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是鉛灰色的,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感覺就快要下雪了。有暖氣的電車依舊沒有開來,慎吾看了看天,又無奈的看看手錶。
剛結束了一天工作的慎吾現在累得不行,只想快點回到家裡,美美的泡上一個熱水澡,然後窩在沙發裡喝著熱乎乎的咖啡看電視。
電車的影子依舊沒有出現,四周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走著。
要不要換乘地鐵呢?雖然出站後還要走很長一段路,但總比乾等好吧?慎吾想著,猶豫的朝地鐵入口走去。
「哎呀!」
一轉身,慎吾就跟別人撞了個滿懷。公文包掉了下來,一些A4大小的紙從沒拉上拉練的側袋中摔落出來,散了一地。對方被撞落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好像是奇怪的顏料之類的,白色的紙立刻染上了奇怪的顏色。慎吾趕緊彎腰去撿,邊手忙腳亂的拿出手帕來擦紙上的染料。
「你這個人!」對方大聲的責備著慎吾。「走路不會看的嗎?!這可是非常貴的東西啊!!」
慎吾心疼的擦著紙上被污染的地方,沒有吭聲。
這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寶貴的東西啊!慎吾這麼想。因為不喜歡與人爭執,他簡單做個表示道歉的手勢後,拿著自己的東西就要走。
身後傳來了電車的聲音,久候的它終於來到了。
「喂喂!這樣就行了嗎?!」在慎吾回頭的時候,身後的人拉住他的胳膊不依不饒的叫著,「你要賠償!」
真討厭。慎吾皺著眉頭想。抿著嘴唇不耐煩的別過臉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從風衣內袋裡拿出錢包來,數出幾張一萬元的紙幣塞給對方。
對方愣了一下。
「咦?這樣太多了呀!」
電車好像要開動了。慎吾下意識的擺脫了那人拉住自己的手,向車子跑去。
太好了,趕上了。慎吾登上了電車,鬆了口氣的靠住車門。
果然沒有車子很不方便,幸好明天就能拿回來了。慎吾整理好公文包,向電車後部走去,那裡有幾個空位可以坐下來。
「喂喂……」
微弱的聲音隔著電車傳了進來,乘客們紛紛往窗外看,只有慎吾低頭看著被弄髒的紙,上面是他這麼久以來畫好的圖畫。那是一些設計圖。電車後面跟著一名奔跑的少年,手裡揮動著一張顏色奇怪的紙,一邊大聲喊著什麼。當然,慎吾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
高月慎吾,今年二十七歲,目前只是名普通的上班族。因為在頗有規模的公司上班,薪水還算比較豐厚,而且不久即將升任科長。照姐姐的話來說,真是前途似錦吶。
但事實上,慎吾最大的夢想是成為日本第一的飾品設計師。他非常迷戀於頭飾的設計,業餘時間幾乎全部用來做一些手工和畫圖。目前主要是畫圖。他準備下個月將手頭的圖片拿到東京最有名的服飾公司magic.D去參加徵選。
這下全泡湯了。慎吾有些氣悶的繼續擦著那些已經擦不掉的顏色。好在慎吾向來是個堅強的傢伙,心裡只是想著「真討厭又得重新畫過」,倒沒有「這下怎麼辦啊放棄算了」的氣餒念頭。慎吾把圖稿塞進側袋裡,拉上拉鏈。
目的站已經到了,慎吾下了車,忽然想起了什麼。
糟糕,最重要的那張圖稿好像不見了!慎吾急切的翻檢著公文包,發現果然少了那一張最滿意的設計圖。
不會掉在電車上了吧??
慎吾衝上了快要開的電車,衝到剛才的座位匆忙掃視一番,把司機和乘客都嚇了一跳。
「是找東西嗎?」
「你沒有掉什麼東西,剛才就全帶走了。」
有答腔的乘客這麼告訴他。
「沒有其他事的話就請快下車吧!還是說你要繼續坐車?」司機奇怪的問。
慎吾搖了搖頭,退下了電車。
真的掉了。不在電車上,那麼是……
剛才與人相撞的場景躍入腦海,慎吾在心裡啊了一聲。
不會是掉在剛才等電車的地方了吧??還是被對方給撿走了??
慎吾思索著要不要回到剛才的地點去尋找,這時真的開始下雪了。
即使被撿到,也會被當成無聊的廢物給扔了吧?而且都已經弄髒了。
慎吾這下有點垂頭喪氣了,站在門口摸著鑰匙,門卻猛的開了。
「你回來啦!」姐姐雅子誇張的大嗓門很有活力。
慎吾沒什麼精神的點點頭,走了進去。
「慎吾這是怎麼了?」雅子舉著湯勺,擔心的看著正在換鞋的慎吾。「怎麼沒精打采的?」
慎吾哀怨的看了姐姐一眼,繼續垂頭喪氣的走回自己房間去。
「不吃飯了嗎?這些菜我準備了好一陣了。天氣預報說有雪,我就準備了雜煮鍋,大冷天吃這個最好了。慎吾……」雅子跟在後面焦急的問著,「怎麼了……」
慎吾進了自己房間後,嚴肅的看著姐姐,把房門上掛著的一堆牌子中的一塊擺到最前面,然後關上了房門。
「這孩子是怎麼了……」雅子呆呆的舉著湯勺,看著面前「leave me alone」的牌子喃喃。「是失戀了嗎?還是叛逆期?現在的孩子可真是……」
說著,雅子忽然想起慎吾已經二十七歲,不再是小孩子了。
「這麼說來,不是叛逆期?」雅子搖著頭走回廚房,「那麼是失戀嗎?」
慎吾坐在書桌前審視那堆被弄髒的設計圖。老式的房子隔音效果不算好,慎吾聽見姐姐咚咚咚切蘿蔔的聲音。
大冬天的,吃雜煮鍋是最好不過了。姐姐一定買了他最喜歡的牛肉。
書桌上擺著一堆工具和紙筆,慎吾隨手拿過一張紙來,開始重新繪畫設計圖。
弄丟的那張,是天鵝絨那張,還是線稿,沒有上色。但慎吾愛死了那個構圖,畫好之後怎麼看都覺得很滿意。
令他滿意的那張圖漸漸又重新出現在面前,慎吾放鬆心情,伸了個懶腰。
這下就沒問題了。慎吾把復工的一部分圖紙收到抽屜裡,另一部分決定留到明天解決。他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嚇了一跳。
雅子氣勢洶洶的舉著廚刀,不耐煩的拍著腳。
「你再不出來我就破門而入了!」
慎吾笑了笑,趕緊走向飯桌。
「就算失戀了,也不可以對姐姐不理不睬知道嗎?!」雅子終於放下廚刀,給慎吾乘起飯來。「什麼leave me alone啊!沒有我你活得下去嗎?!每天的飯不是我在做嗎?!白癡!!」
慎吾趕緊往姐姐的空碗裡夾了塊牛肉。
「話說回來,是哪個姑娘拋棄我們慎吾了?」雅子把飯遞給慎吾時這麼問。
失戀?拋棄?
慎吾咧開嘴大笑起來。
「不是失戀?」
遇到討厭的人,設計圖被弄髒了,心情因此鬱悶了一下。姐姐不用擔心。
慎吾把這些話比畫給姐姐看,然後大口吃起美味的牛肉來。
「是嗎?那傢伙還真是的!」雅子恍然大悟的點頭。
不過,已經都重新畫了一次,沒問題了。慎吾又比畫道。
「那真是太好了!」雅子笑了,漂亮的眼睛瞇成兩彎月牙,每次慎吾看到姐姐的笑臉時都會覺得信心十足。
放心吧,我一定會成功的。慎吾對雅子比著。
「嗯!」雅子用力點頭,給慎吾打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雅子把包著頭髮的毛巾解了下來。「對了,今天下午我自己染髮了,怎麼樣?很不錯吧?」雅子得意的轉了轉腦袋,秀出下午DIY的成果,漂亮的銅金色在燈光下亮眼極了。
慎吾忽然想起下班時撞到的那個討厭鬼來。他不記得那傢伙長什麼樣,只記得有一頭銅金色的短髮,中間還夾雜著很囂張的銀白色。
真難看。
慎吾不客氣的比了這一句,然後埋頭吃飯。
「我說你啊!可以對姐姐這樣說話的嗎?!」雅子生氣的瞪著慎吾。「就不會說『還可以、還不錯』之類的嗎?!而且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顏色!」
慎吾像沒聽到似的繼續吃著。
每天的飯桌上要是缺少了姐姐元氣十足的嚷嚷,可真會寂寞不少啊。慎吾聽著雅子的數落,微笑著想。
第二天下班之前,慎吾接到了修車行的電話,說修理進度有點慢,可能要等到後天才能拿車。慎吾雖然很不高興,但也只能無奈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麼,又得去等電車了。
「高月君的車子還沒有修好嗎?」營銷部的野原朝美開車經過電車站的時候停了下來,搖下車窗問慎吾要不要搭便車。「不如我送你吧。」
野原小姐打的是什麼主意慎吾當然知道。可惜慎吾並不喜歡濃艷型的女人。他微笑著搖搖頭拒絕了野原的好意。野原有些失落的駕車走了,慎吾繼續等待著似乎永遠也不會來的電車。
其實兩班電車間隔的時間並不長,但慎吾已經太久沒等過車了,因此總覺得這段時間特別漫長。
「喂!你!」在無聊的等待中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慎吾一下,慎吾迅速回頭,看見了昨天傍晚邂逅的那頭囂張的金髮。
「果然在這裡能等到你。」金髮的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七歲,笑嘻嘻的望著慎吾。
怎麼了,賠償金還不夠嗎?慎吾又皺起了眉頭。
「你昨天掉了這個。」
少年低下頭在斜背著的包包裡找了一陣,拿出一本厚厚的雜誌,取出了夾在裡面的一張紙。
那是慎吾昨天弄丟的圖稿。
「有點弄花了。我想辦法擦了一下,不過好像還是很糟糕。」少年撓撓頭髮說道。
算了。慎吾不置可否的接過設計圖塞進公文包裡。
「那個,是抹額嗎?」少年伸手在額頭上比畫一下,有些拗口的說出「抹額」這個詞。
慎吾驚訝的看著對方。
「是吧?」少年抿著嘴笑著,把那本像是美發雜誌的東西塞回包裡。「我看著像是設計圖來著,很重要吧?是你畫的嗎?很漂亮哦!」
這傢伙還真聒噪,跟不認識的人也能這麼饒舌。慎吾瞪著對方想。
金色頭髮下面的是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靈活的黑眼睛在鏡片後轉動著。
「如果用黑色的天鵝絨做出來會很好看吧?我曾經見客人戴過絲質的,非常時尚。」少年喋喋不休。
客人?慎吾奇怪的看了看對方。不過慎吾有些對他刮目相看,因為他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都覺得用天鵝絨的材質是最好的。但是慎吾心目中的顏色是紅色。
「啊,我得走了。你還要等電車嗎?」
慎吾點了點頭。
「你怎麼不說話?」
慎吾瞥了他一眼,隨便比了個手勢。
少年啊了一聲,又立刻捂上嘴巴。「是……不能說話嗎?」少年小心翼翼的問著。
慎吾不耐煩的點了個頭。
難道要我開口說話,然後被你嘲笑聲音難聽嗎?
慎吾詛咒著糾纏自己許久的咽喉炎,憤憤的想。
少年露出同情的神色看著慎吾,慎吾忽然很想笑。
「不過,你總是這麼大方嗎?」少年又撓撓頭,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隨隨便便就給人家好幾萬,太大手大腳了吧!」
不是你說要賠償的嗎?!慎吾一邊下意識的接過對方塞來的信封,一邊氣惱的想。
「還有,如果這麼有錢的話,幹嘛不叫計程車啊?」
那是因為……慎吾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又悻悻作罷。
「我要開工了!bye-bye~」
少年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手錶,對慎吾擺擺手跑開了,金色的頭髮在昏暗的暮色裡顯得十分耀眼。
電車搖搖擺擺的開來了,慎吾上了車,走到後面的座位坐下。
那傢伙也不算太討厭。
慎吾想著,把那張圖紙拿出來,然後驚訝的眨了眨眼睛。
圖紙有一小半顏色很班駁,是昨天被染上的,但看得出被仔細擦過了,紙有皺皺的痕跡。畫有設計圖的部分也被污染了一小塊,抹額的左邊部分被染上了奇怪的灰藍色,中心部分原本是繁複的十字花紋,但因為染上了顏色而變得模糊不清。就在那模糊不清的地方,有人沿著色彩暈染的邊緣,用鉛筆輕輕的勾勒了一個輪廓。是一隻天鵝。不是普通的側面式天鵝,而是高昂著頸項、優雅的展開翅膀的天鵝。天鵝微微傾斜著一邊的翅膀,像是在跳韻律優美的芭蕾,非常生動逼真。
是他畫上去的吧?
本來設計圖被隨意塗改是令人生氣的一件事,但看到這麼漂亮的圖案,再多的火也消失不見了。慎吾凝視著那只跳舞的天鵝,直到下車為止。
近期會有命中注定的邂逅。
今天在辦公室裡被拉著玩算命遊戲的時候,多事的井上小姐為慎吾抽到的牌作出了這個解釋。
慎吾當然是不相信的。
可是天鵝已經偷偷飛過了頭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