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澀男(呂希晨(晨希))
打小受哥哥欺凌
已經夠不幸的
深夜還倒楣到得照料一名醉漢
更慘的是這名叫季劭倫的傢伙
從此效仿羅密歐夜夜爬上窗邊的樹
到他屋裡「野餐」令他不得安眠......
天啊∼∼姓季的竟偷襲他的唇?更可怕的是他竟一點也不覺噁心!
甚至當大哥說姓季的涉嫌「誘拐未成年少年」逼他回家時他竟想以獻身換取永恆的回憶......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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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這裡遇到天使,你會怎麼做?」挺直背站在吧檯內擦拭酒杯的PUB老闆, 突然開口這樣問著眼前的客人。
通常,來這裡的熟客習慣稱老闆為P.K.。
「我?」男人握著角瓶的修長手指指向自己,俊朗與爾雅兼具的出色臉孔閃過疑惑 ,「你在問我?」
「廢話。」P.K.沒好氣地瞟他一眼。「不問你我問鬼去啊!」
這吧檯附近就只他一個客人在座,難不成他有天眼通,可以跟「好兄弟」聊天,嗟 !
「在天使吧遇見天使?」適得其所不是嗎?他啜了口酒,晃首頻頻勾起唇角斜笑。
「喂,到底怎麼樣,你的答案呢?」
旋過高腳椅轉向背後寬闊的空間,挺直的背向後倚上吧檯邊緣,看向昏暗不失氣氛 的大廳,只見淨是一對對、或是單獨一人、或隔桌對望微笑示意的──男人。
是的,這裡是台北一處只有圈內人才知道的同性戀酒吧──屬於男人、嚴禁女人進 入的男同性戀酒吧──天使──彷彿刻意似的用這名字,就不知道P.K.當初是怎麼想的 ;他口風很緊,就算有客人問起也從不說。
「告訴我啊!」真是奇怪,來找他聊天被他罵很吵的人現在反倒安靜得跟鬼一樣; 見鬼了,現在吵的人好像換作是他。「喂!」
「你這裡沒有天使。」他回頭,笑眼看進P.K.催促到上了火氣的臉。「只有宗教家 所說的違反常理、背負原罪的亞當。」
「別說得好像你不一樣。」P.K.不是挺認真地挑起眉。「咱們背負的罪一樣重,沒 有誰比較輕,也沒有人能得到寬恕。」
「哈!」寬恕?眉頭皺起古怪的瞥向P.K.。「有什麼好寬恕的,我從不認為有錯, 從不!」
「那你還說什麼違反常理、背負原罪的?」哼,不是存心耍他嗎?嘖!
「我說是那些宗教家說的,這位老兄,你是耳聾還是耳背?」
P.K.不悅地擰起眉,忽而舒展。「怎麼,今天心情不好?」
「真高興你知道了。」
「怎麼了?咱們一向自信滿滿的季劭倫季老兄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好歹我還是個人,是人都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季劭倫重吁一口氣,不怎麼滿 意他的明知故問。「P.K.,我突然發現你的腦子退化得很嚴重。」
「謝謝你的關心。Anyway,不管怎麼樣,給我個答案吧。」語氣擺明是不悅的。
P.K.的表裡不一致倒讓季劭倫舒了眉頭,旋回身面對他。
「先告訴我這問題真實的涵義是什麼。」
P.K.聳了下肩膀。「沒什麼,只是客人丟來的心理測驗。」
「心理測驗?無聊。」
「我是無聊啊,來天使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排解寂寞?也只有你季大少爺是來『純 欣賞』的。」
同性之間的交往與異性不同,常常是一個目光交會,雙方都有意思便成;但這傢伙 每次來就是找他聊天解悶,不加入那一群排解寂寞、企圖忘卻現今社會給予的壓力而不 得不隱藏自己性向的痛苦客人;反倒是在這樣一個他努力營造、好讓圈內人能自由不受 拘束的一方天地裡,像個崇高的道德家隔岸觀火。
「我對一夜情沒興趣。」他淡然道。「為了排解被社會排斥的不安、隱藏性向的痛 苦和寂寞,所以不論真心與否,只求一夜共處──你以為為什麼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無 法接受同性戀,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他們認為同性戀者全是一群濫交的人渣。」
「這叫雙重標準。」P.K.直接辯駁。「就只准男女大玩一夜情遊戲,濫交到每年都 有墮胎潮的程度,卻頤指氣使地要求當個道德家?哈!真是天大的笑話!劭倫,我們的 壓力正是來自於那群自以為是的人。多可笑,被那樣的人要求,你不覺得荒謬嗎?」
「我不想用玩玩的心態當個同性戀者。」季劭倫平平淡淡地說:「我只想好好愛一 個人,愛一個值得我去愛的人。孤獨、寂寞、不被瞭解,隱藏在社會暗處掙扎,這種種 情緒是痛苦沒錯,但我無法認同用一夜情的方式發洩,那不叫戀、不叫愛,只是縱慾。 」
「你的要求太高了。」
「不高。」他搖頭,神色篤定。「我只要求專一。」
「Monotany(一夫一妻制)和Fidelity(忠實)的原則嗎?」
P.K.空出手支著下顎,一臉驚訝。
「原來你是這種人。」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季劭倫瞟他一眼,本來就差的心情現在更壞。「你這個 損友的安慰方式恕我無法接受,托你的福,心情變得更差。」
「只是開個玩笑。」P.K.送上一杯酒當作陪罪。「說正經的,是哪個傢伙這樣大膽 敢惹你?」
「家庭問題。」
四個字換來P.K.的了然領悟。「哦──是你那個不長進的老哥,還是可怕得不像人 的妹妹?」
季劭倫丟給他一記「很抱歉,你猜錯了」的苦笑。「是那位高高在上、視掌控他人 一切?理所當然的偉大父親。」
「他又要你做什麼?」關於劭倫的那位父親大人,那可是「頂港有名聲、下港尚出 名」,「修羅」和「鬼才」是商界人士對他的形容詞,就連當人家父親──據他從劭倫 身上看到的、聽風的──也堪稱修羅一個,還是會吃自己孩子的那種。
「他再也不能要我做什麼了。」季劭倫苦笑,仰首灌進P.K.送上來的酒。「他死了 。」
「啊?」P.K.怔了怔,其實是更訝異。「他也會死?」小小聲的驚呼出口,還是被 季劭倫聽見,得到一記大白眼。
「我說的是事實啊!」他委屈地叫冤:「你想想看,你有多少次被迫放棄劍橋的聘 書,只因為你父親大人一句毫無道理的不准!」兩個字說得輕鬆簡單,可卻強有力地扼 殺一個年輕人的理想。哈!好個父親。
「是我自顧的,怪不了他。」他可以選擇不放棄,卻畏於父親的權威,寧可選擇輕 松的一條路走;放棄自己的理想,避開被父親數落譏笑的可能。
「切斷自己孩子的將來是眾人父所當?的嗎?」
P.K.反問,問得他啞口無言。
輕鬆的一聳肩,P.K.知道自己贏了。「所以說,他死得好,你老哥和老妹也可以解 脫了不是嗎?」
解脫?季劭倫抬頭,不確定他扯出淡淡苦笑。「是嗎?」他不知道,得知父親車禍 過世的消息還不到兩天,他來不及想這樣多。
「想開點兒,不需要為那種父親傷心難過。」
傷心難過?季劭倫搖頭。「你誤會了。」
「啊?」這會兒不懂的人換成他。「什麼意思?」
「我今天才知道我季劭倫的父親是同性戀者。」
「喂,不要告訴我說你們三兄妹不是他親生的。」
「是他親生的。」這才是他不開心的主因。「明明不愛女人卻絆住女人的一生,只 因為他丟不起這個臉。哼呵!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最膽小的人是他。」
呵呵,以前的怯怕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同時,他更?自己當初因為害怕而放棄一切的懦弱覺得可笑──種種因素,造成他 近日愁眉不展的結果。
P.K.靜默不語,季家的複雜情況本來就與他無關;充其量,他只認識一個季劭倫, 交的也只是季劭倫一個朋友,其它的季家人是生、是死干他屁事。
「喂,你的答案呢?」
季劭倫翻了個大白眼。「你還真是鍥而不捨耶!」
「這是我的長處呵!」P.K.假假地咧嘴而笑。
「如果遇到天使是不?」見他點頭,季劭倫將目光落在空無一物的酒杯上。「如果 這世上真有天使讓我遇到的話,就是他的不幸了。」
P.K.皺眉。「怎麼說?」
季劭倫忽而殘酷一笑,隱約又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哀,「我會折下他的羽翼,讓他 飛不回天堂,永遠只屬於我一個。」
「真可怕。」P.K.被這答案震得出神,呵呵僵笑,「你是個獨佔欲極強的人。」
「所以我才不屑一夜情,這方式滿足不了我,只會讓我覺得骯髒。」
咚的一聲,一瓶軒尼詩XO大咧咧地放上吧檯。
「P.K.?」
「喝吧、喝吧!」P.K.爽快地道:「算我的,一是祝你終於脫離苦海,二是祝你將 來前途無量,下回劍橋的聘書你可以不用再拒絕了!最後祝你能找到那可憐的天使。」
季劭倫先是一愣,聽進他的每一句話之後,終於咧嘴露出今晚第一個真正代表開心 的笑容。
「幸好有你當朋友。」伸手拍上他結實的臂膀,他真的慶幸來天使,更慶幸認識了 他。
在天使,沒有機會接收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毋需隱藏真實的自己;每個來到天使的 人都有自己的一方世界,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刻意盯著你像 研究怪物一樣。
自由自在是天使最吸引人的地方,猶如希臘?神居住的奧林帕斯山,自在且不受世 俗拘束。
P.K.是天使這塊淨土的創始者,同志身份讓他更瞭解圈內人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 ,還有最厭惡什麼──需要隱密、不需要同情、最厭惡異樣的目光。
在天使,想要的都有,不想要的絕看不見,這一點,P.K.居功厥偉。
「喝吧。」P.K.慫恿道。「雖然說一醉解不了千愁,不過喝醉了比較好睡,睡飽了 ,很多問題都迎刃而解。」
季劭倫笑了笑,一杯又一杯,直到瓶底乾涸,直到半醉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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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淪,自暗黑的夜幕直直傾瀉而下,猶如情人分手時悲痛得幾乎流不盡的傷心 淚,無數滴地交相落地,啪啦啪啦的聲響勾引出無數煩悶的心情與焦慮的情緒。
幸好是在大半夜下的豪雨,如果是白天,數不清的人在街上來來往往,怕不罵死天 公不作美,淨往地面倒水才怪。
叮咚叮咚──大半夜裡,門鈴聲像催命符似的猛響,加上雨聲滂沱,被吵醒的人不 被賦予控制脾氣、和?悅色的義務,咒?是可以原諒的事情。
四、五個人因此邊走出房門邊咒?。
「去看看是哪個王八蛋三更半夜吵上門!」
好夢無端遭人擾,其中一人不耐煩地一聲令下;用不著指名道姓,被吵醒的人也知 道命令者是叫誰去。
昏暗只點一盞小燈的客廳裡,黑影默默移動,執行突然加諸自己身上的工作。
像永遠下不停似的雨夜裡,鐵門外一道影子狼狽地半掛在鐵條與鐵條之間;透過兩 旁門柱上的英式古董燈,照出一張俊朗卻陌生的臉。
叮咚叮咚──陌生男子兀自按著門鈴,聲聲突兀又吵人。「你要找誰?」隔著門, 他扯開嗓子,音量壓過雨聲。
「什麼……找誰?老劉,是我……劭倫。」
老劉?
「還不開門……我、我回來了……好累……嘔……」
「喂!你要吐到別家去吐!」緊張的聲音響起。
老天!他吐在門外頭,要是明天一早被他們看見……「快滾回你自己的地方,別髒 了這裡!」
「老劉?你怎麼變了個樣兒?呃……」
「我不是什麼老劉,你走錯地方、找錯人了!」這醉漢怎麼那麼煩。
打開大門旁供人通行的側門趕緊走出去,還來不及掩上門,他要趕的醉漢竟迅速往 他這邊走來,啪的一聲,整個人已半掛在他身上。
「好臭!」這是他第一個反應,捏住鼻子拚命想忘記人類必須呼吸才能存活這一檔 事。「你……」
「帶我進去。」醉漢仍然不知天南地北,自顧自地說道:「老劉,我醉了……累了 、倦了……真的倦了。「「你倦了是你家的事!」這人怎麼重得跟豬一樣!
他困難地移動雙腳,慢慢將他往門外頂;托這醉漢的福,本來撐傘一身乾爽的他現 在濕透了,哈!他真是倒霉!
本來就已經夠不幸了,現在連不出門窩在家裡睡覺都能撞上倒霉事。很好!他對自 己的人生愈來愈有「信心」了!
「該死的,你為什麼要上門找碴?我是惹到誰了?要活受這種根本不干我的事的罪 。」
「活受罪?」醉漢迷迷濛濛地抬起眼。
咦?這家老劉好像真的不一樣了哩,奇怪?「什麼活受罪?你老人家有什麼困難沒 法解決嗎?交給我,我幫你。」
「呵、呵。」他不屑地哼笑回敬,斜眼看他。
「你這該死的醉漢,喝得爛醉如泥,連自己都幫不了還想幫誰?」瘋子!喝醉酒的 瘋子一個。
忽而,醉漢板起臉、站直雙腿,兩手捧住他的臉,表情很是正經,「我……告訴你 ,醉了,總是會醒的,等我醒了就能幫你。」
他朝他咧嘴一笑後又開口:「現在,先帶我回房裡睡……明天我再……」
「喂!」怒眼瞪向突然埋進自己肩窩的黑色頭顱,焦急的情緒再也藏不住,「你還 睡!醒醒啊!這裡不是收容所,你──」
「別推開我。」醉漢緊摟住身旁的他,有如即將溺死的人找到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 浮木,收緊雙臂,牢牢地不願放開;嘴裡吐出不著邊際的話語:「別、別推開我,我想 愛人,好好地、認真地、溫柔地愛一個人。」
推他離開的手忽然僵住,像是被他的話震懾住。
「我想愛人,想和普通人一樣好好愛一個人,也想好好被愛、被溫柔地對待;可是 ……可是沒有人可以愛,也沒有人愛我……哈哈!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人可以愛我!沒 有人……可、以、愛、我──」
「你這個……」他罵不出口,在看見這個陌生人臉上痛苦悲哀的表情後,即將出口 的咒?停在喉間化?無形;他訝異,訝異自己怎麼會同情這個人!
「你會愛我嗎?」
「咦?」從訝異中回神,看進一雙血紅的眼──眸裡有被愛的渴望、有孤獨寂寞、 有掙扎的痛苦,更有他不懂的複雜情緒。
他……是因為這樣才喝得爛醉如呢?大雨浸濕了全身似乎不再重要,心中升起的疑 問成了此時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焦點。
半晌,他回頭看向屋子,屋內早沒了燈光;淡淡一笑,他早就習慣了,誰會在乎他 為什麼出來這樣久嘛!呵。
「別哭,我會保護你,所以別哭……」掛在他身上的醉漢沒頭沒尾地道出這些話, 不知道自己得到人家的狠狠一瞪。
「我才沒哭!」怒聲出口,又立刻重重歎氣。
「天!我跟你吵什麼,你是個喝醉的瘋子啊!」
他回什麼嘴?哈,跟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吵?
「呼……」
沒好氣地瞪著垂靠在肩上的頭顱,他關上側門,走往屋子的方向。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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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天──他的腦子、身體好像被卡車輾過一遭,又像被人拿鎯頭死命猛敲似的, 除了痛,就是熱;奇怪,夏天到了嗎?他竟覺得全身發熱,就像在撒哈拉沙漠中一樣的 熾熱難熬。
「水……」好想喝水!「嗯……」
乾燥得幾乎要裂開的唇一開一抿,清涼的水如同一道小溪流般,緩緩流進季劭倫的 嘴裡,解決他莫名的乾渴。
聽見冰塊互相碰撞的聲音,他乾裂的唇如同等待雨水救濟的農民般,露出滿意期待 的微笑。
「啊──」舒服地吟歎出聲,冰冷沁心的冰塊正一下一下地來回滑過他幹得火燙的 唇瓣。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是冰冰涼涼的,壓上他的額頭。
啊!真是很舒服。
啊,冰、冰沒了!神智不曾回復的季劭倫伸手朝空中慌忙一抓,抓到冰涼的東西就 往嘴裡塞。熱啊,他只想有水,只想要清涼,好解開身上這討厭的熱度。
「你……」
一道陌生又年輕的聲音傳進他混沌的腦袋。不是老劉?他困難地睜開眼。
「哦,天──」眼睛好痛!入眼的強光教季劭倫想睜眼也難,折騰許久,好不容易 才微微睜開眼,一張模糊但絕對是陌生的臉立刻映入眼簾。
「喂!可以放開我的手了沒?」
手?惺忪的眼顯示出了有一半的神智還在天外天飛著。
「不要吃我的手。」
季劭倫感覺掌心裡有東西在動,呆呆地轉移目光。
這一看,看回了另一半的神智。
他含人家的手指頭幹嘛!「對、對不起。」唔……他的頭好痛。
「要吃就吃這個。」
一碗還冒著熱氣、香味撲鼻的濃湯,濃郁得教季劭倫開始覺得餓。
「你是誰?」嘖,自己的聲音還真不是普通的難聽,他邊起身邊問:「怎麼在我房 裡?」
「請你看清楚好嗎?這裡不是你家,瘋子!」鮮紅的唇不悅地吐出咒?。
「瘋子?誰呀?」
接過送到他面前的水,季劭倫毫不遲疑地一口飲盡。「謝謝。」
「這裡除了我就只剩你,難道我會說我自己?喝醉就算了還淋雨,不是瘋子是什麼 ?」
啊?晃晃腦袋,除了讓自己更暈以外,所幸已抓回全部神智;
他看看四周──「這是哪裡?」
「你用不著知道,吃完這個就快點離開。」季劭倫看著捧到他面前的湯,再抬頭看 端碗的人,一張稍嫌稚氣的臉上有著一雙憤世嫉谷的眼。「你是誰?」
「用不著知道我是誰,吃完快走。」
不能知道自己待在哪裡,不能知道他的名字;嘖,這男孩有點兒奇怪。
「總該讓我知道是誰幫我的吧!」季劭倫皺眉。哦!連皺一下眉頭都會痛。「是你 幫我的吧!
你叫什麼名字?「「你煩不煩!不吃就滾!」
哦!痛……「小聲一點兒好嗎?我頭痛……」季劭倫抱著頭虛弱地說。
「痛死你活該。」
停住動作直到腦子不再嗡嗡作響,季劭倫才又問:「你的名字呢?」
「你很煩耶!」他怎麼會找一個大麻煩給自己?「問這做什麼,難不成你打算報恩 ?哼呵,少假了,吃完快滾!」
「我惹到你了嗎?要不然你為什麼氣成這樣?告訴我,我是哪裡讓你不高興了。」 這樣單純的臉孔為何掛滿不平和隔閡,讓人難以接近。
「一切!」
「你說話真毒。」季劭倫不怒反笑,伸手接過一直捧在對方手裡的湯。「無論如何 ,還是要謝謝你幫了我。」
「嗯。」
「真的不能告訴我名字?」季劭倫不死心地又問。
只是一個名字,有隱瞞的必要嗎?他百思不解。
「我……」經不起一再被問,不得已的他只好說:「葉未央,未來的未,中央的央 。」
「未央歌的未央?」
「咦?」他也知道這本書?
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有學問」的樣子,想不到竟然還有點底子。
「我,季劭倫。」
「嗯。」鼻間冷淡地一哼作?響應。
季劭倫哭笑不得,但也許是真的餓了,一碗熱騰騰的湯三兩下便清潔溜溜。
他還沒有開口,葉未央已經伸手接過了碗,下起逐客令:「快滾。」
「呃……」聽得有些愕然,季劭倫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喂,還不走。」趁他們都在前廳用早點的時候,他還可以偷偷讓他離開而不被發 現,再遲一點兒就得等到下午了。
「快走。」見季劭倫動也不動地坐在他床上,葉未央乾脆自己動手拉他。
「你在怕什麼?」季劭倫滿是疑惑,看他年輕的臉上雖然維持著皺眉的不悅表情, 可眼裡卻盈滿明顯的驚慌,像是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似的害怕著。
「沒什麼!」葉未央幾乎是用吼的,不自知他的緊張已經教季劭倫由他說話的語氣 中探知。
「算我拜託你好不好,快、走──」
早知道就不幫他,誰知道會帶回一個大麻煩,可惡!
「不要怕。」季劭倫突然猛力縮回自己的手臂,連帶地將忙著拉他起身的葉未央一 把扯進懷裡,「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好像、真的好像!像得讓他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這男孩──就像在季家宅院裡成長的他啊!
家,合該是讓人安心的避風才是;如果連在家裡都會有驚慌失措、害怕恐懼的情緒 出現──那家就不叫家了。
他的家,不是避風港,而是戰場;不近人情到殘酷程度的父親對待他們就像小學生 養蠶寶寶寫日記一樣──高興時給點飼料看它們會有何反應;不高興時便隨意遷怒,看 看它們如何響應。而母親──只是一隻不值得他眷顧、愚蠢撲火的飛蛾。
所以,他在四歲的時候就不堪凌辱逃家;而後,父親娶了個他該叫伯母的女人,生 下妹妹,成就一個可笑可悲的家。
是那已故的父親太殘酷了嗎?所以連他的繼母都難以忍受的發瘋而住進療養院,最 後跳樓身亡;死時,只有妹妹季柔霄陪伴在身邊。
多可笑的一個家!多可悲的季家女人!
那個家──除了讓他害怕,讓他受制於不按牌理出牌的父親外,再無其它!
他怕,從小就怕,一張不安又得強自振作的面具戴在臉上,就怕一旦卸下,會惹來 父親的「眷顧」,那是他最不需要的可怕照顧。
這男孩的表情和當年的他好像──不安、恐懼、害怕、警戒,又不得不鎮靜地佯裝 沒事;相似的程度讓他看見他就彷彿看見年少的自己一樣!
「你放開我!」葉未央低吼,雙手在他胸前推拒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熊似的懷抱 。
「季劭倫!」
「啊,你叫我的名字了。」很好很好。他點頭,暫時鬆手放他一馬。「不怕了嗎? 」
「誰怕過了。」這男人是神經病嗎?淨說些不著邊際的渾話。
「無時無刻都在怕。」季劭倫抬起頭,目光尖銳地鎖住葉未央的臉,的確看見一抹 心虛。
「你──」
叩叩!
「喝!」
敲門聲嚇了葉未央一跳;震驚間,眼神裡的害怕更是明顯得藏不住。
「快躲起來。」他壓低聲音,拉起季劭倫往衣櫃而去,硬是要把他塞進櫃子裡。「 進去!」
怎麼會呢?偏偏在這個時候!
「喂,胸……」還沒機會說完話,季劭倫已經被按進暗無天日的衣櫃裡蹲,甚感莫 明其妙。
到底怎麼回事?就在他歪著頭、蹲在櫃子裡猛想的同時,外頭一道不屬於葉未央的 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樣晚才開門。」
葉子豪不悅的聲音低沈有如喪鐘,令葉未央提心吊膽,不得不小心應對。
「對不起,哥。」
一反方才和季劭倫有叫有罵的脾性,葉未央此刻的恭敬教櫃子裡的季劭倫極不適應 。
啪!
葉未央話才說完,清脆響亮的巴掌聲立刻迴盪在整個房間,當然也傳進季劭倫的耳 裡。
緊接而來的是半似嘲笑、半似不屑的冷淡話語:「誰是你哥,嗯?」
「對、對不起!少爺。」忍下想伸手撫觸痛得灼熱的臉頰的念頭,葉未央低著頭, 謹守不能抬頭看這一家子的規矩,雖然這規矩令他覺得可笑又荒謬。
「請問有什麼吩咐?」
「父親要你去找他。」
「我知……是的,少爺。」唉,這是第幾次在內心深處的歎息連自己都數不清了。 「我立刻就去。」
「慢著。」
「請問還有什麼事交代嗎?」一貫的卑下態度,假意的服從可以避免皮肉之苦;關 於這一點,他早就知之甚詳,也很識時務。
「你的臉……」食指輕蔑地勾住他的下顎托起。「整理乾淨再去,免得你那不要臉 的母親看了心疼。」
最末的一句話讓葉未央的臉徹底刷白,雙唇忍不住輕顫,氣憤、悲傷、憎恨的情緒 卻不敢表現在外,只能暗自握拳,一次又一次叫自己忍、忍、忍!
「回答呢?」彷彿看不過癮那一張秀麗卻稍嫌稚氣的臉只有這樣的表情似的,葉子 豪淡淡地詢問,語氣卻充滿十分不屑又污蔑的意味。
「是的,少爺。」一字字清楚地咬牙迸出。多少的悲憤痙與屈辱再一次積累,早已 深沈厚重到無法估算;然後,再將它鎖上,關在心房裡避免它跑出來,無端給母親添麻 煩。
哼笑一聲,高傲的氣息直噴向葉未央忍得漲紅又一頰微腫的狼狽小臉後,葉子豪丟 下倍受屈唇的他,帶著卓越感與愉悅的心情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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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人?」在衣櫃裡待到交談聲和腳步聲都消失、確定只剩葉未央一個人後,季 劭倫才從裡頭出來,走到他背後,伸手超過他替他關上房門,「我剛才聽你喊他哥。」
他的視線與葉未央淡漠的斜睨目光對上,季劭倫突然心頭一緊,彷似又見到年少時 的自己。
那神情──悲傷、憤怒、憎恨、疏離、空洞,不願任何人接近的冷漠夾雜矛盾的希 望有人在身邊保護陪伴的渴望,在在像極當年的他。
「你都看見了?」葉未央勾起淌血的唇角,冷笑搖頭。「很奇怪吧?好像在看肥皂 劇一樣的無聊、老套、陳腐……」
「流血了。」季劭倫打斷他的話,伸手輕拭他的唇角,抹去那道血絲。「很痛吧! 你這裡有沒有藥?要不要擦?」
葉未央揮開他的手,不接受他的關心並拉開兩人過近的距離。
「等沒有人的時候我會送你走。」
「這不重要。」他才不管自己走得成走不成,葉未央的事他管定了。「告訴我,會 痛嗎?」
他搖頭,動作間淨是無意識的抗拒。
季劭倫倒沒多大的挫敗感,他瞭解自己,也因為瞭解自己而瞭解他。
幹嘛這樣看他?被他瞧得心生古怪的葉未央,不自覺地躲避那筆直不移分毫的目光 。他到底在看什麼?
「痛嗎?」沒想到會被拒絕,但他還是伸手撫觸葉未央微腫的臉頰。「傷得不輕。 」
「不用你管。」葉未央退後靠坐到書桌桌沿。「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要我不管你,太難!」
他們擁有幾乎相同的家庭環境,疏離冷漠是家裡唯一的氣氛;
如此相似,要他如何撒手不管?
葉未央嗤笑一聲,只手再次揮開碰觸自己的手,皺眉厭惡地瞪向他。「拜託,你又 不是我什麼人,少管閒事,待在這裡等我,我會再回來帶你離開。」他還得去見父親, 不能讓他等太久。
「不急。」季劭倫一派氣定神閒地站在他面前。「你現在這樣去見你父親,恐怕沒 有好下場吧。」
「你──怎麼知道……」
話停在半途不再接下去,是因為他的一雙黑眸閃動著「我瞭解你」的訊息,教他愕 然住口。
憑什麼?他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他們才開始交談不到一個鐘頭,為什麼他會用 這種目光看他?
此刻,他竟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心慌,比起面對葉家人還深刻的恐懼莫名襲上心頭─ ─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情緒。
「不用怕。」季劭倫主動退開,退至會讓他覺得安全不受威脅的範圍。「我不會傷 你。」
「我真後悔把你這個喝醉酒的神經病帶回家。」葉未央雙手捧額直搖頭,歎氣連連 。「該死!竟然連幫人都會幫到一個自以為是上帝的瘋子,真夠倒霉了我。」人倒霉到 這種地步,不封冠軍也有個亞軍可以拿吧!
「我不是瘋子,只是瞭解你而已。」
這句話彷彿早在葉未央意料之中,所以沒能引起他多少反應,除了淡漠還是淡漠。
「果然是瘋子。」
「我是你也會這樣想。」
他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季劭倫沒生氣反而笑得很開心。
所以,他更被葉未央認定是個瘋得不輕的瘋子。
「我真是找了個大麻煩。」葉未央再度歎了口氣。早知道助人?
快樂之本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為什麼還不怕死地給自己找麻煩上身?可 笑!愚蠢!他罵自己,好後悔大半夜裡還淋雨拖了個麻煩進門。
「我倒不這樣覺得。」
因為你就是那個大麻煩!這句話他悶在心裡,看見季劭倫自以為是的表情時已沒力 氣說出口。
「你心裡在想因為我就是那個大麻煩對不對?」
葉未央一怔,雙眸瞠大。他怎麼知道?
「我會讀心術喔。」他指指自己,煞有其事的模樣好像在騙小孩一樣。
「無聊。」葉未央白他一眼,心下兀自用「□中」兩字將他的一語中的巧妙帶過。
「未央,我想幫你。」
「不要裝出一副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樣子,噁心!」
「你都是這樣對待朋友的?」他順,瞧見他突然覺得黯淡的神色,又得知一件事─ ─他沒有朋友;如果有,也不會超過兩個。
「那種東西……」壓下心痛的感覺,咬唇逸出:「不要也罷,沒什麼了不起。」
「呵呵,我差點被你騙住了呢!」季劭倫不是挺真心真意地道。
「你!」
「瞧瞧,這樣不是很好嗎?」季劭倫笑瞇了眼看他。「剛才你那個恭敬樣,害我差 點以為你有雙胞胎兄弟哩!」不敢氣、不敢怒、不敢言,可憐得像個小媳婦、小童僕。
當年的他還不必過得這樣辛苦的原因是──他知道什麼叫作靠自己的力量扭轉一些 事物;好比是──動動腦子將自己的兄長送上虛位、頂著大少爺的頭銜度日,而將家中 運作的實權握在自己手上,贏得家裡僕人的尊重,好讓自己在家裡、在父親不在的日子 裡過得安穩順利些。
葉未央聞言,訝異得無法成言。
他竟然跟他唇槍舌劍起來!老天,這個人出現是要滅他的嗎?
剛才這一巴掌不就是因為他突然忘記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沒能順葉子豪的意才挨 上的?他真是天!竟然到現在才知道這傢伙對他的影響──他激起了他隱藏許久的性子 !
「不要再害我了。」算是他拜託他。「我拜託你好不好,不要以為自己是救世主, 今天以前你還只是個醉漢,醉漢就該有醉漢的樣子,少管閒事。」
「你真是倔強,未央。」
「不要叫我的名字。」他們倆不熟,為什麼他叫他的名字的聲音會讓他覺得好像兩 人已經認識很久的樣子?奇怪!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做個朋友吧!」季劭倫邊說邊伸手向他。
久久等不到葉未央的響應,懸在空中的手?得有點兒酸。
「算了。」他放棄,垂手縮回身側。「也許是我太急;慢慢來,你用不著馬上回答 我。」
「我不打算回答你,絕不!」他不需要朋友,那種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我可以等。」
可以等?那是什麼意思。
「你──」
「去吧,我等你回來。」季劭倫打斷他的話,依然笑瞇一雙眼。
「你──」
「再不去就真的晚了。」他提醒他,成功引開葉未央的注意力,笑著目送他奪門而 出。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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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家、溫柔的家人、和諧的笑語──曾經,他以為自己能擁有。
可是他錯了,錯得離譜。
接受毫無意義的訓示並獲准離開的葉未央走在通往房間的迴廊上,邊走邊這樣想; 想著想著,忍不住嘲笑過去抱有那天真愚蠢想法的自己。天!他怎麼會這樣自以為是?
葉家宅院是一幢刻意挑高四米二、誇飾富有的兩層樓別墅,總共有十一個房間;其 中最遠的兩端,一邊是鮮少人至的儲藏室;一邊是他的房間,是當初搬進來時經過「特 地」安排的位置,幾乎完全被隔離,猶似外人一般。
從他的房間走到接待客人的大廳約莫得走上五分鐘。
當他一知道自己被安排住在那裡時,他便清楚未來等待自己的會是怎麼樣的生活─ ─一個人被隔離,然後逐漸被遺忘,再簡單也不過的結果。
他應該不以為意的,至少都過了十年,也該習慣才是。
可是,為什麼?
一手緊抓胸口;可惡!為什麼他還會感到難過,為什麼還會被他們的話、他們的態 度影響?
被冷落、被輕視、被侮辱、被放逐到好比天邊的距離,這些──他的母親皆無能為 力,什麼忙也幫不上。和這家子打交道,她維持表面上的和諧,滿足丈夫要求的順從已 讓她筋疲力盡,哪還能顧得了他。從十年前開始,他就知道什麼叫作自求多福了,不是 嗎?
那麼,他還難過個什麼勁,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他為什麼還要自陷低潮?
「是啊,我為什麼要在乎!」葉未央自言自語,苦笑未曾自嘴邊消失,艱澀的表情 不再隱藏;傷痕纍纍的時候哪還記得房裡有另外一個人,額頭貼在關起的門板上,他覺 得好累、真的好累。
「不要在意。」看他的表情便能讀出他內心痛苦的季劭倫,忍不住張開雙臂從後頭 將他擁進自己懷裡,試著給予他溫暖與力量;因為感同身受,因為知道和冷落自己的人 見面、交談,甚至相處後的心會有多冷、會有多渴望身邊有人陪伴、會有多希望有個溫 暖的依靠。
過去,他的依靠是棉被;如今,不希望年輕的葉未央和自己一樣,所以,他情願毛 遂自薦,當那一床棉被。
好暖!
自陷於痛苦中的葉未央來不及反應,等落入身後人的懷抱中才訝異地回過神,卻被 自季劭倫胸口傳達到自己背部的熱度震懾得說不出話,甚至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
結實中醞釀著沉穩力道的擁抱具有穩定情緒的力量,熱度暖了早被不接受他的家人 冰封的心;而胸腔內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透到背脊,一聲聲像震起共鳴似的,令他的 心也隨他的節奏跳動。
從沒有人這樣對他,除了那段和母親相依?命的記憶裡,有母親的香味、母親的懷 抱以外,有十年的時間,他的年少時光活在一個人的孤獨裡,天寒地凍得沒有人注意, 更沒有人關心。
「未央?」抱住他半天都不吭聲的季劭倫,因懷中人兒的安靜而訝異地開口,遂打 破這一陣沉默。
「好暖和。」瞧著橫亙在自己胸前交疊的掌和覆上自己的雙手,葉未央只有這句話 好說。「真的很暖和。」
「是嗎?」
他看不見季劭倫溫柔的笑容,但是他收緊的雙臂給予他響應,該算是──很高興他 這樣說吧!
葉未央索性向後仰,頭枕在他肩膀,將全身的重量交給他之後閉上眼休息。「借靠 一下,待會兒還你。」
他有些累,有些倦,一是因為徹夜照顧身後這個醉漢,再者是因為方才逼自己用同 等的冷淡和佯裝的謙恭對應葉家一家之主使然;而他心知肚明,後者才是讓他真正疲累 的原因。
待會兒還他?季劭倫一臉古怪,心裡直想,這借肩膀一靠和借過一樣,怎麼還啊?
「喂。」
「嗯?」葉未央懶懶地應一聲,舒服得不想睜開眼。
「你父親跟你說了什麼?」
「你不是會讀心嗎?」葉未央反問,眼睛還是沒有睜開。「有本事自己讀出來啊。 」
季劭倫忍不住苦笑。「你還在記恨啊。」真是小鬼一個。
「拿這種話來騙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你不覺得自己可笑愚蠢外加沒用?」
「你十九歲?」季劭倫瞠大眼瞪著他閉上的眼睛。「十九歲?」
「怎麼?是太老還是太小?」
「外表沒那麼老,心境沒那麼小。」他聳肩半開玩笑地道:「表裡不一就是在說你 這種人。」
葉未央聞言倏地睜大眼。天!他在做什麼?
交疊在葉未央胸前的手突然被一把拉開,像垃圾似的被厭惡地甩掉;季劭倫還不開 口說話,懷中的人早如驚弓之鳥般跳離他胸前。再面對他時,驚慌失措的神色中還有一 絲害怕。
「未央?」季劭倫不明就裡,看向他的眸裡有著困惑。
「不要過來。」差一點兒,他慶幸地再退後一步。
還好,差一點就……「怎麼了?」
「不要管我!」葉未央轉身背對他,不願再看見鎖在自己身上的關切目光。
才認識不到一天啊!他怎麼可以對陌生人如此關心。
就算是他善良好了,也不該用在他身上。
「未央?」
「你該走了。」葉未央重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警戒防線,不讓他再踏近一分一毫。
他不是孤兒院裡的幼童,無法立刻適應那些一時興起、突然到來善心人士;他沒辦 法陪那些人演出施捨與被施捨的虛?戲碼,所以,更不可能順季劭倫的意演出這一段。
想了想,推知他可能會有的心態,季劭倫又是覺得相似,更加感到心疼。「你可以 相信我。」
如果被背叛了呢?心底湧起強烈質疑卻沒說出口,不肯轉身面對說話的人就是他拒 絕的回答。
「未央──」
「夠了。」轉回身看他,葉未央已戴上平日淡漠的面具。「不要把你自己想成多偉 大的人。
要幫人,可以,台灣有多少孤兒院等著你這種善心人士去垂憐,相信在那裡的孩子 都能陪你演上一段感人肺腑的好戲;但是我沒空、更沒興趣,請你不要把無聊的同情心 放在我身上侮辱我。「季劭倫一怔,才十九歲的年紀怎會憤世嫉俗到這地步,錯把他的 關心當同情!
同時,他也知道在俊秀略嫌瘦削的皮相下,那抹靈魂有多倔強和孤傲。
「我是關心你,不是同情你。」他申明,不要他對自己有所誤會。
而他的申明卻只得到葉未央無動於衷的一瞥。「用不著。」
「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對他這明白的表示,若再不知道他在拒絕,那他季劭倫 就是白癡。
「知道別人在拒絕,就別一廂情願增加別人的困擾。」他開門後將頭一偏,示意他 跟著出來。
季劭倫並沒有照他的意思做;相反的,他朝房內唯一的窗子走去。
「季劭倫。」
「你不是想避免我被你家人看見嗎?」季劭倫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後回頭笑道:「 你不知道你窗戶外頭有棵榕樹嗎?」他側身招手要他過來。
葉未央先是以懷疑的眼神看他,最後才上前,將上半身超過窗欞。
啊!什麼時候長這樣高了?
葉茂枝密的榕樹映入眼簾,令人心曠神怡的綠意淡化他臉上漠然的冷淡和一些的拒 人於千里之外。
季劭倫就這樣側著身和他並站在窗前;葉未央的目光在樹上,而他的目光則在他身 上。
早晨斜射的陽光照在油亮的綠葉上,微風婆娑,葉面反射的柔光映上葉未央的臉; 清風拂動,光影也跟著晃動,反射的光點亦動,神靈活現出葉未央本就堪稱出色的輪廊 ;比起剛剛的神態,現在這樣才叫作有年輕人的朝氣。
他笑瞇著眼,欣賞他起伏有致的側臉。
「我在這裡十年,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注意這棵樹連自己都不知道。」他忍不住有 感而發,卻在開口後,又像被提醒什麼似的震回心神;戒備地退離開窗口,高傲的眉不 悅地皺起。
「你是故意的。」
季劭倫兩手一攤,明知故問:「什麼故意?」
「故意……」話停在一半。可惡!逼他說出口對他有什麼好處?
「不要試圖干涉我,你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我沒有要干涉你的打算,倒是你……」季劭倫首次主動逼上前追問:「為什麼那 麼在乎我的言行舉止?你可以用面對你兄長的態度來面對我,可是你沒有;非但沒有, 還非常、非常在意我的言行。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你都會有所響應 。」
「我……我沒有。」不能退!葉未央在心裡告誡自己。
在這時候退他就輸了,所以──絕不能退。「真的沒有?」壓低頭,將臉移近他, 兩兩相視於一寸間的距離,他看到了倔強、不服輸和更多的不安。
「為什麼怕我?」
「我、我沒有。」
「用顫抖的語氣說這種話不覺得太沒有說服力?」
「夠了,季劭倫。」這個人為什麼總是一臉「我瞭解你」的表情?他之前見過他、 還是調查過他?否則,怎能每每刺中他的罩門,看出他最不欲人知的內心深處。
「夠了。」他聳肩,主動結束第二回合。「我走了。」右腳踩上窗欞。
「你、你要從這裡出去?」
「當然,這棵樹夠高,順著它爬下剛好到圍牆外,被發現的機率比從你家門口離開 要小得多。」
季劭倫加以解釋,笑著看他瞪大眼的可愛表情。
「有什麼問題嗎?」
「這裡離地面有兩層樓高。」
他提醒著,可被提醒的人卻無動於衷。
「那又如何?」他說,另一隻腳跟著踩上窗欞。「難道你擔心我?」
「我、我哪有?」
「不用擔心。」完全不把葉未央的話聽進去,季劭倫伸長手輕拍他的頭,想當然耳 又被他一掌打了回來。「我很會爬樹。」
「你摔死也不關我的事。」
「我知道。」真的很倔強呢!季劭倫心想,沒錯過他時而偷看他又瞟向窗外榕樹的 小動作。
「不過你放心,為了感謝你的幫忙,死前我會把保險受益人改成你的名字。」
「神經病!」
「我是有點不正常啊!」季劭倫皮皮笑著響應,半真半假地說。
「神經。」
「多謝。」
他揮手,然後往窗外縱身一跳。
「喝!」葉未央被他毫無預警的動作嚇得倒抽口氣,立刻拔腿衝到窗口,頭還沒完 全探出去,一張臉就朝自己突然放大。
「喝!」又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不知道自己就是把人家嚇得臉色泛白的元兇 ,季劭倫緊張的左看右望,最後目光鎖住他蒼白的臉上。「你怎麼了?」
「我……」葉未央又是咬牙、又是咬唇,氣得蒼白的臉瞬間火紅,看見他安然無恙 地站在離窗戶最近的榕樹枝幹上,更是惱怒。
「你幹嘛不摔死算了,該死的!」
「我又怎麼了?」真冤枉啊,他又做了什麼事讓他生氣了呢?
「快走,少在這兒礙眼!」
「我帶甜食來你不介意吧?」季劭倫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話。
「什麼?」
「就這樣了,下次見。」語罷,不等葉未央反問的話出口,便身手俐落地鑽進樹裡 ,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什麼叫下次見……」還沒問完,早只剩下空氣在響應他。
葉未央的表情只有茫然。
**********
「你可以選擇,一是讓我進去;二是讓我大吵大鬧,鬧到你全家人都醒來發現我。 」
三更半夜被小石塊丟上窗戶的聲音吵醒的葉未央,一開窗想瞧個究竟,便看見他最 不想看見的人。天殺的!他是給自己惹了什麼麻煩?
葉未央做夢也想不到,他的「下次見」竟然是今天晚上──不,應該說是隔日的凌 晨。
「你不要逼我叫警察,季劭倫。」隔一道窗對話,葉未央堅持不讓他進來。
「可以啊,如果把事情鬧大對你有益的話就請吧!」他完全一副有恃無恐的流氓模 樣。
「你!」
「請開點兒,我要進去。」
相對於葉未央冷凝的臉,季劭倫笑得很親切,提提手上的西點包裝紙盒。「瞧,我 帶了起司蛋糕。」
「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不要告訴我你要找我喝下午 茶。」全世界有哪個國家在三更半夜喝下午茶的!
「下午來會被你家的人發現,我只好選這個時候了。」他聳肩,語氣裡大有「如果 可以下午來,我就不會這時候才來」的埋怨意味。
他還玩真的!葉未央只覺不可思議。
他是見鬼了嗎?遇上怪人一個!
「現在是半夜三點二十分,你找我吃蛋糕?!」
「還有喝茶。」他說,神情忽而凝重,低頭唔了好久一聲才?
頭,表情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我忘了帶錫蘭紅茶!」
「你這個瘋子!」再不破口大咒,除非他葉未央跟他一樣是瘋子!
「噓──小聲點,夜深了。」
「知道夜深就滾回你家去!」怕吵醒其它人,葉未央只能咬牙嘶聲說話。
「我說過會再來的。」季劭倫一張笑臉不變,仍是神采奕奕。
不過看見眼前唯一的入口被從裡頭漸漸關上後,他可笑不出來。
「喂喂!你敢關我就鬧到你全家都醒喔!」
「就憑你?」葉未央一哼。葉家上下只有他一個人住在靠馬路的這一邊,要吵也只 會吵到他,只要他不理,他就拿他沒轍。
「還有這個。」季劭倫從漆黑的樹叢裡拿出擴音器,漆著白漆的擴音器在月光與路 燈照映下,散發出的白光猶似奸臣的詭笑。
「你──」
「讓不讓我進去?」季劭倫揚揚手上的擴音器,神色十分得意。
「該死的……」咒?應該是怒氣衝天的,可是他已經被氣到無力;再加上夜深人靜 ,什麼聲音都很突兀,咒為最終成了歎息,從遮臉的手指間逸出。
「未央?」
「不要叫我。」葉未央退離窗邊,沒將窗子關上。
這算不算是答應讓他進去呢?季劭倫想,擅自用自己想要的答案作結,和白天跳下 去一樣俐落地爬上來。
「謝啦。」
一進房,就見葉未央躺在床上,側身背對他入睡。
「喂!」季劭倫放下紙盒,走至床沿前能碰到他的距離,伸長手臂輕推。「你真的 睡了嗎?」
「不要吵我!」讓他進來已經是最大限度,再陪他瘋,他葉未央乾脆進精神病院算 了。「我明天有課,你發你的瘋,不要吵我。」
「真的不吃?」季劭倫湊近他耳畔,悄聲地問:「Yummy的起司蛋糕耶,很好吃哦 !」
葉未央以拉高被子蓋住自己的頭作?回答。「不吃啊。」
季劭倫的語氣聽來頗?失望,走離床邊的沉沉腳步聲,讓人不禁聯想起得不到主人 關注、垂頭喪氣退離的可憐小狗。
可是,當紙盒被打開、蛋糕被送進季劭倫嘴裡咀嚼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那可憐、可 笑的畫面立刻從葉未央的腦海裡被抹得一乾二淨。
「唔……真是太好吃了!又香又濃郁的起司味、入口即化的口
感、香滑的楓糖漿──真的是人間美昧,太好吃了!唔……」
「你吵不吵啊!」葉未央翻開被子轉身瞪他,兩眼氣得發紅!
「警告你,要吃就給我無聲無息地吃,吃完馬上給我滾!」
為了學校的報告和照顧昨晚的他,他已經兩天兩夜沒睡好了,僵硬的身體老早就在 抗議主人的不人道,偏偏還有個瘋子三更半夜打擾他的清夢,該死!
「好、好。」季劭倫拱手致歉。「我安靜地吃,你乖乖睡哦!」
「可惡!」忍不住齜牙咧嘴咒?一聲,葉未央惱火地翻身背對他閉上眼,不理那個 怪人在自己背後做些什麼偷雞摸狗的事;他太累了,就算他要對他不利也無所謂,反正 他的房間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掉了也沒損失。
只是,原以為會睡不安穩的,畢竟有個奇怪的陌生人在房裡吃著該死的起司蛋糕, 向來警覺心重的他認定自己又得一夜無眠了。
可是他竟睡著了,不知不覺地睡著,等醒來時天已大白,連季劭倫什麼時候走的也 不知道;不過,算他有良心,還知道要把垃圾帶走。
當葉未央準備好一切,要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季劭倫留了張紙條在書桌上──晚上見 ,這次我會帶三槐堂的原味起司蛋糕,敬請期待!
還來?「該死的豬!」葉未央將手上的紙揉成一團丟進紙簍,氣得渾身發顫,僵在 原地久久一步也不動。
那混蛋到底要打擾他到什麼時候?他氣、他惱、他發火,可是那瘋子卻不在現場, 害他沒得發作!
他俊秀與稚氣相混的臉孔氣紅的時候,更是別有朝氣。
待怒氣稍退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桌腳旁的廢紙簍,好半天都沒動靜。
最後──撲哧一聲,劃開一屋子的靜默。
真是奇怪的人呵!他搖頭想道。
半分鐘後,葉未央出門了,關起門來空無一人的房裡,一張紙條擺平放在原本的位 置上。
雖然說比一開始皺了些……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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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小叮噹是親戚嗎?」葉未央雙手交叉在胸前,瞪著站在他窗前榕樹上的男人 ,無表情的臉讓人讀不出是歡迎還是厭惡。
「小叮噹?」季劭倫直皺眉。「那是什麼東西?」
「大前天是鑼,前天是嗩?,昨天是手提音響,今天是警燈加警鳴器──老天!你 到底從哪裡弄來那麼多東西?完全不擇手段到了極點。」更好笑的是這些東西只是為了 逼他讓他進來,簡直荒謬到極點!
「沒辦法啊。」季劭倫攤攤各自拿著警燈、警鳴器的手,看起來有點可憐,「有人 不願意讓我進去,我只好『請』他讓我進去□!」
「已經一個月了還玩不夠?」
「誰告訴你我在玩了?」季劭倫一邊攀住窗欞,一邊說:「我是認真的。」
「認真什麼?」葉未央無意識地側身退開,讓他方便進來。渾然不覺自己近來的生 活作息愈來愈像個夜貓子,甚至有點在等他的意味。
「交朋友啊。」他答得流利,同時也順利到達葉未央的房間。
「瘋子。」葉未央搖頭歎氣,看他已經熟稔地坐在他房裡唯一的椅子上,打開天天 不一樣的紙盒。「今天又是什麼?」
「香草戚風蛋糕。」他切一塊放在紙盤上連同叉子遞給他。
「試試看。」
「你是豬啊,三更半夜吃蛋糕。」這樣吃還不胖,真是見鬼了。
葉未央瞪著他,不由得拿他猶如舞蹈家的身段與自己相較,難免會?生一般男人都 有的嫉妒。
「不吃嗎?」季劭倫緊鎖眉頭,眉間淨是失望。
他直射過來的視線裡明白表露的訊息教葉未央被看得難受。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他別開臉,不想對上那種會讓自己難過的目光。「再這 樣看,以後就別想進來。」
「你真是倔強。」他拉過他的手,強迫他接受蛋糕。「吃吧。」
「你──」
「啊,對了!」哈,差點忘記。「你等一下。」
「幹嘛?」葉未央不明就裡地瞪他從窗戶爬出去,不一會兒,又看他爬回來。
季劭倫嘿嘿直笑,揚揚手上的保溫壺。「這回我帶了伯爵茶,吃戚風蛋糕當然要配 上伯爵茶才算完整,是吧?」
「我不知道。」
葉未央冷言冷語的態度讓季劭倫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才好,只好在原地嘿嘿傻 笑。實在難堪啊!雖然說認識他將近一個月,難堪已經是每回見面必嘗的滋味,但是─ ─不是難以下嚥!
「怎麼突然安靜下來?」平常嫌他吵,只會嘰哩呱啦講個不停,但是他真正安靜下 來,自己反而覺得少了些什麼。葉未央擰起眉,察覺自己的心態轉變讓他有點不高興, 也後悔自己幹嘛說出這種話,好像巴不得他愈吵愈好一樣。
「沒有,只是……你不喜歡我打擾你。」
這句話震住了葉未央。
不喜歡他打擾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單調無味、乏善可陳──在外面,他是路上隨處都看得到的普通大學生, 過著上課、下課的生活;在葉家,他是被禁止發出聲音的存在者。
葉家算得上是一個大家族,這是他母親曾告訴他的。至今,這個家族還不承認他是 葉家人,雖然他已經住在這兒十年;雖然他的姓氏已由母姓改?葉姓,但他仍不算是葉 家人,還不是……「未央?」在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季劭倫拍拍他的肩膀,望見他回神時的瞬間表情,看進一抹落寞。「我真的打擾你 了?」
葉未央送他好幾記大白眼。「都煩了一個月才問,不覺得太晚?」
季劭倫苦笑。「看來你真的很不歡迎我。」
真糟糕,無論他怎麼做都不能讓這個少年開心。
還是幫不上忙嗎?就算他曾經歷過和他相似的生活,也無法幫得上忙嗎?
這個人在說什麼啊?「你不要亂下結論好不好,無聊!」
「這是什麼意思?」是他突然變笨了嗎?怎麼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葉未央低頭瞪了坐在桌前的他好幾眼,突然轉身背對他。
「未央?」
「只要你別再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逼我開窗、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用一副全 世界只有你最瞭解我似的語氣說話──那,我晚上都不會關窗,除非……」
前面還愈聽愈開心的季劭倫一聽見後頭的但書,心頭一擰,繃緊神經問:「除非什 麼?」
「除非下雨。」葉未央背對他說:「下雨天總不能開窗讓雨打進來吧,收拾善後是 很麻煩的事……喂!你做什麼?」突然被他從後頭抱住,雖然說以前他也曾經這樣做, 但是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的能看嗎?「放開我啦!」
「你真的很可愛啊,未央。」倔強、任性、孤傲、難以相處之外,現在他還發現他 很容易害羞──天曉得他還有多少面是他不曾見過的。
「不要說我可愛!」一個男人被說可愛能不氣嗎?
當下,葉未央就氣紅了一張臉,看在季劭倫眼裡更覺可愛。
「好好,不說不說。」他半哄半拉他轉過身來面對自己。「吃蛋糕可以吧,這是我 托朋友親手做的,那傢伙別的本事沒有,做西點的功夫一流,改天我帶你去見見他。」
「我不要。」毫不遲疑地拒絕,明明白白表露他不喜歡與人相處的孤僻性情。「不 要企圖把我帶進你的世界,我沒有興趣。」
「這裡不是你的避風港,未央。」他知道他不懂得怎麼與人相處,但是一味地逃避 並不能解決問題。「你要試著走出去。」
「我並不喜歡交朋友。」葉未央放下紙盤後,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又來了!
季劭倫在心裡大歎無奈,他就像只任性的小貓,高興的時候會親近你,不高興的時 候又離你遠遠的,一接近就會被它的利爪抓傷。唉!真的很傷腦筋。
「你──」
「不要再說大道理,我不喜歡交朋友就是不喜歡。」任性的話一脫口而出,他像個 孩子似的,轉身故意不面對他。
「好,我們不談大道理,談談我好了。」
他再次扳過他面對自己,「在你眼裡我是什麼?你說你不喜歡交朋友,那麼在你心 裡,我季劭倫被放在哪裡?」
「你是……」被擒住雙臂的葉未央啞口,無言以對。
「我是什麼?」季劭倫難得會在他面前有著凝重的表情,非但如此,他還不禁歎氣 :「我什麼都不是對不對?」
葉未央搖頭,無法確切地告訴他,在他眼裡他是什麼。
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啊!
季劭倫退坐回椅子上,雙手撐頭低垂了好一會兒。
「我真的不懂。」一直以為他最懂他,因為他們擁有相似的家庭、相似的性情;但 這一個月相處下來,他發現其實他們並不相像,就算擁有相似的背景,他們還是不像。 光用他的想法去看葉未央,並不能完全看透。
為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和失望。
**********
「你──」
兩人突然有了默契,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互相看著對方。
「你先說。」
又是一次意外的默契,惹得季劭倫撲哧一笑。「有默契得不是時候呵。」
他話語裡的苦澀教葉未央想不聽出來也難。
但是他沒有辦法說些什麼認同的話,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只會讓季劭倫更難過。 「你可以不用再來,我不在乎。」事實上,他不來對他也許會更好。
愈和他相處,他變得愈不習慣一個人自處。
或許,這便是季劭倫本來的目的,但是等他不再玩這種遊戲的時候,如果自己已無 法回到之前獨自生活的日子,那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每次一想到這裡,他就不自覺地會退後,拉開兩人的距離,並提醒自己──眼前這 個有說有笑的人總有天會不見,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不在乎?
季劭倫也有他的自尊,所以不願承認自己被葉未央的話傷到,不願承認自己會脆弱 到因他簡單的一句話,便扼殺他過去這一個月的表現而感到難過;但他是真的被傷到了 。
「我累了。」他的人累,心也抗拒得很累。「隨便你什麼時候走都可以,以後別再 來了。」
「你根本不相信我。」他起身,已經準備離開。「這一個月來,我努力讓你試著相 信我,因為我知道你無法輕易相信別人,所以我從不對你要求什麼,只希望你能主動打 開心門。可是,?
什麼你連跨出這一小步都做不到?我並沒有要你完全相信我呀!」
「如果被背叛呢?」葉未央問,稚氣的臉上滿佈寒霜。
「我不會……」
「你怎麼保證?」他打斷他的辯駁反問。「你怎麼保證那一天不會到來?你不會背 叛我?」
「你又能保證不會是你先背叛?」
「我從來沒要求你相信我,我也沒想過要得到你的信任。」
季劭倫怔住,無法相信會得到這個答案,怎麼也想不到十九歲的他能說出這樣傷人 的話。還是因為他太在意他,所以他的話對他而言別具意義;同樣的,殺傷力也就更大 。
「我懂了。」
他輸了,徹底慘敗在他重重心防之下,輸得難看、敗得徹底。
「原來在你眼裡,我也只是個齷齪的大人。」
葉未央始終背對著他,沒有目送他離開;一直到窗外□□的聲響消失,才吐出悶在 胸口的歎息。
以後又是自己一個人了,他笑著想道。
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卻也矛盾地有著莫名的沉重,像是有顆大石頭壓在心 口似的窒悶。
突然,房門被人從外頭打開,讓他驚得回神。
「你──」是葉子豪!
葉子豪冷淡輕蔑的目光掃過桌上的紙盒,他果然沒有猜錯。
「你倒挺厲害的不是嗎?和你母親一樣,淨做些暗渡陳倉、見不得人的事,嗯?」
「你閉嘴!」無法抑制的怒氣完全爆發,已經顧不得會有什麼後果。這人竟然這樣 說他和他母親!「你要怎麼說我都隨你,就是不要涉及我母親,我不准!」
唷!生氣了。「你有什麼權利不准?你只不過是寄住在我家屋簷下的一條狗。」殘 酷的目光掃向葉未央握在身側的拳。「怎麼?
想打我?」毫無預警的,隨著他話尾落下,立刻一掌摑上葉未央氣怒的臉;另一手 握拳擊上他的腹部,力道大得讓他倒在床上,好半天動不了。
「記住,別再讓我看見,否則不只是這樣,對像也不只你一個,聽清楚沒?」
葉未央沉默不語。
「我問你話沒聽到嗎?」
「聽清楚了。」因為頰上的痛無法說清楚,只能含糊地應聲。
葉子豪滿意地離開,連門都不屑替他關上。
葉未央撐起身子去關門,很慶幸季劭倫早一步先離開。
「幸好離開了……」趴在床上閉上眼,狼狽地擠出苦笑,他聲音模糊不清地自言自 語:「如果被你看見,我就連最後一點自尊都沒有了,幸好你以後都不會來、都不會來 ……」他說著說著,兀自進入夢鄉。
從今以後又是他一個人了,真好……**********
「唷,一個月不見了哩!」P.K.興高采烈地向老友打招呼,偏偏得不到響應。怪了 ,一反常態不主動打招呼就算了,怎麼連他打了招呼都還不理人?「喂,季劭倫,你在 不在家?」大掌握拳敲上他的額頭,這下該有響應了吧。
「你幹嘛?」季劭倫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
「沒辦法啊。」P.K.聳肩無奈地道:「有人心不在焉,只丟了個殼在我面前,不敲 敲怎麼知道裡頭住人了沒。」
「少耍嘴皮子。」
「怎麼?和他吵架了?」最近常聽他談起一隻任性的小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 今天從他的表情神態來看──是假不了了。
「那隻小貓怎麼了?」
「未央不是貓。」季劭倫瞪他。
「我只是比喻、只是比喻。」P.K.雙手伸在前面擋住他的怒氣。「別氣、別氣。」 平常大都只看到他嘻皮笑臉的一面,但他知道這傢伙也會有心情不好、情緒欠佳的時候 ,而在這種時候還敢惹他的,除了不怕死的人之外就是想死的;這傢伙一旦真的動怒, 就是十匹馬也拉不住。
他怕死也不想死,所以還是少捋虎鬚?妙。
不過……「你對他未免太過在意了,劭倫。」
「你想說什麼?」隔著透明角杯,季劭倫看到杯上映了無數個P.K.的臉。
「我想說……你會不會陷下去了?」
「不會。」他斬釘截鐵地加以否定。「我會特別注意他是因為他和我一樣──都是 生活在不健全又異常疏離的家庭環境中。我想幫他,就這樣簡單。」
「愛情有時會讓人誤以為是同情。」
「我不同情他。」他太驕傲,驕傲得不屑任何人的同情。「他不需要同情。」
「那就百份之百是愛情了,劭倫。」P.K.舉杯敬他,「恭喜你找到你的天使了。」
「P.K.,想死的話隨時說一聲便成,我不會客氣的。」
季劭倫摩拳擦掌,喀喀作響,害得P.K.心驚膽戰地猛吞口水。
「別那麼認真,只是說笑而已。」
「有很多事是不能說笑的。」季劭倫威脅道。「他是個正常的男孩子;對他,我只 有因為覺得熟悉才想要幫忙的念頭,其它的什麼也沒有。」
「哈哈!我在沒發現自己的性向前也以為自己是正常的男孩啊。」P.K.白他一眼, 語帶極端的犀利,「你是想說服自己還是說服我?」
「不要逼我開打。」季劭倫揪住P.K.的衣領,將他扯到自己面前,鄭重地道:「不 、要、再、胡、說!」
「你變了,劭倫。」認識他這樣久,哪一回見到他為了別人的事和自己槓上的,這 是頭一遭,很特別;就是因為特別,更證明那個叫葉未央的小鬼對他別具意義。
季劭倫揪住他衣領的手在鬆開時也推了他一把。「我只是想幫他。」
「那現在好啦,他說不稀罕你幫忙;既然這樣,你就省事了不是嗎?喝杯酒慶祝一 下,慶祝以後用不著當一個小鬼的保姆了。」
P.K.好心的幫他倒滿一杯酒,正端起杯子要和他碰杯慶祝時,哪知道他連招呼都不 打就一口喝乾。
「喂!沒看過比你還逞強的。」明明就被人家傷得徹底,表面上還裝作沒事一樣。 「痛就喊一聲。」
「喊出來就不痛了嗎?」
季劭倫從他手上搶下還有半杯的酒,豪爽飲盡。
「喂,那是我的酒。」
「借喝會死啊!」
「還有借喝的啊!哈!你打算怎麼還啊我問你。」
「我──」這種借法……季劭倫一怔,突然狂笑。
「小聲點!」P.K.拉過他摀住嘴。「不要打擾我的客人。」
「你說得對。」就在一瞬間,他看到自己的心。
「什麼對不對?」P.K.明明知道,還故意裝作不懂,存心讓季劭倫難堪。
「你──」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眾人家都說要你別去煩他了。」
「我想幫他。」就算這份感情注定無法說出口,他還是想幫他,放不下手就是放不 下手。
「打算當神仙教母啊。」P.K.懶懶地瞟他一眼;他沒轍了,遇上這種怪人。
「再怎麼說他都是個正常的男孩子,除了當朋友,我還能怎麼樣?」季劭倫苦笑, 笑中道盡同性戀者的痛。
「我們拚命想說服自己和普通人無異,事實上,我們也真的都和別人一樣;可是, 心裡那一份反動任憑我們怎麼努力都化不開,永遠都是心中的痛,我有,你也有;就算 我們的成就遠遠勝過其它人,『同性戀』的身份也會讓我們在心理上感到自卑,你我都 知道這明明是不必要的,卻解脫不了。」
「不要把我拖下水,你會那樣想是因為你的腦子裡還記著異性戀才是正常的這件事 。」P.K.嚴肅地看著他。「我沒這樣想過、也不會這樣想,所以我能追求我想要的,不 考慮別人的看法;他們怎麼想是他們家的事,我只要這一輩子愛我想愛的人、過我想過 的生活就好。」他伸指用力戳著他的胸口。「你只是在逃避,怕那小鬼一旦知道會輕視 你;因為,劭倫,就算你知道自己同性戀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你還是無法接受。」
季劭倫因P.K.的話而刷白了臉。他的話像針,字字句句都見血,都刺進他心深處最 脆弱的部分。
他不得不狼狽地逃開天使,他怕,怕再看見P.K.洞悉的眼神、怕再聽見他字字針砭 的話語;所以他逃開……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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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過得特別漫長──葉未央捂著疼痛難當的腹部,有如佝僂老人般緩慢地移 身至窗口,拉了椅子就座;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樹影和斜倚在彎月,靜靜的靠在窗欞, 忍受腹部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他的臉頰痛、肚子痛,痛得無法成眠;但令他一夜無眠的更大原因是──他的睡眠 時間早被季劭倫影響得一塌糊塗。
「都是你的錯……」他痛苦地張口,牽動腫了一大半的頰,好痛!
他幹嘛平白無故踏入他的生活、幹嘛天天買不同的蛋糕到他房裡來大快朵頤、幹嘛 把他到各國遊玩的趣事告訴他、幹嘛老瞅著一雙能透視他的眼看他、幹嘛……出現在他 面前?
他一出現,就什麼都不對了。他伸手搔頭,煩躁地靠在窗邊直歎氣,無法忘記季劭 倫離開前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話傷他很重。
但那是必要的!他告訴自己。
不這樣,將來他離開後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辦?
他不能倚靠任何人,絕對不能!這世上沒有人值得信任,就連母親──若不是還有 之前九年相處記憶,他會恨她,恨她為什麼對他這十年來的生活無能為力,恨她為什麼 只在一旁眼睜睜看他被冷落、被欺負、被辱為何不伸出援手!
若不是知道她有苦難言,他會恨她,深深的恨她。
窗戶映出他狼狽的臉,原本看著樹影的平靜眸子倏地睜大,呆了好久,才要想起自 己的臉腫得不能看,趕緊別過臉遮住左頰。
小石塊擊上窗戶的聲音熟悉地響起;是意外、是不可能、是不可思議。
他又來做什麼?葉未央心驚地想,更怕自己現在的模樣會被他瞧見。
為什麼不開窗?窗外的季劭倫疑惑地想著。
就算是要趕他離開好了,也該開窗叫他走啊!
拿起掌中一塊小石頭再次彈向窗戶,他等著,可是窗內的人以離開窗口躲進房裡? 響應,弄得他一頭霧水。
「可惡。」季劭倫忍不住低咒出聲。「固執頑劣的小鬼!」嘴巴上是這樣說,偏偏 最在意的就是他口頭上指的這個小鬼。
似乎早就知道他會有這反應,季劭倫靠近窗口,拿出備用的膠帶,一層又一層地貼 滿整面窗子。
然後,握拳奮力擊碎玻璃,又一層一層撕下粘滿碎玻璃的膠帶,開鎖、爬進他房間 ,俐落得像個職業小偷。
「你……你……」他怎麼能這樣做?打破他的窗戶!「你這個瘋子!」
「在你的眼裡我從沒正常過。」熟悉他房裡擺設的季劭倫很容易就找到電燈開關。 「或計你可以考慮找別的詞來形容──你的臉!」
葉未央拉過被子蓋住頭,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沒事,可季劭倫豈會這樣簡單放過。
「拉開被子。」從未有過的命令語氣夾雜著無法抑制的暴怒,瞪著那一床被子。「 拉開!」
「我累了,很想睡。」葉未央仍在苦做困獸之鬥。
二話不說,季劭倫衝上前坐在床畔、大掌抓握一角猛力拉開;
只瞧見葉未央原先俊秀的臉嘴角溢血,左頰腫了有半個拳頭大。
「該死!誰打的?」
「不……唔……」按住隱隱作痛的腹部,葉未央痛得冷汗直流,如蝦子般將身體蜷 曲在床上發抖。「痛……」
季劭倫粗魯地扳過他身子,拉開他的上衣。
「你──」
「閉嘴!」入眼的瘀青讓他氣紅了眼。
他才離開不到兩個鐘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下的手?告訴我!」
「不、不關你的事……」葉未央困難地揮開他的手,固執地拉著床被。「你走開… …不要再來……」他連最後僅剩的自尊都沒有了!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看見他這 副狼狽樣?「為什麼回來……可惡!」
「要說我可惡、罵我瘋子都隨你。」兩隻手臂探入他身下,毫無預警地將他一把抱 起。
「你……你做什麼?」
「送你去醫院。」痛到冷汗直流了還想逞強。「找誰算帳這件事我可以晚點處理, 目前你的傷要緊。」他說著便帶他往房門走。
「不能……會被看……你不要管我。」
「要我怎能不管你?」可惡!季劭倫沒有手能制止他的掙扎,只能一再收緊雙臂, 直到他被箍緊到做任何動作都很困難的地步。
「我喜歡你、關心你,你要我怎麼不管你?」該死!不該是這樣的,他犯什麼錯得 挨打成這個樣子。
喜歡他?關心他?
「我不要你的關心……喜歡……」他不要,不要更習慣有他的日子,那會讓他更怕 ──更怕未來孤獨的每一天。
季劭倫才不理會他虛弱的抗議,硬是往房門口走。
「不要!」葉未央抓住他臂膀,拚命搖頭。「不要……求你……」在這個家,他已 經沒有所謂的尊嚴;而現在在他面前,他更連一點僅剩的自尊都沒有了,他還要他怎麼 樣?
如果……如果被其它人看見,他往後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記住,別再讓我看見,否則不只是這樣,對像也不只你一個……葉子豪的話突然在 腦海裡響起。
「不!」他拒絕得更徹底,手用力捏得季劭倫雙臂泛痛。「你走!走!」
「等送你到醫院再說。」
「可惡!你、你不要這樣好管閒事可不可以?」
「不、可、以!」
「你──」要出口的話,突然被壓下來的臉止住。
那是什麼?他在做什麼?他對他做了什麼?!
霎時,葉未央的思考停頓,呼吸停了,負責說話開合的嘴也……不,是陷落在從來 沒有想過的封緘裡。
不──他掙動抗拒,卻敵不過季劭倫強硬的氣勢。唇舌間,嘗盡霸道的氣息;鼻間 ,淨是古龍水與淡淡的香煙混合味。
因受傷而乾裂的唇吻來倍覺心疼,唇舌交融時,他嘗到腥澀的血味;雖然如此,這 仍是觸動他心深處的吻。
只是,在看到懷中一臉空白表情的葉未央時,他後悔了。
「放開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迴廊上的葉子豪,出聲阻止季劭倫行進的腳步 。
「你出的手。」就著昏暗燈光看見一張冷酷的臉,季劭倫篤定的如是想著,根本不 用問是不是。「為什麼?」
「放……放開……唔!」好痛!臉上的痛、腹部的痛還有隱隱作嘔的感覺,讓葉未 央痛苦得連話都說不清。
「他是葉家的人,是死是活與你無關。」葉家冷笑道:「他會這樣全是因為你,如 果你沒有像個小偷天天爬上爬下,他不會挨揍。」
季劭倫低頭看他。「是這樣嗎?」
葉未央別開臉不願回答、也痛得不能回答,更因為,他還處在被他強吻的震懾裡無 法回神。
「讓開。」他怎麼還能讓他待在這裡?「再把他留在這裡我就是笨蛋!」再待下去 他會死的!
葉子豪雙手環胸,氣定神閒地瞅著兩人。「報上大名。」他很有興趣,想知道眼前 這不怕死的男人姓啥名誰,又有什麼本事可以大膽地踏進他家撒野。
「季劭倫。」他說,抱著葉未央越過葉子豪。
「今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了。」葉子豪如立誓般地丟出威脅,笑容裡佈滿冷冷的寒 霜。
「隨你。」季劭倫停下腳步回頭。「只要你有膽和季氏企業對峙,我隨時歡迎。」
季氏企業?季劭倫?冷靜理智的葉子豪立刻在腦裡找到答案。
「季氏企業的二少爺?」
季劭倫沒有回答,心急如焚的他只想立刻將昏迷的葉未央送進醫院。
**********
這裡是……醫院。空氣中滿是消毒藥水的氣味、模糊視線裡全然的純白──葉未央 很簡單就能得到答案。
他真的把他送到醫院來了。「多管閒事……的傢伙……」喉嚨好幹。
「你醒了。」
一張女人的臉闖進了他朦朧視線內。
「想喝水嗎?」她問,不待他回答,就用棉花棒沾水濕潤他的唇,水珠順著唇紋滲 進他嘴裡。
「他呢?」
「你有輕微腦震盪,右下最末一根脅骨骨折,還有腹內輕微出血,幸好及時送來醫 院,否則你活不到今天早上。」
「他人呢?」葉未央扯動難過得像火在燒的喉嚨,堅持得到答案。
他還沒問他為什麼吻他,還沒問他和葉子豪衝突之後的情形,更不知道葉家因為他 的出現而有什麼變動──他得知道這些,知道這些之後,才能估算自己回家後會有什麼 下場,才能早點有心理準備。
「你得住院一段時間。」女人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逕自交代。「再休息一會 兒,有事就按床頭的鈴,特別看護會進來幫你。」
「他人呢?」不顧扯動傷口的危險,他起身執意得到答案。
「告訴我季劭倫人在哪裡!」
女人收了病歷表抱在胸前,黑眸透過鏡片直視他的蒼白和瘦弱。「我不明白為什麼 劭倫會因為你而改變,但是我佩服你。」能改變那個表面上老是嘻皮笑臉、實則過得比 誰都陰暗的傢伙,哪怕只是讓他動怒都算厲害。
「你到底是誰?」他想知道為什麼她直呼季劭倫的名字會這樣理所當然。
「你的主治醫生雷茵。」雷茵推了推眼鏡,將病歷表擱在床頭好空出手按他躺回床 上休息。
「劭倫把你交給我,我就得負責,你最好合作,我不在乎強迫病人;警告你,這家 醫院的人都叫我鐵娘子。」
葉未央沒有抵抗,不是因為她的名號,而是因為他的傷容不得他出力;再者,麻醉 的藥效未退,他什麼力氣都沒有。
「告訴我他在哪裡。」
「十分鐘前才走。」雷茵拿回病歷表。「他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這是他要 我轉告你的話,另外還有──他要我代他向你說『對不起』三個字。」說完,她轉身走 人。
「對了。」打開門踏出去時,她隨即頓住並回頭看他。「門外有保鏢保護你不受干 擾,你可以安心在這休養。」
「他、在、哪、裡?」好痛!葉未央痛苦地擰眉嘶吼,執著地只想得到答案。
「勸你不要再說話,傷口會痛;要是讓傷口裂開,我會讓你後悔這樣衝動的,少年 。」
雷茵平靜的表情吐出威脅意味濃重的話頗有一番威力,怔住了葉未央。
「有事就按床頭鈴。」她再次交代後終於離開,隨手關上病房門。
「該死……」他嘶吼,一雙手臂貼上額頭遮住上半張臉。
為什麼說對不起?為什麼?他想問,滿腦子都是自己被強吻的情景,溫熱的唇相觸 的感覺霸氣地纏住他,逼得他腦袋一片空白──他為什麼吻他?又為什麼說對不起?可 惡可惡可惡!他什麼都搞不清楚、都不懂啊!
「你這個懦夫!」咒?出口,他氣、他惱;氣的是季劭倫該死的保證,惱的是他可 惡的「對不起」三個字。
為什麼不敢面對他?有膽對他做出這種事就該有膽子面對他,這個可惡的──「變 態」兩字出現在腦海中時,他遲疑了好久還是決定捨去不用,而「同性戀」這字眼卻在 此時湧現。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季劭倫會失控地吻他,就算明明知道他和他一樣都是個男人也不 在乎。
他是同性戀,這就是答案。
「可惡……」又一聲咒?出口;可他壓著眼的手臂竟感到一陣濕意,透明無色的液 體自兩處眼角滴落在枕上,不一會兒便被吸收得無影無蹤。「過分的傢伙……」還說什 麼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話。
在他家惹出這樣大的事之後說不再出現,意思是要他一個人單獨承受來自他家裡人 的怪罪,甚至是可能會有的責打嗎?
過分!自私!無恥!不敢面對現實!為什麼他做的事要他來承受後果?他憑什麼打 亂他的生活,憑什麼?
葉未央氣惱過後,卻沒有一個可以發洩的對象,最後只能以苦笑作結。冷靜下來, 卻立刻想起雷茵的話──門外有保鏢保護你不受干擾,你可以安心在這裡休養。
不用猜也知道這一切是誰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麼心態對他?一連串的舉動是為他 好還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亂、好痛……揪著心口,這股痛楚來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沒有預警,亂得毫 無章法,痛得莫名其妙。
亂如麻絮、痛如針刺心頭──這種感覺又是因為什麼?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那個少年醒來的表情像是還在做夢一樣。」雷茵說話,對像是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劭倫,你確定你做的是對的?」
「他不該生活在那種環境。」
「該或不該,不是由你來決定。」她向來實事求是,也實話實說。「那是他的人生 。」
「留在那兒,他連決定怎麼活的自由都沒有!」他為受傷的葉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歲,憑什麼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壓制在掌間不得動彈、不能自由呼 吸,他才十九歲!」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細眉。「毫不相干是在說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 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權決定?」
「雷茵!凡事適可而止。」季劭倫陰沉著臉威脅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沒有想過,他才十九歲,還是得回 葉家才能存活,到時會有什麼在葉家等著他,你知道嗎?你又如何保證能讓他安安穩穩 地待在葉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實。他的確和葉未央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 ,更不能保證他回到葉家後不會再受到欺凌;他……「我以為你是最不可能衝動行事的 人。」雷茵搶下他指間的煙送進自己唇間吸入一口,然後緩緩吐出。
「他改變了你。」是直述、是點明,卻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絲絲嫉妒。
「我還是我。」
「雙重標準。」雷茵丟了煙,踩在腳下捻熄。「你妄想改變他,卻不肯承認自己因 為他而有所改變,季劭倫,我以為你不該是這樣虛?的人。」
「你懂什麼?」該死!為什麼她說話要直接得像利劍,戳他心口的遊戲很好玩嗎? 被戳中要害的季劭倫痛得轉身背對她,不想再看見她,卻矛盾地想從她口中多知道一點 關於葉未央的情形。
「我們交往過,劭倫,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認識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 上他的肩,淡然道出當年分手的往事。
「我走不進你的心,因為我是女人;但他走進去了,是你讓他走進去的。除了承認 愛他,你還必須承認是他改變了你,接受這一點對你並無傷害。」
「我……不敢面對他,我怕……怕看見他輕視我的表情。」季劭倫將痛苦的神色埋 入雙掌,拒絕被她看見;可是,他的痛苦卻經由聲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見你。」
她不懂同性相戀的世界是什麼?色、有什麼顧忌,但當她聽他親口
坦誠自己是同性戀而請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諒時,被尊重的感覺凌駕於心痛之上; 這是為什麼,後來他們能成為好友的原因。雖然,她一直無法對這份感情釋懷。
「聽見你托我轉告給他的保證,他的表情看來非常失望、難過。」
季劭倫無語,腦中浮現他失望時會凝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唇。
「逃避解決不了事情。這整件事是你起的頭,你就要負責收尾,仔細想想該怎麼補 救,就算不是?那少年,也是?你自己。」
「?……我?」
「拯救他等於拯救你自己。」雷茵剖開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 要害。「你並沒有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你希望藉由救他來救你自己,這是你一開始接 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變得超乎你想像,因為你忘了自己愛男人的事實。」
「雷茵!」
「愛上他或許不是你願意,但卻是結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對,一雙看透世事 的清澈眸子依舊。「你必須?這結果負責,你必須!」
他必須──滿腦子迴盪著雷茵落下的話,專注得連她走了都不曉得,只記得最後一 句話。
還有,那張俊秀混合著稚氣,又時常摻雜倔強、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臉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覺。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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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想起那個下雨的夜和他相遇的情景,和他的瘋言瘋語──別推開我……我想 愛人,好好地、認真地、溫柔地愛一個人。
我想愛人,想和普通人一樣好好愛一個人,也想好好被愛、被溫柔的對待;可是… …可是沒有人可以愛,也沒有人愛我……哈哈!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人可以愛我!沒有 人……可、以、愛、我──現在,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當時他的表情會那麼痛苦。
無法入眠,雖然傷痕纍纍的身體頻頻抗議他強撐的清醒,直要求他閉上眼休息;但 他說什麼就是無法成眠,滿腦子都是季劭倫、季劭倫、季劭倫!
他應該生氣、應該憤怒、應該討厭他才對!但是,他氣不起來、憤怒不起來,更討 厭不了。
他是男人,是個強吻他的同性戀!但為什麼他無法氣他?
難道他也……葉未央怔住,被心中的想法懾失心神。不!怎麼會?怎麼可能?不可 能!
「絕不!」顧不得痛猛跳起身,腹部的痛逼得他立刻跌躺回病床。「怎麼可能…… 」
門把扭動的金屬聲響將葉未央從錯愕中驚醒,他閉眼裝睡,不願讓進門的護士看見 錯愕;對他來說,在外人面前表現不安這類懦弱的表情是恥辱、是丟臉,他的自尊絕不 容許。
但他猜錯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他從剛才就一直在想的人。
季劭倫沒有開燈,就著外頭透進來的昏暗光線半摸索著走進床邊,從風衣口袋取出 煙和火柴;突然想起醫院禁止吸煙,歎了氣,隨手將之放在一旁床頭,坐在床邊的椅子 上。
是他!背對他的葉未央,一聽見歎息聲就知道坐在床邊的是什麼人,只是……他不 知道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他,面對他之後又該說什麼。
明明剛才還急著要見他,現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卻情怯;試了好久,就是沒辦法回 頭讓他知道他醒著,只是一股勁兒地裝睡。
一會兒過後,就在他以為季劭倫今晚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頭頂突然被一隻手 掌輕按;陷入他發裡的指,輕輕地、溫柔地摩挲他的發,像帶電似的,彷彿全身的細胞 都聚集在發間感受這一份撫觸。一瞬間,他被撼動了,被季劭倫的舉動震撼得直打顫。
不知道他醒著的季劭倫只當他是因為冷才發抖,另一手將被子拉到他肩膀蓋好;感 受他柔軟黑髮的手指仍愛戀地沉陷,就像他對他的感情一樣,不願輕言分離。
「我這樣做是幫你還是害你?」昏暗中,陰影籠罩他本就黯沉的表情,更加深一層 陰鬱;只有黑眸,仍然溢滿柔情的看著病床上的人,允許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稍稍 放縱自己的感情。
「我以為我能藉由天天接近你的方式走進你的世界,讓你願意接納一個像是陌生人 的我;我以為這對你是好的,能接納一個人就能再接納第二個,可是我錯了。」他想得 太美,把一切想得太過於簡單。
「你像我,卻又不是我;一開始我以為我們是相似的,但事實上我們卻不一樣。所 以,曾經我想要的,不管是朋友還是知己,對你而言不一定必要……可是,我卻一廂情 願地加諸在你身上,幾乎是強迫中獎地逼你容許我介入你的生活,可笑的以為自己會改 變你憤世嫉俗的性子,能讓你卸下心防接納我……」
他頓住,吸口氣後繼續吐出懊惱:「但是我錯了,錯得離譜、錯得幼稚、錯得可笑 !我錯將你看成我,錯以為把當初我想要的一切都給你就能改變什麼,結果卻讓你落到 這地步。」摩挲髮際的手停住,隨著主人的輕歎,指尖頻頻發顫。
「對不起、對不起……」突出的一手握住葉未央的肩膀,頻頻搖頭,不時低問:「 我能做什麼?我該做些什麼來彌補這一切?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活得快樂、活得自由;我該怎麼做,告訴我啊!誰來告訴我啊 ──」收回握肩的手,季劭倫埋進掌中低聲飲泣。
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就算要他捨棄這份感情、要他忘記一切悸動的感覺都可以; 拿這些來換一個回到當初兩人不相識的過去的機會可不可以?
「我妄想改變你,怎料無意中先被改變的人是我自己!」季劭倫的苦笑迴盪在昏暗 依舊的室內。
「我不後悔被改變,只是後悔自己愚蠢的一廂情願害了你。」
當他一醒,身體一好,他的歸處會在哪裡?葉家?那地方能容得下人了嗎?就算他 能回去好了,接下來又會受到什麼待遇?
葉未央咬緊牙,不讓自己哽在喉間的嗚咽逸出;怕一驚動他,他就會消失、就會離 開他身邊。所以他咬牙、咬著床被,就是不出聲,靜靜的,任由心臟頻頻泛疼的將季劭 倫的一字一句聽進耳裡、刻在心裡。
「遇見你之後,我愈來愈不像我自己。」季劭倫苦撐額角,哼哼冷笑。「未央啊未 央,對你而言我什麼都不是;但對我而言,你卻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偏偏,我 覺得?你好而做的一切,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說我什麼都不是也不對,至少,呵,我是 你的災星,只會帶給你災難。」很特別的存在呵,一個災星!
「哈、哈哈、哈哈哈……」苦澀的笑逸出口,最末化成激動哽咽消聲。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千千萬萬句道歉,他知道這於事無補;但不說,他又 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雷茵的話打散他滿滿的自信,突然間,什麼都變得不再是那麼 容易確定,只剩下他的感情,確切的、真實的為了病床上的人在翻騰;只有這一點,他 非常確定。
「唔……嗯……」
睡夢中的嚶嚀和掙動告知了葉未央快醒的事實,季劭倫心一驚,立刻起身,狼狽地 奪門而出。
事實上,這是葉未央故意發出的聲響和動作;?的,就是讓他離開。
再聽見更多他剖心的話,他會受不了的哭出聲來。
「可惡……都是你的錯!」都是他,平白無故說了那些話,他是最討厭哭的人,更 何況他是個男人;男兒有淚不輕彈,偏偏,就教他給逼了出來,可惡!
對我而言,你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真那麼重要就不該輕易放手。」葉未 央對著空氣緩緩開口。
「你這樣簡單就放手,怕我醒來看見你,要說我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說謊,季劭 倫,你說慌!」不值得相信啊!會有人將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輕易推開嗎?由此可知,季 劭倫的話是假的,是不值得他相信的。
他在想什麼!老天!葉未央倏地從思緒中驚醒;他不是在氣他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氣他帶給他的麻煩,而是在想他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想相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開始評估這個人值不值得被相信,天啊!在這一連串 的事情過後他竟然會──想相信他!
亂了,這一切全都亂了套。季劭倫對自己來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必不必要、重 不重要--他全都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慌亂的心,光是要強迫自己忘記他的吻就很難了,更何況是理清目前毫無頭緒的一 切。
瞥向床頭,一包煙和火柴落入眼底;他伸手取來,沒有動,只是將這兩件東西緊緊 握在手中。
他不懂他,從來不曾試著去瞭解季劭倫這名字所代表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他 好吃、他古怪,卻不知道其它。
今晚,他說了好多以前從未說過的話,什麼相似、什麼曾經他想要的──這些代表 什麼意思?
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有史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有想認識一個人的念頭萌生;想瞭解他,想懂他心裡在想 什麼,更想知道──為什麼他要為自己做這樣多事。???
嗯……今天晚上的特餐就選用法式料理好了。
P.K.一邊往店門走,一邊盤算著店裡的大小事務。
天使一向只在晚上營業,這是不成文的規定和習慣,也是它之所以出名的另一項原 因;隨著日落開始營業,日昇便告結束,恍如一場夢。同時也諷刺這個社會讓同性的戀 情只能以這種方式傳達的不公平,隱隱指控為何社會將這種戀情視?見不得光的畸戀。
其實,創立天使的P.K.沒想這樣多,全都是旁人穿鑿附會的結果,他只是因為自己 是個夜貓子,不到日落絕不出門,才讓天使只在夜晚營業,哪知道來的客人把他想得太 偉大,創造出這樣多好笑的聯想。
「天使嚴禁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進入喔,小鬼。」
「喝!」葉未央被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到,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雅痞打扮的男人,嘴 上叼著一根煙,垂下視線看他。
天使!P.K.被轉過來的臉孔嚇到。不是他長得駭人,而是──老天!他是個漂亮的 男孩!
俊秀的五官、淡漠的神態和眉眼間的陰鬱,以及削薄的肩頭和纖瘦的身軀──漂亮 !漂亮得不像真的,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似的不真實。
讓他出現在天使,那麼,今晚就注定騷動不止;但從這男孩茫然的表情看來,他顯 然搞不清楚天使酒吧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小鬼,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快回家去。」他可不希望今晚店裡發生什麼風波 ;最近P.K.那小子三天兩頭到他這裡,用混帳的死人臉嚇走他不少客人就已經夠他煩了 ,再多點風波,他會發火,甚至,一把火燒了天使都有可能!
「我、我十九歲了。」葉未央強自鎮定,依照季劭倫忘了帶走的火柴盒上頭的標示 來到這家店;以為到了之後就能找到他,怎麼知道它還沒有開門,他只好站在外頭等, 孰料會遇上這個陌生人。
「很好,本店禁止未滿二十歲的小鬼進入。」P.K.夾煙離嘴又道:「小鬼,這裡不 是你的世界,小孩子禁止進入。」
「你是老闆?」
「很聰明嘛!」P.K.掛著笑容,朝半空吐出淡淡煙霧。哎呀,太陽快消失了,「乖 乖回家去,免得父母親擔心呵,乖寶寶。
叔叔我還趕著開店,再見。」
「我是來找人的。」
一句話頓住P.K.越過他的步伐。他回頭,「找誰?」
「季劭倫。」
「啊?」恍惚中,他連嘴上叼著煙都忘了,訝異地張大嘴,閃著火星的煙順勢掉在 地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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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就是劭倫口中的葉未央啊!
領他進到店裡,坐在盡可能最不起眼的吧檯角落,P.K.立刻進廚房張羅臨時餐點填 飽外頭小鬼的肚皮;真不敢相信他已經在外頭等了大半天!
「好了,趁熱快吃,別餓著了。」他手上端了臨時準備的意式炒麵。
「我不餓……」此話一出,胃便老實不客氣地發出抗議聲,咕嚕嚕地響起,當場給 了主人難堪。「我──」
「好了好了。」P.K.伸手彈他一記爆栗。「小孩子用不著顧忌這樣多,快吃,不要 浪費我的手藝。」他說著,順便倒了杯牛奶給他。
「我不喝牛奶。」葉未央厭惡地揪緊眉頭,瞪著眼前乳白色的液體。
「小鬼的年紀就該喝小鬼的東西。」
「我不是小鬼。」
「是啊,你只是個愛逞強的小鬼。」
「你!」
「不要逞強了。」P.K.一邊忙著內場工作,一邊對著背後的人說:「小鬼就該做小 鬼該做的事,餓就說餓、痛就說痛,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用 不著顧慮這樣多,闖禍、惹事、浪費錢、無事生事這些都是你們當小鬼的義務,用不著 想太多。」超齡的舉止、早熟的表現、陰鬱的神情實在讓他要不想起季劭倫都難。
「你是神經病。」葉未央吃進一口面,介入他話中。
P.K.聽了差點昏倒,翻了白眼回頭瞪他。「你讓我以為自己剛認識的劭倫。」
「以前的他?」
內場工作結束,離營業時間還有一段距離,P.K.給自己倒了一杯淡酒,倚站在他對 面,表情戲謔,「想知道?」
「你跟他是好朋友?」葉未央頗有警戒心地往後傾了些,拉開距離。
「朋友?」P.K.面露疑惑。「為什麼這樣問?」
「要不然你怎麼會知道他的事?」
「是這樣嗎?」P.K.笑了笑。「算是吧,你應該已經知道他──愛男人的事吧?」
葉未央停下動叉子的手,低頭瞪著白亮的瓷盤。「我……」
「不好意思?」壓低頭看見他微紅的側頰,P.K.笑著,「你知道他喜歡……」
「我不知道!」他迅速地否認,「我不知道……」
P.K.沒有逼他,只是聳肩。「面不面對是你和他的事,我管不著。」
「那……」
「想知道他以前的事?」
沉默了許久,他緩緩地點了頭。「嗯。」
「看看你就知道以前他是什麼樣子了。」P.K.笑說,「我是不清楚你環境如何,但 是劭倫說你們很像,所以你的環境大概也是不容許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凡事都受束縛不 得自由的吧--孤獨、寂寞、冷落、不被關心、感受不到親情──你的環境就是這樣的吧 !」
葉未央低頭不語,算是──承認了吧。
「不過,他的環境更複雜,家族內部的勾心鬥角與相互競爭,你家應該沒有吧。」
他搖頭,因為不被重視、不被當成葉家人,所以不曾面臨這種事,葉家的希望只在 葉子豪身上,他不是葉家人,只是──母親帶進葉家的外人。
「但他有,所以,把你感受到的一切加倍,就能想像以前的他是什麼樣子,包括他 的成長歷程。」
想像自己的生活就能知道他的……「所以他才會說我和他是相似的。」現在他終於 懂了。
難怪一開始他就能說中他心裡每一件事。
不是讀心術、不是其它原因,而是因為他是這樣走過來的。
「真是笨蛋。」
P.K.啜了口酒看著他;心想或許劭倫並不是一廂情願,只不過是這男孩還沒察覺到 自己的心思罷了。
「你要在這裡等他嗎?」
「咦?」
「我說,你要在這裡等他嗎?」
等他?葉未央看著餐盤中還剩一半的食物。「我不是要等他,只是肚子餓。」
P.K.一愣,搖頭。「你真的很倔強、很愛逞強。」
「我沒有。」
「那就是我的手藝好得讓你想留在這兒是嗎?」
「你──」可惡!這就是年紀差別最大的不同嗎?心裡想的全都這樣容易被探知。
P.K.搖搖手,表示一切不用多說。「我先提醒你,這裡是同性戀酒吧,以你的外貌 很難不被注意,你確定要在這裡等?」
「他不到醫院,除了這裡,我不知道他還會在哪兒。」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見到 的除了醫生就是護士,再不就是保鏢,他怕季劭倫會故意挑他休息的時間來,好幾個晚 上不敢入睡,即使這樣,也等不到他;要不是發現他忘記帶走的火柴盒上頭寫了這裡的 地址,他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找到他。
「但這裡是……」
「你也是嗎?」葉未央打斷P.K.的話。
「什麼?」
「你也喜歡男人嗎?」
P.K.柔了神色,緩緩坦言:「我只愛一個人,而他剛好是男人。」瞧進葉未央詫異 的表情,他的抵抗力向來很強,早已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受傷。「就我而言,愛的人是 男是女都無所謂,我只愛我愛的那個人,不管他是男是女。」
「那──他也是一樣?」
「你指的是劭倫?」看見他點頭,P.K.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我可以 告訴你,雖然他無法愛女人,但他不輕易動情;只因為還沒遇到,所以不曾對男人動心 ,你是第一個。」
葉未央又沉默了,他的話讓他心頭那抹痛又開始發作。
「對了,你到休息室去等如何?」他建議。「那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 去,對你比較安全。」
他點頭站起。
就在這時──「P.K.,我……」不知情的季劭倫踏進門來,被正好起身的葉未央嚇 得把話吞回喉嚨裡。「你!」
「你等到了。」P.K.收走餐盤,這理由現在用不著了吧,他想;更不認為葉未央還 有胃口。
何況劭倫那混小子在見到葉未央後,像遇到鬼似的轉身拔腿就跑,葉未央也跟著追 出去,這東西誰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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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8 20:04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