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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
西晉名士類型的簡單勾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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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wingwong
時間:
2009-10-10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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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名士類型的簡單勾勒
晉軍亡於石勒後,看著石勒的嘲弄神情,王衍畏懼伴著悔恨,顫抖的說出「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至此,西晉敗亡的原因,名士的罪惡算是被定了調。
可這不公平。
要知道開魏晉清談之端的名士,崇尚自然,不求聞達,他們多數有名卻不求權,甚至選擇避世;可是當名士與朝廷大員的身分結合,一切就變了調,流風所及,終使得晉代政治社會瀰漫在濃濃頹風中,無法自拔,而二者的差異,也隱然透露出名士是有類型差異的。
竹林名士
在陸探微的名作《竹林七賢與榮啟期》中,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向秀、王戎、阮咸七人,或彈琴、或飲酒;或談玄論理、或手執如意,流暢線條讓這真實性待考卻千古流傳的晉代團體,更多了幾許灑脫風采。
事實上這幾人家世不同,內在修養也各異,如嵇康來自南方會稽,家世並不顯赫,但個性直接,對世事很有一套個人的整體思想,且不吝提出;阮籍出身經學世家,思想深刻,與嵇康有不謀而合之處,但個性卻較嵇康消極;山濤是司馬懿妻子的表親,熱切於出仕;阮咸、劉伶等人純粹放蕩,思想層面卻很模糊。各人雖有如斯的不同,但對生活的態度卻讓他們曾走在同一條人生道路上。
率性
高平陵事件,司馬氏一家獨斷朝綱後,以曹操孫女婿的身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嵇康憤然卻瀟灑的絕意仕進,隱居於山陽,竹林七賢這個團體應也是在此時開始成型。
在那兒,嵇康利用他的獨門手藝──鍛鐵維持生計,且生活不忘娛樂,居家宅院一株枝葉茂密的柳樹給了他無窮創意,他挖了水道,讓水流環繞著樹身,夏天時,便在柳樹下鍛鐵、清言。
鍛鐵的過程中,向秀是他的助手。
向秀,史稱「清悟有遠識」,他和嵇康的交情很深。嵇康鍛鐵時,在旁鼓風箱的是他;嵇康寫〈養生論〉,撰〈難養生論〉和嵇康往復辯難的也是他;嵇康和呂安是極好的朋友,甚至為他辯誣而得罪當世,向秀和呂安也是好友,兩人還曾一起灌溉過田園。
當嵇康鍛鐵時,「相對欣然,傍若無人」,這種態度曾讓慕名來訪的鍾會討了個沒趣,只得倖倖然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將羞怒留待以後報復,而他則等著鍛完鐵後,吃喝著親朋帶來的雞酒清言。
當然阮籍應也不定時會帶著姪兒阮咸,偕同劉伶、山濤前來拜訪。據傳阮籍有青白眼,見到禮法之士,他就白眼相待;遇到欣賞的人,他卻青眼有加,最顯明的例子便是嵇喜和嵇康兄弟。當嵇喜前來弔唁正居母喪的阮籍時,他翻著白眼,一付不屑的樣子,氣得嵇喜不悅而去;可嵇康帶著琴、酒來時,他卻青眼相待,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幾人在一起,無庸贅言,首要之事便是飲酒。大量的飲酒。
阮籍酒量極佳,世稱他「阮步兵」便是因為他為了步兵營內貯的好酒三百斛,寧願棄高位,改屈居小小的步兵校尉。這其中當然有阮籍自我放逐的心態,從他觀楚漢交戰處發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感嘆,便可知他本不是胸無大志之人,但也可見他的好酒。
阮咸也是個酒鬼。他的好酒事蹟中,離譜到令人覺得刻意的當推「時有群豕來飲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這種人豬共飲的畫面,實在特別,回想起來,只能遺憾山濤在讚譽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時,未加入此一場景的讚語實是可惜。
至於平時「澹默少言,不妄交遊」,卻喜歡在屋內裸體閒晃的劉伶好酒的程度比起其他幾人,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酒德頌〉是他的名作,「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焉知其餘」,手上永遠拿著一壺酒狂飲,酗酒的情形嚴重到他的妻子要他發誓戒酒,他卻祝禱鬼神「婦兒之言,慎不可聽」。
幾人當中最為年長,和嵇康交情好到嵇康死前對其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的山濤,酒量也是極佳。史傳中提到他要喝酒到八斗方醉,連司馬炎都想要親自一試。很小就失去父親的他,「少有器量,介然不群」,和嵇康、呂安是很好的朋友。40歲時的他曾出仕為官,但高平陵一事後,他又隱身而退,與嵇康、阮籍等人「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
不求仕進
不論竹林幾人後期的轉變,除山濤、王戎外,前期他們多數無積極仕進之心是很明顯的。
如嵇康,未隱居山陽前,他已經是「彈琴詠詩,自足於懷」,隱居後,基於本心和對司馬氏的不滿,他更是樂在清靜。好友山濤自吏部郎轉遷散騎常侍後,曾推薦他擔任吏部郎一職。尚書吏部郎主要掌理銓選官吏事宜,算是頗為重要的官職。可一聽說此事,他便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以明志。當中明示自己「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又表示「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最後「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與山濤正式絕交。當然這只是假動作,從他託孤山濤的行為明顯可知,但嵇康對於仕宦一事消極程度,清楚可見。
又如阮籍,「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這種社會環境讓阮籍對於入仕為官,也抱持著退縮的心態。但與嵇康不同的是嵇康鄙視官場,清清楚楚,沒有一絲扭捏,阮籍卻是虛與委蛇,其中癥結,也許與二人的個性不同有關。嵇康好惡分明,遇事直接,因此他得罪的人不少;阮籍則是非常小心,司馬昭說他是「天下之至慎」。在他53年的人生旅程中,進出官場多次,只是多不是他主動求得,曹魏時,太尉蔣濟辟他為屬吏,拒絕未成後,他入府不久便稱病離開;擔任尚書郎時,也沒多久又稱病免官。曹爽輔政時,召他為參軍,他又在不久後,再度稱病歸家。之後,司馬懿、司馬師都曾因他「名高」而徵辟過他,只不過他的心態是「世多故」,因此自散騎常侍、從事中郎,最後到為酒而轉任步兵校尉,他都只是純粹「祿仕」而已,官位是越做越回去。
向秀、阮咸、劉伶幾人也是相同心思。
嵇康被枉殺後,本是「不慮家之有無,外物不足怫其心」的向秀,懷著忐忑的心,應歲舉到了洛陽。見到他,臉色傲然的司馬昭,帶著取笑的口吻問道「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三千名太學生上書仍救不了嵇康的陰影讓向秀屈服、畏縮,「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無奈的話語透露著他的軟弱,卻也傳達出他先前仕宦之心的淡泊。
阮咸則在入晉後,曾出仕為散騎侍郎,之後山濤曾經向司馬炎推薦他擔任典選的官職,可因為他縱酒的習性未改,「武帝以咸耽酒浮虛,遂不用」。可見阮咸對於步步高升的為官一事,興趣也不大。至於劉伶更是與宦途絕緣,平生只擔任過建威參軍,入晉後,他曾參與對策,可他卻在朝上大談「無為之化」,下場和阮咸有些相似,「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
清談、放縱、不想當官,這是魏晉名士的原型。
中朝名士
帶領清談名士自竹林跨進中朝者,最具代表性的是王戎、山濤。二人同是竹林名士的一員,在名士時代轉變的過程中,這一老一少也比肩從竹林跨進中朝。可不同的是山濤代表著魏晉名士一種人數不多的次類型,王戎則代表著入晉後清談名士的主類型。
屬次類型者,因襲自原型的只有談玄,但他們口中談玄,治實的工作卻未曾荒廢,虛實之間,他們的分際清楚,除山濤外,裴頠也是這類人。
屬主類型者,清談、放縱,他們一件不少,但卻少了清醒的腦袋。口中言「虛」,行為也求「虛」,但對名利的渴望卻是「實」,虛實間的紊亂,讓他們嘴巴顯得高致,行為卻極為虛偽,王戎、王衍、胡毋輔之等人都是,舉之不盡。
先說說山濤、裴頠。
山濤善清談是不必說了,裴頠更是精於此道。出身世家的他,父親是晉代知名地理學家裴秀。史傳載他「通博多聞」,御史中丞周弼曾用「頠若武庫,五兵縱橫,一時之傑也」的讚語來描述裴頠的才情。
對於裴頠在清談方面的造詣,《世說新語》中提到他「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又說他一談起名理能經日不絕,可見他口才的便給,也因此時人稱他為「言談之林藪」。只是他與當時名士喜談浮虛的清談內容不同,他談的是「有」、是「實」,「頠深患時俗放蕩……,口談浮虛……,乃著〈崇有〉之論」,此論一出,天下談宗的王衍親自去找他辯論,只是最終理屈辭窮,知難而退;另一名一流玄學名士樂廣面對裴頠「辭喻豐博」,也只好「笑而不復言」。
只是雖有玄學名士的口才,但裴頠卻更有著地理學家重實的血統傳承,在他身上明顯可見與名士主類型者不同的特點,這幾個特點在山濤身上也見得到。
首先是精明強幹。
山濤不只口能談玄,他治事能力的強悍從司馬昭西伐鍾會時對山濤表示「西偏吾自了之,後事深以委卿」可以看出。當時曹氏皇室、權臣多在鄴都,一不小心,變生肘腋,司馬氏的天下便有變天的可能,肯將如此大任交給山濤,可見山濤具有非凡的統馭應變能力。裴頠類似於山濤,惠帝時賈后專政,連續剷除楚王、汝南王後,她將大權交付裴頠、張華與賈模三人,其中裴頠雖為聲名狼藉的賈后表兄弟,可是「雅望素隆,四海不謂之以親戚進也」,在他三人的統籌下,西晉朝廷平靜了七、八年,也可見三人確實有幹實事的本領。
其次是眼光精準。
司馬昭晚年本想立姪兒司馬攸為太子,他問了二個人的意見,一是裴頠之父裴秀;另一個便是山濤。「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恆必由之」,這是山濤所給的警語,從此司馬炎地位大定,也奠定此後山濤長年立足西晉政壇頂峰的基礎。平吳後,司馬炎準備罷除州郡武備,山濤卻不認同這項措施,「為國者不可以忘戰」是他的另一項勸誡,可惜司馬炎終於還是撤除了州郡武備,也替之後八王鋪出一條亂政之路。初見王衍時,山濤眼光為之一亮,「何物老嫗,生甯馨兒」,初聽似對王衍有極佳的觀感,「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一語成讖,足見山濤眼光的犀利。
裴頠的獨到眼光從他識人之明足以窺之。嵇紹,嵇康之子,這對父子在政治上,有截然不同的取捨。嵇康反司馬一家,反得毫不掩飾、毫不保留;嵇紹卻支持司馬氏政權到付出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對於嵇紹,裴頠極為器重,「使延祖為吏部尚書,可使天下無復遺才矣」,延祖是嵇紹的字,雖然終嵇紹一生,並未擔任過吏部尚書,可這句話卻道盡了裴頠對於嵇紹的看重心思。又如裴頠雖貴為賈后親黨,但對賈后亂政潛藏的危機卻透視的明白。為防範未然,他釜底抽薪,曾聯合張華、賈模,暗中圖謀廢賈后而立太子之母謝淑妃為后,只是此議無奈因張、賈二人不支持而作罷,賈后西晉喪鐘敲擊手的角色,也依然如歷史安排的一般,逐步演出,無法改變,但裴頠的遠識和魄力又清晰的呈現出來。
第三是寡欲。
山、裴的寡欲心態最明顯的呈現在於二人謙讓上。山濤雖志在出仕,但他對於官位本身並不執著,因此他多次請辭他掌理最久的吏部工作。這項工作在西晉一朝,重要性極高,各地中正所薦舉的任官名單,決定權便在吏部,時稱山濤選擇之名單為「山公啟事」,足見他的動見觀瞻,可是他卻願意選擇放棄。裴頠也有類似動作,「每授一職,未嘗不慇勤固讓,表疏十餘上」,這是他面對新職的一貫動作。他曾推辭襲爵裴秀,也曾屢屢上書希望將因他之功,而封給他兒子裴該的爵位轉封姪兒裴憬;面對賈模亡後,要他專任門下事的任命,他也多次推辭。只是「時望」讓他不得如願,最後更讓他因此死於趙王之手。
能將清談的務虛、幹練的重實、進退的操之於心,做出最合乎比例的配置,這是名士次類型者的一大特徵。
西晉名士主類型者
再談談名士主類型者。
這批人多數立於西晉政壇高位,如王戎當到了三公中的司徒;王衍當到了太尉;樂廣當到了侍中;胡毋輔之當到了中庶子,人數眾多,無法一概而舉。
這些人能盤據高位,卻又總談著玄虛是有其思想依據的,時人阮瞻「將無同」這句話將這思想依據說的最好,也最直接。
「將無」是西晉人說話的語助詞,「同」才是重點。
「同」什麼呢?
同「自然」與「名教」。
當崇尚自然所需的避世不作官,和名教所需的入仕求官能夠合一,便給了這批人安於高官顯爵,卻總談著高妙的玄語做出世情狀,有了合理的心理慰藉。
可是在言語超脫的同時,他們卻有著類似的行為特色。
如王戎,這人談玄論理,口才一流,連阮籍都喜歡和他一談。可是嘴上談的無為、無求並沒有澆熄他的世俗之心,他最大的毛病是貪財且吝嗇──非常的貪財、非常的吝嗇,當時有人將他這毛病視為「膏肓之疾」。他每天都須手執籌算工具,日夜計算,好像自己的身家不定時便會無來由的減損;他女兒嫁給裴頠時曾向他借了些錢,在未還之前,他總對著女兒擺著臉色,直到她償還後才開心;他家中出產好吃的李子,他居然怕他人拿核去種,因此在出售前,都不惜功夫,先將李子的核鑽破。這些行為和他因婉拒父親王渾舊部屬贈送的百萬錢財而顯名的先前表現,全然不同。
又如王衍,他與王戎同樣系出超級名門──瑯邪王氏。為顯示他的超脫不俗,他連錢字也不肯出之於口,「阿堵物」是他對錢的代稱,可是對錢的鄙視只見於口中,他個人的身家依然豐厚。官位越升越高、權力越擴越大的他,口中老談著玄虛,最終因他的關係,西晉朝臣「自臺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遺事為高」,可卻從不見他離開官場,真正回歸田園,甚至為怕失勢,他還安排族弟王敦、王澄分掌荊州、青州,說是狡兔三窟。自己的退路,他安排的妥當,可當國家有難,要他擔起重責時,他卻說出「吾少無宦情,隨牒推移,遂至於此」的推託之語。這些表現和他被王戎讚嘆今人無人可比、王敦譽為珠玉處在瓦石之間、顧愷之視他之氣質淵峙如懸崖,宛如天壤之別。
再如胡毋輔之,對他言談的深度,另一位當代名士王澄用「鋸木屑」來比喻,亦即說話時,好聽話點滴吐出,不曾間斷,因此將他視為後進名士的領袖人物。
可是胡毋輔之的行為除嘴巴外,表現其實前後差距極大。早先家中貧窮,為求餬口,他嘗試擔任繁昌縣令,此時他減少飲酒、自我督促,因而頗獲得好評。可是求得聲名後,他故態復萌,擔任樂安郡太守時,不務正事,只是天天和那個在門外狗洞探頭大叫的酒友光逸喝的昏天暗地,毫無節制,結果王彌率軍過郡時,他連牽制的能力也沒有,短暫被免官。可接下來靠著裸體酗酒的花式表演,他與光逸、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七人,又被當代人目為「八達」,獲得高名,也賴此高名,這幾人都快速的爬成大官,歷代莫名奇妙之事,此是其中更莫名奇妙的一件。
虛偽、個人主義、名過其實,這是西晉名士主類型者行為的相同特色。
結語
嵇康、阮籍等人的放蕩表現,成了西晉名士們模仿的原型,可是他們多數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掩藏在嵇、阮等人內心的是無奈,無奈雖讓他們選擇了退縮,可是我們也有理由來肯定,如果情況相反,他們選擇的絕不會是放蕩,而是一抒抱負。可是西晉多數名士空有口才、反應,卻認不清嵇、阮背後的心路歷程,主客易位之下,他們將藐視禮法視為放達、塞責無為看做高致,卻忘了他們為官,引領風氣的社會責任,這種認知的不清,長期的積累,終使西晉一朝走向崩潰之路。
只能說這一切合乎邏輯的演變,證明了歷史是公平的---無法糾正的錯誤,將給予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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