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張子漾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手臂和腿上都纏著紗布，裏面還縫著線，行動很不方便。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解決生理問題。
方敬其扶著張子漾走進浴室，張子漾側頭看了他一眼，奇怪地問道，
“阿其，你昨天沒有睡覺嗎？怎麼黑眼圈這麼厲害？”
方敬其搖搖頭，不吭聲，隔了一會兒才說道，
“不是，就是沒睡好。”
把張子漾扶進浴室，另一個麻煩事又來了，他的腳和手臂都綁著紗布，根本就沒法彎曲，動作極其僵硬。兩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裏，誰也不敢出聲。
“那個，阿其，你幫我……”
不等張子漾說完，方敬其已經連連點頭，他很緊張地拉開張子漾的褲襠，臉上早就漲得通紅，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張子漾。
慌慌張張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兩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裏，誰也不敢出聲。四周安靜得沒有半點聲音，彼此的呼吸更顯得急促。
突然，張子漾不好意思地笑出了聲，他慢慢地抬起了手，揉了揉方敬其的頭髮。方敬其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張子漾已經摟住了他。
“還好沒有死。”
張子漾輕輕地說著，仍然沒有鬆手，他的指腹揉弄著方敬其的頭髮，有點癢癢的，又很舒服。張子漾的目光有些恍惚，他閉上了眼睛，身體有些顫抖。
出院之後，方敬其和張子漾已經有三天沒有出門了，電視的插頭找不到了，電腦的網線也沒有了，張子漾起初還會問一句，但方敬其只是說，讓他好好休息而已。本以為張子漾會追問，方敬其甚至想好了不少說辭，沒有想到，張子漾什麼都沒有說。
到了第四天，張子漾已經好了很多，差不多就等拆線了。晚上的時候，方敬其在廚房煮蛋炒飯，門鈴突然響了。
張子漾本來就在客廳，便起身準備開門，他的腳步很慢，一跳一跳地才能走過去。本來以為是小陳送東西過來，沒有想到一開門竟然就是記者，對方顯然是溜進來的，兩個手捧著相機，一看到張子漾便問道，
“你經紀人明天出殯，你會不會到場？聽說是他用他那邊去擋車子，你才沒事的，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你有什麼看法？”
“啪”地一聲關上了門，張子漾第一次對記者這麼無理，方敬其慌張地從廚房跑出來，卻看到張子漾臉色慘白的站在那裏，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你知道了？”
張子漾緊抿著唇，沒有答話，他的目光漸漸恍惚，臉色更加難看了。方敬其下意識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張子漾的手。
張子漾突然抱住了方敬其，就好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方敬其幾乎被緊緊地勒在他的懷裏。他什麼也不敢問，甚至不敢看張子漾的表情，他可以感覺到張子漾整個人都在顫抖，他的激動，他的痛苦，他的內疚，一點點地滲透了方敬其的身體。方敬其覺得自己和張子漾變成了一個人，他可以知道他所有的感情，他為他的痛苦而痛苦，他為他的內疚而內疚。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張子漾不敢叫Andy的名字，他覺得他已經沒有資格了。Andy一直都在照顧他，到死都是因為他。
方敬其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麼話來安慰張子漾，可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知覺都沒有了。身體被張子漾勒得很痛，胸口和胸口緊緊地貼在一起，幾乎就要無法呼吸。頭頸的地方濕濕的，似乎是張子漾哭了。
他說不出話安慰他，他沒有辦法罵醒他，他感受著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很累，很痛，很無奈。
“張子漾，哭吧，這裏只有我啊。”
方敬其的聲音有點哽咽，他的眼睛也濕潤了，為了Andy，為了張子漾，也為了自己。
終於，張子漾不再克制，他緊緊地抱著方敬其，痛哭得不能自已。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句話，都是說給Andy聽的，感激也好，愧疚也好，想念也好，積累了幾天的情緒一股腦地發洩出來，就連嗓音也漸漸地沙啞了。
張子漾慢慢地沒了力氣，他無力地坐在了地上，低著頭沉默不語。方敬其愣愣地站在那裏，下意識地撫摸了自己的臉孔，原來，他的臉頰也濕了。
“張子漾。”
他叫他的名字，他卻沒有反應。
“張子漾。”
他又叫了一聲，仍然沒人應答。
方敬其突然感到非常的害怕，他跪在了地上，從後面抱住了張子漾，張子漾明顯地動了動，仍是沒有絲毫反應。
“張子漾，你還有我啊，Andy死了你就不要活了嗎？”
張子漾第一次看到方敬其這麼激動，他發瘋似的在他的耳邊吼叫道，他緊緊地抱著張子漾，不給他動彈的機會。
“張子漾，你還有我啊，朋友也好，親人也好，我會陪你一輩子的。我哪里都不去，一直陪著你，老了也陪著你，死了也陪著你……”
方敬其說了很多很多，到後面連自己都無法克制了，他第一次這麼擔心，這麼害怕，甚至不敢想像。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應該做什麼，他只是想讓張子漾知道，即便Andy死了，他也不能責怪自己，即便Andy死了，他也不是一個人的。
終於，張子漾慢慢地抬起了頭，握住了方敬其的手。他的臉上已經幹了，至少目光仍是有些空洞。
“起來吧，阿其。”
方敬其驚訝地看向張子漾，愣在那裏不知所措。張子漾抓著他站起來，平靜地說道，
“去做飯吧，早點吃飯，早點睡覺，明天還要去看Andy。”
聞言，方敬其除了點頭之外，已經沒有其他表情了。
第二天的葬禮來了很多人，可見Andy在圈子裏的人緣，當然，記者也來了不少，統統都是沖著張子漾的。
從頭至尾，張子漾都沒有說話，他始終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之中。方敬其走在他的旁邊，幾次想要跟他說話，都沒法出聲。
遺體火化之前，張子漾是最後一個走上去的，Andy的父母看了他一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方敬其很想跟上去，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他只能默默地看著張子漾站在Andy的旁邊，他俯下身體，小聲地對著Andy說了一句話。但是，沒有人能夠聽見。
轉身回來的時候，張子漾看了Andy的女朋友一眼，她已經瘦了一大圈，臉頰凹陷，臉色也不好看。目光空洞地盯著Andy的遺體，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從裏面走出來的時候，媒體記者把張子漾包圍得水泄不通，小陳拼命地帶著他穿過人群，好不容易才把他送上車。
剛剛坐進駕駛座，小陳突然聽到張子漾問說，
“阿其呢？”
小陳一愣，趕緊回答說，
“他在另一輛車上。”
張子漾的表情有些緊張，他催促說，
“等一下開出去了，你就開去和阿其的車子會合。”
小陳剛想說方敬其等一下會去找他的，看到張子漾這麼擔心的表情，他又說不出話。
車子繞到了小路，方敬其坐的車子已經停在了那裏，張子漾按下車窗，示意他快點上車。看到方敬其坐上車了，張子漾的表情總算放鬆了下來。
“為什麼叫我過來，等一下不回公寓。”
方敬其奇怪地問道，話剛說完，他感覺到張子漾握住了他的手。整個手都被對方緊緊地包裹住，張子漾的力氣本來就大，此刻又特別用力，方敬其根本無法動彈。
不能動，也不想動，他明白張子漾的心情，也心疼他的無助。慢慢地放鬆了手指，方敬其將張子漾的手也握住了。
張子漾有那麼一些詫異，他轉頭看向方敬其，目光裏有太多的意味，互相交雜又無從分辨。隔了很久，張子漾忽然有些晃神，他說道，
“阿其，你說，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有多久？我和Andy認識了五年，卻不覺得在一起很長時間，是不是生命真的太短了，一眨眼就沒有了。”
方敬其愣愣地看向張子漾，隱隱察覺到了他的意思，可是，他不敢問，也不敢肯定，只是傻傻地點頭而已。
張子漾忽然笑了笑，有些苦澀，有些無奈，又有些釋然。他轉頭看了方敬其一眼，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還有一股化不開的溫柔。
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十指交扣，始終都沒有放開。
尾聲
年底的時候，方敬其的演唱會順利舉辦，場地不大，上座率卻很高。演唱會的嘉賓除了同公司的前輩之外，還有緋聞女友NIKI的壓軸出場。
籌備階段的時候，媒體就對嘉賓的人選很好奇。經過上一次合作電影主題曲的事情之後，張子漾和方敬其是好朋友的消息不脛而走，記者當然有問他會不會請這個臺灣的人氣小天王。
當時，方敬其只是笑了笑，表示對方沒有檔期，只能下次合作了。
因為Andy的死，張子漾轉簽了另一家經紀公司，很多安排沒有了以前的自主權，好在他並不怎麼在意，反而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
外界都以為他是因為簽了新的經濟公司，所以才會很積極地參加各種活動和節目。但是，只有方敬其知道，那是因為張子漾對Andy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會好好工作，好好照顧自己，不會再讓你操心了。
從出道之前開始，Andy已經為張子漾操心了五年，張子漾怎麼可以讓他死了都不能放心。
對於歌迷來說，演唱會最大的□□就是NIKI上臺和方敬其的合唱。但對方敬其來說，是整場演唱會的最後一首歌。
方敬其站在舞臺上，笑著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底下的歌迷頓時安靜下來，仔細聽著他將要說的話。
目光環視了四周一圈，當他掃過第一排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不禁更深。
“下面這首是今天第一次發表的新歌，寫給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裏面有很多我想鼓勵他的話，然後……”
說到這裏，方敬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又說道，
“然後，裏面還有很多我想寫給他的話，希望他可以喜歡。”
方敬其的話剛說完，底下頓時掀起了渲染大波，歌迷和媒體紛紛猜測是不是寫給NIKI的。一直到音樂響起的時候，討論聲才漸漸消失。
那是一首非常溫柔的歌曲，聽不出是唱給情人，還是朋友，又或者兩者都能說通。歌詞的主題是永遠和陪伴，他說，一輩子並不長，眨眼就過去了，但是，他願意用全部的時間來陪伴對方。
唱完最後一句話，歌迷突然歡呼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安可，方敬其靦腆地笑著，目光停留在第一排的位置。
正對舞臺的方向，張子漾穿著簡單的休閒裝，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鴨舌帽微微壓低。他始終溫柔地看著方敬其，笑容裏夾在了太多的意味，他抬起手，做了一個讚賞的手勢，然後便在助理的陪同下悄悄地離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臺上，只有方敬其的目光跟著張子漾離開了。
又唱了三首歌，演唱會總算結束了。方敬其在工作人員的保護下回到後臺，專屬的休息室並沒有上鎖，他敲了敲門，一個人走進去了。
休息室裏面，張子漾背靠著梳粧檯，正笑著看向方敬其，他說，
“演唱會很棒，阿其也很棒，嗯，還有，新歌也很棒。”
方敬其突然有些激動，三年來的畫面濃縮成一部幻燈片，快速地在他腦中閃過。他眼眶一熱，眼睛濕濕的，頓時覺得感慨。
張子漾笑著走上前，握住了方敬其的手，十指交扣，握得很緊很緊。方敬其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淡淡地笑了。
張子漾稍微用力，便把方敬其拉進了懷裏，他輕輕地抱著對方，溫柔地拍著他的後背，節奏均勻而又緩慢。
休息室的外面，助理剛剛想進去把方敬其叫出來，卻看到裏面的燈都熄滅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開燈，突然聽到“噓”地一聲，愣愣地收回了手，他趕緊把門合上。
這一天的月色並不明亮，隔著窗戶照進房間，半邊的側臉朦朦朧朧的，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張子漾看著身旁睡著的人，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神裏帶著幾分迷茫。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地揚了揚唇角，只是笑容不太真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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