微笑道:"我是劉致遠,來接你的。"
* * *
松湖醫院,加護病房。
一個五十出頭的男子,閉目躺上病床上,戴著氧氣面罩,渾身插滿了輸液管,從病服下暴露的皮包骨般的手臂上,根根青筋清晰可見......
整個病房瀰漫著濃郁的藥水氣息,和死亡的陰影。
"他到底怎么樣?"不忍再看下去,卓立凡掉過頭,問已經換上醫師服的劉致遠道。
"他,他這樣子......怕是活不過這個秋天了吧。"劉致遠壓低了聲音,說道。
"兩個月都熬不過?"卓立凡握緊了拳頭。
"恐怕,恐怕夠嗆......"劉致遠苦笑道。他是松湖醫院的醫生之一,不過他是外科醫生。
"明白了......"卓立凡歎道。
"我還要負責外科那邊的病人,你先在這裡陪他吧,我等會兒再來看你。"
"謝謝你,劉叔叔。"
病房安靜下來,可以聽到那男子通過氧氣面罩呼吸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卓立凡找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
與印象中有很大差異,歲月將這張臉龐染上了層層滄桑的顏色,將他的鬢角點綴出了絲絲銀白。
清矍的臉龐有著與卓立凡相似的輪廓,卻又更加秀氣一些,可見年輕時必定是個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沒有一點消息,沒有一絲音訊,誰料竟會是這樣突然的相見。
這樣慘淡而陰鬱的見面,還帶著說不出的絕望。熟悉而陌生,就像這個童年小鎮給他的感覺。
時光在倒流嗎?
"小凡......"伴隨著困難而含糊的吐氣聲,冰涼的手指觸到自己的手背上。
卓立凡驀然抬頭,對上一雙微含淚光的溫柔雙眸。
不管曾分開多久,還是只要一眼,你就能認出我來嗎?劍眉猛然鎖緊,卓立凡一下子撲到他面前。
"爸爸!"
眼前這個皮包骨頭的男人,就是自己失蹤十幾年的父親!
"對不起。"卓然看著自己高大英俊的兒子,不禁老淚縱橫。
"爸爸!"卓立凡用力握住自己父親的手。
不要說對不起,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不是嗎?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卓然說不出話來,只剩下從氧氣面罩下傳來的沉重的吸氣聲。
* * *
"下次記住千萬不要讓他再這么激動,他已經經不起什么刺激了。"醫生給卓然打完鎮定劑,對卓立凡和隨後趕來的劉致遠吩咐道。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了。"
歉疚地送走醫生後,倆人便被護士以"需要靜養"而趕了出來。
"嚇、嚇了一跳吧。"沉默地走在醫院走廊上,劉致遠先開口道:"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我也嚇了一大跳。"
時間一久,便發覺劉致遠有輕微結巴的毛病。
"原來是那么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哪!誰想到會在急救室見到他......十幾年沒有音訊,說走就走,當年他的出走,可是全鎮轟動的一件大事哪......"
"怎,怎么了?你的臉色這么難看?"劉致遠止住腳步,詫異地看著卓立凡。
"我沒事。"
"我也是糊塗了。你坐了這么長時間的車,一定累了。你有落腳的地方嗎?如果不賺棄的話,我那裡倒是可以擠一擠。"
"不用了,我隨便找個酒店就可以。"卓立凡淡淡道。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也應該到處走走看看。松湖鎮這十幾年來的變化可大著呢。"劉致遠繼續熱心地說道,"隨便也可以聯絡以前的好朋友。"
"我在這裡沒有好朋友。"卓立凡道。
十三年沒回老家,他怎么可能還有什么好朋友?
"聞曉不是你的以前的鄰居嗎?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好得跟兄弟倆一樣。這次你父親回來後就病倒,也多虧了他在時常來照顧探望......最近他還一直問起你的近況呢......"
聞曉......
這個刻意遺忘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猶如一記大錘,砸到心上。卓立凡微微一顫,猛地頓住腳步。
一股無形的氣勢從那一米八五的健碩身材上散發出來,充滿逼人的壓迫感。
劉致遠突然覺得這個好友之子很可怕,平時不苟言笑的他就已經讓人感覺很壓迫了,尤其是他沉下臉來的樣子。
雖然凌厲的眼神被一付精緻的眼鏡抹去不少犀冷,但還是令人不敢逼視。果然是在大城市打過滾的人,就是感覺不一樣。
"那那不是他嗎?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定又是來看望你父親的。"指著從接待處匆匆走來的一個男子,劉致遠微笑道。
在醫院明亮的日光燈下,那男子越走越近。
他很遠便認出了劉致遠,露出溫和的笑容,右頰顯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顯出幾分稚氣,令他較之實際年齡又年輕了好幾歲。
這是一個走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年輕男子。
五官平凡而不起眼,身高也是很適中的175左右,淺色外套配牛仔褲,十分簡單的衣飾,顏色亦十分素雅。
走著走著,他的眼光落到站在劉致遠身邊的卓立凡身上......
笑容一下凝固,眼神卻分外明亮起來。
"你們兩個不認識了?"劉致遠看著互相愣愣對視的兩人,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聞曉,這就是你天天向我打聽的卓立凡啊!"
名叫聞曉的男子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吃驚的表情,直愣愣地打量卓立凡半晌。
除了令人感覺溫和的舒服笑容之外,清亮的眼眸是他全身又一亮點。此刻正如山澗的小溪般,一波一波地飄了過來,跳躍著生動,跳躍著明亮,在卓立凡全身上下跳躍著......
良久......
聞曉走前一步,與卓立凡僅咫尺之距,雙唇微揚,酒窩愈見深刻,笑道:"卓立凡,原來真的你,差點認不出來了。"
"這也......也難怪,你們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吧。"
耳邊傳來劉致遠的聲音。
是十三年。
卓立凡回過神來,看著對方伸過來的手,也伸出手去,同時,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好久不見。"
他低聲道,握緊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柔軟而微涼,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樣。
時空迢遞,穿越無限,十三年,如一夢。
* * *
"對不起,硬要把你拉來我家。"
聞曉將一杯熱茶遞給坐在沙發上的卓立凡,笑道:"不過一想到你要一個人住酒店,我就無法忍受。"
"再怎么說我們以前都是那么好的朋友,又是鄰居,而且小時候一直都受你們家的照顧。現在你父親又病得那么重,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呆著?再說這裡離醫院很近,你可以隨時去探望你父親。"
"只怕太麻煩你。"卓立凡喝了一口茶。
齒頰生津,是上好的龍井。
他環顧四周......這裡是處於鎮中心的住宅樓,一室一廳,50多平米,傢俱很簡單,倒也一應俱全,收拾得還頗為乾淨整潔。
"你一個人住?"
"是啊。這裡離我上班的地方近,就租下來了。爸爸媽媽還住在原來的城西老家,他們嫌鎮中心太吵。"
"不錯。"
卓立凡點點頭,目光落在沙發旁的茶几上。
精緻的相框裡,一對相互依偎的年輕情侶陽光燦爛般地笑著,女孩子長得不錯,很秀氣的樣子。
是他的女友?
視線略一停窒,他將眼光收回。
"我還怕你會不習慣呢,對於像你這樣住慣大城市的人,一定會覺得我們這兒太鄉土了。"
"不會,我喜歡這兒。"
"是嗎,真的喜歡?卻一走就是十幾年,也從不回來看看。"
面對他那明顯不置信的眼神,卓立凡抱以無奈的苦笑。
"你可是我們大伙口中的焦點人物呢!"聞曉笑道,右頰處的酒窩若隱若現。
雖然他的五官十分平凡,卻給人很舒服很順眼的感覺。
"我?"
"是啊。以前國中同學聚會時,常常會提起你。算來你應該是我們當中最有出息的人物了。聽說你在T市著名商廈的一個什么跨國公司任職,聽劉叔叔說你還是副總經理,不簡單啊!"
"你聽說的倒挺多。"卓立凡淡淡道。
世界如此之大,原來竟也不能將一個人完全埋藏嗎?
只要你生活在這世上,勢必無法掙脫人情束縛。所以,即使走得再遠,也會被無形的耳朵捕捉到,留下走形的蛛絲馬跡。
走得再遠,也不行嗎?
"那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的公司是一家風險投資管理公司。"
"風險投資?"聞曉睜大好奇的雙眼,"我好像只在那些財政報紙上才看到過這個名詞。"
"簡單來說,我們把資金,就是風險基金投資給一些高新科技企業,一般是電子商務領域的居多,幫他們開發新產品新項目。如果投資成功,我們就有高額的回報率。"
"那如果失敗了呢?"
"一分錢也拿不回來。"
"這樣......"聞曉道:"好像很冒險的樣子。"
"就像賭博。"卓立凡給自己從事的行業下了個結論。
"雖然錢賺得多,但壓力也很大啊,想必很辛苦吧!"
"還好。"
"你會做這個,真令人有點不敢相信。你看上去這么穩重......"聞曉微笑道,"不過你現在算是功成名就了。我一點也不吃驚,你從小就聰明過人,學習又好......"
他那清亮的眼眸又開始閃動,汩汩湧流過來。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純樸,即使這么久沒有見面,看到昔日好友有如此業績,卻沒有一絲醜陋、嫉妒的感情,有的,只是純粹的讚賞。
"不過,你好像變了不少。比以前帥,也比以前更加不愛說話了。"聞曉微微側著頭,細細打量著眼前比自己高過一個頭的昔日好友。
挺撥頎長的身形,最起碼有185吧!精緻的無框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樑上,絲毫無損於他那冷凝而精悍的英俊面容。
一個十足的成熟、穩重而有魅力的男人,跟兒時一樣,第一眼,就能攫取別人的眼光,自己卻猶不自知。
"你也變了。"卓立凡淡淡道。
"哦?哪裡變了?"聞曉很好奇的樣子。
"感覺。"
是的,感覺。
明明這么接近,但感覺卻好遙遠......
"你的話怎么這么深奧?"聞曉笑道,又從廚房中捧出一迭水果,"請吧。"
"謝謝。"卓立凡客氣地道謝,拿起一片蘋果。
"怎么了?"
察覺到對方那停留在自己臉上不肯離去的目光,他不禁停下手,"我臉上......有寫字嗎?"
"你以前......"聞曉靜靜看著他,笑容淡了下來,"從來不會對我客氣。"
"是嗎?"卓立凡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么。
氣氛瞬間沉默下來。
為了躲避著他的視線,他埋頭吃起水果。
歲月是有效的冷淡劑。
兒時要好得再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好友,數十年後再重逢,似乎已找不回當初的感覺。彷彿有無形的薄膜擋在兩人之間,雖然一直在找話題聊,但氣氛總是無法熱 絡起來。
卓立凡感到有點累,不禁按了按額角。
"累了嗎?那就早點休息吧。"
聞曉站起來,"浴室就在左前方,你先去洗個澡。我會在客廳裡給你準備好床,當然沒法跟你家裡相比,只能請你將就一下了。"
"謝謝。"
"你又跟我客氣了。"
看著眼前男子因不悅而微微彎起的嘴角,卓立凡只能抱以歉然的笑容。
* * *
夜深,人靜。
月光透過玻璃,照入室內。
......又是那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
歌聲持續在耳邊迴盪......一遍又一遍......是稚嫩的童音,不知何處傳來泥土清新的芳香。
三月。
記憶深處的三月。
草長鷹飛的三月。
風箏滿天的三月......
重重迭迭,都是那一個深深酒窩,清亮笑容的三月......
在客廳簡單床輔中酣睡的男子慄然驚起,按住胃部不停地喘氣,額角微泌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他環首四顧,才發現這不是夢境中的草地,狂亂的眼神漸漸安定下來。喘息良久,他披衣坐起,右手按住額角撫住散下的髮絲,左手按住隱隱作痛的胃部。
掙扎著走到完全陌生的廚房,輕手輕腳,盡量不驚動別人,倒了一杯溫水,直灌下去,稍稍緩解了疼痛。
走回客廳,經過他臥室房門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右手緩緩前伸,在即將觸及門把之際,停住。終於還是......縮回手,握緊雙拳,他轉過身來,一抬頭,便看到了月光。
一輪皎潔的彎月掛在天際,就像那人微笑時的酒窩。
說不出的朦朧與溫柔。
卓立凡靠在牆壁上,靜靜地看著月光,一動不動,彷彿已然癡了。堅硬的牆壁,冰涼的觸覺,一直滲透到肌膚裡層,觸及骨髓。
就是這么薄薄一道牆,隔開了,他和他。
愛一個人,明知會束縛了對方,也可以嗎?愛一個人,難道就可以籍以愛的名義,明知會傷害到對方,也要強迫他留在自己身邊嗎?
月色淡淡灑在他身上,溫柔而憂傷的光澤......
第三章
早上是被持續不斷的電鈴吵醒的。
一開門,一個陌生的清秀女孩站在門口,一見來人是個從未見過的高大男子,不禁吃了一驚。
難道按錯了門鈴?
女孩倒退一步,再次確認了一眼門牌號。
"請問聞曉在嗎?"她略帶遲疑地開口。
"他......"
卓立凡才吐出一個字,便被打斷。
"是小穎嗎?"
傳來聞曉的聲音,卓立凡與那女孩同時朝身後望去。微帶倦意的聞曉,一邊從臥室走出來,一邊輕輕打了個呵欠。
"今天正巧碰到一塊兒了,來,介紹一下......"聞曉走到兩人中間,說道,"這位是李穎,我的未婚妻。我們打算今年年底結婚。"
他笑道,右頰的酒窩更深了。
女孩顯見十分羞澀,微微抬頭看他一眼,便低下了頭,臉頰微微泛上動人的紅暈。
一剎那,卓立凡突然意識到。
聞曉比自己只小一歲,今年他已經二十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印象中十幾歲小鬼的模樣,早被歲月的流光沖洗得乾乾淨淨,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她怎么樣?"
廚房傳來弄早餐的聲響,聞曉朝卓立凡便了個眼色,輕聲俯在他耳邊道。
身子一下子僵住,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跟他說話。他的氣息有幾絲拂在臉頰,暖暖的。
"不錯。"
每天早上都跑到未婚夫家中為他準備早餐的女孩,一定會是個賢妻良母。
"真的?"聞曉定定看著他的眼神,樣子分外認真。
"真的。"卓立凡很誠懇地說道。
很不錯的女孩,真的。
沉默......
"我相信你,你的眼光一向不錯。"聞曉突然說了一句,迅速移開視線。
"吃飯了!"
賢惠的女主人繫著圍裙,笑吟吟地從廚房端出兩碟黃澄澄的煎蛋。
聞曉與李穎是共事,都就職於松湖小學,李穎教中文,聞曉則教歷史。兩人交往已經有三年之久,感情非常穩定,更是所有親朋好友眼中的模範未婚夫妻。
而且今年年底,兩人便打算正式舉行婚禮,將彼此三年的戀愛劃下一個圓滿的終點。
* * *
目送兩人相偕而去後,卓立凡也朝醫院方向走去。聞曉說得沒錯,醫院的確和他家很近,大概五分鐘的路程。
右手伸入褲袋,觸到家門鑰匙,是早上聞曉塞給他的。
雖說是深秋,陽光還是有點刺眼。
有微風,揚起的塵沙似乎要粘住喉嚨,胸口一陣陣緊窒,胃部也不舒服起來,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吧。
連續不斷地做夢,恐怕不是個好現象......
仰望父親二樓病房的窗口,他加快了腳步。
"今天你的氣色不錯,不過,千萬不要太激動了。"護士打過針、送完藥後,叮囑一聲,便輕聲離去。
瀰漫著濃重藥水氣味的病房內,只剩久未謀面的父子倆,略顯尷尬地沉默對視。
因為病情略有好轉,今天的卓子然並沒有帶著氧氣面罩,看上去令卓立凡安心不少。
"爸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帶你去美國,接受最好的治療。您不用擔心費用,我完全有這個能力!"卓立凡開口道,想爭取最後一線希望。
"您的病不能再拖了!"他再次強調,再沉靜如他,聲音也摻雜了一絲焦慮。
"別急別急,小凡。"
卓子然淡淡一笑,指指床邊,示意自己的兒子坐下來,"我們父子已經這么久沒有見面了,先坐下來好好聊聊吧。"
即使仍在病中,看上去如此蒼白憔悴,也無法將他那灑脫溫雅的氣質減去半分。
五十多歲的病重的男人,魅力仍是驚人。
"美國啊......"他含笑歎道:"一定是一個熱鬧非凡的花花世界。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去看一看啊......"
卓立凡沉默看著藥液自透明輸液管緩緩流下,再一滴一滴注入父親那骨瘦如柴的手臂。
"不過我還是更加喜歡這裡。安靜而簡樸,晚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而早上睜開眼就可以聽到鳥叫聲,就像世外桃源一樣......"
"可是......"
卓子然微笑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很沒出息,對不對?不過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你就不要再勉強我了吧。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他淡淡道。
卓立凡沉默了。
"現在是幾月份?"
"十月。"
"十月啊......豐收的季節呢!"
卓子然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聞到了嗎?"
"什么?"卓立凡不明白。
"稻田成熟的味道,麥穗散發的香氣,還有泥土的濕意......"卓子然睜開眼,"這些......都是在大城市感覺不到的。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不行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回來,我必須回來!"
"......"
"你其實也不喜歡大城市吧!"
溫柔的眼神固然滄桑,但滄桑中卻有著包容,有著理解,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有著最最深厚的感情。
"別人眼中的你,功成名就,高高在上,穿著打扮甚至舉止,都像是個典型的商界菁英。不過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目前的生活,這根本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對不對?"
"其實你最想要的生活便是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過一種寧靜的日子,薪水無須高,夠溫飽即可。平凡的理想啊......可同樣也是最不平凡的理想......"
溫柔的眼神也可以是一把劍,輕易地便刺了入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也同樣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兒子。
卓立凡狼狽地避開父親的視線。
"你母親呢?過得好嗎?"
"她嫁了一個加拿大華僑,現在正定居在溫哥華。"
"聽起來不錯的樣子。"
"繼父對她很不錯。"
"那么你呢?你不恨我嗎?雖然現在請求你的原諒未免太遲了一點。"
"不!"卓立凡肯定道。
卓子然輕聲笑了起來,削瘦的胸膛微微起伏。
"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跟以前一模一樣。真是令人不放心......"卓子然歎了口氣,"總是把什么包袱都放自己身上背,卻又什么都不說。表面上看起來這么精明強幹,實際上啊......"
"如果說這世上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就是你。"
"不用替我擔心,爸爸,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是嗎?"卓子然不語,半響,視線悄然落在兒子右手的小拇指上,"這個痕跡還在吧......"
卓立凡一驚,下意識地拳起右手。
"不用遮了,我早就看見了。"
緊緊盯住那輪廓英挺的側臉,卓子然的聲音宛若歎息。
"為什么不去治呢?其實小拇指的傷殘,可以治好的,對不對?是你想把它永遠留著吧。永遠地保留著這個痕跡,不是嗎?"
"......"卓立凡沉默著。
"昨天晚上,是住在他家嗎?"
"嗯。"
"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今天看到了他的未婚妻。"
"既然看到了......"看著兒子黯淡的眼神,卓子然的眸光帶著幾分憐意。"那就多少也替你自己打算一下吧。
"你可以永遠留住這個痕跡,但是,你永遠留不住一個人。"
"我知道。"卓立凡握住自己的右手,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重複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
並且比誰都清楚。
所以,請別再說了!
* * *
夜,漸漸黑了。
城郊的山谷,茅草叢生,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時弱時強的風聲在耳邊呼呼回嘯,有細細的雨滴,一絲絲飄到臉頰。
一片荒芫的景象,到處枝籐遍地,枯草漫野。現在的孩子,應該再也不會有到野外遊玩的閒趣了吧!藉著黯淡的天色,卓立凡穿過草叢,撥開荊棘,一步步向前走。
到底為什么要到這兒來?
一不留神,手背便被荊棘刮出道道傷痕,質地良好的西褲也早已慘不忍睹,被勾出道道漏紋。
他又似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不,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小男孩,雖然五官極其普通,卻有著可愛的令人不飲自醉的酒窩,和舒服的笑容。
兩個人在草地上不停地追逐,嬉戲,銀鈴般的笑聲一直在山谷中隱隱迴盪......甚至現在,都能在心裡聽到笑聲,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笑聲。
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那樣笑了?
時疾時緩地,他在雜草叢中走著,有時走得急,像突然找到了目標般向前狂奔起來,跑了一陣又止住腳步茫然四顧,搜尋著下一個目標,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下一個目標會是什么。
到處都是草,到處都是枯枝和荊棘,到底都是童年的記憶,可又跟這童年的記憶截然不同。
來來回回地、他反反覆覆地走......
有時他繞了一圈,發覺自己又繞回了原點。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宮,一彎又一彎,一道又一道,一折套著一折......折來折去,兜來轉去,很容易就會迷失。
越走越深,越走越遠,卻也越走越沒有盡頭。就像在無限悠遠的歲月時空中穿梭,歲月裡的記憶,總能穿越無限,不管走到哪裡,始終都能記得起來......
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還是回到原點。
夜,真的完全黑了。
而他,還沒有找到方向
* * *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回到聞曉家中。
抬頭仰望,二樓從左往右數第一個窗口,亮著昏黃的燈光。一盞燈光,就可以一直溫暖到心底。
他在家!
家,一個多么平凡,卻又極其不平凡的字眼,那是他窮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夢想。
"我回來了。"
渾身猶如落湯雞般的卓立凡,對著打開房門的聞曉,淡淡一笑。
"你的手!"
眼尖的聞曉一眼便看見他鮮血淋漓的手掌,大驚失色。
溫和的人表現出意外的強勢。不由分說地硬拉著卓立凡去洗淨手掌,翻箱倒櫃地找出藥片,然後又一陣亂翻,找出針來一根根挑出刺入掌心的尖刺。
"你到底去哪裡了?我還去醫院找過你。為什么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隨便轉了轉,不小心摔了一跤。"卓立凡淡淡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聞曉似乎相信了這個藉口。
"別動!"他抓緊他紅腫的掌心,將它平攤放在自己的膝蓋,然後緊緊挨著他坐在沙發上。
"李穎呢?不來幫你做晚飯?"
"她媽媽最近病了,所以晚上很少過來。"
針尖輕輕撥動,尖刺的頭便露了出來,聞曉屏住呼吸,以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撥了出來。
傷口滲出些許血絲。
"痛嗎?"他皺眉看著卓立凡。
卓立凡搖搖頭,臉上雖然仍是沒有什么表情,心卻開始變得柔軟......
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含淚捧著他的掌心,嚎啕大哭,彷彿被刺扎的,倒像是他。
"有時真懷疑你這個人是不是鐵打的,從來也不叫苦叫痛,也從來沒有什么特別起伏的表情。難道你就這樣子去做生意,不怕客戶都被你嚇跑了?"聞曉打趣道。
"我不負責客戶部的工作,我只做數據分析。"
客戶部,那是高俊的工作。
"真是個怪人。"
聞曉看著他,突然歎了口氣。撥好刺後,剪下紗布,他一圈圈將它輕輕纏在他的右手上。
突然,他的動作停止了。
"這個......"
他突然撫上卓立凡右手那蜷曲的小拇指。一陣尖銳的痛楚,突然掠過卓立凡的胸口,他猛地揮開他的手。
"怎么了?"對方無辜地看著他,茫然不解。
"沒事......沒事......"
他是怎么了?卓立凡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這個痕跡,現在還沒有癒合嗎?"聞曉深深地看著他。
"說起這都怪我。要不時當年我那么任性,你也不會受傷。如果當初不是你救我,我很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都是我不好,才害你小拇指傷殘......"
充滿內疚的神情,眼睛有點濕潤。有晶亮晶亮的淚花,在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眸,一閃一閃。
平凡的臉龐一下子生動起來,柔軟的嘴角微微上翹,清美而柔和。
記憶如潮似浪,洶湧而來。
胃部一陣痙攣,卓立凡俯下身子。
"怎么了?"
"胃......疼......"
從胃部傳來一陣一陣,刀絞般的痛楚。
"你有帶胃藥嗎?放在哪裡?我幫你去找。"聞曉手忙腳亂,想站起身來。
"別......"卓立凡拉住他,"讓我靠一會兒就好。"
"你有這么嚴重的胃病,怎么不早說?"聞曉一動不敢動。
卓立凡此刻正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他能感覺他全身在微微發抖,是因為疼痛嗎?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隱忍,什么都不說。明明疼成這樣,卻連一點呻吟都聽不到,真是個總喜歡自找苦吃的傢伙!
"這裡疼?"
他伸出手按在他的胃部,彷彿是一隻帶有魔力的手掌,一股暖流傳來,疼痛奇跡般地緩減了。
距離這么近,卓立凡可以聞到他頭髮上傳來的香味。
很清淡,很好聞。
猜得沒錯的話,他應該剛剛沐浴過。
他靠在他肩膀上,額頭貼在他溫熱的頸部,靜靜聽著他的呼吸聲......然後,他閉上眼睛,心裡默默貪戀著那久違了的幸福......
久違了......
幸福......
第四章
不知不覺,已經在聞曉家住了一個星期。
卓立凡每天都去醫院探望父親,時常連晚上也呆在醫院。而聞曉白天工作,晚上也通常會去未婚妻的家中陪伴她,順便照看未來的岳母大人。因此兩人的交集並不多。見面的時候通常是在早上,一起吃過早餐後,便各自東西。
"什么事?"
看著聞曉專注地看著一張卡片,他不禁問道。
"同學會的邀請函。"聞曉打開一早便投入家中的信封,道:"今晚八點,一起去好嗎?"
"我要陪爸爸。"
"伯父的病情最近已經穩定了許多,你就去放鬆一下好了。見見老同學,大家都經常談到你呢!去嘛!"
看著聞曉企盼的眼神,卓立凡無法堅持說出拒絕的字眼。
同學會在鎮中心一家裝修還頗為淡雅的酒吧舉行。
卓立凡是從醫院探望完父親後才去的。
一入門口,只見三三兩兩,已坐得差不多了。都是些陌生的臉孔,在每桌淡淡燭火照映下,談笑風生。
一桌一桌看過去,卓立凡緩緩往前走。
"卓立凡!"左前方角落裡的一桌,聞曉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對不起,來晚了。"
目光所及,聞曉身邊依偎著一道小鳥依人般纖細的身影,在燈光下略得益發嬌小。
那道嬌小的身影露出羞澀的笑意,朝他打招呼。他微一點頭,心裡卻有一絲隱隱的後悔。
不過既然來了,他也只能泰然坐下。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的卓大帥哥終於來了。"還有一位坐在旁邊的男子朗聲笑道,給他拿了一把椅子。
"不認識了?這是趙學之!從小也是跟我們一塊兒玩大的,還都是國一時的同班同學呢!"聞曉道。
"人家現在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記得我們這些小人物。"名叫趙學之的男子,嘴角微微流露出諷刺般的笑意。
"你是矮冬瓜。"
卓立凡說出他的外號,面不改色。
"什么?可惡!人家現在已經長到一米七八了!"那男子大叫起來,眼中卻隱隱流露出溫和的笑意。
初見面時陌生的隔膜無形地消退了。
"還不是比我矮。"
看著對方一臉快要噴火的樣子,卓立凡只是淡淡一笑,"有煙嗎?"
"我可沒有你抽慣的那種高檔煙!"趙學之叫道。
卓立凡不理他,逕自從桌上的一包香煙中抽出了一根。
"以前我沒見過你抽煙,你會抽嗎?"聞曉好奇地問道。
"戒了,不過......"卓立凡深深吸一口煙。
有些東西,是怎么戒也戒不掉的。
"真拿你沒辦法,還是一臉跩得要死的樣子。"
趙學之嘟囔著,轉過臉對聞曉道:"喂,你怎么可以忍受這么可惡的傢伙住在你家裡?"
"卓立凡其實很溫柔的!才不像你,一喝醉就往別人家裡亂跑,上次你還把我家給吐了一地!"
"好好,被你打敗了。反正不管怎么樣,你都會維護他。"趙學之無奈地攤開手。
他正好坐在卓立凡與聞曉之間,此刻又忙得不亦樂乎般地以手肘碰一下卓立凡的手臂。
"喂,聽說你現在已是腰纏萬貫,呼風喚雨,出入都有寶馬接送,辦公樓就有一百多層......"
"今天我請客。"
一句話,堵住了趙學之隨後那些濤濤不絕的廢話。
"好!有氣魄!"
趙學之一掌拍在卓立凡肩上。
"大家聽好了!"趙學之拿著酒杯站起來,朗聲道:"今天的賬單由我們衣錦還鄉的卓立凡大帥哥付,來,為我們出手最大方卓先生乾一杯!"
酒吧內響起響亮的呼哨聲與喝彩聲......
卓立凡只是靜靜抽煙,煙霧中的臉龐更顯深遂,深不可測。
"矮冬瓜,不准你欺負他,他才到這裡沒幾天。"聞曉看不下去了。
"哎!我欺負他管你什么事啊,好像也輪不到你來管吧!"
"他住在我家,我當然要盡地主之誼!"聞曉理直氣壯地說道。
"噢......我知道了......"
趙學之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用手指不斷點著聞曉,以無比曖昧的口氣說道:"你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對他癡心一片,難怪啊難怪......你會這么維護他!"
"你在說些什么!"聞曉哭笑不得。
"小穎,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難道你就這么放心家裡住一個情敵?"趙學之轉過身,對一直偎在聞曉身旁的李穎說道:"別說我沒提醒你,他們倆小時可是同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死黨!好得蜜裡調油一樣!小時候總能看到聞曉一顛一顛地追在卓立凡身後,大叫著等等我,我要當你的新娘,你一定要娶我......"
後一句,趙學之模枋著童音,繪聲繪色地學了起來。
"真的嗎?我可從來沒聽你提過!"李穎喀喀地笑得花枝亂顫,邊笑邊問滿臉漲紅的聞曉。
她當然以為這只是個笑話。
"當然是真的!小時候的聞曉很可愛呢!瘦瘦小小的樣子,一雙大眼睛總是濕濕的感覺,還有酒窩,我們都很喜歡欺負他。不過在卓立凡面前就不敢了,否則他可是會跟我們拚命的!"
"他們那時是鄰居,每天都一塊兒上學,形影不離。我還記得我跟一幫男生經常跟在你們背後取笑,男生愛男生,男生嫁男生。然後他就會委屈地哇得一聲大哭起來,而卓立凡就會板著一張臉衝過來......"
"後來呢?"李穎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當然......"
趙學之挺直脖子,又縮了回去。
"當然是我們逃得飛快,誰敢跟卓立凡對著幹?他那時又高又壯,是班長兼體育委員,成績又好,全校有名!不過聞曉就差多了,唉,沒辦法,腦子笨嘛!聽說卓立凡每晚都給他惡補,但補來補去,也不過勉強及格而已......"
"長舌婦!有完沒完!"聞曉笑著罵道,扔過一把爆米花。
"說實在的,你們兩個天天住在一起,真的沒有擦出昔日愛的火花?"趙學之朝聞曉眨眨眼。
"擦你個頭......"
這下是毫不客氣的上勾拳。
看著打鬧成一團的兩個大男人,就像兩個調皮的孩子一樣,李穎不禁又笑成一團。無意一抬頭,對面,淡淡燭光下,有一雙眼眸。
那眼眸藏在鏡框後面,隔著濃濃的煙霧,閃著微微的光,靜靜看著那兩人,似乎又透過這兩人,在看著其它什么東西。
分不清是眼眸裡的光彩,還是燭光倒映在鏡片後的反光。淡然若水,薄薄地、輕輕地、蕩漾著一陣情緒。
那種情緒,有一個名字,叫做--
憂鬱。
她的笑容微微淡下來。
熱鬧的聚會,喧嘩的場所,不甘寂寞的流行樂,談笑風生的人群......她不知道,為什么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這個總是沉默著,看不出什么情緒的成熟男人,明明已經功成名就的令人羨慕的擁有一切的男人,為什么,此刻,看起來如此憂鬱?
夜深,燈光漸熄。
人流漸漸散去。
空曠的街燈拖出三個人的身影。
一個高大,一個略矮,一個嬌小。高大的步伐沉穩,走在一邊。嬌小的緊緊扶著略矮的男子身影,腳步微顯凌亂。
"我沒醉,真的......"聞曉笑著對李穎道:"只是頭有點暈而已。"
"都叫你不要喝那么多了......"李穎低聲埋怨道。
"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留下來陪我,好不好?"聞曉親密地摟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低聲道。
卓立凡猛地回過來看他一眼,又立即把視線調遠。
燈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不行,我跟媽媽說好了,今晚會回去。再說她這幾天身體一直不舒服,我要好好照看她。"
"可是......人家會寂寞嘛......"
喝多的男人,往往會像個任性的孩子。
"有思翔陪你呀!"李穎朝一旁的男子微笑道。卓立凡雖然不說話時氣勢很嚇人,但她就是有沒由來的信賴感。
"那不同啊......"聞曉嘟囔著:"早知道我就應該早點把你娶過來。"
"別說傻話,讓思翔笑話。"李穎柔聲道。
卓立凡看著相偎相依的兩人,淡淡微笑。
他除了這樣笑以外,還能再做些什么?
人生如果是一齣戲,他願意就這樣一生背負面具,將胸腔內蠢蠢欲動的掙扎,全部以水泥封築,深埋到黑不見底的谷底。
將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甚至,連自己都可欺騙。
"卓立凡......"聞曉轉過身朝他嘻嘻笑道,"我們結婚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參加婚禮,我要你當我的伴郎。"
"聞曉,人家很忙的。"李穎勸道。
"我不管,你一定要來!"
有時根本無法跟喝醉的人講道理。
"好。"卓立凡靜靜道。
"那你呢?"聞曉笑嘻嘻地指著他,"古人云:來而不往非禮也。什么時候我也能喝到你的喜酒啊?"
"我?"卓立凡苦笑。
"喂,不要告訴我你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吧!那你有時候經常半夜三更打電話是打給誰呢?"
他真的喝多了,眼睛都有點發直。
"他是個很任性的傢伙,不過有時也很可愛。"
"我就知道......"聞曉低聲道:"那她一定非常漂亮?"
"是的,他非常漂亮。"
高俊是他見過的所有人中,包括男女,最漂亮的一個。可是,再漂亮,也比不上他心目的那個人。
十三年來,一直在他心裡的那個人。
那個人,非常普通,非常平凡,一點也不漂亮。可是他就這么一直牢牢地駐在他心底。
穩如盤石。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他的痕跡擦去,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
"小穎,我想好了。"聞曉一把摟住李穎的細腰,俯在她肩頭大聲說道:"我打算結婚旅行,既熱鬧又可以省去一大筆沒有必要的開支。你想去哪裡?加拿大,歐洲,澳大利亞,還是東南亞?"
對方在隨心所欲地炫耀著人生大計。如果此刻耳聾聲啞,聽不見,也不用說,該有多好?
美麗的月色像枯萎的夜菊,片片凋零,連一點痕跡都不留。
"聞曉,這個我們以後再慢慢談吧。"恍恍惚惚中,他聽到李穎象哄小孩子般輕柔的聲音。
"不行,如果真的要旅行結婚的話,要趕快訂下來才行,要不然就搶不到機票了。"
"我有個朋友在澳大利亞......"卓立凡緩緩開口道:"到時我給他打個電話,他自然會照顧你們的。你們不是打算今年年底舉行婚禮嗎?那時澳大利亞正處夏季,風景宜人,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也可以幫你們買到最優惠的機票和住宿,如果你們信得過我的話。"卓立凡看著聞曉。
"真的?那太感謝你了!"李穎笑靨如花。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住宅樓前。
"我家到了。謝謝你們送我回家。" 李穎微笑著將聞曉交給卓立凡,"他就麻煩你了。"
"不客氣。"
卓立凡扶住聞曉的肩膀。伴隨著清脆的高跟鞋撞擊聲,嬌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樓道盡頭。
三個,這是一個完美的數字。
三個人演出一場戲,正正好好。你插一段,我諢一科,他點一句。既不張揚,又不過份;既可放鬆情緒,又能夠隱藏心事。多一個則太喧嘩,少一個則少冷清。而當一個離去後,剩下的兩個,便立即不自在起來。
聞曉已經挺直了身子,與卓立凡稍稍分開。雖然腳步仍是有點虛浮,但他至少還能辨清方向。卓立凡則沉默地不斷抽煙,吸一口,吐出來,再吸一口,再吐出......
"她很好,跟你很配。"難得由卓立凡開口打破沉默。
"是啊。當初我追她,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呢!"聞曉清咳一聲,說道。
少了一個點綴,氛圍便一下子客氣起來。
"恭喜你!"很真誠的口吻。
"有空把你那位也帶來給我看看吧!讓我見識一下,是怎樣傾城傾國的大美人,才能俘獲我們卓大酷哥的心,哈哈。"
也許覺得有點古怪,聞曉試著活躍一下他們之間的氣氛。誰知弄巧成拙,氣氛反而顯得更古怪。
卓立凡不語,卻停下了沉重的腳步。
安靜地、平靜地,寧靜地......沒有波動,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卻又遠遠勝過千言萬語......
他緩緩轉過臉,無比專心地看著他,那神情就像月下的花兒仰頭看著天邊的月亮。
受他的眼神所震懾,聞曉一句話也說不出,除了傻傻地回望他。
他們之間有距離,隔著空氣,隔著夜風,還隔著天際一輪皎潔的月亮。銀色月華冷淡似水,又如輕紗般輔瀉大地......
四週一片剔透玲瓏,如雪冰清,如玉透明。只剩下兩雙同樣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輝。
"你忘了嗎?"
低沉的聲音像一支突然在午夜街頭獨奏的小提琴,悠悠然,自無限的遠方輕輕傳來......
"以前你總是追著我,要當我的新娘。
"你一直吵著要嫁給我,如果我不答應,你就會當場大哭起來。"
記憶無限遠呵......
穿越時空,穿越夢境,穿越他那長長的心事。在美麗的月光中,一切都變得如此透明。
......如果真的治不好,我就嫁給你,當你的新娘,好不好?
......笨蛋!你是男生,怎么可以當新娘?
......男生為什么不能當新娘?人家要當你的新娘啦!好不好嘛......
......你這樣哭很醜哎,當心再哭我就不要你了。
那些,珍藏在心裡最寶貴的記憶,到底可以走多遠?
"是嗎?我真的有那么傻?"聞曉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嘩......"一聲,有什么東西,在心裡打破了。
卓立凡渾身一震,自夢幻中清醒過來。
誰跟誰,曾經青梅竹馬;誰跟誰,自小便兩小無猜;誰跟誰,曾經許下諾言、一生與共;可是漫長的十三年過後,又有誰會記得誰?
"是的,我們都很傻。"他說道,繼續往前走。
往前走,沒有回憶,不再回頭。
他必須一個人往前走。
* * *
"喂,等等我!"
聞曉快步追上去。
傢伙到底在搞什么!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天,然後又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又莫名其妙地拔腿就走!
一切根本都是莫名其妙!
"喂,別走那么快,好不好?"
他再次叫道,此時恰好到一個十字拐口,他根本沒有仔細看路面狀況,便逕自往前追。
眼角感受到車燈的強烈光束,卓立凡猛地回頭一看,心臟幾乎僵停!
一輛貨車呼嘯而來,正衝向站在路中的聞曉!
"小心!"
他大吼一聲,猛地朝他衝過去,一把將他撲倒,奮力一滾。
貨車飛速從耳邊擦過,強勁的風聲伴隨著細小的沙石,猛地崩到臉頰,一陣火辣辣地疼。
但這都沒什么。他抱住懷中的身軀,緊緊地抱住,緊得幾乎要嵌入自己的胸膛中。生怕一鬆手,他就會自他懷中消失。
寂靜的夜空,冰涼的路面。
兩個男人,緊緊地臥貼於午夜的街頭。
"你怎么樣?"好半天,他才鬆開他,慢慢坐起來。
急劇起伏的胸膛稍稍平緩下來。
"怎么不說話?有沒有哪裡受傷?"
看他低頭不語的樣子,他一子著急起來,雙手撫摸著他的全身。渾然沒有意識到,他雖然沒有再把他壓倒在地上,卻仍是坐在地上,將他圈在懷中,兩個人無比曖昧地貼在一起。
"我沒事,但是你的臉......"微涼的雙手撫上他的左顴骨,聞曉皺眉看著他,"有血絲......還有......眼鏡也碎了。"
已被摔壞的眼鏡,很難看地躺在路面。
"沒關係。"
他的近視的度數並不深,對日常視覺並無太大障礙。
一切都無所謂,只要他沒事。
"不過這樣看起來,倒更像小時候的你。"
聞曉上下打量著他。取下眼鏡的卓立凡,的確跟平時看起來有很大不同,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你好像一幅嚇壞的樣子......"
聞曉靜靜地凝視他半晌,忽然俯過身,主動地靠入他胸膛,將自己的右手放入他的左手掌心。
"你一直在發抖。"
低柔的聲音宛若歎息。
卓立凡一下子握緊那柔軟的手掌,就像抓住飄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溫柔的抱擁,在黯淡的街燈下,在深秋的午夜中。
沒有一個行人,只有他和他。
熟悉而親密的味道,熟悉而親密的觸覺......
"你笑什么?"
感覺埋入自己胸膛的男子那微微抖動的雙肩,和沉悶的聲音,卓立凡不禁問道。
好半晌,抖動平靜下來。聞曉終於抬起頭來,臉上卻沒了絲毫笑意。
"你又在玩弄我嗎?"
聞曉直直看著他,彷彿要自他的雙眼,看透他的靈魂。
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得剖開眼前這個男人的心臟,把他的心親手挖出來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一開始就是一臉冷冰冰若無其事的樣子,為什么現在又緊張得要死?"他開始責問他。
沈默半晌,卓立凡才輕輕說道:"我一直很關心你。"
他的內心深處,開始隱隱作痛。
"關心我?"嘴角露出又苦又澀的笑意,"你他媽的簡直是在放屁!"聞曉一把把他推開,猛地站了起來。
兩簇清亮鮮艷的火苗,在眼眸深處熊熊燃燒。
黎明前的黑暗,夜,格外清冷。
"什么事都有個限度!卓立凡!"聞曉握緊雙拳,"為什么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嗎?
"當初是你不守信用!是你說話不算話!是你先拋棄的我!是你一聲不吭就離開了我!
"這一切,難道不都是你做的嗎?當初走得那樣決絕,現在為什么又要回來?為什么!"
每一句每一字,都像一塊塊從崖頂滾落的巨石。
重音不絕,火星四測......
卓立凡看著完全爆發的聞曉,無言以對。除了沉默,他無法有任何回應。
聞曉一下子洩了氣,"誰能告訴我,到底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你要突然離開我?
"我們明明都已經那么好了,但是,為什么當初你會突然拉著一個女生,還對我說她是你的女朋友。
"在你走那天,我們雖然吵了一架,我一氣之下說了討厭你,但第二天我就後悔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後來我來找你,卻發現你已經坐上車走了,我一直追一直追,卻怎么也追不上,還摔了一跤,然後我又哭了整整一天。
"本來我還以為你是在跟我開玩笑,一切都不是真的。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你又會笑著站在門口跟我打招呼,然後我們跟以前一樣,一起去上學。後來我終於意識到你是真的走了,而且不會再回來。我一直很傷心,哭了好久,才接受你不在這個事實。"
聞曉深深看著眼前的男人,淚花在眼眶微微打轉。
"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比以前可要堅強多了,也不再是一天到晚跟在你屁股後面跑的小孩。你再怎么對我冷淡也可以,我完全可以承受......"
聲音漸漸低下去,夾雜著幾乎細不可聞的啜泣聲。
說到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么。只是彼然地張著嘴,吐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一些曾經在記憶中反反覆覆折磨過他,打擊過他的零星碎片;那些既傷害自己,又傷害他,最終搞得兩敗俱傷的話語。
不該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
好不容易才再次見到他,就算彼此掩耳盜鈴,假裝是好朋友也可以,反正他已經裝了這么久,只是不要這樣!
悔恨一下湧上心頭,他猛然閉上嘴,卻閉不緊自己的情緒,也管不住自己的淚水。
有熟悉的氣息漸漸移近......
一雙粗糙的大掌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抹去他滿臉的淚痕。
他渾身僵硬,屏息一動不動。
期待著、默認著、等待著......他的臉朝他越來越近,英挺凝肅的線條,深遂沉靜的雙眸......他聞到他吐息之間傳來的淡淡煙草味......
心臟緊張得快要停止跳動了!
雙眼緩緩閉上......
就在卓立凡俯下身之際,眼前突然掠過無數張臉龐,母親那大吵大鬧的漲紅的臉,父親那消瘦蒼白、奄奄一息的臉龐,那骨瘦如柴的軀幹,他童年那可愛的笑臉,追著自己跑時不屈的倔強表情,盈盈含淚的雙眸......
心頭一陣刺痛,猶如被小貓的利爪狠狠撓過。他偏過臉,與他柔軟的嘴唇只有半咫之距。
他與他錯肩而過。
"對不起。"
伴隨著自風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和離去的腳步,聞曉緩緩睜開眼。眼前的男人已然走遠。
夜燈照在他身上,拖出長長的陰影。
他無聲地看著那背影,一咬牙,跟了上去。卻沒有走在他身邊,始終隔了一點距離。
只是這么一點點距離,卻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第五章
他好想嘗,品嚐他那柔軟的嘴唇,品嚐他的味道。
十三年前,他也曾經品嚐過,他那柔軟的嘴唇,他的滋味,年少的、清純的、柔美的味道。
那年夏天,他永生都難以忘懷的夏天。童年的蟬鳴是那么響亮,一直殘留在內心深處。
炎炎夏日,微風送爽。
卓立凡,十四歲,聞曉,十三歲。
松湖小學,門衛室。
"快跑快跑......"
兩個男孩飛快地從空無一人的門衛室跑出,一邊東張西望,一邊飛也似地跑出校門。
竄上校門左側的被無數腳印踩出的一條人為小徑,互相扶持著穿過鐵絲網,一溜煙往上跑,不一會了,就爬到了山頂。
極目四望,山下一排排密密麻麻,儘是綠油油的茶樹。
"快拿出來。"
聞曉興奮地從書包中拿出自無人看管的門衛室中順手牽羊"偷"來的一瓶啤酒,咧開嘴笑道,"打得開嗎?"
"看我的。"
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頎長高度的卓立凡,將啤酒蓋擱在石塊上,面不改色地以手掌用力一啪,瓶蓋應聲而落。
"好厲害!"聞曉一邊拍手,一邊搶過去喝了一口,"哇,好苦!"
他將啤酒猛地吐了出來,皺著一張小臉道:"還是可樂好喝。"
"幼稚!"下了一個定語,卓立凡仰脖灌下一大口。
姿勢又酷又帥,看得聞曉兩眼發直。
"我也要喝......讓我喝嘛......"
你來我往,不過幾下,瓶底就見空了。
聞曉的雙頰已然泛紅,卓立凡雖然還是很鎮定,但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男孩,一瓶下來,雖然是啤酒,也微有薄醉。
歡叫著衝入茶山中,一下撲在蒼鬱的茶樹上,聞曉象只小貓般打了個滾,然後伸展四肢躺在修剪得如毛毯般平整的茶叢中。
孩子的重量畢竟有限,茶叢雖然癱倒下去一片,但還是象張水床般將兩人晃悠悠地托起。
滿鼻都是茶葉芬芳的清香。
"你喜歡她嗎?"
"誰?"卓立凡轉過臉,透過枝叢看著聞曉的側臉。
"叫什么......張可欣的,就是那個一天到晚追著你的校花,你不討厭吧。"聞曉翻過身,壓在卓立凡身上。
"沒印象,誰會記得啊。"卓立凡皺皺眉頭道。
"說謊!"雖然心裡甜甜的,但嘴上仍不肯饒人。
"你明明一直盯著她看,還經常跟她說話。"
"沒有的事。"卓立凡斷然否認。
"老實交待,你到底喜歡誰?"聞曉用力戳著卓立凡的胸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
"我都快被煩死了,那些女生見你和我比較要好,她們不敢直接來找你,就一天到晚纏著我不停地問你的事情,真是有夠八婆,哼!"
越想越氣,戳得越用力。
"你在吃醋嗎?"卓立凡微笑著抓住他的手指。
"我才懶得吃她們的醋!"聞曉漲紅了臉,可愛極了。
"我喜歡的人啊......"卓立凡慢悠悠地說道:"是一個很令人討厭的小鬼,經常威脅如果不答應就一直哭給我看的討厭鬼。"
"嘿嘿......"聞曉傻傻地笑著,酒氣全噴到他臉上。
"我喜歡你......"
他覺得有點頭暈,就乾脆整個人都趴在卓立凡身上。他的胸膛好結實,按一按還有彈性,隨著呼吸一上一下起伏著......他把小臉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在那裡蹭呀蹭,覺得好舒服。
"看到那些女生來找你說話,我心裡就好嫉妒。以後不准你跟那些女生講話,連笑一下也不行。"
一邊惡狠狠地說著,一邊留戀地再蹭幾下他的胸膛。
"我也喜歡你。"
卓立凡輕輕道,抱緊他,他柔軟的頭髮拂在他的頸部,有幾絲掠過鼻尖,麻麻癢癢的,好想打噴嚏,但他忍住不動。
清風、鳥語、茶香,還有......那透過茶葉看上去嫩綠色的太陽。好舒服,全身都快飄浮起來的感覺,像是在天堂裡飛翔。
"你打過波兒嗎?"
良久良久,聞曉突然抬頭來,看著卓立凡道。
"打波?"
"就是親嘴啦!KISS!電視上經常演的呀!"
"沒有。"
"我也沒有。"
"那......"聞曉偷眼看著他,"你想嗎?"
"想。"卓立凡盯著他。
"那你想不想吻我?"
"想!"
"那......"聞曉一咬嘴唇,"那你就吻好了。"
說罷,他便以壯士斷腕的悲壯心情,猛地閉上眼睛。
對方只是閉上眼睛,一副任由他宰割的模樣。那么,該如何下手呢?難題落在了卓立凡身上。
很顯然,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四歲,兩個都是白紙,沒有絲毫經驗。口好幹,他嚥了一口唾沫,微微撐起身子。
該怎么吻呢?
就像電視裡演的那樣!
拚命調動一切他在電視中看來的談情說愛的畫面,他屏住呼吸,胸膛上下起伏,一點一點地湊近他那吹彈欲破般的柔嫩臉頰。
"好癢......"聞曉突然睜開眼,笑了起來。
原來是他的頭髮拂到他的臉頰。
卓立凡卻發覺他聲音裡的顫抖,才明白他是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比他還要緊張。
這點認知讓他稍稍感覺輕鬆了一點。
對準目標,他把自己的嘴唇迭到他嘴唇上,先舔了一下,見他閉著眼睛,沒有拒絕,他膽子大了點,又深入了舔了進去,卻意外地碰到了他的牙齒。
"好癢......"聞曉又輕叫道。
這次他是真的癢,因為他溫熱的舌尖在他唇上游移,就像小螞蟻在爬一樣。
他一張嘴笑,卻令他的舌尖無意中滑了進去,雙方舌尖相觸,兩個同時一震,彷彿被電流擊過一般。
兩人都吃了一驚,卻又有些領悟了原理,原來是這樣的!
於是兩人同時張口嘴,這下卓立凡的整個舌頭都毫不客氣地探了進去,遵循著本能的感官召喚,雖然那時候還根本不懂這種感官召喚便是"快感"。
像所有純真的孩童一樣,永遠只忠實於自己最原始的反應。
他的輕佻著他的,追逐著他的,漸漸熟稔了之後,他用力捲住他的,像舔一顆柔糖一樣舔著,不停吮吸著......
兩人忘情地滾躺在茶叢中,不知吻了多久,只覺滿嘴都是對方的味道,整個口腔都充滿彼此的唾液,感覺好甜蜜。
吻累了,就稍稍停下休息,互視著輕笑,然後繼續接吻......一直吻到天黑,兩個人才手牽手,意猶未盡地回家。
那年夏天,他一生中最難忘的夏天。多么美麗的夏天,可惜它已經過去,而且以後也永遠不會再有。
但他會記住,永遠記住--他品嚐過他嘴唇的味道。他擁抱過他,抱著他纖細的身子,吻著他柔軟的紅唇,在那雙清亮得幾乎能滴出水來的眼眸,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時他的心裡是滿溢滿溢、幾乎要流淌出來的甘甜和幸福。
曾經,他是多么幸福!
* * *
固執的鈴聲,在室內一遍又一遍地迴盪。沒有人接聽,現在是凌晨五點。
終於......
"卓立凡,是哪位?"
簡潔意駭的回應,一位滿臉倦容的男子拎起話筒。
"什么?"他臉色大變,"好,我馬上來。"
迅速穿上衣服,拿起皮夾及行動電話,衝到門口,卓立凡又突然回身,靜靜走到臥室前,推開門。
臥室的床上,被褥微微隆起,黎明的曙光微微照在他的臉上,一付熟得很沉的樣子。
他盡可能不發出一絲聲音地關上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松湖醫院,加護病房。
氣氛緊張而凝重。
示波器上跳動著微微的心臟電波,幽綠的光芒昭示著一個生命的延續。醫生、護士來往穿稜,不停地以各種儀器在病人身上注射著什么。
天色漸漸泛白,雲層的頂端躍升出一道紅霞。
"我給他打了一針,還可以撐一些時候,好好把握時間吧。"最終,主治醫生以遺憾的口吻說道,同情地拍了拍卓立凡的肩膀。
護士們紛紛撤去,最終只剩下他,和他的父親。
卓立凡默默凝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天一天地,死神以驚人的速度吞噬著他的身軀。
黑色的陰影已然罩上了他瘦骨嶙峋的臉頰,與雪白的床單形成強烈對比。
難道,再怎么掙扎,也掙不脫命運最終的宿命?
"一個好長的夢......"
卓子然微微睜開眼,視線與他相對,淡淡一笑,"我差點還以為自己再也醒不來了呢!"
"你醒了,爸爸。"卓立凡坐到他身邊,眼眸深處藏著憂鬱,眼角眉梢透出濃重的倦意。
好不容易才見面,難道,又要馬上失去了嗎?
"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很沒精神的樣子。"
卓子然以慈祥而淡然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兒子。
"我很好。"卓立凡笑道。
"在我面前,就不用掩飾了吧。"
卓子然歎道:"你其實一直都不快樂,我看得出來。"
"......"
"如果能夠跟他在一起,可能你會多少快樂一些吧,唉,也許當初我真的不該干涉你們。"
卓子然欲坐起來,卓立凡連忙給他墊好枕頭。
"雖然我愛的也是男人,還為了他拋棄你們母子。但正因為我受過這種痛苦,那種嘗盡他人白眼的生活,所以才不希望你走上一條我的老路。小凡,不會怪我吧!"
"不會,你也是為了我們好。"卓立凡搖搖頭。
"你向來都是那么孝順,那么聽話。其實我一直很後悔,為什么要干涉你們倆的事情?明明知道你那么喜歡他,他那時也很喜歡你,卻硬要叫你離開他。"
"不,爸爸。"卓立凡深深看著他,"你說得沒有錯,我不應該拖他下水。"
"小時候,我不理解,不明白為什么你一直跟媽媽爭吵,為什么你們都看起來那么痛苦,尤其是你。雖然那時我年紀還小,但我能感受到,你其實非常非常難過,你甚至從來沒有開心地笑過一次。"
他的眼光轉向窗外,那道紅霞已然映紅了天邊的雲朵,紅日即將噴薄而出,一片盎然的生機。
"現在我明白了,這是一條不歸路,因為你愛上的,是你不該愛的人。
"你和他,將會沒有明天。"
萬丈金光,紅日噴薄而出,宣告新一天的來臨。
他和他,也同樣沒有明天!
怎能忍心讓他痛苦?所有的苦難只應出現在他一個人的夢境中,反反覆覆!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爸爸,我們去美國吧!"
"傻孩子!"卓子然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不過......不要太執著。沒有什么能夠長久,感情尤其如此。
"當初不顧一切跟他走的時候,雖然也想過自己很可能會被他無情地拋棄了,不過我還是不後悔,但是下輩子,我也絕不會這樣做。
"沒有什么能夠真正天長地久,更不用說同性間的愛情了......"
卓子然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試著放下一些包袱吧,還有,可以的話,去把小拇指治好吧,不要再保留這個痕跡了......
"不要再呆在這裡,也不要再回來,好好找一個人去愛,或者接受一個愛你的人......
"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希望小凡,你能夠幸福。"
幸福--一個多么幸福的字眼。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
難道幸福不是幻覺?
幻想著他仍如當初一樣,躺在自己的臂彎,兩個人開懷地相對而笑,卻全然不知究竟是為了什么而笑。
如果真有過幸福,那幸福也只是一剎那掠過的片斷。一塊一塊的碎片記載著每個閃光的瞬間,在無數個漆黑的夜晚,照亮他靈魂深處的空虛,卻在夢醒的時候,如泡沫般消失於無形中。
曾經,他真的是在他懷中啊!
這--不是幻覺!
"好的,爸爸。"
強仰心中的酸楚,卓立凡回報以自己的父親同樣淡然的微笑。
父子倆心意相通,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看窗外變幻無數的美麗雲朵,和那被紅日渲染得分外活潑的景物。
松湖鎮深秋的黎明,是一個靈性的黎明。
它會悄無聲息地潛入你的心底,將每一寸美麗的景致都影片鏡頭般悄悄攝取下來,在每個回憶的瞬間,再悄悄潛升,每一寸畫面,都帶著永不褪色的美麗。
即使死亡,也無法損傷的永恆的美麗。
* * *
時光倒流。
松湖小學,校門外。
"等等我,等等我......"
"有人在叫你。"
可愛俏麗的女生拉了拉身旁男友的衣袖。
帥氣的男友一臉不悅地停下腳步,此時一個長相普通的男生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
"卓立凡......"聞曉喘著氣道,"這幾天你怎么回事?怎么都不理人?叫你也不應,早上也沒見你。"
"我很忙。"卓立凡板著臉道。
"她是......"聞曉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卓立凡身邊的女孩。
"我新交的女朋友。"
"啊?"
"所以很忙。"卓立凡牽起女生的手,"我們走吧。"
只剩下聞曉呆立在原地。
夜晚,很有耐心的敲門聲一直輕輕持續著。
"你到底有完沒完?"卓立凡猛地拉開口,門外站著泫然欲泣的他。
"你為什么突然變了?"
"我沒有變。男孩長大了,自然要交女朋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是......可是......"淚花在他眼眶打轉,"你曾經答應過長大會一定會娶......"
"那是小時候開的玩笑,你懂不懂?"卓立凡握緊拳頭,咬牙道:"兩個男生,根本不能玩過家家。新郎是只能是男的,新娘只能是女的,只有這樣才是對的!"
"那你以後就再也不來找我了嗎?"
"班上有很多漂亮的女生,你找她們去玩吧。不要再纏著我了。"
舌尖幾乎被咬破了,從口腔中傳來血的味道。
他狠下心來,關上門,把他推遠。
從此,好幾次看他孤零零地上學,心裡也覺得難過,但是硬是忍著不去找他,偶爾在路上碰到也是一臉視若無睹的樣子。
幾個月下來,聞曉的身邊漸漸多了玩伴,其實他脾氣好,人又單純,一直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不像他,同學們向來是以敬畏的眼光看他。
於是他放下心來,只是當他經常無意中在校園看到他和朋友談笑風生的樣子,便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他是不是還記著童年的山谷,滿天的風箏,夏天的茶叢......
然後便是最終的決裂。
他再一次找他,借口有女生向他示愛,卻被他冷冷地以"那就答應啊"徹底地寒了心。
"我討厭你!"
隨著他最後的一句話,將兩人的關係劃下了終點。
此時父親已與一個男人私奔離家,而母親受不了小鎮上熟人到處指指點點,匆匆幫他辦理了轉學手續,第二天,便帶他離開了松湖鎮。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他,整整十三年。
凡此種種,恍若一夢。
他也曾經想過千萬遍。早知道會這么痛苦,就任性一點,把他留下來好了。
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把他強拉在自己身邊,一步也不離開,就算要掉入地獄,那漫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他也硬拉著他一起相陪走下去,即使明知會傷害他、會束縛他,也要不顧一切,把他留下來。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可是,他不能!
他怎么能夠?他......做不到!
* * *
風,猛然掠過,雜草一片嘩響。
往前一步便是懸崖邊緣,下面陡峭的荊刺叢生的谷地,腳步緩緩停住,男子仰頭望著遠方的風景。
山巒相迭,此起彼伏。
幾朵雲點綴著山頂,緩緩飄浮。
風吹拂著他額前的散發,吹起他的外衫,不停往外拍打著......
站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腳下是虛空的世界,心裡像是裂開了一個大胸,持續有什么東西從那洞口流出,而那個洞也越擴越大,越來越深......
......沒有什么能夠永恆嗎?爸爸......
他望著遠方山腳下的的城鎮,一片灰瓦白牆,零星有綠蔭點綴其中,間歇有汽車飛掠過的身影,一晃即逝。
他癡癡地凝視遠方,眉心的刻痕,越來越深。
往事也如陽光下的影子般,飛掠而過......
光影斑駁,黑白交錯。
有什么東西,在心口掙扎著撲騰......
"卓立凡!"
背後傳來焦灼的驚呼聲,他回過頭......
一雙清亮的眼眸,挾著無比耀眼的光輝,猛然撞入他的眼睛。
"你站在這裡幹嗎?"
驚惶失措的聲音,一下秒,他猛地被他用力扯下幾步,重心不穩,兩人齊齊摔倒在草叢中。
"你怎么來了?"
卓立凡微微皺眉,坐起身,看著因劇烈奔跑而臉紅氣粗的聞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中悠悠蕩蕩,尖銳而刺耳。
"我,我接到劉叔叔的電話......就馬上趕到醫院,但你卻不在。我一直找不到你,突然想到這裡......就趕快跑過來,沒想到你真的、真的在這裡。"聞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原來他還記得這裡!
卓立凡只覺胸口一窒,但嘴上仍是淡淡道:"雖然有點荒涼,但這裡的風景挺不錯的。"
"為什么你總是什么都不肯告訴我?"聞曉深深看著眼前仍在勉強笑著的男人,"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伯父,聽說他走得時候很安詳。"
胸口,一下子被那種正在撲騰的東西撞中了!猶如白鳥折翼而墜,逝若流星,離心般的劇痛瞬間扭曲了他的臉頰。
"不!"卓立凡突然吼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卓立凡......"聞曉畏怯地看著他瞬間陰沉的表情。
"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嗎?"
聞曉茫然搖搖頭。
"艾滋病。"
艾滋病!
人人談虎色變的絕症!
茫然的眼眸猛然睜大。
"我除了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外,沒有任何辦法。我沒辦法......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喃喃低語,哽咽著摀住臉,本來就痙攣的胃部抽痛得更加厲害。
突然,有一隻手在緩緩撫摸他的頭髮,他掌心的溫暖,彷彿一直可以熨燙到心裡。
他的手,穿過他的發,穿越了他的心。
他握緊那隻手,緊緊抓住,將它貼到自己的臉頰上。
"不是你的錯。"聞曉柔聲安慰他。
"爸爸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灑脫,但我知道,他經常在半夜三更睡躲在被子裡默默流淚,可我,卻根本幫不了他。"
這就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所付出的代價。
這代價,太過沉重,太過痛苦。
"還記得這個地方嗎?是我們以前放風箏時經常來的,不過現在都沒人來了。"
溫柔的聲音,一點一滴滲透到心底。
"還記得以前,我總是追著你,大叫著要當你的新娘,真是很可笑,對不對?但在當時,我是很認真的,因為沒有人會比你更對我好。你甚至為了我,還留下了這個疤痕。"
他的手指,一直輕輕撫觸著自己的右掌,還有右掌那蜷曲的小指。
心中的空缺,好像被什么填滿了......
卓立凡緩緩抬起臉,凝視著他。
眼前只是一張很平凡的臉龐,除了雙眸頗清亮和笑容十分溫和外,其它樣貌都很普通,沒有任何驚人之處。
可就是這張臉龐,哪怕化成灰他也認得出來,即使在茫茫人海中,只要一眼,他就可以認得出來。
就是這張臉,在自己心裡刻下了永恆的痕跡。
......還是沒有什么可以永恆嗎?......
他緩緩俯下身子,很慢很慢......一如電影中的慢鏡頭......
如果他想推開自己,有的是機會,但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後,輕輕閉上眼瞼。
然後,他將唇輕輕蓋上那片朝思暮想的嘴唇,軟軟的,涼涼的,甜甜的,溫柔的......
有什么東西在自己臉頰流動,是眼淚嗎?
這一次,他不再是十三年前蒙懂無知的少年;這一次他脆弱不堪,一生的堅強都已消磨殆盡,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強裝沉默。
他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他粗暴而飢渴地品嚐著他的嘴唇,他毫不憐惜地啃咬著他的下唇瓣,讓他發出既痛楚又愉悅的喘息,他的舌頭強硬地頂入他的口腔,攫住他又濕又軟的舌頭,拚命吮吸......
他貪婪地吞嚥下他的唾液,他品嚐著他口中清香的味道,他變換著各種角度不停地親吻著他,不放過他口腔中的每一寸角落。
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胸中熊熊燃燒,四處閃爍的火芒象漫天的流星雨,不斷從胸腔中溢出,飛濺到相互擁抱的兩人......
他感到全身都被那美麗的火焰所籠罩。
他聞到自己胸中炙燒的強烈氣息,那令他都感到吃驚的強烈渴望,他看到他眼中清亮艷麗的火苗,那雙完全管不住自己的手不可遏制地在他的全身撫摸。
慾火啊!那是慾望的火苗!
像颶風一樣的火苗在兩人四周熊熊燃燒,越燒越烈,越刮越狂!
第六章
夕陽如血,掛在遠山一隅,搖搖欲墜。
長久長久的親吻。
他無法自持地壓倒他,兩個人一起滾落到草叢中。
他的手掌在他全身不斷遊走,兩個人的身軀緊密貼合,幾乎沒有一絲空隙。他把大腿嵌入他的兩腿之間,早已勃起的下體重重摩擦著他的下體。
而他顯然跟他一樣激動,沒有任何抗拒地承受著他的親吻和撫摸,同時也伸出雙手,撫摸他寬厚的背部,雙手不斷在他連綿起伏的背部曲線上下遊走。
兩個人不停地在柔軟的草叢上翻滾著,時而他壓住他,時而他翻過身來壓他,全然不顧粗礫的雜草劃過臉頰。
兩人只顧縱情享受著這肌膚相親的快感。
粗重的喘息,他一邊扭動腰部享受與他身軀交纏起伏的快感,一邊俯上身去繼續親吻著他。
熾熱的雙唇一直游移到他修長的頸部,從微敞開的衣領,他瞥見他那性骨的鎖骨。
他赤紅著眼,情難自己地一把扒開他的衣衫......
"咚......"
一聲悶響,因大力拉扯,一個小小的錦盒突然自他上衣口袋嘣出,滾了幾下,躺在草叢中。
這是什么?
卓立凡停下動作,伸過手臂,拿過了那個錦盒。
輕輕打開,一道閃亮的光芒鑽入眼瞼,他微微瞇起眼,無法承受那強烈的光線。
暗紅的錦盒內,一枚小小的設計精美的鑽石,在夕陽的餘暉發射著晶瑩的光彩。
他的身軀一下僵住,慾望頓時冷卻下來。
"立凡?"
聞曉不明所以地問道,臉上仍泛著情慾的潮紅。當他的視線落到卓立凡手中的錦盒上時,潮紅瞬間退去。
兩個人終於清醒過來。
"對不起。"卓立凡首先反應過來,連忙從他身上爬起。
"沒關係。"聞曉彷彿也一臉沉靜地說道。
"這個......"
卓立凡將錦盒遞過去。
"哦。"聞曉將它放入口袋中,"是我準備著結婚用的。我跟小穎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定下這個。"
"很漂亮。"
"你沒事了吧。"
"沒事。謝謝你。"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來往對答,彷彿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那就回去吧。"
"好。"
回復了,淡淡的,平靜的,他一貫表情。
聞曉抿著嘴,一言不發地回頭就走,因為不願他看見他眼角那即將奪眶而出的淚花。
急匆匆地不知走了多久,他才意識到背後根本沒有腳步聲。
他疑惑地回頭一看,卻發覺四野空空。
"卓立凡!"
他連忙往回跑,那個男人,剛才那個健健康康的男人,此刻腳色慘白地捂著胃部昏倒在草地上,緊緊縮成一團。
"卓立凡!"
焦灼的叫喊和著風聲遠遠飄散。
* * *
緩緩睜開眼,一室的雪白。
"醒了。"
視線中出現一張無比俊魅的特大號臉龐。
"高俊?"
卓立凡一驚,起身坐起,牽動手上的輸液管,微晃了一下。
"小心小心......我知道你很久沒見我了,一定很想我,不過也用不著那么激動嘛!"
高俊按住他的手,露出他再熟悉不過的勾魂笑。
"你怎么會來這裡?"卓立凡皺著眉頭。
"暮之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再加上正好輪到我休假,所以他就讓我順便來看看你。"
環顧四周,高俊笑道:"原來你就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難怪為人既悶又無趣!"
本來他的休假計劃是去歐洲泡洋妞,可惡,居然被卓立凡這傢伙攪了局。
不過耿暮之承諾這次休假當作公出,可以拐一大筆津貼,所以,也只能忍受在這個鬼地方住幾天。
"你怎么回事?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居然胃出血昏倒,嚇了我一跳!"
"我沒事。"卓立凡道:"你可以早點回去向暮之交差,現在買去歐洲的航班還來得及。"
"你是什么意思啊!"
高俊大叫聲一屁股坐到他床前,大咧咧地趴在他的胸膛上,湊近他的臉,"我是這么冷血的人嗎?人家可是關心你,才千里迢迢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來的!"
"是,是......"卓立凡笑道:"對你的關心,我感激涕零。"
"咳......"
門口傳來不自然的咳嗽聲,兩人一齊朝門口望去。一個臉色略顯蒼白的普通男子,手提著一隻保溫盒站在門口。
他到底來了多久?
卓立凡的笑容凝固了。
"是聞曉,進來進來。"
高俊像個熟人般朝他揮揮手,整個人仍是很親密地偎在卓立凡身邊。
"你們認識?"卓立凡奇道。
"當然,昨天就認識了,是吧!"高俊朝他眨眨眼,後者則勉強露出一絲微笑。
"是他把你送到醫院的,我來的時候,他一直守在你身邊。"
卓立凡看著聞曉,後者則避開他的視線。
"這個......"聞曉將保溫盒放在病床旁的櫃子上,"是皮蛋瘦肉粥。"
"哇,好香!"
高俊一把搶過去,打開蓋子,頓時香氣撲鼻,"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我可以嘗一口嗎?小小的一口就可以。"
他以小狗般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聞曉。
"當然可以。"
"嗚哇......你好仁慈哦!"
一付感激涕零的模樣,高俊毫不客氣地吃了一大口。
"哇......好好吃......是你做的嗎?"
"嗯。"
聞曉點點頭,看著眼前這個毫不客氣的俊魅男子,有點手足無措。看來他還是不瞭解卓立凡,只有眼前這個男子,才和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雖然胸口很難過,但不得不承認,他們兩個真是很配。卓立凡說得沒錯,他的情人果然非常漂亮,他從未見過這么漂亮魅惑的男人。
"來,嘗一口。"
毫不避諱地舀了一勺粥遞到卓立凡唇邊,卓立凡只有開口吃下。
"怎么樣?"高俊含笑盯著他的神色,"有沒有嘗到愛情甜蜜的滋味?"
"愛、愛情?"
一旁的聞曉嚇了一跳。
"難道這不是愛心粥嗎?否則你幹嘛辛辛苦苦熬來給他喝?"
高俊一邊吃一邊含糊地反問道。
"我、我跟他只是好朋友,是以前是鄰居而已。"
"我會探望病中的朋友,但是,我絕對不會給自己的朋友熬粥喝。"高俊狼吞虎嚥,已經吃了一大半。
"說起來你們是青梅竹馬,啊,好偉大的愛情!"
一邊讚歎著,他突然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頭。
"哎呀,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成了情敵?我不應該這么沒節操,吃情敵送來的東西,不過,粥真的好好吃,讓我再吃幾口吧!"
聞曉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幹嘛一臉快要哭的樣子?"高俊看著聞曉,笑道:"別誤會啦,只是和你開玩笑而已,兔子不吃窩邊草,我不會打朋友的主意,而且我喜歡的TYPE也不是他這種的。"
"我跟卓立凡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我就快結婚了。"
"是嗎?"高俊一下子停了下來,收斂了笑容,一臉認真地看著他,"為什么要結婚?"
"為什么?"聞曉喃喃重複道,是啊,自己為什么要結婚?
"因為......"他認真地想原因,"因為到了結婚的年齡,我的家人同事都希望我們結婚,她的父母也同意了,而且我的未婚妻,她也不想再拖。"
"噢,沒了?"
聞曉點點頭。
"那你自己呢?"
"我?我......"
眼角餘光瞥到病床上卓立凡那靜默的目光,聞曉只覺心裡一痛,話竟然說不完全。
高俊點點頭,"明白了,原來都是因為別人的緣故!"
聞曉無言以對。
"結婚啊,可是一件大事,要考慮清楚。打個比方吧,每天吃來吃去都是同一種土豆,你遲早會吃膩的......惡......"
說著說著,未來妻子的形象彷彿被一顆顆胖胖的土豆所代替,高俊不禁打了個寒顫,"嗯,就這樣,結婚我是不幹的,自掘墳墓!"
"可是人總歸要結婚生子的。"
高俊將吃了一半的粥遞給卓立凡,跳下床,拍了拍聞曉的肩膀,"這世上沒有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不想做的話,沒有任何人能夠逼你。"
"看著你們倆個我就覺得累!算了,不管你們的閒帳,我出去兜一圈。"
他一把摟住聞曉就往外走,"喂,我對這裡地形不熟,你帶我出去吧。"
說罷,他又朝病床上的卓立凡一揚手。
"借用一下,放心,不會吃了你的小白兔!"
卓立凡無奈地看著他將聞曉拉走,不知他又在打什么名堂。
帶上房門,高俊鬆開手,與聞曉並肩走在醫院的過道中。
"臉色很難看,嫉妒了?"他含笑看著聞曉的臉。
"怎么會?"
"一個裝模作樣,倒也罷了,如果兩個都裝模作樣,那可夠嗆......"高俊突然歎了一口氣。
聞曉不解地看著他。
"算了,看在吃了你這么多粥的份上,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什么秘密?"
"你有翻過他的皮夾嗎?"
"沒有。"
"找個機會翻翻他的皮夾,你就會知道他心裡真正愛的那個人是誰。"
"你指......卓立凡?"
"誰了他還有誰?"高俊道:"那個人呀,開始接觸的時候,還以為他是頭酷酷的黑狼,但是接觸久了,才發現原來他只是一頭不太喜歡說話的大綿羊而已,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說。"聞曉黯然地低下頭。
"有些人,你一眼就可以看穿。不過有些人啊,即使你跟他在一起十年,也許都還不瞭解他。相信你的感覺,和你自己的眼睛,就可以了。"
說完這句話,他一臉自得地支著下頜,"我真崇拜自己,居然可以說出這么深奧的話來!"
聞曉不禁失笑。
"好了,我泡妞去,姓卓的傢伙就交給你了!"
說罷瀟灑地一揮手,走人。
哈哈,及時行樂,這才是人生真諦!
聞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心裡翻騰著一波又一波的又酸又苦的情緒。
結婚,多么諷刺的兩個字眼。
他曾經嚷著要嫁給他,而他也答應了要娶他。曾經信誓旦旦,言猶在耳,沒有一日或忘,可是,為什么會改變?
到底是為什么?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他離他而去,聞曉相信,自己會像兒時的誓言般,只追隨著卓立凡一個
人。
曾經多么堅信,長大以後,就一定可以嫁給卓立凡,當他的新娘,讓他的眼裡只有他一個,只看著他、保護他一個,只對著他微笑,只吻他一個。
多么強的摯念呵,曾幾何時,竟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如空氣中的粉塵?無所寄托的感情,最終令他選擇了一個女子相伴終生。而他對他的感情,不得不將它永遠地埋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強迫著,忘記一切。
可是,為什么又見到了他?
回憶一旦勾起,就像潮汐上漲的海面,瞬間之際席捲一切,將他徹底淹沒,沒有一絲呼吸的空間。
微涼的雙手觸上自己的雙唇。那上面還殘留有昨天的火熱觸感,真實而深刻。
* * *
住院觀察後幾天下來,卓立凡的胃病逐漸穩定。與此同時,他將自己父親的遺體火化,按他的意願,放入松湖鎮的公用墓園內。
儀式簡單而沉重。
生命,到頭來不過是一堆灰燼。
撒開了,就會煙消雲散。
高俊在幫他處理完他父親的喪事後,就逃得不見人影,想必是耐不住寂寞。
聞曉還是一如往常,給他帶飯,以免去醫院菜餚粗糙難以下嚥之苦,但據他說都是李穎幫他準備好的。
有時他也和李穎一起來探望他,三個人說說笑笑,跟以前一樣融洽,而他和李穎看起來仍是那么和諧、那么相契。
一切都在發生著,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似乎沒有人真正在意,到底過去發生了些什么。
那個午夜街頭緊緊的擁抱,山谷草叢中狂熱的親吻,夕陽餘暉下的淒然相對,都像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遠得根本不像是真實的。
他即將出院。
他想,也許這一切都會很快結束。
* * *
"立凡。"
坐在醫院內的小花園中的長椅上憩息的卓立凡一回頭,便看到了李穎。
"你怎么在這裡?聞曉給你帶晚飯來了,他已經去了二樓你的病房。"李穎走到他面前。
"那我馬上就去。"卓立凡站起身來,"你不上去嗎?"
"不了,我七點約好了一個家訪,必須馬上趕過去。"李穎看了一下手錶,"聞曉正好今晚沒事,讓他多陪陪你吧。"
"謝謝你。"
卓立凡微笑著對她道。這么好的女孩,聞曉一定會非常幸福的,這樣想著,竟有幾分感到欣慰。
"不用客氣。再見。"
李穎微笑著轉身,突然,卓立凡看見從她那忘拉拉鏈的手袋中掉下一張類似病例檢驗單般的紙條。
"等等。"
卓立凡俯下身撿起紙條。
"驗孕報告"這幾個標題字映入眼簾,動作一下子僵住。
"是我的。"
李穎接過紙條,臉色瞬間羞紅。
"你和他......"
卓立凡勉強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前幾天做的檢查,今天順便來拿結果,有了......"
李穎嬌羞地低下頭去,"你先不要告訴聞曉,好嗎?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恭喜,真的恭喜你們。"
口腔中又傳來血的味道......又腥又苦。
然而卓立凡的臉上仍上綻開笑容,朝前面羞得幾乎抬不頭的女子一遍遍地道賀著。
是注定嗎?
一切,都是注定吧!
沒有什么是真實,沒有什么能夠永恆。
即使再愛一個人,最終,他仍不會屬於自己。
第七章
雖然胃部的痙攣似乎在提醒他,頑疾重犯,他仍咬牙一步步走回病房。推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窗前,凝視著秋日的夕陽。
陽光將他全身打上一圈光環。
"來了很久了?"卓立凡道:"我一直在花園裡散步,剛才恰巧碰到李穎,就多聊了幾句。"
背對著他的身影微微低著頭,一動不動。
"有個好消息,今天我跟醫生談過,明天就可以出院。"
"......"
無聲的沉默......
卓立凡感到有點奇怪,他走到他身後。
"你怎麼了?"
"本來我幾乎已經完全放棄,可是......剛剛幫你撿掉在地上的衣服時無意看到的......"
聞曉彷彿歎息般說道,將拿在手上的東西展給他看。
卓立凡渾身一震,那是他的皮夾!
皮夾中珍藏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兩個少年,互相摟著肩膀開懷大笑。那是兒時他倆一起在自家院子裡照的,那時他們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好朋友。
"真是沒想到......"聞曉自嘲般輕笑,"這麼久的照片,你居然還保留著。"
難怪高俊讓他翻開他的皮夾看一看。如果今天不是意外碰巧讓他看到了這個,相信他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他的真正心意。
"現在你看到了,把它還給我吧。"卓立凡靜靜道,看不出什麼表情,伸出手去。
"果然......"
聞曉縮回手,將皮夾緊緊握住,淒然笑了。
"記得第一次與你見面時,我緊張得要死。可是看你好像什麼表情都沒有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蠢得要命。"
"我以為你根本對我不屑一顧。你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開......難道我沒有感覺嗎?難道我不會難過嗎?你卻總是那麼冷淡,那麼無所謂。"
"但是,你果然還是喜歡我的......"
聲音嘎然而上,一隻大掌突然摀住了他的嘴,阻擋了即將沖閘而出的告白。
一簇怒火從心頭竄升。
聞曉猛地拉開他的手,大叫道:"我知道你不想聽,但是這次我一定要說!你喜歡的是我吧!我也喜歡你啊!"
未加思索的話衝口而出,當咆哮聲迴盪在耳際,他才意識到自己終究說了什麼。
愣了好一會兒,看著對方依舊紋風不動的樣子,一陣悲哀襲上心頭。
"難道不是嗎?我們明明相愛啊!"
瞬間蒼老的聲音,聽來如同近八十的垂死的老嫗。
卓立凡只是靜靜看著他,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頰,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裡究竟有多苦。
終於還是藏不住了嗎?
十三年來苦苦壓抑的心事,終於還是要被他知道了嗎?
"跟我來。"
這一次,是他主動牽住他的手,將他往外拉。
聞曉茫然地跟著他來到早已空無一人的加護病房內。雪白的四壁,一張空空蕩蕩的雪白的床。
"我父親就在這張床上,一個人,孤獨而痛苦地走了。"
卓立凡放開他,疲倦地靠窗站著。
"我在這裡陪他過夜的時候,他經常會在半夜悄悄流淚,他以為我沒聽見,可是我只是在裝睡而已。有時他會因為疼痛的折磨而整夜睡不著,他就咬牙拚命忍著,從來不叫苦叫痛。到了後來,哪怕躺著一動不動,全身的肌肉也會持續劇痛,再好的止痛劑也起不到任何緩減作用,他還是一聲都沒有抱怨過。有時候為了不讓他把自己的舌頭咬斷,醫生不得不撬開他的嘴,往裡面塞東西......
"他是獨自去面對死亡的。雖然我知道他其實很害怕,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人去承擔這一切。
"哪怕在生命的最後,爸爸想那個人想得發瘋,他也沒有寫信或打電話告訴對方,甚至我提出要找那個人來,也被他嚴厲地拒絕了。"
聞曉沉默地看著他,眼角已然滲出了淚花。
"如果是女人的話,一切都好辦了吧!可以任性地把自己喜歡的人留在身邊,一步也不離開,想吻的時候就可以隨時吻......如果對方是女人的話,任性一點也無所謂吧!"
無法承受眼前一片虛無的空蕩,卓立凡轉過身望著窗外。
"可是......我父親愛上的是一個男人,雖然當時山盟海誓,可最終,還是敵不過現實,那個男人回到他自己的家庭,開始所謂正常人的生活。而爸爸他,只能一個人回到這裡......"
卓立凡轉過臉,深深看著聞曉。
"你想知道真像嗎?好,我就告訴你真相!"
窗外是秋天的陽光,很美,可也很強烈,長久地站在陽光下,就會有炙傷的感覺。
卓立凡深吸一口氣,微仰起頭,樹葉在沙沙作響,陽光直射入深深的、眼眸深處。
"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這十三年來,沒有一天我不想念你千萬遍!"
告白的人仍是沒什麼表情,而聽告白的人卻已淚流滿面。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遠遠地離開你。可是......走得越遠,我就越想你。原來我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但有些事情,是怎麼也逃避不了的。"
聞曉向前一步,從後面抱住了他。他把臉頰深深埋入他寬厚的背部,他的淚水無聲地浸濕他背後的衣衫。
無須言語,兩人緊緊抱擁。
秋天的陽光像一把鎖,淡淡照在兩個身影上,形成一道溫柔而憂傷的光圈,鎖住永恆。
一分一秒。
時間在靜默中緩緩流淌......
"戒指買好了,酒席早就預訂,請貼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吧,上次你們還談到去拍婚紗照的事情......"
陽光已經將他的眼睛炙傷了,卓立凡想,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難辨,刺痛異常。
"剛才,我在花園裡碰到李穎。她是來拿化驗單的。她已經懷孕了,是你的孩子。"
聞曉渾身一震,放開他。
陽光融化這張鎖,打破永恆,穿透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遠......
卓立凡沒有轉身,只是定定地看著遠方,眼神中流露出脆弱的堅強,"今晚我過來收拾行李。明天辦完出院手續,我就回去。"
"我們,永遠也不要再見面了。"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已感到精疲力竭,畢生的勇氣,在最後一句話中,消耗殆盡。
面對著陽光,他閉上眼睛......感覺--無邊無盡的黑暗。
* * *
行李很簡單,僅幾件衣物而已。
半個小時,便已收拾完畢。
聞曉準備了一桌的菜,給卓立凡餞行。但是很顯然,兩個人都沒有胃口,只吃了三分之一左右。
剩下便是沈默,有時不小心視線相對,兩人尷尬地笑笑,勉強找出幾個話題來談。
"我還是回去吧!"卓立凡終於忍受不了地站起身來。
"你不再住一晚嗎?"聞曉一下子心慌起來。
"不了,我還是回醫院去吧,我現在還是個病人。"
"再多陪我一會兒,也不行嗎?"
看著他脆弱的表情,他心軟了。
"好吧。"
聞曉就是不想放他走,能留一刻是一刻。聊著聊著,到了深夜,倦意爬上兩人的眉梢。
"不早了,你去睡吧。"卓立凡不忍地看著無意中又打了一個呵欠的聞曉。
"我先去洗個澡。"
聞曉不置可否地站起來,朝浴室走去。看著男人已經消瘦很多的背影,卓立凡輕輕歎口氣。
今晚的月亮還是跟往常一樣皎潔。
他倚在窗邊,仰望月空。
是滿月,如圓盤般大小,散發著溫柔而瑩潔的光彩。
心裡有一種沒由來的煩躁感,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包煙,找到打火機,點上煙,便吸了起來。
已經堅持三年的戒煙行動,在見到他後,便土崩瓦解。
原來終究不知自己預料般堅強,還是歲月太過無情,一身鋼骨錚錚,最終也難免搓成柔軟的細絲。
可是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他不該留在這裡!
心意已決,他站起身來,拎著行李,就欲趁他不在的時候悄悄離開。誰知一轉身,整個人如遭電擊般,完全呆住!
眼前是一具一絲不掛的男性胴性,毫無遮蔽地完全敞開於自己的面前。
皎潔的月光,清清楚楚映照出這具胴體上的每一分每一寸,性感的鎖骨,暗紅色如夜月花蕾般的小小乳尖,略顯纖瘦的胸部,毫無贅肉的修長腿部,小巧白皙的腳踝......
每一寸,都刻著致命的誘惑。
光裸如嬰兒的他,就像月下突然冒出的精靈。卓立凡全身輕顫起來,旅行包悄然跌到地上。
"抱我。"
一絲不掛的聞曉忍著強烈的羞恥感,紅著臉走到卓立凡面前。
"為什麼?"
理智的琴弦越崩越緊,越崩越細......
"難道連這最後的記憶,你也不肯留給我嗎?"
他泫然欲泣般地看著他。
"你會後悔的......"
卓立凡感到口乾舌躁,血液在血管中開始蒸騰,一把火從小腹直燒到大腦。
"如果不這樣,我才會後悔。"
聞曉鼓足勇氣,將自己投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我只是想擁有你,也想被你擁有,就一次,也不行嗎?"
隨著他夢幻般的聲音,帶有沐浴後清香的纖細身軀偎入自己的懷中,唇部被貼上他那柔軟的嘴唇......他不是聖人,他經不起這樣的挑逗,尤其對方又是他深愛至極的人兒。
理智的琴弦瞬間崩斷。
他伸出雙手,意亂情迷間,撫上了他光滑的身軀。
月光彷彿帶著魔力......
歲月可以將很多記憶一一沖洗,唯一沖洗不去的,便是他在他身上留下的斑斑痕跡。
很多東西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快感,這些快感猶如在黑暗中咆哮的大海,將他拋上一個個浪尖。
聞曉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又一個的浪尖上不停顛簸,緊緊地攀附住眼前的唯一存在,隨著他強勁有力的起伏,隨著他在自己身體內痛並快樂著的衝刺,隨著那燃燒的火焰越燒越旺,一起漂向無限遠的他方。
也許很黑暗,也許不知道到底會走向何方,也許是世界的盡頭,可是內心很安寧很幸福,因為有著他的熱、他的吻、他的愛撫......
從此篤信,可以就這麼一直無盡地纏綿下去。
在這一刻,在無止盡的親吻、擁抱、貫穿、共舞中......
他知道,他們相愛。
* * *
其實他是醒著的。
他只是在裝睡而已。
即使閉著眼睛,也有感覺。
摟在他胸膛上的手被輕輕移開,偎於身邊的溫暖突然消失。然後,床在下陷,一下又回彈,傳來悉悉索索的穿衣聲、系皮帶聲、褲子拉鏈聲、穿鞋聲......
熟悉的氣息俯近,有被子拉過他裸露的雙肩。
然後,腳步聲傳遠,浴室門"嗒"地一聲輕輕關上。過了好一會兒,門被打開,腳步聲又輕輕移到床前。
然後便是靜默、靜默、無聲的靜默......
聞曉閉緊眼瞼,深怕被卓立凡看出他在裝睡。憑直覺,他知道他就站在床邊,凝視著他熟睡的樣子。
果然,一雙大掌小心翼翼地撫上自己的頭髮,在發間輕輕遊走,然後,修長的手指留戀地輕撫著他的臉頰。
從他的手指上,傳來冰涼而舒服的觸覺。
手指游移到他柔軟的唇部,順著唇型輕輕左右摩娑著,無比眷戀,情深不言自喻。
聞曉微蹩起眉,裝出在熟睡中慵懶的模樣,轉了個身,正對著牆。一滴淚水,自緊閉的睫毛下迅速滲出,無聲地滑過臉頰。
又是良久的靜默......
然後又是悉索的一陣輕響,腳步聲漸漸移到大門口。輕輕的開門聲傳來,又關上,腳步聲徹底消失。
四周,寂靜下來。
聞曉猛地睜開眼,顧不上披衣,一躍而起,卻又因瞬間從股間傳來的巨痛而一下子彎下腰。
來不及了!
他彎著腰忍痛踉踉蹌蹌走到窗前,用雙手盡力支撐全身的力量,掀開窗簾往外看。
陰沉的天氣,似乎下著濛濛細雨。
街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大都撐著傘。
一眼就看到,人行道上,一個沒有撐傘的男子緩緩走著。
他穿著深灰的厚重風衣,拎著一個樣式簡單而大方的黑色旅行袋,高大英挺的身影是出如卓傑不凡,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般引人注目。
走了幾步,那人突然停下,緩緩轉過身來,朝聞曉所在樓幢的窗戶望去。像做賊一般,聞曉猛地放下窗簾,縮到一邊,心跳如雷......
明知不會被對方看到,但仍是下意識地躲逃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偷偷摸摸地掀起一角。
街上仍是三三兩兩撐著傘的行人,而那熟悉的背影,卻已不知何時消失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
他猛地一把推開窗,細雨紛飛,撲上全身赤裸的肌膚,像冰冷的刀鋒般切割而過。
他倉皇四顧,四顧都是倉皇!
細雨滑過濕漉漉的街心,那個深愛的男人,已然,杳無蹤影。
"珍重。"
聞曉喃喃低聲道,赤裸的身軀因冷空氣的刺激而不住打顫。
......即然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那麼,就互道珍重吧。
那個男人在飄著細雨的街上緩緩行走的背影,是他關於他的最後的一幕記憶。
愛是隱忍,愛是沉默,愛是最深的無奈。
愛也是一種堅貞的信念,信仰著內心最真誠執著的情愫,即使對方不在身邊,也能感到幸福。
即使就此走上不同的道路,每一條路都通往分離,也能,幸福。
因為曾經深愛過。
* * *
時間過得很快。
有隱隱約約的傳聞,飄入耳中。
聽說第一年,他和她結婚了。婚禮熱鬧而隆重,據說還有松湖小學的校長親到致詞,在這個小鎮中,也算是一樁熱鬧的話題。
他收到了他的結婚請貼。不過他卻食言沒有去,只是親自挑選了一件賀禮,給他寄去,事後他還收到一封由他妻子親筆寫的致謝函。文筆流暢,措詞得當,不愧為很受好評的國文教師。
然後聽說他和她還是去蜜月旅行,不過不是澳大利亞,而是東南亞。
第二年......
聽說他那賢惠的妻子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不知道是男是女,只知道非常討人喜歡,還聽說夫妻倆十分恩愛。
第三年......
聽說他們夫妻倆還是老樣子,夫唱婦隨,融洽異常,在離婚率日高一日的現在,著實是令人稱羨的一對。
第四年......
他們的消息漸漸淡了,只是猜測著應該還是很好。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
漸漸地,完全跟他斷絕了音訊。
那個人,彷彿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而他,則生活在地球的這一端。
遙遙的距離呵,無限遠......
而卓立凡,始終沒有結婚。
第八章
第八年。
卓立凡三十四歲,已升職任SMART總經理。
耿暮之退居幕後,跟他的小情人在地球最南端的風景優美的斐濟島國置了一處休假別墅,每當台灣冬季來臨時,就跑到夏意盎然的島上度假,過甜蜜的兩人世界。
以遊戲人生為目的的高俊終於碰上他的剋星,每天疲於應付,被吃得死死,他更是指望不上。
他變成SMART的核心領導人。完全不是為了錢、名或是權,他只是需要這份工作。
他需要忙碌,如果可以的話,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工作。工作,這是世界上最強有效的鎮痛劑。
SMART在他領導下,已躍升為屈指可數的頂尖風險投資管理公司之一,業績卓著。
一切彷彿都很完美。完美到連他自己都認為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有什么不好。
直到那一天,他遇見了一個人。
* * *
"卓總,接待處有人找您。"
秘書敲開經理室的房門。
"是誰?有預約嗎?"
卓立凡頭也不抬地快速翻開著手中的一份文件,而一旁的另一位秘書還正等著他簽字授權。
"沒有。"
"我馬上要去開一個董事會,沒有空。"卓立凡匆匆拿起放在桌上的文件,起身往會議室走去。
"可是那位女士說,只要說出她的名字,您就一定會見她的。"
秘書邊說邊追上去。
"哦?"卓立凡邊走邊問道:"她是誰?"
"她說她叫李穎,木子李,新穎的穎。"
卓立凡猛地停下腳步。
"您怎么了?"
"請她進來,馬上!"
* * *
第一眼看到她時,卓立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認不出我了?"
坐在他對面珠光寶氣、精心裝飾的艷麗女士笑道,僅從她微帶羞澀的笑容,卓立凡認出了昔日李穎的幾分影子。
"你的變化很大。"卓立凡不得不承認。
"你倒是一點也沒有變,不過,幾年沒見,倒是更有魅力了。"李穎微微笑道。
"你怎么會來這裡?"
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我丈夫打算在這裡投資一個化妝品生意,他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呆在家,所以就把我帶過來了。正好今天在皇冠購物廣場SHOPPING,突然看到廣場旁邊的國際大廈,就想到了你,一下子心血來潮,就忍不住來打擾你了。"
"聞曉?他投資化妝品生意?"卓立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聞曉。"李穎靜靜看著他,"我跟他早就離婚了,你不知道嗎?我現在的丈夫是專門做
化妝品生意的。"
"什么?"卓立凡猛地站起身來,"你說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為聞曉早就來找過你。"李穎坦然迎著他那凌厲的目光,"我跟他在兩年前就離婚了。"
什么?!
卓立凡看著她,震驚地久久不能動彈。
"為什么?"半晌,他才擠出幾個字,"不知聽說你們的感情很好嗎?"
李穎不禁微笑,順手將髮絲撫到耳後。
"在一個你愛的人,和你愛的人之間,你會選哪一個?"她看著卓立凡,"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需要愛,需要一份忠於自己的愛情,而不是一個心不在焉的丈夫,一個說夢話時總是叫著別人名字的丈夫。"
"那么他呢?"
"如果他沒有來找你,那就應該還在老家。"
"為什么?"
卓立凡頹然坐在椅子上,胃部又是一陣抽痛。
"當初我怎么沒有看出來,其實你們相愛?"
李穎溫和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曾經是她的情敵,心裡卻沒有絲毫憎惡感,有的,只是無奈,深深的無奈。
在這場錯誤中,其實沒有任何人有過錯。
大家都只是在努力不讓別人受到傷害,可是轉了一大圈,每個人都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所幸她終究是個聰明善良的女子,她早早地走了出來,而很顯然,他們倆個卻仍在掙扎。
"去找他吧,他深愛著你,自從跟我離婚後,他一直一個人生活著。
"你們會得到幸福的。"
她微笑著,獻上自己的祝福。
* * *
松湖鎮,鎮中心住宅樓。正好是下班時分,出入居民區的住戶逐漸增多,車來車往,倒也頗具生氣。
真是一個古樸的小鎮,這么多年過去了,它還是跟原來一模一樣,幾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一條主街,就薈萃了鎮上的精華,而以主街發展而出的一片熱鬧的商業區,悠閒地逛下來,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一群小孩子在居民區的樓宇下嬉戲,一輛黑色流線型的高級汽車緩緩駛過街心,在眾多行人好奇的目光注視下,開入住宅區內,緩緩停住。
"咚"地一聲,被孩子們踢飛的沙包砸到車身上,發出重重的撞擊聲。
"快跑......"
調皮的孩子們一哄而散,只剩下其中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男孩手足無措地站著。
車門無聲地打開,走出一個一身筆挺西服的男子。
他好高噢!
小男孩仰起臉,看著頭頂上方的一片陰影。
"這個沙包是你的嗎?"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卓立凡微笑著蹲下身子。
"是我的!快還給我!"
小男孩撲過去想把球搶回來,卓立凡一伸右臂,小男孩便怎么也勾不到了。
"快還給我!"
"想要這個球的話,就要回答叔叔一個問題。"卓立凡覺得自己有點像誘拐小紅帽的大灰狼。
"什么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歪了一下頭,道:"聞宇。"
"聞宇?"
卓立凡百感交集地看著那張與他年輕時十分相像的臉龐,真是太像了!難怪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男孩時,就有說不出的熟悉感。
"那聞宇的爸爸現在在哪裡?"
"爸爸在工作,還沒下班。"
"噢。"卓立凡點點頭,"那我們就一起等他下班,好不好?"
卓明點點頭,又開始自顧自地玩起沙包來,過了一會兒後,住宅樓入口處出現一個身材適中的男子身影。
"爸爸!"聞宇高興地揮舞雙手,朝他跑過去。
"小宇!"
那男子微笑著將自己的孩子一把抱起,右頰處有一個深深的酒窩。笑起來還是很稚氣很溫和的樣子,不過,已經明顯能看出蒼老削瘦的痕跡。
"小宇今天乖不乖?"
"我很乖呦!今天老師還特地獎了一個小紅星給我!"
"是嗎?"男子溫柔地親親他那稚嫩的臉頰,
"小宇真乖,今天爸爸給你做好吃的!"
"爸爸。"小明俯在他耳邊悄悄說:"有個奇怪的叔叔,我從來沒見過,他一直在等你下班哎。"
"哪位叔叔?"
"就是他!"
順著聞宇小小的手指,聞曉一眼就看到了左前方倚在車身上的卓立凡,那數年未見卻冷漠依舊、英俊依舊的成熟男子。
四目相對,明亮的眼光穿越無限遠的距離,最終、終於碰撞在一起。
久久的凝視,久久的纏綿......
卓立凡靜靜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從十四歲起就愛上的男子,這個他已經愛了整整二十年的男子。
整整二十年!
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
曾經以為,走得越遠,就越可以忘了他!
可是他的靈魂卻始終無法平靜!
他在他心中刻下的痕跡,就像無聲的火焰烙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為他的記憶打下層層封漆......
風聲來掀動它,雨滴來撞擊它,三月漫天的花瓣雨來濕潤它,山谷中每一根雜草都在搖撼它,無數個狂亂黑暗的夜晚來煎熬他,每分每秒都有刻骨銘心的片段來思戀他......
他是他心中,永恆的痕跡,同樣也是唯一的幸福!
"好久不見,聞曉。"
朗聲對朝他緩緩走來的男子,第一次,他露出毫不掩飾的溫柔笑容。然後,他毅然迎向前去,迎向他的幸福。
真的沒有什么可以永恆嗎?
真愛,可以永恆吧!
——完——
外一章——幸福的一家人(小宇的自白)
我叫小宇,今年七歲了,我是個乖寶寶噢。我跟爸爸,還有叔叔住在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裡。
叔叔還給我造了一間堆滿玩具的小木屋,就在花園裡面,我經常往那裡一鑽就是一整天。
對了,忘了說了,我們家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花園,還有游泳池,真的很漂亮噢。
其實原來我和爸爸一直住在一個小地方,我們的樓上樓下都住滿了鄰居,有很多小朋友,我們經常都在一塊兒玩。
可是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叔叔,就是現在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個叔叔啦,他把我和爸爸一起帶到了這裡。
原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裡,小朋友們都好陌生,我一個也不認識,而且又沒有人找我玩。
我一直哭一直哭,好在有爸爸一直陪著我,後來叔叔又給我造了這個小木屋,而且他還經常帶別的小朋友來家裡和我一起玩,嗯,我就慢慢喜歡這裡啦。
媽媽有時也會過來陪我,但是她不跟爸爸住在一起。
每當我問他們為什么時,爸爸總是說:媽媽已經有她自己的家了,而爸爸也有自己的家。爸爸和媽媽現在是好朋友。
爸爸的家?
對呀,爸爸總是笑著說,小宇、叔叔和我,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家人呀。
一家人?
好像有點怪怪的,一家不應該是爸爸、媽媽、和我嗎?而不應該是爸爸、叔叔和我呀,其它小朋友的家也都不是這樣子的!不過爸爸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我也住得很開心啊,所以那就一家人好了。
而且叔叔對我們也很好啊。
他長得很帥呢!
會開車,會做飯,會造小木屋,他什么都會做,好厲害!
來我家玩的小朋友都很喜歡我叔叔,雖然他看上去一臉很凶的樣子,剛開始我還很怕他,不過現在,我一點也不怕他。
我喜歡總是粘在他身上,他的胸膛好寬闊,躺在上面有點硬硬的,又有點軟綿綿的,很暖和,真的很舒服呢!比爸爸的要舒服!
所以一到晚上,雖然我有自己的房間,但我總是喜歡鑽到爸爸和叔叔中間,然後抱住叔叔的胸膛不放。
對了,爸爸跟叔叔睡在同一個房間,那為什么他們總要把我趕出去呢?人家不要啦!所以我一有空就鑽到爸爸和叔叔的房間裡。
爸爸這時候就會笑著說,我兒子是不是愛上你了。
愛?
這是什么東東啊,不懂,不過人家是很喜歡叔叔啦,真的很喜歡!
有我愛你這么深嗎?
我好像聽到叔叔這么說,然後我就看到叔叔去咬爸爸的嘴唇。
不過還是被爸爸推開啦,因為爸爸說被小孩子看到不好。
哼,其實人家已經不小啦!
總有一天我也會長得像叔叔那么高,那么壯,還有,像叔叔那樣有漂亮的肌肉!
不過第二天,我還是在自己的房間醒來了。大概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吧!肯定是叔把我抱回來的。
有時候我起的很早,就又偷偷溜到爸爸和叔叔的房間。
有時候他們還沒有起床,我就從門孔裡看進去,原來爸爸跟我一樣啊,他也粘在叔叔的胸膛裡,哼,原來他想自己抱,所以晚上就總是要趕我出去。
好小氣的爸爸!
有時叔叔也起得很早,他就叫我放輕聲音不要吵醒爸爸,他說爸爸晚上看書看到很晚,所以一定很累。
真的嗎?那為什么有時我好像又能聽到爸爸在叫,啊啊,不行了,你輕點,不要了......
原來看書會一邊看一邊嗯嗯啊啊地叫嗎?
當我這樣問叔叔時,叔叔的臉色有點紅了。
你這小鬼!
叔叔用力摸著我的頭髮,哎呀,不要把我酷酷的髮型給弄亂了,今天我還約了一個漂亮的小帥帥來參觀我的小木屋呢!
他是跟我在一個班上的,長得可漂亮了,連女生都沒有他漂亮,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翹翹的,害得人家好想去咬一口,就像叔叔咬爸爸一樣。
不過他平時都不怎么愛理人,而且看上去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不是罵我"白癡",就是朝我翻白眼,要么就是裝沒看到我,人家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把他拐到這裡滴!
嘿嘿嘿,機會難得哦,到時候我還要拐到他純純的初吻!
不妙,該裝隔音設備了!
我好像聽到叔叔這么嘟囔。我不理他,跑到門口東張西望,生怕他不來。
等一下,我要趕快讓一直照顧我的魏媽媽重新幫我整理一下,還要讓她幫我準備幾份點心,當時忘了問他喜歡吃什么,不過沒關係,那就每樣都做一份好了。
這是人家第一次約會,好緊張!
呵呵,我在這裡住得真的很開心,我想我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
——外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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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11-14 16:06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