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古代架空]
《蒼草芥》作者:嫣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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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45
標題:
《蒼草芥》作者:嫣旨【完結】
“戰亂不平,萬物蒼生皆命如草芥。”滿天飛雪之中,蒼遠告訴貓爪,也告訴自己。
“我想幫他。師傅說過幫他不是要一直守著他,我想讓他知道,我也很堅強,他若想手刃仇人,我可以替他開路,他若是戰死沙場,我可以替他收屍。”站在宿關的城牆上,小草答著雲姬,心卻還掛著那個已經消失在天地間的身影。
殺戮仇恨,權力紛爭,情誼命運,交織著每一個生命,讓他們傾盡一切,只為看一眼那如霞光一般的天下太平……
這個故事說的是時下不太流行的深沉主題,關於生死,關於犧牲,關於抉擇,略顯壓抑。
故事裡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我試著把他們每個人都寫出自己的個性,寫出他們在那個時代下的悲情,我更希望從不同側面角度去探討人的多面性。
或許人生在世,無論身處虛幻或者現實,一切都行之不易,正是因為那些羈絆著我們的情誼,才讓我們不畏艱險,勇敢向前,那其中有親情,有友情,有愛情,還有對這個世界的悲憫之心……
內容標簽:青梅竹馬 悵然若失 報仇雪恨
搜索關鍵字:主角:蒼遠,小草,貓爪,單非 ▏ 配角:雲姬,錦榮,錦玨,蘇哈娜,謝恩懷 ▏ 其它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47
☆、第一節 亂葬崗
「報!昨夜聖上營帳突遇奇襲,禪王接令護駕,已帶著兵馬調頭了。」來報的官兵單膝跪地,混雜著塵土和血漬的臉已分辨不出容貌,只剩一雙眼睛空空瞪著,端在胸口的雙拳輕顫。他知道自己帶來的消息意味著什麼,所有人都知道。
火光中一張側臉出奇的透著寧靜,就在眾將士一片死寂的注視下,霍擎天突然仰天大笑,「好!好一個御駕親征!好一個乘夜奇襲!好一個調兵護駕!」說著一把將埋在左臂的箭頭生生拔了出來,不顧血滴飛濺,隨手扯下斑駁的白虎綸巾胡亂的紮在手臂上,「好男兒埋骨沙場是死得其所,管他敵軍是十萬還是五十萬,兄弟們今夜就隨我一道殺它個痛快!」
「殺!殺!殺!」前一刻還如死水一般的將士們瞬間氣勢沖天,紛紛效仿霍將軍扯下白虎綸巾紮在左臂,將手中的兵器攥緊。
視死如歸,應該就是當下的心境,狂奔吶喊,手中劍戟飛舞,再沒有曙光,再沒有疼痛,再沒有念想,統統都被淹沒在無垠的敵陣中……
是夢,畫面翻滾著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二哥披著嶄新的戰甲一臉興奮得摸著我的頭,「蒼遠在家也要勤練武功,再過兩年就能跟哥哥們一樣隨阿爹上陣殺敵了。」看著馬背上那個介於孩子和成人之間的瘦削身影,心中分明還忿忿的羨慕,戰馬回頭時載著的卻只剩二哥冰冷的屍骨。
一眾家眷奴僕跪在廳堂俯首接旨,除了那陰陽怪氣的聲調瀰散在空氣中,一片寂靜。直到那塊懸掛了三十餘年的牌匾轟然落地,抬起頭,看著「一門忠烈」的金字在撞擊中被撕裂,木屑飛濺,刺在臉上生生的疼,才發現所有人都已淚流滿面。
透過籐筐的縫隙看著這個偌大的院子變得冰冷,曾經熟悉的臉孔都換上了沒有表情的表情,屍體被排放在空地上,整整齊齊,像貨物一樣等待著被清點。娘親旁邊那個本該是自己的位子,只是此刻躺著小虎,青灰色的手上還帶著之前扎竹馬時留下的傷。
還是被發現了,逃,拚命的逃,穿過狹窄的石板小巷,躲進橋洞的暗色之中,腳步越來越近,破木板被踢得支離破碎,躲在陰影中的身體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停止了,可還是被那只黑色的大手一把抓了個正著……
「啊!」猛地張開眼睛,空空瞪著,任空氣洶湧地脹滿胸腔。
「啊!」另一聲慘叫傳入耳朵,這才把蒼遠喚回現實,跌坐在身旁的男孩一塊方巾紮在臉上,遮住了口鼻,一手抓著自己的衣襟。「你……不是已經死了麼?怎麼……怎麼……」怎麼又活過來了,剛才明明是先探了他的鼻息,確定之後才下手的,男孩舌頭打著節,腦中還在試圖找出解釋。
「這裡是哪?」蒼遠緩了片刻才察覺到充斥在鼻腔裡的噁心氣味,「你幹嘛抓我?」
男孩趕忙鬆了手,卻緊張的不知如何擺放,「這裡是亂葬崗,我來這是想……」男孩漏在外邊的一雙圓眼找不到焦點般的來回流動,「是想……找吃點的……」看著蒼遠的眼突然又睜大了幾分,男孩才發現是自己的話讓對方會錯意,連忙又擺手,又搖頭,「不……不是吃死人……」
「是也沒關係,不過我還沒死,看來你要找別人了。」確認對方沒有威脅,本想起身離開的蒼遠突然腳下一軟,又跌回地上,這才回想起自己被追趕的時候從城牆上跳下來摔傷了腿,估計是昏迷中不知被護城河衝到什麼地方,又被人誤以為是死人才丟到這來。
「你受傷了?」男孩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湊過來,從懷裡掏出條破布紮在蒼遠的臉上,「這裡有的人是疫病死的,我們還是先離開吧。」接著,不由分說地把蒼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艱難的邁開了步子。
離開亂葬崗,男孩在一棵大榕樹下把蒼遠放下,才摘下面巾深深地舒了幾口氣。蒼遠這才藉著月光好好的又把男孩打量了一番,原來他沒有先前覺得的那麼小,只是過分單薄的身子讓他看上去不過十歲,一張小臉因為剛才的負重運動泛著紅暈,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一雙圓眼卻分外透亮。
「你走吧。」還沒等男孩把氣喘順,蒼遠的口中就冷冷的蹦出了這三個字。
「那怎麼行,你受傷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不是讓你等死麼?」從詐屍的恐懼中回過神來的男孩終於捋直了舌頭,扭過頭來的時候臉上閃著一絲堅定的倔強。
「和我一起會有危險。」他的情況無法解釋,如果不是腿上的傷,他不會去費這個口舌,早就掉頭走了,他只是不想連累無辜的人。
「我連死人都不怕,還怕什麼?你肯定餓了吧。」說著,男孩從懷了掏出了一團東西,翻找了一番,「這個你先吃吧,放心,不是死人身上找的。我看看你的傷口。」
蒼遠咀嚼著手中無法辨識的「食物」,看著男孩撕開自己的褲管,從之前的那團東西中又找出了什麼抹在自己腿上受傷的部位,反覆打量著幾根樹枝,最後挑了根中意的,熟練的依著腿綁上。
「那個……」被處理完畢的蒼遠眼光掃過那團變出食物和藥草的神秘東西,發現它竟然動了兩下。
男孩恍然大悟,「唉呀!差點忘記了,該不會憋死了吧。」說著又在那團東西裡一陣摸索,戲法似的變出了一個物件,那雙小小的手掌裡一隻小小的山雀正伸展著羽翼未齊的翅膀,「它跟你一樣,腳受傷了……窩裡不好呆,偏要摔下來……羽毛沒長齊,也飛不得,總不能放著等死吧……有機會還是要好好活,不能枉費了來這世上走一遭……」男孩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的念著,手上卻麻利不減。
「你叫什麼名字?」
「小草。」男孩沒有抬頭,而是看著被包紮好一大一小的兩條腿,滿意地拍了拍雙手。雖然背著光,但男孩好像笑了,只是嘴角微微的翹了翹卻讓人映在了心裡。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在晉江發文,還請大家多多支持。有存稿,如無特殊情況,日更一章。如感知到大家的精神召喚,不排除欣喜若狂下多更的可能。
☆、第二節 自由
自從被搬到這間破屋已經過了十多天光景,小草每天都會來,一股腦的把各種來歷不明的食物塞到蒼遠手裡,然後忙不迭的查看他的傷口再看看小山雀。最初的幾天,蒼遠還會三不五時的勸他不要再來,後來發現這小子根本就是一根筋說不聽,自己又動彈不得,索性不再多費唇舌。
兩年來日夜不分的逃亡幾乎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突然停下來,蒼遠心裡止不住盤算,這裡應該是城外郊野,雖然還不能確定,但那些人是親眼看著自己跌下了護城河,就算再細作點尋得他的蹤跡,那具被鑒定為已死的身子也著實被送到了亂葬崗,自己應該是確確實實的死了。受傷的腿在小草的照顧下應該不出五日就能走了,那麼之後要做些什麼呢?報仇!為了無端慘死的霍家上下一百三十七條性命,可是仇人在哪?滿門賜死的詔書是皇帝下的,進宮殺皇帝,且不說這事情憑他一個半大孩子如何能辦到,對於從小就把忠君愛國刻在心裡的霍家人來說,即使只是有這樣的念頭都是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使不得的。想到這裡蒼遠的眉頭擰成了個結。
「你在想什麼呢?眉頭皺成那樣。」小草懷裡抱著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咧著嘴走過來,也不等回答,就從懷裡挑出了一個最大的黑東西遞過來,「今天有口福了,拿著。」
雖然已經習慣了嚥下各種各樣奇怪的食物,但這次蒼遠握著這個還散發著餘溫的土塊實在不知道怎麼下口。
小草好像看出了什麼,自己拿起一個土塊,「烤地瓜都沒見過?要這樣吃。」說著雙手用力一掰,土塊分成了兩半露出裡面紅紅的瓤,接著一陣香味撲散開來。小草小心的剝掉裹在外邊的泥土塊,然後又遞了上去,「你先吃這個吧。」
他總是衝自己露出那種笑,沒來由,沒目的,就像春天裡那無意揚起的暖暖的風,蒼遠接地瓜的手一時停在一半沒了動作。
「又在想什麼?」小草見狀,直接把那半個地瓜放到了蒼遠手裡,「吃吧,可好吃了,這好東西可不是天天能吃到的。」說完把另一半剝好皮的地瓜整個塞進嘴裡,嘴邊沾的全是,卻還是咧著笑。
蒼遠見狀,也大大地咬了一口,甜,香,美好的感覺充了滿口,在經歷過那段變故和逃亡之後,還能吃到這樣的東西,讓他深深地理解了小草臉上幸福的表情,「好吃!」
「我就說吧,還能騙你不成。所以說人生在世,不要整天想著那些不知道什麼的煩心事,就為了還能吃到烤地瓜,也要好好的活。」小草的臉埋在地瓜裡,口齒不清的說著。
是啊,對於小草這麼一個乾淨的孩子,在這樣兵荒馬亂,瘟疫橫行的世道,活著,期待著不知道那天又能吃到烤地瓜,就是幸福了。可自己呢?蒼遠給不出答案。縱使明朝又是亡命天涯,此刻,他只想把那一切先暫時放下。想到這,蒼遠的嘴角勾起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淺笑。
可就在這難得的寧靜時刻,那扇本來就歪斜著倚在牆邊的破木門「轟」的一聲被踢開。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擠進破屋,其中兩個臉上還帶著傷,他們的目光在屋內兩人身上打了個來回後又一同轉向了門的方向。只聽見一個聲音由遠及近,「躲在這,你當我就找不到?」
蒼遠不知來者何人,但聽著這話,多半是衝著自己,千算萬算還是被發現了,自己的腳現在要跑怕是不行,只是怎麼才能不要連累小草,豁出去拼了!打定主意,蒼遠雙手握拳,一提氣竟然站了起來,接著一把把呆在一邊的小草推開,「不關他的事!」
可最後跨進門欄的竟然只是個稍大一點的少年,穿著同樣破爛的衣服,只是左臉一道長及耳垂的刀疤和腰間別著的一把小匕首彷彿顯示著他的頭領身份。刀疤臉聽著蒼遠底氣十足的呼聲,把他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眼中瞬間多了一絲顧忌,但即刻又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小草,「怪不得膽子變得那麼大,原來是找到靠山了。不過想脫離我們可沒那麼容易,你欠的錢還沒還清呢!」
蒼遠聽完這話,料是自己弄錯了,轉眼看向小草才發現他臉上的慘白。
「我……我每天都出去給大家找吃的……」小草的身軀和聲音都無法自控的微微顫抖起來。
刀疤臉淬了口唾沫,「比起大家拿來的銀子,你那算個屁!而且你看看你自己藏起來吃的什麼,給我們的又是什麼?」
「你們……你們的那些……那些銀子不乾淨……」
「是,我們是偷,可我們靠這銀子有飯吃,你也靠這銀子救了命,現在才說不乾淨,你怎麼不早點乾淨的去見閻王老子。」刀疤臉步步逼近,眼看就要走到小草身前,蒼遠藉著石台的力一個側身擋在了兩人之間。
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潤了眼眶,卻還咬緊牙強忍的小草,蒼遠的炯目對上了刀疤臉的透著怒氣的眼,竟壓得刀疤臉生生退了半步。
單憑一個眼神就被壓倒了方纔的氣勢,刀疤臉頓時臉上一陣青白,一擺手,藉著手下的聚攏又把那半步硬撐著踏了出去,心中料想,今天可是有備而來,我四五個人還拿不住你。然後故意把聲調提高了半分,「你可莫要強出頭!」
「看得出你是他們的頭兒,且不說你們聚在一起做的是什麼勾當,兄弟也好,幫派也罷,總要一道的人心中甘願,想必不用我說,你們也都曉得他的脾性,你們的營生萬不是他能做來的,何不遂了他的願?」蒼遠說得平靜,完全沒有拿腔作勢的意思,卻鎮得刀疤臉和他那幾個小弟兄半天對不上話。
過了半晌,刀疤臉才又氣急敗壞的出了聲,「那他吃的用的,欠我們的錢怎麼算,不能就這麼說算就算了!」
「我沒……只有那次醫病……」小草怯生生的從蒼遠的身後探出半個頭小聲的說著,不知是為了要向刀疤臉辯解,還是為了想讓蒼遠知道。
「不管一次兩次,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刀疤臉只把小草的那句解釋當作的活生生的把柄,更肆無忌憚的吆喝起來。
銀子,蒼遠是沒有的,早在來到這破屋的第一天他就檢查過了,身上本來為數不多的銀子應該是還在亂葬崗死著的時候被人搜刮去了,或者是落在護城河裡了,而小草要是能拿出來,也不用被逼成這副樣子。「銀子沒有,但總該有些別的法子。」蒼遠等待著刀疤臉開出小草自由的價碼,而面前的那張本來就有些猙獰的臉孔卻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更加扭曲。
「對,法子是有。」刀疤臉說著從腰間拔出那把小匕首,挑釁的拍打著蒼遠的臉頰,「要麼就是有人肯換他,若是換了個你這樣結實點的,我才懶得養他這個閒人,要麼……」隨著那個故意的長音,刀疤臉抬手「啪」的一聲把匕首紮在了一旁的木頭上,厲聲喝道,「就是死!」
「好!」蒼遠一個有力的音節又在瞬間把局勢逆轉,不顧小草在身後一個勁地搖著他的手臂,半轉過身子,對著小草和刀疤臉說道「我換他,他與你們再無瓜葛。小草,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走吧。」
小草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噴湧出來,他萬萬沒想到蒼遠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不能,不能,可千萬句話都噎在喉嚨裡,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搖頭,拚命的搖頭。
「走!」又是一個字,決絕,讓人無法去質疑,雖然這個字蒼遠這幾天來說了很多次,但這一次,不一樣。
看著刀疤臉不置可否的表情,在看著蒼遠的一臉堅毅,小草這才含著淚衝出了破屋。奔跑,天已經昏暗下來,烏壓壓的雨雲好像就在抬手的高度,壓得人喘不過氣。莽草的鉤刺在腿上留下印記,疼,卻停不下腳步,蒼遠說,他自由了。
☆、第三章 捨命
破屋內,圍在一邊的幾個孩子看著小草的身影最後消失在草叢中,才把目光轉回到那兩個人身上。
刀疤臉之所以那麼痛快地放走小草,也是覺得這買賣划算得緊,更重要的是,有一份喜悅,征服強者才能讓人真正的得到滿足,雖然小草之前的不順從也讓他很多次的在眾兄弟面前顯露過威風,但想像著對面這個前一刻還把自己驚出一身冷汗的狠角色儼然已經成為自己的手下,以後要被自己呼來喝去,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得意已經不禁慢慢地爬到了臉上。
「還等什麼,走吧。」擺足老大的架子,刀疤臉對著蒼遠勾著手指。可話音落下,動作也做完了,卻不見蒼遠動得半分。「你,你是想食言,還是想造反呀?」說著,抬起右手照著蒼遠的臉甩了過去,半天不聽聲響,哪裡能打得,那隻手早被擒得穩穩的,「你……你……你……」看著蒼遠臉上的表情,刀疤臉的嘴裡此刻只能吐出這個單音節。
那幾個小兄弟看大哥被生生擒住,不知蒼遠還有什麼奇招,一時竟也不敢貿然一擁而上。如此僵了半晌,估摸小草已經跑遠,蒼遠這才鬆了手,「我的腿不能走,就算能也不會跟你走。」
「你這是耍我呢!看我把小草追回來活活打死。」說著和兄弟們準備提腳去追。
「我不是要反悔,我說要換小草是真,但我不跟你們走。」
「那你……」後面的話沒說出,只見蒼遠一把拔下了紮在一旁的匕首,對準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我把命還給你……」字語伴隨著血滴從蒼遠的口腔了蹦出來,開頭擲地有聲,結尾卻散落在空氣裡。艱難支撐著的身體終於在最後一個字吐出後轟然倒地,紅霎時染了一片。
刀疤臉和他的幾個小兄弟直接看傻了眼,之前的那句「就是死」不過是為自己壯氣勢的場面話,料想也不會有人真的有這番氣魄。雖然因為偷東西沒少挨過打,暴力和血腥從來沒有遠離過他們,但幾個人畢竟都還是孩子,眼看著一個大活人就在眼前捅了自己刀子,唯一的感覺就是大禍臨頭,待幾人回過神來,已經自那破屋跑出了二里地。
溫熱的血浸濕了衣衫竟有一股暖暖的錯覺,蒼遠的意識也開始模糊,阿爹和哥哥們將死時是不是也是這樣般感受。不,應該不是,他們是戰死沙場,而自己卻是自我了斷,這死法實在有辱家門。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要讓小虎白白枉死。管家帶著所有家僕跪求母親,要讓剛從鄉下來探望娘親的小虎代他受死,甚至王媽和小虎自己都來求情,想得只是為霍家留下一脈骨血。可活下來又怎麼樣,背著那塊殘破的牌匾,被各路人馬窮追不捨,既然橫豎都難逃一死,與其成為那幫狗賊邀功的刀下鬼,這一刀至少換了小草的自由,小草,那孩子應該獲得自由,彷彿惟有這樣,才能為這亂世留存一片寧靜。
一道驚雷劈開天際,雨,零亂。小草的腳步漸漸在泥水的拖拽下放慢下來,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遠,竟然不覺疲倦。天已黑透,心中還沉甸甸的揣著那句「你自由了」。我自由了,那你呢?替我去挨打罵?替我去做那些我寧死也不願的勾當?抑或是替我去死?腦中閃過蒼遠臨別時刻的面容,那是自己不曾見過的表情,他也猜不透那表情的含義,雖然與你相識還不足月餘,雖然不知道你那張平靜的臉孔下藏了多少故事,雖然我只會蹲在一邊傻傻的說只要活著就是好的,但俯仰這天地間,再一次只獨獨剩下我一個人,到底自由還有什麼意義?
蒼茫的曠野上,無垠的黑暗中,那個滿身濕透的小小身軀顫慄著,因為哭泣還是別的什麼,然後毅然轉身,朝著自己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阿遠!」那聲音遠遠的傳來,帶著驚恐,卻再一次把蒼遠已經游離的意識喚了回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眼皮,那張小小的臉漸漸清晰,烏黑的頭髮因為雨水一綹一綹的貼在額上,臉上佈滿泥水和淺淺的劃痕,那雙黑得透亮的眼睛此刻正充滿恐懼的盯著自己。
「你怎麼……回來了?」蒼遠想要抬起手為小草撫去臉上的樹葉,卻發現四肢都已動彈不得。也是,流了那麼多血,尋常人早就斷了氣了吧,想到這,蒼遠的臉上漏出了一絲祥和的坦然。還好他們都走了,回來也不會有危險,而自己臨死前還能有個人送別,也算福氣。
「你什麼也別說了,我帶你去找大夫,我能救活你一次,就能救活你第二次。」小草胡亂抹著臉上的泥水,雨水和淚水,一面不由分說地下命令。只是這次蒼遠沒有回應,雙眼再次合上,只留鼻間一絲游離的氣息。
「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聽到沒有?我好不容易從死人堆扒出來,給你吃,給你治傷,你欠我的,你得趕緊好起來然後還我。」小草瘦小的身軀扛著蒼遠吃力的挪步,嘴裡還一直喊個不停,甚至用上了刀疤臉的強盜理論,告訴背上的人,也是告訴自己,自從決定了調轉頭的那一刻,小草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蒼遠搶回來,哪怕對手是刀疤臉,哪怕對手是閻王老子。
雨未停,風不止,每一步都幾乎用掉小草所有的力氣,但讓小草不安的,是冰冷的雨水正一絲絲的抽走兩人的體溫,「阿遠,你要撐住啊,前面就是官道了,我一定找到人救你,撐住啊!」在雙腳踏上官道的那一刻,小草終於支撐不住的跌坐在地上,眼前的路變得模糊,只能靠雙手緊緊將蒼遠的身體摟在懷了,再也無法挪動半寸。難道就只能這裡了麼?終究還是救不了你麼?到頭來還是要一個人麼?當下又把雙臂收緊了半分,好像生怕下一刻就要失去。「阿遠,留下!留下……」哭聲喊聲被淹沒在蕭蕭雨聲之中,在昏倒之前,小草好像聽見了遠處若有似無的馬蹄聲。
☆、第四章 金槍
「師傅,醒了一個?」
小草在顛簸中緩緩睜開了眼睛,這感覺像是在馬車裡,昏黃的光線中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漢子正叼著煙袋不屑的斜眼看著自己,漢子身邊是個結實的少年,估計剛才說話的就是他,可是不對,小草猛地直起身子,「阿遠呢?」
「你是說死的那個?」漢子不緊不慢地吸了一口煙,狹長的眼睛瞄了下旁邊靜靜躺著的蒼遠,好像說的是你今天吃了麼。
「你騙人!阿遠不會死的。」小草登時紅了眼,發瘋一般嘶吼起來。
「沒死是沒死,不過也就剩一口氣了,就算我們趕到前面牛家莊裡找到大夫,也怕是救不活了。」少年顯然已經習慣了那漢子吊兒浪當沒半點正經的樣子,但見小草如此激動,還是連忙上前解釋道。
沒死!沒死就好,不管那少年後面說了些什麼,小草心中倔強的相信著,蒼遠不會死,一定還有救。平靜了片刻,小草「撲通」一聲跪在了那漢子面前,「咚咚」的磕起頭來。「恩公,求你救救阿遠吧,我知道他傷得很重,但是求你一定救救他,小草願意一世做牛做馬服侍恩公,求求你啦。」
看著木板上已經見了紅,那人手裡的煙袋還是沒有放下,倒是一旁的少年又看不下去了,連忙拉住小草,阻止了他的自殘外加拆馬車的行為。「師傅。」
漢子這才磕了磕煙槍,「帶他看大夫行,但救不救得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說完用煙袋撩起了馬車的簾子,交待了幾句,只覺得車輪轉得又快了幾分。
小草這才發現,蒼遠胸口的匕首沒有拔,而是用乾淨的布固定住以防止繼續出血,而自己也換上乾衣,轉頭又把那漢子好好打量了一番,衣服鬆垮垮的繫著,往煙斗裡加煙的動作幾乎是閉著眼一氣呵成,滿臉的痞氣被口中吐出的白煙襯托著,怎麼也看不出半點好人的樣子。難道是自己會錯意了,轉而望向一旁的敦實少年,見他正憨憨的咧著嘴對著自己笑,不禁低下了頭。
「我叫石頭,外邊趕車的是貓爪,這位是我們的師傅,叫姜九。剛才聽你說,你叫小草,你朋友叫阿遠,是麼?」石頭挨個介紹,卻只換來小草微微的點頭,看著小草一顆心都繫在那躺著人身上,也識相的安靜下來。
車還沒停穩,小草已經掀開簾子箭一般的衝了出去,「大夫,救人啊,快開門救人哪!」轉頭望去,石頭已經抱著蒼遠下了車,也快步走到門前。只見原本漆黑的屋舍中燃起了一粒豆大的亮光,木門開啟了一條縫,一個披著長衣的白髮老者半探出了身子。小草見有人來應,也顧不得是不是大夫,連忙跪下,「大夫,求求你,救救阿遠吧!求求你!」那老者順著小草的目光遞上燈台,才照的石頭懷中那張慘白的臉,神色一變,豁然拉開了門,「快進來!知禮掌燈,知孝藥箱,快!」
老者領著一行人來到屋內,指著一旁的床示意石頭把人放下,這才紮起袖子輕輕的伸出雙手。先是搭了下脈象,然後解開草草固定住匕首的布帶。兩個小童在一旁忙著遞紗遞藥,石頭守在床邊,連姜九也叼著煙槍瞥眼瞧著,小草更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著層層掀開的布料都是一樣的紅,小草的淚又止不住地滾出來。把你撿回來不會為了要看到這樣的結果,不管之前怎樣之後怎樣,此刻我只希望你活,模糊的視線中只剩下滿眼血色。當最後一件底衫被解開,小草的淚眼只隱約看見蒼遠的胸口上有個圖案。姜九卻當下放下的煙槍,對石頭使了個眼色「去門外跟貓爪一起看車,把那兩個小娃也帶出去。」然後極快的掠了眼老者臉上的神色,只一瞬又換上一貫的無賴笑容,「大夫,有什麼事讓那小子幫你。」
老者瞟了眼姜九,又瞟了眼小草,倒也沒說什麼,繼續拿著藥粉在傷口一周擺弄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匕首刺進去一寸多,倒是不算太深,而且位置也沒有傷及要害,血暫時止住了,目前情況倒不凶險,只不過……」好似所有大夫都必定要在這裡拖個長音,待小草對上急切的眼神,方才繼續,「只不過他之前受過傷還未痊癒,來的路上又失了不少的血,現在這位小兄弟氣血虛薄,怕是一會拔刀之時,他會撐不過來。」
「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救阿遠?」小草連忙追問,只差點又要下跪磕頭。
「辦法不是沒有,氣虛參來吊,這能吊命的千年參鎮上『永昌藥局』的劉老闆那裡倒是有一棵,可惜那姓劉的做著賣藥救人的買賣眼中卻只入得錢財,只要銀子足,就是仇人也能從他那裡拿藥,可恕駱某直言,幾位看上去並非富貴之人,怕是求不得那顆救命參呀。」說著駱大夫眉間又緊了幾分。
還沒等小草出聲,姜九已經邁出門去。石頭見師傅出來也不出聲,只是迎上去等著聽吩咐。但見姜九鑽進簾子,不一會跳出來,用布包了個物件交到石頭手上,「拿著這個去『永昌藥局』找劉老闆換他的千年參。」
石頭微微扯開布包,只見那支金槍頭在微光下泛著光暈,樸實的臉上難得的擠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再看姜九已經又把煙槍塞進了嘴裡,不經心地說,「少囉嗦,只多不少放心去,速去速回。」然後突然又想到了什麼,「還有,剛才看到的不許聲張。」
得了師傅的令,石頭把布包裹好,重重的點了下頭,抬腳消失在夜色中。
門再度被打開時,氣喘吁吁的石頭已經把人參帶了回來,那劉老闆果然見錢眼開,前一刻還罵著是誰擾他清夢,一眼看到金槍,便換了個人似的親手把千年參奉上。駱大夫眨了眨眼,沒想到眼前這幾個人說著就把人參弄到了手,連忙吩咐知孝煎藥,自己也回到床邊做起了準備。
一夜不眠,駱大夫掛滿汗珠的臉在走出房門時終於稍稍舒展了一些,隨後跟出來的姜九此時卻一步堵在了他身前,剛要開口,卻被搶了先,「先生莫不是要滅口?」姜九聽到此話解了手上的力,倚靠在門柱上等那老頭的後話,「老夫不才,倒也有些聽聞,知道那白虎的來由,倘若動了半點邪念,也大可不必設法施救,倒不論懸壺定能濟世,醫者必懷仁心,我駱某人虛活六十載,是非曲直倒還分得清。不過若是扯上官家怕是要有大麻煩,老夫勸幾位乘著這天還沒大亮,速速出城,小兄弟的傷已無大礙,待我抓幾付藥,找個僻靜處靜養一段,方得保全平安。」
姜九聽完,倒是連個「嗯」「啊」也沒有,伸著懶腰走出大門,左一腳右一腳踢醒了趴在車上打盹的石頭和貓爪,「還睡,快把屋裡那倆小子弄出來,走啦!」
☆、第五章 拜師
直到蒼遠的臉漸漸有了血色,呼吸也勻順了,小草才在搖晃的馬車中昏睡了過去。石頭盯著小草額上的那塊膏藥,怎麼看怎麼覺得好笑,但低眼又瞧見小草手中還緊緊攥著蒼遠的衣角,直覺得這兩兄弟患難不棄,真是情深義重叫人甚是羨慕,當即脫下外衣蓋在了小草身上。
石頭估摸路上還要點時間,乘小草睡著,他把身子往姜九身邊挪了挪,輕聲喚了句,「師傅。」姜九知道他要問什麼,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只繼續抽他的煙。石頭見慣了師傅的不理不睬,又湊近了一點,「師傅,這小子什麼來頭?」見徒弟鍥而不捨,姜九這才悠悠的吐了口白煙,「沒來頭。」石頭皺起眉,一臉都寫著我不相信,「沒來頭你捨得用那槍頭救他,要是我你救不?」石頭雖然看上去憨憨傻傻的,但心思細得很,跟在師傅身邊這麼些年,看師傅吊兒郎當整天不是醉在煙裡就是醉在酒裡,可每每對著那槍頭就像變了個人,他怎能不知這槍頭對師傅有多重要。「要是你,我就一腳踹下車,省得留在身邊天天惹我煩心。」姜九說著把煙槍往腳邊狠狠一磕,震得石頭後脖頸子一陣涼。師傅倒不會真的把他踹下車,只是真惹煩了,說不定那煙槍就要磕在自個兒腦門上,於是石頭以超乎他體態的輕盈迅速安靜地挪出了危險地帶。
小草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不知道是被誰從馬車上弄下來安置在這帳子裡,只是順著手中的衣角,看著微光中蒼遠安詳的臉,慌亂的心才又平定下來。
「你醒了,出來吃點東西吧。」一個衣著奇怪的男孩見小草醒了,簡單的撂了句話,接著從他身邊的大箱子裡翻出了個什麼東西,就急匆匆地掀開簾布走了出去。
小草半天才理順了頭緒,他和蒼遠是被姜師傅救了,腦中回想著剛才那男孩的裝扮,難道是戲班?大戲他只看過一次,還是趴在樹上遠遠的看的,記憶中幾個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台上又是舞槍又是翻跟頭再來就是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他聽不懂內容,卻也覺得挺有意思。可是這外邊胡琴梆子倒是有,怎麼沒聽見唱戲的聲音。小草起了身,又把蒼遠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確定無恙,這才走向那扇簾布,只稍稍的掀起一角,那引入眼中的景象直把小草驚了個呆若木雞。
只見石頭赤著上身,仰臥在一張刀尖做成的床上,雙手舉起,而一個身著紅衫的俏麗姑娘雙手撐住石頭的手,雙腳自後面彎上來正夾著一個瓷碗放到自己的頭頂上。姑娘的柔和石頭的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姑娘最後將四個碗穩穩疊放在頭上時,台下叫好的,鼓掌的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石頭走下台,後面跟著那抹紅,看到小草正一臉驚訝的望著自己,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小草,你醒了?這個是我師妹紅綾,」說著把剛才一同表演的紅衣姑娘拉到小草身邊,「剛才的雜耍你看了麼?怎麼樣?」卻只見小草繞到身後雙眼直勾勾的看著自己的背,半晌才出了聲,「你真厲害,居然一點都沒有受傷。」「哈哈,那是當然,我是石頭嘛,結實的很呢。綾子,給小草拿點吃的來,」說著一把搭上小草的肩膀,「走,我們到前邊去,一會還有好看的呢。」
小草接過紅綾遞來的窩頭,一邊啃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吐火吞劍,飛刀馴獸,看得小草是目不暇接,真感覺之前的十多年都白生了,這麼多有意思的把戲別說見,有的連聽都沒聽過。一旁的石頭看小草攥著窩頭也不往嘴裡送,一副看傻了的樣子,不禁又咧開了嘴,「這些都是小把戲,馬上要到貓爪了,你可睜大眼睛看。」小草聽著這話,才回過神來,連忙把嘴裡窩頭嚥下去,又扭頭朝台上看去。
場子裡一下安靜了下來,只見一個四肢纖細的少年掀起一側的簾布走上台,一步一步,踩著輕輕的鼓點,合著心跳的節奏。小草認出了台上的就是之前幫他們趕車的那個被叫做貓爪的少年,轉頭看了眼石頭,只見他指了指台上,一副「你認真看」的樣子。可視線在回到台上,貓爪已經憑空高出了許多,小草忙揉揉眼睛,才發現他不是飛了起來,而是踏著一根小指粗細斜拉著的繩子走了上去。只是在光線的作用下,那根本來就不粗的繩子忽隱忽現,伴著鼓點輕輕的敲擊聲,台下看客的心,小草的心都隨著貓爪邁出的每一步上下忽閃。就是讓我走個平地,都免不了摔跟頭,他是怎麼辦到的,那麼陡的坡度,那麼細的繩子,還晃呀晃的,小草看到這裡已經覺得十二分的佩服,可台上的人兒還沒盡興,只見他走到繩子的頂端登上了一個約摸兩三丈高的小台,從腳下撈出另一根繩子攥在手裡,竟一伸腳踏了出去,眾看客心想著莫要是把式沒耍好踏了個空,貓爪卻在空中劃著優美的弧線轉了起來。一邊轉一邊靈巧的變換著姿勢,惹得台下一片歡呼掌聲。弧圈越來越小,貓爪的動作也由大到小由快到慢,合著漸漸靜下來的樂聲最後停在了戲台上方,全場又靜了下來,所有的眼光都匯聚在貓爪身上,只停了片刻,貓爪突然鬆了手,任側身捲曲著的身體落下,直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啊!」小草眼看著貓爪的身子就要摔在戲台上,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可就在那聲叫喊蹦出之際,貓爪再次收緊了手中的繩子,已捲曲的姿態在離戲台只有二尺的地方戛然停了下來。小草的「啊」瞬間被鋪天蓋地的叫好聲蓋得沒了影蹤。
「你們好厲害!」自把戲散了場,小草的嘴巴從那個「啊」的形狀恢復正常之後,這已經的是他第三十六遍發出讚歎。貓爪早已不知跑到哪去,紅綾也搖搖頭忙著去收拾道具,只有石頭坐在他身邊,搭著他的肩膀憨憨的笑著答話,「我沒說錯吧,沒讓你失望吧。」小草緊接著又重重的點了點頭。「這些本事都是姜師傅教你們的?」石頭聽著這話,臉上的笑更濃了幾分,「他才沒教過我們什麼,不過……」說著突然換上了嚴肅的聲調,「不過我們的命都是他救的。」「噢?就像我跟阿遠一樣?」「嗯!要不是他,我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裡了,紅綾是他從秋香苑的柴房裡偷出來的,貓爪是他從衙門後門撿回來的。」「那你呢?」小草眨了眨眼睛,等著答案,卻見石頭抓抓腦袋,沒了下文。「他呀,是師傅用一隻蛐蛐換來的。」貓爪不知什麼時候又溜了回來,斜躺在兩人身後的箱子上,手裡還拿這個咬了一口的果子。「蛐蛐?」小草看著石頭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只覺得這幫人比之前感覺得還要……奇怪,可覺著奇怪的同時又好生羨慕,羨慕他們懷著過人本事,互相有個依靠,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師傅。
「呦,都完活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姜九用煙槍挑起簾子走了進來,一臉的醉意,也沒等徒弟們搭腔就打著哈欠一屁股倒在一張草墊上,整一副混混模樣。紅綾從手邊的包袱裡拿出了一條帕子,「師傅,我去給您打點水擦把臉。」貓爪也不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箱子上跳下來,拿了條毯子放在姜九腿邊。石頭更是端著油燈湊到姜九身邊,熟練的拿起煙槍添起了煙葉。小草一時看花了眼,雖然腦子裡還殘留著姜九在馬車裡事不關己的說著阿遠「死訊」的樣子,但這幫徒弟的他這位師傅的敬重絕對是真實的,而他救了自己和阿遠也是千真萬確的,想到這裡,小草一個健步衝到姜九跟前,跪下緊接著磕了響頭,「謝謝姜師傅救命之恩,請師傅收下小草和阿遠,讓我們也做您的徒兒吧!」說完又是三個響頭。
石頭看看趴在地上的小草又看看手握煙槍的師傅,心中一陣打鼓,師傅,您倒是說句話呀!等了半晌,只聽見姜九好像醞釀了很久,終於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然後不明意味的「哦」一聲,竟歪頭睡了過去。身邊的石頭,剛進來的紅綾,躺回箱子上的貓爪,和緩緩抬起頭的小草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49
☆、第六章 激將
小草托著腦袋蹲在蒼遠床邊,回憶著昨晚的事,姜師傅昨天那個不明就裡的「哦」究竟是個什麼意思,答應了?還是就像石頭說的,就當是答應了吧,要是不答應自會趕你們走。好像他們三個也沒正式的拜過師傅,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留在了姜九身邊,想想叫恩人太矯情,叫爹也不合適,就叫起了師傅,然後就這麼叫啊叫的就成了師徒。不過他們身上的本事都是之前練就的,倒真沒從姜九那學些什麼,他們一行四人,有時候跟著大班子趕大場子,有時候就在集市耍兩下討點銅板,走南闖北只落個自在,倒更像是互相有個伴。現在加上他和蒼遠,不過是多耗兩個窩頭,在姜九眼裡都不比一口煙來的當回事,所以自己也不用煩心,就這麼呆著好了。
腦中思緒轉了幾個圈,小草總算理了個清爽,就權當是拜師成功,後面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小草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把所有心思放到了蒼遠身上,記得駱大夫交待過,湯藥四個時辰一碗,喝下六副,約摸就要醒了。這兩天,小草守著昏迷的蒼遠小心地掐著時辰,深怕有誤,湯藥也一滴不剩得都餵進去了,可蒼遠還是躺在那,除了微弱的呼吸幾乎一動不動,不會有什麼問題吧。腦子裡剛冒出這麼個念頭,小草就抬手狠狠拍了下腦門,可這一拍正好拍在了額頭的傷口上,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氣。
「你打自己做什麼?」那聲音很輕,但足夠讓小草停下所有表情,然後轉成笑,然後泛起淚花,然後不管不顧的撲了上去,「阿遠,你終於醒了,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蒼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是隱約記得在失去意識之前看到小草回來了,昏迷中一直感覺有個人在身邊抓著自己的不放手,他告訴自己那應該是小草,睜開眼發現確實是,所以也顧不得身體還動彈不得,顧不得胸口地疼,顧不得小草哇哇的哭聲,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微微的彎起了嘴角。
小草不知是哭累了,還是高興勁過了,才發現這麼趴在蒼遠身上怕是要壓到他的傷口,忙得彈起來,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痕,一邊抽氣一邊說,「那天我跑出去之後就想,我要是這麼走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想不行,我還是要回去……可看到你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我又想晚了,應該早點回頭,不對,就不應該跑……我一定要救活你,不然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看著駱大夫給你拔刀,看著你躺在這,我雖然很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活過來,就想在亂葬崗那時候一樣……我們……我們再不分開了,好不好?」
看著眼前那張髒髒的小花臉,聽著耳邊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句子,感受著手心傳來的堅定,蒼遠攢足了氣力,輕輕地點了點頭。死裡逃生,縱使前塵萬丈煙雲,後世漫布荊棘,身亦不能由己,他還是想對這個相交不久的小兄弟許下承諾。
「哎呀,師弟醒了,貓爪,綾子快過來,蒼遠師醒了!」石頭掀開簾子看著這對小兄弟這般情景,心中一喜,忙大聲吆喝起來。紅綾咧著笑端著剛煎好的湯藥快步走進來,「醒了呀,來,這藥乘熱喝,傷口才能好的快些。」貓爪也悄無聲息的不知從哪翻了進來,坐在箱子上挑著眉眼打量著著蒼遠。
「蒼遠師弟,你醒了就好,這兩天我們都擔心得緊,深怕你挺不過來,尤其是小草,幾乎就沒離開過半步,這下可好了,你就好好養傷吧,快些好起來。呵呵。快,先喝藥,一會兒師傅就回來了。」石頭說著,走到床邊,輕輕地把蒼遠地身子扶起來,小草也接過紅綾手裡的碗把要送到了蒼遠嘴邊。
這幫人是誰,傷口被處理過,那刺青,身份是不是暴露了,可這幫人看上去似乎沒有敵意,但是等等,師傅?蒼遠師弟?這倒是怎麼回事?蒼遠一邊灌著湯藥,腦中一邊思緒飛轉,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等下一定要跟小草問個明白。
「拜師?」蒼遠一邊吃著小草手中的白粥,一邊聽著這幾天的際遇,終於在聽到拜師那段後微微抽了下眉。他才不要拜什麼師傅,他有師傅,就是他阿爹,一手霍家槍耍得虎虎生風,在戰場上讓敵軍聞風喪膽,教會自己忠義,一生只為保家衛國,雖然詔書裡說什麼「延誤軍情,令聖上身陷險境」,雖然最後那場敗仗一併輸掉了霍家所有人的性命,但阿爹在自己心中永遠是個大英雄,沒人能夠取代,所以他不才不要什麼師傅。可看著小草還在繪聲繪色的講著石頭幾個人的絕技,心想小草也是覺得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才會這般,待身體好些,跟那姜九好好道個謝,再尋個理由離開,倒是不要連累了恩人,想到這蒼遠也不再出聲,繼續吃著小草送來的粥。
可自從醒過來,一連幾天都沒見到那位「師傅」的蹤影,蒼遠尋思著不會是因為自己讓這班師徒惹上什麼麻煩。就在這時,簾子被驟然掀開,一股風捲著酒氣灌進來,蒼遠皺了皺鼻子看過去,只見姜九交錯的踏著步子扭進帳子,手中的酒壺,臉上的紅暈和嘴角輕浮不堪的笑意整一付市井醉漢的樣子,不禁流露出一絲鄙夷。霍家家風甚嚴,因為世代從軍,男孩自幼接受的就是軍隊般令行禁止的教育,下了學堂就上武場,作息嚴謹,生活上也極其自律,所以在蒼遠心中也一直認定了凡沉迷於酒色必定難成大事。這要是旁人倒也無妨,只是聽小草說的拜師一事,雖然已經拿定主意,但還是忍不住對這位師傅抱著一絲好奇,可當眼前的醉漢與自己心中阿爹偉岸的樣子擺在一起時,登時覺得簡直是對阿爹的一種褻瀆。
「阿遠,師傅回來了,就是他救了我們。」小草沒有察覺蒼遠臉上瞬息的變化,見師傅回來急忙介紹,「師傅,你看阿遠醒了。」
「哦,」姜九口裡嘟囔了一聲,抬眼朝這邊瞟了一下,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你小子命還挺大,哈哈哈,咳咳……」不知是高興還是被酒嗆到,姜九咳著臉又漲紅了幾分。
看著姜九的窘態,蒼遠心中尋摸一番,覺得還是事先挑明省得節外生枝,「晚輩謝過姜師傅救命之恩,可能還要叨擾數日,待傷勢痊癒……」
「阿遠,我們要走麼?」小草聽著這話中已表明去意,急忙抓著蒼遠的手臂。
「不,我走,你留下。」蒼遠怎麼會沒有看出小草的眼睛在他說出那幾個字後流露出的恐懼和焦慮,但無論如何都好過跟著自己逃亡天涯。
「可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跟我分開麼?」小草的眼底泛起淚光,雙手由握緊幾分,生怕說話間蒼遠就憑空消失掉。
「跟著我會有危險。」蒼遠輕聲地說,他不是忘記了答應小草的事,只是他更希望小草能活。
「你不會又想著自己跑個沒人的地兒捅刀子吧?」幾乎被二人忽略的姜九突然陰陽怪氣的冒出這麼一句,惹得三個徒弟一頓側目。
「阿遠那是為了救我!」小草扭過頭,毫不掩飾的為蒼遠辯駁。
「救你,哈哈,我只聽說過為了救人捅別人刀子的,這為了救人捅自己還真是聞所未聞呀,哈哈……」姜九說完又灌了口酒,笑聲合著酒氣瀰散在帳子裡。石頭看著蒼遠原本蒼白的臉又青了幾分,正想說點什麼圓場,只見姜九嚥下那口酒後又開了腔,「這麼看來我的小草徒兒還真是不能跟你走,空有志氣,卻沒本事,想自殺都捅不死自己,萬一遇上凶險,跟著你準得倒霉。」
「咳咳……」氣急攻心,蒼遠突然喉頭一甜,咳出一口血。
「吐血好!」姜九拍著手,「再多吐兩口,連自己動手都省了,像你這樣還顧得上別人的安危,還想保護誰,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救你,死了落個清靜。你們說是不是?」石頭看著師傅越說越起勁,還像拉上他們幾個一起,真是為難的不知如何是好。
蒼遠抹去嘴角的血跡,聽著這些明擺著激他的話,卻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攥緊了拳頭,姜九說的沒錯,阿爹說過,霍家兒郎生的一腔熱血就是要保家衛國,可經歷了家門巨變,他這雙拳頭又保護了誰,縱使他志氣比天高,到頭來這條命還是小草救回來的,而想要保護的性命全都從那雙握緊的拳頭裡流走,想到這,蒼遠的眼睛失去的光澤,彷彿自己的生命也隨那些亡魂一道流逝而去。
「你胡說,阿遠明明保護了我,我不要做你徒弟了,阿遠要走去哪我都跟著他。」小草完全被激怒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股腦衝過去推了姜九一個趔趄。
「他們都叫你師傅,那你能教我麼?保護別人。」蒼遠在小草的叫喊聲中又恢復的神采,望著癱坐在地上滿臉酒氣的姜九,異常鄭重的問道。
「教是能教,學不學得會要看你自己。」姜九抬手抹掉濺到臉上的酒滴,又把手指放到嘴裡咂了一下,然後擠出了一個甚是滿意的笑。
☆、第七章 石竹槍
蒼遠被激得吐了那口血之後,反而覺得胸口的悶壓之感一掃而空,呼吸輕鬆了很多,加上傷口癒合的很快,沒兩天就能下床了。小草看著蒼遠恢復的那麼快,心裡別提多高興,只是這兩天每每見到姜九總想起他說蒼遠的那些話和自己推了他一跤,心中又氣又怕,只得躲得遠遠的。
「師傅,咱不是要跟著白老闆的班子去櫻都麼?怎麼……啊!」石頭話沒說完,頭上就挨了一煙槍,只得捂著腦袋收了聲。
「讓綾子和貓爪去準備些乾糧,你把東西收拾下,我們午後上路。」姜九草草交待了兩句,往草墊上一歪,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石頭師兄,我來幫你搬。」小草看著石頭把箱子往車上搬就湊過去想幫忙,師徒六人,姜九自不必說,紅綾是姑娘家,貓爪話不多又神出鬼沒,所以除了蒼遠,他跟石頭算是親近些。可這箱子,小草憋足勁試了幾次,頭上汗都滲出來了,竟然挪不動半分。
返回頭的石頭看見小草不屈不撓的表情,一把抓住小草的手臂大笑起來,「還是我來吧,你拿這個。」說著拿起旁邊的幾支小旗子塞到小草手裡,「小孩就拿小東西。」
小草抱著旗子,看石頭一提起就把箱子抬了起來,心中佩服,嘴上卻還是不服氣,「我才不是小孩子,過了秋天我就十四了,在我們村裡這年紀都能娶媳婦了。」
這回輪到石頭傻眼了,放下箱子轉過身又把小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衣服空落落的搭在單薄的身子上,他絕沒想過這小子會有這般年歲,想到自己在遇到姜九前過的牲畜般的日子,這孩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心頭不禁一酸,「看來得讓綾子多給你弄點吃的。話說我們本來是要往櫻都去的,那裡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還想著帶你和蒼遠去見識見識,可是不知道師傅怎麼盤算的又要改道了。」
小草看著石頭臉上的失落,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默默地抱著旗子。石頭口中的櫻都是什麼樣子,他想像不出來,所以也不覺得失落,反正去哪裡對於他來說都沒有區別,只要活著還能去到哪裡都好。
說話間,石頭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妥當,小草跟在一邊覺得自己沒幫上什麼忙。姜九小憩的時間掐得極為精準,此刻已經站起身來。貓爪也不知什麼時候從一旁的樹上跳下來,接過紅綾手裡裝滿食物的包袱放在車上。
「阿遠呢?」小草張望四周,心中莫名的緊了一下。
「哦,我讓他去準備點東西,應該回來了。」姜九含著煙槍的嘴裡叨咕出這麼一句,算是回答,說完,用煙槍一指。
只見蒼遠的身影在樹影間漸漸清晰,「你要是石塊,還有竹竿。」說完把懷裡的石塊往姜九腳邊一放,深深喘了兩口氣,看來這石塊份量不輕。小草心裡尋摸不透,想開口問,但又想到姜九說是他交代的,就沒出聲,一雙眼睛看著姜九。
姜九把煙槍滅了,往腰上一別,接過竹竿掂量了一下,又瞄了一眼那石塊,微微點了點頭,一抬手又把竹竿扔回蒼遠手中,「身子骨好了,有什麼本事,給大傢伙練練。」那懶洋洋的語調,讓人聽了就氣不打一處來。
蒼遠接過竹竿,心想倒是一喜,要試他的身手,莫不是這就要教他功夫。那晚被姜九激到吐血,可蒼遠心裡明白得狠,姜九說得沒錯,他現在不管怎麼死都是辱沒家門,一路上他總想著不要連累別人,卻從沒想過用雙手去保護,說到底還是沒本事,所以只想到逃,只想到死,只想到放棄。但姜九清楚地告訴他,除了死他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變強。那一刻起,他就決定放下所有執念,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變得比現在更強大。
收神凝氣,蒼遠攥著竹竿站定,「哈!」氣勢如虹的一聲起勢,竹竿「嗖」的飛舞起來,在空中迅速的劃出一道道弧線,竹竿舞起的呼呼風聲揚起了幾個人的髮絲衣角。
小草更是瞪大眼睛,看呆了,他沒見過這樣的蒼遠,翻滾跳躍如行雲流水,眉眼間英氣逼人。
一套舞畢,蒼遠收手站定,氣息微喘,額上也滲出汗珠。這是阿爹教他的唯一一套槍法,阿爹和哥哥們常年征戰在外,他一個人練了又練,只是希望他們回來能耍給他和哥哥們看,可惜再沒有那樣的機會。蒼遠舞得格外賣力,好像眼前的不是小草和姜九他們,而是阿爹和哥哥們。
小草看到蒼遠站定,料是耍完了,忙拍手叫好。他看不懂武藝什麼的,只覺得蒼遠舞得很流暢便是好,加上看到蒼遠恢復得好,心中說不上的高興。
蒼遠先看了眼小草,又把目光向姜九移過去,可那張臉上沒一絲波瀾,等了良久,直到大家都把目光轉到那張臉上,姜九才緩緩開了口,先是長歎一聲,然後悠悠道了句,「你還是找個沒人的地兒了斷吧。」
這話一出,差點沒把五個徒弟一人氣出一口血,蒼遠更是握著竹竿青了臉。
最後還是石頭湊上去,「師傅,你剛才是不是站著睡著了,蒼遠師弟的棍法耍得多好呀……啊呀!」話沒說完,頭上了吃了姜九一煙槍,「沒大沒小,我睡著還是你睡著,剛才耍的明明是槍法,瞎搗亂。」說完瞟了蒼遠一眼,拿過他手中的竹竿,「空有招式,真是打起來,估計接不過人家兩招,也就是糊糊這幫不識貨的傻子,」說著眼睛朝石頭幾人劃拉了一遍又回到蒼遠臉上,「底子差了點,修行起來可要費功夫嘍。」之後,握著竹竿的手一運氣,猛地向下一扎,再看那竹竿已經嵌入剛才蒼遠搬回來的石塊之中。
石頭三人也沒見師傅露過這手藝,都看直了眼。蒼遠心中也是一驚,這石塊是按照姜九的要求在河邊找的,質地細密堅硬,就是用鐵器,要鑿出了洞來怕是都要花些功夫,可姜九卻生生把竹竿插了進去,而且竹竿還完好無損,這氣力可見一斑,這姜九果然不簡單。
姜九倒是不以為然,把竹竿連同石塊一起遞給了蒼遠,「今兒個起每日用這個把剛才的那套槍法練上三個時辰。」說完晃晃悠悠的爬上馬車,「徒兒們,上路嘍。」
得了師傅的指示,貓爪一個翻身坐到了趕車的位置,石頭站在馬車旁扶著紅綾,小草先後上了車,然後接過蒼遠手中的石竹槍示意他先上,可蒼遠剛邁上一條腿,姜九的煙槍就抵住了車門,「車上坐不下了。」
小草聽了這話,連忙起身,「那我出去吧,阿遠他……」他想說阿遠傷剛好,要好好休息,可對上姜九那雙瞇著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你老實呆著,他躺了那麼久要多活動活動。」說著把車簾放了下來。
「師傅,那我呢?」同樣還在車下的石頭意識到情況後慘叫了一聲。
「你廢話那麼多,應該是力氣沒處使,先跑會,要是還不行就換你拉車。」顯然是嫌他剛才多嘴了。
石頭聽到後面半句,當下閉了嘴。蒼遠把他的石竹槍拿回來,看石頭不肯放還想幫他拿,估計跟小草一樣還惦記著他的傷,就朝石頭點了下頭,「連累你了,我沒事,這也是修行。」
石頭朝車廂瞅了一眼,請聲說,「你別看師傅那樣,其實……」
「咳咳……」假得不能再假的咳嗽聲從車廂裡傳出來,石頭立刻收聲,再不敢言語半句。
蒼遠看著石頭與身形不符的表情,長久緊繃的心一陣輕鬆,順便找了條布帶把石竹槍簡單捆了下背在身上,快步跟上了馬車。
☆、第八章 皮影
別看貓爪悶聲不響卻倒是個有心人,一路上幾乎沒抽鞭子,任馬兒慢慢悠悠的顛步,姜九難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煙隨著馬車晃蕩,倒是小草一刻也沒安生,沒幾步就撩起窗簾往後看看。一開始二人還跟得上,眼看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莫說尋常人輕手輕腳小跑上半日都要吃不消,再看蒼遠背著塊石頭,身子還未脫大病初癒的孱弱,遠遠的跟在車後已經喘的很是吃力。石頭想必是被姜九罰慣了,倒是沒什麼,看蒼遠喘得厲害,想去幫忙,可想起之前的話又下不去手,一臉為難。小草臉色更是難看,一會看看窗外,一會看看姜九,拳頭捏得緊緊的,幾次都要起身衝下車去。一旁的紅綾看在眼裡,心裡也捏了一把汗,這兩個新師弟看得出都是倔脾氣,偏偏遇上咱們這極品的師傅,這往後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想到這心頭一軟,也顧不得師傅生不生氣,輕聲喊了句,「師傅,天色不早了,我們找地兒歇歇腳吧。」
「啊?噢。」合著姜九被小草看了這麼半天沒動靜是睡著了,他那雙瞇縫眼,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如若不動彈真的很難分辨是睡著還是醒著,聽紅綾這麼一叫,倒是完全醒了,咂吧了下嘴,看了下窗外,一腳踹在貓爪屁股上,「臭小子,我睡你也睡呀,這麼半天這才趕了幾步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就附近找個地兒湊合一晚吧。」
師傅嘴上罵的凶,腳上其實沒使什麼力,貓爪跳下車,拍拍屁股上的鞋印,一個墊步翻上路邊一棵大樹,一會又跳回車上,「這附近連個廟也沒有,咱們今晚就就著那顆大樹歇腳吧。」見姜九沒聲音,就麻利的把馬車牽到樹下拴好,和趕上來的石頭一起去拾些柴火。
小草跳下車,衝過去一把扶住蒼遠,只感覺那身子在手中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不由轉頭朝姜九的背心狠狠瞪了一眼。可蒼遠並沒有倒下,藉著小草的力喘了兩口氣,又直起身子朝馬車走去。
「你們先歇著吧,我去找點野果,等石頭他們把火升起來我再給你們弄吃的。」看到蒼遠沒什麼事,紅綾也舒了口氣,彎著眉眼招呼他倆先坐下。蒼遠卻輕輕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大樹的另一側,「我去練功。」紅綾也沒言語,只是笑笑,朝著旁邊的矮樹叢走去。
小草想跟著蒼遠,才抬腳,就覺得腰上一緊,轉頭發現姜九用煙斗勾住了自己的腰帶,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小草對著師傅本來就心裡不自在,這會可倒好,就剩他們倆,腦中只閃過一個字「逃」。「師傅,我想去看著阿遠,我怕他……」
「怕他被山貓吃了,你老實呆著。」說話間,手上一用勁,摔了小草個屁股墩。小草捂著屁股剛抬起頭,卻對上了姜九的眼睛,這一刻那雙眼睛不是半瞇著的,小草這才發現師傅的眼睛其實不小,而且還泛著一絲不可名狀的光澤,這眼神他好像見過,只是一時間想不起。還沒等他反應,姜九已經先開了口,「那小子的事你知道多少?」被這麼一問,小草才發現他其實知道的很少,蒼遠話不多,最初的日子裡說的最多的無非是讓他走,後來蒼遠說了很多句讓他印在心裡的話,可沒有一句是關於自己的,唯一一句可以算得上的就是「跟著我會有危險。」至於什麼危險,哪來的危險,小草什麼都不知道。彷徨間只能無助的搖了搖頭。
姜九微微點了點頭,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你還那麼護著他。」
「阿遠對我很好,還救過我。」靜靜的聲音更像是在宣佈什麼。夜色中小草的眼泛著明亮的光,不然還能因為什麼,在小草的世界裡,只要有人對他好,他就理所應當十倍百倍的回報。
「那你就更應該幫他。」小草疑惑看著姜九的眼睛,想從中看出這句話的解釋,良久,姜九才繼續說道,「幫他不是一味的護著他,不管你知不知道,他所要面對凶險不是你能夠抵擋的,甚至我也不能,這道理他心裡清楚,你最好也早點清楚。」
小草還沒明白,可姜九最後的尾音已經含糊不清,眼中還重新蒙上了微醺的酒氣,看著石頭高大的身影漸漸走近,小草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多想,連忙上前去接過柴火。
火光映在臉上暖烘烘的,火堆中還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響,蒼遠沒回來,但遠處不時傳來石頭落地的聲音告訴大家他的所在,小草有點反常的沒有跑過去喊他,而是默默地吃了東西,又把蒼遠的那份小心的包好,然後坐在火堆邊發呆,他心裡縈繞的都是師傅之前的話。
他們一行人就這樣在沿著官道走了幾日,其間貓爪以練功為由換石頭趕了幾段路的車,自己也背起塊石塊悶不吭聲的跟著馬車跑,但大部分時候是石頭陪著蒼遠,說是陪,倒沒有什麼言語。小草這幾日一直蹲在車上像是憋了口氣,也不吱聲。
行到第三日的當午,貓爪突然探頭進來,輕聲說了句,「師傅,前面好像有個鎮子,應該就是白老闆說的西河口。」
姜九一聽鎮子,眼仁閃出道光,「快。」
紅綾看到原本癱軟在墊子上的師傅突然詐屍一樣的坐起來,不由掩嘴輕笑,見小草不解的望過來,於是壓低聲音道,「師傅的酒昨天就喝完了。」小草會意地眨了眨眼,怪不得師傅看上去蔫巴得沒半點殺傷力,也難怪,貓爪可以放慢速度好讓蒼遠跟起來沒那麼吃力,無形中拉長了兩個鎮子的距離。
果然,把馬車和徒弟們在一家農舍安頓下來之後,姜九瞬間沒了人影,還大白天的他已在街口酒鋪喝得滿面通紅。紅綾置了點乾糧,走過酒鋪,看師傅還沒醉倒,就上前問了句,「師傅,我買乾糧的時候聽鎮上的人說,這兩天晚上都有燈會,我們要不要去支個小場子也籌點盤纏。」
「我們不在鎮上久留,明個就走,晚上可以去湊個熱鬧,不過不用支場子,讓石頭把我那箱子傢伙準備著。」姜九眼中朦朧,嘴上卻也說得清楚,看樣子這些酒在他只是小酌。
「石頭,師傅讓把他那箱子備上,晚上去燈會用。」紅綾推開石頭他們那屋門,交待完了就想走,突然想起什麼,又走到小草邊上,從懷了探出了個散發著草藥味的小紙包遞了過去。
小草接過紙包小心收好,抬頭對著紅綾笑笑,「對了,紅綾師姐,你剛才說晚上師傅要親自表演,他有什麼絕活?竹竿穿石頭?」
這話一出,把滿屋子人都逗樂了。自從那次見識了大家的身手,小草心裡一直佩服的緊,後來知道這些本事都是各自身上帶的,不是傳自師傅,加上在他眼中,師傅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或半昏迷狀態,醒著的時候就是抽煙,再者就是毒舌的那幾個徒弟消遣外加折磨蒼遠,所以前思後想那樣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樣了不起的本事,能想到的無非是那天驚得他一顫的竹竿絕技。可紅綾他們卻故意要賣關子,讓他晚上自己看。小草當下決定,等蒼遠練完功一定要拉著他去見識下。
這幾天蒼遠練完功回來基本倒頭就睡,小草知道他練功累得很,可好奇大過天,這天晚上還是拉著蒼遠朝燈會的方向走去。這鎮子不大,不過燈會上人頭攢動,大家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墊腳找了半天,最後還是石頭先看到了他們,抬手招呼二人過去。
小草拉著蒼遠擠進人群,在前排找了個空兒襲地坐下,抬起頭總算揭曉師傅的絕活——皮影。
主要的光從幕布後面投過來,清晰的勾勒出皮影人的形狀,此刻,一個身披鎧甲腳踏戰馬的將軍舞著手中的長槍,聲音傳出,「啊呀呀,前方就是那土番的賊寇,眾將士聽令,我等一股作氣,打他個落花流水,衝呀。」話音剛落,就駕著馬兒衝了出去,手起槍落,先斬反兩名小卒,終於迎上了敵方主將。幕後鑼聲密集,幕前兩方主將刀槍輾轉,打得不可開交,場下觀眾也跟著攥緊拳頭。但見將軍先是長槍一挑,卸了賊寇首領的大刀,然後順勢一計突刺,把那賊寇首領刺得跌下馬來。
看到此處,場下無不拍手叫好,我洛萩建國之初也算一方霸主,可到了當朝,文帝昏庸,蕃王割據,災荒瘟疫橫行,邦國虎視眈眈滋戰不斷,戲裡提到的土番就是其中之一,每年必犯,燒殺搶掠,朝廷無力抵抗,老百姓更是深受其害,所以雖然只是看戲,但想著有那麼一刻,窮凶極惡的土番士兵被我朝的將士打得如此狼狽,當真是為老百姓出了一口惡氣,實在痛快。
鑼鼓漸息,幕布忽得一暗,再亮起來時場景已經換了,遠遠的村舍和滿眼的桃花,悠悠笛聲響起,之前奮勇殺敵的那位將軍如今牽著馬兒在桃花樹下流連,「娘子,我殺了賊寇,打了勝仗,今日歸來了。我們相約在這桃花樹下,你可還記得?」那聲音有些乾澀,卻很分明,不再是戰場上的嘶喊,配上這樂聲這景色,聽得出其中的情誼綿綿。小草他們漏掉了故事的開頭,應該是之前有過約定的情節。不多時,那桃樹下走出位如花美眷,衣袖掩面,輕聲附和,「夫君,你歸來了,奴家在這樹下日夜守望,終等到你的凱旋。」笛聲中,將軍和娘子在桃樹下攜手相望,燈光又暗了下來。
掌聲再度響起,人群中有人默默擦拭了眼角的淚水。戰亂中有多少人期待著這樣的重逢,或許正是懷抱著這樣的願景,才能夠在地獄般的戰場上存活下來。
小草雖然沒有這樣的經歷,但也被此情此景深深地感動,
抬眼看去,卻發現蒼遠鎖著眉頭,額上青筋都現了出來,神色十分不對。剛伸手想拉住他問是怎麼了,蒼遠已經一個翻身,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第九章 指婚
一行人確實沒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出了西河口,昨晚小草追回他們借住的農舍時,蒼遠已經蒙著頭睡去了,小草猜不出他的心思,雖然覺得有些反常,卻也沒多想,此刻坐在馬車裡一會兒一個哈欠,腦袋像敲木魚一樣。好不容易混上車的石頭,一手趕著車一手□衣服裡,「師傅,你有沒有發現咱昨晚住的那地兒有什麼問題,我咋渾身癢癢得很?」
「我也好像被什麼蟲子咬了。」紅綾一個姑娘家,不能像石頭那般明目張膽的拉開衣襟抓癢,但微微扭動的身子和臉上的難耐表情說明他和石頭一樣中招了。
「那鎮子上的蚊蟲欺生,一晚上就招呼咱們幾個了?可憐我白養了幾個徒弟,都沒人夜裡守著給我趕蚊子。」姜九怨念的斜瞥了眼角落裡已經睡著的小草,拿起煙槍朝脖子後面蹭了兩下,突然眼中劃過一絲異樣,「石頭,往林子裡,找處溪流,都去洗洗。」
「洗洗……什麼?」石頭越抓越癢,這會腦子已經有點不轉彎了,手裡搭著韁繩傻傻的接茬。
「身子!」話音未落,煙槍已經敲在石頭的石頭腦袋上,把打著瞌睡的小草驚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馬車停在山澗旁,一幫人領命去洗身子,雖然不知道師傅這是唱的哪一出,石頭和貓爪倒是樂得自在,扒了上衣就跳到水中,瞬間一陣清涼暢快把之前那惱人的奇癢沖了個乾淨。紅綾也翻出件碎花的布衣,朝著密林中走去。
「小草,蒼遠快下來呀。」石頭身子沒在水裡,咧著嘴沖這岸上的兩人一頓招手。
蒼遠卻一臉凝重,「我看馬車。」
「馬車就拴在這,還用你看?」姜九斜著眼把最後一口煙抽完,也伸手去解衣帶,「娘們似的,害臊就跟綾子一樣到林子裡找個沒人的地兒,但是必須洗乾淨回來,小草,交給你看著,不洗就直接推水裡。」說完,扯掉衣服一個猛子扎進了溪水裡。
小草看了看蒼遠,又看了看師傅,心裡比劃著要怎麼把蒼遠推到水裡,可手上卻不敢動作,正在躊躇,蒼遠已經提步走向林子的另一側,小草急忙收住思緒跟了上去。
「你跟來幹嘛?」蒼遠在溪水邊停下,沒回頭。
「師傅讓我看著你。」這真不是什麼好理由,小草還沒說完就埋下了頭。
「我會好好洗,你回去吧。」
「我……幫你把風。」蒼遠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這理由擺明是應了姜九的話,把他當娘們了,紅綾都不要人把風,他個男人要人把什麼風,小草心想可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連忙解釋,「我知道你那個……不能讓人看見。」
蒼遠的手抓著胸口,還是被看見了,雖然自從他醒了都堅持自己換藥,但醒來的時候傷口分明是被別人包紮好的,肯定是被發現了。小草應該是不知情,不過光是見過這紋身,他以後應該也脫不了麻煩,那姜九他們呢?「除了你還有誰見過?」
「師傅,還有給你治傷的駱大夫。」看著蒼遠的背影,腦中有翻騰出師傅那晚的話,蒼遠身上有什麼秘密,到底怎麼做才能算是幫他,憋了這些天,小草心裡突然有好多問題在重重重壓下想要奪口而出,可問出的話卻出奇的平靜「阿遠,你能跟我說說麼?」
山林中一片寂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叫,蒼遠脫了上衣,長褲,直到肩膀都沒進水裡,才幽幽的說了一句,「知道了會有危險。」
「我不怕危險,你為我死過一回,就是讓我現在死也是還欠你的,為什麼還不肯跟我說,還想趕我走,我只是想幫你。」蒼遠背著身子,所以他沒看見,此刻的小草漲紅了臉。
「所有人都死了,我卻只能看著他們死,就像那醉鬼說的,我誰都保護不了,所以如果沒能力保護,至少我不想再害死誰。還有,你沒欠我什麼。」說完,蒼遠身子一矮,沒入水中沒了蹤影。
所以你才會在破廟為了換我自由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你才每天練功到深夜,練到手上血泡破了結痂再破再結痂也不吭聲,為什麼一定要一個人扛全部扛下。小草突然有種自不量力的衝動,想要衝到溪中把蒼遠拉出來暴打一頓。可剛邁了兩步就覺得不對頭,自己忿忿不平的尋思了那麼久,蒼遠怎麼一直沒露頭,該不會……想到這小草三步並兩步撲騰這衝到水裡,看著靜靜懸浮著的蒼遠的身體,皮膚在水光的映射下顯得蒼白清麗,胸前傷口旁的虎頭紋身匐在這張清瘦的軀體上卻顯出百獸之王昂首呼嘯的霸氣。小草無暇多想,猛蹬了兩下,游到蒼遠身旁,一把抓住蒼遠的手臂。這一刻蒼遠一直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隨即順勢拉著小草浮出了水面。
「你……你幹嘛不出來,嚇……嚇死我……」小草剛出水面就叫嚷起來,腳下沒了力氣,生灌了兩口水,接著被蒼遠兩三下提到了岸邊,「咳咳,我還……以為你……你又……」
「別說話,」蒼遠沒等小草把話說完,就兩巴掌拍在他背心,引來一串咳嗽,直到小草把水吐完,呼吸順了才繼續說道,「放心,我不會再尋死,而且……等我有能力保護別人的時候,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小草看著蒼遠的眼睛,沒出聲,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他相信蒼遠說的,總有一天,眼前這個男人會有能力保護他想保護的一切。
「蒼遠,小草……」
是貓爪的聲音,蒼遠連忙抓起衣服披上,然後扯下最外邊的一件丟給小草,「把濕衣服脫了,別著涼。」說完轉頭朝著貓爪的方向,「在這。」目光轉回時,小草正往身上披衣服,不知是眼花還是樹影,蒼遠好像看見小草後腰上有塊暗色,還沒來及多想,貓爪已經落在身旁。「快回去。」話音未落,林子的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叫聲。
回到馬車停的地方,姜九拉好了架勢,馬匹身上泛著水光,顯然也被洗得很乾淨。見幾人回來也不多話,拉開馬就起程。蒼遠這些天來第一次被特許上了車,倒是貓爪在下面,用他的話說,他跑起來比馬還快,少個人在車上,馬跑得輕鬆些。乍看上去車上行李少了不少,不過小草葉沒多想,但是蜷在一角的紅綾臉上一直不好看。
馬不停蹄的顛簸了大半天,終於在一個土坡旁停了下來,貓爪跟上來在姜九耳邊嘀咕了幾句,接著牽著馬車繞到土坡背面把馬車拴好,眾人才下了車。正值傍晚,坐在土坡上,斜陽餘暉把眾人的影子都拉得好長。
小草捧著乾糧,一面吃一面抬起頭,「紅綾師姐,剛才在林子裡那聲是你叫的?」
倚在樹上的貓爪「撲哧」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遇到流氓了!」
再看紅綾臉色更難看了,貓爪和姜九又一臉壞笑,小草更是摸不著頭腦。
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去,去,去,什麼流氓,還不是貓爪說看見有人往林子來,我是怕綾子真的遇到壞人,只是……趕得有點急,沒留神就……」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0
「你還說。」紅綾的臉此刻已經紅得賽過她的那件紅襖了,隨手撿起快石子砸在石頭腦門上。
這一砸彷彿把石頭的石頭腦袋砸開竅了,一個激靈翻身起來,「綾子,我會負責的,反正我本來也想著尋個日子就跟師傅說,你要是點頭,我這就求師傅把你許給我。」說著就給姜九跪下了。
姜九倒是沒搭理,挑著眉毛朝紅綾那邊瞅,「跪我沒用,這事得看綾子,我說綾丫頭,你倒是吱一聲呀,死活給這塊石頭個痛快的。」
紅綾埋下頭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支吾了一句,「全憑師傅做主。」
「我做主丫,」姜九故意拖長了音調,那瞇縫眼中流露出的戲謔眼神讓石頭真是出了一身瀑布汗,「我倒是覺得貓爪不錯。」
隨著石頭眼神傳來的殺氣,貓爪搖搖頭一個踮步貓進了樹丫裡。
「要不小草也行,雖然年紀小,不過也不著急,關鍵這孩子會疼人。」說著又瞄向小草。
小草被姜九看的渾身不自在,一個勁的擺手,他可不能跟石頭師兄搶媳婦。
「要不……」姜九又把頭磨了個微小的角度。
「師傅!」這下石頭跟紅綾都憋不住了,真要任由這個不著調的師傅胡鬧下去,他倆可就只能做牛郎織女,天天怨年年怨,只等鵲橋才相見了。
「早說你們朗有情妾有意不就完了,准了准了。」幾聲大笑之後姜九望向雲霞中的殘陽,「等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咱們師徒幾個就尋個安生的小村子住下,回頭師傅給你們每個人都置房媳婦,然後你們再生一堆大胖小子伺候他們師爺。」
等有朝一日……所有人都隨著姜九的目光望著落日的方向,沉浸在絢麗的霞光中,盡情享受的心中那短短一瞬的天下太平。
☆、第十章 軍糧
馬車輾轉西行,起初還路過幾個有生氣的鎮子,可不知為什麼姜九都沒做太久的停留,就這麼不停不歇的走了兩個多月。一路上越來越多逃難的災民,石頭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師傅,我們這是要往哪去呀?看這些人的樣子都是逃難出來了,前面怕是不太平。」
「是呀,師傅,我們就算到了前面的城鎮,鎮上的人都避難不及,哪還有人有心情看雜耍丫。」自從師傅許了石頭婚事,二人還真有了夫唱婦隨的架勢,可是紅綾說這話倒不是幫腔,確實,自古只有盛世養藝,亂世中大家成天揪心的都是盤中餐項上頭,哪還有閒情去消遣。所以洛萩大半的藝人班子都盤踞在櫻都一片,圖的就是個皇城根下歌舞升。他們之前跟著白老闆的班子也是要往櫻都去,不光為了去混口飯吃,更重要的還是想參加國宴的採選,能在皇帝面前獻藝,怕是所有藝人的畢生所願。可師傅不知為了什麼,臨時變了卦,這也倒不打緊,師傅的性子本來就這樣,可這一路走下來,紅綾的心裡越來越慌,要問為啥,捏著一幫人吃喝用度的錢袋子要看就要見底了,去的地方又是戰亂災地,這生計可是大問題。
姜九倒是不慌不急,也不搭理這對小夫妻,而是自顧自的撩起簾子,用煙槍勾住從馬車邊經過的一個小伙子,低聲問了句什麼,小伙子兩眼無神的搖了搖頭,繼續朝馬車屁股的方向緩緩邁開了步子。
直到天色漸暗,姜九才伸了個懶腰把頭探出簾子,石頭瞥見師傅醒了,指了指前方,「師傅,前面就是宿關城了,聽逃難的人說現在城裡全是駐軍,老百姓基本上都跑光了,土番的敵軍把營紮在城西,也不攻也不退,不知道什麼打算,你看咱們?」
「不要進城,往東邊走,先找個沒人的農舍落腳。」姜九好像在夢中已經盤算好了,簡單利落的交代完,又縮回馬車裡。石頭得了吩咐,用鞭子輕點了兩下,調了方向朝東邊的城郊走去。
石頭在一間破草屋前停下馬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小草跳下馬車,揉了揉眼睛四下張望,大片的土地向遠處延伸,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只有雜草肆虐的生長,看樣子已經荒廢了很久。連年的乾旱已經把這座邊陲小鎮的生氣耗盡,百姓被迫拋棄故土,向南方遷移,如今這裡只剩一班守軍和敗破的城牆抵禦著西風和土番的恣意來犯。
姜九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草屋,在牆腳下覓了個地方歪倒,面朝牆根不一會就打起呼嚕。見師傅難得沒有拿誰打趣幾句,幾個人反而有些不習慣,各自默默噎了乾糧各忙各事。蒼遠也提著他的石竹槍往外走去,這些日子白天趕路不得閒,只得晚上練,他卻一天沒落下。
第二天一早,姜九一睜眼就夾著煙槍出了門。見姜九走遠,石頭才小聲的問了句,「是不是去討酒喝呀?」紅綾白了他一眼,「沒看那些難民,這會兒城裡怕是連粒米都尋不著了,上哪討酒?師傅肯定自有安排,咱們猜不到就別費力,當務之急,咱們沒乾糧了。」
這一路走來,旱災越來越嚴重,附近城鎮的百姓或是因為戰火或是因為災荒都逃得七七八八,只有他們一直逆著逃難的人群來到這裡,別說他們手上沒什麼銀兩,這會就是拿著白花花的元寶出去都不一定能買到糧食,紅綾一路盤算,可就在昨晚,他們已經把最後的乾糧消耗殆盡,如今只能自食其力了。於是領了紅綾的任務,四個壯丁麻利的各自外出覓食。
可這眼看天色又暗了下來,一幫人沒一個回來了,紅綾站在門口墊著腳張望,越望心裡越慌,雖然這裡離宿關城還有段路程,但畢竟城外邊已經劍拔弩張,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打起來,他們幾個找不找得到吃的還是其次,千萬可別遇上什麼危險。
石頭和貓爪最先回來,紅綾迎出去,「怎麼那麼晚?」
石頭不答,只是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貓爪也不多話,從懷裡掏出幾個鳥蛋。原來尋了一天就這麼點收穫,也難怪石頭不敢一個人回來。
不多會兒,姜九的身影也遠遠的從鎮子的方向走過來,走進草屋一屁股坐在昨天那草堆上,黑著臉抽起了煙。良久,姜九的聲音傳出來,「那倆小子死哪去了?」
石頭尋磨著師傅是不是抽煙把氣抽順了,這才拉著紅綾進了屋。「我們一早分開出去找吃的,蒼遠和小草還沒回來,要不我去找找。」
說話間,一個黑影踏進草屋,石頭和紅綾抬眼,見是蒼遠,心裡都鬆了口氣,見到他手裡還拎著隻兔子,又換上了敬仰的目光。
「好樣的,看來今晚不用餓肚子了。」石頭上前拍著蒼遠的肩膀,想接過兔子。
可蒼遠的目光在小屋裡轉了一圈,突然閃爍出不安,「小草還沒回來?」話音剛落,沒等石頭回答,那人已經轉身衝進黑暗之中。才跑出去十來步就和個黑影撞了個滿懷,只聽「啊!」的一聲,眾人的心這才定下來。
小草跟著蒼遠走進草屋,火光在他臉上映出滿溢的笑,直到走到火堆旁,小草才把寶貝一樣護在胸口的東西攤了出來,是一個布包。「這裡面裝的是什麼?」石頭忍不住問道。看著小草一臉神秘的笑,連貓爪也把腦袋湊了過來想看個究竟。
「我往西邊走,沒走多遠就走到了咱們來時的官道,然後我看到好大一隊馬車拉著這東西進城。」小草說著輕輕打開布包。
「是高粱米!」紅綾眼尖,看著布包裡的糧食,第一個叫出聲來,趕路的日子飽一頓饑一頓,再加上旱災,他們幾個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吃過米了,小草這次可真是出息了一把。
可紅綾話音剛落,姜九突然受了什麼刺激似的從草墊上彈起來,一個巴掌把小草打翻在地,「你居然去偷軍糧?!看我不打死你個逆徒。」說著舉起煙槍作勢要打,蒼遠已經擋在小草身前,石頭和貓爪也一個抓著一隻手臂想把師傅攔下。
「師傅,你手下留情,小草師弟身子弱,可經不起呀。」紅綾也沒見過師傅這樣,可想到被師傅這樣打,小草怕是要沒了性命,聲音帶著哭腔,一把抱著姜九的腰跪了下來。
小草被那突如其來的巴掌打蒙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看著師傅被三人拉著還在往自己這邊過來,看著蒼遠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聲音顫顫微微的幾乎連不成句子,「我……我沒……偷,我……我等馬車……走遠了才過去……發現地上有糧食……這些……這些都是撿來的……」想著小草一個人傻笑著蹲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把糧食撿進布袋裡,他是撿了多久才撿了這麼一大包,所以才弄到那麼晚。
姜九一下瀉了氣,把煙槍往地上一扔,啐了一唾沫,「逆徒,一幫逆徒,軍糧就是軍糧,今晚誰也不許吃,都去牆根跪著去。」說完一屁股跌坐在草堆上,雙眼又混沌了。
石頭怕師傅再突然發作,連忙拉著蒼遠和小草往外走,紅綾和貓爪也裊悄的跟了出來。出了屋才發現,姜九那把火雖然滅了,可蒼遠這把火顯然還旺得很,石頭怕惹火燒身直用眼神向小草求救,眼巴巴看了半天,小草才木木的反應過來,害得石頭還擔心這孩子不會被一巴掌給打傻了。
「阿遠。」
聽到小草叫自己,蒼遠的眼睛才稍微轉了下方向,「你沒事吧?」看著小草的臉已經腫了起來,心裡的火不禁又高了幾分,那臭老頭瘋了麼。
小草輕輕的搖了搖頭,然後用力的抓著蒼遠的手,「你別生氣,師傅這麼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對對,我跟了師傅那麼久,從來沒見他這樣,而且他今天回來的時候神情就不對,應該是遇到了什麼事。師傅平時說話雖然有點那個,但他對我們一直很好,從來沒真打過我們,看他剛才那樣,估計這會也在後悔下了那麼重的手。」石頭接著小草的話,忙跟著勸,姜九有沒有在屋裡懺悔他是不太清楚,但跟師傅相處了那麼久,師傅的脾性他還是知道個大概,若不是有什麼原因,師傅不會如此反常。
「是呀,蒼遠師弟,你千萬別跟師傅置氣。」紅綾也跟著附和,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塊濕帕子,遞給小草,讓他敷在臉上。「不過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師傅不是說了麼,牆根跪著。」見蒼遠的眼神漸漸緩和下來,石頭又恢復了聽話徒弟的樣子,話沒說完,已經麻溜的在牆角端正的跪了起來。紅綾跟著跪在石頭身旁,貓爪看著這小夫妻一眼,也默默地找了塊平整的地方跪下。
「我才不跪,那瘋老頭說什麼你們就聽什麼。」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管是對是錯,師傅說的話就得聽。」
「我可沒當他是師傅。」蒼遠看著石頭低聲吐出一句,若是練功,任姜九如何怪招折磨,如何惡言毒舌,他都可以一聲不吭的全吞下,但那不代表他也跟石頭他們一樣拜姜九為師,在他的心裡,師傅這個位置太鄭重,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坐的。
「你!」前一刻還極力緩和氣氛的石頭,因為這句話瞬間變了臉,一把抓住蒼遠的前襟,眼看拳頭就要輪了上去。
「石頭師兄,」一旁的小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石頭的胳臂,然後轉向蒼遠,「阿遠,你別說氣話,師傅救了我們的命,是我們的恩人,我們就該跟石頭師兄一樣聽師傅的話。」說著撿起掉在地上的帕子,敷在臉上,也找了個地方跪了下來。被小草這麼一拉,蒼遠也沒了剛才的心氣,自不多話,靜靜的跪在小草邊上。
「哇……哇……」五個人才跪成一排,頭頂上就傳來幾聲怪叫。
「是烏鴉。」貓爪鑒定完畢,連眼也沒抬一下。
「呦吼,見小爺們罰跪,你個畜牲叫得那麼歡,災荒怎麼沒把你荒死,我讓你叫。」石頭叨念著從地上摸起一個石子,向上一扔。只聽「啪」一聲,那烏鴉撲騰了兩下翅膀竟直直紮了下來,落到眾人面前又叫了兩聲,就再沒了動靜。
「石頭師兄,你好厲害。」小草望向石頭,幾乎忘了臉上的疼。
「知道他為啥叫石頭了吧。」紅綾半笑半嗆,一把抓住落在面前的烏鴉,「不知道烏鴉肉好不好吃。」
☆、第十一章 獻糧
小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草堆上,回想昨天晚上見識了石頭的飛石絕技之後不多會就覺得頭昏昏的,估計跪著就睡著了。
紅綾見小草醒了,笑著遞上食物,看著小草一臉疑惑的抓著身下的稻草,彎著眉眼說道,「你昨晚睡得早,我們跪了沒多會,師傅就出來……,」想不到合適的說法,紅綾索性跳過,「然後迷迷糊糊的看我們跪著就好像沒事人一樣問我們,『你們在這幹嘛?還不進去。』石頭就給我們使了個眼色,抱著你就進來了。師傅就是這樣,糊里糊塗的光嘴上凶,心裡還是護著我們,所以你可別記恨他。」說完又用眼角瞟了一眼蹲在牆角的蒼遠。
「嗯!」摸著還微微發麻的臉頰,小草用力的點了點頭,他怎麼會記恨師傅。
石頭的突然闖入,打怕了屋內的祥和,「不好了,城外遠遠的突然有煙冒出來,貓爪說隱約聽到有鼓聲,怕是要打起來了。」
「師傅呢?」紅綾把食物塞進小草手裡,眼睛在小草屋裡轉了一圈,確認了一下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又望向石頭,想從他口裡聽到師傅吩咐要走的信息。
「師傅往宿關城去了。」這次進來的是貓爪,此刻他臉上已經沒了一貫的冷漠。
「什麼?」石頭瞪大了眼睛,之前還被他說得千好萬好,此刻又被他罵了千遍,這位師傅祖宗什麼時候才能消停一點,這下可叫他們幾個怎麼辦。
「我去看看。」坐在一旁蒼遠突然站起來,撿了把短刀插在腰間衝了出去。
石頭反應過來的時候,小草也已經跟著跑了出去,隨即跟貓爪交換了一下眼神,「綾子,你留在這準備一下,我們找回師傅馬上離開。」說完跟貓爪一起也奔了出去。
宿關城位於洛萩西陲,城外再沒多遠就進入戈壁荒原,城鎮倚著個山口而建,四周的砂土丘山勢雖不險峻,但也算到屏障,一來阻斷了沙暴,二來也略有禦敵之勢,倒是讓這宿關易守難攻。土番是由這戈壁上的幾支蠻夷部落結成的小國,太祖開疆之際,從現在的宿關向西直追八百里,硬是把土番八千莽士打得只剩五百殘兵,帶著女眷幼童躲進戈壁深處。可洛萩將士畢竟出身中原,只靠一股勝戰之勢才深入此不毛之地,後來太祖權衡,想著戈壁荒涼,納入版圖也只是徒增守備之累,斷然將邊關定在了這裡,後來才改了宿關這個名字。但土番狹局於貧瘠的戈壁腹心怎能甘心,加之今時洛萩衰落,幾大部落早已蠢蠢欲動。每逢春秋必定來犯,雖然多為試探尋釁,邊關的幾座城池卻免不了遭殃。
幾人雖相繼出的門,等蒼遠他們趕到時,貓爪已經在山石間覓了個絕好的缺口位置觀察了一陣子。這砂土丘從城裡繞上去的時候還算好走,一路上都是開鑿的痕跡,顯然是後來人為修成的,到了城門兩側陡然直下四五丈的絕壁,也難怪土番在城外紮了營卻久不見攻勢。貓爪擺了擺手示意蒼遠和石頭趴在他身邊。兩人都壓低腦袋朝城外敵陣的方向看去,城外列著的土番莽士滿打滿算不過百十號人,這人數若是先鋒還勉強說的過去,但攻城先鋒講究奇招和速度,看這幫人如此明目張膽的在城門外列隊,更像是儀仗隊,但隊伍中歪斜立著的那幫赤著上身,腰別彎刀,面露笑意的莽漢,卻也沒有一絲儀仗的莊嚴,甚至沒有一絲征戰的樣子。他們之前看到的煙是敵陣裡架起的一個篝火,在這時間場合,那團燃燒的篝火顯得分外詭異。
就在這時,緊閉的城門突然打開了。最後趕來的小草剛爬上山頭就看到這幅景象,不禁輕輕的「啊」了一聲,蒼遠見狀眉宇間閃爍了一下,一把抓住小草按在自己身邊,然後做了個安靜的動作又緊張的望向城門。這守城的將士難道是昏了頭,敵軍這種挑釁破綻極大,說不定只是誘敵之計,大批援軍埋伏在不遠處。再說這敵軍,所處的位置離城不遠又基本沒有戒備,這種距離就應該直接用弓箭從城頭攻擊,先殺幾個下下他的威風,再靜觀其變。蒼遠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從小耳濡目染,對於攻城守地這些說道也有些瞭解。這守將就算再不濟,也不能犯這種錯,在這個時候開城門呀,想到這蒼遠攥緊拳頭。
敵軍見到城門開啟,也沒有擺出進攻或守備的動作,但人群明顯騷動起來,遠遠的看不真切,卻也不像對陣時應有的反應。城門那邊,兩列士兵舉著長矛走出來,一個個也都有氣無力,剛走出十多步就停了下來,這才見隊列之間一個白面老兒披著戰甲騎著匹瘦馬走出城來。土番陣中看到那老兒出來,躁動聲又張狂的幾分,傳到蒼遠他們耳中好像還夾雜著歡呼和笑聲。不過這瘦馬老將,這等殘兵,也難怪敵人看了要如此囂張輕蔑。
不多時,鼓聲響起,應該就是貓爪早先聽到的,從土番陣營裡傳來。那幫彪莽大漢聽到鼓聲紛紛退開,讓出一條道。再看過去,兩匹黑馬上坐著兩個漢子,為首的那個身形異常壯碩,一頭棕紅色的亂髮披在肩上,滿臉鬍子看不出面容。兩匹馬兒站定,出聲的卻是他身旁一個稍微瘦削一點的漢子,「周校尉,你這是要出征呀,啊?哈!哈!哈!」語調中透著生硬,卻絲毫不掩嘲諷之意。
那白面老兒也不惱火,從馬背上翻下來,整了整衣冠,才回到,「沙闊將軍,糧食已經準備好了。」說著向城門裡揮了揮手。
之前那個不做聲的紅毛大鬍子突然揚了下手中的馬鞭,那個被喚作沙闊的漢子會了意,「慢!今日我們莽王親臨,可不只是為了收糧,而是近來聽到個傳聞,說這宿關的守軍中藏了白虎營的人?」
此話一出,那周老兒的身子明顯抖了一下。小草沒有轉頭,但藉著按在他肩上的手,他清晰地感覺到蒼遠的身子也顫了一下。
「沙闊將軍說笑,三年前雲重關一役,白虎營已全軍覆沒,洛萩痛失重將,舉國之哀。」周老兒聲音哽咽,說完向著北邊略略欠身拜了一拜。
「放屁!」那紅毛大鬍子終於忍不住出了聲,「他本就該死,恨只恨沒死在我手裡。」
「周校尉,我們莽王不是來看你哀痛的,乖乖把他們的餘黨交出來,便留你性命,不然,休怪我明日血洗宿關城!」沙闊掂著手中馬鞭,陰冷的語氣中透著殺氣。
周老兒退回城中的時候臉色已經白得跟紙一般,再踏出城門的時候沒有騎馬,頭盔也脫了去,漏出一頭白髮,他在城門前站定,從他身後,十來個瘦骨嶙峋的士兵推著糧草車走出來。眼看一行人就要走進敵陣之中,周老兒突然跪下,顫抖的聲音從喉中嘶喊出來分外沙啞,「莽王,沙闊將軍,這十六人終究算不得白虎營的人,還望二位高抬貴手,不要徒添殺孽呀。」
「放心,殺這些螞蟻沒意思,我準備了更好玩的。」沙闊看著糧草車都交到了自己手上,那些洛萩士兵也在手下莽士的推攘拉扯下圍成一堆立在那堆篝火旁,於是翻身跳下馬,抽出彎刀,隨手掐著一個士兵脖子拎出來按在篝火旁,「我問你,白虎營的人是不是都該死?說!」火光中沙闊的臉扭曲著,見那人不說話,手上了力道又大了幾分,「骨頭還挺硬,我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刀子硬!」手起刀落,那人一聲悶哼,手臂已經被斬了下來。沙闊一腳把斷臂踢到篝火裡,「再不說話,我就把你們挨個斬手斬腳,今晚我們就烤兩腳羊來吃。哈哈哈哈!」說著提刀又要砍。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慘叫,接著是帶著哭腔的嘶吼,「白虎營該死,現在什麼都沒有啦,我不是白虎營的,求將軍饒小人一條狗命,求將軍饒命啊。」求饒聲一起,所有緊繃的神經都應聲斷開,形勢從剛才的對峙急轉直下,身體和精神的重壓下,理智意志全盤挖掘,僅存的只有求生的念。哭嚷聲四起,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咒罵,彷彿在生命的泥沼中只有把那個叫做白虎營的東西用力的踩在腳底才能生還。
土番的莽士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是看著那一張張失魂落魄的臉,然後大聲狂笑。沙闊踢開那個斷臂的士兵,走到莽王身邊用他們的語言說了些什麼,然後翻身上馬,朝莽士們一揮手,眾人拎起兵器,推起糧草車。
被丟棄的那幫士兵還癱坐在篝火旁失神的叨念著,遠去的土番隊伍中,沙闊尖利刺耳的聲音飄散在天際,「狗畜無懼,白虎已死……」
☆、第十二章 夜襲
直到土番的隊伍走遠,石頭才坐起身來,抓起手邊的一塊石頭朝著隊伍遠去的方向扔去,「一幫畜牲。」貓爪也跟著坐起來,兩人這才發現蒼遠的臉色極差,額上青筋突顯,緊握的拳頭甚至滲出殷紅。「蒼遠師弟,你怎麼了?」石頭伸手一拍,才把蒼遠的魂喚回來。「蒼遠師弟,你沒事吧,我們還是先回去找吧,等師傅回來商量下……」還沒等石頭說完,蒼遠已經一個健步衝了出去,「我去殺了他們。」
小草這才爬起來,抬手摸著左肩,剛才被蒼遠按著的地方已經麻了,可是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連忙跟著追了上去。還沒趕到安身的草屋就見蒼遠他們背著繩索迎面回來,看著蒼遠一臉鐵青,小草用眼睛詢問石頭。
「別擔心,我們商量過了,就去放把火,殺殺他們的威風。有我和貓爪跟著,不會讓他亂來,你和紅綾留下等師傅。」
小草點著頭,卻只是把石頭的話聽進了耳朵裡,眼睛和心全在蒼遠身上。那個緊繃的背影突然轉過來,昏黃的光線中,蒼遠的聲音無比鄭重,「你留下。」說完就轉身邁開了步子。
小草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三人的身影已經在餘暉中漸漸模糊,可心卻猛地收緊,蒼遠的神情,語氣,包括這黃昏的時節都熟悉的讓人窒息。上次他聽話的跑了,回去的時候看見的卻是一片鮮紅,小草時常問自己,如果當時沒回去會怎樣?但結果都是撫住心口然後深深的慶幸。所以就算他清楚自己幫不上忙,就算落霞通向的是另一個世界,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奔跑著追了上去。
小草在之前的那個缺口旁找到了蒼遠他們結的繩索,爬下去沒跑兩步就看見了前方三個身影,小草不敢跟太近,遠遠跟了半個時辰,見三人在枯草叢中停下來,再抬頭已經遠遠能看見火光。
「誰?」貓爪聽力極佳,話音未落,石頭已經一顆石子出手,好在霎那間鱉見那黑影有幾分熟悉,力道一轉,石子幾乎擦著小草的耳廓飛過。
「你怎麼跟來了,不是讓你留下麼?」石頭這才看清是小草,連忙衝出去把他揪過來,然後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沒傷著你吧,打到腦袋估計你就要在這睡到明天了。」
小草一邊低著頭猛搖,一邊小心的瞥著蒼遠,見他沒有言語,偷偷的舒了一口氣。
小騷動平息,蒼遠用手比劃著地上一塊石頭低聲說道,「還是按計劃來,石頭往北,貓爪往西,我往西北繞道後面,事成之後立刻回這裡匯合。」
貓爪擺擺手,「還是我去後面,我比較快。」
蒼遠迅速的思索一番,敵我實力相差太大,若不是有奇招他們根本就是去送死,雖然一般主帥的帳子都在最深處,但貓爪說的對,速度越快他們就越安全,於是點了點頭,「那我去西面。」交代完看了眼小草,「你待在這接應,不許再跟來,聽到沒?」
小草點了點頭,「那你們準備怎麼……怎麼辦?」
「用烤田鼠!」石頭的臉突然興奮起來,不顧小草驚訝的眼神從身後摸出三個布袋,「不然你以為我們仨為什麼會被你趕上,還不是在來的路上順便置辦了點武器。」
貓爪斜了石頭一眼,從腰間掏出個小竹筒把裡面的藥丸分給蒼遠和石頭,「記住,把外邊的蠟剝了再餵進去,估摸半柱香的時間就會爆,所以一定要快,我先走一步。」說完抓起個布袋消失在夜色中。
「你們多小心,有危險就撤,我也去了。」石頭說完也貓腰擠進了枯草深處。
蒼遠剛要起身,突然想起什麼,從腰間掏出個物件塞給小草。那是個拇指大的玩藝,藉著月光和觸感,小草隱約分辨出是只木頭做的小鳥。
「你找個地方藏好,我們匯合後來找你,到時用這鶯哨聯絡,」說著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木頭小鳥,「這是二哥的東西,好好保管。」
小草看著蒼遠離去,拿起鶯哨對著尾部的縫隙輕輕吹了一口,很清脆的鶯雀叫聲。看來自己是多慮了,蒼遠離開山頭時的神情,讓他以為蒼遠會不計後果的衝進敵營與敵人同歸於盡,可剛才在一旁看著三人的計劃部署,甚至連自己這個拖累都安排妥當,料想若不是考慮周詳,蒼遠斷不會拉著石頭貓爪涉險。現在就乖乖聽話的躲起來吧,不要再添麻煩。
可小草剛把自己藏好,突見敵營中泛起火光,不對,估摸時間,他們再快也應該才把田鼠放出去,不是說要半柱香,蒼遠他們應該是算計好借田鼠鑽進營地再靠藥丸點燃枯草帳篷,既不用涉險深入又能利用這個時間差掩護他們逃走。這本是妙計,怎麼會那麼快?難道?小草忘了石頭「有危險就撤」的交代,停下腳步的時候,最近的營帳已經只在五丈開外。接連又有幾處火光在營地的另一端燃起,帳裡賬外的莽士被叫喊聲吵醒,都爬出來朝著火光的方向趕去,反倒沒人注意到有個人就趴在不遠處。現在怎麼辦?不能莽撞的衝進去,他們一定也都在營地外圍,還是要先匯合,記得蒼遠說他是往西去,於是小草開始在枯草中貓著腰向西移動,走個二三十來步就掏出鶯哨吹了兩下,然後豎起耳朵等待回應。
突然營帳的方向發出一聲細響,小草剛抬頭就見個黑影嗖的鑽進了一頂帳子,黑暗中無法辨識,只斷定那身形決不是壯碩的土番莽士,是蒼遠?他幹嗎要進營帳?小草吹了兩下,沒有回應,難道是看錯了?人影絕對是沒看錯,要他帶著疑問繼續走是不可能了,還是要去確認一下!可就在小草掀開帳子的瞬間,只覺得背心一涼,一隻大手已經一把把他拎進帳子。
小草驚得一身冷汗,眼前陡然亮起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重重摔在地上。被逮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帶著風湊過來,小草才看清楚,是被周校尉喚作沙闊將軍的漢子。白天遠遠的看過去還覺得他有些瘦削,可現如今幾乎零距離的立在眼前根本是個巨人。
沙闊渾濁的氣息吐在小草臉上,先是語氣戲謔的說了句聽不懂的話,見小草沒有反應,又開了口,「你是洛萩人?」
小草抿著嘴不說話,不能承認,無論什麼身份,什麼原因,乘夜來到土番的營地,都足以成為這幫強盜開戰的借口。
沙闊卻從那雙靈動的眼睛中看出了破綻,抬手摸著下巴,咧起嘴角,「這麼個漂亮的娃子,那周老兒要是早把你獻過來,說不定還能少吃點苦頭。」話音未落,小草的罩衫已經被他扯飛出去。
那漢子週身翻騰的野獸般的凶殘氣息,想到他白天嬉笑間砍下洛萩士兵的手臂,小草腦中的念頭只剩逃。但任他手腳並用的向後退縮,始終逃不出沙闊高大身形投下的陰影,退無可退,擋在身後的是一張用獸皮堆成的床榻。小草看著沙闊臉上猙獰的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渾身僵直得再也沒法動彈。
看著沙闊眼中流露出垂涎獵物的凶光,小草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卻在這時,營帳外一陣腳步騷動和叫喊止住了那頭不斷逼近的野獸。沙闊顯然被那叫喊壞了興致,啐了一口向帳外走去。小草盯著他出了帳子才劫後餘生般的喘了一口氣,抓起罩衫環視四周盤算著如何逃走,卻發現在獸皮床榻和堆在一旁的甲冑之間,那個小小的死角形成的陰影裡,一雙閃爍的大眼睛正在看著自己。
☆、第十三章 白虎
「你!」小草驚魂未定中還沒忘壓低聲音,然後仔細打量起那個人,身形分明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娃,原來剛才鑽進帳子的就是她。圓圓的臉頰卻配著精緻的尖下巴,黑亮的長髮壓著彎眉滑落,襯得膚白勝雪,杏眼明目,左眼角下還墜了一顆小小的淚硃砂。
小草頭回見著這麼漂亮的女娃,有那麼一瞬幾乎要忘了自己還身處險境。可下一刻,那女娃纖細的食指豎在唇邊,臉上露出了一個妖冶的笑。
小草重新平定下來,然後豎起耳朵,原來沙闊並沒有離開,只是站在帳子外邊,趕來的士兵正在匆忙的說著什麼,聲音不大不小,可小草一句也聽不懂,於是轉頭望向那女娃。
「他們是來找我的,你可以把我交出去邀功。」那女娃簡單的低聲翻譯著。
小草認真地搖了搖頭,接著帳子外響起沙闊的聲音。
「你想待會把我直接交給沙闊老爺?沒用的,沙闊老爺剛才說,他才不會藏著我,這營中誰不知道他喜歡的是男娃娃。」那女娃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只是臉上笑意又深了幾分。
小草打了個冷顫,一來因為話的內容,二來因為說話的人,可還是搖了搖頭。
接著外邊又是一陣雜亂腳步聲接著是一段聽不懂的對話,可這一次那女娃沒有再翻譯,臉上的笑也凝住了,身軀輕輕顫抖著往陰影裡縮回去。
小草正想追上去問,帳子卻被再次掀開,沙闊一踏進來,整個帳子又充滿了壓抑感。「放火的賊人抓到了。」
這話猶如一道閃電劈來,心和腦袋都炸開了花,是誰被抓了?小草不敢想。下一瞬伴著翻湧的淚水一句話已經奪口而出,「放了他……求求你……」
「果然是那周老兒的計,放是不可能了,待會把老爺我伺候舒服了,我說不定能幫他討個全屍,還有宿關城的那幫牲畜,我也會讓他們死得痛快一點。啊?哈哈哈哈!」
想著師兄們已命懸一線,而明朝宿關城內又會是怎樣的一番腥風血雨,小草的心突然安靜下來,原來一直以來被他看得極重的「活著」,竟然可以脆弱得如同蟬翼,而自己能選擇的,不過是讓自己在乎的人在死亡的過程中少些痛苦。看著沙闊狂笑著轉身拿起酒囊豪飲的身影,小草輕輕的把手中罩衫搭在甲冑上,然後用唇型對著暗處被他小心掩住的女娃說了兩個字。
沙闊喝乾最後一滴酒轉過身來的時候,小草已經解開衣帶坐在床榻上,他心中只剩下冰冷,看著沙闊氣勢洶洶的掛著笑意走近,全然沒了之前的驚慌忐忑。無論是什麼樣的災難,既然選擇不逃避那就直面吧,即便是死亡。
撲面的酒氣,沉重的呼吸,還有那個身體投射下的牢籠一般籠罩著自己的那片陰影,小草已經無權抉擇自己的命運,他此刻唯一能抉擇的只剩閉上眼睛。卻就在絕望的黑暗之中,一聲鶯雀的叫聲遠遠傳來,宛若天籟,把小草的魂魄又拉回凡塵。是蒼遠!他還活著!顧不得身上幾乎要把他壓垮的重量,小草別過頭,拿起緊緊攥在手心的鶯哨,用盡胸腔中所剩無幾的空氣奮力的吹了起來。
營帳掀開,嗖嗖嗖先是三顆飛石,生生嵌入肉中,鮮血直流。沙闊吃疼,猛地翻身站起來,抄起床邊的一把彎刀迎了上去。小草感到身上力道一撤,也連忙翻身滾進了那女娃藏身的死角里。
再往外看,只見一個人影衝進營帳,手握短刀,身形比起沙闊小了幾圈,是蒼遠,他沒被抓到,實在太好了。沙闊要抬手劈砍,又一個黑影靈巧的翻滾進來,抬手就是一把白灰,全撒在沙闊臉上。是貓爪,他也沒事,再加上最開始的飛石,他們三個都在,難道是成功逃出來了?小草不明白,但想到三人都平安還能趕來救自己,心中只剩歡喜。再看沙闊,本來因為個子大動作就有些笨拙,被白灰瞇了眼,更是半天找不著方向,三人看準這機會,一起擁上來,石頭照著腰際一頓重拳,貓爪拎起桌上的罐子就往頭上招呼,蒼遠也不由分說抄著短刀往胸口狠狠紮了幾下。
若是尋常人,這麼一通亂打,估計早就嚥氣去了閻王殿,可當三人打得手上脫了力,紛紛向後撤開,再看那被圍毆的人依然屹立在原地,鮮血的映襯下的臉孔竟然扯出了一個可以被稱為笑的表情,顯得分外猙獰。就在所有人看清那個令人毛呼悚然的笑的瞬間,滿身鮮血的沙闊一個健步上前已經卡著蒼遠的脖子把他拎了起來。
蒼遠拚命的扭動掙扎,手裡短刀上下飛舞,在沙闊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卻沒覺得脖子上的力道有半點鬆懈,眼前一切逐漸被黑暗吞滅,蒼遠恍惚間看見沙闊的神情從狂暴變成震驚然後變成恐懼。然後一道勁風從背後傳來,撞上擒著自己的那具身體,血滴濺到臉上暖暖的,和著一聲重物倒地的巨響,自己被拋了出去,接著失去的意識。
「師傅!」三個聲音同時響起,再看衝進營帳的姜九已經一手接過了昏倒的蒼遠。
「還知道叫師傅,還不快走!」姜九說著將插進沙闊心口的長槍拔了出來,用殺人的目光挨個招呼了幾個逆徒。
「師傅,能不能帶上她?」小草爬出來,手中拉著的正是之前的那個女娃。
「見一個救一個,和著不是給自己找事,都擱我這兒來了。」姜九嘴上罵著,卻給石頭貓爪使了個眼色。兩個徒弟倒也通透,一個扛起一個就跟著師傅奔出了營帳。
雖然有夜色的掩護,但此刻他們唯一的退路就只有宿關城,姜九殿後,腳下不停,心中卻一時亂了方寸,陣前偷襲殺了敵將,任誰也不會善不甘休,這次估計要把火燒到城裡了,他出發前心中不是沒有顧及,但當時的情形根本沒有別的選擇。腦中還沒理出個頭緒,姜九突然感覺腦後一陣冷風,本能的一個轉身手中長槍已經扔了出去。一聲金屬相接的脆響伴著火星沒入草中。
土番營地中,莽王望著宿關的方向,緩緩放下的手中的弓。可聽著隨後的報告,那張大鬍子背後的臉瞬間變了顏色,轉而快步衝向了沙闊的營帳。營帳中一片狼藉,白天還威風凜凜的土番大將此刻倒在血漬碎片當中只剩下一絲游離的氣息。讓莽王震驚的是沙闊的致命傷,心臟的位置像被開了洞,鮮血還在噴湧,那傷口莽王並不陌生,因為那曾經是土番的夢魘。看著沙闊微微開闔的嘴,莽王單膝支地彎下腰去分辨,卻在聽清的瞬間跌坐在地上。
沙闊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吐出的是那個讓所有土番人都夜不能寐的名字——白虎。
☆、第十四章 往事上
遠遠望見宿關城頭的時候,跑在最前面的貓爪才發現城門居然是開的,門口立著幾個黑影,應該是白天看到的洛萩士兵,但他們到底是敵是友,沒法確定。而且他們剛逃出虎口,實在沒氣力再投入另一場惡戰,於是低聲問了一句,「師傅,城門……」
「進去!」姜九直接給了結論,可這聲一出,大家都聽出的不對勁,再回頭看去,只見月光下姜九的臉一片慘白。
前腳邁進城門,後腳就踏了個空,然後脫了力似的撲倒在地,眾人這才發現姜九的背上插著一支箭,箭頭沒在肉裡,血已經染遍了後襟。石頭想著那聲脆響,原來師傅一出敵營就中箭了,竟然還不動聲色地提著蒼遠跑回了宿關城。
「姜統領!」「師傅!」在門口接應了士兵和石頭幾個看到姜九的傷都撲了上去,「快,快找大夫!」紅綾的聲音已經伴著眼淚顫抖起來。
「快,還不快把姜統領和這位小兄弟送到營裡去,大夫已經在那邊備好了。」說話的正是周老兒,白天一副賣國保命的狗腿樣,此刻卻臨危不亂的指揮起來。
小草把蒼遠扳過身來查看,剛才師傅摔倒時他也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臉上手上又添了幾處擦傷。看著幾個士兵走近,小草露出了戒備的神情,把蒼遠往自己身邊抓緊。
周老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上前兩步就定住了,「王鵬,快來看。」
小草順著那周老兒的目光才發現蒼遠的衣襟敞著,回想起剛才與沙闊的搏鬥,應該是掙扎的時候扯散了衣帶,連忙去遮,可還是慢了一步。被喚作王鵬的中年士兵在看到蒼遠胸口的圖案後,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霍將軍在天有靈,保我洛萩!」周老兒也高喊著跪了下來,轉而看了看依然神情緊繃的小草,說道,「小兄弟,你莫要擔心,就是賠上宿關所有將士的性命,我們也定當保他周全。」
蒼遠醒來的時候天才濛濛亮,抬眼看著週遭,又是陌生的地方,好在屋裡還有幾個認識的人,小草,石頭,紅綾,連貓爪都湊在這屋裡,可那些黑壓壓的人頭是怎麼回事?
「阿遠,你醒了?」趴在床邊的小草最先發現,眼中滿是疲憊,看樣子是守了一夜。
小草話音未落,圍在外圈的那幫人就著了魔似的轉過身來,齊刷刷在床前跪成一片。「參見少主!」
蒼遠下意識的抬手抓著胸前的衣襟,眼中依然沒有半點放鬆,「誰能告訴我怎麼回事?」
「屬下王鵬,白虎營姜統領麾下傳令兵,屬下護主不力,偷生與世,今日實在無顏面對少主。」抬起頭看著蒼遠冷漠的目光,又是一個叩首,才把二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再早的事,王鵬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時文帝,也就是當今聖上剛登上帝位,朝中黨派洗牌,極力排除異己,除了手握兵權的三位開國重將,人人自危。在朝間風光一時的姜太尉不知是得罪了誰,被隨便扣了個賣官的罪名全家充了軍。姜太尉使盡關係,又與夫人雙雙服了毒,才換得獨子安全離開櫻都,王鵬也是那個時候被人安排在這位落難的姜家公子身邊照應,而這位姜家公子正是後來名震關外的白虎營金槍姜九——姜賀釗,也就是石頭他們的師傅,那一年姜九十七,王鵬只有十四。
發配充軍的路走走停停兩個月,他們才來到宿關,這是洛萩境內離櫻都最遠的邊哨,但也許也只有這裡才能避開朝中各種勢力,求得個安全。那時的宿關雖然荒涼,但土番還懾於太祖餘威,倒也為這小城帶來了幾年的安寧。一路上押解的官兵都得了關照,又有王鵬從旁照應,可姜九還是得了病,打進宿關城就沒下床,硬是躺了個把月。後來病好了,又日日癱在酒鋪裡,從開張喝到打烊,王鵬就每晚帶著銀子去酒鋪贖人。可這整天圍著酒壺轉是公子哥的玩法,公子倒是不假,可這不是家業散了麼,哪有多少銀子供他這樣霍霍,不消半年,能賣能當的全被他喝進了肚子裡。最後沒錢了就趴在酒鋪門口,哭呀喊呀,把老闆喊煩了,就讓店裡的丫頭拿些客人吃剩的酒給他。王鵬看著心裡發酸,自己生在窮人家,打小苦當飯吃,可想想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家中突然就落敗了,然後被趕到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如果是他應該也希望永遠醉下去不要醒過來。
可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沒過上多久,土番好像嗅到了遙遠櫻都傳來的微薄血氣,洛萩朝中的派系混戰讓這頭戈壁野獸喘息之餘,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冬天剛過,田里的作物才抽芽,土番的滋擾就頻繁起來,開始只是偷些牲畜,然後就有百姓報官說自己的閨女不見了,直到有一日,王鵬醒來,發現弟兄們都圍在營地中央,湊近一看傻了眼,懸掛著軍旗的旗桿竟然被人斬斷了。所有的弟兄都覺得後脖頸子一陣涼,這是血淋淋的挑釁,入我營地如入無人之境,若是昨夜斬得不是這旗子,今日被發現的或許就是一堆僵直的屍體了。
那時那周老兒還是個副官,看到這情形,心說不妙,連忙點了全營的兵將,發現滿共也就八十九個蘿蔔,還都是些老弱殘兵。原來太祖的考慮這裡實在偏遠,再來土番當年被打得實在太慘,龜孫子似的抱頭鼠竄,所以並沒有安排重兵把守,這十多年來都安然無事。不想這蠻夷是膽子太肥還是生養得太快,太祖剛走就鬧騰開了,這要是真打起來,倒是傷不到洛萩腹地,但這小小的宿關城怕是要保不住。周副官匆忙的交待了句「嚴加巡守」後就扶著年邁的王校尉鑽進營房寫起了折子。
可櫻都到這裡,何止千里,算上送折子,再層層批閱,從哪調兵都得個把月,等援兵趕到不說城裡還能不能有個喘氣的,怕是屍體都要長出毛了。三日後,土番發起了第一輪進攻,雖然自斬旗那日起,周副官就下令戰備嚴防,雖然土番這次的進攻嚴格說來只是十來個人的偷襲,但一番惡戰之後,八十九名守軍只活下一半,百姓們都逃出了城,王鵬把爛泥般的姜九藏進營房,就縮在牆角念著阿彌陀佛等死,全城的弟兄都忍著傷盯著那扇緊閉的城門,在一個個日出日落中陷入了無盡的絕望。
就這樣又熬過了三天三夜,在所有人都覺著已經一隻腳踏進閻王殿的時候,東門那邊突然傳來了一聲呼喊,「有救了!朝廷派兵來了!」
一幫傷兵互相攙扶著向東門湧去,王鵬聽到喊聲,也顫顫微微的走出營房。站在東城門上,看著浩浩蕩蕩的軍隊,王鵬驚呆了。迎著夕陽,戰士們的盔甲和兵器都泛出金燦燦的光,猶如天兵一般。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霍擎天,披著戰甲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頭頂上那面繡著白虎的戰旗迎風招展,好像在向城中所有人昭示著生的希望。
王鵬跌跌撞撞回到兵營裡的時候,那只軍隊也已經進了城,剛在他們的軍營落了腳。他們雖然都穿著一樣的號衣,但分明的分散在兩邊,左邊是整齊的隊列和劃一的嚴肅表情,右邊是席地而坐嬉笑打罵。王鵬不敢造次,這才發現與自己一班的那些守兵此刻都縮在一邊一臉敬畏的望著這兩撥人,湊近一問才知道,這就是白虎營,而這白虎霍家正是三國將之一,也是唯一沒有要封地的開國將領。
領兵的那個將軍此刻正在內廳和王校尉周副官商量對策,原來白虎營奉命去劉盤山剿匪,這劉盤山距離宿關不遠不近也就四五百里,說來也巧,白虎營平定了山匪剛要拔營回朝,偏偏遇上了送折子的宿關官兵。一問得知情形緊急,這折子一來一回,就算真的派兵過去估計那宿關也已經被抹平了,於是就派人隨那送信的官兵一同回報,就自作主張的掉了頭。
再看三天前的那次偷襲,只有十幾個人,佔盡便宜卻沒有直接突城,應該是回去接應大軍,看來土番此番的目標,絕不只一個小小的宿關。而土番此前的做法又顯得信心十足,顯然是沒把這裡的守兵放在眼裡,這大軍的營地估計就紮在宿關城外不遠,他們絕想不到宿關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結到援兵。兵貴神速,霍擎天當即決定,當晚就行動。
後來王鵬才知道,當時雖然霍擎天決定當即出兵,但他旗下的一半精兵已經被他譴回皇城,他心中作了兩步盤算。自己先帶著劉闖那幫人打先鋒,也就是在營地席地而坐的那幫人,那幫人是他在劉盤山「招安」招來的,說是想藉著他們的匪氣壓壓土番蠻子的野氣,實則是想看看他們在戰場上到底有多大用處。就算土番那邊兵馬充足,有自己押陣藉著奇襲之勢,至少能銼銼他們的銳氣,讓他們不敢冒然來犯,到時再調兵遣將也游刃有餘。若是敵我相當,就讓龐沖帶著營中弟兄包抄殲滅,一舉端了他,讓土番再縮回戈壁反省十年。
結果那一仗打了一夜,王鵬攙著姜九走出營房的時候,正趕上霍將軍他們回來,雖然衣襟染血,雖然也有傷亡,但王鵬知道他們贏了,因為所有白虎將士的臉上都寫著肯定的表情。霍將軍走到飲馬的水槽旁掬了捧水洗去臉上的血漬,抬起頭就看見王鵬。這麼近的看過去,王鵬才發現那個神一般的霍將軍竟然那麼年輕,而此刻那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裡依然癱軟著的人身上。王鵬連忙解釋,可手中卻陡然失了重量,再看姜九,已經被霍將軍單手拎起來摔進了水槽。
看著姜九在水槽裡灌了幾口水之後才撲騰著手臂抬起頭來,王鵬舒了一口氣,還好沒醉得連保命都忘了。這下算是清醒了,眼中還射出殺人的光,「你誰丫?」
「姜賀釗!你說我是誰?」
☆、第十五章 往事下
姜九被這麼一問,想這千里來相會的是哪來的有緣人,可看清那人面孔後立刻炸了毛似的跳出水槽就跑。原來兩人在櫻都就打過照面,說來也不奇怪,姜太尉於霍家同朝為官,總有些機會,只是那時姜少爺年青氣盛,與幾個官家子弟結黨鬼混跋扈得很,初次遇到霍擎天的時候,見他面生又悶聲不響,所以戲弄過他。後來從父親口中這人身份,當即嚇出一身汗。
說到這霍家手握兵權,姜九就是再貪玩不濟也不至於擺這種烏龍。要怪就怪太祖立下規矩——三門家將百里止兵,說白了就是重兵不能近皇城。這也好理解,太祖的天下就是打來了,而且還是跟他們三家一起打來的,最後齊家稱了帝,要封藩王,東北邊的白城給了單家,南邊的錦雕城給了錦家,可霍家不要,還立下重誓永不稱王。要說霍家重情重義,太祖信,說霍家高風亮節,太祖信,說霍家不會稱王,太祖信他霍川是不會,但永世這回事誰也說不準,最後只能小人了一把,讓霍家留在櫻都,卻把兵營設在三百里外的商陽,霍家男兒都常駐營中,也難怪姜九認不出。
只道是冤家路窄,沒想到都躲到這旮旯了還能遇上,可就憑他這小身板哪入得了霍擎天的眼,還沒跑出兩步,就被揪了回來。心想左右都是死,於是憋著最後一口氣,攥起兩個拳頭交替掄過去,也不知道打著沒打著。估計最後終於把霍擎天逼擠眼了,一巴掌抽過去直接打了他個眼冒金星,「你瘋夠了沒?」
「我知道我得罪過你,你殺了我吧,姜家敗了,我個罪臣之子還有什麼好活?」王鵬再看姜九,居然躺在地上撒潑哭喊起來。
「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不是因為你是罪臣之子,也不是因為你得罪過我。而是因為你是廢物。讓你到宿關是來守城的,全城將士死的死,傷的傷,你除了哭還干了啥,哭夠了把我的馬洗乾淨!」
「馬?」石頭嘴巴張得可以塞下兩個饅頭,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那位妖孽師傅還有這般青蔥歲月,「後來呢?」
「後來主子和我就跟著霍將軍的隊伍離開了宿關,後來主子又回來娶了酒鋪家的丫頭,後來主子也成了統領,還和霍將軍結了異姓兄弟,他後來使的那支金槍就是霍將軍送的。」王鵬凹陷的臉頰突然泛出一絲光澤,像是在向所有人昭示著那段難忘歲月。
木門推開的聲音把眾人從那段時光拉回眼前,「姜統領醒了,請少主即刻過去。」
「師傅醒了。」石頭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把之前的那些奇怪想法拋之腦後,拉著紅綾奪門而出。小草伸手想要扶蒼遠,卻見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再看牆角,哪還有貓爪的身影。
姜九倚著床框坐在床邊,上身只披了件外衣,從他臉上的蒼白和胸口重疊的白布看來,這次他真的傷的不輕。見一幫人湧進屋來,他又悶聲咳了兩聲,才開口,「時間不多了,莽王隨時可能帶兵攻過來,有些事我要跟蒼遠交代,其他人就先出去吧。」
「師傅!」石頭看著師傅一付要交代後事的樣子,鼻子一酸跪在了床前。
「罷了,你們幾個也留下吧,有些事可以讓你們知道,但後面的路怎麼走,還要你們自己掂量。」說著對圍在外邊的弟兄擺了擺手,「把那小丫頭也帶出去。」
小草這才發現那個從土番營地帶回來的女娃一直跟在自己身旁。
「王鵬應該把故事的前半段跟你說了,那些是關於我的,你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但故事的後半段是關於霍家的,你應該知道。」姜九緩了口氣,眼前好像浮現出當年的景象,「跟著大哥南征北戰雖然生死難測,但那幾年卻是我一生當中最開心的時光……」
大哥其實早就察覺到朝中的變化,但三大國將不問朝政是開國就有的規矩,霍家從放棄封王開始就認清了自己在洛萩的位置,有亂平亂,有敵殺敵,他們就是齊家天下的守護者。十餘年的征戰,霍老將軍走了,手下無數將士埋骨他鄉,白虎旗依然,但大哥心中清楚當朝聖上重文輕武,對白虎營的守望器重已經不再,如果不是外敵內亂不斷,文帝說不定會散了白虎營,或者說他的心還不比太祖,覺得三百里外的商陽都像紮在他心口的一根針。
我後來才知道,早在接到那紙軍令之前,大哥就開始盤算,不是為霍家,而是為我們這班過命弟兄。只是我那時完全沉浸在燕兒有喜的喜悅之中,所以才會做出後來令我追悔莫及的事來。
「弟妹要生了吧?」
「嗯,信上說就在端午前後。」
「回吧,頭一胎,不然弟妹要埋怨我這個做大哥的了。」
「大哥,那居和靬戧的軍隊已經往雲重關進發了,我怎麼能在這時候走。」
「聖上的手諭已經送往白城,單將軍會趕來相助,這一仗不差你一個,回吧。」
我最後還是被「趕」了出來,身邊只帶了王鵬,雖然大哥說的輕巧,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帶走一兵一卒。可那一走,竟成永訣。
從宿關城轉向雲重關的時候,一路上全是逃難的災民,我才知道救命的單家軍沒有趕到,雲重關已破,三萬白虎將士已經全部拋屍關外。文帝許了百車金銀,萬頭牛羊才換得那居和靬戧退兵。而傷了財又驚了心的文帝卻在回到櫻都的第一時間下了一道旨,抄了霍家滿門。文帝一向軟弱,登基十多年來,一直對霍家心存忌憚,但若真是下得了這般恨手也決不會等這麼久。我心中有疑問,也無法接受白虎營全滅的事實,於是輾轉奔走四處打探,甚至去了白城,單家卻閉門不見,最後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叫做謝恩懷的人,這個謝恩懷在我爹還在朝中的時候不過是個不起眼的文官,而他之所以能發跡成為文帝身邊的紅人,全仗著他的妹妹——謝婉。現如今,他們一個已經官拜右相,一個也已經成了當朝皇后,而這天下也一半姓了謝。
「然後呢?要我去找謝家,單家或是聖上問清楚?要我回雲重關把弟兄們的命都討回來?還是要我扛起白虎旗繼續守護洛萩?」蒼遠的聲音淡淡的沒有起伏,好像姜九所謂的他應該知道的事在他看來都與他無關。這些可能他不是沒想過,可真的要去做,做得到或做不到意義又是什麼。
姜九對於蒼遠的反應沒有絲毫驚訝,他似乎早就意識到眼前的少年不會腦門一熱的攥起拳頭說出什麼熱血豪言,「倘若沒遇見你,我會繼續追查下去,或者去殺了謝懷恩,或者再去單家,但如今我把一切講給你聽,不是為了讓你去做我想做的。你要報仇也好,殺敵也好,甚至找個地方隱姓埋名也好,那是你的路,我不能指給你,也不會逼你往哪,但活著才能把選的路走下去。我會用性命保你周全,外邊那些弟兄也會。」
「就因為我姓霍,你們就用性命護我,到底是誰決定的我的命就比你們的重要?」蒼遠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腦子裡閃過的是小虎青灰的臉,那是另一個用性命護他的人,可在他看來鮮活的生命是沒有差異的,他沒法為了自己活就讓別人去死。
「我們自己決定的,軍人的性命只有在守護時候,才有活著或死去的價值。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沒有人會白白死去。」姜九有些吃力的看了看窗外,「天亮了,莽王的軍隊應該很快會攻過來,到時我帶人盡力抵擋,王鵬會帶你離開。」看著石頭剛要張嘴,姜九微微擺了擺手,「你們幾個都跟著走,等出了城,要怎麼打算都隨你們自己,這是師命。」說完就輕輕閉上了眼睛,像是在迎接什麼,滿臉的肅穆祥和。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2
☆、第十六章 訣別
「少主,莽王的軍隊拔了營,已經往宿關來了,離城還有五里,咱們這就動身吧。」王鵬見蒼遠幾人從房裡出來,連忙上前,臉上的神情已經焦慮到了極點。
「為什麼不一起走?」蒼遠看著守在屋外的將士,大多已過壯年,還有跟自己差不多年歲,那一張張蠟黃的臉上分明都透著絕望。既然知道留下是死為什麼不走。
「走不了了。」是周校尉蒼老的聲音,他身上的戰甲一直沒有脫,蒼遠不禁回想起王鵬故事裡的周副官,從少壯到遲暮,一生守著這座荒蕪的城,像逆風走在絕壁上,風裡裹得全是催命聲,所以也意氣風發,也希冀企盼,也失魂落寞,也苟延殘喘,到末了卻發現自己竟然再也離不開這裡。
「周大人,城外有個土番莽士來傳話,他說,」一個瘦小的戰士跪在眾人面前,大口喘著氣,「他說,莽王讓咱們在正午前把昨晚潛入土番營地的人交出來,不然……不然就屠城。」
周老兒聽完來報,身子一振,倒不是因為「屠城」二字,思索的半晌眉頭還是沒鬆開,「他為什麼要等?」雖然這麼一來倒是為王鵬他們爭取的更多的時間,但土番一向凶殘魯莽,就算莽王再怎麼輕敵大意,在失了大將之後,這樣的部署也不得不讓人起疑,而這樣的琢磨不定似乎比直接的兵刃相接更具殺傷力。
「他們不會攻過來的。」一個聲音從眾人身後響起,細而清脆。轉過身才發現說話的是那個從敵營帶回來的女娃,只是她頭上一直蓋著小草給他的灰色衣服,也沒出聲,所以沒人在意,可這句話卻惹得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過來。
「敢問姑娘是何來歷?何出此言?」周老兒心中打鼓,趕在這節骨眼上,他這副老骨頭可經不起這麼多折騰。
「諸位可以稱呼我雲姬。」那女娃說完,抬手掀掉頭上的衣衫,這才露了臉。
「雲姬……」周老兒的眼睛突然放大,嘴巴空張著卻說不出話,這名號他是知道的,但卻無法與眼前的人兒重疊。
「怎麼?沒想到莽王的寵妃只是個孩子。」雲姬笑了,淡淡的勾起嘴角沒有一點孩子的青澀,反倒充滿了魅惑,甚至讓那些聽到「莽王寵妃」的弟兄忘卻了應有的戒備。「年紀不打緊,身份也不重要,你們更不要想著拿我去要挾莽王,現在我跟你們同在一條船上,我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說不定大家還有一條活路。」
石頭瞅了眼小草,沒想到和這小子扯上關係的人都有著超乎想像的重量極身份,小草無辜的搖了搖頭,看來以後不能那麼隨便撿人回來。只是這時再沒有別人會去考慮這種問題,生死攸關之際,這個女娃的話能聽信麼?沒人敢下結論。
「你倒是說說看。」營房內姜九的聲音打破了緊繃的平靜。
「呵呵,姜統領果然是個明白人,那我現在可以進去了麼?」銀鈴般的笑了兩聲,也沒等回答,雲姬就抬步邁進了營房。蒼遠見狀跟石頭幾個交換了下眼神,也隨著周校尉和王鵬跟了進去。「敢問周校尉可知此次莽王為何要親自出征宿關?」
這女娃這麼問,顯然答案不是日前沙闊說的那般,周老兒看了眼姜九,搖了搖頭。
「土番內亂。」雲姬吐出這四個字,然後看了看眾人的臉色,才將事情的原委從頭道來。
一年前雲夢雙姬被獻寶一般的送入土番,確實驚起不小波瀾,周老兒估計也就是在那時聽過她的名號。土番人生性狂放野蠻,不像洛萩,那居這樣的大國講究禮數,美色當前就是一個字——搶。土番的幾個部落首領為了這對如花姐妹大大出手,最後勢力最大的莽王抱得美人歸。土番本來就是強權政治,誰兵強馬壯就是誰說了算,對外侵佔強奪,對內也是恣意欺壓,多年來幾個小部落深受其苦,這回又被莽王佔了美人,終於起了反念。莽王此番名為親征,實則是被打出來的。莽王雖然是個粗人,但能在土番稱王,倒也有幾分謀算,這些年之所以東征西伐,其實說到底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土番國土貧乏,不靠搶,怕是一國的人都要餓死。比起那些鼠目寸光,佔了皇宮就沾沾自喜的首領,莽王只要存著兵力,打回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他來宿關,不是打仗而是籌糧。而他日前在城外和沙闊一起演的那齣戲不過是為了鼓舞士氣。
「那他們既然已經糧草到手,為何不速速離去?」姜九皺著眉,心中掂量著這些話的到底有幾分可信。
「之前是因為我和姐姐,現在是因為你。以姜統領的眼力,應該也看得出我和姐姐不是尋常歌姬,我們會出現,本身就是一個計。本來想著此番籌糧會遇到些凶險,我等也好找機會下手,不想竟然順利得很。」分明是個小人兒,卻牙尖嘴利的緊,幾句話說得周老兒一脖子汗「所以昨晚,我和姐姐只得涉險,軍營裡的火是姐姐放的,而我潛入沙闊的營帳是為了下毒,倒不是想殺他,只是想再拖些時日。可如今因為你們,沙闊死了……」
聽到這裡,姜九陷入的沉思,其實雲姬的話幾分真假已經不再重要,如果說莽王此刻不攻是想留存兵力,也只是抱著做僥倖的打算,他賭的是宿關城能交得出一個夠份量的人,讓他不費一兵一卒就挽回士氣。如若不然,莽王是不可能帶著這幫死了大將的士兵殺回土番的,那時他們會做的就只有屠城。
賭不賭?輸了,還是像之前計劃的用一城的殘兵換蒼遠出城,贏了,是不是有可能大家都不用死。這賭局說到底好像還偏向他們,姜九想到這,竟然漏出邪邪的笑。
「周老頭,咱們交人!」姜九說完,朝自己胸口拍了拍,臉上又換上了石頭他們熟悉的無賴表情。
「師傅!」「姜統領!」屋裡喊聲震天,屋外還在煎熬。蒼遠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心裡明白勸也好,哭也好,都沒用,此刻他只想聽個答案,雖然從來沒有弄明白過這個無賴一樣的男人心裡在想什麼,雖然聽了那麼多還是沒辦法把他放在與阿爹並肩的位置上,但他還是想聽聽他會說什麼,哪怕是句玩笑。
「是死是活,我還能自己選,想想埋在雲重關的弟兄,想想一路上逃亡的百姓,甚至站在門外那些人,他們只能等我們選完了,然後去死,就是因為能選的人都想活。」
屋裡靜了下來,小草的眼角掛著淚,連雲姬也沒了笑容,是啊,因為能選的人都想活。
所有人都退到了門外,房門從裡面打開的時候,姜九已經換了身裝扮,那是套破舊的戰甲,雜亂的頭髮此刻被整齊的束在腦後,頸項上紮著的是蒼遠熟悉的白虎綸巾。姜九看著門外的人們,抬手摸了摸自己臉的胡茬,接過王鵬手中的長槍,「怎麼樣?還有當年的模樣不?」
王鵬用力的點了點頭,滿臉的淚已經再說不出話。
迎著正午的日頭,姜九蹣跚著向城門走去,戰甲內的衣衫已經被再次浸濕,鮮血順著衣角滴下來,在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印子。他緩緩轉過身來,望著人群中的蒼遠,眼中翻騰出莫名的情緒,好像那熟悉的帶著戲謔的責罵就在嘴邊,卻突然跪下,無比鄭重地行了個大禮,吐出了一句,「少主珍重!」
「師傅!」蒼遠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所有的言語最後只匯成這兩個字,任腦袋在灰土地上磕得砰砰作響,似乎再沒有語言,再沒有動作能給那個人送別。
再抬起頭時,眼中只剩下城門外那個模糊的背影,那身盔甲那支槍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金燦燦的光,就像王鵬口中的天兵一般。
☆、第十七章 決定
記憶這東西有時候會說謊,目送著那個身影消失在金光之中,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沒人記得。只是應了雲姬說的,他們賭贏了,莽王的軍隊沒有踏破城牆而是消失在戈壁的黃沙之中。
小草哭了,看著滿城的將士,他第一次感到並不是活著就值得狂歡,原來還有如此沉重的生還。而這一切又是誰害的?軟弱的洛萩?貪婪的土番?擅做主張的自己?輾轉不息的戰爭?抑或是生命本身?
「我要離開這。」這是蒼遠的眼睛恢復光澤後說的第一句話,對小草,對石頭他們,還有王鵬。
「少主,請讓我們追隨你左右。」王鵬單膝跪地,他身後一起跪下的,有些熟面孔,還有那個被沙闊斬斷手臂的弟兄。
「獻糧那日,我在城頭看見……」
王鵬身後的十幾個弟兄聞聲面色一變,然後齊刷刷的把刀架在了脖子上面,「屬下該死,屬下有辱白虎威名,不配跟隨少主……」
「少主,你要責怪就責怪我吧,這些弟兄都是當年我和統領在來宿關的路上自願跟著我們的,那日莽王要人,他們怕連累城中弟兄,又怕我衝出去,所以把我綁在營中,他們是抱了必死的心,只是哪沙闊手段殘忍……」王鵬的頭抵在地上,說話間噴得滿口沙子卻還不停解釋。
蒼遠的手搭著他的肩把他扶起來,又一一卸掉了一幫人脖子上的刀,「我不是要責怪誰,如果白虎保護不了你們,它就只是個名字,為個空名去死不值得。若要跟我,後面會有數不盡的苦難凶險,我不需要你們替我去死,我也會跟你們一起,這樣的話,你們願意把再一次把性命托付給這面旗子麼?」
「誓死追隨少主,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蒼遠看著那一張張臉孔,他知道那些人說的不是口號,而是真心所願。曾經的背叛不是永世不滅的枷鎖,相反地,或許正是因為有過背叛,他們才更清楚什麼才值得自己的忠誠。
「我隨你去。」說話的是貓爪,他立在角落裡,從不多話,蒼遠沒想到幾個師兄弟裡最先開口的會是他,「師傅說,後面的路我們自己選,我隨你去。」淡淡的,貓爪重複了一遍,隨即又融入牆角的陰影裡。
「蒼遠師弟,我和綾子決定先留下,然後再往櫻都去,師傅這些年在查的東西,我約摸也知道一些,我想繼續查下去,也算是對師傅有個交代。」石頭摸著後腦,動作有點憨,但他心裡想的周全,如果貓爪有半分遲疑,他都會選擇守在蒼遠身邊,因為他知道,師傅眼中最看重的還是蒼遠的安全。但貓爪的決絕讓他看到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心中不亞於自己的堅定,師傅,你可以安心了。
「我……我留下。」小草的手裡攥了一把汗,看到蒼遠的目光,知道自己也應該給他答案,而那個的決定竟然是分開。
蒼遠看著小草閃亮的眼眸,沒錯,說話的就是那個成天扯著衣角深怕他不見的小草,就是那個說過再也不分開的小草,就是那個總是無端端對著他笑的小草,他說他要留下。蒼遠的心鬆開了,他,是應該留下。
「王兄,」每到這個時候,好像只有石頭才有勇氣戳破凝固的空氣,「你之前說師傅成過親……」石頭還想問下去,他記得師娘還有了身孕,但看到王鵬的神情,他的心就沉了底。
「就在這裡。」王鵬指著山尖那個枯枝,眾人望過去才看到那光禿禿的枝幹下有個小小的石碑。「土番趁亂偷襲,當時夫人懷了身孕,周校尉派人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和統領回到宿關的時候,大半個城都給燒沒了,末了連個屍首也沒尋著,只能在這立了個虛塚。統領一邊堆土一邊罵自己,『領兵打仗的,放著邊關不去守,沒有國哪有家?』這全是命。」
「難怪師傅老是演那出『捷戰歸』,怕是在夢裡也想打贏那場仗,然後歸來與師娘團圓。」紅綾抹著淚珠子,拿袖子把墓碑又擦了擦。
「這樹?」小草指著那棵枯樹。
「是桃樹。是統領成親那年帶回來的,說要讓夫人見見桃花,可這樹沒栽活,一次也沒開過。」王鵬說完又搖搖頭歎了口氣,他不知道石頭幾個的腦中此刻儘是那滿眼的桃花。
三天後蒼遠走了,帶著貓爪王鵬還有一幫弟兄。用周老兒的話說,那幫人本來就不算是宿關的守兵,來去自由,而他,注定要守著這城一輩子。蒼遠沒說目的地是哪,只是向著北邊,洛萩腹地滿佈朝中勢力,為了安全,他只能遠走邊疆,為了安全,他還得積蓄力量。
小草站在城牆上,一直到所有影子都縮小成微粒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不知道是一直用力張望,還是風沙,雙眼紅紅的。
「你為什麼不跟他走?」雲姬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那麼捨不得為什麼還要留下。
「我想幫他。師傅說過幫他不是要一直守著他,我想讓他知道,我也很堅強,他若想手刃仇人,我可以替他開路,他若是戰死沙場,我可以替他收屍。」
雲姬不熟悉原本的小草是什麼樣子,但她本能的覺得此刻的小草跟她之前感覺的不大一樣,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小草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呢?後面怎麼打算?還要回土番麼?」小草看著雲姬,直到此時此刻他還是沒法把眼前的這個嬌弱的女娃和莽王寵妃的身份聯繫起來,雖然私下裡紅綾已經給他提了幾次,說這個女娃不簡單,讓他離她遠點。但就算真如雲姬所說,她出現在莽王身邊本身就是個計,那其中也必定會有些緣由。就像自己不是因為想偷東西才與刀疤臉為伍。
「呵呵,莽王已經發現姐姐是細作,怎麼可能容的我回去。就像你那位紅綾姐姐說的,像我這樣的女人,總是有去處的。」雲姬眼中含笑,好像被人戳脊樑抑或走投無路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你跟著我們吧,我……我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再給那些壞人欺負。」小草斟酌的用詞,少了紅綾,這個我們有點牽強,我又是點勢單力薄。
雲姬沒有回答,只是笑意又濃了幾分。她看慣了男人們邪惡貪婪的嘴臉,也早學會了如何利用美色游弋其中,攀附權勢讓自己遠離危險。想著土番的幾大首領為了她和姐姐爭得天昏地暗,最後還是屈於淫威把她們獻給了莽王,她倒真想看看眼前這個少年能用什麼保護自己。
「對了,你說你叫雲姬,這個應該不是名字吧?」
沒有人問起過她的名字,雲姬,美人,甚至一個眼神都可以用來喚她,名字只是個擺設,就好像男人們看的只是她和姐姐的美貌,她們心裡想些什麼又有什麼重要,「我叫雲無想。」
「雲無想,好美的名字。」相比之下他們這群師兄弟真是沒一個像樣的名字,當然阿遠不算,他應該是叫霍蒼遠,小草回過神來,眼睛又在兩人之間轉了幾個來回,「我應該比你大些,那我以後就叫你想兒吧。」
想兒,還沒人這麼叫過我,不過也罷;比我大,你從哪看出來的?不過也罷,「那我就叫你哥哥吧,小草哥哥。」
☆、第十八章 雪城
蒼遠一行人踏著邊界向北,啟程的時候只是初秋,可眼下四周景物已然慢慢換上了銀白的裝束。
「少主,前面就是瑤城,出城向北十里就是雲重關,我看著雪一時半會停不了,您看咱們?」王鵬拍了拍肩上的雪指著前方,等待指示。
遮風巾下看不出表情,只傳出蒼遠淡淡的聲音,「先進城吧,我還是想去看看。」
一行人在城東找了間破屋剛落下腳,火還沒升起來蒼遠就獨自朝北邊的城門走去,貓爪在王鵬出聲之前就把他一把按回地上,悄無聲息的跟了出去。
站在城頭上眺望,風雪迷霧中隱約可以分辨出遠山的輪廓和丘陵間的雪原,阿爹,哥哥還有萬千白虎將士的屍骨就埋在這雪原之下,呼嘯的風中好像還隱約夾雜著他們嘶喊的聲音,下一刻又變得異常安靜,只剩下雪白的聖潔。
貓爪一直遠遠的跟著,直到那個身影幾乎融入四周的積雪才忍不住走上前,看到那張臉,他才確定蒼遠並沒有凍死在城牆上,只是那雙眼中透出的寂寥讓他看著心寒。他不會說什麼安慰的話,他也知道那不是蒼遠需要的,於是默默地立在那人身邊陪他一同看著一片蒼茫。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師傅想保你周全。」
「師傅說你們可以自己選,不做他想的,他也不會怪你們。」
「我自己選過,差點把命斷了,如今這命是師傅給的,他怎麼想我就怎麼選。」
「能跟我說說麼?你以前的事。」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爹媽死得早,沒飯吃就去偷,翻牆爬梁的事幹多了難免失手,被抓去衙門,師爺說年紀小,勞役做不了不能白養在牢裡,就往死裡打,然後給丟到街上,案子就算結了。」貓爪的聲音和著寒風,聽不出任何情緒,彷彿他說的只是個聽來的故事。
這種事確實沒什麼值得驚奇,石頭也好,紅綾也好,還是自己與小草也好,要不是遇到姜九,怕是連個說故事給別人聽的機會都沒有。世間種種有太多苦難都和這白雪下的屍骨一般,還沒訴說就已被掩埋。
「戰亂不平,萬物蒼生皆命如草芥。」抖了抖身上雪,蒼遠轉身走下城頭,雪比來的時候又大了一些,棉絮一樣斜著飄下來。
算算日子離立冬還差幾天,這裡已經白皚皚一片。聽王鵬沿途打聽才知道,北方的冬天那麼長,這雪就這麼下呀下呀,竟然要到來年春分以後才會消融。怪不得這裡沒有官兵把守,在這漫長的五個月裡,所有的一切都被封在這銀白之中,又有誰能逾越這麼一座雪城。
雪下了一天一夜不見停,王鵬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已經被糊成了雪人,摘下斗笠,那張凍得發紫的臉上除了焦慮再沒別的表情。雖然對於北方的冬季早已有所耳聞,但這場提前的暴雪還是給了他最直觀的震撼。本來想乘著雪小了一些出去置些乾糧,但他這一趟轉下來,發現城裡有些不尋常。
「少主,我滿城跑下來都沒買到乾糧,城裡的大小客棧都把門栓死了,這裡我們怕是要待不住。」王鵬見蒼遠鎖著眉頭望著自己,於是繼續說道,「我回來路上正巧逮到幾個衙差,他們說今年這雪下得蹊蹺,讓我們早做打算盡快出城,他們這會正要去南邊廟裡把之前來的那批逃難的送出城呢。」
「送?怕是轟吧,這大雪天兒的。」那個斷臂的名叫徐良的小伙子撩撥著火堆冷冷的哼了一聲。
「你們在這候著,我去看看。」蒼遠拉起遮風巾掩住口鼻,再看牆角,貓爪也沒了身影。
蒼遠和貓爪並趴在牆邊的柴火堆上,一會身上就蓋了薄薄一層雪,外邊天寒地凍,再看廟堂上已經要點起火來。逃難到這的人還真不少,粗看下來也有個三四十人,這時幾個領頭的壯年漢子已經握著拳頭將幾個衙役圍了起來。「我們一路逃過來,村子十有□都荒了,要不是聽說這裡是要塞,屯足了糧食,我們也不會頂著雪往這逃,現在把我們往外趕,那不是要我們去死麼?」
幾個衙役可能一開始還說了幾句狠話,但一看這架勢,語氣又軟了下來,「你們這也不能拿聽說當作數呀,這瑤城是要塞沒錯,可每年開了春軍爺才來,秋天就走了,大冬天待在這守大冰溜子呀?沒駐軍我們哪來的囤糧,要囤也就是自家地窖裡囤的那點白菜梆子。要是存心把諸位往死路上逼,咱哥幾個就不在這費嘴皮子勸了,可今年這雪下得邪乎,諸位也是看得見的,請諸位乘早出城,那是條活路。要是這雪再下上兩天,然後再一積一凍,這四周的路就全給封上,到時候騾子馬都進不來,這兒就是座孤城了,城裡這些人家能不能挺到開春都夠嗆難說呢,你們留在這兒只有個死。」
不知是這衙役說的情真意切讓人聽得句句在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廟堂上開始騷動起來。經過了一路的逃難奔波,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卻換來這樣的噩耗,幾乎將所有人的希望都毀滅殆盡。可如果留下只能是死路一條,而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這看上去完全是沒有懸念的選擇。「我們出了瑤城,還能再往哪逃?」「留下也是死,出去也是死,那還走什麼?」是呀,一句走說的輕巧,瑤城的麻煩是解決了,可讓他們去哪?
幾個衙役又被團團圍住,幾乎連個伸胳膊的空兒都沒了,這個那個小小的圈裡,突然傳出一個聲音,「去白城。」緊跟著幾個人就跟開了光似的附和起來,「對,去白城,這兒離禪王屬地最近的城池快些走只需十日,不過其實只要走出了雪封的地界就安全了。」 「對,禪王仁厚,到了白城他們定會收留你們的。」
風雪中貓爪微微側目看了眼一旁的蒼遠,那張臉好像凝固般沒有任何表情,但想到師傅口中當年雲重關慘劇也有那位「仁厚」的禪王一份「功勞」,想必蒼遠心中一定不像面上這般平靜。
「這是知縣老爺讓我們拿來的一些糧食,再多也拿不出來了,還請諸位盡快動身吧。」衙役看著幾個領頭的漢子眼中已經現了幾分動搖,連忙瞅準時機的拿出準備好的糧食,把一切敲成定局。
面對生死的無奈,瑤城在選擇自保的同時再沒法給與這些災民更多的善。衙役們走的時候,廟堂內依然一片嘈雜,但抱怨咒罵聲中,大家還是開始收拾起行裝。雪還是下個不停,城門外白茫茫一片,一步踏下去,直沒腳面,根本分不清路在哪。但既然走才能活,也只有裹緊衣襟頂風貓腰艱難的前進。三四十人的隊伍,壯年一半開路,一半殿後把老弱婦孺護在中段,不一會就在紛飛的雪花中隱沒成一團模糊的黑點。
「少主,咱們這是要往哪去?」王鵬跟在蒼遠身後望著滿天飛雪中遠去的人們。
「去白城。」
☆、第十九章 暢快
蒼遠他們在出了瑤城的第二天就混到了那幫災民之中,同是逃難,那幫人也沒什麼避諱,只覺得多了幾個壯勞力互相照應是個好事,也樂得跟他們一道。蒼遠他們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來是看著這幫人婦孺眾多,怕他們在風雪中別再遇到什麼凶險,再者就是想看看那禪王到底怎般仁厚,會如何安置他們。
一幫人走了五天才走出那片風雪,其間辛苦自不多說,倒是蒼遠和貓爪在第三天夜裡守夜的時候撂倒一隻林子裡鑽出的□子,給大伙改善了一把伙食,那幫人估計是幾個月都沒見著葷腥,一邊吃一邊直勾勾的看著他倆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至親。
不知是風雪或是隊伍中的婦孺拖慢了行程,直行至第十三日,貓爪才帶回前方有了城鎮的消息。說到白城,其實有兩個意思,大多時候人們指的都是太祖當年封疆時劃給禪王的屬地,再來才是指單家世代居住的那座建在白山腰上的雲中之城。而貓爪口中的城鎮就是位於白城最北邊的邵崗鎮,遠遠望去,灰黃色的土坯城牆矮矮的,沒有一絲生機,但這個消息還是在隊伍點燃的歡騰,應該是瑤城衙役的話起的作用,讓他們覺得白城已經敞開大門準備迎接他們的到來。
可走近才發現不對,城裡是有人稀稀拉拉的走出來,但並不是迎接的隊伍,怎麼可能是迎接的隊伍,背著鋪蓋拎著娃,分明也是逃難的裝備。這兩幫人迎面碰上這麼一看,全傻了眼,這普天之下還有條活路不?當下手一撒,紛紛跌坐在地上。
「這位老鄉,敢問這鎮上出了什麼事要往外逃呀?」王鵬看著狀況,忙上前打聽起來。
那老漢直擺手,「待不住,待不住,白城來的軍爺把鎮子翻了個底兒掉,糧也搶,人也搶,這靬戧是不是真要打過來老夫不曉得,只是這邵崗再呆下去,我這條老命就要先交代在那幫軍爺手裡了。」
「呸,這禪王也忒混賬。」徐良聽那老漢說完,啐了口唾沫,這簡直跟敵軍沒啥兩樣,對待自己封地的百姓尚且如此,對待逃難來的災民還不跟土番那幫禽獸一樣直接綁了充軍糧。
蒼遠抬手示意徐良不要聲張,然後轉身交代了一下,「看這情形,這會兒邵崗不太平,咱們還是現在外邊歇息一下,等入了夜,我先去鎮上打探一下,再做打算。」王鵬等人自然以他馬首是瞻,全聽他安排,一道逃到這裡的災民經過這個十來日的相處,也早把這位不怎麼出聲的小哥當成了他們的主心骨。於是一幫人在樹林邊找了塊空地歇了下來,從鎮上逃出來的十幾戶人家看到這幅情景,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時沒了主意,乾脆也跟著歇了下來。
看著夜色漸濃,蒼遠從火堆邊起身,拉起遮風巾,貓爪自不用說,也跟著朝邵崗的方向走去。進了鎮子倒也不難找,集中的火光指引著二人來到了縣衙的所在。在房頂上趴下,貓爪不禁多看了蒼遠幾眼,半年來這小子個子長了一截,也壯了些,之前一直趕路倒沒怎麼留意,可剛才在城牆下邊他本來想用手做個托,讓蒼遠墊腳翻上去,不想這小子沒理睬,自己踏著牆就上去了。進衙門口的時候也是,他還在旋摩怎麼繞過守門的那個侍衛,這小子已經一個石子送那人去與周公相會。看來除了長個,這小子倒也沒閒著,還捎帶手把自己和石頭的手藝都學去了,想必那套槍法也不再是師傅口中的花把式。貓爪沒再往下想,因為透著瓦礫間掀起的那條細縫望去,屋裡已經有了動靜。
「裘……裘大人,這……這是今個收的糧,還有抓到的壯……壯丁,請您過目。」一個縣官模樣的胖子,扭著臃腫的身段,一臉諂媚的獻上手中的冊子。
看座上,那個被喚作裘大人的漢子,披著軍甲,一隻腳踏在太師椅上,放下手中的烤雞,胡亂在身上抹了兩下,接過冊子只翻了兩頁就一把摔在地上。「怎麼就這麼點?你成心想王爺的軍隊打敗仗是吧!」
「小的不敢,小的就是吃了豹……豹子膽也不敢動這個念頭,這邵崗總共八……八十九戶人家,小的已經抄……抄過三……三遍了,別說是糧,就是耗……耗子都再翻不出來了。」那胖官兒被姓裘的一嚇,腳一軟就出溜到地上,結巴也更嚴重了。
「這不關我的事,王爺陣前殺敵拼得是命,我裘某來邵崗籌糧集兵領的是軍令,明日正午我就要起程回去覆命,人也好糧也好,一個子兒也不能少,不然就抓你家老小去陣前祭天。」說完,抓起桌上的酒壺仰起脖子一頓灌,再看那地上的胖官兒已經變成了一堆只會哆嗦的爛肉。
蒼遠回到鎮子外邊把情況跟大家一說,頓時炸開了鍋。「這打起仗來,連禪王都不把咱老百姓的命當命呀。」「咱們這回是沒活路嘍。」「這鎮上還有幾十戶人家沒逃出來,明天怕是要遭殃呀。」一片哀聲中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咱們豁出去了,明個衝進鎮子把糧食搶回來。」「對,橫豎都是死,咱們跟他們拼了。」
「大家先不別激動,不要貿然行動枉送了性命。」王鵬看著一幫災民被莫名的情緒煽動著,甚至還有兩個人當即站起來像是再等不得,連聲勸說。
看著跳躍的火苗,蒼遠的心陷入沉思,一路上他們一直盡量掩蓋行蹤,本來應該盡量避免跟各路人馬直接交鋒,但是看著這幫離鄉背井長途跋涉此刻陷入絕境的災民,想起剛才衙門內那對狗官的嘴臉,他突然很想跟這個禪王把帳算上一算。「明日我們兄弟先打頭陣,看清形勢大家再見機行事,不要貿然涉險。」蒼遠詞話一出,原本因為極度焦慮而情緒噴張的人們像吃了顆定心丸,漸漸安靜了下來。
日頭高高掛著,卻沒給邵崗帶來一絲溫暖,倒像個冷眼看官遠眺著這塵世的一切。昨晚那一臉熊樣的胖官兒此刻換了身緞面的棉裌襖坐在衙門口搭起的檯子上,雙手端著個暖手壺,用下眼角瞥著台下,「怎……怎麼就這麼幾戶?」
「回老爺,有幾戶人家乘昨兒個點糧的時候逃出城去了,剩下的全在這兒了,都是小的帶著弟兄挨家挨戶攆出來的。」那衙役知道老爺要火,說話的空兒腦袋已經快扎到土裡了。
「一群廢物!」話音未落,手中的銅壺已經飛出去砸到那名衙役背上。「還……還不給我撿回來,這天兒忒……忒冷。」
那衙役不敢怠慢,也顧不上背上疼,撿起那暖手壺撣了撣灰土,跪著又給送了回去。那胖官兒接過暖手壺,一腳把那衙役踹開,嘴裡又罵了一句,然後翻起了面前的花名冊。被一臉肥肉擠得無處安身的兩隻綠豆眼,滴溜轉了兩圈,「李老婆子,你家狗……狗蛋兒是不是也到……到歲數了。」
「老爺開恩呀,我家狗蛋兒還不滿十二,差三年多呀,請老爺明察呀。」那老婦說著已經撲到在地上磕起頭來。可那胖官兒全當沒看見,眼睛已經溜到下一頁,另一邊一個衙役從老婦身後拎雞仔一樣的拽出個娃子,三兩下就扔上了一旁的牛車。
「趙老漢呢……」
人群中一個灰頭土臉的丫頭身子一顫,雙手緊緊抓住身旁拄著枴杖的白髮老漢。
藏在草堆後面的王鵬,徐良幾人已經快把身下的草燎著了,可蒼遠不出聲,只能捏著拳接著看。
「押著兵糧的隊伍一早出城,已經遠了,現在內堂就剩那個姓裘的帶著幾個兵,估計是在等這完事。」
王鵬幾個要不是已經熟悉了貓爪的神出鬼沒,估計聽到這腦後涼風,都要炸毛般跳起來。不過有了這知己知彼的情報,勝利的天平開始倒向他們。只等蒼遠一個手勢,這幫早已憋了一肚子邪火的漢子們就像撒了韁的野馬一般奔了出去。還沒等窩在檯子下面的老鄉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默契的各自放倒了自己負責的衙役。
再看台上,那胖官兒看著幾乎在瞬間發生的一切,心中直覺得事情不妙,可臉面上橫肉一抖還沒來及喊,一個黑影已經閃到面前。照著他面門就是一拳,這一拳打在人中的位置,上連鼻子下連嘴幾乎都給打進肉裡。剛才那一聲喊還沒出嗓子眼,就和著一口血和兩顆門牙又咽進了肚子裡。那胖官兒甚至沒反應過來疼,只覺得剛才還摸著雲彩飛呢,一道驚雷就把他劈了下來,還是臉先著的地,一時間昏天暗地。蒼遠看著拳下那張肉餅臉,根本沒給那胖子內心的小活動再多留一點時間,緊接了又一腳踹在那滾圓的肚子上。只見那胖官兒跟扎漏了的肉球一般,口中噴著血霧飛出去,剛接著地氣就暈死過去。
受盡欺壓的老鄉們看到平日作威作福的縣老爺爛肉一般的躺在地上,怎麼看都覺得不真實,久久的才和著白氣吐出胸腔中的那絲暢快。
☆、第二十章 交鋒
剛才拽著趙老漢的那丫頭,看那胖官兒真的沒了動靜,壯著膽子上前踹了兩腳,直覺得解氣。可才抬起頭,臉色又變得煞白,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才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衙門內堂漫不經心的踱了出來。那張臉孔還隱在門楣投射的陰影中,已經讓剛鬆了弦的老百姓又抽了口涼氣,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晚在內堂把胖官兒罵得像龜兒子一樣的裘大人。
那姓裘的擺擺手示意手下少安毋躁,用腳尖戳了下地上那攤死肉,竟然抬起頭哼的笑了一聲,接著用眼角餘光掃了一圈,「打死這廢柴狗官事小,誤了我徵兵事大,看來我只能抓你們去充數了。」
「那要看你有沒有這本事!」蒼遠和貓爪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已有準備,還沒等那姓裘的出招,已經雙雙衝了出去。
那姓裘的仗著自己膀大腰圓斯是托大,看來者只是兩個精瘦的少年,雙腳竟然絲毫未動,只是抬起雙臂想擋下左右的側踢。可才接下這一招,心中就激靈一陣悔,臂膀上傳來清晰的麻感,看來眼前這兩個小子不像看上去那麼好對付。可是到如今又不能在手下面前露怯,於是迅速甩了下胳膊,右腳一收,擺出個弓步防式。
蒼遠和貓爪雙腳落地後迅速換了個位置,看那姓裘的沒咋地,於是緩緩移步到他兩側。看著這個兵頭不是一般弱雞,不然也不會那麼趾高氣揚,不過要真是讓他倆這麼一人一腳就踢死了,那洛萩真的就離亡國不遠矣。時下無暇多想其他,只知道今日若不拿下這兵頭,邵崗免不了還要遭殃,於是又一拳一腳的撲了上去。
二人配合默契,蒼遠攻上路,貓爪攻下盤,又從兩側出擊,那姓裘的不一會臉上就掛了彩,勉強又接了幾招,臉上吃了蒼遠一重拳,身子一斜,嘴角飛著血星朝右邊偏過去。貓爪看準時機,一個探身照著他右膝蓋外側就是一腳,打得他整個人反倒在地。
門口的那幫官兵再看不下去,也不管姓裘的之前的吩咐,一窩蜂的湧上來。王鵬可不是吃素的,跳上去衝跑在最前面的那小子當頭就是一下子,一棍把他拍暈在地。其他兄弟也不含糊,一人抱住一個扭打起來。之前萎在一旁傻眼看的老鄉們也不知道突然被哪來的靈光閃開了什麼竅,隨手抓起草鞋墊拱了上去,打不動就直接往身上坐。一會功夫就把那姓裘的小弟們統統拿下。
蒼遠一隻腳踏在那姓裘的背上,從後面撇著他的右手。那姓裘的塊頭雖大,但腦袋被打得嗡嗡作響,又被掐住了脈門,身子半分也動彈不得,可嘴裡還是噴個不停,「你們延誤軍情,可知這是死罪!」
「像你這樣強行徵糧徵兵,簡直是草菅人命,一樣是死罪。」蒼遠指著一旁的百姓,手中力道又大了幾分,把那姓裘的掐得一陣亂叫。
「這位好漢,現在殺了他也沒用,糧食都被他們運走了,這一鎮子的人怕是……」那趙老漢柱著枴杖走上前,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又都蒙上了灰白。是呀,他們來邵崗不是以武會友來了,本想著入了白城,起碼能討口飯吃,可現在把這鎮子反過來都磕不出粒米,城外還有幾十口子等著,現在又添了幾十張嘴,情況反而更嚴重了。
「你們把糧運去哪了?」蒼遠微微皺起眉頭。
「哼,」那姓裘的被打得一副狗熊樣,且還有幾分當兵的硬氣,吐了口血水,「當然是送到陣前,這十里八鄉征的糧會先匯到崇蒿,小王爺親自坐鎮,你們別想打什麼歪主意。」
小王爺?難道是禪王的獨子單非!同為三門國將,幾家卻都鮮少來往,一來距離相隔甚遠,二來也為了避嫌,不過蒼遠年少時對於兩家的事還是有些耳聞,那單非跟自己算是一輩,年紀跟大哥差不多,同屬第三代的還有錦家的錦榮和錦玨兩兄妹。想著太祖開疆的時,三門老一代並肩奮戰,多少豪邁,可到了他們這一代,蒼遠只是隱約記得幾個名字。可這一刻想到單非,倒並沒有多少感懷,只是想到當年雲重關之役,單家也有所牽連,現如今又在封地上縱容官吏致百姓於水火,胸中不覺有股情緒翻滾。
「王鵬,先讓外邊的人進來安頓,我們,去會一會那小王爺。」
從貓爪手裡接過韁繩,又把五花大綁的裘戶扔上馬背,蒼遠帶了幾個人朝崇蒿的方向奔去。多虧了留在衙門裡的幾匹馬,蒼遠幾人一路快馬加鞭,在拂曉時分趕上了先前從邵崗出發的那批押運官兵,看來軍情確實緊急,那幫人才會這般日夜兼程。
王鵬見蒼遠放慢了速度,料想這次少主不光是想劫回糧食,應該是要進城,於是給後面幾個兄弟打了個手勢,也拉著韁繩遠遠的跟了起來。
天完全亮起來的時候,已經能清楚望見崇蒿城,前面的隊伍應該是有人先去報了信,又走了沒多久就見城門口一群人湧出來。為首的一個騎在馬上,眉眼粗獷,一臉忠厚樣。
「稟報小王爺,邵崗鎮徵糧八十擔,兵六十三人,裘統領遣我先回來覆命,他說差的數補上後他會加緊回營,決不會誤了起兵的時辰。」
蒼遠看了眼昏死在馬背上的裘戶,雖然乖張跋扈,但倒也不失軍人本分,隨即交待王鵬幾人留下接應,自己與貓爪牽起馱著裘戶的那匹馬,朝著城門走去。
「時辰誤不了,不過差的數怕是不補上了。」
所有人隨著聲音望過去,只見兩人立馬西坡上,一個英挺俊朗,一個利落沉靜,若不是方纔的話,若不是從他們的方向漸漸走來的馱著裘戶的馬,一眾將士甚至要忘了端起兵器。
兩個官兵衝上前接下了裘戶,示意並無大礙,單非才把目光又轉回那二人身上,「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我們是誰不重要,也不是想另生事端,來這裡只是想為邵崗的百姓向小王爺討個公道。」蒼遠念著小王爺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他站的位置不遠不近,恰巧能看清單非臉上的神情變化。
「你傷我將士,誤我抗敵大計,還說不想生事端,看我先置了你。」單非話音未落,已經抄起手中的烏金棍衝了出去。
「我傷你將士是罪,你的將士殘害百姓算不算罪?」蒼遠的聲音不高,但擲地有聲。
眼看就要成為單非的棍下冤魂,卻還能這麼從容不迫的向小王爺問罪,城門口的所有將士在單非那匹紅棗馬嘶喊著停下的同時齊齊的嚥了口唾沫。
單非手中的烏金棍還舉在半空,到底是什麼讓自己停了下來?距離一下子被拉近,那張臉孔分明還沒有完全脫盡少年的氣息。「你說什麼?把話講清楚。」
「我只是來替邵崗的百姓問一問小王爺,軍令重要還是人命重要?徵兵徵糧是為了禦敵,但禦敵是為了保住百姓的生計性命,拿禦敵當借口搶了百姓過冬的救命糧,白髮老者黃口小兒統統征來上戰場,這般本末倒置,又是哪門子的軍令!」
單非被這麼一番質問,非但沒有反口狡辯,而是脖子一紅,收回烏金棍,有點灰溜溜的牽著馬掉了頭。回到城門口不知道跟幾個兵頭說了些什麼,然後突然大罵一聲,「你們這群混帳!」說話間用他那熊掌般的大手把幾個兵頭挨個拍了個遍。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還是一臉怒氣,但再出聲時已經換了聲調,「這位小兄弟,在下此番確有不妥,我會命人將各村各鎮的過冬糧派送回去,不過前線告急,士兵缺得緊……」
「年紀太懸殊上了戰場也只是填命,我倒是有幫兄弟,待將邵崗的糧送回去,我隨你回陣前覆命。」蒼遠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樣的結局,這個魯莽衝動又有幾分率真的小王爺讓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如若單家真的輕縱人命,那當年的一切倒算是有個解釋。可這眼前是惺惺作態還是真實,讓他原本平靜的心突然很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二十一章 杖子
回邵崗的路上因為押著糧食,所以走得不是很快,蒼遠一路無話,倒是王鵬有點憋不住,「少主,咱們跟著單家小王爺有什麼打算?」
「見機行事。」
這跟沒說有啥區別,王鵬苦著臉摸不著頭腦也不好再問,只得換個話題,「我看他提著棍子衝過來的時候急得都快喊出來了,你說你也不躲,要是他沒煞住可怎麼辦?」其實王鵬也不是沒話找話,當時他真是嚇出一身汗,之前也不是沒想過,蒼遠讓他們埋伏在那裡,又和貓爪挑了個山坡現身,就是為了防著那單家講理不聽直接動手。
見蒼遠沒答話,反而側身瞥了貓爪一眼,王鵬也順著看過去,貓爪邪邪的笑著,「若是他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炸他個人仰馬翻。」貓爪平時話不多,可每次無論說點什麼,王鵬總能感到背後汗毛一豎,虧他還為少主擔心,原來若不是那小王爺停得及時,這時候他們除了會再多點糧,還會多一位重傷的重量級人質。
雖然蒼遠走時交待了幾個弟兄留在鎮上照看百姓,但當他們帶著糧食回到邵崗的時候,滿城的百姓還是默默的濕了眼眶,沒人奢望他們還會回來,就好像沒人奢望自己能活過這個冬天,當被剝奪變成習慣,人們便再不會存著太多期盼。
「這些糧應該夠大家過冬了,」蒼遠看著那一張張感激的臉,心裡卻隱隱發脹,師傅說得沒錯,有太多人即便只想簡單的活,都不是自己可以去抉擇,「王鵬,速安頓好一切,張羅弟兄們午後啟程。」
「恩公是要走麼?」趙老漢乾枯的手想去抓蒼遠的衣袖,卻有停在半空。
「我答應了小王爺,要助他守城。」
「恩公,讓我跟著你去吧。」「恩公,我也願跟隨你。」幾個在瑤城相識的漢子圍了上來,「若不是恩公相助,我等早已命喪瑤城的風雪之中,如今又為邵崗請命求糧,救我妻兒老小性命,在下不才,願追隨恩公效犬馬之勞。」說話間,又有幾個漢子站了出來。
天下之大,卻無安身之所,逃災荒,逃戰亂,逃虐政,一朝奔逃,永世不停。得明主追隨,不為禪王,不為洛萩,只為退敵千里,守住這小小的邵崗,守住妻兒的平安,縱馬革裹屍,亦大幸。
蒼遠騎著馬離開了邵崗,身後的隊伍又壯大了些,他還無法體會阿爹當年領著千軍萬馬出征的心情,但想起師傅,想起那滿眼的桃花,他想把這些人都平安的帶回來。
趕到崇蒿城,得知單非已經帶著隊伍向遼泉出發,於是隊伍也轉向東北方向。整個白城形狀上就是個豬腰子,窪兜的一面靠著山嶺,大頭斜插在東北角上,所以打起仗來,位於西角的邵崗連著崇蒿直到源河西岸都屬於後方,主要是負責供給。跨過縱貫白城的源河桑山山脈往東,直到東沿才是主要的戰場,而單家大軍紮營備戰的地方就在這東北半邊的腹心之地遼泉。
快馬加鞭三日夜,一行人到達了遼泉城,眾人還沒緩上口氣,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與其說這裡是座城,不如說是座巨大的軍營,從坡上望下去,不見屋戶,滿眼只有連綿的軍帳。蒼遠小的時候去過商陽,那裡跟這一樣,完全是一座戰備之城,這些營帳和士兵組成了最外層的城牆,同時也便於隨時操練調配。王鵬看著自己弟兄都張大了嘴巴,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禁撓頭,也是,他們一定以為軍營都應該是宿關那種破敗樣,再看那幫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門外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任他們繼續發傻,轉而望向蒼遠,「少主,這到是到了,可我們怎麼找小王爺,直接上去,估計還沒沾到邊就被圍了。」
這次倒是失算了,就這麼帶著人闖營肯定是行不通,要不還是等入了夜自己先探進去,蒼遠還在思索,突然被貓爪拍了一下,順著手指的方向,呵呵,有門兒。
感覺一顆石子落在肩頭,裘戶轉過頭來正想開罵,看見不遠處的樹丫上掛著的那張臉,滿口的髒話又嚥回了肚子,頓時覺得腮幫子一陣疼。
「裘大人,我等來赴小王爺的約,可否勞煩帶路。」
裘戶看著蒼遠,眼底閃過一絲火星,隨後眉頭一緊,擺了擺手,「跟我來吧。」
那裘戶說完就坑著頭邁起大步,走得甚是匆忙。蒼遠等人跟在他身後進入軍營,一路無阻倒也順利,可按理說這人性子暴烈,在自己手上吃過虧,現在到了他的地盤,居然這麼配合,實在有點讓人想不通。
蒼遠正盤算著如果情況突變,要如何一招治住裘戶再保兄弟全身而退,突然前面那人一個轉身閃進了一扇大門。蒼遠不及多想,也跟著邁了進去,只一步就定在原地。是校場,用木欄圍邊足有百丈見方,士兵列著隊,竟把這裡佔得滿滿當當,難道這是要點兵?這情形完全出乎意料,再不是擒住裘戶就能了事,可現如今進退不是,看來真應了那句話,只能見機行事。
萬人列兵,卻靜得出奇,這安靜本身就給人無盡的壓力,直到校場中間的高台上出現了幾個人影,才打破平靜。再看那台上,不是單非還有何人,可他這是什麼裝扮,點兵這麼大的事,你不披戰甲已經是犯忌,好歹也穿件衣服,這大冬天赤膊上陣,難道是要鼓舞士氣?
「茲先鋒副帥單非,立狀籌糧萬擔,徵兵八千,前日兵糧計數,糧短三千,兵差六百,行事不利,有負軍命,元帥下令,軍法處置,杖責八十,全軍監刑,以儆傚尤。」
「元帥明鑒,是我等……」
「裘戶,殷准,別跟娘們似的哭哭啼啼讓營裡弟兄笑話,留著力氣,咱們還要上陣殺敵呢!」高台上,單非出聲止住了奔向監兵台試圖為他求情的裘戶等人,然後單膝跪下,「有負軍命,單非甘願受罰,來吧。」
啪!啪!啪!一聲聲從高台上傳來,響徹全場,除此之外,一片寂靜。看著該台上的單非,黝黑的皮膚在軍杖落下的地方已經泛出鮮紅,那雙虎目瞪得極大,再離近些可能還能看到眼中的紅絲以及腮幫子緊繃的曲線,但任憑悶響有節奏的持續,那張緊咬的口中始終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四周的將士,雖然安靜依然,但氣氛卻明顯有了改變。每個戰士都咬著牙,似乎跟台上的人忍耐著共同的責罰,也同時沾染了那身錚錚鐵骨和那片豪氣干雲。士氣在眼底燃燒成熊熊烈火,那片火炙熱的好像要點燃整個軍營,然後一直燒到靬戧去。王鵬,甚至貓爪都被感染了四周的氣氛。
蒼遠蹙著眉頭最後將目光停在了監兵台中央那席簾帳之上,果然不愧是禪王,這場陣前杖子的戲真是做的十足精彩,再看這全營上下,哪還有一點短兵缺糧的疑慮,只怕是所有人此刻心中都只想著快些上陣斬下敵人首級,以報單家忠烈。
☆、第二十二章 部署
蒼遠被裘戶領進單非營帳的時候,一位軍中的大夫正在給他上藥,走近一看才發現單非牙關緊咬,額上掛著豆大的汗珠,黝黑的背後一團血肉模糊,看來真是傷的不輕。那大夫倒是熟練得很,在傷口上塗上藥膏,用布帶包紮好,又交代了兩句,就退下了。
不多會,估計是藥膏起了作用,單非臉上的表情舒緩了一些,抬起頭才發現營帳裡多了幾個人。但身上的傷不容他做出更大的動作,於是趴在床榻上,苦笑了一聲,「小兄弟,你還真守信用,不過我這……呵呵,讓你見笑了。」
「還不是因為你!不然小王爺也不會受罰。」裘戶這會才真身附體,也顧不得幾天前才被眼前的人狠狠教訓過,當即衝著蒼遠發起彪來。
「裘戶,休得無理!」單非還想伸手,可一動就牽起背上火辣辣的疼,於是又老實的趴好,「不說我也知道,你們會那麼做都是為了我,都是想單家能打勝仗,但強徵兵糧實在是有欠妥當,若是鬧得百姓怨聲四起,我們不是要腹背受敵,民安是大計,相比之下我挨這麼兩下根本不算什麼,這次還多虧了這位小兄弟,我們才沒鑄成大錯。」
「言重了,在下守約而來,如今戰情緊急,還憑小王爺差遣。」
「小兄弟不必多禮,今日卻有不便,稍候讓裘戶先帶你們在營中安頓,待明日我好些了帶你們去見我父王。」單非還想多說些,但實在有些氣短,只能先做此安排。
蒼遠見狀也不便多留,拱拳告退,便隨裘戶出了營帳,想到明日就能見到禪王,當下覺得應該好好盤算一番。
第二天再到單非帳裡,他已經能坐在床榻上,若不是之前親眼看過他背上的傷口,蒼遠幾乎要斷定昨天那是一場戲,看來只能解釋為眼前這人體壯如牛,恢復神速。
單非的神采也恢復了許多,見蒼遠幾人進來,甚至還笑了笑,「小兄弟,你來得正好,快進來,我父王一會就到。」
「小王爺,你的傷?」立在一旁的王鵬實在有點忍不住。
「哦,這個,呵呵,我從小被打慣了,皮實的很,好的也快。」說著竟然抬手搔了搔頭,沒一點架子不說,直爽的樣子還讓人感覺親近了不少。
「這幾位就是你說的在崇蒿遇見的義士?」渾厚的聲音合著穩健的步伐由遠及近,又扯得蒼遠腦中一根筋繃緊。循聲望去,只見幾人步入營帳,為首者兩鬢花白,卻步履生風,同為帥首,與父親相比少了幾分英氣,多了些內斂的沉穩,若不是穿著軍袍,蒼遠倒覺得他更像是個隱士。一路上聽聞單家俸佛,才得了禪王的封號,老王爺平日多在白山的別院參禪悟道,也難怪會有這種感覺。但念佛這種事對於帶兵之人,反倒是種諷刺,再虔誠也只覺得是種了太多殺孽想求個心安。
「父王,您來了。我來給您介紹,這位……」單非話到這裡突然哽住,有點尷尬的朝蒼遠三人望過去。
「在下葉蒼遠。」「在下王鵬。」「在下李苗。」等等,蒼遠用了母姓是為了掩人耳目,可這李苗是誰?蒼遠王鵬二人微微側目,只見貓爪雙手抱拳的立在一旁,沒想到這傢伙還有這麼個大號。
「果然英雄出少年,聽非兒提到幾位為民請命的義舉,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得幾位相助,真是單某之幸。哈!哈!」禪王拍著蒼遠的肩膀,朗聲大笑起來,然後轉身坐到榻上,「今日正好要與非兒商議部署,幾位也來參謀參謀可好。」
「參謀不敢,聽憑調遣。」蒼遠嘴上客氣,但步子還是挪了上去,他倒要看看禪王這仗要怎麼個打法。
禪王身後的小兵利落地把羊皮地圖往榻上一鋪,又退到一側。一個副官模樣的將士上前指著白城東界,「據探子回報,靬戧的軍隊已經在這裡駐紮。這三年來他們一直沒有動靜,是因為當年雲重關一役讓他們損兵折將,大傷元氣。可後來文帝許的金銀大多進了那居的國庫,他們沒撈到半點甜頭,一直心有不甘。這次獨自結了六萬兵馬直奔白城,來勢凶狠,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全軍兵士不足三萬,軍糧勉強能頂上兩個月,這仗若真打起來怕是凶險得很。」
「人家都把兵營紮在我城牆下面了,管它凶不凶險,還由得了我們說不打。」單非聽那副官聲音哆哆嗦嗦就一股火衝到腦門子,恨不得現在就拎著棍子衝出去。那副官被他這麼一吼,也不敢再接話,一雙小眼直溜溜的瞅著禪王。
再看禪王依然沉著臉,也不說話,只一個眼神望去,那單非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又老老實實的坐了回去。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這小王爺自小倒不驕縱,也明得事理,只是脾氣爆得很,一旦點著了,旁的沒人敢上前勸,小時候鬧騰得厲害了,末了總跑不了老爺子一頓打。如今年紀大了,脾氣跟著長,唯獨老王爺能收得了,只是打得少了。可老王爺這一個眼神,單非就曉得自己又造次了,當下戰時緊繃,孰進孰退都要萬分打量,哪能悠著自己性子,於是安下神來聽部署。
「咱們不能硬碰硬,為今之計只有誘敵深入,靬戧這次雖是有備而來,畢竟是長線作戰,如果能把他們引進來,在從後方斷了他們的糧草供給,這仗他們就大不長了。」副官見禪王說完,忙上前又細細解釋了一番,這打起仗來,糧比兵重要,有糧沒兵現抓壯丁都能頂一陣子,但有兵沒糧,一張張嘴要吃飯,可能沒等餓死就被自己人給反了。這次縱觀兩方,比人數,比糧草,單家都很不利,唯一的優勢就是本土作戰佔了地利。雖然誘敵深入的法子,難免要殃及民眾,但藉著對地勢的瞭解,且戰且退,如果引誘得當,可以拉長敵軍的戰線。如果再繞到敵軍後方,探得糧倉所在,失去了後方的供給,前端的敵軍探得越深,就死得越快。就算找不到糧倉,咱們也可以借勢將敵軍從中切斷,各個擊破。唯有這樣,才能有勝算,而這一切都壓在這個「誘」上。
「父王,讓我領兵誘敵吧。」想著剛才自己的莽撞,單非迫不及待的想表現一下,於是當下自告奮勇。
禪王沉思片刻,搖了搖頭。也是,就單非那性子,倘若殺紅了眼,還哪能記得誘敵撤退,到時候任誰也拉不回來,怕是要破了這整盤局。「靬戧狡猾得很,還是我來主帥,免得敵方起疑。讓裘戶殷准帶人沿途埋伏,截斷敵軍。非兒,你帶一隊精銳去探他的糧倉。」
「嗯!」得了令的單非拍著胸口應下。
「切勿莽撞,若尋不到糧倉所在,速回遼泉。」
「孩兒定當竭力!」說完朝蒼遠幾人瞧了一眼,「對了,讓葉兄弟跟著我吧。」見父王沒言語,單非就咧著嘴搭著蒼遠的肩膀把他撈到了身邊。
單非微微漲紅且掛著傻笑的臉讓蒼遠鬆了一口氣,也難怪他昨天才挨了打,今天就跟沒事人一樣一臉忠貞赤誠的守著他家老子,火爆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現在看來應該只是單純的神經比較大。想到這蒼遠又把目光移到一臉沉思的禪王身上,那你呢,腳踩在戰場的血泊中心裡還能念佛經?我不信!
☆、第二十三章 血旗
蒼遠等人跟著單非帶領的精銳部隊一行八十騎穿過東南邊的紅樹林來到白城邊境,沿著鏡泊湖東岸騎行向北,花了十日才達到探子口中靬戧軍隊紮營的地方。而就在三天前,靬戧的先遣部隊已經發起了第一波進攻,與禪王率領的軍隊在邊境的紅旗鎮遭遇。禪王苦守一日夜,損兵兩千,紅旗鎮被攻陷,禪王帶著大軍退到了鎮外。單非到達靬戧營地時他們正派出第二批人馬,準備來個乘勝追擊。
「看來父王這第一仗已經把敵軍誘上鉤了。」單非聽著探子的消息,心中又蕩漾起對父親的崇敬。這第一仗對整盤戰局而言尤為重要,守得太賣力,造成過多傷亡,會不利於留存實力,畢竟手上的籌碼越多反攻才能有更多勝算。輸得太容易,敵軍難免起疑,不上鉤的話這局就得重新謀算,到時候不知要再下多少本錢才能博得勝算。戰場上就是用人命去換人命,這種刀尖上數人頭的本事,要歷練,要謀略,還要一顆看透看輕的心。當初單非雖然自報奮勇的想擔這個大梁,但是現在想想,他可能還是拿捏不來。
蒼遠在一旁聽著,心中翻騰,這種事自己應該也做不來。雖然與那些人素未謀面,但此刻腦中閃過的是宿關將士的臉孔,他沒辦法把那些活生生的人和兩千這麼個數字聯繫起來。
「我們先潛下來打探一下,不要打草驚蛇,等敵軍全部出動,再行動。」單非恢復平靜後開始部署起來,全然沒發現蒼遠的神情。
可這一等三天,靬戧沒有再出兵,除卻先遣的兩批部隊,這會兒營地裡還剩近四萬的兵士,為何不乘勝追擊,而是按兵不動,難道被看穿了,單非摸不著門道。父王那邊即使看出異樣,也應該會繼續撤退,只要把敵軍引入桑山深處預先的埋伏圈,就算不是主力部隊,也可以削弱敵軍的戰力。轉念想到自己的任務,單非再也按捺不住,「管他多少人,今夜我們先去探它一探。」
清冷的月色籠罩靬戧軍營,為冬季的夜晚又添了幾絲寒意,守夜的士兵裹著軍袍靠在火堆旁打起了瞌睡,對暗色中穿梭的三個黑影全無察覺。為首的黑衣人擺了個手勢,三人各自散開,片刻就沒了蹤影。
半個時辰後,草叢中傳出細碎的輕響,「是我。」單非壓低聲音快步來到兩人跟前,「你們那邊怎麼樣?」那兩個黑影沒出聲,只輕輕的搖了搖頭。「怪了,難道他們把糧倉藏到別處去了。」凡出征伐戰,各路兵家都把這糧草看得極重,有的把糧倉設在營中重兵看守,有的就出奇不意藏於他處,這些禪王應該早有意料,所以出發前就交待單非,找不到就回遼泉。但這一趟下來,當真是找不到,以他的脾氣又怎麼甘心空手而歸。自己那邊一無所獲,單非的心已經涼了半截,再看蒼遠和貓爪也一樣沒收穫,黑色面罩都遮不住那張擰巴的臭臉。
見單非一臉沮喪,而且沒半點要撤的意思,貓爪湊上前,「小王爺若不甘心,便隨我來。」說著一扭頭,又鑽進漆黑的草叢中。單非和蒼遠雖然不知道內容,但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剛才探查的時候發現的,不過還要看小王爺夠不夠膽。」順著貓爪眼神所指的方向,那是——帥帳。
單非一瞬間又血脈噴張起來,這可比糧倉亮多了,如果能殺了敵方主帥,還怕靬戧不退兵。而此刻,巨大的帥帳就靜靜的立在眼前,沒有守備,沒有巡邏,帥旗在營帳前迎風招展,似乎是在召喚他們去偷襲。再容不下一刻遲疑,甚至來不及動這是個陷阱的念想,單非已經衝了出去。
「你想害死他?」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對上的卻是貓爪不置可否的壞笑,蒼遠無奈搖搖頭,想追又被貓爪抓了回來。再看單非,打了雞血一樣衝過去掀開帳子,然後又像打了石漿一樣定在原地沒了動作。什麼情況?蒼遠甩開貓爪的手,衝上前去。
沒有埋伏,不,根本連個人也沒有,難道主帥在商議部署,還沒回。單非一下子又洩了氣,這下怎麼辦,就此作罷,或是埋伏起來等著。
「不對!」蒼遠看了一周,聲音突然冷下來,這一聲把剛放鬆下來的單非又激出一身子冷汗,也不管兩人的疑惑,蒼遠開始在帳子裡翻找起來。
「你找什麼?弄亂了一會人家回來要發現了。」單非上前抓住蒼遠的手。
「不會有人來了,這是靬戧擺得空城計。」脫開單非的手,蒼遠掀開另一個箱子翻起來,「你們沒覺得奇怪,我們進來的時候只有軍營最外邊一圈有人守備,越往裡走得越輕巧。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讓我們找到帥帳,為什麼這周圍沒有人巡邏,就算元帥在別的軍帳裡議事,這裡不留侍衛,但至少會留個火爐暖帳子。」
單非這才把這個帳子又好好看了一圈,除了被蒼遠翻得滿地的書卷衣物,這裡真的只剩下安靜,清冷,甚至連一盞火把也沒有,他終於明白蒼遠在找什麼,是帥印。
「這裡只是座空營。」蒼遠把手中的衣物摔在地上,陷入了沉思。怪不得找不到糧倉,不是因為設在他處,而是應該跟著那消失的軍隊離開了這裡。靬戧覺察到禪王的探子,還將軍營紮在這裡,不是自負,而是故意為之。要禪王知道他們面對的是六萬靬戧大軍,要禪王費盡心思去想以少勝多的克敵之策,當禪王擺出誘敵後再將計就計,為了逼真甚至先後派了兩批隊伍。這樣看來,靬戧的本意根本就不是破敵,而在禪王的計謀下被引入桑山的兩萬兵士不過跟死在紅旗鎮的那兩千人一樣,都是這盤局的棄子,為的只是把禪王困住。那他們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看這!」被貓爪喚得回過神來,蒼遠轉身望去,目光落在貓爪手中,藉著月光,第一眼只覺得那是團暗色的殘破布料,走近細看,才發現那布料本來的顏色很淡,辨不清是白還是淺灰,而大片的暗色是後來染上去的,透過邊緣的斑駁判斷應該是陳年的血漬,層層疊疊浸透凝結讓布料的質感格外厚重。隨著貓爪打開的雙手,布料被全然展開,蒼遠終於看清楚,那是一面血染的戰旗。這物件在軍營裡出現實屬平常,但下一刻,蒼遠瞪大了眼睛,他終於明白貓爪為什麼要向他展示這面殘破污穢的旗子,因為那旗子的中間繡著的是一隻白虎。
回去的路上三人腳下飛快,到了駐紮的地方也只做了片刻。用單非的話說,如果靬戧不是想奪下禪王的白城屬地,那圖謀的東西只可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白山腰上的白城,那裡常年有駐軍把守,即使禪王外出征戰也不會調遣那裡的守兵。但縱使憑借白山天險和守兵,靬戧的四萬大軍也是一場災難,他若能把消息早一步帶回去,說不定還能延緩一下戰局。而蒼遠要做的就是盡快把消息帶給他父王,商量戰略,看是否還有辦法扭轉局面。兩方人馬就此別過,各自向著目的地快馬揚鞭。
☆、第二十四章 天險
這次回程蒼遠沒有走來時的路,而是在敵軍的眼皮底下穿過紅旗鎮,因為這是最快的路線。匐在馬背上,顧不得勁風刮在臉上生冽的疼,蒼遠一路上都在想,這場戰事有太多蹊蹺。如果真如單非所說,靬戧此番來襲不是普通意義的攻城略地,而是為了藏在白城單家的某樣東西,那物件得有多大牽連才能驚動國家興兵。還有此刻收在懷中的那面血旗,明明是霍家白虎營的東西,但它偏偏出現在一個決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敵國元帥的營帳裡,這其中有是哪般緣由。
幾乎是腳不沾地的顛簸了兩天兩夜,終於在一段崎嶇的山路後面發現了兩軍交鋒的痕跡,屍骸像山間碎石一樣在亂的鋪在山谷裡,有禪王的人但更多的是靬戧的士兵,屍體因為食腐的飛禽走獸已經破敗得無法分辨,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看樣子禪王已經開始收網了,如果單非對靬戧的預料沒錯,那負責困住禪王的這支靬戧軍隊開始一定會佯裝中計,等負責抄網的部隊從後面殺上來再奮力頑抗,如此一來,禪王所有的部隊會為了殲盡敵寇把包圍圈縮小到禪王停止逃退的地方,那裡已經是桑山的深處再往西二百里就是源河,步兵軍隊從那裡趕往白城,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行的,真要是那樣,一切都晚了。想到這裡,蒼遠顧不得許多,雙腳用力夾了一下馬腹,只聽身下馬兒痛苦的嘶鳴了一聲,又撒開蹄子朝山谷深處奔去。
一路上屍骸漸漸密集,有時三五里的距離就有兩三處戰火的痕跡,一方極力逼進,一方奮力追擊,都無暇打掃戰場。就在馬兒幾乎要力竭而亡的時候,蒼遠他們終於在一條溪邊遇到了多日來看見的第一支活人軍隊。
憑著號衣才分辨出是禪王的軍隊,領兵的那人身形有幾分熟悉,但臉上糊著血和泥混合的污垢模糊了面容,最後還是王鵬認出了此人,「裘大人!」
「是你們!小王爺呢?」裘戶掬了捧水在臉上糊擼了兩下,才顯出真面目,抬眼看了一圈,問得卻是單非。
「他往白城去了,紮在鏡泊湖邊的軍營是個幌子,我們中了敵軍的調虎離山。」蒼遠簡明扼要的解釋了情況。
「狗娘養的,靬戧居然還留了這麼一手。」裘戶一聽這話,立刻破口大罵起來。
真是什麼將帶什麼兵,這單非手下的都是這種一根血管直通腦瓜頂的人,蒼遠看了連忙擺手,「現在這邊什麼情形?」
「我負責殿後收尾,落在後面的都是些分散的小部隊,挨個收拾到不費什麼力氣。殷准在中路切斷,有一小隊人往我這邊匯合,大部分於王爺合圍,畢竟大頭在那邊。」
蒼遠聽完低下頭想了一會,幾乎在裘戶忍不住要發作的時候開了口,「裘戶,我知道我沒權力命令你,這麼做也有違軍令,但現在情況緊急,為了你家小王爺的安危,也為了給禪王爭取時間,你最好現在調頭趕往白城。」
本以為以裘戶的張狂性子,就算肯就範也必然得花些功夫,沒想到準備好的勸誘說辭都沒用上,那虎背大漢就拱手朝蒼遠拜了一拜,「葉兄弟深明大義,王爺那邊還請代為轉告,待裘某護得小王爺周全,違令之罪再領責罰。」
裘戶說完就領著隊伍北上了,甚至沒顧上把臉上的水珠擦乾,但卻沒忘了給蒼遠換幾匹快馬。裘戶的身影消失在山嶺間,那個邵崗鎮上無法無天的兵痞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軍人,一個滿腔熱血只為護主衛國的軍人。
在馬背上又顛了一天,接近黃昏的時候聽見前方山谷裡傳來了震天的廝殺聲,蒼遠知道他們趕上了。別過裘戶,他們在路上遇到了幾撥零散的敵兵,但時間緊迫,蒼遠都選擇了繞行。看來前面就是主戰場了,比預想的近一下,難道禪王也察覺到了什麼。
隨著夜晚降臨,廝殺聲漸漸消彌,最後都融進漆黑夜色之中。這樣大規模的對戰不會在瞬間分出勝負,更像是考驗耐力的拉鋸,所以雙方都默契的各自回營休整,等待黎明的號角。
「稟報禪王,小王爺旗下葉蒼遠求見。」
蒼遠等人沒有候在外邊,而是跟著那通傳的聲音一起進了帳子。禪王抬手示意侍衛放下兵器,轉過臉向著他們,只是十多日光景,那張臉孔憔悴了許多,幾綹灰白的髮絲散落,鎧甲上已經凝固變色的血漬也在向來者講述著這幾天的浴血奮戰,自古戰火不認王侯將,生死之間縱使他是禪王也無法超脫。
「王爺,我們中計了……」蒼遠說的很慢很平靜,因為禪王凝神的表情好像對於他將要訴說的一切已經瞭然於胸,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不知道藏了什麼,把一切吸進去卻不泛一絲漣漪。
「速傳殷准,廖方來見。」禪王話音剛落,一個小士小跑著出了營帳,轉眼功夫已經回來立在之前的位置,同時兩個高大的身影也跟了進來。
「廖方,如今敵我兩方形勢如何?」
「回王爺,我方加上殷准埋伏在後山五千將士共計兩萬有餘,其中傷兵三千。不過靬戧那邊也好不到哪去,他們被殷准切了尾巴,這幾戰也折損不少,探子剛回報,此刻對面營中能作戰的兵士不出一萬,若是他們援軍不到,至多五日,不,三日,那幫賊寇就扛不住了。」那個被喚作廖方的將士手臂受了傷,被布帶包裹著掛在脖子上,但說話間眉頭卻舒展的很,像是已經看到了三天後敵寇的落荒而逃。
「他們的援軍,此刻已經在去白城的路上了。」禪王此話一出,殷准廖方兩人的臉上瞬間掛了霜。「而我們面對的是一群不會撤不會逃的敵人,只要還剩一兵一卒,他們都會緊緊拖住我們。」
「王爺,你領大軍回城吧。讓我帶著那三千傷兵留下來,比困鬥我可不會輸給那幫蠻子,我們全搭上性命也不會讓他們踏出這個山谷。」
禪王從塌上站起來,按住已經就要衝出去的廖方,「你和那三千傷兵留下,另外再帶三千人,明早先佯裝抵擋一會然後就帶著弟兄再往山裡撤,他們本來就是計劃把我們逼得越遠越好,一定會追擊。但切記不可硬拚。」
「王爺,你把人都帶走吧,我們弟兄都是真漢子,來當兵就不怕死。」廖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像極了訣別,還帶著幾分不可理喻的衝動。
「上天好生,當兵的也是人,做人還是要怕死才好。」
那天晚上,禪王的大軍就乘著夜色離開了駐紮的山谷,沿著桑山崎嶇落錯的山路,全軍上下日夜兼程,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白城進發。蒼遠被禪王留在身旁,卻一路無話,看著馬背上那位滄桑的老者,他的那句一直在蒼遠心中縈繞。
這一路上幾乎都是在山間行軍,如果要快為什麼不走平原,後來還是王鵬從禪王身邊的小士那裡探到了緣由。敵軍的線路是從鏡泊湖一路向西北行進,走的是平原,速度快我們很多,但到了白山腳下他們就會舉步維艱。而我們走的道,路上要花些功夫,但到了白山會好走些。
可就在蒼遠估摸著白城將近的時候幾座相連的山峰立在了大軍面前,馬是騎不了了,所有人都改為徒步,行到陡峭處不得不手腳並用。如果他們這條「好走些」的路都走得如此狼狽,真不知道靬戧所面對的舉步維艱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禪王身邊的侍衛都被吩咐去幫著扛兵器和糧食,老王爺就算再威風,這麼戰火硝煙裡打滾又風餐露宿的折騰,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爺子走到險峻處,除了那個貼身的小士,竟然免不了要蒼遠去搭把手。晚霞落盡,為了繼續趕路,將士們點起火把前行,蒼遠一手握著火把,幾乎一直挨在禪王兩步之內。山間晚風陰冷刺骨,不知行了多久,隊伍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但禪王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蒼遠隔著遮風巾口中哈出白氣,「王爺,廖方他們此番凶多吉少,為何還要讓他們逃?」
隔了良久,久到蒼遠覺得那老爺子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什麼,禪王突然開了口,「靬戧這步棋是死招,那山谷裡的一萬人是抱著必死的心要困住我們,所以只要廖方他們糧草充足,又能避開敵軍的攻擊,還是有一線生機。」
「軍人不是就應該戰死沙場,你讓他們臨陣脫逃,最後要博敵軍糧草不濟才能逃出升天,就算苟且活下來,也有辱軍人威名。還是因為你是禪王,所以不能在佛祖面前直接讓那三千人去死?」如果當真如此,那紅旗鎮那兩千士兵是什麼?還是到頭來全是你禪王假仁假義的把戲?蒼遠是看重性命的,三千也好,兩千也罷,但到頭來他相信好男兒應該死得其所。師傅說過軍人生命的意義,他並不全然接受,可在這戰局之中,那三千人是他都會去做的取捨。設想如果敵軍沒有追擊廖方而是同樣轉向白城,最後影響了整盤戰局,那三千士兵的活著會比凌遲他們還要痛苦。
「佛在心中。」禪王在寒風中扭曲的臉突然閃過一絲平靜,「年輕人,你還不懂,怕死不是懦弱膽怯,兩軍對壘只有懷抱生念的人才能活下來。」看著火光中蒼遠緊縮的眉頭,禪王突然抬起頭將目光投入深山的靜謐之中,「你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說過軍人該有骨氣,埋骨沙場是死得其所,但他暴戾之氣太重,白袍染血鐵蹄踏屍,槍下亡魂無數,最後不得善終,百姓都喚他做英雄,殊不知西方大漠,東北遼原都稱他做白虎殺神。」
蒼遠幾乎要把手中的火把握斷,他知道禪王口中所說的是何人,他怎麼會不知道?沒有人能這麼說他,這個手上同樣沾滿鮮血卻整天誦經念佛滿口假仁假義的老頭最沒有資格。蒼遠丟掉手中的火把,腦中已經閃過自己拽著禪王的披風把他推入山谷的情形,可剛竄上去,禪王突然抬起手指向前方,「我們到了。」
凜冽的氣息撲面而至,藉著東方泛起的微光,一座被白雪覆蓋直插雲霄的山峰出現在眼前,相比之下,他們爬得幾乎氣竭的山嶺竟顯得有點寒磣。就像遠古仙家劈石成山造就而成,看著山峰四周的百丈絕壁,蒼遠終於明白了單非口中的天險。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3
☆、第二十五章 仙人索
被冷風一吹,蒼遠回過神來,驚覺方才電光火石間差點鑄成大錯,前方還有靬戧的四萬大軍候著,要禪王失足容易,不過身後這些將士都要跟著殉葬。於是趕忙平定氣息,又快步跟了上去。
自禪王那聲「到了」之後,隊伍又在積雪鋪成的山路上爬了一個時辰,可眼前的白山只是微微轉了個角度,並沒有靠近過來。蒼遠沒到過這裡,但也看得出白山是座孤峰,即使繞著它轉兩圈,應該也不會有相連的山勢,而且越往上,山峰離得越遠,難不成這山頂上有登雲的天梯。腦中還沒思索明白,腳下山路一轉竟平坦起來,再抬頭,視野突然開闊,一片茫白。而就在那寂寥空曠的蒼天白雪間,兩個若隱若現黑點正在向著他們移動過來。
前方開路的將士並沒有上前阻攔,任那黑點漸漸清晰成兩個黑影,最後撲倒在禪王面前。蒼遠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是裘戶。
「王爺!小人在此守了三天,終於等到您了。」裘戶抱著拳,眉毛上鬍子上都結了白霜。
「起來說話,如今形勢如何?」禪王托著裘戶的手臂把他拉進了剛剛臨時支起的防風帳。
「回王爺,敵軍五日前抵達山下,隨即發起進攻,好在小王爺已經早他們一步進了城,次日又發起了第二輪攻勢,我軍兩次共殲敵五千。敵軍進攻被壓制之後,留了四千兵馬守在山下,其餘的另尋上山之路,小人的兵馬守在東坡,至今不見敵軍蹤影。」
裘戶的話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但蒼遠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暫且不考慮那三萬多的敵軍已經爬到什麼位置,單看眼下這情形,靬戧的調虎離山之計分明已經被破了。雖然與敵軍有一倍的站力懸殊,但作為佔盡地利的守方,形勢應該偏向我們,可為什麼禪王還是沉著臉。
「報!」帳外傳來聲響,只一個字就聽得人突然莫名緊張起來,「靬戧的大軍在咱們後面,殿後的王統領讓我等先來稟報,他帶著手下一千兵馬留下抵擋。」
這還了得,連禪王聽了都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消失了四日的靬戧大軍,沒有直接從東坡上山,而是捨近求遠的繞到我們後面,眼看就要咬到尾巴了。依著山勢推斷王統領現在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在昨天剛入夜時他們經過的那個平緩的坡地,照這樣看來,根本沒有留給我們任何喘息的時機,如果不馬上部署備戰,說不定明天早晨我們就會跟敵軍全面遭遇。這一戰禪王幾乎是機關算盡,卻每一招都恰好算到了人家的圈套裡。
「裘戶,把你的兵馬調回來,上山守住仙人索。小兄弟,你的人隨裘戶一道。殷准,帶五百人埋伏在沿途山道上,以落石弓箭退敵。」說完轉向跪在門口的傳令兵,「你速回去傳令王統領,盡量不要與敵軍正面交鋒,等收到殷准的訊號,就帶兵沿著山道往回撤。其餘人馬先原地待命。」
「得令!」
出了帳子,裘戶就領著眾人往東,蒼遠回頭望過去,才發現他們所在之處只是這山上一塊平台狀的地方,而平台北面還有向上的山峰,禪王口中的仙人索應該還在上面。而穿過平台山路便開始向下行,下坡倒是比上坡走的輕巧,只要小心些,不用費什麼力氣,很多地方可以直接滑下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裘戶擺擺手示意大家停下,然後自己往崖邊走過去。他踏腳的地方是一處突出的山巖,雖然四周沒有手扶的地方,倒也站的安穩,而且視野極佳。裘戶伸出頭朝山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能看到些什麼,隨即從懷裡掏出個短棍樣的物件,水平托著拉了一下。伴隨著尖細的聲響,一個紅色彈丸從短棍裡飛出去,拖著長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那聲響不大,但在山谷間還是很容易辨識,加上彈丸在雪地上留下的紅色線跡,不會驚動西面的敵人,卻很容易讓山下的自己人發現。很快東邊山腰上升起一縷稍縱即逝的紅煙。
「我的人馬很快就會上來,我們在這避避風。」裘戶說著轉身一指山巖與坡道間的凹陷,拉著蒼遠坐了進去。
就在這等待的空檔,裘戶才把這幾天的經歷和之前蒼遠沒想明白的事仔仔細細的又說了一遍。
白城的前身只是白山之上的一座靈寺,單家的祖先深結佛緣,經仙人指點,舉家遷入山中,漸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山中之城,單家及其家將在太祖稱帝之前就世代居住在那裡,老百姓都是住在山下的,後來功臣封疆,太祖以白山為心,劃了現在的白城屬地,明面上是擴張了單家的管轄範圍,但說到底不過是把單家原來的東西還給單家而已。白山雖然陡峭,但正面其實有棧道可以上山,那也是出入白城的主要通道。之所以說對於敵軍而言想從正面進白城異常艱險,是因為自單家在白山上定居,老祖宗就在上山的棧道上修了機關。說來也沒什麼玄妙的名堂,在山上的機關最實用的就是落石,就地取材,操作方便,殺傷力還大,但這法子擱在這裡卻有一個弊端,因為白山的下半段是絕壁,棧道都是環山而上,巨石自高處落下,難免損毀棧道。而此番靬戧來勢兇猛,二日二攻,且不說這兩輪下來棧道毀了多少,如今山下能存住東西的地方都堆滿了碎石殘肢,根本已經找不見路了。所以敵軍想要進城,只能另覓蹊徑,而現在唯一的路就只剩下我們頂上的仙人索。所以那日別後,裘戶快馬加鞭還是沒趕在敵軍之前,後來與小王爺飛雁傳信得了令,就直接帶了兵守在東坡,如果敵軍摸過來,好歹可以拖延片刻,為王爺爭取些時間。
等裘戶帶著人馬回到之前的平台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那裡只留了幾個人接應,聽說昨天傍晚,禪王親自帶著隊伍迎戰,至今也沒消息傳回來。裘戶聽完臉色越發難看,躊躇片刻便繼續向山上進發。直到親眼看見,蒼遠等人才明白它為什麼叫做仙人索,刀削般的崖壁側向伸展,像是憑空從山石間伸出一隻手,而就在崖邊指尖的位置,五根臂膀粗細的鐵索斜向下延伸出去,裘戶說這鐵索一直連到白山上,不知道是什麼人修建的,好像自古就有。蒼遠也好奇的順著鐵索張望,但到了這等高度,已經看不清白山的輪廓,只覺得那鐵索越來越細,最後消失在雪霧當中。
「這裡算是白山的第二個入口,幾輩人傳下來說順著這鐵索可以滑入白城,但自打我記事好像就沒見有人走過,也不是牢不牢靠。」裘戶見蒼遠望得出神,好像怕他下一步就踏出去,連忙解釋。
「那為什麼還要守這裡?」王鵬也直愣愣的看著鐵索,可聽裘戶這麼一說,心裡又有了疑問。
「其實也不算是守,就算這鐵索能走,現在進去也只是被困在城裡,王爺會到這裡來,應該是料到棧道被毀,敵軍如果執意進城必然會孤注一擲往這邊尋道,不在這裡堵住敵軍,不管是他們通過仙人索進城,還是從正面最終重修棧道進城,白城都難逃劫數。」
「可是……」此番敵軍分明是有備而來,幾步棋都走在我們意料之外,雖然時間趕上了,但這山下守不守的住?但王鵬後面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蒼遠按下了,這情勢明眼人都看得出對我們極為不利,現在說什麼都是徒添煩擾,能做的只有靜觀戰況。
說話間,裘戶手下的兵士已經麻利的在一處平坦的地方搭起了幾個簡易的帳子,只是帳內爐火還沒升起來,坡上就傳來嘈雜聲,「快,王爺受傷了。」
禪王被抬進帳子的時候雙眼緊閉,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隨行的大夫掀開厚重的披風,只見禪王身上的戰甲破了好幾處,都滲出血色,但最重的傷在右肩上,是被大刀砍的,傷口深可見骨,此刻還在湧著血。那大夫粗粗查看一番已經出了一頭的汗,手上卻不敢怠慢,抓起一個瓷瓶將裡面的黃色粉末倒在一塊乾淨布上就往禪王肩上的傷口按去。
那藥粉應該是止血的,可這麼一坨直接按上去,幾乎能把死人疼活。方纔還全無直覺的禪王被這麼一刺激,悶哼了一聲,竟然睜開了眼。
「王爺!」裘戶見老王爺睜了眼,也顧不上他是不是疼醒的,一個健步竄上前握住了禪王的左手。
也許是感覺到了左手傳來的力量,禪王混濁的眼仁逐漸恢復了光澤,「裘戶,派人上仙人索,把非兒帶過來。」這一句說的極輕,但幾乎用盡了氣力,說完就又昏了過去。
「快備繩索,我這就去接小王爺。」裘戶瘋了一般衝出帳子,說話間就往崖邊去。
「仙人索都幾十年沒人走了。」「從來沒聽說有人從仙人索出城,只怕進得去也出不來。」「這黑燈瞎火的,去也不能現在去呀。」「讓小的去吧,大人您還要領兵抗敵呢。」平日裡跟在裘戶身邊的幾個兵士抱腰的也有,抱腿的也有,抱膀子的也有,深怕慢一慢他們的裘大人就連鐵索也不用,踏著雲彩就往白山去了。
「你們起開。誰都別攔我。」裘戶那牛大的力氣,一使勁就把幾個人甩了出去,轉身正要走,只見身前攔了一個人,「你……」
「我去。」
「你?」
「我一定把小王爺帶回來。」貓爪說完望著蒼遠輕輕點了點頭,從腰間抽出牛筋繩朝著漆黑的崖邊走去。
☆、第二十六章 托付
雖然貓爪語氣從容,但眾人心中還是不免緊張的湊過去,只見貓爪先將牛筋繩在腰上纏了兩圈,另一端綁在一旁的岩石上,飛身跳到鐵索挨個試了一遍。然後解開岩石上的牛筋繩在頭上繫了個自製的鐵環扣,再把環扣固定在其中一根鐵索上,隨後踏上相鄰的鐵索。起初還可以藉著火把的光看到貓爪的身影,他沒有選擇滑行,也不是匍匐的姿勢,而是踏在鐵索上,每走三五步,就用手拉著腰間的牛筋繩帶動鐵環向前滑動,不一會就沒了身影,黑暗中只剩下鐵環與鐵索相碰發出的聲音漸漸遠去。
直到連那聲音完全消失,裘戶才帶著人往上山的方向去駐守。蒼遠吩咐王鵬在仙人索邊候著,自己的目光卻落在了禪王所在的營帳。
掀開簾布,一股暖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四壁映著炭火的紅光,帳內只剩下禪王一人,此刻顯然已經醒了,因為他並沒有躺著,而是盤腿坐在榻上。聽見有人進來,緩緩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緩緩的闔上,身子一動不動。蒼遠走近兩步才發現,禪王是打坐的姿勢,合十的手掌搭在腿上配著染血的軍袍,竟然有種無法名狀的靜謐安詳。
禪王的嘴唇有節律的微微開合,卻始終沒發任何聲響,蒼遠看了一會,終於反應過來,「王爺是在為抗敵犧牲的將士誦經超度?」
「為所有死去的人。」
「所有?」
「所有。」禪王深深的吐了口氣,睜開了眼睛,「靬戧也好,洛萩也好,亡靈沒有區別。不論雙方在什麼位置上,是非皆因果。」
「照王爺說的,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那靬戧來犯,難道不該抵抗,要放任他們胡作非為?」蒼遠在心中突然輕笑自己沒有慧根,敵軍近在咫尺,我們不可能棄械投降,他們不可能就此歸去,誰會聽一句因果就輕易了結,至少這套深山佛院裡的禪理在此刻的戰場上行不通。
「為了洛萩也好,為了單家也好,想要守住本身就是執念。」
「可就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將士們才會拼上性命,王爺這樣說,置那些拋屍陣前的弟兄於何地?」簡直是一派胡言,如果失去了守護意義,那這場仗除了森森白骨還能剩下什麼,還有阿爹和埋骨雲重關外的將士,到了這位仁善的禪王口中就化成了執念。不覺間,蒼遠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眼底泛起殺氣。
「守得住一時又如何?勝負無常,當年太祖開疆,後有白虎護國,多少年高歌凱旋,但最後還不是被人打回來,到頭來只剩殺孽。先祖歸隱白山,已有訓誡,只怪老夫愚鈍,到最後不得不葬送更多的性命才能結束這一切。」
現在的情勢,就算一刀殺了他也不會影響戰局了吧。攥緊手中的短刀,蒼遠一遍遍告訴自己。可他心中還在追尋一個答案,如果一切的解釋都藏在白城之中,那眼前這個人根本就是在用謊言去掩蓋更大的謊言,,「王爺知道靬戧此番的真正目的?」
禪王的眼眶突然凹陷下去,臉龐在爐火映襯下泛著蠟一般的光,彷彿有人在一瞬之間抽走了他的生氣,沉寂良久,禪王才找回聲音,只是那聲音又蒼老虛弱了幾分,「那都是上一輩犯下的罪孽。」
蒼遠回到仙人索的崖邊,寒風吹在臉上帶走了剛才的暖意,也讓腦袋迅速冷靜下來,望著貓爪消失的方向,他陷入了思索。面對這個把霍家的精忠數落成殺孽的幫兇,蒼遠最終還是沒下去手。最後的那句話不算答案,蒼遠也沒有再追問,雖然任何人在生死存亡的邊緣都可以輕易的向陌生人吐露一切,但禪王的眼神彷彿已經決意將秘密帶向終結。如果這仙人索無法通往白山,也許他們所有人都將在這一片淒寒中迎來結束,若當真如此,再去追究霍家單家,靬戧洛萩又有什麼意義。
直到手腳傳來麻感,蒼遠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其間裘戶和王鵬都來過幾次,只是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雖然知道貓爪的膽大心細,雖然他身懷小草極為羨慕的攀繩絕技,但人力在自然面前永遠是脆弱渺小的。
風聲中突然出現若有似無的金屬聲響,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蒼遠試圖在黑暗中分辨出什麼,但張望許久發現只是徒勞,直到那金屬聲漸漸清晰,他才確定是貓爪回來了。王鵬和裘戶匆忙趕過來的時候,一個身影已經隱約可辨,大家只能通過身形判斷,因為這次他是倒趴在鐵索上。藉著聚攏的火把才看清楚貓爪的動作,他用雙腳勾著鐵索向後移動兩步,停下把自己固定住,然後通過繩子拔掉鐵銷把鐵環拉近再銷住,如此周而往復,所以才爬得如此吃力緩慢。可大家看歸看,想幫忙卻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乾著急。如此煎熬了又有一盞茶的功夫,貓爪的腳終於踢到了崖壁,蒼遠忙把他扶上來,裘戶也接過繩子一頓拉,此刻吊在鐵環上的單家小王爺正已經快被吹成臘肉了。
被抬進帳篷的兩人狼狽不堪,貓爪交待了句「鐵索安全。」就昏了過去,王鵬察看了一番,發現除了右手掌揭掉了一塊皮沒別的傷,估計是累壞了。也難怪,在風雪交加的深夜絕谷之中,拖著幾乎是自己兩倍體重的大漢,竟然硬是從別人口中有去無回的仙人索爬了出來。單非也緩了很久才恢復神智,不知道是給凍的還是給嚇的。
「城中情況如何?」
「回父王,一切都好,只是上山的棧道毀了。父王要孩兒來此,所為何事?」單非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父王不會讓人上仙人索。
「我要你去求援軍,靬戧此番來犯行事詭秘而且志在必得,我軍再繼續抵抗之會徒添傷亡,讓裘戶替你開路,從北面下山,之後我會命將士們退到城中,到時他們只能圍城再從前山棧道進攻,如果你能領兵從外邊接應,白城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說完艱難的轉過身,望著蒼遠,「此去凶險異常,又不宜多帶兵馬,葉兄弟,雖然相識時日不多,但老夫看得出你膽識過人,胸中亦有一番天地,此番還望你能同行,助非兒一臂之力。」
蒼遠想過是否要混進白城刺探一番,但轉念一想,在禪王眼皮底下,估計難有收穫,倒是跟著直腸子的小王爺說不定還能探出一二,隨即點了點頭。「貓爪跟我走,王鵬帶著其餘弟兄隨著王爺進城。」
看到蒼遠應了,禪王似乎舒了一口氣,「非兒雖然虛長你幾歲,但他生性衝動魯莽,有勞你了。」
透過禪王火光中閃爍的眼睛,蒼遠第一次看穿了其中的情緒,不知道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阿爹是不是在也營帳前對什麼人說過類似的話,如果有,他會托付些什麼?
裘戶帶著三人在雪地間穿行,時不時滑過大段的雪坡,最後在一個凍結的河口道了別。蒼遠扶著貓爪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雪裡,腦中揮之不去的是禪王的臉。
「臨走的時候,禪王有交待什麼?」他記得最後禪王拉著單非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單非搖著頭,突然冒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葉兄弟,你信命理循環麼?」
「我不信。」如果真的如禪王所說,是非因果,那霍家是做了什麼才落得滅門的報應。
「父王說,此番劫難是他的命數,是他要贖的罪孽。」說到這,單非好像嗆了口雪,聲音變得哽咽起來,「三年來,父王幾乎日夜在後山佛堂的禪房打坐,他說他犯下的罪孽總有一天會歸還。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父王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當年雲重關之戰。」
飛舞的雪片遮住了單非的表情,連那聲音也因為風聲變得模糊,蒼遠不知道自己聽到的到底算什麼,只能茫茫然把視線投入一片紛亂之中。
☆、第二十七章 櫻都
三人頂著風雪艱難邁步,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覺得腳步越來越慢。天早就亮了,但即便黑夜被衝散,四周瀰漫的雪霧依然遮天蔽日,起初靠著下行的坡度還勉強可以辨識去路,可隨著地勢變得平坦,唯一可以憑借的只剩下心中說不上的方向感。
「小王爺,咱們找個地方等雪停吧。」蒼遠經過了漫長的思索才決定暫且把心中的一切放下,如果他真的能為求給霍家討個說法棄白城萬千將士的性命不顧,昨夜在禪王營中那把短刀已經派上用場,當真如此,也就不會有後面這些枝節。而此刻多慮無益,惟有先化解眼前這場危機,說白了,借兵什麼的都是後話,現如今最現實的是如何活著走出這片冰雪。
「父王他們還在城中等著。」單非轉過頭,臉蛋上被風吹得兩坨紅。
「那也要咱有命出去,這情形再走下去,他們怕是要在城中等到老死。」
單非沒想到貓爪會出聲,昨晚的情景他都沒說這麼長的句子,可一想到昨晚,自己被他像拖死豬一樣拖過仙人索,臉突然莫名的又紅了幾分,隨即帶著大伙找了個避風的雪坑躲了起來。
在雪坑裡,單非簡單的說明了一下情況,原來白山四周的絕壁下還有河流環繞,而這河流穿過桑山山脈彙集山泉溪水,最後會歸流源河。從之前與裘戶分別的那個河口下來,單非判斷他們已經到達了白山下的環河冰面之上,若是沒錯,他們只要等雪停了,找處冰面鑿開,跟著水的流向,即使山峰無從分辨,他們也一定會到達源河,那時再從水路離開,既安全也比徒步更快些。在這裡他們要對抗的不是敵兵,三人首先要確保不在風雪中迷路,再者就是提防腳下的冰窟和頭上的小型雪崩。這條線路對於他們三人雖然十分艱險,但好在他們人少可以靈活應對,只要小心行事還是可以化險為夷,但若是大軍行進,估計還沒走出雪地就要折掉一半,所以禪王才會做此安排。這會大家心裡都有了底,於是分著吃了些乾糧,就乘著大雪輪番休憩起來。
之後幾天一路無話,雪小了就蒙著頭趕路,實在頂不住風雪,就找個地兒休息。單非之前交待過,走路時候最好一直盯著自己的腳,不能往雪裡望,望得久了會被雪妖迷瞎了眼,好在他們走的是冰封的河道,不需要靠四周景物辨識方位,不過說到底這四周除了白還是白,也真沒有什麼好讓他們辨識的。置身在這座冰雪迷宮之中,所有感觸都被凍到麻痺,只能靠著意志機械的邁步,若是換了旁人,估計早已化成冰雕和這雪山融為一體。
沒人記得他們走了幾天,只是在聽到潺潺水聲的瞬間,三人都感覺重返人間。
「禪王可曾交代要去何處借兵?」在漁舟上坐定,蒼遠才出了聲。
「白城雖是我單家屬地,但終究是洛萩的國土,咱們先往櫻都。」單非沒有轉過頭,而是一直望著水面,他自然知道櫻都暗藏的凶險,但此刻寧靜的側臉少了幾分暴烈,看上去竟有點像老王爺。
那目的地卻觸動了心弦,四年了,記憶中的櫻都沒有金閣宮闕,沒有碧翠成蔭,只剩下陰沉的青灰,那,是死人的顏色。
在河上漂了五天,一出白城三人就上岸置了三匹快馬改走陸路,起初貓爪還私下問過兩句,蒼遠知道他的顧慮,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先靠著單家的腰牌們混過關。但一路上平靜得讓人覺得不太尋常,蒼遠面上沒說心裡卻一刻也沒放鬆提防,終於在臨近櫻都的時候,才得知了真正的原因,就在一日前,文帝突然駕崩了。
穿過的城門,櫻都已經變成了另一座白城,只是妝點它的不是白雪,而是白紗。門欄上,樹木上,身上,地上,素白一片,就連遠處的金殿,此刻也泛出慘白的寒光。帝王喪,舉國哀,不論他是不是位明君,尤其是在這等亂世,那哀痛可能更多的是對於未知命運的忐忑。
守城的士兵沒有阻攔,但領兵的將士在看到單非的腰牌之後眼角明顯的抽動了一下,幾十年來盤守邊疆的單家在這個特殊時刻出現在櫻都,雖然只有三個人,但也足夠掀起不小的風浪。
「今日就進殿,不行咱們再另做打算,此地不宜久留。」單非的焦急蒼遠看在眼裡,但還是壓低聲音提醒,雖然這個時候晉見借兵是最最下等的時機,但他看得出這一片素白下的暗潮洶湧,禪王之子的招牌太過惹眼,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路上不便多說,單非憋得臉通紅,剛在單家的別館落下腳,氣就洩了一半,「奶奶的皇帝老子,早不死晚不死,好不容易要用你一回,居然在這個時候翹辮子。」單非嘴上罵著也不過是發洩發洩,粗莽如他也料得到今日進殿的結果。
「來了總要試一試,縱使天不助我,也需放手一搏,但且記著速去速回,無論結果如何,等你一回咱們就出城。」蒼遠拍著單非的肩膀,他無法陪他進殿,即便身在單家別館,他面上的遮風巾也一直沒有拿下來,而且這個時候越是只身前往,越是容易撇清別有用心之說,他只能對著單非反覆交待。
看著單非踏出門欄,貓爪也從角落裡走出來,「我送他一段,順便去探探,你……」蒼遠心領神會的抬了下手,貓爪已經沒了身影。
「貓爪!」石頭一把抱住面前這個熟悉的瘦削身影,貓爪被勒得幾乎要內出血,臉上還掛著邪氣的笑。自從宿關一別已有將近半年沒見,貓爪在來的路上就盤算著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櫻都,方才一路跟著單非,見他進宮門後掉了頭在城裡轉悠起來,沒花什麼功夫就發現了石頭留下的暗號。
紅綾掀開門簾進了屋,一身孝服頭上還插著朵小白花,見貓爪盯著自己身上看,抹著眼淚說道,「這孝是給師傅帶的,可不是為了那昏君。」
貓爪簡單交待了別後的經歷,聽得石頭和紅綾就沒合上嘴。
「蒼遠師弟也在城裡,那你們馬上還要走?」
貓爪點了點頭,這才發現怎麼只有石頭紅綾二人,「小草?」
這不提還好,一說起來,紅綾的眼眶又紅了,手指絞著帕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那個小沒良心的,被他撿回來的小妖精迷了魂,如今待在煙雨樓裡連我們也不見了。」
一聽名字,貓爪就反應過來這煙雨樓是個什麼地方,紅綾這般氣,一來是小時候困於青樓,對那種地方還有那裡的人十分排斥,更多的還是疼惜小草這個師弟。還在宿關的時候,她就對雲姬提防得很,沒想到幾個人來了櫻都,小草居然沒留下,而是去了煙雨樓,也難怪會傷了紅綾的心。
「他應該有自己的打算。」石頭扶著紅綾的肩膀勸慰道,他是這麼想的,只是紅綾把小草當成親弟弟,勸了許久還是聽不進去。
與二人別過,貓爪先回了趟單家別館,沒見單非就又去宮門候著。打更的來回走了兩趟,終於見著那個粗壯的身影穿過宮門。貓爪吐掉含在嘴裡的松針,咧著笑跟了上去,看來這阿壯命還挺大,鬼門關都讓他繞出來了。
「見到小皇帝了?」新帝還沒有登基,但蒼遠之前住在櫻都的時候對於宮中之事也有所聽聞,文帝即位後幾乎獨寵謝皇后,多位妃嬪所生的皇子又在幼年就離奇死亡,所以如今會繼承大統的人選根本沒有懸念,這個人只會是七皇子齊瓊。
「真是繼承了他老子的窩囊種,那小雞雛一直躲在簾子後面。」單非一想到小皇帝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蒼遠倒是沒對文帝的子嗣有什麼期望,這位懦弱的帝王在他二十二年的政權中所作的唯一壯舉就是那次不知所謂的御駕親征。比起太祖的虐政,文帝倒是太平,只是庸碌得過分,除了那道誅了霍家滿門的詔書,再無其它。
「那借兵的事?」
「從頭到尾都是凌王出面,他說現在皇城的兵是肯定不會離開櫻都半步,後來問小皇帝討了道手諭,讓我去錦雕城。」
「凌王?」
「就是謝恩懷。」
命運的輪盤總是有它的軌跡,也許真的應了禪王所說的命數,他欠霍家的竟然要用同樣的方式償還,萬千將士的性命轉了個大圈又回到那張淡薄的錦帛手諭上。
☆、第二十八章 娃娃親
為免夜長夢多,三人翻身上馬踏著夜色離開了櫻都,雖然單非嘴上一直不痛快,但三人心裡都清楚,在目前這種情勢下,這樣的結果對他們而言已經是上上籤。
「小王爺,單家與錦家可有交情?」揣著聖上的手諭這事應該不難辦,蒼遠問這話只是希望為此番借兵再增加些籌碼,但單非的回答卻差點把同行的兩人驚下馬。
「交情倒是沒什麼,不過我和那錦家小郡主定過娃娃親。」
娃娃親,什麼情況?阿壯你是不是直通腦門的血管被頂爆了?且不說要不是生在單家,以你那炮仗脾氣也只能靠娃娃親才能討到媳婦。早說有這等關係,幹嘛還冒著掉腦袋的危險繞道櫻都,直接去錦雕城跟你老丈人說一聲,說不定這會兒大軍已經往回返了。連貓爪也被嗆得胸中一股悶血,蒼遠不再言語,後腳跟在馬肚子上一磕,逕自騎到前面去。
單非想不通為啥這兩天蒼遠和貓爪的話變得越發的少,只是一想到白城,想到父王,心中就焦躁得再顧不得其他。單家腰牌加上聖上的手諭,讓他們一路暢通無阻,三人腳不沾地奔了數日,再抬眼望,錦雕城已經赫然眼前。
巍峨的城牆由青石堆砌而成,可能是沾染了南方的水汽,恢宏磅礡中透著一絲靈秀的美感,這氣派就是皇城櫻都怕也要被比下去。別與單家歸隱深山的內斂低調,同為藩王國將的錦家卻走著另一個極端。充沛的雨水加上富饒的土地造就了這裡的糧豐魚肥,煙茶錦緞通過四通八達的水路被運往各地,船隻返程時換上各地的奇珍異寶和大量的金銀,如今洛萩的國庫有四成都是靠著這片寶地。如果說櫻都是洛萩的腦,那契王統治下的錦家屬地就是給洛萩供血的心臟。
雖然單是立在城外就能感到一股金玉富貴之氣,但此刻的三人著實沒有心境去欣賞城內的碧灣花海,雕樑畫壁。心急如焚的單非簡直想拿著聖上手諭直衝王府,可這一次萬用神符居然失去了效力,守門的官兵一見來者亮明身份,直接長矛相向,利落的關了城門。
蒼遠看了單非一眼,發現他也是滿臉不解,心裡犯起了嘀咕,他們三人龍潭虎穴的櫻都都進得,為何到了他老丈人的地盤卻受到如此禮遇,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麼原委。如今情況不明,也不便硬闖,只得招呼大家先退到城外靜觀其變。
守門的官兵見三人退遠了,也不追出來,收了兵器立在城門口,他們好像也在等什麼,或許跟蒼遠他們等的一樣。
三人任馬兒來回踱著步子,眼睛一直沒離開那扇緊閉的大門之上,各自盤算著接下來的情景。
「小王爺駕到!」隨著喊聲,大門終於被開啟,一隊騎兵魚貫而出,在城門口整齊的列了三排。隊列整齊劃一,士兵全副鎧甲,氣勢威嚴肅穆。
說實話,單非沒想到能見到那麼正規的軍隊,畢竟錦雕城地處洛萩腹地,東南邊境臨海,沒有鄰國強敵需要防禦,軍隊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安撫商賈,促進繁榮安定,與邊關的將士還是有所差異。如今見了心裡先是一驚,隨後又是一喜。單非腦中如此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剛才那聲喊的是小王爺,這個小王爺顯然不是在喊自己,那這錦雕城裡除了契王之子錦榮還能有哪位小王爺?目光滑過隊列,正中間一匹白馬奪眼,這一望,只覺得馬背上那錦榮生得玉面玲瓏,好生俊俏,可這身形怎麼那麼單薄,難道是南方的水土只能養出這等嬌弱的漢子。
「在下單非,見過小王爺,此番來錦雕城拜見契王是帶了聖上的手諭,搬兵助我白城禦敵。」單非心中急切,方才又被擋下,見到錦榮連個彎都沒拐就直奔主題,以他那粗大的神經,覺得此話說畢,只等著對面說好,然後直接就領著他去點兵了,哪裡能察覺到那錦榮微微蹙起的眉頭。
「哼!」確實是一個字的回答,不過是一聲冷笑。「祖上定的約可沒說錦家要幫洛萩守國,你想單憑張手諭就調錦雕城的兵,這買賣根本沒得談,小王爺請回吧。」說著馬鞭一指,朝的是城外的方向。
買賣?請回?單非反應不及,一時語塞沒了聲響,倒是一旁的蒼遠開了口,「小王爺此言差矣,我等皆為洛萩子民,保家衛國自是份內之事,如今文帝駕崩,白城戰急,若敵軍乘虛而入,到時錦家也難獨善其身。」
蒼遠一番言辭句句在理,卻沒說動錦榮半分,「洛萩安危,與我何干,不過這位小兄弟倒是提醒了小王,看來是時候去櫻都找小皇帝重談稅賦。」說完揚著馬鞭獨自掉頭回城,留下一眾人馬。
其實就算撤了那些鐵甲衛士,蒼遠也不會讓單非貿然進城。錦家這般態度實在是意料之外,先是這錦榮表現出的敵意,難道單非早料到在錦家會碰壁,才會鋌而走險先往櫻都,但這等心思細密又不是他的性格。但更重要的是,錦家分明不把聖旨放在眼裡。回想起師傅口中的謝恩懷,當初文帝御駕親征就是他從中推波助瀾,禪王的調兵護駕可能也與他脫不了干係,那麼這次小皇帝在他的授意下下的這道手諭,絕對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這其中到底蘊含什麼深意,蒼遠一時琢磨不透。但他明瞭眼下若不先弄清錦家的意圖,只怕一兵一卒都休想借走,回過頭還得從單非這裡下手。
「單家與錦家有過節?」蒼遠故意先沒提娃娃親的事,想起錦榮白天的模樣,又想到單非二十好幾卻並未娶親,指不定是他把人家妹妹怎麼了,才解結下這等梁子。
「沒有啊。」單非用樹枝撥弄著火堆,臉上的表情好像已經想破了頭。
「那你之前說的娃娃親到底是怎麼回事?」
被這麼問起,單非也沒表現出半點窘迫,倒是很坦然,「那其實是個玩笑。當年文帝大壽又逢冊立太子,於是破天荒地邀了三國將赴宴,那年我也就八九歲。記得那日我偷跑進御花園,在那遇見了個小女娃。我見她是一個人,就陪她玩了一會,後來有位夫人找來,對我一陣謝,見那女娃與我親近得很不肯走,就笑著對那女娃說要不給我們定個娃娃親。後來我才知道那位夫人是契王的夫人,而那女娃就是錦玨。這事後來再沒人提過,而且藩王結親本來就是忌諱,要不是你那天問起,我都想不起來。」
蒼遠對那次壽筵完全沒有記憶,不過也正常,掐指算算,那時候自己還被娘親抱在懷裡,自然不記得三家還有過這樣的交集。但是單非說的,別人不一定懂,但他倒是理解得很。雖然官場之中這種政治聯姻幾乎是萬用的橋段,但四家的祖輩好像早有什麼約定,相互都避諱得很,也正是因為這樣霍家也幾乎跟其他兩家沒有任何交情。
「原來如此。」
蒼遠和單非同時轉過頭看著極少參與他們對話的貓爪。
「你們沒看出來?」貓爪顯然是看不下去了,蒼遠當時應該滿腦子都在想著說服之詞,單非根本就是直楞,「今日來會我們那位應該就是跟你訂了親的小郡主,人家等了你那麼多年,你一來只提借兵,這回可全栽在你這個薄情郎手裡了。」
☆、第二十九章 招親
貓爪揭曉答案之後,單非坐在篝火旁渡過了堪稱他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夜晚。即便是橫渡仙人索的那一夜,萬丈深淵也好,敵軍戰火也好,他也未曾有過退縮。像他這樣的人,絕對有勇氣面對生死,但一想到白城萬千將士的性命都繫在自己手中,而如今最後的生路竟然被自己親手掐斷,那種折磨根本不需要他有多豐富的感觸就足夠讓他蝕骨灼心。
伴著初升的太陽,單非終於下定了決心,雖然錯已經鑄成,但若叫他就此回頭不如一刀給他個痛快。對!就是死,也要把兵借到。啪的一聲脆響,折斷手中的樹枝。貓爪從樹上探出頭來的時候,單非已經朝著城門的方向走去。
「在下單非,求見錦玨小郡主。」
沒錯,單非已經跪在城門外喊了一個上午。這時候還管他什麼小王爺的身份,現在不說借兵,只要錦玨肯再給他一次談條件的機會,讓單非給她當馬騎那傻小子都願意。
「玨兒,你打算何時放他進城?」城頭上一個裹著裘皮襖面帶病容的男子歪過頭看著一旁的錦玨。
「誰說我要放他進城。活該他在那跪到死,喊到死。哥哥,回吧。」錦玨說完甩開捏在手裡的狐毛穗子,轉身邁開步子。
單非被「請」入契王府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情,蒼遠和貓爪從兩側架著以防他腳下打軟。單家小王爺倒不是身嬌肉貴的主,只是這四九天裡在城外不吃不喝,跪著喊了兩日兩夜,雖然錦雕城不比白城嚴寒,但也夠他受的。
坐在堂中的錦玨此刻已經換上了女裝,府裡炭火暖著,所以她只穿了身杏色的窄袖裌襖,腳上蹬了雙羊皮短靴,比起一般深宅大院的富貴千金少了些嬌弱,多了些利落。三人不禁想起日前她一身戰甲騎在白馬上的樣子,心道這小郡主果然不是尋常角色。再往面上瞧,活脫的美人胚子,五官精緻得緊,不若紅綾溫婉,也不似雲姬嬌媚,倒是靈氣十足。此刻正眼中含笑看著堂前三人。
「在下單非,見過小郡主。」單非啞著嗓子,心裡一個勁的念叨著不要搞砸,腦中卻在邁過門欄的那一刻又變得一片空白。
「小王爺好眼力,一眼就認出我了。」錦玨彎著眉眼,甜膩的聲音裡卻裹著刺。
單家雖然貴為藩王,但平日深居簡出,單非性子躁,禪室待不住就從小混在軍營裡,身邊全是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哪知道如何甜言蜜語的哄小姑娘,被錦玨這麼一嗆,當下又梗住了。尋摸半晌,雖然心中覺得不妥,但還是一拱手,「在下唐突,此番來訪只因白城……」
其實詞話一出,蒼遠和貓爪的心就沉底了,奈何人家小郡主得意的是你,這種時候實在沒法代勞,心中不禁暗罵,真不知道當初你是靠著什麼騙到人家小姑娘的心。
果真如此,白城二字一出,錦玨就收了笑臉,抬手止住單非,「真是個呆子,罷了,你還是回吧。」
單非那個悔呀,伸手想攔,可剛往前一步,就覺得膝間打瓤,一腳像踏進泥潭裡,重重摔在地上。身側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再看錦玨雖然臉上薄怒依然,但卻停了步子,心話這苦肉計果然好使。可這接下來該怎麼演,按住單非一頓海扁?打得讓錦玨舒心了說不定就應了借兵的事,可要是打得讓那小丫頭心疼了,單非這兵一樣借得到,不過他兩人的命就要交待在這了。
電光火石間念頭翻轉,可一時卻想不到萬全之策,四人幾乎被定格在那一刻,就在這時,大堂西側的屏風後面,一隻金絲緞面靴踏了出來,「玨兒,莫要戲弄客人啦。」
三雙眼睛同時看過去,只見一位慈眉善目滿面紅光的長者踱著八字步走得極慢,略胖的身材被那件泛著淡淡金光的羅緞長襖一襯,倒更顯出貴氣。錦玨此時又掛上了笑,過去一把摟住那人的手臂,「爹爹,人家才沒心思戲弄那根木頭。」
蒼遠扶起單非,三人一起行禮拜會。「參見契王。」
契王樂呵呵的拉著錦玨落了座,隨手招呼單非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點。可單非哪裡坐得住,只覺得這會可算逮到正主,不用再手足無措的應對錦玨,椅子還沒坐熱就噌的一下又竄了起來,「王爺,單家危難,還望王爺念及祖上情分施兵助我度過難關。」
「呵呵,這事不打緊,」契王笑著擺擺手,「本王倒是想先問問賢侄,為何不來我錦家提親呀?」
好傢伙,這當頭一盆冰水澆得單非是透心涼,合著老爺子也一門心思想著這茬呢,而且問的可比丫頭直接多了。「這……」
眼看著單非又要往下禿嚕,蒼遠向前一步用手托了下他的後腰,然後又朝契王拜了一拜,「在下不才,斗膽為我家小王爺說幾句。身為白城守兵,我等一心宿邊報國,單家更是身先士卒。如今白城戰急,禪王受困,小王爺一心想著速速退敵,自古忠孝為先,才會辜負了郡主的抬愛。待契王神兵相助,退敵千里,那時單錦兩家再從長計議,是乃明舉。」
「小兄弟莫要跟我說什麼忠孝大義,我錦家跟單家霍家不同,助太祖開疆本來就是一樁買賣,如今除了約定的歲供,皇帝也好,洛萩也罷,與我錦家都無瓜葛。如果今日來借兵的是我錦家的女婿,那自不用多說,要多少拿多少,整個錦雕城讓他搬走都行。但若是別人,就算端著聖旨也沒戲。」契王說完抬起手按住錦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還是滿臉笑盈盈的。
顯然正如他所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溺愛可以讓他送掉整座錦雕城,可這對於單非,對於白城卻是最沉痛的噩耗。
「那讓我娶了小郡主吧。」單非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傻了,這倒真是唯一的活路,可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不對味呢。
「誰稀罕嫁你!」錦玨嬌嗔著瞪了單非一眼,他才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哈哈哈,賢侄這算盤打得比我還快。玨兒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哪能這麼半賣半送的便宜了你小子?」說完瞇著眼轉過頭,「玨兒,等正月裡咱們辦場招親比試,為父把全天下的青年才俊都邀過來,到時你挨個挑,看看哪個不比這傻小子強。」
「爹爹說的是。」
這父女倆一唱一和簡直要把單非逼瘋了,招親又是唱得哪一出呀,貓爪不是說那小郡主是心中有氣才會百般刁難,可是事到如今要怎麼辦?一想到堂堂白城單家竟然會淪落到任人魚肉的境地,單非眼中幾乎要閃出淚來。就在這時,一直立在一旁的貓爪突然俯身倒塌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單非眼中才恢復了光澤,隨後挺直腰板,「王爺,小郡主,請再給在下一個機會,讓我參加郡主的招親。」
錦玨面上一直掬著笑,只在霎時間,眼底瀉出一絲機靈狡黠。
☆、第三十章 玉鎖匙
錦家嘴上刻薄,待客倒周到得很,領了契王的吩咐,小廝領著三人在皇宮般的王府裡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到了安排的別院。這院子極寬敞,大氣中不失雅致,北側一排向陽的廂房,門窗對著種滿翠竹的庭院,庭院的東南角上還有一灣精緻的小池塘,塘裡五彩魚兒悠哉的吐著泡,很多品種三人都沒見過。貓爪極快的探了下池水,略溫,看來是特意為了養住這些禁不起寒的嬌貴魚兒。
三人剛在屋內坐定,另一撥下人就端著食盒進了院子,接著大盤小碗的擺了滿桌,雖然一路上風餐露宿基本上沒正經吃過餐飯,但單非此刻急得滿嘴火泡,喝涼水都嚥不下去。
「葉兄弟,你說現如今咱們該怎麼辦?」
「在下知道小王爺歸心似箭,但是契王與小郡主那邊把話說死了,沒半點轉圜餘地,咱們想借兵除了將計就計再無他法。禪王的隊伍退回城中,雖然被困住,一時半刻倒不會有什麼危險,所以咱們的當務之急是謀劃一下如何應對那招親比試。」
蒼遠的話沒有讓單非的心鬆弛下來,但卻幫他理清的狀況。他想過綁架契王要挾他發兵,但那樣的風險太大,只能作為最後一步打算。現在最可行的就是蒼遠的法子,不知道那古靈精怪的小郡主到時候會想出什麼鬼點子,但如果比繞城跑,看誰跑得圈數最多,他絕不會輸,想到這單非抄起筷子夾了兩口菜硬噎了下去。
不知道契王用的什麼法子發出招親消息,三日後,錦雕城內外已經烏壓壓的圍滿了各路人馬。可不是麼,人家小郡主才不是沒人要,不論姿色相貌,不論學識才智,單是想想人家的家世老子,就是比起當朝的公主都沒半點遜色。單非住在府裡,沒親眼瞧見那人山人海的陣仗,但光是聽府裡小廝們的口沫橫飛,已經又是一腦門子的汗。
安排侍候三人的小丫鬟自庭院繞進堂屋,恭敬的把飯菜擺好,見屋內三人都沒抬眼瞧,衣袖掩面盈盈一笑,開口說道,「小王爺,主子讓溪兒順道給您帶個話,招親的榜文今兒個張出去了,主子命人在錦雕城的水渠內投了十二把玉鎖匙,說是第一關先比誠,拿到這玉鎖匙的人方能參加後面的比試。」
終於開始了,得了消息,單非哪還坐得住,合著現在他連門兒都還沒進去呢。衝出王府才發現小廝們果然所言非虛,原來就人丁興旺的錦雕城此刻已經人滿為患,而且水裡比街上人還多。錦家父女開口買賣,閉口生意,果然不是說說而已,單看這滿城的酒家客棧已經是沾足了光。榜上大字寫著要入這招親第一關比得是誠,可但凡敢來的人,哪個不是有臉面有財權,寒冬臘月裡,誰會捧著一顆誠心親自下水。契王這一個誠,不單為十里八鄉賦閒在家的農戶漁民尋了個活計,連歷年疏浚河道的銀子都省了。
此番倘若不是白城危急,而是與其他公子一樣為了贏得小郡主的芳心,那單家將士估計已經把護城河趟平了,可如今也無暇想這些沒用的,單非把皮襖脫在一邊,連個頓也沒打就跳進了刺骨的河水之中。
在水裡折騰了一天,三人回到府中的時候面上都蒼白中透著紫。更讓人揪心的是,就在第一天,已經有四把玉鎖匙被人尋著了,而他們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雖然已經卯足了勁往水裡鑽,但是比起別家千人開江的陣仗,他們的那點可憐的「誠意」幾乎已經擺明的結局。
三人懷著心事,走進院子才發現錦玨來了,坐在竹林旁的石凳上,正抱著只雪球一般的貓兒逗玩。
「小郡主。」單非只喊了一聲,猛然想到之前句句話都是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錦玨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面上笑意又濃了幾分,剛想打趣兩句,眼角突然瞄見他靴子邊上洇出的一圈水,臉又沉了下來,「真是個呆子。」說完就丟下三人扭頭走了。
錦玨顯然是刻意等在院子裡的,可為的就是罵上這麼一句?單非沒覺得尷尬,只是摸不著頭緒。
「不對。」蒼遠先是看了眼貓爪,他看不出女孩子家的心思,但是想起貓爪之前說的,這小郡主是因為念著單非嚥不下這口氣才搞出招親這麼一出,今天在水裡泡了一天,他也知道這麼找下去不是辦法。錦玨如果真的要在第一關就把他們逼上絕路,那根本沒必要留下他們大費周章的搞什麼招親比試,今日也決不會出現在這裡。所以說這場招親與其說是跟外邊那幫人鬥力,倒更像是在與錦家鬥心。
被蒼遠這麼一說,貓爪眼仁一閃似乎也發現這其中的蹊蹺。
有了上次在靬戧帥營的經驗,單非知道這二人一定發現了什麼,於是來回看著兩人,「你倆就別再那眉目傳情了,快跟我說說,到底想到什麼了?」
蒼遠和貓爪倒沒回答,而是迅速的環視一圈,然後幾乎同時把目光定在了院子的東北角,隨後一同朝著那小池塘衝了過去。
「找到了!」
單非三步並兩步跑到二人身邊,順著蒼遠手指的方向看去,清澈的池水之中兩條紅色燈眼魚游弋的石塊旁,一塊鑰匙狀的白色玉石正靜靜地躺在那裡。就著濕透的靴子,單非踏入齊膝的池塘,直到把玉鎖匙握在手中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氣。
單非的腳才邁出池塘,溪兒就帶著一堆人抬著三個浴桶進了院子,笑盈盈福身行禮,眼角卻瞧著單非手中的物件,「小王爺,二位公子,主子吩咐溪兒服侍幾位沐浴,這天氣在冰水裡泡了一天,可不能怠慢,晚些溪兒會再送些姜茶過來。」
蒼遠靠在牆邊,押了口姜茶,胸中升起一絲暖意,看著攥著玉鎖匙傻樂的單非,走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看來那小郡主心還是向著你,接著就看後面的了。」單非點了點頭,他知道蒼遠是在給他打氣,他知道無論如何他一定得贏。
又是三日,十二把玉鎖匙一一現世,砸下血本「誠心」過了第一關的各路才俊齊聚契王府。蒼遠和貓爪粗粗看了一圈,其餘幾家有文臣,有武將,有商賈,還有江湖中人,不過無論是何來路,為首的確實都是人中翹楚,各個相貌堂堂,風流倜儻。
契王遲遲未到,眾人用過了茶,就開始互相拜會起來。四個官家平時朝堂上都打過照面,但兩個武將眼高於頂,兩個文臣似乎也沒什麼交情,只是互相微微頷首。單非久居白城,與那四人並不相識,也沒有那個閒情逸致,於是悶頭喝茶。倒是兩路江湖中人不多時就相談甚歡,聊起來全是這幾日尋玉鎖匙的事。
「黃兄,聽說你是頭一日就尋著了這玉鎖匙?」
「運氣好。聽說城中有個婦人打水的時候從井中尋得一把,被人花一萬兩買走了。」
「我可是派了三百弟子在河裡趟了四天才摸到的,這真是大海撈針,只能心誠。」
「段兄,你說那玉鎖匙不是說有十二把,怎麼這會只有十個人呀?」
「這個……我也不清楚,難道是實在尋不著,就不作數了。」
「哼,」只聽見東邊座上一位冷面公子發出一聲輕蔑的笑,「就你們這等貨色也配踏入契王府?」說完從袖中掏出三把玉鎖擺放在一旁茶几上。
☆、第三十一章 順天塔
「趙公子這先發制人走得確是高招。」
單非聞聲一愣,接著堂下再無人言語,齊刷刷的抽了口氣,然後所有目光都匯聚在珠簾後那抹艷色之上。早知道錦玨不是尋常姑娘家,但眼下是在為她選婿,契王避而不見,她倒自個出來了,難道真的應了契王之前說的,她要親自挑選挑選。
「諸位公子都費了不少周章才到這,但後面的兩關可不是靠人頭靠錢財就能過得,我錦家做買賣一向講究物有所值,想必這錦雕城都已經見識過了,接下來就讓大家驗驗我這位新娘子是不是值得諸位豁出性命去拼。」話音剛落,珠簾從中間分開,只見錦玨端坐堂上,繡滿金字福文的桃紅高領裌襖襯得她面色通透,好似要溢出水來,眉眼被細緻的勾畫,更顯得輪廓分明,靈氣逼人。
雖然鮮少有姑娘家能如此神情自若的拿自己比作貨物,但轉眼再看堂下,方纔還拿腔作勢附庸風雅的公子哥們此刻已有大半看丟了魂,莫要說是心中萬分滿意,只喚他們當下去死,想必也能有人去得義無反顧。
「若是當下反悔,交回玉鎖匙,可領萬兩黃金作為回禮。若是想把這樁買賣繼續談下去,且隨我來。」
如果這是樁尋常買賣,單說花了萬兩白銀買得玉鎖匙的那位,只跨了個門檻,就轉手換到萬兩黃金,應該已經樂得肝顫了。但比起這整座錦雕城還有眼前的可人兒,萬兩黃金瞬間落得不如一羽鴻毛來的有份量。堂下十人沒半分動心,都趕著錦玨的步子跟了出去。
一行人向西穿過幾個院子,最後踏出一扇紅木包金的大門,眼前豁然開朗。再轉向北,上了幾級石階,但見一條五丈寬的石道鋪在眼前,石道兩側種著松木蒼翠挺拔。石道的盡頭立著一座通體漆黑的錐形塔樓,遠處的院牆提醒著眾人他們還身處王府之中,但有誰會在自家庭院裡修這麼詭異的建築。
錦玨沒有再邁步子,而是纖指一揚,「那裡是順天塔,這第二關比智,諸位需從塔中尋出一件錦家的寶物。入塔的玉鎖匙已在諸位手中,明日午時前廳驗寶。哦,差點忘了提醒諸位,這玉鎖匙只能使三回,還望善加利用。」
「這就完了?小郡主,這回到底是要我們尋什麼物件呀?」那位段姓少俠手舉在半空,望著錦玨的背影收了聲。也對,那麼容易就不要比智了,還是先去那順天塔探察一番。再回過頭,身邊除了自家弟子哪還有人影,連忙揚手順著石道追了上去。
走到近處,眾人才發現這順天塔遠比他們想像的要高,而且構造極不尋常,也難該第一眼瞧見會覺得異常詭異。首先正圓形的塔身並非磚瓦結構,而是由玄鐵鑄成,黃少俠也不避諱,當即抽出佩劍試著刺了一下,只聽叮的一聲脆響,塔壁上連條痕跡都沒留下,可見這個空子是沒得鑽了。更有意思的是,這塔樓的牆並非垂直,而是斜著上去的,所以從遠處看才會覺得它更像個從地下鑽出來的錐子。沒了落層之間的圍廊飛簷,只能靠著相隔丈餘的環形凹槽分辨這塔該是有九層,最上面頂著個四角的塔尖。
圍塔一周轉下來,不難發現就在塔身的底層,工整對稱的分佈著十二扇拱形「鐵門」,但是這「鐵門」空有形狀,與牆壁相連的地方看上去沒有絲毫的縫隙。門面上攀附著繁複的花紋,正中央鑄著一隻倒掛的蝙蝠,就在這蝙蝠張開的嘴巴位置,恰好有個容放玉鎖匙的狹槽。
單非看了沒一會就覺得眼花繚亂,這些門幾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他剛回過頭想問問蒼遠和貓爪的意見,卻聽見腦後傳來卡嚓一聲響。這聲音並不大,但有些不同尋常,大家好像同一時間被這聲音吸引,都轉過頭去。
只見文公子立在一扇門前,眼睛癡癡的盯著那只蝙蝠,而他手中的玉鎖匙此刻已經插入了那蝙蝠的口中。難道他這麼快就參透了其中玄機?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不一樣的表情,卻又都默契望向那扇門,揣測著它會以什麼奇特的方式開啟。時間停擺,文公子的那隻手就像凍結了一般,輕輕地搭在玉鎖匙上再沒動作。
「你到底是開還是不開呀?」段少俠等得心急,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拍在文公子肩上。
可不拍還好,這綿綿一掌下去,文公子竟然順勢倒在了地上,手還維持著剛才的動作。
「不……不關我的事。」段少俠當下變了臉色,雖然武林中人,手上難免捏著幾條人命,但這可不是比武較量,更不是懲惡除奸,能站在這裡的哪個不是有身份的人,那麼多人親眼瞧著,自己抬手就「拍死」一個,你說你沒用勁,也得有人信呀,這可是出師未捷就先捅了個大婁子。眼下一群人都圍著姓文的看究竟,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上了線,眼球滴溜一轉就帶著弟子腳底抹油跑了。
「死倒是沒死,看著樣子好像是……」單非當時離的最近,這會扶著那雞仔一樣的文公子上下檢查了一番,還有氣,也沒什麼外傷,唯一不尋常的就是那雙直愣愣的眼珠子,「好像是魔障了。」
文家是南方的巨賈,可能真的是地域的原因,隨行的家僕一個個也都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又聽不大明白單非的意思,只覺得這「魔障」必定不是什麼好事,臉瞬間擰把起來,「這位公子,你可救救我家少爺吧。」說著幾乎要哭出來,看得單非一身的疙瘩。
人還是得救,單非腦子裡面過畫兒似的想起小時候仙姑跳大神的場面,可那嘴裡念叨的他也不會呀,又突然想起裘戶,當下捋起袖子,照著那文公子白嫩嫩的臉上啪啪啪就扇了三個大嘴巴子。就他那牛壯的體格子,這三下扇得那瘦弱的文公子簡直就像狂沙裡的風箏,口角飛著血,只剩下打轉了。
貓爪瞅了蒼遠一眼,心話這小子不是急瘋了吧,被他這麼打活人也打死了。
文家的家僕也被那三聲清亮的巴掌聲給震傻了,都想不起上前攔,只覺得這會少爺怕是真的要歸西了。
「嘿嘿,醒了!」單非提著文公子的衣領子把他還給那幫嚇丟了魂的家僕,臉上居然還掛著和藹無比的笑容。
十幾隻手顫顫巍巍的接過自己少爺,這才眼含淚光的仔細瞧,只見文公子清秀的面龐已經腫得跟發糕似的,但眼中確實恢復了神采,這會兒正不知所措的看著四周。他一定想不明白為啥頭這麼暈,為啥臉這麼疼,為啥視野好像縮小了,只是目光又落在那扇鐵門之上的時候顫了一下,然後用無比虛弱的聲音對著雞仔們發出了一個命令,「回臨城。」
☆、第三十二章 解謎
「那門有蹊蹺。」蒼遠拉著單非回到別院,一進屋就關上了門。
單非點了點頭,其實方才盯著那門看的時候,他也覺得腦中有些翻騰。可能是那文公子身子骨實在太弱,不一會就中了招,如此一番,倒是給所有人都提了個醒,想從那門下手,估計有些難度。可是要進到塔裡,不走門難不成還穿牆進去。
「把那玉鎖匙再拿出來看看。」
單非從腰間摸出玉鎖匙交到蒼遠手上,「這玩意咱摸三天,這要是個活物皮都蹭禿嚕了,也沒摸出朵花來。」這可是大大的實話,找到它的那天,單非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看了一夜,可這玉鎖匙長得實在太尋常了,尋常的簡直不像把鑰匙,真要說它像什麼,單非只覺得像是一塊頭頂著銅板的墓碑。對,墓碑,因為它根本沒有齒,所以在見到順天塔門上的那個狹槽之前,或者說在文公子把它插進門裡之前,單非根本不覺得那塊玉片能被稱之為鑰匙。
「那是因為我們之前沒有這個。」貓爪悄無聲息的走過來,把一個物件擺在了桌上。
「你把……」單非看著貓爪嘴角的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硬是把後面的話壓了下去。
「放心,沒人看見,而且我不是第一個動它的人。」說完示意蒼遠把他們的那把玉鎖匙也擺上來。
兩把玉鎖匙放在一起就看出了不同,或者說原來是相同的物件現在不同了,因為文公子的那把玉鎖匙上有了齒。
單非回想起文公子倒下前他聽到的那聲怪響,難道就是玉石碎裂的聲音。「所以底層的門並不是通往塔裡,而是用來打鑰匙的?而咱們現在手裡有兩把鑰匙了。」單非想到這眉頭也跟著展開了。
「沒那麼簡單,你們看。」蒼遠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兩把玉鎖匙,所以他看了到單非沒有察覺的細節,「這裡的缺口,說明這把玉鎖匙配得並不是那扇門。」
摸著那個缺口,單非才發現這玉鎖匙的質地並不硬,可能根本就不是玉,只是看上去像玉而已。經過蒼遠的指點,再去看那些缺口才發現不同,有兩個斷開的非常整齊,另兩個則是破壞性的。看來這玉鎖匙從內部被動過手腳,表面看是完整的一塊,只有被放入正確門槽才能做成可用的鑰匙。知道了鐵門的原理,可又有了新的密題,哪扇才是正確的門,就算造鑰匙門找對了,用鑰匙的門又在哪裡。
單非擰著眉頭剛要開口,只見貓爪迅速地把玉鎖匙收起來,朝門的方向瞟了一眼,再聽腳步聲已經近了,咚咚咚,「三位公子,溪兒來服侍沐浴啦。」
「這南方都什麼習性,大冬天的還天天洗。」單非嘴上嘟囔,看得蒼遠和貓爪直搖頭,好歹也是小王爺的身份,這會兒怎麼越看越覺得像草寇。
踏出浴桶,胡亂擦了兩把就又擠到桌邊端詳起那把玉鎖匙,左右看不出名堂,可就在這時,一件決不該落在單非身上的事發生了。可能是方才沐浴的時候沾濕了頭髮,此刻一滴晶瑩的水珠在鬢角處漸漸飽滿成形,劃過臉頰在腮部轉了個圓潤的弧線,又沿著下頜骨的線條,頑皮的在下巴尖上打了兩個轉,最後折出一個閃亮的光點滴在了他手中的玉鎖匙上。如果這時單非再用蘭花指勾一下鬢角,這畫面叫人看到估計夠吐半拉月的,好在另外兩人都沒往他臉上瞧。
「哎,你們看。」水滴落在玉鎖匙上並沒有滑落,而是像落到沙土中一般被吸了進去,多虧了這滴神來之水,原來錦玨把玉鎖匙投到水中還有這麼一層含義,她就是這樣,喜歡一早把答案擺出來,再坐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別人被耍得團團轉。
「這樣或許看得更清楚些。」蒼遠說完拔出短刀在手指上豁了個口子,再將血滴在玉鎖匙上。那血滴也被吸了進去,這次果然看得分明,只見玉鎖匙好像有了生命般顯出脈絡,或者說那些脈絡跟齒痕一樣原本就存在,只是通過血液的開啟再度復活。看著極細的紅絲在這方寸之地靈動的遊走交織,彷彿在完成某種神聖的儀式,等一切都停下來歸於靜止,紅色彙集在兩個點上,好像它們自那玉石成形時就已經在那裡。
單非還沉靜在剛才的神奇景象之中,甚至有那麼一刻,他認真地覺得那些紅絲會織出一句話,而眼前的結局不免讓他有點失望,「這就完了?單憑這銅板上的兩個點能知道啥?」
「你說什麼?」
「我說……」
「我知道了,走。」蒼遠沒給單飛反應的時間,話音未落,已經跟貓爪出了門。
夜色中三人來到順天塔下,蒼遠比劃了一下方位,然後走到一扇鐵門跟前,將玉鎖匙插進了鐵蝙蝠的口中,卡嚓,那聲音第二次聽到還是讓人心跟著驚了一下,抽出玉鎖匙時上面已經添了四個整齊的缺口。
「你怎麼知道是這一扇?」單非一路過來還是沒想明白,自己到底說了重要的話。
「玉鎖匙的形狀和順天塔以及連著它的石道是一樣的,錦玨沒把我們帶到塔跟前估計也是個提示,但更重要的是這座塔叫順天,太祖開國那一年,曾經命錦雕城鑄過一批錢幣,其中的銅板一面是開元,另一面就是順天。」
蒼遠剛說完第一句單非就明白了,可後面的話讓他腦中突然又閃過了一絲什麼,夜色中沒人察覺他臉上的異樣,但隨即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樣子,「那另一個點是什麼?」
「是入口,在那。」蒼遠說完抬手往斜上方一指,可漆黑的塔樓彷彿溶進這夜色之中,那還能看到什麼,「看你的了。」
貓爪彎了彎嘴角也沒言語,就從腰間掏出了牛筋繩,將一頭的環扣變成鉤狀,一踮腳已經攀到了第二層。單非在仙人索上見識過他的厲害,心話莫說你是斜著上去的,就算是直的我家兄弟也不再話下。
隨著蒼遠指的位置,爬了約莫五六層,貓爪就尋到了一處帶鎖孔的鐵門,為了防止有錯,他又身手矯健的在那鐵門上下左右探查了一圈,確認短距離內沒有其他鐵門,這才放下牛筋繩,方便塔下的兩人上來。
有了繩子,加上這塔本身有斜度,爬起來倒不算吃力,沒多會兩人就到了門前。大部分是出於對貓爪的放心,再來是這麼沒著沒落的吊著實在沒心情去欣賞那些可能會把人弄傻的花紋,單非直用眼神示意蒼遠快些開門,轉頭瞄見貓爪懸在半空中還一臉輕鬆自在,不禁想他年紀輕輕是怎麼練得這身本事。
玉鎖匙被插進鎖孔,寂靜的夜裡幾乎能聽到玉匙滑過鎖簧的輕微響動,緊接著光噹一聲,鐵門向內開啟了。貓爪一個翻身進到門裡,腳一踩就踏到了地面,於是招呼兩人進來。蒼遠掏出火折子點燃入口一側的燭火,光線一下照亮了整個空間,這裡是間丈方的屋子,或許不能叫屋子,它更像個鐵盒子,因為除了那個窗戶一般的入口,這裡並沒有門。而就在這鐵盒子的正中間,一個箱子靜靜的等在那裡。
單非掀開箱子,室內瞬間浸滿另一種更加柔和的光澤,箱內是一顆鵝蛋大小的夜明珠。
「大功告成。」可能是連日來的壓抑,讓這一刻的喜悅分外沁人心脾。
可蒼遠卻總覺得漏了什麼,「還記得白天的時候錦玨說過什麼」
「她說這玉鎖匙能用三次。」貓爪回答道,因為他也覺察出來,以那位小郡主的鬼靈肯定不會留這麼個漏洞。
「一看便知。」說話間,蒼遠已經退到了鐵門邊,剛才鐵門開啟的聲響很大,就算有卡嚓聲估計也被蓋住了,但是這個決不會錯,果然,拔出的玉鎖匙完好無損。「如果小郡主不是要我們再進一次這房間,那這房間內一定還有一把一樣的鎖。」
「可這一眼就看過來的地方,上下四周都是鐵壁,別說鎖孔,就是條縫……」單非自己還沒說完,就眼中靈光一閃,一腳踹開那裝著夜明珠的箱子,可不就在這。
☆、第三十三章 真心
次日午時,錦玨準時出現在前堂,只是堂下這時只剩下四人,單非,姓吳的武將,手持三把玉鎖匙的趙公子,還有一位沒帶任何隨從的紫衣公子。一看其餘三人手中的物件,單非就明白走到最後一關的只有自己和那位神秘的紫衣公子。
「吳大人,趙公子,兩位尋的物件不對,還請收下手中寶物,權當是錦家的答禮。」錦玨挑著眉梢面帶笑,彷彿送出的是兩隻紙燈籠。
趙公子看著自己腳邊一人高的血珊瑚,又瞟了一眼吳大人桌上一對瑪瑙金樽,突然有點壓不住火,「小郡主,恕趙某直言,小郡主只道是讓我等進塔尋寶物,並未言明寶物究竟是何,如今我等塔也入了,東西也帶出來了,小郡主只一句不對,便要我等回去,這……」
「趙公子莫要不服,物件對不對不是我一人空口白話說了算的,只是你缺了那物件根本沒有機會贏第三關。兩位如果有興致,也不妨留步看看接下來的好戲。」錦玨說完兩隻白玉般的小手啪啪拍了兩下,只見幾個下人從堂外抬進來一個大箱子,箱子上方有一個圓形的洞,此時被鐵條封得嚴實。
「這箱子裡乃是洛萩最毒的金螭蛇,最後一關比勇,不過也不用怕,我不會讓我將來的夫君有性命之憂。兩位手中的木匣內是我錦家至寶知心草,含著它只要不說謊話,金螭蛇就不會動你分毫。我就是要看看你們是不是敢豁出命去騙我。」錦玨咬著貝齒,最後一句分明是說給單非聽的。
話說到這份上,趙公子算是徹底熄了火,吳大人那一對明顯就不是草,自己這一棵你硬要把它說成草好像也能說得通,但這麼大個也得塞得進嘴裡才行不是。敢來征小郡主這門親是需要抱著必死的覺悟,但覺悟歸覺悟,不代表真的要去死,想通了這茬,趙公子也優哉的端起茶杯看起戲來。
「展公子,小王爺,你們兩位誰先請呀?」
錦玨這聲小王爺叫的甜膩,坐上的吳大人和趙公子聽了也是一顫,倒不是被那叫聲麻酥了骨子,只是沒想到眼前這個不起眼的黑臉漢子竟然是白城單家的小王爺。再瞧一旁的展公子,再怎麼風流俊朗此刻看來也像個跑串場的,合著他們一幫人天南海北的跑來大興水利,勞心勞神都是為了給這兩家做幫襯。
單非站到堂前一拱手,「單某先來吧。」看著錦玨滿臉笑意,心話可算是作對了一回。隨後自木匣取出一片拇指蓋大小的銀色葉片放入舌下,捋起袖子就把手伸進了箱子。
單非久居北方,雖然對金螭蛇的劇毒有所耳聞,但並未親眼見過。比起看得見東西對於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更容易產生恐懼,置於箱中的右手上掠過冰涼的絲滑觸感,沒有敵意,卻讓人莫名的覺著有股力量把自己的手往箱裡吸。隨著錦玨輕輕開啟的粉嫩唇瓣,單非再無暇去細細品味那令人抓狂的感受,所有精神,所有氣力都同時彙集,等待應答那決定單家命運的問題。
「敢問小王爺家中是否還有妻房?」
「沒有。」
「若娶了我便不可再娶妾侍,你可願意?」
「願意。」
「錦家雖重通商主團榮,但若有朝一日,錦雕城陷入絕境,你可願奮不顧身護我城池?」
「單某萬死不辭。」
「好,那我最後再問你一句,你來我錦雕城所為何事?」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在旁人看來,小郡主問家室托重任,小王爺答得是字字真句句誠,且不看一旁還站著那位龍套公子,接下來差不離就該拜天地入洞房。費那麼大勁到這來不就是為了這門親事,難不成還能是為了促進錦雕城的經濟繁榮,可同樣是不帶半分遲疑的回答,卻讓眾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為借兵。」單非稜角分明的臉龐寫著堅毅和一抹可以被稱為痛苦的表情。
啪!錦玨手邊的白玉茶碗在地上碎了一片,「說什麼萬死不辭,你就那麼怕死,就沒膽子騙我說是為了求親。」
錦玨是真的動怒了,白皙的臉上泛起紅霞,在錦家服侍多年的下人也沒見過一直笑臉迎人小主子發火,各個都立在原地不敢動彈。貓爪看了蒼遠一眼,蒼遠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此情此景,再不是哪個外人能從旁助力。
「單某絕非怕死。小郡主將才問話也會顧念錦雕城安危,我等錚錚男兒,如今白城禍在旦夕,若還顧念私情,實在枉生為人。辜負小郡主一番心意,單某萬死難辭其咎,今日只求小郡主成全,出兵解我白城之困,單某願一死以謝郡主錯愛。」
貓爪和蒼遠衝出來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步,只見單非眉間一緊,漏在箱外的右臂筋肉分明,一股紫氣已經迅速蔓延到肩上,緊接著自嘴角淌出一溜鮮血。
「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把箱子打開!」錦玨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慌忙從座上跳下來招呼下人。
趙公子倒是悠然得很,只覺得這回氣力沒少花,但能看著這麼精彩的戲碼也算是值回票價,只是想不通,不是說含著知心草不說謊就不會被咬,難道單家小王爺方纔那番慷慨激昂都是做戲?直到那箱子打開,他才明白怎麼回事,只見箱中那條小臂粗細的金螭蛇在單非的右手上纏得跟麻花似的,好傢伙,人家能不豁出命去咬你麼,蛇肚子在單非手裡都給掐成筷子了。
蒼遠用短刀撬開蛇頭,發現那蛇也已經奄奄一息,只是靠著毒牙才掛住,接著利落的在兩個烏黑的小孔上面割了一刀,剛要俯身去吸,肩上突然多了只手,「用這個。」蒼遠轉頭見是那展姓公子,手上拿著的正是在順天塔裡尋得的那個木匣。
「讓我來。」錦玨一把接過木匣,取出裡面的小葉片塞進了蒼遠方才割的那道口子裡,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角閃出了晶瑩的淚珠,一邊哭一邊用小拳頭軟趴趴的砸在單非身上,「真是個呆子。」
兩日後的傍晚,單非在自己的別院裡睜開了眼睛,看著床邊面無表情的蒼遠和倚在牆邊一臉邪笑得貓爪,愣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是自己沒死,不是他們兩個跟到地府來了,然後耳中隱約傳來「姑爺醒了。」的叫喊聲。
錦玨前腳剛進院子,蒼遠和貓爪就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單非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看到錦玨,又看到她那雙靈動的大眼微微有些腫,更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要說,讓我來說,」錦玨那副懾人心魄的傲氣在這一刻添了一抹柔情,「爹爹已經同意出兵了,待你好了即可啟程,不過等白城脫了困,你要回來與我成親,你可願意?」
單非點了點頭。
「我雖下嫁與你,但還要幫爹爹打理錦雕城的事,所以不能久居白城,這你可同意?」
單非又點了點頭。
「我承認這次我是乘人之危,但那日在堂上你許我的事情,一樣也不許差,你可知道?」
單非這一次,用盡全身氣力撐起身子,吐出極輕的聲音,「單家男兒,言出必行,今日應下這門親事,我必定一生真心待你。」
錦玨再度紅了眼眶。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4
☆、第三十四章 山賊
三日後,單非離開了,領著錦家的五萬大軍,錦玨騎著她的白馬一直送到城外,直到所有人馬都消失在路的盡頭才回城。
單非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是精神大好,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白城。來的時候,三人是繞道櫻都,如今回去不用那麼折騰,只要一路北上,路上太平的話,約摸一個月就能到達白城境內。算算日子,打他們出來已有月餘,待回去的時候山上的雪應該都已消融,不知道父王和城中將士是否安好,想到此處,單非又下意識的點了下馬肚子。
「報!」前方傳來探子的聲音,單非因為傷勢未癒,一直被護在隊伍中段,最前面是由錦家的家將邵將軍領兵開路。單非只隱約聽見一個報字,後面的話再聽不真切,可是沒多大工夫,邵將軍就騎著馬來到了單非身邊,「小王爺,探子來報,前方必經之路有一段峽谷,那裡好像有山賊埋伏。」
「山賊?就算這山上扎滿了山賊加起來能有千八百人不,他們靠什麼擋我五萬大軍?」單非第一反應是覺得好笑,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在白城就是靠著天險以千人之力把靬戧四萬大軍擋在山下,但更重要是他們耽擱不起,於是當下擺擺手,「先讓大軍停下吧,我去探探究竟。」說完與蒼遠貓爪一同駕馬上前準備去看個究竟。
自大軍休息處策馬行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就看見山路突然變窄,兩側的山崖好像被什麼力量向中間擠壓,再往高遠處望,山崖頂端幾乎要交匯在一起。這種地勢就是相傳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對攻方是大大的不利。幾萬人的隊伍如果貿然進入,前方一旦遇襲,退都退不出來,而當下的情勢不是如何贏的問題,單非根本不希望在進入白城之前折損一兵一卒。那麼退出這片山谷,另找其他路線,浪費時日又未免太過窩囊。
單非又朝四周的山崖掃了一圈,雙手抱拳喊道,「在下單非,有要事相商,還望好漢現身相見。」聲音傳到山谷中激盪起縹緲的回聲,但卻沒人回答,單非氣沉丹田聲音又提了幾分,「在下單非,有要事相商,還望好漢現身相見。」
等了良久,單非正要再喊,突然山谷中傳來一陣笑聲,立馬山谷之間,單非根本無法辨識這聲音出自何處,甚至聽不出老幼男女,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好漢,你在何處?在下誠心求見,還望好漢現身。」
「敢隻身來闖鬼嘯谷,倒是有些膽量,先下馬給爺爺們磕……哎喲!」前面的話聽上去字字相疊,配上的空靈的山谷倒真有幾分震懾人心,可話到一半那聲慘絕人寰的嚎叫讓方纔的一切瞬間充滿了喜感。
「是這毛小子搗的鬼。」貓爪從山崖間的石縫探出頭來,手裡拎著個山猴子樣的男孩。
「大爺手下留情呀,唉呀,輕點……」一路下來就聽見那小猴子沒一刻安生,鬼哭狼嚎的好像受了什麼大刑,貓爪微微皺著眉,腳一沾地就把他扔到單非腳邊。那小猴子生得精瘦精瘦的,皮膚不知是曬的吹的還是髒,黑得極為渾厚。方才受擒,雙手被反折在身後綁著,這一脫了困,賊亮的小眼睛飛快地轉了兩圈,藉著被扔出去的力道在地上滾了幾下,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就向山谷方向的空檔跑。可第二步還沒著地,臉又像吃了酸棗般擰把起來,「俺……俺不跑還不成麼,你們可別打俺。」再看擋在他身前的不是蒼遠還有何人。
「我們不打你,說吧,你叫啥,為啥在這待著,你們山上還有多少人?」單非岔開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攥著烏金棍,盯著眼前這個八九歲的孩子,一臉嚴肅地審問起來。
雖然那棍子甚是嚇人,但見他一臉忠厚樣,剛才還在谷口喊著什麼有事相商,那小猴子臉上又咧開了誇張的表情,「說出來嚇死你,俺乃是這山中寨裡的九當家,在此獨守鬼嘯谷,手下領著九百號,山中還有弟兄五千,俺告訴你們……啊,不是說不打麼?」手被綁住沒法揉,只覺得腦門上火辣辣的疼,然後一臉幽怨的看著貓爪。貓爪也不說哈,用腳尖勾起一塊鴨蛋大小的石頭在手裡掂量起來,這石頭要是真砸過來,估計就開了瓢了,「俺叫山伢子,是蹲著放風的,山上還有八十弟兄,不過你們過不去,俺們大當家老厲害了,要是不留下銀子和糧食,他一個指頭都能碾死你們,俺是說真的。」
「銀子沒有,糧草不能留,我們過不過得了這山谷,不是你們大當家說了算,走,帶我們去會會你們大當家。」
「帶你們上山中,但是……你們不能說俺是被你們逮住的!」山伢子鼓著腮幫子,比起山寨中弟兄們的安危,好像更關心這茬子事,難道這山大王真還能吞雲吐霧不成。
自谷口旁一處隱秘的小道進入山中,山伢子在幾乎看不到路的山石間靈巧地穿梭,好在三人腳下功夫也都不弱,翻過兩個石頭坡,一條石子鋪成的山道漸漸清晰,自腳下向坡上延伸而去。遠處藉著道邊的兩棵枯樹搭出了個門的形狀,看上去極為簡陋隨意,光禿的枝丫上吊著七八個破布包裹的東西,走進一看,竟然是已經變成白骨的屍骸。
「怎麼?怕了吧,這都是俺們大當家殺了吊在這的,看你們等下還囂張不。」見已經走到了自家門口,山伢子嘴上又逞強起來,說完就偷瞄了貓爪一眼,下意識的快走了兩步。
「呦,九當家回來了。」剛跨過那門,一個黑影就從右側竄出來,一巴掌拍在山伢子頭上,表情口氣滿是戲謔,說完盯著後面的三人看了一圈,「這還帶著貴客呢。」
「去去去,別鬧。」山伢子擰著眉,抬手想扇呼走那個年紀身形都和他差不多的小子,「他們要見大當家。」
「你還真覺著自個是九當家,山上有啥事是你說了算的?」說著又往山伢子腦袋上招呼了一下,打得極為順手,山伢子憋著火,被這個一打心中不由泛起陣酸楚,怎麼隨便來個誰都把自個欺負得跟孫子似的,當即噌的一下把那小子撲倒在地,扭打起來。
「別打了。」單非也突然來了脾氣,他那有閒工夫在這看耍猴,一手一個撈起領子就把兩人提溜起來,「帶路!」
這一聲獅吼可把兩個小子都震老實了,山伢子摸著後脖頸子,心話原來這個忠厚相也不好惹,看來這三人都不是什麼善主,還是留給神功無敵的大當家來收吧。
一行人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又出現了一道門,這會是用石頭堆砌而成的,顯得氣派了很多,石門樑上是用砍刀劈出的三個大字——劉家寨。
「弟兄們,有客到。」山伢子跨過石門扯嗓子吆喝了一句,原本空寂的山寨突然躁動起來,草堆旁,石洞裡,人影從各個地方閃出來,剎時間就把單非三人圍了個裡外三層,水洩不通,招眼一看這哪止八十人,合著那山伢子嘴裡就沒一句真話。
黑壓壓的人頭,明晃晃的兵器,雖然出發前與邵將軍已有交待,一路上也作了標記,但是突然扯出這陣仗,單非提棍,蒼遠持槍,貓爪按住腰間,三人背靠背提起十分警覺。只見人群突然讓出一條路,一個滿臉橫肉的彪莽壯漢敞懷穿著件皮襖,肩上扛著把五尺來長的大砍刀,刀刃雪白泛著光,與他那錚亮的光頭交相輝映。
看著眾人眼中的恭敬的神情,來者就是這山中的大當家,單非提著烏金棍行了抱拳禮,「在下單非,有要事需借道貴寶地,特上山拜會,還請教大當家名號!」
話音未落,三人就感覺四周山賊面上好像都輕微的抽動了一下。
「哈哈哈,老子雖為王匪,但絕不是藏頭鼠輩,免得他日你們被人問起都不知道是栽在誰手上,老子江湖諢號——斷山貓!」笑聲中那肥碩的肚皮和面上的橫肉都跟著抖動起來,不過真的沒聽錯,他說是叫斷山……貓?
☆、第三十五章 比武
話說名號這東西,文人講個雅,武夫講個霸,越是土匪頭子,越是敢叫得張狂,可是眼前這位爺是圖個啥?單非和蒼遠都不約而同地瞄了眼貓爪,心話這位不會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吧,要不是他倆這相去甚遠的體格子,這事沒準真有戲。
單非好不容易把心中翻騰的情緒壓下,連忙解釋道,「我等並無惡意,實不相瞞,此番借道此處是帶了援兵去救白城之困,還望大當家相助放行。」
「白城?你剛才說你叫個啥?」斷山貓抬手摸著光頭,突然眼睛瞪得跟銅鈴鐺似的,「白城單家!□的,還放你的行,老子這就把你給剁了!」說著手中砍刀已經舉過頭頂。
「大當家!」人牆外圈傳來一聲喊,「山下有撥人往寨子來了,大概三五百人。」
「奶奶的,還帶了幫手,先把他們綁上,其他人跟我來。」
單非知道斷山貓方才是動了殺心,見此空當,攥起烏金棍正想放手一搏,一旁的蒼遠卻給他使了個眼色,三人下一刻就被放倒在地,用麻繩綁了個結實。
眼看寨子裡的弟兄都提著傢伙迎了出去,山伢子被按住和幾個弟兄留下看住三人,心裡癢得很,「每次有啥大陣仗都不帶俺去。」耷拉著臉,嘴上嘟囔個沒完,只得蹲在地上摳土喀拉,摳到塊大的抬手就砸到貓爪臉上,「讓你砸俺!」看著土喀拉在貓爪臉上碎開,留下一塊印記,心中說不上的舒坦,又埋頭去摳,好容易找到塊滿意的剛要抬手,突然傻了眼。
他不是被綁著的麼,怎麼……還沒等山伢子反應過來,貓爪已經鬼魅般的躥了起來,緊接著三聲悶響,幾個留下來看人的弟兄就栽在地上昏了過去。眼見貓爪啐了口嘴裡的土渣,勾著嘴角望向自己,山伢子抱著頭蹲在地上哇的一下就哭了,「大爺饒命呀,俺再也不敢,你可不要打俺呀……」
貓爪幫兩人解了繩子,三人就追了出去,果然在掛骷髏的枯樹那裡看到了集結的人群,邵將軍帶著前鋒營的五百精兵交涉不成,眼看著就要和斷山貓那伙山賊動起手來,蒼遠三人從一塊山石上飛身躍下來到了兩隊人馬之間。
「邵將軍。」
邵將軍一眼認出說話的就是單家小王爺,心瞬間平定下來,這一路可不能再讓他單獨行動,要是有什麼閃失,小郡主那裡只能提頭去見了。可雖然三人的出現讓一方心安,讓一方驚奇,但兩方劍拔弩張的氣勢卻一點沒有消減。
眼看就要兵戎相見,蒼遠上前一步厲聲喝道,「邵將軍莫要妄動,這其中有些誤會,大當家留我等寨中做客,明日回營,邵將軍帶人馬先回去吧。」
話到此處,邵將軍還是放心不下,又見單非擺了擺手示意退下,無奈只得收了兵器往山下退去。
「綁了帶回去,我倒要看看你們還能耍什麼詐。」斷山貓大手一揮,一行人又回到寨子裡,把三人往中間一推又裡三人外三層的團團圍上。
「大當家,」想到方纔的情形,這斷山貓好像跟單家有什麼過節,這一次蒼遠搶先開了口,「我等並無他想,隻身上山束手就擒只是一番誠意,只是想請大當家行個方便。」
「這山頭旁人想過得留下銀子,若是單家人想過得留命,多說無益,納命來。」
「用我三人換全寨上下的性命值不值?明日我等若不下山,五萬大軍必會踏平這山頭,倒時任你閻羅再世也別想獨活。」
「奶奶的,你莫要唬我!」斷山貓口裡罵得凶,手裡的砍刀卻瀉了力,倒不是被那五萬大軍震了魂,讓他心中生寒的竟是眼前這個毛頭小子的眼神,但當即覺著就這麼被鎮住實在有失身份,手中砍刀立刻不著痕跡的劃了個弧線又舉了起來,「你當我劉家寨的兄弟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此話一出,山寨突然炸開了鍋,震天的吼聲從四面八方撲捲而來,作為對這句話的回應。亡命之徒,軟硬不吃,那把大刀在這山谷裡就是聖旨,他們三人縱身懷過人之技,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想要在這人堆裡搞出什麼花樣,實在有點困難,如今還想過這一關,看來只能兵行險招,會會這把大刀。
「我等絕無此意,只是戰情軍機對於軍人也是大過命的事,大當家執意要攔想必也是事出有因,只是我等不想大開殺戒也無暇耽擱,你看這事是否能行個江湖法子了結。」這所謂的江湖法子,自然就是比武,蒼遠此時想的是先把這群嘍囉支遠點,這斷山貓看體格看兵器,走得都是力量型路線,雖然氣勢驚人,但是單打獨鬥也不一定絕無勝算。他真要是神力附體,到時再讓貓爪使使歪招,也不講不了什麼光明磊落,三人合力把他治住後面就好辦了。
「好!別說我人多欺負你們,咱就簽個生死狀比試比試,要是能打贏,老子親自送你們出谷。」那斷山貓長得生猛,心思卻轉得極快,面子話說得漂亮,其實意思明白的是說你們不要仗著五萬大軍耍橫,等簽了生死狀,再一刀一個砍了你們。
兩撥人各懷心事在生死狀上花了押,山賊們自覺地空出一塊地方,有的甚至在房頂上尋了個好位置準備看戲,單非自告奮勇首個出戰,接過之前被收走的烏金棍,在空地中央站定,抬眼望去,那斷山貓已經提著砍刀拉開了架勢。
「啊呀呀,先吃老子一刀。」斷山貓膘肥肉顫卻身形極快,說話間腳下生風,巨大的砍刀已經照著單非的腦袋劈了下來。
雖然與斷山貓相比,單非壯碩的身材忽然顯出幾分瘦弱,但相較別人他還算是健壯,當下也不躲閃,雙手把烏金棍舉過頭頂,硬生生接下了這招砍。兵器相接發出尖銳的脆響,自場中捲起一股無形之氣震得一圈人都止不住的向後一個趔趄。單非吃力的撐著雙手,兩隻腳已經入土半寸,心道這斷山貓的名號如今才知果非虛傳,這一刀當真是有斷山之勢。
斷山貓沒想到他能接住,收刀正好再砍,卻瞄見砍刀刃上竟然給崩了缺口,「單家烏金棍果然名不虛傳,任你神兵在手,看你能擋下老子幾刀!」說完就匡匡匡一頓連斬,那百八十斤的砍刀在他手裡耍的比根筷子還輕巧。再看單非一路退擋,竟全無還手之力,一張臉憋得是通紅。斷山貓是越砍越順手,越砍越暢快,看著單非疲於應付,口中也閒不下來,「單家也不過如是。」
這一句可真是直戳在單非心尖上,再抬頭已是滿眼戾氣,他就是死也聽不得有人辱沒單家。眼看著砍刀自左邊劈下,他竟然撤了抵擋之勢,左手移至棍端,左腳後踏借勢一個轉身。
血!飛濺!雖然單非的向後退轉已經給兩人之間讓出了距離,但砍刀還是在他的背上豁開了一個口子。可就在眾山賊覺得勝負已分的瞬間,隨著單非蓄了一圈力的烏金棍又轉了回來,重重的砸在斷山貓的左腰上。烏金棍質地堅硬,一般兵器都傷它不得,但除了單家只有很少人知道,這根棍子其實是空心,為了是在其中灌入重水,所以這棍子威力最大的就是這一掃。
斷山貓皮糙肉厚,但這一下也夠他受的,當即自口中噴出幾個血點,可單非使得這是玉石俱焚的死招,棍子打上之後就脫手飛了出去,再看他人已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蒼遠心道不好,本想著首戰即便不贏也摸摸敵方的套路,可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單非的暴脾氣,等下就算擒住斷山貓,要同時護住這個傷員也不是易事。再看場上,斷山貓被打得紅了眼,直勾勾盯著地上的單非,怕是要下殺手。蒼遠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電光火石間已經翻到場上撿起烏金棍,朝著眼前大漢衝了過去。手中攥著棍子,使得竟是姜九捅死沙闊的那招鑽心槍。
斷山貓居然沒有躲閃,一臉無可思議的看著蒼遠的身形寸寸逼近,然後下意識的抬起手中砍刀擋在胸前。光的一聲巨響,烏金棍被那砍刀擋了下來,但巨大的衝擊力推著砍刀砸向斷山貓的身體,在他肥厚的肚皮上留下一道血痕。
斷山貓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那棍端隔著砍刀指在心臟的位置,因為劇烈的旋轉摩擦甚至讓金屬相接處升起一縷煙絲,緊接著那雙牛眼又對上了蒼遠的臉。
☆、第三十六章 出山
蒼遠盯著刀棍相接之處,心中暗叫不妙,他本意倒不是要奪人性命,但至少賺個空隙救下單非,如今這必殺之技被生生擋下,形勢實在不利。耳後風聲颯颯,便知是貓爪也飛身跟了上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撤開。可後腳使力,身子卻不動半分,眼睛朝上瞧,才發現那斷山貓果然老練,一眼看出了貓爪要使暗器詐術,早已扯住了烏金棍。只是這一刻,貓爪已然錯過了偷襲的時機,只能改握雙拳硬生生落在二人身邊。
山寨裡的弟兄們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這還單對單鬥個啥,隨即舉著手中傢伙又潮水一般圍了上來。
眼看著倒在一旁的單非迅速消失在黑壓壓的腳掌下,眼看著四周的光線瞬間被暗色的人影取代,蒼遠和貓爪對視的一眼,沒想到經歷的那麼多風浪,今天竟然栽在這山溝裡,不由同時含了一口氣,拼了!
就在黑色潮湧將至,二人揮出拳頭的剎那,身後閃過一抹霸道刀光,緊接著洪聲入耳,「都給老子停下!」斷山貓巨大的身形立在人群中央,高舉碩大的砍刀,光頭錚亮,滿面血點,眼似銅鈴,氣如噴火,儼然一尊凶煞羅漢。
兩個跑在前頭的倒霉孩子已經貼著蒼遠和貓爪的拳頭飛了出去,可大當家發了話,餘下的弟兄再沒人敢上前半步。
再次轉身對上斷山貓盛怒未卻的牛眼,蒼遠看不出其中的情緒,或者說是看不懂,他不理解一個粗野蠻橫的山賊頭子,一個前一刻還一心想要至他們於死地的惡徒為何會流露出那種複雜表情,以至於此刻只能靜靜的等待答案。
「你那槍法是跟誰學的?」
斷沒想到在這山野之地還有人能單憑一招就識出這槍法,這人到底是誰?是敵是友?若是冤家路窄,單憑斷山貓一人之力,今日他們都別想出這山谷。若是與他霍家有些淵源……蒼遠腦中飛轉,想到這裡不禁朝單非的方向瞥了一眼。
斷山貓沒等到答案,語氣中又多了幾分急切,「是老九?還是……」話到此處竟然哽住。
老九?難道他說的是師傅?貓爪望了蒼遠一眼,搶先一步卸了雙拳之勢,朝斷山貓一拱手,「在下師承姜家門下。」
「哈哈,果然是那ど娃的徒弟!」斷山貓的臉上此刻已經咧出個大大的笑,熊掌一樣的左手落在貓爪肩上,那力道讓人本能的想躲,「老九人呢?也不上山見見他哥哥!」
哥哥?雖然姜九跟他一個地痞,一個土匪,是挺搭調,但是怎麼看也看不出兩人有半點兄弟相,而且姜九本是官家少爺,後被發配宿關,怎麼會憑空多出個山賊兄弟。但見斷山貓臉上喜悅不似有假,難道?
「你是白虎營的人?」蒼遠明白直接這麼問實在有欠妥當,但是想到師傅金光中的背景,想到雲重關外那片寂寥的雪原,白虎已經不再只是胸口的印記,不再只是面旗,不知不覺中深埋在他血液之中的東西被喚醒,以至於任何殘存在這世上有關白虎的記憶都變得足以牽動他的心。
「我乃白虎營霍將軍麾下先鋒,人稱斷山劉八劉闖是也。」斷山貓扛著砍刀,挺起還掛著道血痕的肥碩肚子,那語氣那神態宛若又回到了敵軍陣前,萬人所向的崢嶸歲月。就像真正的信仰永不會被掩蓋,那付面容似乎無論何時都一樣堅定不會更改。
師傅以外的另一個,跟自己一樣原本應該被抹煞的人,曾經以為會隨著那塊牌匾隕落消亡的白虎之光,竟然從來不曾熄滅,無論它是怎樣的散落天涯。
「我不光是姜賀釗的徒弟,我還是霍擎天的兒子,我是霍蒼遠。」三年了,這句話第一次從蒼遠口中說出來,在他慢慢長大,學會隱忍謀算之後,第一次親口說出這樣的話。絕不是向長輩尋求庇護的語氣,那是一次又一次親眼見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守護著自己心中的白虎營,那一切讓他在這一刻無比堅定。他能活著已經耗費了太多人的性命,如果正如師傅說的,那些人死為的是讓他能夠選擇怎麼活,他不要隱姓埋名,他要做霍蒼遠。
斷山貓用拇指抹去眼角與他極不相稱的淚痕,只道兄弟情深,如今已是天人永隔,止不住又長歎一聲。「沒想到老九也……不過他走得坦蕩,他日黃泉路上見到,老子便不再欺他是個草包少爺。不過話說回來,你二人為何會跟在單家小王爺身邊,難道你們不知道當年?」
蒼遠又將他們出了宿關的經歷草草說了一遍,「我倆並未表明身份,一開始潛入白城也是想弄清當年之始末,但那終究是私仇,如今國難當前,白城如若失陷,我洛萩東北門戶大開,恐有亡國之憂,為今之計惟有先攜手抗敵。」
「果然是大哥的兒子,說得都是那麼些道道,老子粗人一個,弄不懂這些,但那狗皇帝害我大哥,和我千萬營中弟兄,這樣的國亡了也罷。要不是大哥交代,我頭一個起兵造反。」斷山貓摸著光頭,恨得牙根癢癢,要不是當年大哥留下話,一不可尋死,二不可造反,他也不會支著這麼個半死不活的寨子窩在山裡專劫往來白城的商戶。
「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死個禪王,只死個皇上,到頭來苦的是兵是民,都是些沒有名字的亡魂。阿爹在世的時候南征北戰,應該也是為洛萩守安,有朝一日,蒼遠也想手刃仇人,但那一天不能拿洛萩百姓的性命來換。大當家與阿爹師傅是兄弟,蒼遠當叫您一聲八叔,還望您顧念大義,放大軍出山。」蒼遠說完,單膝跪地朝斷山貓行了個大禮。
斷山貓的腦門上還積著氣,大仁大義的道理他從大哥那裡聽了二十年都沒進到心裡去,因為這些讓他放下對皇帝的恨,對單家的怨哪能那麼容易。只是蒼遠的那聲八叔叫得他一瞬之間,從腳趾蓋到腦瓜頂都無比舒坦,當下拍著大腿發了話,「放,你說放就放,不光放他大軍出山,老子還帶上寨子裡的娃子跟你一起下山,這回我就守著你,單家那對龜兒子要是敢動你半根毫毛,老子就把他們一刀兩半攔腰剁了。」
第二日清晨,單非在移動中醒過來,摸著胸口的白紗,才想起昨日中了斷山貓一刀,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看見走在一旁的山伢子背上背了個鍋,一臉的不情願,單非問道,「這是咋回事?」
「啥咋回事,俺們大當家比武輸了,不光要送你們出山,連整個寨子都搭上了,往後俺們劉家寨要改姓葉嘍。」他倒不是因為要離開山寨才那麼一副苦臉,只是想到往後欺負自己的人又多了許多,他就渾身顫,更要命的是那張似笑非笑的邪氣臉孔,此刻正在他前方不遠處閃過,看來只能多求求神仙菩薩土地公保佑他這條小命。
單非躺回籐椅之中,遠遠看著蒼遠,居然連斷山貓這樣的山大王都給收了,父王果然慧眼,有這等能人相持,是天助我白城。再看著山下浩浩蕩蕩的大軍,雖然背心仍然隱隱作痛,但此刻,單非的心居然添了幾分少有的平靜。父王,你們再堅持幾日,孩兒馬上就到。
☆、第三十七章 首戰
「葉兄弟,你這些日子都在尋思啥呢?」單非背上的傷看著嚇人,但好在沒傷到筋骨,再加上他驚人的恢復速度,沒兩天就爬上了馬。算算日子,十日之內應該就能到達白城,可自從離了劉家寨,他就發現蒼遠老是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隔了半晌,空空望著前方的蒼遠才轉過頭來,「小王爺,你說如今靬戧會留多少守兵?」
單非一時摸不著頭腦,他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讓白城脫離險境,但被這麼一問,突然想到了什麼,打仗是敵我兩方的事,與其想如何救己,不如想如何克敵,「你是說?」
「靬戧國力不比洛萩,雲重關一役也是仗著那居的聯軍,此番攻打白城他們步步謀算,一路佔盡先機,加上文帝駕崩,朝內無暇顧及邊關戰事,他們定然更加有恃無恐,全力相拼,那麼如果我算得沒錯,此刻的靬戧應該只剩一座空城。」
說話間,貓爪,斷山貓還有邵將軍也湊了過來,單非更是展開羊皮地圖查看起來。「我們現在距離靬戧都城丹澤有半個月的路程。」
「不用半個月,只要靬戧發現有人意圖攻打丹澤,圍住白城的軍隊一定會掉頭,到時候如果能把戰場轉移到靬戧,那白城的困就自然解了。」
「好!」單非拍著蒼遠的肩膀,露出雪白的牙。
此後一路無話,部隊切過白城的邊境在十日後進入了靬戧境內,之後情況一如預料般順利,但又順利得有點出乎意料。
最初的邊塞,讓蒼遠不禁想起的宿關城,雖然這裡沒有滿天的黃沙,但風中卻飽含著相同的蕭瑟。沒有守兵,沒有百姓,軍隊穿過小鎮的時候,沿街滿是歪歪斜斜的廢棄房屋,窗欞上殘存的灰黑紙片在寒風中發出沙沙響聲,遮不住屋內的空洞黑暗。在一處牆根下,蒼遠看到了第一個靬戧百姓,那是個邋遢不堪,形容枯槁的老人,裹著破布蜷縮在那裡,一動不動。蒼遠第一眼看到還以為那是一具屍體,但軍隊漸漸逼近的步伐聲讓那位老人睜開了眼睛,動作極微小極緩慢,很難察覺,因為那之後老人又恢復了凝固的樣子。蒼遠在那雙混濁的眼睛裡沒看到驚訝,沒看到恐懼,只看到死一般的淡然。
一個貧瘠的小國如何在短短數年間積聚起足以吞滅白城的大軍,那背後血淚不言而喻。不惜掏空自己也要發動的這場征戰到底是為了什麼?蒼遠無從得知,也無暇思索,因為一路上的零抵抗已經讓丹澤近在眼前。
「葉兄弟,咱們都到這兒了,白城那邊還沒動靜,靬戧那狗皇帝不會真的拖家帶口把全國的人都拽上去攻打我白城了吧。」單非一著急就有點激動,但這一路下來,他早已把這位小葉兄弟認定為了主心骨,這會看著蒼遠微鎖眉頭,當下也壓住火不再發作。
其實不用單非說,他自己也發現了其中有蹊蹺,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這感覺跟之前在白城一樣,所有事情都缺失了一個重要環節。就好像明明是兩個人在對弈,一人一子,但是對方下完輪到我們的時候,再看盤上,對方的棋子多了不止一個,冥冥之中還有第三個人參與了這盤棋局。
「狗皇帝出征不是沒有,但絕不會帶著後宮,咱們都到這了,管他有沒有撤軍回防,先端了他老巢,把狗皇帝的婆娘小娃全逮住按個放血,老子就不信他不回來。」斷山貓瞧見蒼遠一副愁眉就憋得難受,跟在霍擎天手下二十年,始終改不了他的江湖心,誰當皇帝他不管,只聽大哥的,上陣殺敵他不怕,只圖個痛快。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這陣前謀算的時刻,所以沒等旁人發話他就直接拋出了他的強盜理論。
「小王爺,我們明日攻城!」蒼遠的眼始終沒離開攢動的火苗,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變數在等待著他們,但現在大軍已經不能回頭。
大軍兵分兩路在清晨的微光中踏著露珠集結在丹澤城外。城門緊閉,但城牆上隱約閃過的人頭告訴蒼遠,這裡並非空城,整個靬戧所剩的所有兵力可能都在這座孤島般的都城之內,等待著他們。
悠長的號角,然後是猶如天際滾雷般的轟隆聲,單非和邵將軍已經開始了南面的突城。蒼遠立在馬上看了眼左邊的貓爪,又看了眼右邊的斷山貓,感受著身後將士的呼吸,他,終於也踏上了身為霍家男兒的宿命之路。舉起手中長槍,只一個動作,已經足夠表達。
「得令!」斷山貓率先提著砍刀,大喊著「殺!」衝了出去,一時間塵土瀰漫,殺聲震天。
合著戰馬奔跑的節奏,整座丹澤城彷彿在這片吶喊中發出膽怯的輕顫。
箭,如同雨點一樣從城頭淅瀝落下,卻沒有阻擋大軍進攻的步伐。斷山貓花哨的揮著砍刀,留下一路斷箭殘枝,不消片刻工夫已經來到了城門前,飛身下馬,朝左右手心啐了兩口吐沫,掄圓膀子朝那城門連砍三刀,只聽巨響乍起,再看那紅松城門已經被劈開了條能塞進腦袋的裂縫。城門內士兵呆傻狀的與斷山貓隔縫相望,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其中一人就被薅了起來。從門內看彷彿城門幻化成妖魔,突然裂開巨口,把士兵吸進去,吐出來時已經變作一具無頭屍體。見到此等情景,門內士兵無不嚇得屁滾尿流,腳下踩著棉花向後退散。
斷山貓舔著嘴角的血滴,霎時間又神力附體,三兩下功夫已經在城門上開了個洞,身後的士兵魚貫而入,卸了門閂,打開了第一道城門。進門之後,視線突然暗下來,再抬頭望,原來是座甕城,方纔那片刻時間,靬戧的戰士已經退進了第二道城門,而在這裡迎接他們的只剩下從天而降的火油和飛箭。城門內形勢瞬間逆轉,斷山貓撲滅手臂上的火苗跳到安全位置再回頭,甕城內已是一片慘叫哭嚎織成的火海地獄。
蒼遠和貓爪看著城頭上的敵軍,一左一右踏著馬背飛向城牆。蒼遠輕踮著射在城牆上的箭柄借力,貓爪手中的牛筋鐵鉤攀在磚縫之間,眨眼的功夫兩人已經雙雙登了城頭。兵器均未出手,只聽彈丸石子劃過空氣的嗖嗖勁風,接著右邊城牆轟的炸開了個豁口,左邊的敵軍來不及驚呆已經昏倒了大片。
這一下幾乎熄滅了甕城頂上的所有攻勢,斷山貓招呼著身後的士兵扛著沙土撲滅了甕城內的火勢,藉著被熱浪點燃的殺氣衝向了第二道城門。
晨曦在蒼遠的側臉上撒滿金暈,面對城頭上調轉箭頭的敵兵,他的手彎向背後握住了那柄長槍。箭雨中舞著那套槍法,不是在霍家宅院的練武場,不是在師徒跋涉的深夜樹林,而是在敵國都城的守軍陣前,阿爹,哥哥們,還有師傅,你們可看見麼?血滴濺在眼睛裡,視線模糊成一片殷紅,殺聲聽不見,嚎叫聽不見,只聽見槍頭劃破長空的細哨。自城門向東直殺出百丈餘,直到我軍將士呼喊著把雲梯架到城牆,蒼遠才回過神來,回首望去,一路血海。
斷山貓領著手下被堵在內城門外,這道門包著鐵面,不再是砍幾下就能了事。貓爪帶著幾個率先爬上來的戰士跳下城牆,試圖從裡面打開門閂,卻已被敵軍團團圍住。見此情景,蒼遠再不及多想,轉身飛奔數步,一個躍身也跳進了潮水般的敵軍之中。
長槍橫掃,劃出一個個半圓,有人倒下,有人被掀飛,但下一瞬又蜂擁上來。好不容易來到貓爪身邊,兩人背心相靠,都大口的喘著粗氣。這麼下去肯定不行,當務之急還是要開城門,蒼遠抬手拍了下貓爪的肩膀。憋足氣一個轉身,掀翻一眾敵兵為貓爪打開了個缺口,然後左手握著槍柄直指城門,右手自尾端一掌推去,只見那柄長槍箭一般飛了出去。貓爪此刻也躍起丈餘,追上那長槍,一腳踏在槍頭上,在蒼遠即將被擁上來的敵軍淹沒之際把長槍又踢回他手中。貓爪本來就輕功極佳,借了蒼遠的長槍之力,飛身之間已經越過人海,但見他在空中嗖嗖嗖連射三個彈丸,人還沒落地,城門上已經被炸出了個容人的大窟窿。
再看從那窟窿裡伸出來個灰頭土臉的光頭,正是運氣不好被擦了邊火的斷山貓。斷山貓顯然是沒弄清楚這炸是誰放的,隨手胡嚕了一把燒焦的眉毛,領著弟兄就殺了進來。敵軍的護城人河被攔腰切斷,城門中城牆上,蜂擁而至的大軍把戰勢改寫,兩方的對抗演變成了一方的屠戮。
☆、第三十八章 殺戮
烈火燃盡化成指向天空的黑煙,正午還沒到,這場戰爭就進入了尾聲。南門的將士來報,單非和邵將軍已經突進了皇宮,擒住了靬戧的宏帝。
踏著戰火焚燒過的街道,蒼遠無法靠想像還原它曾經的繁華,或者說即便是它完整的樣子,也不及錦雕城的百分之一。整座皇宮更像是一位被掏空了生氣的暮年老人,只剩下藏不住敗落的空架子。這一仗贏得太容易,但他卻沒有空暇去理清之前縈繞心頭的三人棋局,因為此刻整個胸腔內都充斥著一種莫名的情緒,難道這就是打勝仗的感受?他不知道。阿爹每次打了勝仗也會這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不是斷山貓口中說的痛快。
「葉兄弟!」單非立在宮門前揮著手中的烏金棍,另一隻手擒著一個癱軟在地上的身影。南門採用的是重軍攻城,單非和邵將軍一直在後方指揮,到攻進皇宮才親自上陣,所以從頭到腳幾乎沒沾一點塵土,倒是他手中的那個半大孩子,眼神空洞的盯著地磚,滿身滿臉的血。
「這是?」
「宏帝的兒子,靬戧的太子。」單非說著鬆了手,任那已經下丟了魂的孩子滑在腳邊,「宏帝真是老奸巨滑,被擒後妄圖從密道逃走,邵將軍上前要抓,他居然拿自己的親兒子擋箭,結果吃了我一棍就死了,現如今只能抓他做人質了。」
無論靬戧太子昨日以前是過著怎樣養尊處優的日子,只是一朝喪國,被生父拿來擋箭,又親眼瞧著父親被打得腦漿迸裂絕命當場,這孩子的今日,實在經歷了太多。蒼遠看著那個頂著血污顫抖的孩子,看著紮在那孩子肩上的斷箭,竟然不自控的彎腰伸出手。可就在托起那孩子手臂的瞬間,那雙沒有焦點的雙眼劃過蒼遠的臉龐,然後劇烈的抖動起來,「放手!魔鬼!放開我!」
是什麼讓一個孩子發出如此慘決淒厲的叫喊,蒼遠退卻了。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全是血,不光是雙手,連那柄長槍也變了顏色,頭髮上,臉上,身上,有自己的,但更多是別人,流淌著或凝固了。蒼遠茫然的望著四起瀰漫的硝煙,腦中想起阿爹白虎殺神的稱號,想起禪王的話,所有死去的人,靬戧也好,洛萩也好,亡靈沒有區別。他終於明白那種無法名狀的鬱結感覺,戰爭,無論勝敗,終究都是殺戮。
僅以微小的傷亡解決了丹澤的後顧之憂,還擒到了太子作質,大軍掉頭之後士氣高漲,雖然白城那邊依然沒有什麼動靜,雖然前方等待他們的會是場硬仗,但單非顯然已經放下的包袱,準備好迎接一切。只是直到大軍沿著鏡泊湖進入白城境內,蒼遠的臉上的陰雲都沒有散去,他的心彷彿停在靬戧宮門前的那一刻,再沒走開。
「報!敵軍已經撤出白山向我軍移動,以兩軍移動的速度,三日後應該會在遼泉北面的砂原遭遇。」
「哈哈!終於還是動彈了,父王那邊既然脫了困,咱們就到砂原好好款待下這幫靬戧的貴客吧。」單非聽著來報再按捺不住心中急切,「傳令下去,加快行軍!」
單非領著大軍提前半日到達了砂原,這裡正如其名,是一片砂土平原,北方的春季要晚一些,所以雖然雪已融盡,但上放眼望去,砂原上還是光禿禿的一片荒涼,只有灰黑的色彩。這種地形沒遮沒攔,計謀陣形都很難施展,選在這裡做最後的戰場,一路機關算盡的靬戧倒真是難得的磊落一回,想到即將迎來的決戰,不禁讓人熱血澎湃。
終於,來了!兩軍兵力相當,在這邊廣闊的砂原之上擺出整齊的對壘陣形,那氣勢幾乎平分天際。
戰鼓催人,單非架著戰車出列上前,身旁綁著靬戧的太子。「靬戧賊寇,你們可認得我車中是何人?」
沒等對方陣中答話,一路上緊鎖牙關的孩子突然扯著嗓子哭喊起來,「萬元帥!救我!」
敵陣嘩然,已有幾位老將認出了喊話那人正是太子,但各個面露愁容,望向陣中,竟沒有一人敢出聲上前。
「隨便找了個娃娃就想唬住我靬戧鐵軍?」彷彿單是那聲音,就將隊列從中央劈出一條道,隨著退開的士兵望去,一匹黑馬,一身黑袍,一把黑柄關刀,敵軍主帥終於現身陣前。
「萬元帥!是我!太子,我是太子展央!」那孩子痛苦的扭動著想起身向前,下一刻就被單非按著跪了回去,「莫要嘴上硬撐,我就不信你們沒收到消息,就在你們圍困白城的時候,我們已經血洗丹澤,宏帝老兒也死在我棍下,如今你們的太子在我手上,還不速速求饒退兵。」
「一派胡言,莫說我認得你手中的絕非太子,就算你所言非虛,我軍退兵換回一個只會哭喊求饒的太子,靬戧還怕不亡國。我等出征之時就立下令狀,不拿下白城誓不還都。今日我就取你首級,為我軍回程開祭。」說話間,那人接過手下遞上的弓箭,竟對著戰車的方向拉開了弓。
單非震驚了,雖然跟隨父王也經歷過不少大陣仗,但獨自面對如此氣場的敵帥,他竟然被生生定在原地動彈不得。他能感覺到整個敵陣之中被那幾句話激盪起的洶湧,一天之前還對手裡的這張牌,對眼前的這場仗,信心滿滿,這一刻完全逆轉。
突如其來的一切甚至讓單非忘卻了那支指向他的箭,而就在那支箭離弦之際,敵陣沸騰了,馬蹄聲,腳步聲,戰鼓聲,呼喊聲,彙集成江河奔騰般的巨響撲面而來。
「小心!」
單非還沒回過神,腰際猛地一緊,已經被貓爪的繩索拉著向右移了半步,沒有箭風擦身而過,只聽見一聲悶響,再抬頭,那支箭已經正中的刺入了太子的胸膛。你,到底是什麼人?塵土飛揚的敵陣已經找不見那人的蹤影,單非扭過頭對著蒼遠大喊了一聲,「擒賊先擒王!」
對敵陣前,也由不得蒼遠再考慮許多,被單非那麼一喊,當即打起精神,端著長槍衝了出去。二貓分在左右,一入敵陣就攪得一片人仰馬翻,斷山貓大刀飛舞,割草一般殺得痛快,蒼遠卻無心戀戰,踢著馬腹飛一般追著黑影穿過敵陣。
蒼遠一顆飛石打在黑馬的後腿關節,終於在一個緩坡上逼停了那個黑影,「射殺太子,丟兵棄陣,可不是元帥該有的行徑!」
「哈!哈!哈!誰說我是靬戧的元帥!」那人牽著馬頭調轉過來,蒼遠才看清他的容貌,滿面傷疤,最深的一道自右頰斜挑向上,延伸到黑色的眼罩之中。
「你到底是誰?」他想知道,因為那人週身散發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如果這次靬戧的征戰自始自終都是在這個人的部署下完成的,那他身上一定能找到答案。
那人冷笑一聲,手中的關刀已經斜劈下來。
「住手!」斷山貓不知何時也已經穿出敵陣追了上來,本身就嗓門極高的他這一聲叫得十二分的有力,幾乎捲起地上的沙裡,可令人震驚的還是他後面的話,「老六!」
刀,閃著明晃晃的光,停在半空。
「八弟?」
「老六,真的是你!你不能殺他,他是大哥的兒子。」說完又轉向蒼遠,「少主,他是你六叔,風刀肖六肖萬野。」
六叔,肖萬野,所以當初他們闖進的那個帥營是他的,那面血旗也是他的,原來這就是那缺失的一環。太多的線頭同一時間在腦中竄動,答案卻又成了新的謎題。盯著肖萬野的那只獨眼,蒼遠有太多想問,話到嘴邊卻只剩一句,「為什麼?」
「報仇。」肖萬野面上斂去了殺氣,但卻沒能讓蒼遠放鬆警惕,這個人跟師傅不一樣,跟劉闖也不一樣,如果說師傅身上的是痞氣,劉闖身上的是野氣,他身上更多的是陰氣。
「報仇?」
「為了霍家,為了白虎營。單家該死,皇帝該死,靬戧該死,那居該死,能殺一個我就多殺一個,要麼殺光他們,要麼我死。」那語氣越發陰沉,幾乎散發出懾人的寒氣。
「你說你做這些都是為了霍家,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種復仇,最終剝奪的都是阿爹和你們當年捨命守護的東西。如果洛萩亡國,百姓再度流離失所,生靈塗炭,那你們當年打仗流血都是為了什麼?下令撤兵吧,不要再讓人枉死,洛萩也好,靬戧也好。」
「停不下來了……」肖萬野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詭異的光,然後仰起頭發出鬼怪一般的尖銳笑聲,「除非……」話在這裡拖著長長的尾音,等蒼遠反應過來,肖萬野已經鬼魅般的竄到他眼前,他匆忙中只得將長槍橫在胸前,不料肖萬野卻一把扯住了槍頭,朝著自己胸口刺了進去。血滴噴濺,肖萬野口中含著殷紅,臉上卻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沒能救下大哥,肖某對不起霍家,今日死在霍家槍下,終能含笑九泉。若你心中存著恨念,就放任他們殘殺,那些人都該死,或者拿我的屍首讓靬戧退兵,但是肖某以叔伯的身份跟你說一句,無論掠奪還是守護,到頭來都是殺戮,而霍家在這場殺戮中已經失去太多,這個國家實在不值得……」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5
☆、第三十九章 活法
靬戧的大軍退了,帶走了肖萬野和太子的屍首,這個滿目瘡痍的破落小國,可能會在內戰或外敵的紛亂滋擾下最終走向滅亡,結局無從知曉,這對於單非,對於白城該是大大的好事,可對於蒼遠,一切卻仿若失去了應有的意義。站在白山的半腰,眺望著遠方那些終年積雪的飄渺山峰,按著懷中那面白虎旗,耳邊一遍遍迴盪的都是肖萬野最後的話——無論掠奪還是守護,到頭來都是殺戮。
「阿遠。」斷山貓仗著四下無人,稱呼也隨便起來,不過會出聲也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瞥了眼一旁依然若無其事的貓爪,最終還是忍不住提著砍刀躍上了蒼遠站立的那塊山石。
蒼遠這才回過頭,他不知道自己在這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二人在遠處守了自己多久,只是覺得在一片笙歌歡唱的白城之中他一刻也呆不住。
「八叔,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蒼遠眨了下眼,緩慢的,像是要舒緩一直遠眺的疲憊,又像是借此沉澱那顆不堪紛擾的心。
斷山貓知道他問得是什麼,但任他把光頭摸得油亮,還是摸不出個答案,「我是個粗人,我知道的那些,老九都跟你說過了。」
「那關於肖萬野呢?」
「你覺得他做的對也好錯也好,他終究是我兄弟,是白虎營的一員。不過除了大哥,老六的才學是兄弟幾個裡那是一等一的,他會這麼做肯定有原因。」
蒼遠的目光又轉向了遠方的虛空,原因,他已經說了,可是那樣的隻言片語到底是想要表達什麼?師傅,還有肖萬野,這些跟阿爹存活在一個時代的梟雄,都在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把一生的信念囑托給了自己。可是面對這麼多人的人生,自己又該如何抉擇?
「別想了。我們弟兄幾個當初都是立下死誓追隨大哥,老九四處尋查也好,老六佯裝投敵也好,做啥都逃不開個義。別說我老八做回草寇苟且偷生,心裡也沒一刻忘了大哥,可這人,要麼是個死,活,肯定各有各的活法。」斷山貓知道蒼遠心裡有道坎,可這麼一串子話幾乎擠光了他肚子裡所有的墨汁,牛眼滑動,不禁透著絲怨念地瞥了眼貓爪的方向,但凡有個會吱聲的,這種勸人的勞什子事情也不會落在他頭上。已經有好些年頭沒這麼憋屈過了,他這長輩當的,當下打定主意,這小子要是再站在這發呆吹冷風,就直接打昏扛走。
「各有各的活法……」風,帶著思緒和夢囈般的字句飛向天際……
貓爪衝上來的時候挑著眉,他沒想到那隻老貓真能下去手,也沒想到蒼遠竟然沒半點察覺就老實的中了招。
「瞪啥子,等他想明白,咱們再來就只能抬屍了,霍家人老能瞎琢磨了,他家老二那勁頭老子可是見識過。」斷山貓這嘴皮子糊弄人的功夫比勸人的功夫強,說話間已然把剛才的罪行抹的是一乾二淨,把蒼遠往肩上一扛,立馬換上了一付虎口救人的英雄樣。
「葉兄弟,你醒了。聽說你在後山染了風寒,都怪單某這一路讓你費心受累了。」
視線漸漸清晰,頭個瞧見的是單非,然後是他身後一臉怪異表情的斷山貓。見蒼遠半天也不答話,那老貓的光頭上竟然冒出兩滴虛汗,以他家少主子的身子骨,不至於給打成傻子吧,還是一睜開眼就又開始琢磨那些他弄不懂的東西?直到床上那人開了口,這邊才舒了一口氣。
「小王爺言重了,在下已無大礙。」
「那就好,葉兄弟,單某日前已將這次借兵救困的始末稟告了父王,你可謂是白城的大恩人,待你身子好麗亮了,父王想邀你佛堂一敘,當面謝過。」單非臉上洋溢著不加修飾的喜悅,當著自家爹爹的面都忍不住想要炫耀,看我這兄弟多棒。
蒼遠沒有失禮的讓禪王等太久,當日午後,他便踏進那座王府後山倚著絕壁修建的樸素佛堂。那裡面沒有金身的佛陀,沒有鼎盛的香火,甚至沒有漫延繞樑的誦經聲,只有足以阻隔凡塵俗世的安寧。
禪王換上了素色的粗布便服,端坐在佛院深處的一間小小的禪房之內,口中默默念著什麼,直到蒼遠推開房門才緩緩睜開眼睛。不知道是因為之前受的傷,還是因為這兩個月的圍困,他看上去比分別時又消瘦的幾分。
「王爺。」蒼遠沒想到再次見到這位老人的時候,自己的心會如此平靜,曾經不止一次動過殺念,可當自己的雙手同樣沾滿鮮血,他好像同時也喪失了對別人問罪的資格。
禪王沒有答,只是抬手招呼蒼遠到身旁,然後意味深長將蒼遠又從頭到腳的仔細打量了一番。這一眼看了良久,當禪王把目光收回到手中的佛珠之上,再抬起頭的時候,那深邃的眼底寫滿了惆悵。
蒼遠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眼前這位歷經風雨幾近超脫之人流露出那樣的表情。他到底要說什麼?決不會是謝謝你救了白城這樣的話。卻不能問,只能靜靜的等。
「葉兄弟。」禪王似乎積蓄了全身的力量,終於開了口,「或者本王該稱呼你霍賢侄。」蒼遠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等到的會是這麼一句話。該如何應答?可禪王根本沒給他時間應答,而是緊接著深深低下頭,「單家有愧,今日相見,本王無顏以對。」
這語氣,這神態,讓蒼遠宛若回到了仙人索旁的那個夜晚,那時的他有想要追問的答案,而現在呢?
「本王知道賢侄心中一定存了很多疑惑,但這些事實在牽扯太多,本王原本已經決定將一切都帶進棺塚,萬沒想到還能遇見你……」
對上那雙閃爍著的幽深眼眸,蒼遠知道那裡面藏著所有謎題的答案,一直以來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思索,此刻只需要他點下頭,可他卻回應了沉默。
「你,不想知道?」
蒼遠鄭重地搖了搖頭,望著禪王蒼老中帶著祥和的面容,平靜的聲調吐出的不是回答而是提問,「王爺想要告訴我,難道是為了減輕心中的業障?」
禪王在那張年輕張狂的臉上,看到的不是譏諷,不是問責,竟是一份自己都無法參透的超脫,就這樣默默的對望了良久,禪王終於頷首合掌,悠悠的吐了一句,「本王的業障當以身受,無須化解。」
走出後山佛堂,抬目遠眺,滿眼絢麗霞光,蒼遠突然想起了某個似曾相識的落霞傍晚。
「阿……當家的。」遠處的大樹下,斷山貓揮著手,光頭活像一頂發光的氈帽。貓爪靜靜的插手側身立在一旁,眼卻也在往這邊瞧。蒼遠加快了步子,背光的臉上居然添了一抹笑。
「八叔,你為什麼取這麼個諢號?」
這話在劉家寨裡本是禁忌,斷山貓也斷沒想到這話會從蒼遠嘴裡問出來,但看著眼前的這個步履輕快的俊小子,心裡竟酸酸的泛起一絲疼惜,「老子原來在劉盤山開山立號,打的可是斷山虎的旗帳,怪就怪那來招安的是你老爹,都說一山不容二虎,要不是老子中計敗給你爹,世人當只識霍家白貓營。」
笑,開懷的笑,背負太多的人往往會忘記如何釋然,不是敗給了宿命的天理循環,阿爹也好,師傅也好,禪王也好,肖萬野也好,如何叱吒風雲的存在,到頭來都應了八叔那句最最樸實的話——活,肯定各有各的活法。他們無非是活著自己的選擇。
☆、第四十章 迎親
那日之後,一切又恢復如常,禪王依然深居佛堂,或許褪了戰甲,那裡才是他真正祥和的歸所。蒼遠留了下來,不光是因為單非軟硬兼施的挽留。倒是散漫慣了的斷山貓一夥和裘戶他們幾個,隔三差五的擦出點小火花,讓原本有些冷清的白城熱鬧了許多。可是更加熱鬧的還在後面,因為單家已經決定,三日後起程往錦雕城迎娶郡主。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出了白城,一向行事低調的單家這回也算是擺足了排場,為首高頭大馬的招親比試三人組不說,光是裘戶押著的載滿聘禮的車隊就在白山的棧道上織出一條火紅的裙帶。
「我說我家小王爺成親,你跟來幹嘛?」裘戶端坐在馬上,直挺挺的背好像轉個頭朝著斷山貓說話都有失身份。
「老子樂意,想看新娘子,想去湊熱鬧,你管得著麼?」斷山貓似乎又找到了當年在白虎營中和龐沖鬥嘴的感覺,說得興起,一副土匪本色的端起砍刀想挑開那裝著聘禮的箱子往裡瞧。
裘戶餘光瞧見,立刻伸手去攔,「你怎麼還動上手了!」
「吵吵啥,又不是掀你,老子不碰,過過眼癮還不行?」斷山貓來了勁,越是攔著,越想往前湊。
「看也不行,小王爺怎麼招了你的安,趕明兒我定要跟小王爺說說,趕你下山。」裘戶見攔不住,直接把馬駕到了斷山貓與馬車之間。
「老子跟的可不是你家小王爺,走留你說了也不算,跟老子這耍橫你還早遠呢,小心我今兒個晚上就把你剁了包包子吃。」說完還舔了下刀刃來增加效果,眼看裘戶啞了聲臉上也變了顏色,又滿臉得意訕訕的跑到隊伍前面去找旁人說笑。
同樣的一條路,換了別樣的心情,走起來自然不同,也多虧了那隻老貓前後折騰,大家還沒樂夠,就已經遠遠望見了錦雕城的巍峨城牆。
「在下單非,求見錦玨小郡主。」
除了蒼遠二人,沒人知道,就是同樣的這句話,當初單非可是跪在城外整整喊了兩天,不過看著那傻小子一臉樂開了花的樣子,料想他也沒有那種纖細的神經去體味當中的辛酸苦楚,此刻滿腦子應該只剩下那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我說你家小娘子這是唱的哪出,為啥還不開門呀?」直接忽略裘戶投來的殺人眼神,等得實在不耐煩的斷山貓,擠到上前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單非。
在城門外候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個動靜,單非心裡頓時涼了半截,這鬼靈精怪的小郡主不會是覺得上次還沒玩過癮吧,當下眉心一緊。
候在一旁的邵將軍面上有些掛不住,當即下馬朝單非行了個禮,「小王爺,讓邵某為您開路。」他曉得自家主子的脾氣,於是豁出老臉去趟雷,心想的事您玩歸玩別傷了和氣,要攔要擋,自己先墊著,權當是不給他這老頭面子。轉眼間駕上馬直奔城下,對這城門喊道,「單家小王爺駕到,還不速速打開城門!」
不知道是這位老將軍太有面子,還是故意讓單非跌份,這話音還未落,城門竟然就著一聲悶響打開了。邵將軍來不及懊惱自己的好心辦錯事,就被那駕緩緩穿過城門陰影的雕木鹿輦奪去了所有注意,緊接著翻身下馬,半跪頷首,面上也換上了無比莊重的表情,「屬下邵莊參見小王爺!」
單非一聽「小王爺」,又裂開了傻笑,只道是錦玨那丫頭頑皮又玩起女扮男裝,伸脖那麼一看,才發現不對。鹿輦之上,一黑一白,一立一坐,坐著那人眉目之間與錦玨雖有八分相似,但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息,掩不住病態的蒼白面龐比那身白衣還要淒厲,沉靜中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原來那就是錦雕城真正的小王爺,玨兒一直未曾露面的哥哥——錦榮。
「邵將軍,此番領兵有功,他日再宣你入府行賞,先領著將士們回營吧。」錦榮的聲音沒有起伏而且很低,好像那副身體能發出這等聲響已屬不易,卻容不得半分質疑。眼看著邵將軍不敢片刻怠慢的行禮退下,又緩緩地轉過頭望向單非,「小王爺,玨兒已經在府裡等候多時了,你隨我來吧。」單非被那一眼看得是遍體生寒,但聽見可以進城,又沒心沒肺的樂和起來,馬蹄還沒落地,就見錦榮緩緩地抬起冰錐一樣纖細的手指,補充道,「只有你。」
蒼遠目送著單非壯碩的背影消失在城門之後,其實他早已察覺到情況不同尋常,但還是用眼神按住了急於護主的裘戶和惟恐天下不亂的斷山貓。來錦雕城為的是迎親,可這兩位無論放出去哪個,都一准上來就先把大舅子放倒。當下安頓隊伍在城外紮營休息,自己帶著貓爪換了身行頭從南面商旅通行的嘉康門混進了錦雕城。
錦雕城內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繁華依然,契王府卻是大門緊閉,庭院冷清,景致未改,只是都蒙上了一層說不上的障氣。單非一路跟著錦榮,自入府開始隨從就逐批減少,直到邁入那間單非未曾涉足過的偏僻庭院,已經只剩下三人。在那黑衣人的攙扶下,錦榮依然走得緩慢,但此刻已經無需他再做指引,因為透過敞開的窗子,單非已經瞧見,坐在屋內堂上的正是契王和錦玨。
錦玨穿著一件絳色的立領對襟長褂,兩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右邊的幾上開蓋擺著一杯花茶,滿滿的,一口也沒喝過。院裡燭光映出單非高大的身影,烏亮的眼眸竟閃過一絲驚異,但那細小的表情稍縱即逝,待單非轉到門口時,錦玨面上已經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王爺,借兵之恩,單家永記於心。」一跨入門欄,單非就單膝跪地,向坐上的契王行了記大禮。
回話的卻是錦榮,還是那副低沉的調調,「小王爺言重了,謝字不必多說,可別忘了這趟過來的正事。」說完就自顧自的坐在錦玨旁邊的位子上,拿起那花茶輕呷了一口。
單非抬頭看了眼錦玨,又朝著契王一拜,「單非此番前來,除了還兵道謝,還有就是想依約迎娶小郡主,望王爺成全。」
依然是錦榮,不過這回他沒答單非的話,而是轉過頭看著錦玨,「玨兒,你可想清楚麼?」
「玨兒心意已決,哥哥莫要再說。」
此話一出,連單非也聽出了問題,這語氣哪像是出自之前那個鬼靈絕頂的錦玨小郡主。
「你為什麼就認定了這麼個呆子?」
「玨兒生在錦家,命裡的算計已經太多,所以至少希望最親近的人能讓我安心。」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單非望著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的錦玨,還有她極力克制下閃動在眼眶中的淚光,生平第一次體味到那種名叫憐惜的心疼。
可錦榮卻沒有就此善罷甘休,「你怎麼就知道他對你沒有算計?」
「我沒有!」
「邵將軍恐怕才回到營地,連椅子都還沒坐熱呢。」錦榮善意的提醒著單非借兵的事實。
「那是從前,往後絕不會有。」單非望著一言不發的錦玨急切的做著保證。
「有也不怕,錦雕城予取予求,做的是天下的買賣,只要你出得起價。」
「聘禮的車隊就候在城外。」單非對於錦家的生意經還心存陰影,當即著了錦榮的道。
「那些不入眼的東西還是留在城外吧,整個白城能值得起的只有一樣東西。」
「是什麼?」
「白城,開元塔。」錦榮狹長的眼眸輕佻著,蒼白的臉上似笑非笑。
這一邊,單非如同雷電貫身凝注了所有動作表情,因為那三個字在他記憶中都如同禁忌,唯一殘存的片段是父王說過的「那個秘密應該在我們這一代終結。」
「夠了。」錦玨猛地站起身來,牽動了几上的茶杯,脆聲,碎片,幾朵花兒躺在地上,妝點著茶水勾勒出的美麗圖案。三道目光在她身上彙集,經過那幾乎跨越天地的等待,錦玨終於喃喃道出結局:「我錦玨嫁入單家,從此與錦雕城再無瓜葛。」
☆、第四十一章 大婚
迎親的隊伍踏上了歸程,滿車聘禮原封未動,來時跟著恢宏的萬人軍隊,回程花車中獨坐一人。單非一句不許問,封了所有人的口,但那個日日紅著眼眶朝南望的可人兒卻讓見到的人都跟著心傷。
斷山貓斬人眼不眨,但生平最瞧不得女娃掉淚,死活憋了幾天,還是熬不住找了個空檔把蒼遠揪到一邊,抓耳撓腮的問道,「那女娃到底哭啥,為啥不讓問,那天你們潛進王府到底看到啥啦?快給老子說說,老子都快給憋出病來了。」
這邊問得緊,蒼遠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急得斷山貓更是渾身癢癢,心話老子就知道問那小貓定是沒個回話才找的你,你咋也被傳染成啞巴了,難不成存心讓老子難受。想到此處正想佯裝發火,只見蒼遠抬起頭,對上自己的眼,聲音極輕的動了動嘴巴,「八叔,咱們住在白城那幾日,你四處走動,可曾在後山發現一座塔?」
問話不答,反而沒頭沒腦的問上這麼一句,若是旁人,斷山貓早經破口大罵起來,可對方是少主子,以他的機智沉穩,絕不會在這個時刻,用這樣一種語氣,問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細細算起他們在白城連頭帶尾待了不足十日,但少主起初心緒紛亂,後來又多在房中休養,並沒怎麼外出走動,所以才會這麼問。斷山貓瞬間斂了急性,仔細地回想起來,那幾日他四處竄得勤,但確實沒發現山上哪裡有座塔,而且他所到之處都很平常,也不記得有什麼重兵把守的可疑之處,當下搖了搖頭。
蒼遠顯然並不意外,那日先一步從契王府出來,他就問過貓爪,答案也是沒有。錦榮的樣子和單非的反應都說明這東西絕非虛空杜撰,而且聽到那話的第一時間蒼遠就想到了之前與靬戧來犯時,單非說過他們直逼白城是為了城中的某樣東西。這樣看來,應該指的是同一件,那麼能夠值得起整個錦雕城,能夠值得起整個靬戧的,到底是什麼?當初放棄了禪王的解釋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關於生命的答案,可是為什麼這件事還是讓他如此在意?
初夏的白山已經換上了郁翠的裝束,先是擊退外敵,又接回了新娘子,或許真的是太久沒有這等大喜之事,白城上下一片歡騰。迎親的隊伍自打進入屬地,所到之處,百姓無不夾道歡迎,整座白山,更是自山下棧道就張燈結綵被妝點一新。
看著一路上百姓發自內心的喜悅笑容,錦玨的心也隨著白城的臨近而漸漸平靜。
單非那幫手下,看上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但辦起事來絕對的雷厲風行,一早接了消息,在迎親隊伍進山前兩天就將大喜所需事無鉅細的一應準備妥當。
接過送進花車的鳳冠霞披,錦玨愣了一下,隨即又淺笑著輕輕點頭。在城門處被攙下馬車送上花轎,然後就聽到外邊喧鬧的鑼鼓嗩吶還有隆隆的歡呼聲。被背進王府,領上廳堂,隨著賓客的賀喜之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然後送入洞房。坐在床沿上,抬手扯下蓋頭,桌上一對手腕粗細的紅燭火光搖曳。這裡就是自己的新家,不同於錦家一幾一物的精雕細作,富麗堂皇,這裡的一切顯得那麼的渾厚樸實,高高的房梁甚至讓人置身屋內依然感覺空曠。
房門輕輕向內開啟,單非穿著喜服臉上泛著薄薄的紅,對上錦玨的目光,然後小心翼翼的走到床邊,「玨兒,把大婚辦得如此倉促,委屈你了。」
「是委屈了,不過到底得多大的排場才配得上錦雕城的小郡主?」錦玨眼中閃著靈動的光,離近了看才發現,單非臉上不是微醺的酒氣竟是因為緊張,隨即轉了話鋒,「不過比起穿什麼嫁衣,做什麼花轎,更重要的是嫁什麼人。」
「玨兒,」單非無比輕柔的拉起錦玨的小手,「你是我單非的娘子了,無論過去如何,往後白城就是你的家。」可能就連借兵那次,單非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深深怨念過自己的不善言辭,他想好好的安慰眼前人,告訴她草草的就把她娶過門,不是因為不重視,而是希望盡快給她一個家。告訴她那個選擇沒有錯,所有捨棄的,他都會在將來的日子裡為她一一填滿。告訴她如果她想要平靜,他就給她平靜,如果她還望著南方,他就為她守護那個南方。
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暖流,錦玨笑了,彎彎的眉眼少了逼人的凌厲,在紅燭下顯出尋常少女的嬌羞,即便是在風雪極寒的嚴冬,那雙手也會牽著自己吧,暖暖的,讓人安心。說吧,都說出來吧,一路上不斷困擾自己的,「我不是捨不得錦雕城,只是擔心,哥哥自幼體弱,爹爹分外開明,錦雕城的大小事務才會漸漸都交到我的手上。但自你上次借兵離開,情況就開始發生了變化,哥哥暗中部署奪了我的權,這次你來迎親也看到,我,算是被趕出來的。」
「他難道是怕我?」單非雖是獨子,但生在王侯之家,這種兄弟爭權相殘的戲碼自然不陌生,更何況自己還是個外子,若是真如錦玨之前所言,難保錦雕城不會改姓,那麼一切倒說得通。
「不,沒那麼簡單。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哥哥不用如此心急,至少現在爹爹還是契王,他大可以等我出嫁之後,再一點點的疏遠我。而且爹爹的反應也不尋常,他給我的感覺好像是被什麼人控制了。」分析起問題來,錦玨又恢復了她絕頂的聰慧伶俐,如果她和哥哥位置互換,她會選擇更圓滑的手段。
「被控制了?」被這麼一提,單非想起了那天契王的樣子確實跟之前不同,更重要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剛開始我還不能確定,直到那天哥哥提到了白山開元塔……」錦玨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瞧見單非面上一滯,「你我包括哥哥,都不知道那個物件到底是什麼,但身為國將後人,你一定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如果是因為這個把爹爹牽扯進來,那麼整件事情就太驚人了。但我想了一路,這其中有兩個極大的破綻,其一,哥哥應該利用我潛入白城,而不是把我趕出來,其二,人不可能在短短幾日內突然轉性,不說哥哥自幼對我疼愛有加,他決不會有那般可怕的野心。」
「玨兒,我……」單非手心裡攥著汗,這其中的設計謀算直戳在他的軟肋上。
「我不是想給你增添煩惱,只是這一路上,我獨自想得快要發瘋了。」錦玨看著單非額上的薄汗,想到自己不該說這麼多,忙抬起手中的喜帕去擦。可還沒碰著,就見單非噌的撒開手,竄到了門口。手按在門上才覺得不妥,忙回頭解釋,「玨兒,我腦子笨,我這就找人來。」還沒等錦玨出聲,已經沒了人影。
外廳的喜筵已經不知道喝到了第幾茬,劉家寨的弟兄直接扛起酒罈喝得昏天暗地;裘戶紅得跟只煮熟的蝦子,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個椅子,口中還在喃喃自語;貓爪也倒了,雙手下垂,側臉貼在桌上支撐著身子,連醉都醉得那麼靜。單非迅速劃拉了一圈,終於藉著斷山貓巨大的身影找到了一旁正在被他猛灌酒的蒼遠。
「葉兄弟,跟我來,有件事情要你幫忙。」單非上去就扯住了蒼遠端著酒碗的那隻手,可一用力就發現不對,再回頭看,一隻大手攬著蒼遠的肩膀,哪還能動得了半分。
斷山貓滿身酒氣,眼中毫不掩飾的透著猥瑣的笑意,「去去去,大婚之夜,有啥事還要兄弟幫忙,說不去不怕人笑話。」說完一使勁把蒼遠拉了回來,轉眼又塞上一碗酒。
被斷山貓這麼一吼,單非才醍醐灌頂般反應過來,對哦,今晚可是他大婚之夜。
☆、第四十二章 謎局
王府裡上上下下熱鬧了整整三日,被請到單非院裡的時候,蒼遠還無意識的扶著額,這一連幾日被輪番轟炸,真是把他這十幾年欠的酒都一水補了全。瞧見一早等在廳堂的單非滿面紅光,也真是虧了那隻老貓那晚攔著沒放他去「幫忙」。
招呼蒼遠坐下,遣退下人,令裘戶守在院外,單非這才朝內堂喚了一聲,「玨兒。」
蒼遠一時摸不透身在禪王府為什麼還要搞這等陣仗,再抬眼只見著著一襲水紅紗衣的錦玨從內堂走出來,雲鬢高挽,面露霞光,真是像換了一個人。為了跟他炫耀新娘子,就算單非真有這主意,錦玨也點不了頭,雖然裝束打扮變了,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卻還是擋不住的透著伶俐。
「單某與葉兄弟雖然相識不久,但我二人共闖龍潭,並肩沙場,在下早已將葉兄弟視為過命的兄弟。今日所說之事,本不該讓四家以外的人知道,但除了父王,我能信得過商量的也只有你了。」單非說完朝著座上拱了拱手,然後朝著錦玨點了點頭。
錦玨會意輕允了一聲,將那晚與單非所說之事娓娓道來,其間很自然的將開元塔一事略了過去,單說單家藏了個關係重大的物件。蒼遠心中有數,也沒點破,細細聽來,原來這期間錦雕城還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照你這麼說,錦榮的做法確實不精明。」蒼遠整理著思緒,如果是換成別人,爭權奪勢,冒進心急,這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但是對方是自打娘胎裡出來就打著算盤長大的錦家人,他完全可以把這一場慘烈的家族爭戰作得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所以你覺得這背後是有人在推動?」
錦玨眼中一亮,雖然她早知道當初錦雕城招親,單非能贏大半是這位小兄弟的功勞,但是沒想到他竟能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她所說的破綻,其實正是指向那個幕後黑手,而且她可以確定,那個人不是助手而是推手。
錦玨的表情已經等於默認了他的推斷,但問題是這世上有誰能動得了連聖旨都可以公然違抗的錦家。開元塔的事單非避而不談,那個關係重大的神秘物件更是無人得見真身。從另一個角度,蒼遠甚至在心裡質疑起那個言之鑿鑿的小郡主,這有沒有可能是錦家聯合演出的一出苦肉計,就像錦玨說的,如果不是單純的錦雕城奪權,為什麼不利用她而是把她趕出來,而且還趕到那個寶物的藏身之處。這像極了錦玨的慣用伎倆,先把答案說出來,再讓人去猜。可如今的單非,估計是砸開腦子也不會相信還有這麼一種可能,到底突破口在哪?
「夫人,自早先錦雕城招親之時,在下就有一事一直困擾心中,如今想起,不知道與今日之說是否有些關聯。在下冒昧,敢問府中那座順天塔平日作何用處?」蒼遠這話是真,那座塔確實不同尋常,如此巧妙的機關,不可能是為了招親特別建造的,而且當初的錢幣之說正是出自他口,順天開元,這兩座塔必然有著什麼聯繫,看她說是不說。
「那裡是錦家的藏珍閣,王府內有金庫,黃金白銀和一般的寶物都放在金庫裡,由侍衛日夜看管,但是有一些特別的寶物,都放在順天塔裡,爹爹說,那裡有神明看守。」
蒼遠不信神明,但錦玨的回答天衣無縫,讓他沒法再繼續追問。可一想到那座塔,突然有張臉孔劃過腦海,「夫人可還記得招親時那位展公子是何來歷?」
被蒼遠這麼一提,單非也想了起來,那個隻身赴會與自己一同闖到第三關的黑衣公子,當日若不是他及時送上知心草相救,單非可能會為自己的魯莽之勇搭上一隻手。之後傷癒醒來與錦玨定下終身之約,就匆忙的領著大軍趕回白城,現在細想想,自己中了蛇毒該是輸在那人手裡了。
「我只知道他是哥哥的一個朋友,每年都會來府小住幾日。當日招親比試他救下夫君,後來道是看出我與夫君早有情誼,便棄權離去了。」
「所以他也是跟我們一樣受了夫人的恩惠才進到最後一輪的?」
「沒……沒有。」聽了這話,錦玨意外之餘像急著撇清什麼使得連忙輕輕擺手。
哥哥的朋友,那就是舊識,所以他才會瞭解知心草的藥性。那麼他會出現的招親比試之中,如果不是錦家順水推舟的刻意安排,必定是對錦玨情之所至或是對錦家有所圖謀,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讓他在穩操勝券之時選擇退出,可疑,十分可疑。
「我馬上派人去查他一查。」單非也覺得此人大大的可疑,當即作了決斷。
「嗯,但切記要小心行事,我離開前已在城中安插了眼線,如有異動他們也會及時通告。」
「夫人說的是,我們現在只是推測,也不便大張旗鼓的做些什麼,錦雕城那邊還是先靜觀其變,等弄清究竟再部署行動。」
「嗯,玨兒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決不會忘,如果錦雕城有難,我一定赴湯蹈火為你守護錦家。」單非說著,抓起錦玨的小手放在自己手中。
蒼遠沒再說話,眼裡映著錦玨俏麗的側臉,可不能因為這些日子的眼淚就把她當成了尋常女子看待,她怎麼可能毫無準備的就被淨身趕出錦家。如今疑團重重,敵我形勢還不明朗,確實不宜妄動,但對方一定會有下一步行動,不知會是來自錦雕城的消息還是發生在白城之中。
「小王爺!」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裘戶的聲音自院外由遠及近,打破了屋內的平靜。
「什麼事?」
「瑤城急報。」
「拿進來!」
盯著單非手中的軍情密信,蒼遠的腦中閃現的是那片無垠的雪原,自從雲重關一役,文帝用黃金白銀換了與那居靬戧的停戰合書,那往後,瑤城一直由朝廷派軍鎮守,此刻從瑤城傳來的急報,難道是……
「那居發兵了,瑤城守兵苦戰求援。」單非額上青筋暴起,把密報攥在手中,一拳砸在桌角上,瞬間濺出血星。
那居明面上打著為盟國靬戧不平的旗號,實則是想乘著新帝根基尚淺,洛萩朝中動盪,也來分一杯羹。這本就是世間弱肉強食的卑鄙嘴臉,可對於本已搖搖欲墜的洛萩無疑是雪上加霜,而對於才從與靬戧的戰鬥中緩過氣來的單家更是壞消息中的壞消息。
「聖旨到!」還沒等屋內出聲商量對策,院外又傳來一聲喊。
看來連時辰都是算好的,不用聽宣,蒼遠和錦玨已經料到了那聖旨的內容。
接過聖旨,轉身對上身後二人的目光,沒等單非開口,就聽見蒼遠說,「讓我去。此時此刻小王爺當坐鎮白城之中,倘若錦家那邊有什麼消息,也好及時照應。」
單非還想要說些什麼,但見錦玨也輕輕點了點頭,轉而擰著眉頭無比鄭重的把手按在了蒼遠肩上。他怎會不清楚此去的凶險,但在這等危難之際可能也只有這個兄弟可以生死相托。
☆、第四十三章 解困
一路上看著馬背上從容的背影,貓爪明白這次出征對於蒼遠而言,遠不止他對單非所說的原由,那張平靜的臉孔之下會是一顆怎樣翻騰的內心,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敵人,怎麼可能拋開如果的雜念,哪怕只是一瞬,應該也會貪婪的希冀著那等在前方的正是三年前的白虎營,哪怕明知是臆想,應該也會乞求有機會親手救回那些血肉至情。
大軍自白城出發,不出二十日就來到瑤城,城中已脫了銀裝,但滿城的兵士卻只透著一個亂,王鵬上前一打聽,才知確實是出了大事。瑤城的守將寇將軍日前率兵出城禦敵,在雲重關外百里的禹山樹林中遭遇敵軍,幾番交鋒都沒討到便宜,於是令將士先退回瑤城,等待皇城的援軍。可這且戰且退之中竟然被敵軍衝散,如今大部分的將士後回到城中,唯獨遲遲不見寇將軍,也難怪這城中此刻亂成了一團麻。
原本他們打著白城單家的旗號前來支援,應該先在城中駐下,是攻是守全要聽憑那寇將軍的調遣。想到要受命於一個不知底細的官僚走狗,斷山貓還鬧了半天不痛快,可眼下這等情景,沒了這位發號施令的將軍,想自在舒坦怕是也不容易。皇城的人馬還在路上,一同而來的應該還有更大的官或者聖上的令,但瑤城等不下去。如果是單家小王爺或許還有可能,但蒼遠自問,單憑他的聲名還捏不起這一城的散沙。要搶在那居的先鋒提著寇姓人頭攻城之前把他救下來,才能擋住那破竹之勢,戰場本來就沒有空隙讓人體味思緒,揮臂策馬間,蒼遠已經帶著一隊人馬朝著關外的方向隱沒在馬蹄濺起的煙塵之中。
「葉將軍,西面有煙。」山伢子跟在隊伍裡也改了對蒼遠的稱呼,好在放風探路本就是他的本事,上戰場見大場面也是他滿腦子的念想,所以比起在劉家寨那會兒這小猴子又精神了不少,掛在樹上沒一會兒就發現了異常。
貓爪前一刻還坐在馬背上,再轉眼已只剩樹影婆娑。山伢子抹著後脖頸子的涼風,又換上一張臭臉,明明是自個先發現的,為啥風頭總是別人的,偏偏那個別人還是一笑就讓他渾身不自在的陰沉傢伙。他就知道換了地界,換了當家,自個頭頂上也永遠有萬八千人壓著,這還哪有出頭之日?可山伢子還沒在心裡叨念完這命途多舛的人生,貓爪已經又端端落坐馬上,側著臉跟蒼遠交待起了前方情況。
蒼遠聽著,接過王鵬遞上的地圖,貓爪所指的位置果不尋常,三面環山,山澗瀑水在那窩心匯流成溪向東流入惠河。寇將軍應該是與大軍走散之後被一步步逼到此處,如今敵軍在相對平緩的南坡放火燒林,為的不是讓獵物上山而是下水。
蒼遠雙指點在那溪水的曲線之上,「敵軍的大部隊應該埋伏在此處,意欲生擒寇將軍。」
「將軍,那咱們這是要往溪邊去,來他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王鵬望著蒼遠心中不禁思緒流轉,那種景仰,那份激動,從不曾忘卻,只是壓抑了太久。
「嗯,王鵬,你和八叔一同帶兵往東,發現敵軍先埋伏下來切勿妄動,等我信號再將他們一舉拿下。」
「那將軍你?」
「我與貓爪進那夾山溝裡,讓寇將軍與咱們來個裡應外合。」
直到蒼遠和貓爪的馬消失在林木蒼翠之間,王鵬才收起他閃動的目光,可仔細一想,好像……漏了什麼。「唉呀!」一巴掌拍在腦門上,那響聲清脆得讓一圈人都抽著氣扭過頭,看著斷山貓一臉『要不要我再給你補一巴掌』的挑釁表情,王鵬徹底蔫巴了,一臉苦逼的問到,「八爺,你可知道將軍的信號是啥麼?」
「管他是啥,到時候肯定咱能知道,實在知不道,老子就直接出去滅了他們。」斷山貓說完,哼著小曲掉轉了馬頭。
當年跟著姜九就沒少在這人手上吃過憋,王鵬自知無力,便也不再言語,默默的跟了上去。怨念的瞥著那尊碩大的背影,除了令人極度不安的魯莽隨性還同時蘊藏著令人安心的強大,那強大來自劉闖本身,也來自他們重新尋回的白虎光環。
山谷深處煙氣繚繞,若不是配著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副山水朦朧簡直宛若仙境。幾日前還在陣前指點進退的寇將軍如今全然沒了那份氣宇軒昂,臉上蒙著濕了水的面巾,手裡的地圖已經攥成了一個團。他身後戰士們打著赤膊自溪邊一字排開,手裡的頭盔舀著水不知道是要往哪邊運。這杯水車薪的簡單道理根本用不著他寇滿的學富五車,雄才偉略,可當下上天不得,入地不得,唯一的退路只有眼前這條溪,他又怎會不知道在那下游,敵軍已經為他備齊了上好的囚車。
「寇將軍,咱們進的這是死路,再等下去,那火燒過來,咱們也逃不了個死,還不如藉著山水博一把。」范軍師一手用濕布掩住口鼻,一手還習慣性的捋著他那撮稀疏的山羊鬍。
「與其被擒成為那居攻城的把柄,寇某寧可化作一具焦屍。」寇滿鎖著眉,好似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這死法實在不體面,但也再別無它法,在這絕境之中,想要逃出生天,怕是只能靠神仙相助了。
「寇將軍!」
寇滿還沉浸在他慷慨悲壯的思緒之中,就聽溪邊的戰士一聲高喊,本能的轉頭朝那戰士手指的方向,然後凝固了表情。仰望那仿若白龍的飛瀑之上,兩個人影從天而降,就在將墜入水中之際,從一人手中竄出條閃電般的飛索牢牢扣住崖壁間一棵樹幹,再看二人,攜著手幾乎是腳尖點著水面,劃了一道弧線最後落在岸邊一塊大石之上。
「來者何人?」驚呆的人群中,寇滿第一個回過神來,一把按住腰間佩劍,厲聲喝道。
「白城家將葉蒼遠,李苗前來接寇將軍回城。」蒼遠的話和他手中單家的令牌讓所有人都短暫的鬆了一口氣。
「只有你們倆?」范軍師的褶子臉沒舒展開半分,語氣中也滿是無奈的嘲諷。這山崖下得來上不去,眼前這二位是來給黃泉路上助助興,表演完絕技就準備摻合著大夥一塊死是咋地。
「大軍在下游埋伏,我二人是來與寇將軍商議這將計就計……」
溪流中幾張簡易的木筏順流而下,那居的伏兵瞧見這景象,趴在林子裡就笑開了花,那筏上莫說士氣,連活氣都沒有了,一個個戰士都好似火海逃生,滿身焦煙橫七豎八的趴在伐上。眼見筏子漂近,林中一聲號令,幾百名伏兵前後包抄衝向水中的筏子。
「八爺,敵軍都衝出去了,這將軍的信號……」王鵬看著一旁若無其事的斷山貓,腦門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可這話沒說完,就聽見溪水的方向轟隆隆幾聲巨響。
「這不是來了麼,弟兄們,輪到咱啦!」
寇滿一行漂出山谷的時候,敵軍已經被打掃清爽,看著冒著黑煙的木筏,看著漂在水面上翻了白肚的魚兒,看著斷山貓屁股底下三個倒霉催的人肉墊,他不禁又好好打量了自己身邊這兩位白城來的小兄弟。
王鵬望著自家少主從木筏上飛身上岸的英姿,眼裡又不禁閃起光,可還沒開口,腦袋就被一隻大掌扒拉到一邊,湊上來的是斷山貓那張油滑的笑臉,「阿遠,小貓,過來乘熱嘗嘗,老子剛烤出來的。」說完一人一根樹枝插著烤魚就塞進了手裡。
☆、第四十四章 女將
話說自打那場解困之戰已過去了半個月光景,那居不知是何居心,竟然停止的進攻,像是在等待什麼。不過那邊等到了什麼無從知曉,瑤城卻等來了皇城的兵,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讓人窩火的督軍大人。這位吳大人一踏進瑤城官邸,就把守將揪到堂上從大到小罵了個通透,寇滿立在最前排,頭低得彷彿死了親爹,一直沒敢吱聲。
斷山貓靠在堂外的石柱上,聽著那起伏迭轉,抑揚頓挫,有理有據,生動非凡的戲碼,竟一時興起想看看那位罵得如此暢快淋漓的人物是何等尊容。於是乎一邊聽戲,一邊搓著肚皮上的泥,心裡還一邊尋思,如果這位聽上去雌雄難辨的督軍大人打起仗來也有罵人這本事,倒算得上洛萩的一大戰力。
好大耐心等到堂上散了,只見吳大人踢著八字步走出來,走過門口突然停了下來。斷山貓知道自己巨大的存在感實在無法讓人無視,但他真沒想到眼前這豆丁就是督軍大人,倒不光是這位大人實在不大,而是他轉不明白以那豆丁剛過他胳膊肘的高度是如何調整脖子的角度,讓目光從下眼角投射過來。
兩人就這麼對望了半晌,看得立在一旁的寇滿臉上變了色,剛想開口,斷山貓卻好似突然沒了興致,轉過身伸手懶散的打了個呵欠。
竟然遭遇到這樣嚴重的蔑視,那豆丁如蒙奇恥,面上瞬間憋得通紅,指著斷山貓的背,又扯開了高音,「你這個狗……啊……」或許在場的人只有他自己看見,半空中一顆「藥丸」劃著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自己口中,只是任他五指成爪在虛空中如何亂抓也再吐不出半個字。
「吳大人!吳大人你怎麼了?」寇滿扶起突然掐著脖子跪在地上的督軍,看著那張臉已然憋成了醬紫色,再無暇顧及斷山貓遠去背影。
「這寇滿也忒混蛋,好歹咱們弟兄還救過他性命,狗官面前一副奴才樣,轉過頭就變黑臉,竟然把老子支到這鬼地方。」斷山貓躺在塊大石頭上一邊罵一邊還沒忘了支使王鵬給他逮魚。
「八爺,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給那督軍吃了個啥?」王鵬捲著褲腿貓腰站在小溪裡。
「都說了是補藥,那狗官嗓子那麼尖就是身子太虛。」
「你就別騙我了,真是補藥那寇將軍能把咱們派到這來?你可別真下個什麼毒,害了咱們將軍。」
「傻娃蛋子,是毒才好,要真是補藥那狗官就得把咱們望閻王殿派了。你可快點逮,阿遠和小貓去打探一會就要回來了。」
王鵬放下手裡的叉子,直起身子想把這話琢磨明白,卻發現那老貓在陽光中極為享受得瞇著眼,一隻手在肚皮上來回磨蹭,然後,就看見一顆「藥丸」漸漸成型……
天色漸漸暗下來,蒼遠和貓爪俯在山坡的草地上遠遠望著敵營的方向,把手下的將士們都安排妥當,才終於能靜下心來,好好去探一探那居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雖然斷山貓嘴上罵罵咧咧不痛快,但也多虧了他的「妙計」,才得以讓他們這支隊伍被派到右路的一處相對安全的夾口把守。蒼遠的弟兄還有白城的將士都不畏懼直面大敵衝鋒陷陣,但蒼遠不能把這些人的命交給他人擺佈,尤其是一個只會嘴上談兵,可以毫不猶豫地就讓他的戰士去送命的人。然而此時此刻背後的敵人只能防備,面前的敵人才是要全力攻克的對象。
順著火把勾勒出的輪廓,二人悄無聲息地在營地外圍的草木間潛行,以敵營的大小推算,這次那居出動的軍隊約摸能有兩三萬人,這樣攻勢規模對於那居根本算不上全面開戰,但當下時局洛萩氣弱,若不來分一杯羹好像極不划算,這一招舉兵是吃準了洛萩只能疲於應付,一來投石問路,探探虛實,二來也乘機削弱洛萩兵力,以免養虎為患。所以他們才只結了這些兵馬,所以他們才沒有一鼓作氣攻下瑤城,因為他們在等的跟瑤城在等的是同一批人,他們要看看面對公然的挑釁,今時今日的洛萩到底能拿出什麼相抗。
腦中正思緒飛轉,走在前面的貓爪突然停了下來,蒼遠收斂心神也緊接著定住了步子,順著貓爪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發現營地中有一處火光極盛。不用說那地方定有些不同尋常,貓爪微微轉過頭徵詢,兩人眼神交匯的下一瞬,蒼遠就腳下發力,箭一般竄到了前面,果然是要去探探,貓爪微微扯了下嘴角也默契的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竄上一個大樹,蒼遠學著貓爪的樣子,順著一根枝杈俯下,然後貼著枝幹將身體向前送出去,整個過程十分緩慢,是為了不發出聲響也為了到達那一般姿勢難以觸及的枝端,等所有動作都結束之後,兩個人已經如同樹蟒一般,各自匍匐在向下彎處一條弧線的樹枝上與週遭的一切融為了一體。
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視野極佳,之所以用這麼費力的方式,是因為那團火光周圍士兵把守的極為縝密,之所以他們還趴在那裡,是因為眼前所見真的值回了票價。
那團火光實際是數量極多的火把,把一塊靶場大小的空地照得燈火通明。場中央,那居的將領分成兩排席地而坐,像是正在商討什麼,突然場上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匯向一個方向,然後追隨著一個身影步入主座,而那位姍姍來遲的重要人物竟是一位女將。
不是小郡主當初那般的女扮男裝,而是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女人。泛著健康麥色的飽滿臉龐上,濃眉大眼,豐潤的嘴唇,每一處線條都刻畫出一種野性奔放的美感。窄袖裹身的上衣勾勒出她動人的身段,茂密的長髮被高高束在腦後,其間的幾縷與華麗的毛皮和鮮艷的禽羽編在一起,還綴了銀鈴,在晚風的輕撫下發出若有似無的靈動聲響。
只一眼,竟讓樹上的兩人都看得有些出神,話說天仙般的美女,他倆也不是沒見識過,可是放在戰場之上,這樣一位絕美中散發著英氣的女子真的是人間難尋。
但美歸美,雖說樹上這二位都是血氣方剛的大好青年,但至少還分得清處境敵我。這事若換了斷山貓,鐵定會動「打昏了偷回去壓寨」的念頭,但也僅限於念頭,正經時刻,該偷聽還是要偷聽,該裝樹就是要裝樹。
二人屏氣凝神再次豎起了耳朵,眼看那女將嘴唇輕啟,可就在這個的當口,右邊一棵樹上突然傳來了樹枝斷裂的聲音,緊接著一個黑瘦的身影雙手無濟於事的飛快舞動著,伴隨著慘叫和紛亂的樹葉墜落下去。
☆、第四十五章 被擒
數十隻矛頭指著同一個目標,遠處還有更多的衛兵集中過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半蹲在中央的黑影,已料定這大膽賊人是插翅難飛。隨著一個輕盈的步子,衛兵們從包圍圈的邊緣自動讓出一條通道。火把的光由遠及近,最後停在頭頂,在腳邊投下一圈窄窄的陰影,貓爪歪著嘴角緩緩抬起頭,對上眼的竟是方才場中的那名女將。
從沒見過被俘了還笑得出的細作,一雙美目在貓爪那張淡定中透著幾分邪氣的臉上停留的片刻,突然機敏的抬起,投向不遠處一棵在晚風中輕顫的大樹。然後抿了下嘴唇,利落的丟下兩個字——「帶走」。
「阿遠,回……」斷山貓舉著手裡的魚,話沒說完就變了臉色,「你個小龜蛋!」
他罵得自然不是蒼遠,走的時候明明貓爪跟著,這回來怎麼腰上別著個山伢子,以他劉家寨大當家的聰明才智,不用猜都知道發生了啥事。
被斷山貓拎到火堆邊的山伢子面上還是一副驚魂未定,腦中過畫似的反覆回放著先前在那居營中發生的事情。還不夠,再往前,挪出半步之後的瞬間失重把心裡所有的委屈不甘,爭搶好勝都變成了空白。不敢看,閉著眼,在心中那份漸漸接近地面的感受卻無比清晰充分到手腳指尖。落地,沒等到疼,好像聽到一聲輕哼,張開眼,看到的是那張令他條件反射想要抱頭鼠竄的臉。他為啥要救俺?山伢子一路上都沒想明白,可是眼前的架勢,他突然有些後悔被救回來,因為他家大當家臉上的橫肉告訴他,他闖大禍了。
「不要打俺!」山伢子習慣性的抱著頭,只剩下一隻眼睛從胳膊縫裡輪番的打量斷山貓和蒼遠。
「打你有用,老子現在就打死你。」斷山貓本來嗓門就大,這麼吹鬍子瞪眼的一喊,嚇得山伢子連氣都不敢出。「阿遠,咱們這就去把小貓救回來。」
「八爺使不得,那邊剛抓到人,肯定都把眼睛瞪得跟猴精似的,咱現在去等於是自投羅網丫。」王鵬歎了口氣,但他說的是實話,衝動只會中了敵人的圈套。
「那咋辦?」斷山貓淬了口吐沫,又轉向山伢子,「你說你個小畜生,老子咋沒一早捏死你,留著添堵。」
「俺就是想立功……」山伢子把頭埋在膝蓋間,聲音因為抽泣變得斷斷續續,到底是為什麼?就因為自己沒爹娘,就因為自己膽子小,就因為自己是山伢子,所以要一直被欺負。趴在樹枝上的那一刻,他幾乎看見了自己帶著敵營的情報回來,被大家刮目相看的景象,雖然那一切像夢一樣虛幻,但也美得如夢一般,可是現在,無論什麼全都碎了。「到底為啥子要救俺,讓俺死咧算咧……」
王鵬眼看著情況不對,剛想說句什麼勸勸,只見斷山貓一巴掌抽在山伢子頭上,「為啥救你你不知道啊?就你那張嘴要是被逮住,沒等阿遠回來這夾口就被人給端了。想立功也得有那個本事,光哭有啥用!」
看著山伢子一下沒了方纔那股尋死覓活的氣力,蒼遠朝斷山貓擺了擺手,止住了原本要跟上來的第二下,然後把空空的目光轉向了火堆中央,「等,我相信,貓爪一定能挺過這關。」
那居營中此時也不平靜,因為抓到了細作,營地的防備加了一倍,十步之內皆有守兵,但是最熱鬧的還是校場中央。貓爪被極為隆重的押送至此,然後結結實實的綁在一根木樁上,四周的守衛各個面容緊繃,嚴陣以待,而正對面的那名女將卻不驚不怒,懶洋洋的歪在虎皮坐榻上,支手托著下巴把眼前這人又好一番打量。
不過這那居說也奇怪,抓了細作,不打不審,圍圈的看,難道他們是為了練就傳說中的以眼殺人?貓爪被這麼看著倒也不覺得不自在,只是時間長了難免無趣,於是在重重繩索的束縛下微微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腳踝,估摸著並無大礙便決定閉目養神。
可這眼皮剛搭上就又張開,只見方才座上之人已經移步身前,果然還是坐不住啦。
「小毛賊還挺有趣,還不快快報上名來!」說著那女將真的露出笑意,她的聲音比尋常女子略低,但也不失清亮,配上那付容貌竟相稱得緊。
貓爪的目光在那張奪人心魄的臉龐上逗留的片刻,又看了看她握在手中的皮鞭,最後把視線的焦點停在了自己的腳尖。
「哈!哈!哈!有意思。不過就算是個啞巴,我也有法子讓你說話。」聲音中還帶著笑,可手中的皮鞭卻已經抵著貓爪的下巴,把他的目光又移回那張臉上,「記住姑奶奶這張臉,別到了閻王那裡無處掛賬,我的名字叫蘇哈娜。」
那名字的尾音還飄在空中,貓爪的臉上已是一道火辣辣的疼,只見蘇哈娜搖曳的背影遠去,身前換作兩個孔武有力的赤膊壯漢。
閉上眼,棍棒落在身上的聲音彷彿來自天際,遙遠虛幻,反倒沒有蘇哈娜的喊話清晰,「我只要知道你們將軍的位置,抓到他就放了你。」
陽光刺眼,連成線的水珠從每一縷頭髮上滴下來,告訴貓爪他並不是正常睡下又正常醒過來,啐了口血水,待雙眼慢慢適應了猛烈的光線,他看見面前的虎皮坐榻上蘇哈娜還維持著昨天晚上的姿勢,彷彿幾個時辰都在饒有興致的觀賞著她侍衛的活體沙包訓練。
這面蘇哈娜用鞭子抵著頭,笑盈盈,心裡卻已經滿是挫敗。侍衛換了兩撥,別說那些動手的人,她連看都看累了,居然沒撈著一句話。想起昨天晚上的狂言,再這麼打下去,要不了太陽落山,閻王爺就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可受不起那麼丟人的名氣。想到此處,再望向那張佈滿血污的臉孔,蘇哈娜面上竟有點繃不住,連忙抬手佯裝打了個哈欠,然後吩咐左右,「吊起來候著,晚上繼續。」
此後兩日,蘇哈娜又來來回回試了三次,次次無功而返。最後一次,眼看棍棒落下好像打在死物之上,蘇哈娜終於忍不住從座上跳起來,一把奪過照著執杖的侍衛腿上就是兩下,看到那壯漢被打得齜牙咧嘴抱著腿一個勁地原地跳,然後來回看了貓爪和那侍衛兩眼,臉上變了顏色。「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貓爪費力的抬著眼,試圖用他習慣性的邪笑回應那張花容失色的臉,然後從唇齒間淡淡的吐出四個字,「無名小卒。」
「啊!」蘇哈娜再顧不得什麼形象,跺著腳把棍子扔在一邊,抓狂的叫了一聲,然後忿忿的轉身而去。
落日的餘暉還未散盡,蒼遠就帶著一小撥人馬向那居的營地潛行而去,三天了,守衛的高度戒備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耗殆盡,得不到答案的審問也早磨光了敵人的耐心,只要貓爪挺得住,現在應該已經在等待被處決了吧。斷山貓緊跟著那急迫的腳步,怎麼會不知道這三天來蒼遠的平靜之下藏著何等焦慮。如果換了別人,應該等不了吧,但偏偏是蒼遠,斷山貓明白那是霍家的大義,至親弟兄也好,兵卒百姓也好,都是性命,不能偏心。可如此看重他人結果就是看輕自己,所以大哥當年救了自己和老九,卻賠上了兩個兒子,所以他能想像,這三天蒼遠所受的煎熬決不亞於貓爪受的苦。
可蒼遠卻沒想到,或者說他低估了那個叫做蘇哈娜的女子,因為就在大家按照他的部屬在敵營四周潛伏下來的時候,蘇哈娜又一次踏進了校場。
「喂,醒醒!」
貓爪睜開眼才發現這一次眼前只有一個人,侍衛呢?她為什麼一個人來這?
「我把侍衛都支走了,我來是想跟你做筆交易,保管你不吃虧。」從貓爪眼中映出的火光,她確定他能聽到她的話,於是開始圍著貓爪邊踱步邊說出她只賺不賠的交易計劃,「你嘴那麼嚴,也不怕你說出去,其實這是我第一次掛帥出征,我想打勝仗,但不喜歡血流成河,所以只要抓了你們的元帥將軍,後面就是兩國談判的事,戰士不用死,老百姓也不用死,當然你也不用死。洛萩現如今的情勢,不用我說你們自是明白,不是那居也會有別國,再說你被抓被打,受了那麼多苦,也沒人來管你死活,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將領根本不值……」
蘇哈娜話沒說完,就聽見營地西面一聲巨響,循聲望去只見火光中一縷青煙直指天際,當下顧不得許多急忙想前去一看究竟,腳下剛邁出兩步想到方才有言未盡,於是又轉過身來。可這一轉,眼睛還沒看清,腦門上就光當挨了一棍子,接著就全然沒了知覺。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6
☆、第四十六章 賭約
這裡是?敵營!蘇哈娜打剛才醒過來,已經反覆確認了三遍,其實被俘的事實根本不需要確認,因為這世上不可能有綁住自己元帥的軍營。只是為什麼不見半個人影,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如果連她都能俘虜,沒理由不救回那個細作,更何況當時他們倆是在一起的。不對!那時候校場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以她的功夫,百步之外可能聽不真切,但應該沒人能近她十步以內還不被察覺,那麼當時打昏她的……蘇哈娜極力回想,可除了腦中的一片空白只剩下腦門上的疼。不過當務之急已經不是她怎麼來的,而是這樣被抓住,實在,實在,太丟人啦!
「醒啦!」斷山貓渾厚的吼聲把蘇哈娜從懊惱不已的情緒中拉回現實,「小丫頭,你把我們家小貓『照顧』的不錯呀!」
盯著那個小山一樣大塊頭步步走近,語氣中,臉面上,甚至連那抖動著的肚皮都散發出凶神惡煞的恐怖氣場,蘇哈娜終於反應過來,現在她的處境真的不僅僅是丟人而已。「你,不要過來!」欲蓋彌彰的恐懼浮現在那張俏麗臉龐上,不僅沒止住斷山貓前進的腳步,反而添油加醋的挑動著人類內心最深處的邪惡。僵直的身體失去了所有行動機能,只剩一雙大眼驚恐的瞪著,看著那張猙獰的臉孔從上方探下來,停在一臂之外,然後左眼角閃過一道寒光,餘光中一柄足夠輕鬆把人劈成兩半的大刀已經貼上了左臉頰。「不要……不要……」顫抖的聲音最終變成了乞求。
「八叔。」
另一個聲音從惡魔身後傳來,彷彿懸崖邊伸出的救命之手,眼看著那刀刃在無限逼近的關頭停住又漸漸撤開,蘇哈娜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先等貓爪醒來吧。」
斷山貓側過身子看了眼蒼遠,又提著砍刀湊到蘇哈娜身邊,「小丫頭,下手忒狠,小貓一天不醒,你這臉蛋上就該劃一道子,老子先給你記在帳上。」
一肚子火沒撒出去,斷山貓連步子都氣沖沖像著了火,直奔貓爪的帳子,一抬手把簾布掀得老高。剛找了地兒坐下,抬眼就瞥見塌上被包得跟個粽子似的貓爪,又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扭頭朝著剛進來的蒼遠問道,「為啥子不讓老子動她?那小丫頭片子就該先一頓打。」
「八叔,且聽我說,不是我,而是貓爪要留她。」看著帳內斷山貓,王鵬還有照顧貓爪的山伢子都把目光移過來,蒼遠才把昨個夜裡的事細細道來,「昨晚的計劃,八叔和王鵬帶人一左一右引開敵兵,我負責去救出貓爪。」這都是部署好的分工,兩人聽著紛紛點頭,可蒼遠卻把話鋒一轉,「但其實,貓爪並不是我救出來的,確切的說,是他自己逃出來的。」昨晚三方人馬完成預定計劃匯和的時候,就看見蒼遠帶著兩個昏死的人,只想是任務成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般曲折。「我在校場附件的樹林裡遇見逃脫出來的貓爪,那時候身負重傷的他身上還背著那個女娃,直到見到我才不支昏倒,可見他定是有什麼理由,才在那樣的身體條件下冒著被敵軍發現的危險把她帶出來,所以我想一切還是等他醒了再作定奪。」
王鵬聽完就跟著點頭,倒是一旁的斷山貓眼珠轉了兩圈,突然摸了下閃亮的光頭,然後恍然大悟道,「果然是我家阿遠想得周到,說不定小貓把那丫頭背回來是要壓寨用的,老子剛才要是破了那丫頭的臉,小貓醒了還不得跟我拚命,啊,哈哈,哈哈哈!」
當餘暉再度灑滿營地的時候,先前看上去幾乎重傷不治的貓爪居然奇跡般的睜開了眼睛,吃力地抬手摸了摸渾身的裹布,嘴角竟扯出一絲苦笑,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第二次機會被打得如此之慘,上次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師傅,這一次是山伢子,胸中有股說不出的微妙感覺。
「你,醒啦?」看著貓爪睜開的眼睛,手裡還攥著濕巾的山伢子突然莫名的無所適從,「俺去叫人來,」說著極不自然的彈起來,丟下濕巾,兩個爪子在身上胡亂摸了兩下就往外奔,跑了兩步又扭過頭,別彆扭扭的說了聲,「那個……謝謝。」
手腳都被綁得結實,四周圍滿繃著臉孔的士兵,火把上火苗竄動,時不時發出劈啪的響聲,這一切簡直是幾天前那居軍營校場上的情景重現,只是兩方的位置調了個個。
蘇哈娜沉著臉,用充滿防禦警覺的雙眼環視著她的敵人們。那個早晨準備在她臉上畫畫的大漢也在,那個幾天來被她折磨得半死細作也在,然而兩人各居左右,立在那倆之間的是一個帶著幾分內斂文氣的年輕將士。雖然沒有看到正臉,但早晨應該就是他吧,那麼接下來掌握在他手裡的自己的命運將會走向何方,蘇哈娜調整著呼吸,安靜得等待那一時刻的來臨。
「你是那居此戰的領兵元帥?」雖然那日潛行打探真切的看見這女子坐在主位之上,雖然已經從醒來的貓爪口中得到了消息,但蒼遠還是直直的把問題拋了出來。
「是!」
「是你說的,不想流血,只要抓了我方將領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是!」
「那麼,接下來我是不是只要壓著你去那居軍營你們就可以撤兵了?」
「當然,不!」
乾脆利落的幾個字,讓在場之人無不刮目相看,沒錯,她就是那個俏皮地跑來了死囚談條件的蘇哈娜,她就是那個面對刀鋒也會發抖害怕的蘇哈娜,但現在她還是一軍將領,雖然落於敵手,性命堪憂,但還是要守住作為將領,作為軍人的風範。
蒼遠面上看不出表情的起伏,只淡淡地接著問,「如果我堅持呢?」
「那我就在陣前自盡,然後那居的軍隊就會把瑤城,甚至洛萩踏平。」這一句直接點燃了四周戰士的怒火,但面對如此強烈的殺氣,蘇哈娜卻與今晨判若兩人,就像她話語中的肯定,她的心也是如此真切的相信。
蒼遠看了眼貓爪,又轉過頭,「如果我把我兄弟之前領受的『恩惠』都一一奉還,蘇元帥會不會改變主意?」
蘇哈娜的眼角輕輕的抽動了一下,但頃刻又換上無懈可擊的表情,「那我就自盡在此,你們也逃不出一樣的結局。」
「你為什麼那麼堅信?」
「因為那居的將士都不怕死,而洛萩不怕死的將士已經死了。」
看著蘇哈娜因為堅毅而更添了幾分姿色的臉龐,蒼遠沒有驚異,沒有惱火,可能也正因為這份剛烈的性子才能讓那些沙場上的熱血漢子甘心追隨。事態正如蘇哈娜所說,這場戰爭從士氣上洛萩已經落了下風,所以他當初極力助寇滿脫困,就是因為如果洛萩失去了將領會是兵敗如山倒,而同樣的情形下,那居戰士的鬥志反而會被將領的血點燃。這時候再以酷刑相逼,性命相脅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想到這,蒼遠的嘴角竟然泛起一絲淺笑,「看來蘇元帥已經打定主意把性命留在此地,只是說來可惜,在下對蘇元帥的兵不血刃倒是讚賞,無奈此戰終不能免,雲重關又要再度淪為人間煉獄。」
「你,也不想打仗?」神經繃緊的蘇哈娜在這一瞬心尖突然傳來一絲輕微的碎裂之聲,不流血不死人的戰爭本身就是一個笑話,但作為將門之後的她,卻自小就把這個荒唐的願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間,所以厭倦殺戮的她才會主動請纓征戰瑤城,就是想著如果對壘的是貪生怕死的無用之軍,說不定,那個願真的有可能實現。
「那居如不來犯,自然不用打。但若是蘇元帥死在這裡,那就非打不可了。」
「那就把我放了吧。」話一出口,蘇哈娜就後悔了,這話根本是白說,於是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咱們可以定個賭約,本來我的主意也是擒帥,咱這一人一次算是扯平了,你們把我放回去,然後賭局繼續,先擒住三次王的算贏,你們贏了我就下令退兵,要是我贏了,只需要單家的軍隊離開瑤城就行。」
「這黃毛丫頭的話怎麼能信!她要是跑了,或者賴賬,到時候還是得打,還不如老子這就把她給卡嚓了。」斷山貓一肚子的火老早壓不住了,一鼓作氣吼出來,幾乎震的地動山搖。
「我雖是女子,但身為元帥,自知一言九鼎,我死都不怕,還會賴你的賬?」
蒼遠抬手止住還想繼續發飆的斷山貓,「我相信蘇元帥言出必行,只是一來我兄弟並非將領,二來他是自己脫困出來……」
「好好好,那不算平,算我先輸一次總行了吧。」
☆、第四十七章 戰俘
蘇哈娜要是早知道自己會落得這般田地,還談什麼賭約,真不如豪氣一死保全英名,如今這是要怎麼樣,變相的折辱與她,想到著手裡的木盆咚的砸在溪裡,濺起一片水花。
「別偷懶啊。」
蘇哈娜咬牙切齒的扭過頭,只見不遠處的石塊上斷山貓屍體一般閉目仰面躺著,巨大的肚皮拱起來像是一座小山。他到底是哪只眼看見她偷懶的,肚臍眼?這個人簡直就是她的剋星,不!這整座軍營裡的人都是她的剋星。可是……可是……蘇哈娜嚥下滿滿一肚子氣,一雙小腳對著溪水中的衣服沒命的狂踩,全當洩憤。
沒錯,蒼遠最終還是應下那個賭約,但他沒有讓蘇哈娜如願的即刻離開,而是在這個賭約上附加了一個條件——照顧貓爪直至痊癒。本來這種談判就是各開條件,而且對於致傷的罪魁禍首,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只是握慣了韁繩鐵器的蘇哈娜錯誤估量了自己作為女人的本事,而在協議達成的一天之後,餵飯洗衣這樣的尋常小事就演變成了堪比凌遲的酷刑。
山伢子領了信使的差事又跑了一趟敵營,剛回到貓爪的帳子就看到要刺瞎他雙眼的景象,蘇哈娜正半跪在榻上悉心「研究」貓爪身上的「布料」。這女人的豪邁性子大家都見識過,想必一直混在軍營這男人扎堆的地方,面對男人的身體也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捏為難,只是那哪裡像是在換藥,扯開衣服的動作分明是個獸性大發的采草大盜。
看著貓爪緊蹙的眉頭和臉上的嚴肅表情,山伢子也顧不得捂眼睛,邊嚷嚷邊徑直衝上去,「哎喲俺的姑奶奶,你這是要救人還是要殺人呀,敢情俺李大哥沒被你打死是為了被你救死,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喲!」
蘇哈娜自小隨軍,爹娘都把她當男孩養,真是挨兩下拳腳倒傷她不得,唯獨這耳根子是當作千金大小姐給捧大的,哪聽過這等市井挖苦,當即手上沒了方寸。這邊一扯,就覺得手又重了,抬眼看去,貓爪還是沒出聲,可眉頭分明又緊了幾分。蘇哈娜臉上難看,低下頭小聲咒罵了一句,然後一道凌厲的目光直射山伢子,「都怪你,還不出去!」
「啥就怪俺,你這就是拉不出粑粑怪茅坑,還是俺來吧。」
「去,去,去,誰要你幫,這是我跟你們將軍定的約,要你多管閒事。」蘇哈娜被山伢子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還端著手不放,就像她說的,這是約定。
山伢子沒想到在俘虜手上還能碰釘子,叫囂的氣勢又竄了上來,「你說你個……」,俘虜二字還沒出口,就聽見帳子外邊有人喊他去王鵬那覆命,於是生生嚥了口吐沫,磨臉朝著貓爪頗為無奈的丟了句,「將軍真是你兄弟,不是為了整你才把這娘們留下的吧?」然後在蘇哈娜發飆之前猴子一般竄出了帳子。
帳子裡恢復了先前的寂靜,沒人搗亂,蘇哈娜又全神貫注的拆起傷布,只是這次手上的動作輕了幾分,不是因為之前山伢子的挖苦,而是因為傷布之下那觸目驚心的傷痕。有棍棒留下的青紫,有鞭子留下的血印,雖然每一道都是她親眼監督著打上的,但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重新看到,心裡卻有股怪怪的滋味。蘸著藥水在傷口上塗抹,蘇哈娜幾乎用盡了她一生全部的溫柔,如果不是在戰場之上,如果不是敵對的雙方,她可能一生都不會用這麼殘忍的手段去折磨一個陌生人。但回想起那幾個夜晚,命令從口中吐出,竟又是那般的輕巧隨意。
終於換好藥又包紮完畢,蘇哈娜深深舒了口氣,剛想從榻上下來,一抬眼就瞧見了貓爪臉頰上的那道鞭痕。「疼麼?」她輕輕地問,不合身份,不合時宜,但她還是問出了口。
搖頭。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她知道他不是啞巴,但自始至終除了那四個字,他幾乎沒發出過任何聲音,剛才也是一樣。那樣的傷就算是親口說不疼,她也不相信。
「你騙人,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不爽你們將軍應了我的約,嘴上不說,實際上在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報復我?還是你們將軍設的局,用這種方式來消磨我的士氣?你們到底在圖謀什麼,你倒是說呀!」是激將,是抱怨,蘇哈娜沒有去仔細判辨,只是覺得那一刻胸中有什麼想要破口而出。
「我已無大礙,晚些就讓將軍送你回去。」
這一次,沒有讓蘇哈娜費心苦等,乾脆,直接,而且給出的是眼下最最讓人稱心的答案。可是那張傷痕下淡然的臉,那雙緩緩將視線移向別處的眼,反倒比那些天的緘口不語更讓蘇哈娜從頭到腳的不舒坦。「你想的美!我可是頂天立地的守信之人,說好會照顧到你痊癒為止,到那時你跪著求我留下我也不會看你一眼,所以現在才不要你假好心!」
看著蘇哈娜吐完舌頭氣沖沖走出帳子的背影,貓爪又恢復了邪氣的淺笑,只是這次笑裡還摻了三分苦,這個意氣用事的丫頭到底有沒有本事統領那居的大軍他不敢說,不過接下來的日子想必真的要應了山伢子所說。
蘇哈娜一路小跑衝到溪水邊才停住腳步,雙手撐著腿深深呼了兩口氣。哼,才不會讓你們小瞧我,待我回營之日就是你們的死期,到時候看我蘇哈娜乾淨利落的把你們抓了放,放了抓,最後用你們的將軍拉車檢閱洛萩的臣服之兵,還有那個死啞巴,還有那個壞光頭,還有那個臭小孩……蘇哈娜一邊神采奕奕的心中壯大著她的拉車陣容,一邊揀起一塊鵝卵石朝溪水對面狠狠扔了出去。
目光隨著石子上揚下落沒入綠葉之間卻沒了聲響,蘇哈娜正覺著納悶,只見綠影之間一個人走出來,右手提著長槍,左手正掂著方才被她扔出去的那顆鵝卵石。
「你……」蘇哈娜一面詫異這人怎麼腳下也那麼輕,一面慶幸方纔那些話只是喊在心裡,她沒有天真地以為這營裡沒人防她逃走,只是沒想到會是他,可下一刻臉上的慌亂就一掃而光,「監視這種事怎麼還要勞煩葉將軍大駕。」
蒼遠也沒答話,逕自走到溪邊,把長槍紮在淺灘上,隨手將石子丟進水中,伏□掬了捧水潑在臉上。然後才好像剛注意到她一般緩緩扭過頭,「蘇元帥有雅致來看風景,不如好些照顧我兄弟,這樣也能快些回營。」
這,這,這是什麼態度?以她的尊貴身份,是犯了什麼霉運,一天之內被氣得跳腳的次數比喘氣的次數還多。根本不是兩軍對壘的緣故,什麼那居,什麼洛萩,這世上果然是有天生的敵人,而她蘇哈娜生命中所有的敵人都集中在這裡了。
☆、第四十八章 再擒
十日之後,蒼遠的兵馬和那居的左翼軍在雲重關東面的一處緩坡正式打了照面,只是這一次為的不是兵戎相見,而是要交還一位不幸淪為戰俘的將領。
略顯憔悴的蘇哈娜牽著韁繩與蒼遠並排立在陣前,看著對面因為得見她生還而不禁面露異彩的將士們,心中竟找不到一絲愉悅。這十日已經真真切切的成為了她堂皇人生中的敗筆,其間被一個身形如山聲如鑼的兇惡光頭數落無數次,被一個上竄下跳滿口厥詞的臭小孩挖苦無數次,被一個好像喪失了語言和感覺功能的死啞巴無視無數次。她現在只巴不得振翅一飛,閃電般的回到自己陣中,然後掉轉頭就把這群欺負她的大大大壞蛋打得落花流水。
「如前日信函所言,葉將軍與蘇元帥在我營中定約,擒帥三次,敗軍退兵。今日將蘇元帥完璧送還,我軍先勝一局,兩軍為證,天地為鑒。」王鵬跨前一步,喊的是字字有聲,不是怕那居翻臉食言,要打,咱就陪你打個痛快,但理,咱要佔全。
「無需多言,還不速速放人!」對面陣中一位披著褐髮的赤膊漢子提馬向前幾乎要衝出來。
是克魯巴,蘇哈娜的眼睛停在那人面上的時候身體的微微前傾讓身下的馬兒也不覺焦躁起來。可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不是應該……可隨即心中的疑惑就被另外一種叫做懊惱的情緒代替,為什麼他要出現在這裡,難道是老天還嫌她丟人丟的不夠麼?
蒼遠看著身邊那張表情豐富變換著的面孔,在這無情殺戮的戰場之上,竟然還能遇上這般真性情的敵手,真讓人不禁有些感慨。但對面劍拔弩張的那居戰士又把他拉回現實,這裡終究不是樂土,當下輕輕點了下馬腹,帶著蘇哈娜朝兩軍之間的空曠之地走去。
兩軍前陣相距百丈,中間設立的交還點恰到好處的微微超出弓箭的殺傷射程,交還過程在蘇哈娜的要求下盡量嚴謹平穩。先由蒼遠和蘇哈娜兩人共赴交還點,然後再分別向自己陣營的方向前進,同時兩陣分別派出不多於十人的隊伍出陣迎接直至護送將領返回。
蘇哈娜的激動情緒隨著交還點的臨近被點燃,快到了,還有十步就到了,身體隨著馬兒的步子輕輕搖曳,心也跟著飄上了天。
「蘇元帥,請慢走!」蒼遠拎起韁繩,讓馬兒停在了界線之前。
蘇哈娜根本沒理會蒼遠的話語,而是駕著馬直接踏過界線。那窈窕背影有節律的顛簸著遠去,沒走幾步突然頓了一下,蒼遠看著那張微微轉過來的俏麗側臉好像挑釁一般的揚了下下巴,伴隨著發稍傳來的鈴聲,不禁發出一聲輕笑。
笑?等姑奶奶我把你們挨個剝皮拆骨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蘇哈娜朝著前來迎駕的護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然後又飽含著深深的怨念轉過身看了一眼,這一眼望去可不得了,為什麼那位葉大將軍也是面朝著這邊的?這樣的距離他想幹什麼?衝過來再把她擄過去,還是直接撕毀約定開戰?
可還沒等蘇哈娜理出了門道,隨著耳邊傳來的破風之聲,突然不知是什麼從天而降把她從頭到腳罩了個嚴嚴實實,馬兒也受了驚,抬起前蹄空蹬了兩下,然後癲狂的撒野跑開。馬背上的蘇哈娜也顧不得天昏地暗,只能咬緊牙死命的攥著韁繩。漫長的幾乎沒有盡頭的狂奔,最後被一個天旋地轉的迴環終結,但這並不是蘇哈娜的終結,確切的說這應該是她的另一個開始,開始脫離馬背在空中劃出完美飄逸的弧線。
停,終於停住了,慢,這感覺……「放開我!」蘇哈娜在意識到自己是被什麼人接進懷中的同時手腳並用的掙扎起來,可因為她急速強硬的反抗而再次凌空的瞬間,餘光透過被掀起的黑布一角只看見又一個黑影向著她滅頂而來,「啊!」
一切發生得太快,從那居陣中看去,整個過程就好像蘇哈娜剛跟迎駕兵匯合就急匆匆的「披」著旗帳調轉馬頭直奔敵陣而去。所有那居將士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沸騰起來,失而復得的將領還沒進「家門」,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被「俘虜」了,不,這次乾脆是自己送上門,到底發生了什麼?
蘇哈娜忍著腳上傳來的劇痛,終於一把扯下罩在身上的黑布,這是什麼情況?洛萩的戰士裡外三層的圍了個圈,在這圈裡有三個人一匹馬,斷山貓單手扯著馬韁繩看著她,貓爪的雙手空空的托在身前看著她,自己裹著那居的旗帳躺在地上,但更誇張的是那隻馬,竟然口吐白沫的躺在她腳上,怪不得會那麼疼!
「怎麼會?」蒼遠撥開人群,只一眼就覺得腦門子有點發緊,這可不在他的計劃之內。說話間已經衝到蘇哈娜身旁,「你沒事吧,那居那邊……」
「我作證,不怪小貓,是那丫頭自己往馬肚子低下蹦的。」斷山貓這才晃過神,手上使勁先把馬挪開。
蘇哈娜狠狠賞了斷山貓一記白眼,然後咬著牙把頭扭向蒼遠,「扶我上馬。」不用說她也知道,以兩軍目前的對峙陣仗,在經歷了剛才的一切之後,如果她不及時現身,那居的軍隊一定會不由分說地攻打過來,更何況那支軍隊裡還有克魯巴。
蒼遠二話不說抱起蘇哈娜扶她坐上一匹白馬,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濟於事,那明顯移位的腳踝和掛滿汗珠的蒼白臉龐代表著什麼,他很清楚,但當下偏偏不是可以把敵帥受傷當作幸事的非常時刻,因為身後就是因為那意外之傷而變得千鈞一髮的戰場。
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做這麼冒險的事情,蒼遠不是沒有過考量,但直到他朝著蘇哈娜頭頂上那面可謂是最佳道具的旗帳射出鐵彈子的時刻,他都幾乎把控著一切。可是此時此刻,看著身邊那具輕顫著的女子的身軀,希望猜出她會說什麼,才發現自己沒半分把握。
「不用擔心,我會命令大軍退回去。不過這次的條件,你們要照顧我直至傷癒。」蘇哈娜的聲音比平日又低了幾分,吐字間還伴著喘氣聲,卻週身散發出一股大將之風。
洛萩的陣線從中央分開一條通道,兩人騎著馬並駕齊驅的走出來,在依稀分辨出這二人的面孔之後,已如在弦之箭的那居陣中又掀起一片喧嘩之聲。而那如同滾雷一般的隆隆之聲,卻在蘇哈娜揚起手臂的同時化為寂靜,「克魯巴,帶大軍回營!」
吼出這短短八個字,幾乎耗盡了蘇哈娜僅存的氣力,握住韁繩的雙手因為疼痛而無法控制的劇烈抖動著,但還是挺直了脊背,全憑著念力支撐著看著克魯巴回應的揚起手,看著大軍分批地後退調轉,直到看著所有人影都在視線裡模糊才終於不支的昏倒在馬背上。
☆、第四十九章 來客
「好疼啊!怎麼會還到呀?」真不知道暈倒也那麼有助於體力恢復,蘇哈娜自打半路上醒過就沒有停止過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嚎叫。
「當家的,你說這娘們是不是中邪啦,叫得跟殺豬似的,咋跟剛才不像一個人兒呢?」山伢子跟在後面,雙手捂在耳朵上,一張臉又擰巴的跟朵菊花似的。
斷山貓一巴掌拍在山伢子腦袋上,「傻娃子,要中邪那也是剛才中的,這會兒又正常了。」
也是,以蘇哈娜之前十天在營裡的表現,如今這副呼天搶地的樣子真的更接近正常。就這麼著,本來要送走的人又被他們帶了回來,雖然沒缺胳膊沒少腿,不過她那隻腳真是看著都疼,也難怪她會叫得如此賣力。
隊伍一踏入營地,蒼遠就飛身下馬,接過了蘇哈娜手中的韁繩。難得在這個地方還能受到如此禮遇,蘇哈娜蒼白依然的臉上毫不掩飾的露出一抹得意,然後又做足架勢的看了蒼遠一眼,「還我快扶我去醫治。」
話音未落,蒼遠就把蘇哈娜打橫抱在了懷中,沒任何話語,沒任何表情,沒任何多餘的動作,乾淨利落,同時也一併忽略了四周將士的和懷裡人兒投來的目光,大步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蘇哈娜的殺人目光漸漸變成了臉上的緋紅和身體的不安扭動,好在那男人步子夠大夠快,好在他把她放在床榻上之後就把注意力投向了她受傷的腳踝。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脫掉她的鞋襪,輕輕端起那紅腫變形的腳仔細察看傷勢,腳上的疼痛感竟然漸漸被臉上的灼熱感掩蓋。
「骨頭只是移了位,應該沒斷,咬住!」
蘇哈娜還沒將情緒完全轉回自己的傷腳上,嘴裡就莫名其妙的被塞進了一個硬物,緊接著就是一陣徹骨的疼。只見那男人迅速的抬了下手,臉側又是寒光一閃,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將短刀鞘貼在她受傷的腳踝一側熟練的固定起來。雖然眼看著自己的腳又恢復了原樣,可是事先說明一下會怎樣,幹嘛隨意的好像掰柴火一樣,而且這也太就地取材了吧,整個軍營難道連個像樣的大夫都沒有,就這樣唬弄她?加上剛才自己到底在臉紅個什麼勁,想到這,蘇哈娜一腦門的火,扭頭把短刀吐在地上,就叫開了,「你是想直接疼死我呀!」
蒼遠的毫無反應再次直接戳中了蘇哈娜的憤怒穴,失去理智的她直接抬起那只受傷的腳,一腳蹬在了蒼遠肩頭。
「啊!」撕心裂肺的疼再度傳遍全身,卻沒能把蘇哈娜送失控的邊沿拉回來,「我救了你們,你們卻還要看我笑話,腳斷了不能喊疼麼?你以為人人都跟你那個啞巴兄弟一樣沒有感覺。」
蒼遠抬手鉗住那只在空中亂蹬的小腿,終於又出了聲,「他不是不疼,而是喊不出來,一個人被遺棄,被背叛,被剝奪,甚至死過,即便是疼也喊不出,因為喊也沒有人聽,只能往肚子裡吞,我那兄弟經歷的只是一個普通洛萩人的命運,戰亂不停,這也將是全天下蒼生百姓的命運,所以謝謝你剛才的決定。」
蘇哈娜在蒼遠的話語中終於安靜下來,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腳踝被再次包好,再沒說一句。
「時辰到了,將軍讓俺來換水。」山伢子把一個裝滿水的木桶放在蘇哈娜腳邊,又嘟上了嘴,「作孽呀,連俺都要來伺候你。」
蘇哈娜的腳腫得厲害,雖然做了固定,但還是需要冷敷,這等活計自然是落在山伢子身上。不過心不甘情不願的山伢子才不會伺候得多周到,他只管按時把水抬來,好在那娘們也熄了火似的配合得很,每次都會自己把傷腳搬出之前的木桶,再用樹葉包好放進新桶裡。
「你是叫山伢子?」
如此正常的對話在山伢子聽來充滿的危險的信號,小眼睛滴溜轉了兩圈,「你要幹嘛?」
「能跟我說說麼,你這麼小年紀是怎麼會在白城的軍隊裡,你爹娘呢?」
看著蘇哈娜表情柔和的說出這些話,山伢子突然打了個激靈,被狗咬了似的拔腿衝出營帳,一邊跑嘴裡還一邊喊,「媽呀!那娘們又中邪啦!」
同樣是被俘,可有句話叫一回生二回熟,雖然蘇哈娜只是出去遛了個彎兒就又回到這裡,但可能是受了傷的緣故,這一回相較上次可以算得上是禮遇有加。加上蒼遠那天的一番話,此刻翹著受傷的腳,懶洋洋倚在溪邊曬太陽的蘇哈娜,遠遠看著幾個宿敵的背影消失在樹影之間,竟然也沒了先前那股子徹頭徹尾的厭惡。只是她沒想到蒼遠幾個前腳才走,這平靜的營地就迎來了一幫不速之客。
「吳大人,寇將軍駕到!」王鵬剛斜著臉朝林子的方向死命喊了一聲,就被那吳督軍陰毒的眼光瞪得縮起了脖子。
那一聲喊得極響,蘇哈娜自然也是聽到了,而且她清楚地很,這一聲不光是喊給可能還沒走遠的蒼遠他們聽的,同時也是喊給她聽的,這吳寇二位是何許人她怎會不知。可她現在整一半殘,左顧右盼也沒找到個能躲的地兒,也不能把自己遁到這石頭裡吧。眼角瞅見一個錦衣黑袍的人影直衝沖朝這邊來,一旁的王鵬想擋也不敢擋,蘇哈娜索性又躺了回去,橫豎躲不過,扭扭捏捏藏頭露尾反而落人笑柄。
「蘇元帥好氣魄,好雅致,乘涼都乘到我們洛萩的軍營裡來了。」吳督軍還是一副吊尖兒的嗓子,說出的話在大夏天裡聽都陰沉得□人。
「涼是涼快,不過水邊就是這點不好,總有蛤蟆什麼的亂叫。」
「你!」突然提高的聲音剛出口,吳督軍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轉而又壓低了幾分,「現在的處境可由不得你囂張,你就不怕本官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如果單是為了取我的命,恐怖還不需要勞煩吳大人親自出馬吧?」蘇哈娜這才漫不經心的支起身子,半瞇著眼看過去,卻在這輪交鋒中使出了第一記重擊。
「好!本官就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與那姓葉的所做的約定之事,本官已有耳聞,不過那姓葉的只是單家的家將,今日本官至此,只是希望以洛萩此戰督軍的身份把這個約定繼續下去。不過這一切對於蘇元帥你並沒有任何損失,如果你勝了,單家的軍隊同樣會撤離瑤城。」
「放著這麼個白撿的功勞不佔確實說不過去,不過吳大人不覺得這是癡人說夢?」
「呵呵,你覺得你現在還有什麼籌碼跟本官講條件?」
「不是不能講,是你根本就不配!」
「你!你!」看著蘇哈娜突然瞪大的閃亮雙眸,吳督軍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的飆起了高音,「在洛萩的地盤還輪不到你放肆,等本官把你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讓你好好回答本官到底配不配跟你談條件!」
王鵬見情況不對,豁出去地衝到前面攔住了幾乎要撲出去的吳督軍,「吳大人,您別動怒,還等我家將軍……」
「你個狗奴才敢攔本官的路,我現在就把她帶回瑤城,我看誰敢說個不字!」吳督軍個頭不高,腿腳倒是靈便,一腳就踹在王鵬腰上。剛要再往前走,突然覺得四週一暗,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緊接著光噹一聲,一柄明晃晃的砍刀切著靴沿落下,刀風振得吳督軍一個屁股墩。
「管你哪路神仙,敢動這營裡的人,先問問老子這把刀!」
☆、第五十章 夜談
光是聽見那巨大身形落地時揚起的風聲,蘇哈娜都能知道來的是哪一位,而方纔的那聲吼傳進耳朵裡也意外的好聽,嘴角再度泛起笑意,因為他們回來了。
「又……又是你!」吳督軍看了眼自己從靴子裡露出的白淨腳趾,臉上立馬變了色,他向來看不起斷山貓這等江湖草莽,但就是這個大老粗已經讓他活生生吃了一回憋,所以這會兒臉上白裡透著黑,手指緊哆嗦,脖子卻極有防禦意識的扭向了寇滿,「狗奴才,就知道傻看,還不快給本官拿下這賊人!」
「吳大人,寇將軍,是在下的手下讓兩位受驚了。」蒼遠的聲音從樹林的方向傳來,眨眼的功夫已經立在眾人身旁,可說歸說,雙手卻背在身後,一副看戲樣子。
「回來的正好,還不拴好這瘋狗。」
「吳大人說的是。」蒼遠微微頷首,隨即朝著貓爪,「快把那只亂叫的瘋狗送回它該去的地方。」
吳督軍搭著寇滿的手狼狽的站起來,只見貓爪徑直走過來,一言不發對著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當即氣的一口氣沒上來,被沒砍斷的鞋底拉著向後又是一個踉蹌。
「姓葉的,你以為你是誰?莫說是單家的一個小小家將,就是你們禪王也要敬我三分,敢公然違抗本官,你就不怕我斬了你。」
「想先斬後奏,在這你沒勝算,要皇帝下旨斬我,吳大人也得先會瑤城寫折子不是。」蒼遠話音剛落,只見四周的將士紛紛向前踏了一步。
「你……你……寇滿,我們走!等我回了櫻都,定要起奏皇上,到時候整個白城都保不住。」說著腳下一扯,套著個靴面子,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想著白天的那場熱鬧,蘇哈娜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生在那居的她從小就聽過洛萩四將開國的故事,可如今一將稱帝,一將歸隱,一將營商,一將殞亡,她心中的洛萩已經再沒有當年金戈鐵馬的風華,但是這營裡的所有人都跟她所想的洛萩將士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對於那居是巨大隱患,因為終有一天他們會沙場相見,可為什麼,她滿腦子想的不是該如何防患於未然,而是那座造就出這些將士的雲中之城。
最後還是拗不過心中的纏繞,蘇哈娜一瘸一拐的朝著溪水邊走去,也許在這寂靜的夜裡,也只有溪水可以帶走她的煩惱。
可是,為什麼會有火光,等她看清那人的臉再想轉身已經晚了,「我,我可不是要逃走。」
蒼遠抬眼瞄了下她那只不爭氣的腳,繼續用樹枝撥弄著面前的火堆。
也是,逃走這事不是靠想就能實現的,目前的她還不具備這種能力。這麼尷尬的站著或者灰溜溜的回去都不是蘇哈娜的作風,於是乎她就大大方方的朝著火堆挪了過去。
「這麼晚不睡在這幹嘛?」蘇哈娜看著蒼遠手裡的樹枝,心想要等著你開口估計早也得明天,怪不得你跟那啞巴是兄弟。
蒼遠倒沒無視這麼個響動,而且很有禮貌的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把視線投向了火堆。
蘇哈娜突然也意識到這問題有點問題,忙給自己打圓場,「我是睡不著,因為白天的事,那個,謝謝你啦。」可是人家都真心道謝了,對面那個人好歹吱一聲,不吱聲也不要……她沒法形容蒼遠動作的意義,只能滿心詫異的看著他熟練得把火堆整個移開,然後把樹枝扎進方才火堆燃燒的位置挖出了幾個黑土塊。
「給。」
蘇哈娜驚訝的接過蒼遠遞過來的土塊,只覺得手中滾燙,原來,這是刑具。兩隻手來回倒了幾下才緩過來,抬起頭剛要埋怨,只見蒼遠看著自己,用她從沒見過的溫柔眼神。
「沒見過烤地瓜?要這樣吃。」說著把她手裡的又拿過來,一掰兩半,然後小心剝掉外邊的泥土塊,遞了過去,「你先吃這個。」
還好是晚上,不然此刻臉上火燒般的紅一定都會讓人瞧見,蘇哈娜接過那半個烤地瓜,難得略顯羞赧的默默吃起來。
「嗯,真好吃。原來你晚上偷偷出來是為了這個。」蘇哈娜沒吃幾口,就開始不顧形象的舔起了手指,這才發現蒼遠把地瓜拿在手裡,眼睛又投向了火堆。
「曾經有人跟我說過,為了還能再吃烤地瓜,也要活著。蘇元帥,白天的事你不必謝我,只要是在這個營地裡,我會竭盡所能保你周全,只希望你能遵守我們的約定。」
「就是因為不想打仗?」可這樣的問題出現在他們兩個身份的人之間,本身就是諷刺。
「在下不知道蘇元帥所想,但是對於我而言,戰爭本身就是罪孽,更重要的是,很多時候償還這些罪孽的往往並不是參與戰爭的這些人。」普天之下有幾個人能像禪王所言的「當以身受」,更多的是應了師傅的話——能選的人都想活。
蘇哈娜沉默了,雖然同樣心存著不戰的願,但蒼遠所說的這些是她沒有想過的。晚風中夾雜的蟲子的鳴叫,還有火堆上發出的辟啪碎響,過了良久,她才又抬起頭,「葉將軍,咱們的約定重新定吧。」對上蒼遠眼睛,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有說服力,「換個說法,就是我認輸了。但是我也有條件,就是你需要再給我兩個月的時間。」
「為什麼?」
「那居此次出兵本來就意在試探,如果真的要開戰也不會讓我當這個元帥,當然我並不怕打仗,只是,我不想跟你打。但我不能現在退兵,你大軍集結在瑤城,就算你肯,那位吳大人也未必肯放過這個絕好的戰功,一旦他出兵追擊,結果自不用我說。所以你能等麼,等到下雪封住雲重關。」
沒有想到蘇哈娜會這樣說,這樣一面倒的局面應該只會出現在與戰敗國的談判之中,優厚的讓蒼遠不禁起疑。
「你不必懷疑我的用意,這段時間我可以一直作為俘虜待在你營中,如果我耍詐,以你們的本事,再闖我大營抓我一次又有何難?」
「好,那一言為定。」
「嗯,咱們一言為定!」蘇哈娜端起地瓜做了舉杯的動作,然後放聲笑了起來。
看著蒼遠提槍離去的背影,蘇哈娜舒了一口氣,等到下雪這裡又將迎來五個月的漫長冬季,如果還有擔心,那也是來年的事情,無論對誰而言,這看似短暫的半年都像是恩賜,雖然沒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你,但至少有一句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想跟你打。
看著火堆邊那個好像是被刻意剩下的烤地瓜,又瞟了眼遠處的樹叢,蘇哈娜最後還是沒憋住,「出來吧,烤地瓜要涼了。」
一陣疾風,貓爪已經坐在方才蒼遠坐的位置,歪嘴笑著撿起地瓜。
「以我的身手還傷不了你家將軍,用不著故意賣破綻讓我知道你在盯梢。」蘇哈娜噘著嘴,那表情活像是在埋怨自家男人,看著貓爪自顧自的吃起了地瓜,她又笑了,明知道他不會回答,不知突然哪來的興致,「你說你家將軍那麼年輕,為啥身手那麼好?還有他那天是拿什麼打的我的馬?他這麼晚在這就是為了烤地瓜吃?烤地瓜還帶著長槍?我覺著這個地瓜是他特意給你留的……」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破天荒的對她說出的竟然是完勝的一句話,直接把她口中蓄勢待發的一百零八字統統噎回了肚子裡,然後和著之前吃下去的地瓜打出了一個大大的飽嗝。
☆、第五十一章 退兵
自那晚之後,蘇哈娜就把這兒權當成自家營地住了下來,有山伢子和斷山貓時不時跟她鬥鬥嘴,雖然有點填堵,但日子也算得上有滋有味。其間兩軍交界之初也發生了幾次小摩擦,這邊姓吳的怕真打起來,那邊領了蘇哈娜的令,都是剛點起火就草草收兵。坐在溪水邊看著樹葉從郁翠變成金黃,然後在立冬的前一天等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鵝毛一般的雪片飄飄灑灑落入攤開的掌心,蘇哈娜站在雪裡,流露出的是不同以往的恬靜表情,腳下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是時候該回去了,山伢子,再勞您大駕去我營裡送趟信。」
「蘇元帥打算何時退兵?」
「我蘇哈娜言出必行,既然下了雪,葉將軍還怕我賴著不走?」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告訴克魯巴即日準備拔營,三日後雲重關西峽口與我匯合退兵,把信交到他自會照辦。」
「三日後,我送你去。」蒼遠接過信函遞給了山伢子,然後轉身離去,獨留蘇哈娜一人。
空空望著雪片撒落,手心那片已經化作了水珠從指縫間溜走,「是怕我耍炸還是怕我耍賴,還要親自送我。」
披著雪袍上馬,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隊伍,蘇哈娜的臉又沉了幾分,兩隻貓都沒來,只有王鵬帶了十幾個人跟著,看來葉將軍是什麼都不怕,只怕她走得不夠快。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越是要啟程越是下得張狂,馬兒在一尺深的積雪裡來回倒著步子,不知是畏險還是流連,直到蘇哈娜咬著牙在馬肚子上狠狠磕了一下,才率先朝著雪霧邁開蹄子。
一行人在風雪裡走了大半天,耳朵裡只能聽見呼呼風聲,好在這雲重關一片開闊不像白山山谷裡那般難辨方位,只需要一直向西,而且當蘇哈娜再次扶起雪袍的帽子向西望去,西峽口的高坡上已經隱約可見那居的旗幟。
「葉將軍,留步吧。」
「我送你出谷。」
兩個人的喊聲都瞬間被捲進風裡,蘇哈娜便不再言語,今日一別如有再見之日也當是兵戎相接,就讓你再多送一程吧。
「哈娜!蘇哈娜!我來接你啦!」
「克魯巴。」口中小聲念著,蘇哈娜對著風雪中那個揮舞雙手呼喊自己名字的男子,終於又露出了笑容,可那笑容卻在看清克魯巴下一個動作的瞬間凝固了,「小心!」
蘇哈娜全力拉轉馬頭,卻聽見腦後破空之聲追身而至,她知道那支箭不是射向自己的,她知道克魯巴剛才的表情說的是什麼,她知道這時候不該回頭,但一切本能的反應在想明白緣由之後都已經變得覆水難收。手臂傳來的麻感和耳邊響起的金石之聲告訴她,那支箭已經隨著她的馬鞭偏移了方向,可身下的馬兒還是急轉飛奔之下失去的平衡。身體再一次騰空,她對這感覺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記憶,而這一次卻更糟,因為等著迎接她的不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仿若沒有盡頭的雪坡。
下滑的身體驟然停住,抬起頭,抓住自己右手的是另一隻手,蒼遠的長槍插在雪中支撐著兩人的體重。
「都說了不要你送,現在好了吧。」
「不要動。」
劫後餘生的一肚子抱怨在蒼遠的凜冽眼神下無從疏解只能轉而朝向了從雪坡上方探出來的那個腦袋,「克魯巴,你個大白癡,還不快我們救上去。」
「好,哈娜,你別動,我這就想辦法救你上來。」
可就在克魯巴縮回腦袋,對上匆忙趕過來的王鵬,同時在腦中急速運轉是先去找繩子還是先用眨眼的功夫把這幾個人放倒的時候,從頂上傳來的隆隆之聲,把兩人拉出了眼神交戰。同時望向聲音的方向,可能是方才因為被蘇哈娜擋開而射向山巖的箭打擾了坡上了積雪,幾塊包袱大小的雪塊已經滾到腳邊,而那還只是前奏。
「克魯巴,快走,別管我,帶著大軍走!」仰面向上的蘇哈娜看得更加清楚,那是奔騰的雪浪,那是激盪的雪舞,那是為她即將到來的命運而奏響的讚歌。
「小王爺,瑤城來報!」
「說!」
「葉將軍虜獲敵帥迫敵退兵,但是在押解敵帥至雲重關西峽口的途中不幸遭遇雪難,至今下落不明……」
單非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下落不明是什麼意思?「備馬,去瑤城。」
快馬加鞭,一路上撞見的都是從瑤城撤出的軍隊,吳督軍此番不費一兵一卒守住雲重關不失,還折了敵軍元帥,櫻都已經備好了封賞等他高歌凱旋。沒有人知道蒼遠那支隊伍的情形,寇滿見到單非也只是行了個禮,然後搖搖頭便繼續趕路。
可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單非心裡只存著一個念,他兄弟不會死。當年他們三個人在白山雪谷裡走了那麼多天都能走出去,這點雪算什麼。櫻都晉見,錦家借兵,靬戧殺敵,那麼多風浪都平安走過來了,這點雪算什麼。一路飛馳,馬屁股都抽出了血,單非緊咬牙關在心裡吶喊,等著我。
風雪中終於顯現出瑤城的輪廓,抬首望去,城牆上好似有什麼在晃動,近了才發現是單家的戰旗。還沒到城下,就看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從城門裡迎面奔過來。
「小王爺,可等到你啦。」王鵬撲到在單非的馬前,抬起頭,紅腫的臉上結著冰碴。
王鵬在前面帶路,一面匆匆交代了情況。自蒼遠跌下山谷已有八日,那日王鵬把消息帶回營地之後,斷山貓和貓爪就帶了一隊人馬前去搜救,可大雪下個不停,這一來一回再到西峽口,要不是留了人守著,恐怕連當初二人跌下去的位置都找不見。當時已經退到關外的那居大軍按照蘇哈娜最後的交代回撤,不過那個叫克魯巴的帶著一小撥人也留了下來。可是兩幫人不眠不休的往坡下探,至今依然全無音訊。於是兩日後,貓爪讓人給白城送了信,他料到小王爺聽到消息一定會親自前來,所以才讓王鵬一直守在城門口。
「怎麼到營地了?」一路上光顧著聽,抬起頭才發現已經到了隊伍駐紮的地方,而貓爪此刻正站在營帳前,看他那架勢好像已經等了一段時間,單非當下腦門一熱,聲音又高起來了,「你們都杵在這幹什麼?葉兄弟還等著咱們呢,快跟我走啊。」
貓爪一個健步竄過來拉住了單非的馬籠頭,王鵬抽空喘了口氣,又湊了上來,「小王爺,李副將的意思,這次請你來,是讓你把白城的兵帶回去。」
「說什麼屁話!」單非眼一瞪,嚇得王鵬脖子一縮沒了動靜。
「你別嚇唬老實人,老子不說屁話,你可聽清楚,讓你來就是叫你把你們單家的兵帶走。」斷山貓最不怕的就是和人硬碰硬。
「八叔,你也走,我一個人去。」貓爪背對著大家,但這句話確實出自他之口。
「小貓,你這是說的什麼傻話?我知道你不想讓將士們跟著涉險,那就讓姓單的把他的兵都帶走,可下谷那是九死一生,你要一個人去老子我可不答應。」
「李兄弟,我單非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為兄弟本該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難道我還能怕死不成?」
「兄弟,白城,錦家你都能用性命去守護,但說到底,人的命只有一條,而那下面根本是十死無生。」說完貓爪鬆開馬籠頭,甚至沒留下一個眼神就逕自走進了風雪之中。
留在原地的所有人看著那麼瘦削的背影漸漸被雪片湮沒,卻久久回不過神。最後的那句話,沒有賭氣,沒有炫耀,沒有輕蔑,貓爪所謂的十死無生也包括了他和蒼遠,平靜的好像訣別。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在想那個一向寡語的人最後所吐露的深意,真正的勇並不是爭相赴死,而是為了還能有機會用性命去守護而心懷僥倖的夾起尾巴小心活著。
☆、第五十二章 鬥藝
清晨,一隻灰白的信鴿抖著翅膀落在了城郊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裡,一位週身素白的女子小心取下竹管中的字條,還沒讀完,就已淚流滿面。
「綾子……」石頭將紅綾輕輕攔在懷裡,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再吐不出半個字,在得知瑤城發生的一切之後,悲痛欲絕的又何止紅綾。
不知哭了多久,紅綾才漸漸止住的抽泣,抬起頭,臉龐還濕著淚痕,紅紅的眼中卻透出女子少有的堅毅,「石頭,後面的事就靠咱們了。」
石頭明白那話裡的意思,就像他明白貓爪為什麼要在親赴絕境之前給他們發出那樣的訊息,現在這世上還可以完成師傅遺願的就只剩下他們了,所以一個月後的萬客樓之戰他們必須贏。
櫻都雖然地處中原,但這初冬時節也已經有了幾分涼意,幾輛篷車在萬客樓的後門停住,石頭從車上跳下來,卻只穿了件單褂。回手想去扶紅綾,卻只見車上之人擺了擺手,盈盈一躍活似一條染了仙氣的鮮紅綾羅。
跟在白老闆身後踏入萬客樓,石頭二人謹慎得邁著步子,比以往任何一次出場都來得鄭重,因為在這個櫻都最大的戲樓裡,一場廝殺正要上演。沒有兵刃,沒有流血,天下藝人都雲集在這個巨型角鬥場裡,為了登上聖上的國宴而使出渾身本領。對於其他人,那是一步登天的捷徑,但對於他們,那也許是唯一的機會。
此刻台上一個赤膊男子正向看官們展示著他那一身堪比頑石的結實肌肉,幾個幫襯的夥計手持刀槍棍鞭輪番上陣,在那身軀之上劈砍抽打。啪啪之聲不絕於耳,看得台下幾位小姐太太都忍不住要拿起手帕遮眼,可就是這麼一番窮力猛打,那人緊繃的肌肉上也只是顯出輕微的紅痕,面上依然表情自若,真叫人歎是一幅銅皮鐵骨。
可光是這樣還不算完,手持兵器的幾人退到一旁,就見一個半大男孩雙手拎著個看上去有些份量的桶走上台去。那男人從容不迫的探□,從那桶裡掏出的竟是個腦袋大小的石頭疙瘩,前排看官剛看清,不覺一股火油氣味已飄散開來。再看那男孩掏出火折子一晃,男子手中的石塊瞬間變成了火球。
再看台上,男子雙手舞動,那火球順著手臂背脊的曲線靈巧的宛如有了生命一般在皮膚上自在遊走開來,火光閃爍,火苗竄動,分明是一個人卻因為火石的配合讓人覺得是在欣賞一支雙人舞。
台下的掌聲愈演愈烈,是為台上精湛表演的喝彩,更是為台下挑戰者擂起的戰鼓。石頭與紅綾交換了一下眼神,一把扯□上的單褂,飛身跳上台。
那男子見有人前來迎戰,眉頭微蹙,手上動作卻不敢有半分怠慢,任火石在身上又轉了一周,突然一個轉身馬步,火石自高舉的右手向下借勢滑落換到左手,可這一次他並沒有起手勾回,而是順勢把火石朝著石頭的方向推了出去,想要來挑戰,先接接看他的寶貝再說。
尋常人若是看著這麼個燃燒著的火球朝自己迎面飛來,第一反應應該都是抱頭蹲下,可石頭上台可不是為了上桿子出這種洋相的。只見他直接向前探出了右手,以完全不符合他身形的輕柔姿勢一手把那火石抄了起來,接著學著那男子的樣子,藉著火石的飛來之勢,任它沿著胸膛畫了一道弧線,然後配合著火石達到左手的時間,右手又狠狠地掄了了過去。
自石頭空手接下火石,那男子就明白自己已經輸了,但隨之而來的那聲悶響,讓他的心也跟那火石一般碎成了幾塊。一邊那刀的夥計還心有不甘,舉棍向前,被石頭單手接下,三兩下折成了四段。隨著那男子一行的退場,台下又響起了激烈的掌聲。
石頭朝著台下拱手拜過,身後紅綾已經推著一塊木板上了台,看這架勢應該是要耍飛刀,這把戲不算新鮮,要說有什麼好看,唯獨就是石頭現在所站的位置,約摸是尋常表演的兩三倍,但單是遠如何能滿足這幫看官的刁鑽口味,於是這邊還沒開始,那邊已經有看官搖著頭端起了茶杯。但有的視線還是隨著石頭一起後退,最後在石頭站定的位置,一根麻繩自二樓看台垂放下來,立刻有夥計抄起麻繩捆住了石頭的雙腳。大家這才發現這回是要玩點什麼不一樣的花樣,當麻繩被收緊,石頭被整個倒吊起來,二樓的好奇看官已經跟著探出了頭。
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這可不光是掉了個個兒,飛刀的絕就是個准,指哪打哪,再高一段是打活靶,江湖高手亦有飛簷走壁中出手,但莫不是腳上有個借力,因為唯有腳穩,身子才穩,手上才穩,可如今石頭雙腳離了地氣,隨著繩子來回晃動,連二樓的地板都跟著吱吱作響,這飛刀要如何穩中出手?
可就在所有看官都拭目以待,等著寒光出手之際,石頭抽出的竟是一塊黑布,什麼?難道他還要蒙眼不成,這一下天旋地轉外加滿眼黑,若是功夫不到家,待會兒飛刀出手怕是要滿場找靶,打哪指哪啦。
眼看石頭一切就緒,紅綾在台上也擺開了架勢,翩翩舞中從腰間掏出了兩個亮閃閃的鈴鐺,蘭指輕彈,鈴鈴之聲隨著一道金光飛了出去。看官的眼追著那光,耳後卻是嗖嗖勁風,再看台上,鏘鏘脆響,二個鈴鐺已經應聲碎裂,在半空中散開一團金粉。腳下輕盈,指尖不停,跳躍舞動間紅綾把一個個鈴鐺被射向空中,然後在石頭精準無比的飛刀下綻放,霎時間滿場彷彿燃氣了金色的焰火。
演至□,紅綾掏出兩柄金色搖鈴,轉動舞步,躍至木板之前,雙手搖動,鈴聲催人,急促的幾乎掩住了所有人的呼吸,隨之鳴響咋停,石頭六刀齊發,貼著紅綾的耳廓,手腕和腰際穩穩的紮在了木板之上。
聽著四周蜂擁而至的歡呼之聲,石頭車下眼上的黑布,第一眼就看見紅綾燦爛的笑。這樣的掌聲,他們該是贏了吧。可這念頭剛閃過,腦後就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彫蟲小技也敢買弄。」
隨著石頭雙腳落地的聲音,場上也跟著靜了下來。
石頭轉過身,只見一個黑影隨著一條黑紗自梁頂緩緩垂落下來,還沒看清樣貌,那人指尖已經射出一道銀光。沒有一絲聲響,石頭飛快轉頭試圖跟上那銀線的軌跡,卻只看見一隻茶碗被銀光一擊應聲而起,直直朝向紅綾飛去。最前排的看官端起茶碟,還沒反應過來,那本該送到嘴邊的茶碗已經砸中了紅綾手中的搖鈴,緊接著,金銀相碰,鳴聲刺耳。電光火石之間,啪啪啪,一針三響,待看官們回過神來,那隻金搖鈴已經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
紅綾霎時臉上一抹紅光,朝前急邁兩步,腕中的三尺紅袖已然捲起地上的飛刀朝那黑影襲去。再看這邊手中也飛出黑紗游龍,只在茶碗中轉了一轉,竟把碗中的茶水捲了起來。紅黑齊發,飛刀在看台中段辟啪作響,落得一地,四周看官驚心動魄之餘倒是毫髮無傷,只是濺得一臉水珠。
大家看得是盡心盡興,可站了下風的紅綾哪肯就此收手,攥緊紅袖還想再發難,卻只見一個巨大的身影擋在了自己身前。耳邊寒氣突現,紅綾咬著牙想推開石頭,卻被石頭一把抗在了肩上。
「你放我下來!快放開我。」
「綾子,別鬧了,咱們輸了。」看這紅綾通紅的眼眶,石頭也嚥著氣一拳砸在了地上。
最後那個瞬間發生了什麼,他沒有告訴紅綾,全場上下或許也只有他知道。他之所以會擋在紅綾身前,是因為那黑影在收回黑紗之際又放了一根銀針,而且是直直朝著紅綾。但最後那根銀針沒有射中他,沒有射中紅綾,而是銜著紅綾耳際的珠花紮在了他們身後的木板之上。
不是失手,是比命中更深的警告,因為石頭親眼看見,那根針劃出得是一道弧線,就算擋在身前也保護不了身後之人的弧線,而木板之上,那串珠花最後的所在,對應的正是紅綾的眉心。
☆、第五十三章 飛蛾
掀開簾帳,月光灑落在紅綾臉上,昏暗中依然分明的映出了那雙哭腫的眼。也許餘下的歲月裡,就連睡夢中也再難尋到安寧,但石頭的心意依然堅定。師傅說過,後面的路,他們自己選,可是在他心中,人生彷彿在宿關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經注定,貓爪在多少個生死關頭都沒想過要逃開,他和紅綾亦然。
踏著櫻都的夜色,一道黑影在城中飛速的穿行,沒有留戀紅樓之上的靡靡之光,而是逕自來到城南一處府邸之外。抬眼望去,漆黑的院牆溶在暗夜之中,向上延伸彷彿看不見盡頭。櫻都之內也只有這裡敢使用這種堪比宮牆的高度,因為它的主人正是如今權傾朝野,幾乎與皇帝平分天下的凌王。
石頭摒住呼吸在暗處觀察了良久,視線所及一片靜寂,沒有腳步,沒有低語,甚至沒有星點火光晃動,相比一路上花街柳巷的笙歌,這裡簡直靜得出奇。以凌王府的規格,守備護衛應該不遜皇宮,更何況這裡面住著的也不是一位門徑洞開的好客之主,所以此刻越是靜,越是讓人心裡發毛。
心想著這麼看到天亮也看不出朵花來,石頭雙拳一緊,一個健步竄過去。不過這院子修的也真是光禿得很,莫說找棵借腳的樹,牆根下連根草都找不著。摸著冰涼的牆壁,石頭倒抽了一口氣,往常這活計哪能輪到他,不過隨後他就從腰間摸出兩把飛刀,一手一把,壁虎一般掛上了牆。
沒時間為成功邁出第一步沾沾自喜,因為爬上牆頭的石頭放眼望去,才發現黑色高牆背後的壯觀,這裡根本就是宮殿。泛著黑色光澤的瓦礫自腳下延伸開去,像兩條脫韁的蛟龍,迅速拆分成四條,八條,雙目不暇間蔓延成一片暗夜迷城。
索性石頭不用在這個頂得上大半座宿關城的王府內摸黑搜尋,因為他的目光已經被唯一的光源所吸引,一座燈火通明的高樓矗立在府邸的中央,宛若黑夜中鑲嵌的那輪明月。
不掌燈的王府和閃亮的高樓,何其詭異的組合在石頭看來卻成了極致的猖狂。漸漸忘記了保持警惕的壓低身子,只覺得恍惚間眼前突然出現了師傅的背影,藉著豆大的燭光反覆端詳槍頭的師傅,倚在馬車上一面喝酒一面癡癡望著桃花的師傅,身披戰甲一步一頓最後消失在宿關城門外的師傅,但所有的背影最後都被那團火光燃盡,難道師傅的一生,天下的疾苦都是為了點亮你的宮殿?難道這普天之下就沒人能收的了你?
瞬間彷彿貓爪附體般的施展出超凡輕功,腳尖劃過光潔的瓦礫如同腳踏飛燕輕掠水面,順著漆黑的牆沿疾馳飛轉,不知道跑了多遠多久,不知道踏過多少瓦片轉了幾個彎,或許應該已經到達,或許應該停下來,或許應該被發現阻攔,但什麼都沒有,石頭眼底只剩下那團熊熊火光,然後就覺得自己也燃進了那團火光之中。
紅綾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額頭和頸項都被汗濕了,窗外晚風明月依然,可睡夢中那陣心悸是什麼,下一瞬跳下床直奔石頭的房間,床上,空著,窗邊,立著一個人。
「我家主人有請!」
其實早在那個陰森的聲音發出之前,紅綾就認出了那個黑影,怎麼會認不出,不過才相隔了幾個時辰,可是在滿心怒氣消盡之後,理智告訴紅綾,她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更重要的是,石頭此刻不知所蹤,這才是她首先想要確認的,「石頭在你們手上?」
只見那掩住手指的長長衣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從窗戶翻身而出。別無選擇,紅綾只能跟在那黑影身後踏入夜色,只是她千般萬般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帶到這裡。即便從後巷看不到煙雨樓的招牌,紅綾也能肯定是這沒錯,而且比起這裡是哪,她腦中更快反應出的是在這裡會見到誰,但緊接著對石頭的掛念就湧上心頭。
穿過狹窄蜿蜒的樓梯,隨著樂聲被突然放大,一陣濃得嗆人的脂粉香撲面襲來。這是紅綾厭惡的氣味,這是紅綾厭惡的地方,觥籌交錯,鶯歌燕舞,癡心歡笑,但這就是櫻都奢靡的夜。
下一刻,紅綾的所有心思又隨著腳步停在了一間廂房門前,推門而入,定睛看那綢被之下,昏睡著的不是石頭還有何人。
「他怎麼了?」
「獨自夜闖凌王府,在外院中了飛蛾香,不過毒解了,已無大礙,只是看樣子還得睡一陣子,還望紅綾姐姐不要拘束,在這多呆幾日也無妨。」
身邊的黑影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華服美姬款款而至,周到的解答配上那麻酥入骨的妖媚聲音,卻讓紅綾只覺得渾身噁心。
「你到底想做什麼?」轉身,紅綾的怒目對上雲姬的笑眼。
「紅綾姐姐,你可莫要怪罪,石頭哥哥今晚作為並非出自我意,而且此事並未了結,官府真要查起,哪裡能比花魁在香閨裡養著個恩客更掩人耳目……」
啪,一記巴掌抽在了雲姬精緻的臉頰之上。
「我寧可死也不要跟你一樣下賤。」
抬起頭,除了新添的紅痕,雲姬依然笑顏如花,「我下賤,你求死,本來就兩不相干,會出手相救還不是怕小草哥哥會傷心。」
「你還有臉提小草!」紅綾說著抬手又要再打,可手腕一緊被擒在半空,再動彈不得「放……小草……」
「紅綾師姐。」
一年多不見,小草的個子竄了一大截,五官被拉長,手上力氣也大了不少,只是那一聲紅綾師姐喊得還是那麼脆生生的,直把紅綾的心都喊碎了。「你跟著這個丫頭有什麼好,為什麼一直不肯見我們,你知道麼,阿遠和貓爪都死了,你到底為什麼還呆在這裡?」
面對紅綾的質問,小草沒有回答,就是在聽到二人死訊的時刻,臉上也依然維持著淡淡的表情。伸出手掌輕輕的拍在紅綾背上,比心跳更慢的節奏,就像母親哄著孩子入睡,試圖讓紅綾的淚水和心同時平靜下來。
「避完風頭再走。」
如果這算是回答,那麼還需要再說些什麼?淚水再度漫溢,轉身靠在門上,把一切都關在門外,另一側才是他選擇的世界。師傅早就說過,他們的路自己選,自己這樣選,石頭這樣選,貓爪這樣選,只代表他們自己的選擇,並不代表這選擇就是對的。小草自然可以選不一樣的,其實這道理她早就明白,可是還是止不住傷心,止不住眼淚。
「這下你可傷了她的心。」
「師姐打你,你為什麼不躲開?」小草好像沒聽見那句話,眼睛閃著光停在雲姬臉上。
「我搶了她的心頭肉,怎麼也得讓她解解氣,打了便打了,倒是你,可別光顧著心疼誰耽誤了我們的大事。」雲姬說著一把攬上小草的臂彎,推門踏進了三樓的一間上房。
☆、第五十四章 貴賓
「想兒,紅綾師姐他們……」推開房門,紗質屏風後面雲姬正提著衣襟緩緩滑過肩膀的美麗曲線,雖然這景像已不是第一次看見,但小草還是略略移開了視線。思緒突然轉到那日在宿關城頭的那句「我們會保護你」,其實到頭來,給與大家保護的卻總是眼前這個淺笑嫣然的美艷女子,就像是這一年多來,就像是昨晚。
「紅綾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自是不願在這裡多呆一刻,走了也罷。」看著小草盯著茶几腿找不到合適姿勢的拘束樣子,雲姬使壞的故意停下手上動作,玉足踏出屏風,步履撩人,偏偏嘴上說著最正經的話,「不過你放心,這回得了教訓,他們應該暫時不會妄動。」
「你昨晚又去找過紅綾師姐?」
「我要找自然也是找男人更來得有用。」纖指蜻蜓點水般劃過小草的臉頰,在如願以償的看到那抹紅暈之後,雲姬才抿嘴笑著收了手,「你石頭師兄昨晚已經醒過了,雖然我看得出他對行刺之事還沒有死心,但在萬客樓見識了鷲的功夫,在凌王府又險些遇險,後面他自會謹慎行事,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也會為你紅綾師姐多些記掛。所以你不用擔心,別忘了今天晚上咱們還有貴賓要接待。」
街頭的第一盞燈光亮起,才意味著這裡新一天的開始,炭筆脂粉描素顏,金弦笙鼓舞翩翩,白日裡懶洋洋的姑娘們也在此刻綻放出最攝人的神采。
煙雨樓今兒個也早早掛出了大紅燈籠,裡裡外外好像都準備好了要迎接那位重要人物的到來。
二樓東側的看台之上,兩位翩翩貴公子在紗幔的遮掩下正相談甚歡。
「錦兄,在下久居櫻都,可沒想到要尋這花街柳巷的絕妙佳人還需勞你點撥。」紫衣公子握起酒壺自斟自飲,全然沒有為對方添杯的意思。
對面那位素衣公子到也不在意,蜷在裘袍之中的枯瘦手指端起白玉杯,淺淺一笑飲了一口杯中物,杯落幾上才看清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展兄說笑了,錦某的身子你是知道的,縱使坐擁天下美眷,只怕也是無福消受,倒不如成人之美。」
原來這茶酒對飲的正是錦家小王爺錦榮和錦玨招親時翩然而去的展商,以這二位的身份齊聚煙雨樓,已是為此處門庭生輝,可端看這架勢怎麼不像是來喝花酒倒而更像是來看戲的。
一道黑影飄然而至,掀起一陣微寒,在看錦榮身邊已經多了一人,「主人,來了。」
兩道目光同時斜向大門的方向,濃妝老鴇抖著手絹滿臉諂笑的迎出去,轉回頭時身邊已經多了兩位客官。前者年歲尚輕,雙手背在身後,大略環視了一周,便向著直通二樓雅座的樓梯而去,那份週身散發出的貴氣本該是氣度逼人,但眼神步履之間卻不經意流露出一絲怯怯的拘束。後者年長一些,進門後依然目不斜視,恪盡本分的跟在後面,一舉一動都極為內斂得體,卻順從的讓人不免感覺壓抑。
展商把目光收回到手中,又仰頭吞了一杯,剛要開口,就看錦榮指了指台上。
「上不上鉤關鍵是看你使什麼餌。」
台上驟然一暗,未見人影先聞琴聲,聽似細碎隨意的幾聲卻好像夏夜涼風若有似無的撩撥起醉夢之人。一盞火光亮起,一抹剪影印在嫣紅的紗幔之上,纖細妖嬈,時而俯身時而昂首,起伏的樂聲泉水般散落,化作水珠劃過那身體的曲線彙集指尖,化作水線射向場中牽引著每個男人伸著下巴向前。琴聲轉而急促,叮咚泉音化作山雨之勢,在一聲驚雷般的尾音之中又瞬間化為虛無,隨之紗幔洞開,燈火齊明,再看台上,俯在琴上嬌喘著的絕艷女子,所有人都忘了鼓掌,只是本能的收回下巴深深的嚥了一口唾沫。
展商倒是沒有失態,只是看著錦榮的一臉得意也放寬了心,這等尤物放在全天下的男人面前也難找到幾個不動心的,怕只怕他們的貴賓消受不起,這邊再看方纔那一老一少的雅間裡已經沒了人影。
年輕公子坐在床榻之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緊張的雙肩將他的急迫顯露無遺,長者立在一邊,倒是看不出表情。
叩門之聲響了三下,長者合掌一拍作為應答,然後就聽見門被小心打開,一行人踮著碎步進來,放下肩上軟塌後又低著眉眼魚貫而出,而此刻如沙蛇一般慵懶盤踞在軟塌之上的正是方才彈琴之人。
隨著門被再次關閉,花天酒地的歡歌樂響都變成了滑出指縫的縹緲之音,留在屋內的三個人隨即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大膽,還不快快上前行禮。」老者面上緊繃,說出的話也是同樣的乾巴巴。
雲姬怎麼會被這種小場面振住,不驚不怒,不答不語,嬌小玲瓏的身軀在軟塌之上緩緩扭動,懶懶的銜起自己的纖纖玉指,朝著榻上之人投出了勾魂攝魄的淺笑。
「常安,退下。」
「可是……」
「凌王差你這個眼線是為了看住朕不要插手國事政務,什麼時候連這種房中之事也需要勞你監管?」齊瓊膝上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吐露出的聲音卻幾近克制著沒有提高。
常安看似恭敬的把頭又壓低了幾分,腳上卻沒有動作,披著張奴才的皮囊卻分明的踩在了主子頭上,更確切的說,他的主子根本不是座上之人。
雲姬半瞇著眼,餘光已把面前的二人都看了個通透,不過轉而又銀鈴般的笑了兩聲,朝著座上的齊瓊伸出了雙臂,「這位大人要是有興致,留下來看看也無妨。」
那雙玉璧柔軟纖細,潔白的皮膚在燭光之下泛出點點光澤,這樣的召喚配上眼底那顆艷得幾乎逼出血來的淚硃砂,根本就是極致的蠱惑。
齊瓊捏著雙拳驟然起身,衝過去一把抱起雲姬,那溫潤如玉的觸感,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一時間天旋地轉。隨著紗帳落下,兩人已經雙雙跌入床榻之中。
「滾!」
紗帳中那一聲低吼傳遞出的霸氣,讓立在床邊的常安不覺渾身僵了一下,然後鬼使神差的朝著門邁開了步子。
「皇上……」雲姬睜開眼,看著支起身子半跪在自己上方的齊瓊,關門的那聲輕響她怎會沒聽到,只是齊瓊幾乎在同一瞬間就停住了所有動作,竟然讓她心中浮出一絲小小的挫敗感。
「咱們……」齊瓊前一刻還混濁著□氣息的眼眸瞬間變得清澈透亮。
「別那麼心急,要先把外面偷聽的那隻老鼠徹底打發走,咱們還是先繼續的好。」雲姬刻意壓低聲音,彎著眉眼,一抬手掛住齊瓊的頸項又把他拉了回來。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8
☆、第五十五章 迷醉
咚咚兩聲,老鴇的腦袋隨之從門縫裡擠了進來,還沒看清雅間裡的人影就被推到面前的巨大金元寶遮住了視線。她是來通報的,看在這錠賞金的份上,屋內之人已經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下意識的抬眼,對上的卻是一雙散發著陰森寒氣的眸子,老鴇嚇得渾身一哆嗦,揣起元寶就把門又嚴絲合縫的關了起來。
「鷲,準備啟程回錦雕城。」
展商微微側目,先是飲了一杯,「錦兄怎麼不多留幾日?雖然上等佳品已經拱手讓人,但這溫柔鄉里總不會少了佳人相期。」
「後面的事還勞展兄掛心,當務之急還是先拿到那樣東西,不然再多的榮華富貴只怕也不是錦某的福分。」錦榮一動不動地坐在席中,任鷲為他拉高裘袍再小心掖好。
被鷲雙手抱起的錦榮彷彿只有衣物的重量,展商用餘光看著那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耳邊又響起錦榮悠悠的叨念,「如果跟凌王一樣有幸求得靈藥,以我錦家之勢,錦某想要的又怎會只是區區一介佳人。」
展商嘴角掛著一個頗具深意的笑,為自己又添了一杯,然後細細品味。那具過分孱弱的軀殼是如何包裹住那顆過分巨大的野心,這樣的生命或許自出生就注定了只會像流星一般燦然後隨即隕落,但他在乎的並不是錦榮最後會落入怎樣的深淵,他只要現在,而他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之於凌王,亦然。
齊瓊睜開雙眼,習慣性的看了一圈,這裡並不是寢宮,他還身在煙雨樓,因為雲姬此刻正撐著頭側臥在伸手可及的位置,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
「皇上睡著也不踏實。」雲姬對上齊瓊的目光,沒有半分避諱,反而吐出了一句從沒人敢說出的話。
或許睡夢中的他真的無從掩飾,或許細枝末節早已將他顯露無遺,或許自他降生就被烙上了他父皇的軟弱,但從沒人敢親口說出來,因為這個世人眼中笑話一般的彌天大謊,連他自己都在幫著圓。
微微蹙起的眉頭,在雲姬略帶涼意的指觸下神奇的舒展開來,在經歷了昨晚的春意之後,齊瓊忍不住再次打量起眼前這個毫不遮掩的展露出魅惑笑容的女子,醉生夢死,如癡如幻,情不自禁間探出手指,想要確認一下那張白瓷般的臉龐是不是真實存在。
「皇上,該回宮了。」門外傳來常安的聲音,輕的剛好能讓榻上的人聽見。
「回宮稟告,今日朕不上早朝。」
「這……」常安故意拖著尾音,為難之中細細能聽出一絲責難。
「沒有朕在,他們商議起來更方便,反而流連鶯所花天酒地不才正是昏君當有之為,記得稟告皇后,讓她放心,朕絕不會在宮外留下子嗣。」
雲姬半瞇著眼,依然把齊瓊滿臉隱忍的怒氣一覽無遺,在這方寸天地之間,在她一介女流面前,洛萩無上尊貴的王也還是活得如此小心,貝齒輕咬芳唇,靈巧的攀上齊瓊停在半空的手掌,「那就讓小女子再討教一下皇上花天酒地的本事。」
常安手下的小太監後腳剛離開,整個議事大殿就一片嘩然,如果把這一年間的碌碌無為歸結為年歲尚輕,那如今一腳陷入煙花之地棄朝綱於不顧,簡直是把那幫寄希望於新帝變革的大臣又一招打回了文帝的時代。一想到這朝堂上充斥了整整二十年的暗淡還將繼續,幾位老臣甚至不禁老眼迷濛。
小太監倒是沒做停留,接茬又轉向洛盈宮,不過比起自古君王的佳麗三千,這齊家王朝的後宮真可堪稱荒涼,太祖中年開疆自不多談,這洛萩接下來的兩朝帝王都被姓謝的女人攥在了手心之中。文帝當初鍾情謝婉,為了她甚至廢了自己原先的皇后,而齊瓊更是一早在母后和舅父凌王的安排之下納了自己的表妹謝柔。此刻端坐在洛盈宮中聽著小太監稟告的正是洛萩的第二位謝皇后。
「你說什麼?」
「奴才是說,皇上傳話要娘娘放心,說……說是不會……不會在宮外留下子……」
小太監舌頭也緊張的打起了哆嗦,可話沒說完,已經覺察到有什麼東西追身飛來,「哎呦!」這位嘴上雖然不利索,但伺候主子久了,心裡自是敞亮,知道皇后娘娘這一摔,就是要聽點響,不然心口上這口氣撒不出去,還得再摔。
聽著小太監的怪叫,謝柔只覺得腦門子越發緊,隨手抓起果盤從牙縫裡擠出一個「滾!」
「我的好妹妹,這大白天的,跟個奴才也值當發這麼大的火?」
用不著搭眼瞧,謝柔就知道這來的又是一位只會給她添堵的主,「本宮雖然是要喊你一聲大哥,但這不代表你見了本宮可以不行禮。」
謝柔的話冰冷中還夾著刺,可這邊大腹便便的謝祉卻不為所動,一屁股歪進椅子,肥碩的手指就□一盤葡萄裡撥弄起來,「這又沒旁人,犯不著拿小皇帝給的頭銜來壓我。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煙雨樓的花魁已經傳得滿朝盡聞,不過不用擔心,她是爹的人。」
「她是爹的人?」謝柔壓低了聲音,卻覺著腦後一陣涼。
「別怪大哥說,小皇帝不跟你圓房,看來並不完全因為你是謝家人。不過正是因為你姓謝,所以就算小皇帝在那煙雨樓住上十天半月,被那狐媚迷的神魂顛倒,你也不用擔心會失掉現在身份,我的皇后娘娘。」
看著謝祉嘴角流下的葡萄汁液,謝柔沒有再發脾氣摔東西,而是咬著下唇將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
謝柔的皇后到底能做多久不是謝祉說了算,但他那張幾乎肥得流油的嘴當真講中了一件事,那就是齊瓊在煙雨樓這一住竟然真的住了十多天。
已經習慣了睜開眼就看見雲姬的盈盈笑臉,卻還是改不掉夢中的蹙眉。怪不得世間有那麼多男子一朝踏入溫柔鄉就泥潭深陷無法逃脫,如果他是尋常男子,想必也會想要一輩子枕著這溫香臂枕入睡,可他終究不是。
「皇上又在想什麼?」
「想你我二人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床榻談點別的事。」
「皇上想談什麼,小女都樂意奉陪,在不在床上又有什麼關係。」
「朕來這裡可不是為了尋歡作樂。」
「這話說的倒是有些道理,皇上陛下尋歡作樂起來還真不像個嫖客。不過連男人最了不得的事都做得這麼漫不經心,至於其它……」雲姬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齊瓊臉上已經變了顏色。
「以你的意思,朕治國當屬昏君?」
「天下大事,小女分毫不識豈敢妄斷,不過這床第之間,是不是真男人,怕是沒人比我看得準。」
雲姬水光流動的雙眸近在咫尺卻猜不出那後面隱藏的玄機,齊瓊知道這是個局,但他踏進煙雨樓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因為這也是唯一的生機。為了抓住這個機會他可以向任何人低下他高貴的頭顱,哪怕對方是最最卑賤的煙花女子。
十幾日來的第一次,也是他人生當中的第一次,齊瓊向著那個甜笑中味著致命毒藥的女子主動探過身去。
☆、第五十六章 結盟
雲姬的手掌在齊瓊□的胸膛上遊走,感受著那胸腔的激烈起伏,方纔的酣戰在她的雪白脊背上留下點點紅痕,艷若桃花。
「皇上如此賣力,是想證明自己的是真男人,還是想證明自己不是昏君?」雲姬星眸輕眨望著齊瓊緊閉的雙眼,她知道他醒著,才忍不住逗弄,她倒要看看這位九五之尊還能裝到什麼時候。
「那都要看你滿不滿意。」
看著那雙依然不屈不撓閉著的眼睛,雲姬輕笑,能把洛萩的皇帝逼到這份田地,她還有什麼不滿意,但光這樣還不足夠,成與不成還差最後一激,「此番作為男人之中當屬翹楚,皇上行事如此果敢,朝堂之上自可大刀闊斧,如今又怎會落得與先帝一般背上昏君罵名?」
先帝二字點亮了緊閉的雙眸,雲姬甚至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兩團火焰,只是一切稍縱即逝,轉眼齊瓊又恢復了克制的平靜。「天下人都說先帝是昏君,可能只有朕知道先帝為了當這麼一個萬人唾罵的昏君付出了什麼。先帝駕崩前曾經留給朕一句話:『身在帝王家注定沒有太多選擇,父王自知平庸,選擇軟弱,只是為了不成為一位無能的暴君。』」
「但皇上並不平庸,為什麼還要重蹈先帝的覆轍?」
「做先帝還是做自己全在乎一個機會,朕來此處正是為了要爭這個機會。」
「哪怕這個機會會要了皇上的性命?」逼近的最後一問,雲姬的氣息停在齊瓊耳側。
齊瓊沒有回答,兩片薄唇緊緊貼合卻述說著無法言語的堅定,睿智如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退路,若不抓住這次機會,連效仿先帝做個昏庸的君主都只會是妄想。
「看來皇上心意已決,那小女就斗膽先請皇上見一個人。」雲姬說著轉身坐起靈巧的披上件薄紗,然後在東南床腳輕叩了兩下,只見床榻一側的畫卷掀開了一條縫。
齊瓊在這屋內住了十多日,到沒想到還有這等機關,他將將披上綢袍,已見一個身影從縫中探出身來。
「草民參見皇上,驚擾聖駕還望恕罪。」
隨著叩拜的頭顱緩緩抬起,來者的面容也漸漸清晰,雖然比不上雲姬的天人之姿,但是在齊瓊對上那雙露水般的清澈明眸,他立刻明白了雲姬從容笑顏中蘊含的深義。
雲姬的絕美面龐和妖嬈身段全都佈滿了陰謀的痕跡,對於聰明的敵人,越是攝魂的美艷就越是帶著明顯的危險訊息。相比之下,眼前這張純真,純粹,純淨的無害臉孔,讓所有人忘記一切防備的想要接近,還能開啟人類內心深處最最黑暗的權欲本性,想要佔有,想要玷污,想要摧毀。
「你們是要用他去行刺凌王?」
「那是最初的計劃。」雲姬並沒有絲毫要隱瞞的意思,當初借鷲之手在萬客樓阻止石頭紅綾的鬥藝比試,除了以防他二人以卵擊石枉送性命,也不無這方面考慮。但就像齊瓊問話中吐露的質疑,他們也很快意識到行刺之計並不可行,一個國家的命運,一個朝代的更替,如果單單只是靠一把刀,一條命,那也未免太過兒戲。自古所謂順應天意,講求名正言順,這也正是為什麼齊瓊還能活著的原因。
「那麼現在呢?」
「其實皇上心裡比我等清楚,想要真正的扳倒凌王,唯一的機會就是等他犯錯,我等聯手,就是為了揪住這個錯。」
齊瓊又習慣的鎖起眉頭,因為以凌王那般滴水不漏的縝密心思,等他犯錯真是堪比登天。從文帝時代一步步爬上今天的位置,哪一步不是深思熟慮十拿十穩。況且那個老謀深算之徒還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耐心,就在他對洛萩皇帝寶座的覬覦幾乎已是昭然於天下的今時今日,他還在等,等自己的女兒誕下洛萩新一代的太子,直到那時齊瓊才能死,也只有這樣才能成就他無懈可擊的謀局。
「皇上莫要搖頭,小女也知此事之難好比摘星攬月,所以才有今日之議,因為你和他就是我們登天的梯。」
「他能做什麼?」
「做我這些天來做的事。」
「那要朕做什麼?」
「做皇上這些天來做的事。」
「簡直荒謬,看來朕此番並不該來。」齊瓊的臉色已經差到了極點,他不敢相信自己前一刻還對眼前這兩個人懷抱著希望,後一刻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果。一面匆忙的將衣袍套在身上想要盡快離開這個讓他作嘔的地方,一面在心裡迅速的盤算是否要殺人滅口以絕後患,可是手上剛拎起第三件,突然慢了動作,等等,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然後猛地抬起頭,「你們有幾成把握?」
雲姬依然笑得嬌艷,面對齊瓊的冰火反應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
「沒有把握,只是放手一搏,因為對於我等,不賭跟賭輸,結局並沒有不同。」豪言壯語從這麼一個嬌弱如花的青樓女子口中說出竟別有一番滋味。
「好一個放手一搏,成大事者,當有此魄。」
「倒是皇上要思量清楚,將來要背負的可不會僅僅是風流荒唐的罵名。」
「朕已經有了一頂昏君的頭冠,又怎會怕再多風流二字。正如雲姑娘所言,此役於朕,不賭跟賭輸,結局也沒有不同。只是……」齊瓊將視線移到了一旁靜立著的第三人身上,「不知道這位小兄弟是不是也已有了萬劫不復的覺悟。」
嘩啦一聲響,衣襟被扯開,布料四散飄落一地,白皙的皮膚包裹著細長的肌肉和精緻的骨骼,在二人面前一覽無餘。
「你要做什麼?」雲姬的笑瞬間凝住,話音未落,已經自袖間伸出一彎明晃晃的刀刃抵住了齊瓊的下頜。
「驗驗貨色,順便提醒他,伴君如伴虎,他要去陪的那隻老狐狸不比朕這隻老虎容易,可別不明不白的斷送了所有人的性命。」齊瓊難得的挑起眉眼,握住雲姬的手,用那把袖裡刃在自己的指尖豁開了一個小口,然後將血珠滴進了酒杯之中。
歃血為盟,接過最後傳到自己手中的酒杯,小草一飲而盡,他明白齊瓊方才舉動的意義,自然會有擔心,就連雲姬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都一臉吃驚。此盤棋局的關鍵就在於齊瓊和他,然後齊瓊賭上的是自己的皇位,他賭上的卻是所有人的命。血酒入喉,縱使前途煉獄火海,他的心意也覆水難收。
☆、第五十七章 瀧舞
齊瓊的外宿終於花上了句點,歪斜的靠坐在龍椅之上,越發消瘦的臉龐和黯淡的眼圈,幾乎是在向滿朝文武生動的講述著這位君主一個月來的縱慾歡騰。
水利交通,民生災情,大臣們頂著積了月餘的折子挨個啟奏,回應的卻只是皇上不堪清夢的頻頻點頭。
「皇上,皇上。」常安斜眼看著朝堂上面面相覷的大臣們,最後還是毅然決定把齊瓊叫醒。
「嗯?」齊瓊睜開朦朧醉眼,舒展了一下手臂的筋骨,「都完了是吧,那朕要講一件事,眾卿不老是啟奏說朕後宮空虛,當盡快為洛萩龍脈延續香火麼,所以朕決定順應眾意,在開春的國宴上,冊立一位新妃。」
「啟稟皇上,國宴距今不足兩個月,既是立刻開始嬪妃的甄選,怕是時間上也略顯倉猝。」
「不用費力折騰,朕心中已有人選。」
已有人選?皇上在宮外留宿一月,整個櫻都的人都知道他就沒踏出過煙雨樓,布了眼線的還知道他甚至沒有踏出過雲姬的閨房,那麼這位在皇上回朝首日就被欽定的新妃,除了那位已經譽滿皇城的花魁娘子還會有誰?
「皇上三思啊。」
朝堂之上,異口同聲,齊瓊卻已經在那片堪比哭喪的三思聲中踱步而去。
一年一度的國宴原本是為了慶祝帝王的生辰,但因為文帝時期的一個巧合,在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年國宴之上,同在一天生辰的凌王漸漸取代體弱的謝皇后坐上了文帝右側幾乎平齊的位置。而去年的這一天最終被選定為新君登基即位的日子,齊瓊的默許順應了凌王的心意,國宴就此不再擇選他日,百姓心中也選擇性的忘記了這日子的來由,只把它當做一年中僅有的節日。
春分將至,整個櫻都早在國宴慶典的籌備聲中提前暈染了滿城春意,沿街的櫻花綻放著純白的花瓣在枝頭輕輕搖曳,只等那春風召喚。
街上吆喝叫賣熱鬧非凡,行人措擁摩肩接踵,御花園內宮女太監也是大排長龍,盤盤佳餚,壺壺美酒,在手中傳遞,送往那瓊樓之上。
「凌王佐政,勞苦功高,朕先敬你一杯。」
「勞苦功高不敢當,只是皇上興致甚佳,看來那煙雨樓的花魁娘子確實比柔兒更解風情。」凌王冷冷的扯了一下嘴角,飲盡杯中酒,他不是沒看到鳳座之上投來的幽怨眼神,但他此刻沒有絲毫要為受到冷落的女兒鳴不平的意思。正相反,自從齊瓊踏入煙雨樓,他的腦中就在思索,如果小皇帝並不是不行,那多年來拒絕與皇后同房就可以清晰地解釋為對謝家的抵抗,他相信齊瓊如此堅持肯定是懂得其中的利害關係,那麼現在算什麼,美色當前的繳械投降?在他謝恩懷的世界裡,絕沒有那麼簡單的道理,就算是他親自布下的這步棋,他還是忍不住心存懷疑。
「朕自知有愧,所以在慶典最後已為凌王備了一份大禮,還請好好欣賞。」齊瓊的笑彷彿一層凝固的面具,正如雲姬所言,如果死能解決一切,這面具後面應該早已藏好毒箭。
凌王也懶得繼續寒暄,眼底閃著陰鬱的寒光投向前方,他倒要看看,這小皇帝能玩出什麼花樣。
此時與瓊樓看台遙遙相望的巨大戲台上也是異彩紛呈。叮咚鐘琴伴著婀娜的水袖舞,恍惚間讓人懷疑是否移身仙境。錯落的梅花樁上兩隻金獅共戲綵球,步履生風間一眨眼一搖頭,惟妙惟肖讓人連聲稱絕。這邊花臉唱罷那邊武生翻騰,看台上大小官員盤中饕餮不及下嚥,直歎息絕妙的表演雙目觀之不及,雙耳聽之不切。
台上驚鑼乍起,只道是壓軸好戲即將上演。兩隻描金彩幡先奪人眼球的飛入場中,兩位彪猛大漢移步探手迎著金幡飛來的方向,入手,退步,轉身,抬舉,步調統一,一氣呵成將金幡舉過頭頂,只一亮相就掀起一片掌聲。兩漢馬步紮穩將將站定,戲台兩側又跳出兩個少年,踏著大漢的腿肩,猿猴一般三五步就竄到了金幡頂端來了個單手倒立。托起共計百十斤重的金幡連同幡頂不停變換姿勢的少年,兩位大漢這才真正舞開,左手托起換至右肩,右手接過又頂在額頭,金幡還沒完全穩住,兩位大漢脖頸一顫又把它抖落到手中。尋常人扛起來都費勁的東西,在兩位粗壯漢子的手裡,不但舞的輕鬆自在,那旋轉,那拋接,還帶著令人提心吊膽的美感。
整個過程,看得人來不及眨眼,金幡最後一次轉會二人手中,然後同時相向傾落,彷彿兩扇金色的簾幕在空中交錯,與此同時中場的幕布落下,大臣們還沒看清金幡最後的去向,戲台上已經換了一幅景象。
一個小小的池塘出現在戲台中央,池塘中飄浮著兩株含苞待放的白色蓮花,右側齊腰的假山上還有一個不斷湧出水花的小小泉眼,更令人驚奇的是一個身穿寬大銀色絲袍,頭戴玉質面具的人幾乎是踏著水面立在池塘之中。
短暫的靜寂之後,一聲弦動又拉回了所有人的心神,只見那池中之人也隨著琴聲舞動起來。說是舞動,其實只是輕輕的一抬手,細長的手指劃過泉眼,卻猶如仙術一般讓湧動的泉眼激起一股水柱。接著一聲琴音,手指再度劃過,泉眼息止,水柱竟然移到了那人的指尖。
只是這麼一來一回,已令的全場屏息,忘記了鼓掌,忘記了喝彩,忘記了所有動作。
隨著琴弦撩動,那人手臂的動作漸漸變得清逸流暢起來,雙手畫著太極的圓弧在胸前交於一點,蜻蜓點水般輕觸分開,指尖的水柱一分為二,兩股倒掛的清泉自指尖噴湧,一時間似有直衝雲霄之勢,卻又隨著手腕的輕抖變得溫順柔和。雙臂自在舒展,水柱濺落池中激起點點漣漪,手指收回,兩股水柱又如同施了法術一般被移到了泉眼和羞澀待放的蓮花之上。
鬼使神差,信手拈來,水光合了樂曲的起伏,隨著那雙神來之手,在那雙玉指之間,在泉眼荷花之上翩然遊走。時而高歌湧進,時而俯首低吟,牽著所有人的心跳,一條條晶瑩的水龍飛身天際曼妙舞動。舞至□,四柱奇發,交錯搖曳,撒落萬縷水簾。
齊瓊只知道在國宴之上,雲姬他們準備了一場絕演,但親眼看見,今日也是頭一次,面上不動,心中不禁嘖嘖稱奇,再看凌王,手中酒杯不知已經端了多久。接下來該做什麼,讚歎這御水神力,然後讓台上之人摘下面具,再將他賜予凌王。
可就在此時,凌王把酒杯啪的一聲按在案上,搶先出了聲,「大膽妖人,天子面前竟敢賣弄邪術,還不快快摘下面具,上前俯首聽發。」
亂。怎麼能小看凌王的老謀深算,就算沒有看穿,以他的城府閱歷,也一定會會選擇先發制人而非束手待斃。
齊瓊故作鎮定地嚥了口酒,餘光卻一刻也沒離開戲台,沒有預熱,直接就是一場硬戰,你要怎麼辦?
所有人的眼光也在凌王的那聲厲喝之後,瞬間從驚歎變成了驚恐。
萬人矚目中小草自池水中央踏出了第一步,不理會戲台兩側傳來的急促腳步,在戲台最前端立定之後,他的四周已經圍滿了手持長矛面露緊張的官兵。
雙手收攏至胸前,緩緩扯開銀色的寬大外衣,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竟讓周圍的官兵都本能的後退了半步。沒有暗器,更沒有箭雨般的穿心水柱,直到最後的上衣褪去,他們才發現方才恐懼的竟是這麼一具纖細瘦弱的身軀。
站在最近處的一個官兵,不知是受到了刺激還是鼓舞,雙手顫抖著挺身而出,將長矛送到了小草面前。玉石脆裂的聲音令所有人都緊張的嚥了一口唾沫,應聲碎落的面具下不是青面獠牙的猙獰臉孔,而是一片清澈純淨。
「御水之技乃是粗淺戲法,草民亦是血肉之軀,本想為皇上和眾位大人助興,如驚擾了聖駕,草民甘願聽候發落。」
隔空對望的兩處高台之上,那聲音悠悠透著幾分空靈,但自眉間滑落的殷紅血滴卻艷得驚心。
「朕只覺得這把戲新奇得很,凌王若是認為不妥,隨意發落便是。」齊瓊盡量說的輕鬆,他知道凌王的發落決不會草草了事,但他更清楚,如果自己去保,小草只會死的更快更慘。
「既然皇上讓本王發落,那就……」
話音未落風乍起,一時間櫻花紛飛,漫天成雨,轉眼戲台之上,那個在靜靜等待自己命運結局的少年竟一時間令他移不開眼。
「那就就此罷了。」
一句罷了,讓齊瓊心中深深舒了一口氣。
「謝凌王恩典。」
「不用謝本王,要謝……就謝這櫻花吧。」
☆、第五十八章 玩物
枕在池邊享受著溫潤的泉水,但眉間的褶皺卻沒有因為四肢的暢快而舒展,雖然國宴的結尾,齊瓊不顧群臣反對最終還是頒布了那道立妃詔書,但這份象徵著他在成為昏君的道路上又邁出一大步的大禮,竟讓原本應該感到滿意的凌王頓覺索然。再次浸沒入溫泉之中,邁出浴池的凌王腳下踏著濕漉,放任著身上的水珠,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那雙冰晶般的清澈眼眸。
穿過架在碧波之上的幽長廊道,剛踏進湖心宮殿映出的光圈,凌王突然放慢了步子,因為就在那被燭火照射得宛若白晝的殿堂中央,他的目光再度凝固。雖然在這座宮殿裡從來不缺人暖床,雖然同樣是作為工具男女並不需諱忌,但至少這樣的重逢,直至前一刻都並不在設想之中。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祉公子送謝櫻來此侍奉凌王。」
「謝櫻?」
「祉公子說草民得凌王賜名是三生有幸。」
祉,謝櫻,一個極盡討好巴結之能事的窩囊兒子,一個本可以高掛枝頭可偏要落得任人踐踏的低賤戲子。凌王輕搖著頭,臉上已經換作冰冷輕蔑的笑,不是笑別人而是笑自己,不管眼前之人原先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此刻已經都失去了意義,而自己竟然還有那麼短短一瞬為了這麼一個玩物傷神。
探身一把擒住眼前少年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眉間那道傷口還泛著淺淺的紅,「原來近處看也不過如此。」接著凌王深邃的眼眸一閃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就這剛才的姿勢將那個單薄的人兒一路拎到了寬大的床榻之上,隨手抄起矮几上的酒壺,昂首暢飲,直至滴盡最後一滴,只聽啪的一聲,通體透白的瓷壺在撞擊中碎裂。
一切快得來不及眨眼,然後面龐流過溫熱,然後視線轉做嫣紅,近在咫尺的凌王終於露出滿意的笑,撲面的酒氣送來縹緲的聲音,「果然還是要有點顏色才夠美。」
留下一片令人觸目的狼藉,凌王披上睡袍頭也不回的踏出了這座璀璨行宮,等他再回來一切痕跡都會被塗抹乾淨,連同那個高台之上純淨如水的記憶。無用的窩囊兒子總算做了樁令人滿意的事,即便如此,這個夜也跟之前千百個夜晚沒有不同,至少在那一刻凌王洞悉天下的廣闊胸懷中是這麼覺得。
昨晚關於那個少年的最後畫面,凌亂殘破,絲綢上的揉捻褶皺和點點紅斑,鋪散一地的衣物和白瓷碎片,床榻中央的身軀上只掛著傷痕和血跡。這座行宮之中從沒有人獲得過獨寵,不只是因為這裡的主人胸腔中有著一顆磐石般的心,更是因為他過分暴虐的行徑每每幾欲奪人性命。
可就在那條通往行宮的廊道盡頭,前一晚那個在他暴行之下幾乎被拆散了架的布娃娃,此刻真真切切的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身在大殿之外,沒有察覺到遠處的腳步聲,就那樣靜靜的維持著端正的跪拜。
凌王不在乎他在那裡跪了多久,只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甚至這種想知道的感覺比前一天來得更強烈。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祉公子送謝櫻來此侍奉凌王。」身體語氣都沒有絲毫起伏的吐露著昨晚的答案。
一把扯住那泛著光澤的黑髮,被迫揚起的白淨臉孔上眉骨的位置又多了一道新傷,凌王知道那件白袍下還有更多,鎖骨上,手臂上,小腹上,背脊上,都是他一筆筆親手畫上,但就連頸側的傷口,也被刻意拉高的衣襟小心的遮掩起來。
「本王是問你今晚為什麼會在這裡?」
「殿內有人,謝櫻只能在此等候凌王。」這答案顯然弄錯了重點。
凌王怎麼會不知道殿內有人,那裡每晚都有人,而且都是不同的人,所以昨天的人才更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抬頭瞟了一眼殿內的床榻,那上面的人兒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於是手上力道不減反增,拖行兩三步後一計發力,手中人兒沒有絲毫反抗,踉蹌跌倒後還滑行了一小段來到了大殿中央。
雙手吃力的撐起上身,只見凌王剛在床榻上落坐,自他身後就伸出兩隻白玉小手,摸索著為他拉開衣襟,然後水蛇一般的纏繞著上下游動,緊接著一張精緻小巧的臉孔從他的頸側探出,自耳廓到肩臂送上了一串熱辣的啃吻。
「祉兒遣你來伺候本王,那本王倒想見識見識你憑什麼本事再上得這張床。」
送進這座水上宮殿,被送上這張床榻,作為工具的意義除了承歡,還承載著各種夙願,這樣就是為什麼國宴上,齊瓊還在苦想如何在凌王的先發制人之後再把這份大禮不漏痕跡的送出去,謝祉的手下已經在下台的通道裡把這個難題截走。打從娘胎裡就學著揣摩父王心思的謝祉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眼神動作,所以他敢於冒險把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送到父王面前,只要一晚盡歡,說不定凌王就會多看他一眼。正如榻上那個正賣力扭動著身軀的女子,來到這裡的人們,無不使盡渾身解數的賣弄風情。
可是就在凌王一面享受一面等待著眼前之人用身體做出回答的時候,那個頂著他所賜予的名字的少年,艱難挪動的肢體,將雙腳向後折起,又恢復了那個端正的跪拜姿勢。
沒有巧舌如蓮,沒有故作媚態,只有蝴蝶骨在單薄的白袍上支起的綺麗弧線,振翅欲飛,飄然若仙,一時間那片落入泥潭的純白花瓣彷彿又倒轉回枝頭,謙卑中閃爍著傲然。
落在胸口的柔軟唇瓣失去了原本的芬芳,凌王大掌一揮將身旁不著片縷的女子扇落床下,然後起身揪著少年的衣襟將他拉近。整個洛萩都沒有人敢忤逆他,可那雙冰晶明眸卻依舊淡然,凌王的眼中卻燃起了火焰,連呼吸都吐露著心聲,此一刻,他的心中唯一僅存的念想只剩佔有踐踏。
離開比前一晚更加慘烈的戰場,右臉上的血點已經完全凝結,凌王清楚這是最原始的人性,越是聖潔越是能夠引起最骯髒齷齪的慾望,但他的酣暢淋漓只是為了證明,再純淨也會被玷污,再堅強也會被摧毀。最後一瞥,那雙空空瞪著的眼仁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澤,這個世界終於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邁著輕鬆的步子,面上又舒展開一個冷峻的笑。
那個笑最終只維繫了短短一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姿勢,凌王彷彿看見了一個魔咒般的循環。但王者的氣魄使他沒有心生膽怯,而是越發鎮定下來,就像所有舉動都會有它的目的性,作為無數偶然的謀劃者,凌王突然跳出了之前的角度,無比平和的向著那個身影走近。不帶情緒,毫無怒氣,他只想聽聽這少年如此堅持的原因。
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貼著地面,耳中卻聽得見腳步漸近,最後停在自己身前,沒有粗暴的動作,沒有一如前兩日的問話,空氣中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
沉寂良久,凌王終於拋出了問題,「祉兒的孝心也好野心也罷,都不需要你做到這個地步,老實告訴本王,你到底為誰而來?」
「王爺慧眼,謝櫻此番卻非受命祉公子,真正籌謀將草民送來這裡的乃是當今皇上。」
☆、第五十九章 謝櫻
在艱難的吐氣聲中緩緩抬起頭,通透的青白皮膚包裹著凹陷的眼眶勾勒出顴骨和眉骨的形狀,那句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長過四季的對望,僅存的生氣在那對晶瑩的眼眸中彙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在眼前微微開合,聲音卻好像來自天際,「但所有一切其實都是為了草民自己。」
伸出手臂攬住那個瞬間癱軟下來的身體,凌王的第一反應是去探鼻息,雖然將這個少年扒皮抽筋投入無限地獄的正是自己,但是在留下這樣的話語之後,他突然變得不能輕易死去。因為在凌王的世界裡,所有人都必須帶著恐懼,諂媚,貪婪的醜惡面具,他不相信有人可以出自自願的坦然面對那麼一種殘忍的毀滅方式,正如要讓他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個陰謀,根本是在撼動他的真理。
睜開眼,四周陌生的擺設告訴小草這裡已經不是之前兩天醒來的地方,碎裂的記憶中他好像聽見凌王走近,可再去回想,腦中卻撕裂般的疼。
「櫻公子醒了,王爺在書房等你。」
門外投射的光圈中一個身影停頓了一下又閃了出去,但小草清楚聽見她說王爺在等他,無論昨晚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這個召見無疑將是一切的轉機。櫻公子,謝櫻,雖然這個陌生的名字已經跟了他兩天,但從這一刻起這個名字將會擁有新的意義,艱難的挪到銅鏡前,親手將三千青絲高高束起,對著鏡中的自己無聲的叨念,今日起你就是謝櫻。
「草民謝櫻參見凌王。」雖然自進門開始就低著頭,但還是能感受到凌王強大氣場散發出了逼人氣息。
「說吧,小皇上派你來做什麼?」
「伺機潛伏,尋找王爺通敵的罪證。」
凌王冷哼一聲,心道齊瓊這小子倒不是全然無用,若真的讓他抓住這個把柄來個釜底抽薪,可比派個刺客什麼的小把戲奏效得多。
「莫說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就是有,你這麼說,難道還想本王親自送到你手上不成?」
「草民膽敢言明,自是不會再動半分心思,因為今日面見王爺,已非身受皇命,而是草民自己有些話想要說給王爺聽。」
「你裝神弄鬼,費盡心機也算是得償所願,但本王只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願這最後的故事不要太無趣。」凌王放下手中的書卷,凌厲的眼神劃過,小草身前已經多了一隻酒杯。
望著那杯中美酒,小草笑了,淡淡的,然後俯身又拜了一拜。
草民之事還望王爺不要遷怒祉公子,其中隱情他確不知曉,草民並無隱瞞之意,只是如王爺所言,若不是現下這情形,再有趣的故事怕也沒人會聽。
想必王爺已經知道草民並非完璧之身,但那一切已是多年之前的事。草民祖籍蕭州,長年飽受澇災,家中獨有一母,終年勞作卻食不果腹,在草民八歲那年餓死家中,為求孤母入土為安,草民只得將自己賣給了沿途經過的染料商人。縱使背井離鄉,終身為奴,但對於主家的恩典草民仍心存感激。豈料主家公子竟是一位色慾薰心的頑劣之徒,與一眾友朋顛倒日夜,花天酒地,荒淫無度。草民在進入主家大屋的第二日就淪為了公子的孌童,而身上的那塊烙痕也是出自公子之手。
當時有個同被賣入主家做下人的同鄉,不忍草民的遭遇,營救不成就偷跑出去找衙門老爺申冤,可他先被衙役直接打斷了腿後被主家趕出了門。草民記不清那段不見天日的日子究竟過了多久,只覺得苦難尋不著盡頭,天地昏沉,直到一個男孩在公子和他那幫友人的□之下被摧殘致死,草民才明瞭那或許同樣是草民的命途,或許只有死才能離開那座大屋。
上天憐憫,草民在被丟在街邊等死的時候又被那位同鄉尋得,他被趕出主家後落得以偷盜營生,求了大筆銀子為草民續命,後犯險失手,一去不歸。草民大難不死,雖留存了性命,但被迫與一群雞鳴狗盜的賊人為伍,因草民不肯同流,終日飽受拳腳欺凌。
後來有幸得白老闆戲團裡的一位師傅相救,他視草民如己出,收做弟子傳授技藝,草民只當是蒼天開眼,令浮萍生根,塵灰落定,可師傅祭奠至親遠赴宿關邊境,竟然遭遇土番來侵。整座邊城無一兵一卒出城禦敵,反而城門大開糧草盡獻。師傅憤慨守軍無用,敵寇猖狂,一怒之下,隻身犯險,慘死在敵軍鐵蹄之下。
草民輾轉回到櫻都尋得白老闆,適逢新帝登基,走肉之軀如蒙曙光,只盼新帝勤政,重振朝綱,還百姓一朝青天,怎堪盼了一年才發覺盼來的又是一位無能昏君,不問朝政,一心只想排除異己。
草民亦如天下蒼生,滿心所求只是果腹之食御寒之衣,苟活於世足已。奈何這世道,災荒不濟,為官不仁,外寇欺凌,兵士棄刃,昏君當道,民不聊生,之於草民之一身已是百死。賤命不足惜,今日坦誠棄計為王爺鳴一警鐘,怕只怕暗箭難防,草民瘋人癡言,但若紅日遮眼,國喪棟樑,整個洛萩必會淪入火海地獄。恕草民大膽,以性命發逆天之言,只一句,為草民自己也為天下百姓——懇請王爺稱帝改天。
「哈,哈,哈,原來是要本王謀反。」凌王縷著下頜的鬍鬚,因為他終於聽到了這個故事最精彩的部分。
「惟有明君才能救洛萩。」
「你怎麼知道本王會是明君?」
「王爺有氣度,有眼界,有才能,有謀略,若非王爺輔政,朝綱已亂,新帝眼中無百姓,心中無乾坤,只會將洛萩拖入絕境。」
「本王到覺得自己做不了愛民的賢君?」
「以王爺一世梟雄,足以禦敵安疆,安居才能樂業,國富自然民強,所以愛民無須日夜高唱悲歌,救百姓要先救國。」
「好一個救百姓要先救國,可你區區一言之於本王乃是九死之罪,本王憑什麼信你?」
「草民摒棄生死,今日所言全憑一顆真心,這是草民心中所想,也是民心所向。草民深知斯事重大,關乎天理尋常,所以無論信與不信,王爺肯聽完就已是恩典。」又是一記俯首的深深跪拜,抬起頭時,小草已將端至唇邊酒杯一飲而盡。
從沒想過自己還能走出這裡,相比之下這也算是華麗的葬身之地,四周的一切開始旋轉然後變得模糊虛幻,腦袋撞地的那聲悶雷或許是他在這世間聽到的最後聲音。在踏進這間沉悶色調的書房之前,他還抬眼看了一下天際,當屬於他的表演迎來落幕結局,會是誰等在那裡。
☆、第六十章 二子
沉溺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手腳感官都被剝奪,惟有隨波逐流,唯一的那絲光線指引的難道就是人生的彼岸。
緩緩睜開雙眼,心中甚至帶著幾分小小的期許,但第一份感覺竟是來自臉龐的堅硬冰冷。週遭的一切倒轉了順序,從斑駁的色塊變成模糊的影像再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還是那間書房,還是那些面孔,倒在手邊的酒杯壁上還掛著濕痕,原來那段穿越一生的漫長漂行不過是短短一瞬。
抬起頭對上凌王含著冰冷笑意的眼眸,小草的心才再度恢復平靜,對他而言,解脫本就只存於幻想之中,而活著,面對風暴才是他應有的歸途。
「看來你並不驚奇,也好,本王向來喜歡聰明人。這樣說吧,你已經死過了,現在這條命是本王給的,本王只是想看一看,一個為了進逆反之言可以去死的人,如果活著可以為本王做些什麼?」
「王爺若意欲天下,草民當為馬前卒,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這普天之下可以為本王赴死的可大有人在。」
「草民不畏懼權勢,不貪圖名利,不癡心愚忠,心之所至不光為了王爺更為了自己,縱使業火焚身,此心不改。」
「好,好一個業火焚身此心不改,那本王就試試你這顆心有多硬!」
說話間,凌王的腳步已經擦過身旁,腦後的雕花木門轟然開啟,伴隨著一聲短促的稚嫩喊叫,再轉頭,一個白玉臉盤上鑲著大眼的小娃已經被塞到眼前,同時遞上的還有一把明晃晃的金柄匕首。
兩張面孔,一張稚氣,一張深沉,兩雙眼睛,一雙驚恐,一雙黠戲。
凌王的聲音在耳邊化成熱氣,「為了本王也為了你自己。」
手起刀落,眼前腦中電光間變得慘白一片。來不及去確認鮮血的熱度,這一刀好像是捅在了自己的心尖,連疼都超過了承受的極限。喉嚨裡的野獸嘶吼著,身體順著拔出的匕首向後跌落,然後陷入無底的泥潭之中。
可是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什麼?那張前一刻還被恐懼痛苦無限扭曲的臉,突然綻放出一個妖異的笑。
「大公子求見。」院子裡響起的通傳之聲戳破了整間書房的詭秘氣氛。
凌王一個眼神掠過,小草已經被方才「死」與他刀下的小娃拉起,從後門離去。
「你……叫什麼名字?」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但那小娃不知哪來的氣勢竟把小草的生生壓了下去。
「在下謝櫻。」
「好巧,我也姓謝,單名一個祈,祈福的祈。」
「你……」小草此刻面上不動,心中早已亂作一團,他想知道的可不只是這小娃的名字。
「莫要驚奇,你既然都可以死而復生,我為什麼不行?」謝祈背著手,話語眉目之間無不流露出超越他外表的老成之氣,「既然咱們倆都一起死過了,那也無需瞞你,不過相信你應該也猜到了,我乃是凌王次子。」
「那你方才在門外?」
「自然是在偷聽,不過不是聽爹,而是在聽你,所以爹突然開門,我已經知道他是要試你,才會配合做這麼一場戲。怎麼樣,我是不是騙到你啦?雖然是刀柄,可你那一下也捅得我不輕,不過我大人有大量,姑且記在帳上,晚些再向你討。」
看著謝祈一面說一面用小手揉著自己的胸口,小草怎麼會不知道那一下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在尋常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摔一跤也會哭上半天的年紀,作為洛萩萬人之上的凌王的兒子,居然給出了這樣的回應。那張掛著稚氣笑容的臉上,每一絲表情都撕扯著小草的心。
「為什麼?」
「嗯?」對於小草流出嘴邊的話只表現出了極其短暫的遲疑然後馬上會意,「你冒死來到這裡是為了勸我爹稱帝,這也是我心中所想,而且不光是想,這一切也一定會成真,倘若有朝一日,爹做了皇上,你猜他會將帝位傳給誰?」
最後的一句雖然是個問句,但那個孩子眼底閃爍的自信已經清晰的說明,此刻身在書房之中的他的競爭者根本不足為懼。
而謝祉那邊自打邁進書房就開始了眉飛色舞的高談闊論,雖然對於謝櫻的事一直至字未提,但對於這兩日發生在水上行宮的事,他又怎會不知,不然他也不會急著進府,因為今日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凌王倚在座椅之中,看著口沫橫飛的兒子,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二十五年前當他同時收到考取功名和喜得貴子的消息,無法言狀的喜悅曾經在他年輕的臉上展露無遺,但就是這個在功成名就之前誕自原配的孩子卻最終讓他失望至極。
「祉兒,不要廢話。」
一雙被滿臉橫肉擠得越發難以察覺的小眼在凌王伸出食指的瞬間,極快的轉了兩圈,然後自下斜瞟上來,謹慎小心,他不知道那是凌王最最厭惡的表情。
「爹,還是您瞭解孩兒,我今日來卻是有要緊事要跟爹商量。」謝祉說著又朝凌王身後瞄了兩眼,直到看見凌王微微擺手後兩個黑影風一般消失,這才嚥了口吐沫繼續說道,「爹,聽說你把東郊守兵的兵權交給那個姓展的了?」
「是又如何?」他怎麼會猜不到謝祉來就是為了要問這個連謝祈都不會問的蠢問題。
「那姓展雖說是新科武狀元,但就算他再聽話終究是個外人,爹怎麼能把東郊的兵權交給他呢?」
「那這兵權該給你?」
「那自是最好。」話剛出口,但見凌王眼神一變,謝祉心裡犯禿嚕,馬上改口,「孩兒知道自己不是那塊帶兵的材料,不過爹可以不交出去,咱們自己留著,用起來也方便。」
櫻都內外部署了三方共計五萬兵力,其中二成是專門守衛皇宮,只聽從皇帝調遣的御林軍,還有五成來自駐紮在商陽,永慶,蕪林的軍隊,他們定期輪換負責守衛櫻都,而謝祉口中的東郊守軍則是離櫻都最近的一支常駐軍隊,這支軍隊永遠不會接到外出抗敵的命令,因為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在危急時刻第一時間衝進櫻都,守住皇城。
謝祉的話乍聽在理,無論出於什麼考慮,有了這支軍,就能在櫻都築起一道牆,外邊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只要一時半刻,還有什麼事成不了?
「照你的意思,咱們明日從小皇帝手裡把玉璽要來,那用起來不是更方便?」
「這我還真沒想到,反正小皇帝也只是做做樣子,這洛萩早已經改姓謝了。」
「蠢材!」
被凌王當頭罵醒,但他已經看清了那張冷峻臉孔下的盛怒,在他的記憶裡,這個高高在上的爹給與他從來就只有兩種表情,無視和惱怒。謝祉從來沒機會弄清楚他錯在哪裡,年幼的他只會往娘親身下躲,長大之後他依然改不了想把自己縮進地縫裡的習性。
凌王的怒氣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看著抖作一團的兒子,他輕輕地揮了揮手,「不要成天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你自有你的本事,幫為父去查一個人,你送來的那個謝櫻。」
「他?他有什麼古怪?」那個名字出自凌王之口,讓謝祉的心又提了一截。
「沒有,只是要查一查,查得細緻些,就從臥丘的馬家查起。」
☆、第六十一章 鳳斗
踏出凌王府的大門,謝祉才覺得呼吸又順暢起來,他沒有膽量住在這個院子裡,他也一直沒想通他那個年僅八歲的弟弟是哪來的勇氣,不過此刻他並沒心思深入研究這個問題,因為心裡還壓著一團氣。聚光的小眼上下翻轉,不一會就讓他想到了一個絕佳的去處,隨後交待左右,一屁股扭進轎子直奔皇宮而去。
遠遠聽見洛盈宮中辟里啪啦好不熱鬧,謝祉的臉上頓時擠出三分笑,這世上好像惟有他那個幽怨的皇后妹妹能舒他的心。
「我的好妹妹,瞧瞧誰來看你啦?」話音未落,只聽見一聲脆響,一塊白玉碗的碎片連跳幾下最後停在了靴前,謝祉看看腳下又往堂內抬眼,陰陽怪氣的哼了一聲,「看來妹妹是不怎麼歡迎我這位貴客呀。」
「有什麼歡迎不歡迎的,如今除了你還有誰會來這洛盈宮?」謝柔的聲依然利得很,只是隔著老遠就嗅到老大一股子酸氣。
「妹妹何必這麼說,皇帝也是男人,納了新妃流連些日子也是人之常情,身為皇后娘娘,怎麼能連這點肚量都沒有?」謝祉自便的找了個位置坐下,摸著下巴欣賞起謝柔的表情。
「論肚量本宮該是這世間最有肚量的女人。」
從十五歲入宮,她看著鳳座上的姑母就在不斷想像著將來的自己,她自然知道該如何輔佐君主,侍奉夫君,只是命運注定了她無法像姑母那樣將男人和權力都攥在手裡,她的一生只會是這場權力之爭的犧牲品。對於四年來從未蒙受皇恩的她而言,這些所謂的人之常情根本就是最鋒利的諷刺,而她能怪的又只有那個讓她登上皇后寶座的姓氏。
「妹妹莫要說這等置氣的話,那狐媚你是沒見過,男人被她看上一眼就會丟了三魂六魄。」謝祉說著,臉上不禁浮出一付飄然神色,直到感覺到謝柔投來的殺人目光,才吸起哈喇子轉了話鋒,「不過她終究是個玉臂千人枕,朱唇萬人嘗的妓子,爹用她也只在迷住小皇帝一時。」
「是啊,爹又怎會容得齊瓊做一世的昏君。」謝柔無力的低下頭,或許這才是她命運中最沉重的現實,她又何嘗不知,她這個皇后何止是名不副實。
「雲妃前來請安。」
雲妃,這宮中還有哪個雲妃?謝柔只是聽見這個名字就恨得頭髮根麻著疼,可她為什麼會來這裡,難道爹除了派她來迷住皇上,還交待她抽空來氣死自己?
謝柔托著鬢角,抬起頭時,眼中已然換了神采,「哥哥,今日你就先請回吧。春竹,秋蘭,把這收拾一下。夏菊,冬梅,本宮要更衣。」
再次端坐堂上,謝柔已換了一身紫色金絲繡,寬大的襟擺上盤著鳳舞九天。秋蘭奉上新沏的碧螺春,碧綠的精緻茶葉在滾水中自在翻滾,散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
廊間碎步聲聲,漸行漸近,惹得堂內四個丫頭都忍不住豎起耳朵去聽,只是越到清晰之處陡然停止,低眉偷望,門口已然多了一抹水紅顏色。
「雲姬不懂宮裡的規矩,本應該早些來請安,還望皇后娘娘不要責怪。」
單是入門的這幾步,雲姬已經犯盡了不敬之罪,但謝柔始終沒有出聲,端起茶碗細細品了一口才緩緩抬起眉眼。「妹妹言重了,皇上讓你入宮也不是為了要你來學什麼規矩,倒是本宮要向妹妹道聲謝,謝謝你盡心侍奉皇上為本宮分憂。真不枉費妹妹生得這等相貌,快上前來讓本宮仔細瞧瞧。」
雲姬移步上前,腳下微頓,因為突然傳來什麼細小硬物碎裂的感觸,目光笑盈盈停在謝柔手上,怪不得這滿屋上下只有這麼一件瓷玉之器,不禁嘴角的弧度又揚起了幾分,「娘娘如此仁厚,實乃我等妃嬪之幸,往後雲姬還望能多來洛盈宮走動,一來跟娘娘討教侍夫之道,再來也能一解娘娘寂寥。」
托在雲姬下頜的手隨著寂寥二字瞬間頓住,謝柔笑容不減,手上卻加了力道,「這花容月貌固然是天下難尋,只是一想到這張臉不知道在多少男人面前展露歡顏,本宮就忍不住噁心。不懂規矩就乖乖守在宮裡,不要恃寵而驕到處招搖,做人不能忘了本分。」
纖細的玉指覆上謝柔顫抖的手腕,她看不見自己的臉瞬間怒色散盡換上了不可思議的神情,就算之前的唇槍舌劍是出自女人的爭鬥心,但對面那個作為棋子的女人眼中分明是甜膩的殺機。
「雲姬也知道自己的本分,但是娘娘難道就沒有過非分之想?」雲姬吐氣如蘭,接著湊到謝柔耳邊用只有她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響輕輕的問了一句,「是做公主還是做太后,娘娘難道從沒想過?」
沒人提起,不代表沒人想過,這個念頭在謝柔心間何止百轉千回,但這兩個名頭無論哪個都需要她先擁有一個孩子,一個洛萩的皇子,但齊瓊從來沒給過她晉陞人母的機會。更重要的是,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那個她深深渴望的孩子帶給她的唯一結局只會是作為前朝廢後被埋進歷史的塵埃。
望著雲姬漸漸拉開距離的雙眼,謝柔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致命的蠱惑,抬手屏退左右,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的第一句說出她最大的疑惑,「你到底是誰的人?」
「這個娘娘無需知道,況且我敢來,就不怕娘娘不答應。」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多餘的話語,頸項間的涼意已經代為說明。
面對刺目的刀刃,沒有花容失色的驚恐,而是緊咬貝齒,眼中攢動著火星。一個卑賤的娼妓怎麼敢如此猖狂?可試問自己擁有的除了一個空空的皇后頭銜和這座空空的宮殿實在再無其它,生不出孩子的她對於凌王全無半點價值,冠著謝姓的她對於齊瓊更是皇權淪喪的提醒。有朝一日,凌王奪去天下,作為前朝皇后的她結局是死;有朝一日,凌王失勢,作為反臣之女的她結局還是死,所有人都有好的結局和壞的結局,唯有她無論世事如何變幻都無法逃出生天,這命運甚至比不上眼前卑賤的娼妓。
謝柔笑了,那張幽怨的臉上浮現出她一生都未曾展露過的美艷,輕湊上前,任雪刃在頸側畫出紅線,刺痛讓她的心變得清澈明靜,讓她看清或許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此刻就在眼前。
「所以妹妹需要本宮做些什麼?」
「做一個皇后應該做的,為皇上生一個龍子。」
「本宮不知道你們的計劃,但此間凶險萬分,一旦開始就再無法回頭。」
「娘娘,如今已經回不了頭了。」
「本宮願聽憑差遣,不為今日苟活刀下,不為他日帶什麼冠,本宮的非分之想只有一個。」
「娘娘請講。」
「本宮的皇子要做洛萩將來的王。」
☆、第六十二章 天水
小草靜靜的坐在浴桶之中撩動著水面上漂浮的花瓣,搭在屏風上的衣物薰了淡淡的香,而這一切的精心準備為的只是即將上演的一場好戲。
「聽說那個御水神仙今晚要在山神廟發功顯靈,大伙快隨我去看看。」一個滿身污垢的漢子朝著暗處掄了掄手臂,原本悄無聲息的斷壁角落裡一陣婆娑,不一會就多了幾個搖晃的人影,雖然動作緩慢得像是爬行,但大伙還是相互攙扶著朝山神廟的方向邁開了步子。
子時將至,火光閃爍的山神廟裡已經擠滿了衣衫襤褸的村民,他們來當然不是為了開眼,而是為了續命求醫,因為放眼望去,場內無論男女老幼,全都歪歪斜斜的倚在牆邊或者乾脆攤在地上,無力的吐著舌頭。這場奇怪的疫病以山雨之勢在兩日之內席捲了這座小小的村莊,全村上下無一倖免,病者手足無力,食不下嚥,夜不能眠,遠近醫師束手無措,就在全村人以為只能在家中閉門等死的時刻,還有什麼能比得過神跡的降臨。
「來了,來了。」人群中一陣騷動,在盯著那個銀白身影步上祭壇之後,細碎的話語變成了異口同聲地膜拜,「求御水神君大發慈悲,發功顯靈,賜我靈藥,救我性命。」
面上沒有兇惡誇張的表情,只是朝著大伙徐徐展開雙臂,小小的山神廟內隨即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口中沒有支吾不清的咒語,只是朝著天地四周微微頷首行禮,然後將所有的目光都彙集在他面前的銅盆之上。小草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一種超越渴望的專注緊緊凝視,這裡的舞台跟國宴那天一樣不容有失,因為台下看官胸膛之中滿懷的並非獵奇的心,而是求生的心。
雙手畫圓,食指中指與胸前指腹相接,緩緩上提抵在眉間,隨後移至銅盆之上,翻手打開,手心向天。
屏息,靜寂,日昇月落,生老病死,在這一刻都匯聚在那纖纖指尖。
嘀嗒,嘀嗒。水滴濺落盆底的細瑣之聲被無限放大的好像天外迴響。
「是水,是天賜的神來之水。」趴在最前排的漢子用力蹬著腳邊泥土,試圖讓身體再靠近一些,枯瘦的臉孔上那雙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奮力睜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盯著那晶瑩的水珠。
就在那喊叫聲中,稀疏的水滴連成了線,指尖的縫隙化作噴湧的泉眼。
眼看著銅盆之內天水滿溢,方纔那個漢子喉頭一緊,再也等不了片刻,攢足全身氣力迴光返照般的撲上祭壇,五指呈舀,瓢起天水就送入口中。
小草的身體在寬大的衣袍中輕輕顫抖,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每個地方總有這樣的人,比誰都渴望生的心卻偏偏將自己推上死路,闔上雙目,他不想看,也不敢看,就在所有村民都隨著那漢子扭動的身軀幾乎親身感受到天水浸潤五臟六腑的沉醉中,他已經看到了血紅。
自口中噴濺出的鮮紅血霧,把滿場熱切的期望變成了恐怖的絕望。
「諸位鄉親不要驚慌,此人是因為沒等儀式結束就擅自飲用天水,惹怒神明,才招至殺身之禍。」立在祭壇一旁的黑衣人朝著驚慌失措的村民喊完,隨即轉身向著小草深深行禮,「還望御水神君為我等化解這場災難。」
小草睜開眼虛空的目視前方,他無法回應那些村民的眼神,他試圖迴避的還有那個已經倒在地上停止抽動的軀體。一旦開始就沒法再停止,可真正的煎熬又何止心一橫牙一咬對誰捅上一刀,親眼看著那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的罪孽,然後細細算來藏在心間,因為終有一天他會自己去償還。
拔出腰間短劍,整只左手覆在劍刃之上,收緊。血滴描著刃口的弧線彙集刀尖,落入水中,激起漣漪,而那濃艷的色彩自中心散開,層層疊疊宛若一朵倒生蓮花在水波中綻放。
「天水禮成。」
黑衣人再度出聲,可是那些幾經折騰,精神已經徘徊在崩潰邊緣的村民,你看我,我看你,還有哪個敢貿然上前。
「御水神君耗費法力,甚至自殘身體才為你們求來的天水,你們不領受,難道都想像他一樣遭天譴?」
蜷縮著的村民之中,終於有人打破了平靜,「我喝,橫豎都是死,還不如賭一把。」
一聲起,百聲應,一時間手腳並用,黑壓壓的人影擁上祭壇,爭搶著將那可以被稱作天水,抑或毒藥的液體,吞嚥入喉。
「好了,我的手腳又有力氣了,真是神仙在世,菩薩顯靈,救我等性命啊。」喊聲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引發的只是祭壇之上更加瘋狂的撕搶。兩旁的黑衣人紛紛上來擋在小草身前,而人牆之外已經儼然一片人間地獄。頃刻間天水就被洗劫一空,搶到的村民臉上流露出重獲新生的激動表情,但更多的人,虛弱的眼中只剩癲狂,呼聲再起,「還請神君再賜靈藥。」
「笑話!引天水靈藥,乃是耗費元氣要折損陽壽的,一次發功要間隔十日,哪是說來就來的。方纔你們不是還怕天水有毒,不肯先喝,要是都像那位兄弟一樣明理,此刻疫病已經治好了,生與死都是你們自己選的。」
小草看到了身前的黑衣人說完以後的微微側首,那個餘光中所蘊涵的意思,他自是清楚。唇瓣開啟,整晚的戲,整村人的性命,都是為了這一句,「以在下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因為這場疫病是天災,降在百姓身上的災都是上天對君主的責罰,想要平定災禍必須要先平息天怒。」
小草在黑衣人的攙扶下離開祭壇,意識隨著指尖流淌的鮮血變得模糊,餘光之中恍惚看見,得救的村民無不維持著虔誠的膜拜,被提前宣判了死刑的人們,有的呆坐不語,有的撕聲哭嚎,有的依然抱著最後的希望反覆舔舐著銅盆,甚至挖起被天水沾濕的泥巴生吞下肚。活著或者死去,無論是他們所相信的天意,還是凌王鼓掌間的棋局,他們都從來沒有過選擇的權利。
他曾經問過,能不能所有人都治,能不能不讓百姓無辜慘死,給他的答案當然是不,為了就更多人必須有人要做出犧牲。他接著問,為什麼不能施醫贈藥,開倉濟糧,百姓的愛戴不也同樣是一股力量。給他的答案是,要想改朝換代,擁護的力量遠遠比不上敬畏,因為愛的是人敬的是天,而自生到死人們所堅信的都是人力無法逆天,就像天子也必須順天應命。
醒來的時候,手上的傷口已經被仔細的包紮處理,小草不想回想自己睡了多久,因為在那段時間裡這個村莊之中已有數不盡的性命走向了結束。
「櫻公子,是奴婢吵醒你了?」看著主子輕輕搖頭,月兒不禁又添了幾分心疼,「那你再多歇一會吧,天亮之後咱們就又要啟程了。」
手臂無力的搭在眼睛上,不想繼續但不得不繼續,「接著是要去哪?」
「聽護衛大哥說,這趟是要回櫻都。」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9
☆、第六十三章 故人
「謝櫻,你可回來了。」謝祈難得孩子氣的一路喊著奔過來,才兩三個月沒見,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謝櫻見過祈公子。」欠身行禮,抬起頭時正好對上那雙直勾勾的眼睛,「不知此番王爺召在下回來,其中緣由祈公子可知一二。」
「看你長得一副老實樣子,心腸最壞,知道我喜歡你就什麼話都從我這兒套,終有一天我會讓你都還我。」謝祈雙手拖著小草的胳膊,面上又換了一臉的壞笑,「召你回來自然是好事,爹要送你件禮物。」
凌王的禮物,單是聽上去就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小草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那是什麼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看著小草擰起的眉頭,謝祈又故意在語氣中加了幾絲神秘,「不過是什麼人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是大哥找到的,自從柔姐姐懷上了龍裔,他無處疏解怨氣,辦起正事倒反而麻利不少。」
小草的拳頭縮在袖中已經汗濕了手心,腦中一張張臉孔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會是誰?
「喏,就在那裡面,不過咱們先看會兒戲。」謝祈朝著門窗緊閉的大屋揚了下下巴,扯著小草的衣袖就往後堂。
躡著手腳掠過窗下,突聞屋內細響,是一串咳嗽的聲音,好像在夢境中出現過般似曾相識卻琢磨不到邊際,可是接下來的三聲噠噠噠卻如晴空霹靂直接擊中了小草的心。
「你臉色怎麼?」謝祈推開後堂的大門再回頭,身後之人的臉色已經青白得嚇人。
「沒,沒什麼,祈公子先請。」
隔著屏風,前廳的一切盡收眼底,方才微弱的咳嗽聲也突然猛烈得鋪天蓋地,那是一個錦衣華服卻形容枯槁的男子,蠟黃的皮膚像鼓面一樣繃著高聳的顴骨,像是被什麼咒術從內掏空了生氣。謝祈鼻子輕哼了一聲,連他都看得出,這一切並非因為飢餓或疾病,原因只有一個——常年過度縱慾。欲吐心肺而後快的咳嗽暫且止住,謝祈才發現方才另一個聲音的來源,是那男子右手握著繫在腰間的一個鐵塊合手時輕擊左手玉扳指的聲音,帶著規整的節律,噠噠噠,看來是經年歷久已經養成了無意識的習性。只是那鐵塊分外惹眼,因為尋常公子那個位置戴的通常是玉珮,而且那兩寸長一寸寬的樸素形狀怎麼看也不像是腰牌。
「他手裡那鐵疙瘩什麼玩意,難倒是暗器?」
「那是漆印。」謝祈只是隨口那麼一問,沒想到小草會答,轉過頭才發現小草的臉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寧靜,繼續輕聲述說起關於那個男子和那個漆印的故事,「他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當年為了與別家染料坊區分,老東家把馬家所有貨物的紙封都換成了漆封,那個漆印就是為了在漆封上烙下馬家的標記。」
洛萩最大的染料坊誰人不知,只是那個走遍洛萩各地的馬頭遠比它那個足不出戶只剩下半條命的當家有名氣。「那個馬頭我倒是知道,可是爹為什麼要把他送給你?」
「他是我原來的主人。」為什麼會那麼熟悉,因為那個馬頭對於他還有著另一層含義,被烙上馬頭印記的東西屬於馬家,當那段塵封的記憶鮮活與眼前,後腰上那塊舊傷印突然又火辣辣的疼起來。
「那這下可好玩啦。」沒有驚訝於小草給出的答案,謝祈突然做了個惹人憐愛的討喜表情,他向來最最喜歡看好戲。
「凌王駕到。」
門大開,凌王踏著風走進來,身後跟著謝祉,餘光掠過那個試圖起身行禮終又跌回座中的身影,逕自朝主座而去。
「草民馬瑞參見王爺,草民身有不便,還望王爺見諒,咳咳……」短短三句已然氣息亂喘,本想盡力將咳嗽壓下去,卻反而更換來很激烈的一串。
「祉兒。」
「爹,這位乃是臥丘馬記染料坊的東家,孩兒為爹所交之事前往馬家,與馬兄一見如故,馬兄也對爹萬分敬仰,故托孩兒引薦登門拜會。」謝祉諂媚的反覆搓著雙手,那神情像極了推銷自己姑娘的老鴇。
這邊馬瑞好不容易平定了氣息,連忙跟進,「草民雖出身商戶之家,但對王爺的治國雄才深為敬佩,今日求見之為一表心意,馬瑞望追隨王爺盡綿薄之意,傾家覆業,在所不惜。」
「你憑什麼?」
此話一出問愣了堂上兩個人,謝祉慌忙間正欲張口,被凌王一個眼神戳得又癟了下去,馬瑞眼珠亂轉,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又開口,「馬記分號九十八間,遍佈東西,馬隊四百人,月行十萬里,貨船八艘,通連水路,年帳滾銀萬萬兩,利三分。」
「哈!哈!哈!」凌王大笑,「這樣就敢跑來跟本王談條件?」
謝祉馬瑞面面相覷,同時收緊了呼吸。
「爹,馬兄此番真心投誠,沒有想來談條件的意思。」
「蠢材,這話也只有你會信。」罵完了不爭氣的兒子,凌王凌厲的眼神又轉向馬瑞憋得有些發灰的臉,「本王讓你來這,只是為了要你見一個人。」
機敏地察覺到凌王投來的眼神,謝祈拍著小草的後背,頑皮的說道,「走,該你出場啦。」
屏風之後走出的身影瞬間掐死了馬瑞的咽喉,熟悉與陌生之間仿若如影隨形的鬼魂,「你……你還活著……咳咳……咳咳……」
「本王就將這個人交給你了,要殺要剮隨你心意。」
轉身叩拜,「謝王爺恩典。」抬首蹙眉,「若要謝櫻決斷,還懇請王爺送馬公子回去吧。」
「哦?」已經準備負手離去的凌王停住步子,回眸間已將四人的各色表情盡收眼底,「本王當你恨此人入骨,欲千刀萬剮不解其憤,如下又何出此言?」
「謝櫻心中雖然恨他,但縱使剝皮拆骨也只解一時之氣,不如留他以點滴之力匯我奔流之勢,只願有朝改天換日,世間少些謝櫻這般的苦命之人。」
「好,那本王就聽你的。」
如蒙大赦的馬瑞也再顧不得什麼,從座上跌下來,口中重複念著「謝凌王恩典,謝櫻公子恩典。」一面叩首般的上下抽動著身體,一面連滾帶爬的蠕動著向門退去。
「爹,這到底是為什麼?雖然馬家不比錦雕城,但也日夜滾金,得他相助總比要他性命來得有用處。」謝祉看著已經空蕩的門庭,心也變得空蕩起來,他說不出自己是因為見不得展商藉著錦家的關係日益得勢,他說不出自己滿心歡喜的以為此舉起碼能讓爹多看他一眼,但當下的一切,如冰雨般把他不知從何而來的熱情瞬間澆滅,讓他本來就被肥油擠占的大腦越發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可別說回答,凌王帶著小草拂袖而去,根本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第六十四章 借刀
「大哥,你這回真的是錯了。」謝祈仰起頭對上謝祉的滿臉喪氣,擠出了一個無比純真的笑臉。
「那你給說說。」雖然愚鈍,但對於他這個敢住在王府裡的弟弟,謝祉一直本能的遠離,可不知是受了太大的打擊,還是因為那個笑容裡的善意,兩兄弟難得打開了僵局。
「我問你,爹為什麼讓你去找馬瑞?」
「為了查謝櫻以前的事。」
「那你查到什麼了麼?」
「這個……」被謝祈這麼一問,謝祉才發現事情有那麼一點不對勁,當日一入馬府被馬瑞吹捧了兩句,他就做起了白日夢,直到方纔他還滿心滿腦的想著如何能借馬瑞之力拉近他與展商的距離。
「看樣子你是被那個姓馬的給坑了,他說他什麼都不圖只想助謝家一臂之力,可是大哥你想想,這世上最奸猾莫過於他那種人,咱們打仗都是一命換一命,可他們做生意的算盤打得可是以一換十。像他那樣的人,除了怎麼從百姓手裡賺錢,滿腦子想的就是效仿錦家當年助太祖開國,他日功成,封王封疆,這種事有一個錦家就夠了,更何況他那點家底還入不了爹的眼。」
聽了一通,謝祉這才轉明白,合著這一趟如意算盤沒打響,還把自己給搭上了。
看著謝祉的臉從黑變白,再從白變紅,謝祈心裡把這個笨蛋大哥罵了個通透,嘴上繼續火上澆油,「不過大哥你這個黑鍋背得可有點冤,怎麼說你也是為謝家考慮,只是輕信人言受人所累,只怕那個馬瑞今日吃了釘子,回去之後不念著大哥的好,再胡亂說些什麼,辱沒大哥名聲。」
謝祉被這話一點突然發現自己遺漏了要命的事,被罵被數落都是發生在凌王府內的事,無論在門裡面多窩囊多被看不起,出了那扇門他可是凌王長子。小眼睛滴溜轉了兩圈,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這次看著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冒著聰明氣息的弟弟,謝祉萬年不遇的多了個心眼,「你說爹放他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考慮?」
「大哥,爹的脾氣你最清楚,你覺得對於一個可以交給男寵隨意處置的人,爹還會有什麼考慮?之所以放他走,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意義。」
看著謝祉憤憤離去的肥碩背影,謝祈又笑了,這是兄弟二人首次真正意義上的長談,但他的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謝祉好像找到了新的疏解途徑,雖然謝祉最終還是沒弄清楚他們的爹為什麼生氣,但重要的是,他的目的達到了,至於這個目的,自然不包括在這次對話裡。
嗒,嗒,嗒,那魔咒一般的聲響如影隨形,甚至潛入夢裡,嗒,嗒,嗒,那熟悉的韻律銘刻心底,此刻猶在耳際。
不對!小草艱難的將雙眼掙開一條縫,幾欲炸裂的頭顱和虛軟無力的四肢告訴他,四周虛幻縹緲的一切分明不是夢境。可這是哪裡,燭光擴散如火團,樑柱蜿蜒如巨蟒,紗幔蕩漾起巨浪,連身下的床榻也跟著搖擺,觸覺感官好像唯一留存的只有雙耳,因為在長久的寂靜之後,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清晰乾脆的嗒,嗒,嗒。
腦中穿過一條閃電,原來蒼遠,師傅,想兒,凌王,謝櫻,那一切的一切才是一場夢境,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沒有離開過那場叫做人生的噩夢。
「你醒啦?」這聲音並不是馬瑞,而是,謝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要吶喊,想要問清,可開啟的雙唇只吐出沉沉的哈氣聲。
「你的事我都打聽過了,馬瑞那個禽獸不如的下賤東西根本不配你替他求情,不過你再也不用為他擔驚受怕,因為我已經送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先不忙謝我,接下來我還要為你做件事。」謝祉的聲音夾雜著喘息,激動亢奮的心跡袒露無遺。
『你到底要幹什麼?』小草在心中吶喊著,可身子還是被烙餅一樣翻了個個兒,手腳向著四個方向被牽引著拉緊直到再沒有半分移動的餘地。模糊的感覺到後腰襲來一陣涼意,這樣的姿勢,馬家的漆印,小草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目光凝視著那段纖細的腰肢,緊致光潔,宛若出自名匠之手的傳世瓷器,而腰股間的那個烙印分明是所有者的戳記。恍然大悟,為什麼馬瑞會選擇這個位置烙下屬於馬家的印記。鬼使神差的掏出他的戰利品,小心翼翼的朝著那個烙印移近,冰冷堅硬,溫熱柔軟,直到親眼見證兩者如同成對的璧玉一般契合在一起,謝祉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無聲的等待把時間拉長,讓恐懼加劇,直到謝祉的聲音從頸後探過來,輕得像是什麼儀式的咒語,一面安撫著小草,一面安撫著他自己,「不要害怕,別亂動,可能會有點疼,不過,馬上就好,馬上……」
疼,讓耳際的聲音也變得混沌不清,動彈不得,喊不出聲,萬籟俱寂,只有無限瘋長的疼在繼續。
「祉兒,你在幹什麼?」
屋門洞開,連空氣也換成了凌王專用的冰冷,卻依然無法冷卻謝祉癲狂的神經。「爹,你看,從今日起,謝櫻與馬家就再無半點瓜葛,他是我們謝家的,是我們的。」癡笑著揚起他鮮血淋漓的雙手,扯開的是一塊小巧精緻的人皮。
「你殺了馬瑞?」
「那種攀龍附鳳想要一步登天的小人根本死不足惜,孩兒知道爹留他狗命是不想弄髒了手,但是放他回去實在有辱謝家的名聲,這種善後的小事當然是孩兒去做,孩兒只是想將功補過。」
「你到今時今日還不明白,有辱謝家名聲的其實是你。」不再含著怒氣,不再有所希翼,凌王終於從心底承認這個兒子是自己人生的污點,將來也必會成為他大業上的絆腳石,語氣變得冰冷,眼神變得冰冷,冰冷得好像在面對其他任何人。「祉兒,你走吧,謝家再沒有什麼東西是你的,你與謝家再無關係。」
謝祉臉上的橫肉終於停止傻笑,漸漸凝固成無法理解的表情,滴血的手指著已經幾近虛脫的小草,「可是……他……我……」
一句話止住了謝祉的語無倫次,「他,也是我的。」
「為什麼?就因為馬瑞,那個賤民的命根本不值一文。還是因為他,他不過是個男寵。我可是爹的兒子啊。」肥碩的身體跌跌撞撞奔來,藉著慣性撲倒在凌王腳前,昂起頭鼻涕眼淚已經奔騰而出。
「你想要答案,本王便給你答案,今日會落得此番田地,就是因為你從來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孩兒愚鈍,還望爹明示……」慌亂揮舞的雙手在凌王衣角留下血印,最後卻只抓了個虛空,望著那個遠去消失的背影,這一次爹是真的走了,帶走了自童年就縈繞在心間的敬畏恐懼,也帶走了他的命。
☆、第六十五章 無心
馬車的簾門被掀開,擠進來的是謝祈的笑臉,小手扇呼著趕走屁股後面那雙深怕他跌下去的手,假裝任性的仰起頭,「我偏要坐這一輛。」
「祈公子也要出門?」小草頷首。
「要往臥丘去給大哥收拾爛攤子,倒是你為什麼不在多歇幾日。」
「謝謝祈公子掛心,謝櫻也是想為王爺多盡一份心力。」
看著小草寒暄幾句之後轉而若有所思地垂下頭,謝祈又玩興大發的蹭了過去,「別擺那付樣子故意逗我,有什麼想問的你就問吧。」
「謝櫻倒不是有意,只是忍不住去想祉公子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轉機。」
「他那樣待你,你還為他著想,不是叫我這個做弟弟的無地自容。」
「謝櫻怎麼敢跟祈公子相比,一介草民存善積福求的只是安生立命,而對於要成為國君的人,給本來就沒有威脅的人留一條活路是寬仁。」
「你這是在教我?」前一刻還一臉說笑的謝祈突然湊上來,眼底盡然泛起一絲殺氣。謝櫻知道了,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為的只是借凌王之手除掉謝祉。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晶瑩眼眸,謝祈的嘴角又彎起一個弧度,或許這份真摯直率的聰明,就是爹留他在身邊的原因,也是自己會喜歡上這個男人的原因。「還好大哥不像你,不然將來那個皇位我會爭得很辛苦。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是我的威脅,我之所以這麼做,為的是不讓他誤了謝家的大業。」
「祈公子所言甚是,托祈公子的福,謝櫻也算排上了點用場。」
「你的用場可大了,我早就說過,會讓你把欠我的統統還來,呵呵。」
這話謝祈確實說過,雖然狡黠的笑讓它聽上去像極了一句玩笑,但小草心裡明白,那一天總會到來。
馬兒猛然停下步子,搖散了車廂內兩人各自的心思。緊隨其後的幾名護衛按著佩刀已經機敏的圍在馬車四周,只聽見馬伕拍著馬頭對眾人哈著腰解釋,「沒……沒什麼,是馬兒突然受驚了。」話音未落只聽見一記破空之音,兩匹馬兒同時嘶鳴著仰起前蹄,然後撒野般得絕塵而去。
車廂裡的二人先是感覺馬車一沉,然後又更加疾速的飛馳起來,互相交換著眼神,不管是什麼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那都是後面的事,當下要對抗的是胸腔內因為顛簸而造成的翻滾。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小草按住謝祈,朝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置身探出簾門,可在看到車外人影的瞬間就傻了眼,「石頭師兄,紅綾師姐。」
「我們來接你,小草,隨我們走吧。」紅綾搶在石頭之前出聲,面對她日夜掛念的小師弟,單是看見,心尖酸楚已經化作眼底淚珠。
「煙雨樓一別,之後的事我們也略有耳聞,」石頭扭頭看了眼紅綾,盡量挑揀出委婉的辭令,「不管是為了什麼,你真的不用那麼委屈自己,你也知道你紅綾師姐有多疼你,聽到你的事她真是一連幾宿都沒合眼,所有縱使千難萬險,我們也決意把你救出來。」
看著那兩張熱切期盼的臉,小草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石頭師兄,紅綾師姐,謝謝你們,不過我並非二位所以為的受人所迫身處險境,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所以二位還請回吧。」
「是不是那個小妖精又給你灌的什麼迷湯,去給凌王做男寵怎麼能是自願的,他日去到黃泉路上,你要我怎麼跟師傅交代,你要我拿什麼顏面去見蒼遠師弟。」一巴掌脆生生的打在小草臉上,紅綾的心卻撕裂般的疼,接著不由分說地掮住小草的手腕就要走。
師傅,蒼遠,在原本平靜的心湖激起兩彎波瀾,自己所做的一切,真是黃泉路上相逢,應該也無顏以對。茫茫然被拖著走了幾步,雙腳猛然停住,對上紅綾疑惑的眼神,另一隻手覆上她的手腕,「紅綾師姐,我不走,我所做的事雖然下賤,但我相信一旦功成,定可解救蒼生。我們五人,哪一個不是家破人亡,若不是遇見師傅,屍骨棄於荒野惟有豺狼相迎,但天下如你我一般,比我等更淒慘,苟活著抑或已死去的,又何止千千萬萬,靠師傅,靠你我又能救幾個?要救他們需要的是一位明君,我相信凌王會是一位明君。」
「明君?你知道麼,土番莽王再次來犯,血洗宿關,滿城上下,無一倖免,所有人都死了,我們還要明君做什麼?」慟哭震天,那個埋葬了師傅師娘的地方,如今埋葬了更多他們所熟悉的人。
「宿關的將士也好,我也好,成大業,總有人要犧牲。」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石頭竄到呆立著的二人之間,一手抓一個,「此地不宜久留,有什麼話咱們路上再說。」
「石頭師兄。」只此一聲,再無言語,輕輕擺首,心意盡在其中。
「你的心真的是讓狗給吃了,我再最後說一遍,今日若不跟我們走,往後我紅綾就當從沒有過你這個師弟。」
「紅綾……」石頭力拔萬斤的手竟然忍不住微微顫抖,他怎麼會不知道紅綾一直把小草當作是親弟弟,雖然知道結局,但他還是投去了極盡懇求的眼神。
再次輕輕擺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再無力吐露。身後護衛已至,謝祈也從馬車裡探出了頭,小草還默默地望著兩個人離去的方向,落霞之中送走的又怎會只是兩個心碎之人。
齊瓊踏著同一片餘暉踱步來到半天閣的頂層,遠遠就看見雲姬手中捏著幾片花瓣望著天際,「自古後宮嬪妃無不夜夜梳妝期盼主上臨幸,可朕的愛妃望眼欲穿的卻是宮外的消息。」
轉過身來,雲姬臉上已經換上了絕美的笑容,「臣妾倒是不知皇上還有心去吃這種醋。」隨手將手中花瓣投入香爐,只留下一片藏於袖中。
齊瓊知道那些字句寫在花瓣上,浸過什麼就會顯現出來,只是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默契,雲姬不會主動給他,他也不會要著看,「這次又說些什麼?」
「對於皇上應該不算新鮮事,」看著齊瓊挑起了眉毛的樣子,原本應該到此為止的話題又被接續下去,「宿關淪陷,皇上這次準備怎麼辦?」
沒想到會是這件事,雖然今日在朝堂之上此事已有定論,但雲姬直接的問,還是讓齊瓊的心一陣莫名慌亂。「沒想到愛妃對此事如此關心,眾卿今日也商討了許久……」
「哈哈,商討?朝堂之上誰聞百姓苦戰士哀,只會把人命天理都寫在那張薄薄的奏折上。」
齊瓊的閃爍其辭聽上去有趣,但拿大臣們做擋箭牌顯然不是好主意,他之所以會感覺心悸,與其說是因為與雲姬的合作關係自開始便分外小心翼翼,更確切的講是因為齊瓊心裡明白他的夥伴選中的並不是他,他們要的是一個好皇帝。
「宿關之事,朕已決定暫不出兵。土番以往來犯雖不免燒殺搶掠,但浴血屠城還是頭一次,土番戰士向來以剽悍驍勇著稱,今日又做出發指之舉,雖然情理不容,但朝中上下如今實在沒有武將敢披掛相迎。朕表面上是迎合恐戰一方的情緒,另一面也是想看敵人接下來的行動再做決定。」
雲姬早知道齊瓊的是個極聰明的人,可如此尊貴的身份還偏偏要用那聰明去把方方面面都顧及周全,這種不亞於百姓的在夾縫裡求生存讓人看著就不覺心疼,或許不該逼得他那麼緊,畢竟沒有哪個好皇帝是一日修成,「臣妾明白,當下的情形,皇上也不便表現得太過激進。」
彷彿通過那話語看穿了雲姬的心思,齊瓊帶著討好意味的伸手攔住那纖細的腰肢,「前段日子朕天天往洛盈宮跑,冷落了愛妃,今日且不談其他,讓朕好好補償你。」
「怪只怪臣妾的身子生不了孩子,不然也不用冒險拉攏皇后,也不用委屈皇上逢場作戲。」
「聽這話的酸味,莫不是愛妃也對朕動了真心。」
覆上齊瓊交錯在腰際的大手,雲姬向後仰起頭,拉扯著頸部誘人的曲線,迷濛著閃爍桃花的雙眼,聲音卻淒清冰冷,「皇上知道麼,生在皇宮和出自青樓的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這兩種人都沒有心。」
☆、第六十六章 奇兵
帶著心力交瘁的紅綾長途跋涉,最後跪在宿關城外那個背掛明月的山尖之上,石頭能做的惟有長長的叩首。師傅師娘,徒兒們回來了,徒兒不肖,沒能完成師傅生前所願,沒能保護好三個師弟,九泉之下亦無顏相見。
時隔兩年再次踏上這片蒼涼之地,心中思緒豈止萬千,同樣的夜裡,還有師徒五人在寂靜曠野中飛奔的腳步聲,同樣的城頭,還有師兄弟分別時的聲聲珍重,再回頭都已化作一片寂靜。
「石頭你看。」癡癡望著遠處的紅綾突然發現了什麼,輕聲喚著。
藉著月光眺望城牆之上,勁風之中好像有什麼在輕輕晃動,是人。二人本能的迅速矮□子,再定睛望去,人影並非立於城頭之上,而是懸於城牆之外,是死人。這種殺人曝屍的發指行徑果然是土番賊寇的手筆,想著年邁的周校尉和一眾熟悉的臉孔也身在其中,石頭的雙拳不覺捏緊,「這幫畜牲。」
夜色之中,石頭與紅綾推著一架板車來到城下,一顆飛石直向天際,旋風般割斷懸吊著屍體的繩子,同時紅綾雙手飛袖相迎,纏繞住急速下落的屍體,將其穩穩的送到板車之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悄無聲息,兩人目光對上輕輕的點了點頭,默默無語中,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雖然憑著兩人之力無法殺盡城中敵寇,但至少能讓這些記憶中依然鮮活的生命入土為安。
可就在石頭手中第二顆飛石蓄勢待發之際,城中一聲慘絕淒厲的嘶嚎之聲突然劃破夜空的死寂。發生了什麼?石頭心中第一念頭是想難道城內還有沒死的守軍?可很快這個可能就被否定,因為自那聲衝鋒號角一般的叫聲之後,一時間殺聲喊聲如狂風乍起。
二人自櫻都而來,左右打聽都沒有皇上要出兵的消息,那麼此刻在城中殺敵的又會是誰,難不成是慘遭屠殺的守兵的亡靈。接著紅綾的飛袖攀上城頭,俯瞰城內當真宛若鬼域。熊熊烈火自西向東吞噬一切的向前推進,所過之處無不化作煙塵灰燼。自睡夢中乍醒的土番士兵,還沒摸到兵器鎧甲就已經倒在火焰裡。黑暗之中映著火光的血刃上下翻飛,只見不遠處一個慌不擇路的土番士兵手腳並用的逃避著那追身的鬼刃,最後還是被一刀豁開背脊撲到在火堆之中。石頭的目光在這一刻凝注,因為一隻大腳踏著那個倒下的屍體自火焰中顯出真身,猶如閻羅一般的巨大身軀,手持砍刀高舉過頂,咧著血盆大口喉著殺聲。
須臾之後哭嚎息止,一切發生的太快,結束得太快,猶如呼嘯而過的龍捲風,只留下一片狼藉和隨著熱氣旋轉上升的火星,如果不是往城牆彙集的黑影,石頭當真以為是陰兵過境。但下一刻他就發現了問題,因為方才滅了滿城土番駐軍的那幫人正向著他們所在的地方前行,下意識的把紅綾往身後又攬了攬,兩人縮進暗色中屏住呼吸。
「狗娘養的雜種,老子還沒殺夠呢。」
石頭二人循聲望去,最先登上城頭的正是方才看見的光頭閻羅,笨重的砍刀被他拖在地上,除了發出低沉的摩擦聲還留下一條血痕。可就在此時,那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然後直直對上了陰影之中閃爍的兩對眼眸。
「哈哈,又讓老子逮著兩個。」
怎麼能坐以待斃,怎麼能束手就擒,就算他是真閻羅,為了紅綾也要豁出命去拼,對面話音未落,石頭已將早早攥在手裡的三顆石子飛了出去。鏘,鏘,咚,朝著面門而去的兩顆石子被砍刀利落擋下濺著火星應聲落地,但那第三顆竟然不偏不倚的鑲在了那人的肚皮之上。
盯著自己肚子上新添的飾品,腦中當即火山絕頂,「啊呀呀,看老子不把你剁成肉泥。」
「貓爪,蒼遠師弟。」劈頭而下帶著血腥氣味的恐怖刀鋒,擋在身前捨棄性命護住她的偉岸身軀,但是什麼讓紅綾愣在原地,再想不起躲避,再挪不開眼睛。
「八叔,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巨響轟隆,飛石四濺,塵土漫天,石頭斜眼看去,身邊的城頭石已經被劈開條巨縫。若不是那一聲喊,估計他這塊石頭那就是那副下場,可是眼前是他縱使粉身碎骨也沒有奢求過這樣的結局,因為那巨人的身後分明站著他的兩個師弟。
斷山貓蹲在一旁,摳掉肚子上的石子,低頭看看那個與肚臍眼上下呼應的小坑,抬頭看看相擁而泣的四人,突然心頭也泛起一絲酸楚,「好啦好啦,都是大老爺們兒,哭完了趕緊干正活。」
紅綾抹著淚珠,撅起了嘴,「我可不是大老爺們。」話沒說完就自己先笑出了聲,雖然失去了一個,但此刻又找回了兩個,可能唯有這樣才能稍稍安慰她的心。
小心放下懸在城頭上的屍體,為他們一一安葬,正如周校尉所言,他離不開這裡,他們都離不開這裡,終於他得以與他的將士們一起長眠城牆之下繼續守護他們的城。
「咱們接著往哪去?」斷山貓掬起一捧水淋在砍刀上,地上頃刻又是一攤紅。
「害我師傅,殺我手足,土番賊寇狼心不改,今日如若就此作罷,他日必定再犯我疆土,咱們就一鼓作氣,讓他明白洛萩不可欺的道理。」蒼遠望著起風的方向,那裡有他們的敵人。
「老子贊成,這次就把他們殺絕了種,看那些蠻子還逞什麼威風。」斷山貓按自己意思翻譯著蒼遠的話,並非嗜血成性,只是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要捍衛的正義。
「不過蒼遠師弟,在出發之前,你是不是該給我們說說你倆是怎麼回事。」搭著蒼遠厚實的肩膀,看著貓爪眼角新添的傷痕,石頭直到現在還有不敢相信眼前的確實是失而復得的兩個人。
「對呀,我們收到貓爪的信以為你們都……都回不來了。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如果早已脫離險境,你倆為什麼不來找我們,至少也該傳個信。」紅綾說著,眼底又泛起了淚光。
「當時的情形確如貓爪所言,我們兩人都沒料到還能活著走出那片雪谷,話說當日我送蘇哈娜出關,馬匹受驚,我二人滑下雪坡懸於冰崖之上,頃刻間萬丈雪浪飛馳直下,一時間天旋地轉,我便失去了知覺。」
☆、第六十七章 雪谷
蒼遠沒想過能再睜開眼,回想方才撲捲而來的雪浪,猶如萬馬奔騰著從身上踏過,然而當下週身竟覺不出疼,唯一的感覺只剩下冷。耳朵裡,鼻子裡,甚至口中都塞滿了冰渣,以至於連呼吸都異常費力。竭力伸展著已經凍得只剩下微弱感覺的雙手在雪裡摸索,先是摸到了長槍,然後是蘇哈娜已經凍僵的手。
把自己和蘇哈娜從雪裡完全挖出來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情,看著只殘存丁點氣息的蘇哈娜,臉上,頭髮上,身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蒼遠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他知道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嚴峻的現實是,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裡,他們倆很快都會死。可放眼四周,除了白雪還是白雪,景象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白山雪谷,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暗流指路。
用雪袍將蘇哈娜固定在背上,蒼遠開始漫無目的的前行,他不知道出路在那裡,但他知道不能停,停就是等死,只要還有一絲氣力他都要走下去。可是從白天走到黑夜,週遭的一切彷彿他們根本就徘徊在原地,兩腳漸漸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機械的重複邁步,速度越來越慢。
他再次失去意識之前的模糊記憶是探路用的長槍被深深地刺入雪裡,但這一次並沒碰到雪下的冰層,而是彷彿刺進了無底泥潭。來不及收回力氣,整個人就一頭栽進雪洞裡。
醒來之前,首先感覺到的是疼,真實強烈,然後是蘇哈娜聲嘶力竭的哭喊,同樣真實強烈,嘴角竟然不自覺地彎起弧線,估計是閻羅王也受不了這個瘋丫頭。
「能笑就是沒死啦,還不快過來,姑奶奶的腳又斷了,這次是兩隻,自打遇上你就沒好事,還笑,快過來。」
原來他們這一跌竟然滾進了與裂谷相通的一個地下溶洞,而且透過感覺的恢復,他們幾乎可以斷定洞中有熱源。這個發現讓二人得以在他們的死亡可能中把凍死去掉,但依然麻痺的手腳提醒著蒼遠,如果不盡快暖和起來,他們兩個就算真的能活著出去,也會變成缺手缺腳的廢人。
眼看著徐徐騰起的水汽就在百步之外,但馱起只剩一張嘴能動的蘇哈娜,蒼遠幾乎是用著膝蓋一寸一寸的爬著挪過去。最後力竭的倒在溫泉邊,蘇哈娜才發現蒼遠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而相比被雪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那個男人幾乎渾身是傷。閉上嘴巴的蘇哈娜最終換做了眼淚不停,昏暗潮濕的洞穴中除了滴水聲,宛如生命盡頭般寧靜。
淚眼中睡去,又在淚眼中甦醒,隨著恢復的體溫,感覺也緊接著被尋回,原本吵鬧著「斷掉」的雙腿,原來只是因為長時間的低溫。嘗試著挪動了兩下,蘇哈娜立刻走腳並用的朝蒼遠爬去,怎麼辦,對,應該先脫掉他那一身被溶雪浸透的外衣。說幹就幹,她本來也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羞赧矜持,三下五除二輕鬆搞定。可脫到最後一件,蘇哈娜的手停在半空竟然再下不去,因為潮濕而緊貼在身上,隨著平緩的呼吸上下起伏,勾勒著胸膛的肌肉曲線。臉上的熱度,心臟的跳動,那是以往對著整日□上身的克魯巴從沒有過的感覺。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看那血跡,他肯定是受了傷,對!再不及時包紮,可能就救不活了!』經過一番交戰,蘇哈娜終於下定決心,向著那個昏迷的人伸出魔爪。
可小手剛落到那胸膛之上,就被一隻大手按住,蘇哈娜彷彿偷包子被當場擒住,臉瞬間紅成了熟螃蟹,一個屁股墩向後脫逃,小手還不忘下意識的攥緊。
刺啦一聲,布料碎裂,可前一刻的少女心緒卻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化作驚恐。「你……你……白虎……」
用右手艱難的撐起身體,蒼遠試著想解讀那雙眼眸裡傳遞的信息,那是他沒見過的蘇哈娜,那個生死之間還能發出退兵號令的女人,竟然會露出孩子般的無措表情。
蘇哈娜的眼睛一直盯著蒼遠的臉,手腳卻在一邊向後挪動,一邊尋找著可能的武器,「你不姓葉?擁有這白虎的人應該姓霍。」
「你怎麼會知道?」
「我見過。」短短三個字在蘇哈娜的心間勾起遙遠的記憶,緊繃的身體和神經卻在背脊靠上巖壁的同時鬆弛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這樣過激的反應根本沒有意義,這裡說不定就是他二人的葬身之地,沒想到最後還要帶著恐懼和欺騙死去。「我出生那年,大哥出征死在白虎殺神槍下,國師說我會給那居帶來災禍,所以自小便把我送出宮寄養在護國將軍家中。十五歲那年,那居集結靬戧攻打洛萩,我偷偷跟在克魯巴身邊也親身經歷了那場戰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鮮血匯成的河,屍首堆成的山,和幾乎無法戰勝的白虎雄師。我永遠無法忘記戰爭結束的那個黎明,整個雲重關屍橫遍野,那居士兵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所有人都好像在那一夜的廝殺中丟了魂。克魯巴指著一具被人團團圍住的屍體告訴我就是那個人刺穿了大哥的胸膛,但我只看了一眼就又躲回克魯巴身後,記住的只有那人染血的白虎刺青和無法合上的眼睛。」
「那是我阿爹。」蒼遠閉上眼睛,他不想知道敵人最後如何處置了他爹和他大哥的屍體,他寧願相信他們和萬千白虎將士一起長眠在雲重關的泥土裡。
「你爹殺了我大哥,我的戰士又殺了你爹,可如今我們兩個應該懷著不共戴天之恨的人卻要一同死在這裡,真是造化弄人。」蘇哈娜臉上變幻著癡笑和悲傷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語,「如果能不死在這……」
「如果不死在這裡,他日戰場相逢,我們也還是敵人。但該被評說對錯的不是哪個人,而是戰爭,因為一旦踏上戰場,每個將士身後都有自己要守護的百姓和要效忠的君王。」
「另外關於賭約,我也有事瞞了你。」
「我知道,那居本來就無意開戰,為的只是拖住我們。」
「那你為什麼還配合我演這場戲?」蘇哈娜輕笑著,真是難為自己心裡還一直惦記著這樁事。
「那居此舉是行事謹慎,不過就算那居乘此機會將靬戧徹底納入版圖對洛萩甚為不利,如今的洛萩應該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別國的事,更何況你肯降低無謂的犧牲,也遂了我等的意。」
「但我有一件事沒騙你……我不想跟你打,之前不想,往後……也不想。」蘇哈娜小聲叨念著,她不知道蒼遠聽見了沒,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往後,只是把話說出來,心裡終於能長長的舒一口氣,事到如今,生命還餘下多少時光去計較那些真真假假,敵人仇恨。
☆、第六十八章 起兵
「後來呢?貓爪找到了那個山洞?」
「沒有,是克魯巴帶人先找到了我們,當時我和蘇哈娜因為多日沒有進食,都變得十分虛弱,可能他們認為我還有俘獲的價值,所以把我也帶出了山洞。貓爪是在進入雪谷的路上碰上我們一行人,他為了救我,鋌而走險與克魯巴大打出手,最後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後來應該是蘇哈娜的關係,他們把我倆帶回那居但並沒有為難我們,不過等到傷勢無礙,大雪已經封住了所有路,所以直到前不久我們才回到瑤城。」
「那他們就這麼放你們走了?」石頭聽著兩位師弟這段神乎其神的經歷,左右想不通的是他倆不光從險象環生的雪谷逃出生天,居然還暢通無阻的離開了那居。
蒼遠頗有意味的與貓爪交換了一下眼神,那一切當然不是說走就走那麼簡單,身處那居的那半年,不知有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企圖遊說他們留下為那居效力,其中首當其衝的當屬蘇哈娜,所以最後得以全身而退,其間還確實發生了一些故事,不過當下最重要的是他們回來了,雖然還是晚了一步。「到了瑤城才知道雪剛融開八叔就帶著兄弟們又回到了之前的營地。」
「那是,我就說這倆小子福大命大絕對死不了,單非那傻小子要在白城守著他的大肚子媳婦,老子可坐不住,乾脆把山寨搬到關外去,要是等不到他倆回來,那居的商隊老子見一戶劫一戶,哈!哈!」斷山貓說完又拍著石頭的肩膀大笑起來,只是這兩下拍得銅皮鐵骨的石頭也忍不住臉上一抽。
「八叔,這次出征我想改旗。」這個想法自身處那居之時就在胸中不斷湧起,以白城之名,借娘親之姓,雖然在廝殺中能豁出性命萬念一心,但對於能否扛起霍家的那面白虎,蒼遠的心總是止不住懷疑。但被困在雪谷裡的那幾日,他說服了蘇哈娜,也說服了自己,他甚至想通了阿爹為什麼已經預見了結局還會義無反顧的奔赴那場最後的戰役。
「好!老子心裡也早早癢得不行,幹壞事再掛他單家的旗,幹這等好事不能再白便宜那傻小子。」
三日之後起兵出城,蒼遠的帳下已經集結了兩千餘人,其中除了自宿關邵崗就追隨著他的那幫兄弟,劉家寨的弟兄,加上自願加入的白城兵將,更多的是十里八鄉深受土番賊寇之苦奮勇揭竿的鄉親百姓。抬頭看著紅綾連夜縫製出來的旗幟,蒼遠把手輕輕的按向胸口,懷裡那面經由肖萬野才得以保存下來的血旗是白虎過往的見證,而從這一刻起白虎將邁上新的征程。回頭看著身後這支東拼西湊三教九流的軍隊,一張張生澀的臉孔卻神奇與蒼遠腦中模糊殘存的影像重疊,不問時代,不問出身,麾下士者皆無懼赴死,因為他們全都注定為了這白虎而生。
「出發!」
恢宏的號令聲中,千人同足,直向那片黃沙之地進發。
半天閣的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鶯啼隨之息止,雲姬轉過身時已經小巧的哨兒塞進了袖口,「什麼事讓皇上這麼心急?」
「今日朝中有人稟報……」齊瓊話說半句又大口喘著調整氣息,雖然方才在朝堂上他自始自終都表現得漫不經心,但通往半天閣的這段路他真的走得很急,「有人領兵一夜之間繳滅了侵佔宿關的土番賊寇,而同一批人馬如今已經起兵向西追擊。」
「土番之亂有人肯出面解決,之於今時朝中的混亂局面也算是為皇上分憂了。」
「可那幫人起的是白虎旗。」沒人聽出齊瓊提到那三個字時聲音裡的顫抖,那個四年前被文帝一紙詔書滅門的霍家,從太祖開國之時就彷彿是一個深埋在齊家人心底的陰靈。
那三個字也同時奪去了雲姬自若的神色,這是她唯一漏算的可能,卻有著可以顛覆滿盤的殺傷力。這其中的關係她沒法說給齊瓊聽,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只能相視無語各著各的急。
反覆琢磨著齊瓊話裡信息,反覆推演著可能的軌跡,再度抬起眉眼,雲姬淡淡的問了一句,「皇上方才說他們是向西?」
「是往西,如果是往東,朕這皇宮還哪能待得住。」
心緒漸漸平定的雲姬這才發現齊瓊反常的失態,凌王盤踞朝中近二十載,對於他就像一把抵住咽喉的匕首,可縱是如此,齊瓊還有意捨命一搏,為什麼他會如此忌憚一個被滅門被誅殺遠在千里之外還為他征戰的人。她從沒指望齊瓊坦誠相待,但她隱約覺得這個秘密極可能在最後關頭要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可現在並不是打探底牌的好時機,他們所有人也打從邁進這道坎就注定無法抽身,當務之急是如何讓這盤被突然打亂的棋局繼續撐下去。
「皇上莫要急,且不論他起的什麼旗,他們的刀刃對著土番而不是洛萩起碼說明了他們一時間還沒有反心。攻打土番一來征途遙遠,二來那幫蠻夷也絕非弱旅,他們這一去,不說能否得勝凱旋,單是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光景,這期間怎麼下對每一招棋,咱們還是有回還的可能。」
☆、第六十九章 戈壁
蒼遠帶著隊伍自宿關出發,已經行了五日,雖然將士們依然懷揣滿腔鬥志,但步子卻被黃沙拖拽得越來越慢,因為自打三日前他們踏過那道沙石的界限,如今已經是在戈壁灘上行軍。放眼間一片土黃,連天接地,只有偶爾打著滾溜過腳邊的枯草團草草勾勒出黃沙的曲線,轉眼又消失不見。日頭也蒙著沙,連輪廓都混沌不清,卻灑下炙熱的光,考驗著每個人的耐性。蒼遠頸間的遮風巾高高拉起,只是這次不是為了掩飾身份,不是為了抵禦嚴寒,而是為了擋住那風中肆虐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沙礫。
「簡直曬死個人。」山伢子抬頭瞥了眼彷彿就頂在頭上的太陽,一臉擰巴得又開始抱怨起來,「土番那幫混賬東西,打什麼仗,不打仗俺們也不用受這份罪,這都走了幾天了,別說土番賊,連個活物都沒見著,再這麼曬下去……哎喲!」
沒等說出個結果,斷山貓就一巴掌扇在那小腦瓜上,「曬死人,也曬不爛你那張嘴,還嫌煩不夠,就不能消停會兒。」
蒼遠輕拉韁繩,讓馬兒放慢步子退到山伢子邊上。
突然覺得自己被籠罩在陰影裡,剛被打蔫巴的山伢子又機械的抬起頭,這才聽見蒼遠透著遮風巾淡淡的說,「如果這戈壁能有咱們中原的富饒水土,土番人想必也不會想打仗。」
蒼遠就這樣默默的為那個流露出困惑表情的瘦小人兒遮住陽光的炙熱,自始至終沒有低頭,落在遠方的目光不知道到底看穿了什麼。雖然土番之於他,是血債纍纍的劊子手,但在經歷的那許多之後,平靜的說出那句話,確實出於真心。戰爭是出於貪婪,仇恨,守護抑或被迫,有數不盡的理由,土番有土番的,他也有他的。
熬不過日夜極度的溫差,隊伍開始改作一日兩休,避開酷熱的午後和寒冷的夜,只利用清晨和傍晚行軍。雖然速度又慢下許多,但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蒼遠明白他們的敵人不止是土番的賊寇,如何保存實力才是他們取勝的關鍵。
進入戈壁已有八日,靠著太陽的指引,部隊一直向西行進,雖然經過的幾片綠洲還都在他們掌握的地形之中,但面對腳下不斷變化的沙丘,漫天揚起的沙暴和至今未見蹤影的敵軍,蒼遠的心中越發謹慎起來。
這日自清晨拔營,行了沒兩個時辰,遠遠瞧見天邊又掀起一片混黃,王鵬瞅了蒼遠一眼,又為難的低下了頭,任他在宿關待了許久,依然沒法斷定那到底是一場大沙暴還僅僅只是一陣風揚起的沙塵。他知道霍將軍一定會下令隊伍停下,他知道他的少主不會讓戰士們涉險,他也知道蒼遠面上不動,心裡卻是有多著急,一想到這些,王鵬就懊悔得恨不得抽死自己。
指揮部隊安頓下來,乘著休整的時間,蒼遠與貓爪石頭三個兵分三路,向周圍查探起來。
石頭側身擠進臨時搭起的防風帳子,隨手撣了撣頭上身上的沙,抬眼看見已經早他一步回來的貓爪,兩人相視無語,都輕輕的搖了搖頭,看來還是一無所獲。這邊接過紅綾遞上的茶水,還沒坐定,只感覺帳子裡又捲進一股風,回頭看,是蒼遠,再看他唯一露著的一雙眼,石頭隨即又將茶碗塞回了紅綾手裡。貓爪也起身迎上來,因為那雙眼睛告訴他們有情況。
蒼遠也不怠慢,扯低風巾啐了口嘴裡的沙子,這就出了聲,「西北二十里有一截河道,在那發現了敵軍的蹤跡。」
說是蹤跡,其實是十幾具屍體,蒼原簡單的查看了一番,雖然他們身上都受了傷,但致命傷卻無一例外的全在胸口。這是土番處理重傷兵的法子,帶不走的,醫不了的,他們會親手在同伴胸口補上致命的一刀,然後不出兩日,遊走在這荒漠上的禿鷲豺狼就會把一切痕跡都帶走。所以從這些屍體的完整程度來看,拋下他們的軍隊並沒走遠。
蒼遠緊鎖的眉頭,不光是發指這種丟棄同伴的殘忍行徑,他還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讓那些戰士受了如此的重傷?整齊的切口分明是戰鬥留下的兵刃之傷,難道這片大漠之中,除了自己的白虎雄師,土番還引來了別的敵人。
可就在這當口,帳外的呼呼風聲之中,突然傳來了號角的嘶吼。敵軍來襲,幾人自不多想,各自提起兵器衝出了帳子。
「稟報霍將軍,西面一支土番軍隊,約摸有兩三百人,眼看就要殺到營邊了。」
「快,傳令備戰。」蒼遠簡單的撂下這命令,轉眼間已經朝著敵軍的方向奔去。
這算得上奇襲,仗著對這片戈壁的熟悉,土番的莽士們早已摸透了風沙的習氣,所以他們料到洛萩來的軍隊每逢烈日狂沙必定安營。若不是蒼遠縝密的在營地四周都布了哨兵,以這兩三百人加上這場遮天蔽日的風沙,就能將整支軍隊悄無聲息的埋葬在這片戈壁的黃沙之下。所以談不上什麼部署,眼下最最打緊的,就是怎麼把敵軍這輪先發制人的進攻扛過去。
大步來到營地西側,最先趕來擺好防禦陣勢的士兵已經和敵軍遭遇。土番那邊皆是粗壯大漢,一個個赤膊蒙面,反手握著刀,在風裡壓低身子行進,動作乾淨利落,抬手落刀,都掩在風沙裡,叫人看不清,避不及。守軍這邊別說打,就是在這風裡站穩了舉起刀都好似要費了週身的力氣。眼看著情勢一面倒,蒼遠大呵一聲,殺入陣前,一槍刺出,自土番莽士刀下救下一個跌坐地上的戰士。
「風沙大,快彎下腰!」蒼遠轉頭喊了一句,手上又是一挑一刺,化解了兩邊的攻勢。
貓爪隨後趕到,探□子,鐵鉤幾乎貼著地面飛出,劃出一道銀線,鉤住遠處一個莽士的腳,回身一拽,連帶掀翻了三個。
石頭斷山貓也學著樣,貓腰掄著大刀畫圈,專攻下盤,一時間四周莽士皆紛紛倒地,抱著被斬斷的腿滿地翻滾。
形勢瞬間逆轉,前一刻還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的戰士們,看著幾人奮戰的英姿,胸中一腔熱血也瞬間翻湧沸騰。殺聲裹在風裡,化作落在敵人身上的刀槍。
四周的景象漸漸清晰,土番莽士像是中了魔法一般,竟伴著沙暴的停息停止了攻勢,然後隨之消失。這場戰鬥來得快去得也快,宛如一場春雨,唯一真實的證明就是黃沙中沾染的血跡和同樣歸於塵土的屍體。
一直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山伢子也跑了出來,在幾個莽士的屍體上翻了一圈,揀了把小巧的彎刀別在腰間,還不忘補踹上一腳。「跑得還真快。」
蒼遠的眼睛卻始終望著敵軍撤走的方向。
倒是斷山貓性子急,扛起砍刀嚷嚷,「追是不追?」
「八叔,你帶一百人追擊,兩日之後,無論有沒有發現土番大軍都務必回頭於我會合,我會命人在沿途留下記號。」
斷山貓摸著光頭,似懂非懂的接茬問了一句,「那你是要往哪走?」
「王鵬,傳令下去,稍作休整,拔營繼續向西。」
☆、第七十章 狼崽
斷山貓帶著兵向東追去,再沒多言語,蒼遠知道兩日之後無論遇上什麼,他必會依約回頭,因為這就是那老貓的性格,性急也好,魯莽也罷,卻把交待的事放在心裡頂重要的位置,對他大哥是這般,如今對蒼遠也是。
倒是王鵬,張羅好一切,一面催著戰士們盡快啟程,一面瞟著蒼遠,他知道他家少主怎麼安排都必定事出有因,只是沒人提點,靠他自己咋也想不透。
「八叔那邊八成會撲空,讓他去追只是求個萬全,萬一真的碰上大軍,光靠他們勢必吃虧,所以讓他務必回頭。」蒼遠怎麼會沒覺察到王鵬求知的目光,這會兒乘著大伙都在,乾脆把心中的分析說上一說。「一來方才哨兵說這支突襲的隊伍是從西邊來,撤退時卻向東逃,二來就像山伢子所說,他們撤得太快,土番莽士生性剽悍,就算形勢不利,也多是背水一戰,很多時候往往能仗著頑抗的血性逆轉乾坤。所以我斷定,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如果我們疏於防備或者是支不堪一擊的弱旅,乘著風沙的奇襲之勢,說不定會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如果一招不行,他們再順水推舟化做誘餌,引著我們追擊,這一切都是為了拖住我們,而最終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大部隊。」
石頭幾個聽著都頻頻點頭,王鵬也一下子開了竅,轉而又皺起眉頭,「可如果他們的大軍就在附近,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還有別的敵人,這麼做是為了避免腹背受敵。」蒼遠說完,輕磕了一下馬肚子,示意加快行軍。
王鵬也會意的點了點頭向下傳令,因為他明白甚至已經全然相信,若情勢真如蒼遠所說,那真是天賜的良機。
在這樣的信念支撐下,外加風沙終於爭氣的正經消停了一會,午後拔營的隊伍在戈壁上硬是走出了往常一整日的行程。眼看著太陽漸漸沉入天邊砂岩交錯的縫隙之中,探路歸來的貓爪又帶來新的消息,前方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發現了敵軍曾經紮營的痕跡,種種跡象顯示,他們走得很匆忙。如果按照突襲的時辰計算,土番的大軍應該已在百里之內。
如果趁夜追擊,約摸明日午後就會與敵軍遭遇,可那時的戰士們經過一晝夜的急行軍,無暇休整就要即刻投入戰鬥,雖然兵貴神速,但蒼遠權衡再三,還是派出幾個探子繼續追蹤敵軍,隨後下令紮營。
圍著篝火再三確認了防禦部署和後面的追擊計劃,蒼遠才和貓爪,王鵬在帳子裡各自找了塊地方和衣躺下,或許就連夢中也還在一遍遍推演著戰局,但為了即將降臨的戰鬥,他們每個人都在積蓄著能量。
山伢子沒跟在斷山貓身邊,也湊熱鬧的擠進這頂帳子,只是在幾人還比劃個不停的時候,這小傢伙已經蜷在角落裡發出了小小的鼾聲。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山伢子嘴裡小聲嘟囔了句什麼,閉著眼就摸出了帳子。
一邊解開褲帶,一邊醞釀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尿意,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伴著腦後一陣涼意,一柄短刀已經自後面彎了過來。山伢子自爬起來到前一刻,始終處在一種毛娃餓了找奶吃般的無意識狀態,身後有人這檔子事也全憑瞬間的感覺,當下完全沒注意到還有把刀的存在,甚至連怕就慢了半拍,直接就轉過身去。
事實證明,大部分人在面臨極端情況時,是無法做到精確自控的。當山伢子懵懂的張開雙眼,看見身後黑影,然後腦中劃過大難臨頭的閃電時,身體做出的直接反應居然還是把那泡擾他清夢的尿撒了出去。
那人似乎也被這突然襲來的濕熱打了個措手不及,原本的落刀動作頓在半空,另一隻手在山伢子啊聲出口的同時封住了那張嘴,兩個人,就在這靜謐的荒漠寒夜中,凝固般四目相望著,耳邊伴著綿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潺潺水聲。
喊也喊不了,動也動不得,已經嚇得一身白毛汗的山伢子在這用尿換來的生死瞬間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前那人打量了一番,雖然暗色中閃著寒光的雙眼氣焰逼人,雖然月光下筋肉分明的雙臂力道驚人,但是有什麼不對勁,而且是大大的不對勁。只可惜那個幾乎可以脫口而出的破綻對於此刻的山伢子卻好像亙古的謎題,呆傻的腦中唯一還在運轉的部分除了告訴他,眼前這應該是個刺客,再無其它。
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的山伢子就給之前腦子裡翻轉重複的那句話加了一個補充,這應該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時運不濟的一個刺客。因為其實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帳子裡那聽力極佳的二位就同時睜開了眼睛,然後在他以一個慣性的激靈為這場險象環生又無比荒誕的鬧劇畫上句點的時刻,眼前那位已經被撂倒在地,還是那片剛被他滋養過的大地。
帳子裡重新點起火把,那刺客被綁進來的時候,山伢子才找到方纔那股奇怪感覺的由來,此刻倒在地上,渾身散發著新鮮尿騷味的刺客竟然是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所以那雙眼睛才會是平視,所以那雙手才會是平著伸過來。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其實不用他開口,單從那身皮革裝扮,那深邃的五官和自腦門到脖頸馬鬃一樣編起的棕紅辮髻就知道他是土番人,但是這還不夠,蒼遠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深夜探入軍營的會是個孩子。雖然夜探軍營這種事他們幾個也作過無數次,雖然想當年雲姬被送入土番的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但是眼前這個是他無法理解的。土番人的身型生來就比洛萩人高大,方才出手時,一眼只瞟見這孩子與山伢子個頭相當,如今藉著光,那張小臉分明未脫的稚氣,應該只有□歲。洛萩的男孩要過了十五才能當兵,他在邵崗見裘戶強拉壯丁那次,也沒有如此過分,而且這派的還是隻身暗殺的任務,如今土番到底是怎麼一番境地。
那孩子抬起頭,對上蒼遠目光時,臉上竟流露出滿滿的不屑和挑釁,「少在那婆婆媽媽,我們都是土番狼族的勇士,敢到這來就不怕死,你們動手吧。」
藉著火光,蒼遠試圖去辨識那孩子真實的神情,耳邊操著生硬語氣的童音此刻聽上去卻像極了死在師傅槍下的沙闊將軍。
整個營帳隨之陷入了一片沉靜,端著沾滿敵人獻血的雙手,面對一個自稱土番狼族勇士的刺客,所有人卻都恍然無措。蒼遠的心忍不住去思索,頂著白虎殺神之名刺出長槍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迷惑。
喚回他們的是唯一例外的一個,也是此刻最有發言權的一個,只見山伢子不知從哪摸出一隻磨脫了面的臭鞋底,照著那口出狂言的狼崽子就是一下,「管你是狼族還是狗族,被綁著就說明你得聽俺們的,問你就說,不說就消停會兒,死不死的還由得著你。」說著乾脆把那鞋底塞進了那倒霉孩子嘴裡。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0:59
☆、第七十一章 敵報
夜半的小插曲沒有掀起再多的波瀾,破曉時分,蒼遠帶領著戰士們又開始了新一天的行軍。只是此後的三天,任憑他們一再壓縮隊伍休整的時間,一再加快行進的步伐,那支曾經近得幾乎能嗅到氣味的土番大軍卻彷彿在烈日的炙烤下化作了無形。就在蒼遠猶豫是不是該慢下來再全盤整理一番,想想到底算漏了什麼的時候,貓爪終於帶回了新的消息。
「前方十里發現敵軍。」貓爪簡明扼要地說出結論,卻在蒼遠準備回頭交待王鵬的時候抬手止住了他,「給我兩百人。」
經年的相處讓這倆兄弟有了超乎尋常的默契,信任彼此的身手,信任彼此的判斷,惟有完全的信任,才能在沙場上互托性命。所以聽了貓爪的話,蒼遠也不多問,當下讓王鵬點兵兩百,然後傳令餘下士兵紮營休整。
兩個時辰後,好整以暇的隊伍中傳來歡呼聲,貓爪以極其細微的傷亡捷戰歸來,還捎帶回了幾個俘虜。
接手那些被綁得跟粽子一樣的彪莽大漢,王鵬那個喜上眉梢,忙望向蒼遠,「將軍,這怎麼處置?」
「先跟之前擒住的那小娃關在一塊。」說著接過貓爪手中的韁繩,拍了拍兄弟的肩膀逕自朝著營地走去。
「這個……不先審麼?」王鵬後面半句話硬是憋著沒說出來,他家少主說先關,自然是有先關的道理。
轉了一圈也沒想明白的問題,在他把一串粽子俘虜塞進簡易軍帳,剛拍著手彎出來的時刻瞬間揭曉了謎底。只見貓爪嘴角扯著笑朝他揮了揮手,原來他們哥幾個早就在這帳子外邊挨排蹲好了。連山伢子也跑來湊熱鬧,任憑石頭的大手抵著那糖糕一樣的猴蛋子,還一個勁地往上擠。
合著不是不審,只是換了個審法,蒼遠這是要他們自己招供呀。王鵬也樂呵的探低身子湊過去,可這邊還沒找好位置,就只見蒼遠眉眼一沉,箭一般的躥進了帳子。石頭也是眼疾手快,雙手扯著帆布虎腰一擰,乾脆把整頂帳子給掀了起來。
再往中間看,幾個赤膊大漢疊羅漢一樣的擠做一團,因為手腳都被綁著,只能靠扭曲身體施力,看上去像是幾個人在奮力合體,場面一片混亂。王鵬和山伢子直接看傻了眼,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學著蒼遠三人的樣子,手腳並用的把這堆人扒開。
直到最後,所有人才弄明白在那一眨眼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幾乎就在王鵬踏出帳子的同時,先前還在帳子裡蜷做一團的狼崽瞬間以一個紅綾才能做出的柔韌動作把原本綁在身後的兩隻手從屁股下面移到了身前,然後豹子一般的躥到一個小頭領膜樣的莽士面前,藉著捆住自己雙手的繩子死死的勒住那人的脖子。其他被俘的莽士見狀,想設法施救,但苦於手腳都動彈不得,只能用身體往上壓,所以才出現了帳子掀開後的那一幕。待蒼遠幾人扒開最後一個人,那個被勒住脖子的莽士早已翻了白眼。
那狼崽被壓得一張臉憋得通紅,還咬著牙死死不肯放手,最後還是被石頭一把拎起來,才最終癟了氣焰。
原本以為讓兩撥人打個照面,一來便於攻心,二來如果他們有所交流,說不定會有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可沒想到,那狼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雖然目的是達到了,只是依眼下這情況,一切都在向著更複雜的方向發展,這場仗估計會打得更艱難。
「說吧。」看著眼前那個被澆了幾泡馬尿終於甦醒過來的俘虜,蒼遠的開場簡單直白,他相信那狼崽想要置其於死地必定事出有因,他相信那人會給他滿意的答案。
也許是鬼門關前轉了一圈,那漢子先是雙目空空的環視一周,然後才張開嘴,嘰裡呱啦的吐出了一串土番話。
蒼遠雖然沒有全部聽懂,但幾個關鍵詞已經足夠讓他推翻胸中的沙盤。
剛風風火火回到營中的斷山貓,此去一趟果然撲了空,本來氣就不打一處來,吼了句,「就不能說句人話!」上來就照那漢子頭上啪啪兩巴掌,結果把那人當即打懵,又癱軟在地上。
眼看斷山貓口裡罵著,「奶奶的,還敢給老子裝死。」又要上腳,王鵬連忙上前拉住,「我說八爺,再踩人就死了。」
「那你倒是說說他那鳥語說了個啥?」
被斷山貓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王鵬也不惱,要說除了蒼遠,這滿帳子的人也就他能答上老貓的問。「他說咱們先前擒住的那娃娃是莽王的兒子。他們首領的大軍如今正與莽王在北面八十里的石頭城交戰,增援的軍隊準備繞到城西面進行夾擊,他們拖在尾巴上掉了隊,結果就落在咱手上了。」
這一切都佐證了蒼遠之前的推測,只是另外那個敵人來自土番內部,這個國家的鬆散政權早已為動盪埋下伏筆,只是不知道這內亂是經歷了幾回起落,還是自他們上次離開宿關就一直不曾停歇。所以血洗宿關的是莽王的人,他們再度折回去為的還是籌糧,沒能如願便大開殺戒。乘著沙暴突襲的是莽王的人,他們守在那裡是為了預防來自東面的敵人亦或根本是為大軍的撤退開路,但遇到蒼遠這支強軍,只能改做誘餌妄圖引開火力。而後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兒子走出最後一步險招,可以想見被逼在石頭城的莽王是已經到了如何山窮水盡的田地,如果這時候白虎再介入戰局,所有的可能都只會指向一個結局。
「所以那小崽子拼了命的要殺這個軟蛋,就是為了不讓咱們得到這消息,然後仗著這鬼地方活活耗死咱們。」已經被這無孔不入的黃沙消磨得再沒一點耐性的斷山貓,轉頭朝向蒼遠,「那咱們還等什麼,去石頭城把那幫狗畜牲一鍋端了。」
蒼遠用沉穩的目光按住下一刻就準備扯著旗子直奔石頭城的斷山貓,「八叔,你剛回營,先好好歇息,咱們不急。」眼看老貓臉上那表情又矛盾壓抑的擰巴起來,蒼遠這才舒開眉眼,露出了一絲瞭然於胸的輕鬆,「咱們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第七十二章 不戰
在白城的那段日子,常聽錦玨叨念,說四家之中想來錦家算是佔了大便宜,她指的不是金石堆砌的榮華富貴,而是她生來就想躲避的斤斤算計,她在商場之上,算多算少不過是賬本上的盈虧,但戰場之上算的全是血淋淋的性命。
那天面對斷山貓表露出的輕鬆神情為的是安撫人心,其實蒼遠心裡的算盤一刻也沒有停,沒人能夠稱量他口中的漁人之利,但直到三日之後,白虎旗指引著將士們來到那座硝煙燃盡的石頭城,所有人的胸腔中透出的都只剩慶幸。
不用去費心想像,也沒有傳聞去聽憑,因為一切盡在眼前,在這片被狂風雕刻出的蒼涼之上一沙一礫都在鮮活的訴說著他們所錯過的那場戰爭。
被蒼遠掛在馬屁股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狼崽,在望見石頭城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紅了雙眼,仰起脖子朝著天際發出了一聲嘶吼。
蒼遠聽得懂,那一聲叫的是「阿爸」,那是依他的性格不會做出的舉動,但普天之下可能再沒人能比他更懂得那聲「阿爸」之中所包含的心境。可輾轉的心緒還來不及蔓延,落在光禿城頭上的餘光就察覺到了異樣。他們面前的不是一座死城,或者說那狼崽的一聲吼,為它喚回了一縷還沒散盡的魂。
因為禪王,因為這些年的際遇,讓蒼遠在心底慢慢開始相信冥冥之中的天意,因果循環,週而復始,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遵從著一條無名的環形軌跡。抬手成拳,戰士們紛紛握緊手中兵刃,在城外的空地上整齊的列開戰陣。這陣仗就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宿關,同樣的兩支敵對之軍,同樣的一座垂死之城。沙塵的昏黃彷彿掀起了傳說中的海市蜃樓,讓時空交錯在那一瞬間,城門開起,一個熟悉的身影披著戰甲,提著長槍一步一頓的緩緩融進逆光裡,在蒼遠幾乎哽咽著要喊出那兩個字的霎那又化作無形。
經過了那段堪稱漫長的等待,直到一顆沙粒擦著眼角飛去,蒼遠才看見城頭上露出真實的人影。無暇分辨那些人的臉孔,自城頭已經射出三顆飛馳而來的星,蒼遠認得那是什麼,因為只有它才能跨越這樣的距離,因為就是它奪走了師傅的性命。
鏘,貓爪揚手,鉤索如蛟龍飛出,籐蔓一般攀裹著箭身,接下綿薄無力的第一支。鏘,石頭翻手銀光一閃,飛刀呼嘯而去,刀尖直射在箭頭下半寸,擋□首異處的第二支。
眼看著最後一支直奔自己而至,蒼遠腦中突然閃過白城砂原之上肖萬野朝靬戧太子射出的那一箭,腰間施力硬生生讓□戰馬向左後移了半步,把馬屁股上的狼崽擋在身後,然後目光追著那條飛竄的銀蛇,在它劃過腰際的瞬間閃電般伸出左手。
前一刻還一片肅靜的列陣,隨著蒼遠舉起的手臂,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徒手接下莽王奪命追魂的三連星,幾乎是在同時宣佈了城中殘軍的敗局。
城門洞開,來不及擦去滿身血污,來不及察看週身傷勢的土番莽士們緊握著刀槍,已經準備好踏上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征程。雖然在之前的激戰中退卻的敵人,但是面對著城外的軍隊,面對著樹倒猢猻散隨即倒戈相向的土番各邦勢力,這幫自稱狼族的戰士已經沒有需要堅守的城,窮途末路之上他們唯一還能守住的可能只剩那丁點的尊嚴,戰死的尊嚴。
莽王牽著馬走到陣前,健壯的體魄卻掩不住眼底的蒼涼,或許早在射出那三支箭的時候,或許早在看到那面白虎旗幟的時候,或許早在沙闊死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心中的火焰就已經不再炙烈。
揣著最後的僥倖,莽王朝著對陣的年輕將領問了一句,「你可知道你頭頂上的是什麼旗?」
「我霍家白虎營起的自然是白虎旗。」
「白虎?哈!哈!哈!」莽王仰天長嘯,一頭紅髮凌亂在風中,「白虎營早埋在雲重關外,這世上哪還有白虎營?」
攔住剛要出聲的蒼遠,斷山貓扛著大刀躍至陣前,「紅毛臭蠻,你可認得你爺爺我?今日我就在此為我九弟報仇雪恨。」
那吼聲分明喚起了莽王心底的記憶,恍惚,疑惑,而後平靜,「好!好!好!能再與白虎一戰,值了!」
就在所有戰士的心都隨著那瀰漫天際的豪邁叫陣起伏之刻,身後突然傳來貓爪的聲音,「蒼遠小心!」
早該有所提防,早該有所察覺,那個自稱狼族戰士的孩子絕不是妄自菲薄。因為那聲喊還沒落定,一柄短刀已經斜著向上插進了蒼遠肩頭,若不是那一聲喊,落刀的毫無疑問該是心臟的位置。沒人看見那狼崽是怎麼解開的繩索,沒有想到那狼崽自就擒以來身上一直還藏著一把刀,連對付那個俘虜的時候都沒有暴露,好像所有蟄伏都是為了這麼一刻。
蒼遠牙間一緊,但全然沒有任何拖沓,左手向後一撈,一把將身後的狼崽拎到身前。沒想到那狼崽的手依然緊緊握著短刀,口中帶著哭腔喊出一句什麼之後,翻手將那短刀又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一切把時間凝固,讓所有人都忘了吸氣,當沙漏之中代表下一刻的那顆沙落定,目光再投向載著蒼遠和那狼崽的戰馬之上,只見那柄刀刃最終停在了那個小小的胸膛之前。
血順著指縫滴在馬背上,更多的血順著戰甲的縫隙濕透了底衣,但蒼遠無暇顧及,只是將目光停在眼前。對著那張濺著血點的驚恐的臉,分辨著那具身軀牽動的微微顫抖,蒼遠才再度確認,那只是個孩子,自稱是戰士,像戰士一樣去殺敵,像戰士一樣去犧牲,逼自己去做那些像戰士才該做的事,卻真的只是個孩子。
扔掉那把沾滿自己鮮血的短刀,把那個已經完成了戰士使命變回孩子的狼崽放在自己身前,點著馬腹緩緩走向敵陣。
莽王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只準備發出進攻號令而高高舉起的手臂甚至忘了放下。他錯過了兒子用性命為他營造的先機,卻換來了蒼遠的一句問話。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
對於莽王而言,這是一個他有生以來從未考量過的問題,顯然當下也並不是考慮這問題的好時機,但這個原本根本無需思考的問,卻成了此刻他胸中顛倒天地的難題。
「土番各部權力紛爭,得勢求穩要打,失勢自保要打。土番與洛萩鄰國相爭,你犯我國土殺我百姓要打,我御你屠戮保我家園要打。你與我之間世代血仇,白虎敗你之兵要打,沙闊和我師傅的血債要打。今日,無論是你兒子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他,這場仗都必定會永無休止的打下去,難道我們就沒有一個可以不打的理由?」
「少說那些我聽不懂的,身為狼族的戰士能死在戰場上是榮譽。什麼理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我莽軍困在這石頭城,你絕不會放過報仇的機會,你若殺不絕我們,有朝一日我們一定會殺回去。」
「戰死沙場是死得其所,這話我阿爹也說過,但無懼於死不代表不嚮往生,戰士也是人,也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力,所以我才要讓這一切在我這裡終結,理由我給你,」蒼遠說著用那只鮮血淋漓的右手將呆坐在身前的狼崽高高舉起,「為了他能活著,不用再打仗!」再提高聲音,用長槍指著對陣的兩方士兵,「為了他們,還有他們都能活著,不用再打仗!」
晚霞落盡時,蒼遠的軍隊已經全部駐進了石頭城,莽王的軍帳內一群人圍在羊皮地圖旁,蒼遠裹著白紗的右手在地圖上來回指點著。
踏著黎明的微光登上石頭城的城頭,劃過臉頰的風中能清晰地感覺出屬於黃沙的特殊質感和涼意。
憋著一肚子火的斷山貓跟著追過來,望著蒼遠駐足的背影也停了下來,可張開嘴還是一肚子的怨氣,「窮途之寇,不殺他們已是留了禍端,為什麼還要幫他們收復土番?」他不懂,任他抓破頭皮撓破肚皮也想不明白。
「殺,為的是不殺。今日殺光他們,明年後年土番還會來襲,他們不會記得我們殺的是他們曾經也想殺的莽王,只會記得洛萩人殺了土番人,然後變本加厲的報復。在土番各部的首領之中莽王還算得上有膽識有謀略,土番想統一惟有靠他,而對我們,他若真肯結盟,是兩國百姓的福分,就算他最後反悔,也能為百姓求幾年的安穩。」他算不出兩個國家的千秋萬代,但卻掂得清口中這區區幾年的安穩要比面對深陷末路的仇敵揮下刀子的快感重得太多太多。
「可血仇不報,那老九……不就白死了麼?」斷山貓的喉嚨裡嗆著風,竟然發出了類似哽咽的聲音。
「師傅說過,沒有人會白白死去。」
微微回首,那張側臉被第一縷晨光勾勒出金邊,前一刻還清晰著年輕的臉,突然間模糊著與許多臉孔交織重疊。斷山貓空空張開的嘴再發不出聲音,他認得那些臉孔,他們都是用生命去守護白虎,守護洛萩,守護天下的英靈。
☆、第七十三章 奔喪
白城單家的大堂裡,單非已經滿面通紅,還腳踏七星的捧著酒碗挨個桌敬,王府裡難得這麼熱鬧,上一次是因為他與錦玨成親,這一次是因為他已滿百日的千金——單嫣。單非望著被錦玨抱在懷裡的小傢伙,不哭不鬧還一個勁地樂,粉嘟嘟的臉蛋泛著水嫩的光澤,兩隻小手握成小拳頭有力的擺動。這是個漂亮的孩子,是個健康的孩子,他把她的降臨多當作老天的恩賜。
「錦雕城有客到。」自大門外傳來的通報吆喝聲卻在此時劃破了宴席上其樂融融的氣氛。
單非的酒瞬間醒了一半,與同樣收起笑容的錦玨一同將目光投向入口的方向。不需要錦玨的機敏,他也知道錦雕城派人不會是來賀他們喜得千金。而幾乎在那位來客踏進門的同時,他和錦玨就猜出了原因,因為那人身上穿著孝衣。
「你說什麼?」雖然已是明鏡與心,但錦玨依然忍著通紅的眼眶在此確認。
「老王爺……仙逝了。」夾雜著抽泣的聲音,深深埋底的頭頸,跪在堂前的老僕人面前早已濕了一灘。
裡屋傳來嫣兒的啼哭,小小的人兒彷彿通著靈性,也沾染了娘親的傷心。錦玨再也忍不住淚水的決堤,她能放開整座錦雕城,但指的是那滿城的財富,並不包括那座城裡的親人。
「我要回去。」
「小姐,使不得呀。老奴偷跑出來報信,只是不忍心,可是公子他……他容不得你回去。」只是後面半句淹沒在哽咽裡,他是眼看著兄妹二人長大的,會不忍心小姐遠嫁漏聞喪訊,但更不忍心的還是兄妹相逼。
「沒人能擋我回去見爹最後一面,就算是哥哥也不行。」
看著錦玨濕潤的淚痕化作剛毅,單非相信,就像她當初捨棄一切也要成這個親,她說要回去就一定能回去。「玨兒,我陪你。」
素白的車隊自北方來,載著似箭的歸心;金黃的車隊自西方來,載著皇城的旨意。
初冬的夜,晚風掀起寒意,那座金頂玉壁的城,失去了它的主人,遠遠靜默在朦朧月光之中,喃喃細訴的竟是一絲背駁浮華的蒼涼。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守門的新兵朝著車隊剛喊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腳踹。
「郡主,姑爺,你們可回來了。」
說話的那人一露臉,單非竟然也認得,借兵之時他還跟在邵將軍左右,可如今竟然落的來守城門。不過還沒等答應,身後的馬車裡錦玨已經出了聲,「去稟告哥哥,就說我要進城。」
「是。」那人說完就側身閃進邊門。
幾乎就在那身影消失的同時,裡外兩扇城門一同發出聲響,耀目的火光穿過漸漸開啟的縫隙灑在錦玨和單非一行人身上,對望門內的鹿輦之上,是錦榮久違的蒼白面容,「還稟告什麼,我已經在這兒等候多時了,玨兒,快隨我回府吧。」
錦榮溫和的笑意裡彷彿施了咒語,催動著所有人的腳步,呼吸心跳不覺變得急促,就在心緒瀕臨失控之際,一雙小手抵在胸口把一切又推回了界限之內。單非低下頭,發現背光之中,錦玨來不及滑落的淚珠亮得刺眼,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天外的細語,「如果我回不來,好好照顧嫣兒,現在別問,答案在白城。」隨後那聲音提高了八分,「哥哥,我獨自隨你去。」
單非不知道怎麼會放開錦玨的手,等他腦袋清醒過來,面前已經只剩下冰冷的城門。
「怎麼就接回來一個?」王府的正廳裡,展商放下茶碗,抬眼數著入門的人臉,直到看見錦玨閃亮的眼眸才自嘲的輕笑一聲,「我怎麼給忘了,小郡主也是枕著知心草長大的錦家人,全然不吃這飛蛾香的毒。」
「我既然肯回來,心中自是有打算,犯不著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錦玨用眼角瞟了下展商的臉,轉而又向著落坐輪椅中的錦榮,「讓我先去看看爹。」
「正巧,我也想見識見識。」彷彿受了這話的提點,展商也興致勃勃地展開笑臉,隨即撞上錦玨再次投來的鄙夷眼神,又自顧自解釋起來,「小郡主莫要誤會,展某並無冒犯之意,此番是帶著聖旨前來,祭拜契王也是自然。」
可幾人剛走進停放契王屍身的房間,搶在淚濕衣衫的錦玨之前,展商已經走到了玉棺旁邊。棺中的契王,面色嘴唇都泛著光潤,祥和的表情彷彿只是睡著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很好奇,沒想到這知心草不單能解毒,還有令屍身不僵不腐的奇效。」迅速收回的手指殘留著冰涼的觸感,展商飄逸的側身為隨即撲上玉棺的錦玨讓出了位置,他沒能抓住錦玨側臉那稍縱即逝的古怪表情,因為身後的錦榮已經悠悠的出了聲。
「保得住屍身又怎樣,又醫不了我這個半死之人。」
「錦兄何出此言,王爺早已將靈藥備好,只等錦兄去取。」
「我已經答應要幫你了,為什麼還要害死爹!」沒有疑惑,而是肯定的責問,兩人同時側目而去,才發現趴在契王身上的錦玨轉過身來,已經抹乾了滿臉淚痕。
「爹老了,我還年輕,只是等不了更久了。而且錦家早在太祖之前就是錦雕城的王,爹在生意那麼精明,卻甘心忍氣吞聲只做個守鑰匙的人。玨兒,你那麼聰明,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告訴哥哥開元塔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否認,也用不著否認,正如他所言,以錦玨的聰慧冰心,怎麼會猜不出這麼簡單的謎題,他不怕她知道,因為真正重要的是她知道之後的決定。
「夫君對此事並不甚為知情,想來應該是禪王有意為之,所以就算拿到鑰匙,恐怕也要親自去過禪王那一關。」
「那就聽你的,先拿鑰匙,禪王那邊我自有妙計。玨兒放心,聽哥哥的話,你不光能再見到你的夫君,你的女兒,錦雕城也會為你敞開大門。」
錦玨最終被抽空了生氣一樣癱坐在地上,淚水再度滿盈,「一諾千金,我並不是要同流與你,只是不想再失去更多至親之人。」
「我保證,你不會。」
跟在緩慢行進的抬棺隊伍之後親手推著錦榮的輪椅,錦玨臉上的表情已經跟身上的孝衣一樣收拾整齊。通往順天塔的石道兩側,奴僕家將整齊跪著,連片的白色衣袍把大地都染成雪色。沒有漫天的哭嚎,沒有恢宏的法事,一切在安靜中顯得格外肅穆,所有人都相信,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著清脆悠長的鐘聲,閉目叩首為他們的王送行。
倒是立在一旁的展商看上去十分無趣,這邊一結束,就步入祭台前方,他這趟來還有個差事不能忘,「錦榮接旨,『茲契王之逝,痛心惋惜,今旨令長子錦榮承襲契王封號,望繼其父之能,治一方水土,於國盡忠,於民施恩。欽此。』」
「謝主龍恩。」只一個眼神,身後黑影已經代為接過展商手中的聖旨,毫不掩飾的輕蔑結束掉小皇帝過家家的把戲,他還有正經事情。
隨著錦榮手指的輕揚,奴僕家將紛紛退下,轉瞬之間諾大的庭院又恢復了以往的空曠。
「展兄也先請回吧。」疑惑的眼神來不及傳達就被鷲的黑影擋下,似乎感應到了展商的心意,錦榮又補了一句,「王爺要的只是那件東西,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候在這裡。」
話盡於此,展商最終沒有再進一步,不過他也沒有離去,不為其他,單是招親時的記憶也讓他想更多窺探那順天塔的秘密。遠遠望著三人一棺進至塔前,只是稍作停留,隨之自塔內傳來沉悶之聲,是巨型機括運轉的聲音,藉著月光確認,那景像在尋常人看來根本不敢相信,因為眼前那座椎塔活了一般,竟然正在沿著層與層之間的凹槽轉動起來。致幻的花紋,玉匙的製成,懸空的入口,至少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讓人很難想像它還會經由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被打開。
直到人影跟隨著突然出現的入口一同消失,那塔始終轉個不停,展商格外留意,可代表入口的黑洞再次出現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隨之出現的還有兩個身影,一坐一立,一白一黑。隨著悶聲緩緩停止,世界也恢復了安靜。
對上展商揚起的眉眼,錦榮自然知道他在問什麼,「東西已經到手,是時候去會一會禪王了。」輪椅擦著展商的衣袖經過,見他並沒有動,而是望著順天塔的方向,錦榮又貼心的給出了答案,「你曾經問我過,這座塔到底有什麼用,除了放鑰匙,它還是我們錦家人的安息之地。」
☆、第七十四章 起因
「你把玨兒怎麼了?」在門外等了整整一夜的單非,幾乎是用怒吼就掀開了錦榮所乘馬車的門簾。
手指輕揚示意鷲留在原地,聲音依然沒有起伏的平靜,「單兄放心,玨兒只是許久未回錦雕城,加之家父的事情,不免有些傷心,就讓她在府中多休息些時日。正好在下也想藉機拜會一下禪王,可否請單兄同行?」
「你軟禁了玨兒?」雖然對於這一年多以來錦家到底發生了什麼始終沒有理清頭緒,但單非心中秉持著最簡單的真理——他對錦玨的承諾,所以他這次堅持同行,所以他對錦榮冠冕的說辭完全不信。
「單兄真會說笑,玨兒可是我的親妹妹,在下知道你們成親之際兩家有些誤會,如今家父已仙遊而去,也正因如此,在下才想要親自登城,化解這一切。」
「你……就算去到白城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就算猜不中過程也猜得到結局,如此大費周章為的不過是那件東西,可是昨晚與錦玨分別的畫面突然閃電般穿過腦海,原來她早就料到自己此去凶險,不知是哪來的機敏神經讓單非在電光火石之間轉過那麼許多的念,然後在後半句脫口之前調轉了馬頭。因為錦玨說過,他想要的答案在白城裡。
一路無話,悶頭趕路,單非全然不顧這樣的顛簸會不會顛散了錦榮那副脆弱的身骨。他只想著快些回去找到答案,可不想那個答案已經早早候在上山的入口處。
「父王。」
自從上次白城脫困,禪王就再沒邁出過他的禪院,甚至是單非大婚之時,他也沒有露面。用他的話說,世事之於他只剩凡塵之擾,已無再多掛念。單非單膝跪在馬前,抬起頭時卻發現禪王淡薄的眼中一片虛空,他來接的不是親人,不是敵人,而是他在這世間最後要償還的罪孽。
三人落座禪房之中,錦榮也破天荒的沒有帶上鷲,這場仗到了這個的時刻,縱使他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也只能靠著一份執念挺住。看著閉目安坐的禪王和搔足撓心的單非,錦榮勉強的扯出笑意,淡淡的開啟了話題,「禪王想必已洞察天機。」
「老夫肉眼凡胎,只是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霍擎天死了,齊暮廉死了,如今錦卿耀也死了,老夫之所以沒有把那些事情告訴非兒,是希望一切都在我們這一代終結。」
「可惜結果不是你我能說了算。」
「如果先祖能明白這個道理,或許今日又會是另一番天地。」
凝望著禪王安詳中看穿因果的寧靜,錦榮突然在心中嘲笑自己搞出的那些無聊把戲,不用再耍心計,不用要挾威逼,因為眼前的人已經決定,他早就決定要公佈謎底。
「老夫知道你在找一件東西,它是我們四家的一個協定,可是由於各自的考慮,霍家自始就選擇了放棄,齊暮廉也只是從旁人嘴裡聽到了隻言片語,你們錦家守護著開啟它的鑰匙,但是除了老夫已經沒人能清楚說出它的來歷。」
話說前朝末年,當時的洛萩還不是如今的模樣,除了勢力最大的綏洱以外還有居擁其中的幾十個小國。那時太祖與霍川同為綏洱朝中重將,二人雖身居高位,但對當時永帝的□和一年到頭永不休止的戰亂紛爭已是忍不可忍。一年深秋,二人跟隨著永帝來我白山祭天,偶然聽聞永帝詢問星象,希望開春再度向北出兵。太祖念及數以萬計在以往北伐中活活凍死在嚴寒之中的士兵,與永帝起了爭執,最後在一陣混亂中失手殺死了永帝。
當然這不是後人所聽到的故事,因為弒君是滅九族的死罪,而當時在場的碰巧只有霍川和身為祭祀的單家先人。出於自保,義氣,以及希望能借此機會推翻□的心,三人權衡之下,最後在祭壇之上聯手演出了永帝觸犯天怒被捲入山谷的一幕。
最初的起義是由三家發起,但不久之後,為了尋求財力上的援助,他們就找上了被團圍在一眾小國之中,一心圖謀獨立安身的錦雕城。從此四家聯手,起義軍的旗幟橫掃大地,所到之處,百姓紛紛揭竿而起,以破竹之勢只用了五年時間就統一了這片土地。
之後太祖稱帝,霍川官拜上將,單錦封疆封王,大家看到江山一統,百姓安居,都覺得自己做了對的決定。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讓太祖轉了心性,他開始在皇宮築起接天的高樓為他日漸衰弱的生命祈福,各路術士蜂擁至櫻都,拿著所謂的仙丹靈藥換取高官厚祿,隨之而來的是變本加厲的稅賦和更加無窮無止的征戰。那時的洛萩除了完整的版圖,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跟世人開了個玩笑一般回到了前朝的黑暗時代。
就在太祖駕崩之前的那個秋天,四家人又重新在宮中聚首,太祖在他為了祈求永世霸業而建造的高樓上失聲痛哭。他沒想到自己最後變成了一個跟他親手殺死的永帝一樣的暴君,他曾經豪言壯語想要平定的土地,從高樓俯瞰,像是在一片灰敗中無聲的哭泣。
「我們是不是錯了?」所有人都在問自己,為了慶祝開國而鑄造的錢幣上寫著順天開元,但這個由他們四人親手建立的國家,走到這一步到底是順了哪門子的天意。最後太祖懷著滿心悔恨焚燬了那座堆滿丹藥的高樓,並下了一道與他一起被埋入棺塚的旨,其他三家也決定用各自的方式去守護這個約定。
「這就是牽起一切的因。」
「所以你來就是為了那道旨,那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單非的眼睛在錦榮和禪王面上來回遊走,如果真如禪王所言太祖是心懷愧疚才立下那道旨,怎麼又會在二三十年後掀起那麼大的波瀾。
「我只知道它能變天。」這是凌王所說的,身為四家後人,他也跟單非一樣想從禪王眼中看穿真正的答案。
「你說的沒錯,不過太祖傳下的原話是,『如果洛萩再變成一片人間地獄,開啟這道旨可以重新決定洛萩的命運。』」禪王依然清晰記得他父王臨終時轉述這話時的表情,「同樣的事先父做過一次,卻懺悔一生,別人看來莫大的權力,只有用過的人才知道它的背刃有多鋒利。」
「錦榮,你也聽到我父王的話了,你這麼一意孤行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救錦雕城,為了救天下。」軟弱無力的聲音因為眼底泛起的光澤而分外清晰,「在下沒有更長的日子去籌謀,也沒有更多的餘生去後悔,既然是四家先人決定要共同保守的秘密,也就必須要四家的後人起意才能開啟,如今霍家已遭滅門,你這傻小子還要留著命照顧我妹妹,這等觸天犯日的逆行捨我其誰?」
☆、第七十五章 開元
「先父的德行影響了老夫一生,可到頭來為之是悔,不為亦悔,欠缺的就是這麼一句捨我其誰。佛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老夫一生參佛,到最後還要後生們為我點破,實在慚愧。非兒,你隨錦賢侄一道去 ,這也是單家的責任。還有一事,那位葉兄弟乃是霍家後人,四家注定要再度聚首,讓我們親手掀起禍端再親手的平。你們且隨老夫來吧。」
「父王,你是說葉兄弟……」話沒說完,禪王已經起身,單非只能朝著一臉無辜的錦榮投去了一個你不會也知道的幽怨眼神。
禪房後面是一個寧靜雅致的小院,一棵古松,一口水井,一座涼亭。
這下換成兩個人面面相覷,「看我也沒用,早說了我也不知道。」單非向來不會說謊,開元塔這三個字對於他這一代的單家人而言像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傳說,自小踏遍白山上下的他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座塔的存在,望著眼前此景,他不免要想難道開元是那涼亭的別名。
「錦賢侄。」
不等禪王回身,錦榮已經自袖中抽出一根大號的玉鎖匙遞了上去,單非在招親那會甚至枕著它入睡,自然認得,只是眼下這根除了尺寸大了許多,下面被戲稱為墓碑的部分也從比原來的薄片厚實了許多。
只見禪王握著玉鎖匙直奔水井而去,俯身井口,在長滿青苔的濕滑井壁上摸索了一陣,接著身子一沉,寂靜的庭院又迴響起那熟悉的卡嚓聲,腳下傳來微微波震,一扇大門應聲開啟,只是這一次不是懸於半空,而是通向地底。順天,開元,銅錢的兩面,答案揭曉的瞬間,這個謎題好像早已不言而喻。
交還那把添了幾道複雜缺痕的玉鎖匙,扶著單非的肩膀挨個掠過兩人的眼睛,「後面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在漆黑的甬道緩慢前行,貓腰推著輪椅的單非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沒弄明白,「所以你並沒有軟禁玨兒?」
「把玨兒留下是為了假做要挾,騙得是展商並不是你,以玨兒的絕頂聰明如今已和邵將軍匯合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害我一路都在擔心。」
「我早告訴你,你便能信?」
單非撓了撓腦袋,「不信,就是現在我也不信,所以你要是敢耍花招,我就滅了你,然後去找葉……不,去找霍兄弟。」
「哈哈,所以我們兩個都做不成皇帝,一個沒心,一個沒命。你那位霍兄弟倒是不錯,只是咱們的當務之急是除去洛萩的病灶。」
「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接下來走哪條路。」單非停下腳步,指著眼前兩條岔路。
「這鑰匙就是地圖,怎麼用相信你也知道,這差事我可沒本事跟你搶。」
想起蒼遠那會,單非手指麻利地在匕首上抹了一把,血滴融入玉石描繪出前行的途徑。看著輪椅中單薄的身影,確實抽乾了也放不出二兩血,單非開始覺得可笑,轉而又覺得可憐。就是這麼一個拿自己的短命談笑風生的人心中卻記掛著天下蒼生,一時間單非決定停止再糾結那些理不清的假假真真,就像他父王說的,後面的事要靠他們。
輾轉來到甬道的盡頭圓形石柱上又出現了一圈九個對稱的方形孔洞。錦榮自然會意單非詢問的眼神,「你還沒發現,這座塔其實是真正安葬太祖靈柩的地宮,這裡有八個孔都能開啟藏著珍寶的密室,但只有一個能帶我們到下一層。」
「那咱們還等什麼?」再無須多言,再無須確認,因為兩個人眼底都閃爍著堅定的眼神,別說是九層的地宮,就是這塔下通著無間地獄,他們也是同樣的確定。
其間道路不免曲折,但對於心無旁騖的兩人已再無阻隔,當攥著經過九重雕琢最後成形的玉鎖匙站在那道終極的墓門之前,這段走起來不過兩個時辰卻纏繞了四家三代人的旅程終於將迎來它的全新一頁。
對望頷首,一同將鎖匙送入那個塵封已久的鎖孔,手指傳來觸底的輕震,緊接著震動突然變得劇烈,藉著不及放手的觸感,只覺得又什麼自孔壁中竄出,在鎖匙反覆的孔洞之間恣意遨遊。已經到了最後一關,可這時什麼情況,難道哪裡出了什麼岔子,沒時間多想,腦中穿過的第一個念頭,同一個念頭就是收手。卡嚓,還是那熟悉的聲響,只是這一次不是在鎖匙上添了什麼新痕,而是自圓柄處徹底斷裂開來。眼看著整枚鎖匙全嵌入鎖孔之中,這情況真可謂是始料未及。
「斷了?這鎖匙是不是被你給摔過?還有第二根不?這情形你爹沒跟你說過什麼?」單非的腦中噌一下又像炸開了鍋,嘴裡連發著突出一摞不著調的假設。
確實是斷了,絕對沒有摔過,鎖匙只有這一根,爹什麼也沒說過。但是哪還有心情去一一作答,同樣不明就裡,心急如焚的錦榮依然冷著臉,口中只蹦出一個字,「等。」
黑暗地宮中令人窒息的寧靜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將人消磨得好比苦等一生,好在這靜默真的只有短短一瞬,因為就在錦榮話音落盡的同時,還殘留在手指上的顫動已經傳遍全身,伴隨著深遠的轟轟悶聲,腳下,牆壁,頭頂的石塊之中彷彿一條被點了睛蛟龍翻騰著,怒吼著想要破壁而出。
塵土如雪片一般紛紛落下,單非下意識的緊緊握住錦榮的輪椅警惕的看著四周。就在兩人面前,四面石壁在震動之中從中央現出縫隙,然後彷彿有了生命一般沿著裂縫向後折疊開來。錦榮不知道自家的祖先是如何完成這樣的工程,就像他也不知順天塔為什麼可以轉動,但沒有時間給他考慮其中玄妙,因為當四面石壁最後變成四根石柱,當太祖最後的長眠之處呈現在二人眼前,那一切真的很難不讓人深深感觸。
堪稱狹小的墓室裡,除了冰冷的石棺,什麼也沒有。這可能就是成就一世霸業的帝王最後的懺悔,他可以奪得天下,但得到再多,最後也會被奪走,這是世間萬般變幻也脫不開的道理。四壁光禿的石棺,只有棺蓋上雕刻著一個雙手合臥胸前的等身人像,告訴有幸來到這裡的後人,這裡埋葬的不是一位帝王,只是一個虔誠懺悔的老人。
單非朝著石棺拜了三拜,再抬頭看著這間乾淨的石室,實在太過一目瞭然。「那諭旨呢?難道要開棺?」
「不用,應該就在他手裡。」
順著錦榮眼睛的方向,單非已經躍至石棺之上,如此近距離的對著那尊逼真的人像也只有這個粗線條的傢伙完全不受影響。輕輕撣去浮塵,湊近細看,果然那人像手中握著的一塊石頭質地不一樣。摸出匕首自下小心撬動,憋著滿頭大汗終於取出了那個書卷形狀的玉石筒。
「你準備怎麼辦?」單非跳下石棺,用衣襟擦了兩下玉石筒上的塵土,朝錦榮遞了過去。
「當然是去櫻都。」
☆、第七十六章 重逢
「王爺,錦榮那邊傳回消息,諭旨已經到手了。」展商的身影從書房後的暗門閃出來,輕盈的腳步沒發出一絲聲響,他並不經常出入凌王府,這次來是因為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凌王放下手中書卷,沒急著說什麼,但輕揚的眉梢已經將好心情顯露無遺,那是讓他魂牽夢繞了二十餘年的東西,他還記得第一次聽說它的存在是從做過太祖貼身侍女的妹妹口裡,而洩露天機的竟是一段反覆被重複的囈語,曾經一度被認為是存在於現實和虛幻之間的東西,如經已經近得可以嗅到它的氣息。
「好,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這大半年間,一邊有小草為他四處奔忙假傳天命,一邊有雲姬斡旋後宮為謝柔求得身孕,再加上這唾手可得的太祖諭旨,彷彿只要他再動一動小指,就可以另洛萩改姓。
「王爺大事在舉,勢必馬到功成。」展商在一旁附和著輕笑作揖。
「不過,為什麼是你親自來報信?」凌王的臉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峻,他不是那種會被喜訊沖昏頭腦的人,雖然展商私下走動都是以他的名義,但盡量避免直接接觸是他和這個聰明的年輕人八年來一直遵守的默契,所以短暫的狂喜之後,看著那張不露波瀾的笑臉,他的警覺告訴他這裡面有些什麼不對勁。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王爺,今日親自前來,確實是有些事情。」仔細的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仔細地觀察著凌王眼底的殺機,「如今萬事俱備,王爺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展商不才,敢問一句,王爺可否還記得八年前許諾展商的事情?」
「自是記得。」摸著下巴上的鬍鬚,凌王臉上的笑容又化開了幾分,俗話說養虎為患,看著眼前這頭從靬戧最血腥的戰場上抱回來的小老虎,他突然覺得也是時候該好好盤算,「待本王登基,自會派兵助你奪回靬戧。」
「王爺說笑,這普天之下哪還有靬戧?」雖然身在千里之外,但這書房裡對視的兩個人對於單家如何攻陷丹澤,殺宏帝虜太子,又在白城砂原大破靬戧大軍無不細知,他們當然也都清楚,那居假借盟國之名出兵瑤城,拖住洛萩大軍,實則是為了肅清靬戧朝中殘餘,曾經的靬戧如今已淪為那居的屬地,再沒有君主。
「單家借兵之時也得了你的相助,本王還以為靬戧失勢也是合乎你的心思。」凌王還記得那個野火燎原的夜晚,對著滿臉血淚的展商許諾靬戧皇位之時,那張還稚氣未脫的臉孔給他的回應,那個孩子說他要親眼看著靬戧亡國。
「王爺所言甚是,宏帝也好,太子也好,那間皇宮之中所有姓展的都該死。」
「所以你想要為自己討什麼?」
「我想跟謝櫻一樣跟王爺討個姓氏,我想做王爺的兒子。」
「哈!哈!哈!」聰明,真是絕頂聰明,兩個人面對面,凌王好像在照著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八年臥薪嘗膽,苦心經營,費盡心機布下的局為的怎麼會不是自己,只是未免心太急。
雙膝跪地,深深的三叩首,展商抬起頭時,一向沉穩的眼中燃燒著慾望,「在下定當盡心竭力,輔佐王爺,王爺的旨就是天命,八年,十八年我都可以再等,這一次我要的不是一個許諾,只是一個可能。」
好一個不要許諾,只要可能,這不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那孩子八年前會決定離開那片火海地獄,不是因為撐不下去,而是因為在那裡,他根本沒有半點機會贏。
「商兒,快起來。」探身扶起展商俯在地上的手臂,無關於對那效忠誓言的憐憫,只是原於二人對許諾的共同猜忌,凌王的縝密心思讓他有理由相信,這個虎子敢於在此刻提出這樣要求的原因,一定是手中攥著什麼把柄能拆了他最後一步登天的梯。「本王心中早已把你當作親生之子。」
「王爺。」
「你難得開口要,本王哪會不給你,但在那之前,咱們還有一個敵人。」
洛萩西北的一座小鎮上,小草睜開朦朧睡眼,下一刻屋內那個憑空多出來的半大人影讓他瞬間清醒,「祈公子?」
圓滾滾的腦袋咧著笑湊到床邊,「怎麼樣,沒想到我會來吧。」
上次一別又是小半年,這期間小草幾乎踏遍大半個洛萩,表面看來除了深夜的鬧劇,他的日子幾乎與世隔絕,之於凌王,他好像成了徹頭徹尾的工具。在給想兒的信中他說過,很快他就會回到櫻都,因為在那裡他還肩負重任,這是安慰想兒的話,同時也是要讓自己去相信。但親眼見證著生命流逝的每一夜沒能讓他麻木,反而越發折磨著他柔軟的心。所以此刻,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凝視著謝祈那對透亮的眼睛,他還是滿心期待的那個消息。
「我來帶你回去。」
「可為什麼是你?」
「當然是我,我可是特意跟父王請命要親自帶你回去,」大眼睛眨了眨,謝祈抿著嘴,又露出狡黠的笑,「因為我要拉攏你。」
「我?」小草腦中第一個閃過的臉孔是謝祉。
「我說過,之前你欠我的,所以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這話謝祈說過很多次,但小草聽出這次的不同,但更出乎他意料的,還是後面的那句,「展商改姓謝了。」
這樣的用詞,小草終於明白了其中蹊蹺,這不是器重的認作義子,不是恩澤的賜姓,而大有認祖歸宗的意思。謝祈之所以會那麼緊張,也是因為在他打著如意盤算的皇位繼承路上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而且這個狠角遠勝過曾經被他玩於股掌間的謝祉。
「可是……」
「別可是了,你這就隨我起程吧,回去的路上咱們再好好謀算,而且這事只是其一,你可能還不知道,西伐土番的軍隊大獲全勝,已經凱旋回程,那其中也有個麻煩傢伙,你假傳天命的事如果繼續下去,弄不好會變成為別人做嫁衣。」
嘴上雖然說得急,但等幾輛蒙著黑布的馬車駛出弄堂口已經日上三竿,鎮子的大街上全是蜂擁向城門的百姓,馬車被擠在人流之中簡直寸步難行。
「這是……」小草看向緊鎖著小小眉頭的謝祈,還沒問出口,馬車外已經傳來聲音。
「快去看看,起義軍要進城了。」「什麼起義軍,讓官府的人聽到可是要掉腦袋的。」「反正他們不是狗皇帝的人。」「我鄰村的表哥說,那個治了他們全村瘟疫的神君說過上天不滿昏君,那位將軍一定就是老天爺派來救我們的人。」「對,管他什麼官府什麼皇帝,老子這就去投靠起義軍,一路打到櫻都去。」
隔著厚重的簾布,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喊叫聲還是止不住的傳進來。
「祈公子說的就是這起義軍?」
謝祈賭氣似的點了點頭,把門簾挑起一條縫交待了兩句,又轉回車廂內,「起不起義還不知道,不過這等聲勢,真讓他們近了櫻都,那還了得。」
馬車方向一轉,緊接著又晃動起來,小草當然明白謝祈的心急,聽到這等情形,連他也巴不得長了翅膀飛回櫻都去。
「公子,已經出城了。」馬伕隔著門簾喊了一句。
「慢,」不想謝祈突然喊了聲接著朝車廂外探出身,「謝櫻,你快來看,就是那個人。」
小草應聲掀起簾布,朝著謝祈所指的山頭望去,耀眼的金光勾勒出軍隊的形狀,這景象好像演活了王鵬口中解了宿關之困的白虎營,心在下一刻猛地收緊,因為映入眼簾的真的是那面白虎旗。無須控制呼吸,因為根本已經忘記了呼吸,發白的指節不再抖動,因為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木製的窗欞裡,視線沒有焦點似的滑來滑去,因為打從心裡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希翼。
雙眼最後找到光明般的定格在那個畫面,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沒有表情,沒有話語,只是在那顆已經被掏空的心裡,低聲告訴自己,他們,還活在同一片天地。
☆、第七十七章 聚首
看著爐中的絲絹自邊緣燃起紅線,一絲絲變了顏色,一縷縷化了灰燼,雲姬的臉都始終沒有放鬆緊繃。雖然這絲絹與那些花瓣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同樣傳遞著關乎大計的訊息,只是這次信中的寥寥片語,卻足以激起心底千層漣漪,以至於齊瓊叫了三聲「愛妃」,雲姬才抖著衣袖回過神來。
「愛妃,他們這是要反了,如今到底要如何?」雲姬微蹙的眉宇簡直是在齊瓊已經著火的心上又澆了一潑油,此時此刻,籌謀如他,也仿若全然失去的思考的能力。因為他最最畏忌的事情發生了,那支叫做白虎的大軍,已經調轉頭向著櫻都而來。雖然早朝上聽報,隊伍還在千里之外,但整個皇宮,甚至整個櫻都彷彿都已經聽得見那催人性命的錚錚馬蹄之聲。
「咱們出宮。」
「出宮……」齊瓊的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面上從先前的緊張轉而緊繃,「不,就這樣落荒而逃倒不如一死。」齊瓊對於那個只存在在兒時記憶中的霍家有著莫名的畏懼,這畏懼彷彿承襲自他的父王,深深融在他的血肉裡,但是當真的被逼到進退都只有死的絕境,齊瓊還是寧願選擇去保全那最後的一絲作為帝王的尊嚴。
「不是逃,是出宮,信中說有要事相商。」
那些信中,哪個字,哪一句不是要事。齊瓊緊繃的額角滲出微微汗珠,良久才抬起頭對上雲姬的眼,淡淡的問了聲,「去哪?」
「望秋山陘業寺。」
「凌王那邊?」
「臣妾自有法子。」
常安遣去傳信的人前腳剛踏出王府,凌王的馬車就緊接著朝著皇宮駛去,只是這一來一去最後還是給撲了個空,沒堵到齊瓊,反而在撞見了同樣聞訊前來的謝柔。
冷冷瞥了一眼謝柔那個幾近足月的肚子,凌王只丟了一句,「好生養著。」便提步要出宮去追。
「爹爹,別追了。」這一聲叫得極輕,卻真的停住了那匆匆的腳步,看著凌王鷹眸中射出的寒光劃著弧線落到自己臉上,謝柔積攢了一生中所有的勇氣才讓自己那張美艷的臉孔沒在恐懼中變得扭曲。
「此去陘業寺是為這即將出生的皇兒祈福,本就該隆重起事,奈何皇上倉促出宮,本王再不陪同左右,倘若有所差池,豈不愧對先王。」
「不是還有那個小妖精看著。」對上凌王義正言辭的面容,謝柔又艱難得向前挪了一小步,破天荒的伸手輕輕扯住了凌王的袖角,低聲說道,「恕柔兒多嘴,其實爹爹和柔兒心裡都明白得緊,皇上走得那麼急哪是為了這腹中的孩子,只怕他心裡,和爹爹心裡惦記的是同一件事。只不過他只會怕,只能逃,不像爹爹留在宮中反倒能成事。」說話間,那白玉小手已經扯著凌王的手掌覆在了自己渾圓的肚子上,「這孩子很調皮,說不定這二日就等不及要出來,到時候皇上如果還沒回來,是龍是鳳,是生是死,還不全憑爹爹。」
直到目送著凌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盡頭,謝柔才一下子瀉了力般癱坐在春竹秋蘭懷裡。凌王的臉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只是透過他離去時那難以察覺的放慢的腳步,謝柔猜想,這一仗她是打贏了。雙手習慣性的在肚子上來回摩挲,如果不是這個孩子,她可能到死都不會有膽敢忤逆凌王的力量。
前往阱業寺的馬車上,兩人皆沉默不語,只是齊瓊一直將雲姬的小手攥在手心裡。她知道齊瓊這次出宮是抱了怎樣的心,也更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曾經的歃血為盟結下的並不是情義,只是為達到各自目的才不得不借助彼此的力,所以在這條看似牽扯著所有人性命的鎖鏈上,到最後還是只能自己保著自己。即便如此,抬眼望著此時此刻心懷忐忑卻只能從連朋友都算不上的自己這裡尋求慰藉的齊瓊,這個本該高高在上的帝王,總能讓自己心尖泛起酸意。
馬車搖晃著停下來,車簾掀開,舉目仰望,那座相傳可以替人消除業障的靈寺在山腰的蔥鬱處隱隱顯出身影。再看四周,原本就從簡的隨行隊伍,已經只剩下六個壓低帽沿的侍衛。
山道中央,一個小和尚操著童音,「此去登山之道,馬匹無法行進,為求心真意誠,還請陛下下車步行,小和尚前來引路。」
直到下了馬車,齊瓊的手一直沒有鬆開,反倒攥得更緊,久久望著小和尚身後那條崎嶇的山道,轉過頭看著雲姬時得神情堪稱悲愴,「愛妃,你告訴朕,朕還有沒有下山的路?」
帝王又如何,或走或留,路從來就不是他自己選的,甚至走上了,通向哪還得問別人,只是這次的答案雲姬給不了他。嬌艷欲滴的紅唇幾度張闔,最後把另一隻手覆在了齊瓊的大手上,「皇上,雲姬陪您走到寺門。」
這一路並不好走,齊瓊卻沒有停歇,眼見陘業寺的大門出現在樹影間,他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該來的總還是要來臨。攥著雲姬的手反覆拿捏變化著力道,直到放開也再沒說一句話。
黃昏中,齊瓊的背影遠去,撐起那一身華服的除了他直挺的背脊還有他唯一僅存的骨氣,那景象讓雲姬幾乎不忍再看,可餘光中帶頭的侍衛推開寺的側影和一聲「皇上,這邊請。」卻抓著她的萬縷思緒又抬起頭來。
再無言語,穿過長長的石階,齊瓊被帶到一座石塔之前,推門步入,屋內已有一人靜候多時。這裡是寺廟,可眼前高頭大馬之人穿的卻不是僧服。齊瓊還沒思量清楚狀況,那人已經先開了口。
「皇上可還認得在下?文帝駕崩之年冬,在下曾與皇上有過一面之緣。」自問自答間,那人轉身拱手,「在下白城單非。」
「你?」齊瓊當然記得,那個冬夜入宮為白城求援兵的單家小王爺,可為什麼是他?難道單家已經暗中與白虎結盟,要一同造反。可眼下著情勢,即便當真如此,齊瓊也只能任人魚肉。
單非當然聽不出這個「你」字當中的百轉千回,也沒準備解釋些什麼,反而突然來了興致般的負手仰天。齊瓊也隨著他抬起頭,這才發現原來這石塔沒有頂,透過那個方形的空洞,天際已經顯出稀疏的星光。
「道家觀星能知天下興亡,命途運勢,可惜單家參禪,不然還能替皇上打發些時間。」
「你,在等什麼?」齊瓊的目光在單非身上面上遊走,試圖找出答案,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單家人費勁周章是為了找他來看星星。
「皇上莫著急,已經來了。」
再度順著單非的目光挑高眉眼,自那方寸星空之中,一團黑羽飄然落下,石塔之中迴響起一個微弱空靈的聲音,「四家聚首,再寫乾坤……」
直到那黑影緩緩落地,齊瓊才發現那不過是隨風飄散的黑色衣袖,黑羽散開,方現出那人懷中擁著的白色身影,方纔的話正是出自白衣人之口,而他正是契王錦榮。
齊家,單家,錦家,可剛才聽到的分明是四家聚首,齊瓊腦中閃電一般的發現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倉惶轉身,只見一身侍衛裝扮隨他一同進踏的男子此刻已經摘下帽子。
「在下霍蒼遠。」
☆、第七十八章 夢醒
搖晃的馬車踏著回程,齊瓊趴在雲姬腿上,睡得像個孩子。雲姬清楚自打他們從宮中匆匆啟程,直到齊瓊步履輕顫的隻身踏出陘業寺,這個男人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合眼。纖指輕輕拂過齊瓊的眉宇,那眉間是她永遠化不開的結。
睜開眼,抬起手,想抓住雲姬前一刻還停在自己眉間的指,卻還是抓了個空。
「皇上又做夢了?」
齊瓊收回手,正身坐起,這才輕輕點了點頭,「夢見先帝了。」文帝的殘影總是糾纏在齊瓊夢裡,只是雲姬很少問,他也很少提及,只是這一刻時機好像就那麼恰如其分的剛剛好,「那個夢讓朕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時候朕不過四五歲,有一日先帝帶朕去御花園玩耍,突然興起要玩騎馬打仗,他做馬把朕扛在脖子上追著一幫小太監打,我們倆就這麼跑呀喊呀,好像永遠也不知道累。後來母后來了,冷冷丟下一句,『皇上成何體統。』便拂袖而去。不知道為什麼隔了那麼多年,朕還記得當時先帝臉上的表情,前一刻還是縱情的狂喜,後一刻就像是個噤若寒蟬的小太監。如今想來,先帝又何嘗沒想過馳騁沙場,可惜的不是他沒有那份雄才,而是整座皇宮,整個洛萩從來就不是他的。」
「皇上不是先帝。」
「愛妃,你知道昨夜在陘業寺他們對朕說了什麼嗎?」
雲姬搖頭。
「他們讓朕做一個好皇帝。」齊瓊嘴角扯著笑,牽動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意。
「做不做得好,不是靠誰人說,是要看皇上自己抉擇。雲姬倒是覺得,今日之前的皇上正是身不由己,才更明白百姓命不由己的苦,倘若有朝一日有的選了,自會想到那些無從選擇的天下蒼生,所以皇上會是個好皇帝。」宿關的那一幕至今仍印刻在她心裡,姜九用生死書寫出的道理在那雙彎著笑的眉眼中燦然如星。
這邊故意放慢回宮腳步的齊瓊一行,將將離開櫻都城北五十里的驛站,那邊凌王府內已經迎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客人。
聽到下人通報就急忙趕到前廳的展商撲了空,最後順著薄薄積雪上留下的兩道車轍和一串腳印,才在庭院裡找到了駐足在一株臘梅下的那對主僕。
剛走到十步外,那站立的黑影已經悄然無聲的轉過頭,眼底射出的警惕寒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展商微微頷首,保持著安全距離,繞至二人右側,這才看見深陷在輪椅之中的錦榮。相較錦雕城一別又消瘦了一圈的錦榮被雪白裘襖包裹得嚴嚴實實,迷離的目光透過衣領和帽子的縫隙,癡癡的落在自己攤著掌心的枯瘦右手上。展商轉眼瞧,那手掌裡接了一片梅花瓣和幾片久久化不開的雪。
「錦兄,櫻都不比錦雕城,冷得很,且隨我進去吧,別讓父王等著。」
可話落良久,錦榮才回過神般將視線轉動了一個極其微小的距離,「等?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著急?」
廳堂之上,一個求登天,一個求續命,卻都久久的漠然不語。
展商看不出到底誰比誰有耐性,這才察覺原來還是自己的火候不夠,因為額上微微滲出的汗絲已經暴露了他的心,再轉念一想,或者眼下除了他,確實再沒人適合去打破僵局。
「錦兄此番可謂鼎力相助,他日我等大事功成,可忘不了錦雕城的這筆功勳。」
「展……不,當稱呼謝二公子,」錦榮抬起頭,口裡喚著展商,一雙眼看的卻是座上的凌王,「鼎力不敢談,功勳說不上,天下事之於錦家,都不過是筆買賣,錦某今日帶著這東西來,不過是因為只有它才值得上價。」
直到錦榮從厚重的裘襖下,極為緩慢的掏出一個不起眼的玉石筒,凌王才蓋上茶碗,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商兒,去取金匣靈藥來。」
主僕二人踏出凌王府的時候,雪還沒有停,不過櫻都的雪跟白城的雪不同,沒有大片大片鵝毛一般,而是很小很精緻,可不管大雪小雪還是終年無雪的錦雕城,終究都是一國之土。
看著那個小巧的金匣被錦榮雙手團握著,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粒,鷲生平第一次聽憑自己的意願停下了腳步。
「主人。」除了這個喊了二十多年的稱呼,那個陰沉的男人再說不出什麼。
錦榮艱難的轉過頭,看見的卻是那張冷峻臉孔上幾近風乾的淚痕,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他當然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鷲,這都是命。我快沒時間了,咱們回錦雕城,那裡還有事情在等著咱們。」
王府的另一端,書房門窗緊閉,屋內被暖爐烘得熱騰騰,凌王摩挲著玉石筒的手心也微微出了汗。這個從來只存在於別人口中,只存在於午夜夢境的物件,當真握在手裡,卻又讓人忍不住懷疑,止不住心悸。
「父王,還是讓孩兒來吧,莫要再有什麼機關誤傷了您。」說話間微欠著身子向前伸出了雙手,然後在兩寸的距離停住,靜候。展商自然知道凌王忌諱什麼,所以話說了,手伸了,還得要等著凌王給,哪怕此刻他的心已經火燒火燎的急。
凌王挑著眉,又是一番思量,這才把那玉石筒交到了展商的手中,開與不開,他擔心的又怎會是展商口中的區區機關。
這邊接過手,展商倒也不含糊,利落的翻看了一周,掂量了兩下,直向後推開兩步,從腰間抽出長劍,以目不可及的敏捷手式讓劍刃繞著石筒劃了個圈。劍光入鞘,原本光潔的玉石中央已經多了一道整齊的切口。雙手握著石筒兩端,展商最後抬頭望了座上的凌王一眼,然後指尖用力,伴著一聲脆響,那個玉石做的殼被一分為二。
透著那條細狹的縫,展商瞧見了一絲明黃,只一眼就再不敢多看,立刻又欠著身把手中之物交還,然後靜靜的退出門外。那不是他可以分享的秘密,機敏如他,自知進退。站在雪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賭局的結果他無法見證,可他必須等。
「商兒。」
「是,父王。」不敢踏過那道門檻,不敢抬眼看。
「霍家的叛軍還有多遠?」
「剛剛來報,距櫻都還有三百里。」
「你該回營了。」
「那錦榮那邊?」
「他殺了自家妹妹,你以為單家能放過他?快去吧。」
「是!」
策馬直奔東郊軍營,衣襟捲著飛雪,只留下一串的馬蹄印,沒有再多言語,沒有再多表情,但展商知道他賭輸了,而他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因為那支已經快逼到鼻子底下的叫做白虎的大軍。
☆、第七十九章 止兵
次日的早朝之上,看著那猶如催命符般的軍情急報,祈福歸來的齊瓊和提心吊膽的滿朝文武等來的居然是一個破天荒的好消息:白虎大軍止兵商陽。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攻無不克的白虎營只是再一次捷戰歸來,回到了那個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地方。
可就在齊瓊面露異彩,幾乎要從龍椅上站起來的時候,這消息的後半段又讓滿朝上下齊刷刷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再說一遍。」齊瓊雙手按在龍椅的扶手上,身子最大程度的前傾,彷彿惟有這個姿勢才能聽得真切。
「回稟皇上,急報上說,白虎大軍昨日午後到達商陽,隨即就地駐紮。帥首霍蒼遠隻身單騎直奔櫻都,如今已經到了西城門外了。」
霍家對他而言,從來就無關人數多寡,任憑身子癱軟的陷入龍椅,唇齒間才無力的瀉出一聲叨念,「還是來了。」
「皇上,皇上……」常安的身子越湊越近,聲音也不覺由低轉高,直喚得朝堂上竊竊私語的大臣們都忍不住來回顧盼,卻唯獨喚不回那雙眼眸的神采。
「皇上。」最後還是凌王的一聲喊,震退了所有人的雜念,「如今那叛軍賊首已俯首城外,還請皇上速速發落。」
「朕,朕略感不適,此事就有勞凌王代為定奪吧。」說話間,齊瓊已經再沒了身影,只是那短短的幾步路,已然向所有人瀉盡了他那顆倉惶的心。
領了皇命的凌王一下朝便直奔西城門而去,他不怕霍家反,他趕過去無非是想看看,那個好容易從滅門劫難中逃出生天的霍家人,大費周章的重起白虎旗,這會兒又隻身回到櫻都,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可令他略有些意外的是自城頭四下望去的攢動人頭,雖然城下之人把大軍都留在了商陽,但這城門內外,早已被十里八鄉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候在這兒的文臣武官都被這陣仗憋了一腦門子汗,見凌王駕到,慌忙行禮,得了指示,這才朝著城下喊起了話,「城下何人,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翻身下馬,拱手向前,「在下霍擎天三子霍蒼遠。」
「霍家被先帝賜了滿門抄斬,你可知你今日在此,已是欺君死罪。」
此話一出,滿城百姓噓聲一片。
「霍某自知是帶罪之身,但麾下將士無不是奮勇殺敵精忠報國的義士,今日前來,不為其他,一是獻上土番的和書,再來是想為此番隨我出征的將士們討一個名分。」說話間已自懷中掏出兩個物件,各執一手,左手是一卷羊皮卷,右手正是面白虎旗。
「大膽!白虎旗早已被廢,你私自啟用,口口聲聲說來請願,卻把大軍屯在櫻都邊上,你這分明是要造反。」
看著城頭上那宦官的奸佞嘴臉,看著四周百姓眼底壓抑的憤慨,蒼遠身子一矮,朝著城頭單膝跪下,抱拳一拜,「霍家滿門英烈,如今獨我一人,但祖上的誓言沒齒不忘,霍家於洛萩永世不稱王。」
「霍將軍忠君英武!」人群中不知從哪爆出一聲喊,好似一石激起千層浪,人海中瞬時濤聲震天,「霍將軍不會造反!」「霍家是忠臣啊!」「求皇上明鑒!」
就在所有官兵都在那鼎沸聲浪之中顫抖著後退之時,打從一開始就隱在後方對一切冷眼旁觀的凌王終於向前邁開了步子。「霍將軍為我洛萩力克頑敵,得此重將當是洛萩之幸,造反一說簡直是一派胡言,還不快打開城門,本王親自到此,就是受皇上口諭來迎霍將軍回城。」
蒼遠循聲抬眼望向城頭,恰巧與那道冷冽的目光相接,原來,那就是凌王謝恩懷。
雖說是奉了皇上口諭前來相迎,但蒼遠跟著一隊開路的人馬,並沒有朝皇宮走,而是徑直來到了凌王府。凌王也在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就轉身去向了一個被喚作金翡閣的地方。
這金翡閣頂著個奢靡的名牌,門臉卻樸素得很,玄色的厚重大門好似常年緊閉,可誰知那門內的別有洞天。珍饈佳味魚貫出,絲竹伴耳樂不停,鬟兒小廝低眉走,席間皆是人上人。
不過凌王來這裡倒不是為了吃席,負手闊步直奔頂層,那裡已經裡裡外外等著幾十號人。再往那些人臉上瞧,這根本就是換了地方上朝。
嘈雜的議論聲驟然停止,大小官兒都竭力讓自己的呼吸配合上那由遠及近的低沉步聲。
「王爺,西城門外那霍家的叛賊……」主事吏部的郭大人算是凌王身邊敢說上一兩句話的人,剛才議論了半天,這會兒終於等到了正主,連忙湊上前小心問出所有人的心思。
「什麼叛賊,霍將軍為洛萩帶來了土番的和書,此乃大功一件,明晚本王先在府內為霍將軍設宴接風,再與他一同上朝面見皇上。」
「王爺真是深明大義,實為洛萩廣納英才。」角落裡一個生面孔,連個頓都沒打的急忙附和,話剛出口還沒覺出什麼不對,就隨著身旁憑空多出的兩個人迅速的消失了蹤影。
那是才提的戶部郎中,本以為入了金翡閣便是一步登天,沒想到第一次就有來無回。他哪裡知道,就連那些十餘年來幾乎把這兒地板磨穿的大人們,也沒一個能摸透凌王的心思。
「用人之際也需嚴辯良莠。」
「王爺說的是。」看著凌王因為不悅而微微仰起的眉毛,郭大人耳根掛著汗珠,又把身子壓低了幾分,仔細的斟酌著下面的話語,「這話說回來,他若是不反,咱們不是沒了由頭?」
「告訴本王,在你等心中,這姓霍的該都是個什麼樣?」
霍家三代為官,又是國將,與朝中不少老臣談不上交情,但大多相識。對於那些在官場之中苦心經營,摸爬滾打只求上位的人而言,霍家一直是一個跟凌王一樣難以理解的存在。為了一己私利而早早選定陣營的人,對於霍家先人不要封地,霍擎天手握重兵卻一心在外征戰,以及最後全家的安然赴死都想不明白。可是人的本性,都藏著對不理解之事的畏懼,所以當年白虎當朝,他們忌憚萬分,如今白虎再度現世,又讓他們如臨大敵。
但是這些如何能對上凌王的問,那份怕是萬萬不能說的,思前想後,最後還是那姓郭的一拱手,「下官淺見,這霍家可稱得上愚忠。」
「所以你們相信霍家人所說的永不稱王?」銳利的目光在廳中轉了一圈,凌王給出了他的答案,「本王不信!只要是人都有私心,他霍家也不例外,所以本王相信他回來必有所圖。」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1:01
☆、第八十章 序幕
跟隨謝祈回到櫻都,已有七八日光景,凌王只在第一晚傳他去了湖心的行宮,可這些天小草待在自己的小院裡,對外邊的事卻並非全不知情。他知道錦榮來過,知道謝家三父子的奔波忙碌,甚至知道齊瓊去了陘業寺,所以他自然知道蒼遠如今已和他同處於王府之中。
自從那次算不得重逢的重逢,小草的心緒就注定再無法恢復平靜,可人心外邊畢竟都蒙了層皮,所以要說壓抑也好,掩飾也好,他早學會為一切外在粉飾太平。因為他告訴自己,如今的他是謝櫻,這條船上已經載了太多人,由不得他說停就停。
好在這凌王府夠大,想要藏住他,實在綽綽有餘,可這如意算盤最終止於月兒大清早跑來通傳的一個消息。只是那時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的他還不知道,相較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個堪比晴空霹靂的消息還只是個開始。
「櫻公子,王爺派人傳話,說今天府上的晚宴,要您一起去,聽說一會兒還會有人送來新衣裳給您挑選。」
「什麼晚宴?」
「好像說是為了給昨日請回王府的霍將軍接風。」
月兒這一年多來跟隨左右,四處奔走,照顧起居,早已摸透了主子的溫順性子。所以在外邊時,沒大沒小的直接往屋裡鑽是常有之事。可這小丫頭機靈得很,知道回到王府,還是要守規矩,所以這會兒只乖乖立在門口。也多虧了如此,她才沒有看見小草臉上瞬間凝結的表情。
等了一會,沒聽見主子再說話,月兒轉著大眼睛,又小聲喚了一句,「櫻公子,要不要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不用,我還是自己來。」
「那奴婢先去把早膳端來。」
她的這位主子一直不太習慣被人伺候,對於這一點月兒早已知曉,所以他說不用便是不用。也許是一門心思都在惦記一會要被送來的新衣,所以月兒沒有聽出這一次的不用,語氣有什麼不同。
這邊剛把碗筷撤下去,那邊已經有人送來了幾個盒子,月兒見人走遠,忙湊上去興奮的一一打開,在一堆淺淡的素色中一眼相中了一件白底綴著櫻花的長衫。
「櫻公子,這件很稱你。」邊說邊拿起往小草身上比劃。
「還是那件好。」 小草擺手,隨後指向泛著淡淡草綠色的一件。
衣服剛上身,月兒的眼睛就彎成了新月的形狀,她家主子真是穿什麼都很好看,可是,「這袖子是不是有點短?」看著主子端起手腕,又左右拽了拽袖管,確實是短了,看來裁縫師傅還是按照上次量的尺寸。
看著月兒嘟起的嘴,小草一直緊繃著的臉終於扯出一絲微笑,語氣溫柔的像是安慰,「不打緊,就這件吧。」
直到走出院子,月兒心裡還惦記著那個笑,一個那樣溫潤如水的男人,若是生在別處,會做什麼營生,又會有一位怎樣的妻,但無論如何都好他現在經歷的一切,想到這,月兒鼻子一酸,不覺加快了步子。
小草把衣裳脫下整齊的疊放好,一轉身就看見一個小人兒左顧右盼的準備往屋裡鑽。
「祈……公子。」後面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謝祈已經一臉正經的把食指抵在了嘴巴上,然後輕手輕腳的把門掩上,逕自爬上凳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只要是回到王府的日子,謝祈就沒少往這院子裡跑,可每回都是遠遠就聽見他的聲音,所以這次的反常舉動必定事出有因,小草心裡這麼旋摩著,也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等。
只見謝祈咕咚咚一杯茶下肚,放下茶杯嘴角又露出他獨有的狡黠笑容,「這次你可被我逮到了!」這話一出,小草心中大驚,但反映到臉上不過是眼仁不易察覺的閃動,謝祈顯然對這個反應不甚滿意,於是撇撇嘴又抖了一句猛料,「今日的晚宴,就能見到老朋友了,你怎麼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
「祈公子都知道些什麼?」
「所有,全部,包括你們的另外一位老朋友。」謝祈說著,伸出手指在左臉頰上自嘴角到耳根比劃了一道,然後在充分欣賞完小草臉上的陰晴變化之後,再度出聲,「不過這些我還沒跟父王講。」
「為什麼?」看著謝祈頑皮的挑起眉毛,小草突然也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還能是為什麼,這小傢伙自打把他接回來心裡就只念叨著一件事——展商,不,是謝商。只等他把這一切都理了個清楚,又一個的問題浮現腦中,「祈公子想要謝櫻怎麼做?」
「如果我說要你死?」明明是來之前就盤算好的事情,可沒想到真的說出口,謝祈的臉上突然失去了一貫的伶俐。事後他想過,可能自己打心裡還是不想謝櫻真的去死,只是他的世界裡全是踏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的人,這種人根本不該去介意腳下踩的到底是誰,所以在那一刻,他還是認定自己做了對的抉擇,為父王更為自己。
「謝櫻本就是死過千百次的人,只是這一死如何幫得了祈公子?」
「為了朋友對父王意圖不軌陰謀敗露而死,或者是受謝商之命刺殺父王失手被擒而死,那自然是不一樣。」
原來,如此!小草的目光再次掃過對面那張已經恢復了神采的小臉,為了鞏固他父王的萬無一失,這個孩子早在得知他那些過去的時候就給他判了死刑。謝祈來這裡,不過是為他的死再增添一份價值。
「可是,謝商為什麼要指使我刺殺凌王?」
「或者已經手握東郊兵權的他只是不想再等了。不過……父王若是真有什麼差池,這可就不是一條命的事情。」
謝祈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寂靜,他曾經口口聲聲說要自己還他的人情,真的開口要的就是命。太陽在窗外變換著角度,簡單打發了來送午膳的月兒,小草坐在屋裡幾乎沒有改變過姿勢。久久的沉思,為的不是自己可能過不了今晚的性命,而是希望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理清這千頭萬緒。可命運的齒輪好像把所有弄人的情節都安排在了這一刻,因為藉著夕陽的餘暉,這小屋內又迎來了一位稀客。
「櫻公子。」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草竟沒覺著驚嚇,反而不可思議的辨識出那聲音中的一絲似曾相識,正要轉身,卻又被一聲「別動。」止住。
房門就在眼前,自打謝祈走後就緊緊閉著,難道他一直待在屋裡,不對,真是那樣,靜靜看了那麼久才出聲,他也未免太有耐性。在否定掉這個猜想的同時,小草認定這人必定身手極高。可就算是師傅那樣的高手,想要在這座戒備森嚴的王府內自由來去怕也不是易事,所以他應該是王府中人。答案漸漸清晰,小草薄唇輕啟,吐出了那個名字,「商公子。」
「櫻公子果然心似明鏡,那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今日冒昧至此,是有一事相求。」
如果說謝祈來找他是要收先前的債也算是全有因後有果,可那眼下展商的「有事相求」根本是無根之水,不知從何道起。「商公子說笑了,謝櫻是什麼身份。」
「可這事非你不可。」
「難道商公子是要謝櫻……」話說半句,只見小草抬手撥了一下額間的髮絲,然後藉著落手的姿勢在頸間比了一個殺的動作。展商來找他,再沒有別的可能,只是他猜的中結果卻想不通原因,該不會真的應了謝祈的那句「等不及。」
展商自然看得出那並不是一句應承,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跟聰明人談事情就是省力。「說得更清楚一些,凌王對在下已經起了殺心,所以此事勢在必行。在下不想去深究櫻公子留在凌王身邊的真正原因,無論效忠哪一方,今晚都會是一個絕妙的時機。」
再度將小草拉回現實的是月兒急促的敲門聲,不知道展商走了多久,只是月兒張羅好洗澡水退出去的時候,屋外已是新月高掛。
坐進直沒肩頭的浴桶,小草握起那柄展商留下的匕首,從某個角度看,今日來這的兩位可真默契得像是親兄弟,只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些別的事情。抽出匕首,敷在左手掌中,然後收緊,一年多來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不下百次,不過這裡沒有等著他醫治的百姓。看著血滴彙集滴落,最終融在水裡,目光迅速掃過水面,然後將幾片稍有異樣的花瓣收至掌中,花瓣上的文字終於在濃稠的鮮血中顯出原形,那是雲姬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終於,這場大戰將要拉開序幕。
☆、第八十一章 夜宴
披著一抹綠走在通往宴客大廳的長長廊道上,小草已經為這個注定不會平靜的夜做好了準備,沉重的心情不禁勾起了多年之前在沙闊營帳裡的那段記憶,只是這一次他清楚自己等不到救命的鶯哨聲,因為那個會為他吹起哨子的人如今就坐在他即將邁入的宴客廳裡。
低著眉眼,跟隨著丫鬟的引領,立定抬首,迎上所有投射過來的視線,淡然一笑。原來真的見了,便也就是見了,心裡念裡的不安忐忑在這一刻化作平靜。
「這位莫非就是去年國宴之上以瀧舞技驚四座的御水神君?」坐在左側首位上的郭大人剛看清來者的面容就眼中泛著光率先開了口。
「彫蟲小技,不足掛齒,大人過譽了,在下謝櫻。」
小草一邊禮數周到地應答,一邊欠身向四座行了一圈禮,再抬起頭才發現這席間已經坐得滿滿當當,根本沒有空的位置,腦中剛倒出的空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覺得腰間一緊,整個人被吸著向後直落在凌王身旁的主座上。
前一刻還貪婪的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幾乎被同時斬斷,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尷尬的急忙掩飾,坐在尾席的幾位乾脆把頭埋下,深怕再多看一眼就斷了前程,只有一個人始終沒動。
「櫻兒的御水神功比起他洞悉天機的本事確實不足掛齒,得此貴人相助,還怕我等千秋大業不馬到功成!」凌王落在遠方的目光轉而又投向右側首座上的貴客,「你說是不是啊,霍將軍?」
「王爺此言差矣,霍某以為洛萩的千秋萬代,要靠的不是術士的通天之眼,而是將士的金戈鐵蹄。」
「哈!哈!哈!看不出霍將軍年紀輕輕,說出的話卻是氣概不凡,果然是有霍家人的風骨。本王素來愛才惜才,借霍將軍一句話,若是本王既得櫻兒的通天之眼,又有霍將軍的金戈鐵蹄,那豈不更是兩全其美。」
「霍家一門忠烈的金匾雖然沒了,但霍家人誓死衛國的心不會死,霍某此番獨上櫻都,為的就是親自向皇上表明真心,白虎營還是那個隨時可以為洛萩拋撒熱血的白虎營。」
「霍將軍,這裡沒有外人,本王就把話挑明了,霍家忠心日月可鑒,可是先帝是如何待你們的?他用一紙詔書抄了你家滿門,若不是蒼天開眼,本王與霍將軍也不會有今日同席對飲的緣分。新君比起先帝更加昏庸無能,霍將軍以為皇上為什麼要派本王去西城門接你,本王又為什麼要將你留在府中,那姓齊的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召你進宮。這樣的國君根本不值得你霍家人的血。」
「王爺的意思是?」
「將軍大軍在握,振臂一揮,大可直入金殿,叫那小皇帝知道,他們對霍家犯下的是怎樣的罪孽。」
「王爺可知道我霍家的誓言?」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是要你反的只是昏君。」
「然後呢?」
「然後本王還你一個值得盡忠的洛萩。」
一言一語,所有人都在這你來我往的霸氣交鋒中屏息。四目對視,原來靜默也可以有千軍萬馬陣前廝殺的氣魄。
小草微微仰起頭,他懂得凌王冷峻臉孔下深藏的篤定,雖然耐心靜候,但聽到的答案只能是是。眼光流轉投向另一邊,他更懂得蒼遠剛毅面容中吐露的堅定,雖然沒有開口,但訴說的答案只會是不。空氣緊繃得幾乎隨時會被撕裂,寂靜之中包藏著瘋狂的吶喊嘶吼,小草不知道自己的拳在桌下緊握,左手的傷口已為他的綠衣綴上了點點艷紅。
終於緊閉的薄唇準備吐露這場漫長戰役的結局,小草確定他是先看到蒼遠動嘴,但還沒等聲音清晰的傳入耳朵,那張面孔那個身影就閃電般的急速逼近。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讓他可以回頭看見凌王本能的向後退去還有那張臉上從沒出現過的驚恐表情,讓他可以靠著蒼遠的口型讀懂其中的意義以及這個回答所對應的行徑,讓他可以想通為什麼謝祈展商找他說的都是刺殺而後這時本該現身的護衛們都不見蹤影,讓他可以靜下心把心中亂麻根根理順最終做出一個前一瞬還沒出現在他心裡的決定。
血花紛飛,一切嘈雜的聲響在下一刻又被還回了這個世界,而蒼遠的臉就在一寸之外,看不清面容卻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呼吸,好溫暖。
看著蜂擁而至的護衛把僵硬了動作的蒼遠推出大廳,那張遠離直至消失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被一雙大手從背後托著躺下,看著凌王已經恢復了一貫的鎮定,只是微微擰著眉頭,半天才對著他問出一句,「為什麼?」
「謝櫻與霍將軍算是舊識,這一刀是我欠他的,本就該還他……霍將軍說的有理,但謝櫻不能讓他傷害王爺……王爺是洛萩的天……」
「還不快找御醫來!」
小草知道凌王喊得很大聲,但傳到他耳中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體溫隨著胸口那朵奇花的恣意綻放而被漸漸抽離,天地間只剩一個念在逆著不斷流走的意識清晰,世間的事自有它的道理,自己應該是做了對的事情。
☆、第八十二章 走險
小草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口乾舌燥,卻虛弱得連要水喝的力氣都沒有,好在月兒心細,沒等他出聲就把茶杯端到了他嘴邊。經過了甘泉的滋潤,重新找回聲音後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怎麼了?」
沒等月兒出聲,謝祈就瞇著眼睛接了話,「你不記得了?你替父王擋了一刀,所以才會躺在這裡。」
「凌王……沒事吧?」
「父王自然沒事,倒是你差點丟了性命。」謝祈說著朝月兒擺了擺手,直到看著門關上,才又往床邊湊了湊,「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祈會守在這裡,不能說沒有關心,但更多是好奇,因為夜宴之上發生的事情遠在他意料之外,或者說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被關進地牢的霍將軍發瘋一般徹夜謾罵,重複的最多的一句莫過於,「謝恩懷擾亂朝綱,陷害我霍家滿門。」,所以他的意外之舉在凌王「必有所圖」的解釋下被定義為愚蠢的復仇。而眼前這人在受了「重托」之後把自己弄得重傷不起的原因,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解釋。
「祈公子也交代過,凌王不容有失。」
「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子哄?別唬我,你和那姓霍的不是一夥的麼?」
「謝櫻以為霍將軍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正是因為相識一場,所以才不能讓他錯上加錯。」
「那你昨日為什麼還……」謝祈咬著食指,他本來想說的是:那你昨日為什麼還假裝受了我的威脅,為了保他不惜自己送死。可他停住了,這一刻的心緒不是怕王府隔牆有耳,不是羞自己經營算計,而是實實在在的想不通。
「相識一場,謝櫻本就欠他,若有機會還,自然想還。」
謝祈聽著小草氣息微弱的回答,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是一句「相識一場」,這四個字裡好像突然被塞進了太多超過他的年齡所能理解的深意,轉而抬起頭,小臉上顯出的竟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我們倆算不算相識一場,倘若有以後,謝櫻也會這般待我麼?」
「會……」
只一個字的回答輕得好像一個呼吸,卻在謝祈臉上扯出了好似尋常孩子般的歡喜表情,「謝櫻,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就這樣歡呼著圍在床邊蹦呀跳呀,好像昨天設計讓這床上之人險些喪命的根本是別人,直到喊得啞了,蹦得累了,謝祈才大口喘著氣又坐回床邊,然後眼珠子一轉,小嘴又湊了過來,「對了,忘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直到謝祈離開,小草沒有再說一句,但他卻聽得異常仔細,謝祈所說的事情對於他自己確實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而對於小草也同樣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因為它讓小草似乎在一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路上看到了一處玄妙的蹊徑。
謝祈的消息很簡單,展商被凌王處死了。原來就在昨日晚宴進行的同時,展商獨自潛入了凌王的書房,這計劃本來萬無一失,被刻意支開的守衛是為了給刺殺製造機會,若凌王真的被殺,那是大大遂了他的願,就算凌王只是受傷,一時半刻王府上下必定亂做一團,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行徑。只是蒼遠的那一刀,把一切統統打亂。凌王何等老辣,看眼趕來的護衛裡沒有展商的身影,略作交代,就帶人直奔書房,展商雖然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在凌王府八大影衛的合力之下,沒幾招就被生擒。凌王看似心中早有決斷,也沒多說半句,只一個手勢,便收了這個「兒子」的性命。
謝祈說得口沫橫飛,說到展商被一招斃命的情景,好像他自己就在當場,臉上身上都能濺到血,興奮的勁頭和他那張娃娃臉極不相稱。可這會兒躺在床上幾乎動彈不得的小草腦子裡飛轉的卻是另一件事:展商去凌王的書房要找的到底是什麼?
極盡全力想要回憶起昨天傍晚與展商「會面」的所有細節,展商最直接的話語莫過於那句「凌王對在下已經起了殺心」,這與謝祈所說的凌王對於處死被擒的展商早有決斷正好能對得上。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這對「父子」因為某個原因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從展商改作謝商,從暗地裡走動打點到明面上出入王府,算來不過是月內之事,二人做事都是瞻前顧後,不是一般看的深算的遠,拋開心血來潮,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凌王之前的示好原於受到脅迫,那便是展商手裡原先握著的牌,可展商沒想到,那張牌很快就失去了效力,凌王對於身邊的威脅自然想除之而後快,而展商為了保命,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單是這樣還不足以解釋上面的問題,但卻可以充分看出展商的野心和貪心。與虎謀皮本就是不可為之事,更何況他脅迫的是凌王,所以如果不是他已經打定了穩贏的算盤,就是他對那東西太過夢寐以求。現在看來,前者不攻自破,只會是後者,所以他才會在事情敗露之後鋌而走險的想要取凌王的命。而他想要的也絕不會只是凌王的命,應該還包括了他之前賠上凌王這個靠山去賭的東西。
回憶起昨天展商走後自己獨坐屋中時那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只覺得有個聲音在心裡反覆說著:凌王不能死,當時對這冥冥中的預感還不明就裡,可當一切線索被擺放整齊,小草突然發現答案即刻脫口而出,原來展商要的和凌王要的從來就是同樣的東西。當時會想到凌王不能死,是因為如果對手在戰鼓已經敲響之後突然變成展商,那即將上演的一切將會朝著瘋狂的走向瘋狂地偏離。
展商想要臨陣取代凌王,可以差很多東西,但惟有一樣不可或缺,那就是他潛入書房的目的。
謎底揭曉的瞬間,小草的眼眸閃出一道光,他咬緊牙嘗試著移動了一下四肢,然後朝著門的方向喊了一聲,「月兒。」
「櫻公子,你喚奴婢是有什麼吩咐?」這會兒離近些看才發現月兒的眼睛腫得好像桃子。
「沒什麼,我就是想問問,你可知王爺此刻在不在府裡?」
「沒有,方才去廚房的時候聽劉媽說王爺一早就出門了,也沒吩咐午膳,所以她說可以幫奴婢看著給公子煎的藥,讓奴婢回來照應。」
「嗯,知道了,藥先放放,我有些倦,想再睡一會兒。」
「公子受了那麼重的傷,且好生修養吧,要做什麼拿什麼便喚奴婢,奴婢就守在門外。」
「嗯,不用擔心,我就睡一會兒,沒什麼事別讓人進來打擾便是。」
月兒聽了吩咐,重重的點了點頭,雙手輕拉著門把手退出屋子。
這邊月兒剛出門,那邊小草就提著一口氣硬生生坐了起來,可即便如此,在他拖著重傷的身體翻出窗戶,極力避開護衛來到凌王書房的時候,那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和一身已經濕透衣衫的冷汗早已喉出無聲的抗議。
咬緊幾乎快要碎裂的牙齒,側身探入那間他曾經飲盡毒酒又死而復生的書房,反手合上房門,小草這才偷偷舒了一口氣。凌王不在時,沒有人會進來,可能是因為昨晚展商的事,王府內所有人都刻意避開這裡,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
七分緊張摻著三分興奮,讓小草短時間內忘卻了傷痛,憑借意志支撐著虛弱的身體,開始了尋覓。目光掃過每一個物件,手指摸索每一片方寸,直到指尖都被蒙上一層薄薄的濕氣,在撫過的漆木圓柱上留下印記,小草才發現這根樸實的暗色柱子上暗藏的玄機。當下再管不了許多,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在撫過方纔那地方,一個巴掌大小的圓形徽紋逐漸清晰。整個圖案的顏色與柱子原本的漆色並沒有什麼差異,小草無法形容他是如何辨識得出,但它確實在那,而且描繪的是一個帶有鮮明符號的東西——一隻盤踞的祥龍。
微微張開的嘴和臉上凝固的表情訴說著這個圖案給他帶來的震撼,同時也奪走了他所有的注意,所以小草並沒發覺,在他凝望著那個徽紋的同時,身後那扇緊閉的門已悄然開啟。
☆、第八十三章 窮途
「沒想到最後一張牌真的是你!」
聲音乍起,頃刻在屋內掀起一陣寒風,凍結所有。白衣如霜,白膚似雪,僵直定在原地,活脫脫的冰雪雕塑,而在那具幾乎已經散盡生氣的軀殼內,一顆心已在音節響起的瞬間沉入了無盡的深淵裡。
徹骨寒氣自背後逼近,餘光中一隻大手環至身前,擒著小草的下巴,將他攬入胸懷,接著那個聲音又合著呼吸在耳邊響起,「你以為連祈兒都知道事情,本王會不知?你以為昨天他們兩個先後去會你,本王會不知?你以為這一刀扎得不僅不夠準而且不夠深,本王會不知?!」
話音未落,凌王的左手已經覆在小草胸前的傷口之上,在那一絲含糊的□還含在口中之際,殷紅的血已經染盡了凌王指間的縫隙。
禁錮的大手陡然張開,任白色衣襟恣意飄零,任血滴逃裡指尖四下散盡,任失了魂魄的人兒像一片櫻花自枝頭墜去。
「告訴本王,你來這裡想找的是什麼?」凌王臉上的陰沉線條變換著細微的角度,染血的左手伸進懷中,「是找這個?」
那是一封普通的書信,透過背底的斑駁,小草極力想去辨識那裡面到底記載著什麼,可目光隨著信紙移動,然後印出一團火紅。無論那是什麼,都包裹著無盡的猜測騰然化作一縷青煙。可凌王的反常行徑並沒有停,左手再次探入懷中,臉上似乎顯露出一絲笑意,可問出的還是那句,「是找這個?」
小草渙散的目光再次彙集,凌王手中換成了一卷明黃帛書,那應該就是想兒提過的太祖遺詔。這東西牽扯四家三代,有改天換日之能,展商不惜賠上靬戧,最終把它送到凌王手中幾乎是耗盡了心力。可如今那上面繪著自己的鮮血印上的圖案,而凌王的手更是又一次將那片明黃送到了燭火之尖。
火光絢爛,無論它吞噬的是什麼,回報的都是同樣風景。
「還是跟商兒一樣,想找這個?」
小草的雙手顫抖著撐起身體,游離的意識讓他不禁向著那塊玄鐵的兵符伸出手去。
「哈!哈!哈!晚了,都晚了,白虎營收到消息,他們的將軍被皇帝囚禁擇日處斬,已經自商陽起兵造反了。如果你當真奉本王為天,這兵符給你無妨,他日抵抗反賊,本王忘不了你的開國功勳。」在半空掙扎了半晌的手臂最終落下,眼角憋著那片素白之上點綴的點點鮮紅,凌王輕輕的搖了搖頭,負手而去,只丟下一句,「真是可惜了這番好景致。」
皇宮之中,齊瓊站在半天閣的露台上,雙手攥在一起,緊鎖的眉頭下,一雙眼循著宮牆的線條將目光向遠處延伸。這裡是他所熟悉的皇宮,大部分宮殿只看著大概位置和輪廓便能說出名字和曾經住在裡面的人,但他知道這些並不是他的,今日之前,不是,今日之後,不知。
「皇上。」雲姬倚在雕花門柱上,抬手遮著落日的霞光,懶懶的喚著。
「他們來了?」
「還沒,雲姬只是怕皇上在風裡站得久了要著涼。」
齊瓊緩緩回過頭,任寒風劃過耳際,也沒有吹起一絲亂髮,「涼些好,朕一輩子都混沌著過活,到了這個時候,也是該清醒清醒。」
得了回答,雲姬再不言語,默默轉回屋中,不多時又走到齊瓊身後,把捧在手裡的披風為他披上,再繞到身前,為他仔細整理。雖然到頭來也只是一場同床異夢的假夫妻,但她還是多少知道一些這個男人的心思。
兩人肩並肩望著晚霞落盡,然後在掌燈時分,一同聽著遠處的隆隆馬蹄踏碎這座皇宮的寧靜。齊瓊沒有再問,因為兩人心裡都清楚地很,那四周不絕而起由遠及近的宮門關閉發出的沉悶聲響已是在聲聲催著性命。
「啟稟皇上,凌王領兵護駕,已候在殿外,還請皇上,雲妃娘娘隨奴才……」
「滾!」
「皇上,反賊已經攻至櫻都外十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狗奴才,去告訴凌王,朕哪也不去。」齊瓊聲音不高,一個字一個字卻都像蓄進了氣力,直朝著欠身立在門口的常安狠狠砸過去。
常安盯著地板的眼珠子來回轉了兩轉,腦中還沒反應過來,步子已經開始向後邁去。左腳退定退右腳,這第三步還沒等提起來,肩頭已經按上了一隻大手。
「皇上。」凌王這一聲冷過迎面襲來的寒風。「如今不是使性的空兒,還請皇上移步永禎殿,本王親自督戰,定當力保皇上周全。」
齊瓊牙關緊咬,在臉頰繃出分明的曲線,卻在反覆咀嚼的「不」字將要脫口之際,覺查到臂間一緊,低頭看見雲姬嫣然如花的笑和那雙流光溢彩的星眸。
「皇上請。」凌王借勢側身,抬手揚起披風發出烈風之聲。
齊瓊最終還是嚥下了對這個人從未說出的話語,鄭重地整了整衣襟,踏下了半天閣的階梯。
永禎殿內此刻已經聚滿了人,常安的尖銳嗓音把靜候多時的人群自中間劈開兩半。所有人都隨著齊瓊的餘光劃過窘迫的低下頭,他們根本不是凌王口中要捨身護駕的士兵,而是朝服加身的大人們。
「王爺,這滿殿的大臣莫不是也要來護駕?」
「皇上,作臣子的自有作臣子的本分,永禎殿乃是議政之地,臣子們在這兒當然是有話要講。」
大殿中央,一群俯首之臣圍擁之下,兩位王者對立相望,一生怕是只此一次,齊瓊散發出於凌王幾乎分庭抗衡的強大氣場。
可這一切轉瞬即逝,隨著凌王尾音落定,滿殿大臣紛紛跪拜齊呼,「國難當前,為保洛萩萬代基業,望皇上退位讓賢。」
環視四周起伏的人浪,看著凌王不動聲色的眼光,齊瓊終究忍不住向後一個趔趄,再開腔時吐出的只剩下荒誕的自嘲,「如果朕不肯呢?」
凌王似乎已經對眼前這個注定會被擊垮的對手失去了耐心,只一個眼神,兩個魁梧的士兵已經穿過人群走近,他們身前還分別「立」了兩個人,兩個絕色佳人。雲姬看來並不介意鉗在她雙臂上的大手,而挺著身孕的謝柔更像是支撐不住身子幾乎要靠在那漢子臂彎裡。
「呵呵。」齊瓊的冷笑聽起來分外淒凌,「自古君王愛江山更愛美人,後宮佳麗三千總有特別疼惜之人,可朕只有兩個還都是你凌王的人,殺了有什麼可惜?接下來還有什麼?那些忠心於朕的老臣?還有幾個沒死在你們刀下?」聲帶哭腔,一問一退,直叫身後之路被兩個士兵封住。
「大局為重!」凌王居高臨下的看著半跌半坐的齊瓊,自袖中掏出一卷擬好的昭文,「皇上知道本王的脾氣,抄了它,本王許你善終。」
「朕……」齊瓊的滿身氣力彷彿再無法支撐他吐出更多的話語,可這個音伴隨著指尖的輕顫卻久久嚥不下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也忘記了該怎麼停,就在這膠著之中,腦後突然傳來抽氣聲。
「血……」人群中不知誰冒出一字。
這才發現,謝柔臉色慘白,裙擺下已經染了紅。
齊瓊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手接過昭文,「這昭文朕寫,不過還望王爺念在你與柔兒的父女情份上許朕一件事,朕可以不要善終,只想見一見朕唯一的骨肉。」
冷眼,靜觀,在謝柔的身子驟然癱軟之際,凌王終於微微的點了點頭。
常安會意,一聲尖得幾乎戳人耳膜的「傳御醫。」直飛出大殿。
☆、第八十四章 逆轉
細小的雪粒透過鐵窗的縫隙鑽進陰森的囚室,黑暗中一片死寂,直到地牢入口的方向傳來鐵鏈碰撞的碎響,在這囚室北牆的陰影中才陡然亮起一雙眼睛。
先是火把投射出的搖曳光圈,而後是兩個步聲沉重的黑影,再到兩人之間被拖拽著的那抹白映入視線,蒼遠扯在手中的兩條鐵鏈瞬時活了一般發出刺耳的嘶鳴。那聲響讓獄卒放慢了腳步,也喚醒了被他們架在手裡的半死之人。
目光在那一刻,交錯。相視無聲,卻似千言萬語;凝望一瞬,卻已長過永恆。
蒼遠看著那片白衣上滿佈的血跡和拖行下殘破污損的前襟,還有小草敞開的胸懷上那道暗色的傷痕,只覺得胸腔之中有只困獸突然失去了牢籠。空氣中,腦海中,瀰漫著誦經一般綿延的聲音,每一個在說著「不行!」,可還是止不住他企圖掙脫鐵鏈的雙臂。
就在理智全滅前的剎那間,眼底映出了小草的臉,那張因為過分分明的骨骼線條和過分灰白的皮膚顏色已經難以和記憶重疊的臉,對著蒼遠做出了一個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搖頭動作。
鐵鏈再度洩了力般化作無聲,藉著月光可以看見它抖落的塵。暗色中沒人察覺到蒼遠的表情,緊繃的臉孔,緊鎖的眉頭,緊閉的雙唇。閉上眼聽著遠處的囚室傳來小草被重重扔在地上的聲音,然後在無盡的寂靜之中,一面竭力壓抑著內心超越極限的絞痛,一面告訴自己必須忍耐必須再等。
再次睜開雙眼,側耳傾聽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蒼遠早已知道那不是他等的人,可是這個時候還有誰會出現在這裡?所以當一個矮小的人影掠過囚室的鐵欄,蒼遠確實感到意外驚奇,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個腳步停下的位置——小草所在的囚室。他要對小草做什麼?!方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翻騰,好在答案隨即響起。
「謝櫻,你沒事吧?」聽上去是個孩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緊張的語氣,「父王進宮了,如今櫻都內外亂做一團,正好方便我送你出城。別說話,來,先把這藥丸吃了。」
不多時,遠處響起衣料摩擦和提氣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那孩子試圖架起重傷的小草,然後無比艱難費力的移動前行。幾乎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兩個人才再度進入蒼遠的視線,可小草突然伸出手臂向著鐵欄抓去,一下帶倒了本來就重心不穩的二人。
那孩子皺著眉頭爬起來,看了小草抓著鐵欄的樣子,再望囚室裡一抬眼,隨即搖了搖頭,「你知道的,我不能救他,快走吧。」
小草沒有說話,或者是根本說不出話,只是重重的喘著粗氣,卻把手攥得更緊。
「你……」那孩子的話剛出口,就隨著身後一個黑影乍現,癱軟在地。
「放心,我沒傷他性命。」對上小草的目光,貓爪在暗影中扯出了一個熟悉的邪氣笑容。
貓爪向來身手極快,鏘鏘幾聲,乾淨利落,剛讓出牢門的空檔,蒼遠就一個箭步飛出去把小草雙手托起。貓爪的手掌落在蒼遠肩膀上,本想說些什麼,可看到小草被翻過來倚在蒼遠懷裡的樣子,他才發現原來他這個小師弟傷得這麼重。收起笑容,一扭頭,把已經到了嘴邊的勸說的話化作一口唾沫啐了出去。
隨著胸腔的幾次劇烈起伏,小草的呼吸總算漸漸平息,可任眼角逼出淚滴,可無論如何用力,反覆開闔的雙唇就是無法吐出聲音。
「說什麼?」蒼遠收緊雙臂,試圖把耳朵貼近,他沒有意識此刻他的聲音已經變得不像自己,「我在這,大點聲,你說什麼?」
面對眼前那個事事冷靜的師弟,貓爪終於再看不下去,指尖用力,擒著蒼遠的肩頭迫使他抬起頭,「他說快走。」
「你說什麼?」
「不是我說,是他說,」貓爪用眼神指著小草,「他讓你快走!」
長長的街道上兩道黑影猶如疾風鬼魅般竄動,蒼遠凌厲的踮著足尖,無意留連餘光中飛逝著倒退的幻夜,心中映著的還是前一刻被自己捧在懷中的小草的臉。那只有兩個字的簡單口型怎麼會久久看不出,是什麼迷了心竅,才會讓他不管不顧那當真誤不得半分的時辰。
再登西城門,那城門外單槍匹馬的投誠將軍已經變成了萬名整裝待發的守城官兵,而城頭之上前日凌王所站的位置也換了另一位指領千軍的大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冤家路窄,因為那城頭上站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瑤城被氣得七竅生煙的豆丁督軍吳大人。
話說這吳大人,因為瑤城一役,不費一兵一卒而退敵之兵折敵帥首,頂著此等大功一回到櫻都就連升三級,直封蕪林總督統,如今除了單錦兩家已算是握著足以撼動洛萩的兵權。
「啟稟吳督統,叛軍距城還有三里!」
姓吳的被這麼一聲喊,震得一哆嗦,口中小聲罵了句,慌忙從腰間胡亂掏出個令牌丟出去,「傳令守備!」轉頭就朝著身後的寇滿嘟囔起來,「這幫狗賊送死也不挑挑時辰。」
「督統大人,來者可是白虎營,切不可掉以輕心。」
「去去去,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什麼白虎不白虎,本官到要見識見識,今日就讓那幫狗賊嘗嘗戲弄本官的苦果。」看著寇滿那姓吳的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需要個不怕死的給他帶兵,他才不會把這人帶在身邊,因為寇滿的存在根本是在提醒他在瑤城吃的那些無人知曉的鱉。
「吳大人!」
「不要再囉嗦。」那姓吳的本以為還是寇滿,可不耐煩地話剛說出口,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才本能的扭過頭,這一眼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沒讓他從城頭上滾下去,「你……你……你……」
「吳大人,這裡是皇上的親筆手諭,皇上有令,開城門為白虎放行。」
蒼遠的臉從陰影中慢慢顯現,已經讓那位官拜督統的吳大人嚇得屁滾尿流,但那姓吳的一面手舞足蹈的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一面嘰裡咕嚕的轉了兩下賊亮的小眼睛,帶著哭腔說出的竟是,「守城大軍聽得是凌王的令。」
他怕,怕得想死,卻還是不敢忤逆凌王的命令,好在這世間的事再不需要他去做什麼抉擇,身後的寇滿已經為他做好了一切。手起刀落,一腔狗血灑在城牆之上,一個頭顱已經滾得看不見蹤影。
「寇將軍!」
「閒話少說,我老早想這麼做了。」寇滿接過蒼遠手中的聖諭,高舉過頂,「吳督統陣前抗旨,已軍法處置,守城將士聽令,開啟城門,迎接白虎營進城。」
「戰!戰!戰!」午夜時分,櫻都城外,萬千將士熱血沸騰。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1:02
☆、第八十五章 隕滅
白虎大軍穿過城門,在黑暗籠罩的櫻都之內點亮一條火龍,好像帶來了提前降臨的黎明。
皇宮之中,一聲啼哭劃破夜空,凌王推門而出,只手握著一個滿身血漬的嬰孩,透過他身後的門縫向內望,先是一隻攤在地上的芊芊玉臂,而後是一雙早已沒有光澤的眼仁。
癱坐在大殿中央的齊瓊機械的扭過頭,朝著高高在上的凌王伸出雙手,那是他的孩子,一個從來不曾奢求過的孩子,可說出那句交換的時候,他是真的願意用他皇帝的虛名換這孩子的性命。小小的生命無助的扭動著,抽泣著,他根本還沒機會知道,這一切是自他在娘胎裡成形就注定無法脫開的宿命。
凌王「給」的動作停在齊瓊雙手可及的一尺之外,只把另一隻「要」的手伸得更近。如果不是殿外傳來的奔走之聲,這一刻幾乎要就此定格永存。
「報!」這一聲拖得極長,幾乎吊得所有人血氣逆行,「白虎叛軍在西城門未受分毫阻攔,如今先鋒部隊已經行至宮門。」
永禎殿內嘩然一片。
凌王的鷹眼寒光凝聚,握著孩子的右手順勢高舉,前一刻還被侍衛困在手中的雲姬星眸閃動,反手成刃,隨著一句□,兩道血滴,那道耀眼的身影已經飛身躍出,在那個小生命即將被摔成一團血泥之前把他攬入懷中。
「護駕!」尋常聽來酥麻入骨的聲此刻竟然也氣魄逼人。
一聲起,原本把永禎殿團團圍住的御林軍中一時間逆刃乍現,同樣的裝束,同樣的兵器,同樣的面容,用鮮血書寫著分明不同的效忠。大殿之內的群臣紛紛傻了眼,唯一的動作只剩下抱頭鼠竄。
「廢物,快給本王抓住那昏君!」凌王鐵青著臉,自腰間拔出配劍,直指齊瓊。
十幾人侍衛得令一應向前衝去,人牆擁圍之中,隨著兩個身影翻飛著倒地,穿過人與人的縫隙,只見雲姬霓裳飄灑,舞得動人,可那雙纖指間握著的是刺目的柳葉刀刃,那翩然的衣袖上染的是更加刺目的鮮色緋紅。
眼前的景象,讓凌王幾乎感覺到自己千年冰霜的面孔碎裂的響動,他的萬無一失,他的思慮籌謀,不是為了看著群臣逃竄,不是為了看著侍衛混戰,更不是為了看著齊瓊被一個旗子般的女人護在身後。
提起長劍,闊步向前,如果算計都落空,是時候該親自出手。
大殿外殺聲震天彷彿就響在耳邊,齊瓊用雙臂護著懷裡的孩子,眼前除了不斷倒下又不斷湧上來的侍衛,除了雲姬手起刀落的血霧紛飛,自然也看見了凌王那雙寫著殺盡天下的眼。雙腳奮力的蹬著地面,可身後已是退無可退的高高石階。
「逆賊謝恩懷,蓄謀軾軍篡位,還不束手就擒。」一個聲音蓋過嘈雜充斥大殿,一柄長槍穿過廝殺追身向前。
侍衛手中的刀槍,雲姬手中的柳刃,凌王手中的長劍,還有那支破空的長槍,每一寸利刃都閃著寒光無法回頭,每一道銀光都像是要劃破這長得不像話的黑夜。一切終於在那些雪刃都染上猩紅的時刻迎來完結,侍衛的刀槍隨著雲姬的手勢飛散空中,凌王的長劍刺入那具妖嬈身軀的胸口,而那支呼嘯而至的長槍穿過凌王的肩頭。
膠著混戰的局面在無數紮著白虎綸巾的戰士湧入大殿的瞬間翻轉定格。四周不絕於耳的是兵器落地的聲音,大殿的入口,所有人為來者自動分開兩邊。就著插在肩頭的長槍,拔出滴血的長劍,幾近癲狂的笑著,凌王緩緩轉身,眼裡印出的是人群中緩步走來的他的結局。
「謝恩懷,都結束了。」蒼遠的語氣出奇平靜,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他的心除了坦然,再無其他。
「結束?你憑什麼?只有本王說結束才是真的結束!」凌王試圖舉起長劍,這才發現所有長矛都把尖端停在他身前半寸。
抬起手臂,長矛整齊收起,蒼遠上前半步,負手而立,「都結束了。」
「姓霍的,你根本沒膽殺我。」
「為什麼要殺你?謝恩懷,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殺不是終結。」
「哈!哈!哈!」凌王空瞪著的雙眼充滿了血絲,他是在笑眼前之人,還是再笑自己,無論如何,又還有什麼意義?別人不行,能說結束的只有自己,賭上最後的王者霸氣,揮劍向天,在四周長矛再度舉起的瞬間,噴湧著血滴展臂倒去,親手為那個屬於他的時代畫下結局。
蒼遠看著消失在兵刃海洋中的凌王,腦中突然想起了被敵陣淹沒的師傅,還有死在自己槍下的肖萬野,九泉之下是不是還有無盡的戰爭在等著他們,他不知道,但至少這世上還有太多事在等著自己。
「皇上。」
戰士們應聲散開,眾人的目光才投向這大殿中央的另一端,齊瓊依然癱坐在地上,只是這時他的手中除了那個剛剛降生的孩子,又多了另一個浴血的嬌軀。
看著雲姬胸口的起伏,每一下都在溢出更多血液,原本繫在頸間的一個刺繡香囊,被劍鋒穿透,花瓣散了一地。懷中的嬰孩嘶聲哭泣,好像是在為他的父王哭出傷心。
「愛妃,愛妃……」齊瓊嘶啞的喚著,終於喚回了那雙藏著笑的眼睛。
抬起手,抹去齊瓊臉上的淚滴,卻抹上更多血印,「別……記得做個好皇帝……你可以做個好皇帝……」
喉嚨裡嗆著血,吃力的吐出最後一個音,眼中的殘影是齊瓊含淚的眼角也多了一顆硃砂的星。
當太陽的光輝再度籠罩整座皇宮,發生在前一個夜裡的殺聲血海都已歸於平靜。聚於永禎殿內規勸齊瓊的退位的凌王黨羽紛紛束手就擒,扎兵櫻都城外的來自蕪林,永慶的援軍也在寇滿和單非,錦玨的合力圍剿之下繳械投降。
早朝時分,龍椅上的齊瓊依然身披血衣,但就像雲姬在半天閣剛為他整理過,衣襟束帶都異常整齊。看著朝堂上曾經齊聲勸他退位的大臣們,齊瓊生平第一次像一個真正的君王那樣說出他的旨意,「凌王專權,把持朝政多年,眾卿深受其苦,述說無處,勸朕退位的逆反之言怕也是出自無奈。如今凌王一除,之於洛萩無異撥雲見日,朕對天地祖先起誓,今日起要做一位勤政愛民的明君。眾卿如若無意追隨,大可辭官歸田,安享餘生;如若希望一展抱負,朕可既往不咎,我等君臣共創盛世太平。」
「皇上聖明,臣等願為洛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遣退朝臣,諾大的永禎殿上只剩下齊瓊和蒼遠一行人。
「你們,可還滿意?」齊瓊維持了一早的筆挺脊樑終於在這時瀉了氣,佈滿血絲的雙眼挨個掠過錦玨,單非和蒼遠的臉,好像等候著最後的判決。
「皇上何出此言?」蒼遠欠身抱拳,「洛萩依舊是皇上的洛萩。」
「那你們此後都做何打算?」
「皇上,在下與賤內希望能回到宿關,那是師傅最後的歸宿,身為他的弟子,在下想繼續為他守住那座城。」石頭率先出了聲。
「皇上,錦玨與夫君準備先回一趟錦雕城。」錦玨看著單非,閃亮的眼眸述說著她的心還掛著的地方。
「霍將軍呢?」齊瓊其實在等的是就是這個,但問出口又覺得不妥,「朕可以把商陽以西五百里劃給你,霍家本就該擁有自己的封地。」
蒼遠看著齊瓊無比疲倦還強打精神的臉,鄭重的搖了搖頭,「霍家人立過誓言,永不稱王。皇上的封地,霍某不能要,如果洛萩需要,霍某可以隨時披掛上陣,而現在,霍某只有一個心願。」
☆、第八十六章 歸途
馬車搖晃著奔馳在通往錦雕城的官道上,車廂內,單非攥著白玉小手,從頭到腳把錦玨好好打量了一番,雖說二人在櫻都成功會師,但與凌王麾下叛軍交戰之時是兵分兩路,各領一支,所以細細算來,兩人自打錦雕城一別這是頭回單獨相處,也難怪單非那呆子不管不顧得幾乎要把他家娘子給看個通透。
「玨兒,快跟我說說,你是一早就知道了,才跟你哥合起伙來騙我。」
錦玨眉間一擰,佯裝生氣的小臉扭向一邊,「呆子,什麼叫騙你?」眼角看著單非被她一句話噎得滿臉通紅,又抿嘴笑了好一會,才正正經經的搖了搖頭。「其實起先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麼?」
「你且聽我慢慢說。」
錦玨說的沒錯,她起先並不知道,細細算來,得知這一切都是哥哥的計謀,她和單非幾乎是在相差無幾的時間,所以錦雕城外的那一晚,她把單非擋在門外,是真切的覺得那會是他們的永訣。
如今想來,錦榮才真稱得上是徹頭徹尾的錦家人,最終的這盤棋局是小草和他兩個人各執一半拼湊在一起,只不過小草在櫻都腹心與凌王拼的是一步一血印,而他在四周斡旋拼的是細細捏在掌中的每個人的心。所以他不僅算到了自己賣什麼把柄才能讓凌王上鉤,而且算到了所有人的信與不信。
時間回到錦玨抱著必死之心踏入契王府的那一刻,她當時除了想再見爹爹最後一面,其實心中還有另一個打算,就是為了阻止哥哥繼續助紂為虐,她準備親手毀了順天塔。塔中機關的開啟或毀滅僅在一線之間,而其中的方法只有她知道,這一點錦榮清楚得很,所以當計劃進行到必須錦玨出手的那一環,就到了要亮出底牌的時刻。
錦榮沒有事前跟妹妹通氣,為的是求真,只有真才能騙過所有的人。所以他說的話做的事,基本上全是真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當錦玨聽到那句破綻百出的假話的時候才會在一瞬間明白一切。當然這些都源於那個只有錦家人知曉的秘密,關於知心草的秘密。
旁人對知心草的瞭解,僅限於它是錦家的至寶,有驅除百毒,延年益壽之效。這普天之下知道這知心草到底是什麼只有寥寥數人。所以當展商在錦玨面前說出知心草可以保住屍身不僵不腐的時候,以她的聰慧冰心就已經察覺這其中的問題,但真正戳破這層窗戶紙的,還是接下去的那一句。
此刻的單非,臉上已經寫滿疑惑,就像那一刻的展商,根本不知道問題就出在那號稱可以醫好錦榮的靈藥上。「所以那藥?」
錦玨俏麗的臉龐蒙上一層哀傷,輕輕的搖了搖頭,「無論凌王手中攥著怎樣的仙丹,都救不了哥哥的命。」
知心草本就是不該生於凡塵的仙草,錦榮如果不是靠著它,可能根本活不到錦玨出生,但這向老天憑空討來的時光也有它的代價,那就是其他生的機會。那片小小的草藥可以解盡天下奇毒,但長期服用的結果,除了上癮,除了需要不斷加大用量才能續命,還有一點,就是會把其他所有的仙丹靈藥都變成致命劇毒。
那個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故事錦玨說了很久,為了讓單非能完全聽懂,她還穿插了很多她與錦榮小時候的事情以及很多她自己的思路分析,所以當說到她暗藏在邵將軍的軍營中等到錦榮的密令時,他們的車隊已經在一座不知名的驛站停下了腳步。
草草用了晚膳,回到房中,看著還在回味其中因果的單非,這一回倒是輪到錦玨先開口,「所以哥哥隨你返回白城直到咱們櫻都會師,這期間又發生了些什麼?」
關於開元塔內取得遺詔的經過,單非說的很簡單,簡單得讓人根本感覺不出其中的精彩,好在那段經過有一個很鮮明的結果。兩人拿著太祖遺詔離開白城的時候,單非就在錦榮的吩咐下安排好了準備佯裝攻打錦雕城的大軍。也就是在他們趕往櫻都的路上,錦榮已經算好在最後的戰役打響之前四家後人當有一聚。
「所以你們就去了陘業寺。」
「嗯,那時候霍兄弟已經平了土番,接到我們的消息,就喬裝趕了過來。」
「然後你們一起打開了遺詔?」
「沒有。」整個晚上,可能只有這兩個字出乎了錦玨的意料,但她沒有問,因為單非接著就說出了答案,「其實我和你哥哥在開元塔中就打好了商量,我們本來是想藉著遺詔助霍兄弟稱帝,再用三家聯軍剿滅凌王。」
「但是你那個霍兄弟不肯。」
被錦玨這麼一說,單非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心裡一直為這事憋著一團火,不為別的,只是為自己兄弟不值,當下把拳頭砸在自己掌中,「他說霍家人永不稱王,這是誓言。他說靠打仗改朝換代固然簡單許多,但在戰爭中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我們的罪孽。」
「所以……」
「所以我們最後還是決定按照之前的計劃,誘凌王造反。不過霍兄弟這枚餌,加上小皇帝允許三家兵馬進入櫻都的手諭,才咱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說是勝算,當初聽到蒼遠說要把自己押上,獨上櫻都的時候,單非差點沒把手中的烏金棍折斷。
「如果霍兄弟沒有說出那些話,而是手握遺詔領著三家兵馬踏平櫻都,事後夫君可能更要悔青腸子。你們覺得他應該稱帝,也是看重他對天下百姓的仁善。」 錦玨的小手在單非寬大的背上遊走,為他驅散了怒氣,「好在最後咱們贏了。」
是啊,好在贏了。在最後的戰場親手埋葬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放任浴血的山河城牆去埋葬那些無名的亡靈,或許這就是他們與站在對面刀鋒相向的那些人的區別。
之後的幾天,錦玨的話越來越少,單非只是吩咐馬車快些再快些,因為就算是他也看得出錦玨的歸心似箭。
當錦雕城的金頂在遠處浮現,錦玨已經再等不及,逕自換上快馬拋下車隊飛馳。單非的馬跟在後面,顛簸中看著錦玨嬌小的身軀後面出現那座恢弘磅礡的城,才發現越是相較於情,那滿城的耀目金光越是被看輕。
洞開的城門前,已經列滿了等候的人,將士們都穿著錦玨最喜歡的銀白甲衣,馬兒也都順從的低著頭立得整齊。在他們的中央,是熟悉的雕木鹿輦,那上面載著同樣熟悉的黑白身影。
飛身下馬,蓮足踏著凌波步,一步顫落一滴淚,一聲「哥哥」更是喚出了所有人的心疼。
兩旁的將士馬匹都像潮水一般紛紛推向兩邊,近了,更近了,可越是近越是把腳下拖慢。登上鹿輦時,那一開始幾乎要踏破大地的腳步已經變得無比輕緩,好像動作再大一點,就會把眼前的一切驚散。
錦榮端坐在座上,凹陷的眼眶之中一雙眼仁虛空的看著前方,他竭力的維持著這莊嚴的端正姿勢,直到鷲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那尊雕像一般的乾枯身軀才緩緩地做出了一個伸出手指的動作。
錦玨的小手顫抖著掩在唇上,眼中已被水氣瀰漫,她突然不敢上前,她想等,等著哥哥再喚一次她的名,就像往常那樣。
「主人已經看不見了。」那是鷲的聲音,聽上去平淡,陌生。
錦玨這才飛撲過去,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哥哥,是玨兒,玨兒回來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沿著高聳的城牆飄散,最後在錦榮灰白的臉上喚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笑容,顫抖的雙唇還想再吐露什麼,可沒有聲響,甚至沒有氣息,只是從嘴角的縫隙留下一行墨綠的草汁,他是含下了整株知心草才吊住最後這一口氣。
錦玨把哥哥的手緊緊攥在手裡,好像企圖攥住那身軀中最後的一絲生氣,可真正握住的只剩冰冷。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這樣的一付身子,還要為了洛萩去死守去拚命?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已經命在旦夕,還要等在這裡?
用喉嚨裡僅存的的沙啞之聲,問天,問大地,問眼前這個無法給她答案的人。
「主人已經走了。」
「沒有!你走開!你……」
「主人說,守住洛萩才能守住錦雕城,守住錦雕城才能守住他想守護的人。主人還說,他要在這親自迎接這座城真正的主人。」
淚,息止,再度清晰的視野中是那個給了她答案的冷峻面容,還有哥哥最後留下的笑容。
白紗掛盡錦雕城,百姓只知道他們又送走了一位契王,再無其他。三日之後,錦玨為錦榮舉行了錦家人特殊的安葬儀式。儀式前晚,鷲被人發現自刎在錦榮棺前,錦玨命人將兩人合棺共同送入順天塔,有家臣以為不妥,錦玨僅留下一句話:「他是哥哥的影子。」
☆、第八十七章 幻夢
話說兩邊,皇城櫻都,還有一群人在訴說著離別。
說到蒼遠口中說的那個心願,其實有一個他們師兄弟幾個都知道的起源,所以當蒼遠懷抱著昏迷的小草離開櫻都的時候,除了互道珍重,誰都沒有再說什麼。石頭帶著紅綾向西而去,貓爪接過白虎旗和斷山貓,王鵬他們帶兵回到了商陽,而蒼遠二人最終停在了櫻都北面兩百里外的一個寧靜小山村。
小草的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雖然在性命攸關之際吞下了謝祈送來的救命藥丸,但常年的日夜操勞加上內心的鬱結成積早已過分透支了這付單薄的身軀。所以當自己被蒼遠從馬車上抱出來最終安放在小屋的床榻之上,小草心裡清楚,卻始終睜不開眼睛。
蒼遠會按時端來湯藥,一勺一勺的灌進小草嘴裡,有的時候,小草會努力的往下嚥,有的時候,那些藥汁會順著嘴角流出來,然後在流到頸項之前被蒼遠擦去。每當這時,小草覺得自己的心都在跟著哭泣,流出比藥還要苦澀的淚滴。
但更多的時候,小草模糊的意識會被無比清晰的噩夢佔據。在那些夢裡,有馬瑞指間發出的追魂噬骨的嗒嗒聲,有刀疤臉摩拳擦掌走近時的猙獰笑容,有師傅被土番賊寇的馬蹄踩過一團血肉模糊的殘影,有湖心行宮之中始終無法抹去的嫣紅,還有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村小鎮渡過的一個個撕心裂肺的夜。
曾經以為那些只見過一次的臉孔終有一天都會淡卻,可小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遠去,而是每每結伴侵入他的夢境。
夢的開始,自己總是莫名的置身一片曠野絕境,四周寸草不生,黑土自腳下無限延伸,無邊無垠,在視線所及的遠處於暗夜混沌在一起。接著是來自腳底的一串震動,放眼望去,泥土翻動,乍看下好似萬物復甦,但再細看,自土中萌生的並非鮮綠的嫩芽,而是灰敗的肢節。原來神明召喚不是為了這片沉寂大地的甦醒,而是為了喚起已被深埋在黑土之下的枉死之人。
他們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臉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每一張小草都清晰的記得,包括他們活著時的膚色還有他們死去時的定格。而這一刻,所有色彩都被泥土的灰敗掩蓋,唯一殘留的是他們最後中毒的姿態,無力的吐著舌頭,雙手怪異的扭曲著才能撐起身體。
一絲都動彈不得,只能竭力的控制著放慢呼吸,然後看著那些「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完全現出身型,然後互相依偎著,推攘著擠滿每一寸空隙。
總有一雙眼睛,率先發現他的身影,接著這種注目就像石子投入湖心後漾起的漣漪。一個個頭顱以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著,透射出逼人目光的眼眶之中全是黑黑的空洞。
「為什麼不救我?」「還我命來。」「藥,賜我靈藥。」「救救我!」
哭嚎聲鋪天蓋地,開頭還夾雜著字句,頃刻間就只剩鑽心的悲鳴。
一張張嘴巴都撐得巨大,吶喊著他們的心聲,也消耗著他們的軀體。聲音彙集凝聚,隨著霧化的人影幻化成環繞在小草週身的黑色煙雲。而後裹著撕裂一切的強勁戾氣,穿過耳膜鑽進身體。
疼,自胸腔被一分分撐裂的疼,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血肉,每一寸皮膚,每一絲感受都真切無比。
超越極限的劇烈疼痛,讓那具被禁錮的軀體奮力衝破束縛。掙脫的雙手摀住雙耳,可那無孔不入的黑霧也在同時尋得了新的出路,發出痛苦嚎叫的口,早已忘記呼吸的鼻,那雙空空瞪著的眼睛,還有胸口那道無法癒合的罅隙。
再無法,再不能,卻不知道該如何停止。承受著所有一切的同時,彷彿多了一雙眼,跳空開來遠遠的看見了被黑霧慢慢侵蝕的自己,看見了那個被喚作輪迴的玄妙東西。日昇月落,生老病死,因果循環,都遵循著既定的軌跡,或許這一切的痛苦只是為了送一封信,想要告訴自己該如何結局。
承載得太多注定無法負荷,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那層殘破不堪的皮囊扯破。雙手放棄了再去阻擋什麼,而是彙集最後的氣力,把利刃一般的指尖送向心口。
沒有解脫的暢快淋漓,就在意想之中已經藉著胸膛的傷口撕裂自己的時刻,那雙手卻在半空停留。不是停留,確切的說是在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之下,以擁抱自己的姿態輕柔的落在胸口。自背後升起的融融暖意,為那個陰冷的夢境撥開晴空。散了,終於都散去了,黑色的煙雲,刺耳的悲鳴,甚至是那些從來都不曾淡去的臉孔。
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小草睜開的眼睛,平常的好像每一個早晨。抬手撫過自己的胸口,那裡□淨的紗布包得結結實實。原來只是一場夢,雖然一切感觸都那麼的真實。
木門被推開,穿著粗布衣衫,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男人立在門口,腳步明顯頓了一頓,隨後那張迎著光的英挺面龐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你醒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只是當下的小草,沒有夜宴前的故作鎮定,沒有地牢中的慷慨決意,好像數年的光陰又逆著方向流轉,化作無形。在這個人面前,他不再是機關算盡蟄伏隱忍的凌王寵臣,不再是呼風喚雨指點國運的御水神君,他又變回了那個好像什麼都做不了的小師弟,只能在每個夜深,小心翼翼的為那雙佈滿傷痕的手掌上藥,然後強打精神為那人的一夜好眠徹夜驅蚊。
忘記了回答,只覺得自己腦中呆呆,面上呆呆,一雙清澈得撩人心弦的眼也只剩呆呆的看,看著那個人走近,坐在床邊,單手把自己攬在懷中,再把湯藥送到嘴邊。
好暖,藥汁嘗不出苦澀,含在口中好暖,身軀覺不到疼痛,背脊緊貼著好暖。原來那不是夢,而是他胸膛的溫度。
合上雙眼,噩夢皆變成美夢。
再度醒來,抬眼就看見外屋那一點橙色的燭火。小草知道蒼遠就在外邊的房間,就像那燭火一樣守著自己。
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在決定作出之前就把聲音送了出去。
「阿遠。」那點燭火一晃,一個身影已經閃在門上,可能再下一刻那只覆在門上的手就要推開這唯一的阻隔,可還是被小草乾澀的聲音搶了先,「你還記得麼?師傅帶著咱們離開西河口的那天,也就是石頭師兄跟紅綾師姐提親的那天,那天師傅跟咱們許了一個願。你知道麼?師傅說的時候我就想著,他老人家口中的天下太平一定會來,到時候咱們也一定會像他說的那樣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只是……只是我不想聽師傅的話娶一房媳婦……我想要的是……」
印在門上的那道剪影突然撤去,然後是外屋大門轟然開啟的聲音。
他走了,沒有聽完這故事的結局。小草無力的躺回床上,伴著滑落的淚珠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想聽,我也會把它埋在心底,埋在夢裡。
閉上眼,那天在記憶裡並不遙遠,可如今的你我已不再是那天的懵懂少年,或許你不懂,但自那時起,我就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八十八章 求情
當蔥鬱灑滿整座寧靜山村的時候,小草已經可以獨自下床走動,但他從不走遠,最多到院子裡曬曬太陽。這才發現當一切陰謀算計劃下句點之後,那些曾經為了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而輾轉難眠的夜換作現如今終日躺在陽光下的悠閒時光,滿腦子思量的只剩下兩件事情。
其一是他的想兒,得知她的死訊也就是在幾日之前,那一天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咳了一口血,然後默默流了一夜的淚,此後每每想起在宿關的城頭之上,對著那個魅惑眾生的女娃說出的誓言,他就覺得胸口那道已經癒合的傷口又被生生撕裂。對於小草而言,或者自己的死才是最容易接受的結局,雖然在一開始所有人都是抱著慷慨赴死的心,但真的發生了,恍如夢醒般才發現,有的失去他們還是承受不起。
也許對於那一抹笑顏,如今只剩滿心的虧欠,但對於想得更多的另一個人,可能更多的是酸楚無奈後的坦然。
那個夜,小草徹夜未眠,那扇在風中搖曳的大門就是蒼遠的答案。是啊,就算真的能放得下所有倫常的念,試問又有誰能夠接受他過往的齷齪不堪。那個為了洛萩太平的人應該有更好千倍百倍的歸宿,應該有更多千倍百倍的選擇,只是那裡面都不該有他。或許真的該這麼走了就走了,可念想到了這裡,又在眼中湧出淚花,捨?不捨!
胸腔之中,這場天與地的拉鋸,直到清晨木門再次傳來閉合聲,才有了終局,蒼遠回來了,然後在一如往常的時辰,端來了冒著熱氣的藥汁,好像那個夜只是一場幻夢,好在那個夜只是一場幻夢。如果那人的去留不由自己,就容自己再向老天討一點點私心。
關於那一切,兩人再沒有提及過任何只言片語,只是都默契的沉浸在這時光裡,用平靜去掩飾這平靜之下的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在小草看來,已經是莫大的福氣。
只是這一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請問院內之人可是櫻公子?」聲音自籬笆外傳來,和著粗粗的喘氣。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就像一柄匕首刺入小草心裡,下意識的往屋裡瞧,才反應過來蒼遠一早就出門狩獵去了,如今自己是隻身一人。可還沒等小草想好答是不答,院外那個聲音已經等不及的再度響起,「老奴前來尋訪櫻公子,是受人性命之托,還請櫻公子現身相見。」
一聽性命二字,小草心頭一軟,也顧不得什麼危險,「在下正是謝櫻,還請問先生到此是受何人所托?」
「我家公子命在旦夕,還望櫻公子設法相救。」說話間,那人已經步入院子,沒等小草看清他的樣子,就重重的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
「老先生起身說話,你家公子是誰?在下何德何能,如何得法施救?」這陣仗讓小草也一時慌了手腳,救人之事從何說起,難不成是來求神水?可那根本是騙人的把戲呀。
聽著小草的回話,那人哪裡肯起來,抬起頭,雙手合十又是三拜,「老奴早年前在凌王府當過差,伺候的是祈公子,他囑咐老奴務必尋得櫻公子,他說這普天之下願意救他,能夠救他的就只有櫻公子您啦。」
祈,和這個名字一同出現在小草腦中的是那張熟悉的笑臉,機敏狡黠中透著惹人憐愛的孩子氣。那個小小的身影,總是興匆匆地湊到他身邊,半開玩笑的數著他的欠賬,然後一本正經的說總有一天會讓他償還。
那些被淡忘的記憶好像隨著按動的機關一般接踵而至,夜宴當天鎮定自若的說出假意刺殺凌王的計,在自己受傷之後守在床前討要答案,還有地牢之中,要不是他送來的藥,說不定自己根本挺不過那個劫,他本來還打算乘亂送自己出城,可後來……可後來貓爪出現了,那個孩子就在混亂中被留了下來,而等待他的是凌王謀反落敗後的審判。
想到這裡,小草的心頓時揪在了一起,空空的腦子真的漏掉了太多事情,太多如果讓他不敢再去設想,「你家公子現在哪裡?情況如何?我可以做什麼?」
只聽了寥寥幾句,小草就留下字條,隨著來人朝櫻都而去。他知道的是凌王敗了,在那一夜的混戰中他失去了想兒,可一路上從謝家老奴口中他才得知,原來就在他臥床養傷期間,朝廷內外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凌王謀反落敗之後,齊瓊隨即抄了凌王府,可王府上下除了家奴丫鬟就只剩謝祈一人,好在謝祈本就是個孩子,齊瓊怕落人口實,只是暫做收押。
朝堂之上,齊瓊雖然放話大赦群臣,但為了肅清凌王黨羽,免除後患,他還是暗中部下眼線,對於那些常年盤踞在金翡閣的凌王謀臣們進行嚴密監視,任何死灰復燃的跡象,即刻收羅證據,重則斬首抄家,輕則罷官免職,一來二去,大臣們紛紛小心為官,極力與凌王撇清關係,所以自然沒人敢出面為謝祈求情。
如今外部兵權整頓,單錦兩家帶著家將回到了封地,寇滿任蕪林督統,貓爪領兵駐守商陽,永慶也換上了齊瓊欽點的將領。朝中各個空缺相繼任命,氣候漸成。從忙碌之中抽出空來的齊瓊這才想到大牢裡還關著反賊的兒子,說到底無非就是兩條路,不殺,雖顯得君主仁善但終究是留存禍端,殺,雖難免暴戾惡名但敢吭氣的只怕也沒有幾人。說到底,謝祈一死或已成定局,會想到小草,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先別說小草能不能,謝祈的機靈腦瓜必定算對了一件事,那就是今時今日,能冒死為他請命的,或許只有小草一人。
進宮面聖之事遠比小草設想的簡單,負責通傳的小太監去了不多會兒,就一路小跑著回來,把小草迎進了宮門。每通過一道門,都會有不同的人前來領路,小草緊跟著那些步履匆匆的身影,幾乎要在這沒有盡頭的皇宮中迷路,直到踏入一間來不及看清牌匾的宮殿,才發現齊瓊已經等在那裡。
「草民參見皇上。」恭敬的行著大禮,然後緩緩抬頭,小草猛然意識到如此這般接近齊瓊,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煙雨樓,相比之下,如今的齊瓊看上去更加挺拔,沒了之前的那些隱忍拘謹,更顯出帝王的威嚴,只是那因為習慣而輕輕皺起的眉間像是依舊藏著什麼。
「聽聞你先前受了重傷,大可不必多禮,只是不知今日進宮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草民確是有事懇請皇上。」話說至此,小草再次跪下深深一叩首,「今日前來只為一人——凌王之子謝祈。」
齊瓊高高挑起的眉毛在那個名字響起的同時換上了別樣的神采,怒氣,卻不止是怒氣,那緊繃的面容上分明還吐露著什麼,只是一時間無從說起。
沒有人敢在這位退敗亂黨重整朝綱的君王面前提起那個名字,即便是小草,也該守著這禁忌,只是長久的靜寂之後,那句本應在齊瓊再明顯不過的不悅下被抹去的話還是清楚地吐露出去,「皇上仁善,草民懇請皇上念及謝祈年幼,免他一死。」
「年幼?虧你在那姓謝的身邊待了許久,這個年幼孩童的手腕,你還沒見識夠?留下他只會留下禍端。」
「皇上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形勢所逼,那些所謂的手腕對一個孩子而言又是何其悲哀,如今凌王已死,那孩子已決心剃度出家,在寺廟裡用他的餘生為皇上的盛世基業誦經祈福,皇上是一位仁君,自然知道不該把所有罪孽強加在一個孩子身上。」
「別說什麼仁善聖明,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朕這個皇帝是如何有命做到今日,那些代價換來的『仁』也只該屬於朕的百姓。」
「皇恩浩蕩,普天之下人人皆是洛萩的百姓,謝祈又何嘗不是?」
那一問之後,又是長久的靜寂,維持著在凌王行宮外的跪拜姿勢,小草靜靜的等待著,才發現等待內心膠著的齊瓊給出答案就如同等待洞悉一切的凌王做出判斷,原來等待的煎熬本沒有區別,無論為的是別人的命還是自己的命。
☆、第八十九章 值得
小草最後只等到齊瓊離去時甩動衣袖的勁風之聲,抬起頭時,殿內已經空無一人。跟著隨後出現的小太監沿著來時的蜿蜒路途離開皇宮,小草懷中始終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櫻公子,是福是禍都是我家公子的命,您肯走這麼一遭,已是大恩,老奴送您回去吧。」
搭著老奴的手臂登上馬車,小草的步子頓了一下,「祈公子現在何處?帶我去再見他一面吧。」
小草一路上都沒有去設想再見到謝祈時的情景,因為他早已明白有太多事情根本無法去設想,他只是本能的覺得該再見這孩子一面,好像惟有這樣才能填補內心莫名的虧欠。
幽暗的囚房中一個小小的身影順著腳步聲挪動著視線,然後在看清來者的時刻撲到鐵欄邊,「謝櫻!」那聲音一如往常,帶著沒由來的興奮勁,閃著光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著這位訪客,直到在小草眼中看到了滿滿的歉意,語調才和著心性平定下來,「謝櫻,你怎麼了?是因為我……」
緊閉的雙唇好像忘記了如何開啟,這本就是如何設想也無法避免的場面,卻沒有人敢輕易說出那一句。
「謝謝。」謝祈的小腦袋再次揚起,盡力的表現出輕鬆的笑意,「你還能來看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謝櫻無能,無法為祈公子再作更多。」
「作為皇上那邊的人,卻能為我做到這一步,已經遠比那些樹倒猢猻散,如今只想著明哲保身的大臣們好太多,可能父王最終會敗就是因為缺了一個你。」看著小草輕輕揚起的眉,謝祈不知何故突然來了興致,「謝櫻,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祈公子請講。」
「你做的這些,到底是為了誰?最初你被獻給父王,雖然是授意於謝祉,但我那個傻哥哥不過是個幌子,後來在父王的書房裡,你承認是皇上遣你進王府,但你又說其實你是為了自己。此後一年,你在外四處奔走,假傳天命,父王和我都差點信了你是真心助他稱帝,直到我查出你的底細。當我拿著這個把柄向你要挾,以為你終於可以為我所用的時候,你卻又做出了那樣的驚人之舉。最後幫著皇上打敗了父王保住了皇位,可你又得到了什麼。為什麼?我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對著謝祈昏暗中閃爍的眼睛,小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如果我說是為了天下百姓,祈公子信麼?」
信與不信,還不就是心間的一條線,可謝祈又怎會忘記在王府地牢的那一刻,不過他再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
小草離開的時候沒有上馬車,他在長街上機械的移動著步子,一直惦念著謝祈最後的那個笑。以前一直覺得這孩子的油滑機警與那小小的年紀不相稱,曾經在心底還好生許過願,希望能讓這孩子像個普通孩子般哭笑,可真的見著了,才發現那樣的笑只叫人更心疼。
可能是想得太過入神,小草才沒聽見那追在身後的聲聲喊,直到一個人影自身側追著跪在身前,小草才恍然停了步子,定睛看,這眼前氣喘吁吁還行著大禮的,正是謝家那位老奴。
「老先生,這是為何?」
「多謝櫻公子大恩大德,老奴來世願做牛做馬,以報您對我家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是說?」
「回稟櫻公子,您方才剛離開天牢,就有人送來了聖旨,免了我家公子的死罪,即刻啟程,去往靈戒寺。」
「免了死罪……去往靈戒寺……」小草小聲叨念著,眉間終於舒展開來,對於謝祈,他深深的欣慰,因為這可能已是最好的結局。不過在他心裡,說到底,無論是誰,無論對他作過什麼,最後能夠免於一死,總算得上是件好事。
「櫻公子,押送我家公子的隊伍一會就會往這邊來,老奴覺著我家公子應該希望能再親自與您道個別。老奴先行回去,收拾些細軟,在城外候著,隨我家公子同往靈戒寺,方能有個照應。」
「嗯,老先生先請,我在這等一會便是。」
沒有邁出腳步,只是任溫暖的風輕輕掠過頸側,幾乎是翹首瞧著街角,可還沒等到押送謝祈的隊伍,就自身後竄過一串百姓推搡而過,擠得小草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再看四周,不時有百姓三兩成群,滿面憤憤的匯進人流,而大家腳步的方向正是小草望的方向。
「快走,那謝賊的兒子就在前面。」
起初小草還忙著躲閃,心裡覺出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那隱約之聲飄進耳朵,才臉上一繃,撩起衣襟融入人群之中。前幾步還邁得出去,可不一會兒,人流就變得越發擁擠,小草只能仗著自己的身形在狹小的縫隙間奮力穿行,額上頸間濕滿了汗,是走得艱辛,更是心急。因為隨著步伐的前進,先前的雜碎議論已經彙集成異口同聲,此時在耳邊隆隆響起的只剩下一句——亂賊之子,死有餘辜。
菜葉,樹枝,石子……已經點燃了情緒的百姓們,無論男女老幼,紛紛一邊咒罵著,一邊抓起手邊的物件,向著長街中央的那片小小空地扔去。負責押送的士兵手執長矛,只是抵著試圖上前的百姓,卻始終不發一語。或許就像一直飄到天際的喊聲,所有人的心裡都覺得那個孩子該死。
「住手!」小草扒開最後一層人牆,從長矛下方的空襲鑽進了那片空地,這突發的情況讓所有人都手中一滯,藉著這個空檔,看著蜷縮在中央微微顫抖的小小身軀,看著四周冒著紅光殺機的猙獰眼睛,小草輕輕地搖著頭,幾乎乞求的喊出了一句,「他只是個孩子!」
「他是反賊的兒子,就該死!你敢包庇反賊,一樣該死!」那聲伴著一顆石子作為回答打破平靜,劃破了小草的額頭,也劃破了小草的心。
「該死!」「該死!」「該死!」
那兩個字好像洪水一般捲著巨浪撲面而來,當天空突然黯淡下來,小草好像在那一瞬再一次看見了人們最醜惡的本性。張開雙臂,俯□,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那個剛剛才被自己救下的生命。石頭,拳頭落在身上,小草的眼角流下淚水,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他不明白,人,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仇恨。
人群最終散開了,因為守在櫻都的寇滿聽到消息,就連忙派了人。
小草踉蹌著站起來,又為護在懷裡的謝祈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兩人都沒出聲,只是在百姓依舊憤恨的注視下緩緩走向南城門。
「謝櫻,就送到這吧。」謝祈停下腳步仰起頭,等小草也轉過臉,才看清他額上那抹艷色的紅。
配合謝祈抬起的手,小草微微的放低了身子,在那只攥著衣袖的小手按住傷口的同時,謝祈又開了口,「我可能真是死有餘辜,可你不該,是你守住了他們的太平,但他們就這樣報答你,那些百姓只會盲目的服從,盲目的仇恨,為這樣的人去死,你還覺得值得嗎?」
額上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滴,謝祈的身影也在晚霞中漸漸遠去,小草卻還癡癡的立在原地。應該都償還了吧,那些欠下的債,那些許下的願,只是最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同樣的問題他又何嘗沒問過自己。
嗒嗒的馬蹄自身後遠遠而近,始終沒有放慢速度,只是在十步之外多了下馬奔跑之聲,步步震在心裡。小草這才轉身,一雙手掌已經牢牢擒住他的雙臂,然後是粗粗的喘氣聲。
「我沒事。」沒等著問,小草就淺笑著道出了那人寫在臉上的擔心。然後那個曾經在心中百轉千回的答案再度清晰——只要你覺得值得,我就覺得值得。
☆、第九十章 在乎
騎在馬背上,身體和著步伐的節奏輕輕搖晃,看著牽著馬兒默默走在前面的蒼遠的背影,小草的臉上始終維持著那抹淺笑。雖然身上的疼已經開始漸漸發作,雖然月亮已經高高掛在頭上,但他知道蒼遠是怕馬兒太顛簸弄疼他的傷,就像他知道眼前那個背脊寬闊的男人對他的在乎。
「到了。」
「嗯,到了。」蒼遠把韁繩搭在院內的桃樹上,轉身去扶小草下馬。
「這馬?」
「我從寇將軍那借的,明日便去還他。」看著小草一雙眼睛好像要把自己看穿,蒼遠的目光下意識的望屋裡轉,「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我不餓。」
抬手扯住蒼遠的衣袖,好像再晚一刻,那人便又要那晚一樣逃走,可真扯住了,又能做什麼,即便胸腔中翻湧著千言萬語,小草也早已決定不說。他不是怕自己會如何,只是見不得那人飽受情義抉擇的痛苦折磨,所以只能看著,就這麼靜靜的看著。
「我怎麼給忘了,你還有傷在身。」最後還是蒼遠打破了沉默,說話間已經把小草打橫抱起,三步並兩步的進了屋。輕踢開裡屋的門,把小草妥當的放在床上,然後一陣風似的竄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個小瓷瓶。「我來給你上藥。」
轉過身子,脫去上衣,俯在床上,露出背上的青紫,任粗糙的感觸和著藥膏的清涼和指尖的溫度,自肩頭,到背脊,到腰部,然後突然停住。小草的心驟然縮緊,因為他知道那是為什麼,就算不回頭,他依然能清楚地感覺到,蒼遠的目光就停在他後腰上,炙熱得幾乎要穿透那塊寫滿他醜陋過去的舊傷疤。
「阿遠,」小草說得極輕,卻像是在悠悠喚著天邊的人,「你是不是嫌我……」最後兩個字還沒來及出口,就被後腰上陡然滴下的溫熱奪去了聲音。
翻身坐起和站起轉身的動作幾乎是在同時,所以小草模糊的眼中只看見蒼遠的背影,想上前,想出聲,卻凝固了一般如何也不能。
「我,欠你太多……」
蒼遠後面是不是還說了什麼,小草沒有聽清,因為屋外山雨驟降,大顆的雨滴砸在窗子上屋頂上,嗒嗒聲頃刻間湮沒了所有聲音。蒼遠離開了,不像上一次那麼匆忙,而是慢慢的,卻始終沒讓小草瞧見他臉上的表情。透過窗子的縫隙,小草看見他並沒走遠,只是緩緩走出小屋,靜靜站在雨中。
你的虧欠和我的值得,就像這雨水來自何方又流向何處,怎麼能說得清,我只知道它此刻下著,是蒼天在哭,哭出你我的傷心。
一直看著雨停了,蒼遠進了屋,小草才合上眼睛沉沉的睡去,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一個噩夢驚醒。可那夢的內容在睜開眼的瞬間就被忘得無蹤無影,唯一殘存的不是畫面,不是聲響,只是一個感覺——冷,徹骨的冷。
「阿遠。阿遠。」喚了兩聲沒人應,小草連忙支起身子,轉眼瞄見院子裡的桃樹,又安心的放慢下動作。應該是去還馬了吧,心裡這麼想著,卻自屋外聽見淺淺的馬蹄聲。
「阿遠,是你麼?」扶著屋門往外瞧,高高的籬笆遮著只看見一個黑色的頂棚。
「皇上讓奴才來請公子進宮。」院子外邊,是那個日前在宮中為小草帶過路的小太監。
齊瓊?難道是因為謝祈?可赦免的令下了,此刻謝祈已經離開櫻都,有什麼事當日不說,要再把他尋去?小草思前想後,卻始終想不出,只得朝那小太監和善的點了點頭,打探起來「不知公公可知皇上此番是所為何事?」
小太監一聽這問,臉上突然驚恐起來,連忙擺手,「奴才怎麼能知道皇上的心思。」說完,眼珠又來回轉了一轉,緊接著補上一句,「不過皇上沒有下旨,只是讓奴才好生把公子請去。」
小草看著那小太監的侷促,面上表情又舒展開來,心道是,這皇上果然不簡單,還算準了他最吃不住看別人為難的樣子,看來還是要再往那宮中走一遭。
時隔數日,再度踏過那道宮門,放眼四周,一切好像被瞬間拉遠,蒼天是覆疊九重的蒼天,宮院是目不及盡的宮院,最後被領進的還是那座宮殿,只是這一次齊瓊沒在,諾大的空間中連腳步落地的輕響聽上去都顯得空闊悠遠。
外邊遠遠傳來「皇上駕到。」的呼聲已經是第二日的事,小草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襟轉身行禮,「草民參見皇上。」
「朕政務纏身,叫人請你來,卻讓你久等了。」齊瓊一面抬手示意小草起來,一面端起奴才奉到手邊的參茶一飲而盡。
「皇上自當以國事為重,草民等便是等了,只是不知道皇上招草民前來是為何事?」小草說的是實話,若是他一個人,等再久也便是等了,甚至連後面那句你不說他也不會問。
「不為何事,只是想請你在宮中住上一陣子。」
齊瓊說這話時臉上掬著笑,可小草還是看清了他眼中的血絲。如果是尋常友人,這樣的相邀可能平常無奇,但試問普天之下又有誰敢跟皇上攀這門子關係。這各中關係必定事出有因,可此情此景,小草能想到的也不過是先做托辭。
「草民福薄,恐怕經不起這般恩寵,而且,師兄還在家中等著,出來時日多了,怕他要掛念。」
「你是說霍將軍?確實如此,朕還記得你入宮次日,霍將軍便來向朕要人,好像在寇將軍那邊也掀起些風浪。不過你不用擔心,這會兒霍將軍應該已經在去往瑤城的道上了。」
原來如此,可得到了答案的小草卻反而失了魂,就算慌亂的心會混亂人的視聽,最後僅存的丁點理智讓他聽清了「瑤城」二字,那不光是洛萩的北疆,也是上一代白虎營的墳場,更是蒼遠死過一次的地方。「皇上要師兄為洛萩出征,下旨便是,留草民有何用處?」
「這都是你們教朕的,想要用一個人,不是要看什麼真心,而是要看能不能抓住他的把柄。你,就是霍將軍的把柄。」
「皇上當真不知?我師兄心裡最在乎的,是這天下的百姓。」
小草的腦中最後只留下一個醜陋猙獰的表情,那表情小草見過,在不同的臉孔上見過太多,可是這一次,他好像突然沒了力氣,失去支撐的癱坐在大殿之中看著齊瓊的背影遠去。
☆、第九十一章 戰場
在寇滿營裡,蒼遠就覺得心神不寧,寒暄兩句便草草告辭。一路趕回來,還沒進小院就覺出不對,腳尖點起一粒石子,直向那扇緊閉的木門飛去。只聽見屋內「啊!」的一聲,連滾帶爬拱出一個小太監。
「霍將軍饒命,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在這候著給霍將軍傳個話。」那小太監可能是驚著了,聲音極尖,一股腦爬起來,還不忘整整衣服帽子。「那居再犯,瑤城戰急,還望霍將軍前去統領大軍。」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回霍將軍,兩國開戰已有月餘,李將軍請命帶白虎營應戰,出征前特意交代不要驚動霍將軍。」
開戰月餘,白虎應戰,不跟他說是貓爪的主意,可現在……蒼遠想到這,心中頓起波瀾,「如今戰況如何?」
「十日前,兩軍主力交鋒,斬殺敵將,劉先鋒重傷,李將軍下落不明……」
十日前 雲重關
對陣的氣氛猶如滿弓之箭已經是超越了極限的緊繃,緊握兵器的戰士們手心冒著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和凝重的表情。成排的戰馬鼻中噴著熱氣,來回踱著碎步踏起一片塵土。遼闊的天地間彷彿被抽盡了空氣容不得一口呼吸,又彷彿被填滿了殺意找不到縫隙逃逸。
貓爪看著對面綿延的敵陣和立馬中央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抬手扶了一下頂上略顯沉重的頭盔,臉上依然掛著那付邪氣的笑容。這一天還是來了,他和蒼遠一早就料到,所以他才會決定接班扛下這面白虎旗,所以蒼遠才會留下那句如果洛萩需要可以隨時披掛上陣,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急。懷著同樣心情的,對面還有一人,可是此刻蘇哈娜的臉上的表情只有兩個字——平靜。
「你們霍將軍怎麼沒在?」隔著那條無形的界限,蘇哈娜的喊聲聽起來就像亙古洪荒傳來的回音。
「我說蘇丫頭,你搞這麼大陣仗就是為了見我們霍將軍呀?早說,早說嘛!啊哈哈哈!」斷山貓挺著肚皮回腔,這一嗆一笑,反而讓戰場上所有緊繃的神經都得了一絲喘息。
「你!」到頭來還是經不起這老貓的激,這字還沒從牙縫裡擠出去,身下的馬兒已經踏出了半步馬蹄。
一時間似轟雷四起,那居的騎兵也都齊刷刷的補足了那半步的距離。斷山貓哪肯示弱,正欲抬手招呼他的先鋒軍,卻被貓爪一把按住。這不是意氣用事之時,腳下踏出半步,葬送的或許就是萬人的性命。
「蘇元帥,說起來咱們也算舊識,之前種種,先有不戰大義,後有救命之恩,霍將軍與在下都記在心裡,試問一句,今日之戰,可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明知故問,可還是要問,因為蘇哈娜說過,她不想打仗,在向貓爪嚴刑逼供的時候說過,在身陷敵營與蒼遠徹夜長談的時候說過,在被困雪谷生死難測的時候說過,在那居為了挽留蒼遠貓爪二人的時候更是無數次說過。但三個人都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是他們誰也逃不開的劫。
「是你們的霍將軍教會我,身為一個將領的真正含義,可在這戰場之上,我們同樣要用性命去效忠去守護的注定是不一樣的君主和百姓。我可以選擇不親自來打這一仗,但我終究選不了我的國。」想著這些,蘇哈娜曾經無數次的偷偷哭過,可當真在戰場上說出口,臉上的神情卻是異常的莊嚴肅穆。
衝出陣營,一馬當先,帶著身後的巨浪滔天,心知已無退路,不如豪氣干雲天一往無前。
在戰馬的嘶鳴聲中,兩軍的戰士撞擊在一起,激起萬丈迷塵。然後滲透交嵌,所有人都在混亂的視線中尋找自己的敵人,揮刀,或者在揮刀之前先拋出自己的熱血。
一殺到底,拉著韁繩轉頭時,馬蹄已經浸滿了鮮紅,蘇哈娜髮梢的鈴兒劃出一道銀線,發出的聲音卻說不出的沉悶,就在這時,穿過血光人潮和飛舞的劍戟,她看到了自己的敵人。兩人同時蹄著馬腹向對方飛奔而去,蘇哈娜瞄的是脖頸,長鞭似靈蛇吐信,貓爪瞄的是眉心,鉤索似蛟龍潛行,兩件兵器卻在半空之中彼此糾纏在一起。兩匹戰馬擦身而過,可馬背上的人如何肯放手,交錯的眼神還來不及收起,手中兵器的巨大拉力就傳遍整個身體。貓爪拉起韁繩,扯得身下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將將回身,只覺得手中鉤索份量驟然變輕。抬頭看,只見那蘇哈娜鬆了韁繩,踮著馬背借力,手中寒光祭起,已然向著他的方向凌空飛近。貓爪自不含糊,左手摸向腰間,反手扯出一柄短劍擋在胸前。利刃刺穿身體的悶響令四周萬籟俱寂,貓爪的眼睛從蘇哈娜無限放大的臉孔往下移,才發現抵在自己短劍之上的不是蘇哈娜的刀刃而是刀柄。或許就像在性命攸關的緊急時刻,貓爪念裡想的只是擋下這一刀而不是拔出刀要了蘇哈娜的命,因為還有不捨,所以做出了抉擇,而蘇哈娜的抉擇就是將刀刃轉向了自己。
「我最終還是做不了一個好將領,」蘇哈娜跨坐在貓爪的戰馬上,靠著刺穿自己的短劍支撐著身體,口中噴出的血沫在貓爪胸前的鎧甲上留下連片的花朵,「有太多事情我們選不了,但我至少還能選擇讓自己的死去,別怪我……沒有勇氣……等著去看我們的結局……」
師傅說過,人只有活著才能去選擇,可眼前這個女人卻說,因為沒有選擇才選擇死去。貓爪腦中突然想起他和蒼遠離開那居的那個夜晚,最後能夠逃脫,與其說是他們計謀成功,不如說是蘇哈娜放棄。即便如此,蘇哈娜還是一路跟著他們,直到了雲重關外那個發生雪崩的峽口,她才突然停住,然後留下了唯一的一句話,她說,她寧可葬身於那個雪谷。蒼遠一直往前走,可他卻鬼使神差的回頭看了一眼,那峽口中已經再沒有蘇哈娜的影子,只是晚風吹來,夾雜著銀鈴的細響像極了女子的啜泣。
生而對立,就像蟾蜍與蛇,雞與狐狸,縱使心有不捨,依然無力抗拒本性和命運。自殺聲響起的那一刻,貓爪收起的笑容,蘇哈娜眼角的淚滴,關於那場戰鬥的一切真實記憶再難尋覓。活下來的人只記得手起刀落,殺至天明,漠然的看著一路上躺滿分不清敵友的屍體,然後拖著疼到麻木的身體回營。更多的就此死去,然後與先輩的屍骨一同向地而生。
作者:
雅子
時間:
2014-11-15 21:02
☆、第九十二章 決戰
蒼遠騎著馬剛到瑤城附近就聞見了那股子戰場散發出的獨特氣息,飛馳穿過冷清的街道,直奔城外的白虎營地,才看見滿目瘡痍。在床鋪上輾轉呻吟的傷兵佔據了那些留在戰場上的戰士空出的營帳,到處飛舞著嗡嗡作響的蠅蟲增添了這夏末的燥熱,那股充斥鼻腔的氣味此刻變得越發清晰,是腐爛的屍氣,因為那場戰役之後,雙方都受到重挫,根本再沒力氣去掩埋那些屍體。
「霍將軍,你可來了。」王鵬拄著一根樹枝從帳裡衝出來,要不是蒼遠伸手去扶,險些撲到在地。
看著王鵬激動的表情,看著四周戰士們投來的期盼眼神,蒼遠鎖著眉頭,將搭在王鵬臂上的雙手握緊,「讓大家受苦了,霍某對不住諸位兄弟。」
這邊還沒在營帳中坐定,自外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白虎營霍蒼遠出營接旨……令霍蒼遠領白虎神兵,鎮守瑤城,戰至一兵一卒,絕不得放那居賊寇入境……」
「這分明是要我們去死呀!」這邊傳旨的官兒剛走,營中就炸開了鍋,只要是腦袋清醒的,都聽得出這聖旨的意思。
「霍將軍,你倒是說句話呀。」王鵬直勾勾瞧著蒼遠,心中早已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蒼遠卻還是緊閉著雙唇,只把手中的聖旨攥緊再攥緊,他早知道齊瓊會下這道旨,因為在決定動身之後他還問了那個小太監兩個問題,一是小草身在何處,二是齊瓊除了旨意還有沒有留什麼話。關於第二個問題,小太監沒有說,而是自袖間掏出了一卷漆封的信紙,展開後,上面是娟秀的小篆字跡,內容只有短短一句:就當朕虧欠霍家,為了洛萩,再幫朕一次。
一路上蒼遠都在想,無論是特意把小草留在宮中,還是折辱身段的親筆相托,齊瓊要得不過是自己甘心赴死,而齊瓊會這麼處心積慮,是因為他從沒真正做過皇帝,所以他從來就沒真正感受過臣子對君王對國家的忠心。所以在那一刻,蒼遠就打定主意,要如齊瓊所托的再幫他一次,不單是守住瑤城,而是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可是眼下,感受著整個兵營裡散佈的絕望之氣,蒼遠才真切覺察出那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決定,抉擇自己的命運容易,可以他終究無法代替這裡所有的人輕易做出生與死的決定。
沉思良久,當所有思緒最終彙集成形,蒼遠的雙唇終於吐出聲音,「王鵬,召集所有戰士午時三刻校場集合。」
諾大的校場充斥著戰士們沉重的呼吸聲,七年前,同樣是雲重關,同樣是白虎營,同樣是孤軍禦敵,那一刻戰士們等的是白城的援兵,而這一刻,他們的命運即將由蒼遠口中開啟。
「在同一面白虎旗下,我阿爹說過,好男兒當戰死沙場,但跟隨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想打仗不想死傷。可是我們扛起這面旗子的時候,同樣也扛起了責任,那一刻起,戰或死不再是單單為了我們自己,而是因為我們身後還有需要守護的人。我手裡是皇上下的旨,上面說要白虎戰至一兵一卒死守邊境,在那雲重關外就是那居的大軍,但你們的命運不是握在別人手裡。就現在,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再選擇一次,離開這裡,忘記自己曾經是白虎營的戰士,然後日夜祈求洛萩難免於戰火好讓你們可以安度餘生;或者跟我一起留下,不是留下來等死,而是為了守住更多,守住更久,拚命在戰火中活下去。」
如果再沒有人願意去守護,這麼一個門戶洞開的洛萩還能容得下誰的安身?這短短幾句話點燃了戰士們恍若無神的眼睛,也點燃了他們早已被埋葬的心。高台之上,那個以手指天的男人告訴他們,戰不是求死,而是為了生。
傍晚時分,蒼遠在自己的營帳內聽到了王鵬清點出的最後人數。
「全營上下士兵共計三萬七千零六十二人,其中重傷兵兩千八百一十人,剩下還能打仗的決意追隨將軍守城的一共三萬一千兩百六十七人,其他的……」王鵬哽在這裡,最終還是有人決定要走,他說不出,也想不通。
「王鵬,你還記得師傅說過,人都該有自己的選擇,師傅沒有替別人選,我們也不該。一會兒傳令下去,那些要走的人,誰都不能為難他們。另外讓他們再為白虎營做最後一件事,護送那些重傷兵去白城。」
「是!」王鵬正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連忙回頭,「還有一個事……那個……」
「說。」
「八爺他不肯走。」
蒼遠白天的時候來看過斷山貓,那碩大的身軀被染血的白紗左右上下包了個嚴嚴實實,吃力地吞吐著每一口混濁的氣,彷彿動作再大一點就會把床鋪壓塌下去。那柄砍刀就立在一邊,沒人得空去擦拭,凝著黑血的刀刃上遍佈著鋸齒狀的小坑。斷山貓是在那場大戰的第二天被人從戰場上拖回來的,王鵬會想起那情景都忍不住哽咽,當時斷山貓雖然還沒斷氣,但週身的箭已經讓這老貓變成了活生生的刺蝟,就那樣,那砍刀還被他緊緊攥著如何也不撒手,最後還是王鵬和山伢子硬拿手扣才扣開的。山伢子幫著往外把箭頭,每拔一個就看見一個窟窿,血就從那裡面嘩嘩的往外流,一隻手壓不住就兩隻手,然後看著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就哇哇的哭。多虧了那老貓的體格子,才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又繞了回來。蒼遠在邊上坐了一會,一直沒見他醒,便離開了。
這會兒聽王鵬說他不肯走,蒼遠便直奔他的營帳,本以為他又昏睡過去,剛走近,就看見那雙牛眼霍然睜開,然後轉向蒼遠的方向,剛一看清,又被淚水模糊。
「阿遠,八叔對不起你……沒護好白虎營,也沒護好小貓……我看見他和那蘇丫頭在馬上……還沒等我殺過去,就看見他中了箭,馬也中了箭,然後就都不見了……」
透過被斷山貓握緊的手掌,蒼遠能覺出他的傷心,他是打心眼兒裡把他們兩個當成自己的孩子,都說上陣父子兵,可不管是七年前還是如今,眼睜睜看著戰爭奪走至親,再堅強的人也會體味到徹骨的疼。
將自己的右手加覆在斷山貓的大掌之上,「八叔,我來了,瑤城我會守住,貓爪我會找回來,你安心的隨傷兵去白城吧。」
將將舒緩的面容又在白城二字響起的瞬間侷促起來,隨著床榻吱的一聲慘叫,斷山貓竟然生生坐了起來,「人家都能選,為啥我不能選,我要留下,我還能打,我還……噗」話沒說完,一腔鮮血又奪口而出。
蒼遠幾人連忙將他按會床上,又是勸又是檢查傷口的包紮又是灌藥,一直弄到深夜,營帳裡才再度安靜下來。斷山貓不再說話,但一雙牛眼瞪得老大,還在試圖堅持著他的心意。
孤燈之下,蒼遠又將斷山貓的大掌執起,只是這一次變了聲音,「劉先鋒,你在我麾下當兵,可是該聽我號令?」此話一出,斷山貓的臉瞬間不再緊繃,蒼遠自然是知道這老貓的脾氣,「而且此去白城,我還有一要務托付與你,這事情非你不行。」
蒼遠故意停在這裡,等得斷山貓好生著急,不一會就孩子一般洩了氣,「你說呀,我答應你還不行。」
「單非與我出生入死多年,是過命的兄弟,七年前雲重關一役,禪王奉旨護駕,未施援兵,以致悔恨至今,所以如果我沒料錯,不等你們到達白城就會遇上他帶著兵馬前來增援瑤城,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勸他回去。」
「為什麼?」
「如今的洛萩,好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那居選在此時發兵,也是想抓住這個時機。所以現在的洛萩,需要的不是滿國皆兵掏空元氣,而是韜光養晦修養生息。如果能用最少的消耗,抵禦住那居,哪怕只是拖延,只要能挺過這個冬天,來年那居必不敢如此猖狂進犯。你們的頭一仗已經挫了他們的銳氣,接下來我要做的只是撐下去,隨我留下的三萬人或許最終難逃一死,但白虎營不會死,因為用我們的命換的會是洛萩的太平。」說到這,蒼遠停下沉思了一會,又再次抬起頭,「皇上對我心存芥蒂,幫我轉告單非,我會奉命守到最後,不是因為君要臣死的愚忠,而是不希望我們犧牲了那麼多,最後只是為了守住一個臣不忠君不信的悲哀時代。」
斷山貓最終隨著隊伍離開了瑤城,躺在搖晃的馬車上,腦中一直重複的最後那夜蒼遠向他訴說的那些話語,雖然他並不完全明白,但既然是蒼遠的命令,他就會一字不差的說給單非聽。可在遇見單非的兵馬之前,他們的隊伍先是遇到了兩個人。
「大當家,快醒醒,俺抓住兩個細作。」山伢子竄上馬車,可能是難得碰上他家大當家動彈不得,這幾日越發放肆,那幾聲喊得極為興奮,幾乎能把死人吵醒。
斷山貓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熊孩子給抽死,無奈只能改為以眼殺人,「別嚷嚷,什麼事好好說。」
「俺在前面探路,看見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上前一問,他們說要上瑤城找俺們霍將軍。大當家你說,這兩個人又不是俺們白虎營的人,這會兒百姓都往外逃,他們反而往瑤城去,是不是有鬼?所以我就叫人把他倆綁了回來。」
「扶老子起來,把那兩人拉過來問問。」斷山貓一看那兩人,就樂了,那兩個雞仔一樣的白面書生被綁在一起,活像還沒下鍋的油條,「給老子說說,你們找霍將軍有什麼事?」
兩人一見這大漢整一付土匪模樣,對視一眼,愣是沒敢出聲。
「大當家,我還從他們身上搜到了這個。」
斷山貓這不回頭還好,一回頭看見山伢子手中的布包內,竟是一件舊物。「快鬆綁,你們倆別怕,我們都是白虎營的人,你們如何尋得這金槍,如何要來瑤城找霍將軍且跟老子細細說來。」
「實不相瞞,我二人乃是師兄弟,家師姓駱,在牛家莊行醫,幾年之前,我們和霍將軍曾有過一面之緣。去年家師病重之中聽聞白虎營再現世間,還平定了土番,就在離世前將我二人叫至床前,把這金槍交與我二人,他說他輾轉找回這支金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把它還給他的主人……」
二人還沒說完,斷山貓已經抖動著龐大的身軀抽泣起來,一手摸著那金槍頭,口中一面叨念,「老九啊,老九,你在天有靈也要來幫阿遠渡這個劫……」
他這一哭著實讓所有人都傻了眼,山伢子也覺著不對,連忙「大當家。大當家。」的喊,這才把斷山貓從那份思緒中喚回來。
「在這我替我們將軍謝謝二位了,瑤城如今戰情危機,二位不便再往前去,這金槍我會派人送過去。」
聽了斷山貓的結論,那二人頓時面露難色,左右糾結了一番,終於又鼓起勇氣,「這位好漢,我二人還是希望親自物歸原主,一方面是家師的囑托,另一方面,我二人雖然不濟,也略通醫術,如今瑤城戰急,我二人雖不能上陣殺敵,倒也能在營中施術醫治,作為洛萩子民,我二人也想為霍將軍,想為白虎營,想為洛萩盡一份力。」
看著那兩個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落盡的晚霞裡,斷山貓抬起頭,就看見天邊一顆早早升起的星,他想起了老九,大哥,還有很多屬於他們的過去,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蒼遠說的那句話,這一切都是輪迴,無論是七年前還是現在,白虎會守護著洛萩,白虎不會就此死去。
☆、第九十三章 明君
將傷兵送出城後的第十天,雲重關外再次響起戰鼓雷鳴,那居去而復返帶來了浩浩蕩蕩的十五萬大軍,對峙陣前,只覺得那烏丫丫的隊列綿延數里,已經超越了目光所及。
「霍蒼遠,你自己回頭看一看就知道什麼叫重蹈覆轍,七年前,就在這裡,我們殺了你爹,殺了你兩個哥哥,殺得你白虎營不剩一兵一卒,今天,這場仗也不會有別的結局,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去給蘇哈娜陪葬。」
那是克魯巴,本該要迎娶蘇哈娜的男人,蒼遠見過他看蘇哈娜的眼神,可如今那雙野獸一般的眼眸之中只剩下猶如地獄業火一般的仇恨。那居的戰士們也彷彿感同身受這他們將領的傷悲,殺聲齊出喉,竟掀起一陣含著血腥味的風。
「克魯巴,你以為人多就一定會贏,你錯了,因為你打這場仗是為了復仇。」蒼遠說著,舉起手中金光燦燦的長槍,微微的側過身子,「告訴他們,我們打這場仗是為了什麼?」
「守護洛萩。」
櫻都永禎殿
「瑤城急報。」
隨著一聲通報,一個士兵打扮的男人自殿外快步走到大殿中間,還沒等他站穩,齊瓊已經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別跪了,快說,快說。」
「啟稟皇上,五日前那居大軍十五萬與鎮守瑤城的白虎營正面交鋒,雙方奮戰一晝夜,白虎營人人英勇殺敵,拚死頑抗,那居先鋒見久攻不破,已在次日巳時下令退兵。」
「守住了,守住了,還是守住了。」齊瓊如釋重負的深深舒了一口氣,這才坐回龍椅之中,可口中還依然在反覆叨念著。
原本都挺直了背筋伸長了脖子的大臣們,也在聽到那退兵二字之後稍稍的鬆了一下筋骨,然後面露喜色的互道:「天祐洛萩。」此刻朝堂上惟有一人依然面色凝重,衝著跪在殿中說也不是走也不是的信官問道:「兩軍傷亡如何?」
「兩軍皆傷亡慘重,那居繼首戰之後再折三萬兵馬,死傷已過五萬,我軍此戰也折損了萬人有餘,如今瑤城守軍全營上下只有不足兩萬人。」
信官此話正說中了寇滿的心思,不等話音落,寇滿已經移步殿中,「末將以為那居退兵是因為還沒入關就折損了五萬人,這代價超出了他們原先的預期,可是那居此番來犯,不似從前的試探挑釁,備了近二十萬的大軍,說明他們的野心不在瑤城,而是櫻都或是整個洛萩,所以這次退兵只是暫時的,他們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末將不才,懇請皇上下旨,末將願率兵北上支援霍將軍。」
寇滿的話把齊瓊的心思從天外又拉了回來,這些齊瓊不是沒有想過,可以說,他想的遠比這些要多。所以他在得知那居來犯的時候才會應了貓爪的主動請纓,而沒有讓長守瑤城的寇滿帶兵前去。所以他在寇滿提出增派援兵的要求之前,就已經決定不會派兵過去。但是他沒有直接說,而是問了寇滿一個問題,「寇愛卿說的朕都明白,可你們告訴朕,為什麼那居要選現在打我洛萩的主意?」
寇滿抱拳,兼看左右,目光所及,大臣們都把頭埋得更低。
「你不敢說,他們都不敢說,朕來說,因為洛萩才剛除了一個大毒瘤,雖然表面光鮮,有你們日日上朝歌功頌德,但實則國力空虛,如今的洛萩就是一個空架子,紙老虎,一戳就破,你們知道,那居更是知道,他不是想來分一杯羹,而是想把洛萩整個吞下去。所以現下緊要的是動心忍性休養生息,讓洛萩盡快從這種空虛中走出來。」
早朝最終在退兵的慶幸,再次來襲的擔心還有齊瓊那句動心忍性休養生息中結束,寇滿總覺得心中還有些話想說卻沒來及,他或許也像一般武將那樣不善言辭,他或許也覺得聖上所言極有道理,但男兒的血氣卻讓他的心久久無法平靜,甚至有那麼一刻,他的念頭裡閃過,辭去官職,以一己之力獨上瑤城的意氣。
另外一邊,退了朝的齊瓊又把步子一個固定的去處——半天閣,那裡曾是雲姬的寢宮,以往也是日日下了朝就往那裡去,習慣這東西一旦養成了就很難再除去,只是雲姬走後,那裡迎來了一位新主人。
「皇上萬安。」小草總是習慣倚著欄杆坐著,看頂上的天,看腳下的皇宮,或者只是空空的任視線遠去,每次齊瓊來他都會行禮問安,然後又會接續之前的姿勢。
好在齊瓊也不忌諱太多,他只把這種習慣作為一種寄托,面對小草,他再沒有露出那一天的猙獰嘴臉,甚至更多時候是這位九五之尊的皇上顧及更多,兩個堪稱陌生的男人就以這麼奇怪的方式相處著。
可是今日,齊瓊打破了以往的平靜,「瑤城送來戰報,那居暫時退了兵,霍將軍安好。」
明明看見小草睫毛的顫動,可那雙眼睛始終沒有收回,依舊往著齊瓊看不懂的遠方。
那天之後,兩人的對話除了小草的問安,就是齊瓊帶來的戰況,從夏末到秋初又到皇宮染盡楓葉紅,小草知道那居的大軍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十餘次,但強攻也好,偷襲也罷,統統都被那支打不死的白虎雄師擋在了雲重關外,可小草也知道哪有打不死的血肉之軀,每一張寫著捷報的絹紙背面都染著比楓葉更艷百倍的鮮紅。記不清齊瓊口中每次說出的傷亡人數;想不到那雲重關有多大,能容得下那麼多的屍體和亡靈;算不出是不是下一次號角響起整個白虎營救只剩下他的阿遠隻身披掛上陣。應該不會,因為齊瓊還說了,不知從何時起,不知從哪裡,一些不知名的百姓自發的拿起武器向著瑤城彙集,可即便如此,齊瓊始終沒有下令增兵。
齊瓊再一次登上半天閣的階梯,眼前的畫面是小草正向著欄外伸出手臂,試圖抓住穿行的風,那身影突然和深鎖心底的影像重疊,突然像一把利劍穿過心間,在細細剖開,把那些被可以埋葬的記憶又攤在面前。
「皇上萬安。」
在小草平靜如死水一般的問安聲中,齊瓊才收拾起自己的失態,「那居下令退兵了,這一次是真的退兵了。」
因為北方日漸寒冷的天氣已經耗盡了這場侵吞之役的戰機,因為在那個那居大軍曾經斬盡白虎的雲重關,同樣的一支白虎營不讓寸步卻折了他們一半的兵,終於讓那居體會到什麼代價叫他們支付不起。
在齊瓊微微顫抖的聲音中,小草第一次轉過身,整理衣袍,猶如在凌王的行宮門前緩緩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然後高高地仰起頭,讓齊瓊看清他此刻眼眶中流動的清澈透明。
「草民要去瑤城,懇請皇上准草民出宮。」
期待良久的對話原來只為一個離去的請求,在這一刻突然一種情緒再度混亂的齊瓊的心,「不,不行,那居大軍雖然退了,但還沒有撤盡,據說他們的元帥因為痛失愛妻,執意不退,留了一隊精兵,誓欲血戰到底。朕要你留下來,你不能去。」
「皇上,您到如今還不明白麼?我家師兄會守住瑤城,不是因為草民,而是因為那是洛萩的邊境,那是皇上您的旨意。」
齊瓊的呼吸變得急促,然後著了魔似的衝上前像要推開這現實中的夢魘,可又在視線接觸到那一汪清澈之後,驚恐著退開,向後跌坐著倒地。直到這一刻,小草才在逆光中看清了齊瓊凹陷的臉頰和寬大黃袍之下消瘦的身軀,然後耳邊響起這位帝王癲狂的聲音,「朕就是不明白,他要死了,是朕讓他去死的,你還要去幹什麼?」
「草民要去替師兄收屍。」
齊瓊的手指抓向自己的胸膛,好像掏出心臟一般的掏出一個香囊朝小草扔過去,方才天雷般的暴怒之聲轉而猶如戚泣,「你知道麼?朕的愛妃最後死在朕的懷裡,她是為朕擋下了那一劍,但不是為了救下她的夫君,而是為了她心裡的那個人救下一個要做明君的皇帝。可她心裡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卻為了另一個人甘心作踐,以身涉險,最後明知道他要死還一心要趕去為他收屍。朕不明白,朕就是不明白,這明明是朕的天下,可為什麼總是別人來教朕要去做一個昏君或是一個明君,朕也只是想有一個人能真心待朕。」
那個原本就有破損的香囊在劇力之下四分五裂,飄散而出的一地花瓣,每一片上都凝著斑駁的血,小草的手也在觸碰到那些花瓣的瞬間體味到了灼傷的感覺,因為那些花瓣他都認得,確切的說,它們是都出自他之手,因為血跡讓隱藏於花瓣上的秘密顯現,每一片上都寫著他的囑托——想兒勿念。
「對於想兒,草民是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但對於皇上,明知是死依然無畏而往,就是我們作為臣民的真心。」
兩個人就這麼一跪一坐,直到所有呼吸和心緒再度平靜,齊瓊才抖著黃袍趔趄著站起來,「霍將軍的事是朕錯了,朕准你出宮,希望一切還能來得及。」
沒有謝恩,而是再一次深深的叩首,或許小草的生命中再不需要別的動作去表達他的虔誠。
心懷歉意的伸出手想把那些花瓣再度收集,卻在破碎的香囊一角摸到一樣東西,齊瓊的目光也投向小草手中的那個小巧玩意。
「朕以前見愛妃也是倚在那欄杆上,看著遠處,吹起這個小哨子,朕有一次問起這是什麼,愛妃答朕說:『這是鶯哨,吹起它……』」
「吹起它,你想的那個人就會來找到你。」小草的聲音接續著齊瓊口中的話語,這是蒼遠給他的鶯哨,當初要入凌王府前小草將它交給雲姬保管,這句話正是當時他跟雲姬說的那一句。小草將它又仔細的看了一番,最終下定決心似的伸出手去,「皇上,還是您留著吧。」
「可是愛妃對它如此珍視,它應該對你有特別的……」齊瓊話在小草的淺笑中丟了聲音。
「以前吹起它,是為了等那人聽見能來找到自己,可這一次,草民不要再等,草民要自己去。」
站在半天閣上,看著小草的身影消失在蜿蜒重疊的宮牆盡頭,齊瓊終於明白他最後那個笑為何如此動人,雖然即將奔赴的前方是一片絕境,可那個笑容背後是他心中滿懷的希望和期許。可能也正是那些希望與期許才給了人們堅持下去的力量,齊瓊越是這樣想著越發將手中小小的鶯哨攥緊,小草或是雲姬留下的這份念想,不再是期待什麼人的救贖,而是鞭策自己,要做一個真正的明君。
☆、第九十四章 輪迴
小草一出宮門就有一個家奴模樣的老者迎上前來,將他往停在一旁的一輛烏篷馬車上領,車簾掀開一個美婦端坐其中,不等小草問就先開了口。「小草兄弟,我送你去瑤城。」
馬蹄飛馳著轉眼出了城,原來來接小草的不是別人,正是錦玨。
話說蒼遠最初讓斷山貓把傷兵帶往白城就料定了他那位直腸子的兄弟,所以斷山貓他們還沒走到邵崗,就遠遠看到一隊人馬,來的正是裘戶率領的單家先鋒。裘戶一見斷山貓那渾身的傷,又聽說他給單非帶了話,二話沒說,親自趕著馬車把斷山貓送到了單非紮營的崇蒿。單非那炮仗脾氣一見這情況,更是噌的點著了火,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只覺得他兄弟懸著命就在等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瑤城去。好在錦玨心細跟在他身邊,才按住了他沖天的火氣。蒼遠讓斷山貓帶的話,單非在火頭上聽不進去,可她家娘子是何等玲瓏冰心,自然明白這一句「臣不忠君不信」的道理。她知道如果不是齊瓊的令,單家錦家或是任何人一旦出兵,就會如蒼遠所言,毀了他們犧牲了那麼多才換回的太平,她知道蒼遠的決定是用自己的命去換齊瓊的仁信之心。
最後單非還是在錦玨的勸說下,極為艱難的下達了停止對瑤城的援兵的命令,然後遣散了臨時徵集的士兵,但他不肯就此離去,而是和家將們守在崇蒿,等待齊瓊轉變心意好第一時間衝到前線去。錦玨自然能體諒單非看的極重的兄弟之情,於是一面設計四下散播白虎營英勇抗敵的事跡,一面親自守在櫻都,等著宮中的第一手消息。可這一等就是兩個月,直等的初冬降臨,直等的那居知難而退。
「你的事情我早就有所耳聞,本來我也是要回去,捎你一程也是應該。」
「還是謝過單夫人。」小草微微頷首,他怎會不知,這兩日來錦玨每到一處驛站就吩咐換馬,幾乎是馬不停蹄,這分明是把他心裡的急當成自己的急。
「不過你剛才說,皇上……」
「嗯,是皇上親口跟我說的,他說師兄的事是他錯了,一開始他可能是想置師兄於死地,但那其實並不是他的本意。所以我更要快點趕去瑤城,或許……」或許阿遠就不用死。小草劇烈的顫抖著,不是因為駿馬的奔馳,而是他的心裡裝了太多或許的期許。可能正是因為那些期許,讓他沒有察覺到錦玨憂心的表情和那句輕瀉出口的,「希望還來得及。」
就在三天之後,錦玨那一刻的表情衍變成了小草現下的表情,顧不得披好錦玨遞上的裘皮,小草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因為那場從清晨起就跟隨著他們的冬雨如今已經夾雜著冰粒。堅持著又走了一夜,小草醒來時再往外看,世界已經變了顏色。在山村小屋的那段日子,曾經從蒼遠口中聽過北方的雪,小草還說沒看見過很想見一見,可真的讓他見到了,竟一點也覺不出那份美,只覺得遍體深寒。
自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馬車搖晃著停下來,車簾掀開,擠進一個濃眉大漢,「玨兒,前面的路馬車走不了了,我來接小草兄弟。」
「他便是我夫君單非,也是你師兄的好兄弟,你隨他去吧,他會把你安全送到瑤城。」錦玨囑咐著,突然想起什麼,伸手拉住已經起身的小草,然後自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金匣遞到小草手中,「這靈藥不是我哥哥的福分,但是老天讓他得了,我想必是有因,希望我哥哥在天有靈能助你一臂之力。」
草草謝過錦玨,一出馬車小草就被單非用一件厚厚的裘皮披風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丟上馬匹。起初單非和小草二人共乘一騎,因為積雪只沒了馬蹄,所以還能勉強奔行。小草一面合著馬背的顛簸,一面聽著單非自腦後吐出的白氣。聽單非說,今年的雪比往年都來得更早一些,這一場是三天前下的,在那之前,瑤城撤出了最後一批士兵,其中也包括重傷的王鵬。但蒼遠沒有走,他和五十個誓死堅守的戰士留了下來,因為他說,只有他能阻擋克魯巴那頭野獸。
凜冽的風撕扯著小草□的皮膚,尋找著一切縫隙鑽進裘皮穿過布料然後襲擊每一條骨縫,顛簸和低溫讓小草常常無意識的陷入昏迷,要靠單非的拍打才能清醒。在那些短暫的睡眠中,小草總是反覆重溫著山村小屋內最後那個清晨的夢,只是每一次醒來那徹骨的寒冷沒有消失,而是越發加劇。
越是接近瑤城,積雪也越深,馬兒再無法奔跑,只能在齊膝深的積雪裡艱難的逆風前行。單非和小草也不得不分乘兩匹馬,為了防止小草昏睡過去從馬上摔下來,單非只能用繩子把他綁在馬背上。
看著那四週一望無際的茫白,小草終於明白蒼遠口中所說的雪城,它可以阻隔戰爭,可以擋住已經瘋魔的克魯巴,卻也鎖住他最在乎的人。
單非手中的馬鞭再無法讓馬匹移動半步,隨著一聲痛苦的嘶鳴,馬兒應聲倒地,濺起一片雪花,也把駝在背上的小草摔了出去。
「小草兄弟,你別急,裘戶殷准他們帶了馬匹隨後就到,前面五里就到雲重關了,你再等一等。」單非一面喊著,一面用力抽打著癱在地上的馬兒試圖讓它再度戰起,再回頭時,除了雪中一道深淺的坑跡,再沒有小草的身影。
「阿遠,你等著我,你要等著我……」小草不知道是真的喊出了聲,還是只是喊在心裡,喊給自己聽。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因為前方還有人在等著他。在幾乎齊腰深的雪地中,撲倒,爬起來,再撲倒,再爬起來,手腳再沒有知覺,甚至連呼吸也被凍結,卻還在雪中機械的爬行,因為心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的阿遠在等他,他不能停……
七年後雲重關
「父王,這裡是哪裡?」
齊瓊看著那個圍著他轉圈,吐著稚嫩聲音的孩子,溫柔的笑了,「這裡是雲重關。」
「雲重關?就是那個白虎禦敵的雲重關?」等看到齊瓊點頭,那孩子突然咧著笑拍起了手,「晟兒最喜歡聽許太傅講那個故事。」
「晟兒最喜歡哪一段,也將給父王聽聽。」齊瓊溺愛的摸著那顆小小的頭顱。
「嗯……讓晟兒想一想,晟兒都喜歡,但是最喜歡最後那段,就是霍將軍帶著五十死士留在被大雪封住的雲重關,與敵軍在大雪中對峙五天五夜,敵人最後還是在他們築起的那道人牆下絕望放棄,卻不知道霍將軍和那些戰士早已化作了冰雪雕塑……許太傅每次說到那都抹眼淚,可是晟兒卻覺得霍將軍很英勇,可是父王,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麼?」
「晟兒,你知道父王為什麼要帶你來雲重關麼?」齊瓊說著,拉起齊晟的小手朝著前方走去。
「不是要和那居簽定停戰協議?」
「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齊瓊說著,把齊晟舉起,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轉過身,「晟兒,告訴父王你看到了什麼?」
「草,好大一片草場。」
「還有呢?」
「那邊有幾塊大石頭,石頭上好像有字,」齊晟抓著齊瓊托住自己的手臂,身體前傾,努力去辨識這那片斷壁殘垣之上被利刃雕刻出的字跡,「戰盡軀血……化蒼草,一顆忠心……向南生……」
「戰盡軀血化蒼草,一顆忠心向南生。」齊瓊喃喃的重複著,然後轉過頭,看著齊晟閃亮的眼睛,「這是霍將軍對父王的真心,晟兒,從這裡向南望,儘是洛萩國土,父王今天帶你來著,就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一片國土的太平是無數將士用鮮血去守護的,所以有朝一日,晟兒做了洛萩的皇帝,要時常記得,為了埋在這裡的英靈,一定要做一位明君。」
「嗯,晟兒知道了。」齊晟用力的點著頭,不管是不是真的明白,但他必定會把他父王今日的話記在心底。抬頭望著父王投向遠方的目光,齊晟抬起手拉住齊瓊的大手,「父王,我們回去吧。」可小小的步子剛要邁開,突然又停住,「父王,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若有似無,彷彿自天際傳來一聲悠長的鶯雀啼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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