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標題: [轉貼] 《(家教)籠》 作者：彌淚【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10     標題: 《(家教)籠》 作者：彌淚【完結+番外】

文案

偏執。
不靠近。
畫地為牢。

——其實我們都在各自的籠中，等待破繭而出的那一天。


內容標簽：家教 都市情緣 恩怨情仇 少年漫
搜索關鍵字：主角：沢田綱吉（SawadaTsunayoshi），栗山千尋（KuriyamaChihiro） ┃ 配角：γ，Aria，家教眾 ┃ 其它：家教reborn，270BG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5-1-23 17:25 編輯 ]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1

目標一 即將到來的那個雨季

   「千尋，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嗎？」

    在回西西裏的那天晚上，Flora突然拉住我，說了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回頭，正巧看到她漂亮的褐色眼眸中混合著的不解和擔憂，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Flora，我記得自己應該沒有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吧。」

    我明白她想要說些什麽。

    這個美麗的西方女子，雖然仍是一如既往的率性明媚，可偶爾還是會有那麽纖細敏感的一面。每一次她換過男友之後，總會問我這個問題。然而我除了將這個一成不變的回答再一次拋給她之外，總不能從大街上隨便抓一個男人來介紹說「我找到男友了」吧？

    果然，聽我這麽一說，Flora立馬惱怒地在我臂上一掐，瞬間恢覆到了平常的豪放模式：「可你的表現明明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那是你的錯覺，Flora。」我再一次無奈地朝天翻了個白眼，「我只不過沒有遇見合適的人罷了。」說著，深怕她不信，只好用我能夠表現出的最真誠的眼神望向她，「我發誓！」

    Flora頓時嘴角一抽，隨即狠狠捏住我的臉皮就向兩邊拉去：「不管你再怎麽睜大眼還是沒有睡醒的樣子啦！」

    「餵餵！」

    我忍不住拍掉她的手，緊接著見她又皺起眉，褐色的眸中再一次帶上了很明顯的不讚同：「我還是那句話千尋，你為什麽不去爭取一下呢？去告訴那個人，其實你……」

    「噓——」在最後的話出口之前，我已伸出食指抵住了她的唇。

    那句話是不可以說出來的。也許被Flora知道，她又會吼我「這個就是要說出來的啊！」但對於我來說，那是禁咒。

    我不是說不出口，只是不願意說。或者說是不能夠。就好像——

    一旦說出來，原本飄渺的東西就會變成真實的，原本死去的心意就會即刻覆蘇。

    我沖著Flora悄悄眨了眨眼，笑起來，「不可以說出去哦，你知道的。」

    這樣一來，面前的紅衣女子終於惱羞成怒：「栗山千尋！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啊！」

    我看著她暴跳的模樣幾乎忍不住當場笑出來，但如果真的在這種嚴肅的話題中笑場的話她絕對會有好幾個月不肯理我的。

    於是我只好按住她的肩膀然後繼續攤手：「好了好了，我都不急呢，你就不要擔心了。更何況……」我嘆了口氣，仰起頭，那個時候，羅馬的湛藍天空正向著天際慢慢拉出深色的迤邐痕跡，

    「更何況，我都還沒有搞清楚我對他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呢。」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定不是所謂的愛情，可偏偏九年來又總是在堅持些什麽。

    從十四歲到二十三歲。像是無盡輪回的螺旋。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我明白Flora也在擔心。就好像大學最後的那兩年裏，她總是不住地提醒我：「千尋，他都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大叔了。」

    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她似乎又在擔心我因此生氣，往往一手卷著自己張揚的酒紅長發，一手托腮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時間真是過得飛快，明明她那個時候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一轉眼我們就已從學校裏畢業各奔東西了。

    火車在山間飛馳，我靠著窗框望著外面的景色，看見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夜幕中飛速掠過。越是接近巴勒莫，心中的疑惑也如棉絮般愈發纏成了一團。

    我還記得Flora最後的那個擁抱。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身上的香水味馥郁但不濃烈：「千尋，不要把自己關在籠子裏了，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真正想要的？

    我沒想過。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並沒有刻意把自己關在籠子裏。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籠中，只不過堅持的是不一樣的東西罷了。

    像是。

    時間。客廳石英鐘上的十二個花體阿拉伯數字。

    距離。書房畫紙上金黃的望日蓮與正午的艷陽。

    思念。落地窗外逐漸向著青空遠去的氣球剪影。

    忘記是在哪裏看到過的說法，大概的意思似乎是說——

    人類畢生都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無法脫離地心引力的束縛，無法逃開大氣層的禁錮，這個星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所以……

    「嘀嘀嘀——」

    刺耳的電子鈴聲突然在耳邊炸響，我條件反射地跳坐起來，右手已經自動按上了鬧鐘的鈴聲開關。

    「嗒」一聲，室內猛然安靜下來。耳畔隱約有鳥鳴聲悠然掠過。我抓了抓頭發，意識卻仍是茫茫然一片混沌。

    現在是什麽時間了？

    我抱著被子揉了揉眼睛，視線在鐘面上頓了頓，隨即緩緩從室內掃過。

    13：30。正對著床鋪的落地窗前天光爛漫。

    意識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但我仍需要幾秒鐘的時間來整理一下思緒。晃了晃身子，我把臉埋進柔軟的被褥裏，長發從頰邊垂下，一下子擋住了一大片耀眼的白芒。

    看著純白被面上那幾縷被墨發勾勒出的憊懶弧度，我終於恍恍惚惚想起來，回到巴勒莫的時候似乎都已經是淩晨了。但下午三點約了委托方碰面，所以現在只能即刻起床。

    我糾結地抓著腦袋，很不情願地從床上跳下來跑進浴室。也許是我跑得太過歡快了，停下的時候竟還能聽到清晰的回聲。

    突然覺得有些空蕩蕩的。

    在羅馬的那一星期一直都寄住在Flora的公寓裏，兩個人就像當年大學時一樣一起洗漱吃飯。然而唯一的美中不足是，Flora公寓裏的日用品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

    我自然不會以為那是為我準備的。因為那位小姐交往的對象終年不斷。

    兩個人真的要比一個人好嗎？

    我皺起眉，看到鏡子裏的那個人也同時蹙起了自己的雙眉。我不由停下動作看向她，她也就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黑色的眼睛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就像是沒有焦距一般。

    Flora常說我，明明眼睛的顏色很純粹也很漂亮，但總是懶洋洋的像是永遠也睡不醒似的。我覺得這大概只是因為我有近視而且度數還不淺的緣故。

    不過這並不是問題，最令我介意的在於——這明明已經是二十三歲的女人了，卻偏偏長著一張青澀稚嫩的臉，再加上這副怎麽也睡不醒的表情，據說看上去總讓人覺得很好欺負。

    我深深嘆了口氣，一看時間，只好急忙沖掉嘴裏的牙膏泡沫，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又吃了點小零食就沖了出去。

    ＃＃＃

    搭上事先預約好的的士的時候，車上顯示時間剛剛過了14點30分。司機先生是位長著一臉絡腮胡，但看起來很和藹的大叔。見我打開門坐進來，他立馬從前面回過頭來笑吟吟地說道：「羅馬街Farfalla咖啡店是嗎？」

    「是的，謝謝。」我沖他笑笑，低頭從包裏翻出手機。那裏面有這次客戶的資料。

    信息很齊全，甚至連對方的要求都詳細地附在了後面。Stella小姐常說，對於一個室內設計師而言，要盡可能完整而又迅速地了解客戶真正的需求。這份資料果然很有她的作風。在最後還特意強調了要用日語與對方交談。

    將頁面迅速瀏覽了一遍，我的視線最後落在首頁的客戶名稱上——

    笹川了平。

    看到這個名字時，我直覺若是接受這一委托，這必將會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合作。可是我這次本身就是在結束了上一個案子後回來休假的，實在有些不太情願繼續工作。雖然這位客戶應該是個很體貼的先生。

    這一點從他選擇的見面地點就可以看得出來。

    Farfalla咖啡店。位於羅馬街上的中心地帶，在巴勒莫這個城市裏雖算不上歷史悠久，卻以內部出彩的裝潢布置聞名於外，店內的各色咖啡甜點也有其獨到之處，因此吸引了不少顧客。據說很多來巴勒莫的遊人甚至會特意到這家店去光顧一番。

    聽說它的主人就曾出身我現在所在的這家設計事務所。確實是個很適合談論室內裝修這種話題的場合。

    我伸手合上手機翻蓋，擡頭看著街景在窗外迅速掠過。

    都怪昨天Flora再一次舊話重提，害得我回到公寓睡下之後竟還夢到了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更糟糕的是，夢裏的東西我一樣也沒記住。

    似乎是看我有些無聊，司機先生趁著等待紅綠燈的空閑與我攀談起來：「看小姐是個東方人，來巴勒莫旅遊的嗎？」

    「不，我就住在這裏。」我沖他微微笑了笑，正巧看到人行道上有金發碧眼的小男孩牽著母親的手從前面上走過。察覺到我的目光時，他轉過頭來眨了眨眼，隨即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就又沒入了人群。

    車子再次行駛起來。清風從半敞的車窗口鼓入，隱隱約約帶著膨脹的熱氣，但已經開始漸漸轉涼。幹燥炎熱的夏天正逐漸離去，步入九月的巴勒莫也如西西裏的其它城市一樣，空氣裏都在泛起濕潤的涼意。

    前面的司機先生應了聲，突然感嘆道：「雨季快要到了呢。」

    景色很快變換著，遠遠已經能夠看見似曾相識的街道。羅馬大街一如既往的人流如梭。兩旁矗立的高大建築在金色陽光下充滿了歷史與現代的氣息。

    的士在Farfalla門口停下，我打開門走進去，候在一旁的服務生已經迎了上來：「歡迎光臨。請問幾位？」

    這個回答有難度。於是我只好將對方預定的隔間名稱告訴她，她了然地點點頭，極為友好地領著我向裏走去：「請走這邊。」

    這家店裏靠近窗口的這一排座位都用木屏風巧妙地圍了起來，既不會讓外面的人看見裏面的情況，卻也不會令裏面的人感覺到完全的孤立。

    這次，對方預定的隔間正位於走道最後的地方。

    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在靠近門口的時候，聽見原本從裏面傳出的談話聲冷不防停了下來。隨即就見兩個腦袋幾乎同時擡起朝這邊望過來。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對方的臉，但至少知道除了那位笹川先生應該還有一位男士在場。

    我朝服務生點了點頭，這才走近座位落座。

    「抱歉，我來遲了。」將包放在身側的空位上，我扭頭對服務生道了句「一杯愛爾蘭咖啡。謝謝。」就轉過頭來面向對面的男子。

    和照片上一樣顯眼的銀白短發很好辨認，笹川先生一身黑色正裝，配上裏面的橙色襯衫和黑色領帶，看上去是個穩重但也很有活力的人。

    他似乎顯得有些拘謹，但依舊很有禮貌地沖我點了點頭：「笹川了平，請多指教。」

    我回以微笑，同時直截了當地開口：「很抱歉，笹川先生，但是關於這個案子……」

    然而還未等我說出完整的句子，右前方突然爆發出一道滿是震驚的男聲：「栗……栗山さん？！」

    這個聲音，這個語氣，如此似曾相識。印象中，會這樣稱呼我，又擁有這般清澈聲線的人，似乎只有一個。

    我怔了一下，循聲望過去，對方濃密的棕色短發頓時映入眼簾。

    散漫的天光落在面前的純木餐桌上，又折射出柔和的暈光。我看見他臉上依舊明亮無垢的棕色雙眸，其中似有光華流轉。他的劉海似乎長長了一些，幾縷滑過眉梢，若有似無地倒映在那對因為吃驚而睜大了的瞳仁裏。

    我有些意外。

    雖然知道他必然也在巴勒莫，卻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巧在這裏遇見。畢竟自從我畢業之後，兩人之間除了很少很簡短的郵件通信之外，幾乎斷了所有的聯系。

    不過沒想到一年多未見，這家夥看上去倒是更加成熟起來了，雖然身上的那股青澀依舊沒有褪去。

    看著對方的眼裏也一點點染上重逢的喜悅，我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完全放松地將自己靠上了身後的沙發背：「什麽啊……原來是沢田。」

    這種偶遇老友的感覺很奇妙，是一種微微的暖意，像是早春綻開在陽光下的鵝黃色嫩芽，帶著種毛茸茸的雀躍。

    笹川了平完全狀況外地看了看我，又轉過頭去看了看沢田，頓時誇張地大吼起來：「你們認識，沢田？」

    這一聲完全沖走了自我進來後就開始產生的緊張氣氛，同時也令我意識到這位委托人的性格也許並不像我最初預計的那樣。

    而沢田則是抓了抓臉頰，隨即彎起眼角笑起來，連聲音裏都是幾乎溢出的笑意：「嗯！是大學裏面的前輩！」

    聞言，笹川了平疑惑地望過來，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下一秒卻皺起眉不解道：「極限地看不出來！明明看上去比沢田你還要小！」

    雖然我並不認為看上去如此幼稚有什麽好，但作為女生聽見這種話總還是很受用的。

    我朝笹川伸出手去，正式介紹道：「栗山千尋，請多指教。」


目標二 側耳傾聽

    認識沢田綱吉是在大四第一學期，似乎也是這樣一個纏繞著暑氣和涼意的九月。

    我記得當時我們正面臨畢業設計等各方面的問題，然而學院裏的老師卻一個電話打來說我選修課的學分還不夠需要盡快補上。

    我楞了很久都沒有將自己的思緒從手邊的設計中拎出來，而Flora卻是一幅毫不意外的表情，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說了句「隨便選一門課充個數不就行了？」就又頭疼自己的作業去了。

    後來在畢業晚會上說起這件事時，比較熟悉的那幫人竟一個個都表示——大學時代的栗山千尋除了設計之外完全不知道關心其它的事情，會發生這種情況其實是情理之中的。

    只可惜，無論它是多麽的「情理之中」，最後的結果依舊是我只好隨意選了個看上去比較容易通過的課程，匆匆提起書包就跑去了教室。

    我原本的打算是在第一節課上打聽清楚考試要求後草草應付一下，也可以方便以後隨機選擇到底要不要過來聽課。可誰知這個課程實在太過無聊，老師講話也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我趴在桌子上看著秒針在表盤上緩緩移動，竟一不留神就睡死了過去。

    最後是被人叫醒的。

    「這位同學，已經下課了……」

    迷迷糊糊中，有男生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雖然帶著奇怪的口音，但是清澈而又溫暖，就像三四月裏柔軟的陽光，鋪開大片大片的樹脂香氣。

    剛剛睡醒的腦袋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我一時分辨不出這個聲音究竟從何傳來，只好瞇起眼四處掃了圈。此時的教室裏已經空蕩蕩一片，連日光燈都已熄了好幾盞。

    意識這才完全清晰。

    我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來，映入眼簾的是少年略顯無奈的笑臉。那是個很幹凈的東方男生，輪廓還稍嫌青澀，但依舊可以看出堅毅的痕跡。那雙溫軟的棕眸裏帶著些微羞赧，卻是極為少見的清澈純粹，一下子就柔和了他即將硬朗起來的臉部線條。

    此時他正拎著自己的書包有些惴惴地站在走道邊上，幹凈的臉頰微微泛紅。

    這年頭，像這樣好心又單純的男生已經很少了。

    心裏立馬生出一股混合著親切感的讚賞。我仰起頭來沖他勾了勾嘴角，不忘道了句：「啊……多謝。」

    順手將桌上唯一的簽字筆塞進包裏，我看了看手表就拎起包向外走。然而走了幾步，突然想起這次的最終目的，於是我只好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身去問那男生：「不好意思，請問老師上課時有沒有提到考試之類的事情？」

    棕發少年一楞，纖薄的長睫頓時顫了顫：「嗯……老師說只要最後提交一份調研報告就可以，但這個需要以2-4人的小組形式完成……那個……」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臉頰，略顯苦惱地皺起眉，頓了頓，又遲疑著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那個……其它同學好像都已經找到了組員的樣子，所以……我想同學你是不是……」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顯然是並不擅長與外人打交道的樣子。從這方面來說，跟我很像。不過我想，我應該比他好一點。至少我還不會露出這樣無辜的表情，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很多年後我再一次去回憶十九歲的沢田綱吉時，恍然發現自己竟已無法想像那個時候他稍帶無措的單純。然而無論這個人如何改變，他身上那股最初的溫柔始終不曾褪去。

    但當時我只是向那邊走近了點，見他沒有繼續的意思，便點頭道：「哦，可以啊。」

    大概是我的回答太幹脆了，對方竟像是被嚇了一大跳，睜大了眼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我攤了攤手，解釋道：「反正我在這個課上也沒有認識的人，要去找合作者很麻煩的。所以就拜托你了。」

    他好像松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很快舒緩下來。但在他開口前，我又補充道，「不過我今年大四，正忙著準備畢業論文和設計，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沒有時間來認真對待這個作業的，也許會拖累你也說不定。這樣沒有關系嗎？」

    「誒？」男生頓時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著我瞧了好幾秒，「大四？完全不像啊……」他抓了抓腦袋，看起來有些困惑，「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大呢……」

    他耷拉著眼角的樣子顯得異常天真，實在不像一個普遍意義上的意大利大學生。我好笑地看著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再補上一句：「啊……對了。我還很懶。」

    少年楞在那裏，雙眼一眨一眨顯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但緊接著，他突然笑起來，笑容柔軟幹凈：「哪裏會有人這樣形容自己啊……」他看著我，目光中是毫無雜質的善意，「沒有關系啦，如果前輩很忙的話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他又撓了記臉頰，像是終於放松下來般長長出了口氣，「我叫沢田綱吉，嗯……」停了幾秒，這才有些無奈地接道，「企業管理二年級……啊，對了！」他突然毫無預兆地興致高漲起來，眸中有蓬勃的期待，「其實一直想問……前輩是亞洲人嗎？」

    我想了想，覺得無法這麽籠統地概括，只好大概解釋道：「說起來有點覆雜……我是在十歲的時候來意大利定居的，不過國籍應該一直是日本沒有變才對。」

    話音才落，我便清晰地看到沢田眼中一下子迸出耀眼的光芒。但隨即他又滿懷希望地看著我試探道：「那前輩會說日語嗎？」

    「啊，當然。」我點點頭，一瞬聯想到他那帶著奇怪口音的意大利語，不覺想要調侃他幾句，「但是如果不多練習的話，意大利語是不會進步的哦，沢田君。」

    「誒——」沢田一瞬露出很受傷的失落表情，擺動著雙手似乎想要解釋什麽，但很快又恢覆了鎮定，有些無奈地抓著臉頰道，「我來意大利才一年多，雖然意大利語的發音和日語很接近，可是口音什麽的果然還是很難改過來。」

    他的樣子讓我有種看著自己弟弟的親切感，雖然我是獨生女，而且現在連有血緣關系的親戚都沒有。

    我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朝著他伸出手，已經多年不曾使用過的母語就那樣從口中滑出。好在即使經過了十一年，它依舊不見生澀：「栗山千尋，建築系四年級。請多指教，沢田君。」

    面前的男生突然就紅了臉頰，楞了許久才伸過手來握住我的，同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下巴：「請多指教，栗山さん。」

    ＃＃＃

    回過神來的時候，車窗外的景物正不住變換著。

    最後我還是答應接下這個案子。於是下午我們在Farfalla坐了一會兒後，笹川了平就開車帶我們前往他位於市中心附近的新居。

    聽說他打算在明年年初訂婚，又恰好正遇上某處即將落成的樓產開盤，所以興致勃勃地先在巴勒莫買了套小公寓。

    說這段話的時候，那個異常豪放的青年男子臉上竟也露出難得一見的羞澀表情，與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沢田你極限地不能說出去啊！就算是京子也不行！」

    沢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笑道：「連京子都要保密嗎？」

    「MA，阿花說要親自告訴京子的，而且……」 笹川狠狠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堅定地握拳吼道，「我要給京子一個極限的驚喜！」

    我到這時候才算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

    雖然大學時就知道沢田是和幾位同學以及前輩一起過來意大利的，但沒想到笹川了平就是他的那位前輩，更是他自高中起就一直在交往著的女友的親哥哥。

    不過說起來，比較令我意外的倒是沒有見到他們口中的那位黑川花。

    此時，笹川了平正專心致志地控制著方向盤，沢田坐在副駕駛座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於是我微微直起身，探過頭去：「沢田，為什麽會是你陪著笹川先生一起過來的？」

    「啊，這個啊……」沢田扭過頭來笑道，「黑川在日本沒有辦法過來，而本來說好了要陪大哥的獄寺君臨時有事又走不開。剛好我下午沒什麽安排，所以就跟著大哥一起出來了。」

    這樣一說，他一開始看到我時表現出來的驚訝也可以理解了。我點點頭，又將自己縮回了座位上。

    據說約定的地點還是獄寺定的。而對於這位獄寺君，我也算是記憶深刻。尤其是他那幅生人勿近的兇狠眼神。

    ＃＃＃

    剛剛認識沢田的那天晚上，因為在教室裏談論作業耽擱了一點時間。等到兩個人一同從教學樓裏出來，才發現外面竟不知從何時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地敲打著中庭裏的花草樹木，地面上已經積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我看著眼前幾乎遮住了夜色的雨幕稍微有些無奈。而一旁的沢田更是不好意思地苦笑起來：「抱歉，害得栗山さん也要和我一起被雨困住了。」

    我先是楞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他應該沒有帶傘，同時還以為我也沒有帶，便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低頭翻著書包，終於把那柄折疊傘從最底層抽了出來：「我有傘。」

    沢田頓時驚異地將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我手上，嘴角抽搐了幾下後才擡起頭來笑道：「栗山さん知道晚上會下雨？」

    我一邊點頭，一邊伸手撐開了傘面：「嗯，出門前看了下天氣預報。而且這個季節的意大利多雨，帶著傘總是沒錯的。」

    我說著走下台階，雨滴頓時撞上傘面，雨聲一下子更加磅礴起來。「餵，走了。」我擡頭看著猶站在教學樓底下的少年，側了側頭，「你比我高，你來撐傘吧。」

    「誒？」沢田微微睜大眼，吃驚的表情沐浴著水汽染上燈火的光彩，似乎還有點不太明顯的紅暈，「可以嗎？」

    「為什麽不？」他這個問題實在有趣，我暗自猜測著，這也許就是日本的教育和意大利不太一樣所造成的直接後果。

    不過想歸想，我還是擡高了手臂，順勢向前遞了遞傘柄，「你住哪裏？」雖然學校裏的公寓樓都在同一塊區域，但分布的範圍比較廣，也不知道是不是住得比較近。

    「我在C棟，栗山さん呢？」沢田接過傘柄，傘面悄悄向著這邊傾斜。我擡起眼皮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頭頂，答道：「E棟。還挺近的。」

    這個時候的校園裏依舊很熱鬧，雖然下著大雨卻阻擋不了大家夜間娛樂的熱情。我們兩人一路走到學生公寓區，就在快到達E棟樓下的時候，後面突然傳來一個混合著緊張和激動的喊聲：「十代目！」

    十代？

    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但聽見這個稱呼的同時我幾乎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家那幫人的職業。楞了一下，我下意識轉身望過去，誰知沢田也在同一時間轉過身去，看著一邊喊著一邊沖這個方向跑過來的銀發男生驚訝道：「獄寺君？」

    被喚作「獄寺君」的青年撐著傘大步跑到沢田面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把雨傘，同時不住鞠躬道：「十代目！身為左右手的我竟然沒有在教學樓找到你害得你必須和別人拼傘回來真的十分抱歉！」

    我被他這個架勢嚇了一跳，而沢田受到的驚嚇顯然比我更甚：「不要這麽誇張啦，獄寺君！」他慌忙擺動著雙手，同時略帶歉意地對我笑了笑，又轉過頭去詢問道，「說起來，獄寺君怎麽會在這裏的？」

    「是的！是關於庫洛姆-髑髏的事情！」獄寺唰地直起身來，然而目光在接觸到我的瞬間突然變得極為兇狠，「十代目！這個女人是什麽人！」

    我驚了一下，除去沒有想到一個人的表情竟然可以變換得如此迅速而又迥異的同時，更多的是震驚於其中流露出的情感。

    那雙翡翠綠的眼眸，乍看竟像是某種野生動物隱藏在夜色中的眸光，只不過其意圖並非捕食，而是驅逐。

    我了然地勾起唇角，沖沢田點點頭：「我到了。」

    「啊！」沢田綱吉如夢初醒般一拍腦袋，急忙將傘遞還給我，同時接過獄寺帶來的另一把雨傘沖我笑道，「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栗山さん。」

    「嗯。」我應了聲，轉身大步走開。

    身後傳來沢田和獄寺兩人的對話，隱約聽得到似乎是在談論某個人失蹤了的事情。我抿起唇角，覺得這麽光明正大地偷聽實在不好，便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不過在回去之前，倒是有些事情需要向Aria打聽一下。


目標三 向著過去延伸

    在笹川了平的新居大致看了一圈出來後，日光已經西斜。沢田正提議大家一起去吃個便飯，我的手機鈴聲卻突然不合時宜地吵鬧起來。

    我怔了一下，一時也沒有想到誰會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只好對他們歉意一笑就打開了翻蓋。上面閃爍著的名字是——

    「Aria？」

    「是我，千尋。」女子嫻靜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依舊帶著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卻又並非軟綿綿的甜意，反而是極為清爽的幹練，「到巴勒莫了吧？今天回來吃晚飯嗎？」

    她這麽一說，我才突然察覺到，上一次見大家似乎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我沈默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個原因很多。雖然能見到久違的眾人是件很值得歡呼的事情，但是一方面我不想輕易推掉和沢田的聚餐，一方面要自己回去的話會很麻煩，而更重要的……也許不見到那個人的話就不會那麽在意了。

    那邊聽我沒有答話，又接著道：「我沒記錯的話你這次會休息一段時間吧？所以回來住吧，野猿可是一直吵著要你回來呢。」這樣說著，她輕快地笑起來，聲音裏帶著寵溺的溫柔，頓了頓，緊接著補充了一句，「啊，對了，今天γ也在，讓他過去接你吧。」

    「我……」心裏微微一顫，我不自覺皺了皺眉。這時，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擡起頭來，正對上沢田溫厚的棕眸。

    他彎起眼角，輕輕笑了聲：「有事的話就先去忙吧，栗山さん。其它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說，」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機，示意道，「反正已經交換過號碼了，我們可以隨時保持聯系。」

    我一時有些恍惚。看樣子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當初那個極為容易害羞的沢田綱吉在處理人際關系方面已經很得心應手了。

    我點點頭，隨即對著手機那端應道：「好，我到公寓之後再給你打電話，Aria。」

    沢田他們開車送我到公寓樓下，直到走進一樓大廳才見那輛黑色越野車緩緩離開。

    乘電梯直達七樓，我邊翻找著房門鑰匙邊從電梯間裏面跨出，同時掏出手機撥通了Aria的電話。

    「嘟——嘟——」

    話筒那端還沒接通，反倒是身側緊跟著傳來一陣清脆的提示音。我下意識瞟了眼隔壁電梯間正在緩緩打開的金屬門，卻一下子楞住了。

    輕紗般的白光從不遠處的走廊盡頭軟軟撒入，夾雜著若有似無的金色，將眼前的景象暈染得那麽不真實。高大的黑衣男子雙手插在兜中大步邁入我的視野，打理服帖的金發光芒閃爍像是幾乎融入了陽光中。他微微蹙著眉，臉上似乎帶著些不耐煩，但嘴角又總是掛著若有似無的慵懶笑意。

    有的時候我甚至會去想，我的懶散是不是就是被他傳染的。畢竟十歲前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我似乎並不是這樣的性格。

    正這麽兀自出神著，他的目光已淡淡滑了過來。我看見他紫黑色的眸一寸寸從陽光下顯現，帶著跳躍的晶亮光芒，就那樣毫無防備地撞了上來。

    他垂眸看著我，最後緩緩擡起一只手，挑了挑眉道：「喲，千尋。」

    手機裏的電子音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奏響著，腦海裏卻有些空空蕩蕩。我一時回不過神來，只知道楞楞盯著他看。他嘴角懶洋洋的笑容幾乎刺傷我的眼睛。

    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想，這個世上一定沒有哪個男子會比他笑得更好看。

    也許是見我沒有反應，γ不耐地皺了皺眉，立馬走近了幾步狠狠一拍我的腦袋：「發什麽呆！」

    我一驚，立馬想要擡手護住自己的頭，卻又覺得這樣似乎很沒有風度，最後只好撇了撇嘴角，翻手合上機蓋：「那是因為γ你出現得太突然了。」

    ＃＃＃

    回到基裏奧內羅基地的時候正好趕上晚飯時間，大家正進進出出忙著布置餐桌，大廳裏熱鬧得幾乎沸騰起來。

    我們踩著一地晚霞踏入玄關，還沒站穩已有人大喊著迎了上來：「γ大哥！千尋！你們終於回來了！」

    我循聲望過去，果然看見大家正放下了手中的餐具滿臉興奮地圍了上來，野猿更是沖上來拉住我的手激動道：「千尋你總算回來了！晚飯後我們去訓練場比試比試吧！」

    「我說……不要一回來就說這個啊……」我無力地扶住額角，強忍著不讓眼角抽搐，「而且吃完飯就去運動會得病的野猿。」

    不對，我好像搞錯重點了。

    見野猿依舊是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我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補充道，「我是室內設計師。室內設計師會畫圖會做模型，但是不用槍。」

    此話一出，野猿突然安靜下來。他欲言又止地死死盯著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糾結：「千尋！」

    這時，γ卻突然拉住了他，勾過他的肩膀二話不說就朝餐桌走去：「好了好了，先去吃飯。」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目光徑直落在我身上，隨即撇了撇腦袋，「千尋也是。」

    這是……在為我解圍嗎？這樣想著，心情好像一下子歡快起來。我點點頭，立馬起身跟上去。視線隨意在大廳裏轉了一圈，卻沒有見到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對了，Aria呢？」

    「嗯，BOSS？」γ微微皺了皺眉，下意識看了眼周圍的景象，隨即聳肩道，「大概在廚房裏添亂吧。」

    誰知話音還沒落下，一道魄力十足的女聲已緊跟而上：「你說誰在添亂啊，γ！」

    伴著這個聲音，連接著大廳和廚房方向的走廊口緩緩露出女子深黑色的西裝裙和她枚紅色的襯衫下擺，隨即就見Aria雙手各端著滿滿一盤菜朝我們走了過來，「不要在背後說別人壞話！」

    「所以我不是當著您的面在說嗎，BOSS。」γ一臉無辜地攤開手，順手接過Aria左手拿著的那個盤子，動作自然得甚至不見一絲停滯。

    似乎從我有印象開始，他們之間就已如此默契。

    我停下腳步，默默看著他們一邊說笑著一邊向前走去，心裏卻極為平靜。兩人的背影倒映在我眸中，依舊那樣完滿，那樣溫暖，毫無任何不協調的地方。

    我看見γ彎起眼角，紫黑色的眸中似有星光閃爍。我知道，他的笑容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褪去所有的鋒芒，沾染上最純粹的柔光。

    他看了眼手中的碟子，打趣道：「不會是你自己動手做的吧？」

    聞言，Aria頓時自豪地揚起下巴，露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千尋難得回來一次，我可是準備了好久，當然要好好表現一下！」

    她說著，回過頭來，湛藍的雙眸在對上我的視線時一下子綻放出更為璀璨的光芒，「歡迎回來，千尋！要好好嘗一下我的手藝哦！」

    我怔了一下，原本平靜的心底一下子湧上來一股難以描述的歸屬感。還沒等我有所反應，γ也望了過來，同時對著我努了努嘴：「還站著幹什麽，快跟上！」

    「嗯，這就來！」我應了聲，隨即迅速跟上兩人的腳步，就像曾經無數次那樣。

    「Aria，今天的主菜是什麽？」

    「啊，有你喜歡的俄羅斯甜菜湯還有羊肉卷心菜哦~」

    「甜點呢？」

    「是漿果~」

    ……

    我想這應該就是回家的感覺。

    不過也正是拜這種感覺所賜，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竟也沒能睡著。無奈之下，我只好下床，決定到處走走。

    夜晚的基裏奧內羅從內部透露出一種極致的靜謐，甚至都能聽見腳底踩在地板上時發出的那種細微的、無法避免的響聲。而城堡的外面，九月裏秋蟲依舊長鳴，正恣意演奏著屬於它們的喧囂。

    走廊上的燈光很微弱，稀稀拉拉的零星橙光在前方打落下隱隱綽綽幾道黑影，反而平添了幾分神秘。再加上兩側墻壁上懸掛著的壁畫，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歷史沈澱下來的古老氣息。

    沿著樓梯走到一樓大廳，我正準備去廚房裏倒些水回房，卻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走廊那邊漸漸靠近，隨即就見一個黑影自拐角處轉了出來。

    其實從腳步聲就聽得出來——是Aria。

    我不自覺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正巧她也看見了我，詫異地問道：「千尋？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我嘆了口氣：「確實很晚了，不過Aria也沒睡不是嗎？」

    「抱歉，一工作起來就忘記時間了。」她笑著將鬢發攏至耳後，走過來搭上我的肩膀，「睡不著嗎？」

    「嗯。」我點點頭，解釋道，「最近的生物鐘有些混亂，一時還沒能調整過來。」

    Aria笑了聲，擡起手來撫上我的發頂，頓了幾秒，最後狠狠揉了揉：「我知道千尋喜歡現在這個工作，不過也不要因此把身體搞垮了。」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語氣裏有我聽不明白的嘆息，「不知不覺千尋也已經獨立了，我一直都覺得你才只有這麽大。」她說著，用手比了比自己胸前的位置。我擡頭看她，清晰地看見她眸中所蘊藏著的「懷念」。

    Aria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我覺得她今天有點反常，卻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只好順著她的話接下去道：「我如果一直這樣不變的話，就要被當成妖怪了。」

    她一楞，隨即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眸中有耀眼的光芒閃爍：「也是呢！」頓了一下，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探過頭來沖我眨了眨眼，「一直忘記問，千尋的工作還順利嗎？」

    「還行吧。」我蹙起眉，倒是下意識想起了下午遇見沢田的事情。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不是也在處理公務。「說起來Aria，黑手黨的BOSS都像你一樣要經常熬夜嗎？」

    Aria頓時噎了一下：「我也沒有經常熬夜啊，偶爾罷了！偶爾！」

    這個樣子的Aria還真有點像個小孩子。我正打算開口，冷不防竟又聽見一個聲音：「經常的‘偶爾’熬夜嗎，BOSS？」

    男子的聲線依舊清亮中帶著懶散，像是不溫不火的涼茶，卻默默地驅散了黑夜中的沈寂。

    心跳猛然一滯。那種感覺就有點仿佛正轉動著的發條突然卡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下，緊接著它又不緊不慢地再次轉動起來。

    我扭過頭去，見γ就站在樓梯口，手裏端著個托盤，上面是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牛奶，「果然還沒睡啊，BOSS。」他嘆了口氣，目光移過來，落在我身上，隱約帶著點無奈，「連千尋你也是。」

    我很快回過神來，攤著手道：「我是生物鐘的關系，跟Aria的故意熬夜是不一樣的。」

    聞言，身旁的女子頓時不讚同地瞪了我一眼，隨即擡頭看向正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男子：「知道了啦，我這就去睡了，γ。」雖然用著很無奈的語氣，然而她的眼角眉梢卻滿滿的都是晶亮的光芒，不自覺勾起的唇角也像是帶上了若有似無的撒嬌。

    「你每次都是這麽說的吧，BOSS。」γ懶洋洋地挑起一邊眉毛，似乎想要裝出幅嚴厲的表情但終究還是沒有成功，反倒讓人覺出了那麽些寵溺的味道。

    周圍的空氣好像一下子變得稀薄起來。我下意識深呼吸了一下，隨即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看了看γ，又看向Aria，搶在他們開口之前先一步往回走去：「我開始有點困了，先回去睡了。」

    「嗯，晚安。」Aria朝我揮了揮手，視線落在γ手中的那杯牛奶上不覺一皺眉，「牛奶？」

    γ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不忘擡起頭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略略擡高了聲音：「千尋，明天的晨訓你也來參加。」

    「誒？」我狠狠吃了一驚，立馬向樓下望去。然而γ已收回了目光。

    從這裏居高臨下地俯視，正好可以看見他註視著Aria時微微牽起的唇角，然後是——眸中璀璨的星光。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3

目標四 槍

    這一晚上睡得竟格外安穩，當然，如果可以忽略一大早門外那震耳欲聾催命奪魂的敲門聲，這絕對是難得甜美的一覺。

    我煩躁地在床上重重翻過身去，用被子狠狠裹住腦袋，可外面的催促聲依舊在堅持不懈：「千尋！起床了！千尋！到晨訓的時間了餵！」

    什麽晨訓？我昨天睡得很晚啊！

    我更加賣力地捂住耳朵，誰知那個聲音頓了一下，隨即以更大的音量喊道：「既然這樣……我開門了！」

    睡意完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胸口不斷溢上來的憤怒和躁動。我「唰」地從床上坐起身來，一把抓過放在枕邊的東西看也沒看就指向門口：「吵死了！」

    「哇！」來人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大喊了一聲，隨即抓著門板心有余悸地探過頭來看我，整張臉糾結得厲害，「把槍收起來！你這個毛病怎麽還沒改啊！」

    「嗯？」我瞇了瞇眼，看到一個紫紅色的腦袋，隨即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才註意到拿在手裏的物體是一把小巧的銀黑色手槍。

    它是從哪裏來的？我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順手就將它放到眼前慢慢打量著。金屬制的槍身上有細碎的銀白光芒一躍而過，帶來瞬間的耀目。

    啊，對了，睡覺前拿出來放在枕頭邊上了，大概是剛才條件反射抓起來的。我撓了撓頭發，擡頭見野猿還站在門邊，不由抽搐了下嘴角，一邊懶洋洋地打呵欠一邊揮手趕他：「你先出去，我要換衣服。」

    「哦，好。」少年默默地朝天翻了個白眼，隨即關上門退了出去。

    我迅速下床換好衣服，將幾乎及腰的黑發紮成個高挑的馬尾，但對著鏡子擠眉弄眼了好一會兒才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了那麽一點。我拍拍臉頰正打算出門，視線冷不防註意到枕頭邊上的那一把手槍，便又徑直走過去將它收進了口袋裏。

    說起這把槍，其實我並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甚至連它的型號都不知道。我似乎生來就對這一類事物沒有天賦，就算再認真再努力地去記，依舊記不住，不像野猿和太猿，即使完全不用心也能輕松辨認出來。

    就拿這把槍來說，盡管它已經是屬於我的東西，而當年γ也告訴過我很多遍它的型號，可我就是至今都未能將它牢牢記住。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得出我並不適合黑手黨這一職業。

    但我認為，我只要記住一點就可以了——這把槍，是γ送給我的。

    那個時候我大概是十四歲。這個年紀，對於普通的孩子來說應該是正在上國中的年齡，而對於黑手黨的孩子來說，當然也是上國中的年齡，只不過上的國中是黑手黨的學校，同時還會有額外的體能訓練。

    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Aria卻將我送入了普通的國立中學。後來問起來，她才摸著我的頭發笑道：「因為你的父母希望你做個普通的孩子啊~」

    我想那是對的。不然他們也不會一直將我留在日本，不告訴我他們的真實身份，讓我像周圍所有正常的同齡人一樣過正常的生活，直到他們再也無法回到我的身邊只能由Aria來代替他們照顧我。

    所以我沒有任何異議地過著和以前幾乎沒有差別的日子，在野猿他們訓練的時候裏踩過大片大片的霞光沖入大門，沖進廚房以幫忙之名行偷吃之實。

    但對於一個與黑手黨有如此明確關系的十四歲女生來說，沒有一點防身術簡直就像是沒有了皮毛的北極熊。那是極其危險的。

    而當我清楚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被人蒙住了眼睛塞緊了嘴巴，狠狠扔進一輛不知什麽車的車廂裏。

    腦袋重重撞在地面上，「咚」的一聲好似在大腦內部炸開，過了許久仍在嗡嗡響個不停。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粗糙的麻繩幾乎深深陷進手腕的皮膚裏。剛剛被撞到的手臂和肋骨生生的疼。我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但最後竟不知為何忍了下來。

    大概就像別人說的，人在極端險惡的環境中反而能夠表現出異於常態的冷靜。但我覺得，那也許只是被嚇得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又或者只是害怕觸怒對方罷了。

    當時就是那樣。我知道我被綁架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綁架，只能裝作一直昏迷著的樣子靜默地等待。

    等待。等待什麽呢？

    我直到現在也並不明白，又或許正是因為我站在現在這個角度，所以才會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會安然無事。

    不過這已經沒有意義了。至少結果確實是——我被救出來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夜晚。那一天的天空漆黑漆黑，但是月亮又大又白，就像是夜幕破了一個碩大的圓洞，於是被它遮擋著的陽光就從那個洞裏漏了進來。

    γ一手抱著我，一手拿著支通體漆黑的手槍穿梭在雜草叢深的小樹林裏。身後是忽遠忽近的人聲和腳步聲。子彈擦著周身不住掠過，有些「砰」一聲鉆入樹幹裏，有些則「嗖」地越過我們沒入了夜色中。

    我不敢出聲，只知道死命抱著γ的脖子。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雖然我在他紫黑色的眸子裏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看著男子被汗水濡濕的額頭，看著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劃入領口內，終於忍不住叫他：「γ，沒事吧？」

    其實在此之前，我曾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個人生性陰險不好接近，還動不動就喜歡體罰別人，但這個時候卻怎麽也沒有想起來自己曾經做下過的那些判斷。

    相反的，我竟在這種時候突兀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其實經過四年的時間，我甚至連他長得什麽樣都已記不清楚了，只有個模糊的印象，能在照片裏認出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男子。但我記得他抱著我時身上清涼的氣味，像是某種綠茶的茶香，清清爽爽。

    而聽見我的話，γ只是模糊地從鼻腔裏「嗯？」了一聲，隨機扭頭望了眼身後的追兵，微微一皺眉，再次加快了腳步：「還真是些纏人的家夥啊~」

    話音還沒落，前方一道淩厲的風聲破空而來，挾帶著硝煙的味道從夜色中急速劃過，身後「哧」一聲，是子彈鉆入肉體的聲響。

    我心下一驚，急忙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望過去，沈重的樹影背後露出女子枚紅色的身影，她伸直了手臂仍舊保持著射擊的姿勢，掛在頸上的橙色奶嘴反射著斜斜掠入的月光似乎正散發出盈盈的暖意。

    看到我們過去，她這才站直了身子，挑唇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看樣子是趕上了呢。」

    γ似乎也松了口氣，卻還是依舊不緊不慢地挑起一邊眉毛，懶洋洋地接道：「你太慢了，BOSS。」

    在Aria趕到之後，其他的家族成員們也都趕了過來。我那個時候才知道，似乎同盟裏有某個家族不滿基裏奧內羅的某項決定，又誤認為我和Aria有什麽非同一般的血緣關系，所以就綁架了我作為要挾基裏奧內羅的籌碼。為了能成功將我救出，γ以談判者的身份率先潛入，在他們將我帶出來的瞬間撂倒了一片人。緊接著就發生了後來的那些事情。

    這件事就這樣順利解決。

    但也因為這個意外，讓我第一次意識到，如果無法保護自己的話，很有可能會再次發生類似的事件而將整個家族陷入尷尬的境地。我必須時時刻刻護著自己周全，不能讓覬覦著基裏奧內羅的人因為我而有任何可乘之機。

    這樣一想就是三天。這三天裏我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沒有出去，就連Aria過來也不曾意識到。最後γ破門而入，二話不說拎起我的衣領便將那銀黑色的手槍塞進了我手中：「下午開始就給我來訓練場練習！」

    說完調頭走人，還不忘「砰」一聲重重合上了房門。

    我看著自己掌中的這把槍，沈甸甸的，通體鋥亮，剛剛夠我握在手中。眼角有微微的酸澀，我眨了眨眼，突然之間淚如雨下。

    那一個晚上的恐懼和悔恨就這樣完全爆發出來。我第一次離死亡那麽近，自己的、和別人的。睡覺的時候我不敢閉眼，生怕一閉上就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生怕就算我不去想耳邊依然會傳來急促緊迫的腳步聲。

    自此以後我跟著γ學習射擊長達五年之久，直到上了大學住進學校公寓之後才漸漸地只在回去的時候進行練習。

    但我一直把這把槍帶在身邊，睡覺的時候也放在最接近自己的位置，逐漸逐漸養成了習慣。Flora一直知道這件事情，所以她常說——叫我起床是對生命的考驗。

    後來，當我終於察覺到自己對γ的感情時，才恍然想起，也許最初不過就是那個夜晚，他抱著我奔跑在夜色彌漫的樹林裏，頭頂有明晃晃的白色月光穿透交錯的枝丫落進他紫黑色的眸中。他的臉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

    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年我十六歲，正是少女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

    ＃＃＃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訓練場的外面。

    今天陽光很好，軟綿綿地從頭頂落下，照得前方建築物的頂端好似蒙了層單薄的輕紗。石拱券下的大玻璃窗反射著耀眼的光芒，竟給這棟建築原本樸素的外表上平添了幾分輝煌。

    站在門口的野猿率先看到我，遠遠的就揮舞著雙手喊起來：「餵——千尋！」

    「早，野猿。」我懶洋洋地擺了擺手，看到站在他身邊的高大身影，一邊走過去一邊點了點頭，「早，太猿。」

    太猿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緩緩應道：「早。」

    說起這對兄弟，雖然我並不清楚他們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系，不過他們很喜歡一起行動。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對很有趣的組合。不僅是野猿的沖動活潑正好和太猿的沈著冷靜恰恰互補，還有他們這一少年一大叔的造型。

    我看了太猿幾秒，疑惑地蹙了蹙眉：「我說，你的絡腮胡是不是又變多了？」

    對方的額角頓時一抽，緊接著爆出個碩大的井字。太猿狠狠一瞪我，生生從牙縫裏憋出幾個字：「γ大哥在射擊場等你。」

    「哦。」我摸了摸鼻尖，朝射擊場的方向望過去，可惜什麽也沒有看到，不覺嘆了口氣，「那我先過去了。」

目標五   潘多拉之盒（一）

    一早上的訓練幾乎去了我半條命。

    這主要是因為我已許久不曾認真練習過，而另一方面，由於長年伏案作圖，我的腰真是越來越不好使了。這一站就是一早上，我十分慶幸它仍能兢兢業業地堅守崗位。

    本來下午洗完澡後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但在房中呆了許久，我最終還是決定出來走走。

    基裏奧內羅的總部基地位於一片群山之中。也許這麽說有點不太貼切，不過它確實是三面環山，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徑便是穿越前面那一片茂密的叢林。

    這裏的地勢稍微有些高，站在二層的陽台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大片鱗次櫛比的建築在眼底不住延伸開去，像是此起彼伏的波浪，與遠處那一片海悄無聲息地融為了一體。

    我一直很喜歡在晚上跑去那裏，當天色暗下去，燈光亮起來的時候，籠罩在夜幕中的巴勒莫有種寂靜的溫柔。房屋的輪廓線細細地擴展著，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橙黃色的燈光與頭頂的星光相互映照，中間好似隔了面巨大的玻璃鏡子。而耳畔則是在夜風中悄然湧起的林濤聲。

    我踩著草地往前走。因為是在山裏，建築物無法像在平地上一樣具有太大的規模，所以這裏的建築依照山勢相互獨立，最後通過庭院連成整體。

    遠遠的已經能看見最前面山腳下那片被綠色包圍著的小湖泊了。草香和著水汽接連撲來，放眼望去，粼粼波光在日照下輝煌奪目。

    再走近一點，才發現湖邊的草地上還有個黑色的身影。他面朝小湖席地而坐，金發上光芒跳躍。我不知不覺在原地停下腳步，遲遲沒有走過去。

    γ一直很喜歡來這個地方。我猜測許是因為這裏距離基地有些路程所以比較不容易受到打擾，而他，一直是個喜歡清靜的人。

    我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看見他習慣性挺得筆直的後背，看見他染著陽光的金色輪廓。我想我現在的心情裏大概有那麽一點點幻想著時光可以就此停止。

    Flora總是說我太過理性。她說，千尋你為什麽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分析得那麽清楚呢？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激烈沖動的，是不可以用腦子去思考的。

    但是Flora你看，其實我到現在仍舊少女著。

    涼風迎面湧來，我急忙伸手按住散開的長發。可山裏的風勢實在是太大了些，完全不管我的掙紮一下子將它們吹得四處糾纏。

    風聲中，我聽見γ懶洋洋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似乎還帶著那麽點微弱的笑意：「站在那裏幹什麽？」

    雖然知道被發現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心裏還是忍不住顫了一下。我眨眨眼，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攏好，走上前去。

    γ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膝上放著台筆記本，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靈動如飛。我抱膝在他邊上坐下，順勢看了眼屏幕上的東西，盡是些看不懂的圖形：「這不是不想打擾你工作嘛。」

    「哦？」他勾起一邊唇角，視線始終盯著自己的屏幕，過了許久這才略略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摸摸鼻尖，不覺有些郁悶地將腦袋擱在了膝蓋上：「沒有靈感啊……」

    本來，休息了近一日，我想也差不多該開始手頭的工作了，便打開郵件調出了昨天晚上拜托Stella小姐發過來的更詳細的任務書。

    在等待的空閑中，我不由又想起早上那悲催得要命的射擊練習。

    不就是遲到了那麽一小會兒，用得著訓練量翻倍嗎！害得我中午回來後幾乎一趴上床就下不來了。直到現在腰還呈現著僵直狀態。

    可是在γ面前叫苦的話，那就不僅僅是訓練量翻倍的問題了。我暗自嘆了口氣，再次捶了捶自己可憐的腰，隨即打開文檔。裏面關於笹川了平此次委托的設計要求一目了然，總結起來就兩個字——和式。

    怎麽樣是和式的呢？我覺得自己大概是離開日本太久了，盡管在看見這個要求之後腦海裏一瞬浮現出當年在日本的家，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那時家裏究竟是怎樣的布置。

    這樣想著，我不由又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望著γ：「我在考慮最近是不是應該去趟日本，好好做個實地考察之類的。」

    「想去就去吧。」他應了聲，又將註意力全部移回了自己的工作上。

    陽光灑下來，他的手指就像是在金色的琴弦中穿梭，奏起有條不紊的旋律。我托腮看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回來之後怎麽還沒見到幻騎士？」

    「那家夥？」γ頭也不擡，「說是出去修行了，差不多也有大半個月了吧。」

    「還是那麽努力啊……」我仰天感嘆了一句，不再說話。

    我想，現在最適合的就是靜靜坐著了。即使只是這樣呆在他的身邊也會感覺到很安心。我什麽都不用擔心，因為身邊的這個男人是最強的。

    我閉上眼，一時之間，風聲帶動草聲，嘩啦啦從周圍疾馳而去。什麽都飄遠了，但那熟悉的氣息依舊近在咫尺。

    就這麽坐了一會兒，耳邊的鍵盤劈啪聲依然未斷。我有些好奇，不由探過頭去，但屏幕上顯示著的依舊是些不明所以的數據和圖形：「這是什麽，γ？」

    他沒有立刻接話，手指又敲了幾個鍵才停下來，但註視著屏幕的雙眸卻微微虛了虛：「大概可以算作是新式武器之類的東西吧。」

    「武器？」我不解地皺了皺眉，「販賣軍火嗎？」

    γ突兀地笑了一聲，扭過頭來接到：「是黑手黨的武器。某個家夥拿來給BOSS的，說是希望試驗一下，看看能不能用於實戰。」

    「所以Aira就把它交給你了？」我點點頭，表示大概知道，「是什麽東西？」

    看屏幕上的分析數據和圖形，那似乎是正方形的盒子，不過我沒有仔細看，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的盒子，但是說到武器的話，其體積一定不會小到哪裏去。

    γ好笑地看了我幾秒，最後又將視線移了回去：「你不是對黑手黨的事情不感興趣？」

    我沈默了一下。

    他沒有說錯。我確實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不喜歡。我不喜歡紛爭，不喜歡爾虞我詐，不喜歡暴力鬥爭；我想要過普通的生活，做個普通人，有一份足夠養活自己的普通工作。

    我不希望自己時時陷入對生命的恐懼中。雖然現在已經有一只腳踩進來了。

    那麽就踩一只腳好了。我聳了聳肩，答道：「作為一個設計師，需要對新事物保持一定的敏感度和好奇心。」

    他手中的動作終於完全停了下來。似乎考慮了幾秒，γ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個不知什麽東西，擡手拋了過來：「就是這個。」

    這個？

    小小的黑影在頭頂劃過一道光滑的拋物線，隨即穩穩落進我的掌心。

    我睜大了眼看著這個小東西，一時之間深感茫然。這是個四四方方的立方體，每邊長不過五厘米，看起來制作得很精細，除了其中帶著個小圓孔的一面之外，其余幾個面之間完全看不到交接的縫隙。

    我將它拿起來放在陽光下，小小的陰影落在我眼前，金色的光芒在那尖銳的菱角上歡快躍動了幾下又消失不見。

    「這種小盒子怎麽用來作武器？就算是做儲藏用也太小了點吧？」

    「SA，目前還不清楚，但是……」說到這裏，γ微微一皺眉，話題陡然一轉，「千尋，你知不知道‘火焰’？」

    我沒有反應過來，只好楞楞看著他重覆了一遍：「火焰？」

    「沒錯。」γ點點頭，對我的茫然毫不意外，「這是在黑手黨之間流傳著的一種說法，但這‘火焰’究竟是怎樣的東西目前還沒有定論。」頓了頓，他伸手從我指間拿起那個小方盒子，一邊放在掌心把玩著，一邊不緊不慢地勾起唇角繼續道，「雖然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不過據說，彭格列的歷代BOSS都擁有死氣之火，而且，那‘死氣之火’也是作為BOSS候選人的根本要求。」

    「彭格列？」我想，黑手黨的世界大概距離我真的是太遙遠了。我雖然存在於此，卻完全不明白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麽關聯。

    從盒子到火焰，又到彭格列。

    我知道那是個和基裏奧內羅擁有一樣漫長歷史的家族，但我對它的印象卻僅止於那個擁有溫軟棕眸的青年。

    沢田綱吉。

    相識的那一年他不過十九歲，身上滿是幹凈青澀的氣息。聽Aria說，他原本不過是個普通的日本國中生，在十四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竟是彭格列十代首領的候選人。

    不過在來到意大利的這幾年裏，他的成長速度甚至肉眼可見，現在幾乎已經全權接手了彭格列的各項事務。

    可我仍是無法將這個擁有清澈笑容的男生與黑手黨聯系在一起，更不要說是那個赫赫有名的、能夠立於黑手黨世界頂峰的彭格列。

    最後，我是被腦袋上傳來的痛感拉回思緒的。

    「痛——」我低呼了一聲，皺著眉擡起頭來。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起身，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剛剛伸回去的右手懶懶搭上手裏的筆記本：「該回去了。」

    「哦……」我應了聲，忙不叠拍著衣擺站起，同時摸了摸仍在隱隱作痛的額頭。我深深覺得它一定已經開始泛紅了。

    γ已率先朝前走去，我急忙跟上去，忍不住抱怨：「γ，你下手太狠了。」

    「呵。」他輕笑一聲，沒有回過頭來，「那就把這個壞習慣改掉。」

    這個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聳聳肩，考慮著是不是應該嘗試爭取一下自己發呆的權利，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卻在這時冷不防響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寧靜，驚起一片晚歸的飛鳥，翅膀撲扇的聲音頓時在樹林裏此起彼伏。γ也不由停下腳步，聞聲望了過來。

    我楞了一下，急忙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機。打開翻蓋，銀色的背景上正歡快跳動著四個漢字，赫然是——

    沢田綱吉。

目標六 偶遇

    沢田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我會是為了什麽事？

    我一邊疑惑著一邊按下了接聽鍵，同時下意識擡頭望了眼站在不遠處的γ。他朝我撇了撇腦袋，隨即繼續向前走去。

    我點點頭，跟上他的腳步。聽筒裏正好傳來青年清澈溫軟的嗓音：「栗山さん？」耳畔是樹林中隱隱的婆娑聲，他的聲音緩緩融進這個背景中，竟不曾顯出絲毫不協調的地方。

    我應了聲，不知不覺放低了音量：「有事嗎，沢田？」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令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但轉念一想，我確實並不願意讓γ知道我認識彭格列的十代目，說不上來是什麽原因。但在意識到之前我已自動將它歸入了——不想破壞大學時代的純潔友情——這一點上。

    只停頓了兩三秒，沢田的聲音又一次在那邊響起來，間或似乎還夾雜著書頁翻動的聲響：「嗯……其實是這樣的，下個月14日是我的生日，大家說要舉辦個小型的聚會……啊，當然，只有些比較熟悉的夥伴們，所以我想，不知道栗山さん那天有沒有空？」

    「10月14日？」我兀自低頭沈吟了番，想來想去並沒有在印象中發現那一日有什麽其它的安排，便應道，「嗯，好。不過，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吧，怎麽那麽早就提起這件事？」

    電話那端輕輕笑起來，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一邊正執著話筒的青年男子臉上暖洋洋的淺笑，還有眉眼間淡淡的光彩。「我怕到時候你會有其他的安排。」

    「呃……」我摸了下鼻尖，不禁有些失笑，「就算有的話也可以稍微推一下的。」

    「其實我最怕的是正巧遇上栗山さん在趕圖，那樣的話就無論如何也請不到你了。」這樣說著，沢田輕快地笑起來，「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提早把那一天預訂下來。」

    被他這麽一說，我突然就想起了大四那一年，似乎就發生過一次類似的狀況。

    那天晚上我正在系館的專用教室裏趕圖，Flora和其他很多人一樣都出去吃飯還沒有回來。我因為拜托了她帶盒飯就一直沒有出去。教室裏靜悄悄的，只剩下紙筆摩擦的聲音，還有偶爾的工具碰撞的響動。

    但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合上的前門突然從外面被打開，我嚇了一跳，但以為是吃晚飯歸來的同學也就沒有註意，誰知那個人氣喘籲籲地在門口站了幾秒，隨即幾步跨到我面前驚喜地喊道：「終於找到你了，栗山さん！」

    我猛然一驚，一擡頭竟看見沢田風塵仆仆的一張臉，不由呆在那裏反應不及：「沢田？」側目四顧，教室裏僅剩的幾個人聽到動靜後也向這邊望過來，但看看沒什麽事就又低下頭去繼續幹活，因而一個人站著的沢田看起來格外醒目，「你怎麽……會在這裏？」

    男生原本帶著緊張的神色松弛下來。他抓著臉頰微微一笑，答道：「本來是打算跟你說小組作業的事情的，但是電話始終沒有打通。我以為……」

    以為我出了意外？我一挑眉，可還沒等我接話，他已徑自繼續了下去，「嗯，我問了下其他同學，聽說你們經常在這邊所以就想過來找找看。」

    這樣說著，他再一次呼出口氣，棕色的眸中一下子染上璀璨的光芒，「栗山さん沒事真是太好了。」

    印象中，極少會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理所當然地楞在那裏，心想著快說些什麽表達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雖然具有危機意識是挺好的，但他這個危機意識是不是強烈得有些過頭了？我只不過是在趕作業期間所以沒有開機而已啊！

    這巧這個時候，大門再一次「砰」地被人甩開，緊接著，Flora那激昂澎湃的聲音便妖嬈而來：「千尋你的晚飯來了~！咦？」

    酒紅長發的女子頓在門邊，眨巴著她那漂亮的褐色眼眸在我和沢田之間來來回回打量了至少三遍，突然大叫著飛撲過來：「哇——千尋你終於開竅了嗎！」

    你才開竅了！不對！「你不要沒搞清楚狀況就亂說啦！」我毫不客氣地將她從我身上趴下來，幾乎無法克制嘴角的抽搐，「是學弟啊！」我指了指沢田，對他略帶歉意的一笑，繼續望著Flora晶亮的眼睛竭力打破她那不合時宜的腦補，「是同一節選修課上一起做小組作業的合作夥伴！就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那個！」

    Flora不太相信地望著我，視線迅速轉到沢田身上，但在看清對方臉上混合著無奈和羞怯的表情時，立馬耷拉著嘴角以一種極其怪異的長音「誒——？」了一聲，隨即又扒住我的肩膀抱怨起來，「害得我白高興一場……真是太掃興了！千尋你要補償我！」

    「明明是你自己在那邊亂想！回去趕你的設計稿去！」我一把拍開她，拉著沢田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還是忍不住感到抱歉，「對不起啊，沢田，我這個室友是個典型的意大利人，她太奔放了你不用在意她的！」

    「哈……」沢田好不容易從這場突如其來的混亂中回過神來，應了幾聲便又將話題帶了回去，「說起來，栗山さん的電話……」

    「啊，這件事情啊，」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麽，我先一步解釋道，「我這個人在學習的時候比較不喜歡受到打擾，特別是趕圖這種比較忙的時候一般手機都是關機的，所以……」我抿了抿唇角，不好意思地回過頭去，對著男生清澈的雙眸真誠道，「還要你忍受這個真是抱歉……」

    然而他只是搖了搖頭，臉上再一次浮現出純粹到不染雜質的笑靨：「不，這沒什麽。」

    自此之後，沢田每次安排小組討論似乎總會有意無意地在事先打聽清楚我的趕圖計劃，沒想到直到現在他仍記得這一點。

    NE，沢田。

    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問他——

    你到底將別人的事情記得有多清楚？你對待別人到底能有多溫柔？

    這樣想著，我已經不由自主對著手機笑起來，語氣也隨之變得輕松愜意：「嗯，我知道了。我會記得把趕圖的安排放在10月14日以外的時間裏的~」

    「啊，那真是太好了~具體安排到時候再說吧。」他的心情看起來也很好，又跟我閑聊了幾句，這才掛斷了電話。

    我收回手機，正好此時也走到了主樓的大門口。γ一邊開門進去，一邊不經意地回頭問了句：「朋友？」

    我沒有料到他會問這個，先是一楞，這才後知後覺地點頭：「嗯。」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大學裏的學弟，請我去他的生日宴。」

    「啊。」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已推開門走進了玄關，「快跟上。」

    ＃＃＃

    又在Aria那邊住了幾天，我這才回到了自己在巴勒莫的公寓。休假還沒有結束，設計又尚且找不到思路，我閑來無事翻看著日歷，發現距離沢田的生日似乎也並沒有多久了的樣子，便打著散心的名頭出來給他挑選禮物。

    作為這個巴勒莫有名的購物街區之一，羅馬街上依然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我沿著人行道向前走，隨意打量著兩側的店鋪，五花八門的商品幾乎暈花了我的眼睛。我苦惱地皺起眉，一時之間也沒什麽頭緒，便在看見一家音像店後一頭鉆了進去。

    鑒於沢田現在已經是個有了女友的男人，所以我送的禮物一定不能有什麽容易令人聯想的含義，最好的就是簡單但能投其所好——這自然是從很久之前Flora說過的那些話中總結出來的。當然，我很希望能夠得到她的親自指導，可出門前給她打電話，對方卻一直處於關機狀態，搞不好又臨時出了什麽公差現在正在天上飛著。

    所以在沒能得到外援而必須孤軍奮戰的情況下，我最後將禮物定在了碟片這一類東西上。聽說沢田還是挺喜歡流行音樂的，那送幾張CD應該還是不錯的選擇。

    於是我順著一排排的貨架往裏走，誰知還沒走了多久，竟冷不防聽到拐角處傳來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日語。那是個男子的聲音，爽朗清亮的聲線裏帶著開懷的笑意：「你要找的是這個嗎，阿綱？」

    一聽到那個名字，我不由向前疾走了兩步，迅速拐過轉角探出頭去。果然，過道邊上正站著兩個年輕男子，除了沢田熟悉的身影外，還有個高挑挺拔的黑發男人。那個人的臉部輪廓看起來要更為鋒利一些，但他只一笑，那些即將流露的鋒芒就變成了少年獨有的陽光氣息。

    我站在貨架後面尚未開口，沢田已一眼望了過來。見是我，他一驚，隨即驚喜地走上前道：「栗山さん！？」

    他溫潤的雙眸中一下子綻開明亮的光彩。我沖他笑笑，目光自然而然移到他身邊的那個人身上：「嗯……這位是？」

    「山本武，也是和我一起來意大利的同學。」他這樣說著扭過頭去，又看著山本指了指我介紹道，「這就是我說過的那位前輩，栗山千尋。」

    山本立馬露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下腦袋，大大咧咧地伸過手來：「初次見面，栗山你看起來要比想象中來的小呢~」

    不要總是跟我強調這個問題啊！

    「初次見面，山本。」我順勢握住他的手掌，卻又不能發作，只好迅速轉移話題，「買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啊！」沢田一錘手，低頭看向握在掌中的那盤CD，隨即放到我面前示意了一下，像是終於松了口氣，臉上露出個孩子般天真的笑，「前面幾家都賣完了，這裏似乎也只剩下這最後一盤的樣子……不過總算是找到了。」

    他說著，用指尖微微摩挲了下光碟封面的塑膠盒，看起來甚是珍重。我探過頭去看了一眼，是某個法國的組合，不由一陣訝異：「原來沢田你喜歡聽法文歌？」

    雖說法語是公認最動聽的語言，但我一直覺得如果聽不懂的話，再美麗的語言也不過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發音罷了。所以對於法文一竅不通的我從來不曾聽過這種語言的歌曲。

    不過，沒想到兩年前那個連意大利語都還說不流利的沢田綱吉竟然已經學會法語了嗎？我幾乎要對他刮目相看，誰知他接下來卻不慌不忙地無辜道：「不是我，是京子。」

    Kyoko。

    短短兩個音節好似婉轉了百遍，從他口中吐出的時候像是乘著清風徐徐而來，毫無一絲扭捏造作。他那清澈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極為柔軟，仿佛綿延不絕的粼粼波光，又如初春和風拂過的晴空。

    他只是這樣叫著這個名字，周圍嘈雜的人聲就幾乎要為他安靜下來。我看著他，好像也被他那歡喜的心情感染了一般，嘴角不由自主緩緩勾起。

    我想，能被這個男人這樣喜歡著的女人、何其有幸。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3

目標七   生日派對

    在音像店和沢田他們告別之後，我又找了個地方吃過晚飯，這才回到公寓。到處收拾了一下，我正拿出圖紙準備稍微幹些什麽，房裏的電話突然鈴聲大作。

    我匆匆跑到玄關口拿起電話按下接聽鍵，一道熱情奔放的女聲已直直鉆進耳中：「千尋，找我有事？」聽起來，那邊吵鬧得很，喧嘩的人聲幾乎淹沒了她的話音，Flora不得不把音量又擡得更高了點：「我剛下飛機就看到你的來電顯示，怎麽了？」

    「嗯，其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我擡手摸了摸紮在腦後的頭發，順勢將自己埋進柔軟的沙發裏，「就是想問你一下，什麽東西當男生的生日禮物比較合適。」

    誰知我話音還沒落，那家夥突然像吃了興奮劑似的大聲嚷嚷起來：「男生？！千尋你剛才說的是男生對吧對吧！你終於想開了？我上次跟你說的話果然有用啊！」

    「Stop！我警告你迅速停止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Flora！」我立馬打斷她，趕在她發表些更加奇怪的言論之前解釋道，「是普通朋友，就是以前那個學弟。前段時間碰到了，所以重新又聯系起來了。」她那邊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像是嘆氣但總讓我覺得她依舊不是十分相信，「算了，拉回正題。」

    「好吧好吧，」聽這個語氣，我猜Flora一定不太情願地聳了聳肩，「普通朋友的話隨便送些什麽就可以了啊~男生嘛，投其所好就行~」

    我蜷起膝蓋，不自覺地低下頭去撥弄起腳趾來：「可我不太清楚他喜歡什麽……」

    對方顯然是噎了一下，隨即挫敗地叫起來：「那就送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反正禮物嘛，無論收到什麽總是開心的，啊！惡作劇的玩笑除外~」她歡快地笑了兩聲，突然神秘兮兮地放輕了聲音，「對了千尋，一年多沒見，你那個學弟怎麽樣了？」

    怎麽樣？我眨眨眼，腦海裏浮現出沢田那張幹凈柔軟的笑臉，他溫厚的眸中像是落進了滿天星輝。「比起大二那時候已經不是那麽容易害羞了……」我思考了一番，但還是不知道該如何確切回答這個問題，「感覺……」

    在心裏緩緩搜索著所有可能的詞匯，我側了側頭，目光落在連接著客廳的臥室裏。外面有風吹來，落地窗邊那白色的輕紗正飄然蕩起，掠過門框，在視野裏遺落下一角的純白。

    我想了想，最後笑道：「好像……變得有男人味了。」

    ＃＃＃

    生日宴的前一天晚上，沢田打電話告訴我時間和地點，還說到時候會有人來接，讓我在公寓樓下等著就可以。於是第二天，等我作好一切準備走到樓下的時候，就看到了山本。

    他正悠閑地倚靠著身後轎車的前門，望著天空微微發呆，一身白綠相間的格子襯衫讓他看起來顯得格外清爽。但這種打扮，似乎和他身後的車子——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麽牌子——有些不太協調。

    正巧這個時候，山本也看到了我，立馬直起身來朝我揮了揮手：「來了啊，栗山！」這樣說著，他伸手拉開後座的門，笑道，「進來吧。」

    「謝謝。」我在後面坐好，他側頭看了看，很快發動了引擎駛上外面的大街，同時不忘看了眼後視鏡對我露出爽朗的笑容：「栗山的家很好找呢~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會迷路哈哈！」

    我不知可否地笑笑，疑惑道：「沒想到會是山本來接我，麻煩你了。」

    聞言，山本立馬大笑起來，聲音異常輕快：「哈哈，阿綱昨天貌似熬夜熬到太晚了，所以只好一大早打電話給我讓我過來。本來他似乎是打算自己來的。」他這樣說著，又從後視鏡裏望了我一眼，「常常聽阿綱說起栗山你，沒想到真人看上去更有趣呢哈哈！」

    什麽叫「真人看上去更有趣」！？

    我猛然抽了下嘴角，生生抑制住自己擡頭望天的沖動。「沢田怎麽形容我的？」

    「這個啊……」山本頓了幾秒，應該是正在回想，隨後才接道，「大概就是——栗山你雖然看上去懶洋洋的，不過關鍵的時候意外的可靠——類似的話吧~」

    我楞了楞，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口中那個「關鍵的時候」究竟是指什麽時候。印象中，我似乎並沒有和沢田一起經歷過什麽可以稱得上「關鍵」的事情。但問山本肯定也是打聽不出什麽的。

    周末的大街上人來車往，川流不息。山本開車的速度不是很快，因此用了不少時間才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家叫做「竹壽司」的壽司店。聽說是山本家自己開的。不過他老爸一直不願來意大利，所以這其實只是家分店，而總店自然在他們的故鄉。

    山本一邊說著，一邊領著我往裏走，順著走廊一直到最裏面的包廂，隨即「唰」地拉開隔扇，率先大步邁了進去：「我們來了！」

    裏面立馬傳來一個不耐煩的男聲：「慢死了，棒球笨蛋！」

    我走進去正好看見山本好脾氣地擺手：「MA，MA，不要那麽說嘛~栗山呢？」他回過頭來看見我，隨手指了指桌邊的一大排位置，「坐吧。阿綱似乎還沒有來的樣子~」

    這時，原本正坐在墻邊的青年立馬擡起頭來，目光兇狠地瞪住我，臉上帶著疑惑和警惕：「這是誰啊！」

    山本無辜地看向對方，一臉茫然：「栗山啊！就是阿綱的那個前輩~獄寺你不是見過嗎？」

    「哈？」那人緊緊皺起雙眉，視線來來回回在我臉上轉了好幾圈最後重重一哼別開臉去，「切！我怎麽可能記得！」

    銀色的發，翠綠的眼。其實我一時也沒有認出來，直到聽山本叫他的時候才將眼前這個青年與印象裏的獄寺對了起來。

    我看他一眼，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正好這時，外面有腳步聲傳來，隨即就見隔扇再一次被人打開：「抱歉我來晚了！」

    沢田氣喘籲籲地沖進來，卻不知怎麽被絆了一下，頓時狠狠往前摔來。獄寺緊張得一下子跳坐起來要沖上去扶他，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門框，這才避免了四腳朝天的慘狀。

    我記得之前來的路上，山本講起些他們來意大利之前的事情。他說，國中時的沢田經常和他一起被老師罰作業、因為考試不合格而補習。他們一起玩黑手黨遊戲，有一次還跟隔壁鎮上的中學玩幫派鬥爭。

    種種的事情在我聽來都有些遙遠，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無法想象當年的沢田竟會如此廢柴。

    我楞楞看著這幅景象，突然有種穿越了時空的錯覺。我想我大概、稍微有點可以了解了。

    而此時，沢田扒著隔扇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氣：「得救了……」一擡眼看見我，像是突然被嚇了一跳立馬站直了身子，「栗山さん？！已經到了嗎！」

    我好笑地看著他點點頭，但緊接著，他便恢覆了鎮定，滿是歉意地抓了抓腦袋走向我：「抱歉，今天睡過頭了……到現在還有些不太清醒。」

    話音才剛落下，門邊已有一個糯軟稚嫩的童音毫不留情地接了上來：「哼，看樣子訓練還是不夠啊，廢柴綱。」

    隨即，只見一個高挑的女子抱著個小嬰兒從門口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年。其中那個茶發的男孩眨巴著眼跑到沢田面前，關心地問：「阿綱哥哥，沒事吧？」

    另外一個黑發的少年漫不經心地靠在墻上接了句：「反正彭……咳咳，」他突然咳了聲，悄悄用那只睜著的左眼打量了我一眼，又馬上別開視線恢覆了那股漫不經心，「他一直都是這樣沒用。」

    「沒事的，風太。」沢田拍了拍眼前的茶發少年，轉而無奈地望著門邊的男孩子嘆氣，「藍波……」

    叫做「藍波」的少年聳了聳肩，走到空位子上坐下，看著空空的桌面撇起嘴角：「還不能開始吃嗎？藍波大人餓了……」

    獄寺立馬不耐煩地抽了抽嘴角：「十代目還沒說呢！給我乖乖坐著蠢牛！」

    「你很吵啊，蠢寺！」藍波擡手挖了挖耳朵，轉頭和風太說起話來。

    沢田好脾氣地看著那邊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麽，一邊在我邊上坐下，一邊指著周圍的眾人說道：「對了，給栗山さん介紹一下吧……」

    才剛這麽說了句，原本在女子懷裏的小嬰兒突然跳到了我們面前，黑衣黑帽，黝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Ciao，栗山千尋。」

    「Ciao。」我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但這麽被一個小嬰兒叫出全名總覺得渾身不舒服。我不喜歡小孩子，但眼前這個看起來早熟得很的小嬰兒帶給我的卻並非討厭的感覺，而是奇異的——震懾感？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但一轉眼卻看見了他掛在領口的奶嘴。

    金色的奶嘴。

    我的目光久久無法從那上面移開。

    記得剛剛見到Aria的時候我問過她，問她為什麽這麽大的人卻還要成天掛著個奶嘴，這樣不會被人笑嗎？

    她告訴我，這是她母親傳下來的東西，是Arcobaleno的象征。

    當時的我連這個詞在意大利語裏是「彩虹」的意思都不知道，更不用提能夠理解她口中的「Arcobaleno」 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再大一點之後我才知道，所謂的Arcobaleno，是指史上最強的七個嬰兒。已經忘記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Aria只說，她沒有完全繼承奶嘴，所以才沒有變成嬰兒。

    在我回過神來之前，沢田顯得有些頭痛地叫住了這個黑西裝的嬰兒：「你又想做什麽啊，Reborn。」

    「什麽也沒有啊~」被稱呼為「Reborn」的小嬰兒無辜地眨了眨那對黑色的大眼睛，用極為天真的語氣回答道，「只不過是跟阿綱你的這位前輩打個招呼罷了。」

    我看著站在面前似笑非笑的Reborn，不太確定地問道：「你是……Arcobaleno？」

    此言一出，室內的氣氛好似結了冰似的瞬間冷寂下來，沢田怔怔看著我，山本的神情陡然凝重，不遠處的獄寺更是直接拿出了炸彈：「你是什麽人！？」

    然而Reborn卻只是回頭道了句「安靜點」便又擡頭看向了我，用一種長輩的口氣笑道：「哦，你知道？」他用那把翠綠色的手槍頂了頂帽檐，繼續道，「Aria跟我提過你，你剛來意大利的時候我們見過的。」

    剛來的時候？那時我應該才十歲吧……

    我仔細在腦海裏回憶著類似的場景，卻還是沒有想起來，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哦。」

    Reborn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後總結：「還是那麽嫩啊，栗山~」他說著，轉過頭去看了眾人一圈，視線最終落在沢田身上，「她算是我舊友的養女。另外，」頓了頓，他一把掏出手槍指住沢田的臉，壓低了聲音，「把那幅蠢死的表情給我收回去！」

    「等一下！」沢田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唰地扭頭望著我，「難道說栗山さん也是黑手黨嗎？」

    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麽出來的推斷，不過我猜他大概已經將Reborn認識的人與黑手黨劃上了等號。我只好搖搖頭，解釋道：「我是室內設計師，沢田你不是知道嗎？只不過Aria是某個家族的BOSS罷了。」

    沢田眨眨眼，扇子似的長睫一顫一顫：「Aria是……」

    「收養我的人。」我皺了皺眉，覺得也只有這麽說才比較合適。Aria才比我大了十年不到，勉強算姐姐倒還可以。

    但是不知道沢田將我這個動作理解成了什麽，臉上一下子滑過一絲歉意，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迅速開始為我一一介紹起其他人來。

    這麽一來，房中的氣氛總算又恢覆了剛開始時的融洽。我趁著這個機會將帶來的禮物交給他，沢田反應了好久才伸手接過，卻瞬間紅了臉。

    山本好奇地探過頭來：「是什麽？」

    我推了推沢田，沖他笑：「拆開來看看吧。」

    沢田點點頭，很小心地把包裝撕開，在看到裏面的東西時一楞，這才拿了出來：「CD？」

    「嗯。是Bandari的新專輯。」我指了指封面，隨即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表情，還好他除了臉紅這一點外似乎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因為不知道沢田你喜歡什麽，我就擅自送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沢田工作似乎挺辛苦的樣子，聽聽Bandari的音樂有助於放松。」

    我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男生擡起頭來，棕色的眸清澈明亮：「栗山さん好像什麽都知道的樣子，真得很厲害。」他彎起眼角，唇邊的笑容美好得像是充滿了四月裏春風的氣息，「謝謝，我一定會好好珍藏的。」

目標八 陽光的輪廓線

    後來沢田問我，是什麽時候知道他們是黑手黨這件事的。我如實告訴了他，但也對自己擅自調查這一點感到有些抱歉。

    其實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他早就知道我和基裏奧內羅的關系了。

    然而沢田卻絲毫不介意，反而安慰我說：「畢竟那時候才剛剛認識嘛，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沖我眨了眨眼，那個笑容裏竟難得帶了幾分調皮。

    這樣看著他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懷疑，這麽一個純粹的男生究竟是怎樣在這個覆雜的黑手黨世界裏生活的呢？

    他的臉上有和Aria一樣溫暖的笑容。我是那樣私心的，不希望這個笑容消失。

    一轉眼就到了十一月底，Flora就像每年那樣提前來向我確認聖誕節的安排。當時我正在事務所裏研究一款新的家具式樣，一接通電話就聽見她劈裏啪啦一大堆砸了過來，不由揉了揉額角，嘆氣道：「抱歉Flora，今年聖誕節的假期我打算去趟日本。」

    「日本？」她楞了好久，這才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在那邊不是沒有親人了嗎？」

    我搖搖頭，將手中的資料又往後翻了一頁：「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有一個幫熟人做的設計？」聽她在那邊應了聲，我又繼續道，「我現在不是很確定正統的和式布置究竟是怎麽樣的，所以打算趁這個假期去實地看一下，順便當作度假好了。」

    「誒——」她長長地叫了聲，語氣裏滿是失落，卻又無可奈何，「那你機票啊什麽的搞定了沒？還有啊，你家大叔那邊怎麽說？」

    「什麽‘大叔’……γ還沒那麽老啦……」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麽每次都要把γ定位在這麽高的年齡層次上，「還有啊，這種事情只要告訴Aria就可以了吧……」

    我越說越無力，那邊Flora的聲音依舊漫不經心。一想到她下次大概還會繼續這個堅持，我抽搐了下嘴角，幹脆直接跳過這個話題，「機票之類的事情會有人幫我搞定的~」

    Flora在話筒那邊默了一下，疑惑：「你家大人們？」

    「啊？不是。」翻著紙張的手頓了頓，我拿起手邊的茶杯喝了口水，笑起來，「是沢田。」

    這件事情其實挺偶然的。

    那一天本來是約了笹川了平要將我剛剛搞定的草圖交給他，聽聽他的意見的。但下午我在Farfalla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出現，只好打了電話過去。

    那邊接通得很快，但聲音聽起來有些嘈雜。他聽說我還在等著，頓時恍然大悟地吼道：「我極限地忘記了——」

    那個瞬間，我甚至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才能正確表達此時覆雜糾結的心情，只好幹笑了兩聲。但還沒等我開口，他又吼了一聲：「啊！山本說沢田現在似乎就在那邊附近，我讓他過去找你！實在是極限地對不起了！」

    話音剛落，他便毅然掛斷了電話。我聽著自那一端不知疲倦地傳來著的電子音，只感到一陣接連著一陣的無力。

    一個人能夠奔放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一種奇跡。有這樣一個哥哥，不知道沢田的那個女友是不是也是這樣……嗯，奔放？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不知為什麽我竟突然有種忍不住打冷顫的沖動。

    將手機放回包裏，我無聊地托腮看向窗外。此時外面正下著大雨，豆大的雨珠劈劈啪啪打在玻璃窗上，切割出無數縱橫交錯的水紋。街上的行人、建築，統統都被扭曲成了奇異的形狀。

    突然想起曾經不知是誰告訴我的一句話。他說，眼睛看到的並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可是我想，如果連自己看到的東西都不能夠相信，我們還能相信什麽？

    正發著呆，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立馬打斷了我發散的思緒：「久等了，栗山さん。」

    我馬上擡頭看去，見沢田正從門口走進來。他一身棕色風衣，看上去比平時穩重了許多。也許是在雨天趕路的緣故，那頭柔軟的棕發此時有些無力地垂在額前，和他身上一樣散發著些微涼涼的水汽。

    我頓了幾秒，從包裏掏出紙巾遞過去：「擦一下吧。」

    「謝謝。」他猶豫了一下這才接過，有些不好意思地訕笑道，「真是的，竟然讓栗山さん見到這個樣子……」

    我擺擺手，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口，暖意頓時從胸口流向四肢百骸：「冬雨一向討厭，濕冷濕冷的，雨季能快點過去就好了呢。」

    「嗯，一下子就已經十一月了。」沢田笑笑，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嘆了口氣，但緊接著又露出截然不同的愉悅笑容，「不過，再過不久就可以回並盛了。」

    並盛。我聽過，記得是他們的故鄉。「你要回日本嗎？」

    「嗯，回去過聖誕，當然還有新年。」沢田點點頭，笑容裏有懷念有希望有幸福，滿滿的都是光芒，「能夠和媽媽還有大家見面真的太好了。」頓了頓，又看向我眨了眨眼，「栗山さん有什麽安排嗎？」

    我摸了摸鼻尖：「嗯，打算去日本……」

    「真的嗎？」沢田一下子露出驚喜的表情，眸中清亮的光芒更盛，「要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吧？」說到這裏，他撓了撓臉頰，有些遲疑地道，「不過並盛是個小地方，可能不會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沒有這回事，本來就是想找個小地方作些調查之類的，也想好好放松一下。又不是去旅遊。」我沖他擺擺手，托著腮勾起唇角，「只要不會麻煩到你們就好了。」

    聞言，沢田顯得很高興。他半闔著眼瞼，剔透的光芒從瞳仁裏緩緩淌出，像極了琥珀上最美妙的光澤。「那麽，到時候我們一起回並盛吧~行程交給我安排可以嗎？」

    我看著他，緩緩點頭，不由彎起眼笑：「好。」

    ＃＃＃

    很快就到了出發的日子。

    早上出門前我又將行李檢查了遍，確定沒有落下之後才下樓，沢田已經等在下面了。清晨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那男子像是純結得一塵不染。

    「早上好，栗山さん。」他沖我揮揮手，已經打開了副駕駛座的座位。大概是因為終於可以回家，他渾身都似乎在散發著雀躍的氣息，連帶著我的心情都好像一下子開朗起來。

    到了機場之後才發現，山本、獄寺、笹川、藍波、Reborn，甚至是上次在宴會上見過的碧洋琪和風太也都在場。

    這樣看著他們，突然有些想念Aria，於是我趕在飛機起飛之前發了條短信過去，她很快就回覆到：「好好去玩吧，記得帶手信回來哦~」

    眼角不自覺彎起。我當然知道。

    雖然是預定的機票，不過大家的座位並沒有集中在一個區域，但好在其他人也都和我一樣、至少身邊的座位上是熟悉的人。

    沢田在起飛之後就睡了過去，速度之快簡直令人咂舌。不難想象，他昨天大概又熬夜了。

    飛機上還算安靜，他睡得很安穩，呼吸清淺綿長，長睫顫動著在眼底投下扇形的淺羽色陰影。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生。

    我想了想，最後將他那件搭在扶手上的外套蓋在了他身上。然後轉頭看向窗外徐徐飄動著的雲團。

    今天的陽光很好，照射在雲層上，像是給它們鑲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這樣放眼望去，金色的光芒忽遠忽近，最後連成纖細綿遠的線條，在無邊無際的純白之上勾勒出陽光的輪廓。

    雖然我也經常需要坐飛機世界各地跑，但這一次的旅途卻帶給我一種出乎意料的平靜。說不出這種平靜究竟出自何處，就像是毫無理由的，可分明就是那樣清晰。

    我眨眨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隨意拿了本雜志開始翻看。就在這時，肩上突然一重。身體下意識一僵，我幾乎不敢移動身體，只能小心翼翼地側了下臉，果然正對上一個毛茸茸的棕色腦袋。他的頭發擦過我的臉頰，是極為柔軟的觸感。

    曾經似乎有人這樣說過，說是頭發柔軟的人必定會有一顆柔軟的心。

    我不知道這種論斷到底有何根據，但用在沢田身上卻是異常的貼切。

    這樣想著，我不由垂下視線看過去。他看樣子是真的累壞了，就算這樣還是睡得極熟，唇角還帶著淡淡的弧度。他平靜的呼吸聲靜悄悄地響在耳畔，我突然無法抑制地緊張起來。

    第一次和男生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應該怎麽做才比較正常一點？不動聲色？可就算我將視線專註於手中的雜志，註意力還是無法控制地全部集中在了肩頭的重量上。

    空調的風聲在頭頂微弱作響著，他的呼吸聲好像越來越清晰，帶動著我的心跳聲也好像越來越清晰，最後幾乎要纏在了一起。

    我深呼吸了一下，又深呼吸了一下，幹脆再一次轉頭看向窗外。

    ＃＃＃

    飛機準備降落的時候沢田還是沒有醒過來，於是我只好推了推他，他這才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坐起身。

    在座位上楞了幾秒，他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猛然轉頭看我，棕色的雙眸睜得大大的：「我剛剛……」他看了看我的肩頭，幹凈的臉龐瞬間通紅。

    我按了按自己已經麻痹的右肩，沖他挑了挑眉：「看在我給你當了這麽久枕頭的份上，我在並盛期間的安排就全交給你了~」

    他怔怔看著我眨了眨眼，臉上的紅暈還未完全退去，卻已暖暖笑起來：「好。」

    飛機穿越雲層，終於降落。機場裏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

    才剛從出口處走出來，沢田的目光便在人群中搜索起來。他迫切的視線掃過一層層人群，裏面充滿了激動和期待。

    我走在他邊上，清楚地看見他的動作突然一頓，眸中緊接著迸發出更為奪目的光亮。他拉著行李箱快速向前方跑過去，最後站在幾個女子面前。

    一個看上去較為年長，眉目間與沢田有幾分相似。她看見他跑過去，立馬迎上來幾步，拉住他的手臂慈愛地笑起來。最年輕的那個少女大概才十幾歲的模樣，穿著紅色的唐裝，乖巧甜美得像個中國娃娃。另外兩個則與我們一般大小，一個一頭黑色短發，圓圓的臉頰有種混雜著成熟的可愛，另一個一頭棕色長發，眸中有和沢田一樣的柔軟光芒，笑容燦爛像是純白的花朵。

    那女子一身長裙，甜美可人。我走過去的時候正看見她拉住沢田的手仰起頭來，白皙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紅雲。她透明的笑容裏充滿了甜蜜的氣息，陽光落在她臉上都似乎失去了原本的光澤。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全世界一般，眸中一點一點染上最純粹的光芒。

    「歡迎回來，綱君。」

目標九 年少時光中的獨一無二

    那就是笹川京子。

    和她的哥哥笹川了平過於豪放的性子截然不同，眼前的女子柔軟美好得像個易脆的工藝品。

    這世間的女生形形色/色，像Aria那樣幹練成熟，像Flora那樣熱情奔放，像Stella小姐那樣穩重嚴肅。我不知道是不是東方的女性主流就是溫婉安靜，但顯然笹川京子是獨一無二的。

    我沒有見過哪個女子能夠像她這樣一塵不染，清澈的眸子像是可以將整個世界的美好都倒映進去。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麽在來的路上沢田要那樣鄭重地叮囑我，希望我不要在她們、特別是笹川京子的面前提起任何有關他們現在正在從事的職業、或者是與黑手黨有關的事情。

    沢田一定是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從年少時就萌發起來的這段戀情，細心珍藏著一切微不足道的美好，將所有的黑色都從這個他深愛著的女子身邊屏蔽出去。

    我想我終究無法一直少女著，我猜我大概是真的過分理性了。我這樣看著他們，卻看不到他們的未來。

    過於純粹的東西終究經不起現實的磨難，它們太脆弱，脆弱到不堪一擊。就像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在家門口堆起的那個雪人，剔透晶瑩，白得可人，我打算在爸爸媽媽回家的時候讓他們看看，我想要得到他們的表揚。可是等我下午再去看它的時候，卻發現原本站立著雪人的地方只剩下一灘水漬和幾團黑色的殘渣。

    一擡頭，原本還陰沈的天空不知何時竟開始放晴，淺金色的陽光微弱地撒進前院，在殘留的水漬上跳了幾下又滑到別處。

    你看，雪人再可愛再漂亮，又怎麽能抵得過陽光？

    可轉念一想，沢田的父母不是至今依舊很恩愛嗎？聽說他的父親正是彭格列九代目的門外顧問，而她的母親卻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家庭婦女。

    也許沢田也可以像他的父母那樣也說不定。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在將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拋出腦外之後，周圍的嬉笑聲便一下子漫了上來。

    現在我們正在山本家的「竹壽司」裏面，帶來的行李大包小包堆在靠近門邊的角落。山本一進門就幫著他家老爸準備料理，沢田也撩著袖子上去幫忙，Reborn和沢田的母親一起坐在邊上喝茶，藍波看著剛剛做完的壽司垂涎三尺，小姑娘一平站在邊上毫不客氣地攔著他，笹川了平和不久前才出現的黑川花兩人不知消失去了哪裏，獄寺一臉鐵青地從廚房跑出來，碧洋琪端著兩大盤詭異的料理緊跟其後。

    我托腮看著那邊，眼前冷不防出現一個盛滿了水的玻璃杯。我楞了一下，循著杯壁上白皙細膩的指尖往上，正看見女子和善甜美的笑臉。

    笹川京子放下水杯，在我對面坐下，又回頭望了眼大堂裏正笑鬧著的眾人，繼續看向我笑道：「綱君時常在郵件裏說到千尋さん呢~能夠見到真是太好了~」

    她的眉眼彎彎的，到處都透露出一種如水般的溫婉。我想我許是有些羨慕她的，我也曾希望能成為這樣婉約的女子。我笑了笑，捧起水杯：「沢田也經常說到你，笹川さん。」

    「叫我京子就可以了。」她歪了歪頭，勾起的唇角邊還是少女那般俏皮的微笑，「剛才在機場看到時就想說了，千尋さん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呢~」

    我頓了一下，不解地眨了眨眼，又聽她繼續道，「我以為千尋さん會是那種很成熟的職業女性的樣子，但看到之後卻覺得……」說到這裏，她停下來，含笑的金眸緩緩落在我臉上，「出乎意料的可愛呢~」

    可……可愛？！

    腦袋裏「嘩啦」一聲，我硬生生忍住抽搐嘴角的沖動，不太確定地重覆道：「可愛？」你確定你說的是我嗎？！

    不等京子說話，一旁又突然竄出個人來。三浦春毫不在意地抱住我的胳膊，湊到我面前笑道：「當然！這種和年齡不符的年輕，配上懶洋洋的表情~絕對可愛哦~」她說著，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仰頭作憧憬狀，「小春也想成為這樣的女人啊~」

    完全理解不能！

    在此之前我一直深信我的理解能力至少是在一般水平線上的，可現在這個狀況不得不讓我懷疑是我的理解能力出了狀況還是我根本沒有和她們處於同一個次元之內。

    於是我只能勉強牽起唇角，幹笑了兩聲。

    京子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轉向一旁的三浦春：「對了小春，聽說車站對面的蛋糕店又出新品了哦~」

    「哈咿？真的嗎？」小春眨巴著眼睛滿臉興奮地看向她，隨即又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千尋さん也一起去吧~」

    我摸摸鼻尖，有些吃不消她的熱情：「不過我並不是很喜歡吃蛋糕……」

    「一起去吧~」京子伸過手來拉住我的手掌，輕輕握了握，指尖上的溫度柔軟清爽，「那邊的蛋糕很好吃哦~」

    ……結果我竟然答應了。

    這件事情做得一點也不像我的風格，但一想到別人盛情邀請，如果拒絕的話實在是太沒風度了。雖然我很懶，懶得甚至不喜歡上街，而更願意呆在家裏無所事事。

    我抓了把頭發，仰起頭來。並盛冬季的晴空幹凈得好似被透明的顏料染過，陽光在雲層背後跳躍，後面是天空原有的冷灰色。寒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滑過臉頰，我瑟縮了一下，將大半張臉都埋進了圍巾裏。

    「很冷嗎？」耳邊傳來個溫柔的女聲，我楞了一下，剛一擡眼就看到京子一邊推開前面的玻璃門一邊回過頭來沖我微微一笑，「就是這裏了，店裏會比較暖和一點哦~」

    這是一家不大的蛋糕店，但據說一直以來生意都很好，已經在並盛開了將近十年。我擡頭看著頂上那個幾乎在泛起甜膩香氣的招牌，恍惚覺得似乎有那麽一點眼熟。

    記得十六歲那年暑假的時候，Aria似乎要來日本探望什麽友人，所以就順便帶上了我一起來旅遊度假，γ自然毫無懸念地一同跟了過來。

    那段時間Aria的飲食很挑剔，時常會想吃些平時幾乎不碰的食物，有的時候又什麽都不願意吃。但幸好，蛋糕之類的甜點還始終在她的進食範圍內。

    所以當年在日本的這期間，γ若是不跟著Aria出門的話就會帶著我在鎮子裏轉悠，轉著轉著總會轉進一家蛋糕店裏。如果沒有記錯，那家店似乎就在一個車站附近。

    那時十六歲的我正在極力避免與甜點等高熱量食物的接觸，因而每當他在蛋糕店門前停下，我就開始坐在外面的台階上速寫街景。

    記憶裏還能浮現出當時的某些畫面。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鋪天蓋地的陽光，帶著樹脂的清香和蟬鳴的喧囂，在空氣中閃閃發光。

    回過神來的時候，頭頂傳來鈴鐺清脆的響聲，同時撲上來的還有充滿了糕點甜香的溫暖氣息。室內的溫差一下子刺激得我打了個冷戰。

    小春從後面跟上來，大概是想起了剛才在路上的話題便又接著問道：「千尋さん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聽說日本的冬季要比意大利冷呢~」

    「嗯，在室內其實沒什麽大的分別。」但是說起睡眠這件事情……我只好摸了摸鼻尖，含糊地道了句：「嗯，睡得還好。」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有輕微的認床，第一天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怎麽都是睡不好的。雖然沢田很好心地安排我住在他們家裏，而他的母親也很用心地準備好了房間，但昨天晚上還是睡得很淺，迷迷糊糊醒過來好幾次。所以今天一大早京子和小春來叫我出門的時候，我其實還沒有完完全全清醒過來。

    但小春顯然沒有發現我的糾結，二話不說已拉著我到了櫃台邊上，看著琳瑯滿目的各色蛋糕激動得幾乎眼冒紅心。京子看起來也很興奮，突然一錘手笑道：「小春，試試送甜點給獄寺君怎麽樣？」

    獄寺？我眨了眨眼，女性八卦的直覺令我猛地來了興致。一轉頭，果然見小春驀的紅了臉，急忙直起身來搖了搖頭，最後卻泄氣似地耷拉下眼角，挫敗地扁著嘴抱怨起來：「一定會被他說‘誰會吃這種東西啊蠢女人！’」

    她這語氣倒確實與獄寺有幾分相似，我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麽一來，她的臉頰更紅了，好似瞬間熟透的大蘋果，卻有種意外的嬌艷。

    小春一跺腳，嗔怪道：「千尋さん！」

    「抱歉。」我擺擺手，急忙表明自己的無辜，卻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原來春さん喜歡獄寺那種類型的嗎？」

    「才……才不是呢！那種暴躁又惡劣的家夥誰會喜歡啊！只不過……只不過……」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竟微弱得好似蚊蚋。我有些意外地看著她，但想想也覺得情理之中。

    果然無論是怎樣的女生，就算看起來大條得甚至有些過頭的三浦春，也會有那樣羞澀纖細的一面。那一定是埋藏在每一個女生內心深處的寶物，只為了遇到那個獨一無二的男生。

    我想我的心中一定也存在著一個這樣的寶物，雖然我至今還不知道我的那個獨一無二究竟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裏。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4

目標十   斜暮

    白天和京子、小春逛了一整天，幾乎踩遍了整條並盛商店街，因此回到沢田家的時候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連動都不願意動一下了。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來到並盛的第二個晚上我竟難得睡得很沈，直到一陣敲門聲將我從夢中拉起。

    誰啊……

    我翻了個身，門板上的聲音頓了一下，又一次響起。依舊是很有節奏的三下，雖然在大清早聽起來有些突兀，但那種緩慢的溫和卻出乎意料地不會令人覺得煩躁。

    可我心裏還是千萬個不願意，無奈在別人家裏又不能隨便發作，只好無力地扒拉著頭發坐起身來。被窩外面的溫度稍微有些涼，我瑟縮了一下，這才披了件外套下床開門。

    「早上好，栗山さん。」門板後露出沢田暖洋洋的笑臉。我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隨意往門框上一靠打出個呵欠：「早……」

    他一身很休閑的格子襯衫，似乎是打算出門，手臂上還搭了件淺藍色的外套。我擡了擡眼皮，懶洋洋地問他：「要出門？」

    沢田微微一笑，點頭道：「嗯，所以栗山さん快點準備一下吧。」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從鼻子裏「唔？」了一聲：「準備什麽？」

    「自然是起床，然後吃飯。」他理所當然地眨了眨眼，彎彎的眉眼裏有清澈的光芒，「我等會帶栗山さん去鎮上走一走。昨天京子和小春只陪你去了商店街那一帶吧？」

    我茫茫然點了點頭，迷迷糊糊看著他：「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昨天逛得好累我想今天休息一下……這種話對著那張笑臉根本說不出口啊！

    我挫敗地嘆了口氣。而他見我沒有反駁，臉上的笑意更加燦爛：「那麽，我在樓下等你。媽媽已經準備好早餐了，快點下來吧~」

    「好……」看著他的背影緩緩消失在樓梯口，我只好轉身合上房門，有氣無力地換上出門的衣服。

    走到樓下的時候，客廳那邊正不斷傳來一陣接著一陣的笑鬧聲。我慢吞吞地走進去，正見沢田的母親站在料理台邊轉過頭來不由楞了一下，她卻瞬間綻開明媚的笑臉向我示意道：「早上好，千尋ちゃん。早飯準備好了哦~快趁熱吃吧~」

    我眨眨眼，下意識看向餐桌那邊。沢田擡頭朝我招了招手，隨即立馬低下頭去移開盤子，躲過了藍波的突然襲擊。

    黑發少年無趣地扁了扁嘴，抱怨：「切，竟然被躲過了。」

    一平擡手一掌拍上他的頭頂，義憤填膺地指責道：「不許搶，藍波！」

    「蠢綱，稍微有點長進了。」Reborn點點頭，順便擡頭看了我一眼，「再不過來就沒有了哦~」說著，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碧洋琪的餵食。

    這一群人裏也只有風太還算正常了。

    我感覺自己的嘴角狠狠抽了抽，但好在聲音並沒有什麽異常：「嗯，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問沢田，他們家的餐桌上是不是一直以來都這麽混亂。

    此時我們正走在通往並盛神社的路上，他摸了摸腦袋，出乎意料地笑得寵溺：「MA，自從Reborn來到我們家之後就變成這樣了，不過這麽久都已經習慣了。哈哈！」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來：「你不用去陪京子さん嗎？」

    聞言，沢田的臉頰瞬間染上微妙的粉紅，眼中的光芒卻更為柔軟：「嗯，今天他們一家似乎要去隔壁町。」他習慣性撓著臉頰，微垂眼瞼，唇邊不由自主勾起淺淺的弧度，「大哥難得回家一趟，一家人團聚是很重要的。」

    他的話音裏都是軟軟的溫暖，光是這樣聽著就能感受到那裏面飽滿的情意。我看了眼他帶笑的臉龐，也不由自主笑起來。沢田，你真是個幸福的家夥。

    「明天開始就好好陪她吧，你不是也難得回來一次嗎？」

    「誒？」沢田顯然吃了一驚，眨巴著眼怔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嗯。」頓了頓，他有些苦惱地抓了把頭發，「但是我也想當好栗山さん的導遊啊……」

    「我說……這種事情哪裏比得上女朋友重要啊！」我使勁拍了下他的肩膀，沖他眨眨眼，「大概的地方你們都陪我走過了，接下去我也想要自己逛一逛，迷路了我會聯系你們的。」

    到達日本的第一天沢田他們就換上了本地的手機號碼，順便幫我也換了一個。當時我就在想，估計對我而言，這輩子也沒能將事情考慮得這麽周全的。

    才剛說完，沢田認真的視線便落在了我臉上。他棕色的眸澄澈得毫無雜質，最後彎成一個舒展的圓弧：「栗山さん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溫柔？

    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評價我。我先是一驚，隨即一喜，緊接著臉上一紅，立馬幹笑了兩聲：「一定是你的錯覺，沢田。像京子さん那樣才算是溫柔啦！」

    「是不一樣的溫柔。」沢田看著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又稍微別開了視線，「嗯，怎麽說呢，感覺栗山さん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別人，即使是我和京子的事情……」

    才不是呢。我關心的一直都是自己。「那是因為……我一直覺得，初戀能夠成功真是太好了。」嘴裏呼出的白霧伴著說話的動作在眼前散開，遮住了視線。我微微低下頭，將大半張臉都埋進了圍巾裏，「我看著沢田你們的時候，會有種充滿希望的感覺。」

    你做到了我沒能做到的事情。

    「雖然這麽說很奇怪……就好像——我的願望在你的身上得到了實現。」

    說這個的時候，我們已站在了神社前壯觀的石階下，擡頭望上去就能看到高大的鳥居。兩邊是茂密的樹林，即使在寒風中依然傲立挺拔。拾級而上的時候，婆娑的林濤聲便乘著風聲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踩上第一級台階時，沢田毫無預兆地開口：「栗山さん……有喜歡的人嗎？」

    我沒有看他的表情，一格一格認真踩著腳下的石階：「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你所說的喜歡，但是……那個人是我很重要的人，他喜歡著的人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身旁很久都沒有說話聲傳來。我們安安靜靜地拾級而上，周圍依舊是如潮水般密密交織著的搖曳聲。

    直到走完最後一級台階，耳邊再次傳來男子幹凈的嗓音。我回過頭去，沢田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彎起的眸中閃爍著清亮的光芒：「果然，栗山さん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我仰頭看著他，不由微微睜大了眼，隨即將臉往圍巾裏埋得更深。噴出的霧氣一下子就氤氳了視線。

    都說了不是的。你真是個固執的家夥，沢田。

    ＃＃＃

    我一直相信，在到達一個新的城鎮之後，認識這個地方最好的方法就是——迷路。所以我在度過了將近一個星期的迷路經歷之後，總算將並盛的大街小巷多多少少認熟了。

    而沢田他們也從一開始的驚慌鍛煉到了後來的見怪不怪。尤其是山本，上次我一個人去竹壽司的時候他竟然很驚訝地看著我空無一人的身後笑道：「今天沒有迷路嗎，栗山？」

    難道我就應該理所當然的迷路嗎！

    只要一想這件事情就眼角抽搐。我揉了揉眉心，再一次來到並盛神社。這個地方算是整個並盛地勢最高的地方，當然前提是暫時忽略周圍的那一圈群山。

    我站在鳥居下面俯瞰整個並盛町，一邊仔細觀察著底下廣袤的大地，一邊從包裏掏出速寫本和鋼筆開始塗塗畫畫。

    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裏果真是個適合寫生的好地方。

    幾乎沒有什麽人會來，只有包圍著神社的一大片樹林在寒風中發出祥和的婆娑聲。我喜歡這種無人打擾的環境。如果不在這裏留下些什麽實在是太可惜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註意到的時候日光已經漸漸開始傾斜，橙色的光芒一點點在並盛高低錯落的屋頂上偏移。冬季裏總是天黑得比較快，我看了下時間，又補上最後幾筆，這才收起紙筆準備離開。

    然而剛一起身，就聽見樹林裏傳來奇怪的聲響。我扭頭去看，恍惚中似乎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風聲卻愈發響亮，拍打著樹梢嘩啦作響。

    是錯覺嗎？

    我瞇起眼往林子深處打量，猶豫著是不是應該直接走人。然就在這時，卻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悠悠地從神社後面轉出來。

    那是個黑發的瘦削男子，一雙鳳眸狹長冷淡，即使是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依然可以感受得到他渾身散發著的冷峻氣息。

    他旁若無人地向外面走，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好像突然冷哼了一聲。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從台階上走下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身後的樹林裏竟再次恢覆了祥和。

    我又回頭看了眼周圍的情況，也顧不得什麽就拎起包跑了下去。

    天色漸漸黑下來，夜晚的溫度也要比白天來得低。我不由加快了腳步，匆匆往沢田家的方向趕。

    剛才在神社那邊的事情令我陡然產生了什麽不好的預感。不過這也許是十四歲時綁架事件的後遺癥，我一向討厭在晚上出門。

    我看了眼昏沈的天空，再一次加快腳步。今天在神社坐了太長時間，一不留神太陽就下山了。本來以為好歹能趕在天黑之前進門，結果……我果然還是太高估自己了。

    原本街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擦肩而過，但這條路上卻不知為何沒什麽人。我走得急了些，在轉過某個拐角的時候差點撞到一個迎面而來的男人。

    腳步頓了一下，我向旁邊移了點打算避開他，誰知那人也向這邊微微一側，不偏不倚地正好擋在我前面。

    然後，我聽見男人低沈的聲音，在昏暗的暮色中冷冷響起：「是栗山千尋小姐嗎？」

目標十一 潘多拉之盒（二）

    意大利語？在日本的街道上用的卻是意大利語？

    不祥的預感瞬間在心頭膨脹起來。我急忙向後退開好幾步，警惕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男人的臉隱藏在巨大的墨鏡背後，那一身黑衣幾乎要融進夜色中去。

    來者不善。

    我抿緊雙唇，調頭就要向後跑，誰知才剛一轉身就見那邊路口的街燈下也站了個同樣身穿黑衣帶著墨鏡的高大男人。

    看樣子他們是早有準備的，不知道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埋伏？

    我強壓住心頭的驚慌，努力用最正常的語調問他：「你是誰？」然而話才出口，我就聽到了那裏面的顫抖。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墨鏡底下的唇角毫不留情地勾出個嘲諷的弧度，但說話的方式倒依舊很客氣：「請不要緊張，我們只不過是想向栗山小姐要一樣東西。」

    「東西？」我緊盯著他，又向後退了一步，「什麽東西？」

    黑衣男人沒有立刻答話，卻奇怪地笑了聲，這才壓低了聲音幽幽開口，暗沈的聲音在夜風中透露出絲絲詭異的冰涼：「匣子。」

    匣子？

    那是什麽？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叫這個名字的東西，怎麽可能會有！

    但是他們知道我的名字，絕對不會是認錯人了。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我看著他，又用余光瞥了眼另一邊路口的黑衣人。那個家夥還站在路燈下暫時並沒有過來的征兆，似乎是在把風的樣子。心裏暗暗松了口氣，我不動聲色地將視線又移回來，「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東西是什麽，我沒有那種東西。」

    那男人臉色一變，口氣開始強硬起來：「栗山小姐，那種東西你拿著也沒有用，還是趁早交給我們對你來說會比較安全。」

    都說了沒有了聽不懂啊！真是夠了！如果我真的有，沒有用當然會給你們！不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啊！

    心頭陡然煩躁起來，但又不能在這種時候惹怒對方。我擡起頭來看著他，他也微垂著頭似笑非笑地盯著我。雖然看不清楚那雙墨鏡背後的眼神，但即使是隔著這樣的距離，依舊能感受到自他身上傳來的陣陣壓迫感。

    我討厭這種用腦子來保護自己安全的處境。

    我一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是這種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狀況。而對方顯然也認為我是在刻意掩飾自己擁有「匣子」這件事，肯定不會聽我解釋。

    「我說……」我皺了皺眉，也不知道是話說得多了還是其他什麽的緣故，現在倒反而鎮定了下來，「如果我說我確實沒有你口中的那個什麽‘匣子’，你們要打算怎麽辦？」

    他冷哼一聲，突然朝對面使了個眼色，緊接著我就聽見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一下！」我急忙擡高了聲音，面前的男人看我一眼，隨即又沖對面撇了撇腦袋，那個腳步聲果然停了下來。

    深吸口氣，我微垂下眼簾低聲道：「如果你說的是那個東西的話，我把它放在某個地方的銀行保險櫃裏了。」

    「哦？那麽地址是？」

    他似乎並沒有懷疑，又或者說，我猜測他認為那個東西理所當然應該被嚴密地保存起來。

    我咬緊下唇，悄悄捏住肩頭的單肩包：「我沒有記住保險櫃的號碼，但是資料放在包裏。」

    「這樣才對。」黑衣男人說著伸出手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由我來查找呢？」

    我看著他的手，並沒有動：「你應該知道，翻看女士的背包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失禮。」說到這裏，我停下來，見對方似乎並沒有反駁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氣，「但是我允許你在我找資料的時候在旁邊看著。」

    黑衣男人沒有接話，銳利的視線一直落在我臉上，似乎在考慮這番話的可行性。寒風從兩邊的街口鼓進來，呼嘯著卷起一地沈默，刺得臉頰生疼。

    幾秒之後，對方終於點了點頭，應道：「可以。」

    我感覺自己看到了希望，但依舊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幾秒，這才不動聲色地伸手去摘背包。就在摘下來的那一瞬，我一把拎起包朝他的臉掄了過去。男人悶哼一聲，向墻邊一歪，我立馬抓緊這個機會轉過拐角朝前方拔腿狂奔起來。

    後面傳來惱羞成怒的叫罵聲，緊接著就是更加猛烈的腳步聲。我一邊拼了命地跑，一邊回頭往後看。

    他們似乎確實只有兩個人，然而男性的速度自然要比女性快，才眨眼間他們就已追上了好大一段距離。

    我慌得不知所措，耳邊只聽到心臟在胸腔裏狂跳的聲響，還有自己紊亂急促的呼吸聲，腦子裏卻死活想不出任何對策。

    「站住！」

    後面的聲音越來越近，隱約中我似乎還聽見了什麽熟悉的機械聲，然而還沒等反應過來，大腿上就傳來一陣銳利的劇痛。

    腳下一軟，我狠狠朝前摔過去，右臂一下子撞在路口的圍墻上。酸漲的疼痛瞬間席卷上來。我咬著牙低頭看去，見大腿上不知何時竟多個了血窟窿。猩紅色的液體迅速在牛仔褲上化開，眨眼間就染紅了一大片布料。

    刺骨的寒意與劇痛一起從傷口處擴散，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睜睜看著追擊的人迎面跑來，一咬牙，終究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從包裏掏出了手槍。

    我真的真的很不願意用這個。

    我有一種預感，只要這個槍聲響起，我的生活就再也平靜不下去了。

    我只想要沒有硝煙的生活，我沒有你們想要得到的東西，為什麽要來糾纏我？！

    「別過來！」我指著他們厲聲吼起來，他們顯然沒料到我會擁有武器，頓時在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背後卻傳來一道甚至可以說得上冰冷的男聲：「哇哦，你們、是在群聚嗎？」

    我一下子睜大了眼，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見那兩個黑衣人從眼前飛了出去，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視線順著他們飛過來的軌跡移上去，我這才看清站在不遠處的那個男子。竟然是傍晚時在神社前面見到的那個人。

    星輝和燈火交相映出他有些過分白皙的臉頰，那一雙鳳眸緩緩移過來，隨即微微不悅地瞇起：「破壞並盛的風紀，」他冰冷地望著我和我手中的槍，不由分說地提起了手中的雙拐，「咬殺。」

    那道視線像是長了刺一般落在身上，他所帶來的壓迫感甚至遠超於剛才那個黑衣男子。我還怔怔地坐在原地，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響起，頓時嚇得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淩厲的風聲瞬間劃破空氣，卻猛然在半空中發出一記沈悶的撞擊聲，然後是熟悉的清澈聲線：「等一下，雲雀前輩。」

    是沢田。

    我不敢置信地擡起眼看過去，青年瘦削的背影在這個時候看起來竟有種意外寬厚的錯覺。他就站在我面前，一邊擡臂擋住了那根銀閃閃的短拐，一邊用一如既往的溫和語氣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被叫做「雲雀」的男子冷哼一聲，還沒等他答話，我的身邊竟又響起個糯軟的童聲：「還真是狼狽啊，栗山。」我渾身一顫，剛一低頭就見Reborn沖雲雀擡了擡帽檐，「好久不見了，雲雀。」

    「喲，小嬰兒。」男子的神情竟神奇地在一瞬間柔和下來。他沈默地收回武器，又冷冷看了我一眼，「再有下次，咬殺。」說著已轉過身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緊繃的神經終於放松下來，而與此同時，渾身上下一齊湧上劇烈的疼痛。從手臂到大腿，痛覺好像一下子聚集在了一起，直直往腦袋上沖。

    我咬緊下唇，但身體還是不由無力地向著一邊倒下去，最後撞上一個柔軟的懷抱。沢田慌張地扶住我，在看到我腿上的那個傷口時不由狠狠皺緊了眉：「沒事吧，栗山さん？」

    我笑了一下，低下頭，任由黑發從頰邊滑落下來蓋住大半張臉：「沒事。」

    除了……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之外。

    按在肩膀上的手緊了一下，我看不見沢田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帶著絲難得的凝重：「我先送你去醫院。」說著就一把抱起我朝路口跑過去。

    腦袋暈乎乎的，痛覺神經大概已經麻木了，我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意識到一陣陣冰冷的鈍麻依舊在不斷地襲上來。沢田跑得很快，撲面而來的夜風刺得眼角隱隱作痛。我閉上眼睛，任由意識下沈，朦朦朧朧裏卻依然能感受到無數念頭正互相撞擊著。

    我突然想到十四歲那一年，γ抱著我穿過大片樹林的景象。那個夜晚，巨大的圓月亮得發白，天空卻黑得滲人。

    原來即使經過了十年，再一次遇見這種事情，我依舊毫無還手之力。

    我渺小，我懦弱，我不堪一擊。

    我無法獨自成活。

    我天真得可笑。

    我到底……在幹些什麽啊！

    ＃＃＃

    醒過來的時候外面有說話聲傳來。但是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楚內容。我動了一下，正準備從床上坐起身，就見沢田推開門走了進來。

    看到我，他先是楞了一下，隨即快步走過來扶了我一把，還很細心地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

    他身上有種很淡的味道，說不上來像什麽，卻毫無疑問充滿了幹凈清爽的氣息。他直起身，舒心一笑：「你終於醒了，栗山さん。」他說著又走到窗邊，一邊拉開窗簾一邊扭過頭來笑道，「傷口還痛嗎？」

    耀眼的白光頓時從窗外直泄進來，他的笑容也好像染上了陽光般有暖洋洋的溫度。我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這才意識到現在竟已是第二天清晨。從窗口望出去，這裏正對著一顆大樹，光禿禿的樹幹一直越過這個樓層向上延伸。而下面則是被圍墻分隔的醫院花園和外面的街道。

    下意識用指尖碰了下原本中槍的部位，隔著病號服也能夠感受到那圈厚厚的繃帶。其實只要不去動它，倒是並沒有什麽感覺。於是我搖搖頭，看向沢田：「昨天謝謝了。但是……你怎麽會來？」

    「因為栗山さん很久都沒有回來，我猜你是不是又迷路了就出來找找。沒想到……」說到這裏，他臉色一變，但很快又笑了笑，撓著臉頰在邊上的凳子上坐下來，「我跟大家說你是被車子撞倒了，所以……」

    「我知道，我不會讓京子さん她們發現的。」

    他微微垂下眼瞼，「嗯」了一聲，低道：「謝謝你，栗山さん。」

    不，是我欠了你太大的人情。

    我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手上。不知什麽時候緊握成拳的十指依舊在不斷用力，指節透出慘然的白。

    突然覺得，好像從認識以來我就一直在欠沢田的人情。比方說最開始的那個作業，比方說在並盛的一切安排，比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果然，一個人的話，我什麽也做不到。

    大概是見我沈默了太久，沢田又一時找不到其他的話題，終於還是開口問道：「Reborn他對這件事情很在意，所以剛剛離開去調查了。栗山さん，能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目標十二   繭

    意大利。黑手黨。匣子。

    最後我只能總結出這三個關鍵詞。

    現在冷靜下來之後，思路稍微能夠理順了。雖然不知道那兩個來找我的人究竟是哪個家族的，但既然能查到我的頭上，我不相信他們會不知道我和基裏奧內羅的關系。又或者說，他們有很大的可能是順著基裏奧內羅這條線索找到的我。

    聽完後沢田沈默了幾秒，他的表情讓我覺得他必然是知道些什麽的。「沢田，這是你們黑手黨之間的事情，你應該有頭緒了吧？」

    「啊，大致上。」他沈吟了聲，視線緩緩移過來，眸光依然澄澈寧靜，只不過臉上難得沒有像平常那樣帶著笑容，「栗山さん知道那個匣子究竟是什麽嗎？」

    我並不確定。

    但是仔細想一想會被叫做「匣子」、又是最近才出現的東西，大概也只有那一個了。

    我直起身來，拿過放在床頭的背包，在裏面翻了好一陣子，總算在一個幾乎被我遺忘了的角落裏找到了那個正方體的小盒子。

    尖銳的棱角鋒利得幾乎能劃傷手指。

    「是不是這個？」我將它拿出來遞到沢田眼前，他先是盯著那個怔了一下，隨即微微苦笑起來：「果然有啊，栗山さん。」

    我不太明白他這個笑容裏的意思，也聽不出他話音裏究竟是不是帶著無奈，但我覺得他似乎並不希望看到我擁有這種東西。

    不等我回答，他已拉過我的手將東西又推回了我面前，「知道這個是做什麽用的嗎，栗山さん？」

    我點點頭，將小盒子放在掌心把玩起來：「聽說是一種新型的武器。」

    當時從γ那裏看到後，他說他還有好幾個，問我要不要留一個研究一下，我就隨便拿了其中一個。殊不知這竟是個潘多拉盒子。

    但我並不認為γ會不知道它所可能引發的爭端，而在明知這種可能性的情況下還要將這個交給我——果然，他直到現在依舊想讓我加入基裏奧內羅。

    虧我還以為他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原來他用的是欲擒故縱、趕鴨子上架的方法。他實在是太了解我了，了解到讓我恨得牙癢癢，可更讓我牙癢的是——我卻一點都不了解他。

    心情有些覆雜起來，我一擡手將盒子拋進沢田懷裏，煩躁地抓了把頭發：「這個給你，我不要了。」

    「誒？」他狠狠驚了一下，慌忙接住匣子，滿臉疑惑地看向我，「為什麽……」

    我望了眼天花板，隨手從包裏拿了本書翻開：「這種東西我留著也沒用，還不如給相關人員。」擡起眼皮看了他一下，沢田似乎松了口氣：「本來我還在想該怎麽開口向你要……」

    我挑起眉笑了笑：「Reborn命令的？」

    他無奈地點點頭，註視著手中的東西繼續道：「前不久有傳言說出現了命名為‘匣子’的武器，但是一直都沒有人見過它，能獲得的情報也不是很多。」說到這裏，他緩緩擡起頭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我臉上，「栗山さん能夠使用它嗎？」

    「當然不能，我只知道這還是個在研究中的試驗品。」我搖了搖頭，將視線移到窗外。光禿禿的樹幹切割出樓下的風景，街道上偶有稀少的行人裹著大衣經過，又很快消失在路口。

    就和想象的一樣，並盛是個和平的小鎮子。

    「沢田，你了解到的信息一定比我知道的多。尤其是——死氣之火什麽的。」

    沢田離開後，我就窩進被窩裏開始看書，也不知最後到底是怎麽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又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

    我嘆了口氣，心想著白天的醫院果然不夠清靜，一邊卻沒能戰勝自己的好奇心，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開始光明正大地偷聽。

    這麽一聽，總覺得其中那個女聲聽起來有些耳熟，似乎是笹川京子。「……可是醫生您剛剛不是說槍傷嗎？」

    「啊啊，是您聽錯了，小姐……我說的是……啊，我忘記剛剛說什麽了呢哈哈！我還要去巡房先失陪了！」

    隨即就聽「哢嚓」一聲，護士推著推車從外面走進來，有些緊張地沖我笑了笑：「栗山小姐，該掛點滴了。」

    我在她的幫助下坐起身，正好見京子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臉上是和往常一樣的甜美笑容，並沒看出什麽不同的情緒：「千尋さん還沒吃午飯吧？我帶了些壽司過來哦~」

    「啊，謝謝。」我笑了笑，又聽她繼續道：「聽綱君說你受傷了，現在怎麽樣了？」

    護士小姐手一抖，針頭差點刺偏。我心有余悸地嘴角一抽，決定不再看她紮針，轉而擡起頭來和京子聊天：「沒什麽感覺，應該沒有大礙了。」

    「那就好。」她歪了歪頭，眉眼帶笑，「沒有傷到骨頭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就麻煩了。」她說著，微微垂下眼瞼，眸光中似乎有什麽在閃爍著，「昨天晚上……是怎麽受傷的？」

    話音才剛落，護士小姐正在調整著的點滴瓶突然晃動了一下。她急忙穩住那兩只瓶子，逃也似地推起推車就跑了出去，最後不忘重重合上了房門。

    餵餵，這樣會被炒魷魚的！

    我將視線移回京子身上，笑道：「晚上沒有看路，一不小心被撞倒了。」她不會是發現什麽了吧？「沢田沒有告訴你嗎？」

    女子緩緩搖頭：「綱君說過了。不過我想千尋さん作為本人的話，可能會說得更清楚些吧。畢竟男生對這種事情總是不夠細心呢~」她又沖我微微一笑，提起壽司盒走過來，「有沒有什麽需要忌口的？」

    「應該沒有。」我小心翼翼地註意著她的表情。似乎從詢問我的傷勢那時候開始，京子就笑得有些勉強，說話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覺。

    我深感她大概是發覺了什麽破綻。猶豫許久，終於還是在晚上沢田來看我的時候將這件事情告訴了他。

    聞言，男子正與Reborn搏鬥著的手臂一僵，隨即怔怔轉頭看我：「她……怎麽說？」

    我搖搖頭，拿起剛削好的蘋果就是一口：「她什麽也沒說。」但又不像是沒有疑惑的樣子。

    一個人埋頭冥思苦想，最後搞不好會鉆進死胡同裏。也許這才是最麻煩的。

    Reborn從沢田肩上跳過來，我看他一眼，將咀嚼著的蘋果咽下，又看向沢田：「去找她解釋一下吧。」

    「不。」我完全沒有料到他竟會拒絕，不由有些反應不及，只聽他緊接著又道，「如果解釋的話就真的要被發現了，所以……京子會想開的。」

    站在一邊和我搶蘋果的Reborn一直保持著沈默，聽到這句話時卻伸手壓了壓帽檐，突然哼了一聲。我低頭看他，可那張臉隱藏在大大的陰影底下，甚至連他唇邊到底有沒有保持著慣有的笑容都沒有發現。我又將目光投向沢田。他扭頭看著窗外的夜色，嘴角帶著笑意，眼中卻是深刻的掙紮。

    寒風呼嘯著從玻璃外掠過，窗口那光禿禿的枝丫狠狠晃動了幾下。夜色中的不安好像也湧進了這個房間。

    沢田，你真是太不了解女人的心理了。

    在與重要的人有關的事情上，再怎麽冷靜理智的女人都有無法保持鎮定的時候——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這樣的話。連Reborn都沒有多言，我又有什麽發言的權力呢？

    於是我只好默默低頭繼續消滅蘋果。就在啃得差不多只剩下核的時候，沢田的聲音再次響起：「栗山さん，關於這次的事件……」

    動作僵了那麽一瞬，我擡起頭來看他：「嗯，我聽著。」

    他點點頭，看了眼Reborn，又轉向我正色道：「襲擊你的那兩個人似乎是某個小家族的人。他們昨天沒有拿到匣子，就一定會采取其它的行動，很有可能趁著你入院這段時間來這裏竊取。我和大家商量了一下，這幾天我們會輪流在附近把守的。」

    「這個沒有問題。」我隨手將蘋果核丟進一旁的垃圾桶內，微微垂下視線，「NE，沢田，我有一個要求，不知道你會不會同意。」

    他楞了一下，有些茫然：「是什麽？」

    我拍了拍自己的背包。隔著柔軟的布料，裏面有什麽堅硬的質感正摩擦著掌心。我倏的擡頭看他，緩緩勾起唇角：「等我把那兩個人逼到外面再交給你們怎麽樣？」

    那雙棕色的眸閃動了一下。沢田一皺眉，正要開口，Reborn的聲音卻冷不防插了進來：「就這麽辦吧。」黑西裝的小嬰兒用手槍挑了記帽檐，饒有興致地看著我，「那就交給你了，栗山。」

    我歪過頭，瞇著眼從未有過地燦爛一笑：「當然。」

    要建立什麽就必須毀掉什麽。

    我大概是安逸了太久，所以忘記了這個事情。想要永久的安寧是不可能的。

    記得還住在總部的時候，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出任務回來的大家，每個人身上總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有些傷不足掛齒，有些傷永遠留下了痕跡，有些則會奪去生命。

    但是這些傷，無一例外都是為了保護家族。為了大家在一起的時光，為了那些彌足珍貴的微笑。

    所以，為了讓我現在的生活繼續保持下去，必須毀掉那些破壞的因素。

    用我自己的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5

目標十三   潘多拉之盒（三）

    一連好幾個晚上過去都還是沒有動靜。

    我一面埋怨著因為這件事情晚上都不能好好睡覺，一面猜測著他們是不是不會再來了。但轉念一想又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那些人一定會來的。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說起來，就在沢田告訴我他們計劃的當天晚上，隔壁原本空著的病房裏卻在大半夜傳來水流的聲音，驚得我一個哆嗦清醒過來。再仔細一聽果然不是自己的幻覺，於是那天基本上整晚都沒有睡著。

    但在第二天把這件事情告訴沢田之後，他卻很不給面子地笑出聲來。然後我才知道，他們從昨天開始輪流守夜，而地點就在我的隔壁。

    這樣解釋的時候，他抓了抓那頭蓬松的棕發，溫厚地笑著：「昨天是獄寺君負責的，我沒有說過嗎？」

    完全沒有啊！

    我氣得幾乎想要抓狂。但對著那張無害的笑臉卻一下子什麽脾氣都沒有了，只好泄憤似地開始啃蘋果。

    眼看著12月底馬上就要到了，難道我真的要在醫院裏度過聖誕節還要繼續度過這個新年嗎？那真是太悲慘了。

    醫生例行檢查完傷口之後就出去了，我關上燈鉆進被窩裏。一片靜悄悄的夜幕中，隔壁又有水聲傳過來。

    今天的守夜輪到山本，他在來的時候還到房間裏來看過我，帶了些壽司和水果。不知為何，知道隔壁有人在的時候心裏就會安心很多。

    雖然跟沢田說了讓他們暫時不要出手先交給我，但這也不過是我咽不下這口氣。真到了關鍵時刻，我還是討厭孤軍奮戰的感覺。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最後是被窗口邊上傳來的石子滾動聲驚醒的。

    這幾天我都睡得很淺，而且為了能夠隨時知道有沒有人從窗口爬進來，特意在那邊的地面上灑了少許小石子。

    「骨碌碌」的滾動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中猶顯清晰。同時還有衣料摩擦時的悉悉索索聲。

    睡意瞬間全消。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敵人出現了。

    聽聲音似乎只有一個人。他在窗邊頓了一下，隨即小心翼翼地往我床邊移過來。我閉著眼一動不動，但依舊能夠感受到那片黑影正在逐漸靠近著。

    我緊緊握住放在枕頭下面的手槍，就在對方伸手過來的那一瞬，一把掀開被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動！」槍口直接頂住那人的胸膛，但同時，我也發現他的手槍正好對著我的額頭。只不過還有一段距離罷了。

    我驚了一下，好在很快就冷靜下來，迅速翻身退到靠近門口的地方。外面沒有什麽動靜。不知道山本那邊怎麽樣了。

    重新將視線移到對方身上，這個人正是那天和我談話的黑衣男人。他似乎並不意外於我的反應，但臉上的表情還是略顯驚訝。然而他一下子就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二話不說便扣動了扳機。

    我立馬閃身躲進衣櫃後面。

    這個櫃子其實原本是在門一側的墻邊的，但我當時特意讓沢田他們把它挪到了正對著床的位置，又在它和墻面之間留出剛好一個人的空隙。現在果然派上用處了。

    子彈「哢」一聲沒入木板中，我趁著這個機會毫不遲疑地探出頭去，對著那人的右手就是一槍。

    「唔！」那人頓時悶哼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手槍落在地面上時發出的撞擊聲。耳畔捕捉到液體嘀嗒落地的響動，血腥味頓時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我不由得意地勾起唇角。別看我這樣，射擊的準度可是連γ都曾誇獎過的。但是我忘記了，γ還教過我另一句話，日本劍道裏叫做——殘心。

    就在這種當口，那人竟猛然將他的槍狠狠踢了過來，不偏不倚正中我的手腕。右手冷不防一陣吃痛，手槍頓時「啪」一聲摔在地上。

    不等我去撿，黑衣男子已兇神惡煞地撲了過來。我只好狼狽地往門邊一閃，順便扭了一下門把手，同時擡腿，對著他的肩膀狠狠一記下劈，再是一記橫踢。

    不過我的力道顯然還不夠大，對方只是踉蹌著退到了窗邊，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緊接著似乎又想沖過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了。

    不知為何，那人竟緩緩勾起了唇角，但還沒等那個弧度形成，他的冷笑便僵硬在臉上，硬生生轉成一個驚恐的表情：「彭格列……為什麽……」

    「啊，你說你那個在門口的同伴嗎？」山本的聲音依舊帶著爽朗的笑意，在如此寂靜的夜裏聽起來好像還有清脆的回聲。我轉頭看他，他正直視著窗口的男子指了指門外，「那個人的話，已經睡著了。」

    什麽睡著了……不就是被你解決了嗎？！還有！不要半途闖進來啊！

    而對方在聽了山本的話之後，臉色更加難看起來。此時有汽車的引擎聲從樓下的街道上響起，燈光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露出一張猙獰而又蒼白的臉。

    黑衣人身形一滯，隨即縱身從窗口跳了下去！

    冷冽的氣息瞬間從山本身上湧出來，他一皺眉，立馬緊追上去，到窗口的時候突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的交給我。剛才已經聯系過阿綱了，他馬上就到。」說著就一躍而下，倏忽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我幾步跑到窗口，卻只來得及看到兩道人影從遠處的路口掠過，緊接著就什麽也沒有了。只剩下呼嘯著從外面湧進來的寒風，還有張牙舞爪割裂了視野的枯枝。

    我瑟縮了一下，卻沒有關窗。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右腿上又開始傳來尖銳的疼痛。我低下頭去看，這才發現病號服的褲腿上已在不知何時暈開了一團模糊的汙漬。

    室內光線暗淡，我看不清顏色，只知道它明顯比這身衣料的色彩要深。下意識伸手碰了碰它，下一秒我便吃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糟糕，傷口又裂開了。

    我聳聳肩，在窗邊抱膝坐下來。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灘散發著腥味的濃稠液體。耳邊不斷響起時鐘嘀嗒走動的聲響。

    倦意一點一點湧上來。

    就在我幾乎忍不住要睡過去的時候，半掩著的房門突然被人狠狠推開：「栗山さん！？」

    心頭一驚，我幾乎跳坐起來，一睜開眼卻看到沢田滿是焦急的臉出現在門口。他的視線在室內掃了一圈，緊接著落到我身上，「沒事吧？」說著已大步沖了過來。

    我搖搖頭，從地上站起來。然而這個動作才剛做到中途，大腿上的鈍痛已直擊大腦。腳下一軟，身體頓時因重心不穩而直直向前摔下去。

    「小心！」沢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清澈得好似四月陽光的氣息緊接著包圍過來。我渾身一僵，下一瞬間只感覺自己整個腦袋都埋進了他的胸膛裏。

    他急促的呼吸都灑在我身上，隔著衣服傳來的溫度將我的臉烤得火燙火燙，那抓著我手臂的掌心也灼熱得像是能將我的皮膚點燃。

    心跳聲突然劇烈起來，我僵硬得一動都不敢動，直到他柔軟的嗓音再一次響起：「好險……」

    我頓時一個激靈，立馬以從未有過的迅速動作推開他站直身體，低聲道了句：「謝謝。」還好這個時候沒有燈光打進來，如果被看到臉上的表情那就真是糗大了。

    我暗自松了口氣，平覆好呼吸後才又擡起頭來，看著他開口道：「山本已經去追了。」

    沢田的目光在窗外頓了下，很快又移回到我臉上：「嗯。」他低頭沖我笑笑，棕色的眸中漾起清澈的銀光，「山本會搞定的，我們就在這裏等他吧。」

    我點點頭，隨即又垂下視線，正好看見地上那攤濃稠的血漬：「NE，沢田。」他應了一聲，我擡起眼皮，繼續道，「我想明天出院。」

    「誒？」他先是吃了一驚，目光移下來，隨即一頓，語氣一下子強硬了幾分，「不可以。你的腿傷又裂開了不是嗎？」

    我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可我不想在醫院裏過新年。」

    眉峰微微蹙起，他看著我的臉許久，最後攙起我，把我按坐到床上，無奈地嘆了口氣：「先讓醫生看一下吧。」這個時候，又有車燈在窗口迅速掠過。一閃即逝的朦朧光芒中，青年的臉龐輪廓竟有種毛茸茸的感覺，「呆到新年前，可以嗎？」

    山本很快就回來了，帶著從窗口逃走的那個黑衣男人。後面還跟著獄寺。

    聽說一開始對方本來是打算采取夾擊的方案，一個從窗口進來拿匣子，一個則守在門口以防不時之需。不料門口的那個一到就被山本拿下，另一個則在半途遇上了正好趕來的獄寺。

    我看著被他們綁在凳子上的那兩個人，扭頭問沢田：「你們打算怎麽處理？」

    「啊，已經聯系過九代目了，會有人把他們帶回總部的。」他撓了撓臉頰，態度依舊溫和如水，不見絲毫焦灼。

    果然過了不久，就有彭格列的人將那兩個還在昏迷著的黑衣人帶走了。這麽一來二去，天色已經開始微微泛白。

    事情總算是告了一段落，除了我依舊沒怎麽洗刷前恥有些令人感到郁悶這一點，還有就是——

    第二天被醫生發現傷口裂開，本來很快就可以出院，因此不得不推遲，直到新年前一天才從醫院裏打包回到了沢田家。

目標十四   新年與白雪

    在意大利，就和其他很多西方國家一樣，相比起新年，聖誕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所以在西西裏呆了這麽多年，我也已經有很久沒有過新年了。

    最近的一次大概還是剛到意大利的那一年。

    那個時候，Aria擔心我尚不能適應西方的生活方式，所以特意舉辦了一場新年聚餐，甚至還親自下廚料理。雖然當時她的廚藝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而且又頂著「廚房殺手」這個雅號，但最後總算是拿出了那麽點像樣的菜色，也令其他人大吃一驚。

    我仍記得當時家族裏的人們個個都興致高漲，甚至還有喝醉後大笑大鬧的，但才到半夜就一個個呼呼大睡過去。只有Aria一直在頂樓的陽台上陪著我迎接新一年的日出。結果那天我們兩個一起著涼，感冒了一個星期才好起來。

    我對於今年不用呆在醫院裏而可以過個傳統的新年深感慶幸。

    昨天出院之後，奈奈阿姨為我們準備了很豐盛的一餐，大家一直鬧到很晚。今天一大早她就把我們都叫了起來，吃過早飯後便領著大家去神社祈福。

    不過雖說是出院了，可受過傷的這條腿仍舊不怎麽能隨意行動。好在一平不知從哪裏給我找來根單拐，雖然使用起來還不順手，但有了這個總歸方便很多。

    無法想象她竟然是和藍波一起長大的，兩個人的個性實在相差太多了。

    ＃＃＃

    並盛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下雪，一直到早上還稀稀拉拉地往下落。出門的時候雪差不多已經停了，但放眼望去，地面、墻頭、屋頂、樹梢，目之所及盡是白皚皚的一片。其間偶有幾點深色，好像天際落下的墨滴一般。

    走到神社底下的時候遇見了早就等在那邊的獄寺。他原本隨意倚靠在台階一側的石墻上，帶著頂絨線帽，身上穿的卻很單薄。見到我們過去第一時間就迎了上來，臉上的笑容燦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十代目，新年好！」

    「喲，阿綱！」遠遠的聽見山本的聲音，他還在路口就開始沖我們揮手，隨即幾步跑了過來，「大家都在啊哈哈！」

    「哦！新的一年極限地加油吧——」笹川了平大喊著從另一邊跑過來，後面跟著他們一家人。京子看見我，彎起眼沖我笑道：「新年好，千尋さん。腿傷怎麽樣了？」

    我看一眼手上的單拐，挑了挑唇角：「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最近還不能好好走路。」

    「那就好。」她點點頭，又陸續和其他人打招呼。

    寒暄過後，大家一起沿著石階往上走。我行動不太方便，所以落在了後面。一平在一旁攙著我，突然轉過頭來眨了眨眼：「千尋さん，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沢田さん和京子さん之間好像有點奇怪？」

    我楞了一下，這才留心去觀察。

    沢田和京子就走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都默默無言地專註於自己眼前的道路。男子一身休閑裝，溫文爾雅；女子一身長振袖，溫婉如水。他們雖然依舊是並肩而行，從背後看起來也沒什麽異常，但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氣場有些不太對勁。

    為什麽會沒有眼神的接觸呢？而且，似乎從見面開始，他們就沒有說過話。

    這讓我想起昨天晚上聚餐的時候，我曾偷偷問過沢田後來有沒有去向京子解釋清楚。

    聞言他的動作一頓，緊接著搖了搖頭笑起來：「京子來找過我，但是……」他的笑容帶著隱約的苦澀，又似乎是深刻的無奈，「我不知道怎麽說，所以就像以前一樣瞞過去了。」

    但照現在這種情況看起來，顯然並沒有真的瞞過去。

    京子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這樣，但至少現在要完全的將她蒙在鼓裏是不可能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沢田作為彭格列的十代目，光是這個身份本身也必然會影響到周圍人的生活。京子是他最親密的人之一，無論怎麽想都無法置身世外吧。

    只是，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件的話，也許他們直到現在還是好好的。這……是不是我的錯？

    我下意識咬住下唇，勉強勾起一個笑容拍了拍一平的腦袋：「一定會沒事的。他們是沢田和京子さん啊。」

    因為是他們兩個人，所以最後總會能夠解決的。雖然我對他們兩個都沒有很深刻的了解，但就是這樣深信著。就好像——

    我深信，只要是Aria和γ兩個人，一切就都不會有問題。

    聽我這樣說，一平懵懂地點點頭，臉上隨即蕩開大大的笑容：「嗯，也是呢！」

    走完台階才發現神社前面等候祈福的隊伍都已經排到了鳥居，又從鳥居這邊折回，彎彎曲曲繞了好幾圈。我們排在隊伍的最末端，但還沒過多久後面的人也開始多了起來，漸漸的又幾乎要回到鳥居。

    雪停了已經有一段時間，天氣越發冷起來。旁邊的樹林裏傳來微弱的風聲，枝頭的積雪搖擺著簌簌往下落。

    隊伍移動的速度不慢，大家說說笑笑著很快就輪到了我們。祈福完之後，沢田他們幾個男生去旁邊拿免費供應的米酒，我們則在石凳上稍事休息。

    剛坐下沒多久，就聽人群那邊傳來女生高亢的聲音：「大家新年好！」隨即就見三浦春蹬著木屐小步跑了過來，不忘掃了眼周圍疑惑道，「哈咿？其他人呢？」

    京子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獄寺君的話，正在那邊拿米酒哦~」

    小春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你在說什麽啊！我問的才不是那個家夥呢！」正這樣說著，她的肩上突然躥上來一團黑影，仔細看竟是只小黑貓。

    那只貓倒也不怕生，金色的眸子在我們身上轉了圈，最後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碧洋琪看了它一眼，淡淡地問了句：「小春，這是你的貓？」

    「是的！」小春伸手將小貓抱到我們眼前，笑道，「幾天前在路上見到的。因為覺得它太可憐了，所以就抱回家了~」

    「好可愛~」京子好奇地摸了摸小貓的腦袋，眼裏都是亮晶晶的光芒。

    這個時候，身後卻傳來一道不耐煩的男聲：「什麽啊，又亂撿東西了？」獄寺端著兩杯米酒走過來，順手把其中一杯毫不客氣地塞進小春懷裏，「拿去！」

    小春忙不叠接過，語氣上卻是絲毫不肯服輸：「‘亂撿東西’是什麽！？我什麽時候亂撿東西了啊！」

    「這個不就是？」獄寺瞥了眼她懷中的黑貓，不耐煩地哼了聲。誰知小貓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竟猛地掙脫了小春的雙手，一下子跳到了獄寺腦袋上。

    「哇——這是什麽！」

    「啊——不要亂跑啊，小貓咪……對了，給它取個名字吧，獄寺さん。」

    「為什麽要我取啊！餵，不要舔了，好癢。」

    那邊的兩人一時鬧作一團，獄寺雖然滿臉抱怨，但嘴角卻是難得帶著柔軟的弧度，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這只小貓還是因為他身邊的這個女子。

    我正坐在一邊看著他們，旁邊冷不防出現一個紙杯，裊裊的熱氣瞬間將原本有些冰冷的臉頰熏得暖洋洋的。我被嚇了一跳，這才擡頭看過去。沢田剛好站在邊上，一邊將米酒遞過來，一邊看著獄寺他們溫和地笑道：「別看獄寺君這樣，其實他很喜歡小動物。」

    「嗯，看出來了。」我點點頭接過杯子，想了想又扭過去看他，「你……」你和京子怎麽樣了？

    雖然很想這麽問，但這畢竟是別人自己的事情，也輪不到我來多管閑事。

    我頓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而沢田挑了挑眉顯然正在等著下文。猶豫了許久，最終我還是搖搖頭，敷衍了一句：「沒什麽。」

    他稍微滯了一秒，隨即直起身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樣說著，他緩緩擡起頭，視線從眼前的眾人身上掠過，最後落在頭頂灰白色的天空上，「這件事情跟你沒有關系。該來的總會來，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蒼穹之上有棉絮般的碎屑簌簌而下，停了許久的白雪又開始紛紛揚揚灑落下來。

    頓了一會兒，他勾起唇角，又垂下頭來，眉眼間依舊是溫暖的笑意：「放心吧，一定很快就會沒事的。」

    那雙棕色的眸中始終充滿了清澈的光芒。我註視著他的視線幾秒，最後端起紙杯，將它湊到面前。

    繚繞而起的白霧將視野劃分成了好幾片不同的景色，耳畔響起遠處神社前眾人細細的私語，還有在身邊盤旋而下的落雪聲。

    「嗯。」我應了聲，低下頭去。

    耳中的世界，像是被分割成了兩半。

    一半寧靜，一半喧嘩。

目標十五   雨季結束的時候

    新年過後沒多久我們就飛回了巴勒莫。除了笹川了平還要為即將到來的訂婚儀式準備，所以並沒有同行。

    到達巴勒莫之後，我先回公寓放了行李，緊接著就直奔基裏奧內羅總部基地。找到γ的時候，他正在活動室裏玩他的寶貝台球。

    聽見我開門的聲音，他頭都沒擡，依舊俯著身子用球桿對準了台面上的藍色小球，只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喲，回來了？」

    我在門口停了一下：「嗯，剛下飛機。」說著就關上門走進去，「γ。」我決定開門見山，「關於你上次給我的匣子……你知道很多人都在覬覦著它吧？」

    「咚」

    球桿狠狠擊在球面上，發出激烈的脆響。γ看著那球猛地撞上桌角，又借勢反彈了一下，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入球袋中，這才緩緩直起身來哼了聲：「嗬，匣子。」 他這樣說著，一面擦拭著球桿一面扭過頭來看我，挑起的眉峰間依然是慵懶的笑意，「遇到那幫人了？」

    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流從胃裏躥上來，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隱隱覺得那大概有憤怒或者委屈。他的笑容刺得我雙眼發疼，我捂著胃部，低下頭去閉了閉眼，才又擡起頭來直視著他：「為什麽要把那麽危險的東西給我？」

    他微微一虛眼眸，紫黑色的瞳中露出抹我不是那麽熟悉的冷色：「害怕的話就回基裏奧內羅。」

    回？

    我靠到墻上，感覺自己的胃越來越不舒服了：「我不記得自己加入過基裏奧內羅，哪來的‘回’？」

    γ勾起一邊的唇角，突然放下球桿走過來：「哦？看樣子你還是在堅持著那可笑的幼稚想法啊。」他在我面前停下，緩緩俯過身來，右手撩開我的劉海落在我額上，迫使著我仰起臉看他，「全黑和全白，你應該很清楚——這條道路沒有折中的選擇。半吊子的想法是絕對不行的。」

    他的手微涼，掌心的薄繭摩擦過我的肌膚。他淺淺的呼吸隨著嘴唇開合的動作撒上來，空氣裏有似曾相識的綠茶香氣。我沒有感覺到任何類似臉紅心跳的預兆，只是努力睜大了眼看著他依舊帶笑的臉，那對眸子裏卻冷冷的沒有絲毫笑意。

    我怎麽可以忘記了，這個人是基裏奧內羅的雷守，是擁有瑪列指環的守護者之一，是那個黑暗的地下社會裏被人畏懼著的電光γ。

    除了Aria，他獨一無二的溫柔不會留給其他任何人。

    可是……他難道不是那個一直看著我長大的γ嗎？

    我覺得眼睛很痛，胃部的疼痛更甚。可我依舊倔強地看著他，雙眼一眨不眨：「我可以的。我一定會找到那個平衡點給你看。」

    我想我這個時候應該算是心平氣和的，不急躁，也不慌亂。我只是想要他知道，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找到我想要的生活，我有選擇的權利。

    我看到他雙眉一蹙，緊接著低下頭來更加嚴肅地盯住我。然而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倏的放開手退了幾步：「後來那匣子怎麽樣了？」

    這個話題轉得有些突兀，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頓了許久才接到：「送人了。」

    他好笑地挑了挑眉，倒也沒有繼續追問，輕笑一聲後就又轉過身去拿起了他的球桿：「還真是你的作風。」

    我看著他的背影，皺起眉將自己完全靠在墻面上，右手緊緊按住胃部。果然不應該不吃午飯就直接過來的，早知道就答應沢田的邀請了。

    大概是聽我沒有動靜，γ再次轉過身來，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同時他微微一皺眉：「沒吃午飯？」

    被發現了……於是我只好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似乎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家夥……胃不好就不要沒吃飯還到處亂跑。」說著已拉過我的手往餐廳的方向走過去，「快去吃飯！」

    寒風瞬間迎面撲來。清涼的空氣頓時刺得我一個激靈。

    雪停了已經很久，但戶外還積著厚厚的白雪，包圍著這一帶的樹林一片銀裝素裹，風聲中有此起彼伏的簌簌聲。

    我任由他帶著我穿越這片皚皚純白，腳下踩過滿地柔軟。他的掌心溫熱寬大，醇厚的暖意依舊與我十四歲那年無異。

    原來……自那以後已經有十年了。從最開始的執著，到現在的釋然，我想我真的成長了許多，也將繼續得到成長。

    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低下頭勾起唇角，胃部的不適在不知不覺中竟已悄然緩解了許多。

    γ的溫柔本就該只屬於Aria。可是幸好，我們依然可以像家人一樣。我可以把我們當作是家人的對吧？

    ＃＃＃

    二月的時候，事務所裏安排我去德國參加一個合作項目。期間接到笹川了平發來的訂婚儀式的邀請，無奈工作中途不能離開，只好送了份禮物去並盛。

    等到項目結束回到巴勒莫已經是四月了。

    天氣漸漸轉暖，我回到公寓之後正考慮著把冬衣之類的收拾一下，手機突然響起來。

    「啊，栗山さん，已經到了嗎？」沢田的聲音依舊暖洋洋的。我記得上飛機前正給他發過郵件，沒想到這麽快就打電話過來了：「嗯，剛回到公寓裏。」

    他像是松了口氣，語氣裏的笑意越發明顯起來：「現在方便嗎？」頓了幾秒，又補充道，「嗯……稍微有點事情。」

    我幾乎可以想象他正習慣性撓著臉的景象，不由笑起來：「嗯，我現在正空著。」

    那邊的聲音雀躍起來：「那太好了。快到晚飯時間了，順便一起吃個飯怎麽樣？我來公寓樓下接你吧。」

    我一一應了，結束通話後迅速將一片狼藉的客廳草草收拾了一下，又換好衣服出門，走到樓下的時候沢田還沒有到。

    初春的西西裏有朦朧的陽光帶著暖意浮上來。我懶洋洋地靠在大門口曬著太陽等人，不多久就有輛車在面前停下。沢田打開車門走出來，一身休閑裝襯得整個人越發頎長：「等很久了嗎？」他笑著，一邊替我拉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我搖搖頭，坐進去：「沒多久。」扭過頭去見他也正好坐進駕駛座，便直接問道，「你剛才在電話裏說的是什麽事情？」

    發動汽車的動作一頓，他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啊……那個……」沢田微微別開視線，目光遊移著抓了抓自己的臉頰。

    看他這個樣子，我直覺是和京子有關的事情。果然，最後他長長嘆了口氣，伸長手臂從後座拿來張紅色的請柬遞給我：「嗯，就是這個。」

    我怔了一下，這才謹慎地從他手裏接過來。翻開封面，裏面寥寥數語寫得清清楚楚——沢田和京子將在六月訂婚。

    汽車在同一時間向前駛去。我眨眨眼，不知為什麽竟感到一股莫名的緊張。將請柬收進包裏，我扭頭看他：「六月末，你們的畢業儀式結束了嗎？」

    他看我一眼，棕色的眸裏像有水光流轉著：「嗯，爸爸和九代目特意把時間安排在這個時候就是為了等我和京子都正式畢業。」說完，便又專心致志地註視著前方的道路，「本來是想晚一點再通知大家的，可我擔心栗山さん萬一又像大哥那時候那樣很忙的話就糟糕了，所以說得早了些……」

    我點點頭，將視線收回來。

    冷不防就想到回來那天在機場裏的沢田和京子。女子依然溫溫柔柔地握著男子的手，眸光清澈柔軟，婉轉的聲音裏滿是陽光的纖細。再加上現在的情況，看樣子他和京子之間的問題應該已經解決了吧？

    這麽想著就松了口氣，但一想到這個比自己小了兩屆的學弟竟然就要訂婚了，而自己卻還是孑然一人，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沒用了。心情變得有些覆雜，但又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麽樣的感觸，只是空蕩蕩的。怎麽說我經歷的事情都要比他多那麽點吧？

    像是約好了似的，在沢田和我說過他的訂婚儀式之後，第二天Aira也把我叫了回去，說是彭格列要在六月舉行十代首領的繼承儀式，讓我到時候同行。

    我一邊接過Aria遞過來的水杯，一邊將那請柬翻了翻，疑惑道：「為什麽要帶我去？」

    「你和彭格列十世的關系不是很好嗎？」她笑看我一眼，拍了拍我腦袋，「所以九世跟我說希望你也能去看看。」

    可我跟他在黑手黨的事情上畢竟扯不上什麽關系，而且我想，我們彼此都不希望和對方在這件事情上扯上關系。

    大概是見我一直盯著請柬發呆，Aria走回她的辦公桌邊，拿起那上面的另一份請柬，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看了一會，繼續道：「繼承式的時間正好是他訂婚儀式的後面一天，這個訂婚禮也是想要向所有人宣布沢田綱吉在彭格列、乃至整個黑手黨世界的地位吧。」

    聽見她這麽說的時候，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Aria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麽不祥的意圖，但那意圖被包含在層層疊疊的假象背後，她看不分明，我更加看不分明。

    「在彭格列的地位……嗎？」我低聲自語著，又將視線落在請柬封面那鎦金的黑字上，「Aria，你說，沢田在彭格列……」

    我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後面的話，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去形容。我想說，他在彭格列的地位是不是鞏固？莫非彭格列內部到現在還有不滿他的勢力？

    可是這種猜測並不是可以隨便說出口的東西。雖然Aria並不會在意什麽，但我不喜歡這樣擅自揣摩別人的事情，就好像在窺探別人的隱私一樣。這種感覺並不好。

    幸好Aria明白我的意思。她笑了笑，隨手將請柬接過去，和另一份一起放在了書桌上：「彭格列十世還很年輕，而且目前又出現了很多變數，還有很多新興的家族在覬覦著彭格列在黑手黨中的地位。」

    她擡起頭來，湛藍的瞳仁像廣闊無垠的天空般純粹遼遠，「雖然有點早，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千尋，到時候要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Aria有著某種神秘的預知能力，那似乎是血液裏流傳下來的東西，不過我說不清楚。然而這個瞬間，我突然就想到，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麽？是不是知道了這個六月即將發生的事情？

    我無法確定什麽，我想就算是Aria大概也無法確定。

    然後，就到了那個六月。那個——

    我終生都無法忘記的六月。

    一切大概都是從這裏結束，又從這裏開始。

    又或者，其實從更早一點的時候，它就已經結束，也已經開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5

目標十六   血色

    沢田綱吉的訂婚儀式在繼承儀式的前一天，地點就在彭格列位於群山之中的某座豪華別墅裏。

    我們到達的時候，停車場裏的豪車已經停滿了大半個空地，黑壓壓一片車頂在六月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遠遠的，能夠看見別墅花園裏攢動的人群和那一片衣衫搖曳。

    我是和Aria一起來的，同行的自然還有γ和家族中其他幾位德高望重的守護者。沢田站在大門口迎接了我們，然後Aria就去會客廳見九代目，而我則以個人的身份留在了花園裏。

    臨走之前Aria意味深長地沖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她是要我註意安全，便心領神會地沖她點點頭，端了杯紅酒靠著長桌開始打量起四周來。

    放眼望去，隨處可見侃侃而談的男男女女，他們華麗的衣裝甚至能讓邊上裝飾的百花都在瞬間失去光澤。我漫不經心地移動著視線，最後還是又移回了大門口。

    沢田一身白色西裝，柔軟的棕發在陽光下染上了某種透明的金色光澤。他不斷沖前來觀禮的賓客們微笑著，臉上是掩都掩不住的幸福和羞澀。獄寺就站在他邊上，只不過那渾身的肅殺氣場顯然嚇到了不少來賓。

    我端起酒杯輕抿了口，過於耀眼的陽光刺得我不由微微虛了虛眼眸。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我下意識擡起頭，一眼就對上男子清爽開朗的笑臉。

    我有些意外：「山本？」

    他咧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喲，好久不見了~栗山！」說著就順著我剛才的視線望過去，「阿綱看起來很辛苦的樣子呢哈哈！」

    「這是一生的大事，辛苦點也是值得的。」我忍俊不禁地搖搖頭，擡頭看山本，「不過沢田應付得不錯。」

    「哈哈！」山本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歡快地笑了幾聲，隨即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湊過來，「別看他這樣，昨天一天可是緊張得什麽都做不了，我半夜還看見他坐在大廳裏傻笑呢！」

    腦海裏好像真的浮現出沢田一個人坐在無人的客廳裏發呆的樣子。我也被逗得笑起來，順手將喝空的酒杯放回桌上：「對了山本，我想去看看京子さん，能帶路嗎？」

    山本眨眨眼，很幹脆地應道：「哦，沒問題！」說著就轉了個身，又側過臉來沖我撇了撇腦袋示意道，「這邊！」

    跟著他走進休息室的時候，碧洋琪似乎正打算開門，見到我們點了點頭就帶著一平向外走去。小姑娘友好地跟我們打了招呼，跟在後面關上了門。

    坐在梳妝台邊上的京子擡起頭來，精心裝扮過的臉龐更顯精致。「山本君，千尋ちゃん！」她顯得很高興，驚喜地站起身迎上來，「你們怎麽來了？」

    「啊哈哈，栗山說來看看你，我就帶她過來了。」山本抓了抓頭發，環顧室內，有些疑惑，「怎麽只有你一個？其他人呢？」

    京子彎起眼笑，眉目間都是晶亮的光芒：「花讓哥哥不要搗亂，就拉著他出去了。小春不久前去前面拿飲料，大概是被什麽耽擱了吧，所以還沒有回來。」她笑著，聲音輕輕柔柔好似綿薄的陽光，「不過碧洋琪小姐已經帶著一平去找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說著，輕輕握住我的手掌，「好久沒見千尋ちゃん了，過得還好嗎？」

    「嗯，和以前一樣。」她渾身散發出的幸福氣息好像能夠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忍不住同她一起微笑，「京子さん，緊張嗎？」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臉頰微微泛紅：「嗯，有點。」她緊了緊握著我的雙手，笑道，「覺得好不可思議，到現在還像做夢一樣。不過……」她突然恍惚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緊接著又歡快地笑起來，「嗯，沒什麽~」

    她的指尖有灼熱的溫度，連上面溢出的戰栗也帶著激動的氣息。我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正打算繼續說些什麽，休息室的門再一次被打開了。

    「啊……山本你也在啊？」

    進來的是個典型的西方男子，但看起來甚至比沢田還要靦腆。他拘謹地沖我們笑了笑，視線在我和京子之間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京子身上：「看樣子，這位就是笹川小姐了吧~」

    山本看起來有些意外，但很快眨著眼恢覆了以往的爽朗：「Lorenzo！」他狠狠拍上對方的肩膀，看得出來兩人感情應該不錯，「你不是應該在外面陪客人嗎？」

    「我想看一下綱吉未來的夫人啊……」他抓了抓臉頰，低下頭去，聲音也越來越輕最後幾如蚊蚋，「而且……」

    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了下來，一手勾上山本的肩膀，隨即笑吟吟地擡起頭，臉上的笑容竟與之前的靦腆截然相反，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山本你有點礙事了哦~」

    話音剛落，一道寒芒便倏忽劃破空氣。我只來得及看到山本愕然睜大了雙眼，隨即就見鮮紅的液體頓時飛濺起來，嘩啦潑上緊閉的大門，瞬間染紅了門口的白墻。

    這一變故就發生在幾秒鐘之內。我們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山本直直倒在血泊中，西裝外套很快被滿地的鮮血染紅。他掙紮著擡起頭，似乎想要向我們傳達些什麽，藍黑色的瞳在那張布滿血汙的臉上亮得駭人。

    然而盡管他這般吃力地移動著手指，最後還是絲毫無法反抗地昏迷過去。我呆在原地，只能不住睜大了眼。濃烈的血腥味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包圍過來，好像要將空氣抽離一般令人窒息。

    那個叫做「Lorenzo」的年輕男人笑瞇瞇地看了眼倒下的山本，手裏提著帶血的匕首朝我們走過來。血珠順著刀刃滴落在地面上，一聲一聲，異常清脆地敲擊著我的耳膜。

    他沒有說話，金眸因為莫名的興奮而充滿了危險的光芒。我看著他又走進了一步，突然渾身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迅速閃身擋在了京子面前。

    我看不到京子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一下子就握住了我的手掌。她的指尖冰涼，絲毫沒有了之前的炙熱，上面的顫抖也失去了幸福的預兆，滿滿的只剩下恐懼和驚慌。

    她在害怕。

    這是肯定的。不說我好歹還和黑手黨有點牽扯，京子是個那樣美好單純的女子，她大概從來沒有料到過自己竟然會有面對這種血腥場面的時刻，怎麽可能還保持著鎮定？在山本突兀倒下的現在，她仍舊能站在這裏已經很難得了。

    我回握了她一下，勉強穩住自己才能不讓那一波接著一波的戰栗湧出體外。我抿緊下唇擡起頭來，看著仍在向我們靠近的男子沈聲道：「你要做什麽？」

    Lorenzo頓了一下，好像這才發現我的存在般撫著額頭大笑起來：「啊啊，我忘記還有你了。」他拍了拍手，門外悄無聲息地閃進來兩個高大的黑衣男子。他的目光依舊好整以暇地落在我們身上，笑容明晃晃的有種勝者的得意，「那就麻煩兩位小姐一起幫我們一個忙吧~」

    我終於意識到他將要做些什麽，不由緊緊拉住京子向後退去。身後的窗戶關得很嚴實，而且這個休息室為了避免打擾特意設在了遠離花園的地方，就算大喊出聲也不會有人聽見。門外也很有可能已經被他們的人包圍了。

    走投無路了。

    我握緊拳頭，將空著的左手往背後伸去。

    一對三，雖然勝算很少，但拼一拼的話也許能引起其他人的註意，就算只讓京子一個人逃出去也是好的。

    然而，在我實施自己的計劃之前，後面進來的那兩個大漢已迅速沖了上來。我只感覺到眼前一花，口鼻就被人死死捂住。

    我聽見身後傳來京子微弱的聲音，下意識掙紮著去扯那人捂著我的手臂，同時試圖確認京子的狀況。然而怪異的氣味爭先恐後地從鼻腔裏鉆進來，原本還算清醒的大腦好像一下子塞進了一團棉絮，渾身的力氣也仿佛頃刻被抽幹了似的。

    我渾身一軟，意識瞬間一片漆黑。

    最後殘留在記憶裏的，是鋪天蓋地的刺鼻氣味和粘稠腥氣。

    可惡，是乙醚。

    ＃＃＃

    清醒過來的同時，我感受到一個柔軟的溫度。腦袋還不是很清楚，但已經能夠隱約捕捉到不遠處間歇的腳步聲。

    我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被捆綁也沒有被限制住行動，頓時稍微松了口氣。剛撐坐起來，雙手已被人立馬握住：「千尋ちゃん，你沒事吧！？」

    擡眼看到京子驚慌失措的蒼白臉頰，我搖了搖頭，順手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沒事。你呢？」

    下意識擡頭打量了下周圍，房間裏很暗，只有很淡的月光從唯一一扇高窗外射進來，留下極小的一方白芒。陰影裏堆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起來這裏似乎是個倉庫或者儲藏室之類的地方。

    我再次將視線移回到京子身上，她搖搖頭，看得出在極力克制著，卻還是掩不住眸中的無助和濕潤：「這裏……是什麽地方？」她握著我的手心冰涼，我拍了拍她，按住她的肩膀：「不要緊張，你不是一個人。」

    雖然這麽說著，但我心裏其實一點底也沒有。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幫人的目的是什麽？我們現在在什麽地方？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否保證安全？

    每個問題都找不到答案。

    這樣看著她，我再一次想起十四歲時的經歷，那個時候的我也是這樣，看不見前面的光明，害怕得只能哭泣。一邊痛恨於自己的無力，一邊恐懼著未知的黑暗。

    也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京子稍微冷靜了點。只是透過窗外滲入的慘淡月光，她的臉色看起來愈發黯然。從剛才開始她就沒有停止過顫抖，那種戰栗一直從她的指尖傳到我的身體裏，像是要把我內心深處的不安也一起引發出來。

    我咬著牙，抱了抱她：「冷靜點，你要相信沢田。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她渾身僵硬了一下，突然就安靜下來：「綱君……是啊，他一定會來救我們的。」京子仰起臉來，沖我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一定會沒事的，千尋ちゃん。」

    她的笑看起來那麽蒼白無力，但眼中卻溢出光彩來。她緊緊回握住我，明明自己還沒有緩過來，卻仍不忘向我歉意道，「對不起，竟然把千尋ちゃん也牽扯進來了。」

    我怔在那裏，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一個人怎麽能溫柔成這個樣子呢……明明相比起我，她才是那幫人的目標吧？而且因為這個變故，訂婚儀式看樣子是完全無法進行了。還有山本……沢田他們現在大概已經急瘋了，也不知道Aria和γ究竟會有什麽反應。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好笑地搖著頭勾起唇角：「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害者啊。」而且我身為年長的前輩，沒能照顧好後輩已經很失誤了。

    我下意識伸手摸了下大腿一側，指尖觸到堅硬的質感讓我心裏有了點底。我立馬從裙子底下掏出隨身攜帶的手槍，站起身向門口走過去。

    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我必須堅強一點。

    但才動了那麽一下，京子已一把拉住了我：「千尋ちゃん？！」她睜大著雙眼盯住我手中的武器，似乎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聲音再次開始顫抖，「那是……什麽？」

    「如你所見，」我晃了晃手槍，「不過它並不是玩具。」

    其實本來是不應該在這種宴會上攜帶武器的，但是想起Aria多次的提醒，我最終還是在出發前將手槍帶了出來。幸好這東西沒有被綁架我們的那幫人發現，不然……

    我搖搖頭，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事情。京子絲毫不肯放松地拉著我的手，於是我只好牽著她小心翼翼地湊到門邊，試圖打探一下門外的情況。

    我們從剛才開始一直很小聲地在交談著，也不知道外面的守衛有沒有發現我們已經清醒過來這件事。不過從他們的腳步聲來判斷，他們似乎並沒有要進來的打算。

    我屏住呼吸，透過狹小的門縫往外看。有微弱的燈光投進來，好像有兩三個男人正站在外面。但這道縫隙實在太小了，我看了許久依舊看不清楚，最後只好把耳朵貼在門板上。

    京子緊張地捏住我的手掌，過大的力道使得我的骨骼微微發疼。我扭頭沖她笑了一下，反手握著她。

    門外的聲音不是很清晰，但隱隱約約、我似乎聽到他們提起了匣子？

目標十七   矛盾螺旋

    該死，又是匣子。

    我感覺自己的嘴角很不合時宜地抽搐了一下，但還是堅持不懈地繼續聽了下去。可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雖然我確實將自己拿著的那個匣子給了沢田，但如果僅僅是為了這種東西的話，為什麽要綁架彭格列十代首領的未婚妻呢？而且還偏偏選中了這個訂婚儀式之前的時間？

    總覺得不會只是要爭奪匣子這麽簡單。上次γ好像提起過類似的事情包括彭格列的死氣之火，Aria也說現階段似乎有很多小家族想要借助匣子的力量奪取更大的權益……莫非這幫人是想要借此扳倒彭格列？還是想要奪取彭格列的力量？等等，最開始在休息室裏襲擊我們的那幾個家夥難道不是彭格列的人？

    不行了，思路混亂了。我果然不擅長這種爾虞我詐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當務之急，還是想想怎麽逃出去吧。

    我直起身來，謹慎地拉著京子四處打量，但不管怎麽仔細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更不用提逃生出口了。

    我有些挫敗，而且由於過長時間沒有進食胃部又開始泛起微弱的不適來，還好這種感覺壓一壓就會不見。於是我們只好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也算是靜觀其變。

    京子大概是總算冷靜了下來，臉色好了很多。但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欲言又止地看著我，這個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千尋ちゃん……」她的聲音依舊輕輕柔柔，只不過比起白天在休息室裏時要顯得虛弱得多，「你認識這些人嗎？」

    我看著她眨了眨眼，猜她指的大概是這些綁匪便搖了搖頭。她好像松了口氣，繼續小心翼翼道：「我聽說意大利有很多黑手黨，是不是綱君在做的某項生意惹到不好的人了所以……」

    她停下來，眼中除了淚光，更多的是種異樣的期待。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難道要告訴她沢田綱吉本身就是這眾多黑手黨的老大，怎麽可能因為做生意惹到了別人就被綁架未婚妻而受到威脅？

    這絕對不切實際。而她想聽到的答案也肯定不會是這個。

    這個女子懷著美好的願景從日本並盛千裏迢迢跑來巴勒莫訂婚，只因為這裏有她深愛著的男子。

    她心目中的沢田該是幹幹凈凈一身純白，帶著年少時的清澈無垢和靦腆羞澀，棕眸溫厚，笑容溫軟。絕不該是黑手黨的老大。

    這個矛盾就像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的念想、沢田的堅持，與這個現實終究無法交匯。

    於是我最後還是沈默著沒有作答。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昏暗的房間裏連我們的呼吸聲都聽不清楚，遠處的海濤聲像漩渦一樣在墨色中層層蕩開，始終無法安穩。

    天色漸漸亮起來。而外面的聲音也漸漸輕微下去。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會是人最沒有警覺的時刻，如果我抓住這個機會沖出去……

    而就在我專心考慮著的同時，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我渾身一顫立馬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京子也在第一時間牢牢握住了我的手。

    緊接著大門被狠狠打開，兩個男人二話不說就沖進來，後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喊：「快點，彭格列的人已經在大廳裏了！」

    好機會！

    我想都來不及想，一直握在手中的槍已經對準來人的雙腿各給他們來了一發。門外只站了兩個人，我一邊拉起京子向外沖出去一邊朝著他們的方向又是一槍。

    原本打算沖進來的那兩人條件反射地向後一跳躲開了子彈，但也給我們留下了充足的空隙。趁著他們還沒圍上來，我緊緊抓著京子就向前狂奔。

    耳邊響起密密麻麻的呼吸聲，像層疊的蛛網不斷圍攏、收緊，心臟劇烈跳動著好像馬上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似的。

    今年真是要命，年初的時候被人追蹤，年中的時候又被人綁架，希望年末不會發生什麽糟糕的事情。

    微弱的桔色燈光在狹小的走廊裏忽明忽暗，角落裏的陰影總會讓我覺得每一個拐角處都有可能蟄伏著敵人。我沒有回頭，後面的呼喊和腳步聲仍在緊追不舍。但現在必須前進，沢田他們就在前面，只要能夠到達那邊……

    也不知跑了多久，雙腿都已經沒有了知覺，只能一直一直機械地前進。但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終於隱約露出明亮的光芒。

    心中頓時湧上來毫無預兆的雀躍，我顧不得什麽就加快腳步向著那片光明的內部沖進去，太過耀眼的白熾燈光刺得我一陣眩目，片刻之後睜開眼我卻怔在了原地。

    京子跟著我停下腳步，顫抖的聲線還在驚慌地問我：「怎麽了！？」卻在下一秒戛然而止，轉而出現的是帶著不敢置信的蒼白，「……綱……君？」

    沢田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房間正中央，原本溫和的臉上滿是肅殺之氣，頰邊一點鮮紅在那蒼白的肌膚上透出詭異的妖嬈。

    他不說話，額上光芒搖曳，右手的金屬手套上有寒芒一閃而過。仔細看才能辨出那是枚和手套融為了一體的指環。

    這樣的沢田……讓我有種很覆雜的感覺。我伸手去拉京子，準備向他那邊再靠近一點，但身後的人卻僵硬得一動不動。我突然不安起來，立馬扭頭看她，這個美好得像娃娃一般的女子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樣脆弱的表情——即使是我們被綁架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過。

    京子不住搖晃著自己的腦袋，踉蹌著向後幾乎跌倒，幸好被身後的墻面撐住。我伸手去拉她，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好像握緊了救命稻草一般灼灼地擡頭望我，駭人的目光中卻是她自己都沒有料到的絕望。

    「那個……不是綱君對不對？」她很努力地想要微笑，可那個笑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形，最後只能勾勒得像個扭曲的哭泣。

    她已經明白了。眼前看到的東西再真實不過。那就是她的綱君，但也是彭格列的十代目。他是註定要浴血而生的男人，不是她心目中純粹不染雜質的靦腆男孩。

    我突然感覺到悲哀。

    眼前的笹川京子，這個女子臉上潸然而下的眼淚，它們都在告訴我——她無法接受這個矛盾。

    掌中傳遞過來的痛楚伴著來自京子的顫抖。那一瞬間，我聽見有什麽碎裂的聲音。但不是我的，是京子，或者是沢田。

    我保持著拉她的姿勢不敢動，不遠處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彭格列，你的未婚妻就在那裏，想讓她毫發無損地回去就把你自己的首級留下來吧。」

    「Draconi二世，你的這份自信從何而來？」我聽得出來那是沢田的聲音，但與平日裏暖洋洋的感覺不同，這道嗓音好似清冽和風，在拂過多孔玉石時發出琳瑯脆響。我側頭看了他一眼，那男子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目不斜視，「你們重傷山本的這筆帳還沒有算清。」

    走廊口的腳步聲停下來，坐在高處的Draconi二世朝這邊揮了揮手，追過來的那兩個人就退到了門邊，剛好擋住我們的退路。

    Draconi朝沢田走過去，我這才有機會打量這個房間。陰影裏三三兩兩躺著幾個人影，但也就在這個空隙裏，我竟然在沢田身後看到了那天襲擊我們的Lorenzo！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要說陪同人員的話難道不應該是獄寺或者笹川嗎？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Draconi家族的BOSS似笑非笑地看了這邊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到了沢田他們身上：「我說過要你一個人來的吧，彭格列。」

    Lorenzo頓時義憤填膺地駁斥道：「你說的是不能帶守護者，Draconi二世！」但說完立馬又怯生生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那個人還在演戲。看樣子情況有些不太樂觀。

    沢田微皺著眉看著Draconi，這時終於望向了我們。他原本清澈的棕色雙眸竟然變成了耀眼的金紅色，那種純粹的色彩與他額前的眩目火焰一樣漂亮。身旁的京子在這個瞬間陡然瑟縮了一下，然後我清楚地看到了沢田眸中一閃而過的受傷。

    他覆又轉過身去，對著Draconi沈聲道：「我要親自確認一下她們兩個人的安全。」

    背對著我們的男人輕笑了一聲，大概是覺得勝券在握便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可以。」

    隨即沢田便緩緩向這邊靠近，Lorenzo也跟在後面走過來。

    我扶住京子，目光卻不敢離開越來越接近的Lorenzo。沢田在我們面前站定，我張了張嘴正準備在他開口之前告訴他Lorenzo的真面目，誰知後面的那個年輕男人比我快一步就動了手。

    眼睛只來得及捕捉到那一抹似曾相識的銀光，我想都沒有想就要沖過去，但一雙帶著金屬手套的手已先我一步握住了呼嘯而至的短匕刀刃。沢田鏗鏘的嗓音擲地有聲：「到此為止了，Lorenzo。」

    形勢陡然逆轉。

    Lorenzo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面上露出明顯的震驚：「你……怎麽會……」

    沢田依舊皺緊了眉，眸中有濃厚的失望和痛楚：「Lorenzo，彭格列十世的位置就這麽吸引你嗎？」雙眉一蹙，他猛地擡起手臂對著對方的臉頰就是一拳。燃著火焰的甲胄狠狠擊上Lorenzo的側臉，瞬間便將他整個人都擊飛出去。

    青年的身體「轟」一聲幾乎陷進墻面裏。沢田看著他，最後緩緩垂下眼眸：「明明當初，你那樣熱心地幫助我……」

    大大小小的石子從碎裂的墻面上簌簌落下，Lorenzo頹然滑落在地上，幾乎面目全非。他抽搐了兩下，終於一動不動。而眼睜睜看著這幅景象的Draconi二世卻意外冷靜地沒有任何反應。

    京子徹底安靜下來，但那是死一般的寂靜。她的臉色也愈發慘白。我終於還是走上前去，將她的臉壓在我肩頭：「不要看了，這個不適合你。」

    她搖了搖頭，沒有發出聲響，卻依舊有濕潤的液體一直從我肩頭的衣料裏滲進去。現在明明還是初夏的六月，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人人都說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難熬的，可就算度過了那段漆黑夜色，若是迎接到的黎明完全不是自己所希望的那該怎麽辦？那是沒有人想像得到的、巨大希望之後卻迎來巨大悲涼的絕望……再怎麽堅強的人大概都無法面對這種真實吧。

    京子整個人都在顫抖著。

    而與此同時，對面緊閉的大門轟然洞開，隨即就見又一幫人從外面齊刷刷地走進來，室內頓時安靜得只剩下腳步聲。

    走在中間的男人在門口停下來，渾厚的聲音瞬間掩蓋了依舊未停的簌簌聲響：「哼，Lorenzo這麽快就被打敗了嗎？」他瞥了眼躺在墻邊的身影，冷冷笑起來，「就算是九代目的親戚，廢物終究還是廢物。」

    他說著擡起視線，絡腮胡的臉上帶著淡然卻惡意的笑容，「你說對嗎，十代目？」

目標十八   潘多拉之盒（四）

    沢田看著明顯不善的這幫來客，不動聲色地擋在我們面前：「Matteo。」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在思考著下面的對策，只是安靜地與對方對峙著。

    倒是Matteo隨意向前走了一步，視線若有似無地從我和京子身上掠過，最後又落回到沢田臉上：「自從老朽身體抱恙之後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依舊在笑，可那個笑容卻始終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他的目光似乎真的是漫不經心，卻分明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剛剛只是那樣瞥了我一眼，我就感受到了尖銳的寒意。

    這是個真正的黑手黨。他讓我想起γ，但又和γ不同，他身上有一種上位者獨有的霸道與傲氣。

    聽他說完這句話，沢田微微皺了皺眉：「我還在擔心你不會出現，現在看來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不，老朽當然會來。」Matteo笑了聲，緩緩望向我和京子，「哦，那位小姐就是綱吉君的未婚妻了吧？真遺憾，訂婚儀式就這樣被打斷了呢~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進行了。」

    聞言，京子突然渾身一顫，隨即慢慢擡起頭來。她的目光有些顫抖，但臉色似乎比剛才好了點。她望著沢田，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要說些什麽。

    然而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槍響，我條件反射地抱住她往旁邊一躲，下一秒，一股灼熱帶著硝煙氣味的疾風便擦著臉頰掠過。

    我和京子一齊撲倒在地上。

    肌膚火辣辣的痛。我「嘶」了一聲捂著臉坐起身來，京子急忙扶住我，慌張地小聲道：「千尋ちゃん！？」

    我搖搖頭，示意她沒事，這才循著剛才子彈飛來的方向望過去。如果不是條件反射的話，估計我或者她至少有一個會受傷。

    沢田在第一時間站到了我們面前，面無表情，聲音陡然冰冷起來：「Matteo！」

    男人笑著擺了擺手，他身後的手下立馬收回了持槍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走到那邊陣營的Draconi二世冷笑道：「這只是個警告，沢田綱吉。下一槍就會直接打中那兩個女人的腦袋了。」

    擋在我們前面的這個男人一下子沈默起來。很明顯的，他猶豫了。他在掙紮，他在戰鬥和守護之間開始徘徊。

    大概是感受到了沢田的不安，京子倏地擡頭看他，雙眸微微睜大。她頓了幾秒，隨即咬緊下唇又回過頭來，攙住我的手臂，像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一樣將我扶起來。

    這時，沢田動了一下。他伸手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個什麽東西，我瞥了眼不覺一驚。那個正是我交給他的匣子，看起來就是個四四方方毫不起眼的正方體，卻成為了那麽多人爭奪的目標。

    而對方顯然也看見了這個東西，Draconi二世更是表現得激動起來：「就是那個東西！」

    沢田擡起頭看著他：「既然那麽想要得到它，我現在就讓你們好好看看。」說話的同時，他的右拳上突然躥起明亮的金紅光芒，隨即一點點縮小，最後凝聚在中指的指環上。

    Matteo和Draconi都瞬間緊張起來，但在他們沖上來之前，沢田已將指環上的火焰往匣子一面的小孔上一送。下一秒，匣口「啪」地開啟，一道絢爛到奪目的金紅色頓時夾雜著猛烈的颶風席卷而至，硬生生擋住了包圍過來的眾人。

    沢田猛地轉過頭來沖我們喊道：「快從後面逃出去！大哥就在這個倉庫的後面等你們！」

    我一楞，反而是京子率先反應過來，迅速抓緊了我的手：「千尋ちゃん！」

    看著她焦急的表情，我又看了眼已再次轉過身去關註戰局的沢田，終於深吸一口氣也拉住了她的手：「我們快走！」

    京子點點頭，最後扭過頭去將目光落在沢田身上。她清澈的眸子裏恍若有墜落的星光，但很快轉為柔軟的晶瑩。

    我拉起她就朝沢田所指的方向奮力跑去，轉過拐角的時候向後看了眼，那個男子依舊站在一片彌漫的煙霧中，衣衫獵獵舞動。余光中，他若隱若現的身影背後，京子垂下頭來，有透明的水珠在她眼角錚然碎裂。

    我心頭一顫，一種說不清的不祥預感從腳底湧上來。

    這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就好像在宣告著——

    他們彼此都想要守護的最初、努力維系的美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這之後發生的事情有些混亂。

    我甚至不太能想起，只記得好像在擺脫幾撥追兵之後，終於在後門的出口那裏遇上了正趕過來的笹川了平。

    京子一見到自己哥哥就撲了上去，一直壓抑著的感情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委屈也好、恐懼也好全部化作了嚎啕的哭聲。

    我籲了口氣。不過放松下來之後，臉頰又開始疼痛起來。我一邊捂著傷口一邊靠在墻上休息，肩頭突然蓋上一件似曾相識的外套。

    清爽的綠茶香氣頓時湧上來。我怔了一下，扭過頭去，γ漫不經心的側臉便映入眼中。他淡淡勾起唇角，眸光不經意落在我臉上又緩緩移向不遠處的笹川兄妹：「這就是你說的平衡點？」

    我眨眨眼，拉著肩頭的衣服垂下頭去。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所謂的「平衡」。我只不過是無法對殺人這件事情無動於衷而已。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可至少……我算是保護好自己了吧？

    京子的哭聲漸漸低下去。海濤聲轉而在耳畔緩緩清晰起來。天色已在不知不覺中大亮，我深呼吸了一口氣，鹹濕的空氣頓時爭先恐後地湧進鼻腔。我望著不遠處地中海寶藍色的水面，身後就是倉庫裏不斷傳來的打鬥聲和爆裂聲。

    聽笹川說，獄寺現在應該已經沖進裏面去幫助沢田了。雖然一開始沢田確實是只身赴會，但這也是計劃中的一環，為的就是引出Matteo這個幕後黑手。

    我不知道γ和Aria是不是清楚這個計劃，但既然γ出現在這裏，至少他也有所參與。正這麽想著的時候，身後又是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隨即就見最中央的那個大倉庫頂「轟」一聲炸裂開來。頃刻間，火光四射，碎石飛濺，滾滾煙塵劇烈湧動。

    γ一把拉起我向後退開，緊接著我們眼前的這一片倉庫群便接二連三燃起熊熊大火。風聲中我似乎聽見他低低驚嘆了一句：「哦，這就是那個X-Burner的威力嗎。」

    他的語氣中似乎還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那是一種遇見強者的激動難耐。我看他一眼，又四處觀察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將目光移回了倉庫的廢墟裏。

    那邊的京子似乎也被這一情況怔住了，正死死拉著她哥哥不敢松手。

    洶湧的熱氣伴著碎石撲過來，我們又後退了一點，看著眼前的煙塵緩緩散開。中央的烈火還在劇烈燃燒著，但有隱約的人影顯露出來。

    雖然距離有點遠，好在我今天帶了隱形眼鏡，還是能夠看得出那個人影正是沢田。

    金紅色的火焰將他團團圍起，他就在那一片沖天火光中轉過身來，微垂著眼瞼，頰邊的一點鮮紅分外醒目。熾烈的熱浪不斷掀動著他的衣衫，那頭柔軟的棕色短發亂糟糟地散開在風中。

    就像涅磐的鳳。

    可即使是這樣蕭條肅殺的氣氛，依舊掩不住這個男子渾身的悲哀。

    我只是這樣看著他，竟會恍惚覺得——

    你這是在哭嗎，沢田？

    後來γ就將我帶了回去。後續的情況也是從Aria那裏聽來的。

    事情的起因簡單來說就是有人不滿沢田繼承彭格列，因而趁著這個機會和其他想要奪取匣子的家族聯合起來。與此同時，Draconi二世似乎也聽說了死氣之火能夠點燃匣子的傳言，所以想要得到彭格列指環和點燃火焰的方法，於是兩方一拍即合。

    但是除了Draconi家族，其余的都是他們彭格列內部的問題。這個黑手黨的世界一直都交織著背叛和利用，只不過因為匣子的首次被打開，這個暗湧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

    「沒想到那個家夥竟然真的把匣子打開了……這下子，原本蠢蠢欲動的那些家族估計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安靜了。不知道今後還會發生什麽事情。總之千尋你萬事都要小心，盡量不要再和這件事情扯上關系了。」

    Aria這麽告訴我的時候，我正趴在浴室的鏡子前面觀察貼在臉上的這塊膠布的美觀程度，而她則靠在我背後的門框上，臉上的笑容有些苦澀又有些無奈。

    說真的，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將匣子交給沢田，他也就不會打開那個匣子，那接下來的爭鬥是不是就不會出現了呢？

    怎麽可能。

    我不禁有些想要嘲笑自己的天真。這些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就算不是我，沢田也遲早會拿到匣子。而彭格列的內鬥又必然存在了比較長的一段時間。

    Aria說，在我和京子被綁架之後他們也留在了彭格列等待消息。後來從她和γ的某次對話中隱約可以推測出來，九代目大概在之前就知曉了Matteo和Lorenzo聯合了Draconi家族的事情，但他沒有道破，也是希望沢田通過獨立解決這次事件在彭格列樹立威信，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

    黑手黨之間的爭鬥從來都那麽殘酷。

    至於山本，他雖然傷得很重，但因為發現得比較及時所以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正在養傷。

    然後就是關於京子的消息。這是沢田告訴我的。

    聽說她在被救回來之後仍留在彭格列，只不過沒有被安排在總部，而是暫時住在了某處別墅裏療養，小春、碧洋琪和一平一直陪著她。她似乎恢覆得很好，又或者說，她回來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

    京子真的是個很堅強的女子，她能這麽快的恢覆過來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後我問沢田，有沒有去看過她。

    電話那端安靜了許久。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見那個溫軟的聲音笑起來：「你知道嗎，栗山さん？我竟然會害怕看見京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我在這邊皺了皺眉。不想笑就不要笑，我又沒有逼你。

    「我果然還是很廢柴，栗山さん，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幫我去看看她？」

    我嘆了口氣。

    我很想告訴他，自己種下的惡果要自己去面對。

    我也想告訴他，用隱瞞保持著的關系，在真相面前必定是脆弱不堪的。

    可我什麽都說不出口，最後只能應了句：「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6

目標十九   回不去的過去

    我見到京子的時候，她正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碧洋琪原本陪在一邊，見到我大概是明白了什麽，說了聲「你們先聊，我去準備茶點。」就走了開去。

    京子回過頭來朝我笑：「千尋ちゃん，我就知道你會過來的。」她像是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切，正靜靜等待著那些必須面對的選擇。

    淡淡的陽光落下來，眼前的一切都好似鋪了層柔軟的輕紗，帶著種童話裏的糖果香氣。我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斂起眸子笑了笑：「這裏的陽光很好。」

    她低下頭輕笑了一聲，覆又擡起臉來：「嗯。」

    京子的氣色看起來很不錯，彎彎的眉眼間依舊是和我當初在並盛見到她時一樣的甜美笑意。

    這讓我稍微有些放心。你看，就算遇到了這種危險的經歷，她還是她。

    只是，我依舊會不自覺地回想起去年12月初見時她臉上帶著點天真的少女氣息，像是剛剛開放的花朵，還有歡快的不諳世事。雖然她現在這種宛如清水般安靜的笑容也很美好。

    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得到的成熟總是需要用蛻去的青澀交換的。這一點，每個人都一樣。

    京子招呼我在她邊上坐下。剛好碧洋琪端來了糕點，她熱情地指著這些點心笑道：「這裏的蛋糕意外的好吃哦~我和小春都很喜歡~千尋ちゃん也嘗嘗看吧~」

    頓了頓，她端起一碟子小蛋糕，微微有些出神，「不過，我還是比較懷念並盛車站旁邊那家蛋糕店的點心。」

    我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雖說當時接下了沢田的請求，可我並不是多麽能說會道的人，讓我來安慰別人實在有些勉強。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困擾，京子淡淡笑起來：「是綱君讓你來看我的吧？」她將剛挖了一小勺的蛋糕又放回原處，望著別墅外面那一片油綠的樹林彎起唇角，「我很好，只是偶爾會想起很多年前的綱君，還有大家。」

    她的目光變得遼遠起來，似乎陷入了回憶中，臉上浮現出夢幻般的笑容。

    「那個時候的我們什麽都不用考慮，沒有那麽多的責任，也沒有那麽多的危險。他還是那個靦腆羞澀的男生，誰都不用改變什麽。」

    女子輕柔的話音在遠處傳來的林濤聲中緩慢蕩開，似細流涓涓淌向無盡遠方。她的笑容裏有月白色的光芒。

    我垂下眼瞼，突然就不忍心繼續註視她。也許人在經歷了什麽之後總會習慣回頭望，因為回憶中有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美好的、醜陋的，但無一例外都會被無數倍的放大。

    京子的心中有屬於他們的最美好的年少時光。那裏沒有爭鬥沒有硝煙，只有一群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還有輪番著的春夏秋冬。

    「我記得國三畢業的那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向我告白，整張臉都紅得像是煮熟了似的。最後還被躲在墻角偷聽的大家笑話了一番。」

    「你知道嗎，千尋ちゃん，那天的陽光漂亮極了，我直到現在都好像還能聽見那日回蕩在耳邊的熱鬧蟬鳴。」

    她跟我比劃著，軟軟的聲音裏還有過往的憧憬。

    「那個時候我固執地想，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牽著手老去，就算變成了幾十歲的老公公老婆婆依舊可以在一起，看著兒孫繞膝。」

    她講了很多很多，提到他們常去的那個遊樂園，說起他們第一次看的電影。她的記憶停留在十四五歲的沢田綱吉身上，美好得像個夢境。

    我微垂著頭，看著杯中的茶水在微風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卻怎麽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哀。擡起眼，外面就是茂密的林海，再遠一點能夠依稀看見地中海泛著粼粼光芒的蔚藍。

    這一片風景美麗到不似真實，但只是一想到這個本該美好的童話就在我眼前悄然碎裂，心底就會湧上深深的酸楚。

    沒有人說得清楚，這世間是否真的會有長久不滅。喜歡著一個人的心情其實就是如此脆弱，經不起現實的碰撞，甚至無法面對黑暗之後的黎明。

    就好像再艷麗的薔薇，也無法承受失去水分的痛苦。它默默碎在你手心，你只能任由花瓣在指間枯萎然後墜落。

    「但是我終於明白了，我並不適合現在的綱君。」

    她的回憶戛然止於今年六月。隨之而來的，便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京子低垂著視線，茶色的長發在微風中輕巧飄蕩。

    「天終於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和獄寺君一起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綱君，眼前突然就浮現起他那麽殘酷的一面。我真的不確定那個到底還是不是我所認識的綱君。」

    「雖然知道他是為了我好，但我還是會忍不住想——他沒有將這一切告訴我，是不是不信任我呢？」

    「我已經不想再遇到這種可怕的事情了。我害怕，所以我逃開了。我不敢面對綱君，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話。」

    「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她的每一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我只能靜靜地聽著。京子的聲音很平緩，我想她一定是對著自己說過了一遍又一遍，在無人的夜色中，在年少的回憶裏，而現在、終於有了足夠的勇氣告訴除自己以外的人。

    「我不想生活在虛幻裏，更不想依靠別人生活。」

    「我很明白，如果繼續留在他身邊的話，只會為他帶來更多的麻煩和危險。我不希望自己成為大家的累贅。」

    「而且……」她頓了頓，神色中終於露出苦楚來，「綱君一定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我了，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了。」

    「所以，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京子閉了閉眼，從沈思中回過神來，輕輕呼了口氣。陽光下，她轉過頭望向我，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純白的笑靨，金色的眸子裏流露出近乎固執的堅定。

    「所以，不分開不行。」

    京子，終於做出了決定。

    為她自己，也為沢田，做出了最終的選擇。

    對此，我竟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她說，「我跟哥哥商量過了，我和小春她們明天就會回並盛。在那之前，我想跟綱君好好談一談。」

    ＃＃＃

    司機載著我們一直開到彭格列總部大樓底下。

    一路上，京子只是一直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急馳而過的各色風景，但雙手卻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裙子下擺。她的皮膚繃在蒼白的指節上，幾乎能看見底下正顫動著的青色筋脈。

    我知道，就算做下了這樣的決定，但她一定直到現在還在掙紮著。她和沢田這麽多年的感情不是說放就放得下的。她需要一個能夠肯定她的答案，但我給不了她。

    我只能握緊她過於用力的雙手，然後將視線轉移到窗外。

    碧洋琪因為不放心也一起跟了過來。她似乎想要勸京子再考慮一下，但掙紮了許久終於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我猜她也是明白的，京子雖然溫柔至此卻是個十足堅韌的女子。

    走進大廳的時候，正好遇上Reborn和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在一旁下棋。他們在視線落在京子身上的同時，大概就明白了我們的來意。

    Reborn壓了壓帽檐，低聲道：「阿綱在辦公室裏，碧洋琪你給京子領一下路吧。」

    碧洋琪應了聲，就帶著京子走上樓去。我沒有動，擡起頭的那一瞬間，正見京子扭頭沖我笑了下，隨後就消失在了樓梯口。

    我只好站在大廳裏，為自己這個外人的身份感到些許尷尬而略略無措，這時，那個花白胡子的老人笑著朝我招了招手：「你就是千尋小姐吧，一直想要正式見見你，沒想到這次彭格列的事情竟然也將你牽連了進來，真是萬分抱歉。」

    我搖頭，笑了笑：「沒關系。」

    這個人大概就是彭格列的九代目，看上去倒是個意外溫和的長輩。他見我在這裏無事可做，本想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喝茶或者看他們下棋，但這兩件事情光聽上去就絲毫無法讓我提起興趣，我便只好找了個借口說要去花園裏散散心。

    他很和藹地點頭笑起來：「這樣也好，附近的景色還是不錯的。」

    不過我倒是沒想到會在花園裏遇見山本。

    當時我正坐在噴水池邊的長椅上，不遠處婆娑的林濤聲和清新的草葉香氣鋪天蓋地地湧過來，微醺的暖風吹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我仰起頭將後腦勺靠在椅背上，耷拉著眼皮呆呆看著白雲從湛藍的天空上以極緩的速度飄過去。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雙眼正要閉起，突然就感覺到一片巨大的陰影從上方籠罩下來。

    我條件反射地一睜眼，剛好看見山本微微彎著腰俯下身沖我擡了擡手：「好巧~栗山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眨了眨眼，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受傷還沒有幾天，這個時候他難道不應該呆在房間裏靜養嗎？我上下打量山本，他依舊是一幅精神飽滿的樣子，只能從用白布吊在脖子上的右手臂和貼著厚實紗布的下巴這兩點上看出他的傷勢還沒有痊愈。

    我挑了挑眉，坐起身給他挪出個空位：「不用養傷嗎？」

    「哈哈！」他用左手抓了抓頭發，擡了擡右手臂，「已經恢覆得差不多了，而且一直呆在房間裏會生銹的！」

    他的恢覆能力真是驚人！我記得那天的場景看起來十分可怖，那把匕首幾乎從上到下斜劈過他整個身體，光是噴濺出來的鮮血就染紅了半面白墻。

    我看著他的下巴，皺了皺眉：「那時你臉上也受傷了？」

    他眨了眨眼，摸著貼在唇下的白紗布笑道：「這個只是小傷，就是聽說大概會留疤哈哈！」

    「男生嘛，這樣反而會更有魅力的。」我忍不住朝他開起玩笑，「對了，其他人呢？獄寺和笹川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

    山本頓時大笑了兩聲：「獄寺說‘竟然在十代目的終生大事上發生這種情況我不配做十代目的左右手！’，所以到現在還在關自己禁閉啊哈哈！前輩今天似乎有任務所以出門去了~」

    我點點頭，「哦」了聲，又跟他東拉西扯地隨便聊了幾句，便看見了從主樓大門口走出來的京子。

    她朝這邊走過來，過於耀眼的陽光將那張臉上的表情暈染得有些模糊。我虛起眼眸，直到更近了點才看清，她的眼眶有些微紅，唇邊卻始終掛著柔和的微笑。

    我站起身來，問她：「結束了？」

    「嗯。」她點著頭，又回頭望了眼主樓的方向。但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外墻面上的那一排石拱券，玻璃窗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眼花，另一端的景象就被這漫射的光芒掩蓋得虛幻不堪。

    她垂了垂眼瞼，長睫微微顫動了幾下，覆又扭過頭來看著我笑道，「謝謝你陪我一起過來，千尋ちゃん。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都要謝謝你。」她握住我的手，指尖溫暖，輕緩的聲線裏滿是真誠。她看著我，頓了許久，再次握了握我的手掌，「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就在這裏告別吧。」

    她像是在一夕之間便成熟起來。

    我百感交集，卻無話可說，只能點頭：「好。」視線落在她握著我的手上。那是細細白白的一雙手，真的一點也無法和黑手黨產生任何聯系。

    遲疑了幾秒，我伸手回握住她，然後擡起頭來微笑，「一路順風。」

    無論你們踏上的是哪條道路，都請好好地走下去。

目標二十   夜色中那一首不息的挽歌

    作者有話要說：竟然已經有二十章了……我緩緩先[吐口氣　　第二天回到事務所的時候，一進門就遇上了Stella小姐。她盯著我看了幾秒，微微一皺眉：「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唔？」我摸了摸貼在頰上的膠布，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小心擦到了。」

    她彎了彎唇角，涼涼瞟我一眼：「確實像你會做出來的事情。」說著推了下鼻梁上的鏡框，就往她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那麽，今天的工作請加油，栗山小姐。」

    我站在原地抽搐了許久。

    那個「確實像你會做出來的事情」是什麽意思啊！？

    ＃＃＃

    因為這幾天的事情，工作進度落下了不少。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在工作室裏忙碌著，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我伸個懶腰，耷拉下眼皮在回公寓熬夜和留在這裏熬夜之間掙紮了一下，最終選擇了前者。於是我稍微收拾了一下桌面準備走人，一邊關燈關電腦，一邊從包裏掏出手機看了眼，有一個未接來電。

    我頓在那裏，盯著上面顯示的名字怔了許久，隨即按下接聽鍵。

    今天是京子回並盛的日子，沢田在這種時候給我打電話，總讓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像是必然會發生什麽似的。

    聽筒裏很快傳來男子溫軟清澈的聲音，但在聽清楚內容的同時，我忍不住心頭一顫：「你好，我是沢田。我現在不方便接聽電話，如果需要的話請留言，我會很快回覆你的。」

    不接電話？！可他白天還打給我……不會是出什麽事情了嗎？

    這樣毫無根據的兀自猜測讓我不由有些煩燥。我收回手機正打算離開，誰知剛一放進包裏清脆的鈴聲便傳了出來。我立馬以最快的速度將它掏出來，打開翻蓋時手指竟不易察覺地顫抖著。

    我甚至來不及看上面的來電顯示就直接按下了接聽鍵：「是沢田嗎？」

    對方怔了一下，隨之響起的是個略顯粗啞的渾厚男聲：「我是笹川了平。」他又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沈重，「你也沒有見過沢田嗎，栗山？」

    我終於發現事情開始變得不對勁起來：「沒有……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這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很久，「沢田不見了。」

    心臟頓時像被錘子重重撞了一下。我拔腿往外面跑出去。笹川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著。

    「我們下午一起去機場送京子，沢田最後是獨自留下來告別的。他們當時看起來很好，我們也都放心了一點，可是……」

    偏偏在這個時候竟然連一輛的士都攔不到，我氣急之下幹脆直接踢掉高跟鞋跑起來。

    「從那之後他就沒有聯系我們，打電話給他也一個都不接。我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所以想問問你是不是見過，看樣子……」

    心裏湧上來的感情不知是後悔還是懊悔，我不住地想，要是那個時候接到了沢田的電話，至少大家就不會這麽擔心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許他只是想去哪裏散散心，也許他只是想要稍微給自己放個假。

    可事實是我沒有接到，所以現在大家只能發了瘋一樣到處找人，卻依舊像無頭蒼蠅似的毫無頭緒。

    他到底跑哪裏去了？！他不知道這樣一聲不響地玩消失別人是會擔心的嗎？身為一個成年男人他難道就一點自覺也沒有嗎？

    不知不覺就跑到了海邊。再往前不遠一點的地方可以看見一片廢墟，那是我們被綁架之後呆過的倉庫，而現在已經成為了戰鬥的犧牲品。

    我不太清楚之後彭格列是怎麽處理這件事情的，Aria的意思似乎是九代目打算將這些包括善後工作全權交給沢田，可沢田現在的狀況怎麽都無法讓人以為他已經解決好這一切了。

    這個時候的海邊安靜得只剩下磅礴的濤聲，夜幕籠罩下的一切事物都朦朧成巨大的黑影，在深藍的蒼穹下緩慢沈睡。

    我聽見自己赤腳踩在沙灘上時的細碎聲響，腳底的粗糙觸感反而讓人冷靜了下來。我慢慢地向前走，心跳聲在海浪聲中竟異常清晰。潮水一波一波湧上來，鹹濕的海風夾雜著腥味吹得頭發亂七八糟，我已經懶得理它，幹脆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察看四周的情況。

    突然，幾米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類似玻璃瓶撞擊的聲響，我狠狠一怔，立馬睜大了眼循聲望過去。但看到的只是幾個倒下的空瓶子，它們骨碌碌在沙面上轉了幾下，之後就停住不動了。

    心裏頓時空蕩蕩的。我發現自己果然不該抱任何希望，卻又始終無法在這種時候保持漠不關心的態度。

    我只能繼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也許是聖母瑪麗亞半夜醒來無所事事看見了我，突發奇想地打算減輕我的罪惡感，我多年來百無一中的預感竟然在這種時候神奇地發揮了作用。

    所以當我找到沢田的時候，我幾乎差點要脫力地坐到沙灘上。

    他就坐在那一堆廢墟裏，距離我不過幾步遠，歪歪斜斜地靠著身後一片殘垣，望著海面的目光空洞又茫然。身上的白襯衫早就被褐色的汙漬染得不成樣子，猛烈的海風像是要將他撕裂一般，他卻渾然未覺。

    我頓在原地，突然就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我想起京子柔軟哀傷的笑容，眼前看到的卻是沢田頹廢潦倒的身影，眼眶開始微微作痛。

    但最終我還是咬緊下唇朝他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

    「沢田。」

    我叫了他一聲。他依然沒什麽反應，手裏抓著個易拉罐又往嘴裏灌了一大口。褐色的液體頓時嘩啦啦湧出來，順著他的脖子落進領口裏。

    周圍已經散落了無數空罐子，骨碌碌在沙面上不斷滾動。有好些撞在我的腳踝上，又反彈回去撞上其他的罐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海風不住在耳邊呼嘯著，皮膚幹澀得幾乎要開始泛疼，糾纏的發絲又總是無數次地刮回到眼前。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煩躁起來。

    我一把奪過他手裏的啤酒罐甩到一邊。濺出的液體毫不留情地潑到頭上，我也懶得管，直直盯住沢田棕色的雙眼：「這東西就這麽好喝嗎，沢田？」

    他好像直到這時才註意到我的存在，茫然地擡起頭看過來：「嗯？」他就這麽應了聲，隨即眨眨眼，傻乎乎地笑，「栗山さん？」

    看樣子他還沒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但這個樣子反而更讓人惱怒。我只感覺到一股膨脹的氣流從胸口騰騰竄上來，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的雙手已經狠狠扯住了沢田的衣領。

    我站起身，努力地想要將他拎起來。可他畢竟是個成年男子，又是個喝醉了的成年男子，手上的力道太重了，我一個不穩，直接跪倒在他面前。

    腦袋狠狠撞在他頭上，酸漲的疼痛一下子從額頭上湧向四肢百骸。我吃痛地咧了咧嘴，但也顧不上這些繼續抓起他的領子就開始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麽，沢田！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你都快找瘋了！」

    明明作為女生的京子還在那麽堅強地微笑著，你卻只會自暴自棄嗎！？

    我使勁搖晃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憤怒些什麽，「你是個男人沢田！」

    他突然笑起來，吃力地擡起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知道啊……」他彎著眼一直笑，笑著笑著就垂下頭來，「我知道的……所以，所以才不可以在大家面前……」

    他的掌心冰涼，濕漉漉的還很粘膩。我止不住打了個寒噤，剛才的煩亂瞬間消失得沒了蹤影。我皺起眉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拉住我的手，無意識地用力，像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一樣，「可是怎麽辦，我的心一直在痛……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像京子那麽瀟灑啊……」

    瀟灑？

    她一遍遍地指責自己，一遍遍地尋求負罪感，一遍遍地回憶過去，那個就是瀟灑？

    他顫抖著松開手，突然俯過身將整個腦袋都靠到了我肩上。他的發尖從我頰邊掠過，毛茸茸地摩擦著脖頸，我渾身一僵，好像全身的觸覺都在一瞬間靈敏起來。

    他低緩的聲音在我耳邊蕩開，其間夾雜著我不熟悉的沙啞：「你知道嗎，栗山さん……今天在機場最後分別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沒事了，我以為我也可以像她一樣微笑，可是當她走進檢票通道又回過頭來說‘再見，阿綱君’的時候，我突然就意識到——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就像十四歲那個時候一樣，她叫我阿綱君……」

    肩膀上的重量沈甸甸的，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壓垮。我垂下手，只能擡起頭望著這片無星無月的夜空。指尖接觸到底下粗糙的沙粒，海風湧過來，耳邊只剩下沢田的聲音，像是來自億萬光年之外的絮語，那裏面有微弱的顫抖，有微弱的濕潤，還有深沈的哀傷。

    「我們在一起七年，最後我卻什麽也做不了，除了眼睜睜看著這段感情在我手裏終結，我什麽也做不了！」

    「我曾經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可是……可是……」

    「有什麽辦法呢，我直到現在還是個廢柴，可京子一直都那麽優秀……我甚至會想，如果我還是當年那個廢柴綱，如果我們沒有在一起過，是不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痛苦。」

    「在大家都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我一直被學校裏的同學欺負，因為我太差勁了。而那時京子就已經是校園偶像了，無論男生女生都很喜歡她。可她從來都不會嫌棄我，她是第一個對我微笑的人，無論我做出怎樣丟臉的事情她都不會笑話我。」

    他的話斷斷續續，但是思路很清晰。我甚至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假裝喝醉，又或者——其實他是醉在自己的回憶裏了吧。

    陷入那美好的記憶深淵裏，看著那裏面有著金色陽光的並盛無法自拔。

    我想起京子和我說過的他們的年少，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斑駁樹影下相對而立的少年少女。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艷麗的紅暈，眼神卻是再明亮不過。

    「後來Reborn出現，獄寺君轉來我們班，山本、大哥、雲雀前輩、骸和庫洛姆，大家漸漸聚集到身邊，京子雖然不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麽，卻總是很關心我們。我還記得指環戰前她送我護身符的那個早上。那一天的天空很藍，清風舒爽，就和並盛的每一早晨一樣。」

    「那個護身符我直到現在都還留著，雖然已經有些破了，京子也曾說過要重新做一個，但我還是舍不得。」

    「可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再有新的了。」

    「我不能那麽自私，京子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她不可以被牽扯進黑手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裏。她沒有錯。是我不對，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我沒有坦白告訴她彭格列的事情，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但是，栗山さん……」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戳進我的皮膚裏，「這一次，我應該……沒有做錯了吧？」

    我頓了一下，緩緩低下頭來。

    你一開始就沒有做錯啊，沢田。所以，你要我怎麽回答你呢？你只不過是太在意她了。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的。

    眼眶越來越痛，我覺得有什麽即將要從裏面湧出來。可是這樣不行。

    我抽了抽鼻子，擡起手搭在他背上：「嗯，你做得很好，沢田。你沒有錯。」夜風好似孩子輕聲的嗚咽，洶湧地從我們身邊穿過去。我感覺到手掌下不斷傳來的戰栗，忍不住輕輕環住他，「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你的時間還有那麽多。」

    他渾身一顫，隨即更緊地握住我的雙臂。頭頂突然有豆大的水珠落下來，短短一瞬就化作磅礴大雨，劈哩啪啦毫不留情地打到身上。

    「嘩——」

    雨聲瞬間充斥了整個世界。

    「你聽到過那麽一種說法嗎，沢田？有人說，曾經受過的傷、流過的淚，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有更好的安排。」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我只能將自己所想到的所有東西都說出來。雨滴打上來生生的疼，冰涼涼地從身體每一個角落裏刺進去。

    「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時你問過我有喜歡的人嗎？那個人，我喜歡他喜歡了十年。」這是我第一次將這個「喜歡」說出口。沒有曾經所想的艱澀，話音落下的瞬間竟陡然有松了口氣的感覺。我突然就有種預感，這也將會是最後一次了。

    「然而我不會永遠這樣喜歡下去。」

    「我一直相信，這份感情、我堅守到現在的這個執著，一定是為了讓我在將來遇見那個最好的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沒有什麽是不值得的，也沒有什麽是必須舍棄的。」

    這些話，我說給他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曾以為在沢田和京子身上看見了自己未能實現的願望，但現在我不那麽想了——有些東西，讓它在最適當的時候結束未必不是最好的選擇。

    「你們擁有七年的美好回憶，也許你現在會覺得那份回憶太沈重，它讓你喘不過氣來，然而多年之後你回過頭再去看，那些都是很寶貴的東西。」

    說到這裏，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了。腦子很亂，沢田安靜得一動不動，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周圍有很多聲音，他柔軟的棕發已被雨水完全浸濕，軟趴趴地貼在我臉上、肩頭。他渾身的酒氣發散在鋪天蓋地的水汽中，幾乎要將我也熏醉。

    但是沢田，說到底，我們都不過是旁觀者。如果你自己想要陷在回憶裏，我們誰都沒有辦法。

    在你的故事裏，你不自己努力不行。

    不過我知道，你和京子一樣，都是堅強的人。堅強又溫暖。

    所以，等到雨過天晴的時候，請再一次微笑吧。

目標二十一   天真

    這場雨下了很久。

    直到我洗完澡走到樓下客廳的時候，依然可以看見落地窗外瓢潑而下的雨珠。震耳欲聾的雨聲依然在屋外響個不停，遮天雨幕就像是想要將什麽統統洗刷似的。

    其實我本來是打算回去自己公寓的，但是大雨一直不肯停下來，剛好沢田說他在附近有一棟別墅，同時考慮到他現在這種似醉非醉的狀況，我最後還是將他扶回了他的私人別墅裏。

    其實這裏離海邊並不遠，為什麽其他人沒有找到他呢？

    聽我這麽問起，沢田撓了撓臉頰，聲音還有些虛弱：「嗯……因為我躲開了……」

    當時我正攙著他往前走，大雨幾乎要將眼前的景物撕裂。我皺起眉看他，他的臉上帶著孩子做錯了壞事時那種心虛的表情。我楞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就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客廳裏燈火通明。

    我一邊打呵欠一邊從樓梯上走下，正好看見沢田端著兩個冒著裊裊熱氣的杯子從旁邊的廚房裏走出來。

    他已經換了身幹凈的衣褲，頭上隨意搭著條幹毛巾，從底下鉆出來的頭發亂糟糟地翹在額前。

    我看了看自己濕漉漉散在頰邊的長發，又擡了擡眼皮，慢吞吞走過去：「你也洗完了？」

    他笑了下，有些歉意地別開視線：「嗯……衣服……」

    我拉了拉身上有些寬大的體恤，無可奈何地聳了下肩：「我剛才順便用了下樓上的洗衣機，不介意吧？」

    衣褲全被雨水淋得透濕，現在穿的這身還是沢田幾年前的舊物，上面甚至還有存放了很久後留下的混雜著清香劑和除黴劑的古怪味道。但這種時候也只好將就一下了。

    聞言，沢田立馬狠狠搖了搖頭，同時伸手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我：「家裏沒有茶，只有熱咖啡……嗯……」

    我從他手裏接過杯子，垂眸看了眼陶瓷杯中褐色的液體：「不過偶爾還是多喝點綠茶吧，咖啡喝多了不好。」我看他一眼，倚著沙發背坐下來，「酒醒了？」

    他先是楞了一下，隨即低頭看向手中的杯子：「不如說是本來就沒有醉吧……」他彎了彎嘴角，擡起視線看向我，又笑起來，「現在已經沒有關系了。今晚害得栗山さん陪我淋了這麽久的雨，真的很抱歉。」

    他的笑容裏又充滿了以往那種暖洋洋的味道，像是四月裏柔軟和煦的清風。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記憶中的美好笑容。

    我松了口氣，呼著杯中的熱氣埋頭喝咖啡：「沒關系，如果生病我會記得找你報銷醫療費用的。」

    他怔怔看著我眨了眨眼，眉眼完全舒展開來：「嗯，好。」頓了頓，在我面前蹲下來，聲音溫溫軟軟，「坐地上會著涼的。」

    「我還沒有這麽脆弱……啊——」我擡起頭打了個呵欠，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這樣挺好的。」

    沢田懵懂地點點頭，索性也在地板上坐下來：「困了的話，可以去樓上的客房休息一下。」

    我看了眼客廳墻上的時鐘，沖他笑了笑：「算了，等到了時間直接去上班好了。」咖啡的溫度隔著杯壁傳過來，我下意識縮了縮，擡頭問他，「你……」話剛出口我就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問，斟酌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用最直接的方式，「這次的那幫人你打算怎麽對付他們？」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沢田大概是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問這麽個問題，瞬間僵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縮。他低下頭，覆在發上的毛巾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們……」捧著瓷杯的手掌微微收縮，寂靜的大房子裏可以很清楚地聽見他中指上那枚指環摩擦著杯壁時發出的微弱戰栗聲。

    我看著他修長的指節不住用力不由皺了皺眉，緊接著他的聲音在毛巾底下低低響起來，「那些人不僅讓山本受了重傷，而且還害得京子……ちゃん和栗山さん也差點受傷，所以……」

    我被他對京子的稱呼怔了那麽一瞬。就像京子在最後叫他「阿綱君」一樣，我猜這是不是就是當年他對還未成為他女友時的那個少女的稱呼呢？

    他們的關系又倒退回七八年前。但這個「退化」裏又似乎帶著某種微妙的轉變，也許、這可以是某種進化也說不準。

    如果可以往好的方面發展，那將是大家一致的願望。

    在我出神的這幾秒鐘裏，沢田又擡起頭來。他微微皺起眉，棕色的眸中有銳利的寒芒倏忽閃過：「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沢田綱吉。

    平日裏的沢田溫厚靦腆，甚至連不經意的觸碰都會紅了臉頰；那日來救我們的沢田沈著冷靜，似乎連說話的語氣都帶著強勢的威嚴。

    但都和這個時候的沢田不一樣。

    現在的他似乎混合了那兩種特質，身體裏的溫柔與強勢相互纏繞，最後交織出褪去了天真的堅定。他的聲音很輕，卻有著不容忽視的鏗鏘質感，「我絕對不會放過那些傷害了同伴的人！」

    我看著他，心臟突然毫無預兆地抽痛了一下。

    大四那年十九歲沢田的笑臉在這一刻從腦海裏劃過，我莫名其妙地就感覺到哀傷。雖然是極微弱極微弱的感觸，可就是無法忽視。

    你看，成長就是那樣矛盾的東西。新生必然伴隨著毀滅，而在毀滅的同時也必然會有新的東西產生，這永遠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我預感到，自己大概要永遠失去當年那個青澀單純的少年了。

    ＃＃＃

    這個預感很快得到驗證。

    第三天的早報頭條就是「Draconi二世爆斃家中，黑手黨新星依然隕落」。後面是一大堆的分析猜測，形形□甚至連情殺這種原因都列舉了出來，最後還有警方和所謂專業人士對這起案件的推斷。

    但其實在西西裏的人都知道，類似的新聞不過是茶余飯後的談資而已，警方目前也還沒有那個閑暇打破與黑手黨之間的平衡。

    我看著報紙眨了眨眼，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沢田終於還是出手了。他們當時只是將那些參與者軟禁了起來，而現在這些案件足以說明他甚至是整個彭格列的態度了。

    ——不要妄圖覬覦彭格列的地位。沢田綱吉也不是好惹的。

    殺雞儆猴——應該也有這個效果在吧。

    註意到這個從來不關心時事的我竟然也對這一期的報道這麽感興趣，隔壁的Ivana眨眨眼湊過來悄聲笑道：「其實啊~我覺得這個老大肯定是被對手幹掉了吧~」她的眸子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連臉上的笑容都掩飾不住那種激動，聲音依舊軟綿綿的，話尾習慣性拖得長長，「你看你看，這裏說他整個家族都在一夜之間被滅掉了不是嗎~聽說這幾年有很多新型的黑手黨家族在崛起呢~肯定是競爭對手吧——」

    Ivana聳聳肩，最後伸個懶腰又挪了回去：「Ma，還是先工作吧工作~為什麽最近的案子越來越多了啊~」

    後面有人笑道：「因為Ivana你最近忙著出去約會了啊！」

    「就是就是！幹我們這一行的不熬夜怎麽行啊！」

    Ivana嗔怪地叫了一聲，語氣裏滿是嬌羞：「不要笑話我啦~！」

    「這是新八卦嗎？」被他們這麽一說，我倒是稍微有了點興致，合上報紙隨便往旁邊報架上一放就接道，「Ivana上個月不還是單身嗎？」

    身旁這個嬌小的女子立馬低下頭去，紅著臉擺弄起自己金色的小波浪卷發：「嗯……就是上個月末在酒吧裏認識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看她這副甜蜜的模樣，顯然已經是一幅泥足深陷的幸福小女人樣了。

    工作室裏頓時響起歡快的笑聲，有人幹脆趁機起哄道：「下次聚餐的時候把那位帶過來吧！順便那頓飯讓他買單了！」

    「餵餵！這麽做不合適知道嗎！應該直接說‘讓那位請客’！」

    「啊~你們真是太壞了~知道了啦，有機會會帶他來見大家的~」Ivana眨眨眼，扭頭看我，「對了，上次千尋不是有事嗎？這次一起吧~」

    我點點頭應了，笑道：「好啊，如果你那位請客的話~」

    她紅著臉瞪了我一眼：「連你也這麽說！」

    Stella小姐大概是聽見了這邊的笑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她的獨立辦公室裏走了出來：「那個提議不錯，不過在這之前是不是請各位把今天的工作先完成再說？」

    眾人頓時哄笑著作鳥獸散。

    ＃＃＃

    晚上和Flora聯系的時候偶然提到了這件事情，那位大小姐「嘖」了一聲，涼涼地嘆息：「酒吧裏認識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樣不可靠。你那位同事連這個都不知道，不會是初出茅廬的畢業生吧？」

    「才不是呢。」我靠在客廳沙發裏懶洋洋地對著電視機按遙控器，「雖然看起來挺年輕的，但我記得她比我們要大個兩三年，反正她進事務所的時間要比我早就是了。」頓了頓，「我應該和你提起過的啊……」

    「這種事情我怎麽會記得那麽多~順便補充一句，看起來再年輕也比不過你這張萬年LOLI臉的！」

    我嘴角一抽：「你這又是在哪裏學的新詞匯啊！」

    Flora含含糊糊地笑了兩聲，語氣突然一轉：「餵，千尋，有沒有看最近的報導？」我眨眨眼，正想問「什麽報導」，話筒那邊已經像機關槍似的跳過來一串連珠炮，「好吧我知道你不關心這個。」她說著，緩慢壓低了聲音，「聽說西西裏這段時間發生了多起年輕女人被殺害的事件，共同點都是失去了部分器官。」

    在這個六月的天氣裏我卻猛然感覺到渾身發冷。「跟我說這個幹嗎啊！」她明明知道我最怕這種事情了，竟然還要這麽突然地提出來。「還有，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比你更關心時事啊。」那邊嘆了口氣，緊接著語氣凝重地提醒我，「最近千萬不要走夜路，還有就是離陌生人遠點。」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電視機裏的聲音久久回蕩。「我知道的。」我皺了皺眉，縮起雙腿蜷成一團，「Flora你自己也是。」

    「這個你就放心吧，我這任男友是個警察哦~絕對可靠~你也早點找個男人吧~」她哈哈大笑兩聲，不等我說話就當機立斷掛了電話。

    我聽著裏面不懈湧出的電子音狠狠抽搐了一下，最後狠狠關上電視回房睡覺去。

    至於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再說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6

目標二十二   白與黑

    前段時間的那些事情忙得我焦頭爛額，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很久沒有練畫了。剛好也到了周末，我便將上次畫完的向日葵收起來，順便簡單收拾了一下畫室後就出門寫生。其實原本是打算就帶速寫本的，但後來想了下，最終還是背著畫板跑去了中央公園。

    雖然是周末，不過這裏的人並不是很多。也許是因為時間還早的緣故，公園裏甚至顯得有些冷清。我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架起畫板，戴上Mp3便對著前方的廣場開始構圖、鉤線。

    這個角落沒有很多人經過，但從這裏又正好能看見對面那棟高大的教堂。偶然也會有人註意到這裏，好奇地過來看上兩眼便又離開。

    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眼看著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左邊突然坐下一個人。我頓時緊張了一下，扭頭看一眼，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正專註於手中的PSP，連看都沒看我一下。

    其實我一直覺得出來寫生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高調的代名詞，而我又偏偏不喜歡這種被關註的感覺，雖然從學習美術開始也這麽多年了卻奇異地一直都沒有習慣。

    而且最近的那些事情也讓我有些神經過敏。

    幸好這個人並沒有註意到我，我頓時松了口氣，繼續寫生。

    現在剛好是正午時分，陽光有些毒辣。手中的畫還剩些收尾工作，但肚子已經餓得開始咕嚕嚕地叫了。

    鉛筆在指間轉了一圈，我突然有些沒心情繼續，剛擡起頭來準備開小差，竟冷不防對上一張燦爛到刺眼的笑臉。

    坐在旁邊的那個青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將註意力從他手裏的PSP轉移到了我的畫上。此時見我看他，嘴角的笑容更大了點：「畫得很好哦~-」

    我眨眨眼，條件反射地接了句：「謝謝。」

    眼前的男人穿著身很普通的休閑體恤，看起來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頭頂的陽光穿透樹陰落在他那頭濃密的白發上，點點銀光頓時像揉碎了似的在樹影裏散開。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能像他這樣白得如此純粹。好似完全沒有一絲雜質一般。

    但也只是好似。

    他的笑容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眼角的那枚倒刺紋身也很符合這種設定。

    見我盯著他，他也不惱，反倒托著下巴大大方方地任我打量，狹長的雙眸微微彎起，恰好遮住了裏面漂亮的紫羅蘭色。青年一笑，又將視線移到了我的畫板上：「不過人物有點奇怪呢~」

    我怔了一下，頓時有些臉紅。

    人物一直以來都是我的軟肋，從以前開始就不怎麽上手。不過被這麽直白地指出來還是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抓了抓臉頰，伸手摘下左耳耳機，支支吾吾應了聲：「嗯……我不太擅長這個……」

    對方輕笑了一聲，突然接過我手裏的鉛筆俯過身來。他的短發幾乎要從我臉上擦過去，我不覺後退了一點，鼻尖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不濃烈，但是很好聞。可又和沢田那種幹凈舒爽的氣息不一樣，反而是一種類似妖嬈的感覺。

    我向旁邊挪了點，低下頭看他作畫。握著鉛筆的那只手修長整潔，不過在紙上輕巧勾了幾筆，黑色的筆尖唰唰移過去，不多時就在我原本的基礎上修改出個惟妙惟肖的人像。

    我驚呆了，對他的好感度瞬間噌噌往上竄：「你好厲害！」

    「不過是簡單補了幾筆而已哦~」他笑著將鉛筆還給我，站起身來時發尖還是擦到了我的鼻尖。那種堅硬的質感竟讓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陽光瞬間被青年的身體遮住了大片，他微垂著頭望過來，樹影在頭頂招搖著，他逆光的臉上帶著盎然的笑意。

    我微怔了一下，本想道謝，卻見他突然勾起唇角望了我一眼，隨即什麽也沒說就轉身消失了蹤影。

    直到現在我依舊可以想起他的視線落在臉上時的那種微涼。明明迎面照射下來的陽光幾乎算得上灼熱，我還是情不自禁又打了個冷顫。

    真是……奇怪的人。

    不過厲害的人往往都會有那麽一兩處異於常人的地方。比方說當年我們系裏的第一名，據說他生平一大愛好就是在淩晨五點的時候在寢室裏將搖滾樂開到最響大跳勁舞。

    但這種事情，只要對我們沒有影響，不過就是一笑置之的八卦，無關痛癢。

    我聳聳肩，將最後一筆補上去，收拾好所有東西前往最近的公交站。昨天和Aria說好了晚上要回基裏奧內羅的。

    下車之後還需要步行很長一段路。

    我慢悠悠走在樹林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面緩緩現出一道熟悉的背影。雖然已經很久沒見，不過那個人的裝束倒是一點沒變，依舊是緊身鎧甲陪著四把長劍。他走得很穩，每一步都看不出任何破綻，就連那頭齊耳短發都幾乎不見什麽晃動。

    我頓了一下，猶豫著是不是該上去打個招呼，他已偏了偏頭，銳利的視線直直射過來。我眨眨眼，立馬笑起來：「好久不見了，幻騎士。」

    前方的男人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不過腳步卻停了下來。「好久不見。」他點點頭，連不茍言笑這一點都和以前絲毫沒有分別。

    我摸摸鼻尖，快走幾步跟上去：「聽說你前段時間去修行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聽我這麽說，他的眉尖似乎跳了一下，但等我仔細去看，卻又恢覆了正常。幻騎士不動聲色地扭過頭去，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剛剛回來沒多久，你怎麽會在這裏？」

    「Aria讓我今天早點過來。」想起她在電話裏那種夾雜著歡快和神秘的語調，我突然意識到——莫非她是想要給剛剛修行回來的幻騎士開個歡迎會？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雖然幻騎士看上去有那麽點陰沈，但大家都明白這個人對家族的默默守候和絕對認真，家族裏的後輩們出乎意料地都很尊重他。

    眼看著馬上就要走出森林，前面顯然已經有人在等著了。那一頭金發在陽光下明晃晃的，異常耀眼。

    他看見我們時明顯頓了一下，隨即懶洋洋地勾了勾唇角：「你們兩個竟然一起出現了。」說著視線移到我身後，眉峰一挑，「下午出去寫生了？」

    「嗯。」我扯了扯背在後面的畫板，先一步湊上去悄聲問道，「今天是不是要開歡迎會？」

    「哦？」γ彎了彎眼角，冷不防曲起食指往我額上一彈就轉身朝大門的方向走過去，「走了。」

    「嘶——」我死死捂住額頭，不依不饒地跟上去：「很痛的，γ！」

    他扭頭看我一眼，走在前面的幻騎士突然停住了腳步。隨即就見大門嘩一聲打開，一大幫男人從裏面沖出來：「歡迎回來，幻騎士——」

    「哦哦！是不是又變厲害了！」

    「終於可以開飯了哦也！」

    γ隨意往花壇邊的樹上一靠，眼角卻溢出笑意來：「這幫家夥！」

    Aria不知從哪裏走出來，看著歡呼的人群滿臉都是暖意。她扭過頭沖我招了招手，目光晃到γ身上又移過來：「很及時呢，千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群手舞足蹈的家夥們，慢慢晃到她身邊：「太瘋狂了……」

    「Ma，畢竟幻騎士也離開很久了，大家都很想他呢~」Aria眉眼彎彎的，似乎對這個場面很滿意，連說話的聲音裏都帶著止不住的歡喜。

    我看著她，楞了片刻，突然想到個比較在意的問題：「對了Aria，我有些事情想要問問你。」

    她眨眨眼，隨即反應過來擡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柔和起來：「晚飯後我們去陽台上聊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

    聚會持續了很長時間。樓下的男人們還在歡鬧著，啤酒瓶碰撞的聲音甚至在這裏依舊清晰可聞。

    我和Aria是在中途的時候溜出來的。雖然這麽說，不過也確實沒有像他們一樣繼續瘋狂的旺盛精力了。

    陽台上夜風習習，帶著樹脂的清香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我深吸了口氣，腦袋瞬間清醒了不少：「Aria，你有沒有聽說最近有個瘋狂殘殺年輕女子的案子？」

    她笑了笑，臉頰兩邊還帶著酒後的紅暈，但思路顯然比我還清晰：「啊，你說那個？知道。」她仰脖喝了口啤酒，依然笑吟吟的，不過語氣裏莫名多了幾分沈重，「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某個家族的大小姐似乎就因此遇害，所以彭格列已經宣布在調查了，應該很快就會解決的。」頓了頓，視線慢悠悠落在我身上，「說起彭格列，十世的繼承儀式時間定下來了，就在八月底。你去嗎？」

    「哈？」我被她的話狠狠怔了一下，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我去做什麽……」雖然原本在上個月就該舉行的那一場邀請名單上確實有我的名字，但這一次難道不應該只是單純的黑手黨間的正式見面嗎？

    Aria笑睨我一眼，一把搭上我肩頭，目光卻越過西西裏的夜色不知落在了哪裏：「你和沢田綱吉的關系很好不是嗎？去見證一下他的輝煌吧。」

    輝煌？

    我不知道。

    腦海裏一下子浮現起那個雨夜他朦朧在一片廢墟中的頹然姿態。他蜷成一團，像只受了傷的幼獸，柔軟的發被磅礴大雨打得透濕。

    我怔了一瞬，下意識垂下眼瞼。

    山腳下明明滅滅的燈火在眼底無限遠去，黑暗像是被點燃了，正有什麽在下面蠢蠢欲動。

    或許，這的確可以算是一種輝煌。

    ——涅磐重生之後的輝煌。

目標二十三   絕處逢生（上）

    到達Ivana公寓樓下的時候離約定的八點還有時間。

    我看了眼手表，一邊快步走上樓一邊想著一定要早點趕回去。夜色已經完全籠罩，街燈映著樹影搖搖晃晃，在墻面上投落的橙光幾乎都融進了黑暗中。

    我顫抖了一下，立馬小跑著沖進樓梯間。自從上次聽Flora講了近期的殺人案後，我已經好幾個晚上不敢出門了。

    ……所以說，這件事情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啊！

    其實今天本來也是不必要在這個時候出來的，但下午準備畫圖的時候才發現一部分數據沒有在家裏，回工作室也沒有找到，便打電話給Stella小姐詢問是否在她那邊，最後被告知那些資料剛剛交給Ivana。於是我只好再聯系Ivana，約好晚上去她公寓。

    可是門鈴響過之後，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後面站著的竟然是一個男人！

    我楞在那裏，立馬退後幾步看了眼頭頂的門牌號——確實是Ivana告訴我的那個沒錯。那眼前的這個人……我狐疑地看向對方，而他也在偷偷打量著我，察覺到我的目光這才淡淡笑道：「請問你是……」

    我回過神來，向門內偷偷看了眼，連著玄關的客廳大亮：「Ivana在嗎？我和她約好過來拿點東西。」

    「啊，原來如此！」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馬上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快請進吧，她現在在洗手間，請在客廳稍等一下。」

    他的聲音很溫和，連笑容都是柔軟的。我點點頭走進去，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便問了句：「你就是她的男友嗎？」

    對方頓時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轉身關上大門，領著我走進客廳：「要喝點什麽嗎？」

    「不用了，謝謝。我很快就走。」

    Ivana的公寓並不大，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見靠近裏面的浴室門。燈亮著，但是沒什麽聲音。

    她的男友留下句「我倒杯水給你」就走了開去。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嘀嗒、嘀嗒、

    墻上的時鐘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動著，機械的聲響一下一下沈甸甸地敲在心頭。滿室靜謐像是一下子凝住了，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又坐了一會兒，Ivana還是沒有出現。我有些坐立不安起來，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起身敲響了浴室門：「Ivana？」

    奇怪。不是說她就在裏面嗎？怎麽會沒有人應聲呢？

    我把耳朵往裏湊了湊，按在門把手上的手腕稍微用了點力，面前的磨砂玻璃門竟然一不小心悄然打開。

    我頓時慌了一下，那句「對不起」剛要脫口而出，但聲音到了喉嚨口卻猛然被一股濃郁的異味生生滯在了半途中。

    那個味道……似乎是鐵銹味，但要更加粘稠濃郁，還有股令人作嘔的腥氣，就好像是——

    血腥味！？

    身體驀然僵住。

    映入我眼簾的是一片刺眼的鮮紅。Ivana不著寸縷地躺在浴缸裏，隱約浸在水中的腹部被開了個大洞，血肉模糊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紅色的液體不斷從缸邊溢出，悄無聲息地融進地面的血泊裏，又順著白瓷地磚的縫隙快速漫過來，馬上就要延伸到腳邊。

    墻上也是濺落的紅色痕跡，艷麗的紋路就像開遍了整個房間的蟹爪菊，張牙舞爪地繪出淒艷到極致的美麗。那個美貌的女子睜大了眼，面部表情還保持在極度恐懼的狀態，猙獰的臉上再也看不出平時的嬌羞甜美，蒼白的肌膚在包圍著她的紅色中顯得更加滲人。

    「嘔——」

    腳下一軟，胃部早已翻江倒海般湧起來，我立馬擡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打顫。

    腦海裏有無數念頭一閃而過，但我什麽也沒有抓住，只有一個句子不斷回蕩在意識裏——

    Ivana死了。

    我必須離開這裏！不然我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這個念頭一出，僵硬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我向後退了一步，正要轉身，卻冷不防感到一陣疾風從背後襲過來，頓時條件反射地向旁邊一側。下一秒，一把鋥亮的匕首擦著臉頰劃過去。

    黑色的斷發在眼前落下，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一陣收縮，刀刃上噬人的寒意瞬間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嘖，竟然被躲過去了。」

    男人陰冷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過，我渾身一個激靈，一擡頭，正見那個自稱Ivana男友的人踉蹌了幾步站穩腳轉身望過來。他手裏的匕首明晃晃的，刺眼的寒芒在刀刃上一閃而過。

    激烈的顫抖從腳底漫上來，我想也沒想轉身向後跑出去，誰知才動了一下，竟被人從後面一把揪住了頭發。

    頭皮一痛，我還來不及呼救，只覺一陣天翻地覆，後背已狠狠撞上了堅硬的地板。巨痛頓時撕裂了神經直直往大腦竄上來，脊椎被撞得生疼，眼角一下子酸澀得要流出淚來。

    那個男人把我狠狠壓在地上，一只手死命卡住我的脖子：「哈哈，今天我真是好運啊！一個晚上弄到兩個人的器官老大一定會很高興的！一定會給我賺很多錢！」他就像只餓極了之後終於找到獵物的野獸，圓睜的雙目裏帶著瘋狂的獰笑。

    喉嚨無比疼痛，我緊緊抓住對方施力的手，同時用最大的力道踹向他的腹部企圖掙脫，可越是掙紮呼吸就越困難。

    不要——！

    思維完全無法跟上現在的情況。我睜大了眼看著懸在頭頂的匕首，刀尖幾乎要戳到我臉上，眼睛卻固執得怎麽也閉不上！

    不可以！我不可以死在這裏！我怎麽可以死在這種地方！

    「咳……」

    可意識還是不受控制地漸漸模糊起來，痛覺也在同時緩緩遠離。然而出乎意料的，這種時候我竟然猛地冷靜下來。

    腦海裏什麽也沒有，右手卻像是有了自主意識那般自動朝腰間探過去——

    ——我不想死。

    指尖一陣痙攣，手掌已經包住了手槍冰冷的握把。

    ——我不能死。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我看著自己的右手緩緩擡起來，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就牢牢抵住了他的胸口。

    ——所以……

    這種感覺是那樣奇特。我就像一個旁觀者，獨自站在外面，而自己的身體卻擅自行動了起來。意識似是依舊模糊，卻又仿佛無比清晰。

    ——所以，只能讓你去死了。

    心臟一顫，扣在扳機上的食指微微一動，但就在它即將按下去的那一瞬間，房門突然「轟」一聲裂開。緊接著，剛剛還鉗制著我的那個男人竟在眼前橫飛了出去，在狠狠撞上旁邊的矮櫃後重重摔到地上。

    我還沒有回過神，甚至連雙手的動作都仍保持在剛才的狀態，身體卻被人一把撈起。下一瞬間，一雙修長的手迅速環過來，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你沒事吧，栗山さん！？」

    是如記憶中一般清澈明亮的聲音，但這一刻因帶著急促的喘息而有些微弱的顫動。

    我渾身一震，若即若離的意識瞬間又回到了身體裏。我瞪大了眼擡頭看著眼前的青年，他柔軟的發、棕色的眸，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是沢田。

    他微皺著眉，臉上似是困惑但更多的還是擔憂，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幾分：「栗山さん？！」

    肩上一酸，我來不及去回應沢田，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剛才……就在剛才，我差一點就殺人了！

    那個冷靜到了幾乎冷酷的人……真的是我嗎？

    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臟，劇烈的鼓動聲不斷敲擊著耳膜，耳畔盡是嘈雜的轟鳴。我能看見沢田的嘴唇開合似乎在說些什麽，卻無論如何都聽不清楚他的聲音。

    心裏一急，空著的那只手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沢田！」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吼得如此大聲，但話音落下的同時，耳畔的轟鳴聲竟神奇地消失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咬著牙，極力忍住幾乎已經湧到了喉頭的咳嗽聲，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我沒事……咳咳！」

    「這哪裏是沒事的樣子！」沢田一皺眉，雙目死死盯住我的臉，面色愈發凝重。頓了頓，他擡起頭，視線落在我身後，「大哥，這裏可以交給你嗎？」

    下意識一回頭，只見笹川了平就站在我們後面，橙色襯衫的袖口高高挽起。他背對著我們稍微側了側腦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正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的男人：「哦！極限地包在我身上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身體突然被人一把拉起。我一時反應不及，只能任由對方拉著我不停向前奔跑，回過神來的時候戶外涼爽的夜風迎面撲來，頓時將背後男人猙獰的吼聲吹散無蹤。

    手中傳來溫暖柔軟的觸感，他的手出乎意料的大，幾乎可以將我整只手都包進去。一擡頭，是沢田微皺的雙眉。他緊繃著下巴，臉部的輪廓在不知不覺中竟已透露出隱隱的剛毅。那雙棕色的眼眸好似盈滿了最清澈的泉水，反射著皎潔的月光，其中的光華像是幾乎要溢出來。

    斑駁的樹影在頭頂倏忽晃過去，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γ抱著我穿過大片樹林，頭頂的月光白到極致，夜晚的影子鋪天蓋地湧過來，他的身上有極為清爽的綠茶香氣。

    那個時候我擡起頭看到的，也是他輪廓堅毅的下巴。

    腦中一陣恍惚，眼前這個青年的臉龐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與當年那個男子重疊在一起。可他們分明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到甚至找不出一點相似的地方。

    可我仍然聽見了「撲通」的一聲，在胸腔裏倏忽上升，竄入頭頂，像是轟然炸開在腦中的煙花，一瞬間光華四溢。

    渾身一顫，大腦突然無比清晰。我想也沒想，條件反射地一把掙開了抓著我的那只手。走在前面的沢田動作一滯，隨即停下腳步望過來：「怎麽了？」

    我怔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張帶著不解的臉龐空白了好幾秒，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剛才那一瞬間，腦海裏似乎陡然滑過什麽，可等我停下來想要仔細去分辨的時候，它卻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我眨眨眼，頓時有種做了錯事的窘迫，不禁不太自在地摸著鼻尖別開視線，將註意力集中到剛才我們跑出來的那個房間，企圖轉移話題：「那個……不去幫笹川可以嗎？」

    奇怪的是，從這裏看過去，整幢公寓樓竟出奇的安靜。不要說打鬥的聲音，甚至連多余的人聲都聽不見，而隔壁房間的住戶顯然也完全沒有察覺到Ivana房中發生的異常。

    「大哥很強，沒有問題的。」 沢田笑了笑，大概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附近幾個偏僻的角落，「這裏有彭格列的幻術師，不會影響到周圍的人的。」

    我了然地點點頭，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什麽話題，便沈默起來。夜風從面前掠過去，掀起身後披散的長發，零亂的碎發擦著臉頰飛舞，我伸手將它們攏回耳後，突然覺得有些渾身發冷。

    可明明這個季節、這個時間，夜風裏還帶著些微暑氣。

    下意識摸了摸胳膊，冷不防看到還抓在掌中的手槍，動作一僵，思維再一次一片空白。

    當時，我將槍口對準那個男人胸口的時候，心裏所想的究竟是什麽呢？如果沒有及時趕來的沢田和笹川，這把手槍裏的子彈是不是就會立刻貫穿那人的身體呢？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擡起頭來。站在面前的青年正微仰著頭註視著前方的公寓樓，沐浴著月光和燈光的側臉有種瑩亮的光暈，隱隱發光的輪廓線上似乎還能看出毛茸茸的亮邊。

    註意到我的視線，他側了下臉看過來，詢問地「嗯？」了一聲。我張了張嘴，剛一開口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些什麽，下意識又盯住了手裏的槍。

    對方的聲音頓了頓，很快又響起，卻莫名輕緩下來：「栗山さん。」

    指尖陡然顫了一下，我條件反射地一擡頭，正看見他緩緩側過半邊身子，肩膀轉過來，眸中晶亮的光芒就那樣一點一點顯現在逆光的夜色中。沢田輕輕笑起來，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我手上，「栗山さん的手應該用來握著畫筆，而不是槍——我一直這樣認為。」

    撲通——

    朦朧星火中，他的笑容柔軟得像是馬上要溢出月白色的光芒。彎起的眼角，舒緩的眉梢，微垂的長睫，還有那雙眼中帶著的懷念。

    那一瞬間，涼風忽然大了些。青年的發隨意散開在暈了光芒的黑暗裏，後面是鋪天蓋地的高遠天幕。街燈的白光好似水墨畫的染料，正向著夜空緩緩暈開。

    這一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胸腔裏那一聲、劇烈的搏動。

目標二十四   絕處逢生（下）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即使是Aria也沒有。

    那種感覺，就好像一直祈求著的東西終於得到了別人極大的肯定，腦子裏頓時轟一聲亂了套，環環繞繞竟都是剛才男子柔和溫厚的幹凈聲線。

    他在告訴我，我認定的事物、我所有的堅持，並不是毫無意義的。

    我控制不住心頭那股莫名的激動，心臟跳動的頻率劇烈得讓人覺得它下一瞬就會陡然卡住。

    可是潛意識裏卻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現在的這種心情，肯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我覺得慌亂，前所未有的慌亂。於是我很快別開視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幸好，沒過多久就見笹川大步從樓上走了下來，手裏還提著個昏迷不醒的男子。

    見狀，沢田微微皺了下眉，幾步迎上去：「結束了嗎，大哥？」

    「哦！沢田！」 笹川好似這才看見我們，目光在我臉上頓了一下又移回沢田身上，「你們怎麽還在？」

    沢田輕輕笑了聲，眉眼一下子舒展開來：「是大哥你太快了。」

    「哈哈！」笹川摸摸後腦勺，緊接著低頭看了眼拎在手裏的男人，「不過這家夥真是沒用啊，一擊就解決了。」頓了頓，他隨意掃了眼周圍，對沢田點了點頭，「我先把他帶回總部，你就送栗山回去吧。」

    誒？這下子輪到我楞住了。我急忙擺了擺手，拒絕道：「不用了，我可以一個人……」可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越說到後面越沒有底氣，最後的聲音甚至連自己都已聽不清楚。

    那兩個男子同時露出了然的微笑，笹川沖我打了個招呼，二話沒說便抓著人走了開去。沢田目送著對方的背影走遠，緩緩走到我面前笑道：「我們也走吧。」

    我無話可說。無論再怎麽強裝鎮定，經歷過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後怕得厲害，甚至連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行。

    一旦安靜下來我就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到剛才推開浴室門後看見的畫面，眼前滿天滿地的鮮紅像是要將我整個吞沒，連皮帶骨一點不剩。

    沢田一直送我到樓下，等我回到公寓打開每個房間的日光燈向樓下望去，才看見他所開著的那輛車緩緩啟動消失在夜幕中。

    身體已經不再顫抖了，但腦子好像還不是很清楚。我出神地盯著那個方向很久，最後靠著窗口坐下來，地板微涼的觸感總算讓思緒稍微平覆了一點。我就這樣抱著膝蓋一直坐著，看著客廳那面石英鐘上的分針悄悄走過好幾圈，時針從「10」一直指到「2」上，卻依然毫無睡意。

    這樣幹坐著也不過是浪費時間。我遲疑了幾秒，索性沖進書房翻出了上次的設計圖。既然這一次的案子沒有數據不能開工，那就把前面剛剛通過的草圖完善一下好了。

    一開工就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了，只能從窗外漸漸亮起又漸漸暗下的天色判斷出個大概。等到肚子終於餓得不行，我這才渾身無力地摸到廚房去尋找儲備食物。誰知一打開冰箱門才發現，裏面竟然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了。

    我頓時有種茫然的虛脫感。要不直接去睡覺算了……但這個念頭一出就被自己即刻否決。不行不行！我的胃已經出問題了，必須好好保養！

    無奈之下，我只好稍微洗漱了一番，下樓去附近的便利店買吃的。

    幸好時間還不是太晚，這一帶也算得上比較熱鬧。我買完東西就直接回家，但要到達公寓樓底下還是必須經過一塊比較僻靜的區域。

    這裏雖然視野開闊，但這個時候，竟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我一邊下意識加快了腳步，一邊打量著四周，左邊遠一點的地方不知為何有片斑斕的色彩正閃閃爍爍，好像是什麽正在燃燒著，卻又十分安靜。

    這給我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可那感覺到底是什麽卻怎麽都說不清楚，就好像隱隱約約纏繞上來的蛛絲，雖輕薄卻無處不在。就在這時，前面冷不防竄出三個男人，頓時嚇了我一跳。

    「人呢？」

    「一定在前面！快追！」

    他們惡狠狠地壓低了聲音，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只能分辨出幾人均是一身黑衣黑褲，手裏似乎還拿著槍支之類的武器。

    黑手黨？

    我突然有種黑線的沖動，但在這種一觸即發的氣氛裏又實在太不合適。我頓了一下，全身的神經幾乎在一瞬間繃緊。所幸他們並沒有註意到我，一溜煙就消失在了遠處的陰影裏。

    松了口氣的同時，我立馬小跑著往前走。然而還沒走多遠，只聽轟的一聲，整個地面幾乎都狠狠震動了一下，左邊原本燃燒著七色光芒的位置突然爆發出一團耀眼到極致的橙色。

    我驚得一下子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碩大的火球就在不遠的地方瞬間炸開，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絢爛的金色包裹著裏面隱約的紅，那顏色竟漂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細碎的金紅火星安靜燃燒著，好像無數從天而降的流星，撲簌簌落向底下茂密的灌木叢。空氣中隱約傳來木材燃燒的聲響，夜風夾著焦味鉆進鼻腔，我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最後秉著「好奇心害死貓」的信念，當機立斷地一轉身決定迅速離開。

    然而雙腿才剛剛動了一下，灌木叢裏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簌簌聲，緊接著就見一個身影從裏面踉蹌著沖了出來，卻在出現的同時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我猛地楞住了，睜大了眼看著對方柔軟的發在遠處依舊絢麗的金紅光芒中顯露出斑駁的棕色。他頹然地倒在那裏，手裏戴著副白色的絨線手套，臉上、身上到處可見明顯的傷痕，穿著的白襯衫早已殘破不堪。尤其是腰部的位置，即使從我這麽遠的地方也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那片漸漸暈開的暗紅色！

    「沢田！？」

    我立馬沖上前去，但跑到他的面前時卻一瞬間慌張起來。明明昨天見到的時候這個家夥還是那麽充滿活力，為什麽不過短短一天不到，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卻是這副狼狽的鬼樣子！

    不對，重點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倒在地上的青年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艱難地支起右手撐住地面，然而努力了許久終究還是沒能直起身。我皺了皺眉，擡起頭四處打量了一番。

    周圍並沒有追擊的聲音傳過來，如果剛才的爆炸是由沢田引發的話，那是不是說他的敵人已經被消滅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好了。

    這樣想著就稍微松了口氣，我盯著那片盛開在他腰部的鮮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從另一邊將他扶起來：「餵，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原本掙紮了一下，聽見我的聲音後頓了頓，隨即緩緩扭過頭來，艱難地擡起眼皮：「……栗山……さん？」他的頭發從我臉頰上蹭過去，軟綿綿的呼吸隨著說話的聲音掃過來。

    我頓時顫了一下，下意識想要拉開距離，但現在他整個人的重量都幾乎壓在我肩上，我只好「嗯」了聲，吃力地托住他。

    果然，即使看起來是那樣瘦弱的一個人，男生終歸是男生。

    身後熊熊燃燒的火焰漸漸熄滅下去。我仰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公寓樓，又扭頭看了眼沢田。明明滅滅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旖旎，青年依舊微皺著眉，嘴角的弧度卻緩緩舒展。

    他好像終於松了口氣，半闔的眼瞼顫抖了一下，最後漸漸合上。

    我直覺不能把他送去醫院。

    現在還不清楚他到底遭遇了什麽，如果是被敵對家族埋伏的話，就算擺脫了這一波的追擊者，後面是否會有其他的殺手還是個未知數。更何況，剛才那麽強烈的光芒一定引起了周圍其他人的註意，萬一叫來了警察就更麻煩了。

    光我一個人顯然無法保證沢田的安全，唯今之計也就只有將他暫時帶回我那裏去了。

    還好公寓的畫室裏有一張備用小床。雖然那原本是為Flora準備的。

    其實我一開始布置的時候並沒有這項計劃，但在Flora突發奇想跑過來好幾次之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在畫室裏空出位置添了張床進去。

    我實在是受不了那位小姐如此豪放的睡姿。

    艱難地將沢田帶回公寓安置好，我翻箱倒櫃了好一陣子才把那個許久沒用的急救箱從臥室裏找了出來。但當我抱著這東西又跑回他身邊時，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並沒有學過包紮，這方面僅有的經驗也不過來自當年在家族裏的耳濡目染。萬一操作不當反而弄巧成拙，那豈不是糟糕了？

    我垂下視線，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箱子。

    沢田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如果忽略他臉上斑駁的血汙和因痛苦皺起的眉峰，這副安靜的睡顏就像個天真的孩子，完全無法令人聯想到他現在這麽嚴重的傷勢。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他腰上的傷口直到現在還在不斷滲出鮮血，暗紅的汙漬越擴越大，幾乎已經染紅了大半件襯衫，甚至連底下的床單都開始帶上了明顯的粉紅。

    如果現在不包紮的話，一定會失血過多的吧？

    這樣想著，我咬緊下唇，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打開急救箱放到邊上，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解開了他的襯衫。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7

目標二十五   潘多拉之盒（五）

    將繃帶打上最後一個死結，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幾乎脫力地坐倒在地板上。

    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滿是血汙的樣子看起來甚是可怖，淡淡的血腥味在房間裏若有似無地飄蕩著，混合著室內原本的水墨味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

    沢田睡得很熟，呼吸平緩而有規律，原本皺起的雙眉也已經漸漸舒展開來。給他蓋好被子，我又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下，這才慢悠悠地收拾好急救箱，撿起剛才放到一邊的襯衫。衣服上還帶著隱約的溫度，浸了血的地方一半冰涼一半卻是溫熱的。

    指尖觸到衣料的那個瞬間，身體突然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微弱的電流通過十指，卻在抵達胸腔的瞬間驀然達到了最大值，猝不及防地直擊心臟。

    殘留在十指上的觸感再一次蘇醒過來，指尖不經意擦過對方肌膚時的灼熱感頓時「騰」地竄起，一下子點燃了全身每一個細胞。

    停下停下停下！

    我慌得一下子從地上跳坐起來，想也沒想就抱起那件染血的襯衫奪門而出。房門在身後悄然合上，客廳裏靜得可以聽見石英鐘嘀嗒走動的聲響。

    我靠著門板深呼吸了一下，正準備將懷裏的血衣處理掉，誰知竟聽見一個奇怪的「刺啦」聲，類似於電波故障時的那種雜音，但很快就被一個模糊的男聲代替。

    我眨眨眼，循著聲源在襯衫裏仔細翻了翻，這才從衣服口袋裏掏出個不太起眼的通信器。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那個男人還在堅持不懈地吼些什麽。

    猶豫了一下，我正遲疑著將耳機放進耳朵裏，冷不防就被裏面震耳欲聾的吼聲嚇得手一抖，差點將通信器整個扔出去。

    「十代目——！」

    我皺了皺眉，將話筒湊進嘴邊小聲道：「獄寺君？」

    那邊的聲音猛然一頓，裏面的急躁瞬間奇異地減了大半，轉而充滿了顯而易見的防備：「你是什麽人？」

    我無力地抽了下嘴角，耐心解釋起來：「我是栗山，栗山千尋。」想了想，繼續道，「沢田現在在我這裏，他受了點傷，不過稍微處理了一下暫時沒有什麽事情。你們要過來接他嗎？」

    「你說什麽？！十代目怎麽會受傷？！」對方的音量瞬間拔高，一下子又恢覆了先前的焦急。我猜那邊的獄寺現在一定急紅了眼，扯著嗓子在猛喊，「我現在就過去！」

    然而不知道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正想告訴他「沢田正睡著，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麽危險，可以稍微晚一點再過來」，又是一陣「刺啦」的聲響，隨即說話的人就換了一個：「是栗山嗎？」

    糯軟卻充滿威懾的童音在耳腔裏緩緩散開，我甚至能夠感覺到順著耳機傳遞過來的浮躁一下子沈澱下來，「阿綱先拜托你，天亮之後我會讓山本去接他。」

    「誒？」我楞了一下，不確定地重覆，「我？可是……我並不是彭格列的人。」

    對方輕哼了一聲，不屑的聲音裏充滿了警告：「這件事情不需要你來提醒我。」

    嗯……剛才聽見的上膛聲一定是錯覺吧……

    「雖然阿綱那家夥到現在依舊是個廢柴，不過看人的眼光還勉強說得過去哼。」

    哈？這是什麽意思？

    然而不等我反應過來，對方就毫不猶豫地掛斷了。我盯著手裏的東西良久，最後只好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將通訊器單獨放到了玄關口的櫃子上。

    然而，直到收拾完坐到沙發上，腦子裏還在不停回放著剛才Reborn的那番話。我覺得意識有些亂，但大概是由於實在太困了所以一點也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麽會這麽混亂。

    沢田的眼光自然是信得過的。你看在他身邊的人，雖然形形□，但在關鍵時刻都是值得依靠的，都是很好的人。比方說山本，比方說笹川，比方說獄寺，比方說Reborn，比方說——

    京子。

    我無聲地笑了笑，打了個很大的呵欠，一頭倒在沙發上就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也不知到了什麽時間，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竟冷不防對上一雙含笑的棕眸。那雙眼睛實在漂亮，好似瑪瑙卻比瑪瑙更為光亮，裏面流轉著的光華就像是盈了一池月光。

    大腦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我盯著對方好幾秒，這才猛地坐起身：「沢田？！」

    「咚」

    他顯然是沒有料到我的突然反應，又來不及躲開，兩人的額頭頓時狠狠撞在了一起。我吃痛地一把捂住腦袋，疼得幾乎要流出淚來：「好痛……」

    他坐在地板上摸了摸前額，有些無奈地沖我笑道：「抱歉。」

    我扁了扁嘴角，不滿地瞪他：「你的腦袋也太硬了。話說，你怎麽起來了？傷員應該好好躺著休息！」

    「嗯……也許是因為經常受傷的緣故，我從以前開始就恢覆得很快……」沢田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發，彎起的眼角裏溢出星光。他擡起頭來看我，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竟一下子笑出聲來，卻一不小心扯到了傷口，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嘶……」

    「什麽那麽好笑啊！小心傷口。」我立馬皺起眉湊過去，見他腰間的傷口並沒有再次滲出血來總算稍微松了口氣，便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到了地板上。

    這個時候才發現視線似乎比平常要模糊得太多，我虛起眼眸，下意識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來自己沒有帶隱形眼鏡，只好順手拿起放在邊上的普通眼鏡帶上。

    推了推鏡框，現在總算能看清楚了。

    沢田的臉色看起來好了很多，沒有一絲蒼白，反而漸漸恢覆了紅潤。除了露在外面的身體幾乎纏滿了繃帶這一點外，還真是看不出一個傷員的樣子。

    他看了我幾秒，有些靦腆地別開腦袋，聲音也不由低了下去：「嗯……剛才有那麽一瞬間，突然覺得，原來栗山さん也會有這麽冒失的時候。」

    哈……能夠娛樂到你真是我的榮幸……

    額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我輕咳一聲，立馬轉移話題：「剛才用你帶著的那副通訊器聯系到了獄寺和Reborn，Reborn說等天亮之後會讓山本過來接你。」說到這裏，我嘆了口氣，視線定定落在他臉上，「NE，沢田，你為什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話音剛落，就能感覺到對方的動作突然就僵硬了一秒。他垂著頭，劉海在眼前散開，堪堪遮住了那張臉上的表情。我只能看見他抿緊了唇角，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眸中又恢覆了最常見的那種溫潤：「嗯，是我大意了。」

    說著，他緩緩勾起唇角，半斂著眼瞼淡淡移開了目光，完全看不出一點劫後余生的應有表情，「我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擁有匣子，所以只好讓獄寺君把那個集團的老大先帶走，」

    「自己卻留下來善後？」我皺了皺眉，覺得這件事情果真是他的風格，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可你是BOSS，沢田。」

    他笑了一下，歪頭看向我，神情隱隱帶了點嚴肅：「說起來，關於上次的那件事情……栗山さん，我們昨天晚上在將那個男人帶回總部之後問出很多事情，今天晚上就是去剿滅那個販賣人體器官的團夥的。」

    心裏一驚，我不由睜大了眼：「販賣人體器官？不是單純的殺人嗎？」

    「不是。」他緩緩搖了搖頭，棕眸中流露出溫柔的悲憫，「那是一個盜賣人體器官的團夥，殺人、然後將新鮮的器官走私到各個國家。這是一個剛剛發展起來的小家族。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那麽做嗎？」

    「為了錢？」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繼續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最終的目的是——」頓了一下，沢田擡起眼瞼，清澈的瞳仁裏倏忽劃過一絲白色的光芒，「匣子。」

    「哢」

    時針與分針重合。但只一秒，緊接著又不緊不慢地分離。

    又是匣子。

    從去年十月在γ口中聽說這個東西的存在開始，然後是新年前的遇襲，接著是沢田的訂婚儀式，現在又是非法販賣人體器官……為什麽總是在和匣子扯上關系呢？

    我知道，雖然匣子看上去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小方盒。但那裏面蘊藏著的能量絕對不容小覷。

    沢田第一次打開匣子的那一天，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到了，從這小小的方盒裏噴射出的火焰擁有多麽驚人的沖擊力，那是之前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是人力所無法企及的。

    可以猜得到，從匣子開啟的那天起，一定有很多黑手黨都確信了它的存在甚至是打開它的方法。

    ——要變得強大就要得到匣子。

    這個觀念在整個地下社會裏盛行起來。所有人都想立於頂端，尤其是那些原本不得不依附於他人的小家族。

    所以，匣子就成為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必須不擇手段。

    我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我去倒杯水給你。」

    但沒還走幾步突然被叫住：「栗山さん。」

    腳步頓了一下，我「嗯？」了聲轉過頭去。沢田依舊像剛才那樣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目光卻若有似無地穿過書房門落在了那一地的色卡上：「很久沒有見到你戴眼鏡的樣子了呢……原本是在工作嗎？」

    我眨眨眼，不太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但還是應道：「嗯，一直弄到晚上覺得餓了才下樓去買吃的，然後就遇到你了。」

    沢田輕笑一聲，擡起頭來，雙眸清明，笑容裏竟帶著幾分懷念：「果然，栗山さん總是會在關鍵的時刻出現呢。」

    這個瞬間，我好像又看見了初見時的那個少年。他靦腆地沖我笑，棕眸皎潔，是只屬於這個人的天真和單純。

    我楞住了，腦海裏一瞬浮現出好幾年前那次選修課最後的答辯會。

    那一天我有事去晚了。雖然前一天確實有和沢田打過招呼，他也說過「嗯，我一個人也沒有關系」這樣的話，但等我趕到會場的時候，卻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講台上，面對著底下黑壓壓一片人群，緊張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然而我還記得他看到我時眼中一瞬綻放出的璀璨光芒，緊接著就像換了個人一般，雖然依舊紅著臉，卻一下子能夠十分流暢地陳述起來。

    什麽啊，明明在關鍵時刻起了重要作用的、一直都是你沢田綱吉啊。

    我斂起眼瞼，只聽得他的聲音再一次傳過來：「栗山さん……真的一點都沒變呢。」我沒有接話，在頓了一下後轉身繼續向廚房走過去。

    「可是我……大概是變了吧。」

    男子的聲線依舊清澈，溫軟好似四月清風，只不過此時隱約帶上了那麽點迷茫與困惑，因而仿佛變得濕潤起來。

    我沒有看他，可腳步還是不自覺停了下來：「NE。」我微仰起頭，目光移向客廳的窗戶，漸漸泛白的天光正從外面悄然投入，與裏面的燈光相互交雜，恍若開出了灰白色的花朵。

    「無論你變沒變，在栗山千尋的眼裏，沢田綱吉一直都是沢田綱吉。」

目標二十六   繼承的東西與毀滅的東西

    那天天一亮山本就到了樓下，順便也帶來了換洗衣物。然後他們兩人驅車離開。這之後一直過了很久都沒有再見到沢田，但從山本口中得知他的傷勢並不是很嚴重，幾乎沒有怎麽修養就又開始了新的工作。

    聽說，那一次的事件似乎是九代目交給沢田的最後的考驗。而現在，他作為彭格列下一任首領的資格更加牢固，八月底的繼承儀式近在眼前。

    然而在那之前，出現了一點意外。

    「誒？不能來了？」

    聽著電話那端沢田滿是遺憾的聲音我實在有些愧疚，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嗯，你聽說九月的校慶了嗎？Flora說想要去湊熱鬧，所以這段時間會從羅馬過來。剛好到達時間就在你的繼承儀式那天，如果來不及的話我可能就不去參加了。真是抱歉。」

    沢田沈吟了一下，緊接著又笑起來：「嗯，我知道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不用在意的，栗山さん。」

    怎麽會「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呢？至少對你來說，它足夠成為你生命中的轉折點。雖然相比之下，六月那件事情對你的影響可能更為明顯。

    我沒有接話，而他說完這番話後頓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次的聲音莫名變得有些低沈，「而且，我想你大概也不會喜歡這種場合吧。不出席反而比較好。」

    握著手機的五指一緊。我站在車來人往的大馬路上，原本充斥著耳膜的人聲卻驀然變得無比安靜。

    ……你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麽，沢田？

    是你曾經的影子？還是你曾想要守護的過去？

    ＃＃＃

    Flora來到巴勒莫的當天，天氣晴好，陽光好似金色的流水般鋪天蓋地瀉下來，雖然一如既往的炙烈，卻也一如既往的幹凈透明。

    我一大早就被那家夥一個電話叫起床，只好不情不願地跑去車站接人。趕到的時候她已經等在那裏了。

    從大學時代開始，Flora就一直是人群中的焦點，即使現在依然如此。你看她一身吊帶熱褲，只不過那樣隨意地靠著行李箱站在路邊就引來了無數路人的註視。她挑高了雙眉，不僅對周圍的目光視若無睹，還桀驁地揚起唇角勾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笑笑，不由加快腳步跑過去：「Flora。」

    開口的那一瞬間，她的目光也正好漫不經心地移過來，褐色的眸中瞬間溢出像今天的陽光這般耀眼的笑意。她大笑著揮了揮手，也不管放在原地的行李箱一下子就沖上來抱住了我：「哦，千尋你終於來了！」

    「跟你說了不要這麽大力啊！」我艱難地掙開她的熊抱，撇了撇嘴角，「你又不是不認路，幹嘛一大早叫我出門啊……」

    Flora斜我一眼，聳著肩膀搖了搖頭：「我這可是想要幫你養成早起的好習慣呢~」

    去你的好習慣！

    我幾乎忍不住嘴角的抽搐，最後一轉身投入人流：「我要回去補眠了……」

    「餵餵！千尋，我們先去吃早飯吧！早班車真的很痛苦啊~」

    後面的聲音迅速跟上來，我聽見那高跟鞋劈啪敲擊著地面的聲響，恍惚間好像又找到了大學時代的影子。

    當時每次在通宵趕完作業後，Flora總會在我想要回去睡覺的時候從後面追上來抓住我，二話不說就拖著我沖向食堂。

    即使是不久前去羅馬的那次也是這樣。

    每當那個時候，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在後面作最後的掙紮：「……吃了早飯就睡不著了。」

    果然聽見我不知厭倦地重覆這句話時，她立馬惡狠狠地一把捏住我的臉頰吼道：「不吃早飯你想胃痛到死嗎！」

    真是的，每次見到我都要按時提醒我吃飯，再這麽管下去會提前進入更年期的！

    我一把拍開她的魔爪，使勁揉了揉受到蹂躪的雙頰：「我的胃還沒有那麽脆弱！」頓了一下，她奸笑著的這張臉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火大，「還有，說過不要捏我臉的！」

    「因為手感很好啊~」她嘿嘿笑了兩聲，拉起我就朝前面走去，「我記得再走不遠似乎有家不錯的餐廳，就去那邊怎麽樣？」

    「……隨你……」

    ＃＃＃

    我實在佩服Flora強大的逛街本領。明明拖著個這麽沈重的行李箱，她究竟是怎樣做到從早上開始一直保持旺盛精力到現在的？

    說起來，這個時候那邊也應該已經差不多結束了吧？

    看著逐漸開始偏西的太陽，我終於趕在Flora奔進下一家服裝店前拉住了她：「我說，你都逛了一天了，該回去了。」

    「誒——」她意猶未盡地哀嚎一聲，可憐兮兮地回頭看我，「還很早啊……」

    「哪裏早了！」我抽了下嘴角，二話不說拉著她的行李箱朝最近的車站走去。偷偷回頭看了眼，Flora耷拉著雙肩，十分不情願地望著前方那一排商店，最後一咬牙無可奈何地跟上來：「等等我嘛，千尋！」

    她一手拎滿了購物袋，只好用空著的那只手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好吧，為了感謝你陪了我一天，今天我決定親自下廚哦~」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你確定？」

    大學時我們的宿舍樓每一層都會有一個餐廳和廚房。當年我們那一層幾乎每個人都習慣性熬夜，所以常常能看到大家半夜時還出現在廚房尋找食物。

    而說起那個時候我們那一層甚至是整幢樓裏數一數二的料理能手，絕對非Flora莫屬。自從她在某一次Party上大顯身手後，那段時間裏幾乎每天都會有人跑來向她請教或是希望她幫忙做頓可口的夜宵。

    然而，Flora很懶。

    所以對於她主動開口說要做飯這件事情，我總有種不現實的感覺，便狐疑地打量著她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什麽啊！都說了是感謝你陪我逛了一天啊！」她不滿地瞪大了眼，不忘狠狠掐了記我的手臂，但緊接著，突然眨巴著眼湊過來，壓低聲音近乎諂媚地笑道，「餵千尋，你今天是不是本來已經有了什麽安排？」

    我一怔，下意識正要反駁，她的聲音已經立馬接了上來，「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把情緒寫在臉上了，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哦。」

    Flora轉個身站到我面前，艷麗的酒紅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旋轉出亮麗的圓弧。我看見那雙褐色的眸中終於帶上了和到剛才為止都不一樣的意味深長，「你今天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呢。」

    心不在焉？我為什麽要心不在焉？

    我覺得有些好笑：「你在說什麽啊，Flora。」頓了一下，我用自己最認真的表情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你想多了。」

    話音落下的時候，一輛公車呼嘯著駛來，在我們前方緩緩靠站。挾帶的熱氣一下子掀起兩人的長發。那個瞬間，Flora眼中的光芒竟讓我陡然有了那麽一絲的窘迫。

    然而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扭頭看了眼車上的標示，隨即回過頭來微微嘆了口氣，一拍我的肩膀搖著頭道：「好吧好吧，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們回去吃飯~」

    然而等到兩人都站在了公寓門前，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帶鑰匙！

    Flora陰沈地望著我，那表情就像是想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栗山千尋！」

    我深感慚愧，但依舊還是理直氣壯地吼了回去：「誰讓你那麽早就把我喊出門的！」話雖如此，可這樣站在門外總不是辦法。於是我只好打電話給Aria尋求幫助，我記得自己在剛搬進這裏的時候應該有將備用鑰匙交給她的。

    果然，她身上正好帶著，可問題是，她現在還在彭格列總部。據說宴會還沒有結束。

    我想她那邊大概還有些什麽事情所以無法離席，然而要是讓其他人送過來……估計出現的那個人是γ的可能性會有百分之九十，之後我一定又要被他嘲笑一番順便還要被Flora不厭其煩地再次說教。

    於是我決定自己過去找她，而Flora則決定留在原地等我回來。

    ＃＃＃

    幢幢黑影在古老的石墻上搖搖晃晃，夜幕籠罩下的彭格列總部有種說不上來的陌生。雖然我對它也從來談不上熟悉。

    身後的廣袤樹林正在夜風中婆娑作響，好像浪濤聲延綿不絕。我擡頭望了眼矗立在前方的雄偉建築，星星點點的燈光正從拱券下的玻璃窗內溢出來，然而喧鬧的人聲聽起來卻離這裏有段距離。

    我一邊撥通了Aria的電話一邊摸索著朝前走去。還沒走幾步，就見花園裏相對站著兩個人影。

    腳步下意識頓了頓，我虛起眼眸仔細望過去。

    今晚的月光並不十分明亮，軟綿綿打在那兩人純黑的西裝外套上，朦朦朧朧反射出兩個高腳杯中的鮮紅液體。

    雖然只是個背影，但我還是認出來了，背對著我的那一個果然是沢田，而另一個……那不是上次綁架事件中重傷了山本的Lorenzo嗎？！

    此時我只能隱約看到Lorenzo的表情，他緊抿著唇似乎十分緊張，臉色帶著不正常的蒼白。然後就聽沢田的聲音低緩地響起，語氣依舊和他平常說話時一樣溫柔：「Lorenzo，我想你可以去國外學習一下，總是不務正業可不好呢。」

    他在笑。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微微勾起唇角時頰上那個極淺極淺的酒窩。

    但是我看不見他的眸子，看不見他真正的心情。

    「等到時候了再回來也不遲，不是嗎？」他說著，伸手拍了下對方僵硬的肩膀，隨即端著酒杯朝花園另一邊緩步而去，含笑的聲音漸漸隱沒在樹影中，「我想，九代目一定很高興聽見你的這個決定的。那麽，我先回去了。」

    他的身影挺拔俊朗，和記憶中的模樣相互重疊卻又似乎有那麽點微妙的差別。我這樣看著他，竟然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年那個青澀稚嫩的男孩，終於長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男人。

    這樣想著的時候，心裏隱隱覺得歡喜，卻又感到一股難言的酸澀。

    我閉了閉眼，沢田的身影已消失在視線中。我又將註意力轉回來，Lorenzo依舊站在原地。他盯著遠處那片闌珊的燈火，好像失了魂一般，竟然直到現在都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

    這個時候，電話突然接通了：「啊，千尋你到了？我現在就出來，你在什麽地方？」

    我快走幾步離開花園，四處望了下才答道：「花園旁邊。從這裏能看見……嗯……」前方正是燈光最盛的地方，有幾個黑衣侍者正站在門口，「那個是會場的後門吧？」

    那邊應了聲，掛斷的時候似乎還傳來她跟旁人交談的低語。我抓著電話等了沒多久，就見熟悉的人影遠遠從門後走了出來。

    她在門口站了一下，視線移過來，臉上一下子已綻開溫暖的笑靨：「千尋。」Aria叫了我一聲，走近的時候不忘嗔怪地斜了我一眼，這才將手裏的東西放到我掌心，「真是的，女孩子要仔細一點啊~」

    我理虧在先，只好乖乖點頭：「就這一次而已……那我先走了？」

    「嗯，好。」Aria笑了笑，但看一眼天色，眸中就顯出擔憂來，「還是讓人送你吧？」

    「不用了，沒問題的。」我轉身就要走，可剛動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又轉回身去，開口問道，「Aria，那個……沢田的繼承式怎麽樣了？」

    Aria明顯楞了一下，湛藍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了許久，才又溫和地笑起來：「倒是沒有出現什麽狀況。」

    她這麽說，就好像其實發生了什麽，只不過不是大事。我皺了皺眉，覺得有些奇怪正打算追問，一個男聲已經接了上來：「哼，竟然決定把彭格列指環毀掉——這還算不上‘狀況’？」

    γ懶洋洋地從後面走過來，燈火幾乎將那頭金發染得發白。他漫不經心地哼了聲，視線淡淡從自己指上的瑪列指環上掃過，擡起頭來的那一瞬，勾起的唇邊滿是嘲諷，「彭格列十世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家夥。」

    我張了張嘴，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夜風突然劇烈起來，呼嘯著穿過周圍大片大片的密林，喧嘩的林濤聲像是要淹沒整個世界的喧囂。

    腦海裏毫無預兆地浮現出那天晚上青年低垂的側臉。我只能看見他倔強抿起的唇角，還有輪廓堅毅的下巴，卻始終看不分明他臉上真正的表情。

    那個時候，他隱藏在劉海底下的棕眸裏，究竟蘊藏著什麽呢？

目標二十七   名字

    ——毀掉彭格列指環。

    Aria說，當彭格列十世在繼承儀式的會場上這樣宣布的時候，不僅是其它同盟家族的人，就連九代目、Reborn和他那位身為門外顧問的父親，甚至是眾位守護者們都表現得極為震驚。

    沢田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這個決定。

    我不知道現在其他人究竟是怎麽想的。但我知道，沢田無法成為獨裁者。他身體裏根深蒂固的溫柔決定了這個人永遠只會為了同伴的利益掙紮奮鬥。

    我有些茫然地擡頭看Aria，簡單陳述著這件事情的女子臉上帶著嘆息般的無奈。這樣聽著她柔軟的聲音，心裏突然就覺得，Aria大概是可以理解沢田的想法的。

    身為同樣擁有長久歷史的黑手黨家族的BOSS。

    身為同樣能夠包容一切的大空。

    涼風打著卷竄動著，我一個激靈，腦袋一下子清醒起來：「這種事情跟我說也沒用的，我該回去了。」

    γ奇怪地看我一眼，輕哼一聲：「不是你自己問的嗎？」

    「誒？」我楞了下，下意識別開視線，「那只是好奇而已。唔……再不回去真的要被Flora抱怨死了。」

    我如此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話題。

    深黑的夜。金紅的火光。青年身上幹涸的鮮血。血肉模糊的傷口。彌漫不去的血色。

    還有更久以前，滿室宛如蟹爪菊一般綻開在雪白墻壁上的猙獰的紅。

    記得之後回去上班時，隔壁Ivana的座位就已經空了。

    同事們走過來說她出了意外所以不在了，我只能茫然點頭應著。大家都為她感到惋惜感到傷心，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Ivana是個那樣美好的女子。可是現在我幾乎都回憶不起她笑著的時候頰上究竟帶著一個還是兩個梨渦，她工作的時候究竟是戴眼鏡還是不戴眼鏡的。

    一旦消失，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我沒能救得了她。甚至連我自己都是被救的那一個。

    黑手黨之間的紛爭，我不想涉及也無法涉及。

    我弱小無力卻貪戀溫暖，我無法獨自成活卻什麽也做不到。

    可即使如此，我也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受傷或者死去了。我只要活在正常平和的生活裏，陪在重要的人身邊，沐浴金色的陽光。

    「真的不用送你嗎，千尋？」

    女子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身體突然頓了一下。我閉了閉眼，轉過身，Aria和γ仍站在原地，橙黃的燈光與深褐的樹影錯落著在他們身上搖曳。

    好像，他們一直都在那裏。

    Aria看著我，墨綠的發在夜風中微微揚起，「對了，你認識路的吧？」

    聞言，γ勾起唇角，臉上懶洋洋的嘲笑呼之欲出，卻在接觸到Aria的視線時一下子柔和成了無奈：「這家夥都是成年人了，一個人不會有問題的。」

    我眨了眨眼，毫無預兆地歪著頭笑起來：「送我回去吧，γ。」

    結果回到公寓的時候果然已經很晚了。Flora孤零零等在門口，可憐得像只無家可歸的小狗。

    我遠遠看著，一時沒能忍住竟一下子笑出聲來。她聽見聲音立馬擡頭，瞬間惡狠狠沖了過來：「混蛋千尋！你真是慢死了！」

    我立馬諂媚地擺出笑臉，以從未有過的高效率打開門，順便將她的行李箱也一同拎進去：「因為路比較遠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Flora顯然余怒未消，但最後也只能狠狠摁著我的腦袋胡亂揉了一把，依舊撩起袖子沖進了廚房：「這次就放過你了！」

    話雖如此，可當她在飯桌上提出要我陪她一起去參加校慶的時候，我才剛一拒絕，這件事情立馬成為她絕好的借口，也許說是威脅比較恰當：「你剛才可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門口將近一晚上！難道不應該賠罪嗎！而且這周末你也沒有什麽事情的對吧！」

    雖然最近確實比較清閑，但也不代表我想要湊那個熱鬧啊……

    和擅長應酬交際的Flora不同，我這個人一向能懶則懶，這也就直接導致了我不願意與人打交道的個性。如非必要，果然還是不想去那種到處都是陌生人的地方。

    大概是見我沒什麽反應，Flora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嘴角露出個得意的笑容：「再說了，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去看看導師。聽說好幾個同學都要過來的，順便聚一下也挺好的不是嗎？」

    ……最後還是答應了。我骨子裏原來也是個喜歡熱鬧的家夥嗎……不過話說回來，中午和導師還有其他許久未見的同學們聚餐時的親切感覺真是久違了。

    「所以說偶爾回來看看也是很不錯的啊！」Flora極其滿意地大笑著重重一拍我的肩膀，二話不說拉著我往會場趕。

    現在已是將近九點，上學期間的校園裏倒是沸騰得很。再加上今天還是校慶這樣特殊的日子，很多出名的前輩也千裏迢迢應邀前來。

    等我們走到會場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停車場上早停滿了一輛輛奪目的豪車。Flora「嘖嘖」驚嘆了兩聲，風情萬種地一撥那頭酒紅長發，大大方方地帶著我走進其中一個會場。

    剛一進門，就見很多原先班裏的同學們已經坐在了一起，正聊得盡興。有人眼尖地看到我們兩個，頓時熱情地沖這邊揮了揮手喊道：「快過來吧，Flora，千尋！」

    聽說今天的晚會分了好幾個會場，有專門為名人前輩準備的，也有為在校學生準備的，當然還有像我們這樣默默無聞的畢業生。當然，除了那個貴賓會場，其他會場的出入並沒有嚴格規定，倒是顯得異常隨意。

    你看，才剛坐下沒多久，就已經見到好幾個今年正要畢業的學弟學妹們過來這邊和大家打招呼了。

    「那些孩子們再過不到一年也要畢業了啊，看起來還真是稚嫩呢~不過，當年的我們也是這個樣子吧……」Flora看了眼那邊和其他人正在聊天的幾個後輩，順手將飲料和點心遞過來，褐色的眸子染著會場裏朦朧曖昧的燈光竟也顯出異常的溫柔來，但轉瞬又變成了常見的調笑，「說起來，千尋那個時候還忙著選修課的學分對吧~」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腦海裏一下子就浮現出那晚白熾燈光下男生泛著紅暈的青澀笑容。幹凈清澈的聲音好像大片大片的草葉香氣，迅速在記憶裏鋪灑開來。

    原來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去三年了。

    心裏咯噔一聲，我動了動嘴唇，竟然接不上Flora的話。她奇怪地看著我，隨後了然地嘆息一聲，像哄小孩子一樣摸了摸我的頭發：「原來你也會在意這種事情的啊，沒關系沒關系，確實是千尋你的作風，所以沒什麽好介意的。同學啊，導師啊，大家都懂的，放心吧。」

    她說著還故作嘆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嘴角一抽，額頭上一下子就爆出了三四個紅十字：「你也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啊，Flora！」

    「嗯，果然在這裏呢，栗山さん。」身後冷不防傳來一聲輕笑。男子溫和幹凈的聲線幾乎瞬間令遠處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安靜下來。

    我嚇了一跳，頓時轉頭望過去，一身休閑西裝的沢田正站在沙發背後，笑吟吟地望著我和Flora。頓了一下，他緩緩調轉視線，沖Flora輕輕頷首，出口的竟是極為流利的意大利語，「你好，我是沢田。我記得你是栗山さん的室友吧？」

    Flora疑惑地朝我眨眨眼，隨即也向沢田點頭回道：「嗯，叫我Flora就可以了。」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下面前的男子，臉上突然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就是那個學弟吧？」心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還沒等我阻止，果然見她狡黠一笑，右手已經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我經常聽這家夥說起你哦~沢田學弟~」

    「餵！」臉上不知不覺有些微熱，我毫不猶豫地拍掉Flora的魔爪，擡起頭看向沢田，「不要聽她亂說。你怎麽也來了？」

    沢田笑了笑，彎彎的棕眸裏依舊光芒流轉：「因為上次聽你說要過來，正好最近沒有什麽事情，我就想也來湊個熱鬧吧。」他彎了彎唇角，看起來似乎很高興，「雖然當時沒覺得這裏好，但現在倒是很懷念呢。」

    因為人總是在失去，也總是習慣在失去之後才珍惜。

    我點點頭，看了眼旁邊笑得像只狐貍似的Flora，果斷站起身來：「這裏太吵了，我們去外面吧。」

    他眨眨眼，點頭應道：「好。」

    從會場裏出來，原本縈繞耳畔的嘈雜聲響一下子就退到了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夜色中此起彼伏的蟲鳴。遼遠清越，將之前急促的節奏瞬間拉得綿長寧靜。

    空地邊上就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其實它不過是個人工水池，但因為幾乎貫穿了整個校園，所以我們也就習慣了將它看作湖泊。

    纏繞著水汽的清新空氣令人感覺異常舒爽，我深呼吸了下，在湖邊停下腳步。沢田含笑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其實今天下午的時候就見到你了，不過那個時候你似乎和同學在一起，所以就沒有打招呼。」

    我先是一楞，然後暗自回憶了一下，猜測他說的應該是聚餐結束後的事情：「你也是去那邊吃飯的？」

    「不，經過而已。」他伸手抓了抓頭發，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夜空上，卻不知為何帶著絲嘆息。

    他這個習慣性動作，近來似乎越來越少見了，但就是因為少見了，反而有些懷念。我看著他笑了笑，轉過身去面朝湖面：「要解決彭格列指環的事情，一定很辛苦吧？」

    他的右手幹幹凈凈，上面沒有一個多余的裝飾物。只有一枚通體鋥亮的金屬指環。

    那就是彭格列指環。彭格列的象征，是彭格列的繼承者才能擁有的寶物。

    雖然看不見，但這個指環上一定染過不止一個人的鮮血，也一定沈澱著不止百年的歷史。

    傳承至今的絕對不僅僅只是這麽一枚指環而已。

    沢田安靜了一瞬，再次開口時聲音低沈下來：「你知道了？」

    「嗯，繼承式那天，我去找Aria拿東西，就是在那時候聽說的。」頓了一下，我有些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繼續註視著廣闊的湖面，看著遠處深藍的湖水和深藍的夜空幾乎融到了一起，「嗯……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就是……隨便問問……」

    這幾天我會忍不住去想，沢田做出這個決定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呢？又究竟是怎樣的事情會讓他做出這樣大膽的行為呢？

    掙紮。迷茫。仿徨。

    如果都要一個人承受，那該有多痛苦呢。

    很久都沒有人說話，我終於忍不住再次轉身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沢田的臉上異常平靜。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某一個點，眸光就像這片夜色一般曠遠，卻又並不是那麽真實：「栗山さん，如果你擁有的一樣東西很快就會成為很多人爭奪的源頭，而且不僅是你，連你的同伴都會因此受到威脅的時候，你會怎麽辦？」

    不等我答話，他側了側臉看過來，唇角下意識勾起，可眼裏卻沒有笑意，「我選擇毀掉它。」

    這個瞬間，涼風呼嘯而起。那頭棕發在風聲中亂作一團，燈光下似乎有碎裂的星光從他發梢上落下。

    我看著他深邃的雙眸，猛然意識到這個人的眼中竟然也能有這樣凝重幹脆的光芒。

    只要是認定了的東西，就絕對要堅持到底。

    ——沢田綱吉就是這樣一個人。

    「既然真的決定了那就好。」我點點頭，微笑著垂下視線，「NE，沢田，我剛才突然想到一首歌裏的兩句歌詞。

    限りなく広がる真っ白な明日に何を描く【在無限廣闊的純白未來裏，我們該描繪什麽】

    現実が染めゆく真っ暗な明日に何を描く【在被現實染成漆黑的未來裏，我們該描繪什麽】

    雖然似乎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但是我想，現在這樣的混沌，大概就是最好的了——既不會無事可做，也不會無能為力。」

    當然，這是對你而言，並不是我。你成長了，我卻止步不前。

    我把手背到身後，擡起頭露出個最真誠的笑容，「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青年的瞳孔微微擴大。他不可思議地看了我幾秒，突然笑出聲來：「嗯，果然是栗山さん會說的話呢。」

    我頓時不滿起來：「不要笑得這麽高興啊，餵……」

    他擺擺手，大概是終於笑夠了，這才大力點了點頭，看著我的眼中終於又恢覆了平時的溫厚，而且似乎還要比以往更加柔軟：「我會的。」

    我撇撇嘴角，蹲下身，隨手撥弄了下草叢，幹脆直接在地上坐下來。沢田看著我坐到地上，微微蹙了蹙眉，無奈提醒道：「栗山さん，你穿著裙子……」

    我抿了抿唇，下意識拉緊裙擺，但還是不願意站起來：「沒關系的。反正這個時候這裏也不會有什麽人經過。」穿著高跟鞋一直站著很辛苦的，我的小腿都已經開始酸起來了。

    沢田嘆了口氣，遲疑了一下最後也坐過來，卻不知為何竟瞇著眼笑起來：「很少看到栗山さん這麽孩子氣的一面呢~」頓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突然側過來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我挑起眉，詢問地「唔？」了一聲。他緊張地盯著我的臉，好像擔心我拒絕一樣，竟有些中氣不足：「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撲通——

    我一下子睜大了眼。大腦瞬間當機。

    「啊，我沒有別的意思！」見我這個反應，他不由有些慌亂起來，忙不叠擺著手，臉上也帶上了不自然的紅暈，「我只是覺得我們都已經這麽熟了，還是一直以姓氏稱呼的話似乎有些見外所以……」

    「嗯。」我輕咳一聲，在他說完前打斷了他。

    我這是怎麽了呢？即使臉上努力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可心裏就是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值得慶幸的是，聲音倒還是和往常一樣平板，「就叫名字好了。」

    「太好了。」沢田松了一口氣，雙臂撐在身後，整個人如釋重負地向後一靠，「那就……」他轉過頭來，唇角揚起，像是醞釀了許久一般，嘴裏緩緩吐出幾個音節，「千尋さん。」

    Chihiro。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7

目標二十八   改變與平衡

    Chihiro。

    明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名字，周圍相熟的大家也都是這麽叫的。

    Aria叫我的時候聲音嫻靜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安心，γ叫我的時候語調依舊懶散但或多或少會帶上漫不經心的笑意，Flora叫我的時候倒是會變換出各種語氣，偶爾歡快偶爾鄭重。

    但我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奇異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後面跟上了敬語的緣故，這個名字這樣從他口中吐出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帶上了溫暖的氣息，好像擁有這個名字的人也能夠瞬間柔軟起來。

    我突然渾身顫了一下，猛地從地上站起。沢田被我嚇了一跳，但也還是跟著站起身來：「怎麽了？」

    「啊？」

    似乎真的像Flora說的那樣，我在緊張的時候反應總是會慢上那麽幾拍。就像現在，我恍恍惚惚遲疑了一下，腦子這才接收到他的疑惑。這個青年無辜地看著我，微笑著「嗯？」了一聲，耐心等待著我的下文。

    我怔怔對上他的視線，差點被那雙眸中清澈的光芒晃花雙眼，不由急忙別開臉，下意識咳了一聲。「沒什麽。」兩邊的臉頰微微發燙，夜風吹在身上卻帶來與此截然相反的寒意。我低下頭，擡手扶住已經開始發涼的手臂，毅然轉身朝宴會廳的方向大步走去，「就是有些冷了，果然還是回去吧。」

    後面的聲音頓了一下，但也只是那麽幾秒，隨後青年帶笑的聲音便伴隨著他的腳步聲緊跟了上來：「嗯，也是呢。」

    回到裏面的時候並沒有見到Flora。剛來時被班裏那幫家夥們侵占的長沙發現在看起來有些空空蕩蕩，只三三兩兩坐著幾個人。

    見我回來，正在閑聊的幾人擡頭沖我笑了笑。我走近前，接過他們遞過來的果酒順口問了句：「見到Flora了嗎？」

    「Flora？」Anna隨意擡起手裏的高腳杯，朝舞池的方向努了努嘴，露出個盎然的大笑，「她在那裏哦~剛才的那支舞實在是太棒了，千尋你沒在真是太可惜了！」

    「嗯，謝謝。」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轉身就要往舞池裏面走。但還沒走幾步，手臂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我不由扭頭，正見沢田有些無奈地揚起唇角，視線緩緩擡起移到前方：「你那個朋友已經過來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Flora那家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註意到了我們，此時大力揮舞著手臂，像條魚一樣靈活地穿越人群大喊著沖了過來：「你可終於回來了千尋！我有個重大的消息要向你宣布！」她一把拉住我的雙臂，整張臉上都是毫不掩飾的興奮之情。

    難道是交到新男友了？不至於啊……明明沒聽她說上一個又分手了。

    我不由皺了下眉，順手拍掉她汗濕的爪子：「粘死了。什麽消息？」

    「誒——你這個反應也太冷淡了吧，明明是關於你的事情啊~」她狡黠地笑了兩聲，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站在我身後的沢田，又順著那道軌跡滑出去在會場內逡巡了一下，最後落在一個點上，竟歡快地沖那邊眨了眨眼。

    我還沒來得及去看她究竟看見了什麽，她已經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笑得花枝亂顫：「算了，反正你一直這麽冷淡。那我就直說了吧，你這個周末有約會了哦~」

    「哈？」約會？這是哪個世紀的玩笑？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約什麽會？跟你嗎？」

    Flora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仰頭看了眼剛才視線停頓的那個方向，隨即臉上漾起更大的笑容：「這裏，Carlo！」

    那是一個陌生的白人青年。他有些艱難地在人群裏穿梭著，註意到我們的目光不由抓了抓頭發，有些靦腆地擡起頭笑了笑，隨即微低下腦袋匆匆走過來。毛茸茸的金色短發在會場朦朧的燈光下染上了各種斑斕的色彩，然而剛才那個笑容卻單純得仿佛只剩下最原始的白色。

    就像當年的沢田。

    我覺得自己的額角開始不自覺抽痛起來。我現在可不可以逃走？

    就在我怒不可遏地死瞪著Flora的同時，頭頂冷不防傳來一個男聲：「是千尋さん認識的人嗎？」

    我一擡頭，沢田竟然還站在旁邊。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臉上那個笑容總覺得比往常更加燦爛，「以前的同學？」

    這種烏龍事件有什麽好高興的！「不認識。」我無力地扶住額頭，忍不住煩惱地揪緊劉海，「真是麻煩死了。還有你啊，不要笑得那麽幸災樂禍……」

    被我這麽一說，他倒像是吃了一驚，看著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但很快他又勾著唇角笑起來，不動聲色地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是千尋さん看錯了吧……」

    不要欺負近視眼！而且我今天可是特意帶了隱形的！

    「好了好了，這麽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千尋！」Flora笑嘻嘻地瞟我一眼，異常豪放地使勁一拍我肩膀，同時向已經走近的Carlo使了個眼色，「你自己說吧~」

    聞言青年頓時立得筆直，一本正經地開口道：「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叫我Carlo就好了，栗山小姐！」頓了一下，他微微擡起視線，疑惑地看向沢田，「這位是……」

    沢田顯然是楞了一下，不過還是很友好地沖他點點頭露出個淺笑：「我是沢田。」

    「是我們千尋的同鄉兼學弟~」Flora眨眨眼，突然放開我，不由分說地拉著沢田往餐飲區走去，「來來，幫我拿些吃的東西吧，沢田學弟~」

    「餵……」我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拉他們，但又覺得這樣對Carlo不太禮貌只好硬生生收回這個念頭，聽著Flora的聲音隔著喧鬧的人群越離越遠：「千尋你們先聊哦~」

    你要我聊什麽……

    忍住抽搐的嘴角回過頭，Carlo有些緊張地笑了笑，問道：「聽Flora說你們這周末似乎並沒有什麽安排，不知道能不能陪我逛逛巴勒莫呢？這裏的變化真大，才兩年沒有回來而已。」

    ……巴勒莫怎麽可能會有什麽變化。作為一座典型的意大利城市，這裏已經很久沒有重建和新建的項目了，能夠有巨大變化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皺了下眉，努力笑道：「我想Flora會想要出去走走的。剛才你說兩年沒有回來，Carlo也是和我們同一屆的？」

    「嗯，」他抓了抓臉頰，「不過不是你們專業的，我學的是語言。」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不過心裏還是對他剛才那一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有些介意，可又不能這樣直接去問當事人。

    無力感一波一波湧上來，我沈默著暗暗祈禱Flora和沢田快點回來，幸好很快就聽見了青年溫和中帶著笑意的聲音：「千尋さん。」

    心裏頓時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我馬上轉頭看過去，沢田端著一碟點心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臉上帶著暖洋洋的笑容，「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所以每種各拿了一樣，如果不夠的話我再去一趟。」

    「不用了，已經夠多了。」我沖他擺擺手，如釋重負地笑起來，「謝了，沢田。」

    他的笑容突然滯了一下，被一絲驚訝代替：「沢田？」頓了片刻，才又繼續笑道，「跟大家一樣叫我阿綱吧。」

    阿綱？

    我怔楞地看著他，想要退縮，卻又被他眸中的堅持束縛了行動，最後只好張了張嘴：「Tsu……」

    那個瞬間，本該充斥著大廳的喧嘩聲突然如潮水般退去，耳畔竟然只剩下那個夜晚經久不息的濤聲和磅礴盛大的雨聲。

    男子垂著頭靠在我肩上，低啞的嗓音混合著戰栗湧進來。他說，當京子走進檢票通道又回過頭來說‘再見，阿綱君’的時候，他突然就意識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心頭一顫，第一個音節還殘留在嘴邊，我猛地低下頭，從他手裏的碟子上拿過一塊小蛋糕放進嘴裏，「還是‘沢田’叫著順口，反正只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就不要管那麽多了。」

    那個「Tsuna Kun」，竟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真是糟糕，我覺得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我聽見腦海裏那個低沈的聲音，帶著誘惑，又似乎是提醒，緩慢而若有似無地響起。它隱藏在一片混沌中，宛如沒有任何實體，但只要我稍微再努力往下探索，就會馬上突破某個臨界點。

    那個臨界點是什麽？我說不清楚。我不知道。

    可那後面，一定不是現在的我想要面對的東西。

    聽我這麽說，沢田含含糊糊應了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Ma，那就以後再說吧。」他低頭沖我微微一笑，倒也不在意。

    這個時候Flora不知從哪裏鉆出來，抱怨地看著沢田嗔怪道：「沢田學弟你的動作也太迅速了點吧~」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笑道，「電燈泡是會被聖母瑪麗亞嫌棄的哦！」

    ……真是夠了……算我拜托你了，放過我吧Flora……

    我硬生生牽起嘴角扯出一個和藹可親的笑容：「親愛的Flora，你忘記了剛才大家說要通宵唱歌的事情嗎？」

    「不要笑得這麽恐怖啦！」她立馬心虛地一擺手，哈哈笑了兩聲，「這不矛盾，我們可以等下午睡醒了以後再出門的啊~」

    可是我想窩家裏上網看電視！

    ＃＃＃

    最後還是沒能推掉Carlo的邀請。

    Flora很不明白，直到告別了沢田和Carlo，我們跟著班裏的老同學們一起去外面唱歌的時候她還在堅持不懈地為我洗腦。

    「雖然我知道你很懶，但是偶爾出門走走也是必要的。再繼續這樣下去小心真的會嫁不出去哦~」說到這裏，她停下腳步，一臉嚴肅地擡起頭來，「25歲還沒有談過戀愛會讓人懷疑你的性向的。」

    「……我還沒到25歲……」我面無表情地直接給了她一拳，「不要用這麽正經的表情說這種無厘頭的話！我只不過……」轉頭看向走在前方的眾人，我張了張嘴，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了。

    「只不過」三個字很輕易就能說出口，這是我習慣性尋找借口時的托詞，可那之後真正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不等我考慮清楚，Flora的聲音已很快接上來：「只不過什麽？只不過還喜歡著那個跟自己相差十年、自己看作父親一般存在的人？」她大概是真的被我氣到了，說話的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不止，連語氣都強硬起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千尋，從無聊的戀父情結中走出來吧。」

    這番話她說得沒有一點余地，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毫不留情，像是想要就這樣直接擊破那個一直以來存在於我心中的幻象。

    她微皺著眉，毫不示弱地望進我眼裏，深褐色的眸中是絕對的不容質疑，「上次就是他送你回家的吧？我看見了，千尋。雖然你自己也許還沒有察覺到，但我真的覺得你對他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你已經可以從那裏面走出來了。」

    這種事情……我在你之前就已經發現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起步跟上前方眾人：「我知道的，我還沒有遲鈍到那種程度。」

    「餵！不要一提這個你就逃啊！」Flora氣急敗壞地追上來。但大概是由於聲音太大，前方有人扭過頭來奇怪地看了眼，她只好立馬又放低了音量，「所以現在有人追了就接受吧！」

    「這是兩碼事。」我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嚴肅一點，「不是兩個人隨隨便便湊一起就能算得上愛情的，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繼續勸服我，但最後只是長長出了口氣，苦笑了一下：「寧缺勿濫……嗎？」

    我看著她，下意識抓緊背包的帶子，笑道：「Flora，其實一個人挺好的。可以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需要對什麽人負責，也不需要對什麽人交代什麽。我已經很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所以不想要自己的世界裏突然多出來那麽一個人，尤其還是完全不熟悉、幾乎可以算得上陌生的家夥。」

    ——我不想要打破目前的平衡。

    我害怕，若是一旦破壞了現狀，迎接我的可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一直以來都是個膽小鬼，所以在做好準備之前，我不想作出任何選擇。

    我不希望失去已經擁有的東西。

    現在這樣很好。真的。

目標二十九   以偶然之名的必然

    通宵唱歌的結果就是早上回到公寓之後我和Flora兩人都直接睡到了下午，差點錯過昨天晚上和Carlo約好的時間。

    匆匆忙忙洗漱完畢趕去約定的地點時，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Flora，我們以前和Carlo見過嗎？」

    「啊？」Flora正跟的士司機說了目的地，聞言回過頭來，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說，你對無關的事情到底有多不在意啊……」說著還不忘瞪我一眼，才又繼續道，「是大三的時候，還記得那個迎新晚會嗎？」

    大三的迎新晚會？還真是沒有印象了。

    我無辜地搖搖頭。Flora哀嚎一聲絕望地捂住額頭：「哦哦Carlo果真沒希望了，他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了……」她憤憤一戳我額頭，無力地解釋起來，「那天我們不是一起去的嗎？當時因為是全校性質的迎新會所以各個學院的人都擠到了一起……」

    雖然她講得很詳細，不過我還是沒能很完整地記起來。只不過聽她這麽一說，大概能理清楚這件事情的始末似乎就是Carlo畢業兩年之後重回母校，在昨晚的舞會上看到我突然想起大三那年迎新舞會上和我們的相遇，一時之間就心血來潮了。

    當然，這個心血來潮是我為他概括的。我認為他的心理絕對符合這個形容詞，盡管Flora堅持那應該是「怦然心動」。

    「他其實是寂寞了吧。」我抽搐著嘴角看向Flora，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無所謂道，「其實都是這樣的啊，千尋你就當作是一次體驗不就好了？這種事情也是需要經驗的，第一次交往不過就是熱個身而已。況且我會替你把關的，如果實在不行那就拒絕，很簡單不是嗎？」

    「第一次的戀愛我可不想隨隨便便打發。」剛好到達目的地，我狠狠瞪她一眼，率先打開車門，「而且我一直都是很認真的，沒有時間陪人玩。」

    雖說打定了主意要拒絕，可真正到了Carlo面前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找不到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又不想太過直截了當。

    也許是他無意間流露出的那個似曾相識的靦腆微笑，又或者是因為我始終不擅長拒絕別人，每一次都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下去。

    所以直到我們坐進一家餐館裏準備吃晚飯，基本上都是Flora在和Carlo交談，我最多就是在他們的談話中偶爾應個幾聲以表明自己尚且存在。

    對此，Flora顯得頗有不滿，趁著Carlo點菜的空隙偷偷擰了把我的胳膊嗔怪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穩重了？」

    「你直接說啞巴了不是更好？」我看她一眼，齜牙咧嘴地拍掉她的爪子，「你下手能不能輕點！」

    Flora重重哼了一聲，突然毫無預兆地起身，臉上一下子換上了副天衣無縫的完美笑容，對依舊埋頭於菜單中的青年輕聲道：「我去下洗手間。」

    我立馬跟著站起身來：「我也……」

    「你好好留在這裏。」然而還沒等我把話說出口，Flora一把壓住我的肩膀又把我摁回座位上，壓低的聲音涼颼颼的，臉上卻依然一派春花燦爛，「你不是剛剛去過嗎。」

    Carlo擡起頭來看了看我們兩人，懵懂地應了聲。目送著Flora走遠，他才又繼續低頭研究菜單，但沒過一會兒就又擡起頭來：「栗山小姐有沒有什麽推薦？」

    「誒？」我楞了一下，看了眼面前完全還沒有打開的菜單只好馬上將它翻到首頁迅速瀏覽起來，「嗯……這裏我不常來，也不是很清楚。」

    Carlo笑了笑，幹脆合上菜單直接看過來：「那栗山小姐喜歡吃什麽？」

    喜歡的食物？

    這麽突然地被提起，我倒有些反應不過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歡什麽，但是每一次回Aria那邊吃飯的時候，她準備的都是我愛吃的食物。而在外面，我會點的基本上也不會和家裏吃的有太大差別。

    我皺了皺眉：「不清楚……大概是甜菜湯，羊肉卷心菜之類？」

    「哦……」Carlo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垂下頭低低笑起來，「我以為你會比較喜歡那些精致的東西。」

    我挑起眉看他一眼，不覺有些無語：「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他彎起眼角，像是松了口氣似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栗山小姐給人一種很沈靜的感覺，一直以為你會是個一絲不茍卻又脆弱的女孩，不過稍微接觸一下卻又發現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頓了一下，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麽一般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的笑容始終內斂安靜，「栗山小姐出乎意料的……嗯，真的如傳聞中所說那樣——除了在意的東西，對其他事情完全提不起興趣來。」

    我臉上一燙，不由掩飾性咳嗽了一聲：「抱歉，我……」

    誰知我正想趁熱打鐵地開口說明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輕佻的笑聲：「嗯~真的是你啊~」條件反射地一回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修長蒼白的手。那雙手輕巧扶上椅背，隨後它的主人便笑著靠過來，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差點刺我得睜不開眼，「好久不見了呢~」

    站在身後的男人纖細輕佻，那頭白發有些淩亂地散在額前，但看起來還是很堅硬。他彎了彎眼眸，背後漂亮的紫羅蘭色一閃即逝。

    我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啊！你是……那天公園裏那個……」

    「嗯嗯~」他歡快地點了點頭，直起身笑道，「畫畫這種事情還是需要多多練習的呢~」

    我不由抓了抓臉頰，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嗯，這段時間有些事情所以就沒有去寫生了……對了，你也學過畫畫嗎？」

    「嗯，算是吧~」他低頭看我一眼，視線突然跳躍了一下落在對面的Carlo身上，隨即又笑起來，「啊，我好像打擾你們的約會了呢~」

    雖然這樣說著，可他的語氣卻絲毫聽不出任何與抱歉有關的意思，倒更像是小孩子偶然發現了大人的秘密時那種興奮的感覺。

    所以說，優秀的人總是或多或少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

    Carlo似乎有些不滿他的態度，但又不好發作，抽了下嘴角繼續埋頭去看菜單。我無奈地扭過頭來擺擺手，向這個青年解釋道：「沒有，我們正好在等一個朋友過來。你也來這裏吃飯嗎？」

    還沒等他回答，門口冷不防傳來個喊聲：「白蘭先生，你在做什麽？」

    青年聞聲回過頭去，臉上的笑容更大了：「終於出現了呢~小正~」

    被他叫做「小正」的青年滿臉疑惑地朝這邊走了幾步，在看見我的時候突然皺了下眉，臉上的表情只能用覆雜來形容。然而他很快扶了下眼鏡，一下子又恢覆了一本正經的刻板樣子：「是白蘭先生認識的人？」

    白蘭順勢搭上他的肩膀，又笑吟吟地看過來，歪了歪頭：「就是上次說過的那位小姐啊~很可愛對吧~啊，對了，她和小正一樣都是日本人哦~」

    誒？他是怎麽知道的？我不記得自己有告訴過他任何個人信息啊……

    大概是察覺到我驚異的目光，他聳了聳肩膀，解釋道：「嗯，是直覺哦~沒有猜錯吧~」

    我茫然搖搖頭：「沒……你真厲害。」

    「下次請不要再擅自推測了，白蘭先生。這樣很失禮。」他的同伴倒是對這個做法有些不滿，蹙眉看了我一眼後，有些歉意地朝我們點點頭，隨後就拉著白蘭朝另一邊的空座位走去。

    正好這個時候Flora從洗手間回來。她看著那對青年的身影遠去，一臉糾結地坐下來嘆了口氣問我：「千尋你什麽時候又認識奇怪的人了？」

    那個「奇怪」我承認，可是「又」是從哪裏得出的結論？

    我涼涼瞟她一眼：「白發的那位先生是在公園裏偶然遇見的，那次他幫我改了下寫生裏面的人物，另外一個……剛剛才是第一次見面。」說到這裏，才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們兩方根本就還算不上「認識」的程度，頂多就是個「萍水相逢」而已。

    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萍水相逢也可以假造。即使沒有那麽多必然，也絕不會存在這麽多偶然。

    ＃＃＃

    這頓晚飯的最後我終於還是把一直都沒機會講出來的那些話和Carlo說了清楚。他看起來並沒有很失落的樣子，依舊好脾氣地陪著我們去海邊逛了圈，又把我們送回公寓樓下這才告別離開。

    Flora倒是顯得有些遺憾，但也沒有多說什麽。我知道她了解我的個性，我的決定她也從來不會幹涉。

    不過無論怎麽說，Carlo事件雖然開始得莫名其妙，但總算波瀾不驚地劃上了一個句號。雖然在這個句號的後面，還帶了一小段的省略號。

    回到家之後習慣性點開電話留言，誰知竟一連串跳進來好幾個來自同一號碼的未接來電。我和Flora對視一眼，只好滿頭霧水地跑過去查看號碼。

    錄音正好跳到最後一條，在「嘟」一聲之後，那端靜默了好幾秒，最後響起一個懶洋洋的男聲：「聽到留言記得回電。」依舊是那股漫不經心的語調，低沈緩慢似乎帶著不易察覺的嘆息，「還有，出門的時候記得帶手機。」

    「咦？」我眨眨眼，低頭去包裏翻手機，「我明明記得出門的時候帶上了的……」確實在包裏。我把它拿出來，推開滑蓋，頓時感到一股沒來由的無力感，「啊！」

    擡頭看向Flora，她沖我挑了挑眉，正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下文。我抓了下臉頰，有些無奈地聳著肩笑道：「忘記開機了……」

    她嘴角一抽，撫著額順手就丟過來一個抱枕：「栗山千尋你沒救了……」

    敏捷地躲開襲擊，我立馬按下開機鍵，屏幕上果然又跳出三個來電信息，前面兩個確實都是γ的，而最後一個——是沢田。

    正準備按下通話鍵的手指一顫，選擇鍵冷不防就從那個名字上滑了過去。我遲疑了一下，放在鍵盤上的手指頓在那裏，一時竟然不知道到底應該先打給誰。

    Flora看我一眼，咧開嘴笑道：「千尋你還要打電話對吧？」我茫然「嗯？」了聲，還沒回答就見她迅速沖回房間拿了換洗衣物就跑進了浴室，「那我不客氣地先去洗澡了！」

    浴室門「啪」一聲果斷關上，我抽搐著嘴角嘆了口氣，隨手按下通話鍵，順勢把自己拋進沙發裏。

    「γ，今天找我有事？」

    算了算了，既然沢田只打了一個電話過來，應該沒什麽重要的事情。如果現在不回電給γ，天知道下次會被說得有多慘。

目標三十   歸

    不過他催得這麽緊，原來根本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才剛接起電話，γ一開口就是這麽一句話：「終於想起來開機了嗎？」

    我忍不住默了一下，只好傻笑著將話題帶過去：「這種事情就不要在意了嘛……」

    「呵，小丫頭。」他低笑一聲，那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隱約有紙張翻動的聲響傳來，「明天開始我和BOSS會離開巴勒莫外出一段時間，有什麽需要帶的嗎？」

    被他這麽一問，我倒是楞了一下：「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γ沈默了一瞬，這才有些無奈地接道：「BOSS讓我問的……」頓了頓，覆又正色道，「另外，生日那天記得回來。」

    「生日？那不是……」還有將近一個月？「現在說生日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點……而且也沒有過生日的必要吧。」大概女生到了這個年紀普遍不喜歡被人提醒自己的實際年齡，我毫不猶豫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你今天打那麽多電話不會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吧？」

    話音剛落，γ突然冷哼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笑起來：「不過兩三個電話而已。也不知道是誰從來都報喜不報憂。」

    心裏「咯噔」一聲，我不知道他究竟發現了什麽，但我想應該和最近發生的那一系列事情有關，比方說上一次差點被那個販賣器官的家夥殺掉。「我……」我又不是故意隱瞞的，只不過是覺得……「……那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隨便你。」γ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猜如果是面對面的話大概能看見他正頭痛地擡手揉著眉心，「好了，我還有事，就先這樣吧，早點睡覺。」

    「是是……我知道的。」再這樣下去γ你也要變成啰嗦大叔了。

    當然這樣的話我還沒有膽子直接對他說，只好暗自腹誹幾句便掛了電話無聊地對著電視傻坐在沙發上。

    沒多久Flora洗完澡開門出來，一邊擦拭著頭發一邊眨了眨眼走到沙發邊上：「對了千尋，有樣東西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什麽東西？」我疑惑地擡頭看她，目光下意識移到她朝我伸過來的那只手裏。

    她應了聲，隨意在旁邊一坐，順手便將那東西塞進了我手心：「就是這個啦，剛才換衣服的時候才想起來……今天吃完飯後Carlo去結帳，你不是去洗手間了嗎？」她說著看向我，見我點頭才又繼續道，「點菜前遇見的那個白頭發的家夥拿著這個過來，說是在我們的座位附近撿到的，但剛好那個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我看這東西也不是我的，所以想會不會是你的呢就給收起來了……」

    「結果忘記問我了？」我無語地替她補完最後那句話，看著躺在自己手心裏的東西微微抽搐了下嘴角。那看起來應該是一個戒指，銀色的指環上嵌著塊不大的藍色寶石。

    我對這種東西沒什麽研究，也不知道這寶石究竟是什麽、這戒指是不是價格不菲，但光從外表來判斷的話，這幅其貌不揚的樣子估計也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可問題是——

    我擡起頭看向Flora，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說Flora，你覺得這個戒指會是我的品味嗎？」

    「誰知道~」她竟無辜地挑起眉，狡黠地笑道，「你從來都不戴這類首飾，我怎麽可能知道你對它們的品味呢~」頓了一下，她嘿嘿奸笑兩聲，壓低聲音湊過來，「搞不好其實是那個家夥想要送給你卻又不好意思，所以故意用了這麽個蹩腳的借口哦~」

    「絕對不可能！」我想都沒想就當即否決了她的這個異想天開，「不要隨便什麽事情都往這方面扯啊我的大小姐……」我瞟她一眼，翻手將那枚戒指收起來，「算了，下次見到的時候再還給他吧。」

    Flora聳聳肩，撥弄著頭發往沙發上一靠：「就算不是你的，也是沒人要的東西，幹嗎還要拿回去？」

    「我才不要別人的東西。既然是那個人撿到的，當然要讓他自己處理。」我打個呵欠，懶洋洋從沙發上坐起，「我去洗澡了……好困。」

    身後傳來Flora輕聲的嘟囔：「千尋你真懶……」

    我不置可否地應了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由扶著門框又回過頭去：「對了，你上次說回去的日期……是不是明天？」

    「唔？」窩在沙發上的酒紅色腦袋擡了擡，Flora叼著個蘋果望過來，楞了幾秒最後恍然大悟，「啊！我差點忘記了！」

    「這種事情都能忘記……你也沒救了。」

    ＃＃＃

    Flora是將近傍晚時候的火車，送了她去車站，等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坐在回程的公交車上，外面正劈劈啪啪下著不算很大的雨。雨滴打在車窗上又呼啦向後滑去，將馬路上的景色胡亂割裂成不規則的長條。

    在公寓樓附近的車站下車，我撐著傘往回走，夜色中可以看見那幢七層的大樓安安靜靜矗立在朦朧燈火間，周圍的人聲猶在沸騰。

    我覺得自己有些傻乎乎的，在看著頂層那排零星的燈光時竟然還會覺得有些寂寞。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一個人。雖然偶爾，也希望可以有人在等著我回家。

    果然……我又開始想Aria他們了。

    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往前走，我掰著手指數今天距離回基裏奧內羅還有多少日子。眼見馬上就要到達公寓大樓底下，我低頭從包裏翻找鑰匙，誰知才剛剛走到門廳的第一格台階前，頭頂竟冷不防響起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千尋さん？」

    我嚇得差點一把扔掉剛掏出來的鑰匙，急忙擡頭，一雙明亮的棕色眼眸立馬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他的臉上還帶著微弱的驚詫，但緊接著已笑吟吟地從倚靠著的墻邊站直，彎起的雙眸染著燈火的色彩像是有琥珀的透明光澤。

    我楞在那裏，一時睜大了眼什麽反應也做不出。他歪了歪頭，眉眼柔和得幾乎要融化在雨幕裏：「歡迎回來。」

    「啪」的一顆雨珠打在手臂上，冰涼的濕意頓時順著單薄的衣料滲入肌膚。我忍不住一個激靈，頓時回過神來幾步走上前：「你怎麽來了？」

    沢田遲疑了一下，習慣性抓著臉頰別開視線，但最後一頓，目光落在我手裏濕漉漉的傘上：「嗯……本來是有些事情……」

    「本來？」我下意識擡頭看他，對方聞言突然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眸光微微一暗。他這副表情，真像個離家出走卻無處可去只好來投奔我的小男生。

    這個想法出現在腦子裏的同時，我自己都被狠狠嚇了一跳。且不說他堂堂彭格列十代目怎麽會無處可去，光是以他這種個性也不會做出離家出走這樣的傻事，更何況……就算他真的離家出走又無處可去，也不會來投奔我的吧？

    我嘆了口氣，越過他直接往電梯間走去：「先上來吧，我可不想一直呆在樓下欣賞雨景。」

    ＃＃＃

    跟著我上樓，沢田站在玄關口卻不進來，好奇地打量了室內半天突然笑起來：「這麽正常地來千尋さん家裏似乎還是第一次呢~」

    「……你這句話怎麽聽起來那麽奇怪……」我皺起眉看了他一眼，隨手將拖鞋遞過去，「我這裏幾乎不會有客人，你先將就一下吧。」

    雖然在鞋櫃裏翻了半天，但最後還是只翻出一雙備用的舊拖鞋。我總不能把Flora用的那雙鞋子給他吧……那個實在太花哨了。

    幸好沢田也沒在意這些，接過鞋子就開始低頭換鞋。我一邊往客廳走一邊回頭問了句：「要喝點什麽？我這裏飲料的品種還是蠻齊全的。」

    青年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頓了一下慢慢又染上笑意：「茶就可以了。」

    「嗯……綠茶還是紅茶？」我打開櫥櫃拿出杯子，對著裏面那兩盒即溶茶袋卻猶豫起來，「事先說明，我這裏只有袋裝茶。」

    「嗯，沒關系的。」沢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我身後，正微微探過頭來看了看我手裏的盒子，勾起唇角探詢道，「紅茶？」他低頭看著我，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那柔軟的額發晃動了兩下，在我頭頂垂落幾縷淺淡的陰影，「不過說起來，千尋さん對這些事情真是一點都不講究呢……」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隨手抽出兩包紅茶，端著杯子就去廚房倒水：「‘講究’什麽的……‘方便’才比較重要吧？」

    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哪裏逗樂了他，沢田愉悅地笑起來，過了好久才恢覆正常的語調接道：「說得也是呢。」

    我回頭看他，他彎著眼角跟過來，笑容清澈簡單。已經在嘴邊的反駁突然就說不出來了。我轉過身，不由自主低頭勾起唇角，不知為何竟連心臟都似乎變得柔軟起來。

    我知道的，無論發生過什麽事情，他依舊是我認識的那個沢田綱吉。即使會露出那種落寞的表情，也依然能夠在陽光下溫暖地微笑。

    我停下腳步朝他笑起來，不忘沖沙發的方向撇了撇腦袋：「你先坐吧，我很快搞定。」

    他應了聲，乖乖回到客廳。

    不過，他今天來找我究竟是什麽事情？等一下，昨天的電話……

    我這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心頭一下子湧上股莫名的窘迫和愧疚：「NE，沢田，你不會是因為昨天沒有聯系到我所以今天才特意過來的吧？」

    他原本坐在沙發上打量四周，聽見這句話不由一僵，隨即垂下眼簾：「其實……明明已經決定了不讓千尋さん參與的，但下午……不知為什麽還是過來了……」說到這裏，他擡起頭來，露出個幾乎有些委屈的可憐笑容，「結果因為沒帶雨傘被困在了這裏。本想等雨停了再回去，沒想到你就回來了……」

    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我擡起頭，正對上青年靦腆中帶著絲無奈的笑臉，不知怎麽就笑出聲來。那個瞬間，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幸好我回來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8

目標三十一   隨波逐流

    將泡好的茶遞給沢田，可他卻久久沒有反應。我楞了楞，下意識去看他的表情。青年的目光一眨不眨落在我身上，微微擴大的瞳孔裏轉動著如水般瑩亮的光芒。我的影子就像映在水中的倒影，雖然不是那麽清晰但也足夠明顯。

    那個瞬間，心臟突然莫名其妙地猛然一震。我急忙直起身，將他的那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幾上，自己則徑直走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好了，快說吧，到底是什麽事情？」

    房間裏有些過於安靜，窗外沙沙的雨聲隱隱約約透進來，似乎將外面的水汽連同涼意一起帶入了房中。

    看了外面一眼，我掙紮到最後還是不得不起身將窗戶關上。

    這個時候，沢田的聲音終於再一起響起：「10月27日……千尋さん有空嗎？」

    我狠狠怔住，雙手放在窗框上差點忘記收回來：「那一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嗎？」

    「可以算是吧。」沢田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然而等我轉回身去的時候他已經擡頭笑起來，「還記得上次說過的彭格列指環的事情嗎？」見我點頭，他又繼續道，「我決定了，就在10月27日那一天的同盟家族宴會上——」

    頓了一下，青年臉上笑容依舊，眸中卻陡然閃過一絲銳利的白芒，「將它們毀掉。」

    寥寥幾個音節，擲地有聲。

    從他決定這件事情到現在也才一個月，再到他確定的那個時間，一共不過兩個月。我看著他的臉，不由皺了皺眉：「為什麽這麽快？不覺得……有些倉促嗎？」

    沢田搖了搖頭，微微垂下眼簾看向手中的茶杯，裊裊白霧將他的表情映得模模糊糊：「夜長夢多。既然其他的家族都知道了我打算毀掉彭格列指環這件事情，如果企圖搶奪也就只有在它們被毀之前的這一段時間裏了，拖延得越久越容易引發危險。」他這樣說著，握著茶杯的雙手緩緩收緊，用力得像是要將杯壁捏碎一般，「我不希望再看到同伴們受傷了……只要一想到那個時候的山本……」

    他沒有說下去，目光久久落在右手中指上那枚鋥亮的金屬指環上。

    我想六月的那次事件一定會是他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痛。也許現在傷口已經痊愈，但腦海裏對於那一次創傷的記憶絕對不是那麽容易就消去的。

    那些失去的東西，還有終於選擇直面的東西。

    我無法對他的掙紮感同身受，也不知道自那之後他究竟是怎樣讓自己重新站起來的。他的堅強出乎我的意料，那是我所無法企及的強大。

    我是該為他高興的，但這樣想著的時候胸口卻又會隱隱約約泛起酸澀的疼痛。

    ——如果不會失去該有多好。

    有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可一旦出現又會馬上被自己否定。

    ——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誰都知道。

    所以為了那些失去的東西，為了不再失去更多的東西，才要更加努力地向前行進，才要讓自己更加勇敢起來。

    我不由嘆了口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右手已經輕輕放在了沢田頭頂。他的發纖細柔軟，毛茸茸的還帶著極為舒適的溫度。我忍不住揉了揉，笑道：「嗯，我也去湊個熱鬧吧。」

    沢田大概是被我嚇到了，猛地擡起頭來，同時不忘抓著我的手腕將它從自己頭頂移開：「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啊……」他似乎有些不滿，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只好略帶怨念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不太自然的薄紅。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急忙窘迫地咳了聲：「哈……有些得意忘形了抱歉……」我摸了摸鼻尖，正想要將手收回來，不料握住我手腕的五指卻驀然一緊。

    他的手掌像是燒著了一般，灼熱得厲害，滾燙的溫度一下子順著彼此相觸的肌膚蔓延開來。我能感受到他掌心上不太明顯的薄繭，甚至是掌紋的痕跡。

    身體僵在那裏，我一動都不敢動，竟莫名其妙地突然緊張起來：「……沢田？」

    他沒有立即答話，只是一直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臉沈默著，過了好幾秒才終於動了動嘴唇：「對不起，千尋さん。」他垂下頭，依舊抓著我的手沒有松開，「把你也卷進這些事情裏真的很抱歉。」

    我楞了一下，有些反應不能。

    ……為什麽要道歉呢？

    他毛茸茸的棕色腦袋映進瞳孔，我眨了眨眼，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那個「對不起」。

    明明……真要說罪魁禍首，也該是我才對的。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任性把匣子交給你的話，也許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可我們從來不需要這些假設，也沒有「誰把誰卷進這些事情裏」的說法。你是身不由己，我是隨波逐流。

    「我以為你要說什麽……」我直起身，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點點從他掌心裏抽出來，「道歉之類的話還是留到真的發生什麽的時候再說吧，不然你會很吃虧的。」

    他倏地擡起頭，睜大的雙眼撲閃撲閃。我沖他笑了笑，別開視線，「當然，如果你是看準了會有狀況發生而提前道歉的話，那我就勉強接受好了。」

    「怎麽會！」沢田立馬跳了起來，「我絕對會保護好你的！」

    撲通——

    有什麽聲音直擊大腦。我猛地睜大了眼。

    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黑色的陰影覆蓋下來，這個時候我才驚覺，原來他的影子這樣輕易就能將我完全籠罩。

    這個我一直看作弟弟般存在的人，在我沒有察覺到的時候，竟也已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其實仔細想來，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是個值得依靠的家夥。只不過他一直都在成長，以至於我忽略了他身上原本就有的那個可靠。

    「真是的，怎麽連你也開始說這種好聽的話了……」我忍不住輕聲嘀咕了一句，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發燙的臉頰。

    沢田應該是沒有聽清，疑惑地「唔？」了一聲。我使勁搖了搖頭，幾步跳回自己座位，捧起杯子就灌了一大口茶：「說起來，為什麽要把日期定在10月27日？」

    「啊，這個啊……每年彭格列都會和其他的同盟家族舉行宴會，今年剛好在那一天。」他說著抓了抓臉頰，又坐回沙發上，「那一天怎麽了嗎？」

    那一天……

    我擺了擺手，剛到嘴邊的答案卻突然在出口的瞬間變成了：「……沒什麽。」

    聽到自己的聲音時，我不自覺楞了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下意識隱瞞他。不過見他沒有懷疑，也就懶得深究了。

    大不了再打個電話給γ，就說「生日那天有事不能回去所以生日提前過或者幹脆不過了吧」……當然我之前肯定會回去，但如果能夠把生日取消的話我會很樂意的。

    我打個呵欠，順便將自己縮進沙發裏：「啊，對了沢田，以後找我不用提前那麽久就預約的，我還沒有忙到那個程度。」我看他一眼，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裏……隨時歡迎。」

    沢田眨眨眼，呆了許久，臉上終於又露出那種毫無雜質的單純笑容：「嗯。」

    ＃＃＃

    不過，後來打電話通知γ臨時改變時間的事情，果然還是難以避免地被奚落了一番。好在回到基裏奧內羅的時候他倒沒有再提這個。

    天氣漸漸轉涼了，山裏更是寒意濃重。

    才剛下車，迎面就是一股秋風橫掃而過，我冷不防就是一個噴嚏。γ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沒說什麽，只是微微一挑眉，眸中還帶著懶洋洋的笑意。

    我有些窘迫地聳了聳肩，急忙跟上他的腳步。

    我猜對於這件事情γ早就已經習慣了。跟他這個終年一件西裝外套都不會覺得冷的人不一樣，我從小體質偏寒，一入秋就嚷嚷著冷。

    記得還在日本的時候，就連冬天的校服都是短裙，最多外面加件厚實的大外套。大概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穿著的緣故，那個時候似乎完全沒有覺得真有這麽冷，可在意大利生活得久了，耐寒能力反倒越來越差。

    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是接連好幾個噴嚏。γ終於忍無可忍地回過頭來，皺眉看著我道：「感冒？」

    「應該不是……」我攤攤手，笑著打個哈哈，率先朝前走去，「我們快回去吧，外面好冷。」

    穿過靜謐的樹林，離總部還有不少距離就已經能聽見那邊傳來的熱鬧聲響了。

    轟隆隆——轟隆——

    怎麽感覺……似乎是什麽大型機器運轉的聲音？

    我探頭探腦地朝前方張望了兩下，滾滾塵土在樹林外面不住翻卷著，將那邊的景象完全遮擋了起來。我不由一頭霧水地停下腳步，回頭詢問著看向γ。

    他也正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然而這個動作還沒有完成，就見他突然臉色一變，隨即大聲喊著向我沖了過來：「快閃開，千尋！」

    我來不及回頭，只感覺背後有巨大的重物「轟」一聲砸下。碎石泥屑頃刻間四處飛揚，隨之而來的還有混濁的熱浪。

    千鈞一發之際，右臂被人向邊上一拉，整個人頓時狠狠跌進了對方的懷抱裏。那身黑西裝上還帶有似曾相識的綠茶香氣。

    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對上γ微帶薄怒的正臉。「我說你……」他松開環住我肩膀的手，低頭看過來，「你什麽時候能夠成長一點？」

    我可以認為這是他獨特的關心方式嗎？

    我動了動嘴巴，說不出話來，只好無辜地擡頭盯著他的臉出了會兒神，這才想起來回頭去看那從天而降的襲擊物。

    誰知才一眼，就被驚得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巨大的金屬構件正在深色的林木間冒著黑煙，露在外面的電線還「嗞嗞」叫著火星四濺。

    我抽搐著嘴角，幾乎開始懷疑今天是不是把隱形眼鏡帶錯了。可是，就算帶錯了也沒有那種能讓我產生幻覺的眼鏡啊！「……γ，那個東西看起來莫非是……機器人的手臂？」

    γ顯然也很無奈：「就是那個莫非。」

    他剛剛嘆了口氣，就見野猿大聲嚷嚷著沖了過來，一旁跟著一臉緊張的太猿。「千尋，γ大哥！你們沒事吧！？」

    沒等我們回答，太猿已經在旁邊給了他一掌：「有γ大哥在怎麽可能有事！」

    野猿摸摸腦袋，咧嘴大笑起來：「哈哈！也是！」說著突然扭頭沖後面大吼道，「斯帕納你這個混蛋！都說了不要在這裏做那個什麽實驗！」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個金屬手臂底下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身穿綠色工作服的金發青年。他嘴裏叼著個棒棒糖，一手拿著個遙控器，一手摸著機器手臂的外殼，喃喃自語道：「啊……失敗了啊……」

    是沒有見過的生面孔。

    我看著那個青年眨了眨眼，扭頭問γ：「新成員嗎？」

    「啊。」不知想到了什麽，γ看著那邊，竟不易察覺地勾起了唇角，「剛剛聘來的機械師。」

    「哦……」我點點頭，不由又將視線移向了那個叫做「斯帕納」的年輕機械師。

    能夠被γ和Aria看上的家夥一定不容小覷。而看野猿這個反應，顯然也完全沒有小看斯帕納的意思。

    「餵！斯帕納！我在跟你說話啊！」

    「嗯……是哪裏出問題了呢……」

    「斯帕納你這個混蛋！」

目標三十二   10月27日（上）

    因為沢田說了第二天會讓人來接我，所以晚上我沒在Aria那邊留宿，而是直接回了公寓。γ似乎對此有些不滿，但既然Aria沒說什麽他也就只好由著我。

    離開之前他坐在車裏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那個眼神竟讓我不由自主想起「女大不中留」這樣的話來。

    我不由抽搐了下嘴角，同時又有些委屈。

    真是的，難得周末，其實我也很想和大家好好呆在一起的啊，可答應了的事情畢竟要去做到。更何況，那是沢田……

    我沒有告訴Aria明天的安排。說不出是什麽原因，那種心思就有點類似於當年高中時有一次偷偷摸摸養了只小貓，卻又不希望大家發現這個小秘密，所以一直隱瞞著不肯說。明明並不是怕受到責怪或者其他的什麽。

    ……真是微妙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心態。

    宴會當天是山本來接我的。

    雖然自從六月起就沒再見過，不過他看起來倒是並沒有什麽變化，還是一副大大咧咧、陽光燦爛的模樣，除了下巴上多出的那道刀疤。

    車子疾馳在靠近海邊的盤山公路上，從這裏能夠很清楚地看見不遠處蔚藍廣闊的地中海，海岸線柔軟曲折延綿不絕。

    「阿綱跟我說了，」山本擡頭從後視鏡裏望我一眼，又繼續目視著前方專心開車，「沒想到他竟然會把指環的事情也告訴你啊！」他感慨般笑了兩聲，露出兩排明晃晃的白牙，「看樣子他很重視栗山你呢哈哈！」

    等等！重視什麽的……

    我忍不住擺了擺手，無力道：「沢田那個家夥不就是永遠都一副老好人的樣子嗎……而且真要說重視的話，他自然是把你們這些同伴放在第一位的。」

    說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從駕駛座前的後視鏡裏望著山本道，「關於彭格列指環的事情……真的是所有人都同意了嗎？」

    「怎麽可能~」山本聳著肩膀笑起來，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可眉宇間的神色卻並不輕松。他側頭用余光看了我一下，再次轉回頭去，「即使到現在這個時候，家族裏大部分人還是不同意阿綱的做法的，不過阿綱那家夥……」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低低笑了聲，臉上的凝重神色竟倏忽退去，「只要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底，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山本擡起頭來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明亮的光芒從他刀削般的輪廓上一閃而過。那是發自內心的信任，是沒有條件的支持。

    我相信，沢田能夠變得這樣強大起來，一定是因為身邊這些可靠的同伴吧。這一點，即使是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的身邊也有Aria，有γ，有野猿太猿這些可愛的家人們。

    「嗯。」

    沢田會變得更加強大的。而終有一天，他定會站在黑手黨世界的頂端，不管他願不願意。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隨便閑扯著一些不相幹的話題。車子繞著公路攀上山頂，最後從小徑駛入了一片樹林。

    前面看起來似乎是個花園的樣子，但是大門並不很顯眼。倒是門口停放著的那幾輛轎車，鋥亮發光，更加吸引他人視線。

    山本將車開到門邊停好，又替我打開車門，隨即熟門熟路地領著我經過花園，向內部走去。

    這次宴會所在地的全貌漸漸在視野中完全呈現出來。

    這幢坐落於青山茂林中的別墅，外觀整潔幹凈，厚石墻上散發著些微古老的氣息，就像一般富豪都會擁有的那些度假別墅，甚至更加低調。周圍偶爾有鳥鳴聲傳來，清爽的樹脂香氣緩慢從四面的樹林中溢出，穿過花園，一點點縈繞上別墅外墻。即使在踏入建築內部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從外面隱隱傳來的舒爽空氣。

    跟著山本往走廊深處走，一路上都沒有聽到任何喧嘩的人聲。我有些奇怪，雖然我們似乎並不是從大門直接進來的，但按理說，如果要舉行宴會的話，外面難道不應該已經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了嗎？

    正這麽想著，前面的山本已經停下了腳步。他扭過頭來沖我笑了笑，隨即擡手敲了下面前的紅木門，不等裏面回應就拉開了門把手：「我們進來了，阿綱。」

    厚重的房門發出細微的轉動聲，我看著白光一點點從眼前漫過來，視線不由自主隨著門框的移動投向室內。

    比起封閉的走廊，房間裏面光線極好。金燦燦的陽光從連著陽台的玻璃門外湧進來，仿佛給原本站在那裏的那個人輕輕鍍上了一層銀邊。

    青年聞聲回過頭來，沐浴著光芒的臉上還看不出什麽表情，但他的聲音已在第一時間滿是笑意地傳進耳中：「辛苦了，山本。」頓了一下，他轉過身，臉上盎然的笑容一下子變得異常清晰，「歡迎光臨，千尋さん。」

    山風從外面湧進來，他的領口，他的襯衫下擺，他毛茸茸的短發，全部都在絲絲縷縷的金色陽光中不住晃動。背後是大簇大簇的白，再遠一點是蔚然的天藍。

    我看得幾乎有些呆滯，空白了許久才突然意識到應該回應他的招呼，不由有些窘迫地摸著鼻尖笑起來：「嗯……打擾了。」

    風有點大，我冷不防打了個噴嚏，緊接著就聽沢田疑惑地問道：「千尋さん感冒了？」

    我發現大家在聽見其他人打噴嚏的時候一般都會這麽問，明明這並不是唯一的理由。我擺擺手，無奈嘆了口氣：「可能有點鼻炎……天氣冷了很正常的。」

    沢田蹙了下眉，看起來似乎並不是那麽放心，但最後也沒再說什麽。山本看了看我們，摸著腦袋笑道：「哈哈！我先下去了，阿綱你也準備一下吧，其他人差不多也該來了。」

    「嗯，我知道了。」

    山本揮了揮手，打開門往外走。就在他即將消失在門口的時候，沢田突然又叫了他一聲：「山本！」聲音似乎有點急促，我奇怪地擡頭看了他一眼，這個青年微垂著眼眸頓了片刻，最後鄭重看向山本，「謝謝你，還有大家。」

    他這樣輕聲說著，眼角眉梢伴隨著唇齒間溢出的音節緩緩透出點點光芒，柔和了他本該顯得有些嚴肅的表情，也柔和了這張臉愈發堅毅的輪廓。

    山本楞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他又笑起來，咧嘴露出一臉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不客氣。」

    房門緩緩合上。室內一下子又恢覆了安靜。

    沢田沖我笑了笑，指著一旁的沙發示意道：「先坐吧。」這樣說著，他轉身走到對面的玻璃櫃前，打開櫃門拿出套幹凈的杯碟，「想喝什麽？紅茶？」

    其實熱水就可以了……我正想這麽跟他說，誰知一擡眼，目光竟被書桌上放著的那個錦盒完全吸引。它很像那些尋寶電影裏經常出現的寶箱，只不過要小得多也薄得多，大概也就只有成年男子兩個手掌大小。

    然而這不是重點，吸引我的，是它裏面所存放著的東西。環繞著中間那枚光亮的墨藍指環，周圍五枚整齊排開，乍一看去就像散發著光芒的日輪一般，不過似乎還少了一枚就是。

    「那個是……」我探詢地看向沢田，他正端著倒好的紅茶走過來，聞聲不由順著我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隨即微微一笑：「嗯，是彭格列指環。」

    他好像在說著什麽不痛不癢的事情，口氣輕描淡寫的。把茶遞給我之後，他又走到書桌邊，伸手拿起整個盒子，「要看看嗎，千尋さん？」

    我急忙搖了搖頭想要拒絕，他手裏的盒子已經放到了我面前，「現在不看的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呢~」

    指尖觸到金屬盒底，微涼的溫度頓時刺得我一個激靈。我擡頭去看沢田，他依舊帶著一臉笑意，棕色的眸中卻似有深邃的暗流湧動。他站得離我很近，迎面拂來的風中甚至可以聞到他襯衫上洗滌劑的氣味。

    我捧著盒子坐在沙發上，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你舍得嗎，沢田？

    可是我不能問。我不能讓他心存迷茫。

    我垂下頭，默默看著盒中的六枚指環，最後輕輕伸手碰了碰。

    那些指環像是原本就帶著溫度，觸手溫潤，完全不像碰到死物一般會有冰涼的感覺。

    「據說，彭格列指環裏面寄宿著初代彭格列和他那六位守護者們的意志。」沢田緩緩敘述著，語氣淺淡聽不出什麽情緒，倒是依舊和平常一樣溫和。從聲音傳來的方向判斷，他似乎正扭頭看著窗外，「在繼承指環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初代彭格列。作為創建了這個家族的男人，Ⅰ世是個……出乎意料的溫和的人。」

    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嗎？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下的東西，感覺自己撫摸著的並不是單純的物體。

    你說，它們是不是也帶著生命呢？在這漫長的光陰中看著彭格列一步步走來，強大至今，無論光明黑暗，始終默默守護著歷代BOSS，守護著眾位守護者。

    而今天，它們也將為這個彭格列，為這個彭格列Ⅹ世、獻上自己最後的時間。

    「Reborn說，最初彭格列是作為居民自衛團被創建起來的，但是到現在這個樣子……有的時候我也會想，彭格列、真的有必要存在嗎？」

    這個問題我怎麽會知道。

    連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問題，我又該說什麽呢？無論怎麽樣的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而且我想，沢田大概也沒有想過要從我這裏得到答案。

    「這些事情，需要你親自確認不是嗎？」我翻手合上蓋子，擡起頭沖他笑了笑，「既然你已經在這裏了，一定會有機會弄清楚的，沢田。」

    「嗯。」他也彎著眼角笑起來，「是啊，我已經在這裏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話音裏似乎拖著絲嘆息，但又不是很明顯。而且這個時候，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毫不客氣地推開，狠狠撞到墻上發出異常響亮的一聲。

    我被嚇了一大跳，但是看沢田的反應倒像早就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他轉過身，笑吟吟地看向站在門口的青年：「等你很久了，雲雀前輩。」

    這個稱呼……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我皺了下眉，順著沢田的視線望過去，映入眼中的是男子清冷到恍若寒冬冰雪的表情。

    這讓我想起新年期間在並盛的那個夜晚。那片冰冷的街燈下，當時他也是這種表情，鳳眸冷淡卻掩不住犀利，光是看著就讓人不由渾身打顫。

    而現在，他看起來似乎心情極為不爽。

    我乖乖閉上嘴，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雲雀直直盯著沢田，手裏握著的雙拐突然向上擡了擡：「沢田綱吉……」他的聲音裏帶著毫無溫度的警告，那幅雙拐看起來也已經呼之欲出。

    但最後他只是冷冷一哼，擡手不知拋過來一樣什麽東西，隨即便一轉身，幹脆利落地消失了蹤影，「下次再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找我過來，咬殺。」

    那個小小的物體在陽光下閃爍了一下，緊接著穩穩落入沢田掌心。我看了一眼，竟是和我手中錦盒裏除去大空指環之外的其他五枚極為相似的指環。

    原來雲雀也是沢田的守護者之一。真是很難想象那個恐怖的家夥會願意成為沢田的家族成員。

    我不由腹誹了句，拿起盒子走向沢田：「現在指環算是集齊了吧？」

    沢田喃喃應了句，低頭看著手中的指環良久：「嗯，是啊……」他倏地擡起頭，右拳猛然握緊，聲音輕卻堅定，「終於到這個時候了。」

目標三十三   10月27日（中）

    話音剛落，敲門聲再次響起，沢田楞了一下，眼底的鋒芒瞬間褪去。他眨眨眼，對著門口說了聲「請進」，順手將裝有指環的盒子小心合了起來。

    外面走進來兩個人，為首的是個典型的白人男子，一頭金發明媚光亮。他大大咧咧揮了揮手，出口的日語倒是很流利：「我剛才看到恭彌從這裏出去，他終於把指環送過來了嗎？」

    「嗯。」沢田彎著眼角點了點頭，朝他示意了下手中的錦盒，笑道，「都準備好了，Dino先生。」

    Dino沈默了一下，看著那盒子幾秒最後又笑起來：「那就好。」他抓抓頭發，視線緩緩移到我身上，片刻的怔楞之後立馬露出副了然的表情，「這位就是栗山千尋小姐了吧？」

    這下倒是輪到我吃驚了：「是的……不過，你認識我？」

    「誒？」聽我這樣問，Dino似乎比我更詫異，一下子睜大了眼反問道，「阿綱沒有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麽？

    我頓時一頭霧水，不由和Dino一起轉頭望向沢田。沢田無辜地眨了眨眼，隨即臉上一紅，下意識撓著臉頰幹笑了兩聲：「那個……我還沒來得及說……」

    我更加茫然：「那就現在說吧……是什麽事情？」

    「嗯。」沢田應了聲，將指環放回桌上後朝這邊走過來。他在我們之間站定，微垂下腦袋直視著我的眼睛笑起來，「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定會保護好千尋さん的。不過，」他頓了一下，有些無奈地扯起嘴角，「這次宴會畢竟是彭格列主辦的，到時候可能……嗯，應該是‘肯定’吧……會有照顧不到你的時候，所以我就拜托Dino先生保護你。」他說著又看向Dino，朝他微微歉意一笑，「抱歉，Dino先生，連這個事情也要麻煩你。」

    Dino不在意地一拍他肩膀，咧嘴笑起來：「沒什麽！這可是我可愛的師弟的請求啊！」隨即轉過頭來正視著我道，「叫我Dino就可以。請多指教了，栗山。」

    「請多指教……」我還有些摸不清頭腦，等到稀裏糊塗跟著Dino和他那個手下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才稍微反應過來，「Dino先生，你不覺得沢田這樣做未免有些太誇張了嗎？」

    從樓梯上走下來，大廳裏的人還寥寥無幾，山本似乎正在和獄寺商量著什麽，註意到我們停下來打了個招呼，獄寺也聞聲擡起頭來，不耐地朝這邊一瞥，又繼續和山本爭論起來。

    Dino無所謂地笑了兩聲，領著我走進最外面的大花園。剛才聽沢田說現在還沒到宴會的時間，所以此時的庭院裏多是些彭格列內部人員。不遠處的樹蔭底下布置著幾張長桌，整個園子被遠處的林濤聲攏起來，帶著種暖洋洋的靜謐。

    「MA，阿綱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從前面回過頭來，含糊地笑了笑，又繼續往前走，「畢竟，我們也不能把你這樣的無關人員牽扯進黑手黨的事情裏面啊。」

    無關人員……嗎？

    頭頂的陽光一下子從眼瞼間瀉進來，我有些不適地虛了下眼，沒有接話。

    Dino不知將我這個反應理解成了什麽，有些窘迫地轉過頭來又看了看我，笑著安慰道：「不過放心吧！今天就是宴會而已，不會有事的。」

    我當然知道。我從來就沒有擔心過這一點啊……我看著他挑了下眉，決定轉移話題：「對了，剛才Dino先生是不是叫沢田‘師弟’？」

    「這個啊……」Dino似乎楞了一下，這才抓著頭發解釋，「Reborn在成為阿綱的家庭教師之前其實正在教我如何成為BOSS，所以阿綱不就是我的師弟了？」

    「Reborn的教學……」我看著走在前面的這個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應該很嚴格吧？」

    Dino一聽，立馬來了興致：「哦哦，你知道？」

    「猜測而已。」想到之前見到的沢田和Reborn相處時的畫面，我不覺聳了聳肩，「因為沢田看起來很怕Reborn，而且這樣的沢田還被叫做‘廢柴綱’……足以看出他這個家庭教師有多苛刻了。」

    「沒錯沒錯！接受Reborn的訓練時，好幾次都差點死掉，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慘……」Dino嘆了口氣，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

    我一邊聽著他說話，一邊忍不住擡頭往二樓的方向看過去。雖然從這裏完全看不到沢田的辦公室，潛意識裏卻依然莫名其妙地想要這麽做。

    我理解他的做法。

    一方面，他身為這次宴會的主角，到時候肯定□乏術，而另一方面，將我放在同盟家族BOSS的身邊，其它家族的人自然不會覺得我和這個彭格列十代目有什麽直接關系。

    可是……

    我忍不住想起他剛才說這番話時的表情，晶亮的眼眸就好似這西西裏廣袤的大海。他的影子完全將我罩在了下面。

    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的，沢田。我不過是你曾經的前輩，只是又剛好跟你所處的這個世界稍微有點關系而已。

    你並沒有保護我的義務。

    我有些嘆息，這時正好聽見Dino在一旁問道：「聽說你和阿綱是大學同學？」

    我想了一下，才將註意力拉回來：「我比他高兩級，是上課的時候認識的。」

    「這個他跟我提過，」Dino低下頭沖我笑，不忘將剛剛拿來的飲料遞到我手裏，「當時他很興奮地說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前輩。來到意大利兩年，那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高興地提起一個新名字。」這麽說著，他似乎有些感慨，下意識移開目光，看著遠處那片湧動的樹林笑了笑，「現在想想，阿綱那家夥真是成長了不少呢。」

    他突然說到這個話題讓我有些反應不及，等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的聲音已經在耳邊低緩響起：「嗯，特別是六月那次事件以後。」

    Dino那金棕色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他怔怔看了我幾秒，突然笑出聲來：「啊啊，我還在想該怎麽避開這個問題呢……」他使勁抓了抓頭發，最後嘆了口氣，「我直到現在還是覺得他和笹川的事情好可惜，只要一想到以前阿綱那麽喜歡她……」

    深秋的陽光斜掠過身旁高大的建築，漸次落上樹梢草叢。我看著那簇金黃從頭頂跳過去，耀目的光暈在眼底轉瞬即逝。「Dino先生也是很早就認識了沢田他們嗎？」

    「啊，那時候阿綱才國中二年級呢。」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轉過頭來朝我眨眨眼，笑道，「栗山你大概無法想象吧，當年的那個家夥到底有多廢柴。別說學校功課了，就連猜拳都沒贏過。不過啊……」他聳了聳肩膀，笑容更加燦爛起來，「一旦遇到和同伴有關的事情，那家夥就會變得很強。」

    這一點我相信，他就是這樣的家夥。因為他的心底從一開始就如此強大，所以才能不斷成長至今。

    這並不是偶然。

    「他還會繼續成長的。」我忍不住笑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巨大的爆炸聲。我看見Dino臉色一變，立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隨即難以置信地低呼起來：「那個位置是……阿綱的辦公室？！」

    我渾身一震，一下子睜大了眼。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分辨出來的，我只知道即使從這裏看過去，依然能看得見那團遮天濃霧。滾滾煙塵從建築物的中部沖過來，順著走廊邊的拱窗爭先恐後向外湧，嗆人的煙味迅速變得異常濃烈。

    人群頓時喧鬧起來。Dino向前沖了一步，似乎想要趕去現場。然而才動了一下，他又折返回來，警惕地擋在了我面前。我擡頭看他，他依舊一眨不眨地仰首盯著前方，面色凝重，剛才那輕松愜意的神情早已不知跑到了哪裏。

    我皺了下眉，將手中的杯子放到桌上：「Dino先生，我想去看看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可是……」Dino低頭看我一眼，有些猶豫，「現在還不知道情況，這樣貿然過去很危險。」

    「……也許只是出了什麽意外……」下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又是「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地面似乎都劇烈晃動了一下，濃煙湧動得更加瘋狂。緊接著，建築靠近庭院這一側的外墻竟毫無預兆地一下子炸裂開來！

    「轟——」

    成團白煙從裂開的墻面裏炸開，我只不過眨了下眼，隨即就見一道黑色的人影從白色煙塵中疾速脫出。他棕色的發蕩開在高處的狂風中，金紅火焰瞬間將周圍的濃霧驅散得一幹二凈。

    沢田微皺著眉目視前方，原本向下噴射著火焰的雙手緩緩擡起，一手向前，一手往後。絢爛的光芒在他掌心中大盛，他悄然垂了下雙眸，與此同時，右掌中的火焰轟然向前噴出。

    一時間，火光四射。灼灼熱氣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我恍惚間看見沢田朝這邊看了一眼，原本清冷淡漠的表情突然頓了一下。他看著我，金紅色的眸子驀然一閃。然而很快，他的註意力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

    「十代目！」獄寺趴在裂開的墻後朝高空喊，「你沒事吧？！」

    沢田點點頭，緩緩落在走廊上。我這才發現山本也在那裏，手上似乎提著個狼狽不堪的男人。他們三人簡單交談了幾句，山本和獄寺就帶著那個看起來應該已經昏迷過去的男人朝裏面走回去。

    沢田站在殘破的石墻邊看著他們走遠，才又回過頭來。視線落在我身上，他笑了一下，然後又對著Dino點了點頭，也一轉身消失了蹤影。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28

目標三十四   10月27日（下）

    這個插曲結束之後，賓客們陸陸續續開始到場。戰鬥中被破壞的外墻經由彭格列幻術師之手已經看起來完好如初，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之後才從Dino口中得知，沢田他們似乎一開始就料到了會有襲擊者這件事情。這樣說的時候，他顯得很歉意地沖我笑：「還是被你看到了哈哈，抱歉抱歉！」

    那些人大概是想要趁著宴會開始之前沢田獨處的那段時間將指環從他手中搶走吧，只不過，他們到底是低估了彭格列十世的能力。

    我趴在陽台上瞇了瞇眼睛，百無聊賴地從碟子裏叉了塊蛋糕塞進嘴裏。夜風有點大，夜色濃得只能看見樹林綿延起伏的樹梢線。隱約的濤聲從周圍攏過來，在大廳喧鬧的舞曲聲中起起伏伏。

    Dino從一邊走過來，看看我又看看那邊光影璀然的舞池，最後抓著頭發笑道：「很無聊？」

    「還好吧。」我聳聳肩，把空碟子放回一邊的餐桌上，「就是覺得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除了吃東西之外。」

    擡起頭，越過重疊人影向燈火最輝煌的地方望過去，青年的身影再一次躍入眼簾。絢爛燈火從他頭頂盤旋掠過，那身普通的黑色西裝穿在他身上時卻將原本的冷峻生生削弱，反而多了那麽幾分若有似無的溫軟。

    這樣的表情倒讓我想起不久前的那場儀式。當時我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著他立在大廳正中央，金屬手套上燃起金紅色的璀璨火焰。那只裝有彭格列指環的錦盒就在他手心裏一點點熔化，安靜沈默，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沢田垂眸看著這一切，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現場緊張到幾乎窒息的氣氛。暖融融的火光悠悠舔噬著他的臉龐，他頰邊的碎發就在氣流中不住翻飛。這樣看著他，他近乎清冷的側臉染著斑駁光影，不知為何竟讓我有種寂寥和蕭瑟的錯覺。

    而現在，明明是和當時一樣的裝束，那種逼人的淩厲卻是再也找不到了，呈現在眾人面前的這個沢田依舊穩重又不乏溫暖，待人親切又稍含疏遠。

    我楞了一下，將視線收回來，剛好看到Dino對著一桌甜食苦惱地抓著頭發。他糾結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放下空碟子轉過身來。大概是見我剛才一直盯著舞池，他眨眨眼，突然咧嘴笑起來：「看起來阿綱一時半會也空不下來，栗山你想要去跳舞嗎？」

    「跳舞？」我條件反射地反問了一句，隨即才反應過來，「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跳過了，所以……」

    Dino隨意擺擺手：「沒關系，我的技術也不好，就當打發時間怎麽樣？」說著走到我面前，極為紳士地彎下腰伸出手來，「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

    我看著他眨了眨眼，忍著笑意將手遞過去：「當然，榮幸之至。」

    不過，這一支舞才剛開始，我就深刻體會到了Dino剛剛說的「技術不好」這一點真的不是他在謙虛，他是確確實實的——跳得不好。

    我想起以前參加學院裏或者學校裏的舞會時，那些男生們往往一個跳得比一個好。Flora說，這種場合是他們吸引異性目光同時也是炫耀自己的最佳機會，那幫家夥們就算之前功力不到家，在舞會前也會拼了命練習。

    所以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預料到，竟然還有男生會比我跳得更糟糕。

    就在他不知第幾次即將踩到我的腳面之前，我迅速轉了個圈，同時狠狠嘆了口氣：「Dino先生，還是由我來帶你吧……雖然以前都是男生帶著我跳，我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可以跳對舞步。」

    「抱歉，我有點不太擅長這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通紅，眼睛在人群中迅速逡巡，嘴裏還小聲嘀咕著，「羅馬裏奧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啊……」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身側突然傳來一個帶著暖暖笑意的男聲：「羅馬裏奧先生的話，我剛剛看見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過去了。」

    Dino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氣，立馬歡喜地扭頭看過去：「阿綱！」

    沢田微笑著站在我們旁邊，眉眼中的光芒被燈火暈染得更加明亮。他跟Dino說了兩句，隨即側了側腦袋沖我笑道：「千尋さん跳得真好。」

    我怔了一下，竟恍惚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下意識摸了摸鼻尖：「嗯，謝謝……」

    正這麽說著，自己的手已經被Dino塞進了沢田懷裏。還沒等我說什麽，就見那家夥如釋重負地摸著腦袋迅速向後退開一步道：「好了，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阿綱。」

    沢田頓了頓，臉上露出絲了然又無奈的表情：「Dino先生沒有手下在身邊還是不行啊……」

    Dino窘迫地笑著打個哈哈，很快消失在了翩然起舞的人群中。我抽搐著嘴角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下意識想要把手收回來：「難道彭格列同盟裏面的BOSS都是些隱性廢柴嗎……」

    「呃……」握著我的那只手沒有松開，反而又緊了緊。然而聽見我這話，沢田頓時耷拉下肩膀幹笑了兩聲，「不要這麽說啊千尋さん……雖然我確實很廢柴沒錯……」

    逆光中，他柔軟的額發就像是微微發著光一般，他的笑容幾乎要劃傷我的眼睛。我不由擰起眉，悄悄將目光落在自己被他抓著的那只手上：「我說……連你這樣的家夥都說自己是廢柴，那我該怎麽辦啊……不是要流落街頭了？」

    沢田「噗嗤」一聲笑出來，連說的話中都帶著明顯的顫音：「怎麽會……」

    我猛地擡起頭望向他，無比鄭重地強調：「你很厲害，沢田！至少比我要厲害！」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立馬一頓。周圍仿佛頃刻間靜默下來，鼎沸的人聲樂聲統統不知消失在了什麽地方。

    沢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原本那種暢快的大笑慢慢散成輕緩的光芒，最後勾勒成一個無比柔軟的淺笑：「謝謝你，千尋さん。」

    伴著這句話，耳畔的喧囂再一次席卷而來。我看了他幾秒，突然意識到剛剛的話似乎有些太過直接，臉上頓時有些發燙，但還是硬著頭皮點點頭：「嗯……不客氣。」

    沢田輕笑了一聲，牽起我的手，就像剛才的Dino那樣朝我紳士地彎下腰：「介不介意再跳一曲？」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明明是同樣的動作，但Dino這樣邀請我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笑場，可當沢田站在對面，我竟然會有種微妙的緊張感。

    我遲疑著點點頭，但最後還是補充了一句：「那個……踩到你的話不要怪我。」

    不得不說，比起Dino來，沢田的舞技要好得多，甚至連帶著我的步伐都變得熟練自然起來，一開始的緊張也都不覆存在。只不過隔著衣料不斷傳來的溫度還是讓我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沢田低下頭湊近了一點，問道：「怎麽了？」

    我急忙搖頭：「沒什麽，就是……」我皺了下眉，接道，「你跳得這麽好，學過？」

    「嗯……」沢田應了聲，提起這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糾結，「剛剛到意大利的時候，Reborn逼著我學了很多，包括交際禮儀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嘆口氣，小聲嘟囔著，「明明山本和大哥也是和我一起學的，為什麽只有我一定要全部學好啊……」

    「學好了才能出風頭啊~」我沖他眨眨眼，難得開了個玩笑，「男生就該在這種場合裏擁有主導權~」

    一曲終了，旁邊不知什麽時候走近來一對人影。沢田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瞬間又恢覆了一開始面對他人時那種千篇一律的溫厚：「好久不見，Guarini先生。」

    「好久不見，尊貴的彭格列十世。」被他叫作「Guarini」的這個男人看起來謙遜溫和，倒是他身邊的金發女子一身亮片長裙，掩不住絕美風華。

    她看都不看我，直接對著沢田嬌笑起來。挽著她的男人寵溺地拍拍她手臂，繼續對沢田道，「這是小女，Daniela。」

    才剛說完，這個Daniela便甜甜地開口：「沢田先生，聽說你的舞跳得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教我呢？」

    我被她這種好似沾了蜜汁一般的聲音生生刺得打了個寒噤，不由退開一步，對沢田微微頷首：「你先忙吧，我正好去休息一下。」

    沢田看我一眼，也不知原本想要說什麽，這麽一來反倒有些怔楞。他動了動嘴唇，最後有些苦惱地蹙了下眉，再一次笑道：「嗯，也好。」

    又沖在場的另兩人禮節性打個招呼，我轉身往回走。背後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異樣的眼神，就像是刺在背脊上一樣讓人渾身不舒服。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正對上Daniela的視線。她挑起唇角沖我囂張一笑，就像是在競賽中獲得了優勝的勝者一般。

    雖然她似乎搞錯了什麽，不過這個笑容還真是……讓人莫名不爽。

    回到餐桌邊的時候沒看到Dino，羅馬裏奧也不在。站在人群中，竟隱隱約約聽到身後傳來其他人的議論聲。

    「那個是Guarini家的獨生女吧？可我聽說Guarini五世並沒有和彭格列聯姻的打算啊。」

    「但是他家女兒似乎是看上彭格列哦~不過十世這麽年輕就很有手腕，為人又親切溫和，不就是這些女孩子心目中典型的白馬王子形象？也難怪有這麽多人想要貼上去啦~」

    「呵呵，剛才那個是加百羅涅的吧？」

    「啊。這麽說起來……之前似乎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你呢？」

    「……不，沒見過。莫非也是……」

    餵餵，你們越說越離譜了好不好……

    腳步頓了一下，我忍無可忍地長嘆一口氣，拎起包，避開人群往僻靜的二樓走去。

    樓下燈火輝煌，而樓上僅寥寥數盞廊燈，相比之下要冷清得多。不過底下喧鬧的聲音依舊源源不斷地湧上來，只不過隔了層地板，反倒更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順著走廊往裏走，前面就是一個很大的露台。推開門走到外面，猛烈的狂風一下子撲面而來，像是要將我整個人都吹走似的。

    清新的氣流順著鼻腔湧入體內，一瞬間就將剛才大廳裏混雜著各種味道的空氣從身體裏擠了出來。

    我深深吸了口氣，隨便在露台上原本就放置著的桌邊找了張椅子坐下。坐了會又開始覺得有些無聊，正好想起今天一天似乎都沒有查看手機信息，立馬將它從包裏拿了出來。

    一打開翻蓋就看見好幾條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

    接連往下翻，基本上都是朋友們的生日祝賀。一一回過之後，我重新將選擇鍵移回到第一條信息上。是Flora的。

    她今天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大概因為我總是沒有接，她這才發了短信過來：「混蛋千尋！你幹什麽去了竟然連電話都不接！不要告訴我是因為生日宴會太高興所以忘記手機這回事情了！」

    ……當然不是這種理由。

    我揉了揉額角，最後還是決定直接打電話過去。果然，電話一接通，她劈裏啪啦就是一堆抱怨：「你終於想起你的手機了！」

    我只好連連賠罪，解釋道：「我今天有點事情，所以把它放在包裏，了就沒有聽見鈴聲嘛……」

    「你總是這樣！我不管了！」 Flora重重一哼，但立馬聲音又軟下來，「千尋，」她輕輕笑起來，「生日快樂。」

    她的聲音從聽筒那端輕輕擦過我耳膜，我好像看見她慵懶坐在沙發上握著手機微笑，褐色的眸清亮皎潔，手裏還隨意把玩著那頭張揚明媚的酒紅長發。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胸腔裏仿佛一下子充滿了輕盈又溫柔的液體：「嗯，謝謝。」

    可我還來不及好好感動一番，她的語氣立馬又恢覆了慣常的豪放：「所以快給我招了！今天到底幹什麽去了？難道是和你家大叔一起出去約會了！？」

    「你想多了。」我眼角一抽，突然覺得很無力，「是沢田有些事情，所以……」應該怎麽說呢？說他邀請我參加宴會所以我就跟著來了？可是是什麽宴會呢？

    這麽一想就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支吾了幾聲，幹脆含糊道，「所以就來給他幫忙了。」

    那邊突然沈默起來。我有些疑惑地「餵？」了一聲，這才聽她若有所思地緩緩接上來：「餵，千尋。你有沒有發現……」說到這裏她又不急著說下去，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又像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

    雖然不明白她到底想到了什麽，可她這個反應讓我驀得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麽事情？」

    「那我就直說了。」她頓了一下，聲音裏一點也聽不出玩笑的味道，「你難道沒有發現，你這段時間以來很經常地在提到那個沢田嗎？」

目標三十五   無解

    說完那句話之後，Flora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只停頓了一下，隨即就開始東拉西扯地說起了這段時間的近況，我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夜風似乎是太大了，吹得我有些發冷。我不由打了個寒噤，最後還是將話題又轉了過來：「Flora，關於你剛才的問題，我只是……」

    然而我才剛開了個頭，她當即就喊了聲：「停。」

    我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反問：「怎麽了？」

    「我說，你先不要急著回答。」她似乎長長嘆了口氣，這才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調接道，「我想有一件事情你必須要搞清楚。

    真正需要這個答案的人，不是我，是你——栗山千尋。」

    不，我不需要。

    至少……我還並不想要去尋找所謂的「真正的答案」。

    ＃＃＃

    「千尋？千尋？！」

    思緒突然被耳畔響起的聲音打斷，我猛地一怔，一下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擡起頭，正看見Aria一手搭在我肩上，滿臉無奈地瞪著我：「怎麽？陪我逛街就這麽無聊？竟然走著走著就開始發呆了。」

    「不是啦！」我急忙擺著手否認，心底竟有種說不上來的窘迫，就像那種生怕被看穿心事的感覺。

    Aria斜睨我一眼，好在她也不在意，繼續拖著我穿過人群向前走：「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千尋，今年的聖誕節想要什麽禮物？」

    我遲疑了一下，苦惱地摸摸鼻尖：「你一下子問我想要什麽……我也想不出來啊……」

    今天是陪著Aria一起出來選購聖誕禮物的。就和每年一樣，聖誕前一個多月她都會帶著我到處亂跑，尋找送給家族裏的大家的禮物。

    這也算是基裏奧內羅的傳統吧。

    這個時候才恍然發覺，距離那次宴會一下子就過去了將近一個月。這段時間以來都沒有再遇見沢田，Flora的那個問題也早已被我拋到了腦後。

    我想，之所以之前總是很經常地提起他，一定是因為那些日子太頻繁地和他相遇。不是我摻和進與他有關的事件裏，就是他在不經意之間幫助了我。

    我很想告訴Flora——只要沒有遇見，自然也就不會有意無意想到他、提起他。就像這一個月來一樣。

    ……一定是這樣沒錯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跟上前面的Aria：「倒是你，今年有什麽想要的嗎？」

    「我？」Aria回過頭來，湛藍的眸子裏充滿了大大的笑意，「如果真要說有什麽想要的話，當然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無事。還有就是……」她沖我眨眨眼，揶揄地笑起來，「我們千尋能夠盡早找到真正屬於你的那個人啊！」

    心臟忍不住一顫，我幾乎要以為她從Flora那裏知道了什麽，但很快就想起來她們應該並不認識。「這種事情……」怎麽一個兩個都喜歡提起這種話題呢……雖然我知道自己的年紀確實不小了。

    我抽了下嘴角，無力地嘆了口氣，「還有，什麽叫‘真正屬於我的那個人’啊……」

    Aria沒有答話。她依舊彎著眼角看我，唇畔的笑容卻不知在什麽時候變成了清淺嫻靜的淡笑。

    周圍那麽喧鬧，可這樣看著她，人群就好像不知不覺變得沈靜緩慢。即使是時間，都可以讓它安靜下來——Aria就是有著這樣奇妙的力量。

    我有些怔楞，不覺眨了眨眼：「怎麽了？我臉上沾到什麽了嗎？」

    「什麽也沒有！」Aria瀟灑地一轉身，手上那些購物袋差點撞上我手裏的這些，「只是覺得，千尋在不知不覺中終於長大了呢~」

    「那是什麽……」我頓時一陣莫名其妙，糾結地擰著眉毛跟上去，「不要突然說這種奇怪的事情啊！」

    Aria沒有回頭，隨意打量著兩邊的店鋪，腳步依舊輕松閑適：「雖然我知道這樣說千尋肯定會生氣，不過說實話，不久之前我還在想，如果哪一天我們不在了的話，千尋該怎麽辦呢？」

    什麽……什麽叫「不在了」？！

    我睜大了眼，一下子定在原地。Aria似乎並沒有發現，仍然兀自邊走邊說，「沒有誰能陪著誰一輩子的不是嗎？我也好，γ也好，野猿太猿也好，總有一天會不能陪在千尋身邊的。到了那個時候，千尋能夠照顧好自己嗎？——最近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呢~」

    「什麽啊……」我垂下頭，茫然看著腳下灰白色的步行道，心頭湧上來的不知是憤怒還是無措，「說這樣的話……就好像老婆婆一樣，Aria。」

    她說的完全沒有錯。我也是，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了這些的。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走上現在這條道路，無論是選擇了室內設計這個職業，還是選擇獨自一人在外生活，都是因為我想要讓自己可以不用依靠著什麽人活下去，可以像Aria那樣堅強獨立。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會讓大家擔心，但是這個話題……「現在說這些未免太早了吧，更何況……」

    我猛地擡起頭，Aria這個時候也停下了腳步轉頭望過來。我就這樣直直看進她眼中，那片透明的藍色好似將我包圍了起來，我的聲音竟莫名也有了種難得的堅定的感覺：「我現在不就是在自己照顧著自己嘛！」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漂亮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緊接著Aria又笑起來，那個笑容好像散發著柔軟的光芒，連這冬季的風都帶上了些微暖意。她順手攏了下被吹到前面的碎發，愉快又輕松地點頭道：「嗯，千尋一直都很努力呢~」

    僅僅只是這樣一句話，突然就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所做的那些真的沒有白費。可松了口氣的同時，我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Aria，為什麽要說起這個？是不是……又看到了什麽未來？」

    「唔？」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走過來的時候順手摸了摸我頭發，「也不是啦，就是覺得應該這樣提醒一下。」她親昵地挽起我，幾乎連拉帶拽地牽著我拐進前面一家商店，「不說這個了，剛才看到一樣好東西，我猜會很適合γ哦~幫我參考一下吧，千尋~」

    ＃＃＃

    那一天回到總部已經是晚上了。

    剛一進門就看見γ和野猿在大廳裏說話，野猿一見我們，立馬一臉興奮地大喊著撲過來：「BOSS，千尋！今年有些什麽好玩的禮物？」

    「現在還不能說哦，野猿~」Aria笑著將購物袋藏到身後，故作神秘地擺著手指道，「要等到聖誕那天才行。」說著，又下意識沖我眨了眨眼，「不過說起來，今天還真是辛苦啊~是吧，千尋？」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想到自己酸軟的雙腿更是忍不住抱怨：「而且還沒有把所有的禮物都買齊……」

    「這不是當然的嗎~」γ笑睨我一眼，說著接過了我和Aria手中所有的購物袋，不忘順手甩了幾個給野猿，「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快去休息！」頓了一下，又回頭望著Aria問了句，「這些還是放老地方吧？」

    「嗯，拜托你們了哦~」Aria沖著他們兩人擺擺手，正要和我一起上樓，不料γ突然又喊了一聲：「差點忘記了，BOSS。上次那位Toni夫人說為了感謝基裏奧內羅救了他兒子的事情準備了禮物，不知道你明天有沒有時間見她？」說到這裏，他皺了下眉，有些無奈地低嘆了口氣，「雖然我也說了不需要，不過她無論如何都很堅持，所以……」

    「是嗎……」Aria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摸著下巴稍微思考了片刻，隨即微笑道，「我知道了，那就明天吧。正好我也想嘗嘗他們家的咖啡了呢~」

    「呵。」γ輕笑一聲，帶著野猿往庫房那邊走去。Aria朝他們揮了揮手，回過頭來看著我一挑眉，笑道：「怎麽了？」

    我順著樓梯又向上走了幾格，剛好站到她邊上：「你們剛才說的那位Toni夫人是誰？」

    「啊，是某家咖啡店的老板娘~她家的咖啡和點心都很不錯哦~」她神秘兮兮地朝我一眨眼，說著便繼續往二樓走上去，「不過前段時間她的小兒子似乎得罪了什麽人，剛好我去她家的咖啡店聽說了那件事情，就稍微幫了點小忙。」

    我晃晃腦袋，跟上去：「如果你肯幫忙的話，應該是她的小兒子得罪的那幫人做得太過分了吧？」

    「哦？為什麽？」Aria笑著回頭看我，似乎有些詫異，「千尋啊，無論怎麽說，我也是黑手黨的BOSS哦~你是不是把黑手黨想象得太好了？」

    我不以為然地一聳肩：「可是Aria你做事情從來都是有理由的不是嗎？」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我一本正經地點頭，惹得她更加忍俊不禁，「從這一點來看，沢田也是一樣。你們都是那種‘因為是黑手黨，所以更加不能輕易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的人。」

    話才剛說完，我猛地一頓，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又在無意識中提到了沢田。不過Aria大概並沒有察覺到這些。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在我房間門口停下，就像一直以來那樣笑看著我走進房間後，才在門口道了句「晚安」緩步離開。

    我靠著合上的房門深深嘆了口氣，狠狠抓著頭發揉了揉。

    都怪Flora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現在害得我也變得奇怪起來了……真是的！

目標三十六   下雨天、小狗和綠茶

    接到沢田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工作室裏忙著整理資料。

    雖然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因為馬上就要到聖誕了，大家無一例外都在趕著完成這一年最後的收尾工作。所以聽見電話鈴聲響起時，我想都沒想就撈起手機按下了通話鍵，直到對方的聲音傳入耳膜才意識到那個人是誰。

    「打擾到你了嗎？」青年清爽幹凈的嗓音帶著笑意湧過來，握著機身的手指不覺顫了一下，我急忙伸手按住差點從手底下滑出去的文件夾，用肩膀夾著手機應了聲：「還好吧，有事？」

    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後才聽他緩緩笑道：「也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問問，嗯……」他稍稍遲疑了幾秒，才又接道，「千尋さん喜歡寵物嗎，比如說小狗之類的？」

    「哈？」拜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所賜，我突然就忘記了剛才翻看文件夾到底是為了尋找什麽資料，幹脆直接把東西往桌面上一推，把手機又重新握回手裏，「小動物什麽的喜歡是喜歡，不過寵物還是算了吧……我連照顧自己都嫌麻煩呢。」

    也不知道被哪句話戳中了笑穴，沢田一下子愉悅地笑起來。我頓時有些不滿：「餵，不要笑得這麽高興啊！所以說……為什麽會問我這個？」

    「啊，差點忘記了！」他這才又回到原本的話題中，「前幾天藍波撿回來一只小狗，但是大家都沒有時間照看它，所以就想看看有沒有誰願意領養它……」

    我點點頭，但發現他是看不到的，便又應了聲。稍微思考了一下，我有些猶豫地問他：「NE，沢田，那只小狗……我可以看看嗎？」

    出乎意料的，他立馬回道：「當然！千尋さん現在在哪裏？」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在工作室……」

    隨即就聽見細細索索的穿衣聲從話筒那一端傳過來：「告訴我地址吧，我現在就過去接你。」

    我狠狠吃了一驚，這才反應過來：「等一下！今天？！」

    「沒錯啊，」沢田理所當然地應著，還不忘補充了一句，「明天是周末吧，所以正好。」

    「可是……」我皺了皺眉，看著桌面上亂成一團的各種文件，最後只好一咬牙，「好吧，你大概多久能到？我在樓下等你。」

    ＃＃＃

    今天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下雨，雨勢不算大，但也絕對不小。我站在一層門廊下，看著外面的雨珠密密砸在路面上，將那幾個水坑擊打得波瀾不斷。

    這個時間，天色已經一片漆黑。對面的街燈在雨幕中暈出帶著圓環的橙色光芒，顯得雨絲更加細密。

    沢田還沒到。

    想來也是，從結束通話到現在也才過了十分鐘左右。

    我抱著懷裏的文件夾，下意識嘆了口氣。

    剛才放下電話之後我就馬上把散亂的文件整理了一下，帶著需要的那一部分就要往外跑。惹得在場的其他同事一個接一個打趣起來：「千尋也到這個年紀了啊……」

    「她早到這個年紀了！真好啊，終於千尋也有男朋友了~」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你們想多了！就是稍微有點事情而已！」我氣急敗壞地撂下一句「先走了！」以期迅速讓自己從輿論中心消失，只可惜關上門還能聽見裏面的哄堂大笑。

    好吧好吧，大家工作了一天需要八卦來調節心情，我明白的……但如果可以的話，八卦的對象可以不是我嗎？

    我再次長長呼出一口氣，幹脆直接往門口的墻面上一靠，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這時，一束車燈光從路邊斜打過來，我耷拉著眼皮望過去，正好看見一輛銀灰色賓利在面前緩緩停下。駕駛座的車窗落下，露出青年帶著暖橙光芒的笑臉：「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還在驚詫於他的動作迅速，沢田已先一步打開車門走了過來。他甚至都沒有打傘，一頭鉆進我所在的門廊，笑道：「我們走吧。」

    我眨眨眼，看著落在他發上的小水珠，不由問了句：「是去你們總部？」

    「啊，不是的。」他搖了搖頭，笑眼彎得看不見瞳仁，「那裏不太適合小狗生活，所以我把它帶回我的別墅了。」說著，又回過頭來解釋道，「就是千尋さん上次去過的那個，幸好離這裏不是很遠。」

    這句話一下子把幾個月之前的記憶又帶了回來。

    我條件反射地擡頭看沢田的表情，他臉上依舊還是和剛才一樣溫軟幹凈的笑容，側臉輪廓在燈光下顯出些微毛茸茸的質感。

    耳畔好像還在傳來那一天磅礴的海潮聲。我記得當時也是一個下雨天，只不過那個深夜的大雨更有傾盆之勢，洶湧得仿佛要將世間萬物統統吞噬一般。

    時間真是過得飛快，距離那時馬上就要半年了。不知道現在的沢田是不是已經放下了那段感情？

    我正胡思亂想著，那邊他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嗯……說起來，都已經是晚飯時間了呢……」沢田朝我眨眨眼，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去哪裏吃個飯再回去吧~」

    於是，我們順便在經過的街市裏找了家餐廳解決好晚飯才回到他這幢靠近海邊的別墅。雖然只來過一次，不過裏面的樣子和印象裏並沒有多大差別。

    沢田領著我走進客廳之後，便指著沙發邊上的小窩轉過頭來沖我笑：「就是這個小家夥了。」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探過頭去，正好對上一雙黝黑黝黑的大眼睛。那只棕黃色的小京巴無辜地睜大著眼打量著我，神情裏帶著些微瑟縮，但又忍不住好奇地朝我伸了伸腦袋。

    它看起來還很小很小，甚至連我都可以用一只手就托得起來。我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的頭頂，同時擡頭問站在一邊的沢田：「我可以抱它嗎？」

    「嗯，當然可以。」沢田使勁點了下頭，又接了一句，「去沙發上坐吧。」

    我應了聲，抱著小家夥窩進沙發裏。他順手打開電視，轉身往廚房走過去：「我記得你喜歡喝茶，對吧？」

    「唔？」我楞了一下，將視線又移回到沢田身上，「也不是說‘喜歡’……不過我記得，你這裏只有咖啡吧？」

    青年的腳步一頓，聞言回頭望向我：「現在有綠茶了哦。」

    「嗯？」我一挑眉，疑惑地等待他的下文。誰知他卻只彎起眼角一笑，什麽也沒說就走進了廚房。

    我迷茫地盯著廚房門許久，最後挫敗地聳了聳肩膀，只好繼續回來逗弄小狗。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身上帶來的水汽弄得有些發冷，它突然小小打了個噴嚏，軟乎乎的身體在我手心裏微微顫抖了一下。

    「嗯……說起來，沢田，現在你打算把它怎麽辦呢？」

    他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我想，不如把它帶回並盛吧……」這樣說著，就見他端著兩個杯子從那邊走過來，「等到聖誕前回家的時候把它一起帶上，正好也可以給媽媽做個伴。」

    「這樣也不錯。」我點點頭，摸著小狗的腦袋笑道，「你真是個孝順的兒子，奈奈阿姨一定會很高興的。」

    沢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是又給媽媽添麻煩了吧……」

    說到這裏，忍不住就問了句：「今年過年……還是打算回去嗎？」如果回去的話，一定會見到京子，而且，奈奈阿姨搞不好也會問起他們分手的這件事情。

    這樣想著，我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但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不太正常，只好將視線移到他手上那兩杯茶上。

    而沢田反倒顯得並沒有那麽介意：「嗯，雖然這邊的事情還有很多需要處理，不過因為平時都不能回去，新年果然還是必須要陪在媽媽身邊才好的。」頓了頓，又笑著道，「我可不能像我那個老爸一樣。」

    心裏稍微松了口氣，我看著他把茶杯放到我面前，正準備伸手去拿，突然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褲子上傳過來，不由低頭一看——

    小京巴無辜地擡頭望著我，一灘褐色的痕跡若有似無地隱藏在它不長的棕毛底下。

    我覺得自己的嘴角狠狠抽動了兩下，二話不說就把小狗塞進沢田懷裏：「浴室借我用一下！」

    沢田先是怔了一下，但在看清小狗留在我褲子上的「證據」之後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頓時有些慌張地將小家夥往它的小窩裏一放，就帶著我上了二樓：「我去找找有沒有可以替換的衣褲。」

    ＃＃＃

    走進浴室稍微整理了一下才發現不只是褲子，就連衣服下擺上也有少許痕跡。我無力地將它們一股腦塞進洗衣機裏，可還是覺得身上似乎也沾了那麽點味道，最終決定幹脆洗個澡。

    沖洗得差不多的時候，門口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隨即就聽見沢田的說話聲，裏面似乎帶著微妙的緊張：「那個……就是上次千尋さん穿過的那一套，我放在門口了……」

    「嗯，知道了。」我關上淋浴器，稍微擡高聲音應著，趕在他離開之前道，「謝了，沢田。」

    聞言，門外的腳步聲毫無預兆地頓了一下。我下意識往門口的方向看去，隔著磨砂玻璃的木框門完全看不見外面，只有映在白色燈光下模模糊糊的黑色影子：「還有事嗎？」

    他沒有接話，也不知是在猶豫著什麽，過了很久，直到我都已經拿毛巾擦幹了身上的水珠才聽見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不，一直以來，該說‘謝謝’的人都是我。

    那個時候京子ちゃん的事情也好，前段時間指環的事情也好，就連當年還在學校裏的時候……都是因為千尋さん的幫助，可我卻一直都在給你添麻煩……」

    添麻煩……嗎？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有些漲悶得難受。

    我垂下頭，不由自主握緊了手裏的毛巾：「NE，沢田，我怎麽覺得……你總是在跟我道歉呢？」滿室蒸汽在眼前裊裊而起，好似纏繞在一起的絲線，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我朝門口走了一步，長發上的水珠貼著背脊滑下來，有著微微的冰涼，「你總是在意自己背負了多少錯誤，可我不也是一樣的嗎……我……同樣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的我又該讓誰去原諒呢……

    你不可以這麽自私的……你可以原諒我嗎，沢田……」

    這句話，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39

目標三十七   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甚至都找不到這個「沖動」開始的源頭。我似乎總是這樣，總要等到話都出了口才後知後覺地開始考慮這句話到底能不能說。

    這樣一點也不好。

    任何人之間都是需要保持距離的，有些話可以說，而有些話卻會是永遠的禁忌。我明白這一點，卻難以做到。

    外面一片靜默。耳邊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聲，白色霧氣將門口遮掩得朦朦朧朧。要不是玻璃上還映著那團黑影，我幾乎都要以為沢田已經被我嚇跑了。

    心裏有些慌亂，我不知道該怎樣彌補剛才的冒失，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這時，青年的聲音略帶遲疑地響起：「那個……」腳步一頓，我有些被嚇到，一時沒能接上話。不過他似乎也沒有那個意思，緊接著繼續道，「可以……到門口來嗎？」

    我楞住，條件反射地「啊？」了聲。沢田一聽，立馬有些慌張地解釋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近一點可以聽得清楚點！我不會偷看的！不對！那個……啊啊……越解釋越糟糕了……」

    說話的聲音裏面隱約還夾雜著猛抓頭發的響動。腦海裏很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他站在外面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我一時沒有忍住，竟一下子笑出聲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門口。

    那邊的動靜頓時又小下去，我只聽到一陣衣料摩挲的響動，隨即便是青年低緩柔和的話語：「那個……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竟然給千尋さん帶來了這樣的困擾，但是仔細考慮一下，就會想，‘千尋さん一定也抱著和我相似的心情吧’……突然就這樣覺得。」

    聽聲音，他大概正背靠著浴室門。那一字一句雖然隔著這門板，但仍舊好似從山巔上潺潺流下的蜿蜒溪水，帶著點點笑意，清澈如初，「那些事情並沒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說法，我很樂意可以這樣去做。所以，謝謝你，千尋さん。還有——」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像是在躊躇著什麽一般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我有些疑惑，不由站得離門口又更近了點。

    盡管他並沒有明說「那些事情」究竟指的是什麽，不過很奇怪的，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

    他說他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那麽我們都只是在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並沒有所謂的「責任」，也不是必須的「義務」，只是因為自己本身的意願而已。

    ——能夠這樣做，真的很好。

    ——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回應，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能夠被接受、被感激，怎麽想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恍惚間，竟陡然輕松了不少。

    我醞釀了一下心裏的想法，考慮著應該說些什麽。就在手指下意識觸上磨砂玻璃的那個瞬間，一個極低極低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原諒你。」

    指尖驀地一滑，一陣滑膩的摩擦聲頓時從掌心底下「刺啦」一下掠過去。沢田頓了頓，聲音很快又恢覆如常：「那個……這樣說感覺好奇怪，千尋さん就算當作沒有聽見也沒關系的。」

    什麽啊……哪有人會像你這樣說的……

    好不容易斟酌好的那些話全部都不知跑到了哪裏。我總覺得它們應該還在我腦袋裏，只可惜現在的大腦也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塞滿了，像是變成了一大團棉絮。不過那棉絮大概剛曬過一天的太陽，暖烘烘的，感覺一點也不壞。

    我嘆了口氣，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咧出一個上揚的弧度：「真可惜，我還是聽到了呢~」將手掌覆在玻璃門板上，我一眨不眨地看著氤氳霧氣從掌心下悄然散開，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就低下去。耳畔只剩下寂靜，水流聲也早已不甚分明。

    「嗯。」我閉上眼，將額頭貼上冰涼的玻璃，「我也是，沢田。」

    ＃＃＃

    這個夜晚，終於在這樣的平靜無波中過去了。

    一覺醒來的時候，正好看見燦爛的金色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搖搖晃晃落進室內。細小的塵埃在那一簇光芒中紛紛揚揚，帶起幾點轉瞬即逝的銀白星光。

    我揉了揉眼睛，一邊慢騰騰地從床上坐起，一邊無意識環顧四周。房中的暖氣大概開得有些高，即使是十二月的早晨依舊帶著一股暖意。周圍陌生的景象令大腦一點點清醒起來，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這才有氣無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上地面。

    其實昨天晚上並沒有在這裏留宿的打算，可等我準備回去的時候，卻發現外面的雨下得比傍晚來之前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那麽大的雨勢，就像是要把西西裏濃重的夜色一口氣沖刷幹凈似的。雨珠連成巨大的幕布，層層疊疊向著遠處蔓延，將前方的景象毫不留情地阻隔在另一邊，切割成支離破碎的殘影。

    於是我只好留了下來。

    沒想到才不過一夜，那喧嘩磅礴的大雨竟像是瞬間消失了蹤影，一下子就開出了這樣絢爛的陽光。

    我看著窗外抓了抓頭發，一轉頭就看到沢田正端著一盤吐司從廚房走出來。他應該沒有看到我，小心翼翼註意著手裏那疊剛烤好的面包，將它們輕輕放在餐桌中央。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他突然勾唇笑了下，隨即撓了撓臉頰，直起身來。

    我看見他柔軟的劉海從額前輕巧滑過，那雙清澈的棕眸微微一顫，緊接著，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我眼中。

    有微弱的清風從中間淌開，金色的光芒從他發尖上倏忽躍過去，沢田頓了頓，一下子彎著眼角笑起來：「早安，千尋さん。」

    我站在樓梯上楞了好幾秒，突然反應過來：「啊！早安！」視線落在他剛剛拿出來的吐司上，桌上原本已經放了兩杯熱騰騰的牛奶，我眨眨眼，又看向他，「這就是早飯嗎？」

    沢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低下頭笑了笑：「嗯，只有這些東西……也不知道千尋さん喜不喜歡……」

    「我平時也這麽解決早飯，所以倒是無所謂……」我撥了撥有些過長的劉海，從樓梯上走下去，「不過，難得的周末，還是想要吃得稍微好點的。」頓了一下，我走到他面前，下意識看了眼廚房，「有雞蛋嗎？」

    「雞蛋？」沢田微微吃了一驚，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冰箱裏有。」

    我略一思索，順手將身上這件大襯衫的袖口撩至手肘：「幫我拿兩個出來吧，我……對了，你喜歡吃煎蛋嗎？」

    沢田動作一頓，保持著半開冰箱門的動作轉過頭來。溫厚的目光緩緩落在我臉上，隨即一點點溢出晶亮的光芒：「嗯！」

    看他這副期待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底氣不足：「那個，事先說明，我的料理水平也就僅僅處於‘不會吃死人’這種低水準而已……」

    「沒有關系。」他合上冰箱門，將雞蛋放進我掌心，那上面還帶著溫涼的余熱，「拜托千尋さん了~」

    煎蛋工序簡單，很快就搞定了。雖然自我感覺這是我這段時期的正常水準，不過也不知道沢田的口味是不是和我一樣。

    早飯之後，我趁著天氣不錯便將昨晚在洗衣機裏都洗好了的衣服晾到室外的院子裏，然後就拿出帶來的文件邊坐在院邊的地板上邊曬太陽邊看。而昨晚害我不得不在這裏留宿的罪魁禍首小京巴，也懶洋洋地趴在我身邊打呵欠。

    第一頁還沒看完，肩膀上突然一重，我條件反射地看過去，一件黑色大衣穩穩落在我身上，陽光和灰塵的氣味頓時撲面而來。

    「謝謝。唔，話說……那個煎蛋的味道果然不怎麽樣吧？」

    我擡起頭，沢田正端著兩杯熱茶站在邊上。微笑的時候，他前額的碎發總會隨著陽光輕盈跳動。他彎腰將茶遞給我，自己也隨意在旁邊坐下：「沒有這回事，很不錯哦~」

    「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嘆了口氣，接過他手裏的熱茶，順手把放在腿上瀏覽的文件又翻了一頁過去，「真難為你了。」

    說起來，原本還沒有發現，但留心觀察了一下，沢田這幢別墅的布局和他在日本的家隱隱約約有著多少相似。

    不是室內裝飾方面的相同，也並非房間布置上的一致，甚至這棟房子根本算不上日式的格局，可不知為什麽，它就是會讓我有種若有似無的熟悉感。

    就好像在入口庭院和別墅的關系處理上，這個架空地板很輕易地就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坐在沢田家客廳門外時陽光灑在身上的感覺。微風中還帶著冰雪的涼意，鼻尖卻似乎已經能嗅到春天初綻的樹葉香氣了。

    「沢田，我一直有個問題，但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

    聞言，身邊的男子疑惑地「嗯？」了一聲，轉頭看著我，臉上依舊是暖洋洋的笑意：「是什麽？」

    我遲疑著，雖然明白以我的立場問這個問題確實有多管閑事的嫌疑，但如果不問又始終覺得放心不下。這樣想著，我不由自主低下頭，杯中有裊裊蒸氣浮上來，底下的棕綠色茶水在我掌心晃動了一下，泛起微弱漣漪：「你年末回家，應該會遇見京子さん吧？沒有……關系嗎？」

    我知道這樣直接的指出真的很殘忍，可是，你做好準備了嗎沢田？

    周圍一下子變得異常寂靜。我頓時緊張起來，抓著杯子的手掌下意識收攏，「那個……如果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了，我就是問問而已。」

    「沒有關系，我不會介意的。」

    耳邊的聲音仍然淡泊寧靜，甚至還帶著如常的笑意。我有些意外，不自覺擡頭，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青年幹凈到毫無雜質的瞳仁裏像是盈滿了碎裂的陽光，完完全全都是真誠。

    他笑了下，很快別開視線：「要真說不在意大概也不太可能吧……但是早就已經決定了，我也想得很清楚了——現在的京子ちゃん和我，只能是朋友。」許是被陽光刺到了眼睛，他虛了虛雙眸，臉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松動。

    我不覺摸了下鼻尖，莫名其妙感到一陣心虛。可若說是心虛，又好像有著微妙的差異。

    於是我輕咳一聲，正想著是不是該及時轉移話題，沢田又接著道：「說起來，千尋さん不冷嗎？」

    「嗯？」我不解地挑起眉看他，他笑著指了指我，半是嘆息半是責怪地道：「竟然就穿著襯衫坐在外面，你真的很不會照顧自己呢……」

    「哪……哪有！」我立馬條件反射地反駁，但臉上還是不由自主燒起來，「我一個人的時候絕對有好好照顧自己的！」

    「是！是！」大概是我的反應有些太激烈了，沢田急忙擺擺手，好笑地將我按回原位，「我知道了，不要激動啊~千尋さん」

    我窘迫地坐回去，忍不住小聲嘀咕：「Aria就算了，我可不想被你這麽說。」話雖如此，但能夠被人這樣關心著，無論怎麽想都是一件萬分美好的事情。

    而更值得慶幸的是，在這些會關心我的人面前，即使我莽莽撞撞地說話也不會被討厭。好比Aria，好比Flora。好比——

    沢田。

    晨風靜悄悄地從街道上湧進庭院，陽光耀眼到泛起白色光斑。我斂起眼瞼，將被吹亂的碎發攏到耳後，慢悠悠擡起頭來沖他笑：「能夠認識你真好。」

    話音剛落，青年的表情竟不易察覺地頓了下。他琥珀般的瞳仁裏隱隱約約倒映出什麽，但我還沒看清楚，沢田突然猛地別開了臉。

    他垂下腦袋，一動不動專註於手中的茶杯，良久才憋出極輕極輕的一個音節：「嗯。」

目標三十八   年末之事

    那天下午，沢田送我回到公寓就離開了。我本來是想請他上樓小坐的，但他在出門之前接到獄寺電話，似乎有幾份文件需要回去處理。

    我在樓下送他走遠後就徑自上了樓，剛一走進家門打開電話留言，就被Flora驚天動地的吼聲嚇了一大跳：「笨蛋千尋！你又跑到哪裏去了啊！？」

    「呃……」我急忙抓住差點被嚇得丟掉的鑰匙，同時一把按掉留言錄音，迅速撥通了Flora的手機。

    電話才剛接通，她已劈裏啪啦地說開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手機不是擺設用的！沒電了都不知道充電的嗎！？」

    被她這麽一說，我才猛地想起來，昨天上班之前確實發現手機的電量只剩下了一格，但當時匆匆忙忙準備去趕公交車，結果完全忘記了要將充電器帶去事務所的事情。而到了那邊之後也忙著處理各份資料，更是將這個徹底忘了個一幹二凈。

    ……沒想到已經用完了嗎……不過她是怎麽知道的？

    我握著剛從包裏掏出的手機，沖著話筒嘿嘿傻笑：「我忘記了……昨天沒有回來所以……」

    Flora重重哼了兩聲，一種「我就知道」的語氣：「快說！昨天幹嗎去了？」

    「沒什麽，就是……」我頓了一下，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天晚上她那句難得鄭重的話——「你難道沒有發現，你這段時間以來很經常地在提到那個沢田嗎？」

    這個人總是這樣。平時看起來神經大條，可又偏偏會關註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每一次她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我總是什麽也回答不出來。

    心裏毫無預兆地「咯噔」一聲，我一邊想著該怎樣才能自然地把話題帶過去，一邊支支吾吾接道，「嗯……快到聖誕節了，所以有點小活動……」

    Flora似乎並沒有對此產生疑問，反倒是嘆了口氣：「不會又是吃飯之類的吧？你們到底是怎麽吃通宵的……」

    「沒有通宵啦！」我急忙糾正，「就是沒有回來而已。」

    「算了，反正你估計也不會去酒吧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真是讓人放心得過分……」

    我不知道該對這句話如何反應，附和著幹笑兩聲，果斷結束這個問題：「好了，你打電話給我不會只是為了查房吧？」

    隨即就聽見她猛地拍了下腦袋：「差點忘記了！我就是想問問你，聖誕之後要來羅馬玩嗎？還有威尼斯~反正兩個城市挺近的，二月的時候可以順便去過過狂歡節~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嗎？」

    「聖誕啊……」算算日子，似乎只剩下半個月不到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去年這個時候，我應該已經去了並盛，雖然纏上了莫名其妙的麻煩事。

    原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感覺自己還什麽都沒有做……我郁悶地長嘆了口氣，有些煩惱地抓了抓頭發：「聖誕之後去羅馬的事情就算了吧……去年都沒有好好陪著家裏人一起，所以今年想要留在巴勒莫。至於二月……看看到時候有沒有工作吧，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

    ＃＃＃

    話雖如此，可家族裏的聖誕節每年不過就是那幫男人們湊在一起聚會喝酒。他們的酒量永遠讓我望而生畏，於是我也只好敬而遠之。

    今年很難得地多了幾張新面孔。其中那個金發青年似乎就是上次在樹林裏見過的年輕機械師斯帕納。他一臉無精打采地站在那一堆歡鬧的男人中間，一副似乎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樣子，看起來毫無意外顯得有些突兀。

    我用手肘捅了捅Aria的肩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壓過滿室高亢的談笑聲：「今年是不是請了很多新人？」

    Aria先是挑著眉「嗯？」了聲，隨後才像是聽清了我剛才那句話：「啊，也不是很多啦。」

    「是嗎……」可相比起之前好幾年都沒有新成員的情況，這次一下子就加入了這麽多……

    大概是看見了我這一臉的不相信，她好笑地狠狠一拍我肩膀，順手將一疊點心塞進我手裏：「基裏奧內羅也需要發展技術部門啊，不要想太多了！聖誕節就好好吃好好鬧吧！」

    我根本就沒有「想太多」啊……我有些頭疼地一扶額頭：「‘吃’還好說，‘鬧’什麽的就算了吧……」

    不提也罷，一說起來就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的某個聖誕節。那大概還是我高中的時候。

    當時我也在大廳旁邊和Aria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野猿突然沖過來，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跑：「千尋！過來一下！」

    「等等！什麽事情啊！」我被他死死拉著從東南角穿越到西北角，停下來才發現原來是大家正在這裏玩飛鏢。我更加一頭霧水，只好皺起眉看著野猿，「幹嘛啊？」

    他狠狠抓著自己頭發，隨即一把按住我肩膀，以從未有過的誠懇表情盯著我的臉喊道：「千尋靠你了！一定要投中紅心啊！」

    「什……什麽？」我感覺自己的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我幹嘛一定要做這種事情！」

    「拜托了千尋！」野猿彎下腰雙手合十，不依不饒，「我真——的真的很想要那把和太猿大哥配套的鐮刀啊！當然！得到的獎金全部歸你！」頓了一下，又道，「千尋你的槍法那麽好，絕對沒有問題的！」他雙眼晶亮地擡頭看著我，眸中的期待仿佛正在閃閃發光。那副表情像極了某種小動物。

    我被自己的想法深深得刺激到了，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但被他這麽一說，自信心突然前所未有的膨脹起來，也沒管自己的射擊一共才練了沒有幾年，更沒在意手槍和飛鏢畢竟是不太一樣的，當即擼起袖子信誓旦旦地就沖到了最前面：「我來！」

    旁邊的男人們一下子大笑著起哄起來：「哦哦！千尋也要參戰嗎~」

    「難得小丫頭也這麽有興致啊！」

    「我看好你哦，小千尋~！」

    ……

    我輕咳了一聲，故作鎮定地從野猿手中接過飛鏢。這個時候才註意到，γ不知什麽時候也出現在了人群裏。他一言不發地雙手抱胸靠在圓柱邊看著這裏，紫色的眸子裏依然半分懶散半分淡然，唇邊掛著一如既往的淺笑。

    我開始莫名有些退縮起來。但也只是那麽一下，我馬上別開頭，將註意力全部集中在前面的靶子上，對身邊的哄笑聲嗤之以鼻：「你們這麽吵，我都不能集中精神了。」

    那似乎是那個年紀每一個女孩子的通病。就算平時看起來再怎麽漫不經心再怎麽散漫懶惰，心底深處總是不可避免地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爭強好勝。

    ——不表現自己不過是因為不想鋒芒畢露，但絕對不允許有人看低自己。

    聽見我這麽說，野猿立馬嚷嚷著讓大家安靜，自己也屏氣凝神，看起來甚至比我都要緊張。

    我偷偷瞟他一眼，一咬牙，終於義無反顧地將第一支飛鏢擲了出去。結果——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Aria在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後的反應：「哈哈哈！千尋你竟然能把每一支都擲到靶外真是太厲害了！」她扶著我的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有力氣說話，竟然還憋出一句，「你是怎麽做到的？有什麽訣竅嗎~」

    「訣竅」個腦袋！

    我終於沒能忍住，在心裏狠狠朝天翻了個白眼，但最後只能把一堆吐槽生生吞下去，面無表情地撥開她扶在我肩膀上的手臂：「你過獎了……」然後我轉過頭去，抽搐著嘴角沖坐在一旁的野猿吼，「大嘴巴！」

    野猿當即委屈地反駁：「我沒說！」他死死抱住剛從γ那裏得到的鐮刀，好像怕我一氣之下搶走它似的。那就是剛剛那把據說和太猿現在正使用著的武器配套的家夥，雖然我沒能贏得它，但也不知他怎麽說服了γ，至少最後他還是如願以償了。

    見我憤憤盯著他的鐮刀，他又將東西抱得更緊了些，良久突然輕聲嘀咕了句，「不過沒想到，千尋竟然這麽沒用……」

    我：「……」

    「——Aria你別拉著我我今天絕對要狠狠揍他一頓！」

    什麽叫做往事不堪回首……我將思緒拉回來，擡起頭沖Aria挑了挑眉笑道：「比起讓自己成為別人的熱鬧，我更喜歡看熱鬧。」

    她淡淡一笑，緩緩將酒杯舉到嘴邊：「不過我倒是覺得，雖然太熱鬧了也不好，偶爾能夠讓大家熱鬧一下也不錯哦~」她說著，視線慢悠悠轉過來，湛藍的雙眸中好似盈滿了一室燈火，「因為人啊，在回過頭來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時間不夠。」

    月光不知在什麽時候悄悄從室外瀉了進來，銀白色的光芒將她修長纖細的上身勾勒得更加窈窕秀美。她舉著酒杯，紫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蕩，泛起透明而又耀眼的輝芒。

    一切似乎都開始發光，靜默卻又盛大的。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書上看見過這樣一段對話：

    ——我們為什麽會覺得過去的時間總是如此短暫呢？

    ——因為那些回憶實在太過美好。

    但這番話如果說出口總會讓人覺得有些害羞，於是我撓了撓臉頰，不知不覺低下頭放輕了聲音：「那……努力讓每一天都過得充實不就好了。」

    然而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大概還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弱小的自己還不能好好守護曾經珍貴的回憶，而只能讓它們隨風而逝吧。

    那些純粹的東西終於變得面目全非，可你卻無能為力。

    真的沒有什麽會比這個更加令人悲哀的了。

目標三十九   禮物

　　為了彌補前一年沒能陪在Aria身邊這件事情，今年聖誕節連著新年我都呆在總部幾乎沒怎麼出門。然而這樣的日子持續到假期結束前幾天，我終於對基地裏幾乎每天都不會停歇的爆炸聲忍無可忍了：「可惡！技術部門的人到底在做什麼啊！」

　　外麵雖然寒風凜冽，但大廳裏開著暖氣依舊舒適宜人。野猿一把推開大門從外麵衝進來，頓時帶進一陣刺骨涼意。我打個寒噤，隨即就見他擺著手無所謂道：「誰知道啊！反正不就是些破銅爛鐵！」

　　跟在後麵進門的太猿看他一眼，一邊帶著拎在手裏的鐮刀往裏走，一邊衝我淡淡道了句：「聽說是在研究哥拉莫斯卡。」

　　「莫斯卡？」我看著太猿的背影無意識重複了一句。如果沒記錯的話，很小的時候似乎聽說那是一種非人道的武器？「但那個不是被禁止了？」

　　「所以才要研究如何使用普通的能量來啟動莫斯卡。」背後冷不防傳來的男聲差點嚇了我一跳。我急忙轉過身去，才見γ反手帶上大門，雙手插在口袋裏下意識看了眼外麵。Aria站在他旁邊，笑著看我：「這裏很吵吧，如果無聊的話就出去走走好了~」

　　正這麼說著，外麵又是「轟——」一聲巨響。我長長歎了口氣，無力地將自己埋進沙發裏：「外麵好冷，我懶得出去……」

　　話還沒說完，室內突然響起歡快的樂曲聲。我愣了好久，這才想起最近剛換了手機鈴聲，連忙從口袋裏翻出電話。本打算立刻接聽，但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時，腦袋裏也不知閃過了什麼念頭，我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自行衝上了二樓。

　　＃＃＃

　　於是半個小時後，我百無聊賴地獨自坐在附近一家街邊咖啡廳裏。看見白蘭的時候，我剛剛翻開店內提供的雜誌準備隨意打發時間。

　　他穿著一身白色休閑裝，正雙手插在口袋裏從窗外的步行道上慢慢踱過去。我眨眨眼，看著那頭白色短發隨著他行走的動作不住晃動，正想別開視線，就見他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麵朝店門口轉過身來。

　　這樣一來，他的視線不偏不倚對上我的。他大概也有些詫異，但很快便輕挑了下眉，咧開嘴笑起來。

　　雖然聽不見聲音，不過看那嘴型應該是在和我打招呼。於是我有些尷尬地衝他揮了揮手，回以微笑。

　　白蘭彎起眼角，推開店門走進來。有侍者迎上去，他擺擺手，漫不經心的視線在大廳裏逡巡一圈之後落在我身上：「真巧呢~」

　　我下意識站起身：「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白蘭先生。」

　　聞言，他有些驚訝地「哦呀」了一聲，嘴角的弧度更大：「能被這麼可愛的小姐知道名字真是我的榮幸呢~不過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哦~」

　　我一愣，有些窘迫地摸了下鼻尖，笑道：「我叫栗山千尋。」

　　「千尋啊……」白蘭眯起眼微微笑著，眼下紫色的倒刺狀紋身隨著那個動作彎成奇妙的弧度，「真是個可愛的名字~」

　　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已經是第二次被說「可愛」了……

　　我頓時有些無言，隻好硬著頭皮打哈哈：「見笑了，不過是最普通的名字而已。說起來，白蘭先生也是在這裏約了朋友嗎？」

　　青年眨眨眼，臉上的笑容竟一下子帶上了那麼點天真：「不知道呢~」他再次彎起眼角，隨意聳了聳肩膀，「不過應該不在這裏~」

　　我滿頭霧水地看著他，大概是發現了我的疑惑，他好心情地笑道，「我忘記店名了哦~剛好出門的時候又忘帶手機了~」

　　我：「……」

　　為什麼他的語氣完全沒有一點正常人找不到約會地點的緊張呢……我忍不住抽了下嘴角，下意識拿起放在旁邊座位上的包：「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先用我的手機聯係一下你的朋友。」
　　
　　「這個啊……」白蘭依舊帶著無所謂的笑容，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隨意揮了揮，「我不記得號碼了呢~反正就在這一帶附近，隨便找一找好了~」

　　「呃……祝你好運……」我點點頭，剛想把包放回去，視線冷不防被底層那枚嵌著藍色寶石的銀色指環吸引了——是之前白蘭誤以為是我弄丟而讓Flora轉交給我的。

　　……當時還說如果再遇見就要還回去的，差點就忘記了。
　　
　　這樣想著，我已經把指環拿了出來，放在掌心裏遞過去：「這個戒指是白蘭先生你上次撿到的，不過不是我的，所以……」

　　「啊啦，是嗎……」白蘭無辜地看著這個小東西眨了眨眼，燦爛地笑起來，「我忘記了呢~」頓了一下，他俯身將指環捏起來，看了幾秒後又衝我笑道，「反正也找不到原本的主人了，就由千尋ちゃん來接受它不是很好嗎？」

　　「千尋ちゃん」這個稱呼讓我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而且這種混雜在意大利語中的日文實在讓人有些反應不及。我正想開口指出這個用法的不當，又聽他繼續道，「對了對了，就當是我給你的見麵禮吧~」
　
　　不知為什麼，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我竟陡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是一根尖銳又冰涼的細線突如其來從心髒上劃過，轉瞬即逝。
　　
　　我猛地抬起頭，對麵的青年依舊笑得愜意悠然，狹長雙眸恰如一對新月，將其中漂亮的紫羅蘭色完全遮在了後麵。他將戒指拿在指間把玩了幾下，隨後漫不經心地放進我掌心，「要好好保管哦，千尋ちゃん~嗯~最好可以隨身攜帶呢~」
　
　　他微涼的指尖帶著指環上微弱的溫度掠過肌膚。我看著自己的五指微微伸縮，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白蘭突然直起身，嘴角的弧度好像更大了點：「那麼我要走了哦，千尋ちゃん~」也不等我反應，他已轉過身，揮著手從門口大步走了出去。

　　一月的陽光從他發頂倏忽躍過，瞬間大盛的白芒刺得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睜開眼的時候那道白色身影已經從門口消失。
　　
　　正巧這個時候，街對麵過來的人群中終於出現了沢田的影子。
　　
　　我立馬將戒指收起來，佯裝喝了口咖啡。然而本以為他會直接進來，可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他突然在店門口停下腳步，望著白蘭離開的那個方向滯了片刻，才推開門走進店內。
　　
　　「你剛才在門口看什麼？」我看著他拉開座椅落座，不經意問了句。他接過菜單的手一頓，隨即抬起頭來對著我輕輕一笑：「沒什麼。」說著，便低下頭去快速瀏覽菜單，「千尋さん點了什麼？」
　　
　　我看了眼手邊的點心和咖啡，不在意地回道：「卡布奇諾和提拉米蘇。」
　　
　　聞言，沢田抬頭看我一眼，棕色的眼眸裏全是明亮柔軟的笑意：「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歡吃甜食呢~」這樣說著，他將菜單遞回給侍應生，「一杯藍山，謝謝。」
　　
　　我被狠狠一噎，差點說不出話來：「喂！」
　　
    他急忙擺擺手，笑著解釋起來：「京子ちゃん和小春也很喜歡這些點心呢~以前經常去車站前的那家蛋糕店，但是又害怕吃多了不好還定下了‘一星期隻能有一天可以隨便買喜歡的蛋糕’這樣的規則。」
　　
　　我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想，他大概是不知道的。每一次他講起以前的事情時，眼中溢出的光芒總是要比平常更加耀眼璀然。那般溫軟，恍如飄蕩在初春雪水中的第一片綠葉，清澈剔透，不染雜質，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啊，對了，京子ちゃん有禮物要我帶給你~」
　
　　我有些出神，好不容易將這句話消化完全的時候，沢田已經將一隻小巧精致的禦守遞到了我麵前，「她說，‘上一次的事情真的很感謝你，千尋ちゃん。」
　　
　　天藍色的綢緞為麵，繡在其上的「禦守」字樣就像自由飄浮的雲彩。看著它的時候，幾乎都能想象出京子繡製時帶著淡淡微笑的柔軟臉龐。
　　
　　她現在……應該也生活得不錯吧。
　　
　　「也替我謝謝她。」從沢田手中接過禮物，我忍不住拿在手裏好好研究了一番，「你就是為了這個把我叫出來的？」
　　
　　沢田含糊地「唔……」了一聲，低下頭抓了抓那頭蓬鬆的短發：「並不完全是……其實是那個……回家的時候陪獄寺君去飾品店裏挑禮物，看到它的時候就覺得很適合千尋さん，所以……」他說著，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包裝好的禮品盒放到桌上，「新年快樂……嗯，雖然有點晚了。」
　　
　　我莫名有些慌亂，頓時不知所措起來：「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
　　
　　「沒有關係，是我擅自想要送給你的。」他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發，又將那隻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往我麵前推了推，「打開看看吧，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一定是喜歡的。
　
　　我很想這麼告訴他，可是嘴唇上下翕動了好幾下最後隻憋出短短幾個音節：「嗯，謝謝。」我低下頭，雙手接過禮物，看了許久，終於仔細拆開包裝紙，打開了盒蓋。
　　
　　裏麵是一條銀白色的手鏈。襯著底下黑色的天鵝絨，不時有細碎的白光自其上一閃而過。乍一看確實說不上引人注目，用的也是最簡單的樣式，不過在底下加了幾段銀弧和幾個墜飾。可就是這樣直截了當的設計，卻仿佛糅合了銀鏈的細致和銀環的粗獷，一下子變得與眾不同起來。
　　
　　見我一聲不響，沢田顯得有些緊張，不由輕聲問道：「……不喜歡嗎？」
　　
　　「怎麼會！」我急忙將注意力拉回來，忙不迭搖頭，「很漂亮，我很喜歡！」我努力睜大眼睛，試圖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加真誠一點，誰知他竟非常不給麵子地笑出聲來。我頓時不滿地抿緊了唇：「我說你……」
　　
　　「抱歉抱歉……」沢田慌忙擺擺手，「我幫你把它帶上吧？」
　　
　　我心頭一震，下意識去看盒子裏的手鏈。他沒等我回答已伸手將它拿了過去，正看著我默默微笑。我怔愣著，腦子裏分明是沒有意識的，卻眼睜睜看見自己朝他緩緩伸出了左臂。
　　
　　沢田垂下眼瞼，動作輕柔地將銀鏈搭上我手腕。那股細弱的涼意跳躍著竄入毛孔，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觀察他此時的表情。
　　
　　不知為什麼，他臉上的淺笑竟讓我不由自主聯想到滿月時皎潔的銀輝。那是一種乳白色的光芒，溫軟清淺卻不會覺得冰冷。他微垂著頭，劉海自額前散落下來，雖然看得不是那麼清楚，但眸中盈亮的光芒依舊在棕色的發梢間乍隱乍現。
　　
　　片刻之後，他才再次抬起雙眸，輕輕笑道：「好了。」
　　
　　撲通——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的同時，我一下子睜大了眼，呼吸陡然凝滯。腦子裏「嗡」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馬上會噴湧而出一般。
　
　　等……等一下！
　　
　　我迅速別開視線，強自恢複平靜，隨手端起一旁的咖啡杯湊到嘴邊：「嗯……那個……對，對了！快到晚飯時間了，要一起嗎？」
　
　　沢田先是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隨即便彎著眼角笑起來：「當然。」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1

目標四十   呼之欲出的答案

　　在附近的餐廳裏吃過晚飯之後，時間還有些早。我們沿著步行街漫無目的地閑逛，沢田講著這一次新年裏發生的各種事情，難得從餐桌上開始就一直滔滔不絕。

    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說不定，總覺得今年的他在談論這個話題時似乎要顯得更加輕松一些。是因為不需要再向重要的人隱瞞黑手黨的事情了吧？

    ——雖然它的代價確實有些太過昂貴了。

    「我猜，在大哥和黑川之後，獄寺君和小春兩人也差不多了吧。」說到這裏，沢田高興得連眉梢間都飛出喜悅的光彩來。我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見我看他，他抓抓頭發，「嘿嘿」傻笑了兩聲，「抱歉，一直都是我在自說自話……」頓了一下，他突然看著前方眨了眨眼，才又轉過頭來，「千尋さん，有想看的電影嗎？」

    「啊？」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才恍然發現——原來前面不遠就要到影院了。

    說起來……最近有什麽好看的影片嗎？

    我擡頭詢問著看向沢田，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眼神裏顯示著的大概是和我相同的迷茫。我稍微想了一下，率先起步朝那邊走過去：「也好，就先去看看有沒有有意思的電影吧。」

    ＃＃＃

    因為假期的緣故，影院裏的人顯得有些多。

    我站在售票處外圍擡頭看著電子屏幕上顯示的上映影片名稱，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大呵欠。沢田好不容易從人群裏面鉆出來，頗為無力地朝我揮了揮手中那兩張影票：「終於搞定……」

    這次觀影的選擇還是挺多的，我們挑的是看起來最熱門的那部影片。入場的時間只不過稍微晚了點，放映廳裏就早已坐滿了人。

    我看了眼仍是一片漆黑的大屏幕，趁著燈光還亮順手翻看了下手裏的電影票：「文藝片？」

    沢田撓著臉頰笑了下：「Sa……不過售票處的工作人員說這部影片的評價很不錯。」

    話音剛落，燈光「啪」一下就熄滅了。我不再說話，安心看電影。起初還稍微有點興致，可沒過多久，就變得昏昏欲睡起來。轉頭看旁邊的沢田，他猶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起來甚是認真。

    呼……

    我從心裏長長嘆出口氣，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其實本來也沒有打算真正睡著的，但大概是由於周圍的環境太過安逸，還沒多少時間，影片裏的聲音就漸漸從意識裏遠去。

    不過這樣的睡姿實在有些不太舒服，我不由動了一下。模模糊糊裏有人輕碰了下我的肩膀，身子一歪，緊接著腦袋就枕上了一個更加舒適的位置。暖意湧上來，同時似乎還伴著股淡淡的清爽氣息。

    真奇怪……明明最近睡的都很好，怎麽會就這樣睡著了呢……

    我一面迷迷糊糊想著，一面睡得更沈。等醒過來的時候，整個放映廳裏燈光大亮，早就看不見其他人了。

    已經結束了？

    我歪著腦袋，對著空白的大屏幕狠狠眨了眨眼睛，這才發現視線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往下移，是一只握著手機的手，幹凈白皙，五指修長有力。

    大約是察覺到我的動靜，他頓了一下，翻手合上還在發著短信的手機。隨即就聽一個帶著笑意的溫和男聲自頭頂響起：「醒了嗎？」

    柔軟的氣流若有似無地自發間掃過，我渾身一僵，頓時如觸電般跳坐起來，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抱歉！我竟然睡著了！」

    不對，重點好像不是這個……

    臉上迅速升溫，我都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現在的表情該是多麽窘迫。目光不由自主移到對方的肩膀處，我尷尬地憋了很久，最後悶悶道：「難為你當枕頭了……」

    沢田「噗」一下笑出聲來，一邊將手機收回口袋裏，一邊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下肩膀，站起身：「千尋さん的反應和當時的我還真是很像呢……」

    我楞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他說的應該是去年聖誕前飛往日本的途中他不小心睡著那件事。意識到的同時，心裏竟猛地浮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一大團思緒從腦子裏一齊竄過，最後只留下一個不甚清晰的念頭——雖然去年被當作枕頭的是我，雖然一開始也確實有些緊張，但還不至於慌亂至此吧？並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不是嗎……為什麽會表現得那麽不自然？

    越是想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心裏越是覺得煩躁。我抿起唇不發一言，沢田眨眨眼，有些擔憂地探過頭來：「怎麽了？頭暈嗎？」

    我立馬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急忙擺了擺手：「沒有沒有！」趁著他還沒開口，我搶在前面又補充了一句，「工作人員該清場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說完這些，我幾乎有些狼狽地快步從影院中走出。外面的夜風有些大，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過腦子也瞬間清醒起來。

    「千尋さん，」沢田跟在後面走過來，腳步不急不緩。我聞聲回頭，燈光將他的表情揉碎在模糊的光暈中，有些不太分明。但很快，他就走到了近前，伸手將一條圍巾放進我懷裏，臉上帶著淺笑，「你把它忘記了。」

    我低頭一看，不由挫敗地嘆了口氣：「難怪覺得脖子涼颼颼的……」

    他好笑地看著我，擡腕看了眼時間：「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縮了縮脖子，將大半張臉埋進厚實的大圍巾裏，順手掏出手機，「我這段時間住在Aria那邊，反正離這裏很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話還沒說完，我就一眼看到了顯示屏上那個來自γ的未接來電——大概是在影院裏面時調成了震動所以沒有接到。

    我遲疑著，在打回去和不打回去之間徘徊了幾秒，最後還是決定將手機收起來：「所以你先回去吧，沢田。」

    然而他微蹙了下眉，卻沒有動，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我臉上。青年低垂的雙眸像是被鍍上了一層輕薄月光，皎潔似水，波光瀲灩。我心頭一顫，竟怎麽都移不開視線。他一眨不眨看著我，棕色的瞳仁裏有些許迷茫些許困惑，還有什麽我一時看不分明的色彩。

    「千……」就在沢田開口的同時，剛放進包裏的手機突然劇烈震動起來。我頓時一個激靈，急急忙忙將它再次取出，打開一看果然是γ：「餵？那個……我馬上就回去了……」

    那邊輕嗤一聲，徑自問道：「現在在哪裏？我去接你。」

    「影院門口。」我條件反射地回答完，才突然想起來，「如果需要很久的話就不用過來了，從這裏回去反正也很方便。」

    「我已經出發了。」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撂下句「呆著別動，五分鐘後到。」就掛了電話。

    γ的效率依舊一如既往的高。我剛和沢田說完這件事情，他那輛黑色的轎車便出現在了路口。

    車窗搖下，露出男人懶洋洋的笑容。他看了我一眼，視線從我身後掠過，在沢田身上略微一頓覆又移回來，沖我撇了撇頭道：「回去了。」

    「知道了。」我應了聲，和沢田簡單道別之後便打開車門鉆進副駕駛座。

    γ看著我系上安全帶，又禮節性地朝猶站在車邊的沢田點了點頭，隨即踩下了油門。

    車子緩緩滑出去，我下意識扭頭看了眼後面，見沢田一動不動地目送我們離開，再次朝他揮了揮手。他微微頷首，終於轉身走開。

    絨黃色的路燈光從他背上傾瀉而下，恍若一層看不清厚度的白紗，朦朧飄渺，難覓真實。他就那樣一個人默默走入黑暗中，模糊在光暈下的背影竟恍惚讓人產生一種孤寂淒涼的錯覺。可也只是一瞬，我很快回過神來，立馬坐直身子，專心目視前方。

    γ看了眼後視鏡，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句：「你和那家夥在交往？」

    我眼角一抽，連帶著心臟也是一陣抽搐，差點就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不要說這種毫無根據的事情！」

    他意味不明地挑起一邊唇角，雖然依舊目不斜視地註視著行車方向，但聲音卻已莫名帶上了一絲低沈：「給你個忠告。」往來的車燈光從他帶笑的臉上接連掠過，他也不急著說下去，良久之後才繼續道，「如果和沢田綱吉在一起，你就再也無法擺脫黑手黨的世界了。」

    「呼啦——」

    一輛公車從旁邊疾馳而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γ漫不經心的笑臉，最後別開頭，單手撐著下巴，一動不動地望向車窗外。

    「……怎麽可能。」

    我覺得自己現在這個心態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明明應該慌張的，偏偏平靜得可怕。

    γ這個人，當年從來都不會關心我這些問題，事到如今，反而說些莫名其妙的「忠告」。我永遠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他到底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僅僅因為Aria才照顧我。

    不過算了，他不就是這樣的男人嗎？

    至於沢田……

    ——我跟他一定是不可能的。


目標四十一   那些預兆

    這之後沒過幾天假期就結束了。不過一開始並沒有什麽工作，日子依舊清閑得很。直到二月初接到了新的案子，生活才又亂了套。

    當然，所謂的「亂套」只不過是稍微忙碌了一點，事情多的時候偶爾會顧不上吃飯睡覺，但這些對於幹我們這一行的來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要真說有什麽和以往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這一個月以來，我和沢田一次也沒有聯系過。

    是我在特意避開他。不是他的問題，是我自己產生了莫名奇妙的聯想。

    雖然在聽Flora提醒過後，我也沒有多考慮，直覺就想將這件事情壓下去。可是事到如今，竟然連γ都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Flora說我太單純，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完全不懂得掩飾。「當然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可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傷到別人呢~」

    很久以前她說過的話一下又一下撞在心臟上，我不知道究竟哪裏出了錯。

    我的表現已經讓人產生了那種錯覺嗎？如果這些猜測都是真的，那沢田會不會也已經發現了？

    僅僅只是想著這樣的可能性，我就害怕得坐立不安。我想要珍惜我們現在的關系，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這種奇怪的原因就將它破壞掉。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慌過，那種即將有什麽呼嘯而來的預感讓我無比不安。我想趕在風暴來臨之前逃脫，卻不知被什麽束縛了腳步而無法前進。

    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現在這種狀況，也無法向任何人尋求幫助。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個——逃開。

    我想，等過了一陣子，一定就能夠冷靜下來。

    幸好新的工作不負所望地占據了大半時間。特別是最近，因為要盡快把定下來的設計稿趕出來，我幾乎一直都在公寓裏畫圖，以求早點結束工作能夠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覺。

    不過這樣拼命實在有些累。

    我趴在書桌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幾乎都不想爬起來。灌了口咖啡，又趴了一會兒，這才不情不願直起身。再次伸個懶腰，我正想繼續工作，突然覺得胃部猛地泛起一股酸氣，一陣明顯的不適立馬湧了上來。

    不祥的預感直擊大腦。我一個跳坐，可動作才做了一半，胃部更加變本加厲地疼痛起來。

    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就開始胃痛了？大學時因為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確實落下了病根，可我現在一直都很小心，最近也有吃飯……雖然依舊沒什麽規律。

    我按著胃部勉強站起身，吃力地往臥室走過去。

    平時最多是輕微的陣痛，現在真的痛起來就像不斷抽搐著一樣，整個胃都好像被針刺得絞了起來。我恨不得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可偏偏在這種時候，門鈴忽然不合時宜地響聲大作。

    我只好停下來，雙手扶著沙發背向門口望過去。鈴聲停了一下，隨即又不知疲倦地繼續歡鬧。我頭痛地在原地休息片刻，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只好萬分不情願地挪過去開了門。

    門剛一打開，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就聽見男人不耐煩的聲音：「太慢了……」話音戛然而止，轉瞬變為吃驚，「你這家夥……」

    我靠著門框保持平衡，讓自己不至於無力到摔倒。余光中看見對方豁然蹙起的眉峰，那雙紫眸中的擔憂那麽明顯，原本還可以忍受的疼痛突然一下子就變得洶湧起來，頃刻間就將我完全吞沒。

    身子一晃，我一頭向前倒去，緊接著栽進一個寬闊的懷抱中。γ低頭沖我吼，聲音裏帶著無可奈何的怒氣：「又沒有好好吃飯！」

    「我有……」我很想沖他吼回去，可現在實在沒什麽力氣。幸好他只是這麽說了一句就不再訓斥我，一把將我攔腰抱起，隨即二話不說向臥室走過去。

    我縮在他懷裏，滿身縈繞的綠茶香氣終於令劇痛的神經一點點放松下來。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恍惚間好像聽見他轉頭對誰說道：「能麻煩你倒杯熱水嗎？」還是那種閑適不經心的態度，語速卻似乎快了不少。說著，他又低下頭來問我，「把藥放在哪裏了？」

    我閉著眼蜷成一團，在他胸前蹭了蹭：「床邊第一格抽屜。」

    他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把我小心放在床上，又轉身去翻抽屜：「要吃點什麽？」

    我拉住他的衣袖，從被子裏仰起頭：「粥。要鹹的。」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小小的喜悅，說話時竟不知不覺就帶上了鼻音。

    他轉過頭來看我，眉頭一蹙，但很快就舒展開來，嘴角勾出個溫暖清淡的笑容：「小丫頭。」說著狠狠揉了揉我的頭發，把藥塞進我手裏，起身向外走，「在我回來前乖乖把藥吃了。」

    我忍不住發笑，但也不忘不甘示弱地反駁他：「我已經不是小丫頭了！」說完立馬把自己縮回被窩裏。

    聽著房門「砰」一聲關上，困意緊跟著就湧了上來。我蜷起身子，剛想閉上眼睡覺，下一秒卻意外地看見一只手端著杯水出現在面前。

    是很漂亮的一只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好像不久前才剛見過。

    腦子裏頓時空白了一下，我緩緩順著杯口裊裊而起的霧氣向上看，視線一點點掠過那人深棕色的大衣，最後對上一雙半斂的棕色眼眸。碎發遮去了他一半的眸光，他垂頭看著我，嘴角的笑意帶著半分埋怨：「先吃藥吧，千尋さん。」

    我頓時一個激靈，差點就要從床上跳坐起來。好不容易忍住這個沖動，大腦卻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你為什麽……」

    沢田笑了下，清澈的眸中有光芒一閃而過：「來的時候剛好在樓下遇見γ先生，所以就和他一起上來了。不過剛才在門口，千尋さん沒有看見吧。」

    用的是陳述語氣，完全沒有絲毫猶豫。

    我不由一陣臉紅。剛才光顧著忍受胃痛，完全把其它事情都忽略了，竟然沒有發現沢田也在……我尷尬地咳了一聲，急忙坐起身從他手裏接過熱水，一口把藥盡數吞了下去，誰知竟一下子被狠狠嗆到了：「咳咳！咳！咳咳！」

    背上落下一只手掌，停頓了幾秒後，輕輕拍了拍。

    我又咳了幾聲，好不容易喘順了呼吸，正準備開口道謝，突然聽他慢悠悠問道：「NE，千尋さん，你以前說，你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十年。那個人……是γ先生對嗎？」

    這番問話完全沒有給我一點打斷他的機會，也沒有留下絲毫反駁的余地。我頓時又被狠狠嗆住，剛停下來的咳嗽再次破口而出：「咳——！」

    沢田忙不叠順著我後背又拍了幾下。我咳得面紅耳赤，等到終於氣喘籲籲地停下來，立馬擡起頭看向他：「突然之間問這個做什麽？！」

    他彎起眼角，溫軟的微笑裏看不出任何破綻：「總覺得，能被千尋さん這樣喜歡著的男人一定很幸福吧。」

    臉上的溫度頓時一陣上升：「什……」

    「而且，」他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溫柔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我還從來沒有見千尋さん像剛才那樣對別人撒嬌呢……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笑得那麽輕松，可落在我眼中卻一陣刺痛。我蹙了下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別開了視線：「根本就不是那個樣子的……」我低聲喃喃，卻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解釋些什麽，「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想了想，又猶猶豫豫地繼續補充，「剛才那樣只不過是……習慣了……」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沢田依舊輕輕柔柔地笑著，臉上看不出情緒的波動，眸子被彎起的眼角掩在後面更是完全無法從中探詢到什麽。「先睡一覺，好好休息一下吧。」他扶我躺好，將水杯放到床邊的矮櫃上，這才起身走出去。

    雖然可能只是錯覺，那個瞬間他的笑容，看上去溫暖卻隱含了疏離。我看著他走到門口，見他要關門，心中一慌，冷不防就脫口喊道：「沢田！」

    他動作一頓，一手扶在門把手上，回望過來的時候眸中依舊笑容溫軟：「怎麽了？」

    我被自己的沖動嚇了一跳，只好摸了摸鼻尖硬著頭皮問他：「那個……你不會是要回去了吧？」

    「不。」他明顯楞了一下，但很快搖搖頭，笑道，「我就在外面，如果還是不舒服的話隨時可以叫我。」

    心裏莫名就松了口氣，我仰頭沖他微微一笑，也沒等他有什麽反應就一把拉過被子鉆了回去。胃痛已經消減了很多，一放松下來很快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不長，但是很安心，如果沒有半途被叫醒的話應該會更加完美。

    腦袋隱隱作痛，我本欲發作，但在看清γ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時所有的脾氣都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身：「你回來了，γ。」

    他「嗯」了聲，把碗塞進我手裏：「該吃飯了。」

    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竟然真的買回了一碗粥。看起來應該剛剛加熱過，碗底甚至還有些燙手。我點點頭乖乖吃飯。

    他坐在床邊看了我一會兒，又看了眼房外，突然低聲開口：「千尋，BOSS有話要轉告你。」

    我眨了眨眼，有些不解：「直接打電話不就可以了？」

    「稍微發生了點事情。」似乎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回憶，他皺了下眉，才直視著我緩緩道，「這段時間保護好自己，如果沒有必要的話暫時不要回基裏奧內羅了。」

    心跳一滯，突然什麽胃口也沒有了。我放下勺子，擔憂地抿緊了唇：「怎麽了？」

    他呼出一口氣，伸手在我頭上揉了揉，難得溫柔地笑起來：「放心吧，就是些不自量力的卑鄙家夥，馬上就能解決了。」

目標四十二   花開的聲音

    在γ的眼中，除了彭格列之外，無論什麽家族都是不值一提的吧。

    基裏奧內羅擁有的歲月足以讓它與任何家族匹敵。它是不會被戰勝的。

    可雖然他說了「馬上就能解決」，我還是無法放心。尤其是在自己胡思亂想了一天之後反而更加焦慮，只好在第二天晚上沢田過來看我的時候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

    可也沒有打聽出什麽信息來。

    沢田離開之後，我想要工作卻靜不下心來，但也毫無睡意，幹脆坐在客廳裏開始看電視。將近半夜，全是些無聊的電視劇。我隨意打開一個頻道，剛往沙發上一躺，腳邊冷不防撞到一個堅硬的物體。

    我直起身一看，是個手機。應該是沢田不小心落在這裏了。看看時間，從他離開也已經過了許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這件事情。

    我苦惱地把手機拿進手裏，猶豫了片刻，正打算用他的電話聯系他那幫同伴中的誰在他回去之後轉告他，門鈴突然響了。

    我楞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一定是沢田發現手機沒帶所以回來找了！

    我立馬歡喜地從沙發上跳下來，連拖鞋也沒顧得上穿就跑了出去。然而門一打開，站在外面的卻是個穿著黑西裝的陌生男人。

    胸口突然涼了一下，有種不太好的感覺緩緩浮上來。我悄悄往門內移了一點，什麽也沒說就打算關門，卻還是被對方先一步抓住了門框。

    「晚上好，栗山小姐。」他沖我笑了笑，借著欠身的姿勢向前邁了一步，似乎想要走進門來，「不知道小姐現在有沒有時間賞臉喝杯咖啡？我家BOSS有事情希望和小姐商量。」

    腦中頓時警鈴大作。我想也沒想就狠拉房門，可對方稍微一用力，已順勢擠了進來，還不忘對著門外作出邀請的手勢，「請吧，栗山小姐。」

    「我拒絕！」我擡起拳頭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旋即轉身趁著他還沒反應過來以最快的速度沖進臥室，從枕頭底下摸出槍，先對著那個已經追過來的男人開了一槍分散他的註意力，然後立即對準客廳的日光燈又是一槍。

    「砰——」「哢」「嘩——」

    視線在瞬間變得一片漆黑。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只剩下燈管碎片嘩啦啦落了一地的聲響。

    我深吸了口氣，等到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之後，慢慢往房外挪出去。

    雖然這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不過現在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了。至少在雙方都看不清楚周圍環境的同等條件下，我還可以憑借對這房間的熟悉不致處於太過被動的地位。

    不過話說回來，昨天γ才剛提醒我讓我小心一點，為什麽今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難道是昨天他出現在這裏的時候被對方家族的人發現了？

    該死的！

    我忍不住低咒了一句，繼續躡手躡腳地貼著墻面前進。那個人還站在客廳裏，離我不遠的黑色影子一動不動，完全看不出來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又向那邊走過去。然而還沒走出幾步，腳下忽然傳來一道細微的碎裂聲，緊接著腳底就是一陣劇痛。

    我幾乎能夠感覺到玻璃碎片紮入血肉中所帶起的那股冰涼，頓時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影子冷不防動了起來，眨眼間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被發現了！

    一只大手狠狠抓在手臂上，我也顧不得腳底痛得厲害，就勢反手一擰，同時上前一步，槍口便頂住了他的胸口。

    整個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大概覺得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所以過早放松了警惕，反倒被我占了先機。

    可我還來不及暗自得意，突然聽見對面的男人低低哼笑了一聲，這才察覺到背後那股異樣的感覺。呼嘯而至的驚慌瞬間從腳跟直直傳入神經中樞，我猛地回頭，還沒看清楚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就被人一個手刀擊中了頸部。

    竟然還有第二個人！？完蛋了！

    一瞬間，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

    我努力睜大了眼，看著自己就那麽向黑暗中倒下去，恍惚間聽見γ的聲音，仍是漫不經心的語調。

    ——「保護好自己」

    整個人像是被一道驚雷狠狠擊中。

    栗山千尋，你在做什麽？

    ——我不甘心。

    你想要做什麽？

    ——我不可以在這裏失敗。

    絕對不可以重蹈十四歲那時的覆轍！

    我答應過自己，絕對不能成為Aria的負擔！

    我踉蹌了一下，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在對方截住我之前猛一轉身，終於及時從那兩人之間鉆了出來。

    「什……」

    「砰——」

    刺耳的槍聲再次在濃烈的硝煙味中乍起，迸射而出的火光毫不留情地撕裂了整片黑暗。

    我搖搖晃晃站直身子，只覺得每一根神經都在隱隱作痛，視野更是模糊得不成樣子。顧不得剛才那一槍究竟打在了哪裏，我虛起眼眸，緊握著手槍對準前方，手臂繃得筆直：「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那兩人楞了片刻，隨即低低嗤笑起來。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壓低的聲音裏充滿了輕蔑：「抵……」

    就在這個時候，半掩的房門突然發出「砰」一聲巨響，狂風頓時呼嘯著湧進來，整個房間一下子被急馳而來的火焰染成了金紅！

    我渾身一顫，緊接著就被人一把攬住腰身向後退了好幾步。

    耀眼的火焰又往上躥了幾分，青年毛茸茸的棕發在眼前揚起，他的下巴繃得緊緊的，面無表情的臉上只剩滿目冷峻。

    我控制不住地睜大了眼，竟恍惚有種重獲新生的錯覺，不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沢……田？」

    放在腰上的那只手緊了緊。他微微回過頭來，映照著暖光的臉龐在瞬間變得柔軟起來：「已經沒事了。」

    我楞住，視線忍不住從他臉上移到在場的另外兩人身上。他們顯然也沒有料到會有意外發生，不過只是一瞬，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為首的那人看了眼沢田額上的火焰，微微皺了下眉：「大空火焰？你是什麽人？」

    沢田這才轉回頭去，同時不易察覺地向前走了一步擋在我面前，語氣冷靜卻充滿了無形的威懾：「這裏不歡迎你們。滾！」

    聞言，對方相視一眼，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一齊向後退了一步，下一秒，突然同時沖了上來。

    沢田雙眉一蹙，眼中的金紅色在翻飛的劉海下顯得愈發清亮。他輕輕放開我，隨即毫不猶豫地迎

    上前，帶著金屬手套的雙拳上瞬間竄起明亮的火焰。

    我甚至都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只聽一聲悶響，就見一道黑影呈拋物線狀斜飛出去，狠狠撞上了窗邊的墻面。

    那人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著我們，剛一張嘴就「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他還來不及說什麽，就頭一歪暈了過去，不省人事。

    大半塊窗玻璃頓時劈裏啪啦碎裂開來，在呼啦啦湧進來的夜風中肆意飛濺。細小的寒芒在金光中轉瞬即逝，就像一場毫無預兆的落雪。

    我看得完全呆住，直到聽見沢田再次說話才回過神來。他垂頭看著嚇傻了的另外一個人，沈聲道：「告訴你們的BOSS，要動這家夥，記得先問過我沢田綱吉。」

    撲通——

    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我緊張得抓緊了衣角，呼吸急促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他的背影，從未有過的寬厚高大。可是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直覺地認為，他一定微皺著眉，金紅色的眼眸裏安靜得仿佛總是帶著若有似無的悲哀。

    一瞬間，無數零碎的畫面毫無預兆地從我眼前一閃而過。

    那個會在緊張時臉紅的沢田……

    那個會在大雨中哭泣的沢田……

    那個會對我溫柔微笑的沢田……

    那個會說「我來保護你」的沢田……

    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在同一時間蜂擁而至，最後統統拼接成這個現在就站在我眼前的男人。

    真是的……

    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呢……

    為什麽要說這種容易讓人感動的話呢……

    這樣做實在是太狡猾了啊……沢田……

    我狠狠抓住胸口的衣服，那些本該已經壓下去了的情感在這一刻一齊爆發，將我的腦袋攪成一片空白。

    你怎麽可以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

    讓我喜歡上你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2

目標四十三   塵埃與陽光共舞

    那個男人帶著他的同伴落荒而逃。房中終於又安靜下來，肅殺的氣息在一瞬間如潮水般退得無影無蹤。

    緊繃的神經終於放松下來，然而腳底的痛楚也頓時變本加厲。我一時沒有忍住，雙腳一軟，就朝著地板迎面倒下去。

    「危險！」沢田低呼一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了我。我的腦袋直直撞上他前胸，那種如同四月陽光一般的氣息立馬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

    腦子裏轟的一聲空白一片。耳畔的巨響如擂鼓般，一下一下，越來越快，直到再也控制不住。可在這麽尷尬的情況下，我卻不敢擡起頭，不敢讓他看見自己這張絕對已經漲得通紅的臉。

    「怎麽了？」頭頂上方傳來沢田略帶疑惑的聲音。

    我楞了一下，隨即狠狠搖頭：「沒什麽！」

    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表現得正常一點。這樣想著，又深呼吸了好幾下，僵硬的身體總算好不容易恢覆了正常。

    我扶著他的雙臂，蹦跳著向外挪了幾步，這才擡起頭對他勉強笑了笑，「腳上……好像踩到燈管的碎片了。」

    這個時候才發現房中早就又恢覆了黑暗。沒有了大空火焰的照射，從窗外射入的微弱光暈只能夠映出模模糊糊的輪廓。我猜沢田一定又皺了下眉，可還沒聽見他說話，忽然身下一輕，整個人已被攔腰抱起。他較平時略顯低沈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我帶你去醫院。」

    「等……」我被狠狠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要阻止，他已快速跑了起來：「必須快點處理傷口才行！」

    我楞了一下，抓著他的衣襟提醒：「書房裏有急救箱……」

    「果然還是去醫院比較放心吧。」走廊上的燈光從我們頭頂掠過，他垂眸看我一眼，棕色的眸子裏帶著些許苦惱，「碎玻璃如果沒有處理好的話，很容易引起其他問題的。」

    我看著他那樣認真的表情只好訥訥點了點頭，任由他抱著我下樓，開車前往最近的醫院。

    腳底還有些出血。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傷口，傻傻在後座呆了許久，恍然想起手機的事情，急忙去掏口袋。

    幸好剛才情急之下也沒忘記將它收起來，現在它還完好無損。

    我松了口氣，巴著駕駛座的椅背將手機遞過去：「沢田，你把它落在沙發上了。說起來，你剛才會出現也是因為它吧？」

    正專心開著車的青年突然動作一滯，車頭差點歪向一邊。他似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過了幾秒才緩緩接過手機，同時點了下腦袋：「雖然是這樣沒錯……」他嘆了口氣，擡頭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註視前方，「幸好當時折回去了，不然……」

    說著，他皺了下眉，面色有些沈重。我猜想他應該是擔心我會出事，便笑了下，安慰他：「放心吧，就算當時你不出現，我總能想到辦法把他們趕走的。」……大概。

    聽我這麽一說，他的笑容反而顯得更加無奈起來。他微微搖了搖頭，聲音輕得我幾乎聽不見：「不是那樣的……只是覺得，那個時候的千尋さん……」

    話到這裏，卻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微斂起眼瞼，掙紮了許久，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那個時候的我……是怎麽樣的呢？

    我猶疑地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最後又乖乖縮回後座。

    說不出是什麽原因，我的潛意識裏竟一點也不想知道他那後半句究竟是什麽。他如此安靜的表情讓我覺得不安。

    街邊的燈光從車窗外一晃而過，恍惚投射出我懵懵懂懂的一張臉。突然之間想起當初那個在燈光下靦腆微笑的青澀男孩。

    自那之後一眨眼便是四年光景。

    當時的我一定怎麽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在不知什麽時候就喜歡上了曾經一心當作弟弟看待的人。

    裝作不經意地打量坐在駕駛室裏的青年，他正專心控制著方向盤，側臉輪廓溫厚中透著堅毅。我垂下眼簾，悄悄笑起來。

    我不會讓他察覺到我的心意，可即使如此——

    我希望他看見的，都是我最美好的一面。

    ＃＃＃

    進了醫院之後，掛號、候診，大概是由於半夜的緣故，整個流程出奇得迅速。

    給我處理傷口的是個有些上了年紀的老醫生。他的手法確實幹脆利落，可有一點實在是讓人欲哭無淚——自從看見我血肉模糊的腳底之後，他就開始一邊包紮一邊不間斷地絮絮叨叨起來。

    我忍著滿頭黑線等到包紮終於接近尾聲，可這位老醫生還是沒有絲毫打算停下來的意思：「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一定是大半夜的吵架了吧？」他說著，還不忘擡頭瞥了眼站在一邊的沢田，又低下頭去，最後將繃帶打結剪斷，「吵架也就算了，怎麽能把女朋友傷成這個樣子呢！男士可是生來為女士服務的！」

    偷偷擡眼去看沢田，他抓著頭發一幅恨不得鉆進地板裏去的表情，支支吾吾解釋：「那個……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醫生狠狠一瞪他，怒目圓睜：「竟然還說是普通朋友！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麽隨便的嗎？！」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謝謝醫生，我們可以走了嗎？」

    還在專心譴責著沢田的老人條件反射地點了下頭，微微一楞後，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

    「嗯……會的……」我幹笑著對醫生道了謝，忙不叠從診療室裏蹦出來。沢田在後面叫我一聲，也急急和醫生打過招呼就跟了出來：「等一下啊，千尋さん……」他快走幾步追上我，小心扶住我手臂，不忘下意識看了眼那只剛剛包紮好的腳，「傷口還痛嗎？」

    我搖搖頭，一邊扶著墻努力向前蹦，一邊回答：「其實來醫院之前就已經不痛了。」

    他明顯松了口氣，稍一用力拉住我：「我送你回去吧。」我身子一晃，差點摔倒，立馬手忙腳亂地扶住墻壁，同時不忘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好笑地彎起眼角，「已經很晚了，還是不要在醫院裏蹦蹦跳跳了吧。」

    被他這麽一說，緊接著想到現在一片混亂的公寓，我不由有些糾結：「啊……不過公寓亂成那個樣子，看起來還得重新裝修一下才行了……」

    實在是不想回去住在那種糟糕的環境裏，可Aria那邊一定也是各種狀況，現在去找她顯然不是好的選擇。至於其他的朋友……都這個時間了，還是不要麻煩別人好了。

    我皺了下眉，沢田大概也發現了這一點，彎下腰來看著我試探性問了句：「千尋さん，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暫時先搬到我那邊去……怎麽樣？」

    我頓時一楞，傻傻睜大了眼，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就聽他有些慌張地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如果千尋さん還是要住回去的話一定會被那些人再次找到的，所以……」他撓了撓自己的臉頰，微紅著臉別開腦袋，「反正那幢別墅就我一個人住也很浪費……」

    臉上的溫度一下子又燒了上去，我忙不叠低下頭，有些出神地看著那只扶在我右臂上的手，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哦，也好。」

    反正也不是沒有住過不是嗎……我想。

    離開醫院之後，沢田直接帶我去了他的別墅。其實我本打算先回公寓拿些東西的，可上了車一摸口袋才發現——剛才匆匆忙忙出門，根本就沒有帶鑰匙。

    沢田倒是對這一情況表現得很理所當然，順便提議等到了白天再陪我回去拿。我嘆了口氣，也就只好應下了。

    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事情，我一倒在床上就很快睡了過去。但睡得並不安穩，整個人就像在浪濤中沈沈浮浮，一刻都無法停下。待到一覺醒來，闖入室內的天光早已偏移到了床腳。

    我躺在被窩裏盯著陌生的天花板眨眨眼，又轉頭望向被陽光浸得發亮的窗簾，終於跳下床，踩著拖鞋蹦跳著下了樓。

    房子裏出奇的安靜。

    能聽得到客廳墻上的時鐘「哢嗒」「哢嗒」響著，有條不紊地恪守職責。外面的院子裏有清脆的鳥鳴聲，金燦燦的陽光鋪滿整片草地，又穿過客廳的玻璃移門，將室內染上一片明晃晃的白。

    我在樓梯上站了片刻，才慢悠悠踏過最後幾格台階，徑直挪到沙發前的茶幾旁。

    從剛才那個角度看的不是很清楚，走進了一看，茶幾上果然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旁邊整整齊齊擺了一疊圖紙。

    伸手將貼在桌面上的便簽條揭下來，青年幹凈俊秀的字跡躍然映入眼簾——

    「千尋さん：

    我出門的時候看你還在睡就不叫醒你了，但是不知道你需要些什麽，早上去你公寓就只拿了這些過來……是工作需要的資料吧？

    我可能要到傍晚才會回來，所以只能晚上再陪你去拿剩下的東西了。如果無聊的話可以去外面走走，我派了人守在附近，所以請不要擔心。

    PS：冰箱裏還有些食物，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了。絕對不可以不吃東西哦。」

    署名是——「沢田綱吉」。

    還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他的文字，好像和記憶中那個人的筆跡又有了些微妙的不同。當年清雋柔軟的筆觸，現在多了幾分不自覺流露的凜然，一筆一劃皆是簡潔幹脆。而其中的鋒芒，又被無意識隱藏在了細細的溫潤之下。

    我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胸腔裏的暖意像是就要往外湧出來，融進陽光中去，將我緊緊包裹。

    門外天光大好。

    我想，現在的我們一定都在最好的軌跡上。

    ——不管接下來會變成如何。

目標四十四   微光

    Flora說過，我骨子裏的固執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我不否認，況且我也不認為這樣的固執有什麽不好的。

    我只是認定了一件事情，就不想再輕易改變自己的決定。我不能保證到了最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會後悔，只是如果不去做，我一定會一直念念不忘，最後只能是更壞的結果。

    就像現在，我既然選擇了面對自己的心意，就會一心一意喜歡下去，直到不再喜歡的那一天.或者——

    被他發現之後，逃開，抑或忘卻。

    聽見車子開進車庫的聲音時，我正完成了最後的收尾工作，順便給Stella小姐打電話請了半個月的假。

    ……雖然她在聽說我被碎玻璃紮傷腳底這件事之後的那句「你真的已經25歲了嗎，千尋小姐？」令我十分不爽。

    我趴在桌子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剛好聽見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立馬站起身，扶著沙發背往外跳出去：「歡迎回來，沢田。」

    正在換鞋的青年動作一頓，隨即才緩緩擡起頭來。分明是冬末，他穿的卻是單薄的白襯衫，外面只套了件淺灰色V領羊毛背心，外套就那麽隨意扔在玄關地板上，被黑色的大公文包毫不留情地壓在底下，平白多出好幾道褶皺。

    我想是不是剛才自己表現得太興高采烈了，所以他才像吃了一驚似的，不由扶著墻角故作鎮定地眨了眨眼，擡起頭看他：「咳！需要幫你把東西收起來嗎？」

    沢田依舊頓在那裏，視線一眨不眨落在我身上，卻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那雙隱藏在蓬松棕發底下的眼眸終於緩緩彎起，裏面的溫厚笑意一點點瀉入空氣中：「我回來了。」

    我楞住，感覺心臟仿佛突然間滯了一下，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急急忙忙換上鞋抱著衣服和文件包快步走了過來，「不用了。倒是千尋さん，看見我留下的便條了嗎？」

    我點點頭：「嗯。」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有吃東西。」

    他正把外套往衣帽架上掛，聞言回頭笑了笑：「嗯，那就好。」說著把公文包往沙發上一扔就伸手過來扶我，「抱歉，說好了白天去拿的，結果有點事情……」

    「你是BOSS啊，自然很忙。」我擺擺手，任由他攙扶著走到沙發邊上，大大咧咧一坐，「我也正好趁著下午的時間把剩下的工作完成了~」

    他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去廚房泡了兩杯紅茶。我看著他遞過來的杯子，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沢田，你知道基裏奧內羅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嗎？」

    他楞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我將杯子抱在手心，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便低著頭假裝一心一意喝水。我真的太失敗了……自己家族裏的事情，竟然還要麻煩別人告訴我真相。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隱約中似乎帶著幾分笑意：「嗯，下午回去的時候順便詳細調查了一下。」

    渾身一顫，我猛地擡起頭，張了張嘴卻說不話來。

    沢田看著我笑了笑，抱著杯子坐到旁邊的沙發上，徐徐道，「雖然我覺得千尋さん並沒有非知道這些的必要……你確定要聽嗎？」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微斂的眼瞼背後露出琥珀般明亮的瞳仁。我抿起嘴唇，一動不動地望了他幾秒，最後鄭重點頭：「我不想做膽小鬼，沢田。」

    他的眉毛動了一下，像是挫敗又像是無奈般低低嘆出一口氣：「我知道了……那就從頭開始說起吧。」見我點頭，他微微笑了下，便註視著手中的茶杯詳細敘述起來，「襲擊你的那兩個人來自一個小家族。雖然也是個有些年頭的黑手黨，不過一直都處於底層的位置，也沒有什麽實力。」

    他的聲音依舊沈緩柔和，但談吐間不知不覺已帶入了上位者的那股處變不驚，「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更希望能夠得到強大的力量，所以將目標瞄準了基裏奧內羅家族的瑪雷指環。這就是這場爭鬥的主因。」

    瑪雷指環？

    我克制不住地睜大了眼，有些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繼彭格列指環之後，又是瑪雷指環嗎？

    「可是……」我看著他，低聲喃喃，「為什麽是瑪雷指環？」

    他安撫地笑了笑，別開視線：「據說瑪雷指環擁有和彭格列指環同等的力量……」他下意識望向自己的右手中指，可那上面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在沒有了彭格列指環的情況下，瑪雷指環會被盯上也是意料之中的吧。」

    我不再作聲，雙手更緊地抱住了茶杯。從杯壁上傳來的熱氣一波又一波湧入體內，可不知為何還是有些冷。

    聽說，自從匣子出現之後，就有很多新興的黑手黨家族開始蠢蠢欲動起來，當然其中也不乏以前那些弱小的家族們。

    果然，在這個世界裏，哪裏還會有沒有野心的黑手黨呢……

    我縮了縮肩膀，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卻漸漸覺得安心起來。緩緩將胸腔中的悶氣吐出，我擡起頭，勾出一個笑容：「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沢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後垂下眼簾輕輕笑了笑：「不，沒什麽。」他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麽，但欲言又止了也不知多久，卻什麽都沒有說，而是站起身徑直向樓上走去，「我去換件衣服……」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過頭來沖我微微笑了下，「晚上去外面吃吧，順便幫千尋さん把東西拿回來。」

    我輕抿了下唇，點頭：「嗯。」

    ＃＃＃

    晚飯後回公寓整理好行李，車子剛剛開進街道，遠遠的就看見沢田家燈火通明。

    我怔了幾秒，疑惑地扭頭看向正在專心開車的沢田：「我們出門的時候……沒有把燈都關上嗎？」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下意識朝別墅的方向望過去，隨即嘴角一抽：「不會是……」話沒說完，已加快了速度駛向目的地。

    我挑了下眉：「不會是什麽？」

    他甚至都來不及回答，一下車就掏出鑰匙直奔正門。我拖著傷腿一蹦一跳跟在後面，看見他在打開大門之後一下子就受不了地一手捂住了臉：「果然……」

    沒等我挪到門口，一個黑色的腦袋已從門內探了出來。一身奶牛紋樣休閑西裝的少年巴著門框東張西望了一會後，終於將目光鎖定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突然讓我一陣脊背發涼。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頓在原地僵硬地笑了笑：「好久不見，藍波君。」

    「好久不見，千尋さん~」他懶洋洋地沖我點點頭，然後摸著下巴，轉過頭去對沢田促狹地笑著拖長了話音，「回來得這麽晚果然是去約會了啊，彭格列。」

    「不是的！」沢田一下子就漲紅了臉，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地擡高了聲音，「倒是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啊——」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真是久違了的另一面的沢田。

    他只有和同伴在一起時會露出這樣難得抓狂的表情，尤其是那幾個小鬼在場的時候。這樣的他好像一下子生動起來，仿佛從來沒有改變過一樣。

    大概是聽見我的聲音，他苦著臉回過頭來，低聲嘟囔：「怎麽連千尋さん也……」

    門內傳來小嬰兒糯軟卻帶著不耐煩的聲音：「快來給我們泡茶，蠢綱！」

    「你們不會自己泡啊！」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從裏面咚咚咚沖過來。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獄寺隼人滿臉愧疚地出現在玄關口，誇張地深深彎下腰大喊道：「抱歉十代目！我無論如何找不到茶杯在哪裏！」

    沢田慌忙擺手：「沒有關系啦……」他無力地嘆了口氣，臉上又恢覆了往常的溫軟微笑，「我去泡茶，大家都進來吧。」說著已扶住我手臂帶進門去，「千尋さん也先去客廳坐吧。」

    到了屋裏才發現除了獄寺、藍波、Reborn和抱著Reborn的碧洋琪之外，竟然連山本和風太也在。

    ——只不過那兩個人此時正坐在地板上興致勃勃地對著電視操縱遊戲機。

    聽見我們進門的聲音，山本回過頭來揚了揚手，露出一口白牙：「喲，終於回來了啊，阿綱，栗山！」說著又沖電視屏幕一指，「這個很好玩呢，讓我想到以前那個棒球遊戲了啊哈哈！」

    大概剛好是一局終了，坐在旁邊的茶發少年放下遊戲機迎上來，沖著沢田笑道：「歡迎回來，阿綱哥~」

    沢田摸摸他腦袋：「風太你也來了啊……」

    「嗯。」少年乖巧地點頭，視線越過眾人滑過來，也沖我打了招呼，「千尋姐好~」然後又立馬將目光移回沢田身上，閃著光芒的金棕眼眸裏笑意盎然，「因為Reborn先生說阿綱哥要和千尋姐同居，所以我們就過來看看。」

    腦袋裏轟一聲，我發誓自己的臉一定在瞬間就變得通紅通紅。我腳步一個不穩，險些直接摔倒，幸虧扶著沙發才勉強站直了身子：「風太，你有個詞用錯了，不是‘同居’，應該是‘借住’才對……」

    我說他們怎麽對我出現在這裏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原來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

    我挑眉看向沢田，他無力地扶住額頭，抽搐著嘴角似乎忍得相當辛苦，好半晌才長出一口氣，轉過來沖我笑了笑：「千尋さん，我先幫你把行李拿到樓上去吧？」

    我急忙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讓山本幫忙吧。」Reborn看一眼已經站起身來的山本，順手用綠色的手槍抵了下帽檐，「蠢綱快去倒水！」

    「故意制造錯誤信息的Reborn沒有資格這麽說我吧！」

    「哼，當上BOSS之後膽子變大了嘛，廢柴綱~想死嗎？」

    「請不要這麽做，Reborn先生！十代目！」

    「啊哈哈哈，還是這麽熱鬧真好啊~」山本抓著頭發越過已經鬧成了一團的眾人，輕松提起我的行李，「這個要放到哪裏，栗山？」

    我恍然回過神，摸著鼻尖笑道：「我帶你上去吧。」回頭又看了眼客廳裏的大家，燈火下每個人的笑容都仿佛盛滿了陽光。

    我想，如果說有什麽能夠破除黑暗，一定會是這樣耀眼的光芒吧。

目標四十五   屬於我們的時光（上）

    遵從醫生囑咐三天一次地去醫院換藥，經過一周多時間總算勉強能夠自由行走了。我故作鎮定地對沢田那句「太好了呢，千尋さん」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但心裏卻暗自高興了很長時間。

    第二天一大早，等到沢田出門之後我也立馬穿戴整齊，帶著必要物件上了街。

    依舊是平常的一天，過往人群、喧囂鬧市都沒有任何變化。我在街上兜了很大一圈，雖然還沒有完全傷愈的腳底在經過這麽一番周折之後果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些微不適，不過比起現在要做的事情，這點小痛已經不算什麽了。

    我靠在公廁的小隔間裏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快速換上準備好的連帽舊大衣。又等了一會兒，這才戴上帽子慢悠悠從裏面走出來，順便裝作不經意地瞥了眼梳妝鏡。

    那個倒映在巨大鏡面裏的人正雙手插著大衣口袋，整張臉都被寬大的帽檐遮在底下，幾乎看不出性別。我滿意地在心裏點了點頭，略帶忐忑地朝外走去。

    我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

    可想到之前那幫人能找到我很有可能就是因為跟蹤了γ，我不得不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雖然現在住在沢田家裏，又有人在暗中保護，但這並不能排除我正在被監視著的可能性。

    我無法讓自己在這種時候對Aria那邊的情況坐視不理，通過沢田得到的信息畢竟也不是完整的，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Aria和大家到底怎麽樣了？

    熟門熟路地來到基裏奧內羅總部前，一路上都沒有覺出什麽異常，一切平靜得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我松了口氣，本準備就這樣穿過樹林進去，可想了想還是覺得並不妥當，不由站在外面徘徊起來。

    糾結了半天，最後一咬牙，幹脆一把拉開帽子，還是直接就沖了進去。

    沒走多遠，不知從什麽地方猛地躥出來一個人影。還未等我看清楚，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驚訝的語氣喊起來：「千尋！你來這裏幹什麽！？」

    對方粉色的發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揚起，我動作一頓，緊接著就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野猿，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他一手還拿著碩大的鐮刀，有些莫名地看了我半晌，最後空出一只手抓了抓腦袋笑起來：「沒什麽，你就不要擔心了！已經差不多可以結束了！」說著還不忘對我比出個大拇指。

    心裏立馬長出一口氣，我晃了晃腦袋，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緊張了，不禁尷尬地撓了下臉頰：「嗯……我想去見Aria。」

    話音剛落，就見他臉上的笑容立馬僵硬。野猿傻傻「咦？」了一聲，迅速向後退開兩步：「BOSS？啊……那個……BOSS她……」

    看見他這副欲蓋彌彰的表情，我心一沈，想都沒想就推開他朝裏面跑進去。野猿在後面急得直跳腳，一邊大聲喊著一邊追上來：「你等一下千尋！BOSS真的沒出事！」

    我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往前沖。後面頓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抓狂般大吼起來：「……好啦好啦，她就是受了點輕傷而已！都說了讓你別跑那麽快啊混蛋！」

    「砰」一聲撞開大門沖進屋裏的時候正好看見γ和Aria兩個人坐在樓下討論著什麽。聽見這聲巨響，他們也一臉驚訝地回頭望過來。我站在門口，突然無法動彈。

    屋門在身後嘎吱搖晃著，野猿大叫著緊追上來，伸手一推又是「嘭」的一聲。門板更重地撞在墻上，覆又反彈回去，終於在第三次的巨響中緊緊關上。

    不等我說話，他已先一步沖到了Aria面前，緊張地解釋起來：「這家夥突然就出現了……攔都攔不住！」

    γ似乎有些頭痛地蹙了下眉，剛要開口，卻被旁邊的Aria伸手阻止了：「沒關系的，野猿。」

    野猿低低「哦」了一下，抓著腦袋走過來，在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幾分鐘後無緣無故長嘆了口氣，隨後就拉開門走了出去：「那我先回去那邊了。」

    「嗯，辛苦了。」Aria笑著目送他離開，然後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拉我到沙發邊坐下，「來之前怎麽也不說一聲？」

    「說了你就不會讓我來了。」我想都沒想就反駁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由一楞，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Aria……」我叫了她一聲，目光依舊一眨不眨地落在她那只纏了繃帶的右手上，「這就是這次受的傷嗎？」

    手指動了一下，我很想伸手碰碰她，可又怕自己不小心碰壞什麽。她依舊笑得雲淡風輕，湛藍的眼眸裏帶著從未改變過的暖意和嫻靜，即使受了傷，整個人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充滿活力。

    我暗自吸了口氣，很快就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你真是不會照顧自己。」

    「不過是擦傷而已，不礙事的。」Aria摸摸我腦袋，說著還試圖揮動那只用石膏固定了的右臂，嚇得γ立馬出聲提醒：「小心傷口！BOSS！」

    Aria擡頭笑了下：「你太誇張了，γ。醫生不都說了，很快就能好的嗎~」

    「醫生也說了，讓你好好休息不要亂動，BOSS。」 γ無力地扶住額頭嘆息了一聲，終於又將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不是說過讓你暫時不要回來的嗎？」

    我下意識抿起唇，心裏湧起微弱的不平衡：「你們什麽都不說，我當然會更擔心……」我不敢告訴他們自己遇到了什麽知道了什麽，只能避重就輕地說是向沢田打聽了一下，所以想要過來確認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Aria在聽完之後一手攬過我，使勁揉亂了我散亂的長發，還不忘笑著道：「抱歉讓你擔心了，不過這件事情很快就能結束了，所以千尋就回去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我剛皺了下眉，甚至都來不及發表意見，就聽她繼續道，「而且時間也不早了，趁著天還沒黑讓γ先送你回去……對方那些殘余勢力可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家夥們。」

    這一句話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連討價還價的借口都找不到，只好說些讓大家都小心保重之類的話就跟著γ離開了基地。

    一路上，γ顯得異常安靜。雖然他平時就不怎麽愛說話，但今天顯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偷偷打量了他許久，最後乖乖閉上嘴，大氣都不敢出。一方面覺得自己又一次不經思考做了錯事，另一方面也不想再繼續增加他的煩惱了。

    看著車子就要往公寓的方向開過去，我這才想起來一開始忘記告訴他現在的住址了，急忙指出：「往那邊，γ。我最近沒有住在公寓裏。」

    「嗯？」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不過還是照著我所指的方向迅速調頭，「怎麽突然就搬出來了？」

    我抓抓頭發，有些心虛地別開視線，裝作專心地為他指引方向：「我想把房間重新裝修一下，所以暫時搬到外面來了……啊，前面那個路口右轉。」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相信這個解釋，γ只是若有所思地斜睨了我一眼，紫色的眼眸在我身上快速掠過去，隨即就不再詢問什麽，繼續集中註意力開車。

    我僥幸地按了下太陽穴，悄悄嘆出口氣。眼看還有沒多少路程就能到達沢田家，可偏偏在這種時候，γ雙眉一皺，毫無預兆地加快了速度：「坐穩了。」

    我條件發射地抓住扶手，緊張地扭頭看他：「怎麽了？」

    他頭也不回，面色卻一分分凝重起來：「你看後面。」

    後面？

    順著他所說的方向望過去，我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甚至在同一時間感覺到自己的眼瞳倏忽收縮，再也無法聚焦。

    緊追著我們的那些……究竟是什麽？

    印象中，我似乎見過類似的東西。

    隨著距離不斷地被縮小，漸漸能看得清那些逼近的物體顯然是高速飛行著的動物。這些小動物的身上無一例外不在燃燒著火焰，或是鮮艷的紅，或是安靜的藍，又或是耀眼的金，將它們緊緊包裹，推動著它們朝這邊疾速沖來。

    γ看了眼後視鏡，終於忍不住低咒一聲，在快速打轉方向盤的同時，一腳踩下了剎車。

    車輪和路面劇烈摩擦著發出刺耳的尖叫，我差點一頭撞在前面的玻璃上，幸虧系了安全帶又及時拉住了頂上的扶手才避免了這一慘狀。

    車子還沒完全停下，γ已放開了方向盤，不知從哪裏掏出個方形的黑色小盒子。與此同時，戴在右手中指上的指環蹭得就竄起雷電似的綠色火焰。他看也沒看，一擡手將火焰送進匣口，左手拿著匣子朝向正後方，右手則當即扯過我，帶著我一起撞出門去。

    「砰」

    他抱著我重重滾落在地上，肉體撞擊地面的響聲悶悶撞上耳膜。我一擡頭，幾乎在同一時刻，就見追在後面的攻擊猛地沖上車頂，在那上面「轟——」地炸開，卷起一片裹狹著黑色碎片的灰白煙塵。

    瞬間火光四起，爆炸聲震耳欲聾。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3

目標四十六   屬於我們的時光（下）

    濃密的煙霧頃刻間在四周彌漫開來。

    視線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車子那邊的情況。

    我虛了下眼，只見白煙背後忽然閃出幾點刺目的星芒，不過眨眼間，閃爍著的火光就越來越明顯，下一秒驀地破開濃煙直朝我們沖來。

    我手足無措地怔在原地。

    眼看著迎面而來的攻擊越來越近，然而就在它們馬上要撞上來的瞬間，兩道黑影閃電般從旁邊掠過，正好不偏不倚地擋在了我們面前。

    綠色的火光宛如劇烈流動著的電光，空氣中甚至能聽見「刺啦刺啦」的電流聲。腦子裏有一瞬的空白。我茫然盯著眼前那兩條毛茸茸的黑色尾巴，有些無法反應地眨了眨眼。

    ——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的竟然是兩只黑色的狐貍！

    γ輕哼一聲，拉住我手臂將我帶起身，同時面無表情地側過臉，轉向街道的另一邊。

    白煙在悄無聲息中緩緩散開，等到可以看清楚的時候，只見離我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三個穿著統一服裝的高大男人。

    「果然是卑鄙小人。」γ冷笑著勾起唇角，眼角余光不經意落在我身上，「沒事吧？」

    我深吸了口氣，終於鎮定下來：「嗯。」點點頭應了聲，我輕輕拍掉沾在衣褲上的灰塵，又將目光再次移回到剛剛出現的那兩只黑狐貍身上，「γ，那是你的匣兵器嗎？」

    他漫不經心地「啊」了聲，從口袋裏又掏出個匣子：「退後點。」不等我回應，他已擡起手，二話不說將指環上的火焰註入了匣口。

    匣子「砰」一聲打開，γ反手一抓，掌心中已赫然多出一根細長的台球桿。幾個帶著電光的台球慢悠悠浮動著，在他身邊團團圍起。

    「小心。」我小聲說了句，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緊跟著默不作聲地向後走開兩步，下意識伸手往口袋裏摸了摸。

    這件大衣設計的比較大，所以連同衣袋也比我平常穿的衣服大了一號。我有些費力地摸索了許久，終於抓住了手槍冰冷的金屬把手。我把它牢牢握在手心裏，目不轉睛地擡頭註視前方。

    剛才被擋住的那幾個匣兵器在攻擊失敗之後，調轉了方向，悠悠飛入半空，準備伺機而動。

    γ擡頭看著它們，突然垂眸冷笑一聲，握著球桿縱身而起。那兩只狐貍緊跟在他身後躍入半空，電流般的火焰從它們身上竄起，仿佛在他腳下鋪出了一塊平地。他穩穩站在火焰上面，似笑非笑地俯下|身，對準面前那個紅色的台球只輕輕一擊，小圓球瞬間就以極快的速度飛出去，狠狠撞在了對面位於正中的匣兵器上。

    那只獵犬甚至來不及哀號一聲就被打下地面。劇烈的撞擊聲再一次響起，白煙翻滾著騰上半空，碎裂的石子夾著火星四處亂濺。

    身上一不小心被碎石塊打了一下，我忍不住掩住鼻口又向後退開一步。再擡頭看的時候，上方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狀態。

    γ的動作淩厲又迅速，我幾乎看不清楚他的行動，只知道他不過站在原地不斷撞擊著台球卻將對方的匣兵器一個個擊落在地。

    看著半空中數量驟減的小黑點，我偷偷松了口氣，心想大概再過不久就能結束，誰知這個念頭還沒從腦海裏劃過，旁邊突然跳出一個兇神惡煞的大漢。

    他一把抓住我手臂反手一扭，另一只手橫過我脖子，擡起頭沖著高空大聲喊道：「電光γ！你再動一下我就殺了她！」

    這個粗啞的男聲震得我耳膜生生作痛。我渾身一涼，止不住打了個寒噤，身體卻條件反射地行動起來。

    來不及思考什麽，沒被鉗制住的左手已向後狠狠一擊。那人吃痛地低呼一聲，我趁機揮開橫在面前的手臂一轉身退開好幾步，同時從口袋裏拔出槍對準對方。

    那人臉上閃過一瞬的吃驚表情，隨即低咒一聲，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打量起我來。

    我不由有些緊張，不知道在這種時候究竟應該後退還是前進，又或者我也應該像他一樣保持原狀？

    握著槍柄的手心裏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手臂也開始有些支撐不住。我咽了下口水，誰知視線才剛偏移了幾毫米，原本還處於靜止狀態的敵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來。

    我頓時心中一慌，只看見那人黑洞洞的槍口中迸射出金色的火光，隨即就聞到一股硝煙的氣味撲鼻而來。

    恐慌好似黑洞一般籠罩下來。我睜大了眼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彈頭，一咬牙向旁縱身一躍，但還是來不及了——

    灼熱的氣流已不容拒絕地貼了上來，那東西好像下一秒就會直接撞在我臉上！

    就在這個時候，上方突然覆蓋下一片黑影。我只覺眼前一晃，身體冷不防騰空而起。

    奇異的是，在這樣驚險的環境中我竟然還能辨得出那股熟悉的綠茶香氣。它的溫涼，竟一下子驅散了片刻之前的恐懼和暴亂，空氣也像是在一瞬間冷卻下來。

    我手忙腳亂地從γ懷裏擡起頭，他皺起眉低低吸了口冷氣，垂頭看了我一眼，面色有些不悅。

    我緊抿著唇，低頭向下望去。剛才襲擊我的那人不死心地再次擡起了手槍，這次的目標赫然正是γ。轉眼望去，周圍沒有一個著力點，而那兩只黑狐貍也正專心對付著其他匣兵器，位於半空中的我們根本無法改變方向。

    「千尋，開槍。」這個時候，γ毫無預兆地淡淡開口。我猛地擡頭，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直到現在才發現，他臉上不知何時被擦出一道血口子，鮮紅的血絲從裏面隱隱滲出，又在風中瞬間凝結。

    眼眶一陣幹澀，我咬住嘴唇，茫然移回視線的同時，手臂已在不知不覺中動了起來。他的聲音仿佛冰花一般散開在空氣中，「記住我教你的那些，對準要害。」

    腦子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只看得見敵人黑色的槍口，還有自己握著槍的雙手。

    「開槍。」

    γ的聲音宛如來自久遠的夢境，我突然渾身一顫，手指順勢扣住扳機往後一拉——

    「砰——」

    耳畔再也沒有了其他聲響，視野中只剩下唯一一個畫面。

    那個大漢緩緩倒在地上，看不清表情，鮮紅的液體在他身下盛開，頃刻間就染紅了一地碎石。

    我只覺得一陣頭暈，就像是缺氧了很久，胸悶得喘不過氣來。

    腳底落在實地上的瞬間，我腳下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γ站在旁邊，黑色的西裝外套在風中劇烈擺動。他垂眸看了看我，又一縱身躍入了戰場。

    從這個一層樓高的平屋頂往下望去，籠罩著煙霧的街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樣子，斷垣殘壁隨處可見，坑坑窪窪的路面好像被火球灼燒過一樣，到處是黑色的大坑。

    視線又移回到最開始站著的那個地方。

    高大的男人直挺挺躺在街邊，渾身浸在暗紅色的血泊中。

    ——他大概已經死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身體又是一顫，我猛地別開視線，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不由雙手環膝抱住自己，將整個腦袋都埋進雙臂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γ再一次出現在我身邊時，戰鬥已經全部結束。他伸手拉起我，眸光落在我臉上的時候突然挑了下眉：「還能走嗎？」

    我仰著臉看他。他臉上的傷口已經不是那麽明顯，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傷痕。若非衣服上那些殘留的灰塵和褶皺，實在很難想象這個人前一刻還在戰鬥著。

    這才是他真正的姿態。

    我一時沒有接話，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緩緩點了點頭：「應該可以。」

    他勾起嘴唇笑了一下，一只手遲疑著擡起，最後落在我頭頂。我猛地一怔，隨即聽見他的聲音低緩地自耳邊飄過：「幹得好，千尋。」

    「……」

    我沒有接話，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可紊亂的心跳還是沒有平靜下來。

    ……原來，我要的，並不是這句話。

    ＃＃＃

    送我到沢田家之後，γ看著我打開大門，這才留下句「接下來自己小心」，轉身走開。

    我站在半開的門口，看著他依舊閑散隨意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剛一轉身，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傳過來，緊接著就見沢田一臉慌張地跑到了玄關口：「千尋さん！」

    身後的房門「哢」一聲合上，我呆呆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訥訥道：「……怎麽了？」說著，裝作若無其事地換鞋，還不忘擡頭沖他笑了笑，「你今天回來得真早。」

    這下子反而輪到他楞了片刻。「啊……」沢田點點頭，但臉上很快又恢覆了剛才的擔憂，「不對！什麽‘怎麽了’？！我聽說你不見了……」

    就在我低頭越過他身邊的時候，話音戛然而止，下一瞬，手臂突然被人從後面拉住，「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渾身一顫，頭也沒擡，只顧著往裏走：「不，什麽也沒有。」

    「怎麽可能！」他的聲音莫名帶上了一絲強硬，抓著我的那只手又多用上了幾分力道，「我看見是γ先生送你回來的，是不是在路上……」

    他說話的時候，我耳邊響起的卻是不斷爆裂的打鬥聲、槍聲，出現在視野中的色彩鮮紅的、慘白的，最後定格在一個畫面上——一個躺在血泊中的男人。

    我感覺有什麽在向腦子裏直沖上來，那種許久未曾出現過的暴躁帶著不安席卷而至，仿佛要把我整個人都淹沒在呼嘯的浪潮中。這感覺就像是有野獸在心底咆哮著橫沖直撞，我想要將它們都發泄出來，卻找不到那個出口。

    「夠了！」我忍不住大聲打斷了他，一把揮開那只抓著自己的手，卻還是不敢擡起頭看他，只能深呼吸了幾下，勉強將即將溢出來的怒吼又壓回去，「可以……讓我安靜一下嗎？」

    我分明聽見了話音最後的顫抖。我忍不住緊緊握起雙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平常沒什麽區別，卻反而顯得更加壓抑，「我先回房了。」

    說著，我轉過身，繼續往裏走。然而才動了一下，沢田的聲音再次響起。不是一開始的焦急，也不是剛才的茫然，當那一種低沈緩慢的語調用他的聲音說出來時，竟莫名就有了種讓人瞬間安靜下來的魔力：「那麽，為什麽要露出一副像是馬上要哭出來的表情呢？」

    周圍的其他響動好像在一瞬間都消失了。

    大腦裏「嗡」的一聲，腳下的動作突然僵硬。我動了動嘴唇，還沒想好該怎麽說，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誰是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表情’？你明明沒有看到，憑什麽那麽說……」

    那邊似乎頓了一下，然後才一步步走過來。他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只是站到我面前靜靜地低頭看著我，聲音柔軟得像是要滴出水來：「千尋さん是去找Aria小姐了吧？」

    我點點頭，一手抓住胸口的衣襟，強忍著不讓那股說不清楚的酸澀湧上來。

    真的很奇怪不是嗎？

    在那種緊要關頭，我明明救了γ也救了我自己，但那股恐懼和無措到底是什麽呢？我究竟在害怕著什麽？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拉住視線中那只雪白的袖子：「NE，沢田……我剛剛……就在剛才來的路上……好像殺了一個人……就用這雙手……」

    他修長的手指收縮了一下，我聽見他輕輕柔柔地繼續問道：「嗯，然後呢？」

    「然後……」似乎就沒有然後了。「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介意些什麽。

    我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一個無用的家夥。頭腦發熱跑去找Aria，結果害得γ在送我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敵人。雖然他可以輕松解決他們，但我卻又給他拖後腿。而那個明明意識到了這一點的自己，偏偏又不肯稍微努力一點成長起來。

    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了原因。

    我一點也不想從目前的日常中脫離出去，我還想做以前的那個栗山千尋，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我在害怕著改變。

    我真是一個自私的人，口口聲聲說要和大家在一起，可最終在乎的依舊還是自己。

    「沢田，你說……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突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時候該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呆在離你很近的地方看著你，喜歡著你嗎？

    我閉上眼，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緩慢又清晰地順著四肢百骸滲入每一個細胞。我幾乎想要哭出來。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越來越害怕。

    我怕他突然間就放開我，我怕他笑著安慰我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就在這個時候，一只手輕柔地按在我肩膀上，他帶著暖意的聲音好像陽光下初融的雪水：「這一點，我們不是一樣的嗎？」

    我使勁搖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這股清淺卻溫暖的氣息，心裏那些話好像在突然間找到了宣泄口：「完全不一樣……我是個膽小鬼，我自私、懦弱，我一邊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一邊卻因為害怕改變自己而不願意向前走出去。」

    我放開自己抓著他的手，緩緩蹲下身抱住膝蓋，終於有溫熱的液體從顫抖的眼瞼間滲出，「我真的是太差勁了……沢田……」

    時鐘緩緩走動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屋外偶爾有車輛呼嘯而過，夾著驚起的鳥鳴。

    沢田跟著我蹲下來，放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慢慢擡起落在我腦後，頓了一下，隨即一用力，將我按進他懷中。

    我聽見他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那一瞬間，像是有鵝黃色的陽光從嫩芽初綻的枝頭一躍而過：

    「不是的，你只是太溫柔了而已。」

目標四十七   心結初顯

    沢田說，有些事情不可以勉強。

    ——「如果現在做不到的話，就等能夠做到的那一天再去做好了。」

    他輕輕在我耳邊這樣說道。柔和的嗓音依舊帶著一絲明媚笑意，仿佛鋪上了陽光的清風，慢悠悠從我胸口滲進去。

    空落落的胸腔一下子被填得滿滿的，那個瞬間，我幾乎想要沖動地抓著他，告訴他——

    心跳又漏了一拍。

    我頭痛地扶住額角，萬分慶幸那個時候的自己好歹還保留著一絲理智。雖然哭得很丟臉，但至少沒有再說些更丟臉的話了。

    ——如果真的把心裏的話告訴了他，估計會出大事的吧。

    雖然不知道究竟會變成怎樣糟糕的情況，但我還是不由得長出了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幫子朝車窗外望去。

    距離那次事件又過去了將近半個月，前幾天Aria還特意過來看我，告訴我所有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大家都好好的。」她這樣說著的時候，溫柔地揉了揉我腦袋，就像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時一樣，「千尋，辛苦你了。」

    她湛藍色的眼眸直直望進我眼中，那裏面的光芒即使在經年之後依然明亮如初。

    我沖她搖搖頭，毫無預兆地就釋然了：「不，我是想要那麽做的。」

    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需要走出第一步。

    那一步往往是最困難，也是最痛苦的。但如果不朝前走出去的話，接下來就真的什麽也做不到了。

    永遠永遠都做不到。

    我想要你們在我身邊，我也想要在你們身邊。

    ——我們一定可以成為彼此的光芒。

    窗玻璃上映出自己傻瓜一樣的笑臉，我難得好心情地對著那張臉咧了咧嘴，塞上MP3耳機，繼續盯著窗外發呆。

    巴士在十字路口停下來，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小孩子相互打鬧著跑過去。三月中旬的巴勒莫明顯變得溫暖起來，就連在晚上出門散步的人都要比冬天那時多了不少，華燈初上的街道反而比白天更加熱鬧。

    今天沢田說晚上有事需要處理，一時脫不開身，所以讓我自己先回去。

    我明白的，他現在已經是彭格列的中心，每一天都會有數不勝數的事情要解決。我曾經也試圖說服他不用每天都來接我下班，可每一次都被他溫柔地笑著拒絕。

    他說，反正順路，沒有關系的。

    ——明明一點都不順路。

    而且上次聽山本說，那家夥以前幾乎一直都住在彭格列總部裏，很少會回別墅去住，一年裏能有一兩個月住在家裏已經是很難得了。

    看樣子，他今天真的是忙到焦頭爛額了吧。

    我下意識低頭看了看握在掌心裏的手機，翻蓋打開又合上，最後又翻起。盯著閃光的屏幕幾秒，手指已經無意識移動起來。

    要不還是發條短信慰問一下好了……應該沒關系的吧。

    ＃＃＃

    回到沢田家裏的時候還沒有人在。

    雖然我特意在事務所裏又呆了一段時間才搭巴士回來，但果然還是稍微早了點。

    回房換上件寬松的居家服，簡單整理了一下，又去廚房隨便找了些食物，我搬著電腦往客廳地板上一坐，一邊吃飯一邊上網一邊處理些瑣碎的工作，順便等沢田回來。

    外面靜悄悄的，隱隱約約能聽見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響，但大概是隔了些距離的緣故，聽起來忽遠忽近竟好似多出股柔和的味道。院子裏的蟲鳴聲抑揚頓挫，清風從微敞的玻璃門外悄悄溜進來，帶著初春殘留的涼意。

    這樣愜意的環境不由得讓人產生些困意。我懶洋洋地趴在茶幾上，打開近來常去的那個音樂網站，無所事事地點開首頁上那幾首推薦歌曲，按順序依次播放。

    第一首接近尾聲的時候，放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我微微一驚，急忙拿起來一看，是沢田的回信。

    「今天黑川來巴勒莫看大哥，大家一起去吃飯了。千尋さん吃過晚飯了嗎？」

    我看著還放在手邊沒有收拾的點心碟子，眨了眨眼，急忙在鍵盤上敲道：「吃過了。」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太簡潔，只好繼續往上面加，「你在電話裏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嗎？」……害得我還以為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然後發送。

    他回短信的速度很快，中間僅隔了幾分鐘：「嗯。當時大哥也沒說清楚，只是說「晚飯包在我身上」就把大家都拉出去了，後來見了面才知道原來黑川下午剛到的這裏。」

    這條短信還沒有看完，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我疑惑地再次點開收件箱，唯一的一條未讀短信依舊來自沢田：「剛才忘記問了，晚餐吃了什麽？不會是早上留下的蛋糕和吐司吧？」

    「哈……」我忍不住對著手機屏幕抽了下嘴角：「你怎麽知道的……= =|||」

    「……果然。我很快就回來了，需要帶些什麽嗎？」

    「不用了，已經很飽了。」

    這之後就沒有了回音。我猜他要不就是被同伴們纏住了無法脫身，要不就是不知道該回些什麽。當然，前一個的可能性會比較大一些。

    想到他圍在一圈好友之中無可奈何卻又充滿溫暖的笑臉，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然後拿起剛剛用過的碟子跑去廚房清洗。

    洗完碟子，我剛剛把它們放進消毒櫃裏，就聽大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不一會兒，沢田的聲音就從玄關那邊響起來：「我回來了。」

    「啊……我在廚房。」我急忙找來毛巾把濕漉漉的手擦幹，正準備跑出去，他已經站在了門口，伸手把一個只紙盒子遞到我面前：「先吃東西吧。」

    我眨眨眼，下意識接過來看了看，又擡頭問他：「是什麽？」

    沢田彎著眼角微笑：「我們晚飯去了山本家的壽司店，回來之前就給你帶了些。」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外套脫下來掛在客廳門口的衣帽架上，「啊，對了，大哥還說下次要把你也一起叫上。」

    我抱著壽司盒在門口站了會兒，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心裏竟騰起股莫名其妙的酸澀。我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異樣感覺嚇了一大跳，急忙托辭去廚房裏拿碟子轉身走開。

    他說下次要叫上我。我不想回絕，但也不敢回應。

    那是他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之間的聚會，我這樣一個外人，又該以怎樣的立場去加入呢？

    他們之間有我一輩子都無法觸碰的回憶。

    那是沢田綱吉一生中最美好最燦爛的時光。當初京子說過，那裏有屬於他們的並盛中，有金色的陽光，有湛藍的蒼穹，有透明的清風。那裏有喜歡著笹川京子的沢田綱吉和沢田綱吉喜歡著的笹川京子，那裏有一切的開始。

    可是那裏，唯獨沒有我。沒有栗山千尋。

    這樣想著的時候，胸口一陣一陣的抽痛，痛得我幾乎要窒息。

    我這個笨蛋，竟然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沢田還有一個京子。

    我莽莽撞撞呆在他身邊，卻甚至都不知道現在的他對京子……到底是怎樣的態度呢？他還依舊喜歡著她嗎？

    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

    很多很多的問題一下子湧進腦海裏，我有些措手不及，一不小心手一松，盛著壽司的盤子冷不防就從掌心中摔下去。

    「小心！」

    幸好這個時候，眼前突然出現另一雙手，及時將盤子接了過去。沢田驚魂未定地眨了眨眼看我，眼神中有些擔憂：「怎麽了嗎？」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忙不叠擺了擺手：「沒有沒有！」說著有些愧疚，不由低下頭去輕聲道，「抱歉，剛剛有些走神了……」

    「啊，沒事就好。」他輕輕笑了聲，拿著壽司率先走進客廳，把東西放到茶幾上，「是在考慮公寓重新裝修的事情嗎？」我急忙附和了幾聲，跟過來在沙發上坐好，又聽他問道，「想好了嗎？」

    「差不多了吧。」說起這個話題，剛才的不適頓時散去不少，我悄悄松了口氣，把抓在手裏的其中一雙筷子遞給他，「一起吃吧，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下這麽多的。」

    他抓了抓臉頰，伸手接過去，卻過了許久仍舊沒有其他的反應。

    我不由有些奇怪地擡頭看他，沢田垂眸望著碟子裏花色不一的壽司，神情安靜，側臉的輪廓在燈光下像是正微微發光。「NE，千尋さん……」他動了動嘴唇，有些猶豫地開口道，「稍微有件事情想要跟你說。」

    心頭一顫，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握著筷子的手似乎都有些顫抖：「……嗯，是什麽？」

    「前幾天收到京子ちゃん的郵件。她說，她戀愛了。」

    我只覺腦子裏「轟」一聲，卻又不知這股震驚到底從何而來。反倒是沢田，擡起頭來沖我笑了笑，語氣始終不緊不慢，聽不出什麽起伏，「她說要招待我去東京玩，希望千尋さん有空的話也可以一起去。」說到這裏，他停下來低頭抓了抓頭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她說會親自打電話聯系你的，不過我想還是提前問一聲比較好……千尋さん想要一起去嗎？」

    他毛茸茸的發頂被燈光映得更加柔軟，我無意識地眨了眨眼：「什麽時候？」

    他顯得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才回答：「這個月底，初步定在30日。」

    我點點頭，連自己都有些詫異於自己的幹脆：「哦，可以啊，我聽說4月初是東京櫻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正好去賞櫻。」

目標四十八   東京之行（上）

    沒過幾天果然就接到了京子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溫柔得仿佛被陽光浸過一般，暖暖的笑意中帶著能夠安撫人心的清新與透明。

    她說，提出這樣任性的要求真的很抱歉，但果然還是希望阿綱君和千尋ちゃん能夠來一趟東京。

    我可以聽得出她言辭間的歉意和羞澀，我想她作出這樣的決定一定花了很大的勇氣。

    那個溫柔的女子，大概正在忐忑和不安中等待著這個新男友能夠得到大家——尤其是前男友沢田——的肯定吧。而另一方面，她也許比任何人都在希望著沢田可以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所以才選擇在第一時間讓他去親眼見證她的幸福和現在。

    而我，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到達東京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多。

    下了飛機從出口出來，沢田拖著兩個人的行李走在前面，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群裏穿梭，神情帶了點緊張但還看不出其他異常。

    我偷偷打量了他幾眼，打著呵欠跟在後面。十三個小時的行程加上之前的睡眠不足令整個腦袋都有些暈暈乎乎，連視線也開始變得不清楚起來。

    我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花，剛又打了個呵欠，就聽沢田驚喜地叫道：「是京子ちゃん！」動作頓了頓，擡頭看去，他大力沖著前方揮了揮手，隨即回頭對我笑道：「我們快點過去吧。」

    我看見他眼中晶亮的光彩，那種興奮好像馬上就要溢進空氣中一樣。視線突然清晰起來，朝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棕色長發的溫婉女子。她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休閑外套配著過膝長裙，依舊是和印象中一樣的甜美可人。

    我們走近的時候，京子明顯松了口氣，開心地彎著眼角笑起來：「你們能過來真是太好了，阿綱君，千尋ちゃん。」

    我突然想到一年前的那個新年。當時的這兩個人還是關系很好的戀人。而如今，在如此似曾相識的場景裏，卻連帶著我在內，三個人的心境都已經截然不同了。

    雖然說不上物是人非的悲涼，但至少對我來說，總有點不自在的地方。相比之下，倒是沢田要顯得更加自然一些。

    他抓抓頭發，擺著手笑了笑：「沒有啦，千尋さん也說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來度假……一直都沒有機會來東京賞櫻呢。」說著不忘低頭看著我，無辜地眨了眨眼，「對吧？」

    我挑了下眉，在心裏緩緩嘆出一口氣，這才扭頭沖京子點點頭笑道：「嗯，好久不見了，京子さん。」

    「真的好久不見了呢，新年的時候千尋ちゃん也沒有來並盛玩。」京子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白皙的肌膚上帶著淡淡的紅光，就好像安靜綻放的白色花朵。在這樣的年齡，大概很少還有人能笑得如此幹凈了。

    又寒暄了幾句，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往旁邊靠了一步，微紅著臉頰拉過身邊那個男生的袖子：「啊，對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武田崇。」說到這裏，她仰起頭看向自己的男友，金黑色的眸子裏一點一點湧出更加璀璨的光芒來，「阿崇，這就是阿綱君和千尋ちゃん哦。」

    我這才註意到這個高大的青年。

    他的外表算得上出眾，但又並非是令人過目難忘的張揚，第一眼甚至說不出有什麽特別之處。但多看幾眼就能發現，那雙褐色的眼睛就像一對溫潤的玉，靜默卻散發出獨特的味道。略帶點麥色的肌膚襯著茶色的短發讓他看起來顯得幹凈利落，再搭配今天這身簡單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又多了種儒雅的書生氣。

    我和沢田的視線一同移到他身上，武田大大方方地向我們點頭示意，伸出手來跟我們一一握了握：「經常聽京子提起兩位，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我眨了眨眼，聽見沢田的聲音率先響起：「這邊才是，這幾天要麻煩京子ちゃん和武田君了。」

    ＃＃＃

    考慮到我和沢田才剛下飛機，京子和武田先開車送我們去他們預先訂好的賓館，然後四個人才出去吃東西。

    在去餐廳的路上，我依舊呵欠連連。京子從副駕駛座上回過頭來，眨了眨眼問我：「千尋ちゃん很困嗎？」

    我抓了下頭發，連聲音也有些有氣無力：「不是，可能飛機上坐太久了，有些累而已。」說到這裏，我扭頭看向窗外。夜色中的大街小巷被重重燈火染得好像塗滿了各色顏料，行走其中的路人卻是行色匆匆，「東京和巴勒莫……真是差好多呢。」

    聞言，坐在旁邊的沢田轉頭好奇道：「千尋さん以前來過東京嗎？」

    車窗上的背景是黑色的，他的臉在外面一閃而過的燈光下清晰了那麽一瞬，隱約映出上面溫暖的笑意。我想了想，將視線從窗外移回來：「很小的時候似乎在東京住過一段時間，工作以後大概也來過一兩次吧，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經記不怎麽清楚了。」

    那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沢田隨即微微一笑：「沒有聽你說起過呢。」

    「以前也沒有談過這些話題啊。」我奇怪地看著他眨了下眼，揉著眼睛又把自己埋進座位裏，「當年爸爸媽媽很喜歡搬家，一般很少會在一個地方住很長時間。」

    回憶突然之間變得清晰起來。當時我只當是他們工作的緣故才無法在固定的地方常住，現在才明白雖然確實是因為工作的緣故，但大部分原因還是為了保證我們一家的安全吧。

    「不過，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似乎在沖繩住過兩年左右，那算是呆得最長的一次了。」

    「沖繩嗎？」京子興致勃勃地問道，似乎想起了有趣的事情，眸子裏亮晶晶的，「我們前段時間剛好去了那邊作調研。沖繩的冬天很溫暖哦，櫻花也開得要比東京早很多呢。」說著，轉頭看向正在專心開車的武田，「是吧，阿崇？」

    武田微笑著點頭，映在後視鏡裏的笑容爽朗中不失溫柔：「嗯，聽說那邊到了夏天會更有趣。」

    被這麽一說，沢田似乎也有了興趣：「我都沒有去過沖繩呢，果然下次和大家一起度假的時候就去沖繩吧。」

    閑扯之間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家看上去規模不小的自助餐廳，大廳正中是供應的各色餐點，外面的用餐區域幾乎已經座無虛席。

    侍應生帶我們到預定好的座位落座後，我先去了趟洗手間，誰知回來的時候剛走到選餐處突然被人叫住了：「栗山さん，可以來幫個忙嗎？」

    「嗯？」我疑惑地轉頭望去，正見武田崇端著空碟子站在身後，笑瞇瞇地對我點了點頭：「不知道你們的口味，能和我一起去選嗎？」

    我眨了眨眼，只好訥訥地應道：「嗯，沒問題。」

    轉身的瞬間下意識看了眼我們那張餐桌的方向，沢田和京子不知在聊些什麽，兩人臉上都帶著微笑，周圍的氣氛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在擔心他們嗎？」

    聽見武田的聲音我頓時驚了一下，而他反倒要比我鎮定得多，說話時依舊一心一意地挑選著食物，「沒關系的，那兩個人也需要獨處的空間嘛。」

    我明白了什麽，但又有些不是很確定，不由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你知道他們的事情？」

    他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擡起頭看著我，淺褐色的眸子裏有毫不掩飾的溫柔：「嗯，在你們來之前京子就說過了。」大概是見我傻傻盯著他看，武田哈哈笑了兩聲，直起身來，「雖然她並沒有具體說他們為什麽會分開，不過那個家夥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飄向那邊兩人，聲音也帶上了特有的暖意，「京子這個人實在太溫柔了，所以一定是什麽不得不分開的理由吧。」

    他的臉上一瞬閃過混合著憐惜和哀慟的覆雜表情，但很快又融入了自信的微笑中，「不過啊，我倒是要感謝那些事情，不然我也不能和京子這樣好的女孩子在一起了。」

    這一刻，一個念頭突然在腦海裏一閃而過，我還來不及抓住它就聽見那句話從自己嘴裏吐了出來：「你不介意嗎？……他們的過去。」

    武田挑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幾秒，最後瞇著眼笑起來：「呵，每個人都是有過去的，如果被那種東西束縛住的話未免太傻了點，不是嗎？」

    他說著，又轉回身去繼續往碟子裏添加食物，「我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都明白——那些能握在手心裏的、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是現實。」

    我一時無話可說。

    胸腔裏有什麽正在翻騰，但說不上是釋然還是了然，只能察覺出那裏面一絲微弱的悲涼和力不從心。

    是的，他說得沒錯。

    世間之大，可從來沒有什麽能抵得過現實。

    端著武田選好的食物和飲料回到用餐區時，只聽見京子和沢田談到新年時獄寺送小春的禮物。

    走得近了點才聽清楚京子正掩著嘴笑道：「小春抱怨說獄寺君總是不肯在她身上花心思，那次去飾品店挑首飾，結果反而是阿綱君先挑好了禮物。」

    沢田臉上微微一紅，急忙苦著臉解釋：「不是啦，那只是湊巧而已……」話未說完，視線冷不防落在我身上，他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終於回來了呢，千尋さん。」

    心跳莫名亂了一拍，我腳步一頓，急急忙忙應了聲，把餐盤放到桌上。正準備把東西拿回去給武田，京子先一步笑著接過：「我去吧。」說著便走了開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這才回原位座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了口飲料，我拿著吸管在杯子裏攪拌了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感覺如何，沢田？」

    他先是一楞，迷茫地反問：「什麽？」隔了好幾秒，大概才理解我剛才那個問題，「啊，你是說京子ちゃん和武田君嗎？」

    我默不作聲，但還是聽見胸口的位置「咯噔」響了一下：「京子さん的新男友……跟沢田你不是一個類型的呢。」話出口的時候我忍不住被自己嚇了一大跳，「抱……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慌忙擺著手解釋起來，卻不料一不小心碰到了放在邊上的手提包。整個包頓時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我又急又窘，立馬漲紅了臉俯下身去撿，但還是被另一雙手搶在了前面。

    我僵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擡頭，直到沢田把包放進我手裏：「不要那麽緊張啦，我沒關系的。」我感覺那只手在我腦袋上方的位置頓了頓，然後又收回去。他輕輕咳了一聲，又繼續道，「感覺武田君應該是個很可靠的人吧，要真說像誰的話……是不是有點山本的影子？」

    我稍微松了口氣，沈默地在位子上坐好，繼續攪拌飲料：「我大概真的已經困得不會思考了……你不生氣就好。」

    他好像聽見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樣笑起來：「怎麽可能會生氣啊，真是的。」我偷偷擡眼看他，沢田抓了抓臉頰，對我笑了笑，也許是燈光的關系，他的笑容上染著微弱的紅光，看起來異常柔軟。

    說著，他擡起頭，目光遠遠落在選餐處的那兩人身上。他們正說笑著，彼此之間的氣氛確乎帶著某種難言的默契，「說實話，看見武田君的時候突然就松了口氣。」他的聲音低下去，臉上的光彩卻愈發明亮起來，「我能感覺得到，京子ちゃん……一定已經找到了她的幸福。那真的是太好了。」

    嗯，確實是太好了。

    我點點頭，視線無意識地膠著在頂燈投射在桌面上的那圈光暈上，剛才翻騰在胸口的那股酸澀突然變得明顯起來。

    那麽，沢田你呢？

    你的幸福……找到了嗎？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4

目標四十九   東京之行（下）

    回到賓館時已經將近零點。

    洗過澡之後，躺在床上卻許久都睡不著。我望著天花板發呆，明明身體已經累到精疲力竭，腦子卻在黑暗中愈發清醒。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依舊毫無睡意。

    我長嘆一口氣，再次重重翻了個身，望著透出微光的窗簾發呆。

    距離到達東京不過才幾個小時，我就變得不正常起來了。可那個不正常的緣由到底是什麽，我卻至今都沒有搞明白。

    不是嫉妒也並非羨慕。

    我反反覆覆想起晚餐時武田說起的那一句——再重要不過現實。他們都已經看清了現實，可偏偏我、還被困在他們的過去裏。

    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又翻個身，把整個腦袋埋進被窩裏，強迫自己快速入睡。

    ——他們三個都不在意我還在意些什麽啊！

    結果第二天一早出門賞櫻，我一上車就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最後被沢田叫醒。

    「已經到了哦。」

    掙紮著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青年略帶點無奈的微笑。車窗外湧入的微光在他毛茸茸的頭頂上跳躍，他看著我，又彎了彎眼角，「再繼續睡下去的話櫻花就該雕謝了呢。」

    我揉揉眼睛，打著呵欠坐起身：「怎麽可能雕得這麽快啊……」

    說話間，有什麽仿佛雪片一般從窗外悠悠然飄過。我不由自主循著那道軌跡轉頭望出去，鋪天蓋地的粉色一下子猝不及防地撲入眼中。無數花瓣紛紛揚揚從高大的石墻之上落下，好像將窗外那片天空都遮在了後面。

    我伸手接住一片從窗縫間悄悄漏進來的花瓣，這才打開門出去。

    今天賞櫻的地方是在附近的一家神社。

    雖然還沒到周末，但這個時候底下的車位幾乎都已經停滿了。我們的車子停在離入口有些距離的地方，武田和京子兩個人正在把原先放在後備箱裏的各種用具拿出來。

    看見我，京子空出一只手來揮了揮，笑道：「千尋ちゃん，可以把放在後座的那盒點心拿出來嗎？」

    我應了聲，正準備回車裏拿東西，沢田已經拎著餐盒走了過來：「是這個吧？」

    我急忙點了點頭，從他手裏把東西接過來：「我來拿吧。」說著向京子那邊撇了撇腦袋，示意道，「沢田你去幫他們吧，需要拿上去的東西好像很多的樣子。」

    「嗯，也是呢。」他笑了笑，正要擡步走開，突然頓了一下，看著我眨了眨眼，「等一下……」不等我有所反應，他的手已直直朝我發頂伸過來。

    我頓時渾身一僵，下意識抱住了懷裏的餐盒，視線卻不由自主移了上去。然而那只手只停留了幾秒，收回的時候指間多了一片粉色花瓣。沢田用另一只手撓了下臉頰，把花瓣放進我手心：「沾在頭發上了。」說完這句，他又朝我笑了一下，轉身走開。

    手心裏柔軟的觸感輕得像是沒有分量，但那上面微弱的涼意卻異常清晰。仿佛這四月裏的清風，帶著隱約的香甜拂面掠過。

    我死死盯著這片櫻花瓣，臉上的溫度還來不及降下來。

    ……話說他把這個留給我幹什麽？

    經過鳥居後沒走多遠就到了京子一早來占好的位置。

    據說在現在這種賞櫻高峰期，如果不是一大早就過來的話是會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的。我看著林子裏攢動的人群，默默點了點頭。

    忘記了小時候是不是也有類似的經歷，但就是這樣一個日本人習以為常的傳統，對於從十歲開始就生活在意大利的我來說，早已經是個遙不可及的模糊記憶了。

    附近是帶著幾個小孩子的兩對老夫妻，老人們準備好了燒烤架子正在往裏面加木炭燒火，較年長的孩子一臉認真地站在搭起的矮桌前面準備食材，最小的孩子繞著她的哥哥姐姐們跑了幾圈，大概是無聊了，看著我們這邊眨巴眨巴眼，下一秒竟興沖沖地撲了過來。

    京子笑瞇瞇地抱過那個小女孩，順手拿了塊點心送到她手裏。女孩子咯咯笑起來，轉身又跑回家人身邊。

    過了不久，女孩子又興奮地跑過來，巴在京子身上脆生生地叫道：「大姐姐，爺爺奶奶讓你們和我們一起玩呢！」

    「誒？」京子驚訝地擡起頭看過去，那邊的老人正好跟過來，和藹地招呼我們：「小娜娜和喜歡你們呢，不嫌棄的話要和我們一起嗎？」

    京子轉過頭來征詢我們的意見，沢田抓抓頭發笑道：「我沒關系的。」

    「嗯，那就一起吧！」武田一拍手，將那個叫做「娜娜」的女孩子抱進懷裏，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大家一起比較熱鬧嘛，對不對，小娜娜~」

    於是我們四個人就這樣加入了隔壁那一家的聚會。

    京子和武田在邊上照顧小孩子們，我和沢田則負責燒烤。

    這個時候老人們正在不遠處處理著食物，耳邊不斷傳來孩子清脆悅耳的笑聲，我心不在焉地將手上那串魷魚又翻了一面，看著和幾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的京子兩人笑了笑：「他們好像很喜歡小孩的樣子……而且也很討小朋友喜歡呢。」

    站在旁邊的沢田聞言擡起頭來，正要開口說話，卻冷不防被煙氣嗆得猛咳了幾聲：「咳咳！那個……咳咳！」

    我蹙了下眉，忍不住問他：「沒事吧？」

    他擺擺手，好不容易喘順了氣，幹笑兩聲：「沒事沒事。」說到這裏，突然眨了眨眼，緩緩擡起頭看我，「倒是千尋さん……」他皺了皺眉，遲疑了幾秒才繼續道，「昨天你似乎有些怪怪的，是不舒服嗎？」

    拿著魷魚串的那只手突然顫了一下，我急忙順勢將它又翻了一面，低著頭笑起來：「就是有些累而已，今天不是沒問題了嗎？」

    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然而過了很長時間卻沒聽到下文。

    清風帶動樹梢湧起來，從耳畔掠過去的風聲中夾雜著花瓣簌簌掉落的響動。我擡手按住被風吹亂的碎發，心跳聲在這陣櫻吹雪中緩緩清晰起來，甚至能聽到它一下又一下劇烈卻規則的韻律。

    風聲低下去的時候，沢田終於低低笑了聲：「嗯，那就好。」

    ＃＃＃

    午餐之後京子和武田突然接到學校裏的電話，說是導師有事情需要他們回去幫忙，不得不匆匆收拾了東西離開。

    之前就聽說這兩人是一個專業的同學，雖然是京子來東京進修時才認識的，但似乎很投緣，現在正在一起準備畢業論文。

    回校之前京子有些抱歉地問我們下午有什麽打算，我本想回賓館補眠，但在沢田興致勃勃的提議之下只好打消了那個念頭，最後兩人自己乘地鐵去了東京塔。

    然而即使避開了高峰期，地鐵裏還是擁擠不堪——實在無法想象到了上下班時間這裏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拉著扶手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旁邊站了幾個年輕的白人青年，正圍著一張地圖用沒聽過的語言嘰裏咕嚕討論著什麽。

    車子正緩緩靠站。我擡頭看了眼站牌，剛擡起手打了個呵欠，後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加上車子剎車時的慣性，整個人就那樣直接向前沖去。

    眼見著大門就要打開，外面的乘客正準備一齊湧進來，我幾乎已經做好了被人流沖撞的準備，手腕卻在這個時候冷不防被扯了一下。沢田的另一只手也緊跟著按在我背上，恰好把我從蜂擁而至的人群前拉了回來。

    我驚魂未定地盯著他深藍色T恤上那個大大的「27」眨了眨眼，生怕一擡頭就撞到他的下巴。這麽近的距離，好像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擁抱他一樣。他身上清新幹凈的氣息完全掩蓋了車廂裏各種味道。

    旁邊那群青年大大咧咧地跟我們道歉，沢田笑著應了幾聲，低下頭來問我：「怎麽了？」

    他說話時呼出的氣體癢癢地噴在頭上，又帶著點毛茸茸的感覺。我紅著臉急忙搖頭：「呃……人好多……」

    他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嗯，已經只有兩站了，很快就能到了。」

    視線不知不覺飄到被他抓著的那只手腕上。今天這件外套的袖子並不是很長，他的手掌直接落在皮膚上，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掌心裏蜿蜒的紋路，還有柔軟溫厚的觸感。

    彼此相碰的位置一下子燙得厲害，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那只手先是一松，反而握得更緊。他低緩清澈的嗓音緊接著在頭頂上響起：「車上人多，不要走丟了。」

    「嗯。」我小聲應著，任由那只手一直停留在手腕上。

    雖然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但即使只是這樣小小的動作都令我心裏像是塞滿了蜜汁一樣。我私心地想要把這一瞬間永遠留下來，想要他這樣的溫柔只屬於我一個人，可這樣想著的時候伴隨而來的卻是對於未來的不確定。

    我不敢貿然走出那個第一步。

    萬一以後連朋友都不能做的話，我一定會後悔的吧。

    直到被牽著走出地鐵站，到達東京塔底下時，我還有些恍恍惚惚。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在了150米高處的瞭望台上。四面都是整塊的大玻璃，通透的房間被外面金色的陽光照得亮晃晃的，整個東京好像都能盡收眼底。

    我趴在窗上俯瞰腳下，目之所及盡是一片粉色海洋，風過之處還能看見洶湧起伏的波濤。這座城市仿佛已經淹沒在了櫻花底下一般，連天空都變成了淺淺的粉紅色。

    站在一旁的沢田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許久，最後側過頭對我笑了笑：「聽說這裏是來東京旅行時的必到場所之一呢。」

    我仰起臉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來過東京塔的記憶，不由反問：「你聽誰說的？」

    「國中畢業旅行時老師說的。」他撓了下臉頰，轉過頭去對著玻璃傻笑，「當時是冬天，雖然沒有櫻花很可惜，但大家一起泡了溫泉還是很愉快的。就是回去前一天，我和山本、還有獄寺君在外面迷了路，直到很晚才找到住宿的旅館……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一片混亂呢。」

    窗上倒映出他柔軟的笑臉，迎著遠處連綿起伏的粉色花海，最後盡數融進晴朗天空下的日光中。

    我這樣看著他，最後緩緩垂下眼簾，竟鬼使神差地開口道：「沢田，你也快去找個女朋友吧。」

目標五十   巴勒莫的街頭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說完那句話的瞬間，周遭的氣氛好像陡然凝滯了片刻。

    沢田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就見他轉過頭來，有些狀況外地看了我許久，這才再次笑了笑：「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

    我頓時有些尷尬，忙擺擺手掩飾內心的窘迫：「啊，我就是隨口一提……並沒有一定要你回答的意……思……」

    口中的話不知不覺停了下來。我看著他，沈默著重新又面向窗外，一時間沒來由的緊張。

    也不知過了多久，沢田突然微微勾了下唇角：「也不是不能說……」他的視線覆又移回去，卻透過窗玻璃不知落在了什麽地方，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在等一個人……」

    撲通——

    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一跳，與此同時，呼吸好像也陡然滯了一瞬。

    我睜大了眼，看見他這樣說著，一點一點轉過頭來看著我，微微彎起的棕眸裏閃爍著幾乎亮到駭人的光芒，聲音柔軟得像是帶著誘惑，「等她察覺到我的心意。」

    腦子轟一聲一片空白，胸腔裏仿佛也一下子缺少了什麽，突然變得空蕩蕩的。

    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他眼神一閃，隨即猛地轉過身，向前走了兩步：「比起這個，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誒？」

    我有些跟不上他的反應，楞了一下之後立馬轉過身擡頭看他。他微垂著腦袋，那張臉上的表情被過長的劉海遮住了大半，眼睛更是被完全蓋在後面，一點也看不出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伸手去拉他，可剛動了一下，左手腕上的鏈子忽然發出一聲脆響。我怔楞著，下意識低頭去看，冷不防被那上面劃過的銀光閃了一下眼，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沢田幾乎已經要走到電梯口了。

    我只好急忙追上去：「等一下沢田！現在回去是不是還有點早？餵！」

    我想，他現在是不是也和我是一樣的狀況呢。

    ——並非無法肯定自己的心意，只是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能夠接受。所以在此之前寧願等待，等待時機成熟或者等待自己徹底死心。

    真是……莫名覺得有些諷刺。

    ——那個時候會認為自己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就像個笨蛋一樣。

    ＃＃＃

    那之後的幾天我們又去了淺草寺、銀座、池袋、橫濱，幾乎把東京及其附近的地方都逛了一遍。但直到回了巴勒莫，也沒有誰再提起過這個話題。

    然而我還是會不知不覺想起那天他說那番話時的表情，帶著絲喜悅帶著絲隱忍又帶著絲悲哀。我不知道是他的表情還是他的話刺痛了心臟，但在明白他原來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時，還是無法克制地難受。

    那是和以往任何一種感覺都不一樣的痛楚，不是撕心裂肺的痛，也不是無能為力的澀，只是總會時不時地發呆，在想起來的時候胸口鈍鈍的麻。

    我實在不想承認，在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對他感情竟早已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時間，總是在意識到的那一刻才能發覺它的轉瞬即逝。

    從東京回來之後差不多快有兩個月。雖然還沒有進入六月，但天氣明顯熱了起來，深夜裏也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之前那種滲人的涼意了。

    我站在門口，一邊從包裏掏鑰匙，一邊狂打呵欠。

    這段時間每天都在工作室裏趕設計圖趕到半夜，除去前面落下的工作，還有新接的案子，真是一刻都停不下來，連好好睡上一覺都是奢望。

    雖然……這些工作並不是一定要在事務所裏完成不可的。

    想到這個，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我自嘲地笑了笑，這才把鑰匙□鎖眼，打開了大門。

    房間裏面靜悄悄的，一樓漆黑一片，只有客廳那邊投來幾縷微弱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將鞋子放到鞋櫃上，也沒有開燈，把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之後就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

    誰知，才剛走到二樓，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千尋さん？才回來嗎？」

    我動作一僵，猛地回過頭去，就見沢田正站在不遠處，身上還穿著襯衫長褲，似乎也是剛回來的樣子。他一臉驚訝地看著我，走廊上昏暗的燈光令他的表情也模糊起來，「難道你這幾天一直都這麽晚嗎？」

    他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整個人頓時在視野中清晰起來。

    呼吸突然凝滯。

    這似乎是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見到他。明明沒有隔了多長的時間，明明兩個人仍住在一個屋檐下，可看見他的這一瞬，我竟陡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他好像稍微憔悴了一點，大概是因為最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吧。我知道他也很忙，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在我睡下之後才回來的。沒想到他今天會在這個時間出現。

    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站在樓梯口沒有動：「你……」

    早知道就該晚一點回來的……

    腦海中冷不防又浮現出他那一日勉強微笑著的側臉，胸腔裏空白了一下，我緊了緊拳頭，這才朝他勾了勾唇角笑起來：「原來你也這麽晚。」

    他摸摸鼻尖，微微一笑，臉上的倦意仿佛一下子褪去了：「還好啦。倒是千尋さん，這麽晚回來不會不安全嗎？」說到這裏，他看著我眨了眨眼，棕色的眸子裏像是藏著什麽說不清楚的光芒，「工作可以帶回來做的不是嗎？」

    「嗯……在那邊比較方便嘛。」我朝他笑笑，狀似不經意地低頭整理包裏的東西，正要從他身邊經過，卻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整個人都頓了一下：「NE，千尋さん。」

    我楞了楞，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似乎在笑，可又沒有任何與高興有關的情緒，反倒像是在壓抑著什麽即將噴湧出來的情緒。

    我感覺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壓迫感，不由皺了下眉：「怎……怎麽了？」

    「……」他沒有回答，反而沈默起來。

    周圍安靜得可怕，連鐘表走動的聲音都聽不見，異樣的沈默令不安也蠢蠢欲動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幾次想要開口，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沢田垂著腦袋站在燈光下，劉海的陰影密密灑在臉上，一時間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半側過身來面對著我，目光卻完全沒有落在我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動了動嘴唇：「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千尋さん……像是在逃避什麽一樣？」

    誒？

    我驚得一下子睜大了眼，差點連反駁都忘記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艱澀的笑容：「怎麽會……肯定是你的錯覺啦。」我幹笑兩聲，一手卻不自覺抓緊了衣擺，「最近忙得都沒時間休息呢，怎麽可能還有心思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啊……哈哈……」

    這就是傳說中「彭格列的超直感」嗎？

    真是……太討厭了啊……

    他遲疑了片刻，最後看著我彎了彎眼角，可無論怎麽想，都覺得他並沒有相信我的說法：「是嗎？」但他也沒再說什麽，只是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有些煩躁地狠狠抓了抓頭發，「抱歉，問了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轉過身來，終於又露出了平時常見的笑容，「已經很晚了，晚安，千尋さん。」

    橙色光芒中，他的表情帶著幾分疲倦，略略顯出蒼白來。我抿著唇看了他幾秒，只能隨口敷衍幾句，逃也似的跑回了房間。最後好像聽見他喃喃自語著什麽，但終究只分辨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果然……過分……不行了……」

    ＃＃＃

    我一定是哪裏不對勁了。

    只不過是知道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就已完全無法在他面前像平常那樣說話做事。我很想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即使只是看到他，就會不斷不斷想起他說的「我在等她察覺我的心意」。

    那個人究竟會是誰呢？

    是普通的女孩子？還是某個家族的小姐呢？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的世界。也許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早就邂逅了那個能令他走出前一段戀情的女孩子。

    一想到可能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個我從不認識的女生陪在他身邊。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將只屬於那一個人，胸口就控制不住地酸痛起來——痛得想把自己縮成一團，然後就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看到了。

    怎麽可以這樣……

    過分的明明就是沢田你吧。

    我頭疼地揉著額角，盯著電腦屏幕發呆。拜昨天晚上那件事情所賜，我這一個早上都毫無進度，除了心情郁悶還是心情郁悶，根本無心工作。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辦公室裏的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近期八卦，我卻連參與的心情都沒有，便拿著部分材料去Stella小姐的辦公室找她，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他們說到最近發生的一系列黑手黨火拼事件。

    「啊……天天都是這些新聞好無趣……」

    「不會吧？！我覺得很好玩哦~」

    「你說，那些家夥會不會是在爭奪什麽傳說中的財寶之類的？」

    「那也跟我們這些普通人沒關系吧。」

    「不要在意這麽多啦，不是至今還沒有出現無關人員的傷亡數據嗎？」

    ……

    我倒了杯咖啡，順手拿了份報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隨便翻閱。頭版果然仍是他們正在討論的話題。

    說起這個，我也有些疑惑。雖然無論沢田還是Aria，他們誰都沒有提起過，但報紙、電視新聞上都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現在幾乎每天都能在頭條上看見類似的報道。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新聞裏提到的基本上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並沒有彭格列或者基裏奧內羅的任何消息。但這樣的事情持續了那麽久，而且還不僅僅局限於兩個對立家族之間，實在令人有些擔心。

    ——不知道他們內部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啊對了對了，千尋，下班以後有空嗎？」正這麽想著，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我嚇得差點把剛喝進嘴裏的咖啡直接噴在報紙上。

    好不容易咽下去，我放下報紙正要轉頭，Marta已經神秘兮兮地湊到了面前：「我剛剛找到一家很不錯的餐廳哦，今天大家一起聚聚吧~吃完飯還可以順便在附近逛一逛！」

    我眨了眨眼，笑道：「嗯，沒問題。」想了想又順便問了句，「在哪裏？」

    Marta挑了下眉，豎起大拇指示意了下窗外，笑聲爽朗：「啊，就在隔壁那條街上，步行十分鐘就到了！」

    我們的事務所位於一個還算熱鬧的地段，隔壁剛好是一條有名的步行街。

    以前我們也經常會跑去那邊聚餐，不過近一年因為各種原因，類似的活動倒是少了很多。算起來，我貌似也有很久沒有來這一帶好好逛一逛了。

    Marta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不忘大聲談論著上次去那家餐廳時的經歷，對那邊的菜色和服務皆是讚不絕口。

    我跟在後面，正翻看著未讀短信，順便不時打量沿路經過的那幾家看上去應該是新開的店鋪，不料眼角余光竟冷不防瞟到一個很眼熟的背影。

    腳下一頓，我握著還在發送信息的手機轉過頭去。透過巨大的櫥窗玻璃，可以毫不費力地看清店內的一切。

    一身淺灰色西裝的棕發青年背對著店門站在裏面，仰著頭似乎在打量著懸掛在墻上的女裝，旁邊站著幾個不茍言笑的黑西裝男子。

    獄寺隼人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臉上充滿了不耐煩。他緊皺著眉對沢田低聲說了句什麽，沢田側頭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帶了些微無奈。

    握著手機的五指不由自主收緊，我眨了眨眼，僵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打個招呼。

    正這麽想著，更衣室的門突然打開，我下意識望過去，沢田和獄寺兩人也不約而同地一起轉身，看向從裏面走出來的金發女子。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心中莫名驚了一下，我總覺得她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只能一個勁盯著她瞧。

    只見那女子滿意地對著鏡子打量了番，隨即提著裙擺湊到沢田面前。她的皮膚異常白皙，黑色抹胸長裙更是將那傲人身材勾勒得愈加美好。

    她嬌笑著轉了一圈，歡快地說著什麽，作勢要靠上去。沢田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禮貌地回以微笑，舉手投足間自然大方。

    心裏莫名一陣輕松。我一時沒忍住，差點捂著嘴偷笑出聲。

    昨天的那一幕就好像只是我的幻覺一樣，今天的他依然溫文爾雅，談笑自若。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一直在不斷成長著。

    也許，會在意那個問題的，只有我這個笨蛋也說不定。

    我看著他禮貌地對那女子點頭、微笑，忍不住煩惱地抓了抓頭發，突然聽見前面有人喊我：「千尋！怎麽了嗎？」

    「啊！」我嚇得急忙別開視線，擡頭應了聲，「沒什麽！」

    不遠處的信號燈邊上，Marta沖我招招手，大聲喊道：「不跟上的話就丟下你了哦~」

    我摸了下鼻尖，最後朝店裏看了眼，只好先追上同事們的腳步：「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

    一幫人吃飯花了很長時間，結果又被拖著逛了大半條街，回到別墅的時候，沢田竟然都已經在了。我呆呆看著放在玄關口的皮鞋幾秒，這才換上拖鞋走進去。

    房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客廳裏的燈亮著。我心下疑惑了半天，試探性叫了聲：「沢田，你回來了嗎？」

    話音剛落，沙發上就傳來沙沙的衣料摩挲聲。我差點被嚇到，急忙放輕了腳步，走過去一看才發現原來沢田躺在沙發上竟然就這麽睡著了。

    「呼……」我低低嘆了口氣，遲疑片刻，最後還是走到沙發邊上輕聲叫了叫他，「沢田？」

    很久都沒有反應。

    我以為他沒有聽見正想再接再厲，躺在沙發上的人突然動了一下，模模糊糊地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音節：「嗯……」

    大概是光線太強的緣故，他皺了下眉，緩緩擡起手臂遮到眼前，卻仍舊沒有睜開雙眼。棕色的短發胡亂貼著沙發，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悉悉索索的摩擦聲。

    他就脫了外套，身上穿的估計還是被我看見時就穿在裏面的黑色豎紋襯衫。在現在這個季節裏，要是讓他就這樣睡到第二天的話肯定會感冒的。我長嘆一聲，伸手推了推他：「沢田，醒醒，不要在這裏睡啊。」

    然而就在碰到他身體的同時，一股異樣的灼熱感從掌心裏傳上來，我忍不住吃了一驚，不由慌亂起來：「沢田！？餵！」

    怎麽回事啊！明明傍晚的時候還好端端的，為什麽現在突然就發燒了呢！

    來不及多想什麽，我用盡全力把他從沙發上扶起來，吃力地將他扛回了房間。

    明明是看上去這麽瘦削的一個家夥，到這種時候卻沈得厲害。把他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我自己先累得出了一身汗。接下來找醫藥箱、量體溫，一番折騰下來已經到了半夜。

    回房洗了個澡再來看他時，沢田早就沈沈睡去，剛才還一直緊皺著的雙眉也已在不知何時舒展開來。

    房間裏沒有開燈，只能勉強憑著從窗簾縫隙中漏下的街燈光芒看清房中的景象。

    我幹脆直接坐到地板上，趴在床邊側著頭看他。

    黑暗中聽得見床頭鬧鐘嘀嗒嘀嗒走動的聲音，他低緩冗長的呼吸聲輕微到幾不可聞。沢田半張臉都埋在被窩裏，還一臉滿足，睡著時的模樣就像個小孩子。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睫毛原來那麽長，濃密而卷曲，甚至有些不像個男生。

    我閉了閉眼，腦海裏一下子滑過他微笑時的樣子。微微彎起的眼角，眸中晶亮的光芒如同月光一般皎潔又柔軟。只是那樣看著他，好像整顆心都會溫暖起來。

    我受不了地捂著額頭笑起來。

    真是的，就算他喜歡的那個人不是我又怎麽了？

    至少我能呆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至少……

    這就是我喜歡著的男人。

    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沢田綱吉。

目標五十一   意外

    陽光從眼瞼間刺進來，我掙紮了一下，本想要翻個身繼續睡，可才動了一下就覺得雙腳麻得厲害，不由微微一怔，這才猛地清醒過來。

    竟然睡著了！

    我條件反射地直起身，誰知一擡頭，竟對上一雙滿含笑意的棕色眼眸。沢田側過身從被窩裏露出臉來，聲音如這個早晨的空氣一般清亮柔軟：「早上好，千尋さん。」

    「早上好……」我下意識應了聲，看著他眨了眨眼，這才反應過來，急忙爬起身去探他的體溫，「感覺怎麽樣了？」

    我手掌的溫度有些低，放到他額上的瞬間，沢田渾身一僵，猛地睜大了眼。我比照了下自己額頭上的溫度，正想說「好像已經退燒了」，可在看清楚那個倒映在他眸中的自己時也被狠狠嚇了一跳。

    我觸電般收回手，臉上的溫度一下子就上來了：「呃……那個……」視線不自覺地胡亂遊移著，恰好瞥見放在床頭櫃上的體溫計，我一拍腦袋，急忙將它遞過去，「這個！你先量一下|體溫，我去做早飯！」

    「誒？」沢田一臉茫然地接過溫度計，另一只手似乎想要拉住我。我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也不管他想要說什麽，慌慌張張轉過身就沖出了房間。

    關上門的瞬間，卻恍恍惚惚有股無力感從心口溢出來。我垂頭靠在門上，一時間卻連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了。

    那樣慌亂真是太不像樣了，不是嗎？我明明應該表現得從容一些，淡定一些，那樣才是原本那個我該有的樣子。

    我長長出了口氣，最後只能煩躁地抓了把頭發，這才慢悠悠走去洗漱，然後下樓做早飯。

    室外傳來隱約卻清脆的鳥鳴聲，揉進廚房「咕咕」的水沸聲中，悠揚而又寧靜。

    大概是沒有睡好的緣故，腦子一大早就有些昏昏沈沈的。我垂頭看著正用小火慢慢煮著粥的小鍋子，揉揉眼睛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千尋さん。」

    身後冷不防傳來的聲音把正要出口的第二個呵欠生生滯了下去。我楞了一下，轉身的時候，正好看見沢田從門外走進來。他彎著眼角沖我輕輕微笑，背後是大片明亮到發白的天光。

    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晚上要好了不少，可比起平時還是顯得有些蒼白。我忍不住皺了下眉，有些不滿地盯著那張笑臉埋怨起來：「你怎麽下來了？病人就該乖乖去床上躺著。」

    他撓了撓臉頰，聲音裏依舊帶著笑意：「已經退燒了，沒事的。」

    「真的？」我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半晌，最後挑了下眉，朝他伸出手去，「體溫計呢？我要親自確定一下。」

    話音才剛落下，就見他嘴角一抽，整個腦袋都無力地耷拉下來：「真的已經沒事了啦……」

    我依舊固執地盯著他不說話。

    沢田默默地看著我，最終挫敗地抓著頭發長嘆了口氣，轉身往外面走去，「……我去房裏把它拿下來……」

    等到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是在三分鐘之後。他嘴裏含著體溫計，肩上多了件再普通不過的居家服，剛才還亂糟糟的棕發看起來似乎稍微打理了一下。

    我正在觀察鍋裏的粥是不是已經差不多了，註意到他的出現便擡頭道了聲：「怎麽樣？」

    沢田擡手將體溫計拿下來，低頭看了眼後頓時像松了口氣般笑起來：「你看，」他把東西遞到我面前，屏幕上面顯示的溫度正好是37攝氏度，「已經退燒了不是嗎？」

    我看著體溫計撇了撇嘴角，不太情願地「嗯」了聲，想了想又道：「但是早上體溫不是應該低於37度嗎？」說著，擡頭看他，「所以還是有些低燒的。」

    沢田顯得有些無語，苦惱地猛抓了下頭發：「千尋さん太誇張了啦……稍微休息一下就沒問題的。」大概是見我完全沒有相信的打算，他無辜地笑著補充道，「以前也是這樣的，所以不礙事。」

    什麽叫「以前也是這樣的」……果然男生一個人就根本不會照顧自己。

    我低嘆了聲，正準備再說些什麽，卻被他率先搶在了前面：「那個，昨天……」沢田低下腦袋，有些不自在地撓著臉頰，聲音漸漸低下去，「麻煩千尋さん了……」

    被他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你昨天回來之後怎麽會睡在沙發上的？那樣不是更容易加重感冒嗎？」

    「咦？這個……」他的臉毫無預兆地紅了一下。他擡頭看我一眼，但很快又別開視線，支吾著道，「那個……那個……啊，對了！一開始只有一點不舒服而已……本來沒想到會睡著……」他這樣說著，尷尬地輕咳了一聲，打著哈哈擺了擺手，「可能就是有點累了。」

    也許最近那一系列的事情真的把他甚至整個彭格列都忙壞了吧。

    我覺得我稍微有點可以理解了，但冷不防卻想到昨天傍晚時看到的那幅場景。還沒等腦子意識到什麽，我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先一步響了起來：「既然最近那麽累，昨天竟然還陪著別人去購物……你這個BOSS需要管的事情也太多了吧？」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明明胸腔裏正一點點湧上來一股含著忐忑的莫名情感，臉上卻仍能保持心無芥蒂似的一本正經。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只見那對深棕的瞳孔猝然一陣收縮，裏面的驚詫就那樣毫無保留地泄了出來。

    沢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許久才反應過來，慌張地搖著頭道：「那是同盟家族的繼承人，她說什麽也要我們陪她去逛街，所以……」

    「等一下！」看他這麽緊張我突然也慌亂起來，立馬擡高了聲音打斷他，「我就是隨便說說，你不用那麽緊張的。」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完全沒有想歪，我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沢田僵了一瞬，唇邊緩緩勾起一個奇怪的笑容：「嗯。」他低低應著，覆又彎起眼角，眸中的光芒卻不甚分明，「我都沒有註意到，原來昨天千尋さん也去那裏了嗎？」

    「嗯。」我點點頭，重新轉回身將註意力移到即將沸騰的鍋子裏，「和事務所裏的大家去吃飯了，路上看見你和獄寺君在一家女裝店裏，本來還想跟你們打個招呼，但看到有陌生人在就沒有進去。」

    「是嗎……」

    這之後，身後很久都沒有再傳來他的聲音。也不知道沢田現在在想些什麽，我只感覺到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窗外的鳥鳴聲漸漸清晰起來，間或還能聽見車輛從門口疾馳而過時的引擎聲。我下意識望了眼窗口的方向，順手關上火：「沢田，有件事情要跟你說一聲。」

    我把鍋子放到料理台上，一邊把粥盛進碗裏一邊接道，「Stella小姐讓我這幾天去趟羅馬，大概要一個月才能回來的樣子。」

    凝滯了許久的空氣好像終於在這一刻重新流動起來，沢田疑惑地「誒？」了一聲，頓了幾秒才又問道：「那……什麽時候走？」

    我仰起臉想了想，轉頭沖他笑道：「後天吧。」

    吃過早飯後沢田本來堅持要回彭格列，但在我百般說服之下終於還是休息了一個上午，過了中午才出門。等到晚上回來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疲憊，倒是再也沒有發燒的癥狀了。

    不過，托這件事的福，之前我們之間彌漫著的那詭異氣氛總算暫時消失了。

    第二天，沢田一大早就要去工作。只是臨走之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許久，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NE，千尋さん。」青年轉過頭來看我，清晨的陽光洋洋灑灑落了他一身，「你這次出差……還是會回來的吧？」

    「誒？」我睜大眼看著他，不明白他問這句話到底意義何在，但還是點頭應了聲，「嗯，當然。」

    他頓時笑起來，陽光好像融進了那片柔軟的眸光中，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視：「那就太好了。」

    說完這些，他就離開了。我回來之後把房間稍微打掃了一下，然後就開始整理行李。誰知才剛動手沒多久，門鈴突然響了。

    沢田這裏很少會有人過來。如果真的有誰來這裏的話，往往也是和沢田一起出現或者像Reborn那樣二話不說直接進來的。

    我一時之間還真沒想出來能有誰會這麽禮貌地按門鈴。

    來不及多想，我匆匆忙忙下樓跑到玄關，然而門一打開，卻一下子楞在了那裏。

    門外站著的是個年輕的金發女子，身材嬌美，一身職業套裝更是令她顯得成熟嫵媚。她微笑著看了我幾秒，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栗山千尋小姐，對吧？」頓了一下，朝我伸出手來，「我是Daniela，Daniela Guarini。」

    我皺了下眉，但還是禮貌地和她握了握手：「不好意思，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如果沒看錯的話，她就是前天和沢田、獄寺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我相信自己之前和她並沒有什麽交集，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來找我，更重要的是——她是怎麽知道我住在沢田家裏這件事情的？

    我警惕地站在門口沒有動。對於我這樣的行為，Daniela也沒說什麽，只是挑起一邊的眉峰，嬌俏一笑：「我是來向栗山小姐確定一件事情的哦。」她微微停頓了幾秒，隨即卷著肩頭的金發笑道，「栗山小姐現在在和沢田先生交往嗎？」

    「什麽？」我雙眉一蹙，突然有些不耐煩起來，「我覺得自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義務。」

    Daniela楞了一下，下一秒卻又愉悅地笑起來，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抱歉，我沒有說清楚呢~」她像是完全不在意般輕松地聳了聳肩，可不過是眨眼間，那張臉上的笑容卻變得鋒芒畢露，「我的家族打算和彭格列聯姻，所以我必須來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會遇到阻礙。」

    她依舊在笑，可那個笑容卻異常刺眼，仿佛帶了刀光，硬生生從我眼睛裏劃過去。

    我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氣，忍著煩躁擺出一貫的微笑：「你們兩個家族之間的事情我不清楚，不過Daniela小姐就算有情敵的話也不會是我的。」

    「哦，是嗎？」她狀似天真地眨了下眼睛，無辜地笑道，「可是沢田先生說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呢~」

    那一瞬，腦海裏毫無預兆地掠過在東京塔上時沢田低垂的眉眼，那張笑臉柔軟到就像是要溢出光芒一般。

    他說，我在等一個人，等她察覺到我的心意。

    我動了動嘴唇，一眨不眨地看著Daniela沒有說話。她好整以暇地微笑著，那種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讓我更加不耐煩。

    「那麽，我有個忠告哦~」她沖我眨眨眼，甜膩的聲音仿佛剛剛浸過蜜糖，「既然那個人不是栗山小姐的話，你住在這裏說不定會讓沢田先生喜歡的女孩子誤會呢~萬一破壞了他們的姻緣就不好了不是嗎？」

    腦子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胸口猛然抽痛起來。心臟的位置上像是有什麽破空而過，呼啦啦劃開血肉，瞬間將刺骨的寒意硬生生擠進每一個細胞裏。

    被說出來了……

    我一直刻意忽視的問題，竟然就這樣被一個毫不相關的外人說了出來。她想要告訴我什麽？她有什麽立場來提醒我？

    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由自主緊了緊，我感覺牙齒被自己咬得嘎吱作響，身體卻連一點力氣也拿不出來：「這種問題……」

    我咬了咬嘴唇，大腦一直嗡嗡作響，但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帶上了最友好的笑容，「我想，這個問題應該還輪不到Guarini小姐來擔心不是嗎？」頓了一下，我歪了歪腦袋，嗤笑一聲，「比起這個，您還是先想想該怎麽讓沢田喜歡上您吧。」

    「哦，這個問題並沒有關系。」Daniela豎起食指在我面前擺了擺，依舊好脾氣地微笑著，「因為這只是家族間的聯姻而已，這樣的婚姻可並不需要感情的支撐。」

    她攤了下手，微微虛起眼眸，視線若有所思地在我臉上停留了一下，「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栗山小姐，和你交談很愉快哦~」

    可惜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愉快。

    我沈默著皺了下眉，看著Daniela瀟灑地一轉身，緊接著就揮著手走出了大門：「再見嘍~」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5

目標五十二   向左，向右

    就在她即將消失在視線中的那一剎那，也不知突然從哪裏湧上來一股沖動，我幾乎想也沒想，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背影，就那麽鬼使神差地開口道：「請不要高興得太早，Guarini小姐。」

    Daniela 腳步一頓，轉過身來挑了下眉：「哦？」

    「我也給你一個忠告吧。」五月末，正是暖風微醺，空氣中有混合著陽光氣息的樹脂清香。我看著她眨了眨眼，緩緩在唇邊勾出一個淺笑，「對沢田那樣固執的人來說，只要不是他所承認的，就算你多麽有信心，這件事情成功的幾率依舊小之又小。」

    說完，也不管對方會如何反應，我徑自朝她點了下頭就直接關上了大門。

    一室沈默瞬間鋪天蓋地湧過來，身上的力氣好像一下子全部用光了，雙腿虛得一動都不能動。我無力地靠上門板，突然覺得有些冷，不由使勁抱住肩膀縮了縮，可胸腔裏的痛楚和懊惱就是怎麽都壓不下去。

    我果然還是不行，一旦生氣起來就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像剛才那樣的情況，明明有很多話可以反駁，明明稍微動點心思就可以把這個話題帶過去，可我偏偏就被那個Daniela完全壓制住了。

    而更可氣的是……她說的全部都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我不想承認的事實。

    我幾乎是逃跑一樣收拾好行李就沖出了門。

    街上的陽光出乎意料的明媚，我下了公車拖著行李箱慢悠悠往車站走。耳機裏放著前不久剛從沢田那邊搜刮過來的流行歌曲。我仰起頭，沖著陽光瞇了瞇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買過車票走進站台，離列車到站還有一段時間。

    我沖著車子將會出現的方向望了幾秒，順手掏出手機給Aria和Stella小姐各發了一條短信匯報了馬上就要出發的事情。

    兩條信息剛剛發送出去，手機就突然響起熟悉的樂曲聲，屏幕上立馬跳出來電顯示——是Flora。

    之前已經和她說過今天會去羅馬這件事情，她本來說會到車站接我，讓我出發的時候告訴她具體時間。

    我盯著手機眨眨眼，下意識擡頭看了下掛在入口處的電子鐘，這才急忙摘掉耳機，疑惑地按下了通話鍵。

    Flora的聲音立馬傳了過來：「啊啊，千尋你現在在哪裏？」

    「在車站，還沒出發，怎麽了？」

    她頓時長長嘆了口氣：「我今天本來不是沒有事情嗎？但是剛才接到電話說要把明天晚上和客戶的會面提到今天來。」她憤憤不平地哼了聲，苦惱地繼續哀嘆，「這樣的話就不能去車站接你了……」

    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低頭關上MP3。雖然知道她看不見還是忍不住笑了笑：「沒關系啊，我知道怎麽去你住的公寓，自己過去就好了。」

    「真的嗎……？」她不由拖長了話音，毫不掩飾其中的懷疑，「你確定自己還認識路？」

    我想了想，被她這麽一問還真有些不太確定起來：「……應該記得的吧。」遠處傳來轟鳴聲響，我從座椅上站起來，正看見一個模糊的黑點順著鐵軌漸漸變大變得清晰。周圍的噪聲大起來，我下意識擡高聲音，可出口的話依然有氣無力，「沒關系的，你先把地址發我手機上吧，實在找不到我也可以打聽一下。」

    話音落下之後，電話那端卻許久沒有傳來動靜。我握著手機註視著漸漸靠近的列車，垂了垂眼瞼，「怎麽了，Flora？」

    她像是滯了一下，突然氣急敗壞地吼道：「這個該是我問你的吧！」但緊接著，語氣又不由自主緩和下去，「出什麽事了嗎，千尋？」

    「轟——」

    列車呼嘯著駛入車站，倏忽將周遭的空氣狠狠卷起。耳畔只剩下一片巨響，像是有節奏地擊打在心臟上，劇烈得仿佛要把胸口撞碎一樣。散在身後的長發被狂風亂糟糟吹到面前，等到車子靠站才又慢悠悠落下來。我懶得管它，隨便攏了攏，便提起行李箱往車廂裏面走去。

    「沒什麽事啊，怎麽突然這麽問？」

    座位在靠窗的位置，陽光明晃晃曬入室內，冰冷的手指在光芒照射下終於漸漸溫暖起來。我把行李箱往邊上一放，握著手機望向窗外，「說起來，你是不是有新的工作了？」

    「不要試圖轉移話題！」她一向高亢的聲調難得變得低沈，只是這樣聽著，我都已經能想象到她緊鎖著眉一副「老實交待」的嚴肅表情了，「果然是發生什麽了。」

    呼吸一滯，我看見倒映在窗玻璃上的那個自己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腦袋毫無預兆地又浮現出之前在沢田家門口的那一幕。

    ……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究竟用了怎麽樣的表情呢？

    窗外的景物終於漸漸移動起來，迅速連成無數模糊連貫的線條。我眨了眨眼，卻再也笑不出來：「Flora，你要是偶爾能夠遲鈍一下該多好……」

    耀目的陽光照得眼睛忍不住刺痛起來，胸口難以抑制地隱隱作痛，酸澀的感覺隨之湧上來，瞬間就漲滿了整個胸腔。

    我難受得蹙起雙眉，對著電話那端的Flora苦笑，聲音輕得幾乎連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我記得生日那天你問過我，為什麽總是經常在提起沢田……是嗎？我想，我現在已經知道答案了。」

    那邊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但很快就聽她輕輕應著，用一種極少出現的溫和語調問道：「嗯，然後呢？」

    鼻腔發酸，我忍不住揉了揉，這才閉上眼緩緩道：「可是，Flora，我只有一個答案。只有一個答案而已，什麽也不能做。」

    這樣一開口，剛才還悶在胸腔裏的東西一下子就洶湧地溢了出來，從最開始的那一絲委屈，一點一點，最後匯成滔天怒浪，一發不可收拾。

    「我好像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要這樣做。」

    我想繼續呆在那裏。

    他的微笑，他的溫暖，他的脆弱，他的無奈，無論哪一個都不想失去。

    但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我只是一味接受著他的好，卻什麽也不敢做。

    他應該獲得新的愛情，他應該有那麽一個女生——值得他為她展露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笑容。

    太陽穴痛得厲害，像是要把腦袋撕裂一樣。我使勁揉著眼睛，聽見Flora沈吟許久才又開了口，輕緩的嗓音在列車隆隆的行進聲中有些不太清晰：「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你產生這樣的想法，但絕對不會有什麽要讓你‘不能繼續留在他身邊’，你又沒有做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除非是你自己想要離開。」

    我狠狠搖著頭，卻說不出話來。擋在眼前的手心不知何時已洇上一片朦朧霧氣。

    我一點也不想離開。

    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會有多喜歡他，但僅僅只是想象沒有這個人的日子，就覺得寂寞得可怕，好像連空氣都變得冷冰冰的。

    這種感情是什麽時候產生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但是……沢田說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不能裝作不知道，如果還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一定會給他造成困擾的吧……」

    他是那樣溫柔的一個人，即使覺得苦惱也絕對不會說出來。可是我無法對這樣的事情視若無睹，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親口對你說的？！」Flora的語氣一下子驚訝了幾分，想了想，又道，「他明確指出那個人是誰了嗎？還是說……你可以很確定？」

    「不是……」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著，我使勁閉上眼，陽光卻還是不依不饒地從眼瞼外滲進來，帶著種紅艷艷的暖色。我把臉埋進臂彎裏，渾身上下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拜托不要問了，Flora，我什麽不知道……」

    聽筒那端冷不防安靜下來，只有車輪在鐵軌上前進的巨大響動不住撞擊著耳膜，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Flora突然變得異常嚴厲的聲音，再也沒有了平時的調侃和笑意：「千尋！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沒用！你為什麽就不能努力一下呢？！以前是因為γ喜歡的是你的Aira，可現在呢？你根本就不確定沢田喜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麽還是不敢去告訴他你的心意！

    你栗山千尋什麽時候開始在意這種不相幹的事情了？！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堅強的人，雖然一直只知道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確實很讓人困擾，那種經常不著邊的個性也從來不讓人省心，但我說過，我喜歡那樣的你。你就算一輩子都是那幅德行也沒有關系。」

    我渾身一震，竟止不住發抖起來。「可是Flora，沢田他那麽好，他曾經喜歡過的女生是個非常溫柔又很會照顧別人的女孩子，是和我完全不同的類型。我……」

    Flora似乎嘆了口氣，語調卻很快柔和下來：「這些借口留到失敗以後再安慰自己吧。去告訴他，千尋。

    我們都該知道，這個世界上那麽多事情，不過是向左向右的單選題，絕不會出現第三個可能性。」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笑了笑，繼續道，「我能說的就這些，其他的事情你只能自己決定。路上小心。」

    「嘟嘟——」

    通話結束。縈繞在耳邊的終於只剩下久久不停的電子音，還有充滿規律的列車行進聲。

    我合上手機，睜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發呆，腦子裏什麽想法也沒有。

    「啪」

    一滴水珠毫無預兆地落在顯示屏上，我怔了一下，好像這才回過神，急忙去包裏翻找紙巾，然而緊接著卻有越來越多的液體掉下來，接二連三地落上桌面，落進掌心，濺出脆弱的水花。

    奇怪了，我到底為什麽要哭？就因為無法被自己喜歡的人喜歡？還是因為自己的心意始終無法傳達出去？

    ……哈，一定是因為被Flora罵了的緣故吧……

    好丟臉，太丟臉了，栗山千尋。

    我忍不住自嘲地勾了下嘴角，擡起袖子把眼淚使勁擦幹凈，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手機竟再一次鈴聲大作。

    我垂頭盯著屏幕上的名字，好不容易恢覆平靜的心臟重新劇烈搏動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開胸腔。肩頭的碎發滑過臉頰落下來，一下子遮住了大半陽光。

    耳畔突然響起剛才Flora說過的話——

    向左，是放手一搏。

    向右，是畫地為牢。

    「你會選擇向左，還是向右呢，千尋？」

目標五十三   念想

    指尖在接聽鍵上久久停頓著。這綿長的樂曲聲在一片轟鳴中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循環，似乎在向我宣告如果我不接通它就絕不停下。

    過了許久，鈴聲還是沒有安靜下來。我深吸了口氣，勉強勾起唇角試著調整了一下心態，最後一咬牙終於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不等這邊說話，沢田略顯焦急的聲音就順著電波湧上來：「千尋さん，我聽說Guarini家族的Daniela小姐去找你了？」

    我楞住，怎麽也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這個問題：「嗯，是這樣沒錯……有什麽問題嗎？」

    「不是……那個……」他似乎松了口氣，卻一下子變得遲疑起來，仿佛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你……呃……她說了什麽？」

    「她說……」我張了張口，然而一想到這件事情，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酸楚瞬間又席卷而來，甚至比之前還要變本加厲。心口一痛，我忍不住蹙了下眉，聲音不由自主低下去，「她說……你們要聯姻。」

    沢田以一種意料之中的口吻長嘆一聲，幾乎還能聽見他很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果然是這樣嗎……」頓了一下，才又恢覆了往常溫暖和煦的清朗聲線，可隱約之中似乎還有那麽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抱歉，無論她說了什麽都不要放在心上，千尋さん。我……彭格列……並沒有那個打算。」

    我聽著他說完，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才訥訥接道：「告訴我這個做什麽……」

    突然就覺得很委屈。

    這些事情明明和我沒有任何關系，可為什麽我就要被攪和進去呢？「太狡猾了，沢田……」 垂在身側的手掌倏地收攏，我低下頭，看見一滴水珠不偏不倚落在襯衫上，瞬間在單薄的衣擺上暈開模糊的透明痕跡。

    視線僅清晰了那麽一瞬，下一秒又變得水汽騰騰。我幹脆閉上眼，聽見那些明顯帶上了顫音的字詞一個個從嘴中蹦出來，「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會和誰訂婚，又會和誰結婚，請你不要告訴我好不好……算我拜托你了……」

    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想告訴他的根本就不是這些啊……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把我的心意傳達給他呢？

    ——你能聽見我真正想要說給你聽的話嗎？

    我幾乎再也聽不見其他的東西，就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都在意識裏遠去。然而，就算在這樣的環境裏，竟然還是聽見了沢田瞬間變得驚慌起來的聲音。但又像是不相信一樣，他遲疑了很久才放緩語調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在哭嗎？」

    我狠狠搖頭，淚水卻止不住地下落：「沒有！」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發生什麽事了？你現在在火車上嗎？」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下一秒，他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拔高了好幾度，「你打算就這樣逃走對不對？！明明說了會回來的！」

    什麽啊！這種質問的口氣是怎麽回事！

    要發脾氣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才對吧！

    「就算真是這樣也跟沢田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吧！」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可破口而出的喊聲卻已經不可能再收回來了。我下意識摒住呼吸，卻很久都沒有聽見他說話，不由更加忐忑起來，「對不起，我……」

    然而，還沒等我想到該用什麽借口把這件事情掩飾過去，電話那端隱隱約約響起衣料摩挲時的沙沙聲響，與此同時，是青年擲地有聲的話語。他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到羅馬之後在車站裏等我，我現在就過去。」

    心頭一驚，我想也沒想就要阻止他，但一開口，嘴裏那句「我沒事，你不用過來的」就瞬間變成了：「不可能！我絕對不會在那裏等的！」

    然而他什麽也沒有接。在我說完的同時，電話那端的聲音就變成了單調劃一的電子音，我甚至都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剛才那句話。

    心裏霎時沒來由的慌亂，我傻傻看著漫入車廂的金色陽光，卻已做不出任何反應。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必須逃走。

    ＃＃＃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還無法反應過來。這趟本該漫長的行程竟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我慌慌張張地在出口的人群裏張望了一番，確定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之後才立馬拉著行李箱匆匆跑出車站。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羅馬的街上燈火通明，喧囂聲不知從什麽地方傳過來，染著朦朧的旖旎光彩，仿佛籠罩了整片天空。

    暮春的夜風依舊帶著絲涼意，我將領口向上攏了攏，孤零零站在車站外面，一時有些茫然無措。

    雖然在電話裏斬釘截鐵地說了不會留在這裏等他，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卻怎麽都狠不下心來一走了之，心中反而還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絲僥幸和期待。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正擡起手臂準備理一下被晚風吹亂的頭發，突然被人從後面重重撞了一下。只不過稍稍一楞，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見一個背影迅速穿過人群向遠處跑去，手裏提著的正是我剛剛背在肩頭的挎包！

    該死的！

    我狠狠一跺腳，想也沒想就要追上去，可眼角冷不防瞟到放在身側的行李箱，瞬間又猶豫了。但也只是幾秒，最後我只能一咬牙，拖著這麽個累贅跌跌撞撞地拔腿就跑。

    有時候真是連自己也受不了自己。明明包裏有很多重要的證件和資料，現在當務之急應該是追回挎包，而不是顧慮行李，可理智卻始終無法說服情感。

    「有得必有失」這種事情並不是不明白，然而我一直以來都無法克服這個毛病——即使在對待感情的這件事上，也是如此。

    ——想要得到更多，偏又不願放棄現有的平衡。

    那個小偷越跑越遠，眼看著他一個急轉彎就要拐進街角陰暗的小巷，我忍不住急躁起來，立刻加快了速度跟上去。然而就在到達巷口的瞬間，腳步卻猛地止住。

    有微弱的燈光從旁邊的樓頂上細細灑下來，卻僅照到距我十步遠的地方。往裏只能看見幢幢黑影，仿佛有無數東西雜亂堆疊在一起，更遠一點是越過巷子後對面繁華的街市。

    我瞇了下眼，終於確定若隱若現的陰影背後確實站著兩個人。更準確地說，剛剛搶走我挎包的小偷佝僂著腰縮得像只蝦子，而另一個人淡然立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正不慌不忙地將拳頭從對方腹部收回來。

    他微微往墻邊一側，小偷先生便順著墻面軟軟倒下去。「你……」他抱著腹部，像是忍受著什麽極大的痛苦，在地上蜷成一團，聲音低沈得仿佛磨擦著墻垣一般，「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青年正朝巷子口走過來的腳步略微一頓，拎在手上的挎包隨著這個動作在半空晃了一下。他似乎輕輕笑了笑，回首望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沒有說話。

    似乎是為了增強接下來那番話的可信度，男人艱難地扶著墻面站起來，出乎意料地哼笑了一聲，聲音裏竟然還帶著一絲自豪：「你知道意大利最大的黑手黨嗎！？」大概是牽到了傷口，他猛地倒抽了口冷氣，卻不忘繼續得意地笑道，「彭格列！」

    我眉心一抽，緊接著就見冷光一閃，他已大吼著朝對方撲過去，「老子可是彭格列的人！你他媽的不要命了——」

    話音戛然而止。

    那人保持著向前沖的姿勢頓在半途，手中匕首「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發出重重的撞擊聲。青年的聲音在夜色中低低響起，柔軟地撥開一片黑暗，可隱約又好似帶著幾分危險的味道：「……看樣子回去以後又多了件需要頭痛的事情了呢。」

    他垂頭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看那昏迷的男子，隨手將他放倒在地上就慢慢踱了出來。陰影從他身上緩緩退去，光芒從腳底開始一寸一寸上移，依次露出他修長的雙腿，帶了些褶皺的白襯衫和西裝下擺，最後定格在那頭柔軟蓬松的棕發上。

    那一瞬間，光芒像是突然大盛，象牙白的細碎光斑倏忽從那片棕色上跳過去，底下是他含笑的眉眼，溫潤的瞳仁裏仿佛盈滿了清澈的水光。

    渾身冷不防一個激靈，不遠處鼎沸的人聲終於再一次闖入耳中。臉上的溫度一下子燒起來，我想要後退，雙腿卻一動都動不起來。

    我眼睜睜看著沢田走到面前，小心抓起我的手將挎包放進我手心，聲音輕柔得好像生怕打破什麽：「下次要小心點。」

    視線始終無法從他臉上移開，我也不明白自己突然間哪來的勇氣，現在竟反而能夠這麽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了。

    他似乎也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微別開臉，空著的那只手習慣性抓了下臉頰：「嗯……我到的時候剛好看到，所以就直接繞過來在這裏堵他了。」頓了一下，目光又移回來，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你沒事吧？」

    我眨了下眼，感受到握著自己的那只手上不住傳來溫厚暖意，指尖一顫，瞬間回過神來，急忙要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你為什麽要來羅馬？！」

    他猛地怔了下，但手中的力道卻不自覺又大了點。那雙棕色的眸定定望著我，裏面的光芒突地一閃：「如果我不過來的話，等你回去的時候一定什麽都無法挽回了。」說著，頓了頓，輕輕吐出一句，「對不起……」

    我感覺到自己的瞳孔一陣收縮，不由低下頭來茫然看了眼被他握住的右手，挑著唇角笑起來，心底卻仿佛有冷風穿過：「怎麽又無緣無故地道歉了……還是說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但我現在還不知道所以提前來道歉？」

    他的掌心不住收縮，頓了一下，寬大的手翻過來，緊接著便將我整只手都包在了裏面。我渾身一僵，整顆心都像是懸了起來，一邊帶著無法忽視的忐忑，另一邊卻陡然躍上股混雜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心跳仿佛毫無預兆地就停止了，我睜大了眼，忍不住摒住呼吸，四肢不知道是真的冰冷僵硬還是已經灼熱到了感覺不出任何溫度。

    事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我實在反應不過來，一片混沌的腦子裏好像所有零件都在一瞬間生了銹，無論如何都不肯運作。只有他清潤的聲音一直穿透耳邊陣陣嗡鳴，堅定地敲擊在心臟上：「剛才在電話裏沖你發了脾氣很抱歉，還有……我……我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到你的心意……對不起。」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意識裏忽然閃過一絲什麽，我還沒抓住它，自己的聲音已經在耳畔響起，語調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針鋒相對：「你果然知道了……」視線一眨不眨落在相合的手掌上，他沒有動，我也動不了，腦袋卻一下子清明起來，「是你自己發現的？還是誰告訴你的？但是真可惜，同情什麽的……我不需要哦。」

    感情這種東西是絕對無法施舍的。即使真的可以，最後也無法完好如初。

    與其用這樣茍延殘喘的方式維系彼此的關系，還不如破罐子破摔。

    我動了動嘴唇，剛想開口，卻聽見沢田在頭頂上方苦笑了一下，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果然……你總是這樣，只要認定了一件事情就一頭鉆進去怎麽都拉不回來了。明明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停頓在這裏，也不知是醞釀著什麽，許久都沒有開口。

    我像是明白了，卻又怎麽都想不出來究竟明白了什麽，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腦袋終於徹底混亂：「你到底想說什麽……」

    閉上眼，夜風正從巷子裏穿過，呼呼的風聲中帶著往來的人聲車聲樂曲聲。站在面前的人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原本還很淺淡的清爽氣息頓時濃烈起來：「我……」我聽見他使勁抓著頭發，支支吾吾憋出幾個音節但始終無法湊成一句意義完整的話，「我不知道……不對，我是想說，那個……」

    最後他長嘆了口氣，聲音極輕極輕，一下子就散開在風中，「雖然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千尋さん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但有句話無論如何都想要告訴你——

    我對你並不僅僅只有朋友之間或者後輩對前輩的喜歡。」

    這一瞬間，清風突然大起來。肩頭的長發迎著風揚起，撲鼻而來的是他身上再熟悉不過的氣味。不知落在了哪裏的心臟冷不防劇烈收縮，近乎抽搐地顫抖起來。

    我整個人也忍不住抖了一下，頓時再一次睜大了眼，眸子裏一下子幹澀得厲害。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不知從什麽時候就喜歡上的男子。就在剛才，他說，他對我的感情絕不是那些單純的喜歡。

    我能不能理解為——他對我的「喜歡」就是我說的那種「喜歡」呢？

    「之前在電話裏，雖然一直很擔心，但聽見你對我生氣發火，突然就很高興……」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低頭笑了笑，「我一直以為你只會對γ先生撒嬌……是不是很可笑？」

    我很想搖頭，很想大聲告訴他「不是那樣的！」卻動不起來，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繼續緩緩說著，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似乎都在流淌著靜謐的溫柔，「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對千尋さん來說……也是特別的呢？」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大概是被嚇倒了，傻傻盯著他看了很久，反應過來的時候瞬間燒紅了臉。嘴唇開合了幾下，卻不知為什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低著頭一眨不眨盯著面前他純白的襯衫下擺，過了很久，終於下意識捂住嘴，點了下頭。

    他是說真的嗎？

    可這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為什麽會完全沒有發覺呢？

    是我真的已經遲鈍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沢田他掩飾得太好？

    ……不，都不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

    我突然發現，我似乎始終都沒有好好努力過。

    所有事情都是那樣，好的接受，壞的不能逃避就改變自己去接受，卻沒有想過哪些東西只要爭取一下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不能讓自己自信一點。

    也許是不想在抱持希望之後面臨失敗，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麽，我竟然一直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沢田該是只把我當作普通的朋友。

    渾身都在發軟，腦子裏嗡嗡一片響得更加厲害。我顫抖著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他衣襟：「NE，能不能……說得更清楚點？」他楞了楞，身體一僵。我緩緩擡起頭看著他，緊張得話都不會說。他晶亮的雙眸在光影中熠熠生輝，一張臉幾乎紅透，「……怎麽辦，我太笨了，你不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我好像怎麽都不能相信似的……」

    面前的青年陡然默了一瞬，臉上的紅暈卻愈發明顯。沢田輕輕彎起眼角，仿佛終於松了口氣。他垂頭久久凝視著我，最後很慢很慢地擡起雙臂，小心翼翼地將我圈入懷中。

    「我們在一起可以嗎？」頓了一下，最後那幾個音節仿若帶了嘆息，「千尋。」

    他擂鼓般劇烈的心跳聲一下子清晰起來，那麽近，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樣。我緊緊抓著他衣服，抵在他胸前的臉頰滾燙得好像馬上會蒸幹，說出來的話輕若蚊蚋，絲毫沒有底氣，「可是……我比你大了兩歲……」

    他低低笑著，震動的胸腔裏有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愉悅：「你不說我都忘記了……這個有什麽問題嗎？」

    「什麽叫‘忘記了’……」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可現在好像已經什麽都顧不得了。心底的滿足正一點一點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裏溢出來。

    我該怎麽回答他……一直以來的心情為什麽怎麽都找不到語言來表達呢？

    「太狡猾了，明明知道我不會拒絕……」遲疑了一下，我終於鼓起勇氣，雙手攀上他的背脊，緊緊回抱住他。

    「好きだよ。」

目標五十四   另一個起點

    有時候，那些深藏心底的感情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動作，只需要不經心流露的一個微笑，就能好好地傳達出來。

    我想，現在的我大概終於有一點可以感同身受了。

    心跳已經恢覆了平靜，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有些無法控制的緊張。偷偷擡眼觀察沢田的表情，他倒是一副神情氣爽的樣子，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牢牢牽著我，嘴角止不住地瀉出笑意。

    許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他疑惑地轉過頭來沖我眨了眨眼，又笑起來：「怎麽了？」

    我楞了一下，臉上又不由自主紅了紅：「呃……沒什麽……」悄悄將目光移到別處，正好看見前面的紅色交通信號燈閃爍了一下，忽的變成了綠色。停留在人行道這邊的人群緩緩朝對面移動過去。

    我這才想起一直放在心裏的疑問，「說起來，差點忘記問了……」我微微仰起腦袋，註視著青年波光瀲灩的雙眸問道，「你是怎麽做到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趕到羅馬的？」

    他明顯滯了一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竟浮起可疑的紅暈。沢田別開腦袋，習慣性抓了抓臉頰：「嗯……那個啊……」他驀地嘆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直升飛機啦……」

    「……」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於是果然沒能說出什麽來。

    他自己也半晌沒有繼續，抓著頭發傻笑了下剛準備開口，Flora的電話卻在這個時候打了進來。

    「餵餵，千尋你到羅馬了吧？」

    她說她那邊距離結束估計還需要很長時間，所以趁著上洗手間的空隙問問我現在到了哪裏。雖然我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可以找到她公寓，那家夥還是不放心，在結束通話之後立馬發了條短信息過來，上面詳細寫好了該怎麽回去。

    沢田安靜地站在旁邊等我把電話講完，低頭笑了笑：「是那個很熱情的前輩吧？」

    這似乎是第一次聽他提到Flora，我聽著那個「前輩」的稱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才回過神，攤了攤手道：「嗯……她催我趕快回去來著……」下意識看了眼手表，現在的時間確實已經不早了，「所以你也早點回巴勒莫吧，Sawa……」

    一直叫慣了的稱呼突然就卡在喉嚨裏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Sawada。

    Sawada Tsunayoshi。

    他的名字反反覆覆從嘴邊溜過去，我卻像瞬間失了語，就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怎麽了，千尋？」

    熟悉的聲音冷不防在耳邊冒出來，我嚇了一跳，頓時條件反射地一擡頭——

    「砰」

    兩個人的額頭硬生生撞在一起。我痛得立馬抱住額頭，眼淚幾乎都冒了出來：「痛——不要突然靠得這麽近啊……」

    「啊……抱歉！很痛嗎？！」他手忙腳亂地抓開我捂著額頭的雙手，慌慌張張湊過來察看，「我沒有想到千尋你會突然擡頭……啊！都紅了！怎麽辦！？」

    我忍著痛死命瞪他：「你的腦袋怎麽可以這麽硬！」說到這裏，突然覺得這句話莫名耳熟，「說起來……以前是不是也有過這種狀況？」

    面前的青年顯然楞了一下，按在我腦袋上的那只手還保持著原本的動作：「啊……這麽一說好像真的……」他彎了下眼角，唇邊的弧度不知不覺柔軟起來，「印象最深的是在海邊那次吧，那時候多虧了千尋。」

    胸腔裏「咯噔」響了下。

    那些幾乎都要遺忘的記憶緩緩從心臟深處流淌出來，我皺了下眉，悄然別開視線，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放在額上的那只手寬厚溫暖，我感覺到它在那裏停留了很久，最後默默移到了我發頂：「你說，我們一定都能遇見最好的。那個時候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頓了一下，才又笑道，「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們應該都沒有料到會有現在這樣的發展吧？」

    呼吸被攪得一滯，我睜大了眼看著他，一瞬不瞬地：「我……」

    這一刻，我突然想到那時他在東京塔上說的話。搞不好在這件事情裏，真正在努力著的那個人都是他。

    Flora曾經說過：「戀愛這種事情啊，是需要兩方都付出努力的。算是一種類似責任的東西吧……啊啊，像是契約之類的？當然，如果僅僅是遊戲的心態又另當別論了。」

    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努力，哪怕只是那麽一點，都完全沒有試著去做過。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這個地方，一味徘徊在「向左」或「向右」的答案中，卻沒有發現那人不知什麽時候起就已經在這裏等著我了。

    那麽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努力一把了呢？

    我深吸口氣，終於下定決心，緩緩將積在心底的話吐了出來：「下面的那些話，我覺得必須要告訴你。」

    不等他說什麽，徑自接道，「你知道嗎，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懦弱的人。雖然有的時候確實會猶豫不決，但一直以來，我都有很努力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沢田一定有些意外。他茫然看了我片刻，雙目微微斂起，隨即一臉鄭重地點了下頭表示他有在聽。

    我抿了抿嘴唇，繼續道，「唯獨在感情這件事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我知道自己很被動，但又無法改掉這個毛病。」

    我曾以為要在另一個人面前這樣完整地剖析自己實在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可現在卻反而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我不明白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麽，也許因為這「另一個人」是沢田，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樣做說明自己已經可以正視這一切，但這些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我對戀愛完全沒有經驗，年少時懵懂的喜歡和執著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會有結果。我猜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吧，我潛意識裏竟然一直都覺得自己不可能會戀愛……不，應該說是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戀愛的那一天吧。」

    我皺了下眉，但仍直視著那雙透亮棕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雖然始終覺得又窘迫又不好意思，「我之前介意你還喜歡著京子，後來又以為你喜歡上了別的什麽人，以後也許依舊會那樣遇見問題就逃避，也一定會有很多事情做不好，即使這樣……也沒有關系嗎？」說完這些就忍不住苦笑了下。

    我又開始忐忑起來——即使是已經知道了他心意的現在。果然一直以來的不確定並不是輕易就可以抹去的。

    但我沒有移開視線，我明白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這是我和自己的戰鬥，我絕不可以輸在這裏。

    青年的眼瞳幹凈得仿佛兩方琥珀，盈滿細碎星光，似乎還露出些許寵溺。他垂頭看著我許久，最後輕輕笑起來：「我知道。」他彎起的眉眼在燈光下柔軟得一塌糊塗，遲疑了一下，右手終於擡起來，緩緩落在我臉上，「其實，我不也是一樣的嗎？一直在原地徘徊的人可能是我也說不定。」

    他的掌心幹燥溫暖，清澈的嗓音讓紛亂的思緒一下子安靜下來，「沒有人會從一開始就對什麽事情駕輕就熟的。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們就一起努力吧。」

    他一眨不眨望著我，彎眸一笑，卻像是某種誓言一般，「好嗎，千尋？」

    這種時候還能說些什麽呢？

    我呼出口氣，忍不住笑起來。垂在身側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就已蓋在他那只手上。「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仰起頭，忽然覺得一身輕松，「這樣就好。」

    那時他眼中陡然亮起的光彩，我直到很久以後都還記憶猶新。

    即使在那個「很久以後」，他終於去了我無論如何都夠不到的地方，只剩下這段記憶始終留在這裏不曾退色。

    我想我會一直一直都記得，他像孩子般滿足愉悅的這個笑容，還有眸子裏象牙白的光芒。

    他一伸手將我攬進懷裏，抵著臉頰的下巴上傳來安心的溫度：「謝謝你，千尋。」

    臉上還是忍不住有些發燙，我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往裏蹭了蹭，輕聲嘀咕了一句：「……不要說的好像被我占了大便宜一樣啊，阿綱。」

    抱著我的雙臂像是顫了一下，隨即收得更緊：「嗯，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

    之後，阿綱一直把我送到Flora家裏才急匆匆離開，臨走前還說一定會解決好和Guarini家族之間的問題。

    其實我並不是很擔心這個，當然也並非不在意，只是覺得它大概不會成為什麽太大的問題。

    Flora總算是在十點之前回來了，結果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告白的事情怎麽樣了？」

    我手一抖差點把準備給她的水杯直接掉地上：「呃……這個說來話長……」

    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接過水杯一飲而盡：「那就長話短說。」

    我不知該如何開頭，最後總算支支吾吾將事情講了個大概。Flora若有所思地聽完，朝我伸出手：「把那個誰的電話給我。」

    嘴角一抽，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幹嗎？」

    「當然是要給他上上課啊。」她瞥我一眼，笑得高深莫測，「我覺得很有必要把‘栗山千尋飼養經驗’傳達給他。」

    「什麽叫‘飼養’啊！你當我是寵物嗎！」

    「我覺得你不讓人省心的程度也差不多了……」她笑嘻嘻地湊上來，一手狠狠捏著我臉頰，另一只手已經拿過我手機熟練地翻出了通訊錄，「我自己找了哦。」

    「餵！我還沒說同意啊——」我伸長手臂企圖從她手裏奪回手機，可惡的是這家夥竟然在這種時候利用西方人的身高優勢死活不肯妥協。

    「啊啊，莫非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才沒有！」

    「哦對了！順便查一下短信好了，我有預感一定會有意外發現的~」

    「你夠了餵！」

    ……

    結果最後還是讓她得逞了。

    我怒氣沖沖跑去洗澡，洗完出來時，客廳裏已不見了Flora的蹤影。

    房間裏極安靜，陽台上隱約的說話聲被外面不時經過的其他聲響遮蓋得斷斷續續。濕發上的水珠冷不防掉在地板上，「啪」一聲格外清晰。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回房間整理行李去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6

目標五十五   暑意微醺

    那一天他們到底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一直到最後依舊是一個謎。

    我知道Flora肯定不會正經告訴我，所以後來就旁敲側擊地問了阿綱，但那家夥像是跟Flora串通好了似的，只是一個勁沖我傻笑順帶轉移話題，就是一絲一毫都不肯透露。

    「千尋還是不知道比較好啦……」他在電話那頭低聲笑著，隱約好像還有抓頭發的聲音，「說起來，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楞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急忙翻開記事本查看了一下：「嗯……差不多還剩下一個星期多一點吧。」

    「……」那邊陡然沈默下來，我不知為什麽覺得一陣心虛，不由撓了撓臉頰，心想是不是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可還沒等我想好說辭，就聽對面傳來一陣長長的哀嘆：「……為什麽還有那麽久……」

    「……」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突然就很想笑，尤其是配合著他現在的語氣。

    我在心裏憋得很辛苦，但又覺得不能在這種時候這麽不給面子，可一時沒能忍住，最後還是冷不防笑了出來，「噗——」

    「……千尋！」

    「抱歉抱歉……」我急忙擺了擺手，但想到他看不見只好忍著笑意故作正經道，「嗯……剛才在喝水，被嗆到了。」

    「……」

    那邊又是一陣沈默。

    一想到他現在無話可說的糾結表情，我笑得更加樂不可支，最後直接往床上一躺，幹脆把臉埋進被子裏一個勁偷笑起來。

    在此之前，我曾想過無數種我們相處時的場景。或好或壞，卻一直不知道原來什麽都不改變也可以。

    松了口氣的同時，不由對自己之前萬分糾結的心態感到好笑。

    不過，要真說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是兩個人之間的聯系稍微頻繁了一點。阿綱總是很準時地一天一個電話，叮囑我好好吃飯睡覺盡量少熬夜。

    ……雖然我也想偶爾主動打一次電話，但總會因為工作忘記時間，印象中好像每一次都是他聯系我。

    就連這一次也是。

    「……不要笑了啦……」順著電話傳來的聲音裏透著滿滿的無奈和懊惱，我連忙輕咳了聲，卻還是沒能一下子止住笑意：「咳！我真的沒有笑你的意思！我發誓！」

    「啊！真是的！我明明那麽……」

    話音戛然而止。

    我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好像已經猜到了他接下來本想說的話。心跳聲冷不防激烈起來，一下一下仿佛都敲在了胸腔上。

    阿綱的聲音越來越低沈，要不是我屏息靜氣，真怕會聽不清楚，「千尋，我……」

    之後的話遲遲沒能出口，他這一個「我」漫長得像是經過了一整個世紀，這中間只剩下房裏清晰而有節奏的鐘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阿綱。」他明顯滯了一下，略帶著疑惑地「嗯」了聲。我輕輕笑起來，繼續道，「我一定會盡快回去的。到車站的時候你能來接我嗎？」

    「誒？」他先是吃了一驚，緊接著愉快地笑起來，「嗯，當然了！我就是這麽打算的啊。」

    他的歡樂一下子就感染了我，我抱著手機傻傻笑著：「好，那我上車的時候就給你發短信。」

    就在這時，客廳那邊忽地響起Flora的驚呼：「千尋千尋！」

    「啊？」我擡頭應了聲，一時沒聽出來她到底是興奮還是慌張，只好又問了句，「怎麽了？」

    「說不清楚！反正你快出來！有重大新聞！」

    我挑了下眉，只好很快結束電話，懶洋洋趿著拖鞋挪進客廳：「什麽新聞讓你這麽誇張的？」

    Flora盤腿坐在大沙發上沖我擺了擺手，嘴裏剛叼上塊塗滿了草莓醬的吐司，說話聲音一時含糊不清：「你看這裏！」她「唰」地拿起原本鋪在腿上的報紙，在我眼前一把展開，「頭條！」細長的手指從標題上劃過去，她迅速將食物咽下，一字一頓清楚地念著，「Guarini與彭格列聯姻計劃失敗，覆蘇計劃危在旦夕。」

    我沈默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虛了虛眼：「這有什麽問題嗎？」

    「啊，問題不在這裏。」她擡眸看我一眼，指尖下移，點在標題下那副並不算大的照片上，「重點是這裏。」她戳了戳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你看這個人……」

    我疑惑地看她幾秒，最後仍是乖乖湊了過去。

    這張照片看起來應該是在匆忙中抓拍的，雖然角度不錯，但旁邊一部分還是因為人群的關系顯得有些模糊。焦點正對著那個風情萬種的金發女子，顯然正是此次報道的女主角Daniela Guarini。而Flora指著的地方只隱隱約約露出個年輕男子的背影。他似乎正要坐進前來接他的車裏去，黑色西裝和棕色短發模糊得幾乎已經揉進了背景裏。

    我盯著這個角落出神，Flora的聲音在頭頂意味深長地響起：「你不覺得這個人……很像沢田綱吉嗎？」

    什麽「很像」，根本「就是」啊。

    可我不敢這麽告訴她。就好像我一直以來都沒有同她提過我和黑手黨之間的關系，現在我也無法坦白地說出「阿綱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彭格列十世」這樣的話。

    我做不到若無其事地將她牽扯進來。

    於是我隨意笑了一下，繞過沙發往她旁邊一坐，順手拿起放在前面茶幾上的牛奶就喝了一口：「大概只是長得像罷了，而且這麽模糊哪裏還分得清誰是誰啊。」

    她斜睨著我，逼人的目光像是要在我身上戳出兩個洞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會還沒有搞清楚對方的底細吧？」

    「餵！」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將牛奶噴出來，「你就這麽不看好我嗎！」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將報紙「唰」一聲合上扔到一邊，俯身拿過茶幾上的遙控器按下開關：「好吧好吧，反正……」按著操作鍵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沒有看我，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我默不作聲地捧著杯子望向她。那雙被燈火染上淺光的褐色眼眸依舊是熟悉的模樣，靜靜閃著奪目光澤。「啊。」我笑著點了下頭，很快就牛奶一口喝完，「不會有事的。」

    這大概就是一直以來的默契。

    也許會有人說朋友之間就該親密無間，然而我和Flora似乎都默認著彼此的相互保留。每個人都是有秘密的，我們在最合適的距離裏，不靠近不代表不關心。

    「話說回來，你就為了這麽件事情把我叫出來嗎？我還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Flora扭頭沖我呲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目光落在我手上的牛奶杯上，突然臉色一變：「餵！你竟然全喝完了！那我該喝什麽啊！」

    我故作無辜地睜大了眼：「咦？難道不是給我泡的嗎？」

    「當然不是！那是我準備啃完面包就要喝的啊混蛋千尋！」

    「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快賠我一杯！」

    「……自己重新去倒不就好了……」

    「這杯是誰喝完的啊！」

    「我懶……」

    「……」

    「……」

    「栗山千尋你終於立志要做考拉了嗎！」

    「……」

    我默默端著杯子去廚房倒牛奶，起身的時候目光不經意掠過放在一角的晚報，那上面碩大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

    『聯姻計劃失敗。』

    阿綱在那天離開時說的話這麽快就兌現了，可是在剛才的電話裏他還對整件事情一字未提。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考慮的，但忍不住對他所做的這些充滿感激。

    Daniela既然能這麽明目張膽地跑來告訴我他們和彭格列聯姻的計劃，一定是被默許的，也許彭格列內部本身就有人支持這件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想解除這項約定根本不可能會是容易的事情。

    他究竟做了多大的讓步，究竟付出了多大的辛苦，我卻始終都不知道。

    怎麽可以只讓你一個人努力？

    ……明明這些都該是我們一起承擔的。

    廚房外面傳來電視裏嘈雜的人聲。窗外月明星稀，隱約湧現的初夏蟲鳴忽遠忽近，此起彼伏。從窗縫間鼓入的夜風裏帶著微醺的甜香。

    ——糟糕……我好像有點想你了，阿綱。

目標五十六   七月西西裏

    Flora說我在那天之後變得格外用功，雖然以前也會這樣經常為了做好一個設計熬夜甚至通宵，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實屬少見。

    不過歸功於這樣的「用功」，我終於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完完全全結束了工作。

    回巴勒莫的前一天，和Flora一起在市區裏逛了一圈，第二天她開車送我到車站，臨進站前，她攬過我肩膀，調侃地沖我眨著眼道：「上一次在這裏送你的時候，我就想你不會要這麽單身一輩子吧。雖然你確實磨蹭了很久，不過……」她停下來，慢慢調整姿勢，最後重重擁抱了我一下，「加油，千尋。」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輕拍著她肩膀笑起來：「嗯，我會努力的。」

    火車進站的聲音鼓動著耳膜，狂風從背後呼嘯而過，羅馬七月熾烈的陽光被車站頂棚擋在外面，金光跳躍著落上地面，只露出幾點光斑。

    我拖著行李登上火車，Flora正站在窗外沖我大力揮了揮手。伴著列車緩緩駛離站台，她那頭張揚明媚的酒紅色終於在視野中模糊成了無法辨別的小點。

    我突然想到之前γ那句像是不經意的告誡，他說如果選擇了沢田綱吉，那我就真的無法擺脫黑手黨的世界了。

    可是，我做不到對自己的心意視而不見。說是任性也好，自我為中心也好，我只希望可以按照自己真正想要的那條路走下去。

    ……就算結果無法盡如人意。

    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會好好地、小心地，往前走。

    周圍安靜得很，車廂上只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正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陽光從窗外曬進來，落在皮膚上火辣辣的。我趴在桌上給阿綱發完短信，終於被明晃晃的光線刺得無法忍受，便伸手將窗簾放下來。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人影從走道上徑直走進來，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那是個帶著眼鏡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很有種學者的呆板和嚴謹，尤其是那頭亂糟糟的赭紅短發，還有眼底像是長年睡眠不足而留下的青黑色。

    大概是見我一直盯著他看，對方微微楞了一下，疑惑地望過來，卻在視線落在我臉上的那個瞬間，明顯怔住。

    那種像是帶了慌張的震驚讓我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勉強沖他笑了一下，仔細回憶自己是不是曾經在哪裏見過他。

    不過這張東方人的臉孔確實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然而，還沒等我回想起來，青年便已收起了剛才的表情。他掩飾般輕咳了一聲，沖我禮節性地拉開嘴角，微微點頭示意，就又恢覆了一開始面無表情的狀態。

    我看著他轉回頭沈默地從隨身電腦包裏拿出筆記本打開，只好無所謂地笑了笑，隨手拿起放在桌邊的雜志翻看起來。

    車廂裏除了列車行駛的轟鳴聲，就只剩下對面座位傳來的鍵盤敲擊聲。偶爾會有刻意放低的交談聲，但很快就被轟隆隆的聲響淹沒了。

    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有些困倦地又趴回桌上。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還是沒有動靜，我揉揉眼睛，不知不覺困意襲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夢裏有重疊的陰影在頭頂掠過，能看見直入雲霄的幹枯枝椏，張牙舞爪地仿佛要一口氣刺穿夜空。月亮又大又白，簡直就像天空破了個圓洞，漏出明晃晃的光芒。

    我隱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卻無法確切知道到底夢見了些什麽，只是潛意識裏聽見無數槍聲擦著耳際掠過，那晚的山風凜冽滲人。

    醒過來的時候腦袋還昏昏沈沈的，耳邊出乎意料的安靜。原本透過窗簾射進來的陽光不知被外面的什麽擋住了，只在室內落下一片陰影。

    我一個激靈跳坐起來，發頂冷不防擦到什麽東西，不由楞了一楞。

    旁邊站著個人，擡頭一看才發現是原本坐在對面的那個青年。他有些尷尬地將伸到一半的右手收回去，低頭看著我遲疑了一下，支吾道：「列車已經到站了，我看你還睡著所以……」

    「啊，謝謝。」我窘迫地抓了抓頭發，收拾好行李準備下車。對方默默點了下頭，先一步從門口走了出去。

    我一邊拖著行李走上站台，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察看。有兩條未讀短信，都是阿綱的。

    「好的。我到車站發信息給你。」

    「我已經到了，就在大門口。」

    第二條的時間就在十分鐘之前。我盯著手機屏幕想了想，最後握著它徑直往外走去。

    還沒走多遠，就一眼看到了倚著廊柱而立的棕發青年。他今天穿了件連帽短袖T恤，底下配著再簡單不過的休閑褲，看起來就像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

    我有些記不清當年在學校裏時他是不是也是這麽打扮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周身的氣場已經明顯不同了。

    那個時候的沢田綱吉總是很容易讓人想到戰戰兢兢的白兔子，而現在他只是站在那裏，就已令人無法忽視。

    青年周圍似是環繞有柔軟的液體，那液體沈默地融進空氣裏，帶著四月裏清新微涼的味道，好像令他身邊的時間流逝都變得緩慢起來。

    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看著他在來往人群中不時張望著，同時又不忘低頭查看手機。沒過多久，他似乎終於忍不住了，有些焦急地皺著眉將手機放到了耳邊。

    緊接著，握在掌心的手機便劇烈震動起來。它在我手裏嗡嗡響著，我看也沒看，果斷拖著行李大步朝前走去。

    十米。

    有拉著行李箱的旅人在眼前走過，青年棕色的發頂在視野裏驀地晃了一下。

    五米。

    兩個孩子打鬧著從我身後跑過去，經過他面前時，他握著手機，下意識看了他們一眼，嘴唇微微抿起。

    三米。

    他隱約苦惱的表情頓了一下，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目光緩緩向後移來。

    一米。

    我停下腳步，仰頭對上那雙棕色的眼眸。他怔怔看著我，手上還顯示著撥打中的手機裏正在傳出嘀嘀的電子音。

    青年動了動嘴唇，下一秒突然彎著眼角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真是的，怎麽不接電話啊，千尋。」

    我眨了下眼。他彎起的眉梢，帶笑的眼角，唇邊溫柔的弧度，一一映入眼中。

    那個人就近在眼前，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們也可以離得這麽近。

    剛才那一瞬的不真實感突然就煙消雲散。

    「我回來了。」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咧開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阿綱。」

    他微微一楞，很快反應過來，面對著我轉過身，輕輕笑道：「歡迎回來。」他像是在克制著什麽，眼中光芒亮得駭人。

    我聽見自己冷不防劇烈起來的心跳聲，竟開始莫名緊張起來。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麽？

    不過還沒等我想明白，阿綱忽然低低嘆了口氣，緊接著上前兩步，一把將我攬進懷裏。

    「終於回來了，千尋。你再不回來我都要以為之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在做夢了……」 他這麽說著，像是自嘲般笑了兩聲，「……真是的。」

    心臟猛地顫了一下，我不由抓緊了他的衣襟，一下子沒忍住笑出聲來：「說什麽傻話。」

    什麽啊，原來都是一樣的嘛。我們原來都在擔心同一個問題啊。

    他低頭將臉埋進我發間，聲音有些悶悶的：「誰讓Reborn總是潑我冷水……我明明沒有在腦補！」

    「……」我默了一下，忍不住擡頭望了望天花板，「你腦補什麽了？」

    「……什麽也沒有！」

    ……既然如此，前面那個詭異的沈默是怎麽回事。

    阿綱直起身，懊喪地狠狠抓了把頭發：「我只不過是太高興了而已。」說著，伸手牽起我的行李，終於又一次笑起來，臉上的光芒燦爛又柔軟，「我們回去吧。」

    我看著他側轉過身準備向前走，呼吸驀然滯了一下，在反應過來之前自己已快走幾步跟了上去，想也沒想就拉住了他的手：「我想先去吃飯，有點餓了。」

    他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我有些不太敢直視他的表情，只好低下頭默默跟著往前走。被我拉住的那只手緊了緊，隨即翻過來牢牢握住我。

    「好。」

    ＃＃＃

    回去的路上我猶豫很久，最後還是決定開門見山地提起一直以來想問的那件事情。

    「阿綱，我看到報紙了……關於彭格列和Guarini聯姻的事情。」

    車裏一瞬安靜下來。我不動聲色地斂了下眼瞼，依舊托腮望著窗外，想了想，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一輛高大的公車正從旁邊緩緩駛過去，帶起的風呼和著街上的人聲撲了我一臉。

    旁邊駕駛座上沈默了片刻，終於重新傳來聲音：「嗯，我猜你也應該看到了。」

    和想象中的答案有些不太一樣。我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停頓了好幾秒才慢慢轉過身，一本正經地望向阿綱：「我覺得，至少我有權利知道些什麽——從你嘴裏，而不是報紙這種大眾傳媒上。」

    他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無奈：「我明白，只是……」他的目光依舊直視著前方道路，睫毛微顫了一下，「稍微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給你聽。」

    我不由蹙了下眉：「什麽？」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下來，我看了眼對面紅色的信號燈，繼續將視線移回來，「你是……不希望把我牽扯到黑手黨的事情裏，是嗎？」

    阿綱有些意外地楞了一下，垂下眼瞼，神色覆雜地笑了笑：「嗯……稍微有些不太一樣吧。」他重新坐直身子望著前方依舊紅彤彤的信號燈，眸子裏漸漸有光芒溢出來，「即使我不希望，千尋也無法避免和黑手黨的交集不是嗎？而且……」

    他停下來，原本放在方向盤上的右手動了動，最後落在我手背上，正好將我雙手完全覆住，「經過兩年前京子ちゃん的那件事情，我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隱瞞的。

    路上不太方便，回去以後再說可以嗎？」

    他的掌心即使在這樣炎熱的季節裏依然是不變的淺淡溫度，暖暖的，偏又絲毫不會顯得過分炙烈。

    我忽地松了口氣，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表態，只好默默點了點頭：「嗯，有些事情需要一同面對才可以。」

    正好這時信號燈終於跳到了綠色，他沖我微微笑了一下，收回手去重新握住方向盤，踩下了油門。

    「說起來，京子ちゃん說夏天要來西西裏度假，大概過幾天就會到了。」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睜大眼疑惑了好久，「一個人嗎？」

    阿綱好笑地看我一眼：「當然還有小春和一平，黑川也會一起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眼睛，溫厚的笑容裏帶著莫名的鄭重，「到時候去機場接她們吧。

    ——我們一起。」

目標五十七   天空與大地的色彩

    後來，阿綱很簡單地將事情和我解釋過一遍。

    「與Guarini家族並沒有進行很重要的交涉，畢竟這件事情還沒能得到彭格列上層的普遍認可，就是說服家族裏面那一部分讚成之前聯姻提議的幹部們稍微花了點時間。」

    這是他的原話。當時他隨意坐在沙發上，俯身將喝了一半的茶放到面前茶幾上，同時側頭看著我笑道，「千尋在擔心什麽？」

    我不知道我在擔心什麽。

    也許是害怕自己做得太少，始終無法趕上他付出的那許多努力。可仔細想想，又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要糾結於這樣的問題。

    第二天回基裏奧內羅給大家送這次出行的手信時，我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向Aria打聽了一下Daniela的聯系方式。

    Aria最初還顯得有些驚訝，但很快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笑臉。她什麽也沒有問，不過我覺得現在她一定已經將這整件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

    拿到電話是在晚飯後收拾餐桌的時候，Aria塞給我一張紙條，然後就拍了拍我腦袋笑嘻嘻跑去廚房了。野猿眨巴著眼湊過來，探頭探腦往我手裏瞧：「是什麽東西啊，千尋？」

    我條件反射一轉身，急忙把紙條背到身後：「沒什麽！」說著將收拾了一半的碗碟往桌上一放就沖上了樓，「野猿，接下來拜托你了。」

    「什……什麽！？」後面傳來野猿誇張的大吼，我扭頭朝他做了個鬼臉，看見男生在桌邊楞了半晌，隨即氣得直跳腳，「餵！搞什麽啊你！」

    一路急匆匆跑到二樓的露台上，我順手將連接室內外的玻璃門鎖上，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握在掌心裏的手機屏幕上是剛剛輸入的號碼。我垂頭望著那一串數字，急促的呼吸緩緩平覆下來，但劇烈的心跳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緩解。

    果然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會有些緊張。我總是不經意想起Danelia那張充滿了驕傲、自信、仿佛還帶著挑釁似的笑臉，張揚奪目令人不敢直視。

    我一向不喜歡和這種氣場強大的人打交道，可總會有像現在這樣無法避免的情況發生。偷偷在心裏抱怨了幾句，我深吸一口氣，趁著自己的勇氣還沒有完全褪去之前，毅然按下通話鍵。

    電子音響了很久，然後對方才接通了電話：「你好，這是Danelia Guarini。請問你是哪位？」

    聽見她的聲音時我一下子竟有些不知如何回應，楞了片刻才整理好心情，接上去道：「我是栗山千尋。」

    那邊明顯頓了頓：「啊，原來是栗山小姐。」她笑起來，聲音歡快愉悅聽不出一絲慍怒或者其他任何不悅的感情，「有什麽事情可以為您效勞嗎？」

    我反倒噎了一下：「嗯……是關於你上次說的那件事情。」她沒有接話，大概在等著我繼續下文，於是我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一鼓作氣道，「我想知道Guarini家族為什麽會同意取消和彭格列聯姻的計劃。」

    Danelia輕笑一聲，狀似漫不經心地反問我：「栗山小姐，你覺得我會告訴你答案嗎？還是說，你覺得你有足夠的理由來說服我告訴你呢？」

    這個問題確實很輕率，聽起來就像是根本沒有經過思考一樣。可我不知道還能用怎樣的方式才能把心裏的疑惑表述得如此清楚，同時又不會被她簡簡單單就避開去。

    「我並沒有打算聽到多麽詳細的內容，只不過想確定一下，沢田綱吉是不是在這件事情上做出了很大的讓步。」

    「啊~」她意味深長地沈吟一聲，帶笑的話語中依舊聽不出其他情緒，「如果是這個的話，我只能說……」

    夜風中帶來樓下愉快的喧嘩聲，是男人們豪爽的大笑。群山盡頭能看見樹海外一片星子般的橙色燈火。我忍不住眨了下眼。

    「聽說沢田先生和彭格列那些老頭子們簽了不少不平等條約呢~」

    ＃＃＃

    和Danelia的電話內容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Aria之外甚至沒有人知道有這麽件事情。我偶爾也會猜測一下她口中的「不平等條約」到底是什麽，但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幾天之後，京子、小春、一平和笹川了平的未婚妻黑川花就一起來了巴勒莫。聽說她們除了來度假之外，同時也是為了給笹川了平在這裏的新居幫忙裝修。

    「大哥認為房子只有在經過自己親手裝飾之後才能擁有家的感覺，所以發動大家在假期裏去他家粉刷墻面……」在前往笹川家的路上，阿綱這樣解釋道。

    我不解地半靠在車窗邊，看著他懶洋洋擡了擡眼皮：「可為什麽連我都會被算進去？」

    他偏頭笑睨我一眼，卻什麽也沒說，繼續轉過頭去專心開車。

    我摸了摸鼻尖，暗自覺得自己似乎問了個蠢問題：「那個……他們都知道了？我是說我們的事情……」

    阿綱沒有看我，但點了點頭，笑道：「嗯，應該吧……雖然我還沒有機會明確說出來。」

    明確說出來……你打算怎麽「明確」說啊？

    我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就見他再次轉頭看回來：「你不希望大家知道嗎？」

    「啊？」我有些意外，卻又莫名有種似乎曾經確實有過這種想法的錯覺，不由下意識撓著臉頰望了眼窗外的風景，「也不是，就是有些不知道怎麽面對這種突然的轉變……」

    前幾天去機場接京子她們的時候，因為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倒也沒什麽感覺，現在突然說起反倒真的開始糾結起來。一想到很快又會遇見大家，我忍不住皺了下眉，「真是的……好麻煩……」

    「千尋你真是太懶了。」他忍俊不禁地在我腦袋上輕輕揉了揉，車子拐過一個轉角，很快駛入公寓區。又經過幾條小巷，終於到達了目的的。

    阿綱熟門熟路地帶著我走上三樓，笹川了平家的大門正虛掩著，裏面傳出熱鬧的說笑聲，都是似曾相識的聲音。

    他一手拉開大門，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握住我，往裏走去：「抱歉，我們來遲了。」

    「哦沢田！」還沒看見人就聽到了笹川那震耳欲聾的大嗓門，「你們終於極限地來了！」

    被他這麽一說，原本各自忙碌著的其他人也都從各個房間裏跑了出來，沖在最前面的果然依舊是獄寺隼人，跟在他後面的是三浦春。然後山本、藍波、黑川他們也陸續圍過來。

    「十代目！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都說了阿綱先生一定會來的！」

    「喲，阿綱！栗山！」

    阿綱摸著腦袋和大家一一打招呼：「啊……路上稍微花了點時間……」

    山本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沒關系，Reborn也還沒到呢哈哈！」

    「說起來，京子さん和一平ちゃん出去買飲料也還沒有回來……」小春說著下意識看了眼門口。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阿綱身邊，聽她這麽一說，竟冷不防想起這次在機場剛見到京子時的場景。

    那天，她揮著手遠遠沖大家打招呼，含著笑意的雙眸從我和阿綱身上掠過時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頓，隨即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麽，臉上一下子綻開燦爛的笑容。

    我還沒有見過她那樣笑著時的模樣，和一直以來溫婉和煦的感覺稍微有些不太一樣，但仍深刻感受得到其中毫不掩飾的愉悅和輕松。

    我想那個時候的阿綱也許沒有發現這些，因為他什麽反應也沒有，只是瞳仁裏的光芒微微跳了一下，然後在察覺到我的視線時低頭看向我，無辜地眨了下眼，笑問：「怎麽了嗎？」

    正兀自出神著，背上突然被人狠狠拍了兩下，一頂紙帽隨即落入懷中。「臥室墻的粉刷工作就極限地交給你們了！」 笹川把我們往前一堆，自己又提起了放在角落裏的漆桶，鬥志滿滿地爬上墻邊那把人字梯繼續努力工作起來，「哦！要極限地加油——！」

    黑川花扶著梯子在旁邊笑得無可奈何：「你小心點。」

    阿綱悄悄沖我彎起眼角，拎著剛剛分配給我們的漆桶和刷子，往最裏面臥室的方向走過去。

    ＃＃＃

    說起來，笹川家的室內設計雖然是由我負責的，但後期的施工我並沒有參與。不過從設計到現在也有兩年了，實際裝修的進度真是慢到連我都無法想象。

    ……雖然聽說因為笹川「想要大家一起裝修」的願望，工程才會一直停滯到現在。

    我坐在人字梯上面，一手抱著漆桶，一手拿著刷子，但對著墻面就是不敢下手。當時在學校上課時老師是怎麽講的？怎麽刷才能得到好的效果來著？

    我一頭霧水地轉向阿綱求助，看他那麽隨心所欲的樣子似乎很有經驗：「NE，阿綱，這個要怎麽刷比較好？」

    「嗯？」他皺了皺眉，略顯苦惱地思索了一下，最後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學著大哥剛才那樣做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你確定！？

    我極為猶豫地盯著他看了幾秒，他終於被我看得底氣不足，頓時耷拉下腦袋狠狠抓了抓頭發：「不管了啦！反正只要均勻一點就可以了吧！」

    原本就蓬松的短發被他這麽一抓變得亂糟糟的，我眨眨眼，下意識伸過手去幫他隨便理了一下。帶著暖意的柔軟觸感竟有一種久違的懷念感。

    手底下的腦袋僵了一僵，我這才意識到什麽，手上動作也是一頓。眼看著他就要擡起頭，我急忙收回手拿起刷子，隨便攪了攪桶裏的乳膠漆就往墻上抹去。

    房間裏出乎意料的安靜，獄寺、藍波他們竟然都沒有跑進來湊熱鬧。我緊盯著在墻面上做機械運動的刷子，隨口扯出個話題：「笹川他們打算什麽時候搬進來？」

    大概是這個問題太過突兀，隔了幾秒，才聽阿綱答道：「至少要等他們結婚吧。」

    我點點頭，突然覺得自己說的話實在太蠢了，只好訥訥點了下頭：「也是。」

    旁邊立馬傳來一陣低笑。我只覺嘴角猛地一抽，正欲發作，青年的聲音再次響起：「NE，千尋。」

    我怔楞片刻，疑惑地側過腦袋看向他：「嗯？」

    兩只手臂伸到面前，他笑瞇瞇看著我，看起來心情很好：「剛才把手弄臟了，能幫我卷下袖子嗎？」

    我看著他，良久才再次放下刷子和漆桶，低頭仔細地幫他把襯衫袖子卷上去。剛剛紮好的頭發隨著這個動作竟一不小心從耳後滑下來，擦過臉頰有些癢癢的。

    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緊接著，就見他空閑著的那只手緩緩擡起來，幹凈的五指從我頰邊掠過去，勾著掉下來的那縷碎發別到了我耳後。

    他的指尖觸碰到耳畔肌膚，我動作一滯，頓時沒來由得慌亂起來。他呼出的氣息靜悄悄縈繞在頭頂，好像已經自上而下將我完全籠罩起來。

    然後，落在耳後的那只手動了下，慢慢順著臉頰移上來。我一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變得不自然起來。

    心裏有種預感，像是雀躍，但分明就在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房外突然傳來一個女聲：「哈咿？京子さん，你為什麽站在這裏？不進去嗎？」

    我們兩人同時怔住。

    我顧不上觀察阿綱的表情，立馬轉回身，手忙腳亂地抓起刷子往墻上一通亂抹。而他倒是顯得鎮定得多，幹脆轉向外面招呼道：「京子ちゃん從外面回來了嗎？我以為小春你在獄寺君那邊幫忙。」

    「哈咿！？」小春顯然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立馬急得叫起來，「小春才不會給他幫忙！」

    這句話一起，我頓覺室內空氣輕松了不少，便也順著他的視線朝門口望過去，京子正端著幾杯飲料笑容滿面地走進來：「阿綱君，千尋ちゃん，口渴了吧？我和一平ちゃん剛剛買了些飲料回來哦。」

    看著她一臉自然的表情，再看看阿綱已經準備從梯子上下去，我忍不住松了口氣，跟在後面爬下梯子。

    京子將托盤放在一旁用來放置物品的矮桌上，轉過頭來問我：「千尋ちゃん要什麽？」

    我看了眼那上面各色飲品，隨便挑了杯橙汁。小春似乎對阿綱剛才的問題很不滿，正在那邊對他抱怨獄寺又在動不動發脾氣的事情。

    京子看了眼我望著的方向，了然一笑，伸手將裝著橙汁的杯子遞過來：「你們已經在交往了，是嗎？」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麽問，雖然作過心理準備，但這個時候還是覺得大腦冷不防空白了一下。頓了半晌才緩緩點頭道：「嗯，是的。」

    她沒有絲毫意外，帶笑的眼角更是彎成了月牙：「果然呢。我就說阿綱君絕對可以的~」

    ……誒？我不解地睜大了眼，但她卻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只是沖我調皮地眨了下眼，就拿著飲料給阿綱和小春送了過去。

    我站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我想太多了嗎？為什麽我會覺得她似乎很早就知道阿綱對我的心意了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6

目標五十八   水之證（上）

    京子那句「我就說阿綱君絕對可以的」究竟代表了什麽，我沒有去細問。總覺得已經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了，所以也就沒有了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欲望。

    這一天回去的時候順路繞道去我原本的住處看了眼，重新裝修已經差不多進入了收尾階段。我在車上考慮了一下，心想著是不是也該搬回去了。

    「搬回去？」

    進門的時候終於還是提起了這個話題，阿綱顯然狠狠吃了一驚，顧不得才脫了一半的鞋子猛地擡頭看我，「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我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嗯……那邊就快裝修好了，一直住在你這裏也不太好吧……」

    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就是忍不住覺得奇怪。以前沒有交往的時候，我可以理所當然地告訴自己住在這裏並沒有什麽不妥，因為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互相幫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現在竟反而有了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感。

    我苦惱地抓了把頭發，這時阿綱已脫了鞋走過來，拉過我的手順便揉了揉我腦袋：「就算一直住在這裏也沒什麽關系的。」

    「呃……一直？！」我怔了一下，卻突然意識到說出這個詞的罪魁禍首卻是自己，頓時羞紅了臉，「……怎麽可能一直住在這裏，不對，我不是想說這個啊……」我懊惱地抱住腦袋，一咬牙幹脆直視著他開口道，「你不覺得我們這樣有點像是……那個……」

    「什麽？」阿綱一臉迷茫地表情讓我有點無力。我深深嘆了口氣，一字一頓道：「類似‘同居’。」

    說實話，意大利人並不在乎這種事情。但我想，他是不是會介意……雖然他怎麽說也是一個黑手黨的首領。

    「哈？」

    我擡頭看著他，阿綱眼角抽搐了好幾下才無奈地按著我腦袋笑起來：「你在想些什麽啊千尋……」

    我扁了扁嘴，沒有說話。他低頭看著我，原本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也擡起來落在了我背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那雙棕眸裏的光芒忽然閃爍了一下，我正有些疑惑，他已一用力將我拉進了他懷裏：「現在這樣不好嗎？」

    嗯？

    我一時間竟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問，只好順著點了點頭：「不，很好。」倒不如說是，大概已經想不出會有什麽比現在更好的情況了吧。

    「嗯。」他輕笑著在我頸邊蹭了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樣的氛圍讓我冷不防想起不久之前他們才和Guarini家族談妥了聯姻的事情。莫非還有些情況沒能處理好嗎？

    「怎麽了嗎？是彭格列還是之前Guarini的事情？」

    聽我這樣問，阿綱搖了搖頭，伸手將我抱得更緊了些：「都不是，千尋想太多了。」說完這句話，他放開我，笑著直起身，接道，「不提這個了，大哥說過幾天要帶京子ちゃん和小春她們去威尼斯，想要一起去嗎？」

    「威尼斯？」我還沒能很快反應過來，略微思考了幾秒才反問，「你去嗎？」

    雖然不是沒有去過，但如果實在無聊沒事可做確實可以再去那裏逛一逛。我喜歡那個城市，而且說起來，似乎就快到威尼斯的救世主節了。

    阿綱撓了撓臉頰，隨即低頭看我：「應該會去吧。」

    我歪了歪腦袋，果斷點頭：「哦，那我也去。」

    ＃＃＃

    出發去威尼斯那天正好是周末。路上人山人海的，連水面上隨處可見的貢多拉上也都是各種膚色的遊人。

    從聖馬可廣場出來，小春一路上看起來興致都很高漲，時不時舉著相機對著沿途的風景狂按快門。獄寺看似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面，臉上依然是平常見慣的那種略帶點不耐煩的表情，但和小春之間卻一直保持在一定的距離以內。

    我一直有些不太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現在突然就好奇起來，不由拉了拉走在邊上的阿綱：「NE，小春和獄寺君他們是在正式交往嗎？」

    「唔？」阿綱有些奇怪地看著我眨了眨眼，「難道不像嗎？」

    我抓抓頭發，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不是不像，也許應該說是氣場很像，可他們之間又沒有表現出什麽親密的舉動，所以……」

    「啊，是嗎……」阿綱習慣性撓了下臉頰，視線緩緩移到前方那兩人身上，「大概是因為個性的緣故吧。」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異常柔軟，淡淡的笑意裏像是蘊藏著四月陽光，有種說不出的溫厚與和善。停頓幾秒，他再次扭過頭來，看著我笑了一下，「畢竟人與人的相處模式總是不會完全一樣的，不是嗎？」

    「嗯。」我彎起眼角點了點頭，順手挽上他的胳膊，「他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一開始認識小春那時候他們似乎還沒有像現在這樣？」

    「是最近這個新年的時候吧。」阿綱的視線下意識從我手腕上劃過去，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正好看見腕上那條銀色的手鏈。大概是猜到了我心裏的想法，他湊近了一點，指了指鏈子側頭笑道，「當時獄寺君就是為了表白才這麽用心地去挑禮物的呢~」

    聽著他的話，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獄寺對著櫃台裏各式各樣的首飾抓耳撓腮一副不勝其擾但又不得不忍耐的糾結表情，差點一下子笑出聲來。

    旁邊的水巷裏有貢多拉輕快掠過，在房屋投下的陰影裏劃出一道亮麗的耀白色。我順手撫了下被清風帶起的碎發，正要繼續開口，肩膀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

    腳步不由頓了頓，我扭頭往後看了眼，只看見對方高大的背影。那人走得並不是很快，但因為路上的行人實在太多，一下子就淹沒在了攢動的人頭裏，就剩下那一頭柔順的綠色長發在視野中一閃而過。

    「怎麽了，千尋？」

    阿綱疑惑地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沒事。」那人大概是沒有發現剛才這個插曲，所以很快就消失了。我條件反射地摸了下身邊的背包，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這才快走幾步跟上其他人，「說起來，今天是威尼斯的救世主節，聽說本地人會在下午就把船都開去瀉湖區連起來，陸地上似乎會很擠……」

    那是之前聽Flora說的，她知道我要在今天來這裏，特意囑咐要小心這裏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人群。

    阿綱還沒回答，走在前面的笹川便回過頭來大聲道：「不用擔心！我之前已經極限地聯系了一個在威尼斯的朋友，等會他們就會開船來接我們和他們一家一起去運河上的！」

    「誒？」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笹川先生認識威尼斯本地人嗎？不過要載我們這麽多人會不會有點困難？」

    笹川鬥志滿滿地一拍胸脯，儼然豪氣萬丈：「沒問題！他們家原本就是用貢多拉做生意的，極限地足夠了！」

    我訥訥轉回腦袋，正好對上阿綱的視線，他笑著解釋道：「聽說是之前來這裏旅遊的時候認識的，大哥和那家人一見如故，到現在一直保持著聯系。」

    「啊……」不過仔細想想，這倒也確實挺像笹川的作風。

    順著河道沒走多久，就遇上了笹川口中的朋友一家。那是一對很熱情的夫妻，姓Zaccardo，同來的還有他們三個十幾歲的孩子。

    搭上貢多拉之後，我們一行人就朝著運河的方向行駛過去。

    我和阿綱，還有一平、藍波兩個小家夥共乘一艘，撐船的是Zaccardo家的大兒子Toni。藍波和一平顯然是第一次體驗這種經歷，兩個人都很興奮。藍波更是一改往常那種毫無鬥志的懶散模樣，一登上貢多拉就趴在船頭好奇地不停打量。

    船只沿著狹窄的小巷子劃出去，沿岸的遊人們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一平湊過來小聲道：「好厲害！京子さん說晚上還會有煙花是嗎？」

    「嗯，沒錯。」我點點頭，沖一平笑了笑。

    貢多拉拐過一個轉角，視線豁然開朗。橙色的光芒頓時鋪天蓋地落下來，半懸在水面上的夕陽碩大得仿佛觸手可及。水面好像和它一同燃燒著，粼粼波光幾乎晃花了眼睛。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壯觀的場景，一下子沒能回過神來。旁邊早就停了一排長長的船隊，Toni將船靠到船隊尾上，與前面的貢多拉連接起來，然後放下槳沖我們靦腆地笑了笑：「晚飯時間爸爸媽媽也會一起來的，我們準備了一些威尼斯的傳統食物。」

    原來威尼斯的救世主節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這是幾百年前為了慶祝一次瘟疫的結束而設立的節日。之後每一年七月的第三個周六，威尼斯人會用船來做一條330米長的「橋」，把Giudecca運河兩岸連接起來。人們走去教堂祈禱或是在晚上去那上面欣賞煙火大會，之後再前往Lido島等待周日的日出。

    今天也是一樣，威尼斯人在運河上吃過晚餐之後，載歌載舞直到十一點多。我坐在一邊看著他們歡慶，雖然也曾有人試圖說服我們一起加入，但我還是拘謹得很，實在無法像藍波他們一樣放開懷歡鬧。

    我深深嘆了口氣，索性將腦袋擱在膝蓋上，想了想又轉頭看向同樣坐在一邊的阿綱。青年的臉龐染著海中各色燈火，朦朧黑夜中有銀色的月光，恍恍惚惚將他側臉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質感——就好像散發著毛茸茸的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他也側頭望過來，笑道：「千尋也不擅長這些東西呢。」

    我略一遲疑，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歌舞之類的這些，便摸了摸鼻子別開視線：「唔。」

    他朝這邊挪過來一些，含著笑意的低柔聲線在一片喧鬧中顯得異常輕緩：「真好。」

    「哈？」我一下子抿起唇不服氣地瞪回去，「這樣哪裏好了？」

    他笑盈盈地看著我，倒映著水光的雙眸異常明亮：「兩個人可以一起坐在這裏不是很好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巨響突然憑空而起。我驚了一下，擡眼望去，緊接著就見整片天空一下子染上了斑斕璀璨的火光。各色焰火接連而起，與海面下的倒影自然匯成一片，目之所及皆是熱鬧的色彩。

    那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麗。

    我怔在原地，耳畔是人群振奮的歡呼聲，以及頭頂接連不斷的炸裂聲。煙花轟鳴著在夜空下散落，仿佛數不盡的流星。

    我眨了眨眼，原本被海風吹得有些冷的身體好像再次溫暖起來。

    「NE，千尋。」

    熟悉的聲音穿透重重聲響傳入耳中，我反應了一下才分辨出來，扭頭看向阿綱。他歪著腦袋看著我，短發在海風中胡亂擺動著，劉海下的雙眸像極了兩泓清泉。

    但等了許久還是沒有等到下文，我挑了下眉，將腦袋湊過去一點：「怎麽了？」

    似乎一下子靠得太近了些，我甚至看到他的睫毛突然顫了一顫，原本平靜無波的眸子裏忽地泛起一陣漣漪。他彎了彎眼角，緩緩擡起右手，就在指尖落在我發上的同時，突然傾身靠過來。我還沒意識到什麽，頰上冷不防觸到一片溫潤。

    他溫熱的呼吸好像將全身都包圍了起來，那一片的肌膚更是熱得發燙。我頓時渾身僵硬，片刻的空白之後，心臟驀地劇烈跳動起來：「那個……」

    細若蚊蚋的聲音完全被煙火聲吞沒了，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見。阿綱保持著這個動作好幾秒，然後才稍稍直起身，火光中的臉頰同樣紅得艷麗。他看了我幾秒，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抓了下臉頰，突然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到我身上：「嗯……夜裏涼，不要感冒了。」

    幹凈的味道隨著溫暖一起籠罩上來，我拉住蓋在肩頭的外套，下意識將臉往裏面埋了埋：「嗯。」

    我想，他說得沒錯。這樣果然，真好。

目標五十九   水之證（中）

    煙火大會結束之後，我們跟著當地人一起坐船去Lido島等待日出。

    沿著海岸往前走，人群仍舊熱鬧非凡，隨處可見縱情歌舞的人們。夜色好像都被歡聲笑語染成了各種繽紛色彩，不留心完全察覺不到現在已經是淩晨時分了。

    我在堤岸邊挑了個比較安靜的位置坐下休息，阿綱站在旁邊往人群裏環視了一圈，低下頭來笑道：「大家都玩得很高興的樣子呢。」

    「那可不一定。」我朝不遠處努努嘴，示意他，「黑川和獄寺看起來並不太喜歡這麽熱鬧的氛圍……」

    雖然並沒有集中在一起，但同行的大家倒是出乎意料地都在視線可及範圍之內。京子、小春、一平、藍波正在海邊和當地人一起鬧得興致勃勃，笹川陪著未婚妻黑川花在海邊散步，獄寺看著那邊玩鬧的幾人狀似嫌惡地皺了皺眉，嘴角一撇，隨即往這邊走過來：「果然不能相信草坪頭！十代目的安全還是應該由我來保護！」

    看著他這麽正經的表情我實在不敢當面笑出來，只好在心裏默默偷笑，順便看了眼阿綱的表情。他無奈地笑了下，卻不知為何低頭看向我，臉上的表情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我驚了一下，但還沒看清楚，他已擡頭望向了獄寺：「不用這麽誇張啦，獄寺君。」

    這次出來遊玩，山本並沒有一起來。雖然他們沒有說，不過也猜得出來大概是有什麽必須處理的事情所以才不能走開。

    獄寺遲疑了一下，目光不經意從我身上移過去。他少見地沒有反駁，輕咳了一聲別開臉：「那……我去看著他們那幾個笨蛋。」

    「嗯，拜托你了，獄寺君。」阿綱沖他點點頭，直到看著對方的背影走遠才順勢在我旁邊坐下來。我側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但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問出口。

    反倒是他察覺到我的目光，彎起眼角問了聲：「怎麽了，千尋？」

    我搖搖頭，打了個呵欠：「你不困嗎？」

    「啊……還好吧。」他抓抓自己的頭發，望了眼遠方仍舊一片漆黑的地平線，又轉過頭來，「你困了嗎？」

    我瞟他一樣，一臉正色道：「熬夜通宵什麽的對我來說可是小菜一碟！」話還沒說完，他已「噗」一下笑出聲來。我不滿地皺起眉，「餵餵！」

    他擡手在我腦袋上狠狠揉了揉：「不過還是睡一會？」

    「不用了。」我抓著臉頰，思考了下最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倒是你，如果困了的話肩膀可以借你一用。」

    我以為他又會像剛才那樣笑出來，但這一次，他倒是收斂了笑意，親昵地靠過來：「嗯。」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腦袋正好枕在我肩膀上，柔軟的短發從脖子上擦過去，有點癢，「那就拜托了。」

    我坐直身子，目視著人群輕輕應了聲：「我會提前叫醒你的。」

    「不會那麽久啦。」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倒是顯得愈發柔軟了，「一下就好。」

    他好像真的有些累了，很快就沒有了動靜。綿長平穩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著，我偷偷側頭看了眼，只能看見青年毛茸茸的發頂，還有小半張睡臉。

    這個家夥，就算承擔了過多的東西，可一旦決定了偏偏又不會抱怨分毫。這不知該說是優點還是缺點的特質，讓人想要責備又無法開口。

    某種程度上，Aria也是這樣。

    我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有些無聊地坐了片刻，幹脆拿出手機隨便挑了個遊戲開始玩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喧囂聲漸漸小了下去。大概是終於玩累了，大部分人都開始在海岸邊坐下來，一邊休息一邊等著日出的那一刻。

    說起來，似乎大一的時候我們班裏也組織過類似的一次活動。那時應該是大家剛認識沒多久，親愛的班長大人美其名曰「培養感情」把我們整個班拉到海邊，說要「一同迎接一天中最神聖的時刻」。

    於是，我們一群男生女生在海風中吹了一夜，雖然小有抱怨但想到日出也算是滿懷期待，可結果——

    第二天竟然是個陰天！

    自那之後，我們有些脫線的班長大人就這樣被嘲笑了整整四年，直到畢業前夕還有人在留言簿上寫「親愛的班長！我們絕對不會忘記你帶我們去看的那個陰天的日出！」

    想到這個，我一不小心就笑了出來。耳邊傳來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想到什麽了？」

    我楞了一下：「把你吵醒了？」

    阿綱搖晃著腦袋直起身，語氣中猶帶著幾分睡意：「哈哈，竟然睡著了……」說著伸了個懶腰，「在千尋身邊的時候，不知怎麽就完全放松了。」

    我眨了眨眼，含糊地支吾了兩聲，心裏卻一下子高興起來。

    阿綱看了下時間，仰起臉低聲道：「唔，看樣子馬上就能等到日出了。」

    「嗯？」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天空的顏色確實隱約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深夜裏那種濃稠的深藍，已經漸漸透出了輕薄的淺色調。

    我擡頭看著遠處的海平面，順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胳膊：「可能還需要……」

    話才說了半句，旁邊的氣氛突然變了。

    「危險！」一聲低喝猛地響起，我還沒來得及回頭，整個人已被阿綱攬進他懷裏，隨即兩個人重重撲倒在一側。

    「嗖——」

    夾帶著硝煙味的疾風從頰邊驀地擦過去，「哢」一聲，幹凈利落地砸進腳邊的路面裏。我怔怔睜大了眼，腦子一時還沒轉過來，只能越過阿綱的肩膀看到瞬間四散的人群。

    片刻之後，耳朵終於接收到混亂的聲響，尖叫聲、奔跑聲已亂作一。，阿綱臉色凝重地扶著我坐起身，目光朝子彈飛來的方向射過去，聲音帶著異樣的低沈：「沒事吧，千尋？」

    「嗯。」我簡單應著，擡手擦了下臉頰。那裏大概是被剛才的氣流擦傷了，稍微有點火辣辣的刺痛。

    背對著我的青年似乎松了口氣，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隱約能聽見獄寺和笹川的叫喊聲，雖然距離並不遠，可這個時候卻被驚慌的人群完全隔絕在了兩個方向。

    我拉著阿綱的衣服，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問道：「目標……是我們？」

    他的動作滯了一下，苦笑出聲：「很不幸，大概是的。」

    我覺得腦袋一下子大起來：「知道對方是誰嗎？」

    「這個……」他一邊回答我，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各個方向，「大概能猜到點，不過……」說到這裏，他停下來，隔了幾秒才補充，「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跟到這裏來。」

    是記憶中從來沒有過的沈穩、凝重的聲線。

    我有些怔楞，就在這個時候耳畔突然又捕捉到一陣風聲。手腕被人一把抓起，阿綱拉著我迅速向外跳開，身後緊跟著又是「嗖」「嗖」兩聲。腳跟清晰地感受到緊追其後的熱浪，我顧不上回頭，拼了命地跟著阿綱往前跑。

    預料外的槍林彈雨完全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喘息的機會，在最開始的幾發狙擊之後，更猛烈的攻擊密密麻麻地籠罩下來。

    這種狀況下，我根本沒有時間把包裏的槍拿出來。阿綱回過頭，目光與我相接後，又迅速移到後方。他皺了下眉，腳步猛然停下，與此同時一伸手將我護在身後。

    夜色中，兩簇金紅色的火焰忽地從他雙拳上竄起。我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戴上了那副金屬手套，灼熱的溫度以他為中心蔓延開來，火光瞬間將我們兩人層層圍攏。

    「千尋，你先退開點。」

    我一邊點頭，一邊在周圍搜尋了一下，幸好稍微遠點的地方有幢建築應該可以暫時躲避一下。我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輕聲道：「阿綱，我等會就去那邊。」

    他沈吟了一下，微側過頭來，不易察覺地往我所說的那個方向瞥了眼，再次全神貫註於戰局：「好。」

    燃燒著火焰的雙拳緊了緊，他微皺了下眉，隨即騰空而起。幾乎同時，我拔腿就往遠處跑，不忘繼續去掏手槍。

    找到了！

    可還沒等我暗自高興一下，背後猛烈的風聲突然大起來。不祥的氣息迅速向我聚集著，我抿了下唇，不確定地向後瞥了眼，可就這麽一眼，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間就凍結了——

    雖然是繽紛斑斕的色彩，虹光一般染紅了半邊天空，可鋪天蓋地襲來的卻是強烈的殺意。那些飛翔在半空中的動物身上燃燒著各色火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仿佛交織出了一面巨大的火網。

    是匣兵器。

    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以更快的速度往前沖，可後面的追趕顯然越來越近。我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匣兵器的目標會是我呢？如果來襲者瞄準的是彭格列的話，難道不應該用最先進的武器對付比較困難的對手嗎？

    心裏轉過無數念頭，我仰起臉望向半空，天色已經微微泛白，青年正在一片彈雨中四處躲避，火焰的尾巴不斷將頭頂這片天空切割成各種形狀。

    我咬緊牙關，猛地停下腳步，與此同時，飛快擡起手臂將槍口對準迎面而來的攻擊。

    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阿綱必須專心對付敵人，而這邊……我一定可以的！

    「砰——」

    手槍的後座力震得手臂狠狠一顫，剛才的酸麻感變本加厲得泛濫起來。我倒退了一步，誰知斜右側冷不防射來一道紫色火焰，我只來得及側身躲過，不料腳下一滑，頓時狼狽地摔倒在地。

    我皺了下眉，右手有點使不上力氣。剛才射出的子彈從最近的匣兵器頭頂斜擦過去，可眨眼間，其他的那些也接二連三攏過來，瞬間將我團團包圍。

    最靠近我的幾台匣兵器身上燃起越來越強烈的火焰，漸漸明顯起來的形狀好像箭矢一樣毫不留情地直指向我。

    該死！

    我坐在地上低咒一聲，可環視一圈卻絲毫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縫隙。心臟砰砰亂跳，我沒能冷靜下來，反而無比煩躁。

    快點回想起來啊！當年的戰鬥技巧訓練時，γ是怎麽教我的？這種時候應該怎麽做才是正確的！？

    「千尋——！」

    一聲大喊突然從高處傳來，我一擡頭，就看到阿綱急急朝著這裏俯身而下，可是瞄準他的子彈仍然不見絲毫減少，反而越來越密集。他左閃右避，無奈始終被絆在空中，無暇□。

    青年臉上的憤怒混合著擔憂，連帶著動作也變得紊亂起來。好幾顆子彈堪堪從他身邊擦過，他驚險地避開，表情越發急躁。

    不對！這樣不對！

    我不是為了成為他的負擔才在這裏的啊！

    「千尋！」

    他焦急的吼聲又一次傳來，我一眨不眨望著他，喉嚨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周圍的火焰突然射出更加強烈的光芒，各種色彩的光束幾乎同時朝我射來。

    刺目到泛白的亮光一下子吞沒了俯沖過來的青年的身影。

    心頭一動，有種酸澀的心情湧上來。我深吸了口氣，回過神來，一眨不眨看著攻擊就這麽接近，繃緊的上身微微弓起。

    我不會輸在這裏的！

    我不想要變成任何人的累贅。Aria也好，阿綱也好。

    我說過會保護好自己就一定會做到！

    「嗖——」

    灼熱的火焰擦著頭發掠過，我縱身往旁邊一躍，紮在腦後的馬尾忽然應聲散開。長發迎著熱浪揚起，余光中不經意瞥到一抹透明的藍色在黑發中一閃即逝，還沒等我詫異，一道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突然出乎意料地響起。

    「鐺——」

    我低頭一看，只見一枚不太起眼的銀色指環在地面上轉動了兩下，上面的藍色寶石上似乎還殘留著零星火焰。

    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東西？

    我楞了一下，莫名覺得它有些眼熟，不由自主伸出手將它抓了起來。然而，就在我握住它的那個瞬間，這枚指環上驀地躥起海水一般透明的蔚藍火焰——

目標六十   水之證（下）

    我驚詫地一下子睜大了眼。

    周圍的一切好像突然間全部停止了，只剩下明亮的火光在我掌心中恣意燃燒著。它們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識，在圍繞著指環湧動了一會兒後，猛地向上竄起，緊接著不偏不倚地迎頭撞上直沖過來的火焰攻擊。

    「砰」「嘩——」

    灼熱的氣流在空氣中劇烈碰撞，火花劈裏啪啦四處亂濺。從我手心裏射出的那幾簇火焰如海浪般翻滾著，頃刻就吞沒了外面的包圍圈。被它們裹在裏面的匣兵器頓時接二連三砸落在地上，很快就一動不動。

    在這個寂靜無聲的黎明中，流光紛紛揚揚落了滿地，好像下了場五彩繽紛的大雪。

    我擡頭望著滿目星火，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立馬站起身從滿地匣兵器中跳出，退到安全範圍之外。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總算是松了口氣。

    我低頭看向拿在手裏的指環，指尖下意識從那上面劃過去。剛才的火焰已經逐漸熄滅，僅有零星幾個光點在寶石上跳動著，被我一碰，也都縮了回去。

    這種仿佛得到了什麽寶貝一樣的感覺令我又驚又喜。我立馬擡頭想要告訴阿綱，可就在對上他視線的那個瞬間，渾身的激情突然冷卻了。

    他還保持著俯沖過來的姿勢，但不知為何卻生生頓在半空，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我掌心。那雙金紅色的眸子裏暗流洶湧，被火光一照顯得更加深邃。

    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所以最後只僵硬地扯出個不知算是悲傷還是震驚的表情：「千尋，那個火焰……」

    然而話到這裏，卻又沒有繼續下去。我覺得有些緊張，不自覺低頭緊了緊握著指環的拳頭，才聽他的聲音再次響起，重新又帶上了和往常一樣的溫和笑意，「你沒事就好。」

    這下反而輪到我怔住了。緩緩擡起頭，阿綱正看著我笑了笑，隨即又轉過了身去，聲音鄭重起來：「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好了，等我先把這些解決。」頓了一下，他側臉的弧度突然變得柔軟，「在那之前，保護好自己，千尋。」

    我眨了眨眼，頓時感覺到一股說不清的勇氣從胸口的位置徐徐升騰而起。那樣莫名，卻又令人止不住的高興。

    我重重點了下頭，可就在那個「好」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側對著我的阿綱突然臉色大變，顧不得後面的攻擊就要沖過來：「後面！」

    後面？

    幾乎同時，一陣強風從腳後呼嘯著拔地而起。散開的長發全部被這陣風吹得亂七八糟，我睜大了眼轉身向後看，被黑發遮蔽的視野中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道帶著金光的黑影，下一秒，身體就好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接下來的一切就好像電影裏回放的慢鏡頭。

    青年駭然放大的瞳孔，頭頂突然顛倒的天空，背後倏忽掠過的金色火焰，然後，是身體落入海面時砰然綻開的巨大水花。

    「噗嗵——」

    蔚藍的液體迅速從四周漫上來，漸漸已露出些霞光的天空一下子就被海水染成了透明的藍灰色。

    無盡的寒冷如陰影般淙淙圍攏，我無力地向上伸出手，卻只有海水從指縫間流過去。窒息感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席卷全身，我覺得難過，難過得想要哭，可一張嘴，更多的海水就又從口腔中灌了進來。

    手指無意識一緊，不料磕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楞了一下，緩緩將握著指環的拳頭拉到胸前。可是眼皮已經越來越重，視線也模糊得什麽都看不清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感覺整個人都在下墜。

    最後的意識裏，有溫柔的光芒從指縫間溢出，緩慢卻有力地將我包圍起來。在那片蔚藍色中，隱約顯出一個迅速擴大的影子，還有緊跟著他的金紅火焰。

    然後，便是突然籠罩的黑暗。

    ＃＃＃

    我聽到什麽聲音。

    好像有誰在催促著我。

    可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只覺得很慌亂。

    心裏一急，眼縫中一下子刺進來一片過於明亮的光芒。我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然後，大腦清醒了過來，鼻間也嗅到了空氣中浮動的消毒水氣味。

    我沒有動，思維一片混亂。

    已經在醫院了嗎……真是的。

    好不容易以為自己可以有所長進了，可為什麽最後還是變成了這樣？

    日光燈的光芒有些刺眼，我下意識想要擡起手臂遮住眼睛，可動了一下，才發現右手似乎被什麽重物壓在底下，絲毫不能動彈。

    想了想，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一簇毛茸茸的發尖動了動，也緩緩擡了起來。青年朦朧的睡眼瞬間映入眼簾。

    我眨了眨眼，撐著床頭坐起來一些，扯開嘴角想要打個招呼，誰知喉嚨幹得厲害，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於是毫不意外地被阿綱搶在了前面。

    「千尋你醒了！先不要動！」猶帶著睡意的臉上一下子光芒四射，他噌地直起身，朝我伸出雙臂，但動作做了一半又僵硬地轉了回去。阿綱手足無措地抓著頭發，也不知在尋找什麽，顯得有些慌張，「那個……醫生醫生……」

    我指了指背後墻上的按鈕：「你是說這個？」

    「啊，對！」他猛地一捶手，一手往床沿上一撐，另一手便探過來按呼叫器。我這才發現，他從剛才開始竟然就一直坐在輪椅上。

    心裏猛地一驚，我想也沒想就拉住了他：「餵！阿綱！」

    「嗯？什麽？」他聞聲低下頭，但說了一句，突然僵住。

    我有些疑惑，但也沒多想，只顧著問他：「你的腿怎麽了？」

    話一說完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我們現在這個姿勢……似乎稍微有點曖昧？只要我稍微動一下，輕易就能碰到他的鼻尖。周圍的空氣裏全是他身上的氣味，說不清楚是怎樣的味道，就是令人異常眷戀。

    放在被子上的雙手動了一下，我低垂著眼，終於擡起手臂輕輕環在他腰上。「阿綱……」眼眶有些澀，也許是燈光太耀眼了吧。我不由閉了閉眼，又抽了抽鼻子，最後幹脆把整張臉都埋進了他肩頭，「阿綱，你受傷了嗎？」

    他沒有立即答話，像是有些意外，隔了好幾秒，僵硬的身體才又重新動起來。「只是輕傷而已。」他一手放在我背上拍了拍，另一手攬過來，頓了頓，更緊地將我抱進懷中，「就是被子彈擦到了，是大家太誇張了啦……非要讓我用輪椅。」

    我狠狠搖頭：「怎麽弄傷的？」

    「呃……」剛才還很流暢的聲音猛地一滯，「這個……」

    我預料到了什麽，毫不客氣地擡頭瞪他：「快說！」

    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空出一只手撓了撓臉頰，說著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就是你落海的時候，因為太急了沒有註意到後面，所以……」

    ……果然。

    我垂頭喪氣地重新將臉埋回去，心頭悶悶的，嘴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太沒用了，對不起。

    我太依賴你了，對不起。

    「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千尋。」他柔聲在我耳邊說著，一手摸了摸我頭發，「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想要一步登天是沒有可能的。就算突然跑出來一枚指環，但像我這樣的菜鳥怎麽可能一下子就做到像你們這樣？

    可是……還是會不甘心。

    我往他懷裏蹭了蹭，沒有說話。他好像嘆了口氣，隨即安撫地笑了笑，轉而道：「對了千尋，你那枚指環是誰給的？」

    他沒有問「是從哪裏來的」而是「誰給的」。

    我回憶了一下，擡起頭看著他道：「一個……嗯……」但是究竟該怎麽定義白蘭呢？說不認識，但好歹說過幾句話；要說認識，可也不過是恰好見過幾面而已。

    思考了半晌，最後也沒能得出什麽結果，我只好含糊了一句，「是偶然遇到的家夥。說是別人掉下的，但被誤以為是我的就給了我……我一直把它放在包裏都已經忘記了，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會出現在身邊。」

    說起來，這件事情確實很奇怪。它好像是從頭發上掉下來的，可我確定的是自己真的已經很久沒有關註過它了，再說了，也不會有人把這種東西放在頭發裏吧。

    我不由皺了下眉，詢問著看向阿綱。他托著下巴正思考著什麽，雙眉同樣微微蹙起。沈吟半晌，他又低頭問我：「那……之前有沒有遇到什麽可疑的人？」

    之前不是一直都和大家在一起的嗎？

    我搖搖頭，回憶不起來：「不清楚，沒有註意。」

    阿綱垂了垂眼瞼，但我還是看見有什麽光芒從他眼底倏地劃過去。註意到我的視線，他笑了下，親昵地抵上我額頭，輕聲道：「想不起來就算了，至少這東西沒有帶來壞處就對了。」

    「嗯。」我點點頭，心想著醫生怎麽這麽久還沒過來，突然就聽到門口傳來些不太正常的動靜。

    「……餵！」

    「沒聲音了？」

    「你擠到我了草坪頭！」

    「噓——」

    「獄寺你聲音太大了啦哈哈！」

    「你也是啊棒球笨蛋！」

    「……你們好吵……」

    ……

    我嘴角頓時一陣抽搐，阿綱已迅速直起身坐回輪椅上，隨即便悄無聲息地往門口移動過去。青年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無害笑容，我卻冷不防打了個寒噤。

    緊接著，就見他雙手放在門把手上，狠狠往後一拉——

    「哇——」

    一下子就有好幾道人影從門縫間倒進來，可惜他們一個個都身手敏捷地躲了開去，只有藍波「砰」一聲撞在了門板上。

    「痛痛痛——」少年委屈地捂著鼻梁蹲在門口哀嚎，「為什麽只有我啊……」

    一平站在旁邊看著他，一臉嚴肅狀指出：「藍波！你的訓練還不夠！」

    山本轉頭沖我爽朗一笑，招呼道：「喲栗山！感覺怎麽樣？」

    我忍著一頭黑線，對他點了下腦袋：「嗯，沒什麽問題。」

    阿綱坐在輪椅上看著他們，眼角抽了好幾下才恢覆正常：「我說你們……」

    獄寺立馬跳起來指著門口喊道：「啊！十代目！醫生來了！」

    「沒錯沒錯！」笹川急忙雙手握拳，附和道，「極限地先讓醫生給栗山作檢查吧！」

    被點名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外默默看了他們一眼，這才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和護士一起走進來：「請BOSS和各位守護者大人們暫時先回避一下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7

目標六十一   無關過去

    因為住在彭格列本部的醫療隊裏，所以阿綱每天都會坐著輪椅跑過來看我，陪我說說話，呆上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

    他腿上的槍傷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大不了，我問過醫生，說是雖然沒有什麽大礙，但要完全好起來也需要一個月左右的修養。

    一想到出了這樣的意外，後面必然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處理，我試圖勸他縮減過來探望的時間，可他卻總是毫不在乎地說著「沒關系」之類的話，照舊按時出現在我病房裏。

    ……我說，他是想要讓我成為彭格列近期八卦新聞的頭版頭條嗎？

    呃，一定是我想多了。彭格列的人應該還不至於這麽無聊……吧？

    想到上次獄寺山本他們在門外偷聽的事情，我不由自主望了望窗外的藍天。

    ……他們一定只是特例。

    外面的陽光依舊燦爛。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油綠的林海。林濤聲在西西裏七月的天空下久久回蕩著，一直蔓延到房間裏。陽光灑入室內，好像連病房都變得溫暖起來了。

    我冷不防想到前不久和阿綱的一次對話。在猶豫了很久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打算怎麽處理這次的襲擊事件。

    當時他正坐在床邊很艱難地削著一個蘋果，聞言動作一頓，隨即擡起頭來笑了笑。他眸中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裏溢出隱約的冷意。

    「開戰。」

    短短一句話，語調依舊清亮緩慢，卻字字擲地有聲。

    我一眨不眨看著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竟然一下子怎麽都想不起來初見時他臉上夾著無措的單純了。這一瞬，突然就明白了什麽。

    很久之前，有一次我問了他一個類似的問題，到現在已經根本記不起當初問的是什麽了，但當時他所說的那句話卻牢牢刻在了腦海裏。

    『因為，我就在這裏啊。』

    我一直不曾理解這話的意思，但現在竟陡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過。

    不過是一步步順著眼前的路一直向前，等到發現的時候，回頭已是一片懸崖峭壁，底下唯余暗潮洶湧。

    ——但幸好，你不是一個人。

    沒過幾天，我就獲準出院了，準確地說是終於可以自由活動了。

    京子和小春一早就出現在房裏，幫我收拾好為數不多的衣物行李，然後便拉著我說是要去外面好好逛逛。

    夏天的西西裏熱得要命，陽光烤得人渾身發燙。不過久違的外出活動還是令人忍不住渾身舒爽，好像終於丟掉了所有的疲倦。

    之前她們也來看過我好幾次，說起最近在西西裏的各種經歷見聞，似乎並沒有受到之前襲擊事件的影響。

    「哈咿！這裏有家精品店，我們進去看看吧！」

    順著小春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家很普通的工藝品店。我點點頭，跟在後面走進店門。京子在旁邊笑道：「小春想好要帶什麽禮物回去了嗎？」

    走在最前面的黑發女子立馬回過頭來，苦惱地鼓起腮幫子抱怨：「完全沒有啊！應該說可以選擇的東西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該買什麽作為手信比較好了。」說著，突然一臉期待地望向我，「千尋さん有什麽可以推薦的嗎？」

    「啊？」我楞了一下，一邊在腦海裏努力搜索，一邊打量著店內各種商品，「手工藝品作為禮物的話，應該在哪裏都可以通用吧？」

    「嗯，雖然是這麽說沒錯啦，不過果然還是無法抉擇啊。」小春嘆了口氣，開始專心致志地研究起櫃台裏的小玩意，還不忘發出低呼，「這個好可愛！」

    我漫不經心地沿著靠墻放置的櫃台轉悠，正擺弄著面前的那一排手機掛件，身後冷不防傳來京子的聲音：「出來走了這麽久，千尋ちゃん累了嗎？」

    我急忙擺擺手，笑道：「怎麽會，上次只不過是落水而已，現在早就好了。」

    「嗯。」她點了下頭，笑吟吟看著我，視線不經意落在我手上，「千尋ちゃん喜歡這個嗎？」

    我微微一怔，無奈地看著拿在手裏的掛件笑了笑：「嗯，想要買一個，但不知道哪個會比較好一點。」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櫃台前面：「是要給阿綱君的嗎？」

    我瞬間感覺臉上一熱，不過也沒打算隱瞞：「嗯，不過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看到千尋ちゃん的手機上已經有掛件了，所以擅自猜測了一下。」她歪頭笑著，帶了幾分少女的天真，隨即轉頭，認真地在幾乎整整一面墻的掛件中挑選起來。

    我摸摸鼻尖，和她一起研究，看了許久，最後好不容易把目標定在一個墜著三角形黑色環扣的和另一個有木制薄片的掛件上。

    正猶豫著，京子已經拿起了那個黑色的三角形：「這個看起來很幹凈呢~千尋ちゃん覺得怎麽樣？」

    我意外地看著她，半晌才接話：「啊……我剛剛也在想這個是不是會好一點。」

    她笑著將東西放到我手心：「我覺得很不錯哦，阿綱君一定會喜歡的。」

    不知為什麽，我沒來由地心裏一顫，突然有些難過，可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難過些什麽。也許是一直以來都藏在心裏的擔憂終於漸漸強烈起來了吧。

    雖然知道自己沒什麽可以介意的，但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感到一點酸楚——阿綱的過去，我完完全全地沒有辦法介入。

    我還沒有徹底了解他。仔細一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我只知道他聽歌偏向於流行音樂，食物比較多的還是日式。

    可其它的呢？

    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緊了緊握在手裏的東西，沖京子笑道：「京子さん，你知道阿綱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嗎？」

    她顯然吃了一驚，眨著眼一瞬不瞬望著我，但很快又恢覆了剛開始的笑容：「這種事情啊，千尋ちゃん應該親自去問阿綱君不是嗎？」

    我沈默了一下，沒有回答。她走上前看著我的眼睛，清澈的瞳仁裏依然是滿滿的笑意，「如果是千尋ちゃん的話，阿綱君一定會說的。因為，現在陪在他身邊、能夠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你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京子說的這番話。

    很多道理我都明白，可偏偏管不住自己胡思亂想。可轉念一想，我的過去阿綱同樣沒有經歷過，突然就有種莫名奇妙的竊喜。

    ……糟糕，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回到彭格列的時候已經快到晚飯時間了。笹川先生先把京子和小春送回她們的住處，然後才帶著我回來，誰知一進門就被部下叫住了。

    他有些頭疼地抓著自己腦袋，對我說了句「沢田應該在花園裏。」就匆匆跟著對方走開了。

    我看著他走遠，這才慢悠悠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彭格列和基裏奧內羅一樣，都是歷史悠久的黑手黨家族，總部所在地也都是這種古老的城堡建築，就連走在走廊上時這種微涼沁人的感覺都奇異的相似。

    阿綱果然在花園裏。

    周圍也沒什麽人，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似乎在看什麽信件，旁邊的石桌上放著一個信封，手邊的咖啡杯還在若有似無地冒著熱氣。

    建築物投落的陰影正好將花園完全籠罩起來，被樹木包圍著的庭院裏有涼風習習拂過，不時掀起青年柔軟的棕發。

    他微皺著眉，低頭看著手裏的紙張，眸光深邃卻冷淡。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好像一下子就拉遠了和所有人的距離，只剩下圍繞著周身的陰影。

    以及、他一個人。

    本欲出口的喊聲就這麽卡在了喉嚨裏。我在原地頓了頓，不過這麽一下，他已聞聲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眸中冷然的光芒倏忽如潮水退去，轉而是滿臉溫厚的笑意：「歡迎回來，千尋。」

    剛才所見好像突然成了幻覺，這個院子裏一下子又充滿了熱鬧的蟬鳴還有暖意。我眨眨眼，撓著臉頰應了聲，這才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嗯，有個東西要給你。」

    「誒？」他又驚又喜，但仍舊沒忘把拿在手裏的信紙和信封一起塞進衣服內袋裏。

    我提起手裏的小袋子沖他晃了晃：「要不你先猜猜？」

    「……」

    看著他一副無語的表情，我挑了下眉，忍不住笑起來，將東西放進他懷裏：「先說好了，就算不喜歡也不要告訴我。」

    「怎麽會！」像是為了證明什麽一樣，他接過禮品盒後立馬打開了它，在看到裏面黑色的小掛件時眼睛頓時亮了一下。

    我別開臉，下意識摸了摸手腕上的那串鏈子：「京子也有幫忙一起挑的……」

    他「噗」一聲笑出聲來，好笑地看了我片刻，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將自己的手機和那串掛件一起遞了過來：「千尋，幫我掛上吧。」

    我立馬皺起眉：「這個自己弄不就可以了嗎？」頓了一下，我聳了聳肩繼續道，「今天沒戴眼鏡，這個太考驗眼力了。」

    他歡快地笑起來，二話不說連同手機一起將掛件塞進我手裏：「晚飯後也可以哦，現在差不多該回去了。」

    被他這麽一說，我也確實有些餓了，當即起身準備推著他回去。但就在站起來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拉了我一把，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見他微微仰起上身，在我額上輕輕吻了一下：「謝謝，千尋。」

    我立馬僵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但對上他的笑臉卻什麽都抱怨不出來了，只好雙手撐著輪椅扶手輕聲嘟囔了幾句：「不要突然襲擊啊……」

    阿綱彎起眼角看著我，眼神溫柔得讓我忍不住心跳加速。他也沒說什麽，又在我鼻尖落下一吻：「NE，等我傷好之後，去沖繩度假怎麽樣？」

    我歪著腦袋看他：「沖繩？」

    「嗯。」他點點頭，補充道，「就我們兩個。」

目標六十二   這樣的季節，和，這樣的我們

    我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就想起要去沖繩了，而且似乎還為此做了不少功課。

    晚飯後，我正坐在陽台上乘涼，阿綱從書房過來，遞給我一堆資料。我看著懷裏這一疊類似宣傳手冊的東西，眨眨眼擡頭看他：「這是什麽？」

    「隨手收集的關於沖繩的一些信息。」他摸摸鼻尖，轉動著輪椅移到我旁邊，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紅茶，「你可以先看看……哦，對了，還要決定一下出發日期才行。」

    我漫不經心地翻看著這些資料，隨口應道：「至少也要等京子さん他們回去之後吧……」

    「那是自然的。」他掏出手機查看時間，耳邊傳來一陣金屬撞擊聲。我瞥了一眼，墜在上面的那個黑色三角在夜色中閃了一下，輕輕晃動著，「但是要提前訂機票……」大概是註意到我的目光，他頓了頓，疑惑地扭頭看我，「怎麽了？」

    「沒事。」我沖他微微一笑，從面前的桌上拿了塊蛋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說起沖繩，」話還沒說完，一眼就瞥到了一份關於飲食方面的介紹，上面詳細列了好幾種當地食物，我一下子來了興趣，「好想念那邊的島豆腐！」

    一想到這個，心裏突然充滿了鬥志。我一臉期待地看著阿綱，討好地湊過去，「那就八月初吧，雖然那個時候的沖繩很熱，不過意大利同樣很熱所以也差不了多少！」

    他像是被我嚇了一跳，忍俊不禁地擡手摸著我腦袋，笑道：「怎麽突然這麽有興致了？」

    「因為有好吃的東西等著我。」我歪了歪頭，咧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他一下子笑出聲來，順手從桌上抽了張紙巾給我：「嘴角沾上奶油了哦。」

    「誒誒！」我急忙坐直身子，窘迫地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角，果然有殘留的奶油漬，「……」生怕還沒有弄幹凈，我又使勁擦了擦，這才擡頭看他，「還有嗎？」

    阿綱好笑地搖搖頭，正說了句「放心吧，沒有了。」外面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就是你跑到羅馬追回來的女朋友嗎？十世。」

    我臉上一紅，立馬端端正正坐好。阿綱似乎也顯得有些不自在，停頓了片刻，才轉動輪椅面向正朝我們走過來的中年男人：「剛回來嗎，Vito先生。」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是個看起來很威嚴的男人，被黑西裝包裹著的身軀健壯有力，雖然鬢發帶了幾絲銀白，但除此之外絲毫看不出上了年紀的樣子。

    他對後面跟著的手下擺擺手，一個人走到阿綱面前：「是的，剛才去見了九世。」說到這裏，他看著阿綱皺了下眉，，似乎顯得有些不滿，「在威尼斯的事情我聽說了。我認為，作為彭格列的繼承人，您有責任保護好自己，十世。」

    「抱歉，我會註意的。」阿綱微微勾起唇角，笑容溫和有禮，「既然剛回來，先去休息吧，Vito先生。」

    Vito聞言，狀似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微微一怔，隨即聽他對阿綱說道：「在此之前，還有件事情。」

    阿綱輕輕挑了下眉，沒有接話。

    Vito徑自道：「當時您拒絕了和Guarini家族的聯姻，但現在選擇的卻是基裏奧內羅的相關人員。雖然九世表示不會幹涉您的婚姻問題，但您應該明白，您的選擇終究還是會影響到彭格列和同盟家族的關系吧。」

    他說著轉過頭來，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裏一跳，一下子摒住了呼吸。雖然那目光並沒有帶著任何惡意，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感□彩，但僅僅只是被這麽註視著，就瞬間被震懾住了。

    我抿了下唇，最後還是沒有移開視線。

    幸好他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就別開了目光，「雖說基裏奧內羅不是敵對家族，可也不在同盟家族的範圍之內。」

    夜風嘩啦啦擁過來，室內投下的橙色燈光在地面上拉出形狀不一的黑影。站在門口等候的人一動不動等在走廊上，目不斜視。

    我覺得，他這番話並不只是說給阿綱聽的，很大一部分，也針對我。這麽一想，反倒冷靜下來。我擡手撫平被風吹亂的頭發，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熱茶，不忘轉頭問道：「需要來杯紅茶嗎，Vito先生？」

    男人看我一眼，淡淡道了句：「不需要，多謝。」

    這期間，阿綱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我把茶杯遞到他手裏，他順勢握住我的手掌，才緩緩開口道：「讓Vito先生操心了，但當時我也說過，我不希望有人插手這件事情。」

    他擡頭看著對方，雙眸不易察覺地虛起，卻始終帶著溫厚有禮的微笑，「我自然會解決好這個問題的。」

    Vito沈默地低頭看著阿綱，像是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一樣，許久之後，終於點了點頭：「那麽，先失陪了，十世。」

    「好好休息，Vito先生。」

    一直等到對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裏，阿綱才長長嘆出一口氣，握著我的手卻沒有松開，反而更緊了緊。可也只是一瞬間，下一秒他已笑容滿面地擡起頭，將我按回原位：「繼續討論去沖繩的事情吧。」

    我一眨不眨看著他那雙眼睛，不知為什麽覺得他似乎有些疲倦：「NE，像剛才那樣的問題你是不是被問過很多遍了？」

    「嗯？」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隨即垂下眼又笑起來，「倒也不是，被當面這麽問是第一次……竟然還是在你面前。」他笑著搖搖頭，顯得有些無奈，「Vito先生真是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啊……」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可以說些什麽，只好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雖然不太明白你打算怎麽做，不過我也不會就這麽被輕易打擊到的。」我低著頭，聲音越來越輕，「……唔，我們都要努力。」

    頭頂很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眨了眨眼，心裏正疑惑，緊接著卻聽到了笑聲。阿綱順勢將我拉進他懷裏，下巴抵在我頭頂上，還不忘蹭了蹭，雙臂漸漸收緊：「嗯，我當然知道。」

    這天晚上是在彭格列留宿的，但第二天我還是回去了阿綱的別墅。路上想起自己公寓那邊也裝修得差不多了，若是要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上次跟他提過這個問題，阿綱顯然不太願意。

    ……而且，我自己也私心地想要留在這裏。

    回房整理了一下之後，手機突然響起來。我拿過來一看，竟然是野猿的。

    「餵餵，千尋！你現在在哪裏？」

    「現在？」我把電話夾在肩上，把床單拉拉直，這才拿著電話下樓，「在家裏……怎麽了？」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說話聲音很大，聽起來相當興奮：「BOSS說你今天要回來，我正好在外面，所以就來接你了！」頓了一下，又問，「說起來，你家在哪啊？」

    「……」我默了一瞬，在門口換好鞋子，拿起包出了門，「我們還是在以前常去的那家超市門口見面吧。」

    說起那裏，都已經是我大學以前的事了。

    當時我們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和Aria一起出來采購。每次這個時候都可以買上一大堆零食，Aria從來不會說什麽。就算γ對此常有怨言，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會阻止。

    雖然野猿一直很不齒我只知道買零食這件事，但總是受不了我用甜食誘惑他幫我拎購物袋。

    趕到目的地的時候，野猿已經在了。

    他一看見我，就抱怨起來：「慢死了！你到底是從哪裏過來的啊！」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說了你也沒有概念，還不如不說。」

    「你這家夥……！」

    「走了！」在他爆發之前，我當機立斷地掉頭走開，順帶著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啊，野猿？」

    「啊？能有什麽事情啊，不還都是那樣。」話雖如此，但說著說著，就聽他用慣常的不耐煩口吻抱怨起來。

    「……幻騎士又跑去修行了，明明才回來沒多久！」

    「還有那個斯帕納！都已經不是新人了，還總是把院子弄得一團糟！」

    「一個兩個都不知道在搞些什麽！」

    我受不了地拍著他肩膀，嘆息：「我記得那個斯帕納的年紀要比你大吧，不要用那副老人的口吻，小心未老先衰啊……」

    「你說什麽混蛋！我也是家族裏的幹部！不要小看我啊！」

    「是，是……」

    從Aria那邊回來時天早就黑了。

    別墅客廳的燈亮著，我剛開門進去，就聽見了聲音：「千尋，回來了嗎？」

    「啊。」我一邊應著一邊換鞋，剛擡頭，就見阿綱坐在輪椅上緩緩移動過來：「有點晚呢，吃過飯了嗎？」

    估計剛才在看文件，他竟難得戴著眼鏡。架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莫名令他的輪廓更加硬朗起來，好似平添了幾分銳利。

    大概是見我一眨不眨盯著他看，阿綱楞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將眼鏡取下，朝我笑道：「最近剛配的，雖然幾乎不怎麽用。」

    我失笑：「你一戴眼鏡，好像一下子氣場更強了呢。」

    「誒？哪有！」

    他詫異地急忙否認，我推過輪椅往客廳走，順便晃了晃手裏拎著的食盒：「回來的路上正好路過山本家的竹壽司，稍微帶了些當夜宵。一起吃吧。」

    「好。」他愉快地應著，彎起的眼睛裏全是笑意，「對了，關於旅行的事情。出發時間就定在8月1日怎麽樣？剛好是周末。」

    我立馬睜大了眼，驚嘆道：「這麽快就決定了？我是沒什麽問題的，反正這段日子一直在休假。」

    他低下頭抓了抓臉頰，覆又擡頭看我，眸光晶亮：「因為是第一次一起旅行啊。」

    心跳「咯噔」一聲。

    我沒來由心裏一慌，卻覺得異常溫暖。

    第一次兩個人一起的旅行，一定會成為美好的回憶吧。

目標六十三   花咲（上）

    七月底，京子他們一行就回去了日本。之後沒過幾天，就到了我們出發去沖繩的日子。阿綱的傷勢早就好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做了點小檢查。

    原本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當當，結果臨走之前，兩人為了行李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差點就錯過了飛機。

    ……幸好最後沒有耽誤行程。

    到達那霸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天氣熱得嚇人。我們從機場出來後又坐了一段時間的巴士，終於到了據說離旅館最近的那個車站。

    知了在頭頂一聲聲叫得歡快，周圍全部都是參天大樹，郁郁蔥蔥連成一片，向著路的盡頭延伸過去。附近沒什麽人，就連經過的車輛也少得可憐。

    公交車開走後，這條路上除了知了的叫聲幾乎就沒其他動靜了。路對面有個女孩子似乎在發什麽傳單，偶爾有幾個路人走過，交談幾句，說話聲也同樣輕柔得像是怕打碎了這片靜謐。

    我看了眼倚靠在站牌邊上的行李箱，擡頭看向阿綱。他埋頭對付著出機場後剛買的沖繩地圖，研究了許久還是沒有任何成果，最後嘆了口氣，終於將地圖收了起來。

    我看著他眨眨眼：「找不到路嗎？」

    他一邊無力地抓著頭發，一邊環視四周，遲疑片刻後，朝路對面跑過去：「我去問一下。」說著，已穿過馬路跑到了那個正發著傳單的女生面前。

    道路兩邊離得不遠但也不近，我站在公交站台上等了會兒，見他們還沒有說完，不禁有些不耐煩了，只好拖著行李箱也跟了過去。

    此時，女孩子正指著她身後的方向解釋著：「……從這裏直走下坡，很快就能看到一條小路，沿著小路一直穿過林子，就是那家旅館了。」說到這裏，她歪了下頭，笑道，「那家店很有名的說，很多遊客都喜歡去那兒。」

    這麽說著，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大眼睛調皮地轉了轉，伸手遞過來一張傳單，「再過幾天這裏的神社會舉辦夏祭，雖然規模不大，但還是很熱鬧的！有興趣可以過來看看哦，就在海邊，離這裏很近很近的！」

    我想了想，正打算接過，另一只手已經先一步將那張紙收了起來。阿綱看著她彎了彎嘴角，眼中笑意溫潤：「嗯，我們會去的。你是神社裏的人嗎？」

    少女用力點了下頭，稚嫩臉龐上蕩開大大的笑容：「算是吧。因為正好是暑假，所以就來幫忙宣傳了！」在簡單介紹了一下這次夏祭上的節目之後，她說還要去前面繼續發傳單，蹦蹦跳跳地就跑遠了。

    我們順著她指的方向繼續前進，沒過多久，就看到那條小路了。青石鋪就的路面並不寬闊，兩邊都是樹林，一走過去就有一股沁涼的微風迎面撲來。

    穿過這片林子，眼前豁然開朗。路的盡頭豎著一塊木制標志牌，上面用圓滾滾的藝術字寫著旅館的名字，後面依然是一大片綠樹叢，裏面隱約露出一座白色的小建築。

    那應該就是目的地了。

    「終於找到了。」阿綱明顯長出了口氣，拉著我加快腳步走過去。

    陽光一下子從樹林頂上灑下來，幾乎同時的，海浪聲毫無預兆地湧入耳中，甚至將林濤聲都蓋了下去。我一回頭，蔚藍的海面赫然出現在眼底。

    這座旅館原來就在海邊，沿著店門口蜿蜒的石階向下，很快就能到達不遠處的沙灘。從這裏望過去，雖然看不到海灘全景，但遠方閃著銀光的海平面、隱約起伏的海岸線依然清晰可見。

    「還喜歡嗎？」阿綱站在大門口擡頭再次確認了下旅館的名字後，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隨即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裏看起來似乎是個家庭旅館。一層是接待大廳和餐廳，寬敞的室內用各種盆景和木構架營造出一種自然的味道，靠近窗邊的一角還放置著書架和報刊架，確實很有家的溫馨感。

    我們剛進去，立馬就有服務生迎上來將我們領到接待處辦理手續。站在總台後面的工作人員看到我手裏拿著的傳單，了然地笑道：「聽說這次的祭典會比前幾年更隆重呢，如果有時間的話值得去逛逛哦。」

    「嗯，我們確實有這個打算。」我隨意翻看了一下，首頁最醒目的位置上印著張穿和服的女孩子，下面是這次夏祭的時間地點，「說到夏祭的話，果然就會想到和服和煙花呢。」

    「到時候也會有很多特產和小玩意的。」她一邊忙著手頭的工作，一邊擡頭沖我一笑。說話間，手續也辦理得差不多了，她將房卡和身份證明遞過來，最後向阿綱確認道，「雙人間一間，預訂的時間是五天。房間號是203，就在左轉第三間。預祝二位在這裏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

    ……等等！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吧！

    眼看著侍者已經拎起行李箱準備帶我們上樓，我一把拉住阿綱，扯了扯他的袖子：「雙人間？」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糾結，他楞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是的，我訂的確實是標準雙人間，而且還能看到海景。」

    「重點錯了！」我眼角一抽，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難道不應該是兩間單人間嗎？」

    阿綱看著我眨了眨眼，顯得有些無辜：「千尋一個人住我會不放心啊，住一起會安全點不是嗎？」

    我：「……」

    大概是見我不說話，他彎起眼角笑了笑，順勢牽起我往樓上走：「還是說，千尋在擔心其他的問題？」

    「不！什麽也沒有！」我果斷搖頭否認，臉上已經開始發熱了，「只是……」後面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低下頭扯了扯裙角，「會不好意思……」

    似乎是沒聽清，阿綱回頭看了我一眼，挑起眉輕輕「唔？」了聲。

    我聳聳肩，最後忍不住笑起來：「好啦，真的沒什麽。比起這個，接下來的行程是什麽？」

    ＃＃＃

    按照阿綱的安排，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會有當地導遊帶著我們遊覽，第四天和第五天我們則可以自己隨意逛逛。至於到達沖繩的第一天，等到整理完行李差不多就天黑了。

    出門時，天氣涼快了不少，迎面而來的海風吹得人渾身舒爽。聽旅店的人說附近有間很有特色的海鮮館，我們便去那裏吃了晚飯，然後沿著海岸一路散步回來。

    時間已經不早，沙灘上沒有了白天時的喧囂，只有三三兩兩的一些遊人。海面漆黑一片，好像連遠處山崖投下的影子也被吞沒在了裏面。幸好後面的堤岸那邊有燈光照過來，仿佛給這一帶蒙上了一層橙色的薄紗。

    我赤著腳在岸邊走，海浪接連不斷打上來，好幾次差點把裙擺都沾濕了。

    阿綱跟在旁邊幫我提著鞋，忍不住提醒道：「小心不要被沖走了……」

    「怎麽可能！」我低頭踩水，抽空看他一眼，「小時候住在沖繩的那段時間裏，我經常會這麽玩的。當時那麽小都沒什麽事。」

    他附和幾聲，笑道：「真像個小孩子。」

    我竟出乎意料地完全不想反駁：「阿綱，你說，西西裏的海和沖繩的海明明都是海，可這裏卻能讓我覺得那麽親近，這是不是很奇怪？」

    他突然沈默了一下，我擡頭看他，青年臉上的笑容仿佛月光一樣柔軟明亮。他看著我，緩緩搖了搖頭：「一點也不啊。」

    我歪頭看了他幾秒，轉身面向大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當時的事情很多都記不清了，還能回憶起來的也就一些片斷。不過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時爸爸媽媽只要一有空就會帶我來海邊玩。沖繩的夏天很熱，白天太陽曬得人一動都不想動，所以我們幾乎總是到晚上才會出來。」

    背後很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把裙擺抓在手中，小心地蹲下身在沙灘裏扒拉，不一會兒就找出幾片小貝殼。

    許久，才聽到阿綱低聲道：「他們是對很好的父母呢。」他說得很輕很慢，像是怕打碎了什麽一樣，「千尋……如果……」

    這麽說著，卻突然沒有了下文。我等了一會還是沒有等到，不由奇怪地轉回頭去看。

    光線很暗，我看不清阿綱的表情，只模模糊糊感覺他似乎皺了下眉，垂在身側的手指收縮了下，隨即又放開。陰影像是將他整個人都揉了進去，只余下逆光中泛著光的輪廓。

    這樣的感覺讓我驀地不安起來：「……怎麽了，阿綱？」

    他如夢初醒般一擡頭，那一瞬間，棕眸裏光芒一閃，眼中的色彩依舊幹凈溫厚。他抓了抓臉頰，微微一笑：「沒什麽，只是突然想到，可以的話，以後我們也找個安靜的小鎮子住下來怎麽樣？」

    「啊？」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什麽，無辜地回望我。沒堅持幾秒，我終於被看得面紅耳赤，「唰」地站起身，二話不說快步往前走開。

    阿綱一楞，立馬跟上來：「千尋？怎麽突然走那麽快啊！」

    我頭也不回：「咳，有點冷了，所以，那個……換個地方。」

    後面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如果冷的話，不如就回……哇！」

    最後的話竟然冷不防變成了慘叫，我急忙停下腳步回頭一看，正見阿綱狼狽地跌坐在地上，一臉可憐地抓了抓頭發。

    「噗。」我真的很想過去拉他，但看著這副情景，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一下子笑出聲來，差點就直不起腰了，「剛才是誰讓我小心點的啊，真是的。」

    他窘迫地假咳一聲，說出的話顯然底氣不足：「只是不小心而已……」

    我走上前拉住他，一邊說著一邊幫忙撣去衣服上的沙子：「好吧，為了不小心的彭格列十代目，我們早點回去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7

目標六十四   花咲（中）

    大概是由於夏祭將近的緣故，這幾天時不時能看見搬運著各種木架木材的人們。鎮子上熱鬧非凡，即使是身為遊客的我們都能感受到當地居民的熱情。

    很快就到了夏祭當日。

    下午我們在附近逛了一圈，回到旅館的時候還算早。看見我們回來，總台的服務生笑著打招呼：「歡迎回來，今天玩得還開心嗎？」

    那是個很熱情的女生，據說今年剛剛大學畢業。我們住進來後這段時間裏她一直都在，每天進出時都會和我們說上幾句話，一來二去也算得上比較熟悉了。

    我沖她笑笑，一邊搖晃著扇子一邊回答：「嗯，就是太熱了。不過好在不是很累。」

    阿綱關上門走過來，聞言接了一句：「說起來，今天晚上就是夏祭了吧？」

    「是的。」那女孩子歡快地點點頭，一看就是很期待的樣子，「七點開始，應該會一直持續到半夜吧。兩位會去嗎？」

    「去是會去，不過……」我摸摸鼻尖，嘆了口氣，「去夏祭卻不穿和服有點可惜呢。」

    她眨眨眼，看著我打量了一遍，下一刻恍然大悟般笑道：「如果是這個問題的話，請不用擔心，我們的老板娘年輕時做過好些和服，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借給有需要的客人，不如去問問她怎麽樣？」

    「誒？」我和阿綱對視一眼，忍不住詫異道，「可以嗎？」

    「當然。」女孩子捂著嘴笑起來，「老板娘很熱情呢！」

    他們的老板娘確實很熱情。在聽說我想要借和服這件事之後，立馬將現有的所有和服都拿了出來讓我選擇。

    這許多不同花色的振袖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的榻榻米，有的溫婉大方，有的清新可愛，讓人根本無從下手。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選了件最普通的——有著白色碎花的淺綠色和服。

    只可惜，小的時候從沒有自己穿過，後來去了意大利更是沒有了這個機會，現在自己拿著和服卻對穿衣的方法、步驟完全不清楚，最後還是拜托了老板娘幫忙才搞定。

    終於全部打理完花了不少時間，等我回到大廳，阿綱似乎已經把報刊架上的報紙雜志都翻了一遍。看見我出來，他顯然松了口氣：「已經可以了嗎，千尋？」

    我扯扯衣襟，又確認了一遍手機錢包之類都放進了手袋裏面，這才點點頭：「嗯，我們出發吧。」

    他沒有立刻接話，目光落在我腦後的發髻上，緩緩移動著，最後又重新移回到我臉上。我奇怪地眨眨眼，順手扶了下紮在發上的發飾：「有什麽問題嗎？」

    「啊，沒什麽。」阿綱立馬搖了搖頭，快走幾步過來拉住我，彎起的眉眼裏滿是笑意，「時間正好，走吧。」

    ＃＃＃

    舉辦夏祭的神社離海邊很近，距我們居住的旅館也不是很遠，步行不過五分鐘時間。

    我們到達的時候，夏祭已經開始了。神社前的整個場地上早就人聲鼎沸，事先擺放好的那些小攤位前也到處都是人，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將眼前的景象照得一片輝煌。

    我興奮得不行，忍不住拉著阿綱四處轉悠，將蘋果糖、章魚燒、香蕉船等等都試了一遍，還意猶未盡地跑去撈金魚。

    他看著被我塞進手裏的紙網，簡直欲哭無淚：「……千尋你原來也和藍波一樣喜歡這個嗎……」

    「啊，也說不上喜歡啦，只是很久沒玩了有點小懷念。」我擼起袖子，摩拳擦掌地開始對付池子裏的金魚們。

    小時候我很擅長玩這個。不僅僅是在祭典一類的場合，有時在遊樂園或是公園裏也會遇上這樣的小攤子，我常常能夠滿載而歸。

    每當我小心翼翼地趴在池邊撈金魚時，爸爸媽媽就會站在旁邊笑著看我玩到盡興。

    不過大概是許久沒有玩了，意料之中沒能一下子適應。在失敗了好幾次之後，我才終於撈上了第一條小金魚。

    「啊！成功了！」我興沖沖地將小水盆裏的金魚端給阿綱看，他摸摸腦袋，笑容裏有幾分寵溺的味道：「真厲害呢，千尋。」

    我下意識摸了下鼻尖，將裝著金魚的水盆遞給老板，探頭去看阿綱手裏的那個盆子。他立馬轉身想要將盆子挪開，但在起身的時候，腳後不知絆到了什麽，只聽一陣巨響，等我再去看時，他正一臉心有余悸地捧著水盆扶墻而立，衣襟上濺了不少水花。

    ……還好沒有摔倒。

    我不由松了口氣，走上前去拉他：「沒事吧？」

    阿綱放下水盆，沮喪地抓著頭發嘆了口氣：「姑且還行……」我笑了聲，從手袋裏翻出紙巾，幫他擦去衣襟上的水漬，頭頂上傳來他無奈的嘟囔聲，「千尋，這裏玩得差不多了吧？」

    「嗯？」我奇怪地擡頭，看著他挑了下眉，「要回去了嗎？」

    「誒？不是啦。」阿綱急忙擺擺手，隨即笑起來，就好像一個正準備和別人分享寶藏的孩子一樣，還不忘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好地方？

    我疑惑地歪了下頭，還來不及問什麽，他突然拉過我的手，二話不說就鉆進人群裏小跑起來。

    「啊！等等！慢一點啊！」

    我穿著木屐，本來就行走不便，這麽一路跑到海邊，雖然沒多少距離還是弄得氣喘籲籲。我蹲在沙灘上大喘氣，不忘狠狠瞪他一眼，連話都懶得說了。

    阿綱也不生氣，神秘兮兮地扒開一個小沙堆，在裏面翻了半天，最後竟翻出什麽東西來。

    「給。」他一轉身，將手裏的塑料袋遞給我，我楞了半晌，才一臉疑惑地接過，打開袋子：「這是……」

    包裹在裏面的，竟然是滿滿一束線香煙花，看起來還為數不少。

    我又驚又喜地看向阿綱：「這是什麽時候準備的？」

    他摸摸腦袋，笑得有些靦腆：「就是你去換衣服的時候……」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才又補充道，「聽總台的服務生說今天晚上還會有煙花大會，但我覺得，要是可以自己放的話果然會更有趣一點吧。所以就趁著那段時間去買了這個……」他說著，遞過來一個打火機，「我幫你點燃它吧。」

    我忍不住驚嘆了一聲，果斷將煙花棒湊上前去。

    火苗「蹭」地舔上裹在最前面的錫紙，緊接著，絢爛的火花便嗞嗞叫著四濺開來。火星劈劈啪啪落在沙灘上，在夜幕中劃落一道又一道流星般的痕跡。

    旁邊，海浪聲此起彼伏，附和煙火嗶剝燃燒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拍打著海灘。我看著手底下正歡快迸射的火花，偷偷擡頭看了眼正蹲在對面的阿綱。

    現在這裏除了我們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不遠處投來的燈光依舊很模糊，但手中的火光卻燦爛得很，明明滅滅的，照出他臉上柔軟的笑容。煙火的色彩仿佛揉碎了一樣，悄然融進他眼底的光芒裏。

    我看得差點失了神，直到眼前一暗，才發現手裏的煙花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燃到了末尾，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我低呼一聲，立馬去拿剩下的煙花，誰知手指才剛碰到地面，那只手就被人握住了。

    「NE，千尋。」

    我應了聲，正要擡頭，臉上便落下一只溫熱的手掌。周圍暗得只能看見對方臉龐的輪廓，我睜大了眼，感覺他的指尖慢慢從肌膚上劃過去。那張臉越靠越近，隨即，是在他灼熱的呼吸中，落在唇上的暖意。

    我一下子渾身僵硬，雙手就那麽停在半空不知該往哪裏放，反應過來的時候，已不自覺抓住了他的衣擺。

    註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雙唇上。我能感覺到來自阿綱的溫度，暖洋洋的像是帶著蜜汁一般。他的動作那麽小心翼翼，就仿佛飛過花叢的蝴蝶，只是輕輕碰觸著，生怕打擾到什麽。

    我緊張得連呼吸都不敢。

    時間似乎一下子變得無窮無盡，又好像只是那麽一瞬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低低的笑聲。

    阿綱直起身向後退開了一點，看著我笑道：「這個時候應該閉上眼才對，千尋。」

    「我……」我怎麽知道啊！

    我急喘了兩口氣，好不容易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心跳依舊快得不像話，貌似還有愈跳愈快的趨勢。臉頰早已熱得發燙，我微微別開腦袋，小聲抱怨了幾句，希望可以借此來掩飾現在自己亂糟糟的思緒：「你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可我還是初吻啊……真是不公平。」

    大概沒有料到我會說這個，阿綱狠狠楞了下，頓時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整個人都靠在我肩上抖作了一團。

    我默默望了眼天空，無意識地擡手摸了下嘴唇。那上面還殘留著濕潤的觸感，那個溫度直到現在也沒消去，反而像是馬上要燃燒起來。

    阿綱笑了會兒，終於又直起身，卻沒有離遠，那張臉依舊近在咫尺。他一手仍舊拉著我，另一手慢慢移向我腦後，聲音輕柔緩慢，仿佛輕哼著搖籃曲：「那、我們現在都不是初吻了，是不是可以算是公平了呢？」

    他的雙眼亮得駭人，好像都可以點燃夜色。我想自己大概是被蠱惑了，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我看見他彎如新月的眉眼，挺拔的鼻梁。他柔軟的劉海從我眼前擦過去，我顫了一下，閉上眼的時候，他的雙唇便貼了上來。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嘭——」

    緊接著，耀眼的火光染紅了整片眼簾。我嚇了一跳，條件發射地一扭頭，正要睜眼去看，阿綱拉了我一把，低沈的嗓音從耳膜一直撞進胸腔。

    「不要亂動啊。」

    「砰——」「啪——」

    焰火的爆裂聲在頭頂此起彼伏，那斑斕的光芒大概正從海面上空劈裏啪啦灑落下來。

    但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已遠去，唯獨剩下，這片包圍著自己的溫暖。

目標六十五   花咲（下）

    「哢嚓」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冷不防傳來一聲響。我渾身一個激靈，一睜眼，就見阿綱已擡起了頭，目不轉睛地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正對著我們的堤岸邊上站著個青年，他手裏捧著個巨大的單反，註意到我們的視線，立馬尷尬地退後一步，隨即猛彎下腰，大聲道：「非常抱歉！」

    他這麽一來，我反倒被嚇到了。阿綱似乎長嘆了口氣，有些無力地抓了把頭發，這才拉著我站起身，順手不忘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沙子。

    「沒關系。」他看著青年手中的相機，笑了笑，「不過，你是……？」

    「啊！是！我是一個自由攝影師，現在正在旅行取景的途中！」他看起來比我們還緊張，一邊說著一邊還不忘指著自己的相機解釋道，「剛才真的很對不起！但是因為那個畫面實在太漂亮了，一時忍不住才……非常對不起！」

    話還沒說完，他又狠狠鞠了一躬。阿綱一手扶在額上又低嘆了一聲，拉著我向那青年走去：「不需要這麽介意的，我相信你並沒有惡意。」

    見他笑得這麽溫良無害，青年終於放松下來，感激地又鞠了一躬：「謝謝！」

    他都這麽誠懇地又是道歉又是道謝，我都不由有些愧疚，急忙擺擺手：「真的不用這麽誇張啦……要是可以的話，能讓我們看看剛才的照片嗎？」

    「啊！這是當然的！」他「唰」地直起身，狠狠點頭，「明天應該就能將照片沖洗出來，二位可以留個地址給我嗎？我一定第一時間給你們送過去！」

    「會不會太麻煩了？」

    青年果斷搖頭：「一點也不會！而且……」他摸摸腦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二位可不可以讓我用這張照片去參賽呢？」

    我臉上一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下意識去征求阿綱的意見。他側頭看著我笑了下，隨即望向青年，順便掏出隨身帶著的筆和便箋紙寫下了旅館的名字和地址：「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們也沒什麽意見。」說著，將紙條遞過去，「我們就住在這家店裏，到時候讓總台的服務生轉交就好了。」

    「啊是！」青年誇張地雙手接過，將便箋紙放進口袋後又在自己包裏胡亂翻找了一通，終於找出張類似名片的東西，「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麽問題打我手機吧！」

    阿綱笑著將名片收進口袋，禮貌地頷首應了聲：「嗯，好的。」

    這之後，我們又回去神社那邊逛了一會兒，直到十二點多才回到旅館。我累得真想直接躺床上睡過去，但在外面跑了一天，還是不得不先去洗澡。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阿綱正坐在床上抱著筆記本劈裏啪啦打字，我一邊擦頭發一邊走過去：「是公務嗎？」

    「嗯。」他輕輕應了聲，目光還一眨不眨盯著屏幕，過了片刻終於按下最後一個回車鍵，「這就處理完了，我馬上去洗。」這麽說著，他順手將電腦合上，擡起頭笑道，「如果困的話，你先睡吧。」

    我搖搖頭表示沒關系：「明天打算去買些禮物，所以睡前先列個清單好了。」

    「嗯。」他站起身，同時不忘揉了揉我的腦袋，這才抱著衣服進了浴室。

    看著他隨意放在床上的手機和筆記本，我想了想，還是把它們都收了起來放到一邊的床頭櫃上。

    其實這手機裏現在也就只有我們在沖繩的號碼。那是剛到這裏時換的。

    當時我問阿綱，不怕其他人找不到他嗎？

    他眨了眨眼，把電話卡□手機裏：「我走之前有留了張便條，說過要出門幾天，如果有什麽事情的話，大家會直接發郵件給我的。」說完這番話，他停頓了幾秒，轉頭看著我，不慌不忙地補充道，「而且……找不到不是更好？」

    我驀然抽了下嘴角，突然有種預感：「你不會……」他歪了下頭，疑惑地「嗯？」了聲。

    「難道你事先沒有告訴其他人我們要來沖繩的事情嗎？！」

    「啊，這個啊……」阿綱摸著腦袋，彎起眼角笑道，「只不過沒說要到沖繩來而已。放心吧，該處理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了，不會發生什麽狀況的。」

    我一時無語，也就沒說什麽。

    後來，每天晚上回到旅館之後，他都會像之前那樣坐在床上察看郵件。幸好那些公務看起來並不是很麻煩的樣子。

    簡單收拾了一下，我坐回自己床上，拿出紙筆列送禮名單。寫著寫著就有些困了，但阿綱還沒出來。我揉揉眼睛，最後還是決定先睡。

    等我鉆進被窩裏，浴室那邊的門才打開。我已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他放輕了腳步走過來，在我床邊停下，叫了我一聲：「千尋？」

    我含糊地「唔」了聲，沒再說話，只聽他輕輕地笑了笑，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幫我把散在面前的碎發別到耳後，過了幾秒，才又靠近了些，在我唇上蜻蜓點水般一吻：「晚安。」

    第二天，我們乘電車去市中心逛了圈，算是收獲頗豐。回到旅館的時候，阿綱去總台一問，昨天晚上那個青年果然已經把照片送過來了。

    我急忙探頭去看，只一眼就被驚艷了。

    那上面，是大片的天空，像染了五彩斑斕的星火，光芒四射，底下一片黑色剪影，是和上面截然的對比，唯有沙灘上那兩道人影的輪廓仿佛微微發著光，已經融在了一起。

    我看得幾乎呆住了。

    阿綱攬過我肩膀，笑道：「喜歡的話，回去收到相冊裏怎麽樣？」他想了想，把整個腦袋都擱到了我肩上，毛茸茸的頭發刺得我下巴直發癢，「說起來，這次出來都沒拍過什麽人物照呢。」

    因為我不喜歡拍自己嘛……

    我摸摸鼻尖，慚愧地吐了下舌頭，將照片放進挎包裏：「反正有這張了，而且很好看不是嗎。」

    「……」阿綱先是沈默，隨即無力道，「可是連臉都看不清啊！」

    「嘛，就不要介意這麽多了。」

    ＃＃＃

    五天的沖繩之旅就這麽慢慢劃上了句號。回過神來的時候才驚覺時間過得如此之快，日覆一日不過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眼前。

    到達巴勒莫的那天不巧正趕上了下雨，機場外面雨聲嘩嘩作響，而且顯然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們原本打算在回去之前到哪家餐廳吃飯，但現在只能取了行李就直接打道回府。

    的士在大門口停下之後，我先拿著零碎的小行李下車開門，阿綱跟在後面付了車費又從後備箱取來行李箱，這才跟進來。

    房子裏有一段時間沒有通風了，所以顯得有些悶熱。我第一時間把樓下客廳的落地窗門統統打開，外面的濕氣一下子撲進來，頓時引入了不少清新空氣。

    時近傍晚，但廚房裏早就沒什麽食材了，而且這種天氣又不想跑出去吃，所以只好叫了外賣。等待晚飯的過程中，我們各自回房整理行李。

    然而這邊才剛理了一半，樓下的門鈴就響了。我急忙放下手裏的工作，準備下樓開門，才剛到走廊口，就見阿綱已從樓梯上跑了下去。

    我幹脆放慢了腳步，一邊往樓下張望一邊慢慢下樓。誰知還沒走幾步，就聽大門口冷不防響起青年驚悚的叫聲：「怎麽是……Reborn你來做什麽！？」

    動作先是一頓，我吃了一驚，反應過來後急忙小跑著沖下樓梯，正好看見黑西裝的小嬰兒飛起一腳往阿綱頭上踢去：「你還知道回來！蠢綱！」

    青年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同時一側身，眼看著就要躲過攻擊，卻沒料到Reborn毫無預兆地在半空中一個急轉，狠狠一腳踹在他腰上。

    「痛痛痛——」阿綱捂著後腰倒吸了口冷氣，立馬瞪圓了眼不滿地吼起來，「你做什麽啊Reborn！」

    看起來Reborn真被氣得不輕，話還沒說，又從鼻子裏重重哼出一聲：「竟然敢只留張破紙條就跑去度假，膽子大了不少啊蠢綱！是不是太久沒被教訓皮又癢了？」

    「所以說從剛才開始你就在講些什麽啊！還有！不要叫我‘蠢綱’！」阿綱似乎也脾氣上來了，眉角一跳一跳，沖Reborn吼得臉都快紅了，「出發之前我可是有把事情都交代好的！更何況，就算在外面我還在處理文件吧！」

    「呵。」Reborn冷嗤一聲，沒再說話。

    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僵冷下來。Reborn沈默了幾秒，突然擡起手裏的綠色手槍對準阿綱，聲音冰冷：「看起來，你是不想做這個BOSS了呢。」

    情況大大不妙！

    我想也沒想，連忙跑過去，正當時，外面雨幕中也沖進來一個人影，仔細一看竟然是獄寺：「十代目！你果然回來了！太好了！」話音還沒落下，想必是看見了Reborn手裏的槍，他緊張得立馬大叫起來，「請等一下Reborn先生！」

    聽見動靜，阿綱擡眼看了看外面，臉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點：「你也來了啊，獄寺君。」

    「是的，因為十代目你說今天回來，所以我們就想過來看看。」他對自家BOSS的態度永遠這麽恭恭敬敬，說著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還有棒球笨蛋他們，再晚點應該也會來這裏。」

    阿綱頓時露出一副難以形容的覆雜表情，我猜他應該是在心裏默默地消化這個消息，過了許久，終於抓著頭發長嘆一聲：「……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氣氛總算得到了緩和。

    我立馬上前打圓場：「不管怎麽說，都先進來吧。我去泡茶。」說著，拉了拉阿綱的袖子，給他使了個眼色，「既然大家等會兒都會過來，你去樓上把帶回來的禮物拿下來吧。」

目標六十六   寒冬與夜市

    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大家說說笑笑一直聊到好晚才散去。

    我起初還擔心Reborn和阿綱會不會再起沖突，但從事實看來，他們兩人似乎都對這情況習以為常了。

    阿綱說，類似問題以前也出現過好幾次了。這麽說著的時候，他扁扁嘴，像個小孩子似地嘟囔道，「Reborn總是這麽不近人情。」

    我不禁失笑。

    不過在我看來，也許在那個「不近人情」裏面多多少少會有一份擔憂和關心吧。

    旅行回來之後又休息了一段時間，假期就結束了。

    按照慣例，工作剛開始的那一周應該是最輕松的。可誰知，第一周還沒過去，我就接到了和Stella小姐一起去芬蘭赫爾辛基的工作——而且這工作貌似還會持續近兩個月。

    芬蘭地處北歐，赫爾辛基更是世界上除冰島之外緯度最高的首都。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向往著能有機會去一次那裏。不過現在這個季節，雖然西西裏還帶著夏季的余熱，赫爾辛基估計已經開始變冷了吧。

    結果我考慮的還是不夠周到。

    剛到的時候是九月，赫爾辛基這裏的溫度雖然不高，可若是有太陽的日子還是很溫暖的。但隨著時間往後推移，步入十月份後，天氣一天天變得寒冷，十一月便已經是大雪紛飛的日子了。

    室內暖氣開得很充足。Stella小姐還在她的臥室裏補眠，我趴在外面客廳裏百無聊賴地上網。

    最近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只剩下最後的小調整了。前段時間熬夜太辛苦，連素有「通宵豪傑」之稱的Stella小姐也忍不住在天亮時回房睡覺去了。

    我睡到下午，是被手機振動音吵醒的，這才意識到睡前竟然忘記關機，不由大悔。本來打算直接關機後繼續補眠，但一不小心按到了「查看短信」的按鍵，整個屏幕立馬就被短信界面占滿了。

    「From阿綱：

    聽說赫爾辛基最近雪下得很大，天氣這麽冷要記得多穿些，如果生病的話就麻煩了。

    對了，這幾天是不是還在熬夜？雖然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不過還是要註意休息。」

    我眨眨眼，困意好似一下子去了大半。揉揉眼睛，我抓著手機縮回被窩裏，按下回覆鍵。

    「To阿綱：

    嗯，這裏幾乎都快被雪埋掉了，不過好漂亮。雖然西西裏也會有這樣的景象，但兩個地方的感覺好像完全不一樣。等回去以後，再過一段時間，巴勒莫也該下雪了吧？

    ……還有嘛……今天已經把該做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應該不需要再熬夜了……吧|||

    該睡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睡覺的！」

    打完這些之後果斷發送。

    我合上手機蓋，想了想最後還是沒有關機，幹脆直接把它握在了手裏。閉上眼，原本還很濃郁的睡意也不知跑去了哪兒，在床上繼續躺著，卻反而越來越清醒。

    房間裏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我翻開手機看了眼時間，最後直接披上外衣跳下了床。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一開臥室門就看到外面一片銀裝素裹，就連天空都是泛著熒光的白色。聽說赫爾辛基的建築多用淺色花崗巖建成，其本身就有「北方潔白城市」之稱。這幾天接連下了很久的大雪，這麽一眼望去，整個城市真正成了純白的世界。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可可，捧著杯子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這才打開電腦開始處理郵件和接下來的工作。沒過多久，手機又振了兩下。

    「From阿綱：

    巴勒莫最近也有些冷了，等到你回來的時候估計會更冷吧。

    說起來，你什麽時候才回啊……」

    指尖頓了一下，我回頭看著Stella小姐的房門想了片刻，才回覆道：

    「To阿綱：

    應該快了吧……如果按照這個進度，不需要一個星期就能結束了。」

    我慢慢輸入每一個字符，按鍵聲在寂靜的室內有節奏地回響著。

    「你這樣，會讓我忍不住現在就跑回去的。」

    即使沒有朝夕相處，思念卻仍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積聚起來。若是它們也能變成實物，是不是會像窗外的白雪那樣明媚耀眼呢？

    我笑著，按下發送鍵。視線從電腦旁的相框上掠過，那裏面是海邊明媚的五色煙花。

    回憶什麽已經不需要了，因為現在——

    我正深愛著你。

    ＃＃＃

    最後的工作進展得比想象中快，三天後我們就從赫爾辛基飛回了巴勒莫。

    已經快到深夜，因為一些資料的問題我們先回工作室放了文件。沒過多久，Stella小姐的男友就來接走了她。

    聽說他們從大學時期就開始戀愛了，相處到現在應該也有快十年。雖然還沒結婚，不過怎麽想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和阿綱說好了在樓下見面，可眼看著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他還沒有出現。我漸漸不耐煩起來，又等了十分鐘，終於忍不住跑了出去。

    來的時候沒吃什麽，忍到現在早已饑腸轆轆。我捂著餓癟的肚子，感覺胃都要開始抽搐。幸好附近的街市經常開至通宵，我沿路看了圈，最後找到家露天餐館，叫了份簡單的套餐。

    食物上來得很快，老板也是個豪爽的人。大概是因為這個時間沒什麽客人，他送餐上來後順便站在旁邊閑扯了幾句，說著說著不知怎麽就扯到了黑手黨上面。

    不過對於西西裏人來說，這真是一個永遠都不會過時的話題。

    「……聽客人們說起過，最近的黑手黨好像都是些新興家族的，像彭格列什麽的老牌家族感覺沒什麽作為，難道都要幹正經工作洗白去了嗎？」

    我聳聳肩，狼吞虎咽著將面條咽進肚子裏：「也許吧。最近發生什麽了嗎？」

    「還不是那個樣子！沒什麽大事，平靜得很呢！」男人摸著絡腮胡子大笑幾聲，轉身回店裏看電視去了。

    我吃完這些東西，滿足地摸摸肚子，正準備掏錢付帳，然而在包裏翻了許久，竟都沒有找到錢包的蹤影！

    ……完了，不會是落在事務所沒帶出來吧？！

    怎麽辦？要在這裏等到阿綱過來再結賬嗎？

    許是看我在外面急得抓耳撓腮，老板探出頭來大聲問我：「怎麽了，小姐？」

    「啊？」我心裏一慌，只好可憐兮兮地向他征求意見，「我忘帶錢包了，能在這裏等到接我的人過來再讓他結帳嗎？」

    老板先是一楞，很快笑起來，擺擺手不在意道：「哈哈！這有什麽！反正現在也沒生意，呆多久都沒問題！」

    我感激地正要道謝，旁邊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帶著點似曾相識的、仿佛調侃一樣的笑意：「那我幫你付了，不介意吧？千尋ちゃん。」

    會這麽叫我的人還真是不多，尤其是男人。

    我一擡頭，果然看見白蘭那張燦爛的笑臉。他笑吟吟看了我幾秒，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直接上前結了帳。

    「等……」我目瞪口呆，等到他轉身打算離開才反應過來，急忙追上去，「那個……麻煩你了！我會把錢還給你的，可以留個聯系方式給我嗎？」

    他慢吞吞走在前面，張揚的白發像是要劃破夜色一樣。聽見聲音，白蘭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又轉回去，雙手插在口袋裏笑道：「千尋ちゃん這是在向我搭訕嗎？」

    怎麽看都不是吧！

    我被他噎了一下，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他倒是無所謂地繼續前進：「這麽晚了，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很不安全哦~」說到這裏，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我，嘴角的弧度突然變大，「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會有人來接我……」我發現自己始終無法跟上他的思維，「倒是白蘭先生，這麽晚還在散步嗎？」

    他彎起眼角，眼底的刺青顯得格外醒目：「MA，算是吧。」

    正這麽說著，包裏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我急忙說了聲「抱歉」，打開包接電話。一接通就聽見阿綱明顯有些焦急的聲音：「千尋！你在哪裏？！」

    「我在隔壁街，這裏還有店開著，就來吃點東西……」

    話還沒說完，那邊冷不防沈默下來。我聽見急促的呼吸聲，心中一時有不好的預感。隔了幾秒，阿綱才沈聲道了句：「我現在就過去，呆在那裏別動了。」然後就毅然掛了電話。

    什……什麽啊！怎麽這樣就生氣了！我還沒怪他把我晾在那裏那麽久都不出現呢！

    原本就因為他遲遲不來而有些郁悶的心情變得更加不開心。

    我努力吸了口氣，這才轉身向白蘭道謝：「我差不多該走了，剛才十分感謝。至於錢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方便留個地址給我，我下次送過去？」

    白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我兩眼，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光一瞟，落在我身後：「啊，接你的人來了哦~」

    後面確實傳來車子引擎的聲音，但他怎麽知道那是來接我的？我疑惑地轉身，遠遠見那車從拐角處駛過來，但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阿綱。

    「為什麽那麽確定……」我轉身回頭，可一擡眼，白蘭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不見了，甚至連個背影都沒有留下。

    我抽了下嘴角，默默地把手機收回包裏。這時，那車子正好在旁邊停下，阿綱從駕駛座的窗子裏探出頭來，皺著眉，表情有些不悅：「終於找到你了。」

    見他明顯一副責怪我的樣子，我心裏的火氣也開始噌噌往上冒。沈默著打開車門坐進去，我一扭頭，看著窗外悶聲道：「那還真是抱歉呢。」

    車子掉了個頭，緩緩從街口駛出去。阿綱看起來心情確實不好，連帶著口氣也很沖：「不是說了讓你在樓下等的嗎？為什麽跑到這裏來了？」

    「……」我深吸了口氣，轉頭面向車內，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只穿著襯衫，雖然外面還套了件毛衣背心，外套卻不知去了哪裏。

    註意到我的視線，他側過臉望了我一眼，又皺了皺眉，「怎麽了？」

    我重重一哼，別開臉不再看他：「哦，不知是誰遲到了十分鐘以上還不出現。我只不過餓了而已。」

    身後的聲音帶了點驚訝：「那你也應該和我說一聲，你不知道我找不到人會擔心嗎？萬一出了什麽事……」

    我額角一痛，再也受不了了。「這是應該的！」沒等自己意識到，身體已經自動轉了過去，我對著阿綱怒目而視，聲音也不由自主拔高了好幾度，「明明是你不守時！我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了！」

    車廂內部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開始為自己這樣的失態感到後悔，可又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只好抿起唇，轉頭假裝欣賞沿路風景。

    ……雖然外面黑漆漆只有路燈的光芒，根本就沒什麽好看的。

    我到底在做什麽……難道分別了兩個月跑回來卻是為了吵架嗎？

    很久很久以後，旁邊終於傳來一個低低的、就仿佛被拋棄了一樣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對不起，我沒有準時趕到，還說了這麽過分的話。」

    「……」

    我悶悶不樂地哼了聲，沒有說話。但仔細想想，自己也有些無理取鬧了。

    也許是因為那麽滿心歡喜地等著見面，可他卻超過了約定時間還不出現，所以從那時起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吧。

    想到這裏，我扁了扁嘴，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垂眸望著自己的手咕噥了句：「……我也有錯，就算扯平了好了。」

    「嗯。」阿綱很快應了聲，伸手按住我腦袋揉了揉，笑道，「順便看看路上還有什麽店開著吧，想吃什麽？」

    「……你真當我那麽會吃啊……」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8

目標六十七   再遇並盛（上）

    很快，聖誕節就近在眼前了。

    十二月初的時候，阿綱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並盛。看他的意思，似乎打定了主意即使我拒絕也要說服我的樣子。

    我抓著頭發考慮了一陣，最後點點頭：「嗯，好吧。不過我要先和Aria打個招呼。」

    他倒反而吃了一驚，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撓著臉頰開心笑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於是我趁著周末去基裏奧內羅看望大家的機會，和Aria說了一下。當時她楞了楞，像是恍惚有些出神，眼中忽的閃過一抹我看不分明的光芒。

    我有些疑惑，不由問了句：「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什麽。」她急忙搖了搖頭，解釋道，「就是覺得有些遺憾罷了，不過沒關系。」她一把攬過來，將我拉進她懷中，對著我額頭輕敲了一下，「即使這個聖誕沒有一起過，還有以後嘛，明年可要乖乖留下來哦~」

    「知道啦知道啦！」我拼命捂住自己的額頭，防止它遭受第二次襲擊，連連應聲，「明年一定會陪著你的。」

    ——下一年，下下一年，下下下一年……都要在一起。

    我們就這麽做著天真的夢，總以為自己有無盡的時間，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彌補過去的遺憾。可經年之後才發現，有些人、有些事，過去了就真的過去了。

    聖誕前夕，一幫人浩浩蕩蕩飛抵日本。到達並盛時，照舊有小春、一平她們來迎接。

    難得沒有看見京子，問過之後才知曉她今年聖誕去了男友武田崇家裏，要到新年才會兩人一起回來。

    半路上和山本、獄寺、笹川他們告別，來到沢田家，剛一開門，就見一道黑影從裏面撲了出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棕黃色的京巴狗。

    它站在門口，興沖沖地朝我們搖著尾巴，似乎也在歡迎我們。

    我突然想起大概一年前，阿綱收留的那只小狗，柔軟的皮毛，雙眼黑黝黝的格外可愛。莫非就是它？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似乎猜到我在想些什麽，阿綱上前一步，笑道：「千尋還記得當時在別墅見過的小狗嗎？就是這個小家夥哦。」

    我意料之中地點著頭想要伸手去摸，忽聽身後藍波、一平一同歡呼起來：「媽媽！」說著就見那對少年少女越過我們沖進門去，連風太也跟在後面喊了句「奈奈阿姨」跑上前。

    我急忙站直身子，一擡眼，果然看見奈奈阿姨就站在玄關口，慈愛地看著我們，幾乎笑彎了眼：「外面很冷吧，快進來，已經準備好茶點了哦。」

    「哦！」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脫了鞋子跑進客廳，碧洋琪和Reborn在打過招呼後熟門熟路上樓去換衣服。很快，門口就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我緊張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阿綱把行李都搬了進來，急忙蹭過去將門關上。奈奈阿姨笑著遞鞋過來，視線落在我身上，眼角的弧度更明顯了：「上次來還是兩年前吧，千尋ちゃん看起來更漂亮了。」

    臉上有些熱，我迅速將鞋換好，擡頭笑了笑：「您過獎了，我還是那樣，哪有什麽變化。」

    阿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我此時的糾結，拎起行李箱說了聲：「媽媽，我先把東西拿到樓上去。」後就直接上了二樓。

    我只覺腦後滑下一頭冷汗，本想找個上樓幫阿綱的借口也跟上去，但在此之前，奈奈阿姨便拉過我的手，笑容滿面地拍了拍我，將我往客廳拉去：「千尋ちゃん也是，一路上很累吧，先好好休息一下。」

    於是我就這麽在客廳裏聊天喝茶坐了幾乎一下午，阿綱卻一直都沒有出現。

    時近晚飯，奈奈阿姨正在廚房裏忙碌著，我想了想，走過去問需不需要幫忙。她笑著轉頭道：「沒關系哦，馬上就可以完成了呢~」說著，看了眼外面客廳，奇怪道，「綱君還沒下來嗎？」

    我猜他大概還在樓上處理什麽事情，便點了點頭。

    奈奈阿姨抱怨了句「綱君真是的，」隨即沖我眨眨眼，道：「那麽，可以拜托千尋ちゃん去樓上叫一下他嗎？很快就要開飯了哦。」

    「啊，好的。」我應了聲，立馬轉身上樓。

    底下還在傳來藍波、一平的吵鬧聲。即使現在兩人都已經十五歲了，碰在一起竟仍一刻都靜不下來。偶爾能聽見風太無奈的勸架聲，但往往很快就被淹沒了。相比之下，二樓安靜得連一絲響動都沒有。

    我在阿綱房門前站定，敲了敲門卻沒有得到回應，猶豫片刻後還是選擇直接開了門：「我進來了。」

    房門果然沒有上鎖。我朝裏面張望了眼，順手合上房門，小聲走進去。

    房裏沒有開日光燈，只有床上那一盞台燈亮著。並不非常明亮的光芒在室內一層層暈開，仿佛撒了一層薄薄的蜂蜜。

    從這個角度看，阿綱正半靠在床沿邊，手中看起來拿著幾頁紙，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我頓在原地，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聽見他有什麽反應，遲疑片刻後，終於走了過去。走近了點才發現，原來他竟然就這麽睡著了，甚至連眼鏡都忘記摘下。

    ……真是的，既然那麽累了就上床去睡覺啊。

    我哭笑不得地走上前，屈膝蹲下，抽出他還拿在手裏的文件放到一邊，又小心翼翼地幫他把眼鏡也摘下來。

    從這麽近的距離看，他染著燈光的臉頰仿佛異常柔軟。淡淡的陰影順著臉部輪廓灑下來，倒顯得這張臉更有層次。

    我想，即使是再出色的畫師，也無法畫出他一星半點的溫柔吧。好想就這麽看著，不管多久，直到可以把這張臉永遠刻在心裏。

    我慢慢低下頭，緊張得都不敢呼吸，幹脆閉上眼，直接湊了上去。碰到他嘴唇的時候，整顆心忽然安靜下來，原本如擂鼓般激烈的心跳聲一下子變得很遠很遠。

    他的頭發軟軟落在我臉上，有著和煦的溫度。我覺得溫暖，幾乎不想離開。但停頓片刻後，還是決定起身，誰知一睜眼，冷不防對上阿綱睜大的雙眼。

    他似乎比我還吃驚，棕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看著我。我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冷不防後退一步，不料下一刻就撞到了身後的矮幾。

    「哇！」

    「小心！」

    阿綱眼疾手快，在我即將摔下去的那一刻一伸手拉住了我。但大概是剛睡醒的緣故，他也沒能掌握好力道，緊接著，兩人就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睜開眼的時候正好看見他雙手撐在我腦袋兩邊，擡起上身俯視著我，許久長嘆了口氣：「你在做什麽啊……」

    「唔……」我又羞又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一張臉漲得通紅通紅，幹脆閉上眼不去看他。

    頭頂上方傳來輕輕的笑聲，阿綱似乎終於放下心來，一只手動了動，落在我臉上：「沒摔到吧？」

    我還是不敢看他，只好抿起嘴唇支吾道：「嗯……」

    之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我心下奇怪，不由悄悄擡起一邊的眼皮偷看了眼，昏暗中，青年的瞳孔像是被什麽點燃了，亮得幾乎發出光來。

    心裏一跳，我還沒來得及完全睜開眼，他便俯下身來吻住了我。

    和之前的感覺都不一樣，這個吻帶著灼熱的溫度，先是落在唇上，然後慢慢移到眼睛上，又順著臉頰不慌不忙下移，所到之處仿佛馬上要燒起來一樣。

    我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不自覺閉上眼，抓緊了他背後的衣服。

    他的嘴唇已移到我脖子上，緊接著頓了一下，落在鎖骨上。毛衣裏那件襯衫的紐扣不知何時已開了幾粒，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還是有些冷。

    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就在這時，房門再次被敲響。外面傳來少年溫和有禮的聲音：「阿綱哥，千尋姐，你們在裏面嗎？奈奈阿姨讓我來叫你們下去吃飯。」

    糟糕！我都忘記了！

    比起我，阿綱顯得更慌張，瞬間直起身，不忘把我也拉起來。他劇烈喘息著，有些苦惱地拂了把頭發，這才深吸了口氣，朝著門外喊道：「嗯，我們馬上下來。」

    我假咳一聲，強壯鎮定地轉過身，將襯衫紐扣一一扣上。

    唔哇……怎麽辦怎麽辦，這下子更加不敢和他對視了！

    我在心裏哀嚎，雙手顫抖得連紐扣都扣不起來。

    隔了許久，阿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裏面似乎也帶著點緊張：「千尋，那個……我……」

    我輕輕應了聲，繼續埋頭整理衣服，忽然腰上一緊，整個人就被攬進了他懷裏。他從背後靠過來，幾乎把整個腦袋都埋在了我肩上。隔著衣料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沒什麽，就讓我這麽抱一下好不好？」

    時間似乎再次流動起來，柔軟的燈光悄然落下，包裹著獨屬於他的清新氣息。

    我不禁失笑，擡手抓住那雙放在我身前的手，用力握了握。

    「嗯，多久都可以。」

目標六十八   再遇並盛（下）

    第二天，我一早就醒了過來。

    一方面是因為昨天那場小小的意外確實令我難以入睡，或許還有因為這個意外而引起的——莫名覺得其他人看到我們時的眼光有些異樣——這個錯覺，不過很大一部分還是在於樓下傳來的笑鬧聲實在太響亮了。

    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最後只好換上衣服起床。

    拉開窗簾時才發現，外面竟然開始下雪了。雪花小小的、白白的，仿佛蒲公英一樣從天空徐徐飄落。此時雪下得還不大，幾個小家夥們正在院子裏鬧得不亦樂乎。

    我打開門準備下樓，剛出房間，就聽到隔壁的房門也響了一下。腳步一頓，隨即就看到青年扒拉著頭發從房裏走出來，一邊打呵欠一邊轉身去關門。

    本還有些迷糊的腦袋一下子清醒起來。我合上門，朝那邊走過去：「早安，阿綱。」

    他大概有些吃驚，立馬循聲望過來，臉上一下子露出明亮的笑容：「今天起得很早呢，千尋。」

    我噎了一下，直覺想反駁，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只好沈默地抽了抽鼻子。

    「下樓吃早飯吧。」阿綱笑著過來拉我，但剛剛抓住我的手，他就下意識皺了下眉，不忘低頭打量我一眼，「手好冰，怎麽不多穿些衣服？」

    我眨眨眼，順勢握緊他的手：「我一向這樣，你的手夠暖和就可以了。」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了句，「不出門的話，室內穿這些足夠了。」

    阿綱哭笑不得地將額頭抵上我的，低低嘆了口氣：「等會兒我們可是要出門的，所以吃完早飯回來加件衣服吧。」

    「誒？！要出門嗎？」我大驚，「怎麽沒聽說？要去街上？」

    他搖搖頭，回答得很幹脆：「不是。」但說完這句，卻又閉口不談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道：「那是哪裏？」

    阿綱勾起唇角，仿佛很高興，但始終不肯說：「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我不滿地鼓起腮幫，見他似乎鐵了心不打算事先告訴我地點，只好死心。阿綱擡手在我頭上揉了揉，一轉身，誰知竟在樓梯口看到了奈奈阿姨。

    她像是正打算下樓，註意到我們才停下腳步，又轉過身來溫柔地笑道：「早上好，綱君，千尋ちゃん。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哦~」

    我臉上一紅，然後就聽阿綱已經叫了起來：「媽媽！你什麽時候上來的？」

    奈奈阿姨歪了歪頭，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嗯，大概是在綱君說要出門的時候吧？」頓了一下，她彎起眼角，開心地笑起來，「感情這麽好真是令人羨慕呢~」 說完，又囑咐了一句讓我們快去吃飯，就不慌不忙地下了樓。

    「媽媽！」阿綱懊惱地一手捂住臉，也不知是害羞還是窘迫，甚至連耳根都紅透了。

    我不由「噗」一下笑出聲來。不過笑了一下，又覺得這樣做不太厚道，只好急忙忍住笑意。見他就要轉過身來，我當機立斷決定先一步逃離現場：「抱歉抱歉，我下樓吃飯了。」

    後面聲音一頓，隨即傳來阿綱氣急敗壞的喊聲：「千尋！」

    吃過早飯後，阿綱就催促著我出了門。看他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似乎非常不願意被其他人發現我們要單獨行動。

    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三個孩子正在幫奈奈阿姨處理家務，Reborn和碧洋琪看起來根本沒有搭理我們的興趣，即使不偷偷摸摸也完全沒有關系……吧？

    也許是時間還早的緣故，並盛的街道上還相當冷清，只有偶爾能看到幾個擦肩而過的行人。兩旁的房屋安安靜靜立在冬季蒼灰色的天空下，橙紅色的屋頂沈默著為這片景色添上了幾分暖意。

    外面的雪比先前明顯大了些，不過路上還沒有積雪。雪花洋洋灑灑落在屋頂上、圍墻上、樹木光禿的枝丫上，不一會兒就融成了水珠。

    兩人同撐著一把傘走在路上，頭頂是雪花落上傘面時細小的聲音。雖然沒說什麽話，心裏卻能感覺到溫暖。

    我把臉往圍巾裏縮了縮，口中呼出的熱氣蒸騰起來，又瞬間變成霧氣散開。阿綱低頭看看我，笑道：「冷嗎？」

    我點點頭：「唔，稍微。」

    他勾著唇角輕輕微笑，默不作聲地抓起我的手，塞進他口袋裏：「這樣會好點吧……」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我奇怪地擡頭，只見他苦惱地看著自己拿在右手的傘，耷拉下肩膀看向我，「糟糕，那就不能好好撐傘了。」

    我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就這樣好了，反正雪不大。」

    「但是……」說著，阿綱又把傘往我這邊送了送，片刻後，他擡起頭，輕聲道，「MA，幸好馬上就到了。」

    果然沒過多久，在經過一個街角後，他就停下了腳步。

    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所學校。校門大開著，教學樓的入口正對著我們。

    我覺得有些眼熟，擡眼一看，正對上校門邊寫著的「並盛中學」字樣，頓時了然。「這是阿綱你們國中時念的學校吧？」

    「嗯，沒錯。」他側頭看向我，眼裏閃著光芒，「我們進去裏面看看吧。」

    現在是假期，所以學校裏沒有人。安靜的校園裏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響，落雪的聲音卻反而大起來，顯得清晰無比。

    任阿綱拉著手穿過教學樓的走道時，我恍惚有種穿越時空的錯覺。

    仿佛我們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現在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窗外下著雪，細弱的風順著走道穿過來，假期忘帶的作業本還放在教室課桌裏。

    這麽一想，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異想天開的念頭，我十四五歲時明明就在意大利，根本一次都沒回過日本。而那個時候的阿綱……嗯，應該還沒對京子告白吧？

    聽見動靜，阿綱回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笑道：「想到什麽了？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沒什麽，就是想起來以前聽說的……」我眨眨眼，取笑他，「阿綱念國中的時候很廢柴對吧？」

    他立馬噎住，轉過頭快走了幾步，好久才悶悶嘀咕了一句：「……其實現在也被Reborn這麽罵啊……」話剛說完，就見他明顯面上一喜，指著前面教室門口的銘牌笑起來：「啊，是當年的教室。」

    3年A班。

    「嘩——」

    移門拉開時，瞬間有股塵埃的氣味迎面撲來。帶著微微的涼意，又有絲古老的厚重感，好像舊相冊中發黃相片的味道。

    教室裏面打掃得很幹凈，黑板、課桌、講台，統統擦得一塵不染。目光下意識移向黑板，記得小學時需要在右下角寫上值日生的名字，不知道上了國中以後還需不需要。

    我還站在門口，阿綱已經走到了一張課桌後面。見我楞著，他招招手，隨即指著自己面前的桌子道：「我國三時就坐在這個位置呢。」

    然後指向隔壁一排的第一張，「那是獄寺君的位置。」

    靠墻倒數第二個，「那裏是山本。」

    靠近窗邊的第二排第五座，「京子ちゃん坐在那裏。」

    「黑川似乎是在……」京子左邊，「啊，對了，是那個位置。」

    我順著他的視線一一看過去，仿佛這間空無一人的教室裏正坐滿了人。此時，老師還沒出現，教室裏的大家趁著這個空閑聊天說話。棕發少年急匆匆從後門沖進來，見到這幅景象才松了口氣。黑發男生跟著他進來，笑嘻嘻地一掌拍在他肩上。不遠處那銀發男生見了，立馬兇神惡煞地沖過來揪住了黑發男生的衣襟。坐在不遠處的短發女生註意到這邊情況，好奇地望過來，見他們鬧得不亦樂乎，笑了笑繼續和同伴聊天。

    眼前的景象帶著模糊氣泡若隱若現。我垂下眼簾，再次擡起時，室內依舊是空蕩蕩的模樣。

    青年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裹著懷念的味道滲進我心裏：「……國二時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亂七八糟。國三時，大家為了準備畢業考試經常在我家一起念書，獄寺君頭腦很好，什麽樣的題都會做，但我和山本就是怎麽都不行啊……」

    我擡起頭：「能夠記得這麽清楚，說明那些回憶對你真的很重要呢。」

    這裏是阿綱最珍貴的過去。

    他最美好的歲月、一塵不染的少年模樣，都在這個地方。

    「是的，非常重要。」頓了一下，「所以，希望千尋也能夠看到它們。」

    我猛地睜大了眼。青年正低頭看向我，雙眸剔透得好似琥珀一般。

    然而這時，他好像想起了什麽，突然一拍腦袋，「啊！對了，還有一個地方！」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拉著我出門跑上了樓梯。

    通往天台的鐵門竟然沒有鎖，一打開，就是冷風夾著雪花撲面而來。

    我冷不防一個哆嗦，立馬連打兩個噴嚏。傘放在樓下的玄關沒有拿上來，於是我們兩個只能冒雪走到室外。

    我不解，拉住阿綱的衣袖問他：「來這裏做什麽？」

    他回過頭來笑了笑，卻沒有回答，直到將我拉到欄桿邊上：「我以前很喜歡來天台上，感覺只是從這裏看著學校，好像就能平靜下來似的。」

    從這裏望下去，幾乎整個校園都在眼底。旁邊是大操場，再遠一點應該是棒球場的樣子。頭頂的天空雲層有些厚，灰蒙蒙中卻有一絲光亮。

    我摸著發冷的鼻尖，有些可惜：「如果是晴天的話一定會更漂亮吧。」

    阿綱抓抓頭發笑起來：「嗯，不過下雪天站在這裏倒也是第一次呢。」

    話音剛落，旁邊突然響起一陣衣料摩擦聲，然後是男子清冷的聲線：「哇哦，草食動物，竟敢擅自闖入並盛中，並且群聚——」

    他話還沒說完，阿綱已大叫一聲，緊張地擋在了我前面：「雲雀學長！？」

    那是個穿著黑西裝的黑發青年，狹長的雙目如劍一般鋒利。他皺了下眉，柔順的短發在風中蕩開：「咬殺。」

    話音一落下，他就飛身沖了過來，不知何時握在手裏的雙拐毫不留情對準阿綱一揮。風裏瞬間激起一股寒意。

    阿綱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鋒利的氣流剛好擦著他額發掠過，幾乎將發絲切斷。他在原地停了幾秒，突然深吸口氣，下一秒，拉起我轉身就朝出口沖去：「快跑！」

    「誒——」

    我來不及提出任何疑問，就被拉著跑下了樓梯。兩人跑得很快，一路穿過樓道、玄關，直到校門口才停下。

    阿綱氣喘籲籲地回頭看，見沒有人追上來終於長長松了口氣：「還好，總算逃過去了。」

    我一邊平覆呼吸，一邊仔細回憶了下，總覺得剛才那人似乎該是在哪裏見過的。想了半天終於記起來了——是我兩年前在並盛被人襲擊的那天！

    那回憶真是慘痛，如果可以真不願再次想起。

    我深吸了口氣，拉住阿綱：「你好像很怕他？但我聽說那是你的雲之守護者？」

    「咦？千尋你知道？」他驚訝地睜大了眼，隨後才點點頭，「是沒錯，不過雲雀學長……」他似乎並不怎麽想提起，有些頭痛地扶著額角支吾了幾聲，「總之，沒有被咬殺真是太好了……」

    我默默點頭，順便幫他理了理折起的衣角。

    天上還在不斷下著雪，看起來一時半會並不會停止。我正要去撣落在衣服上的雪花，突然動作一頓。「NE，阿綱。」我抽了下嘴角，「傘……是不是還放在教學樓的玄關那裏？」

    「……」

    「……」

    我們兩人瞬間沈默了。片刻之後——

    「怎麽會！？」

目標六十九   冬日

    那天最後，我們只能再偷偷進去拿回雨傘。幸好這次沒有被雲雀發現。

    之後的幾天，好不容易回到並盛的大家幾乎天天聚在一起，行程一直排得很滿。然後就是聖誕節，節後又開始忙著新年的準備。

    雖然這段時間非常忙碌，不過在給奈奈阿姨幫忙的過程中，我竟也學會了好幾樣菜式，心中大感滿足。

    今天依舊在廚房幫忙做飯，本該在樓上的阿綱突然出現，說有我的電話。我楞了半天，這才滿腹疑惑地跑去接聽。

    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直接打到阿綱家裏來找我呢？

    「你好，我是栗山千尋。請問……」

    話還沒說完，就是連珠炮似的一連串意大利語：「千尋不好了！BOSS生病了！」

    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野猿！？你怎麽會打這個電話？不對，你剛才說Aria生病了！？」

    「啊？因為打你手機卻說關機，γ大哥就讓我打這個電話了。剛才是彭格列十世嗎？」

    「……」我默了片刻，雖然不知道γ為什麽會知道阿綱家的電話，但也不想追究了，「Aria到底出什麽事了？」

    野猿一聽，聲音立馬變得緊張起來：「BOSS突然就倒下了，雖然醫生來看過說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但是她已經很久沒有病得這樣厲害了。」

    我皺了下眉：「什麽時候的事情？」

    「前天吧。當時燒得很誇張。」

    「那現在呢？現在怎麽樣了？」

    這句話才剛問完，就聽話筒那邊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就換成了一個帶著笑意的女聲：「千尋嗎？真是的，明明說過不要告訴你的……在日本玩得開心嗎？」

    「還行吧，但是Aria，」我有些不高興，聲音也不由變得悶悶的，「為什麽不告訴我生病的事情？」

    她笑了兩聲，聽起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因為不想打擾你的興致啊，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回去一次的不是嗎？而且還是和沢田一起。」

    我噎了一下，但心裏仍是不舒服：「那也沒有Aria重要。你的病好了嗎？」

    那邊冷不防安靜下去。我立馬緊張地握緊了話筒，但很快，就聽Aria再次笑起來：「已經沒事了，放心放心！不過就是小感冒而已，昨天吃過藥睡了一天就好了，今天依然精力充沛！」頓了一下，那充滿活力的聲音放輕了一點，「所以，千尋就不要擔心了。」

    「真的？」我將信將疑地又問了句，依舊有些不太放心，「那野猿還打國際長途給我？」

    「所以才說他大驚小怪啊！」說著，就聽到那邊響起野猿誇張的哀號，我一下子笑出來，心情總算平靜了點，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多囑咐了幾句，這才掛了電話，返回廚房。

    誰知剛走到客廳門口，就聽到阿綱和奈奈阿姨的對話。

    腳步頓了一下，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自動在門口停了下來。他們母子好不容易有機會單獨談話，我是不是該暫時回避一下？

    但剛準備走開，就聽到奈奈阿姨的聲音說道：「聽說京子ちゃん和崇さん已經打算結婚了呢。」

    咦？

    我狠狠吃了一驚，邁出去的那只腳又收了回來。

    記得新年那天去神社參拜時才見過京子和武田，他們是之前一天剛從武田的家鄉回來的。當時也沒聽他們提過這件事情啊……是家長之間說話時談到的嗎？

    我往墻邊挪了點，雖然覺得偷聽不好，可還是無法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而聽見這個消息，阿綱似乎也有些吃驚：「誒？這是真的嗎，媽媽？」

    「MA……雖然只是長輩之間的自說自話，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吧。」頓了一下，奈奈阿姨帶了點認真又帶著點玩笑地問道，「那麽綱君呢？24歲也不年輕了哦~」

    阿綱一滯，不由拔高了音量：「媽媽！」我幾乎能想象他此刻紅著臉無措的表情，但一時笑不出來，只能抓了抓臉頰，心跳驟然加快。

    然而很久都沒等到他繼續說話，倒是奈奈阿姨有些疑惑的聲音再次響起：「難道說綱君並不……」

    「不是的！」阿綱急急打斷了她後面的話，像是在害怕著什麽一樣。我一下子揪住了衣襟，下意識想要逃跑。

    就在轉身的剎那，他的聲音就那麽在身後響起，清晰的、溫柔的，卻好像充滿了掙紮。

    「我很想和千尋在一起，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阿綱所說的那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指的是什麽，但大概也能猜得出來一定是和黑手黨有關的。

    我沒有問他，就當自己從來沒有聽過他們的談話一樣。

    並不是不好奇的，可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沒有任何改變的必要。更何況，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結婚這方面的事情，或者說，這件事本身就太遙遠了。

    之後又在並盛呆了幾天，但一想到Aria的事情仍舊無法徹底放下心來。和阿綱商量了一下之後，他說他也可以早點回去處理近期事項，於是決定兩人一起提早返回意大利。

    第三天，我們就飛回了巴勒莫，同行的還有Reborn和獄寺。

    下了飛機後，我本打算先回去放行李，但阿綱堅持全部交給他就可以，所以我出了機場便直接去找Aria了。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暖洋洋灑下來，照得人心情舒爽。我剛一到基裏奧內羅的總部，就遇見了野猿和太猿。

    少年吃驚地一下子張大了嘴，指著我嚷嚷起來：「千尋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剛下飛機。說起來，今天怎麽沒什麽人在？Aria呢？」

    「啊，因為今天還在休假啊，很多家夥都出去找樂子了。連BOSS也一早就不知去哪裏了。」他聳了聳肩，兩手漫不經心地背到腦後，「我和太猿大哥也正準備出門呢。」

    「誒！怎麽這樣！」我頓時泄氣，「那這裏豈不是根本沒人了嗎！」

    野猿打了個呵欠，小小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啦，γ大哥還在裏面。」

    我眨了下眼：「在哪？」

    找到γ的時候，他正坐在陽台上，面前放了台筆記本電腦，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移動著。陽光灑在他身上，黑西裝仿佛都泛起微弱的光亮。

    我在門口站了會兒，這才叫了他一聲，擡腿走過去：「γ，在工作嗎？」

    男人應了聲，手中動作一頓，緩緩轉過頭來。他懶洋洋的目光狀似不經意落在我身上，隨即流露出些微笑意：「原來是你。怎麽現在過來？」

    「因為聽說Aria生病了，有些擔心……」我抓抓臉頰，在他旁邊坐下。

    正打算給自己倒杯咖啡，突然發現γ腳步竟然還趴著兩只犬類動物，黑色的皮毛光澤亮麗。此時它們正擡頭看著我，頭頂尖尖的耳朵動了兩下。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γ，你把匣兵器放出來了嗎？」

    「啊。」他漫不經心地應著，又開始繼續專註於手頭的工作，「今天陽光不錯，就讓這兩個家夥出來曬曬太陽。」

    說起來，自從之前那次出意外時見過一下，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和那時在戰場上威風凜凜的感覺不同，此時這兩只黑狐貍竟給人非常溫順的感覺，就好像是家養的寵物一樣。「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聞言，γ好笑地看我一眼：「隨便你吧。」

    「不會咬我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兩只狐貍伸出手，它們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卻沒有動。我遲疑了一下，終於將手掌放到了其中一只的腦袋上。

    黑狐貍發出低低的嗚嗚聲，仍舊很乖巧，反而還在我手心裏蹭了蹭。我膽子大起來，幹脆蹲下身，在它們背上一下一下撫摸著。那皮毛同樣也很柔軟光滑，實在無法想象它們竟然會是匣兵器。

    「果然是女孩子。」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嘴角隱隱約約勾出個弧度，「你不是來找BOSS的嗎？她應該是去Sanzio夫人的咖啡館了。」

    我點點頭，繼續逗弄著手底下的兩只狐貍：「我猜到了，畢竟Sanzio夫人也算是Aria的老朋友。她們聚會，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γ笑了一聲，不再說話。敲打鍵盤的聲音依舊清晰傳來，在這個充滿陽光的冬日午後，仿佛斷斷續續譜成了一篇金色的樂章。

    「看起來Aria沒事呢，真是太好了。」

    「一般吧，BOSS太不註意了。」

    「沒錯沒錯！一直不好好照顧自己是不行的！」

    「不要說別人，你自己也是吧。」

    「……才沒有。」

    當天，Aria直到深夜才回來。

    我因為一直沒等到她，臨時決定留在基裏奧內羅。當時我都已經回房準備睡覺了，聽到敲門聲去開門，就見她站在門外沖我晃了晃手裏的易拉罐：「陪我喝一杯吧，千尋。」

    「這麽晚了還喝酒會失眠的。」我抱怨一聲，但還是從她手裏接過了罐子，仔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果汁，「你那罐不是啤酒嗎？」

    Aria笑著拍拍我腦袋，走到桌邊坐下：「小孩子還是喝果汁比較好啊！」

    「我已經長大了！」我條件反射地糾正她，順手拉開易拉罐，「不過比起酒，我確實會選擇果汁啦。」

    「對吧對吧！」她很高興地舉起自己手中那一罐，遙遙沖我比了下，「幹杯！」說完，一仰頭便是一大口。

    我喝了一口，走到她旁邊坐下，這才問：「生病已經完全好了嗎？不會這麽一喝明天又感冒倒下了吧。」

    「怎麽可能！」Aria擺擺手，擡手對著我額頭就是一記輕敲，「怎麽，開始談戀愛以後都變得羅嗦起來了嗎？」

    我立馬捂住額頭，不滿地拍開她，但臉頰還是不爭氣地紅了起來：「才沒有那種事！倒是你，現在還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Aria哈哈一笑，又喝了口酒：「我不是有你們在嘛！大家都是我的親人啊！」

    「我說的不是那個問題啊。」真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沒有察覺到γ的心意，我撇了撇嘴，可又不能多說什麽，只好旁敲側擊地提示道，「Aria你一直不打算戀愛結婚，難道是因為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什……咳咳！」她猛地被噎住，重重咳了兩聲才喘順了氣，擡頭狠狠瞪我一眼，「亂說什麽！」我聳聳肩，表示自己很無辜。Aria無奈地長嘆了口氣，又伸手揉揉我腦袋，「真是拿你沒辦法。這種事情啊……」

    說到這裏，很久都沒傳來聲音。我奇怪地擡頭看去，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麽地方，透出股異樣的不真實，明明很近很近，卻仿佛很遠很遠。

    Aria緩緩勾起唇角，像是懷念著什麽一樣沈默了片刻，但緊接著，又坐了回去，臉上依舊是剛才爽朗的笑容，「戀愛什麽的太奢侈了，我還是免了吧~不過我很期待千尋做新娘、做母親的那一刻哦。」

    「你想太多了……」我扶著額角，已經連害羞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不在意地笑著：「我不會都看不到了吧。」

    我瞪她一眼：「你就那麽想把我嫁出去嗎？」

    「當然不是！啊啊，這就是做母親的心理吧，真是矛盾呢！」

    「Aria又沒有做過母親，怎麽會了解那種心理？」我毫不客氣地反駁，不過出乎意料的，她只是笑了笑，輕聲道：「這可不好說呢。不過做母親，真是一件覆雜的事情啊……」

    「覆雜？」我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

    有人會用「美好」，有人會用「辛苦」，有人會用「幸福」，但還從來不曾聽人說做母親這件事是「覆雜」的。

    我眨了眨眼，等待著答案。可Aria卻沒有答話，反而拿起放在面前的啤酒一口喝盡，這才拍著我肩膀笑道：「等千尋做了母親就會知道了。」說著，她站起身，朝我瀟灑地一揮手，就那麽開門往外走去，「啊……一下子就這麽晚了，我去睡了哦~」

    「誒？」我楞楞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回頭看看，那兩個易拉罐仍放在桌上，一個已經空了，另一個幾乎還是滿的。

    Aria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是自己在杞人憂天。她從以前開始就一直這樣，不是嗎？

    我頭痛地往床上一倒，幹脆直接關燈睡覺：「Aria還是這麽任性！不管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8

目標七十   唯一的你

    就這樣，今年的冬假一聲不響便接近了尾聲。

    誰知回到事務所的第一天，隔壁的Marta就湊過來送上了個驚天大消息：「千尋你還不知道吧，Stella小姐和她的男友分手了！」

    「什麽！？」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就吼起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震驚的心情，壓低了聲音問她，「不會是謠言吧？他們兩個人關系一直很好啊。」

    Marta皺著眉，也是一臉不解：「是Stella小姐自己說漏嘴的，就在你來之前不久。」說著，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又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世事難測，我也不希望這是真的啊。」

    由於接下來就是我們一年中最繁忙的工作季，所以這件事情很快被擱到了一邊。等到再次被提起時，已經是三月了。

    我剛剛做完一個設計，正在家裏養精蓄銳、荒廢時間，突然接到Marta的電話：「千尋，去參加聯誼嗎？」

    她單刀直入的問題把我嚇了一跳：「我？還是算了吧……」

    「啊，抱歉，我沒有說清楚。」她在話筒那邊笑了笑，解釋道，「雖然知道你已經是有伴的人了，但我們人數不夠啊，所以就想請你幫忙湊湊數。當然了，中途可以早退哦！」

    我還是有些猶豫：「可是……」

    「拜托了，千尋……」Marta可憐兮兮地請求著，不忘補充道，「Stella小姐也會去哦！連老大都出馬了，你也一起去吧！好嗎？好嗎？」

    「Stella小姐？」被這麽一提，我立馬就想起了之前說她已經分手的那個傳聞，「她真的單身了？」

    對方遲疑了一下，緩緩應了聲：「很不幸……就是那樣的。」

    我沈默了片刻，終究無話可說，只能長嘆了聲：「可以提早離開的吧……時間和地點呢？」

    聚會的地點在某家酒吧。除了我們事務所的女生們，還有巴勒莫一家比較有名的軟件設計公司的男人們。

    作為湊數的人，我盡職盡責地躲在角落裏解決食物，不遠處，主角們看起來各個玩得不亦樂乎。

    大概是剛才喝了太多酒，我已經有些頭暈了。看看時間也差不多，正準備和Marta打個招呼提前離開，突然聽見有人叫了我一聲：「沒想到栗山小姐你也會來。」

    一擡頭，就看見Stella小姐笑吟吟地望著我，沒有戴眼鏡的那張臉看起來比平日柔和了不少。她在我身邊坐下，一手拿著杯雞尾酒，另一手拿著杯溫水遞到我面前，「你看起來有些醉了，喝點水應該會好些。」

    我撓撓臉頰，不好意思地接過：「抱歉，我的酒量太差了。」

    她看著我彎了彎眼角，側臉被斑斕燈光染得五彩繽紛，卻能清楚看見她眼中的笑意：「或許只是不太適應這種場合罷了。聽說你從來不來酒吧。」

    「因為沒什麽必要。」我歪了歪頭，「倒是Stella小姐，聽說你也會來我真的吃了一驚。」

    她挑了下眉，不在意地笑道：「兩個人的生活過久了，也會不習慣一個人的。」

    聽她這麽說出來，我還是忍不住睜大了眼。遲疑了片刻，我下意識轉動著手中的酒杯，小心翼翼問道：「你們已經交往那麽多年了，為什麽還會分手呢？」

    「啊，為什麽呢？」Stella小姐長出一口氣，拿起酒杯小酌一口，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又仿佛只是在回憶，「這種事情很難說得清楚吧。也許就是因為在一起太久了，大家都厭倦了。」她轉頭沖我笑了下，聲音輕柔緩慢，「這世間有太多無法預料的事情，也許之前還是非他不可，下一秒卻又愛上了別人。」

    心裏突然覺得很難過。腦子又漲又暈，我連灌了好幾口溫水也沒能得到緩解。Stella小姐過來拍了拍我後背：「看你這樣子，還是早點回去吧。我送你出去，Marta那邊我會轉告的。」頓了一下，又問道，「會有人來接嗎？」

    我點點頭，收拾好東西起身：「嗯，之前聯系過，他應該很快就會到了。」

    「那就好。」Stella小姐扶了我一把，領著我朝門口走去，「我先陪你等等吧。」

    「不用了，」我急忙拒絕，想了想不忘補充，「Marta沒有找到我們兩個一定會擔心的，而且我也還沒到必須有人看著才行的地步啊。」

    她忍俊不禁地搖搖頭：「栗山小姐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啊。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自己註意安全。」

    於是送我到門口後，Stella小姐便又回去了酒吧裏面。阿綱還沒有來，我看了眼手表，距離他說出發的時間不過五分鐘，只好靠在門外無所事事地等著。

    天氣雖然已經漸漸暖和起來，但初春的夜晚依然帶著料峭寒意。不過站了一會兒，我就冷得不行，開始抱著手臂不住打起哆嗦。又等了一會兒，就連雙腿都累得站不住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找個不會被人看到的角落蹲下休息一會兒，面前冷不防飄來一陣酒臭，伴隨而來的，是個男人明顯帶著醉意的聲音：「……咯！小姐你一個……咯！……一個人嗎？」

    我在心裏低咒一聲，想也沒想就要走開，卻不料下一秒就被拉住了胳膊：「不要……咯！……害羞嘛！咯！要不要……咯！陪……咯！陪陪我咯！」

    那股酒氣實在重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幾乎摒住呼吸才沒被熏倒，但原本就隱隱作痛的腦袋現在更加痛苦了。

    我使勁揮動手臂，誰知他抓得非常用力，我掙紮了好幾下竟然都沒能擺脫。心裏不由害怕起來，我一邊盼著阿綱快點過來，一邊更加大力地去掰那只抓著自己的手。

    就在這個時候，視線中出現了另一只手——熟悉的，修長幹凈的手。它一下子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稍一用力，就把對方的手從我胳膊上拉了開去。

    醉酒的男人頓時哀號一聲，往後退開。阿綱趁機上前，擋在我面前，沈聲道：「不知道這位先生找我女朋友有什麽事情？」

    我楞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太一樣。雖然依舊和平時那般舒緩清晰，但又好像帶著一股濃重的逼迫感。

    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正想去看他的表情，阿綱一轉身，就拉起我一聲不響朝前走去。他走得很快，我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而抓著我的那只手，也不住用力，像是要把我的手腕握碎一樣。

    我小跑幾步追上去，拉住了他：「阿綱，你在生氣嗎？」

    他腳步一頓，我這才看清，青年緊皺著眉，除此之外沒有其它表情，仿佛很煩惱但又無法發作。我討好地笑了笑，急忙道歉：「抱歉，沒有跟你說一聲就來這裏是我的不對，不要生氣了。」

    他抓著我的手松了松，改而扶住了我的肩膀。阿綱無奈地閉起眼深吸了口氣，毫無預兆地將我一把攬進懷裏：「才不是因為那個……你不知道我剛才看見你被人糾纏，有多害怕……」

    他聽起來非常非常委屈，就好像差點失去什麽一樣。

    我心裏頓時亂了套，胸口像是有激烈的氣流在上竄下跳，連心跳也劇烈得似乎下一秒就會戛然而止。我下意識回抱住他，把整張臉都埋進了他胸口：「嗯。謝謝你，阿綱。」

    能夠被人這樣珍惜著，竟然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悅，可就在這一瞬間，卻又想到不久之前Stella小姐說的那句——「這世間有太多無法預料的事情，也許之前還是非他不可，下一秒卻又愛上了別人。」

    越是幸福，越是不安。

    無法想象，我們會不會也有那麽一天，走到最後卻無法攜手，終於只能天各一方，從此即使相遇也不過路人。

    我很害怕。就算只是這樣想想，也讓我難過得不能自已。

    也許是酒勁終於上來了，從車上下來時，我暈得幾乎連腿都軟了。阿綱一邊扶著我一邊開門，看起來顯得有些吃力。

    我決心自力更生，在換好鞋後，便自己扶著墻壁踉踉蹌蹌地往樓梯走。可身上沒什麽力氣，才剛踩上第一格樓梯，腳下一軟就滑了下來。

    我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見狀趕過來的阿綱攬住腰接進了懷裏。他低低嘆了口氣，抱怨道：「真是的，怎麽會醉得這麽厲害啊……」

    其實我腦袋很清醒，只是使不上力，而且暈乎乎的就想睡覺。我靠在阿綱身上蹭了蹭，一點也不想動。

    「千尋？」他推了推我，無奈地笑道，「要睡的話回房再睡啊。」

    我搖搖頭，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可是上樓好累……」

    阿綱低嘆一聲，卻仍在笑。下一秒，他一用力，將我攔腰抱起：「……真是的……」

    他的懷抱裏有清新的暖意，不那麽炙烈，卻讓人覺得異常舒服。我抱著他脖子，窩著不願意動，直到他將我放到床上，還是不想放手。

    阿綱彎腰撐在床上看著我，笑得相當無可奈何：「千尋，你這樣我就走不了了。」

    我眨眨眼，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那就不要走了。」

    他渾身一僵，連嘴角的笑容都顫抖了一下：「你在說什麽啊……」

    「阿綱，你知道嗎，Stella小姐和她相戀十年的男友分手了。」我抿了抿嘴角，將他拉近了點，直到可以清晰從他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世界上的事情真的誰都無法預測，只要一想到我也許並不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後，我就好害怕。

    你第一次喜歡上的女生，你第一次親吻的對象，都不是我。明明這麽喜歡你，我卻只能單方面接受你給我的全部，自己什麽也不付出，又不能讓自己不要這麽不安。這麽一想真的很差勁。

    可即使如此，我還是想成為阿綱獨一無二的人。」

    青年望著我的雙眸明亮到駭人。他低下頭，伸手拂開我額上散亂的劉海，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到一起。我聽見他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你什麽都不做也沒關系，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除非……」

    我知道他的意思。

    除非死亡，可死亡是比人心更難以控制的事情。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突然消失了，連屍體都不能留下。尤其是和黑手黨息息相關的我們。

    阿綱慢慢親吻著我的額頭，小心翼翼的。我閉上眼，覺得燈突然暗了，然後，他的嘴唇落在我眼睛上：「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麽保護好你。」

    那個吻順著鼻尖滑下來，最後，移到嘴唇上。

    我小心翼翼地回應著他，黑暗中，耳畔是青年低沈的嗓音，依舊幹凈、輕柔，仿佛搖籃曲一樣令人安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千尋會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我也想、成為對你來說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但是……」他頓了一下，略微擡起腦袋，「真的沒有關系嗎？」

    我睜開眼，看著他沒有說話。黑暗中只有微弱的光線，可他臉上的表情，他的五官依舊無比清楚。

    我明白阿綱還是有顧慮的，就像那時他和奈奈阿姨的對話中所說的一樣。但我仍舊希望，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可以在一起。

    這是我深愛著的人，我絕不會抱著任何敷衍的、任性的，抑或是類似的奇怪心理對待他。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不過心跳還是有些劇烈，我緩緩吸了口氣，擡起上身，主動吻住了他。「嗯。」

    ——我把可以的一切都交給你。

目標七十一   背轉光陰

    早上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迷迷糊糊的。身邊傳來的氣息非常溫暖又令人安心，我往那邊蹭了蹭，差點又要打著呵欠睡過去。

    但不過片刻，大腦就突然清醒了。

    我猛地睜開眼，下一秒，青年近在咫尺的臉龐就那麽猝不及防闖進眼簾。阿綱還睡得很熟。清晨的光芒中，他的睡臉看上去就和初生嬰兒的一樣，柔軟又安詳。

    劇烈跳動的心臟一下子平靜下來，剛才那一瞬間的緊張也消散不見。困意又襲上來，但我閉上眼，僵硬著身子鎮定了許久，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於是在猶豫了幾秒後，我從他懷裏鉆出，起身披了件衣服準備下床。

    也許是動靜稍微有些大，阿綱蹙了下眉，含糊地支吾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他顯然還沒睡醒，躺在床上看著我片刻，揉揉眼睛打算起來：「千尋？」

    我渾身又是一僵，第一反應是穿衣服。緊接著才回過神，急忙按住他：「那個……啊！現在還很早，你可以再睡一下。我先去準備早飯。」

    果然不清醒的人比較好說服，他點點頭，沒說什麽，重新躺了回去，看起來沒過一會兒就又睡著了。我松了口氣，幫他掖好被角後，便抱著衣服進了浴室。

    熱水從頭上淋下來時，把身上半幹的汗漬也一並沖走了。

    我慢慢蹲下來，一動也不想動。

    一方面是下半身虛軟得站不起來，另一方面，腦子裏不住掠過昨天晚上的畫面——兩人相扣的十指，他微微汗濕的發稍，還有黑暗中炙熱紊亂的氣息。

    嗚！不要再想了啦！

    我羞得面紅耳赤，使勁拍了拍腦袋，這才扶著墻站起，迅速擦洗完畢後，下樓準備早餐。

    客廳裏剛開了電視，此時正傳來早間新聞的播報聲。我才開工沒多久，背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回頭看去，就見阿綱正站在門口。註意到我的視線，他動作一頓，別開頭撓了撓臉頰，才又小心翼翼看過來：「嗯……早安，千尋。」

    他逆光而立的身影似乎過於耀眼，我急忙轉回來面對料理台，臉上又開始發燙：「……早安。」

    阿綱沒有繼續說話，仿佛在觀察什麽一樣在門口停留了幾秒，這才慢慢走上前，在我身後站定，有些吞吞吐吐地開口道：「NE，千尋。那個……有沒有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我瞬間覺得整個人都紅了，急忙搖頭：「沒有，就是……唔，」我撓著臉頰，一眨不眨看著眼前的平底鍋，就是不敢擡頭，「就是有些沒力氣。」

    聽得出來他松了口氣，隨即雙手摟住我的腰，整個人都靠了過來：「那就好。」

    我被他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掙紮了一下，卻沒有掙開，只好小聲抱怨：「我不能好好做早飯了……」

    「沒關系，就這樣好了。」阿綱笑著在我脖子上蹭了蹭，連聲音裏都是滿足，「早餐是什麽？」

    我無奈嘆了口氣，倒好像也沒有之前那麽緊張了。「漢堡。新年剛向奈奈阿姨學來的，不過還沒機會在這裏實踐……」我擡頭看他，笑道，「這是阿綱最喜歡的食物對吧？」

    「沒錯哦！」他就像個大男生一樣歡快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把腦袋埋下來，摟住我的雙臂隨之緊了緊，「不過一早就吃這個好像太奢侈了呢。」

    我疑惑地挑了下眉，不解：「會嗎？」

    阿綱低低笑起來，但笑著笑著，卻仿佛想到了什麽心事，停頓片刻後，長長呼出一口氣：「千尋，過段時間我可能要出趟遠門……」

    手中動作一頓，我「嗯」了聲，沒有說話。但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預料之中的下文，不由有些疑惑，這才問道：「出遠門……具體什麽時候知道嗎？還有，要去哪裏？去多久？」

    他沒有擡頭，我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呼出的氣流隔著衣料一下一下磨擦著肌膚：「應該是回日本，不過……時間還不太確定。」

    「是嗎……」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可這畢竟是他的工作。於是我只好點了點頭，裝作並不在意的樣子拍拍他腦袋，趁機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沒關系，只要你還記得聯系我就好了~」

    阿綱一眨不眨看著我，許久，緩緩彎起眼角。那個笑容從他眼底溢出來，一下子染上了金色的陽光：「嗯，我會的。」

    那個時候的我們，終究無法預料到——最後、誰都無法遵守這個約定了。

    ＃＃＃

    接下來的一個月，日子還是那麽過。

    我本以為會有什麽驚天動地的變化，但回過頭來竟發現，若真要說有什麽變化，也不過就是換了個房間而已。

    除此之外，就是最近總聯系不上Aria。

    一般情況下，要是她不在辦公室，那麽就一定會接手機，但好幾次我在打她手機卻無人接聽後，打去她在總部的座機，仍舊沒有人接。

    難道連其他人都不在嗎？

    這個情況令我隱隱有些擔心。

    中午在辦公室趁著休息時間，我正考慮著這件事情，突然被告知接待處有人找。我以為是阿綱，誰知一下樓，出現在門口的人卻是——幻騎士。

    胸口毫無預兆地一涼。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曾見過他。一則我們都不是常呆在家族裏的人，二則我跟他的交情也只能說是泛泛。但現在他這麽突然地出現在這裏，絕對不會是沒有原因的。

    我直覺發生了什麽大事——而且是讓他不得不連我也必須找回去的大事。

    見到我出現，他轉過身來，目不轉睛看著我，似乎在等我過去。我深吸了口氣，幾步跑上前：「出什麽事了嗎？」

    男子點點頭，臉上仍舊沒有多余表情，連聲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沈穩：「BOSS病重，希望可以見你一面。」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耳朵裏嗡嗡直響，無論如何都反應不過來。雖然之前做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臟還是無法承受。

    我睜大了眼，甚至覺得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病重是什麽概念？她什麽時候開始生病的？」

    幻騎士沈默地看了我許久，最後轉過身去：「這裏不方便講話，之後再向你解釋。」

    一路上，除了Aria的情況，我們幾乎都沒有說什麽。

    初春溫暖的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得無比寒冷、沈悶，而且窒息。

    用幻騎士的話來說，基裏奧內羅不久前遭遇突襲，他們不得不從總部搬到了一個隱藏的基地。就在這段過程中，Aria毫無預兆地倒下了。雖然看起來只不過是普通的生病，也許就是因為太累而已，但她本身似乎並不這樣認為。

    這一切，都令我無法想象。

    目的地是個非常隱蔽的地方，必經之路是一片異常茂密的樹林。為了防止被人跟蹤，幻騎士一路上使用幻術布下了不少陷阱，所以我們總算沒有遇到什麽意外襲擊。

    不久之後，終於到達了這片樹林的中心——他口中基裏奧內羅最後的基地。

    遠遠的就能看見，那是一座白墻紅瓦的別墅，不知是因為年代過於久遠還是遭受過攻擊，這棟建築的外墻遍布傷痕，二樓陽台的欄桿也斷了一部分。

    我們還沒走近，就見盡頭的草叢和零散放置著的木箱背後突然冒出幾個槍口，似乎只要一察覺情況不對就會立馬射擊。

    見狀，幻騎士前進的動作未停，只是稍微拔高了聲音，喊道：「是我們。」

    話音剛落，躲在遮蔽物後面的人立馬探出頭來，在確定是我們之後，紛紛迎上來：「幻騎士，還有千尋，你們回來了！」

    那一瞬劍拔弩張的氣氛如潮水般退去。我沒有答話，直到野猿也聽聞消息從屋裏沖出來，才稍微回過神。

    「Aria在哪裏？」我看向幻騎士，緊緊抿了下唇。

    他的目光移到我臉上，像是在確認什麽一樣，片刻後，面無表情地轉過身，領著我走進室內。

    Aria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幻騎士只將我領到房門口，便一聲不響站到了一邊。我深吸了口氣，這才擡起手，對著門板扣了下去。

    「請進。」裏面傳來熟悉的女聲，依舊和往常一樣嫻靜、穩重，只是稍微虛弱了點。

    我勾了勾唇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推開門走進去。

    「我回來了，Aria。」

    坐在床上的女子擡頭看向我，臉上的表情安靜祥和。她的視線輕輕落在我臉上，如天穹般湛藍的眸中含著柔軟笑意：「歡迎回來，千尋。」

    Aria曾經問我，如果有朝一日我們都不在了，千尋打算怎麽辦？

    當時我回答了什麽呢？

    在這種時候，我完全想不起來，唯一還記得的，是那晚星光下對方臉上綻開的笑容。溫暖的、清淺的，卻不知為何充滿了悲傷。

    我想，大概在那時，她就已經知道了現在將要發生的事情吧。

    外面一陣風吹來，拉開的窗簾悠悠晃動著蕩起，陽光就這麽湧進來，刺得雙眼生疼生疼。

    我一步一步走到Aria旁邊，在床沿坐下。明明是自己的聲音，卻好像不是從自己嘴中發出的一樣：「感覺怎麽樣？」

    她垂眸笑笑，輕輕握住我的手，片刻後才接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忽覺鼻子酸脹，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低頭看著握住我的那只手。它白皙、柔軟，在開槍時卻永遠堅定有力。

    我始終記得十四歲的那個夜晚，樹林中持槍而立的女子，月光將她枚紅色的身影照得明亮異常。

    原來一眨眼，就已經十二年了。

    我以為我們還可以擁有更多個十二年，一直到她白發蒼蒼，一直到我兩鬢花白。

    見我沒有說話，Aria只是笑著，緩緩握緊我的手，「怎麽了？」

    我不敢開口。

    我生怕一張嘴，淚水也會隨之從眼眶裏滾下來。這個時候，我明明應該反駁她，讓她好好看病，讓她對自己有點信心，可心裏卻明明白白意識到，Aria並不會對我撒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剩下的時間會在何處戛然而止。

    但我不能真的什麽也不說。

    「Aria，你不是說今年的聖誕要和我一起過的嗎？怎麽可以出爾反爾呢……」

    「我的傻姑娘。」她伸手將我抱進懷裏，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這個動作如此熟悉，在我剛來西西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抱著我，一邊講意大利的奇聞趣事一邊哄我入睡，輕柔的聲音好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近在咫尺，「抱歉呢，不能實現那個約定了。稍微、有些可惜啊。」

    我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渾身好像都在顫抖。她身上的氣味，她懷抱裏的溫度，全部都在這裏，我不相信Aria會離我而去。

    一定是……騙人的吧。

    「啊，對了。」仿佛想起什麽似的，Aria拍拍我的後背，仍是帶著笑意的聲音，「這個孩子、你還沒有見過吧？」

    說話的同時，房門再次被打開。

    我立馬擡頭，轉身看去。從外面走進來的，是個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女孩子。

    她站在陽光中，沖我歪著腦袋笑起來：「初次見面，我是尤尼。」

目標七十二   ARIA

    作者有話要說：前一章第一部分昨晚稍作了修改，有興趣的姑娘可以再回去看看w

    話說前後跳轉那麽快是為了心理落差啊……借口！（我錯了ORZ　　那個孩子穿著只有歷代基裏奧內羅BOSS才有的裝束出現在我面前，臉上的笑容竟如此似曾相識。

    我動了動嘴唇，吃驚地睜大了眼：「尤尼？」

    女孩子點點頭，視線一眨不眨落在我身上，湛藍的眼眸仿佛天空一般遼闊寬厚。

    「就是這個孩子，千尋。」Aria在我身後笑道，「我的女兒，也會是基裏奧內羅下一任的BOSS。」

    這一消息無疑是個晴天霹靂！我不敢置信地回頭，睜大了眼盯著她問道：「你哪裏來的女兒！從來沒有聽說過啊……那、她的爸爸呢？」

    Aria只是微笑，卻沒有回答。她看起來有些累了，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

    我不再說什麽，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好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她：「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啊，是呢，差不多是該休息了。」Aria彎著眼角笑了笑，就勢躺回床上。尤尼走過來，伸手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卻沒有說話。

    女孩子微垂著腦袋，臉上的表情被擋在帽檐後面，看不分明。她的手仿佛只是那樣輕輕放在她母親的手上，並不用力，卻讓我覺得像是在傳遞著什麽。

    Aria長長呼出一口氣，擡頭沖我笑道：「千尋，能幫我看一下γ回來了嗎？」我稍稍一怔，又聽她補充了一句，「從這房間的窗口望一下就可以。」

    我點頭應了聲，走到窗邊。從這裏能夠看見外面一望無際的樹林，黃褐色的泥地向遠方靜悄悄延伸著，通往別墅的小徑空無一人。

    沒有任何人回來。

    我沒說話，只聽她低低笑著嘆了聲：「是嗎，果然等不到了啊。」一邊說著，她的聲音已越來越輕，最後一個音節幾乎模糊得難以捕捉，「有點累了呢……」

    我不敢看Aria，幹燥的嘴唇上下開合了好幾下，只能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嗯。」

    話音落下的時候，風聲又大了起來，白紗窗簾被吹得不住鼓脹，發出低弱的嗚咽聲。我轉頭，翻飛的窗簾背後是女子安靜的睡臉。她閉著眼躺在那裏，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視線瞬間模糊成一片，我終於沒能忍住，擡手捂住發澀的鼻腔。耳邊是自己帶著點顫抖的嗓音，尤尼的聲音和我一同響起。

    「晚安。」

    「晚安。」

    一定要做個好夢，Aria。

    ＃＃＃

    醫療隊的人從房中出來時，其他人也已紛紛聞訊趕來，我和尤尼就站在走廊上等候著。比起我，這個不過十歲的女孩子顯然要鎮定的多。

    醫生的視線在眾人間環視一圈，最後搖搖頭，一臉沈痛地低聲道：「去和BOSS告別吧，各位。」

    那一瞬間，身後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我不敢回頭去看其他人的表情，只能看著尤尼。她上前和醫生又交談了片刻，轉過身來時註意到我的視線，微微笑了下：「再去看看母親吧，千尋。」

    她叫我名字時的語氣，簡直和Aria一模一樣。溫柔的，暖洋洋的，又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的眼眶再一次不爭氣地酸澀起來，只好急忙低頭揉了揉眼睛。「不用了。」我吸了口氣，擡頭對她笑道，「這些時間還是留給大家吧，我去外面看看。」

    尤尼也不意外，只是看著我，輕輕點頭：「嗯，路上小心。」

    外面只有少數幾個人正在守著入口，其他人應該都去Aria房間了。太猿竟然也在，看見我出現他似是吃了一驚：「千尋？你怎麽出來了？」

    我勉強扯出個笑容：「我來等γ回來。Aria一定希望他能早點回來的。」

    聞言，這個粗獷魁梧的大漢眼眶一紅，立馬沈默著別開頭，許久之後才低聲道：「γ大哥很快就能回來了。」他擡頭望向小路的方向，眼神堅定，「一定。」

    在外面站了幾分鐘，但考慮到現在情況特殊，我最後還是決定回去樓下大廳裏等人。

    以往，基地裏總是人聲鼎沸，幾乎沒有一刻不是熱鬧的。而此時，整幢建築都安靜得可怕。樓上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卻聽不到一點喧嘩。

    我閉上眼將腦袋擱在手臂上，強迫自己冷靜，可是黑暗中，數不清的畫面從腦海深處蹦出來，爭先恐後地在眼前掠過。

    Aria攬著我肩膀大笑的模樣，Aria在夜色中閃閃發光的笑臉，Aria摸著我腦袋說「你很努力」時手上的溫度……最後的最後，是我十歲那年，雪地裏女子枚紅色的身影。

    那時候，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連天空都是帶著灰蒙蒙的蒼冷。她彎腰朝我伸出手來，湛藍的眼眸宛若四月最明亮的那片蒼穹。站在她旁邊的金發男子只是沈默地看著我們，眼神懶散卻同樣帶著類似的溫柔。

    我的世界從那一刻起，天翻地覆。

    原來人生一直都是這樣的。我們從來都無法得知，下一秒，究竟會發生什麽。

    也許前一刻，還坐在學校裏為考試煩惱，下一瞬間，卻不得不手染鮮血。

    又或許前一刻，還享受著溫馨平淡的生活，下一瞬間，卻不得不面對親人的永別。

    為什麽就不能早一些察覺到呢？為什麽要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情呢？

    就這麽毫無預兆的，血淋淋的。

    我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無力、痛苦、懊喪，一瞬間如怒濤般席卷而來。我聽見喉嚨裏響起低低的嗚咽聲，急忙咬緊牙關，將它硬生生憋住。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腳步聲，我猛一擡頭，緊接著便撞入少女清澈的眼眸中——那雙像極了Aria的眼眸。

    我怔住，還沒反應過來，對方突然伸開雙臂抱住了我。溫暖的體溫一下子環繞上來，還帶著少女身上微弱的香氣。

    「不要責備自己，千尋。」她的懷抱並不寬闊，卻讓人覺得好像真的可以包容一切。我一動也不敢動，但顫抖著的身體終於慢慢安靜下來。

    「沒有人有過錯，所以不要難過。」她停頓了一下，擡頭一眨不眨看著我，雙眸幹凈得不染一絲雜質，「母親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她就在這裏。」

    我睜大了眼，看著這個年幼的女孩子。

    她才十歲，卻要承擔起一個家族的責任。對此，她不僅沒有怨言，反而更加努力著在做好這一切。

    現在，還要來安慰我。

    我真是太沒用了。

    「謝謝你，尤尼。」我揉揉眼睛，看著她笑起來，隨即伸手抱緊她，將自己的臉貼到她頰邊，輕聲道，「我也在這裏。」

    我要保護好這個孩子，我不能繼續這麽沒用下去了。

    我要留在這裏，我會變強。

    晚上，我才知道γ已經回來了。

    去找他時，對方獨自坐在別墅後面的小花園裏，仰頭望著天空不知在看什麽。

    聽見聲音，他轉頭望過來，紫眸中的光芒一閃而過。γ微蹙著眉，似乎也不知道該對我擺出什麽表情，半天，垂下眼瞼：「你也來了，千尋。」

    「嗯。」我應了聲，走到他旁邊坐下，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當年，是他和Aria一起來接我的，但現在Aria卻不在了。

    我今天反覆地思考，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那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無法再對你微笑，無法再擁抱你，無法再同你說話。她的痕跡會被時光漸漸磨去，最後甚至連殘渣都無法留下。

    時間不斷前進，而回憶卻被留在了過去。連同那個人一起。

    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麽也停下腳步。

    「γ，可以告訴我基裏奧內羅發生了什麽嗎？」

    此時他已經恢覆了往常的樣子，聽見這個問題不由懶洋洋挑了下眉：「哦？」

    我抿起唇，直視著他，一瞬不瞬的：「我要和家族裏的大家一起努力。」

    γ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臉上，像刀子一樣鋒利，且帶著令人膽寒的壓迫感。但我不敢移開目光，依舊認真地看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移開視線：「我說過了，半吊子的心態是不可能的。你、有這個覺悟嗎？」

    「覺悟？」

    「火焰。」γ再次轉頭看向我，同時擡起右手，「就像這樣。」話音剛落，戴在他中指上的瑪雷指環忽地冒出火光，如雷電般的綠色光芒不住閃爍，一下子照亮了他整張臉。

    他的眼神讓我有些緊張。我深吸了口氣，攤開手掌伸到他面前。那上面躺著的正是當初不知從何而來的藍寶石戒指。

    「我可以點燃這個。」為了驗證這句話，我將指環套上中指，回想起那一次點燃火焰的心情。

    「噌——」

    藍色火焰瞬間劃破夜色，仿佛泉水一般噴湧而出。

    你看，我還有這個力量。

    我想要守護我的日常，我還想要回去和平的時光。

    我希望——

    重要的人們都平安無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9

目標七十三   潘多拉之盒（六）

    也許是這樣的願望太貪心了，所以相應的，需要付出的努力也異常龐大。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被γ強迫關在射擊訓練室裏不斷進行練習。

    我明白，現在這段時間我不能外出。盡管外面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處理，可在沒有保證的情況下，貿然離開非常有可能引來敵人。

    而且這裏的通訊信號並不十分好，於是我只能給阿綱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最近有事不能回去了，希望他不要擔心。另外事務所那邊，也拜托他幫我請了一段長假。

    他的回覆很簡單，就和以前一樣，順便不忘囑咐我照顧好自己。

    但我知道，阿綱一定是擔心的，他甚至有可能知道基裏奧內羅出現了危機。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一樣——一樣的無能為力。

    世間之事終究無法兩全其美，選擇了一方必然會傷害到另一方，這是亙古不變的定理。

    「無法集中精力不如不要繼續。」

    這一輪的射擊訓練剛剛結束，我一摘下耳機就聽到γ帶著不滿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沒有立刻接話，在看了眼靶上的環數後才轉過身去。他懶洋洋地倚墻而立，雙手插在口袋裏，雙眉微微蹙起，「你剛才在想什麽？」

    剛才那一輪的成績確實很糟糕，我挑了下眉，苦惱地笑了一下：「因為一直都不能出去，我擔心會不會被Stella小姐辭掉啊。」

    γ盯著我看了幾秒，突然冷笑一聲：「是彭格列十世吧？」

    動作一頓，我擡頭看向他，一眨不眨的。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起來仍是平時那副懶散的笑容，裏面卻帶著深刻的冷意——好像只要我點頭，他就會狠狠教訓我一頓。

    我轉回身，就當自己沒有聽到前面那個問題：「γ，現在這個情況……為什麽不尋求其它家族的幫助呢？難道找不到同盟嗎？」

    「現在……嗎？」但他只是就這麽重覆了一遍，又什麽都不說了。

    身後許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正要重新戴上耳機進行訓練，射擊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來人看到我們似乎也楞了一楞，這才又慢悠悠地繼續走進來。γ看著他，勾了勾唇角：「來修理儀器嗎，斯帕納？」

    「啊，」青年先是應了聲，隨即走到我旁邊的那個隔間蹲了下來，一邊從隨身帶來的工具箱中往外掏工具，一邊漫不經心地應著，「真麻煩啊，明明之前才來修過的。」

    γ不在意地聳著肩膀，轉向我：「趁這個機會，千尋，跟我出來下。」

    我眨眨眼，疑惑了一聲：「有什麽事嗎？」

    「啊，本來也就是為了這個來找你的。」他徑自向外走，推開門時才回頭望了我一眼，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給你個東西。」

    γ帶我來的是另外一個較大的實戰訓練場。

    一路上，透過分隔房間的大玻璃可以看見訓練室中有不少人正在練習，各色火光不斷碰撞燃燒，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光看著那些被毀壞的墻面仍舊很有沖擊力。

    我之前沒有來過這裏，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還有專門進行匣兵器訓練的地方。

    「怎麽？」

    也許是我表現得太明顯了，γ側頭瞥了我一眼。不等我答話，他又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最後終於在一間訓練室門口停了下來。

    「就是這裏了。」他打開門先進去，我跟在後面，一進門就發現裏面竟早已有人。聽見動靜的少年回頭望向我們，立馬大聲嚷嚷起來：「γ大哥！千尋！你們終於出現了！」

    我吃驚地眨眨眼，看向γ：「野猿？」

    γ點了點頭，解釋道：「從今天開始，由野猿陪你進行匣兵器的訓練。」

    「可是……」我來沒來得及說明我並沒有匣兵器這件事情，就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放進我手心：「現在，這就是你的匣子了。」

    我靜靜看著那只躺在我手掌上的藍色正方體，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拿到這個東西，是在兩年多以前。那時因為它，差點就被人追殺，所以之後我就把它給了阿綱。然後，他為了救我和京子，第一次、打開了匣子。

    那以後，匣兵器、指環就開始成為了黑手黨中明爭暗奪的目標。

    它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般，一旦打開，再也無法合上。那裏面裝著的東西，無論是災難還是希望，都註定了要由我們所有人一起承擔。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麽一天，我也必須拿起這個，用它和素不相識的人戰鬥。

    「好了，先打開試試吧。」

    肩上被γ一拍，我這才回過神來。野猿嬉皮笑臉地湊到旁邊，笑得相當幸災樂禍：「千尋你不會還不知道怎麽用吧？」他一拍胸脯，擡高了下巴，「如果你肯叫聲‘野猿大爺’的話，我不介意教你哦！」

    我嘴角一抽，手上已行動起來，對準他腦袋就是狠狠一拳：「不要忘了，我可比你大。」

    「混蛋！」野猿立馬抱著腦袋大叫起來，揮舞著手中的鐮刀像是馬上就要撲過來一樣。

    我不在意地挑起一邊眉毛，稍微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這期間，γ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看著我們。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匣子，黑洞洞的匣口正對著我，不知道裏面會出現什麽。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點燃火焰。

    那一瞬間，腦海中浮現的是不知什麽時候的場景。

    天幕蒼白，密集的子彈像雨珠一樣傾盆而下。然後，金紅火光忽然滔天而起。

    「嘩——」

    手中的匣子一陣劇烈震動，我猛地睜開眼，就見一股水流洶湧地從打開的匣子裏沖出來，重重撞在頭頂的天花板上。

    又是一道巨大的水聲，那股像是龍卷風一樣的水流嘩然綻開，豆大的水珠頓時從天而降，劈裏啪啦打在地上，幾乎把整個房間都澆透了。

    野猿的大嗓門第一時間就響了起來：「你搞什麽啊，千尋！」

    我沒有回答，一眨不眨盯著出現在那股水柱背後的生物。它擺動著漆黑的身體，仿佛也正默默註視著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長得很漂亮，但是……我忍不住扭頭看向γ，欲哭無淚：「為什麽會是一條鯉魚啊！」

    他聳聳肩，聲音裏倒是難得帶著笑意：「誰知道呢。」

    我長出一口氣，不知究竟該作何感想，只好再次去看我的匣兵器。黑色的鯉魚慢慢靠過來，晃動著尾鰭在我面前停下，綠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著我，仿佛想要向我傳達什麽。

    好吧，不管是什麽生物，至少鯉魚還是很溫和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朝它伸出手：「以後就好好相處吧。」雖然這麽對匣兵器說話似乎有些奇怪，「就叫你黑姬怎麽樣？」

    那條晃動著的魚尾頓了一下，也不知它是不是聽懂了我的話，竟然微微俯身靠過來，緊接著，就見它形狀優美的腹鰭小心翼翼搭在了我手上。

    心裏突然就高興起來，好像連日來的煩躁不安、仿徨悵然都在一瞬間被洗滌得幹幹凈凈。

    我摸摸它，笑道：「那麽，請多指教，黑姬。」

    不過還沒等我和黑姬交流完畢，那邊野猿已經不耐煩起來：「啰啰嗦嗦的做什麽，既然匣兵器已經叫出來了……」少年握著鐮刀，雙手一個反轉，刀身上頓時燃起紅色的火焰，「開始吧！」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便毫無預兆地沖了過來。我急忙側身避開，與此同時，黑姬已出現在面前，輕輕一甩尾巴，就見一道水浪從它尾尖掀起，對著野猿迎頭蓋下。

    他擡起手臂一揮，一道紅光劃破水面。

    這時，γ突然出聲：「接著這個。」我條件反射一轉頭，就見一個黑色的物體朝我飛來，急忙伸手接住，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把手槍。

    「裏面的子彈已經提前換過了，放心用好了。」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立刻將註意力重新移回到戰場上。野猿第一刀劃開了水面，現在又是一刀揮下，紅色的火焰呼嘯著沖破還來不及合攏的水浪，目標直指向我。

    我一邊解開保險，槍口已對準了飛來的紅光，然後，果斷扣下扳機。

    「砰」「砰——」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光芒在被接連擊中後，竟然只偏移了微微一點方向，眼看著就要對著我砸下來。我急忙就地一滾，緊接著，那刀鋒就擦著我頭發狠狠切入地面。

    「轟——」

    巨大的響聲在背後炸開，我幾乎能感覺到，腳底的劇烈震動在持續了好幾秒後才勉強停下。

    「哈哈！千尋你這樣不行的！」野猿指著我大笑，臉上的表情讓我很有沖上去給他一拳的沖動，「普通的子彈是沒有用的！不用上火焰的話都是白費~」

    用上火焰？怎麽用？

    他這話讓我忍不住皺了下眉，低頭看向手中的槍支。

    難道是把火焰當成子彈射出去……的意思嗎？

    雖然不清楚到底應該怎麽做，我也沒有了繼續考慮的時間。第二波攻擊又要過來，那包裹著紅色火焰的刀光呼嘯著擦過地面，在即將到達我面前時突然躍起！

    我後退一步，穩住身形，隨即擡高手臂對準上空。指環上一下子冒出藍光，我咬緊牙關，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重重按下去——

    一簇透明光束驀地從槍口噴出，我被後坐力震的後退了一步，再次擡頭時，那仿佛海水一樣的光柱正直直撞在俯沖下來的紅光上。

    剎時間，兩色光芒相互沖擊，發出激烈的嗞嗞聲。僵持數秒後，雜糅成一團的光球忽然炸開，交雜的火星頓時如同煙花般撲簌簌落了一地。

    白煙在面前彌漫著，我揮手擋住煙塵，很快，它們就一點點散去。

    站在煙霧那端的野猿扛著鐮刀望了半晌，最後嘿嘿笑道：「這樣才有意思嘛！」他握緊刀，整個人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我要用全力了！」

    我呼出口氣，重新調整好姿勢，沖他勾了下嘴角：「那樣最好。」

目標七十四   火焰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天天都呆在訓練場裏和野猿對戰。

    出乎我的意料，那家夥認真起來非常難對付。拜他所賜，我身上每天都會新添不少傷痕。但與此同時，在不斷的練習和對匣子的研究過程中，關於匣子和火焰的問題倒也了解了不少。

    據說火焰的屬性分為七種——紅色的是嵐，黃色的是晴，藍色的是雨，綠色為雷，靛色為霧，紫色為雲，而最後一種、也是最稀少的一種屬性大空則是橙色。

    雖然還沒有見過尤尼的大空火焰，但我想，那一定也是和阿綱一樣漂亮的顏色——純粹到接近金紅，仿佛帶著無機質的光澤。

    今天，我仍舊一早就跑來了訓練場。不過因為野猿有任務，所以從中午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

    此時已是臨近傍晚，練習算是告一段落，我氣喘籲籲坐在地上休息，黑姬慢悠悠圍在身邊打著轉。這家夥很好相處，這段時間以來，我們之間的配合愈發默契。

    我摸摸它腦袋，心想是不是應該再給它補充些火焰以作獎勵，訓練室的門突然開了。穿著白襯衫長裙子的小女孩從門外走進來，彎起眼角笑道：「差不多該回去吃飯了，千尋。」

    「尤尼？」我眨眨眼，急忙站起身走上前，「你怎麽過來了？」

    她歪了歪腦袋，笑容純粹燦爛：「今天做了千尋喜歡的羊肉卷心菜呢。」

    我楞了一下。

    自Aria下葬已經過去一個月，大家也漸漸從那份悲傷中恢覆了精神。基裏奧內羅在尤尼的領導下依舊有條不紊。

    只是有時候，總會錯覺地以為這孩子其實從一開始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解我們的生活習慣，知道我們的喜好，甚至會錯覺地以為——Aria還在這裏。

    嘆出口氣，我斂起眼瞼，抓了抓臉頰笑道：「其他人回來了嗎？」

    「嗯，還沒有，不過馬上就能到了吧。」尤尼擡頭笑著，伸手摸了摸圍在我們身邊的黑姬，「黑姬……對吧？」

    聽見一個日文名用意大利語說出來總感覺有些奇怪。

    記得當天訓練結束時，就被野猿狠狠嘲笑了一通：「這是什麽名字啊，就算是‘NERA’也比‘KUROHIME’好吧！」

    我懶得理他，嗤笑一聲就收起黑姬率先離開了：「不會日語真可怕。」

    遠遠的還能聽見，野猿在後面氣得直跳腳。

    我忍不住笑起來，點頭道：「嗯，很奇怪的名字吧？」

    尤尼搖頭：「不，是個很美麗的名字呢。‘黑公主’的意思吧。」

    「你懂日文？」我詫異地睜大了眼，「Aria還教過你這個嗎？」

    她但笑不語，上前拉住我的手：「好了，我們回去吧。」

    我應了聲，將黑姬收回匣中，簡單理了理衣服。誰知兩人剛出訓練場，就聽見前方傳來嘈雜的槍械聲。

    心中一緊，我低頭看向尤尼，她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下意識握緊我的手，一眨不眨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冷靜了一下，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手槍和匣子，一邊帶著尤尼躲進建築物的陰影中，一邊慢慢朝前移動。

    漸漸靠得近了，甚至能夠感覺到那邊洶湧的熱浪。濃烈的粉塵和硝煙味幾乎嗆得人無法呼吸，其間還夾雜著不易察覺的血腥味。

    女孩子抓著我的手猛地收緊。

    我深吸口氣，回頭拍拍她的手，小聲笑道：「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其實我自己也害怕，我並沒有信心可以加入戰鬥。但現在這個時候，不是退縮就能解決問題的。

    尤尼需要我的保護，我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

    再往前一點，就能看見入口了。今天留守在基地裏的成員看起來都已經加入了戰局，一部分躲在掩護物後進行射擊，剩下的則利用匣兵器對付敵人。

    我瞇起眼仔細觀察著，敵人的數量並不很多，保守估計應該只是一個小分隊的樣子，但他們使用的都是匣兵器，而且動作、使用方法以及彼此間的配合都更為專業。所以長時間持續下來，我們竟然也沒占到多少好處。

    這樣的戰鬥，必須速戰速決才能獲勝。

    幸好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並不容易被發現。下定決心後，我將尤尼擋在身後，自己則稍微向前走了點，留出一定空間，點燃了指環上的火焰。

    藍色火光在夕陽下閃閃發亮，我毫不猶豫地將它送入匣口，下一瞬間，黑姬卷著波浪呼嘯而出，不等我下令，它像是已經明白了我的意圖，直直躍上半空，緊接著，對準下方敵人所在的那塊區域俯沖而下——

    「嘩——」

    巨大的波浪騰空而起，完全罩住了敵方。鋪天蓋地的藍色中，只剩下黑姬漆黑的身體。它再次朝上躍起，尾巴攪動波濤，掀起更大的水花。

    大家很快反應過來，只聽一聲「快射擊！」，更加猛烈的槍聲再次響起，此起彼伏。不過片刻，敵人的匣兵器就被統統擊落。

    黑姬悠悠漂浮在半空中，橙色的夕照將它全身映得熠熠生輝，它周圍一片水光瀲灩。

    很快，波浪就退去了。侵略者們被剛才那麽一澆，現在橫七豎八躺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已經失去了知覺。

    雨屬性的火焰，特性是鎮靜。而如此大量的火焰，足夠令他們統統倒下。

    我松了口氣，轉回身安撫道：「應該沒事了。」

    她剛點了下頭，唇角露出個笑容，就聽那邊又響起「砰砰」的射擊聲。子彈射入肉體的動靜非常明顯，不過片刻，濃郁的血腥味便湧了過來。

    我急忙上前一步，擋住尤尼的視線，同時伸手捂住她耳朵。

    雖然強自保持著鎮定，但還是看得出來，她現在很緊張，大睜的藍色眼眸裏倏忽閃過一抹慌張。但也只是這麽一瞬間的事情。

    她看著我，最後擡手按在我手上，緩緩拉開了我的手。

    「沒有關系。」她彎起眼睛，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我可以做到的，千尋。」

    山邊橙色的光芒湧過來，一地血紅仿佛霞光一般艷麗。我一眨不眨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她掛在胸口的奶嘴閃著剔透光澤，眼中的藍色依舊純粹如昔。

    我想，我又明白了什麽。

    「嗯，一起努力吧，尤尼。」

    γ和野猿他們從外面回來時聽說了這件事情，大家商量過後決定加強防衛措施。對於我的表現，雖然γ沒說什麽，不過我猜他應該還算是滿意的——至少我沒有挨批。

    洗完澡回房的路上，剛好遇到野猿，他一看見我就已大喊著沖了過來：「聽說你今天大出了風頭啊！」

    我嘆口氣，不過還是有些高興的，便聳聳肩表達了下自己無法描述的覆雜心情：「嗯，算是吧。」

    他上前搭住我肩膀，以一種過來人的口氣搖頭晃腦著拍了拍我：「以新人來說，你已經不錯了！」

    怎麽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是讓人很難冷靜呢？

    我摸著抽搐的眉角，二話不說拍開他的爪子：「重死了，還有一身臭味，快去洗澡！」

    「哪裏臭了！」果然，他立馬就跳著腳吼起來，「別忘了你這混蛋穿的還是我的衣服啊！」

    我挑了下眉，提醒他：「是新衣服。另外，如果我有替換衣服的話怎麽可能用你的。」頓了一下，我歪了歪頭，笑起來，「再說了，那還不是因為這裏就你最矮了。」

    「你！」見他馬上就要爆發的樣子，我擡手摸摸他腦袋，擺出大姐姐的笑容：「怎麽還是小孩子脾氣呢，該成熟點了，野猿。」

    說完這些，也不管他會有什麽反應，我直接抱著衣服回了自己房間。

    雖然每天的生活枯燥又充滿了壓力，但幸好身邊還有他們在。等這一切結束，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回到房間，我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後就直接躺到了床上。現在不過晚上八九點，要是睡覺的話似乎還有點早。於是我只能望著天花板整理思路，誰知越想越是混亂。

    這一個多月來，我都沒有聯系阿綱。倒是他，有時會發幾條短信過來。

    「From阿綱：千尋，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From阿綱：千尋，最近天氣不好，註意不要生病了。」

    ……

    最近的一條是——

    「千尋，不能幫到你真的很抱歉。」

    真是個笨蛋！這種時候，什麽都不要說不就好了？

    這樣做……根本就是讓我連假裝不思念都不行啊。

    抱著手機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屏幕的背光燈暗下又亮起，幾次之後，我終於遲疑著將手指移到回覆鍵上準備按下去……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眼前的景象突然被一陣粉色煙霧籠罩，緊接著，一切都變得扭曲起來。我好像在長長的隧道中穿梭，但不過幾秒鐘，腳底就踩到了粗糙的地面。

    堅硬且微微發燙的粗糙地面。睜開眼一看，是一片金色的陽光，明亮到刺眼。

    這是什麽情況？我應該還沒有那麽快就睡著了吧？

    赤腳踩在地上有些不舒服，我轉頭四顧了一下，正打算先把附近的情況搞清楚，耳邊就響起一陣驚呼：「哇——！十年火箭筒打中不認識的人了！這下真的完蛋了！」

    少年青澀稚嫩的嗓音莫名有些熟悉。我忍不住睜大了眼，緩緩循著聲源望過去，下一秒，呼吸猛地一滯。

    街道那邊的樹影中，有男生氣喘籲籲沖過來，懷裏還抱著個身穿奶牛服飾的小男孩。註意到我的視線，少年一下子就停在了原地。

    那張臉就這麽暴露在陽光下。他局促不安地東張西望，一雙棕色眼眸緊張地打量著我，像極了受到驚嚇後的兔子。

    比他十九歲那時更加羞澀靦腆。

    我忍不住笑起來。

    在我思念你的時候，你就出現了。

    還有什麽會比這更美好呢？

目標七十五   時光彼端的你

    少年看著我，視線落在我敞開的衣襟上，頓時像觸了電一樣移開，臉頰瞬間通紅。

    我低頭看了眼，才發現是領口的扣子沒有扣好，鎖骨那一帶幾乎都露在了外面。其實平時在阿綱面前我也經常這樣，不過看他現在的模樣，我只好又扣上一粒，順手不忘把領子拉好。

    過了片刻，他終於又看過來，咽了下口水，率先打破了沈默：「對、對不起！」他抓著頭發，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呃……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不過這裏是哪裏？」

    男生的臉色立馬由紅轉白，又轉回通紅：「這、這個……也許你不相信……這裏是十年前的世界……就是那個……」他手忙腳亂地比劃著什麽，試圖讓我相信，「不過五分鐘之後就能回去了！」

    「也就是說這裏是十年前的日本並盛？」

    我吃驚得睜大了眼。以前確實聽阿綱說起過藍波的十年火箭筒，據說那是個可以穿越時空回去十年後的工具。

    ……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遇上了這件事……

    聽我這麽一說，對方顯然更加震驚：「咦咦！？雖然這裏確實是並盛町沒錯……」他抱著腦袋，半是驚嚇半是無力吐槽的樣子，「竟然這麽輕易就接受這種事情了！」

    我忍俊不禁，下意識想要摸摸他腦袋，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因為我聽你說過十年火箭筒的事情，阿綱。」

    少年渾身一僵，猛地擡頭看我：「你認識我？」

    十四歲時的他比我還矮上那麽一點，頭發毛茸茸的看起來要更加柔軟。他看著我，眼中是完全的陌生表情。

    心臟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雖然很清楚地明白現在這個少年根本就不認識我，可情感上還是覺得有些難受。

    我垂下眼簾，在心裏苦笑了一下，臉上仍是扯出個燦爛的笑容：「嗯，五年後你就會知道了。」

    「誒？」少年睜大了眼看著我，「那你……呃……」他苦惱地皺了下眉，小心翼翼觀察著我的表情，「你是……」

    「千尋。」我笑道，「叫我‘千尋’就可以了。」

    阿綱懵懂地點了點頭：「千尋さん也住在並盛嗎？莫非也是並盛中的學生？」

    「不是的。」我果斷搖頭，「雖然不知道十年前的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不過我應該是一直住在意大利沒錯。」

    話音落下，先是一陣沈默，隨即就聽少年誇張地大叫起來：「為什麽五年後我會在意大利啊！！！」

    我笑看著他，沒有說話。視線越過他的發頂緩緩滑出去，最後落在周圍的街道上。

    這裏就是十年前的並盛。

    新年的時候我還來過，雖然是和現在所處完全不同的時空。我也曾在阿綱的相冊裏見過，那些年輕的臉龐就在這樣的街道裏笑靨如花。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明明身處其中，也確實腳踏實地，卻完全感覺不到真實。仿佛自己只是走進了舊相片裏面，走進了別人的夢中。

    因為，這裏沒有我。

    我忍不住長嘆了口氣，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少年阿綱正盯著我的臉看，滿臉疑惑：「千尋さん……怎麽了嗎？」

    我怔了一下，奇怪地反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他遲疑著，久久沒有開口，但眼中的擔憂卻清晰可見。我一眨不眨看著他，甚至在那雙清澈的棕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這表情，再熟悉不過。

    我動了動嘴唇，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腳下冷不防後退了幾步。誰知最後一腳還沒來得及落地，粉色煙霧再一次揚起，少年模糊的聲音一下子被隔在了外面。

    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站在了房間地板上。我傻傻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終於找回了真實感。白天的熱氣倏忽被涼意替換，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又坐回床上去。

    不知道十年前那個十六歲的我當時是怎樣的感想呢？

    一邊想著，我註意到手機屏幕還亮著，心裏有些奇怪。照理說，五分鐘過去，背光燈早該暗了。拿起一看，上面仍舊停留在剛才的短信頁面上，並沒有任何變化。

    我抓抓腦袋，最後長嘆口氣，還是放棄了回覆。

    不過這一經歷，害得我昨天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而且早早就醒了。

    洗漱完畢後打算去廚房幫忙，正好在走廊上碰到尤尼。女孩子看到我，立刻笑著招呼道：「早安，千尋。」

    「早安。」我點點頭，回以微笑。

    尤尼上前幾步：「其實我正打算去找你的，今天千尋有空嗎？」

    我想了想：「也就是訓練，有事嗎？」

    女孩子臉上露出難得的害羞表情，她笑了笑，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嗯，是這樣的……」

    尤尼說，她來的時候沒有帶什麽行李，但沒想到一個月下來，一些日用品消耗得那麽嚴重，估計很快就要用完了，而且也需要重新準備些換洗的衣物，所以希望我可以想辦法買些回來。

    我想，她一定也知道我最近正為這些事情煩惱著。畢竟一想到要一直穿著男生的衣服不知到什麽時候，我就頭大。

    其實這事情很簡單，只不過因為基裏奧內羅目前只有我和尤尼兩個女生，剩下的都是大大咧咧的男人們，而那些男人們又在整天忙著對付敵人。

    於是我果斷應下了，立馬跑去找負責采購的家夥商量。他們告訴我近日確實要出去買些東西，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到時和他們一起去。

    第三天，我和采購部門的幾人一起出去，離開基地後就開始分頭行動。

    這是近兩個月來我第一次到外面，雖然因為擔心會不會被敵人發現而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但還是忍不住有種重獲新生的興奮感。

    抱著買好的東西回去時還沒到中午，距離約定的集合時間也還很早。

    這裏離海邊很近，換句話說，離阿綱的別墅也很近。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回去看看。

    邊走邊思考著，誰知回過神來時，眼前出現的已是熟悉的景象。遠遠的，我甚至能夠認出我們之前住著的那棟房子。

    既然已經到這裏了，還是去看看吧。

    心裏這麽想著，我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誘惑。

    這個時候，家裏果然沒有人在。我把剛剛買來的東西放在玄關口，便脫了鞋走進房裏。

    整棟別墅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生活的氣息。我走上二樓，這裏同樣沈寂得可怕。臥室裏的東西擺放得很整齊，甚至跟我臨走之前一樣，看不出大的差別。

    我在書桌邊坐下來，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寫些什麽留給阿綱。畢竟之前只有一條短信，未免太沒有誠意了。

    但拿起筆的時候卻發現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像無論說什麽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對不起」？——會不會讓他以為自己不會回來了？

    「等我回來」？——未免太任性了點。

    「我一定會回來的」？——可是這能說明什麽呢？

    掙紮了半天，眼看著桌上那只電子鐘上的數字不斷跳動，我心裏一急，還沒想清楚，筆尖已在紙上唰唰劃過去，僅留下自己的名字。

    哇！這不是最糟糕的留言嗎！完全是什麽都沒說啊！

    我手忙腳亂地想要重寫一遍，還沒拿來新的紙，忽然聽見樓下大門響了一下，頓時渾身一個激靈，想也沒想就往一樓跑去。

    客廳裏依舊沒有聲音。我站在樓梯口小心翼翼地向外望，逆光中，只能看見有人正站在門口，卻看不清臉。

    但我還是怔住了。

    即使只有一個背影、一個輪廓，我依舊看得明明白白。

    青年合上門，緩緩轉過身來。光線從他背後隱去，最先露出的是那線條優美的下巴，然後是臉頰。他微垂著頭，劉海從耳後散落下來，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見底下緊抿的唇角。

    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睜大了眼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男子，一動都不敢動。

    他還在急促地喘息著，然後深吸了口氣，這才轉向這邊。擡頭的那一瞬間，他的瞳孔猛然一陣收縮。就算隔著這麽遠的距離，我竟還能分辨出他眼中轉瞬即逝的璀璨光芒。

    這棟房子中的時間好像忽然停止了流動。青年的身影就那麽頓在門口。

    我望著他，嘴唇動了動，許久之後，耳邊才響起自己難以置信的聲音：「……阿……綱？」

    話音未落，他已沖上前，一下子抱住了我。但是這股沖勁實在太大，我腳下不穩，踉蹌了兩步，緊接著，後背就撞在了墻上。

    「千尋！」阿綱緊緊抱著我，聲音低沈壓抑，好像正極力忍耐著什麽。我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渾身都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害怕。

    片刻的震驚過後，我終於緩過神來，急忙拉住他：「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本來是打算拿點東西的……」他在我頰邊蹭了蹭，滿足地低嘆一聲，這才稍微放開我，直起身，眼角向下彎起，「幸好回來了，我就覺得你會回來。」

    我先是驚訝，隨即取笑他：「彭格列的超直感嗎？」

    「怎麽會……」阿綱抿起唇蹙了下眉，似乎想要反駁。我笑起來，伸手攬住他的脖子，直接吻了上去：「我很想你。」

    他的眼睛溫柔得幾乎要溢出水來。緊接著，那吻便如雨點一般密密落下。帶著些微霸道，又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我能感覺到其中的憐惜和寵溺，甚至還有包裹著苦澀的甜蜜。

    整個人好像都要融化了，我腳下一軟，下一秒，就沿著墻面滑坐在了地上。阿綱也順勢跪坐下來，一手扶著我臉頰，另一手和我十指相扣，緊得仿佛無論如何都不會松開。

    他的陰影一下子將我完全淹沒。

    ——原來，僅僅是這樣思念著一個人，也會覺得、痛到快要死去了一樣。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49

目標七十六   約定

    不知過了多久才分開，兩人的氣息都有些紊亂。

    我靠在墻上努力平覆著呼吸，阿綱低頭靠過來，額頭抵在我額上，雙眸微微瞇起，許久也沒有說話。我一眨不眨回望著他。

    今天有些熱，所以他只穿了件白襯衫，黑色領帶松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敞開的領口後面露出若隱若現的鎖骨。他的皮膚很白，這樣看竟似還帶上了玉石般的潤澤。

    我心跳一滯，忍不住別開視線：「說起來……前不久我去了趟十年前呢。」

    「誒？」他渾身一僵，突然緊張起來，「怎麽會？」

    我摸摸他腦袋，示意他不要這麽激動：「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正好是當年Aria帶我去並盛度假的時候，但不知為什麽會誤中小藍波的十年火箭筒……我的印象中並沒有這件事情。」

    阿綱沈默地看著我，片刻後，長長松了口氣：「也是。不過還好……」

    他說了一半，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嗯？」了一聲。他笑起來，伸手慢慢撫摸我的頭發：「沒事，在十年前的感覺怎麽樣？」

    我搖搖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好，沒有我認識的你。」

    青年的表情突然僵住。他扯著嘴角，卻很久都沒有牽起一個笑容。我奇怪地看著他，心裏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怎麽了？」

    「不，沒什麽。」他將我拉進懷裏，緊緊擁著我，用力到幾乎令我感覺窒息，「真是的，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那該怎麽辦啊……」

    「你在說什麽啊！」我急得差點跳起來，慌忙拉住他衣袖，「什麽叫‘哪一天不在了’！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阿綱緩緩搖頭，語氣依舊不慌不忙，但我還是聽出了他話裏的矛盾,「只是一想到你一個人在努力，就非常……非常不安。雖然我可能想得嚴重了點，但說這是戰爭也不為過，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他說，這是戰爭。

    這句話令我瞬間清醒過來。

    我將他推開一點，擡頭直視著那雙眼睛，認真道：「我不會讓自己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的。但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這是戰爭，所以我不努力不行。」

    扶在肩膀上的那雙手猛地一緊。我抿了抿唇，繼續道，「我知道，彭格列有彭格列的立場，而基裏奧內羅也有基裏奧內羅的立場。我是基裏奧內羅的人，必須承擔起對自己家族的責任，不能繼續躲在你的保護下了。」

    阿綱一聲不響聽我說完，沒有接話。他的沈默令我不知所措，但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終於，他垂下眼，挫敗般嘆了一聲，重新我將摟緊：「那麽，你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我點點頭，輕聲應了一下：「嗯，還有人在等我。」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細細的吻一下一下落在我發上：「也許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心中不舍，但無可奈何，只能繼續應著：「嗯。」

    「對不起，在這種時候還說這麽任性的話。」他停下來，下巴擱在我頭頂，輕聲開口，「那麽，我們做個約定吧。我們兩個……」他的聲音很低很沈，仿佛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卻又帶著千鈞重量，「無論聽到誰的死訊，在沒有親自確認之前，都不要相信，可以嗎？」

    我沒有答話，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直覺目前的狀況大概已經嚴重到不僅僅局限於基裏奧內羅了，也許阿綱已經預料到了什麽。

    「彭格列也受到牽連了嗎？」我突然想到他之前說過要去日本的事情，「你回日本莫非也是為了這個？」

    阿綱沒有立刻回答，沈默了片刻才接道：「不完全是，不過……」頓了頓，他慢慢吐出口氣，「但是沒事的，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最後的目標一定都是一樣的，所以一定、能夠再相遇。」

    他的聲音久久在耳邊回蕩著，依然如那四月春風，令我浮躁不安的心情得到了舒緩。

    好奇怪，本來應該是我安慰他的，最後竟然變成了他來安慰我。

    但我還是沒來由地相信了這話。我知道，如果沒有把握的話，他是不會這麽說的。

    我笑起來，閉上眼回抱住他：「嗯，我們約好了。」

    很快，就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

    我回房順便收拾了幾件常用的衣服，帶上之前買的東西一起離開。走出好些距離，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阿綱仍舊站在門口，六月的陽光稀稀拉拉落在台階上，他整個人卻被籠罩在斑駁樹影下，莫名透出股清冷的味道。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個孑然而立的身影卻深深刻進眼底，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消。

    之後集合，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基裏奧內羅。中間過程一切順利，只不過在到了之後，被太猿一臉嚴肅地告知——γ正在訓練場等我。

    我立馬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急忙趕去之前訓練的那個房間。一進門，就看見那個男人靠在墻邊，正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他的球桿。

    他的表情很淡，臉上是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的模樣。見我進來，γ只是懶洋洋地擡了下眼皮，哼笑一聲：「看起來，之前難得一次擊退敵人的經歷讓你有了種錯覺，以為可以翹掉訓練了？」

    「不是的！」他的樣子讓我沒來由感到一股寒意，不禁後退了一步，慌忙搖頭，「我只是跟采購部門的人出去買點生活必備品，尤尼沒告訴你嗎？」

    γ蹙了下眉：「公主？」

    看樣子，他並沒有問過尤尼。我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趕快點頭補充：「我們女生的東西當然要女生自己解決，讓那些大男人搞定畢竟不放心。」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目光一瞬不瞬。我被盯得有些緊張，但又不敢移開視線，只能繼續硬著頭皮直視他。許久之後，γ終於嘆了口氣，直起身走過來：「你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他的語氣聽起來柔和了不少，我長出口氣，抓抓頭發：「還好吧……」

    他突兀地笑了聲，但好在不再追問什麽：「既然把心事解決了，那就開始新的訓練吧。」

    這前面半句話讓我不禁覺得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下意識多看了他幾眼。γ一挑眉，似笑非笑：「怎麽？」

    我搖搖頭，直接切入主題：「新的訓練是什麽？」環顧一圈，今天意外沒有看到野猿的影子，「就我們兩個人？」

    「啊。」γ點頭應了聲，手中已多出兩個匣子，「開始吧。」話音剛落，就見綠色電光憑空而起，他的身邊瞬間就多出了無數帶著火焰的台球。

    我渾身一凜，立馬去掏匣子。幾乎同時，他手中的球桿已撞上了其中一個綠色的小球。那只台球頓時撞在旁邊的紅球上，又反射回去擊中了另一邊的藍球。

    我條件反射地後退數步，但還是來不及了，那些台球在相互的撞擊中迅速向我飛來，纏繞著它們的綠光發出茲拉茲拉的電流聲。

    可惡！

    我在心底低咒一聲，用最快的速度將火焰註入匣中。而此時，攻擊已經到了眼前，眼看著它們就要紛紛砸在身上，一道黑影突然裹狹著水花呼嘯而出，直直迎上飛來的台球。

    然而還沒等我松口氣，位於兩側的那幾個球猛地繞開了黑姬，轟然砸在地上。突如其來的爆炸一下子激起了無數煙塵，地面上飛起大大小小的碎石，劈頭蓋臉砸下來。

    視野被這漫天灰塵完全遮蔽，根本看不清楚前方的情況。我擡起手臂擋在面前，虛起眼眸一眨不眨盯著這片煙霧。果然，不過眨眼工夫，就見幾道不起眼的小圓點從那裏飛出來，我立馬掏出手槍對準它們各是一發，與此同時低呼一聲：「黑姬！」

    巨大的黑色鯉魚驀然出現在身後，我翻身剛躍上它後背，就見剛才被擊落的台球重重落在地上，劈裏啪啦的電光相互摩擦，再一次引發了大爆炸。

    黑姬騰空而起，帶著我穿破濃煙。它的尾巴掀起大朵水花，後面還有纏繞上來的繚繞白霧。我低頭搜索γ的身影。

    他仍站在遠處，球桿的頂端抵在一顆小球上，而方向——正是這裏！

    糟糕！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急忙防守。下一秒，就見那顆小小的台球狠狠撞在面前用水卷起的屏障上，緊接著，綠光忽然如閃電似的在水面上綻開。

    我要收回火焰已經來不及了，那光芒迅速竄上來，頃刻間將我團團圍住——

    「唔！」

    激烈的電流讓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但也只是一瞬間，電流就立刻撤去。我摔在黑姬背上，和它一起直接墜上地面。

    我果然是個笨蛋！竟然忘記了水能導電！

    「怎麽？這樣就不行了？」γ的聲音遠遠傳來，幾乎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他現在一定正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調整姿勢準備第二輪攻擊。

    我咬緊牙關，雙手撐在地上爬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黑姬似乎也受到了創傷，停頓了片刻才甩著尾巴動起來，離開地面，遊到了我身邊。

    我記得以前γ說過，運氣也是戰鬥勝利的重要因素之一。但這個「運氣」和普遍意義上的理解不同，它指的是對戰雙方是否相性相合。

    比方說，我使用手槍，是中短距離的戰鬥方式，如果遇上以近距離攻擊為主的對手，那麽就能占有優勢。然而，雨屬性的火焰，如果遇上像γ這樣的雷屬性，就很難辦了。

    我面上不動聲色，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γ也沒有說話，球桿在手中換了個位置，再次狠狠擊中前面的台球。

    那些球如料想中一樣迅速移動起來。我腳下一頓，飛快朝前跑動，同時不忘擡起手槍，對準它們一一射擊。然而球移動的速度很快，即使被擊中，馬上又會重新飛回原位，可即使這樣，還是給我提供了短暫的喘息時間。

    此時，黑姬已從另一個方向沖向前方，身後帶著滔天巨浪，不過片刻就淹沒了整個房間。

    γ微一蹙眉，想要向後躲開，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顯然沒有任何遮蔽的地方。他動作一頓，原本已經要沖我落下的台球也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我趁著這個機會，側身從它們下面快速滑過。眼看著就要成功，那些小球突然又動了起來，雖然僅僅只是改變了極小一段的軌跡，卻瞬間包圍住了我。

    下一秒，電流再次席卷全身。

    我痛得幾乎睜不開眼，好像神經都要被撕裂一樣，只有很努力，才能繼續保持一絲神志觀察現在的情況。

    果然，在這個已經完全被水浸透的房間裏，電流在打到我身上的那刻開始就順著腳底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誰知就在它們快要到達γ跟前之時，男人突然勾起唇角看了我一眼，隨即不慌不忙地擡起手臂，指環上放出的電光一下子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將向他襲去的光芒統統擋在了外面。

    渾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涼下去，我摔在地上，這一次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眼前一陣陣發黑，我用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就這麽失去意識。

    「有點小聰明是不錯，但是，」前面傳來仿佛嘆息一樣的聲音，視野中很快出現一雙黑色皮鞋，然後是男人倒映在水面上的模糊身影，「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目標七十七   通向沒有地圖的未來

    那天的訓練最後以我倒地不起而告終。

    雖然在休息了片刻後，行動還是沒有問題的，但身上不可避免地又多了幾道傷痕。

    γ將我帶回房間後，又折回去了訓練場，緊接著，就見尤尼抱著急救箱出現在了門口。

    我詫異地看了她半晌，意識到她是要給我包紮，急忙擺手：「我自己來吧。」反正之前也一直是自己搞定這些事情的。

    尤尼笑笑，將箱子放在桌上，取出繃帶、消毒水等物品：「沒關系，自己包紮畢竟不方便。」說完，不容分說地拉過我的手，開始仔細處理傷口。

    女孩子的表情溫柔恬靜，大大的湛藍眼眸閃著光，異常明亮。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中世紀畫中的貴族公主，即使家道中落，依然能夠保持家族尊嚴。

    我被這個想法弄得有些無奈，搖搖頭回過神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幾句：「尤尼，你怎麽知道我又受傷了？」

    她擡頭笑了下，繼續手中的工作：「剛才看到你和γ一起進來，手臂上有血漬呢。」我抓抓腦袋，幹笑兩聲，又聽她補充道，「你們吵架了嗎？」

    「吵架倒也算不上……」我摸摸鼻尖，無奈地聳了下肩膀，「大概γ不高興我一聲不吭就私自跑出去了吧，不過我們之間一直都是這種相處模式，很正常。」

    尤尼放心地笑起來，看向我的眼中難得有幾分孩童般的天真：「千尋對γ看起來就像女兒對父親一樣的感覺。」

    這番話令我狠狠楞了幾秒。我看著女孩子映在陽光下的明媚笑臉，眨眨眼反應了一下，這才笑道：「搞不好就是那樣吧。」說完，忍不住又問了句，「尤尼呢？你自從來到這裏之後還是和γ的感情最好了吧。」

    聞言，女孩子動作一滯，沒有答話。她低頭幫我在最後一個傷口上纏好繃帶，又緊緊打上結固定好，然後收回手放回了自己膝蓋上。

    我看著她，心想她大概是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正準備換個話題，突然聽見女生有些猶豫的聲音：「也許……」她說著，看了眼窗外，又再次彎起眼角，側頭看向我。

    明亮的光芒中，她臉上的笑容稍微顯得有些模糊，「有些不太一樣吧。」

    我被怔得呆在原地，反應過來時，尤尼已抱著急救箱走出了房間。我抓著頭發，覺得有些可笑——剛才那短短一瞬間，我竟然以為自己又看到了Aria。

    第二天，我照樣精神抖擻地去訓練。

    也許是骨子裏的倔強又上來了，我實在不能忍受被γ看扁，誓要發奮圖強將他打倒。可這畢竟不是短時間可以成功的，以至於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我一直都帶著傷掙紮在訓練場裏。

    這天早上天還沒完全亮，我因為口渴醒來，正準備下樓找水，忽然聽見大門響了一下。

    現在並不是守衛交接班的時間，該站崗的在外面站崗，該休息的也都在自己房裏休息，會有誰挑這個時候出門？

    我心下疑惑，不由站在樓梯口張望了一下，正好看到一個穿著正式、腰佩長劍的人影開門走出去。

    竟然是幻騎士。

    說起來，我來這裏這麽久，見到他的機會卻寥寥可數。今天看他打扮成這副樣子出門，是有任務嗎？

    望著門口的方向想了想，我摸摸腦袋打了個呵欠，在下樓喝了點水後又回房繼續睡覺去了。

    這本來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但在下午聽說他重傷回來時，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想也沒想就往回沖。

    跑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幾個人擡著幻騎士往裏走。他看起來確實傷得非常嚴重，整個人幾乎動都動不了。

    能將這個男人打敗並傷成這樣，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簡單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和傑索家族的BOSS約定，如果他能夠打敗瓦利安那位最厲害的劍士斯貝爾比-斯誇羅的話，基裏奧內羅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就可以安然無恙。

    我知道瓦利安，那是彭格列的獨立暗殺部隊。雖然據說他們的首領仍聲明直屬於九代目，但那畢竟還是彭格列的組織。

    我心中一凜，急忙問道：「尤尼呢？」

    剛才向我解釋前因後果的人指了指別墅裏面：「尤尼大人剛才進去了。」

    我急忙往裏追上去，剛走進大門口，就聽到女孩子淡然恬靜的聲音：「能夠阻止白蘭的……」

    白蘭？

    心臟冷不防發出咯噔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已停在了入口處。我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見尤尼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微微側過臉來。她的雙眸彎成好看的月牙，嘴角依然是明亮奪目的笑容，「除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她的話是對著還站在一樓的γ說的。

    男人怔了片刻，沒有接話。這時，他們終於註意到了我。尤尼似乎有些吃驚，斂起笑容看向我：「怎麽了，千尋？」

    我動了動嘴唇，卻仍無法發出聲音，直到努力吸了口氣，才聽見自己艱難地說道：「你們說的白蘭……是誰？」

    γ轉頭看著我，皺了下眉：「傑索家族的BOSS，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我緩緩搖頭：「那全名是白蘭-傑索？長相呢？」

    說著這句話時，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卻是很久以前，那個青年低頭在我畫紙上輕巧勾勒的模樣。他的頭發有些硬，身上的氣息過於冷冽，那雙拿著畫筆的手卻骨節分明、修長好看。

    也許只是重名而已，我認識的那個「白蘭」應該不是這個「白蘭」吧？

    那個人雖然給人危險的感覺，但直到最近的一次見面，他都一直對我很友好……

    聞言，他們兩人都沈默了一下，最後還是尤尼笑了笑，回答道：「這個還不清楚，不過我們現在正要去傑索家族。」

    我立馬接上：「我也去！」

    「不行！」γ頓時蹙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只要和大家一起呆在基地等著就可以了。」

    我知道這個要求絕對會被駁回。他們去參加談判，如果真的帶我去，就是增加了一個不確定要素。在那種危險的場合，怎麽想都不可能會有人願意去冒那個險。

    「可是……」我還想反駁，但遲疑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瞬間裏究竟想到了什麽，最後還是選擇了沈默。

    我很想說，也許我認識那個白蘭。

    可是，就算真的認識，又能改變什麽呢？而且，極大的可能是會令大家都陷入矛盾的境地。

    大概是我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勁，尤尼有些擔憂地面向我，片刻後笑起來：「沒事的，我們去去就回。」

    她的笑容不染一絲雜質，耀眼得仿佛能夠照亮一切黑暗。

    我看著她許久，閉上眼又睜開，終於緩緩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切小心。」

    等待的時間總是如此漫長。

    除了醫療部門的人正在樓上為幻騎士治療，其他人都在樓下大廳等著尤尼和各位守護者們回來。

    房子內部安靜得只能聽見大家呼吸的聲音，偶爾有極輕微的交談聲，也總是很快就結束了。眼看著墻上石英鐘上的時針又移動了一格，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

    就在這時，外面終於傳來車輛發動機的聲音。

    回來了！

    眾人面上先是一喜，緊接著又浮上緊張之色。剛站起身，大門就被推開了，最先進來的是以γ為首的守護者。他們分站在門口兩側，隨即就見穿著白色鬥篷的女孩子出現在了視線中。

    「大家聽我說。」尤尼在門口站定，目光從人群中緩緩滑過去，沒有一絲停頓，「經過談判，現在決定將我們基裏奧內羅與傑索家族合並。合並後，家族改名為密魯菲奧雷，白蘭為NO.1，我則是NO.2。」

    原本沈寂到幾乎凝滯的空氣瞬間變得急躁難耐，大家顯然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情緒激動地想要說什麽。站在尤尼身後的眾位守護者似乎不忍心繼續看這個畫面，一臉沈痛地別開頭，沒有說話。

    我已經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了，只能一眨不眨看著尤尼。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起來和平常差別很大，不僅沒有了笑容，整張臉更是死板得如同失去靈魂的娃娃，就連那雙湛藍的眼眸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渾濁得仿佛只是塗了一層染料一般。

    旁邊的野猿瞪大了眼，左手抓得我手臂生疼：「餵！騙人的吧？」

    我說不出話來，仍是直視著尤尼。但她恍若根本沒有察覺底下的異議，最後斬釘截鐵地補充了一句：「這是最終決定，不會再有更改。以上。」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徑自消失在了二樓走廊盡頭。

    大概是終於看不下去這個情況了，γ上前一步，沈聲道：「就是這樣。」他似乎非常疲憊，皺著眉一臉冰霜，就像是在極力壓制著什麽，口氣有些不耐煩，「所以準備一下，明天會離開這裏去傑索的基地。」

    這一瞬間，胸腔裏面一片空白，大腦怎麽也轉不過彎來。

    唯一的意識是，曾經阿綱告誡過我的那些話。

    將基裏奧內羅逼到這種境地，然後吞並，傑索家族究竟想要做什麽？它的BOSS又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答案在第二天就得到了揭曉。

    一早，我們整個家族的人便驅車到達了傑索家族的總部。

    和傳統黑手黨的總部完全不同，這竟然是一座純白的摩天大樓，從外觀上看，就好像普通的商務辦公樓一樣，根本無法令人聯想到這竟然會是黑手黨家族的所在地。

    迎接我們的是個有著赭紅短發的東方青年。他一臉嚴肅地走在前面，除了最開始簡單的客套之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我確信自己應該在哪裏見過他。這個想法令我不祥的預感更加明顯起來。

    「就是這裏了。」

    最後，他在一面巨大的紅木門前停了下來，一邊將手按在門把上，一邊看著尤尼沈聲道了句，「其他人都在裏面了。」

    大門在面前緩緩打開。

    過於明亮的白光頓時穿透門縫溢出，從窄窄的一線迅速變寬變厚，一下子就遮住了整片視野。

    我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只見裏面仿佛學校禮堂一樣的大廳幾乎已經坐滿了人，站在最前方高台上的男人一身白色制服，連頭發也是純白的，唯一的顏色是他彎如新月的眼角下——那枚紫色的倒刺狀紋身。

    他看著我們，以歡迎客人的姿態張開雙臂，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歡迎加入密魯菲奧雷，現在我正式宣布——」我從未聽過他這樣響亮地講話過，此時的白蘭就好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蠢蠢欲動。

    「從這一刻起，開始執行對彭格列及以其為首的同盟家族的狩獵行動！」

    那一瞬間，我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消失殆盡。

    阿綱的話得到了驗證。

    黑手黨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這一切，還只是開始。

    我好像聽見什麽東西正在迅速碎裂。

    我知道，那是世界坍塌的聲音。

    轟隆隆。

    異常清晰。

目標七十八   密魯菲奧雷

    在所謂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基裏奧內羅家族正式以密魯菲奧雷「黑魔咒」的名義進駐原傑索家族總部。

    合並之後，雖然我們不再需要忍受外敵侵襲的危險，但大家似乎都高興不起來，而且天天忙著外出執行任務，連見上一面都變得很困難。

    而這段期間，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我一直被留在總部做些文職工作，同時照看尤尼。因為不能出門，所以也不知道外面究竟發展到了什麽樣的情況，每天經手的文件又總是千篇一律的內容。

    我也曾想過打電話聯系阿綱，但在我去找手機時，它卻不知為何消失了蹤影，任由我翻遍整個房間都沒再出現。仔細想想，以我現在的立場，也並不適合這樣明目張膽地向他傳遞信息，萬一牽連到大家的話，不知會引起怎樣難以想象的後果。

    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也只剩下按兵不動了。

    今天的密魯菲奧雷依舊人來人往，不過能在走廊上見到的大多是白魔咒那邊的人。他們一個個行色匆匆，就好像大公司裏面的上班族，被BOSS壓迫得即使在路上都不得不加快腳步。

    我抱著文件去找尤尼，目不斜視地穿過走廊，正要轉彎，誰知有個人突然從前面走過來。我來不及停住腳步，一下子就撞了上去。

    「痛痛痛」

    白色的紙張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我向後退了一步穩住身形，看看還在自己懷裏的文件，又低頭看向坐在地上的赭紅發青年，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你還好吧，入江先生？」

    青年揉著腦袋的動作一頓，這才擡起頭來，下意識扶了把架在鼻梁上的鏡框。「咳咳！」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別開臉，「沒事。」說著，入江正一拍了拍衣擺站起身，不發一言地開始整理一地資料。

    作為白蘭最親近的下屬，聽說也是他大學時的同學，這個人和白蘭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有點像很久以前的阿綱，會靦腆會緊張，完全看不出來一點黑手黨的樣子。

    我想了想，最後也蹲下來幫他把地上的文件一一撿起，遞過去：「抱歉，入江先生，沒有弄丟什麽東西吧？」

    入江看我一眼，這才默默接過，又粗略翻看了一遍，站起來，點頭應道：「沒有，多謝了。」

    我禮節性地笑了下，正準備告辭離開，他突然又開口道：「栗山小姐是要去尤尼小姐那裏嗎？」

    我沒料到他會主動跟我搭話，不由楞了幾秒：「啊，是這樣沒錯。」頓了頓，又補充了句，「有什麽問題嗎？」

    入江明顯怔了下：「啊？不，沒什麽。」他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右手握拳抵在嘴邊咳了聲，迅速轉過身去，「不打擾了，再見。」

    又是一個奇怪的人……不過在這個怪人雲集的傑索家族裏，他倒算是正常的了。

    我被他的行為攪得滿頭霧水，但看著他遠遠走開，只好聳聳肩，繼續向前走去。

    尤尼使用的是個獨立辦公室，但說是辦公室，裏面其實基本沒有什麽擺設，最顯眼的不過就是正對著大門的高背椅。

    每次去，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上面，周圍空無一物，女孩子的表情空洞茫然，心裏就很難平靜下來。

    我深吸了口氣，剛剛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已經有人打開門走了進去。雖然青年的身影被房門擋住了大半，那頭過於耀眼的白發還是被我清晰捕捉到了。

    腳步一頓，我幾乎有轉身就走的沖動，但還是忍了下來。這時，對方也發現了我，上半身向後一仰，露出大半張笑臉。他看著我，眼角向下彎起：「真是偶遇呢~千尋ちゃん~」

    指尖突然就顫抖起來。

    來這裏這麽多天，還是第一次和白蘭正面相遇。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話，可看著他這樣稀松平常的樣子突然就感覺到憤怒。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抿起嘴唇，悄然垂下眼簾：「這不是什麽偶遇吧，白蘭先生。」似乎每一次見面，他都是這樣的開頭，可仔細想想，哪裏來這麽多類似的偶然？

    白蘭聳聳肩，慢悠悠往裏面走進去。我快走幾步跟上，叫住他：「可以問個問題嗎？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在這裏看到我，是不是在此之前就已經知道我和基裏奧內羅的關系了？」

    青年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嗯~這個嘛~」他說著，回頭看了我一眼，咧開嘴笑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哦~」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也就是說，我和你之前的那幾次相遇其實都不是偶然？還有雨屬性的指環……」我突然明白了什麽，猛然睜大眼，盯著他的背影不敢置信道，「那也是你給的？為什麽要給我，那個時候我甚至連火焰都不知道。」

    而且有一點也很奇怪，他怎麽知道我的屬性是雨？如果沒有當時在威尼斯的意外，我根本不可能會點燃火焰吧！

    將這一切連起來的時候，一種說不清的可怕感覺立刻從腳底升起，直直往頭頂沖來。室內的燈光明亮到幾近慘白，我卻感覺頭頂上方像是有一大片陰影，正張牙舞爪地獰笑著覆蓋下來。

    難道我所經歷的一切，其實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在了某人的計劃中？

    白蘭的腳步終於停下，他轉過身來，臉上依舊笑吟吟的。「嗯~為什麽呢~」燈光將他的笑容磨成更加鋒利的弧度，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微微睜開雙眼，眸中紫色的光芒忽閃即逝，「大概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千尋ちゃん和綱吉君相互認識並成為情侶的平行世界啊，我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些什麽呢~很有趣不是嗎~」

    平行世界是什麽！這跟阿綱有什麽關系？！他把別人的人生當作什麽了？

    那一刻，我很想一拳揮過去，但在我這麽做之前，白蘭就笑嘻嘻地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幾乎全身發抖：「不要告訴我，在威尼斯的襲擊也是你指使的。」音節一個一個從牙縫中蹦出來，我沒有聽到答案，可這樣的沈默反而令我更加憤怒，憤怒到——想要拿槍指著他的腦袋。

    但是，對一個僅僅見過四次的人，能了解到什麽地步呢？

    其實我真正無法接受的，不是「白蘭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人」，而是自己對他的期待、曾經那一點點好感就這樣被瞬間毀滅。

    我以為他會是個優秀的畫家，或是個稍稍有些奇怪的藝術家，至少不是一個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握著畫筆的黑手黨。

    他不僅毀掉了我的幻想，更毀掉了無數人平靜的日常。

    更糟糕的是，這看似和諧的一切都是假象。而我，從一開始就被攪進了這片漩渦中卻直到現在才察覺。

    我閉上眼，不住深呼吸，等到自己終於完全平靜下來，這才往前走去找尤尼。

    推開裏面套間的房門時，白蘭正把什麽東西交給她。青年聽見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又繼續對著尤尼輕松道：「這些東西就交給尤尼ちゃん保管了哦~」

    女孩子一言不發地接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舊保持著木然的表情，垂眸看了眼手心裏的東西。

    順著她的視線一看，我頓時吃驚得動彈不得。那些東西看上去就像是用石頭制成的粗糙玩意，但它們的形狀無一不和尤尼掛在胸前的橙色奶嘴一模一樣！分明就是——

    「Arcobaleno的奶嘴！？」我忍不住上前一步，「為什麽會在這裏？」

    白蘭無辜地眨了眨眼，說得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已經死掉了啊~這些東西當然就歸我了~」他笑得就像個終於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但眼中的笑意卻冷得刺骨，「如果作為7的三次方之一的奶嘴流落在外的話，我會很困擾的哦~」

    死掉了？那是什麽狀況？「彩虹之子可是最強的，怎麽可能會死！」

    「再強大也是受詛咒的嬰兒哦~」他不在意地聳了下肩，不再看我，徑直向門外走去。就在快到門口時，他突然又側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笑了笑，「哦，忘記說了，就算是最強的Arcobaleno——晴之奶嘴的Reborn，其實也不過如此呢~」

    雙拳不住握緊，我幾乎能聽見用力時骨骼嘎吱作響的動靜，按捺不住的怒火叫囂著幾乎就要沖破理智。我垂頭抱住懷裏的文件，咬牙切齒道：「滾！」

    話音被擋在重重的關門聲後，我一動不動站了許久，挫敗地長出口氣，緩緩轉身面向尤尼。

    少女捧著那五個已經沒有任何光澤的奶嘴，好似雕像一樣，長長的睫毛卻微微顫抖著。帽檐底下的劉海密密散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下半張臉仍舊和之前一樣，沒有表達出任何感情。

    我看著她許久，終於還是沒有走上前去。

    可為什麽呢？為什麽看得久了，會覺得——

    女孩子的表情，難過得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50

目標七十九   孤立無援

    從尤尼那邊出來之後，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腦子裏不斷盤旋著的念頭就只剩下一個——除了尤尼之外的Arcobaleno全滅。

    這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對尤尼而言，她失去了彩虹之子的所有守護者，那是誰都無法為她分擔的寂寞和孤獨。

    對阿綱而言，他失去了最重要的老師Reborn。

    我甚至還能想起最後一次見到Reborn時的畫面，當時他一腳踹在阿綱腰上冷哼著說：「信不信我現在就一槍崩了你！」

    小嬰兒圓滾滾的臉上帶著冷意，原本軟糯的聲線也充滿了肅殺的味道。

    當時他還如此氣勢洶洶，如今一轉眼，就已經不在了。

    阿綱現在一定很傷心吧，也許還在自責。正因為我也失去了Aria，所以我能明白他的心情。那股悲傷如此龐大，就連時間也無法抹平。可他還必須在這樣的悲傷下，挺直脊背，一心一意對付敵人。

    而我，不僅什麽忙也幫不上，還處於他「敵人」的這一方。

    不可以繼續這樣什麽都不做了，我決定調查一下這些事情。

    話雖如此，但要得到什麽機密文件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利用密魯菲奧雷的內部文件尋找些線索。

    最近的文件還並沒有很多關於彭格列的消息，大部分是同盟中的其它家族。而關於Arcobaleno的信息則更少，幾乎都是寥寥幾筆，只有一份比較詳細——來自白魔咒第八部隊，關於雨屬性和霧屬性兩個彩虹之子的報告。

    從這裏面可以看出，並不是密魯菲奧雷有多厲害，彩虹之子們之所以會全部戰敗，是因為白蘭在空氣中放射了一種不知名的射線。

    那種射線雖然不會對普通人造成影響，但這種環境對於Arcobaleno來說卻是非常殘酷的。

    可問題是，白蘭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情？而且，他之前提到的「平行世界」這個說法又是怎麽回事？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我一邊查看資料，一邊間接向家族裏的人打聽外部情況，除了能夠得知密魯菲奧雷又打敗了什麽家族這些事情之外，幾乎也沒有其他收獲了。

    唯一能令人松口氣的是，雖然白蘭在一開始就說要展開對彭格列的狩獵行動，不過至今仍未正式開始。

    但我知道，沒有發生並不代表不會發生了，要解決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倒白蘭。如果可以做到，不僅尤尼和基裏奧內羅，其他的家族也將不再受到威脅。

    然而，要對付白蘭怎麽想都不是件輕松的事情。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打算先旁敲側擊地打探下γ的想法。

    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找他，表示自己希望跟他們一起出門執行任務，畢竟我怎麽說也是屬於他帶領的第三部隊。

    γ低頭看我半晌，竟然沒說什麽就同意了。

    這次的目的地是個不怎麽出名的小家族，所以他就帶了野猿、太猿，以及另外一小部分人。野猿似乎很詫異我會主動請纓，偷偷湊過來：「餵！你吃錯藥了？」

    「你才吃錯藥了！」我狠狠瞪他一眼，隨即上前跟上γ，「γ，我想了很久，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也同意了讓基裏奧內羅與傑索合並這件事情。」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楞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議地側頭看我。男人的目光充滿了探究的味道，又銳利得好似尖針。我抿了下唇，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冷哼一聲，別開頭繼續直視前方，用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語調笑了笑：「那就不用明白好了。」

    我就知道他會這麽回答，但還是忍不住有些懊惱：「難道大家都甘心嗎？我還是想要基裏奧內羅可以回到以前那樣，至少……」說到這裏，我皺了下眉，沈聲道，「不用這樣寄人籬下。」

    話音剛落，就見γ臉色驟變。

    野猿立馬上前扯住我，壓低聲音想要將我拖到後面：「千尋！」

    我掙開他，繼續一眨不眨盯著γ的眼睛，他紫黑色的眸中像蘊藏著激烈的暗流，光芒閃爍不定：「為什麽不聯合其他有實力的家族，內外夾擊也許可以……」

    「夠了！」話還沒說完，他便厲聲喝止了我。他顯得相當不耐煩，皺緊的眉令那張臉看上去像是瞬間蒼老了不少。

    這段時間以來，γ似乎一直很疲憊的樣子。他開始變得急躁，有時候甚至會在房間裏喝得酩酊大醉。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拋棄了基裏奧內羅的驕傲，拋棄了長久以來的歷史，甘願誠服於白蘭。

    我沒有繼續說下去，等著他開口。

    γ靜靜看著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沈默。站在身後的野猿急得幾乎要跳腳，幸好有太猿拉著他，才沒讓他上來摻和。

    許久，γ終於長出了口氣：「這是我們家族自己的事情，不需要那些連自己都顧不上來的家夥幫忙。」他擡手將額前的碎發捋到腦後，微垂眼瞼，聲音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柔軟，「我的家族從來只有一個。」

    「可是……」

    我還想繼續說服他，但才剛開了個頭就被制止了。γ一手壓住我腦袋，突然彎下腰來，直視著我的眼睛沈聲道：「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也就是說總會有那麽一天？

    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不由高興地睜大了眼。誰知下一秒，他伸手把我向後一推，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道：「既然知道了，就可以回去了。」

    「現在？可是任務……」

    不等γ說話，野猿已幸災樂禍地沖我做了個鬼臉：「就是就是！千尋就算去了也沒什麽可以幹的，還是早點回去吧！」

    「你再說一遍試試。」我舉起拳頭揮了揮。但既然γ這麽說了，我本身也不太樂意幹苦力，便點點頭同意了。

    看著他們迅速消失在街角，我這才轉身往回走。

    這麽長時間與世隔絕的狀態總算結束，我順便就趁著這個機會放慢了腳步，並不急著回總部。

    大概是周末的緣故，街上人很多。不過最近黑手黨之間的戰鬥發生得實在太頻繁，所以大部分路人都行色匆匆，仿佛並不想在外逗留過久，生怕受到波及。

    我倒是並不怎麽在乎這點，然而走著走著，忽然就覺得背後似乎有點不對勁——好像有什麽強烈專註的視線一直落在背上，讓我渾身都不舒服。

    於是，我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眼旁邊商店的櫥窗玻璃，卻什麽都沒發現。這條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路人三兩成群地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之前為了避免成為活靶，我在和其他人分開時還特意把外套脫了下來，看樣子這個效果並不是很好。在心裏暗自嘆了口氣，我直接轉彎拐進了附近的一條小路。

    一走進這裏，陰影就從頭頂覆蓋下來，潮濕腐爛的氣味不過片刻就纏繞在鼻尖不肯退去。我加快了腳步往前走，穿過小巷後立馬閃身靠到墻邊，小心翼翼回望了一眼。

    沒過多久，路口就出現兩個人影。他們鬼鬼祟祟地在那邊頓了一下，瞬間變得緊張起來。緊接著，就見那兩人低咒一聲，沿著小路追了過來。

    看樣子我的感覺沒有出錯，果然被跟蹤了。

    眼看著他們很快就要跑到巷口，我稍一考慮，還是決定避開戰鬥。在市中心打起來的話，估計很難不傷到行人。

    這樣想著，我擡腿就向人群聚集的大街跑去。不過現在所處的這條路正位於兩條大街的間隙中，行人本就不多，如果不能掌握好時機，再一次被發現的話就比較麻煩了。

    為了以防萬一，我順手往口袋裏掏匣子。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手臂冷不防被人拉住。我上身不穩，沒反應過來就被對方拽進了墻角。

    這個地方本是用來堆放垃圾的，空間狹小而且臭氣熏天，不仔細尋找，從外面幾乎看不見這裏。

    男人的氣息瞬間包圍過來，我頓時緊張得繃直了身體，條件反射對著那人腹部就是一肘，不料竟被他輕輕松松以掌擋下。

    他緊緊捂住我嘴巴，低頭靠近我耳邊，輕聲道：「不要出聲。」

    這個聲音好耳熟！

    我渾身一顫，下意識放棄了掙紮擡頭向上看，對方銀白的短發一下子映入眼簾——竟然是笹川了平！

    見我看他，他側過頭來笑了一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改用雙手壓住我肩膀。我點點頭，屏氣凝神註視外面動靜。

    跟蹤我的那兩個人很快就追上來，我聽見他們短暫交談了什麽，就急匆匆從面前跑了過去。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松了口氣，打算到墻邊再觀察一下情況，笹川已先一步走到了路邊。

    他探出頭張望了一番，隨即轉身沖我伸出大拇指：「極限地搞定！」

    「太感謝了！」我急忙從這個垃圾堆裏走到外面，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這才開口問道，「笹川先生，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直到現在才發現，他肩上還背著個長條形的布袋，估計裝著拳擊手套一類裝備。我眨眨眼，有些詫異，「難道正在任務中？」

    笹川抓了下頭發，有些猶豫：「嗯，稍微有點事要離開一下西西裏。」他笑笑，低頭看我，「路上正好看見你遇到了點麻煩，就稍微幫個忙。」

    離開西西裏？可是，彭格列不應該要專心對付密魯菲奧雷嗎？為什麽偏偏要挑這個時候離開？

    我百般不解，不由皺了下眉。

    藍波從新年開始就留在了並盛沒有回來，現在連笹川也要走。「那留在阿綱身邊的守護者不就只有獄寺和山本了嗎？！」

    聞言，男人苦惱地沈默下來，沈吟片刻才緩緩道：「栗山，以我們現在的立場，我不能跟你說些什麽，不過，」他頓了下，立刻綻開笑容，「你就極限地放心吧！沢田可是很強的！」

    我一楞，心情頓時變得很覆雜。

    我當然知道他很強，可即使清清楚楚地明白這點，還是會不由自主為他擔心。

    他肩上背負著的不僅僅是自身性命，還有整個彭格列的存亡。如果彭格列不能好好的，就算他獨自活了下來，一切也是白費。

    我點點頭，只好勉強扯了扯嘴角：「嗯，說的也是。」向後退開一步，我向笹川深深鞠了一躬，一字一句道，「如果可以聯系到阿綱的話，希望你能轉告他——我也很好，另外，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一定會記得我們那個約定的。」

目標八十   噩耗

    最近幾天開始，各個部隊的任務都變得頻繁起來。γ他們三天兩頭見不到人，有時候見到也只是匆匆一面。

    今天我半夜起來，剛一出門就在走廊上遇到了野猿。他急急忙忙的，也不知道是剛回來還是正要往外趕：「野猿？你還沒睡嗎？」

    「睡什麽啊！老子剛要躺下就……誒？」話說了一半，他像是這才意識到正在和誰說話，猛地轉過身來。一見是我，嚇得立馬睜大了眼，「千……千尋！你怎麽也起來了？」

    我嘆口氣：「上廁所。你這麽晚還要出任務？」

    「啊！這個啊……哈哈是啊！竟然這麽晚了還要出任務……」不知為什麽，野猿看起來有些不太正常。他摸著腦袋，眼神遊移，就像是想要隱藏什麽一樣。

    我疑惑地皺起眉看著他，沒有說話。他抖了抖，一臉驚恐地回望我，「幹……幹嗎！」

    「我還想問你要幹嗎。」我朝他走過去，一眨不眨註視著那雙眼睛，「你有事情想要瞞我吧？」

    少年猛地一滯，立馬驚慌地搖晃腦袋：「沒有！」

    「沒有？那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我挑了下眉，正要繼續上前，肩膀突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怎麽，野猿？說壞話被千尋抓到了嗎？」

    野猿頓時擡高了聲音：「才沒有！」

    「快點，要集合了。」男人的聲音從頭頂移過去。肩膀上的重量也瞬間收回，我一擡頭，就見γ抄著手走到野猿身邊，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遲到的後果你知道的。」

    「知道了！」少年應了聲，一下子如獲大赦般跑得無影無蹤。

    等他走遠，γ才又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你還不去睡？」見我不說話，他虛了下眼眸，隨口問道，「有事？」

    算了，雖然野猿那個樣子絕對有問題，不過從γ口中估計也套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這麽想著，我搖了搖頭：「沒什麽，你們路上小心，我去睡了。」

    ＃＃＃

    因為這麽個插曲，那一晚上我很不幸地失眠了，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著。幸好今天早上本來就輪到我放假，我果斷睡到午飯時間才起床。

    洗漱完出門去餐廳，還沒到門口，就聽到遠遠傳來的熟悉聲音，探頭一看，果然是野猿和太猿。

    我急忙小跑幾步追上去：「什麽時候回來的？」

    野猿看見我頓時又是一抖，眼裏閃過一抹驚慌，下意識就往太猿身後躲。倒是太猿，依然用那張成熟的大叔臉面無表情看了我一眼，點頭道：「剛回不久。」

    「通宵？」我吃了一驚，「什麽任務竟然這麽緊急？」

    聞言，他不屑地冷哼一聲，隨即意有所指地望了眼餐廳方向，沈聲道：「要不是白魔咒那幫家夥不肯提前將計劃告訴我們，也不用這麽臨時抱佛腳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聳了聳肩：「你們也是去吃飯嗎，一起吧。」

    野猿這才像是松了口氣，但仍不敢與我對視。為了避免談話，他幹脆加快腳步走在前面，只偶爾回過頭來抱怨幾句這幾天的夥食如何如何不合口味。

    原本一路氣氛也算和諧，但就在快到餐廳門口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一下子變得異常警惕。他就像只預感到危機的小動物，正散發出危險的信號。

    我楞了一下，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下一秒，就看見了迎面走來的那兩個白色身影。

    「嗯~這不是千尋ちゃん嗎~好久沒見了呢~」白發青年瞇起眼，興致勃勃地打量我，似乎心情不錯，「千尋ちゃん也是來吃飯的嗎~？」

    我懶得理他，但又覺得不回答有些失禮，只好點了點頭。

    這時，白蘭已經走到了面前。也許是餐廳裏比較熱，他竟然沒有穿外套，身上就一件黑色襯衫，底下卻是純白的西裝褲。跟在他後面的入江正一還是一身制服，察覺到我的視線時，輕咳一聲，就很快別開了頭。

    見我不說話，白蘭也不惱，饒有興趣地拖長了話音，在我面前站定：「哦，對了，千尋ちゃん沒有參與昨天晚上的行動，所以應該還不知道吧~」

    這麽說著，他看了眼背後的野猿和太猿，一下子咧開嘴角笑起來，「真可惜呢，彭格列在昨天晚上被毀掉了哦~」

    腦袋裏「轟」的一聲。

    我猛地一顫，睜大了眼擡頭看他：「你說什麽？」

    這一瞬間，眼前竟然什麽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白蘭燦爛到仿佛利劍一樣的笑臉。野猿似乎在大吼著什麽，但偏偏聽不清楚，只覺得他似乎異常憤怒。

    白蘭動了動嘴唇，瞇起的紫眸中清晰閃過一絲冰冷笑意：「綱吉君死掉了哦，就這樣……」他直起身，右手比出射擊的手勢，冰涼的中指指尖就那麽輕輕抵在我額上，「‘砰——’的一聲哦~」

    周圍的空氣恍若已經凝固不動，我張大了嘴呼吸，卻仍胸悶得厲害。渾身都在顫抖，鋪天蓋地的寒意蜂擁而來，仿佛下一瞬就要將我一口吞沒。

    野猿沖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肩膀：「千尋！」

    我被逼得後退了好幾步，終於回過神來。「你說謊！」我毫不客氣地一把拍掉白蘭那只手，可額頭上的冷意還是如此明顯，令人渾身難受，「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白蘭聳聳肩，無所謂道：「我說的可是實話哦~千尋ちゃん不相信的話可以問問你親愛的同伴~」

    我下意識面向野猿，他卻立刻將腦袋一轉，怎麽都不肯看過來。再去看太猿，他一臉沈痛地皺了下眉，也同樣別開了視線。

    我垂下頭，劉海順勢落下來，頓時遮住了視線，僅留下一片碎裂白光。「不用問了……」雙拳不知不覺握緊，我閉上眼深呼吸，一開口竟然笑了出來，「我會自己去找證據的。」

    說完這話，也不管其他人到底會有什麽反應，我毫不猶豫地掙開野猿，轉身就往大門口走去。

    白蘭在身後笑道：「千尋ちゃん想要證據的話，那件外套應該還沒扔掉吧~上面可都是綱吉君的血呢~」

    「白蘭你這個混蛋！」野猿終於受不了地咆哮起來，然後是太猿制止他的聲音。沒過幾秒，他們兩人就緊跟著我追了出來。

    「千尋！等一下啊！餵！」

    我已經什麽都不敢想了，只是覺得害怕——不是悲傷，而是越來越多的恐懼！它們爭先恐後朝我湧來，好像在嘲笑我，將我逼到角落，絲毫不讓我有片刻喘息。

    空虛、死寂、蒼白，這是什麽詞語都無法形容的心情。我一刻不停往前跑，好幾次差點跌倒，最後幹脆一腳踢開高跟鞋，赤著腳橫沖直撞。

    這個景象如此熟悉。

    很久之前我似乎也這麽做過。當時正好是阿綱和京子分手後，京子飛回日本的晚上。那天的街道被路燈光染得蠟黃蠟黃，我提著裙子，沿著大街小巷一路找他，最後終於在海邊的廢墟堆裏找到了那個青年。

    大雨劈裏啪啦砸在身上，疼得人睜不開眼。他好似受傷的小動物一般縮在角落裏，發出細弱的嗚咽聲。我還記得他抱著我時又濕又冷的酒氣，還記得他伏在我肩頭時顫抖的說話聲。

    這個畫面如同導火索，緊接著，無數記憶就這麽飛奔而出。

    深黑夜裏，他從金紅火光後轉過身來，染著血的側臉是深深的悲哀；

    模糊燈光中，他抱著我穿過走道，臉上若隱若現的焦急神情透出異樣的柔軟；

    斑斕焰火下，他小心翼翼摟住我，嘴唇上的溫度溫暖濕潤如同蜜汁；

    ……

    最後的最後，他緊緊抱住我，用力到像是要將我幹脆揉進懷中——「我們做個約定吧。」

    他的聲音憑空出現在耳邊，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仍舊那麽溫柔，溫柔得甚至令人覺得悲傷：「我們兩個，無論聽到誰的死訊，在沒有親自確認之前，都不要相信。」

    我沒有相信！我不會相信的！

    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

    「夠了！」手臂突然被人大力拉住，我還沒來得及停下腳步，就被對方一把扯進了懷裏，「白蘭那家夥……」

    是γ的聲音。

    我呆呆睜大了眼，卻什麽也看不到，只知道他將我的腦袋按在他胸前，發上那只手還在不斷用力。

    空白，還是空白。

    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動。

    不知就這麽僵持了多久，耳畔終於再次傳來了說話聲。「千尋，你聽好了。」γ沒有放開我，反而用另一只手也抓緊了我的手臂，像是怕我逃走一樣。他的聲音很低，卻沈如帶著萬鈞重量，「沢田綱吉在今天早上的談判桌上被白蘭射殺。你和彭格列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騙人！

    我張了張嘴，這一次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淚水毫無預兆地從眼眶中湧出來，滾燙滾燙的，再也止不住了。

    你們都是騙子！我絕對、絕對不會相信的！

    我不住掙紮起來，但γ仍死死扣著我的手臂，怎麽都不肯放開。我只能勉強擡起頭，朦朧中看見他緊繃的下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低頭又看我一眼，語調更加嚴厲：「我再說一遍，彭格列十世沢田綱吉、已經死了，就死在我們面前。」

    「不可能！」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我竟然一下子掙脫了他的鉗制。臉上粘糊糊全是眼淚，眼前也一片模糊看不清楚，我擡手狠狠一抹，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看著他，「我要自己去確認。」

    γ一皺眉，還沒說話，又是一個聲音接了上來：「嗯~這樣的話，千尋ちゃん□本並盛怎麽樣~？」如印象中一樣粘膩得令人厭惡的男聲。

    見我如此不善地瞪著他，白蘭依舊懶洋洋倚在墻邊，好整以暇地將一塊棉花糖塞進嘴裏，「綱吉君的屍體一定會被帶回他深愛的故鄉安葬哦~」

    走道上有風湧過來，帶著秋初還未退去的暑意撲上面頰。還沒有完全幹透的眼淚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後，變得冰涼冰涼。

    我深吸了口氣，轉身面向他，嘴角不由自主地緩緩勾了起來：「我當然知道，我會去的。」

目標八十一   最害怕的事

    我曾經在書上讀到過這麽一句話——

    「我最害怕的事，是我最終沒有嫁給你。」（註）

    那大概還是上大學時候的事情。當年的我反覆將這句話讀了好幾遍，甚至還問了Flora，就是無法很好的理解它。

    這世上有那麽多可怕的事情，無法和心愛之人白頭到老真的會可怕到那種程度嗎？

    而現在，我竟然連這個可能性都不敢想象。

    我把自己的整顆心都留在了你身上，你怎麽可以像這樣一句話不說就帶走了呢？

    只剩下一個軀殼的我，該如何記住你？

    當天晚上，我們就乘專機飛往日本。

    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看著周圍其他人陸陸續續睡去，機艙內終於被沈沈的寂靜籠罩，我的大腦還是異常清醒。

    窗外是極深極深的黑，只能透過玻璃反射看見自己毫無血色的臉。漸漸的，天亮起來，不久之後就能穿過雲層看到底下的風景。

    記得上次來並盛的時候，我又忐忑又興奮，在飛機即將降落時更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阿綱坐在旁邊，好笑地握住我的手，將我攬進他懷裏。

    這樣想著，好像還能回憶起當時他身上若有似無的氣息，仿佛樹脂香味一般清新自然、淡而不散。

    到達並盛已經是將近中午的時候了。

    出現在眼前的依舊是熟悉的風景、熟悉的街道，路上卻鮮少見到行人，陽光照在身上有些冷。

    密魯菲奧雷在並盛的基地——梅洛涅基地就在並盛車站地下，所以我們很方便就找到了基地入口。

    迎接我們的是白魔咒的人，為首的是個叫做「愛麗絲」的卷發女人。她一張臉濃妝艷抹，像是在笑又像帶著嘲諷。

    γ去和這裏的負責人商談情況，我實在是累極了，在找到分配給我的房間後，一頭倒在床上，竟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黑暗迷迷糊糊壓過來，到處都是陌生的氣味。我腦子裏都是阿綱的笑容，可當我伸手想要觸摸，那些景象就都一下子變成了泡沫。

    最後是被敲門聲叫醒的，我猛地從床上跳坐起來，這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

    房門外的叫喊聲還在繼續：「千尋！餵！千尋你聽到沒有啊！」

    我坐在床上抓了把頭發，又梳理了下思緒，這才跑去開門：「有事？」

    野猿先是大叫一聲向後退開，冷不防又停下了動作，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你的起床氣什麽時候治好了？」

    被他這麽一說，我反倒楞在了原地。

    不知不覺中，我就算被人吵醒也不會一聲不吭就抄手槍對準別人了，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竟然完全記不清楚了。

    我扯開嘴角笑了笑，含糊應了聲。

    恍惚間，仿佛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從我和阿綱分開的那一刻起，我們又沿著原本的軌跡往回走，一直走到都還沒有彼此的地方。

    可即使真的這樣，回憶還是留了下來。

    野猿小心翼翼看了眼我的臉色，這才松了口氣，抓著頭發道：「說是今天晚上就有行動，γ大哥在召集我們集合！」

    「行動？」我詫異了一下，「什麽內容？」

    他眨眨眼，恍然大悟：「原來你不知道啊！是……」頓了一下，少年撇撇嘴角，不屑地輕哼了聲，「要抹殺彭格列的相關人員。」

    心裏咯噔一聲，我皺緊了眉：「相關人員是什麽概念？在並盛的難道不應該只有那些普通人嗎？」

    「我怎麽知道啊！」野猿也顯得相當煩躁，似乎對這一行動怨言頗多，但最後只能無奈聳了聳肩，「反正先出去再說，大家現在已經分頭行動了吧。」說完這些，也不管我的意見，他拉著我就往前走，一邊還不忘抱怨這事情有多麻煩。

    睡過一覺後，腦子倒是不再像之前那麽混沌了，一些事情漸漸有些能夠理清楚。

    之前阿綱讓我不要相信任何關於他的死訊，是已經預料到什麽了嗎？

    如果確實已經預見了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就不可能會死在白蘭手裏。但是不得不承認，白蘭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會判斷不出對方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亡。

    萬能的神，如果你能聽見我的祈禱，可不可以告訴我大家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出門時沒有看時間，從梅洛涅地下基地來到地面上之後才發現，外面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遠處的街道燈火如豆，閃閃爍爍，倒是多出了幾分平靜祥和的味道。只可惜天氣不是很好，濃雲密布，看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雨。

    半途中，我借口身體不適想要提前返回基地，就和野猿、太猿他們分了開來。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中，這才掉頭就開始往回跑。

    現在不是沈浸在悲傷中不可自拔的時候，白蘭要抹殺一切和彭格列有關的人和物，甚至包括阿綱他們與黑手黨毫無關聯的親人朋友。

    這行為簡直已經是屠殺了！

    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其他人救不了，至少要先通知自己知道的那些相關人員，讓他們抓緊時間去避難。

    幸好對於並盛，我顯然要比其他人熟得多，提前到達目的地應該還不是難事。

    我先去了阿綱家裏，這個時候整棟房子竟然一片漆黑，怎麽想都有些奇怪。走近一點觀察，連院子的鐵門都上著鎖。莫非奈奈阿姨最近都不在家嗎？

    這麽一想，稍微松了口氣。我猶豫片刻，越過阿綱家繼續向前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山本家就在這附近，他父親應該還留在並盛經營壽司店。

    街頭的燈光有些暗，朦朦朧朧照著小巷，一路上都沒什麽人。遠遠的，已經能看見寫有「竹壽司」三個大字的招牌了，店門還開著，裏面白色的燈光溢出室外，灑了一地。

    高懸的心落下一點，我不由加快了腳步，正要趕上去，忽然就聽那裏面傳來劇烈的碗碟碎裂聲，還有類似桌椅落地的巨大動靜。

    心中一沈，不祥的預感瞬間襲來。我想也沒想就沖到店門口，可第一腳還沒來得及邁進去，一道人影便從我身邊直直飛了出去。

    身體頓時僵住，我不敢回頭，只聽到肉體撞擊地面的沈悶聲響，然後是那人痛苦急促的呻吟。有人站在室內過於刺目的光芒下緩緩轉過身來，我閉了閉眼，當即轉身朝落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沖過去。

    是山本的父親！

    他顯然已經傷得很重，躺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只能支撐著側了下身子，但一動，就立馬嘔出大口鮮血。

    我跑上前要扶他，可沒等我伸手，就被人拎住了後衣領：「這是警告。再上前一步，我就連你也一起抹殺掉。」

    男人的聲音仿佛從冰天雪地中而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寒意。我渾身一滯，緊接著就被推到了後面。他越過我靠近山本父親，輕松抓住對方衣襟將他拎了起來。

    我動了動嘴唇，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想要靠前，可就在剛才，那兩只黑狐貍便一動不動擋在了前面。它們渾身閃著電光，好像在告訴我——只要我上前一步，就會立馬發動攻擊。

    我急得不知所措，只能大喊：「快住手，γ！他只是普通人而已！」

    「可是名單上有他的名字。」 γ頭也不回，雙眼一眨不眨盯住早已奄奄一息的山本父親，後面一句話是對他說的，「就這麽結束吧。」

    話音剛落，綠色的電光便轟鳴著劃開夜色，漂亮得仿佛線香煙花畫下的痕跡。像是為了呼應這片風景，一道閃光從頭頂上方一閃而過，緊接著，就聽轟隆一聲巨響，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山本父親軟軟落在地上，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γ垂眸看他一眼，轉身朝我走來。雨滴打在身上生疼生疼，還冰得刺骨。我動彈不得，直到他走到面前，才擡起頭看了一眼。

    「這就是黑手黨的世界。」他就那麽看著我，雨水很快將他全身都打濕了，他的頭發濕嗒嗒粘在一起，完全沒有了往日優雅慵懶的形象。

    說完這句話，γ便不再看我，收回匣兵器後就大步離開了這裏。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完全消失不見。我雙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勉強支撐著才走到山本父親身邊，跪下身將他抱進懷裏。

    他已經沒有了呼吸，但身體還很溫暖。雨水把他身上的血汙漸漸沖刷幹凈，如果忽略臉上明顯的傷痕，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連表情都異常安詳。

    「對不起。」我垂下頭，捂住嘴低聲嗚咽，連大聲哭泣的勇氣都沒有，只能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就在剛才，他被γ拎在手裏時，還不忘努力對我使眼色讓我離開，可我卻什麽都不能為他做到。

    偏偏現在阿綱生死未卜，我還連他在乎的人都不能保護好！我到底有什麽用！我到底是為什麽來這裏的！

    以後，我要用什麽臉面去見他！

    「對不起……」

    「對不起……」

    今夜的雨下得特別大，好像要把什麽骯臟的東西沖洗幹凈一樣，一直一直沒有停下。磅礴的雨聲把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

    「對不……起……」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50

目標八十二   花與愛麗絲

    將山本父親的遺體安置好之後，我就離開了山本家。

    雨勢雖然有所減小，但仍沒有停下。接天雨幕將夜色切割得七零八落，視野一片模糊。

    我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看著別人家裏透出的燈光一盞盞滅下去，整個並盛終於陷入了完全的沈睡中。

    也不知就這麽走了多久，一擡頭，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阿綱家門口。大門緊鎖著，我進不去，可又覺得好累，便靠著門邊的圍墻坐了下來。

    白天還是艷陽高照，很有夏天的味道。但晚上被大雨這麽一淋，到處都是冰冷的。我往墻角縮了縮，緊緊抱住自己，這樣才稍微暖和了一點。

    今天晚上的並盛除了雨聲外，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這個小鎮依舊沈默溫柔，好像根本沒有被我們這些外來者打擾。

    我想，這裏果然是阿綱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們如此相似，骨子裏都帶著深刻的柔軟，卻又出乎意料的堅韌。

    如果可以的話，接下來的日子都生活在這裏，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我迷迷糊糊這麽想著，眼皮越來越重，最後幹脆把腦袋抵在胳膊上，就這麽睡了過去。

    第二天，很早就被吵醒了。

    初升的日光明亮到耀眼，我閉著眼睛適應了好久，這才掙紮著睜了開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擡頭看，周圍的景象沒有任何改變。

    大雨在半夜就停了下來，雖然空氣中還帶著微涼的濕意，但被陽光一照就散了開去。路對面的圍墻後伸出幾叢樹枝，幾只小鳥蹦跳著落在那上面，嘰嘰喳喳叫了一陣，又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我又呆坐了一陣，這才扶著墻站起身。睡姿不好真是要命，不過這麽坐著睡了一晚上，竟然就腰酸背痛到幾乎差點直不起腰來。

    被雨淋了一夜，身上的衣服半幹未幹有些難受，我摸摸手臂，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繼續朝前走。經過時特意繞道山本家遠遠望了眼，不過看不出什麽究竟，也不知道彭格列的人有沒有發現現在這個情況。

    我決定去找京子和小春。昨天沒能救下山本的父親，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們兩個先去避難！

    之前到過一次笹川家，但那時是阿綱帶著我去的，我自己並沒有好好將路線記下來，現在只能憑著模糊的印象邊走邊尋找。誰知找了半天，眼看著太陽越升越高，我竟然還在路上打轉！

    明明就是這一帶附近啊……為什麽怎麽都找不到呢？

    我急得團團轉，就在這時，原本安靜的街道突然被一陣嘈雜聲打亂了，循聲望去，正好看見幾個黑衣人從路口跑過去。

    心中一凜，我想也沒想就追上前，跑到街角時，那幾個男人也停了下來，站在一幢房屋前面低聲交談著什麽。

    那房子如此眼熟，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笹川家！不過，那些人已經到了這裏，為什麽不進去呢？

    還沒等我想清楚，另一邊再次傳來聲響，似乎是一個人正拉著行李箱往這邊走來。聽見這個動靜，黑衣男子們仿佛早就預料到了一般絲毫不覺得意外，反而向前走了幾步，拿出類似照片的東西對照起來。

    我聽見他們低聲道：「沒錯！就是笹川京子！」

    緊接著，女子甜美的聲音已經響起：「啊咧？你們是……」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右手便伸進口袋將槍拔了出來。我當即從藏身的街口沖到路中央，擡起手槍對著前面就是一陣射擊。

    「千……千尋ちゃん？！」京子一定被嚇倒了，楞了幾秒後震驚地喊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一轉身，拉起她就跑：「說來話長！我只能說，現在有人要追殺你們，你能聯系到春さん嗎？」

    「小春？」京子睜大了眼看我，臉上是混合著不解和驚慌的覆雜表情，「和小春也有關系嗎？」

    「和我們大家都有關系！」我一邊說著，轉頭向後看。剛才借著射擊放出的雨屬性火焰看樣子順利拖住了對方，至少直到現在後面還沒有人追上來。

    我稍微放慢了腳步，解釋道：「現在的情況有些覆雜，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你最好先去找春さん，然後兩個人去找在這裏的藍波和一平。如果是他們兩個的話，應該會比我知道得多。」頓了一下，我回過頭去，笑道，「別擔心，現在藍波和一平大概也在找你們吧。」

    京子抿了下唇，好看的雙眉微微皺起：「那千尋ちゃん呢？」

    我楞了下，安撫地笑起來：「我會去找阿綱的，放心吧。」

    她看起來終於放心了點，蹙起的眉稍稍舒展開：「但是……」京子還想說什麽，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什麽重物從天而降，「轟」一聲落在我們面前。

    激起的煙塵混著碎石四處亂濺，我擋在京子面前後退了一步，擡手遮住口鼻，警惕地盯住前方。沒過多久，白霧中就顯出個巨大的黑色人影，他一定不動站在那裏也沒什麽動作。

    「真是的，黑魔咒的人就是不可靠呢~」

    然而，從白煙背後響起的竟然是女人的聲音。好在視線終於清楚起來，我定睛一看，才發現，剛才落下的巨大人影後還站著個人。她手中拿著類似鞭子一樣的東西，緩緩走過來，「把那個女人交給我們吧，黑魔咒的小姑娘。」

    「小姑娘？」我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又後退一步，「我不知道原來女生到了26歲還能被人稱作小姑娘。看樣子你的實際年齡至少該有五十多了吧？」

    女人的臉冷不防扭曲了一下，聲音變得有些刺耳：「會這麽說我愛麗絲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我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虛起眼看她：「那可真是抱歉。」趁著她分神，我伸手一推京子，同時拿出了匣兵器，「你先走！這裏交給我！」

    愛麗絲-赫本表情一變，頓時對著身後利喝一聲：「仆人們！給我上！」

    藍色火焰「呼」地竄起，不過眨眼，黑姬已從匣中躍了出來，長尾一下子卷起滔天波浪。

    我當即拉住京子往身後的另一條路上重重一推，她踉蹌著向前跑了幾步，回過頭來焦急地大喊：「千尋ちゃん！」

    「沒事的！」我扭頭看她，彎著眼角笑起來，「我能夠解決，你也要保護好自己還有春さん。」說完這些，我立刻握緊手槍又沖了回來。

    被愛麗絲稱為「仆人」的巨人不知從哪裏又跳出來兩個，其中一個躍到半空中打算追上京子，被黑姬率先攔下，一尾巴打了出去。

    那龐大的軀體重重砸在地上，連帶著毀掉了路邊一大半圍墻。

    愛麗絲冷哼一聲，臉色變得很難看，說話的語調卻還是風情萬種：「我以為是小綿羊，原來是條小鯉魚啊~」

    我擡起眼皮，勾了下嘴角：「猜測往往是不準確的，有些東西要親身體驗過才會知道不是嗎？」

    她一皺眉，擡起鞭子狠狠一揮：「仆人們！快給我幹掉她！」

    巨人的拳頭很快當頭落下，我向後躍開，黑姬順勢在背後將我接住。居高臨下地俯瞰那片塵土碎石，可以隱約看得見其中的黑影。我吸了口氣，舉起手槍瞄準目標，當即扣動扳機。

    「砰」「砰——」

    兩束藍色火焰直接穿透白煙，帶起的漩渦很快將煙霧打散。巨人發出低沈的哀號聲，向後退了兩步。愛麗絲低咒一聲，不耐煩地舉起鞭子對準他手臂就是一記。

    紫色的雲屬性火焰燃燒著在那粗糙黝黑的皮膚上烙下印記，巨人立馬抱著胳膊掙紮起來，看樣子似乎相當痛苦。

    我一驚，立馬意識到情況變得覆雜起來。看樣子，要速戰速決的最好辦法就是先解決主帥。心念一動，槍口便瞄準了愛麗絲。

    正當我要開槍的時候，頭頂上忽然出現一片黑影，沒等轉頭，呼嘯的破空聲就從背後傳了過來。我條件反射地一俯身，單手勾住黑姬展開在身側的腹鰭，拿搶的手同時向上擡起。

    然而，就在即將開槍的瞬間，我終於看清了上方的人影。男人狹長的眼正對著我，黑色的眸中沒有任何感情，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竟然是幻騎士！

    他擡高了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對準我砍下來。

    我渾身一震，抓著黑姬的手一松，整個人就這麽從半空中跌落。

    劍光劃破空氣，氣勢洶洶地沖著胸口位置迎上來，但因為我突然下落，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從肩膀上擦了過去。

    鮮紅的液體一下子濺出來，仿佛最艷麗的薔薇花瓣，灑滿了天空。有一些落在臉上，粘稠溫熱，還帶著鐵銹一樣的腥味。我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幻騎士。

    緊接著，下落的動作一滯，我狠狠撞在地面上，撕心裂肺的劇痛瞬間席卷而來，攪得我動彈不得。

    「餵！那是我的獵物！」隔著一面墻的距離，我聽見愛麗絲在街那邊不滿地喊起來。幻騎士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落在我面前。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要對我拔刀相向？我看著他，艱難地捂住傷口靠墻坐起來。

    他又上前幾步，高高舉起長劍：「膽敢阻撓白蘭大人的人，全部都要斬殺。」

    白蘭？

    「你的BOSS是尤尼！」我忍無可忍地擡高聲音吼起來，但剛開口說了一句，喉頭一甜立馬咳出一大口血沫。我捂住嘴急促喘息了幾下，才又能繼續說話。

    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什麽，不覺勾著嘴角笑起來，「你要背叛基裏奧內羅嗎？」

    幻騎士的腳步終於頓了頓。「背叛？」他哼笑一聲，臉上卻仍舊沒有露出什麽表情，「我的BOSS一直就是白蘭大人。」他的聲音裏有著異樣的瘋狂，甚至讓我覺得白蘭就是他的信仰一樣。「背叛白蘭大人的人，下場只有一個——」

    說著，他再一次擡高了手臂，語調冰冷，斬釘截鐵，「死！」

    「黑姬——！」

    呼嘯的水浪瞬間如利箭一樣沖過來，險險接住了幻騎士落下的那一劍。我只覺眼前一片純粹的藍，緊接著，整個人就被馱起飛到了半空。

    後背痛得好像被撕裂了一樣，我現在連直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趴在黑姬背上向下望。我們飛行的速度很快，狂風迎面呼嘯而過，幻騎士的身影一眨眼就模糊成了不起眼的黑點。

    我不敢放松，提起精神讓黑姬繼續加快速度。

    以我現在的情況，僅僅是逃出來就已經很吃力了，根本不要幻想能夠打敗幻騎士。但是他背叛了的這個消息一定要告訴γ。

    就算我和γ有再多的觀點相互沖突，可這事關系到尤尼和整個基裏奧內羅的存亡，不說不行。

    我有無數的原因不能死！所以絕對不可以被他找到！

    「黑姬。」我喘著氣，指了指不遠處包圍著神社的那片大樹林，「我們去那裏。」

    黑姬擺動了一下，緩緩俯身而下。

    也許是飛行的時間實在太久了，我能夠提供的火焰也不多，在搖搖晃晃飛進樹林後，它就沒有了力氣。這條黑鯉魚勉強支撐著將我放到一片灌木叢背後，落在地上跳動了兩下，終於還是鉆回了匣子裏面。

    「謝謝，黑姬。」我伸手撫摸著匣子表面，長出一口氣，累得不得不躺在樹叢中閉上了眼。

    可是，感覺才安靜了沒多久，身側的草叢突然響了一下。我緊張得立馬睜眼，誰知下一秒，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片星空。

    天色在無意識中就暗了下去，星光在交錯的枝葉間若隱若現，眼前的一切都黑得發藍。這時的樹林仿佛睡著了一般，因而剛才那個響動異常清晰。它只停頓了一下，隨即迅速靠近。

    我渾身一個激靈，想要爬起來，卻不小心扯到了傷口。動作一頓，草叢就被撥了開來，男子高大的身影頓時將我籠罩。

目標八十三   彭格列地下基地

    「栗山？！」

    頭頂傳來的聲音如此熟悉，把我狠狠嚇了一跳。我震驚地擡頭看去，青年的臉龐終於漸漸清晰起來，甚至連他下巴上那道刀疤都無比明顯。

    他快步走過來，眼中帶著濃濃的不解和疑惑，「為什麽你會在這裏？還有這些傷？」

    我看著他，許久才張了張嘴，發出微弱的一聲：「山本？」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松下來，我整個人一軟，就這麽又往灌木叢裏摔去。

    山本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將我接入懷中：「沒事吧？」

    我本想說話，但是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好搖搖頭。可不過動了一下，就忍不住咳嗽起來，血腥味立馬順著喉頭湧上，我急忙擡手捂住，等呼吸平靜下來後才偷偷看了眼，手心一片血紅。

    山本面色一凜，緊接著一用力將我攔腰抱了起來。「先等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基地。」說完，他便加快腳步順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樹影沙沙響著從頭頂掠過，我只覺得又餓又乏，渾身都痛，就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恍惚間，眼前好像又浮現出那一次在公寓裏被人襲擊的事情。那時我腳底受傷，阿綱就是這麽抱著我快步走過醫院長廊，緊繃的側臉被燈光染得異常溫暖。

    心頭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突然從哪裏來了力量，猛地睜開眼抓住了山本的衣襟，急急問道：「阿綱呢？他怎麽樣了？」

    青年焦急的腳步驟然一滯，我只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也隨著他的動作驀地停止了跳動。但很快，他又繼續邁開腳步。「這個啊……」我明明白白看到他蹙了下眉，隨即，臉上漸漸浮出些許沈痛的笑意，「阿綱他……」

    話還沒說完，山本突然又停了下來。他一眨不眨看著前方，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嗯，等回去再說吧。」他俯身將我放到路邊草叢裏，視線卻一直沒有從剛才那一點離開，「我稍微離開一下。」說完，他又沖我笑了下，當即拔下掛在肩頭的太刀就朝前面沖了過去。

    我本打算扭頭看一眼，但別說動了，現在就連保持意識都有些困難。耳邊只聽到微弱的金屬撞擊聲，然後，就有說話的聲音漸漸靠過來。

    「好了！」山本快走過來再次將我抱起，然後轉頭對後面道，「我們這就回基地吧哈哈！」

    還有其他人在？

    雖然睜不開眼睛，但耳朵仍能勉強捕捉到聲音，聽起來應該還跟著三個人的樣子。其中一個是女人，聲音聽上去異常嚴厲：「這是……黑魔咒的人！？山本你怎麽……」

    不過沒等她說完，山本就哈哈笑起來，奇怪道：「你不知道嗎？這是栗山啊。」

    「栗山？」她驚訝了一瞬，突然擡高聲音，「那個栗山嗎？！」

    「啊哈哈沒錯！」

    雖然很想問，除了我這個栗山，還有哪個栗山？但現在這個情況也只能作罷。意識沈沈浮浮像是飄在空中，我難受地皺了下眉，最後還是任由黑暗將自己浸沒了。

    睡過去之前，似乎隱約聽見少年青澀稚嫩的聲音，充滿了明顯的震驚：「這、這不是！」

    我覺得耳熟，可睜不開眼，緊接著，就連後面的話都聽不清楚了。

    ＃＃＃

    「……」

    「……情況……怎麽樣……」

    「傷口……」

    「……太過分了……」

    耳邊模模糊糊有說話的聲音，然後是房門開合的響動，接下來就突然變得安靜了。我掙紮了一下，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卻被突如其來的耀眼白光刺得不得不又閉上。

    下意識擡起手臂往眼前遮，但一動，肩頭就傳來一股撕扯似的痛意。我倒抽了口冷氣，皺眉看了眼，這才發現傷口已經被好好包紮了起來。

    混沌的大腦終於清醒了，我張大眼望著頭頂陌生的天花板幾秒，單手撐住床沿，正準備坐起身，房門忽然又開了。

    一個毛茸茸的棕色腦袋率先出現在視野中，然後就見少年端著水杯和類似口服藥之類的東西小心翼翼走進來。

    我動作一顫，整個人都楞住了，使勁眨了眨眼，面前的景象仍舊沒有任何改變。門口還是那個少年，棕色的發、棕色的眸，臉龐是柔軟的輪廓。

    這是怎麽一回事！？是我眼花了還是根本沒有睡醒！

    這時，對方也擡頭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怔，緊接著就一臉驚慌地沖了上來：「哇——千尋さん！你還不能起來啊！」

    少年急忙將托盤放到床頭櫃上，手忙腳亂地過來拉我，可就在快要碰到我的時候，突然身體一僵，整張臉瞬間通紅。

    「呃……這個……那個……」

    我終於回過神來，挫敗地抓著頭發看了眼自己，一下子對他那反應了然了。

    之前為了方便處理傷口，上身的衣服都已經換下。現在雖然肩頭和背部纏著厚厚的繃帶，不過除去這些部分外的皮膚還都露在外面。

    我猜應該是這個原因，所以他始終不敢正面看我。

    看著他無措的模樣，我下意識斂起眼瞼笑了笑：「這次，我應該沒有被十年火箭筒弄到十年前吧。」頓了頓，本已經到嘴邊的稱呼在喉嚨裏轉了一圈卻又咽了回去。

    我發現自己在這個時候竟然不敢叫他的名字，好像只要說出口，這段時間以來的一切負面情緒就會控制不住爆發出來。

    我不希望被他看到這樣的自己，即使那個「他」是十年前、僅僅十四歲的沢田綱吉。

    將被子往上拉一點，蓋住露在外面的肩膀，我勉強靠著床頭坐好，長出了口氣。

    阿綱抓抓臉頰，遲疑了一瞬後，拿起剛剛帶來的藥和水遞給我：「那個……千尋さん覺得怎麽樣了？傷口還痛嗎？」

    我搖搖頭：「如果不扯到傷口的話沒有大礙。而且剛才睡了一覺，精神已經恢覆了不少。」

    「那樣就好。」他明顯松了口氣，不再顯得那麽局促。

    我將藥一口氣吞下，擡眼時發現男孩子正坐在床邊凳子上有些好奇地打量著我。註意到我的目光，他臉上又是一紅，很快就將視線收了回去。

    「怎麽了？」我放下水杯，幹脆開門見山地問他，「你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誒？不是！」阿綱條件反射地直接否認，但看了我幾秒，終於還是挫敗似地撓著臉遲疑道，「那個……千尋さん不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

    我挑了下眉：「你知道？」

    少年很誠實地搖頭。

    我側過臉看他，彎著眼角笑起來：「所以也就沒有問的必要了啊，我會找山本的。說起來……」我頓了一下，擡頭環視一圈周圍，這房間看起來很像當初彭格列醫療部的病房，或者說幾乎沒有差別，「忘記問了，這裏是什麽地方？」

    阿綱露出一臉「原來你不知道嗎」的詫異表情，眨了眨眼：「山本說是彭格列在並盛的地下基地。」

    原來彭格列也有基地在這裏嗎？

    我大吃一驚：「是以前就有的還是新建的？」

    「咦？」他先是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據說還在建……我以為千尋さん應該比我知道得清楚的。」

    我怎麽會知道這些啊……這種事情也不能告訴我吧。

    我忍不住苦澀地笑了下，不知說什麽才好。這時，房門再次被打開，山本從外面走進來，依舊笑容燦爛：「喲，你醒了，栗山！」

    見他出現，阿綱立馬如釋重負地站起身，說了句「我先出去了」，就拿著水杯和托盤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山本摸著腦袋笑了幾聲，走過來在凳子上坐下：「你看起來精神不錯，這樣就放心了哈哈！」這麽說著，青年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爽朗無垢，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心裏一下子很不是滋味。

    「山本……」我緊緊抓住被子，垂下頭不敢看他，「你父親的事情……對不起，我沒能救他。」

    身邊的笑聲一頓，漸漸低下來。他輕輕應了聲，但也只是一瞬，又恢覆了之前的開朗：「不要往心裏去，栗山你也是沒有辦法。」

    「不是那樣的！殺死他的是我的親人啊！」我著急地一下子擡起頭，「我怎麽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沒有錯！」

    「聽著，栗山。」雙肩被重重壓住，山本凝視著我的眼睛，沈聲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戰爭就是這樣。你的家族裏也有很多人死在彭格列——甚至是我和阿綱他們的手上，我們都是一樣的。」

    青年的表情是從未的嚴肅，我看著他許久，終究什麽都沒說下去，最後只能再次低頭看著被子，誠懇地向他道謝：「謝謝你，山本。」

    他直起身，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比起這個，你為什麽會渾身是傷地出現在那裏？」

    我忍不住皺了下眉：「被人偷襲了……不過放心，這事對彭格列不會有什麽影響的。」

    「哈哈，你不用想這麽多，沒關系的！」

    我抿緊唇，不再說話。

    山本又安慰了我幾句，站起身打算離開。我眼角瞟到手腕上的那條鏈子，突然心頭一震，想也沒想就伸手拉住了他：「等一下！」

    可能是情緒稍微有些激動了，他腳步一頓，驚詫地回頭看向我。

    我睜大了眼直視著那雙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阿綱……這個時代的阿綱究竟怎麽樣了？」

    青年臉上的笑容終於僵住。

    他垂下眼簾，雙眉不易察覺地一蹙。房中靜得可怕，我耳邊只剩下自己漸漸拉長的呼吸聲。就這麽過了許久，山本終於緩緩開口，「抱歉，栗山。」他別開頭，最後還是沒有看我，「阿綱他已經……不在了。」

    這一瞬，我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的平靜。

    沒有之前的恐懼，也沒有自己所想的悲傷，僅僅是空白。

    這感覺很像是變成了一條直線的心電圖，嘟嘟作響著發出單調劃一的聲音。

    「那麽，他的遺體呢？在並盛嗎？」

    山本這才重新看向我，雙眸中帶著些許驚嘆。沈默片刻，他點點頭，重新開口道：「他的棺材就放在神社附近的那片樹林裏。」

目標八十四   天亮了，晚安（上）

    山本離開後沒多久，又來了一位客人。

    開門進來的小嬰兒穿著奇怪的服裝，倒是一點不影響他身上那股氣勢。

    見我看著他不說話，Reborn輕松跳上床邊的凳子，笑了一聲：「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嗯，直覺吧，心裏已經對‘你應該也在這裏’這一點做好了準備。」我沖他笑笑，「不過，你還是讓我覺得就是這個時代的Reborn。」

    他意義不明地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沈默了片刻後，突然道：「沒想到十年後和阿綱在一起的女人會是你。」

    雙手猛地一抖，我下意識抓緊了被子，但很快又冷靜下來，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十年足夠發生很多變化，沒有什麽是肯定的。」

    「呵，這件事情你還沒有告訴他吧。」

    我楞了一下，擡頭看向Reborn。他的表情依舊讓我看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又是怎麽打算的。想了想，我只好將視線移回來：「如果他沒有察覺的話，就一直不知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我的想法有些偏激了，但我終究無法承認這個年少的阿綱和這個時代的阿綱是同一個人。

    就算之前的經歷全部相同，可沒有這中間十年光陰的少年畢竟和我認識的人不一樣。

    而且現在的他應該還在小心翼翼地喜歡著京子，我們的交點只會有這一個，自此之後，便不會再相遇。

    我不想因為這個時代自己的存在讓那個時代的他產生困擾。

    我想要的——只有這個時代的沢田綱吉。

    Reborn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臉上，好像在仔細捉摸著什麽。良久，他從凳子上跳下去：「你先休息吧。」

    我扭頭看他，就在他即將走到門口時，笑了笑：「我打算明天就離開，你應該還有很多想問我的吧。」

    「離開？」他的聲音很明顯地變冷，Reborn轉身面向我，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你認為我會放你離開，然後讓你泄露彭格列基地的情報嗎？」

    我直視著他，面不改色：「但我還是要走，我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至少要和γ會合，將幻騎士背叛一事告訴他。

    也許是看我態度堅決，Reborn沈吟一番，折轉方向又坐回了凳子上。他看我幾秒，沈聲道：「基裏奧內羅到底是怎麽回事？」

    ＃＃＃

    之後，Reborn呆了沒多久就離開了。

    我又一個人呆坐了片刻，就躺回床上睡了過去。

    這天晚上，竟然睡得異常安心。雖然一晚上反反覆覆都是關於過去的夢境，醒來時卻絲毫不覺得疲憊。

    昨天將京子的事情和山本說過之後，他說今天他們就要去找其他留在並盛的同伴們，估計不久後就要出門了吧。

    我望著天花板想了想，果斷起床穿好衣服離開了房間。

    傷口還沒好，之前背部也受到了很大的撞擊，雖然躺在床上不覺得嚴重，下床走動後就有些吃力了。我扶著墻走了一段時間，慢慢的，總算可以正常行走了。

    現在的時間還早，我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基地裏亂走，最後竟然非常好運地找到了廚房。

    此時裏面已經有人在工作了，我探頭一看，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我在門口停下來，心想上前幫忙又不知怎麽開口，這時對方已回過頭來，一見我，立馬轉過身，沖我笑著打招呼道：「早上好，栗山小姐。你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嗎？」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認識我，我還是禮貌地回以微笑，走進廚房：「嗯，已經沒什麽事了。」看著一片狼藉的料理台，我默了一瞬，低頭看向對方，「你在做早飯嗎？」

    男人點點頭，露出苦惱的表情：「但是不知道怎麽處理事物，正在傷腦筋呢。」

    我猶豫幾秒，笑道：「那就由我來吧。這裏有些什麽食材？」

    對方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聞言急忙跑向冰箱，打開門就清點起來：「東西有很多！栗山小姐需要什麽？」

    雖然是個地下基地，但這裏還真是應有盡有。

    其他人出現在廚房裏時，我正好將煮好的早飯都盛好搬上了餐桌。阿綱率先走進來，原本還迷迷糊糊一副馬上要睡過去的樣子，在聞到香味之後突然變得很有精神：「這……這個味道是！」他興奮地跑到桌邊，激動得連說話都開始結巴起來，「竟然是漢堡！」

    跟在後面的是十年前的獄寺。聽說他是和阿綱一起來到這個時代的，但我昨天還沒有見過他。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比起二十四歲的他來說，顯得更加暴躁，臉上一直掛著不耐煩的表情。

    山本是最後進來的，他看著桌上的食物，隨即笑著看向我：「這些都是栗山做的嗎？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哈哈！」

    我笑了笑，等大家都坐下後也在桌邊坐下：「嗯，不過不經常做，所以手藝不好。」

    阿綱吃驚地睜大了眼，不過眼中的喜悅要多於驚訝：「原來是千尋さん做的嗎？！」

    「嗯，阿綱最喜歡的食物是漢堡，沒錯吧？」

    少年高興得直點頭，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就要開動，一邊倒是不忘又問了句：「不過千尋さん是怎麽知道的？」

    我沒有說話，就那麽看著眼前年輕的男孩子，一瞬不瞬的。他稚嫩的臉龐上到處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你看，他還活著，就在我的眼前。

    可這樣想著，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疼痛起來。

    我怎麽都無法欺騙自己，這個就是我認識的沢田綱吉，這個人就是我深愛著的男人。

    見我不說話，男生奇怪地望過來，叫了我一聲。我這才回過神，低頭專註於手中的食物：「因為……我的男朋友也最喜歡這個。」

    少年「誒？」了一聲，嚇得差點把筷子也弄掉了。他的臉上頓時又染上紅暈，似是不知所措，又好像非常好奇。

    我看著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

    他抓抓腦袋，片刻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原來千尋さん有男朋友啊？是個怎麽樣的人……」話音戛然而止，他慌忙擺了擺手，窘迫地整張臉通紅，「那個！抱歉！你不想說也沒有關系的！」

    我搖搖頭，裝作不在意地吃早飯：「是個很溫柔的人，也很強大，但有時候有些固執，偶爾也會很廢柴。」這麽說著，心裏就好像塞滿了柔軟的東西，「總之，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家夥。」

    阿綱懵懂地眨了下眼，隨即低頭抓了抓腦袋，表情單純柔軟：「千尋さん很喜歡他吧。」

    「嗯，很喜歡。喜歡到……」我看著他笑起來，「除他之外，再也不想要嫁給其他任何人了。」

    餐廳內的談笑聲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山本動作一頓，仿佛不忍心再看我的表情，一臉沈痛地別開了視線。

    我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好笑，竟然就這樣和小孩子說起了奇怪的事情，急忙打著哈哈將話題帶開了。但除了阿綱和獄寺之外，其他人之間的氣氛終究有些沈悶不堪。

    吃過早飯後，山本就帶著阿綱和獄寺離開基地去尋找同伴。

    我昨天總算說服了Reborn，所以也要和他們一起出發。不過因為我需要去樹林的方向，而他們要去舊工廠廢墟那一帶，出口並不是同一個，所以我們在基地裏就要分別了。

    阿綱還是很不放心我的傷勢，就連山本也並不讚成我現在回去。可目前的形勢容不得我多作休息，每一分每一秒的延遲都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災難。

    見我堅持，他們也不再說什麽。我對眾人點點頭，就要離開走向不同的方向，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了我一聲。

    回頭一看，阿綱有些窘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將視線移到一邊，撓著臉頰道：「那個……如果千尋さん覺得有危險的話，還是可以回來這裏的。」

    我忍不住怔了一下，轉身向他走了幾步。

    少年仍是和我差不多的身高，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發頂，我想，那一定還是和記憶中一樣的柔軟觸感。

    「謝謝。」我彎起眼角笑了笑，可不知為何，心裏卻止不住地難過。

    我想，我大概已經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了。而且，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再找回來。

    但在我不知道的時空裏，他還會繼續長大，也許會喜歡上另外的女生，然後和那個人結婚生子，一起慢慢老去。

    他的記憶中將再也沒有我，他的溫柔也將無法再留給我一個人。

    僅僅只是這麽想著，就好像痛得快要無法呼吸。我看見自己緩緩朝前擡起雙臂，終於克制不住地將他抱進了懷裏。

    少年頓時震驚得渾身僵硬，獄寺已經大聲嚷嚷著「你這女人在幹什麽！」就要沖過來。我恍若未覺，只是更用力地抱緊這個男生，將臉頰深深埋進他發間。鼻尖的氣味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對不起，沒有機會將應該說出口的話都告訴你。

    我不知道現在你還聽不聽得見，但如果可以的話——

    「Tiamo，TSUNA.」

    「Buonanotte.」

----------------------------
Tiamo【我愛你】
Buonanott【晚安】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23 17:52

目標八十五   天亮了，晚安（下）

    離開彭格列地下基地之後，我順著林中小徑一路向前。

    如果根據日程安排的話，第三部隊現在應該正在外面執行任務。

    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先去看一眼阿綱，再去找γ——即使現在在那裏的只是一具空棺，但也許，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線索。

    阿綱曾經說過，無論發生什麽，我們最後一定會相遇。

    我如此深信不疑。

    這片樹林並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小，要找一具被隱藏起來的棺木確實不太容易。想了想，我順著昨天遇到山本的路線往回走，只要到了晚上遇見十年前阿綱的地方，應該就離擺放棺材的位置不遠了。

    這麽想著，我一邊觀察情況一邊往前走，沒過多久，前方出現一個小湖泊。但不等我靠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風聲。

    我條件反射地一轉身，就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

    「今天不會讓你逃走了。」

    全身的神經在一瞬繃緊，我一動不動註視著對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幻騎士。」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在這裏出現，到底是怎麽被他找到的？！

    男人就站在離我不到五米的地方，目光冰冷。他緩緩拔出鞘中的長劍，語調不帶一絲起伏：「阻擋了白蘭大人的人，一個都不可以放過。」

    聽著他這句話，我忍不住笑起來：「背叛家族的人也不可以放過。」從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有被滅口的一天。但看樣子，今天是逃不掉了，除了背水一戰別無他法。「黑姬！」

    我立馬解放了匣兵器，與此同時，幻騎士也舉劍沖了過來。他的動作很快，眼看著逼到面前，黑姬立馬卷起一片水浪甩過去，擋住了他的第一劍。

    趁著這個機會，我退到他的攻擊範圍之外舉槍射擊，然而對方畢竟是那個幻騎士，接連幾槍都被他輕易擋下。而這期間，他竟然還能避開黑姬一波比一波猛烈的攻勢。

    我抿緊下唇尋找他的破綻，不料眼角一瞟，恍然發覺周圍環境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還是樹林，但這片林子是不是茂密了不少？而且剛才的小湖泊，為什麽會憑空消失了？

    是幻術！

    我心中大驚，條件發射地轉身，不料一下子扯到了之前的傷口。就在這個空隙裏，幻騎士已出現在頭頂，對準我脖子就是一刀平斬。

    我急忙後仰，可他的劍氣迅猛尖銳，緊接著又是一劍，在這麽近的距離內根本避不開。刀鋒斜斜切入雙腿，我甚至聽到了金屬磨擦骨骼的刺耳聲響，頓時痛得連慘叫都發不出來。

    身體重重倒在地上，第三劍就對著胸口落下。我下意識向左一側，刀尖刺入右胸。緊隨而來的，是身體突然失重的感覺。

    我還沒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怎麽可以就這麽倒下！

    求生的欲望如此強烈，我顫抖著擡起手臂，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就這麽赤手抓住了他的刀。一用力，槍口直接抵上男人心臟的位置。

    我猜我此時的表情一定很猙獰，他看著我竟一下子睜大了眼，仿佛不敢置信一樣。

    我沖他笑起來，用最大的力量扣下了扳機！

    「砰——」

    沈悶的槍聲混合著硝煙味和血腥味在空氣中散開，周圍的環境再次發生變化。就好像畫著圖案的霧氣漸漸消失，眼前的景象又恢覆了之前的樣子。

    這一瞬，我才發現，原來自己身下正是湖泊的水面。

    水花鋪天蓋地地從背後湧上來，從兩邊將我包圍，鮮血仿佛是從每一個毛孔中滲出來的一般，眨眼間就將周圍的清澈湖水也染成了紅色。

    竟然又落水了……我和水還真是有緣。

    這個時候還有興趣自嘲，我忍不住笑起來，努力摒住呼吸。

    只可惜，當時有人救我，現在只能自救了。

    身體還在不住下墜，湖水冷得刺骨，反而感覺不到從傷口傳來的痛楚了。手臂重得擡不起來，我只好集中精神再一次點燃火焰。

    很快，就見一道黑影躍入水面，巨大的沖力再次產生了洶湧的水浪。我感覺身體被柔軟冰涼的軀體向上托起，速度越來越快，下一秒，沈重的液體從身邊倏然離去，鼻腔終於又接觸到了新鮮空氣。

    突如其來的光芒充斥著視野，我第一次感覺天空離自己如此之近，好像只要穿過樹葉縫隙，一伸手就能碰觸到。我沒有力氣說話，反手拍了下黑姬的背部，示意它前進。

    附近並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幻騎士大概已經離開。不過他一定也被重傷了，不然決不會在還沒確定我死亡之前就這樣走掉。

    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持續了沒多久，雨珠開始變大，片刻就成了傾盆之勢。但身體像是麻木的，雨滴重重砸在身上，反而覺得它們很溫柔。

    空氣中到處是清新的草香和樹脂香氣，與阿綱身上的氣味如此相似。血腥味被風一吹，很快就散去了。

    黑姬慢悠悠向前移動著，可是因為火焰不足，始終無法保持穩定。我仰躺在她背上，捂住胸口的大窟窿。血水從指縫間汩汩地往外流，怎麽止都止不住。

    身上的力氣好像也在隨著血液快速流失，剛才還算清晰的視線開始漸漸變得模糊。眼前一陣陣發黑，我只覺胸口一悶，指環上的火焰驀然熄滅。

    黑姬就那麽消失不見，我一下子落在地上，雖然只有三米左右的高度，還是摔得我一陣陣發暈。

    血腥味從喉嚨底下溢上來，我努力將它壓住，翻過身繼續前進。

    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我直覺阿綱的棺木就該在這附近。

    雙腿的神經估計已經被切斷，所以現在完全沒有一點感覺，我只能用雙手支撐著，一點點向前移動。身體從草叢間擦過，不住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沙沙聲。身上的血腥味濃郁得令我昏昏欲睡。

    但是現在還不可以停下。

    必須……再前進一點……只要再一點就好了。

    我知道阿綱就在前面。

    他一定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我們約定過，最後一定要相遇。

    我也保證過，絕對不會讓自己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我不能這樣就放棄了。

    終於，眼前的視野變得開闊起來，想來這裏應該是林中的一片空地。頭頂樹木的枝葉稀少起來，打在身上的雨滴漸漸變大，眼前的黑暗越發濃烈，簡直暗到了極致，只有水花在一片朦朧白光中閃著晶瑩的光澤。

    又靠近了點，我看見雨幕中隱隱約約顯出一個方形的輪廓，仔細看，果然是具黑色的棺木。棺蓋被人打開過後倚在一邊沒有合上，裏面白色的百合就這麽暴露在大雨中，順著空氣傳來微弱花香。

    我心中高興起來，更加努力地靠過去。雙腿現在完全沒有知覺了，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沈，只是不方便。我想要更快一點，但僅用雙手還是沒有辦法。

    十米。

    九米。

    八米。

    ……

    眼看著已經近在咫尺，卻連手臂也沒有力氣了。更濃的黑暗接連襲來，我努力睜大了眼，可眼前就是好像蒙了一層黑布似的，怎麽都看不清楚。

    快動起來！快動啊！

    明明……明明就差一點了……

    雨水澆得渾身透濕，頭發又沾著血水黏在臉上，稍微動一下就會紮進眼睛裏。我趴在地上，奮力擡頭，那純黑的棺木就在幾米遠的地方。

    它安安靜靜地看著我，閃爍著銀色光芒，像是在等我、想要向我訴說什麽。

    血珠順著眼角滑落，本就渾沌的視野被染成血紅，變得更加不清晰。我忍不住眨了下眼。

    再一次睜開時，恍惚有熟悉的身影從那邊走過來。他身上的白襯衣亮得耀眼，黑色領帶就那麽松松垮垮系在敞開的領口上。

    青年緩緩走到我面前，彎下腰，將右手遞過來，嘴唇動了動。

    「……」

    那聲音仿佛淹沒在了雨聲中，我什麽也沒有聽見。可不知怎麽的，心裏就是毫無道理地相信他應該是在叫我的名字。

    『千尋。』

    啊啊，怎麽突然間覺得……好像我們相遇的時候一直都是下雨天？

    我笑起來，想要出聲，可是身體一動都動不了，雙眼也沈得再也睜不開。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看向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朝前面擡起手臂，試圖抓住對方。

    你看，原來時光並沒有倒轉，它又開始、向前流動了。

    最後的意識裏，我感到指尖從傾盆而下的雨珠中間穿過，是一片冰涼的濕意。

    對不起，阿綱，不能遵守約定了。

    不過，前面的路好黑，所以請你一定要等等我。

    那一刻，我想起很久以前，曾被這麽問起過——

    『你有什麽願望嗎，千尋？』

    『願望？……嗯，稍微有一兩個吧。』

    『是什麽？』

    『一個是希望Aria和γ，還有大家都能好好的。另一個嘛……』

    『另一個？』

    『嗯……』

    ——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再一次遇見你。

    ——在我最美好的季節。

目標尾聲   世界的中心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的背景是黑色的，我傻乎乎坐在一個巨大的放映廳裏，周圍沒有任何人。

    前面的大屏幕上不斷放映著電影，但情節卻斷斷續續毫不連貫，也沒有聲音，只有畫面是完整的。

    我看到年少的阿綱為了回到十年前而和白蘭戰鬥，這個過程幾乎持續了一個月那麽久。終於，在某場戰鬥中，尤尼也出現了，帶著Arcobaleno的那五個奶嘴。

    此時，女孩子已經恢覆到了以前的樣子，眼神清澈，笑容溫暖。她不需要再受白蘭控制，但是白蘭並不打算放開她。

    然後就是決戰。

    最後的畫面是森林中一個巨大的透明球體，裏面只有尤尼、阿綱和白蘭，其他人都在奮力突破想要進入到裏面去。

    少女的身體仿佛燃燒一樣放出橙色火焰，那漂亮的光芒幾乎照亮了白晝。就在這時，γ終於從外面沖到了尤尼身邊。

    相擁的兩人身上一起發出龐大耀眼的火光，緊接著，就忽然消失了蹤影。

    失去主人的衣服好像沒有重量一樣輕飄飄落在地面上。這整個鏡頭如同慢動作，在我眼中一點點放大。

    我很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回過神來時，卻突然發現臉頰一片濕潤。滾燙的眼淚還在不住滑落，又接二連三滴在衣襟上，無聲無息地暈開。

    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臟一下子抽痛起來。那空落落的感覺好像周圍的黑暗一般忽然蔓延至全身，讓人完全喘不過氣來。

    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我覺得難過，卻說不出來到底為什麽難過，不由抱緊了自己。

    這個時候，前方的大屏幕上白光一跳，就那麽熄滅了。室內終於完全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我一動不動坐著，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背後有人叫了我一聲：「千尋。」

    那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柔軟中又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成熟。伴著它的出現，周圍一點點亮起，朦朧的白光從背後移過來，很快將附近都照亮了。

    我一楞，循聲回頭望去，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站在放映廳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我，眼眸湛藍宛若晴空。她歪了歪腦袋，朝我伸出手：「該回去了，千尋。」

    我不可思議地站起身，快步走上前：「尤尼？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笑笑，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拉住我，同時緩緩推開了身後的大門：「還有人在等著你，所以快點回去吧。」

    明亮的光線一下子從門縫間射出，我條件反射擡起手臂擋住強光。然後——

    「千尋！」

    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樹葉交錯間晴朗無雲的天空。青年的臉龐在陽光下泛起柔軟光澤，他距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在那對琥珀般澄澈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看見我醒來，他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混合著緊張和輕松的覆雜表情，緊接著，就將我一把抱起，用力攬進了懷中，「太好了！」

    他壓抑的聲線中帶著狂喜，我覺得奇怪，這明明本該是我的心情，可我就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發現周圍是一片樹林，我身下是盛滿了白色花朵的黑棺。青年跪坐在棺木旁邊，而我還半躺在花瓣上。

    風一起，到處都是隱約的花香。我眨了眨眼，忽然發現臉頰還是濕的，不由伸手摸了一下。思維突然清明起來，我全身一震，冷不防推開他直起身：「阿綱！你沒事嗎？！我又為什麽會在這裏？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他不易察覺地一僵，隨即垂下眼眸勾了勾唇角，扯出個略帶苦澀的笑容。「已經沒事了。」他緩緩擡起眼皮，棕色的眸一眨不眨註視著我，「白蘭消失了，一切都恢覆成被他破壞前的原狀了，因為他而死去的人們也會覆生。」頓了一下，他伸手按住我的頭頂，聲音輕柔，「山本的父親也是，他現在很好。」

    太好了……

    心中的罪惡感好似被他的話撫平了，我松了口氣，但突然又想到那個夢境，漆黑漆黑像是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境。

    「……尤尼和γ呢？」

    我充滿期待地睜大了眼望著他，然而，他與我對視良久，終於還是垂下了視線。我感覺整個人在那一瞬突然變得冰涼。

    「他們為了消除白蘭對世界的影響……用盡火焰消失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想也沒想，跳起來就往外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阿綱立馬站起身，一把拉住我，從身後將我用力抱住：「不要這樣，千尋。」

    他的聲音甚至比我還要難過，只是這樣聽著就讓人想要止不住地流淚。環在腰上的手臂不斷收緊，他的另一只手臂隨即橫過來，遮住了我的雙眼：「對不起，千尋。」

    他這樣一說，眼淚瞬間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奔騰而出。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委屈和壓抑就這麽爆發出來，我顫抖得連站都站不住，幹脆靠在他懷裏大哭起來。

    原來在那個夢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我想到Aria，想到尤尼，想到γ。他們之前還在我身邊，可我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時誰都不在了。

    我還能記起尤尼比陽光還要耀眼的笑容，γ的手掌落在頭頂上時有寬厚又舒適的溫度。

    可那些東西統統都消失了。就算整個世界恢覆了原樣又怎麽樣，我還是失去了我重要的親人們。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能出現在我身邊了。

    我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尤尼，我曾以為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時間，漫長到足夠讓我回報以前他們給予的一切，可到最後，還是他們保護了我。

    我像個孩子一樣一直哭一直哭，終於嗚咽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阿綱保持著那個姿勢，將我抱得更緊。他的雙肩將我整個圈住，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他們一定很高興能夠將你保護得這樣好。你沒有錯，千尋，誰都沒有錯。」

    他的體溫包圍著我，是熟悉的幹凈清爽的氣味。那個聲音很溫柔很溫柔，溫柔到透出濃濃的悲傷，就好像——

    「你還有我，所以……所以不需要再有其他的歸宿也可以的，對吧。」

    就好像，在呼喚著我、到遠方去一樣。

    ＃＃＃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正好聽見有人在叫我。

    西西裏最近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陽光仿佛沾了蜜糖一樣洋洋灑灑落了一地。遠處林子裏是一片起伏的深綠，反射著日光明亮得耀眼。

    我揉揉眼睛，合攏手中的書本後站起身走過去。獄寺隼人正站在天台和走廊的連接處，臉上依然是習慣性皺著眉的表情。

    他沖我點點頭，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會議結束了，不過十代目還在和幾位分部的負責人商量事情，所以讓我先帶你去他的書房。」

    我笑了笑，率先走在前面：「不用麻煩了，彭格列也來過這麽多次了，我認識路的。」

    獄寺不讚同地又蹙了下眉，沒有繼續說什麽，但仍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白蘭消失後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一切又有條不紊地運行起來。基裏奧內羅雖然失去了尤尼和γ，但大家還是表示要讓家族重新振興起來，所以又紛紛回到了原來的總部。

    我則依然回去事務所開始工作。據說之前阿綱為我請的是病假，雖然不知道他怎麽說的，但回去之後Stella小姐竟然並沒有為我安排大量的工作作為懲罰，反而關心地減少了工作量。到了節假日，我照樣時不時會回基裏奧內羅看望大家，生活和以前並沒有多大差別。

    至於十年前那些孩子們為什麽會來到這個時代，阿綱簡單向我解釋過。雖然在知道這一切——甚至包括他的「死亡」——都是他和入江正一以及雲雀恭彌一起安排的之後，我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理他，但想來他也是為了顧全大局，所以在分房一個星期後，我又很沒骨氣地搬了回去。

    其實，只要他還在就好了。

    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跟著我走到阿綱的書房門口後，獄寺就回他自己的辦公室了。我推門進去，裏面果然還沒人在，於是就站在書架前隨便挑選可以看的書籍。

    剛拿出一本書看了個開頭，阿綱就回來了。他脫下外套往門邊的衣架上隨意一掛，就朝我走過來。我看他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抱歉，等很久了嗎？」腰上一緊，他雙臂橫過來將我環住，低頭瞟了眼我手裏的書，突然渾身一僵，「誒誒誒！這不是……」

    我忍住笑意，合上書本往他腦袋上輕輕一敲：「胎教什麽的，現在未免也太早了吧。而且，竟然還放在辦公室裏。」

    阿綱耷拉著腦袋抓住我的手，有些挫敗地低聲道：「我……就是有點緊張……」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掌放在我小腹上，聲音裏有克制不住的興奮，「這裏有個小生命呢。」

    說起來，懷孕的事情還是不久前才檢查出來的。當時阿綱高興得手足無措，結果忘記了當天的會議，被Reborn狠狠教訓了一頓。

    我把自己全身都靠在他身上，打了個呵欠：「阿綱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喜歡。」他彎起眼角笑得異常燦爛，「不過在那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把婚禮辦了。」

    明明用的是疑問句，說出來卻是陳述的語氣。

    我鼓起腮幫，忍不住無力地嘆了口氣：「別忘了京子さん的婚禮就在新年後，時間還是不要太接近比較好吧。」說完，我又看他一眼，擡手幫他整了下領口，「而且你可是彭格列十世，九代目和其他幹部們是怎麽說的？」

    「我原本就計劃好在戰鬥結束後舉行婚禮的，現在當然希望越快越好，九代目說就只有在聖誕之前。但是準備起來會比較匆忙。」阿綱低頭看著我，親了親我的臉頰，「所以，周末去試婚紗吧。」

    「誒？」我楞住，有點反應不過來，「等一下！那不就是明天？」

    他無辜地歪了下腦袋，瞇起眼笑道：「嗯，我已經提前預約過了。」

    我：「……」

    第二天一早從家裏出發，吃過午飯後就去了阿綱說的婚紗店。

    那家店即使在整個意大利都非常有名，婚紗以古典歐式風格的最為出眾。但相應的，數量也多。

    作為一個連逛街買衣服都覺得麻煩的人，我被折騰了一下午，終於在阿綱去結賬簽單的時候得以坐下來好好休息。

    因為這次出來不是用的個人名義，所以還帶了兩個保鏢。一個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另一個則一直守著門口。

    我坐在靠窗的沙發椅上托腮望著外面。現在雖然已是寒風凜冽的冬季，街上仍舊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行人熙熙攘攘，來往不息，即使坐在裏面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繁華。

    正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過往車輛，忽然覺得對面人行道上走過兩個熟悉的身影。我使勁眨了眨眼，再望過去時，只來得及看清他們的背影。

    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男人正牽著個十歲模樣的小女孩，兩人隨意交談著什麽，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猛地直起身，下意識想要追上去，一轉頭，正好看見阿綱站在旁邊奇怪地望了眼窗外，又回過頭來問道：「怎麽了，千尋？」

    我楞了下，再向外看時哪裏還有那兩個人的蹤影。「啊……沒什麽。」我覺得有些好笑，不由窘迫地抓著頭發笑了笑，「好像認錯人了，你那邊搞定了嗎？」

    聞言，阿綱立馬又興致盎然起來，點了點頭：「嗯，已經可以了。接下來要去走走嗎？」

    「好啊。聽說附近有家畫廊，正好可以去看看。」我拿起包，離開座位。

    他伸手拉住我，眼中含著寵溺，嘴角的弧度淺而柔軟。然後便推開門向外走：「千尋來帶路吧。」

    十一月的大街上已經非常冷了，即使圍著圍巾我還是忍不住將腦袋使勁往裏縮。阿綱習慣性將我的手放在他口袋裏捂著，步履閑適悠然。

    那兩個保鏢就隔著不遠的距離走在後面。

    我擡頭望了眼天空，厚實的白色雲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向遠處飄去，陽光正從後面一點點探出，不過一會兒就落了滿身。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那句話。

    它說，人類畢生都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因為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球，其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但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後，再回過頭來看，恍然發現，我們最後得以相遇，不正是因為彼此都在這個無法打破的籠中嗎？

    現在的幸福是用無數的失去換來的，我們必須背負著這些鎖鏈，更好地活下去。

    身旁傳來阿綱的聲音：「在想什麽？」

    我扭頭，正對上青年柔和明亮的眉眼。心中一動，不由更緊地和他十指相扣。

    「沒什麽，今天早點回去吧。」

    「好。」

    ◆◆◆全文-完◆◆◆

目標番外   最美好的季節

　　「呼——」

    背後掀起一陣強風，女孩子回頭望了眼，一輛小轎車剛從身後的馬路上呼嘯而去，一眨眼就消失了蹤影。

    她嘆了口氣，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繼續拖著個與她體型完全不相稱的大個行李箱匆匆往前走。黑色的馬尾隨著她的腳步在身後輕快晃動著，但她本人的心情顯然並不輕快。

    十一月的街巷裏已經開始泛起涼意，但今天的太陽卻是火辣辣的，鋪天蓋地地落在身上。周圍樹影婆娑，卻絲毫沒有帶來多少舒適。少女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心情更加煩躁：「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到這種地方來……什麽叫‘之前帶你來度假過了，應該找得到地方吧’……都是混蛋！」

    她欲哭無淚地擡頭望天，一張清秀的臉早已陰雲密布：「好想回去……」

    眼看著已經過了午飯時間，肚子也餓得呱呱亂叫，她卻完全迷失在這七彎八拐的街巷中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找不到。

    越想越煩燥，腳步又快了些，她直直朝著路口走過去，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轉角處迅速閃出來一個人影。她吃了一驚，急忙剎住腳步，但已經晚了，兩人頓時狠狠撞做一堆。

    「痛痛痛——」突然出現的少年揉著後腦勺迅速站起身，驚慌失措地跑到她面前連聲道歉，「對不起！你沒關系吧？」

    少女揉著額頭擡起臉來，看見對方漲得通紅的臉和那雙清澈的棕色眼眸，突然間就沒了脾氣。「嗯……還好……」她拍了拍裙角，站起身，「我說，你的腦袋還真硬……嘶——」

    她摸著額頭，撇了撇嘴角。現在還有點痛。

    少年幹笑了兩聲，誰知下一刻，竟冷不防盯著她的臉睜大了眼：「啊！你不是……」

    「是？」少女皺了皺眉，這才懶洋洋地擡起眼皮仔細打量了對方一陣，下一秒突然嘴角一抽，「原來是你啊……」

    上次莫名其妙被飛來的不知什麽東西一砸，又去了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回來之後這少年也解釋得莫名其妙……總之，當時各種莫名其妙讓她非常不爽！

    女孩子長出了口氣，似乎並不怎麽願意提起之前那件事情，繼續一邊打量周圍景色一邊以手扇風。

    誰知對方卻是一臉激動，就好像他鄉遇故知一般，棕色的眸子裏幾乎要溢出星光來：「千尋さん怎麽會來這裏？」

    在十年後的世界裏，他們自從第二天分別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一刻，綱吉突然想起那個人在離別前的餐桌上說話時的樣子。她的笑容溫軟清淺，充滿了幸福，可隱約又讓人覺得有那麽些悲傷。

    也不知道十年後的她現在怎麽樣了？

    這麽想著，他小心翼翼看向對面的少女，這張似曾相識的臉龐看上去顯然要更有活力也更加稚嫩。

    千尋被他嚇了一跳，終於認真盯著少年的臉看了幾秒，臉上的疑惑更深：「你怎麽知道我名字的？我不記得之前有告訴過你啊……」

    「那個……是十年後的你告訴我的……」少年靦腆地抓了抓自己那一頭蓬松的棕發，臉頰紅彤彤的，「我叫沢田綱吉。」

    那張臉上的笑容燦爛到極致，又異常柔軟，好像四月裏迎面拂過的清風。十六歲的栗山千尋楞了幾秒，迅速低下頭去，兩頰上有微弱的紅色一閃而過：「竟然笑得跟那個人一樣好看……」

    「啊？」少女的聲音太低，綱吉顯然沒有聽清，只好不解地湊近了一點，「你剛才說什麽了嗎？」

    千尋「唰」的擡起頭，鄭重地搖了搖：「啊！沒什麽。」她說著，一邊假咳了兩聲，「沢田是吧？」見他點頭，又繼續道，「可以問你個地方嗎？」

    綱吉應了聲，隨即見她伸手遞過來一張紙條。「就是這個地方……你知道在哪裏嗎？」千尋苦惱地抓了把腦後的馬尾，挫敗地聳了聳肩，「這一帶的房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話音還沒落，對面的少年卻猛然誇張地大叫了一聲。她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地東張西望起來：「怎麽了？」

    「這這這……」綱吉顫抖地指著手中的紙條，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究竟該被稱為驚喜還是驚嚇，「這不是我家的地址嗎！」

    「哈？」

    綱吉抽了兩下嘴角，繼續道：「而且上面說讓你找的Reborn……他現在就住在我家。」

    「什麽？」

    兩個人同時沈默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千尋終於長長嘆了口氣，一臉沈痛地擡起眼皮拍了拍綱吉肩膀：「辛苦了，果然我還是直接打電話給Aria說我要回去好了。」

    「等等！」綱吉急忙拉住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的臉，「千尋さん不是要住我們家嗎？」

    千尋苦惱地皺起眉：「可是……會給你家添麻煩的吧？」

    「呃……反正已經那麽多人了……」少年抓抓頭發，猶豫片刻後順手牽過她的行李箱，笑道，「要不還是先去問一下Reborn吧，也許他知道這件事情。」

    「話雖如此……」千尋懵懂地點著頭，還有些怔楞著。

    大概是察覺到她沒有跟上來，綱吉牽著她的行李箱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千尋さん？」

    那一瞬間，少年臉上一下子綻開明亮幹凈的笑靨。她微微睜大了眼，陽光下，他的瞳仁映在她墨色的雙眸中，整個世界似乎都開始微微發光。

    「我們回去吧。」



歡迎光臨 ☆夜玥論壇ק (http://ds-hk.net/) Powered by Discuz! 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