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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打印本頁]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0:57     標題: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作者:水明石(明日天涯、水澹、雪石 三人合寫)

文案

  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評價:若虐,請深虐!--大虐傷身!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0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岩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了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衝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紮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周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周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紮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周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喂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湧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裡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餘下的話只有嚥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麼?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裡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崑崙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後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衝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麼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於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牆上,慢慢喂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麼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後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裡。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鬍子,頭髮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餘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穫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拚命將他往身後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裡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裡。

  將銅錢在手裡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麼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裡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裡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屍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後,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裡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後,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像,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鬧市裡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像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遊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複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後,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於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係。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瞭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藉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髒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髒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喂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痠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准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後,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裡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後,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並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後,礙於天規,玉帝只得製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聖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儘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後,又抱著三聖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麼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聖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後,沉香最後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於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聖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雲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裡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正廳,廂廳,連同前、後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僕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裡,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願地在牆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裡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牆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麼?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於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裡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鬚,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牆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餘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終於,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聖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雲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裡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象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聖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幹嗎要告訴三聖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盪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嚥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於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麼呢?”順了她向牆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噁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聖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後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聖母說了。

  三聖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後,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聖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嘆,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麼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聖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沖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合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鑽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發,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託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閒。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衝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2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遊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像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像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痴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舍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周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九章 壺娛中秋節

  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閤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沖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徑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豔。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鬨:“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讚嘆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才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了,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后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后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唸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干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干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章 神凝感物時

  清泠的月光灑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許是前段時間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三妹動了惻隱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閤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們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廢人。

  “不過,三妹,我的狼狽與不堪,你居然就這麼將之放任了隨人來看?一桌的歡笑,鄙視的目光,任意的嘲諷,雜夾了一絲憐憫。幾千年的兄妹,你就從沒試著瞭解過我這個二哥?”

  頭劇烈地痛著,口乾舌燥,更甚於前幾天。應是昨天被帶去赴宴前,僕人擦身更衣時受了風寒所致。這個身體,還可以支撐多久呢?楊戩暗暗一嘆,再次強提真氣,循了支離破碎的經絡重凝神識。這還丹凝穴的過程早變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虛擲在那場荒誕鬧劇裡,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誤了。

  氣凝丹結,有了銀飾裡取回的法力,這一過程易如反掌。神識向四下迥延,那種久違了的洞察明徹令他幾乎忘卻了身上難耐的痛苦。微風拂過樹梢,沉香正擁著小玉在呢喃低語,間或笑謔一番,更遠處,悠揚的簫聲夾雜著清吟,三聖母正撫著簫為丈夫伴奏,來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處竹榭裡談笑,整個劉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

  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懶不送來飲食。雖說早已習慣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險死還生後,一直反反覆覆地發著燒,今天滴水未進,更是難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著自己渴死餓死,遲早還是會來過問一下,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這種苛延殘喘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半年,三妹,二哥最後為你遮擋一次風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後的路,你和沉香憑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罷。”他疲憊地合上雙目,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雖然度日如年,楊戩也已經無暇分神。聚氣還丹,溫養化神,練神合道,幾千年前經歷過的修行關口又一一重溫。那獨臂人幾乎每月都來看他兩次,對他的進展頗為驚異,卻也極為期待。

  身體的狀況是越來越糟了,持繼不退的高燒,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連呼吸都分外艱難。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不願去想,甚至不願記得右胸這道深達後背的劍傷。

  還有三個月,丹成氣住,他必要在這最後三個月內重新凝鑄元神。晝暗交替無休無止,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都強制著自己忘記身體的干擾,心境沉入元明的淨境。熟悉的法訣一一從心中流過,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隱隱成形的元嬰藉了這精元快速成長。

  “起!”

  這一天,心底一聲斷喝,身上感覺驀然完全截斷。神目中銀芒炸開,流轉著籠罩全身。他身體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緩緩浮起。

  這時若有下人們推門進來,一定會駭得轉頭就逃。楊戩臥在床上,雙目緊閉,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團銀色光暈裡,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緩緩吐納。

  也就在此時,劉府正院三聖母與沉香房中,也驀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邊天際恍如白晝!

  沉香從床上一躍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帳外。三年前劈開華山無端自斷的神斧,竟從供奉著的供案上自動懸起,兩截斧身輕顫著,似悲鳴,又似在熱烈地期待著什麼。

  另一間房裡,三聖母也吃驚地護在劉彥昌身前,那盞自崑崙之役後就形同廢品的寶蓮燈,此時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飄於房頂。三聖母捻動法訣試圖收起,卻全然無效,那燈輕盈地轉著,奇異卻透出無比的欣悅之意。

  又是一道強光劃過,沉香房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寶蓮燈一瞬間也光芒暴漲,房中幾不能見物。三聖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開手再看時,那燈緩緩斂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復了綠黯黯毫無神采的模樣。

  “娘,娘!”沉香、小玉驚慌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三聖母心中一驚,安慰地拍拍猶沒回過神來的劉彥昌肩膀,搶出門去。沉香不由分說,拉了母親的手便向自己房裡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來看,神斧……神斧竟自動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莊嚴肅穆,爍出攝人心魄的金光,果是當時劈山救母之後,便無故自斷的開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覺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崑崙與丁香才找到它時一樣,又哪裡抬得起來?

  他茫然望向三聖母,只盼娘見識多廣,能明了神斧自動續起卻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聖母也是一臉的不解,目視神斧,輕輕顰起了眉頭。

  吐納出最後一口濁氣,真元盡數匯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體既已破敗不堪,那也沒必要再留護體的法力了。還有最後一個月,終於是成功了。楊戩慢慢睜開雙目,神情無悲無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適,疼痛腫脹的傷處,已不復能影響他分毫。

  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襲來,他突然饒有深意地笑了。是你們?元神重鑄,法力盡復,你們居然也感應到了?只是,寶蓮燈,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轉過來期翼關心著我這個廢人?難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認可的仁慈麼?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將心神沉寂下去,開始了又一番的歷練。他知道,要在一個月內,令自己虛弱的元神成長到能負荷那般的生死之搏,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

  “娘,華山百姓自願為我營造了半年之久的聖母宮,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時我和彥昌要搬去那裡,畢竟我策冊之地是在那兒,不能老住在劉家村。到時,您也一起搬去好嗎?”三聖母為母親細心著梳理頭髮,輕聲說道。

  瑤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蓮兒。你真當娘是凡間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歡膝下朝昏定省才高興嗎?別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幾日著人帶來了口信,要娘盡快去凌霄殿晉謁,好重列朝班,暫代下凡歷練的王母統領三界女仙。我後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時我都無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進來,正聽到瑤姬的話。小玉調皮地向瑤姬拜了一拜,叫道:“參見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氣死王母那小氣鬼!”言訖又做了個鬼臉,只逗得正在專心梳頭的三聖母也笑出聲來。

  插上髮簪,高高的盤髻更顯雍容富貴。瑤姬含笑攬鏡,稱讚道:“好啊蓮兒,想不到你能幫娘梳出這麼好看的盤髻來。記得你小時候最煩的就是頭髮,每次我沒時間幫你打理時,你就纏著你……”話未說完,突然止住。

  小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愛梳頭嗎?除了你幫她梳還有誰啊?”三聖母拿著梳子的手一僵,瑤姬看在眼裡,輕拍著她手背,說:“蓮兒,不要想了。不論小時候他怎麼待你,但人總是會變的,那個孽子,咱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聖母順從地點點頭,沉香心知話題又繞到那個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陣厭惡,岔開話道:“娘,百花姨母他們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後正式落成,都嚷著要去看看。您看,我們是不是先準備一下?”三聖母笑道:“還有五日,五日後也不要傳得太廣了,就幾個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對了,說到百花姐姐,你爹一會也該回來了吧?今天福祿星君大壽,姐姐也真是的,非帶了彥昌去向他求福求壽,也不管星君為不為難。他們怎麼走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瑤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為了你好,神仙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她也怕彥昌年紀漸大,來不及還丹成仙就先墜了輪迴,這才想趁著星君六百甲子大壽的喜氣前去相求。等他們回來,彥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壽吧?”

  正說話間,一朵彩雲從天而降,百花仙子與劉彥昌走了過來。劉彥昌一如平常,百花卻是一臉的詫異,普進門就道:“三聖母,我真看錯了!原來,原來你家劉先生是這樣的大善人,難怪當年你會對他一見傾心呢!”

  三聖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說什麼呢?”百花仙子搖頭道:“真是的,連你也不知道嗎?方才我去求福祿星君賜劉先生個增壽的法兒,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應了。結果……結果你猜怎麼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說吧,星君賜下什麼良法了嗎?

  百花仙子笑道:“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星君說人若想長壽,可以用功德去延命,當下便打開他那本寶貝福祿天機冊去查劉先生積過多少功德,還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壽,以便有時間成道飛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嚇得連天機冊都扔了!真是的,三聖母,你沒在場,福祿星君這輩子大約都沒嚇成那樣過!”

  瑤姬奇道:“彥昌這孩子的確心地好,平日廣積善緣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會是生日喝多了吧?查個凡人的功德也會嚇著?”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積下功德。你們可知,劉先生的可抵一名稱職地仙的多少年功德總和?”

  三聖母笑道:“仙人積功德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該不會說我家彥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搖頭道:“錯了,太少,再猜!”三聖母愕然,道:“十年?”見百花仙子還是搖頭,只得遲疑地道:“難道是……是百年?可這怎麼可能!”百花仙子還是搖頭,說:“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祿星君雖會驚詫但也不致於扔了天機冊!實說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盡忠職守,而且無往不利,每件事都處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積下劉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還年輕,倒不覺得如何,只道:“這樣啊,那爹爹可以延壽多少?”而三聖母早已驚得呆了,連瑤姬都喃喃地道:“這……這不可能的!就算我這女婿一落地就處處與人為善,也斷無能力與時間積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機冊壞了?”滿腹狐疑地盯著劉彥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別想了,福祿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兒,想了也白想。三妹妹,總之不論什麼原因,只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劉先生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準無比。第二,縱然不修還丹,不能飛昇成仙,憑那麼多功德,劉先生非但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華山百姓為你修的洞府即將成功,真正是雙喜臨門了!”

  又絮絮說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辭而去,約定五日後華山相聚。劉彥昌與三聖母助瑤姬收拾雜物,準備後日天庭晉謁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歡天喜地,誰也沒有發現大廳角落的陰影中,一人正注視著他們由衷的快樂,嘴邊現出黯然卻欣慰的微笑來。

  除非有人元神出竅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則,藉元神隱形默佇著,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斷無察覺的可能。楊戩看著瑤姬與三聖母等人談談笑笑的身影,思緒飄向一些刻意遺忘的過去,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這樣住在一起麼?但只要他們開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一章 橫槍奮餘烈(上)

  三日後瑤姬飛昇天庭,在被囚禁了數千年之後,又再一次領略著仙家的無限風光。五日後華山聖母宮落成開府,三聖母不欲驚動太多人,但還是有不少至交朋友不約而同地來了。

  嫦娥、百花仙子、龍四公主,龍八太子等都帶了貴重的賀禮來,在梅山兄弟處玩耍的哪吒聽說了,也約上他們一同前往。六兄弟來了四個,只餘下老二、老五留下照看梅山府邸和老是迷迷糊糊的哮天犬。

  沉香劈開華山之後,北峰近頂處凹進一個深深的山洞,洞前一個大平台,下俯千山雲霧,風光奇絕。聖母宮便順了山洞走勢築成,設計考較之至,卻又清雅脫俗,與三聖母身份配合得天衣無縫。但見明珠獻瑞,紫氣籠煙,丹楹繡柱,曲水繞池,好一派仙家極樂風光。

  百花仙子忍不住讚道:“好匠心,三聖母,幫你造洞府的這些人可真不簡單吶!”那營造洞府的監工是一名仇姓老人,此時正在為各人引路,只笑得合不攏嘴,連道:“各位仙家大爺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一路穿鐘乳園林,過天然小橋,來到山洞腹地的大廳之內。那大廳高約數十丈,方圓百丈,壯麗雄美,裝飾得精妙絕倫。正中樹了一道屏風,約有六尺來高,形狀怪異,竟似個圓形的大鏡。一面晶瑩剔透,一面卻黝黑無光,但立在那裡自有種極莊嚴的威勢,竟令得步入大廳中的諸人一瞬之間,都平添了一種敬畏之心。

  哪吒咦了一聲,說:“仇老頭,這東西哪來的?好生古怪!”那仇姓老頭哈著腰賠笑道:“仙爺,這東西說來也奇,三年多前,華山裂開,三聖母重見天日時,此物突然自地湧出,誰也移不動。後來說要修聖母宮,想取它來裝飾,結果,輕輕一挾就能拿起帶走了,可見此物必與三聖母娘娘有緣。”

  沉香笑道:“還有這種事?我來看看這屏風。”上前幾步,在那屏風正面一撫,奇道:“好光滑,還有點潤濕。”小玉也上前撫了撫,說:“是啊,非石非金非木,不知是什麼做的!”

  就在這時,整個大廳空間忽然陰沉了下去,那屏風發出鋪天蓋地的強亮光芒,吞噬了大廳中的一切。沉香與小玉齊聲驚叫,撫在屏風正面的手竟似插入了一堆軟泥之中。那軟泥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將過來,用力回拔不及,反連整條手臂都陷了進去。

  三聖母離二人最近,起變倉猝,也不及細想,伸手抓住兒子兒媳背上衣衫,提起全部法力,欲將二人拽回,但只覺屏風的吸力竟是強悍難匹,強光中幻出無數奇異畫面,驚呼聲裡沉香小玉已被雙雙吸了進去。她不忍放手,片刻遲疑中,只覺全身凌空飛出,剌骨冰涼,彷彿被浸入了萬年寒池之內。眼前強光更甚,整個身子向下急墜,更不知墜向何處。她死死抓住沉香小玉衣衫,欲騰雲飛起,卻駭然發現,一身法力,不知何故竟是不能施展絲毫了!

  眾人無不驚喝怒叫。此時整個大廳空間扭曲,那帶路的仇姓老頭縱聲狂笑,外形漸起變化,化作一個鶴氅白髮的清矍老者,厲聲哭道:“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哪吒大喝一聲,混天綾抖出,卻纏了個空,那老者雖浮在空中,實際上空空蕩蕩,原來只是個殘餘真氣幻出的影子。

  “我早已魂飛魄散,永遠消逝於三界之中。”那老者哭笑道,“當年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七位兄弟,我鶴道人可以踐約了!滅神大陣既已發動,三界之中,又有誰能救出我們這個大仇家?報了……終於報仇了……”

  尖厲的嘶喝聲裡,整個人慢慢消散了開來。

  哪吒仰天一嘯,令廳上眾人先聚在一起。只見整個大廳幻起無數幻相,千萬年的歷史在四下翻騰不休,諸人或歌或哭、或叫或笑的場景從眼前不斷閃過。百花仙子功力最淺,突然大叫一聲:“牛魔王,你敢囚我!”手上聚起真氣當空轟出。哪吒伸手將她擊暈制住,喝道:“這陣法能混亂心神。大家原地坐下,合力聚成禁界暫時支撐,萬不可亂了陣腳自尋死路!”

  各人釋出法力,聚成一道弧形大罩,暫將大家護在這越發詭異黑暗的大廳之中。

  山風如刀,萬竅怒號,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獨臂人將楊戩在聖母宮前的平台上放下,策杖而立,面沉如水。許久,向身後的山洞入口一指,沉聲道:“這座新落成的聖母宮,便是我大哥以合家魂魄消散為代價置成的滅神大陣。”

  見楊戩眉峰一軒,顯出逼人的殺氣,他不禁長嘆一聲,又道,“看來這一戰終還是不可避免。也罷,今日來了不少仙人為你三妹慶祝開府,他們合力支撐,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礙,正好可供你我一決生死。你若敗了,我等於履行了當年之約。我若敗了,在我死之前,自會留下破陣之法與你,滅神大陣以我大哥滿門為代價,我實在辜負不起……楊戩,就算我敗,能不能破陣也只能看你造化了!”

  復深吸一口氣,盤膝坐下,紫色光芒從周身漾出,本命元神隨紫芒破體而出。五指箕張,紫玉杖跳入手中,獨臂人厲聲道:“為公平起見,我以元神與你一戰,楊戩,出神亮刃吧,讓我看看你還是不是千年之前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

  一抹清冷的笑意從嘴角掠過,三年多來第一次領略到這清新的山風,夾雜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泌人心肺,說不出的適意。楊戩深深看向四下山巒,就在這裡,他將最深愛的三妹壓了整整二十餘年,那麼,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三妹,讓二哥最後一次,為你遮擋這場避無可避的風雨罷。

  神識潛入元神,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再不看上這殘破的身體一眼,斜斜踏上一步,淵停嶽峙般傲然落寞。伸手向空虛虛攝取,遠方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傳來,呼地一聲,劉家村方向一物倏疾無比地急掠而至,自動飛入他手中,正是開天神斧。

  獨臂人目光一凝,露出驚異之至的神情。楊戩目視著神斧,心唸到處,銀光從手上迸出,神斧已化作三尖兩刃槍模樣,在他手裡微微震顫著,竟讓獨臂人生出此槍欣喜無比的感覺來!

  急搖頭拋去雜念,獨臂人慢慢舉起紫玉杖,心境沉入四下壯美得宛如圖畫的華山絕世風光之中,將自己與天地融為一體。“以天地為銅爐兮,以萬物為冶金!”低沉的唱吟從口中發出,擎杖向前剌出,平平無奇,卻又似挾了整個天地之威般向楊戩壓將過去。

  楊戩也在領略著山巔通明淨碧的風物,神色間卻顯出無從形容的淡漠渺然。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站在原地,橫槍上格,同樣平淡之至。但獨臂人卻驀覺眼前一空,除了落寞之外,再無任何感受。挾了天地之威的一擊被楊戩手中槍輕輕一引,恍如擊在空中。他心知已失先著,長嘯聲裡鷹翔隼擊,凌空躍起撲下,杖勢變得勢如瘋虎,橫掃直劈,真氣流漾處山石紛飛,塵沙敝日!

  楊戩一笑,低聲讚道:“好杖法,好妖怪!”身形飄乎如風,於刻不容緩間從杖隙穿過。真氣到處,異芒閃爍,槍尖嗤嗤作響,便如千百柄槍同時擊出,不見如何威勢,卻綿綿不絕,舉重若輕,在漫天杖影中衣袂如飛,揮灑自如。但槍上力度卻越來越大,如挽千斤重物,似澀實疾,似疾又實緩,幾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混雜起來,奇異之至。

  獨臂人怒喝道:“以本命真元催動?楊戩,你不要命了?”唰地一杖反削上去,竟也如負重物,楊戩嘆息一聲,三尖兩刃槍疾旋抖動,杖槍相交,電光火石間已硬拚了百十來式。大響聲中,兩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許開外。

  幾乎與此同時,地上兩人身軀也俱大震,鮮血從口中噴出,在山石上渲出兩灘奪目的猩紅。

  獨臂人臉上發青,杖尖斜指,肅容道:“九靈山九人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結果七人死於寶蓮燈下,一人自毀滿門,結此凶陣以求了卻恩怨。生之於我,已了無意義。不過能與真君你如此暢快一戰,也是平生大幸了。只是,你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不計後果的付出,就真的了無遺憾了麼?”

  楊戩臉色蒼白,深邃目光掃向那通向滅神大陣的洞口,嘴角淡淡的笑意卻始終揮之不去,輕聲說道:“有什麼可遺憾呢?那是我的妹妹。”

  元神對峙,悲風怒號山谷。兩人棄置一邊的身軀上緩緩滲出血來,嘀噠一聲,又是嘀噠一聲,越滴越多,也越滴越快。

  楊戩單手持槍,嘆道:“該了卻的,就此了卻了罷!有了你這樣的對手,我的平生,終於不再是一場寂寞的笑話了。”長嘯聲裡,森森殺氣漫出,三尖兩刃槍勢如奔雷,迅疾剌出。

  獨臂人也是一聲清嘯,夾著無窮感慨,紫玉杖幻起大片杖影,倏忽從絕無可能的角度同出,閃電般崩向楊戩左胸。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二章 橫槍奮餘烈(下)

  兩人交叉而過,各各悶哼一聲,一人臉上更青,一人臉上更顯蒼白。

  楊戩目光中掠過寒芒,槍勢突變,再不似剛才的柔綿平和,反而大開大闔,氣勢堅強無匹,捨命搶攻,步步有去無回,有生無死。這一下出奇不意,獨臂人遲疑中縮身讓開,先機頓失,只得在楊戩的連攻中左避右閃,他半晌才覓到一絲破綻,見楊戩槍式大開,挺杖便當機擊出。

  一聲輕響,紫玉杖深入腰際,獨臂人卻是神色大變,背後一涼,楊戩盪開的槍勢以柄倒撞回來,真氣流漾處,已生硬硬地自他背後貫胸而過。

  難以形容的劇痛傳來,紫玉杖已難向前送進一分。楊戩嘆息著拔回槍身,獨臂人元神一幢,再也支持不住。地上身軀生出偌大吸力,等他再睜開眼時,已側靠在山岩之上,漓淋的鮮血,自胸口傷處不住湧出。

  楊戩的元神便在他身前默然而立,晴空萬里,雲卷雲舒,靜穆地看著這兩個生死大敵。

  “這次,我不是輸在招法上。”獨臂人垂頭看向胸前傷口,若有所思地道,“一開始你便用了策略。本來元神初復,斷無久戰之力,所以你一上手便以守代功,以不能示之以能,誘我忘卻了久耗克敵的上上之計。”

  楊戩嘆道:“是。”

  獨臂人苦笑一聲,說:“我一輪攻訖,你又來搶攻,逼得我幾無還手之力,以亂我心神。就在我急著搶回先手時,你又不惜以身設餌……我若不貪這一杖之功,你那一槍,也斷無成功之理。”

  楊戩笑了一笑,身子一晃,伸手將三尖兩刃槍頓於地上才勉強穩住,卻不說話。

  獨臂人百感交集地一嘆,喃喃道:“還是輸了,上次是槍法,這次是兵法。可惜啊可惜,你這樣的對手,竟不能成為朋友……”

  他掙紮著提起紫玉杖,緩緩在左側下方書了個大大的“息”字,又在正前上方書了個“焱”字。然後,手腕一振,將手中杖擲入了石台下的萬丈深淵。

  “這便是你最後的機會了,真君。”帶著笑意,獨臂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又有幾分欣悅,“滅神陣的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只是可惜,我尚有你送這最後一程。而你,卻怕連這種了無憾處的解脫,都很難求得了罷?”

  雙目垂下,笑意未斂,呼吸已然完全停止。

  無數怨魂孤魄的痛嚎,山洞幽長的通道中,到處都是黑霧籠罩。陰風四起,鬼聲啾啾,間或迸出黃綠煙光,奇腥刺鼻,直如修羅地獄一般。

  神目打開,將危機四伏的黑霧怨靈逼得遠遠退去。但手上三尖兩刃槍卻輕震了一下,猶如哽咽一般。

  楊戩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玄衣飄渺。整個人一步步行在通道里,竟也有一種飄渺不定之感。四周陰風剌骨,持續不斷地消耗著他剩餘的真氣。

  方才那一戰看似贏得輕描淡寫,但付出的代價委實太大。那樣的一條漢子,就這樣折在自己手中,從此三界中再無痕跡。一念至此,心神微分,飄渺之感驟增,他的身形,在昏暗中已隱隱有些不真了。

  三尖兩刃槍劇烈地震顫起來,似因為已失去過一次,再也不忍面對第二次的分離。

  楊戩暗嘆一聲,將心神強壓入古井無波之境,身形又復清晰起來。滅神之陣未破,就連放棄本身,都已是他不堪奢望的東西。

  “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獨臂人最後的話又復響起。通道已至盡頭,眼前現出一個詭異空曠的所在。

  黑色光幕流轉,切斷了山洞腹地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以楊戩可洞察幽冥的神目之力,猶不能透入一探詳情。光幕前十丈空地上彩霧蒸騰,紅綠火星不住吞吐,覆著無數搖曳的赤絲。怨靈聚集其上,陰風慘淡,靈體上不住灑落血水,落地化為更多的赤絲。

  空地正中,數十面黑幡林立,與那光幕遙相呼應,黑霧似雨一般從幡上噴起,配著怨靈的怨氣悲風,密密層層噴於光幕之上,令得光幕威勢更甚。

  楊戩神色越來越凝重,以他的眼力,看出此陣非但藉伏羲水鏡之力,更不知從何處積了無數怨靈相護。見這空地的黑幡正位於黑色光幕左側,他心念電轉,想到五行天機之語,頓知獨臂人書在左側的那個“息”字必是為了此處。

  唯土可息,黑色屬水,水鏡亦屬水。這滅神大陣,自然流轉無窮,如水般生生不息,來去無定。天下之至柔莫過於水,無瑕可擊,而五行生化,克水者唯土。黑幡所護的左側戊位,正是整個山洞之中土性最旺之地。

  三尖兩刃槍散發出凌厲的異芒,生硬硬在昏暗中保持住一塊光明,楊戩將神識順著這陣法擴散開來,好去體察它的每一步變化。

  生、死、杜、景、休、開、驚,八門林立,正是最上乘的奇門遁甲之數。但因大陣以水之流轉為主,八門設法顛倒詭異,生門竟在黑色光幕上方正中,死門緊伴開門,間不容隙,稍有差遲便萬劫不復。開門處便是戊位,陰氣森肅,怨靈聚合,無不顯出設陣之人苦心的防範。

  身形忽而一淡,幾乎散去,三尖兩刃槍一震之下,刃尖發出尖銳的風聲,遙遙一陣疾旋之聲傳來,金光倏速無比地注入楊戩額中神目,淡煙般的元神又復凝聚。

  楊戩將手中槍頓在地上,凝神調息,勉力收擾起將散的神識。一種熟悉的感覺襲將過來,不用轉頭去看,他已苦笑了一聲。

  “寶蓮燈?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遠處,濃濃的黑霧被迫了開來,寶蓮燈懸在空中,轉旋出聲,彷彿在回應他的話般。

  方才對陣法的默察幾乎耗散了他的元神,但整個滅神大陣的運行他已瞭解於胸。獨臂人所書的那兩字,果然是破陣關鍵——“焱”字屬火,火原應為水性克制,此陣卻偏以顛倒為能,反其道而行之,生門取火屬,須有水弱火強的良機,始可激活生門,克而勝之。

  此陣生門高懸於陣頂,取的就是火勢上炎,不堪向下強制克敵的用意。

  只是,這真能萬無一失麼?楊戩不禁淡然一笑,側目向寶蓮燈看去,寶蓮燈似明了他心意一般,向前飛入他左手之中。

  “你亦屬火,但燈華隨意之所發,不受五行先天屬性之限,正好飛上生門逆轉陣式,救出你的主人。”楊戩緩聲說道。

  寶蓮燈一亮,旋又一暗,楊戩微微一楞,旋即明白過來,說道:“你擔心燈油不夠?”燈中又是一亮,似是稱是。楊戩臉上顯出奇特笑容,輕聲道:“是這樣啊。燈油……我是找不來小狐狸放血給你做油了。不過,我重鑄元神和方才遇險之時,你俱能對我的本命真元有所感應,那麼,或許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罷?”

  試輸入幾分元神中的本命真元,寶蓮燈的光芒果明亮了起來。只是,燈身輕顫著,顯出無盡的悲傷。

  “只有息字之喻未解了?以火克水,水勢必要積弱才成。息,唯土可息。唯有以地氣克住死門殺意,寶蓮燈才能有破陣之望。但我現在的情形,又哪裡去尋找可以聚集地氣,克制死門的法器呢?”

  他沉吟著,大廳中的怨靈怒吼,黑色光幕更加厚重陰森。

  “那麼……”楊戩似想到了什麼,神色中突然多了些自嘲之意。“女媧以土造人,人死之後,塵還歸塵,土亦歸土。人原本便是塵土,我又何必再尋什麼法器?還有什麼法器,能比神仙之體,更易與地氣相通麼?”

  心唸到處,開門處的黑幡被生生震斷飛散,一個一模一樣的楊戩盤膝坐在赤絲纏繞的空地之上。怨靈向下彙集,一道異芒劃過,三尖兩刃槍脫手擲去,奇準無比地插在那身體背後,堪堪支撐住他不致跌倒在地,同時將悲鳴的怨靈遠遠逼開。

  楊戩淡淡微笑著,拈動法訣,寶蓮燈通體一亮,飛上山洞頂端高懸,同時心神一沉,飄然向前,元神復歸於盤坐黑幡處的身體之內。

  地氣自足下蒸上,為盡快鑄成元神,當時他不曾留下半點護體真氣,現在無形中倒省事了很多。但也因如此,本以為可以對這身體的痛苦完全置之不理,此時,卻再難做到。

  地底的毒瘴夾著地氣襲入身體,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自肌膚中滲入,順了血脈在體內緩緩延伸著,楊戩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血中肆意蔓植,自足而踝而膝,一寸寸向上侵入。

  雙腿撕裂般地難受,與此相比,身上的舊傷不適簡直輕如鴻毛。膝下血脈已被赤絲蔓塞得滿了,楊戩低頭看去,看著血脈緩緩凸起,色澤豔紅得近乎妖異。然後,慢慢漏出無數細孔,細細的赤絲從細孔中鑽出,茸茸地隨洞中陰風起舞著。陰風每拂過一次,赤絲的輕舞便帶來剜骨剔肌般的痛苦。

  楊戩勉力保持著神識的清明,深吸口氣,地氣上引至丹田,經手少陽少陰匯至雙掌之上,微弱的黃光從掌上聚成,隨著地氣上引的速度加快而愈加明淨,旋即化作兩道光柱,源源不絕地注入滅神大陣死門之中。

  以土克水,以大地之力,來克制滅神水屬的殺意。

  黃柱注入,鋪天蓋地的壓力向他傾來,內息流注,一任赤絲地瘴在體內施虐,源源不絕的大地之氣在他神識的引導下,強行壓抑著死門那凜裂的殺機。怨靈在四下哀嚎著,聲音越發淒厲,三尖兩刃槍上銳芒閃爍,卻逼得它們不敢進前一步。

  上方寶蓮燈緩緩旋動著,在他操縱地氣的同時,炫亮的燈身瀉出光華,自上而下,生硬硬嵌入黑色光幕的上方。

  黑氣在陣內翻騰,向上彙集著排斥寶蓮燈的光華,寶蓮燈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若再無真元續力,只怕就在毀在當場了。

  楊戩緩緩抬頭,目光透過洞頂,依稀又觸到了童年的記憶。母親的兒歌,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那個柔柔地叫著自己二哥的女子,那個在水邊驚喜莫名地叫著自己舅舅的少年。自己所失的,他們終於都能擁有了,那麼,還有什麼好縈懷遺憾的呢?

  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2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三章 流轉將安歸(上)

  哪吒等人在陣內勉力支撐著越來越岌岌可危的禁界,只覺外面的陣法之力如雷霆萬鈞直壓下來,內心情緒波動厲害無比,大怒大悲,所有痛苦快樂同時在心頭呈現。但各人久經陣仗,自知此時心神一懈,勢必萬劫不復,唯有咬了牙苦苦支撐。龍八與梅山老六功力最差,口鼻間已湧出鮮血,目光忽而瘋魔忽而清醒。他們身邊的哪吒看在眼中,有意出手相助,心念一分,眼前驀地浮現起當年陳塘關那滅頂的烏雲,自己聲聲“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的痛呼,眼前頓浸入一片血色之中,直欲暴起傷人!

  禁界邊緣一黯,眼見便要破碎當場。

  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風聲自上方空間響起,禁界外昏沉無盡的黑暗幻相走馬燈般旋轉起來,越轉越淡,同時各人心上一陣清明,如噩夢初醒一般。禁界自破,但滅神陣卻似已顧不得眾人了,無盡黑暗向上方匯去,與一道光華苦苦相抗。但那光華卻愈加盛了,如冰銷雪,將陣中黑暗一一化作虛無。

  四周電光流轉,各色異采紛紜,滅神大神終於幻相全消,現出本來面目!

  一層詭異的黑色光幕自山壁處蔓出,深入地下,將整個大廳包裹其中,不見外物。正中,那道屏風外層震裂開來,顯出本相,竟是一面古樸莊穆、卻偏偏又瑩晶如水的靈鏡。哪吒側目望去,見這靈鏡背面仍是黝黑的色澤,凸出了上“焱”下“息”兩個古篆大字。左下另刻了“應化隨心,鑑古知今,隨機流轉,伏羲手銘”十六字陰文,字體挺拔剛健,流露出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度。

  “乓”地一聲響徹洞中,梅山老四一聲痛呼,被震得倒跌回來,口血連噴。他方才運鞭硬砸山壁,欲破壁開路。不料幾鞭下去山石崩落,竟也露出黑色光幕來,頓將他震飛重傷。康老大搶上去扶住驚道:“老四,有無大礙?”卻見他愣愣地仰視上方,只叫:“大哥,你快看!”

  奪目的光華自上直瀉下來,生硬硬嵌入那黑色光幕正上方。眾人循了光華望去,寶蓮燈隱隱高懸著,一道奇異銀輝注入其中,寶蓮燈藉了那銀輝幻出異采,緩緩逆向轉動。黑色光幕死死與抗,但光華愈盛,終於帶得整個山洞的滅神陣法盡數緩慢逆轉了開來。

  “寶蓮燈?寶蓮燈!是寶蓮燈通靈來救我們了!三聖母,三聖母!”劉彥昌高呼道,這才想起三聖母與沉香小玉都被吸入那靈鏡之中,頓時臉色慘變,悲號一聲,便向那鏡中撲去。但後頸一緊,又被人生生拉了回來。哪吒將他擋下,沉聲說道:“劉先生萬勿衝動!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此鏡似是上古大神伏羲之物,萬不可輕舉妄動!”

  便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是哪吒在說話嗎?你再看看那鏡後面是否有‘焱’、‘息’兩字?”

  劉彥昌身子一震,顯出狂喜之色,大叫道:“三聖母?你……你在哪兒?你聽得見我們說話?”三聖母的聲音幽幽一嘆,道:“我也不知道,彥昌,我和沉香小玉在一起,暫且都還好。你們也還平安罷?”百花仙子突然驚呼一聲,手指鏡面,叫道:“三聖母?沉香?你們……你們……”駭得說不出話來。眾人知道有異,轉到正面一看,只見鏡面初時矇矓一團,只隱隱可見三個人影略似三聖母等人。但驀地裡金光一耀,畫面陡然清晰,竟現出一間簡陋整潔的竹屋來。三聖母猶抓住沉香小玉背上衣衫不放,沉香手按在屋內桌上的一片金鎖片上,面露迷茫之意。

  哪吒大聲道:“三聖母,你……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鏡中三聖母抬頭四顧,茫然應道:“我能聽見。可是……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間竹屋,而且,這兒怎麼如此的眼熟?”

  沉香叫道:“三太子,我們被吸入鏡中之後,就一直向下急墜,而且周身疼痛,血脈似要破體噴出一般。但就在方才我疼痛忽減,一伸手正好觸到這塊鎖片,冰涼舒適下血脈頓時平靜。不僅是我,我娘還有小玉的感覺也是如此!”

  哪吒心知大變已成,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在慢慢帶動陣法逆行,知道此陣厲害非常,以寶蓮燈之能也不敢加速強行破陣,想起三聖母方才的問話,轉頭對她說道:“三聖母,你不是讓我看鏡背的字嗎,你說對了,正是有焱息二字。莫非你知道此物來歷?”

  鏡中三聖母身子為之大震,叫道“果有此字?天,那是我恩師女媧娘娘之兄,上古伏羲大神所遺的伏羲水鏡了!它怎會落入佈局害我們的妖人之手?”哪吒急道:“此物是厲害法器?三聖母,你的寶蓮燈正在外面破陣,我們可有辦法先救你出來?”三聖母在鏡中反鬆了一口氣,說:“寶蓮燈竟自動前來破陣?那就好,那就好。難怪我們能掉入正常空間之中。雖然時間可能不對,但也好過被夾在去來今的夾縫裡永不超生!”

  她雖看不見哪吒,卻下意識地轉身對外,臉色凝重,說:“我聽恩師說過,伏羲水鏡可用來佈置滅神陣法。此陣非比尋常,身陷陣中,更難有作為。在寶蓮燈破陣之前,你們唯有靜觀其變。”鏡外劉彥昌忍不住叫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可你們怎麼辦?你們……你們到底在哪兒,又如何回來?”三聖母苦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一年之前的某處,也許……也許是在萬年之前。”

  哪吒等人目瞪口呆,三聖母解釋道:“伏羲水鏡可逆轉時空,送人回到過去明察往昔,原是伏羲大神用來查看因果之物。如今滅神陣為寶蓮燈所控,水鏡也恢復到原來用途。而金能生水,我們現在能安然無恙,大約是和這片金鎖關係極大。這金鎖不是凡品,應是天庭金精所鑄,方才我們體內水氣沸滿,正好與此物相牽相吸,才得以撞進屋裡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三人比不得上古大神,必會被水鏡控制著流轉無休,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轉身欲去拿桌上金鎖,但明明手指已有了觸到鎖片的冰冷感覺,卻根本無法拿起。沉香咦了一聲,也伸手來試,只覺雖然可以看到並感受眼前外物,卻偏偏不能對之施加一分一毫的影響。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四章 流轉將安歸(下)

  鏡內三人面面相覷,鏡外諸人聚在一起,也個個心驚。劉彥昌顫聲道:“萬年……如果真在萬年之前,那你們如何回來?莫非,莫非是要硬等到萬年後你們入鏡之時才能回來嗎?”三聖母臉色為之一黯,說:“彥昌,你這次還真的說對了。無論是回到過去什麼時候,只有等自然流逝至入鏡之時,才可以從水鏡中脫身。不過好在水鏡是被用於滅神陣中,此陣內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千年等於外界一日,萬年還是等於外界一日。只是苦了你們,我們身在鏡中,水鏡法力不斂,寶蓮燈只能逆轉陣法,卻不能完全破去。恐必要等到我們回來了,它才能真正破陣救人!”

  這時呀地一聲,竹屋之門打開,進來一名衣著質樸的中年男子。三聖母又是一楞,只覺這男子也熟悉無比。但那男子卻對屋中無端多出的這三人視同不見,只顧上前拿起了金鎖。沉香便站在他身邊,忍不住喂了一聲,他也似聞所未聞。

  沉香驚道:“這……這麼怎麼回事?他看不到我們?”三聖母沉思道:“過去不同於現在,方才我們也是拿金鎖不起。對於此時此地的人與事而言,我們都是不曾存在的,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是無法對之施以影響或與之加以交流了。”

  那男子轉身出得門去,小玉偎在沉香懷中,撅著嘴道:“不能交流影響,那怎麼辦,我們怎知現在到底是何時何地,要過多久才能回去?”沉香正待安慰於她,突然覺得一股大力吸來,只咦了一聲,便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回頭一看,母親與小玉也跟了過來,不由驚呼道:“怎……怎麼回事?”鏡外諸人也驚呼起來,渾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鏡中畫面隨著三人移動而不斷變化著,龍八最先發現,叫道:“那男子,他們一直被那男子帶著在走!”龍四皺眉道:“難道這男子法力高深,連沉香也會被其所控嗎?”裡面三聖母聽見,道:“不是,這男子只是凡人。好像,好像是那金鎖在牽著我們走……”

  那男子出了竹屋,順一條小徑向樹林中走去。三聖母跟在後面,越走越是心驚,記憶深處的模糊印象被觸了起來,脫口道:“前面,有一株老榆樹吧?被雷劈了一半的……”話音未落,小徑一拐彎,果然現出一棵半枯的榆樹來。

  沉香不服被牽著行走,不住嘗試,卻始終無法離開那男子百步之外,只有嘆口氣放棄努力。聽到三聖母自語後,一抬頭正見了那老樹,不由大奇,說:“娘,您怎麼知道這兒有被雷劈了的樹?啊,娘,您怎麼了?”卻見三聖母身子不住顫抖,臉上變色,望著前方樹林邊只是發呆。

  前方是一塊空地,男子停住腳步,招手喚著空地中的一個孩子。那孩子背對著路,正在捆撿來的枯枝,忙得滿頭是汗。

  “大青石……青石後是一個陡坡,坡下有條小河,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三聖母夢囈般地說著。沉香好奇,上前幾步張望,竟分毫不差,不由大奇道:“娘,你來過這裡?”三聖母蒼白著一張臉,道:“可怎麼會這麼巧……沉香,這兒……這兒是娘小時候住著的地方啊!”

  鏡裡鏡外俱是一片驚呼,驚呼聲裡,撿柴的孩子已轉身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額間有道淡淡的金痕。三聖母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神色越來越古怪。那孩子自不知周圍多了這幾個不速之客,抱著柴只道:“爹,今天的柴夠用了,您耘完田就好好歇歇。一會我來幫娘做飯!”男子心疼地用衣袖為他擦著汗,說:“不是說了嗎,你練完武就去溫書,不用再做這些家務了。”孩子笑道:“大哥跟著商隊常年在外,難得回來一趟,今天娘定要加餐。我多做點事,她老人家就不會太累。”

  男子不忍,說:“你這孩子,想的比大人還多。不說這些了,來,戩兒,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戩兒兩字普一入耳,三聖母以手掩口,急轉頭看向男子,全仗著倚在一株樹上才不致軟倒。沉香小玉慌了,扶著她連問:“娘,是不是不舒服?您這是怎麼了?”三聖母淚水流下,上前伸手去拉那男子衣角,卻徒勞無功,不住地喃喃說道:“爹爹……你是我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只慈愛地看著那孩子,從懷中取出方才竹屋中的那塊金鎖,笑吟吟地為他帶上,說:“來,看看這個,好看不?”孩子眼睛一亮,說:“好漂亮!爹,這是給我的嗎?不如給小妹吧,她最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了。”男子在他頭上輕輕一敲,佯作板起面孔,道:“就知道寵著你的寶貝妹妹!這個可不准讓給她了,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至於蓮兒,過幾月她生日時我再做個好了。”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沉香小玉已驚得呆了,鏡外諸人面面相覷,龍八第一個叫了起來:“那是三聖母的爹?蓮兒?戩兒?難道……難道這小孩竟是二郎神楊戩?”

  那男子取過柴捆負起,牽了孩子小手向竹屋走回。那孩子蹦跳著,和男子一路說個不停,臉上漾著笑,朝氣蓬勃,哪有後來半分冷漠深沉的影子?

  三聖母等人跟了他不自主地移著步,沉香恨恨地道:“可惜影響不了外物,要不非好好訓訓這小傢伙不可,免得他長大了害人害己!”小玉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竹屋前,楊戩強拉著父親在屋前石凳上坐了休自己,自己接過枯柴往右側的廚房走去。進了廚房,三聖母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只見一名荊釵布衣的女子正在裡面忙忙碌碌,不是瑤姬又是何人?

  “娘。”楊戩喚了她一聲,放下捆柴,向灶火裡添了幾根枯枝,又掂著腳去看鍋裡的米飯熟了沒有。瑤姬道:“你爹剛去找你,見到了沒有?”楊戩嗯了一聲,道:“見到了。我讓爹先歇著,我來幫您做飯!”瑤姬面露微笑,說:“你們爺倆還真是要好。他一門心思張羅著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又處處怕他累著。”

  三聖母愣愣地望著廚房中的這一幕,鏡外的諸人也看得呆了,百花仙子不由咦了一聲,說:“他小時候倒還像個人,怎麼後來變成那個樣子!”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叫道:“慢一點,慢一點,蓮丫頭。爹不是說了嗎,小戩就在廚房裡,你這麼急幹嗎?”話音未落,一名散亂著頭髮,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奔了進來,一頭紮進正在燒火的楊戩懷中。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3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一章 痛作無家別(上)

  一名青年跟了進來,手上猶自拿著把梳子,無奈地道:“小戩,可不是大哥偷懶,蓮丫頭死活不肯讓我幫她梳髮,非找到這兒不可。”沉香看在眼中,失聲道:“娘,那,那小女孩就是您?”三聖母看著年幼時的自己,一時竟有些痴了,喃喃道:“那是我大哥楊震,他一直在商隊裡,難得回來一趟。今天是楊……是二哥十三歲生日?那麼,這時的我該是五歲吧?”

  瑤姬笑道:“這丫頭真是的,成天就纏著她二哥。小戩,你先哄好妹妹罷。待會在這兒沾了一身灰,你又有得麻煩了。”小楊蓮從哥哥懷裡探出頭來,向娘做了個鬼臉,又伸手環在楊戩頸上,粉聲嫩氣地道:“我就要二哥,哼,大哥手好重,沒二哥細心!”

  楊震接過楊戩手上的活計,又將梳子塞入他手裡,笑道:“好,好,反正你就認得二哥。大哥來燒火,把你的二哥還給你,成了吧?”小楊蓮猶賴在楊戩身上不肯起來,楊戩無奈,將這小妹抱了起來,歉然道:“哥,辛苦你了,我先幫這小丫頭梳洗去。”

  鏡中景象隨著楊戩的腳步,轉到竹屋的另一間房裡。房間不大,佈置得極富童趣。用紅楓葉在牆上綴出風景,又用樹根雕了點小動物靠在風景前,詡詡如生。楊戩將小妹放在竹椅上,一下一下幫她梳理著頭髮,挽了兩個角髻紮好,居然純熟之至。

  小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角,喃喃呢呢地說著些什麼,楊戩耐心地陪著她低語。一邊的三聖母目光中露出迷茫之意,這才想起小時候最離不得的,居然確實是這個二哥。沉香等人看得頗為不耐,卻也無可奈何,只有龍四呸了一聲,低聲道:“假仁假義,這麼小就這麼會哄騙人。”

  其時已近中午,楊父的聲音傳了進來:“小戩,帶蓮丫頭出來吧,開飯羅!”楊戩應了一聲,抱著妹妹出房進了外面的堂屋。

  一家人在桌前坐定,桌上菜餚果然出奇的豐盛。小楊蓮取了個蜜餞的果兒吮了幾口,覺得好吃,轉身便向抱著她的楊戩嘴裡塞去。楊震忍不住失笑起來,說:“小妹真是偏心,就知道對小戩好。幸好俺不常在家,要不嫉妒也嫉妒死了,哈哈!”

  楊父笑道:“今個兒是小戩生日,難得震兒你也在。一家人能這麼聚上一聚,那是比什麼都強了。”瑤姬含笑看著丈夫,嗔道:“你呀,就你得意,這一聚比什麼都強?當然強了,害我下了一上午的廚。”楊父就勢一揚碗,戲道:“那好啊,我敬夫人一碗酒,先謝過下廚之德,再謝你給了我這麼三個好兒女!”

  楊震戲道:“爹爹也偏心得很,小戩,那金鎖可是他老人家趕了一天的山路,拿著娘的金釵去鎮裡改做的。大哥小時候可沒享受過這待遇啊,那時生日,能多添幾筷子肉吃,就很不錯了。”

  楊戩有些不安了,楊震倒笑出聲來,說,“傻瓜,真以為大哥會計較?切,笑話,大哥是這麼小氣的人嗎?”瑤姬搖頭,笑道:“震兒你就別逗你弟弟啦,他從小死心眼兒,家裡人裝作不高興時他都當真上心,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家人談談笑笑地,一餐飯只吃到日過晌午,楊父將三個孩子趕出去玩耍,說:“今天的碗筷,我和你們的娘來收拾。震兒難得回來一趟,好好陪弟弟妹妹玩罷。你們三兄妹,從小就要好得像是一個人似地。”

  楊震引了弟妹,往打小爬慣了的後山而去。小楊蓮仍賴在二哥懷裡不肯下地,十三歲的孩子到底體力有限,到了半山就已氣喘吁吁。楊震看不過去了,說道:“喂,我說小戩,你也不能這麼寵著她吧,都五歲的小姑娘了,還成天賴在哥哥懷裡,真是小懶蟲啊,害不害羞?”

  跟在後面的三聖母不禁有些臉紅,眾人忍了笑再看,見小楊蓮也讓大哥說得撅起了嘴,鬧著非要下地不可。楊戩本來就要抱不動了,她再這麼一鬧,只好將她放下,小楊蓮跳著蹦著自己個兒往山頂上跑去。

  楊戩皺眉道:“小蓮,你慢點,前幾天下了雨,山上路滑!”楊震卻笑道:“加油,快點,蓮丫頭,看看咱們誰先上頂!”小楊蓮跑得也就更歡了。

  三聖母突然臉色發白,啊了一聲。沉香一愣,道:“娘,怎麼了?”三聖母手指前方,喃喃道:“前面……前面有塊山石鬆了,我差一點就……”話音未落,沉香已看到了結果。

  果然,上山的路轉了個彎,一面臨著懸崖,一面是高高的石壁。青石鋪成的路上,楊蓮向前一塊一跳地向前邊玩邊走。突然一塊青石一鬆,楊蓮身子一個不穩,驚叫聲中頓向崖下墜去!

  連鏡外諸人都失聲驚呼起來,楊震大叫著伸手去拉,卻哪裡來得及?呼地一聲,一人從他身邊搶過,整個身子傾出了崖壁,堪堪抓住了小楊蓮的肩膀。但楊蓮下墜之勢何等速疾,只帶得那人也向懸下跌去,卻正是楊戩。

  沉香驚叫道:“掉下去了,娘,你掉下去了!”就在這時,奇變突起!

  奪目的銀芒從懸崖下迸出,楊戩以比掉下時更疾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乓地一聲正撞在石壁上,嘴角滲出血來。但手中仍緊抓嚇得說不出話的妹妹,不讓她磕著分毫。

  他額前正中的金痕猶散出異芒,籠罩了他的全身,也正是這道異芒才生生將他從必死之地救了回來。眾人明白過來,哪吒道:“我說呢,要這麼掉下去那就什麼都完了。楊戩天生神目,應是繼承了瑤姬的一些微弱法力。雖未經修練,但生死關頭還是會被激發出來的。”

  楊震駭得面色青白,扶起弟妹,查了半天確定無恙後,才算定下心來,突然想起,奇道:“小戩,你……你怎麼會飛?”卻見楊戩臉色竟比剛才撞傷時更為難看,不由驚道,“你哪兒不舒服嗎?身上難受?”

  楊戩低聲道:“我闖禍了,娘不准我用的……”楊震愣愣地道:“不准用?不准用什麼?”楊戩垂著頭道:“大哥,我們快點下山,去見爹娘。我……我闖大禍了!”楊震還待再問,他已負起妹妹,蹣跚著向村中走去。

  三聖母等人跟在後面,小玉一撇嘴,說:“什麼跟什麼呀,從小就這麼彆扭,難怪長大了害人!”剛順了山路回到竹屋前,大家又是一呆,瑤姬已和楊父背著小包裹,在等著兄妹三人了。

  瑤姬滿臉怒氣,全不找不出剛才飯桌上的慈愛了,對楊戩厲聲道:“說,剛才你做什麼了?後山的異芒是怎麼回事?”楊戩放下妹妹,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娘,是我錯了。您罰我吧!”瑤姬伸手便是一記耳光,怒道:“我叮囑過多少次?這麼小就這麼愛賣弄……你成心要害死一家人!”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二章 痛作無家別(下)

  楊父攔住她道:“戩兒還小,不知輕重,先別說了,我們快離開這裡!”楊震卻驚得不知所以,道:“什麼要離開啊?爹,娘,你們怎麼了?而且,剛才也不怪小戩的,剛才……”

  他話未說完,天空驀地裡烏支四合,一道閃電打將下來,頓將他身前的竹屋擊得粉碎,火光衝天!

  瑤姬臉色慘變,道:“來不及了!”恨恨地盯著楊戩,伸手又是一記耳光,嘶聲道,“當時生你下來,我就知道遲早會害死一家人!我讓你好賣弄天生的神目,引來天庭的追兵!你終於害死了全家!”還待再打,又是一道電打將下來,被嚇壞了的楊蓮哭著鑽進楊戩的懷裡。

  瑤姬慘然道:“大哥,我送你和孩子們走,我來不及了……他畢竟是我哥哥,不會太為難我的……”手上匯起一團祥雲揮出,將父子四人攏在雲上疾飛而去。

  天空中一個森然的聲音喝道:“王母有命,瑤姬觸犯天條,著壓於桃山之下,永不開釋!”狂風從天而降,只掀得四下土石橫飛,將瑤姬捲上天際,倏忽不見。

  風力到處,負著父子四人逃開的祥雲頓也劇烈搖擺起來,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吸了飄浮在後,一張臉已毫無血色。當時家中大變時她年紀幼小,幾無印象,很長時間裡只當是父母在和自己捉迷藏。如今親眼目睹,只覺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淚水奪眶而出。

  又飄了一會,那祥雲終於失了重心,向下一覆,頓時雲頭四人慘叫著落了下去!

  不知墜了多久,奪目的銀芒又從神目中迸出,身子下墜之勢為之一頓。就這麼緩了一緩,楊戩左手緊挾了伏在懷中的小妹,另一隻手,牢牢攀住根搖曳著的老藤。

  下側是俯不見底的深淵,水氣瀰漫著,上方高聳入雲,峭如刀削。

  呼呼兩聲,兩團黑影從楊戩身邊劃過,直墜淵底。淒厲的山風中,猶自迴蕩著楊父聲嘶力竭的慘呼:“震兒,小戩,小……”

  三聖母緊緊抓住沉香,身子在不住地顫抖,低聲道:“掉下去了?爹爹,大哥……就這麼……就這麼掉下去了?”縱身也想往下跳去。但不須沉香拉她,那金鎖的吸力,已牢牢將她限死在絕壁之上。

  老藤在勁風中搖蕩著,峭壁上叢生的雜樹,在楊戩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糊糊的劃痕。藤皮粗糙,墮了兩個人的重量,更濾得他手上皮開肉綻,幾欲見骨。他卻仍在竭力調整著身體,保證每次蕩回撞向雜樹時,不致傷著嚇壞了的妹妹。

  只是他臉上全無表情,彷彿活著的只是軀殼,魂魄已隨了父兄葬入深深的淵底。

  鏡外諸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聲,生恐呼吸重了,都會震斷那根連著兩條人命的藤蔓。

  又一次被山風捲向峭壁,楊戩伸足勾住一道崖縫,勉力穩住了身子。又向上攀了幾步,在壁上找到一塊平坡,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放了下來。

  眾人又看出了一身冷汗,三聖母終於將注意力從下面的深淵移開,呆呆地望向坡上的自己。在那裡,小楊蓮一著地就又大哭了起來,叫道:“二哥你挾得我好痛!娘,我要娘和爹!”

  楊戩半個身子猶懸在崖外,血順了手掌一滴滴地灑落,卻強忍著用平素的語氣說道:“小蓮乖,別鬧了,有二哥在,沒事了。”楊蓮停了會淚,破天荒第一次沒聽他的話,扁扁嘴又再度大哭道:“我不要二哥,我要爹娘!都怪你,你惹娘生氣了,娘不要你,也不要蓮兒了!”

  楊戩忍著痛又哄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說服妹妹相信爹娘只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自己須與二哥一起找出他們,爹娘才會高興,才會好好地獎勵自己。

  “可是……”小楊蓮仍氣鼓鼓地問,“憑什麼一定要我陪你來找?大哥呢?都是你不好,你惹娘不高興,所以才罰你找人。蓮兒又沒做錯事,蓮兒也要像爹娘大哥那樣,藏起來讓你來找!”

  “捉迷藏?”三聖母恍惚間想起,很小的時候一問到爹娘,楊戩總會用這個來哄著自己,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蒼白著臉看向十三歲時的二哥,這個忍著手上鑽心的痛、受著隨時失足摔死的危險、卻仍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妹妹逗著妹妹的孩子,真的就後來那個鐵石心腸、不擇手段的司法天神麼?

  楊戩的面頰猶高高腫起,瑤姬那兩記耳光打得很重。“他……二哥心裡一定很難受吧?”三聖母不由自主地想著,“其實那不能怪他,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可就算沒有這次的事,又會怎麼樣呢?他天生的神目,就算沒有這次,就不會有下次嗎?他……他遲早會害死一家人的!”

  三聖母想著心思時,楊戩已側過身子,讓妹妹伏在自己背上。他站上平坡,鬆開藤蔓解下腰帶,將妹妹牢牢地縛住,又草草包紮了手上的濾傷,便順了峭壁的雜樹石隙一步步向崖頂攀去。風越來越大,小小的身軀在高高的峭壁上慢慢移動著,遍體遴傷,臉色蒼白得駭人,卻也平靜得駭人。

  但他仍在哼著兒歌,要妹妹伏緊了不要睜眼。“先睡一會兒,”眾人聽見他在安慰著妹妹,“睡一小會兒就成了,再一小會,二哥就能帶著你登上平地,去尋找爹和娘躲起來的地方了。”

  時間已沒有任何概念,太陽落下,又復升起。在朝陽的瑰光裡,楊戩用力翻身攀上,終於軟倒在崖頂的平地上。

  鏡外傳來一陣如釋重負的低呼,一直被金鎖帶著的三聖母等人也鬆了口氣。沉香忍不住道:“天,整整一夜……娘,那時你怕不怕?”三聖母俯著身,對著地下的楊戩發呆,渾沒聽見兒子在說些什麼。

  許久,楊戩掙紮著起來,輕輕解下背上的小妹。楊蓮已睡得熟了,小臉上滿是淚痕和泥漬。他挽起一角尚未被刮碎的衣襟,輕輕幫她擦去,抱著她在懷裡,想站起身來,卻險些又跌倒在地。

  楊戩半跪在地上,輕輕將妹妹放下,用自己身子幫她擋住山風。小楊蓮在夢中呢喃地叫著:‘娘,娘!‘又品噠著小嘴,低低地道,‘餓,娘,我餓……‘楊戩出神地看著妹妹,抱著膝身子顫抖,唇角已咬出血來。

  眾人雖恨楊戩日後的所作所為,但此時也只覺得他甚是可憐。嫦娥低聲道:‘這麼一座深山,身上有傷,還要顧著妹妹,他……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只見鏡中的小楊蓮終於醒了,立刻被滿身血污的哥哥嚇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楊戩遮起傷痕,又恢復了那種平靜之至的表情,柔聲逗著妹妹,一會兒就逗得她破涕為笑。

  笑著笑著又噘起了嘴,小楊蓮眼巴巴地看著楊戩:‘哥,我餓了,好餓……‘小玉不忍再看,問三聖母:‘娘,你們後來怎麼辦的,他……他找了什麼來給你吃?‘三聖母依稀記得,說:‘他背著我在山裡轉了兩三天,全吃的野果野菜,後來找到了間破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三章 噬血誓寒溪

  果然,餘下的兩天都是在深山裡轉著,山路崎嶇,雜著隱隱的虎嚎狼叫。楊戩右手傷得見骨,卻還得背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地找路,找野果等充飢。直到第三天中午,三聖母說的破屋,才終於出現在眼前了。

  攏了柴枯草讓妹妹睡得舒服些,眾人看著楊戩在屋裡搜了一通,居然找出了些破鍋舊碗、刀砧火石。他對著這些炊具發了會楞,又去屋外尋了半晌,卻還抱了些野果回來。他看妹妹睡得正香,便放下果子,用破桶拎回了半桶水,慢慢地洗去自己臉上身上的血漬泥污。

  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臉上淡淡地看不出悲喜.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寧願他大哭大叫一番。百花不自禁地靠向嫦娥四公主,悄聲問道:‘他莫不是……莫不是瘋了?才這麼大的孩子,怎可能冷靜成這樣?‘這時楊蓮醒了,看見破敗的屋宇,顯出害怕的樣子。楊戩換了乾淨水,又幫著妹妹來梳洗,直到這時,臉上才有了一些生氣。

  但見了那些又酸又澀、一成不變的野果時,楊蓮卻伸手打翻在地。‘我才不吃了呢!‘她哭道,‘天天是這些,我要吃娘做的飯!‘楊戩嘴角有些顫抖,卻是忍住了一言不發,撿了果兒慢慢地勸。這一次他卻沒勸動妹妹,楊蓮連日來實在是吃厭了,怎麼也不肯聽。

  三聖母臉上微紅,低聲道:‘原來我那時這麼不懂事……‘天又快黑了,楊蓮已餓得坐不起身,低低弱弱的抽泣,卻死活不理那些果子。楊戩生了堆火,守著妹妹,臉上全是無奈。半晌,自行將野果一個個盡數吃下。百花撇嘴道:‘到底顧著自己。‘只見楊戩吃了野果,對小楊蓮道:‘說好了蓮丫頭,是不是這餐換了口味,以後哪怕天天是野果,你也不鬧了?‘楊蓮重重地點著頭,伸出小指,說:‘拉勾上吊,這頓蓮兒不要吃果子,要好吃的。以後不管二哥拿什麼來,我都不挑了!‘楊戩也伸出小指與她勾了勾,輕聲道:‘那好,你先躺著,二哥去想辦法。‘

  楊戩安頓了妹妹,拿了先前找到的火石,柴刀,出門尋了些艾草,捆成扎。沉香奇道,“他要做什麼?”他們跟著楊戩走了一段,卻見楊戩脫下外衣,矇住頭臉,點燃艾草,向一棵大樹上攀去。原來楊戩心細且目光敏銳,一路過來時,他便看到有野蜂飛舞。此時正值黃昏,野蜂正是回巢的時候,尋著蜂群,便到了蜂巢所在。按理說,摘蜂巢虛等清晨蜂群出發時,巢穴虛空時下手。但想到蓮兒可憐的眼神,天下事再難,楊戩也要為她辦到,何況是區區蜂巢?

  野蜂素來狂躁,連狗熊都懼之三分。此刻,見人來襲,傾巢而出,黑忽忽一大團,向楊戩襲來,聲勢嚇人,眾人見狀皆變色。卻見楊戩依然沉著冷靜,他左手揮舞著點燃的艾草,驅趕蜂群。右手的柴刀,對著早就看準的蜂巢猛力砍去。刀過,蜂巢落,楊戩縱身躍下大樹,揀起半邊蜂巢,就往回跑。蜂群在後追趕了一陣,便散了。

  楊戩得了蜂巢,回到破屋,收集蜂巢裡的蜂蜜,只得了一碗,遞給了楊蓮。楊蓮嘗了一口,香甜中略帶些酸,比連日來的野果,強不知百倍,不覺破涕為笑,“二哥,真好喝。你也來嘗一口?”楊戩微笑道,“很好喝嗎?二哥已經喝過了,這一碗全是小蓮的。”

  楊蓮喝完了蜂蜜,心中喜歡,連日來的奔波之苦,失去父母之痛,似乎都漸漸淡去。她又纏著楊戩,說了幾個故事,方有些倦意。楊戩照顧妹妹睡下了,看著她睡夢中,猶自露出笑容。楊戩輕輕的撫摸蓮兒的臉,忽聽睡夢中的小蓮輕輕暱喃,“爹爹,娘親,大哥”

  楊戩的心,忽然重重的,如同被重鎚擊打一般。他站了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有些暈眩。此時,他周身如同火煉般燒灼,楊戩自知,先前被野蜂蟄的蜂毒發了。他踉踉蹌蹌的奔出破屋,頭也昏沉沉的,他依稀記的那邊有處小溪,聽著水聲,便過去了。

  楊戩除了外衣,周身浸在了溪水之中。此時,已值深秋,山中的夜,又格外寒冷。溪水已經是冰涼刺骨,但楊戩依然身體火辣辣地痛,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眾人看到,除了頭面部和左手,身體其他部位,到處都是紅腫的蟄傷。三聖母顫聲道,“二哥,我不知道,你竟被蜂蟄得這般厲害。我,我”她想到了後面幾天,自己貪那蜂蜜好吃,又央著楊戩去取了些,二哥後來,似乎手也舉不起來了,他只說自己有些累了,有些累……

  楊戩將臉,沉到水裡。唯有一頭黑髮,漂浮在水面上。眾人見他遲遲不起,有些著急,沉香問三聖母,“他不會就此淹死吧。”正說話間,楊戩猛然將頭浮出了水面,溪水順著他的臉上滾落,楊戩深深得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小玉奇怪道,“他在玩水嗎?”三聖母卻不說話,她看著楊戩再一次浮出水面,才輕嘆到,“我那二哥,是如此驕傲。你們仔細瞧他臉上。”沉香小玉這才看清,楊戩蒼白的臉上,在滾落的水珠裡,竟然挾藏有淚水而下。“我只知,二哥個性強硬,從不願在人前示弱。卻不知,他在天地之前,也要掩藏自己的淚水。”

  楊戩再一次抬頭時,他用手,毅然抹去了滿臉的水珠,眼中已經不再有淚光。他所有的悲傷,已經全化進了這溪水之中。現在的他,胸中只有一腔怨憤。楊戩抬眼望著天宇,天宇的顏色,是極濃重的黑,月色不知何時,已經隱沒了。忽然,天穹中,劈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楊戩的眼睛。那眼睛,墨一般黑的眼眸,隱隱竟有赤色,如燃燒著的烈火,熾烈悲愴,似乎要將天地燒燬,要將自己焚盡。

  忽然,楊戩一口咬在自己右臂上,深深的咬下去,死死的不松口,血絲從口角滲出。三聖母啊地一聲,記起二哥手臂上的確有這麼個齒痕,幾千年都不曾消去,因為曾從見慣了,也沒去追問過來歷,想不到竟是他自己咬的。

  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楊戩已經從溪水中走出,他長長的黑髮,披在他的背上。雷聲陣陣轟鳴,閃電一道緊似一道,在天幕上,如同銀蛇飛舞。楊戩握著拳,傷臂處還在淌著血,神色之間帶出憤恨,恨意越來越濃,一下又轉為悲涼。雷聲中眾人只時斷時續地聽見他的低語:“我不會放棄……老天又如何……是我害死……縱是……也要……帶大三妹,救出母親……‘又一聲驚雷,掩住了他的聲音,雷聲過後,最後一句仰天高叫卻聽得分明,‘我楊戩在此立誓,縱然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也要報此血海深仇,救回母親!‘閃電映著他的臉,不見少年的稚嫩天真,卻是無比的堅定。良久,才見他低下頭,再度失神地自言自語:‘到那時,我再去見爹,還有……大哥……‘

  嘩∼積鬱的雨水,終於傾盆而下了。眾人看到,十三歲的少年,屹立在風雨中,以己之血,指天地明誓,俱緘默不作一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四章 最憐此弱妹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越來越涼,野果也越發難找,山上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又能去哪裡呢?眾人看他帶著妹妹循了路下山,茫然地站在塵土飛揚的曠野中,心中無不惻然。

  接下的日子,便是無休無止的流浪。其時猶是蠻荒時期,人煙原本就稀少,有限的幾個城鎮,也很欺生得厲害。野外風餐露宿固然辛苦,城鎮裡立足更是不易。但楊戩性子極倔,咬著牙如成人般地去狩獵,做短工,雖然苦不堪言,卻終於勉強維持了兄妹二人的生計。

  稍有空閒時,便是苦練父親傳的功夫和道聽途說來的一些粗淺法術。他沒有師承,這般苦修完全靠的是毅力和摸索,常常因練錯而傷到自己。但不見他有絲毫懊惱或灰心,更不曾知難而退,放棄能學到手的任何東西。

  楊蓮年紀小不懂事,又總是纏著他說故事,做遊戲。眾人見他明明已疲憊不堪,或是因謀生習武弄傷了自己,可只要一面對著小妹,卻只溫和地笑著,細心地哄著她,多少個夜晚,他只是坐著,哼著歌,輕拍著妹妹入眠。

  漸漸地,楊蓮夢中不再叫爹娘,喃喃喚著的只是二哥。她吃的也再不是苦澀野果之類。從苦著臉吞嚥半生不熟的、燒焦的、過鹹的古怪飯食,到面對香甜可口的菜餚歡快地拍手叫著二哥好棒,小楊蓮一天天長大,時間也一天天地飛逝著,轉眼之間,已過去了三年。

  也就在這一年,兄妹二人終於不再流浪。途經的一個小鎮是神農氏的族人集居之地,以行醫為生,不像其他地方一般排斥生人,楊戩在附近的山上搭了間木屋,白日采些草藥和柴薪去販賣,晚上便專心習武修練,照顧妹妹。

  寒盡春來,天氣漸漸暖和,草長燕飛,不知名的小花開滿了山坡。一個冬天都呆在家裡的小楊蓮,再也按納不住愛玩的天性,軟語央著二哥,要和他同去山上。楊戩被纏得無奈,都只有背了她去採集藥材。十幾日下來,楊蓮固然興高采烈,卻將楊戩累瘦了許多。

  這天在山北的峭壁下發現了幾株極名貴的靈芝,楊戩將妹妹安置在一株老樹下,讓她自行玩去,自己結了長繩系在身上,繃下山崖去挖那靈芝。“秦老夫子最近正需要靈芝合藥,應該會出個好價錢的。天氣轉暖,也該給三妹做幾身新衣服了。”他默默想著,難得顯出了幾分喜色。

  小玉等人懸在崖邊,看看下面的楊戩,又看看在樹下用野草小花編著花環的小楊蓮,不禁都微笑了起來,只有三聖母皺了眉好像在回憶什麼。沉香笑道“娘,您編的花環真好看,是準備編給楊……給他的嗎?”三聖母不答,過了一會,臉上突然變色,指向前方驚道:“我沒記錯……就是這次,樹枝突然活了……”

  不待她說話,眾人已看到大樹上一根粗偌無比的枯枝陡然下垂,冒出一股黑煙來,小楊蓮慘叫一聲,已是人事不知。那枯枝折過一半,露出斗大的三角尖頭,一條長長的紅信伸出,在楊蓮身上輕舔試探。

  “蛇……怎麼有這麼大的蛇?”小玉嚇得一把抓住了沉香,叫道,“娘,你很危險!”

  就在這時,一柄砍刀橫裡伸出,血光四濺,將那大蛇未及收回的紅信削去了小半。正是楊戩聽到三妹慘叫,提氣躍上崖頂,出其不意地攻了大蛇個措手不及。他照準蛇頭又是一刀筆直劈下,當地一聲如中鐵石,那蛇嚇了一跳,又負痛於舌上傷口,身子一蜷將整株老樹折倒在地,倏忽不見。

  斷樹邊遺了老大一張的蛇蛻,長達丈餘,駭人之至。

  “蓮兒,蓮丫頭!”抱起妹妹,楊戩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就這麼片刻功夫,小楊蓮臉上已籠了一層黑氣,四肢抽搐,昏迷不醒。“怪我,怎可以讓你一人留在樹下玩耍!”他咬著牙道,重重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急從身後藥筐裡翻出壓制蛇毒的草藥,嚼碎了喂入楊蓮口中

  草藥喂下,卻如石沉大海一般,他仔細檢著妹妹的傷情,發現劇毒已深入腑臟血液,頓時臉上一片蒼白。好在他這些日子和村裡郎中打交道得多,學了不少解毒的法門,知道蛇蛻也是良藥,砍下一大片蛇蛻後,負起妹妹便向山下飛奔而去。

  進了村子,左首第三家,便是常買他藥材的秦老夫子居所了。楊戩衝了進去,也不顧老夫子正在臼藥,放下楊蓮便拉他過來診疾。

  秦老夫子對楊戩印象頗好,此時見他如此焦躁,不由笑道:“小哥兒,今天是怎麼啦?改性兒了?啊,這……”一低頭看到昏迷中的楊蓮,他頓時神色大變,翻開眼瞼細察,又伸手搭在她脈上,眉頭越皺越緊。

  “蝮蛇妖,是蝮蛇妖的毒霧!我的天,這小姑娘……完了,完了!”頹然鬆開手,秦老夫子只是不住搖頭。楊戩將那大蛇的蛇蛻遞了過去,急道:“夫子,我有那蛇的皮蛻,您說過,這是解它自身劇毒的不二良藥!”

  秦老夫子拿過蛇蛻,目光忽而一亮,隨即黯然下去,惋惜地嘆道,“有了也沒用,沒得治了的。小哥,這就是你常提的小妹吧?去為她準備後事罷,老頭子是無能為力的了!”

  雖明知道母親無恙,沉香還是有些緊張,不自主地拉住了三聖母的手。三聖母卻在看著楊戩,秦老夫子的話出口之後,楊戩整個人突然如同死去了般,臉色蒼白得沒有了半分血色。

  “這時的他,是真的在關心我。可後來,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反而不去擔心自己。因為她記得,自己的毒最終還是解了,雖然那藥難喝得要命。

  又看了秦老夫子半晌,楊戩眼神閃過幾分異色,驀然抬手,將採藥用的砍刀架到了自己的頸上。秦老夫子大驚,叫道:“小哥,你想做什麼?”楊戩靜靜地看著他,說道:“夫子,我再請問您一句,我這妹妹到底還有沒有得救?”

  “不是,這,你聽我說,先將刀放下!”秦老夫子伸手欲去搶刀,楊戩手一緊,血順了刀鋒流下。老夫子嚇得連忙收回手,頓足道:“早知道你是這拗倔的性子,可是,你現下是和誰拗氣?蝮蛇妖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又有誰能救得回來了?”楊戩卻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夫子,認識您老有些時日了,我看得出您的話裡有沒有隱藏。說吧,要如何才能救我妹妹?否則,我寧願隨她去了,她還小,我不能由著她一個人上路!”

  秦老夫子苦笑,說“秦老夫子苦笑,說“就知道你這孩子……唉,你縱然拗倔,,又如何拗得過天意!實話說了罷,確實有個方子能壓抑了令妹體內劇毒,而且,也的確有法子可以根除。但是……但是……”

  沉香鬆了口氣,但秦老夫子後面的話又讓他緊張了起來,只聽老夫子說道:“蝮蛇妖非尋常毒蛇可比,它已成精,不知害過多少條人命。令妹只是吸入它噴出的毒霧,便中毒至此。不錯,蛇蛻入藥,配以紫花、地丁、當歸、大黃、赤芍藥、金銀花、黃芪、甘草,連服三日之後,確可壓抑毒性。只是這種虎狼之藥效力兇猛無比,以令妹如今的情形,又如何經受的住?”

  楊戩愣愣地站在當場,失魂落魄一般。突然,他抬起頭,目光中有著堅毅之色,沉聲道:“夫子,我聽你說過,藥力太猛的話,可以由他人以自身為藥引過渡……”不等他說過,秦老夫子已連連搖頭,說:“這怎麼可以!此藥本身便是兇猛難當,你若以自身為藥引過渡,劑量勢必又要加大數倍,你當自己是鐵打的身子?”

  楊戩淡淡地道:“這個我有分寸。不過,夫子,你這方子只能壓抑毒性,那麼,又當如何除根?”秦老夫子無奈地道:“我這方子可將毒性逼於一點,而後再服下蛇街草,便可根除。但是,這法子說了也等於未說,蛇街草都是生長在蛇穴之內,毒性不同,藥效也是大異。那蝮蛇妖何等凶殘,又豈能容人取到它穴中的藥草?”

  幾段話峰迴路轉,卻又驚心動魄。眾人無不憂形於色,卻見楊戩反倒恢復了常態,他便在秦老夫子處配齊了藥,抱起妹妹便起,才行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向老夫子說道:“夫子,如果沒有蛇啣草,我這妹妹僅憑你的方子,能支撐多久?”

  此言一出,百花一嗤,說:“什麼寵著妹妹,全是假的,這不,一聽說取藥草凶險,便只管問妹妹可支撐多久了。”鏡裡秦老夫子想了想,說:“五年,服完我的藥,就算沒有蛇街草祛盡蛇毒,至少還能支撐五年。”

  “五年?那也不錯。”楊戩居然微微笑了一笑,向秦老夫子道,“醫者父母心,夫子,我知您老宅心仁厚,與人為善。那麼到了第四日,能否煩請您去一趟山上的小屋?如果……如果我不在屋中,又能否煩請您幫我照顧一下我這小妹?”

  秦老夫子看了他良久,見他神色決絕,渾不似個十六歲的少年,嘆息了一聲,也不再勸,點頭應允了下來。三聖母不由身子一震,失聲道:“他,他真打算為我取藥草去?”

  抱著猶在昏迷中的楊蓮回到小屋,楊戩默不作聲地去了廚房忙活。龍八道:“以自身為藥引過渡,那是什麼意思?”眾人對醫術並不精通,亂猜了一氣全不得要領,只有嫦娥咦了一聲,說:“他在熬藥,但劑量怎麼下得這麼大?”

  猛火煮煎,微火細熬,費了近兩個時辰,黑黝黝的濃藥終於被盛入碗中。楊戩低頭看著這藥,又向裡屋看了一眼,抬手一飲而盡。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眾人愣愣地看著,不一會藥力發散開來,楊戩伸手扶住桌子,弓著腰,另一隻手緊緊按在腹上,汗出如漿。他的肩膀在劇烈地抽搐著,身形搖搖欲墜,顯然藥力的強橫已造成嚴重後果。但他卻只苦苦忍受著,咬著牙不肯呻吟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抓住桌沿的手掌,指甲已因過度用力而反剌入了指尖血肉中,腹中肝腸寸斷般的劇烈絞痛才算緩了下來。楊戩慢慢站起身來,步履不穩地取過一隻碗,轉身又拿起了菜刀。

  看著楊戩冷靜的神情,三聖母隱隱猜到了他的用意,心頭突然一陣難過,只想,“為什麼要關心我?我寧願你小時候,也是象後來那般待我的!”果然,楊戩伸出左腕,重重一刀割下,鮮血從腕脈處急湧而出,注入碗中。

  注了大半碗時,鮮血凝固,越流越慢。楊戩的身子因疼痛而有些震顫,卻伸手在傷口處又橫拉了一刀,靜靜地看碗中被慢慢注滿。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五章 星燈交迷離

  拿著碗來到屋內,楊蓮仍在昏迷中。楊戩小心地托起妹妹,讓她斜倚在自己身上,舉碗喝入一口血,嘴對嘴渡入妹妹口中。待她嚥了下去,又抿入一口,渡將過去。

  眾人默然地等他喝完。只見一碗血飲罷,楊蓮臉上的黑氣果然就淡了不少。楊戩細心地為她掩好被角,站起身來,卻是身子一晃,險些兒跌倒。他扶著牆站了半晌,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差點便暈了過去。

  他跌跌撞撞地衝入廚房,身上有些畏寒,偏偏又口乾舌燥得厲害,自知是因為失血過多,伸手從木桶中舀了一勺涼水,一口氣喝將下去,只嗆得大咳起來。

  他用手掩住口,強行悶住咳聲,掙紮著轉身又回到房內,半跪在床邊,再次細細端詳妹妹的小臉。淡淡黑氣籠罩中,小小的女孩兒皺著眉,似不勝苦楚。楊戩伸手心疼地摸她的臉,一個寒顫,緊緊攏住衣服,止不住的哆嗦。眾人明白,這是失血後的畏寒所至。

  他哆嗦著,強撐著坐了一夜,天漸漸亮了。小楊蓮終於清醒,卻是哇地哭出聲來:“我怕,二哥,我怕!”本來已萎頓不堪的楊戩精神一震,將妹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顯出狂喜的神色來:“二哥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沒事了丫頭,沒事了!”眾人跟了他一路來,還從沒見過他這般失態過。

  楊蓮卻讓他嚇住了,掙了開來,又苦著臉道:“我餓了,哥。”她自白天中毒之後,一直滴米未進,毒性既被壓抑,自然腹中空得難受。楊戩輕聲安慰了她幾句,起身便去廚房裡煨粥。

  盛了粥,顧不上自己,拿進屋一口口喂著妹妹,他目光中有些感傷,突然道:“小蓮,過幾天二哥若有事不在,秦老夫子會來接你去住些日子,你記得要聽話,別耍小性子。”楊蓮只顧著喝粥,含含糊糊地應了,過了會,卻是歡喜地道:“我知道,快桃花節了,秦老夫子是接我去村裡玩對嗎?”

  桃花節?楊戩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楊蓮掰著小手算道:“一天,兩天……還有三天。上次村裡大牛他們說了,桃花節的晚上,家家張燈結綵,人人提著好看的小燈出來慶祝桃花的盛開,一定非常熱鬧!”小臉上全是嚮往之意。

  楊戩心中為之一酸。三年來全過的是顛沛流離的日子,別說桃花節這種地方風俗,便是新春,兄妹二人也不曾真正過得一回。“三天……”他黯然一笑,下定決心在去辦那件事之前,要讓小妹過一個開開心心的節日。

  餘下的時間,他沒再出去採藥,寸步不離地守著小妹,講故事,唱兒歌,逗得小楊蓮笑聲不斷。但每次哥哥拿來那碗味道古怪、又苦又腥的藥血時,她卻會照例苦著臉鬧上一番,滿心的不情願。眾人心緒複雜地看著,嫦娥不禁道:“三妹妹,你幼時倒也不省心得很。”三聖母默然,對著費盡心思騙自己喝藥的楊戩出神,眼裡已微含了些淚水。

  轉眼已到了楊蓮唸唸不忘的桃花節。喝了三日藥血,楊蓮的毒性已被壓得唯有眉心淡淡一痕,可以下床蹦跳玩耍了。她從白天起便眼巴巴地盯著上山的路,盼著秦老夫子過來,楊戩看在眼中,忍了笑佯作忘記,隻字不提。直到黃昏,他將那日遇蛇時所挖的靈芝燉開,煨在炭火上,才關上門抱了妹妹往山下行去。

  小楊蓮歡呼一聲,大叫:“二哥好壞!”三聖母也不由得顯出笑意,回憶道:“我等了整天也不見有人來,只道二哥騙我……誰知那天,他還真的背我去觀燈了!”

  山路難行,到了村上天已全黑。但桃花節是神農族最重大的節日之一,象徵春氣上揚,生機活潑之意,是以村子雖小,卻早已熱鬧非凡。

  平日入黑就沉寂下去的街道上燈火通明,村民們或載歌載舞,或遊戲喧嘩,笑聲不斷。按習俗,來往行人的手中都挑了燈,或精緻或粗糙,總要應個景兒。

  楊戩看著妹妹盯著別人羨慕的目光,心生愧疚,自離了家,兄妹倆何曾過過一個像樣的節?手伸到囊中,數了數前些日子挖藥伐薪換來的錢,他在路邊小攤上挑了隻便宜的,遞到妹妹手中。楊蓮歡喜地提在手上,蹦蹦跳跳地拉著哥哥的手,東張西望。

  楊戩有些心酸,蹲下身子看著她,認真地說:‘三妹,以後二哥一定給你買更好更漂亮的燈,好不好?‘楊蓮不懂哥哥百轉千回的心事,歪著頭很高興地答應。百花看到這裡,禁不住嗤了一聲:‘卻是將妹妹寶蓮燈騙走。‘

  又走了一陣,楊蓮到底毒傷未癒,腿軟氣喘,腹中咕咕作響。楊戩掏出帶下山的乾肉讓她填肚子,楊蓮卻小臉皺成一團,雖是肉食野味,總啃這乾硬之物也不好受。楊戩見妹妹苦著臉撕咬手上的肉條,眼睛卻瞄向一邊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麵攤,心中難過,再次伸手入囊。暗暗盤算:“尚有些餘錢,剩下的便讓她吃一碗麵吧。若今日能平安度過,最多再辛苦點多跑些山頭掙回來。”

  他向攤主買了碗湯麵,猶豫片刻,還是加了澆頭,讓妹妹過來吃。食客多,他既不吃麵,也不好多佔地方,只站在楊蓮身邊,看她吃得小臉紅彤彤地出汗,一陣欣慰,又一陣辛酸。三聖母低下頭,也許,回去之後,該去看看他了,畢竟他們有著這樣一段……

  楊蓮病中腹飢,竟將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楊戩愛憐地擦去她嘴角殘留的湯汁,見她有了睏意,也不再逛,背了她往暫住的山中小屋走去。

  出了小鎮上了山路,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聽得草叢中的蟲鳴和楊戩踩過草叢時的沙沙聲。楊戩這些日子失了不少血,背著妹妹走了這麼遠山路委實累了。見妹妹在背上睡得熟,小心地放她下來,自己倚在樹上略歇一口氣。星輝下,蒼白的臉越發顯得疲憊,額上滲出的虛汗一滴滴地映著星光閃動。三聖母蹲下身,看著依偎在楊戩懷中渾不知世事的自己,感慨萬端。

  哪吒卻瞧著沉香,有些不吐不快地說:‘沉香,不怪我說你,不談將來,只論現在,你的毅力心性比起楊戩來可差得不少。龍八深有感觸地點頭:‘就是,沉香一路和我們遊山玩水,還差點為了小玉害死……‘四公主怕沉香吃不住勁,敲了弟弟一記:‘亂說什麼呢,沉香那時還小,不能怪他。楊戩越是厲害,將來為害可就越大。‘

  楊戩歇了一會,感覺已緩過勁來,背起妹妹繼續趕路。回到小屋,將妹妹放在床上,蓋好被縟,他坐下靜看著熟睡中的小楊蓮,目光裡全是溺愛與不捨。許久,起身去了廚房。

  臨走時放在炭火上的靈芝,此時藥力已全煨出來了。眾人看他傾入碗中,只道又要送去給妹妹,百花笑道:“三妹妹,又是一大碗,你小時還真能吃得很!”三聖母回憶一番,搖頭說:“不是啊,記得他弄醒我後,逼我喝的不是這個,後來還衝著我發了好大脾氣……”果然,楊戩一抬手,已將這碗靈芝湯全飲了下去。

  龍四插口道:“看來他寵著你也是有限的。這靈芝頗是珍貴,明知你身子虛弱要進補,卻還只顧著自己吃了。”

  只見楊戩放下碗後,又將屋內收拾一番後,卻不再去裡屋,只將門反鎖了起來。沉香奇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楊戩卻取了平時採藥用的砍刀,磨洗鋒利後負在背後,又拿起一柄小刀藏入懷中,逕自出門,往山上行去。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4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六章 鬼磷渲碧草

  蝮蛇生性喜濕,愛居於雜草樹木繁盛之處,其巢穴大多位於土層厚松卻又雜著岩石縫隙的地方。此時正是深夜,月色矇矓,楊戩對山中情形極為熟悉,一路都順了這種地勢行來,但見風聲嗚咽,樹色獰猙,黑黝黝的密林,較之白日又格外陰森了許多。

  故老相傳,蝮蛇妖的巢穴便在北山西北的黑松林之中。雖不曾有人敢去一探究竟,但入林越深,地面濕氣越重,偌大的林子,居然連一聲獸嚎鳥啼都沒有,大異尋常,正是蝮蛇之屬最愛的所在。三聖母等人被金鎖牽著,看著四下搖曳如妖物的雜枝亂草,都頗有些心驚,反倒是楊戩神色平靜,只偶爾停下來觀察地面情形一番。

  哪吒恍然道:“楊戩服那靈芝是為了補償體力,他是準備今夜就取藥草救人的了。”龍四也默認了他的看法,卻猶有些不服,說:“又不知蛇穴的位置,這麼莽撞地到處亂闖,還談什麼救人?”三聖母在鏡裡看得比他們真切,說道:“不是,二哥他停下來查看時,就是在尋找地上大蛇游過的痕跡,並非漫無目的地亂來。”

  說話之間,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之氣撲鼻而來,沉香等出其不意,險些窒息,小玉被薰得連連咳嗽,叫道:“娘,好難聞!”但見眼前地勢陡然開朗,斜斜的石壁下隱了一個半丈來高的扁洞,洞前寸草不升,散落了一地的骨骸雜物。

  楊戩剛剛站定,呼地一聲,洞內一物直撲了出來,目如懸燈,泛出陣陣攝人的綠光,猩紅的信子不住伸縮,發出令人心寒的嘶嘶聲。楊戩低身避過,運刀斜削,刀鋒過處應聲多了條白痕,卻已震得他手臂痠軟,砍刀幾欲脫手。

  此物正是當日的那條蝮蛇妖了。

  它雖不能通靈變化,但已成氣候,方才在洞內聽出來人便是削了自己一小截紅信的大仇人,頓時怒氣勃起,但一撲之下,卻又挨了一刀,更是憤怒。它盤起身子,三角頭高高昴起,竟是將洞前三丈見寬的空地盡數佔滿,鱗甲灰黑,硬逾鐵石。

  驀地蛇身一直,箭一般筆直前崩,楊戩側身,照蛇頭又是一刀,依然徒勞無功。他暗暗一凜,知道這蛇修行日久,鱗甲已非砍刀能傷,心念一轉,欺蛇身龐大,一時轉動不及,竟是陡然矮身前翻,不退反進,搶入洞去。

  洞中腥臭味更濃,雜著潮濕腐爛之氣,小玉被金鎖帶入時,已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月光斜斜映入,陰陰綽綽的磷火懸在壁上,地下厚厚一層,儘是壓扁了的白骨,支離嶙峻,無數的小蛇在枯骨空隙裡穿來游去。

  幾顆骷髏碎骨的掩壓下,幾株小小的碧草搖曳生姿,在這陰冷恐怖的洞中分外醒目。

  楊戩一聲不吭,搶上去撥開碎骨,將碧草摘了收起。就在這時,三聖母一聲驚呼,洞外一條長尾卷將進來,正中楊戩腰間,頓將他倒拖了出去,地上碎骨鋒利,在他身上劃出了無數血口。

  楊戩只覺身上一緊,腰間痛得幾欲折斷,低頭見整個身子已被蛇尾縛住,他卻不慌亂,凝神一看,見這蛇妖腹部卻不是見慣了的灰黑鱗片,當下舉刀便向腹部斬去。

  又是一聲大響,蛇鱗應手而落,幾滴血灑落下來。那蛇負痛,身子一鬆,楊戩已趁機躍開,但蛇妖巨頭環將過來,長長的信子火一般吐出,噴出濃濃的毒霧,楊戩悶哼一聲,身子一幢,已栽倒在地。

  鏡前眾人無不驚叫起來,三聖母見楊戩臉上已泛起黑氣,心中更是焦急,只想:“怎會這樣?他不會就此死去了罷?”那蛇妖卻將長尾在地上擊了幾下,似乎極是得意,伸過巨頭,湊向地上的獵物。

  便在此時,火光電石之間,楊戩伸手摟緊蛇頭,右手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刀,重重扎入了蛇妖的七寸之上!

  這一下峰迴路轉,眾人還未回過神來,那蛇傷中要害,暴走如狂,在地上翻騰不止,蛇尾驀而倒縮回來,疾風也似地又將楊戩死死捲住,楊戩將小刀牢牢捅在它七寸之上,用刀下拉,渾不顧自己周身骨骸,已痛得直欲碎裂一般。

  慘淡的月色之下,土石飛揚,樹木被垂死的大蛇一株株撞斷,血從嘴角滲出,臉上黑氣越來越濃,但那柄刀卻仍固執地,一寸一寸地向下拉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蛇才漸漸衰弱,幾下痙攣,終於再不見動彈了。

  楊戩伏在蛇身之上,半晌,緊握住小刀的手指微微一動,百花鬆了口氣,道:“還好,沒死,三妹妹,你有救了!”三聖母見楊戩身上全是鮮血,心中有些難過,只想:“這一次,若非二哥拚命,只怕我也是洞中那累積的白骨之一了。”

  又過了許久,楊戩才慢慢掙起身來,眾人知他剛才行險,以喝過幾日蛇藥為賭注,拼著受了那蛇妖的黑霧使詐偽裝,雖然僥倖得手,卻連傷帶毒,已是強弩之末。想到三聖母猶在家中等著藥草救命,無不擔憂。

  果然,未走上幾步,便又軟倒在洞口的亂骨碎骸之上。無比的疲憊襲來,令楊戩只想著就此睡去,好忘了周身難耐的痛苦難受。但小妹皺著眉不勝苦楚的神情浮現在眼前,他心中一顫,努力保持住一絲清明。

  低頭看去,殺蛇的小刀仍握在手中。楊戩苦笑一聲,抬手將小刀深深扎入自己左肩。

  肩上大痛,人卻完全清醒過來,掙紮著再度站起,楊戩只恐再生枝節,不敢逗留,匆匆向山下奔去。初時腳步不穩,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疾。

  眾人直看得一顆心高高揪起,此時才鬆下口氣來。沉香拍拍胸口笑道:“幸好拿到了藥草,娘沒事了。哎,你們看,楊戩這時本領也不怎麼樣,還不如我剛學的時候呢。”哪吒好笑:“你得了吧。也不想想,你開始是拜了師的,楊戩可是自學。論起來你還真不如他,你剛學藝時能打敗那比你厲害的妖怪嗎?楊戩確實厲害,若不是後來……”搖搖頭不再說。

  三聖母看著楊戩急急奔走,卻有些走神了,嘆道:“二哥這次救我,原來如此凶險,可是回去之後……”小玉問:“回去後怎麼了?他不是拿著蛇啣草去救你嗎?”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那時還小,又不知那是救命的草藥,突然被叫醒,便哭鬧了一番。可二哥,二哥便因此發了好大脾氣!”

  悠悠一聲嘆息,她向眾人說起當日後事,“二哥回到住處,逼我吃了藥後,便將我鎖在房中。後來下了雨,風大,屋裡又黑,我身子弱,怕極了,拚命敲門,一遍遍求他,保證再也不鬧了,一定會聽話。可他就是不理我……”想起在華山被囚的日子,三聖母更是幽怨,“我那時就該明白,他是鐵石心腸。我不該求他,再哀求他也不會放過我!”

  眾人看看這山,縱是白天也是陰森幽暗,風拂林梢,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毛骨聳然的氣氛。將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獨自鎖在房中,雖說是她不聽話,卻也太過狠心。百花不由道:“果然自小便是這般狠心無情的性子,難怪日後做出那等事來。”

  敘述中楊戩已回了小屋,吐出一口長氣,取出草藥搗碎,正待喚醒小妹,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他取了件乾淨衣服掩住身上的血跡,這才搖起小楊蓮,著她來吃這救命的藥草。

  楊蓮睡得正香,卻被叫醒來對著這古怪的腥草,嘗了一口,較之日前的藥血更為難吃,頓時滿心的不情願,,叫道:“不嘛,二哥,我要睡覺,不吃這怪東西!”

  楊戩正要勸她,喉中微甜,急側過頭去,將湧出的鮮血強嚥了回去。楊蓮猶自在鬧,幾乎將他手裡的藥草掀翻,楊戩蒼白著臉,自覺胸口血氣翻騰,再多說幾句,只怕就真要暈倒在妹妹身邊,那時豈不要將她嚇死?

  當下伸手捉住楊蓮,怒道:“丫頭,別再鬧了!”楊蓮從未見過二哥如此疾顏厲色,一時嚇得呆了,楊戩將藥草逼她嚥下,神色才為之一鬆。眾人見他正欲開口,似是想安慰小妹,卻突然按住胸口,踉蹌著衝到房外,才鎖上門,便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

  三聖母身子一顫,訝道:“原來他暈倒了?難怪不肯應我。我……我竟是錯怪他了!”

  夜色沉沉,屋內小楊蓮嚇得不輕,不停地捶門哀求,楊戩卻是未醒。他一連三日放血救人,今日一戰又被重創,此時傷毒齊發,哪還能知曉外界之事?楊蓮哭了一陣,想是累了,聲音小了下去,慢慢睡著,不再出聲。

  半夜裡,突然大雨傾盆而下,伴著風聲呼嘯,楊蓮又給嚇醒,大哭著要二哥來陪。屋外楊戩毫無所覺,身上的傷口已然裂開,在亂雨中暈出一地的粉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七章 紆鬱自孤飛

  黑暗……無休無止的黑暗……

  偶爾閃過一抹光亮,卻只是火光,夾雜著母親冷酷憎恨的眼神,和爹爹大哥滿身的血污……

  楊戩無意識地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金鎖。“不是現在……我……現在……還不能去見你們……”鏡外眾人聽見他在昏沉中掙紮著低語,“娘在桃山……小蓮……還有小蓮……”

  便在這時,三聖母突然痛叫一聲,以手掩胸,搖搖欲墜。沉香急伸手欲去扶她,也是一陣難過,幾乎跌倒,小玉叫道:“娘,沉香!”卻挪不開步,身子搖晃著幾欲暈倒。

  “好難受……”她喃喃地道,“為什麼這麼黑?”沉香也昏昏沉沉地應道:“沒有星,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三聖母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像是一條小船,在驚濤駭浪中穿行著,除了漆黑的海面,就只有痛入髓卻不明所以的絕望與孤獨。

  三人不自主地倒在地上,呼吸漸弱,眼見便要昏迷過去。

  鏡外眾人大驚.哪吒心念電轉,見到楊戩手裡正緊握著那金鎖,頓時明白過來,提氣喝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千萬別沉淪入此時的感受中!楊戩抓緊了那金鎖……你們現在的感覺是金鎖傳來的,是楊戩那廝的所思所想,與你們無關!”

  一言點醒了眾人,劉彥昌大叫道:“不要被楊戩騙了,他想害死你們!三聖母,沉香小玉,我的孩子,我在等你們回來,你們別放棄,不要睡,一定不可以放棄自己!”

  “帶大三妹,救出母親……”

  楊戩不知道周圍發生的這些,他心中只一遍又一遍迴響著一句話,略帶著童音,卻堅韌而悲涼。他避著火光,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卻又不敢藏入黑暗之中。三妹還小,那張稚氣的小臉,會因黑暗,會因找不到二哥而哭泣……

  身體已然瀕死,意識卻仍在艱難的掙扎,那樣狠心的在荊棘刺叢中掙扎,固執的不讓疲憊的軀體,享受甜美安寧的永恆。

  一抹淡淡的光輝輕柔地灑下。鏡外擔心之至的百花等人一驚,龍四道:“雨停了?月色?”隨即覺得不對,風雨仍在肆虐中,卻被那抹光輝所阻,再沒有半滴能灑落到地上。

  鏡中又閃過七彩光華,一切都變成青朦朦的一片,三聖母等人垂死般的難受驀然而止,怔怔地仰視著天際。而楊戩昏迷中的身體,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下來,不再有像徵痛苦的掙扎,反倒顯出幾份沉睡中安然。

  溫暖……

  好溫暖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仍與楊戩無關,但卻有一縷夾著微弱溫暖的莫名欣喜,慢慢透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直緊鎖著的雙眉舒展開來,臉上帶了些微笑,就如重新回到了像是母親的懷抱一般,就如在冬日的正午,暖洋洋的陽光曬進屋來,母親,父親,大哥,還有蓮兒,都在……

  “楊戩,莫要再睡了,醒來吧。”

  他隱隱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陌生,卻又似無比的熟悉。“娘……娘?”他低聲地應著,但卻又清楚地知道不是,娘的聲音不會這麼溫和,她再不會這麼柔和地對著自己說話了。心頭一痛,他終於緩緩醒來,茫然地向四下看去。

  觸目處是青朦朦的異色,所有的景物都如隱在霧氣之中,若存若隱,,卻格外地透著淡淡的溫馨,他抬頭向上望去,光華來源於天際,半空之中,一名女子正用慈愛寧靜的目光,凝視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睿智而端莊,天地萬物都因她而失了色,流露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仁慈,似乎亙古以來,她便同情著芸芸眾生的悲喜,呵護著所有生命的希望。是的,希望,看著她略帶關切的神情,楊戩心中的堅冰一點一點地融了去,彷彿又成了那個陪伴著親人、無憂無慮的孩子。

  眾人見他臉上黑氣,在青光中緩緩淡去,消失,周身深淺不一的傷口,也慢慢癒合如初。

  三聖母已跪倒在地上,臉上全是激動與舔孺之情,傾聽著那個輕柔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女媧,天地間眾生的源頭。楊戩,瑤姬的孩子,放棄吧,只有放棄,才能遠離你將來的苦難。那苦難本是三界的共業使然,卻由你一人來負擔,那未免太不公平了。”

  女媧……女媧大神?鏡裡鏡外響起一遍驚嘆之聲,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女媧,半晌,問道:“你是上古大神,為什麼要來救我這種天地不容的罪人?”

  女媧輕嘆道:“你認為自己是罪人?”

  楊戩緊緊捏住了拳頭,不言不語,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將所有的痛楚與憤恨全都傾訴了出去,雖然,那個不堪回首的生日之後,他頭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傾訴慾望。

  女媧看出了他的心事,溫和地勸道:“萬事都是命數使然,天條是命數,你父母的遭遇也是命數。你不用對此耿耿於懷,將一切都歸咎於自己,更不可輕試以一人之力,去扭轉這注定了的因果。”

  楊戩冷笑,凌厲而傲然的目光一現即隱,沉聲道:“命數,我卻從不信什麼命數。天下之事,只有靠自己才堪爭取,所愛的人,也只有靠自己才能守護!”

  誰也未料到他竟會用如此語氣與這上古的大神說話,龍八低罵一聲:“真是狂妄!”但女媧的神色卻因之更加和藹了,甚至有了些隱約的悲傷。

  只因在她眼中,這十六歲的少年,這種剛強堅韌與慘烈冷傲的氣度,已與千年之後的另一個身影相重合。那人的命運,即將如夏花般的絢爛,最終卻湮沒在荒煙漫草之間,隨風而逝……

  就算是上古大神,就算已推算出這結局,那又如何呢?就算她是眾生之母,卻仍是不能阻止這場悲劇的上演。

  一念及此,女媧唯有付諸一嘆,說道:“但你現在,能守護得住你所愛的人麼?”半晌,楊戩不答,卻是咬緊了唇,臉上現出痛色,眾人知道,這幾句話已觸動了他的心事。

  女媧又思付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道,“楊戩,你天賦異稟,天生合適於修真。將來,雖然我定要離開,但是,我的道法,卻仍有意在三界內留一傳承……”

  沉香一凜,驚道:“這怎麼可以?女媧娘娘要收這楊戩為徒?”三聖母卻搖頭道:“不可能,我的授業恩師正是女媧娘娘啊!”沉香奇道:“娘,您是她老人家的弟子?”三聖母微微一笑,回憶道:“我只見過恩師三次,平日都是由仙官照顧授藝。但是娘娘對我的恩德,卻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女媧向三聖母所在處掃了一眼,似是無心,但目光中頗多悲憫之意,楊戩此時卻似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突然雙膝著地,向女媧連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啊了一聲,叫道:“他……他拜師了!”女媧也現出笑意,正欲說話,楊戩已搶先開口道:“娘娘說的是,楊戩現在守護不了身邊的人,但楊戩一生的行徑,卻是早已認準。娘娘,承您的美意,只希望您為楊戩指一條明路,更懇請您慈悲,可代我照顧我那小妹!”

  女媧為之默然,良久良久,才道:“若你肯入我門下,三界之中,就再不會有人視你為異類,而你心中所願,也必事半功倍。那麼,又何苦如此倔強,不肯受我一番好意呢?”

  楊戩道:“娘娘,請問您平生可有至交好友?可有晚輩後生?”眾人一楞,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這個,女媧訝道:“那自然是有的,你娘瑤姬,便也算是我晚輩之一。”楊戩點了點頭,沉聲道:“楊戩將來,必然要逆天而行,為不可為之事,只恐會落個天厭地棄的下場。娘娘何等身份,交遊又何等廣泛,容我在門下,豈不大損娘娘您的清譽?”

  三聖母喃喃道:“天厭地棄……二哥,你既知道這樣不好,為何還是要步上這條不歸路,變成那等的心狠手辣,無情無義?”

  女媧卻已明了楊戩的心意,道:“你仍是不願為恩義所縛麼?也罷,你若真是我的門下,來日我必不會由你偏激行事,親手毀了自己的一切。天意,當真是天意!”

  楊戩黯然道:“多謝娘娘垂憐,但是,雖然我無此福緣,卻仍想懇請娘娘收我三妹入門下。我那三妹,小小年紀就受盡苦難,我實在愧對於她。娘娘若能恩許,楊戩從此將再無遺憾。”

  三聖母心中大震,女媧嘆道:“既然你決心已定,天下沒有無因之果,我也不能強勸於你。你不是要我指你明路麼?崑崙玉虛洞的玉鼎真人,日前因強修上古道書入魔,魂飛魄散。道書已然無主,玉鼎又生性孤傲,無一個門人,更無一個朋友。我可送你去承了他的衣缽,按書自行修練。附近另有神兵一柄,機緣成熟,你也可取了自用。”

  楊戩又重重叩了幾個頭,不說話,眼神中顯出感謝之意。眾人只道他得償所願,終有了修道的途徑,聯想到他後來的下場,都浮起複雜異樣的感覺來。女媧卻知這是在感謝自己平等待他,尊重他自選之路,當下說道:“從此你便須獨自修行了,前路漫漫,荊棘叢生。楊戩,在送你去玉虛洞之前,我有幾句話,你須牢牢記了。”

  楊戩垂首道:“全憑娘娘吩咐。”女媧伸手從光華外接了一捧雨水,輕輕傾下,道:“天下莫柔於水,卻也莫剛於水,刀截不斷,滴久石穿。楊戩,你性子倔強剛烈,但過剛易折,須記住百般堅強,終有柔弱,仁慈之心,莫失莫忘,萬不可將自己逼得太緊了。”

  楊戩心知這上古大神必是看出了什麼,才再三提點。他卻不欲深究,唯一著緊的只是三妹拜師之事,見女媧沒有出言反對,就權當她默允了,待她吩咐完畢後,便起身開鎖,進屋去接妹妹出來。

  打開門,小楊蓮已哭暈在屋裡,臉上又是泥,又是淚,漲得通紅,想來是聲聲喚著二哥而暈去的。楊戩心中一痛,歉疚之至地將她摟入懷裡,用衣袖為她拭去淚水。拭了一會,才發現自己昏迷時手中緊攢了一物。此時鬆開一看,正是那塊金鎖。

  “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三年前那個溫暖的中午,那些人和聲音又浮現在心頭。楊戩身子一顫,不自主地抱緊了妹妹,神色慘然,一邊的三聖母知他想起了家變當日之事,不禁也難過起來。

  有心叫醒妹妹,卻是不忍,更不忍面對離別時的感傷。猶豫了半晌,楊戩狠狠心站起身來,橫抱著她步出門外。

  一道明淨的光芒從上空注下,將楊蓮輕輕裹住,懸空浮起。楊戩急道:“且慢,娘娘!”光芒上升之勢略停,楊戩萬分不捨地摸了摸妹妹柔嫩的小臉,將手中金鎖戴在她頸上,低聲道:“爹,您在天有靈,須保佑她事事平安。天,你若有眼,便將我這三妹的苦難不幸,全轉來由我楊戩擔當。我害她不淺,那便用我此生的所有來補償了罷!”

  女媧暗嘆一聲:“痴兒!”百花等人卻是冷哼不斷,似是聽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般。沉香厭惡地道:“真是,說這些有什麼用?末了還不是用我娘的痛苦,來鋪平了他自己的青雲捷徑?”

  金鎖戴上,光芒緩緩收回。女媧端詳著懷中的小楊蓮,點頭道:“這女娃也頗有福相,仙緣極重。雖略有坎坷,但總能平安度過。只是她對你……”看了楊戩一眼,沒再說下去。楊戩也不追問,只道:“蓮兒從此,便全仗娘娘庇佑了!”

  女媧手上幻起一道金色符咒,目視楊戩,道:“我要送你去玉虛洞了。你若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楊戩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卻忍不住最後問道:“娘娘,楊戩決定的事從來不悔。只是,我不明白,您是億兆眾生之母,卻為何對我如此垂愛顧惜?”

  女媧凝視著他半晌,柔和地道:“一啄一飲,莫非前定。芸芸眾生雖多,卻唯有你這孩子的性情際遇,教我又愛又憐,不勝惋惜。”手上金符揮出,化作一道流光,繞楊戩轉了三匝,驀然人光合一,向崑崙方向疾投而去。

  “這世上最疼你的那個人,已步上他注定的宿命。”她女媧輕拍著小楊蓮,好讓她繼續昏睡,慈愛的聲音裡夾著深深的嘆息,“逝者難追,來者可諫。只可惜真正到了失去時,便無論如何也追悔不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八章 絕頂凌巇險(上)

  見女媧駕起祥雲,小玉拍手道:“終於不用跟著楊戩那惡人了。娘,女媧娘娘的宮殿好看嗎?”三聖母微笑,說:“傻丫頭,娘娘的重華宮是古神上仙議事的聖地,豈容凡人常住?我居處名叫冰宮別苑,在天池之巔,是恩師的一處行宮。”

  女媧的雲頭一直北去,雲下景緻,由群山蒼翠漸漸變為白雪皚皚,天池之巔,積雪亙古不化,別苑所在之處,因有著常年不竭的溫泉,是以四季如春,繁花似錦,在一片白色天地中極為醒目。女媧安排妥仙吏侍女專職指導楊蓮的修煉,照顧她平素起居後,便靜坐在床邊,等待她醒來。

  三聖母痴痴地看著女媧,輕聲道:“那次我醒後見不到二哥,又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著實是嚇壞了。可一看見娘娘,不知怎麼的,就有了溫暖的感覺。她老人家只安慰了我幾句,卻令我立刻破涕為笑,忘了所有的憂愁。從此我便住在別苑,一住,就是好多年。”

  隨著她的話音,小楊蓮已在女媧的細語中開心地笑了起來。此後,女媧返回重華宮,仙吏們盡心盡意地照拂著楊蓮,仙術道法,星相琴棋,日日學不完的功課,卻又不枯燥乏味。閒暇了便在別苑的花園中玩耍休息。漸漸地,光陰似箭,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麗女子。

  鏡外龍四笑道:“想不到姐姐二十歲時道術便有成就了,難怪幾千年來一直長駐青春,清秀皎好,三界少有。”百花卻向劉彥昌打趣道:“還是劉先生有福氣,這樣聰明美麗,又優雅善良的好妻子,別人尋遍三界,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啦!”

  一年又一年,別苑是仙家寶地,風景絕美,天池上其他修真的弟子也常來作客,較之那顛沛流離的三年多,此中的幾百年光陰竟是快如彈指。沉香等人固然樂不思蜀,鏡外眾人也終日談笑風生。反倒是楊蓮常一個人坐著,手撫楊戩留下的那塊金鎖出神,低語著心事,傾述思念之情。

  這一日楊蓮又想起二哥,對著山壁上一條瀑布,怔怔地泫然欲泣。一名老仙吏匆匆地奔了過來,叫道:“蓮姑娘,可讓我好找!娘娘聖駕親臨,正在後殿等你過去說話兒呢!”

  楊蓮沿小徑往後殿行去,殿邊一叢花樹,燦若雲霞,女媧正站在樹下,攬了花把玩著,若有所思。此時見楊蓮過來見禮,便將手中花佩到徒兒發鬟上,愛憐地道:“我上次來蓮兒尚稚氣未脫,現在竟出落得如此清麗,是越來越像我那瑤姬妹子了。”

  在別苑數百年中,女媧只來過兩次,但對楊蓮而言,她早如母親般親切。此時,偎在女媧身邊,臉上全是歡喜,但聽恩師提到瑤姬時,神色還是為之一黯,道:“師父,您事務繁忙,難得來趟。蓮兒一直很想您老人家,也……也很想我那受苦的娘親。”女媧安慰般地撫著她的鬢髮,問:“是只想著師父和你娘麼?蓮兒,這幾百年中,還有沒有別的人讓你掛念了?”

  楊蓮按向懷中的金鎖,輕聲道:“師父,那自然是有的。”女媧一嘆,道:“是了,你兄妹兩人,都是一直牽掛著對方。我本該讓你們早日團聚,但一則你練功正在緊要關頭,分心不得,二則你二哥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功敗垂成,後果嚴重。我須待那件事的影響自然地消彌殆盡,是以一拖就是幾百年的光陰。”

  楊蓮關切地道:“驚天動地的大事?二哥他怎麼了?”女媧道:“你不是一直都唸著你娘麼?你二哥也是一樣。可就算他有了傲眄三界的強橫法力,卻仍敵不過天條的森嚴。幾百年前他強劈桃山,本欲救母,卻反而害了瑤姬和他自己。”

  楊蓮心中大亂,顫聲道:“師父,您的意思是……”女媧感慨地道:“桃山救母不成,蓮兒,以後的路,只剩下你兄妹倆相互扶持著走下去了。”楊蓮淚水灑落,叫道:“您是說,我娘……我娘不在了?”

  女媧點頭又復搖頭,說:“機緣未到,我也不能多說什麼。總之蓮兒,你須牢牢記了,人最易傷害的,往往只是愛自己最深的那個人。你與你二哥,一定要記得好好善待對方,不要忘了幼年走過的那些艱難歲月,更不要忘了,他曾是如何地寵你愛你。”

  鏡外百花聽得不服,又不敢反駁這上古大神的嚀囑,只低聲道:“什麼寵啊愛啊的。把人家丈夫拋下地獄,將人家愛子逼得九死一生,這種寵愛還是不要也罷!”

  楊蓮含淚道:“師父放心,我記得二哥對我的好,無論將來如何,我都會好好回報他的!”女媧嘆道:“只望你能一直記住我今日的話。那對你自己而言,也將是一大幸事!”

  一邊的三聖母怔怔地傾聽,當日師父竟是如此的語重心長,又如此地慎重其事。“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不禁低聲道,“師父,二哥後來變了,變了好多好多。並非我忘了您的吩咐,而是他再不肯將我這個妹妹放在心上……”

  她看見楊蓮順從地點著頭,卻同樣不解師父言下之意。女媧也不多說,只正色道:“三界大亂將萌,各派宗主已預先決定,五百年後將通過封神之戰重整三界秩序。蓮兒,你二哥日前已返回玉虛洞,我現在就送你去見他,告訴為師希望他能參與封神之戰。”

  想了想,她又續道,“此外,還有件事也極重要,著你二哥即刻前來重華宮見我。不過蓮兒,你的修行仍在用功的著緊處,這次要速去速回,見了面就立刻回來閉關。等過了這個修行關口,你兄妹二人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楊蓮又驚又喜,道:“現在就去見我哥哥?”女媧一笑,伸手在空中劃了一道符咒,一隻白鶴憑空幻出,降在楊蓮腳邊,似有所待。楊蓮遲疑了一下,跨坐於白鶴背上,那白鶴一聲長唳,聲震九霄,頓時展翅衝天而去。

  但見足下白雲朵朵飛起,雜著淡淡薄霧,冥漾一片,前方半輪紅日欲墜未墜,在雲霧上反射出變幻莫測的霞光異彩,好看之至。三聖母笑道:“此時心情我記得極為清楚。學了幾百年道術,卻第一次飛得這麼高,開始抱緊了白鶴不敢鬆手,後來被景緻吸引,高興得連鶴兒飛了多久都忘了。”

  果然,楊蓮從戰戰兢兢地半閉著眼,到一個人拍手歡笑,又因馬上就能見到久別的二哥,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那白鶴已橫越天際,在一座孤峰上盤旋起來。

  那孤峰險峻之至,下臨萬丈深潭,懸如筆削。頂處積雪上灑了落霞,襯著四圍蒼翠如染的山色,遺世而獨立。一條人影便在這峰頂默然而坐,玄衣映雪,散發披肩,靜穆如遠山。雖只是一個身影,卻已流露出凜徹天地的激越與寂寥。

  他身後亂石間斜插了一柄長槍,三個尖,似刀一般開了刃口,凝蘊著冰冷的寒光,竟如同活物一般地,傲對著四周的風物。

  白鶴翩然落下,向著峰頂那人一聲長鳴,又對楊蓮頷首示意,楊蓮步上地面,對著前方這熟悉卻又略有些陌生了的背影,只覺心中呯呯亂跳,想撲上去大叫,卻又遲疑著不敢。

  便在這時,一物猛撲過來,白鶴沖上半空避開,又滑翔下來,在那物頭頂啄了一記,那物高高躍起,也拍下了鶴兒數羽白翎。楊蓮急定睛看去,卻是一隻矯捷彪悍的大黑犬。

  白鶴悲鳴一聲,飛去無蹤。那黑犬側過頭冷冷對著楊蓮,露出白生生的齒牙來,楊蓮慌了,不自主地叫了起來:“二……二哥,二哥!蓮兒怕!”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九章 絕頂凌巇險(下)

  “哮天犬,退下!”

  一個在她夢中響起過無數次的聲音打破了孤峰頂的冷寂,前方的那人振衣而起,轉過身來。其時夕陽已落得欲盡了,朦朦朧朧地,積雪反映過來,整個山都泛著血色。他在這血海一般的夕輝下,看著楊蓮,臉上有些驚異,漸漸漾出溫暖的笑來。

  “三妹?”他不太確定地輕聲道。

  楊蓮怔怔地看著他,淚珠盈眶,撲簌簌地灑在衣衫上。一雙手伸過來,輕理著她被山風拂亂了的鬢髮,又輕輕為她拭去淚水。動作是如此耐心溫和,就如幼年時一般。楊蓮反手握住,模糊的視野裡,記憶中那個十六歲少年,慢慢被眼前這風神卓越的男子代替。“二哥……”她低喚一聲,撲倒在他懷中,疑幻幻真,不知是夢是醒。

  這男子正是楊戩。

  氣度沉著,清如煙柳,又冷肅如亙古不化的嚴霜。濃眉平直,眼神篤定傲然,略帶了一分蕭索。但此時,這目光因意外的狂喜而熱烈了起來,神情分外柔和,彷彿時間又倒流回數百年前,回到那些細心哄著小妹入眠的日子。

  “我的蓮兒,終於是長大了!”楊戩端詳著懷中久別的妹妹。幾百年了,楊蓮再不是那個稚氣十足的小女孩。豐儀清麗,綽約又不失天真,一顰一笑都像極了母親。“母……親?”他心中為之一顫,緊緊摟住小妹的雙肩,生恐她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了去。

  楊蓮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胸口,傾聽哥哥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哭中帶著笑,只反覆說道:“我好高興,二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一聲不響地就這麼離開了幾百年,你以後不准這麼嚇妹妹,再也不准了!”

  眾人在一邊看出了神,這時的楊戩,已是後來見慣了的司法天神時的相貌。三聖母不由聯想起後來的種種,一陣心酸,自憐中雜著莫名的哀怨。沉香知她難過,握了母親的手勸著:“娘,是他先變了,狠心壓你在華山,怨不得別人!”三聖母茫然一嘆,道:“是啊,是他先變了。可如果時間能停在這裡該多好……至少這時,他還是真心對我好的。”

  兄妹倆在峰頂覓地小坐,楊蓮最初的激動平定後,偎在哥哥身邊,絮絮地述著自己在冰宮別苑學藝修行的過程。別苑的日子風平浪靜,她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讀書彈琴、練氣舞劍之類,又或是花園中的祥花瑞草、小鹿小鳥。楊戩帶著笑安靜地聽著,似在聽著這世上最美妙的動人故事。

  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淡淡的月光灑將下來,映得峰頂兄妹二人身影如畫,和諧溫暖。

  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襟,渾忘卻了自己早已長大,目光上移,突然咦了一聲,將他頸中的一條銀月飾練握入手中,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二哥?真好看!”楊戩在她手上輕輕一拍,著她放下,淡淡地道:“這是前些年,我誅妖時得來的一個小玩意兒,你別亂動,小心傷了自己。”

  “誅妖?”一句話勾起了楊蓮的興趣,見那大黑犬正蹲在楊戩足邊,側著頭打量自己,好奇之下軟語求道,“二哥,也說說你這些年的經歷嘛。比如,你如何誅妖?還有這黑狗什麼的,也是你殺妖怪得來的?”

  楊戩失笑道:“哮天犬本來就是妖,那可不能殺的。百餘年前,它被幾個自命正義的修真追得入地無門,我一時心軟救了它。結果就這麼被它賴定了,真是沒辦法。”

  楊蓮又指著那柄怪槍問起來歷,楊戩一言帶過,只說是附近埋藏的神兵。待說起其他的諸般經歷,他行蹤一向飄浮不定,救母失敗後更全靠砥己苦修度日,際遇自然比妹妹繁雜了無數倍。楊蓮只聽得目瞪口呆,時而掩口失驚,時而咯咯輕笑,說:“二哥,你真是的!自己在五湖四海過得這般精采,卻扔我一個在別苑中悶了那麼久!”

  這句話卻提醒了楊戩,他從懷裡取出兩件飾物來,笑道:“那好,二哥給你賠罪好嗎?來,看看這個,喜不喜歡?”

  眾人看去,見一件是枚蝶形釵,精緻可愛。另一件是個小小的香囊,繡了好看的花紋,顯然是女子佩用的。嫦娥啊了一聲,只覺那香囊頗熟,見大家都向自己看來,不好意思地道:“想起來了,那香囊是我送給三妹妹的。當年羿射殺為禍天下的九隻金烏時,他因為十日曾奉命曬化瑤姬仙子,也出力幫了大忙,還和羿成了好朋友。閒談中知道了三聖母的事兒,我便做了這香囊,托他轉贈給這未見面的小妹。”

  鏡中楊蓮愛不釋手地接了過去,佩上香囊,把玩著蝶形釵,極為高興。楊戩微笑道:“二哥替你結識了兩個姐妹。以後,不用怕悶得難受了,她們可以陪著你一起玩的。”先指著香囊說起來歷,果然與嫦娥所述的一模一樣,只是略過不提自己劈山救母和十日曬化之事。

  楊蓮好生欣喜,說:“我改天去看看嫦娥姐姐。那這枝釵呢?是那位妹妹送的?”楊戩想著那枝蝶形釵主人的天真模樣,笑著點了點頭,道:“是啊,你那妹妹是只小蝴蝶,我遇上她時才修練成人不久。我無意裡救了她一次,她便纏著非認我做哥哥不可。後來聽我說起你,又要給你做妹妹,便拔下這釵作為禮物贈給你了。”

  楊蓮讓二哥替自己插上蝶形釵,側了頭細想,說:“這兩件禮物蓮兒都很歡喜,我也要送給什麼給二哥你才好。”楊戩笑道:“傻丫頭,能見到你,便已是二哥得到的最好禮物了!”楊蓮卻是不依,又想了一陣,眼中一亮,道:“有啦!”

  她從懷裡取出金鎖,伸手為哥哥貼身帶上,說,“這是當年你離去時留給我的。每次我想念你時,就會拿出來對它說話,求它保佑你平安。二哥,就讓它帶著我的祝福,重新回到你身邊好嗎?我為你祈福幾百年了,帶著它,以後不論你在哪兒,蓮兒也都如同在你身邊一樣。”

  她口中說話,忽記起這金鎖是母親金釵改做的,淚水險些又蘊了出來。想到師父說了桃山救母不成,卻也不敢去問二哥,怕惹他傷心,只默默念道:“娘已經不在了,蓮兒就剩下二哥一個親人。鎖兒啊,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楊戩不知她想起了瑤姬,但聽她說出為自己祈福的話來,又是安慰又是感動,心情激盪下,連輕撫在妹妹肩上的手掌都有些顫抖了。沉香卻暗叫一聲倒霉,知道從此又得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人,不由苦著臉看向三聖母,說:“娘,當初你不還給他金鎖就好了,我寧願在別苑裡看著那些花花草草,小鳥小獸!”

  兄妹倆又說了許久的話,不知不覺中殘月西墜,天色慾曉。一聲清脆的唳聲震動九霄,女媧幻出的那隻白鶴去而復返,在半空中向楊蓮鳴叫著,卻說什麼也不敢斂翼落下。

  楊蓮抬頭看向鶴兒,驚呼一聲,這才想起女媧吩咐的事來,不禁吐舌道:“差點忘了件大事了,二哥,臨來時師父要我轉告於你,說什麼重整三界秩序的封神之戰,將於五百年後開始,她老人家希望到時你能參與。而且,還另有一事,要你盡快前往重華宮謁見於她!”

  楊戩一愣,說:“還另有一事?”既是在重華宮召見,他知道必然重要。且女媧救過他的性命,又照顧了三妹多年,於情於理都不應拂了她的意思,便道,“娘娘既有此言,想來必有深意。也好,我便去一趟重華宮罷。”

  那白鶴又鳴了幾聲,楊蓮戀戀不捨地站起身來,說:“師父催我回去啦,二哥,她老人家要我見你後就去閉關,要過了現下的一個關口,才能常常與你見面。”

  楊戩也是不捨,但知小妹的修行耽誤不得,便喝開哮天犬好讓白鶴降下,笑道:“好啦,蓮兒你要聽話,先回去閉關吧,過段日子二哥會去冰宮別苑看你,到時你再領了二哥,去瞧那些花草鳥獸好嗎?”

  目送楊蓮跨鶴升空而去,不一會便消失在晝夜交接的天際之中,楊戩臉上的笑慢慢地斂了去,顯出深深的落寞之意,許久,低聲道:“娘,小妹長大了,她的很像您。本來,我也該去向爹爹和大哥陪罪了,但我不放心,我這妹妹實在太單純,太易被傷害。我想再等等,等到她修練有成,能保護好自己時再離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章 素女契深微(上)

  又記起了妹妹傳來的女媧法旨,他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事可做,嘆息一聲,伸手收起地上的三尖兩刃槍,騰雲便向重華宮方向去了。

  跟著引路的仙吏,楊戩一步步踏上重華宮祥雲繚繞的玉階,心中有些忐忑,不知女媧娘娘找他能有何事,難道與三妹有關?三聖母三人隨他拾階而上,沉香小玉還未來過這眾生之母的仙宮,心情激動,左顧右盼,三聖母喝住一對小兒女,低頭恭敬地進入。眾人也是心存敬畏,隨著楊戩腳步,細細打量著重華宮的景緻。

  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楊戩的聲音在迴響:“不知楊戩找楊戩何事?”等了片刻,楊戩不見女媧說話,抬頭詫異地向高高的寶座上看去。女媧娘娘目露慈光,有幾分憐惜地看著他。楊戩生平傲性,最不喜人憐憫,但此時女媧的目光卻讓他提不起半分火氣,彷彿心中所有委屈都有了出處,只願在她懷中大哭一場。

  女媧注視良久,嘆息一聲,柔和地道:“楊戩,蓮兒是否轉告過你,我希望你參加今後的封神之戰?”楊戩垂首答道:“娘娘,三妹已說,可是……請娘娘恕罪,楊戩不願封神。”女媧似已料到他的回答,頷首道:“你日後便知,封神之戰實是你的機緣,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楊戩茫然:“機緣?我所願之事?可否請娘娘明示。”女媧笑而不答,從袖中探出手,彩袖動處,一盞燈閃著光華出現。眾人脫口而出:“寶蓮燈!”大是詫異。

  女媧掣燈端詳片刻,道:“楊戩,你的性子,注定一生多劫,而蓮兒,更將累你良多。”說著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向一邊的三聖母飄去。三聖母不知水鏡的法力能否真正瞞得過這上古大神,人類之母,屏息靜氣,不敢抬頭。就聽女媧繼續說道:“此燈名為寶蓮燈,,有雌雄一對。現雌燈在我兄長伏羲處,這雄燈便送於你護身如何?”一揮手,寶蓮燈修地消失在空中,下一瞬便在楊戩手中出現。楊戩運法體察,這燈果然是件極厲害的法器,只是他向來不屑用這些,推辭道:“娘娘,楊戩不需此物,不如娘娘賜於我三妹,她未解世事,難免為人所欺。”三聖母在旁一聲輕嘆,這時的楊戩,還是如此愛護她,不知為何演變到日後的境地,竟處心積慮地騙走寶蓮燈,追殺她的兒子。

  女媧再一次沉默,注視他不作聲,楊戩被看得不自在,想開口打破沉寂,女媧已出聲在先:“蓮兒是我徒兒,我自會照拂於她,日後伏羲處之雌燈便歸於她所有。此燈乃是我贈你護身之物,你不可推辭。”女媧語氣漸轉嚴厲,楊戩不好再說,收了燈道謝。女媧交待道:“楊戩,雄燈比雌燈威力更大,卻難降伏。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雄燈卻需持有者以本身真元相煉,方可使用。然而如此一來,他人不可搶奪,也是一利。你切切記了,煉成後若強行分離,與你身體有損,不可輕試。”楊戩點頭記下,女媧傳了他口訣,讓他退下,臨走時又叫住他,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邊思忖邊道:“楊戩,我等古神在三界之中神力無匹,影響深遠。我雖已看出你日後必有劫難,但三界之中,有些事仍要借你之手完成,我也不能多說什麼。只是想到你今後苦難重重,心有不忍,此燈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千萬記了,不可告訴他人,輕易離身。”楊戩雖奇怪,仍是允了。沉香奇道:“我怎麼從沒見他用過?女媧娘娘也是,怎麼會把燈送給他,讓他害人麼?”三聖母見女媧目光又向自己這邊瞟來,趕緊拉了沉香,與楊戩一同退下。女媧嘆息般的聲音在身後迴蕩:“子欲養而親不待,悔之莫及,悔之莫及……”

  離了女媧處,楊戩帶了哮天犬四處遊歷,藉著降妖除魔來打發時日。他性子孤傲,不喜倚賴法器,竟是一次也未用過寶蓮燈。其時三妹和小蝶都正值修行的要緊處,他不敢前去看望,生恐引她們分心,便只有偶爾去后羿家中小住。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欲與后羿把盞言歡呢,還是為了靜靜傾聽女主人嫦娥的言語談笑。幾百年的寂寞生涯,他早已習慣將自己心中所想嚴密地封閉上。但或許是因她那淡定卻發自內心的笑吧?他猶記得助后羿射落九日、嫦娥第一次見到自己時,那充溢著太多喜悅的淺笑。那微笑讓他知道,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竟也能給別人帶來欣悅和快樂。

  這天,鏡外嫦娥見他又去了自己住處,想到能看見后羿,眼中流露出歡喜。四公主見了又是好笑,又替他難過,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嫦娥回憶著與楊戩交往的日子,失望道:“楊戩那次去找我,羿不在,去西崑侖尋仙丹了。楊戩只待了一會就走,羿半月後才回來。”楊戩不在,自然她也見不著后羿。嫦娥低下頭,淚水滴在玉兔的長毛裡。

  她的記憶果然無誤,楊戩坐了片刻便告辭,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來到西崑侖,四公主呀地一聲喚道:“嫦娥姐姐快看,楊戩也到西崑侖了。說不定能見著后羿。”嫦娥拭淚急抬頭,果見雪色蒼茫,正是后羿去尋藥的西崑侖。“羿,讓我再見你一次,一次就好。”嫦娥在心中默念。似是老天聽到了她的祈求,楊戩前方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大,楊戩趕過去喊道:“羿,可是去尋仙丹。我助你一臂之力。”那人正是后羿,有了助力,自然十分高興,兩人結伴而行。

  自后羿出現,嫦娥目光便只隨著他行動,淚一滴滴滑下,哽不成聲。取回藥不久,她便回了天庭,再隔些日子,就傳來后羿死訊。雖然當初是迫於無奈,但幾千年來,她始終耿耿於懷,內疚於心。

  楊戩后羿聯手,很快破了重重關卡,殺上傳說中藏有仙丹的秘洞。后羿伸手去拿桌上的玉瓶,激動得指尖都在顫抖,楊戩在一邊默默看著,心情欣喜中夾雜著黯然,想到嫦娥從此長生不老,與后羿終身相守,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低頭出神間,胸口一陣劇痛,什麼也來不及想,人已撞上洞壁,又重重摔在地上,翻滾兩圈,無力地支起身子,不敢相信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后羿。所有人都是一陣迷惑,嫦娥看著丈夫猙獰中透著得意的臉,更是掩口驚呼。他們雖然痛恨楊戩,但如此隨他一路行來,至今也未見他行甚惡事,不知后羿為何下此毒手。哮天犬見主人受傷,嗷地一聲撲上去,被后羿揮手擊退,動彈不得。后羿握住玉瓶,居高臨下地看著楊戩,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麼打傷你?哼,你當我不知麼,你喜歡嫦娥,我若不先下手為強,保不準哪天便讓你殺了,奪了我妻子去。”嫦娥有些茫然,后羿是為她麼?可她心中的后羿,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又怎會行如此之事!四公主與她同為女子,知道后羿在她心中一向形象光明,如今這一出手偷襲,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只好摟住她不說話。哪吒卻沒想那麼多,雖然也不齒后羿行為,但總要想法安慰嫦娥,過來勸道:“后羿也是緊張你,楊戩這種人,不定哪天真會做出這種事來。”嫦娥搖搖頭,又向鏡中看去。

  楊戩撐起身子,知道傷得不輕,更何況,他也不能殺了后羿,嫦娥的丈夫。想到自己死後他二人一生相守,苦澀一笑:“我心裡想著她,敬重著她,卻不是你想得那般齷齪。但願你在嫦娥面前,仍是個英雄,讓嫦娥可以一輩子與她愛的人在一起,永不分離……”他神情黯然,聲音越說越低,只等后羿最後一擊,卻不見他動作。抬眼看去,后羿倒出瓶中藥丸向口內送去,驚道:“你做什麼!”后羿停手笑道:“我辛辛苦苦來尋藥,自然是為了吃嘍。”楊戩怒道:“仙丹只有一粒,分食方能保長生,你要嫦娥怎麼辦!”后羿冷酷一笑:“王母嫉妒嫦娥,讓我去射十日,藉機罰我下界,我是受了她的牽累。如今我自是要回天庭去,這豈不正好,你正好趁虛而入,遂了心願,與她雙宿雙棲?”后羿說得戲謔,鏡外嫦娥已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四公主扶住她,大罵:“沒想到他也是如此之人。嫦娥姐姐,你再不必為他傷心了!”嫦娥大受打擊,淚眼中已看不清鈄中人物,只聽得楊戩的聲音在怒喝:“住口,你怎麼可如此侮辱她,她對你一心一意,陪你下凡,為你操持家務,你竟如此待她!”一伸手,寶蓮燈打著旋出現在他手中,可已遲了,后羿已將藥扔入口中嚥下,楊戩又驚又怒,后羿哈哈大笑,嫦娥耳中轟轟作響,暈倒在四公主懷裡。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5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一章 素女契深微(下)

  再醒時,她目光仍不自覺地向鏡中移去,觸眼處情景又變,后羿橫屍地上,楊戩收了寶蓮燈,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嫦娥顫抖著聲音問道:“他……他殺了羿?”龍四公主看她醒了,鬆了口氣,答道:“不,后羿那傢伙笑著笑著,突然就吐血倒了,也不知怎麼回事。惡有惡報!”嫦娥抓住她手,急切追問:“可是,我明明見他回來的,是我吞了仙丹離開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四公主知她幾千年信仰被打破,一時難以自持,急忙安慰她:“嫦娥姐姐,不要多想,我們看下去就知道了。”

  楊戩茫然不解,為何后羿會忽然死了,哮天犬爬起來跑到他身邊哀鳴,他俯身拍拍它,獎其忠勇,走到石桌邊查看。細察之下,石桌上原放玉瓶之處刻著極細微的小字,低聲念道:“急利非利,多欲自斃。鼎裂丹成,先天一氣。”

  鼎裂丹成?他心念一動,凝神看上石桌,卻見它式樣古拙,分明就是半截丹鼎。他十六歲苦修,先天之氣早已煉就,當下運氣擊出,轟地一聲大響,異香撲鼻,石桌裂開,顯出顆滴溜溜亂轉的靈藥來。

  感慨一回,楊戩將藥收了,看著后羿屍體犯難,哮天犬拱著他腿摩挲,他蹲下撫摸著它的皮毛,問道:“你說,我怎麼和她說呢?她怎麼……受得了……”哮天犬自然不會知道答案,楊戩嘆息一聲,向原路返回。

  在村外徘徊良久,楊戩似是想定了主意,拍拍哮天犬道:“你在林中待些日子,不要出來。”自己暗唸法咒,竟變成后羿模樣,向嫦娥住處走去。四公主一聲驚叫:“啊,這個卑鄙小人!”擔憂地看向嫦娥,“嫦娥姐姐,他……”卻有些問不下去。跟在楊戩身後的三聖母也是啊地一聲,向鏡外抱歉擔憂地說了句:“嫦娥姐姐……”也說不下去了。但嫦娥的神情卻頗為奇特,雖然還未從后羿之事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卻也不如他們所想那般為楊戩的行徑震怒,眼中反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楊戩幻成的后羿向家中走去,在門口遲疑片刻,終還是踏了進去。三聖母白了一張俏臉,若哥哥做了對不起好友之事,她真不知日後如何面對這位好姐妹了。

  鏡中的嫦娥卻不知這麼多事,見后羿回來,提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欣喜地迎上前去。

  “羿,你總算回來了。其實我們不一定要長生不老,只要能相親相愛,就如凡人般慢慢老去,也不枉度此生了。”她絮絮說著,替丈夫取下肩上的披風,卻不見后羿答話,奇怪地看去,見后羿只愣愣地看著她,臉色有些發白。她猛然醒悟:“羿,你是不是傷著了。是我太粗心,你快些療傷,別耽誤了。”楊戩順勢點點頭,進屋調息。

  入晚,嫦娥過來鋪床,抻著被子向丈夫甜甜一笑,卻見后羿別過臉去:“蛾子,我這次傷得不輕,要休養幾月。你幫我在外屋鋪張床鋪,我且在那住些日子。”嫦娥不禁擔心道:“羿,你是不是傷得很重?”審視著他蒼白的臉,自責道,“若不是為我,你也不會受傷。你既有傷,就該好好調養,還是我到外屋去。”抱了被縟出門,隨手掩上門,向他溫柔一笑。楊戩看她離去,嗆咳一聲,慢慢彎下腰去。

  旁觀眾人這才松了口氣,龍八自語道:“這時候楊戩……還算個正人君子,後來怎麼變成那樣,真是權欲熏心。姐,你說對不?”四公主為嫦娥放下心事,點點頭再看事情發展。

  楊戩藉口傷勢,一直與嫦娥分房而眠,嫦娥只道他傷得嚴重,也不以為意,反心中愧疚,日日服侍周到。

  半月後的夜晚,天氣晴好,楊戩在屋內調息,聽得屋外琴聲悠揚,不由循聲推窗望去。原來是嫦娥在院中擺了香案,正調琴自娛。楊戩閉目仰首,聽了一曲,待琴音落定,讚了聲:“好琴藝。”嫦娥冷不防吃了一驚,見是丈夫隔窗相贊,不由掩口,吃吃好笑:“羿,你又懂什麼好琴藝了。你不是曾說,聽我彈琴,昏昏欲睡麼,我今日便是想催你入眠呢。”楊戩自知失口,掩飾道:“我……我見你喜歡,悄悄學了一陣子。”說著話,從房中出來,進了院子。嫦娥暈生雙頰,含羞道:“你竟為了我學琴麼?”俏皮一笑,側頭道,“那我考考你,我方才彈的什麼?快說,不許亂猜。”楊戩回味方才感觸,笑道:“先前漏了一段,後來似是在詠月宮,空廖清冷的感覺。”嫦娥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道:“果真說中了,真不是猜的?”楊戩笑了一笑,不作答。嫦娥拿起琴旁橫放的洞簫,遞給他,笑問:“可會簫?”楊戩接過點頭,嫦娥喜道:“那我們便合奏一曲,我常彈的《素女》如何?”楊戩持簫欲吹,嫦娥又有些擔心,怕丈夫初學不久,下不來台硬撐,道:“羿,我們只試一試。”楊戩會意,用眼神示意她不用擔心。

  嫦娥纖指一撥,簫音隨之而起,種種高低曲折,幽靜深微之處,無不切合,曲盡其妙。一曲撫罷,嫦娥立起身,喜悅不勝,眼中竟有了淚光。楊戩本想裝作生手,不想一沉入音樂,竟忘了週遭事物,全心吹奏,,此時見嫦娥淚水盈盈,將簫從口邊移開,訝道:“蛾子,你怎麼了?”嫦娥與后羿本是指定的夫妻,她性子溫柔,嫁了他便認定了他,又慕他英雄,全心相待。自己天生美貌,后羿也自是呵護,向來恩愛。只是常恨后羿不解風情,不懂風雅,對琴簫棋畫一概無興趣,自己一人也無甚心情擺弄,大是無趣。如今這魯男子竟肯為她學這些平生不樂之事,聽他吹曲,已不知悄悄練了多久,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一時激動,竟撲在丈夫懷中。

  楊戩不防她如此,一時溫香軟玉在懷,嗅著她發間的馨香,聽著她在懷中碎碎而談,手輕輕上移,攏住她腰,又似燙了手似的鬆開,任嫦娥抱著,不敢動上一動。

  嫦娥望著月下相擁相依的一對,心中竟品不出是何滋味。在她與后羿的婚姻中,只有這最後的三個月,雖分房而眠,卻是真正的琴瑟和諧,知音互賞,那種融洽如一人的感覺,也是她這麼多年來獨守寒宮,關閉心扉的原因之一。而如今卻發現,這個人竟是那個楊戩。那麼些日子,他遙望廣寒宮時,是不是在想著這三個月?那天在集上遇著他,一身無力,任人踢打的他,在聽見自己聲音時,是不是也在想著這三個月?嫦娥無力地軟倒,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皆有,唯有對楊戩的不屑,一點點消退。

  三個月後,楊戩帶著部族出獵。他已想好了辦法,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他不大願嫦娥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卑鄙小人,便只有讓他在她心中留個美好印象,讓她帶著這個印象回到天庭,脫離塵世輪迴。

  離開村落已有一陣子,楊戩叫過后羿的徒弟逢蒙,他冷眼旁觀,早注意到逢蒙心術不正,不但對嫦娥有歪心,最近還打起仙丹的主意。楊戩便讓他回去給嫦娥報平安。嫦娥看到這裡,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握住四公主的手暗暗攥緊。

  原來,這是你設計的,讓自己永遠不知道丈夫的真實面目,讓自己能帶著對他的思念活到天荒地老,而不是為后羿的負心傷心一世,鬱鬱終老。只是,她捫心自問,如果他當初告訴自己真相,她真的會傷心欲死?她與后羿的感情,想來不過是相敬如賓。楊戩啊楊戩,如果在那三個月後讓我發現了真相,我是不是會……愛上你?如果那樣,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於你於我,是不是都是一件幸事?想到這裡,嫦娥的淚水頓時涔涔而下。

  四公主看著鏡裡情形,楊戩隱身隨逢蒙回去,在逢蒙調戲嫦娥,搶奪仙丹時暗中相護,好使嫦娥有時間服下仙丹飛昇逃離,歸來之後,再假作中箭死在逢蒙手中,遁形離開。龍四默然之餘,只想:“這時的楊戩,總算還有些可取之處。”低頭見倚在自己懷中的嫦娥淚濕衣襟,只道好姐妹又想起傷心往事,連忙勸慰。嫦娥聽得她不著邊際的安慰,腦中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念頭:待離開這裡,便去看他,看看他。至於看了他又如何,卻不是她現在所想的問題。

  楊戩了結了嫦娥之事,心情複雜地仰望星空出神,離了主人許久的哮天犬討好地蹭來蹭去,卻得不到主人的愛撫,失望地趴下,漸漸睡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二章 寶蓮炫靈彩(上)

  四處遊歷,卻漫無目的,他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麼。三妹在修行,不能過多探望讓她分心。嫦娥走了,封神之戰猶早,自己單身一人,又有何處可去?率性而走,四海為家,轉眼又是數百年時光。

  這些年中,本領又有增長,卻越發孤寂了,無事時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和哮天犬說話。哮天犬此時雖有靈性,又哪裡能通人言,無非自言自語罷了。

  哪吒看他走至一處,微有訝色,道:“這好像是陳塘關附近,是不是?”別人哪識得數千年前的陳塘關,無人應他。沉香聽了問道:“三太子,這麼說你是不是也見過他?”哪吒點頭,想起沉香看不見,答道:“不錯,我在封神戰前就認識他,那時候……”哪吒想起往事,沉吟不語。

  楊戩在林中佇足,不知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沉思,哮天犬汪地一聲大叫,將他驚醒,原來天上掉下只大雁,將它嚇著了。楊戩撿起大雁,仔細端詳,原是被人射下的,箭上還刻有字,楊戩念道:“陳塘關李靖。”樹叢中鑽出一小孩,叫道:“那是我射的,還來!”那小孩頭梳衝天辮,穿件紅肚兜,十分可愛。眾人不禁憋笑,那小孩可不就是哪吒。哪吒白了他們一眼,賭氣不理,只管看著鏡面。

  楊戩揚眉:“聽說李靖是陳塘關總兵,怎會是你這孩子?”哪吒只道他要搶他獵物,怒道:“那是我爹,我用爹的箭打獵不行麼!還給我!”楊戩見他小小娃兒火氣這般大,也是好笑,遞還與他就欲走。哪吒接過大雁,歪著頭打量他,見他手中三尖兩刃槍,眼睛一亮:“我要和你比試比試,接招!”也不等他答應,乾坤圈飛出,混天綾在手,已攻了過來。他在陳塘關了無敵手,無人敢和他對招,憋悶得慌,如今見了一外人,正好過招。

  楊戩猝不及防,卻不慌亂,挑開乾坤圈,三尖兩刃槍讓混天綾繞住,反將哪吒拉了過來。哪吒看著鏡中兩人你來我往,悵然道:“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找到個能陪我過招的人,更沒想到他輕易將我擊敗。我們不打不相識,就此認識。”

  哪吒不是楊戩敵手,累得氣喘吁吁,終於停了手,跳過來拉著他手道:“你好厲害,以後還能找你練武嗎?”楊戩上有兄長,下有小妹,卻沒個弟弟,見了這麼個小鬼,心生喜愛,笑道:“你若想,我必奉陪。”哪吒歡呼一聲:“我叫哪吒,住在陳塘關,你呢?”楊戩收了兵刃答道:“楊戩,居無定所,路過此地。你若要練武,我可暫居一時。”哪吒十分高興,定要和他勾指約定,明日再來。

  第二天,楊戩如約而至,哪吒也準時到來,一場比試,哪吒仍落了下風,讓楊戩指點了不少破綻。兩人坐在林間休息,哪吒道:“昨天我和娘說了,娘怪我沒禮貌,你比我大,要我叫你大哥。可是你都是叫我名字,我可不能吃虧,以後我就叫你楊戩大哥。我也不吃虧,娘也不會說我沒大沒小了。”哪吒想是很得意,露出兩顆虎牙笑嘻嘻的。

  鏡前哪吒回想,原來他後來如此稱呼楊戩,是這樣來的,他自己倒忘卻了。

  楊戩本不在乎,無可無不可的同意。哪吒在家中寂寞,難得有個朋友說話,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看著楊戩身材挺拔,個子高挑,十分羨慕,拉他起來比量,踮腳道:“楊戩大哥,我以後長大了,要比你高。”楊戩微笑,小孩子總是如此,卻不知長大後煩惱無窮,倒不如幼時開心。哪吒不知他心事,仍自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在陳塘關耽擱了一個月,楊戩終是告辭而去。哪吒戀戀不捨,問道:“楊戩大哥,你還會來看我嗎?我爹不喜歡我,也總沒空理我,大哥二哥也在外學藝,我都悶壞了。”楊戩揪揪他的小辮子,安慰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出關後就來看你,你好好的練武,回來後看你進步如何。”哪吒又高興了起來。

  楊戩這一閉關,就是三年,把沉香等人悶得不輕。出關後站在洞前,一聲雁唳,楊戩舉目遠視,一隊大雁列隊滑過天際。想起那個機靈活潑,滿腦子新鮮想法的精靈小鬼,楊戩一笑:“哮天犬,我們去陳塘關瞧瞧哪吒,他現在也該長大不少了,不知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頑皮。”哮天犬自然提不出什麼意見,望著他汪汪叫,楊戩帶著它直往陳塘關前去。

  一入陳塘關,楊戩吃驚不小,這陳塘關怎麼如此蕭條。加快腳步來到李靖府上,正見李靖怒沖沖的回府,楊戩上門拜訪,請見哪吒。門口的家丁一聽哪吒之名,趕緊將他拉到一邊,緊張地道:“千萬別讓老爺聽見。三少爺闖了大禍,已死了快三年,老爺今天就是帶人去拆他的廟宇。”鏡外哪吒哼了一聲撇過臉去,當年故事再次在心裡翻騰,沒想到自己剔骨割肉,死得那麼慘,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竟仍沒有一絲傷心,還引以為恥,不許人談。

  楊戩問清楚情況,腦中一團混亂。沒想到那個穿著紅肚兜,梳著衝天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不服氣地說自己會長得比楊戩大哥高的童子,竟還未長到青春年少,就這樣死於非命。東海,楊戩抿緊唇,離了陳塘關,駕雲來到東海上空。龍八哎呀一聲:“他要找我東海的麻煩。”哪吒心內有些感動,沒想到還有個他惦著自己,心中暗度:“就為這份惦念,日後回去我若再見著他,只當常人看待,不再羞辱於他罷了。”龍四公主疑惑地搖搖頭:“沒有聽父王說楊戩來東海找過事。”

  再見鏡中,楊戩正要降下雲頭,衝入海面,忽地頓住,默思片刻又離去了。哪吒一陣失望,雖然不齒楊戩作為,但想到自己身死,除了師父,竟連一個為自己出頭抱不平的都沒有,當年被父親逼死時那種自憐自怨的情緒湧上心頭,眼中竟含了淚。

  龍八問道:“他去了哪?”哪吒不願讓人小視了,轉頭拭了拭眼睛,回憶片刻,答道:“師父用蓮花為我重塑身體後,我見到楊戩也在洞府中,想必他去了我師父那打聽情況。”

  果然,楊戩直奔太乙真人洞府而去,守洞童子攔住他:“真人說了,近日有事,不見客。”眾人只聽楊戩道:“我是哪吒之友,聽聞他慘遭不幸,將來尋太乙真人問個緣由。”童子報了進去,不一會回來請他進去。太乙真人顯然無心待客,只是念在他關心徒弟,勉強來見。楊戩施了一禮,不多廢話,開門見山問道:“真人,哪吒魂魄可曾來此?”太乙眼睛一亮:“你如何知道?”隨即又暗淡下來,垂頭喪氣地道:“唉,來了又如何,我這傻徒兒,把肉身毀得乾乾淨淨,我到哪替他找個身子去。魂魄再不附體,就要消散了。”楊戩得知魂魄果然在此,心一鬆:“我在陳塘關得知此事,本想去東海替他報了此仇,忽然想到他肉體雖毀,魂魄未傷。他既是真人弟子,很可能尋來此處。因此趕來,和真人商討個主意救他才好。”太乙嘆道:“肉身沒了,我想用別的東西代替,想來想去,唯有蓮花最合適。蓮藕仿似人關節,正好做四肢,更兼蓮花乃潔淨之物,哪吒還陽之後,也不至失了靈性。可是……”太乙嘆了口氣,不再多說,直接帶楊戩來到閉關的密室之中。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三章 寶蓮炫靈彩(下)

  哪吒當時魂魄已即將消散,只憑一點靈性不失,來尋師父,如何得救也是一點不知。此時見了也是關注。只見密室中,太乙已將蓮之花、葉、藕拼成人形,哪吒的魂魄浮在其上,雙目閉合,不醒人事。楊戩不通此術,只能詢問地望向太乙真人。太乙傷心地看著寶貝徒弟,道:“我試了許久,哪吒魂魄總難與之融為一體,想是仙蓮靈氣不夠——可這已是我求來的瑤池極品,到哪再去尋更好的?”想到哪吒再過幾日便要消失,太乙真人顧不得失態,老淚縱橫。哪吒叫了聲師父,在鏡前跪下,再不管面子,失聲痛哭。

  楊戩也沒甚主意,低頭苦思到哪能找到更好的仙蓮,一個念頭閃過,女媧娘娘交待寶蓮燈時曾說過它乃仙蓮所化,那是否可以一用?急掏出寶蓮燈,問哭得傷心的太乙真人:“真人,這個可不可以?”眾人與太乙同時一聲驚嘆,含義卻各不相同。太乙真人接過寶蓮燈,一眼瞧出乃上古神物,救哪吒那是綽綽有餘。徒兒有救當真是可喜可賀,不想徒兒這朋友當真大方。再細看時更是吃驚,猶豫地看著楊戩:“這太貴重了,是你用自身真元煉過的法寶,若給哪吒做了身體,只怕與你大有損傷。”話如此說,手卻攥得極緊,倒像是怕楊戩又搶了回去。楊戩看了好笑,道:“不過身外之物罷了,我修煉段時日也不會傷到哪裡去,哪吒卻是性命攸關,不能再耽擱了。”太乙看了眼哪吒,再無猶豫,當即用寶蓮燈替代了地上仙蓮,開始施法。

  眾人沒有想到,女媧娘娘賜的護身法寶,楊戩未使用過一次,便送於了哪吒。哪吒跪著仍未起身,呆呆地看師父運功,將自己魂魄與寶蓮燈融合。自己怎麼從不知身體是來自於楊戩的護身法寶,如果楊戩未失此物,當日最後一戰結果又當如何?這個楊戩,與劉家村小屋中住著的,當真是同一人麼?

  太乙真人施法了七日,哪吒魂魄漸漸融於寶蓮燈,楊戩的臉色也一點點蒼白,但看到哪吒有了生機,卻禁不住露出微笑。但就在第七天,進展忽然停止,哪吒的魂魄只差一點就是難以完全融合。太乙大急,再過一夜不成功,徒弟就真的回不來了。猛一催功,內息一岔,差點暈過去。楊戩見事不妙,不顧身子不適,運功接上。太乙喘息幾下,知道自己是累過頭了,雖然見楊戩真元受損,臉色不佳,卻也無力相助。

  時間流逝,月亮已悄悄下去,天色又朦朧亮起。洞中雖不見天光卻點了信香,太乙一會看香,一會看徒弟,心急如焚。香已漸漸燃到盡頭,一切依然如故,只有楊戩的臉色越發蒼白。太乙知道,再讓他撐下去,只怕徒弟沒救回來,又要搭一條命進去。長嘆一聲:“這是我徒兒的命啊!楊戩,你已盡到心力,撒手吧。”楊戩見香有餘亮,不肯放棄,再次催動內息,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正落在寶蓮燈上,香就在此時閃了一閃,完全熄滅。太乙真人正在擦淚,只見寶蓮燈一陣異彩,彩光散後,地上現出一個男孩,紅撲撲的臉蛋,彷彿熟睡一般,正是他的寶貝徒兒哪吒。太乙大喜,也顧不想到底怎麼回事,撲過去抱起他,細細檢查,懸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轉頭去謝楊戩,見他還在焦急地看著自己,笑道:“沒事了,過幾日我找些藥給他調補,魂魄凝固了自然會醒。”楊戩一口氣松下,一陣天旋地轉,仰倒在地。

  再醒來時,只見太乙真人笑咪咪地坐在床前看著自己,哮天犬趴在床頭也在眼巴巴地瞧著。摸了摸它頭,楊戩問:“哪吒可好了?”太乙笑道:“好了,有了寶蓮燈和你的真元,他將來只有更好。只是魂魄與身體驗生活磨合一陣子,過些日子才能下床。倒是你傷得不輕,唉,我得讓哪吒好好謝你才是。”楊戩淡淡一笑,接過太乙遞來的藥碗;“不過一盞燈罷了,有何可謝。”太乙搖頭,忽而促狹一笑:“那小子叫你楊戩大哥是吧?”楊戩點頭,不知他為何發問。太乙摸著鬍子呵呵笑道:“以後可不能叫了,沒的錯了輩分。”楊戩更是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太乙解釋道:“人之身體,無不來自父精母血。哪吒少年性子不知輕重,把身體毀得乾乾淨淨,從此與李靖夫婦再無干係。這具新身體,寶蓮燈乃你真元所煉,與你本身精元已合為一體。貧道也未施行過此術,沒有想到還差了一物,你最後那口血就是關鍵,最終促成燈魂合一,哪吒復生。呵呵,父精母血,全來自於你一人,你不如認了這兒子吧。”說罷哈哈大笑。楊戩失笑,想到哪吒圍著自己叫爹爹的情景,險些將太乙給他的藥嗆了出來。太乙收了笑,正顏道:“此話雖是說笑,不過哪吒確實欠你良多,我得讓他好好補償於你。”楊戩將空了的藥碗遞還與他,輕輕搖頭:“不必了。哪吒小小年紀,何必讓他背著個人情債,日日唸著。他既叫我一聲大哥,我自是要護著他。”想到過去種種,漸漸褪去歡愉,“我只願修煉得強大,能護住身邊人,讓他們平安喜樂,可是……”抿緊了唇不再說下去。太乙見觸了他心事,也不再追問,起身道:“你既不願告訴他,我也不違你意。這小子,我得好好教訓他,下次再闖了禍,看誰來救他!”

  跪在鏡前的哪吒只覺身子發軟,慢慢伏下,額頭貼地,腦中揮之不去的一幕再次重現。風雨之夜,墨黑的天空中傳來咆哮:“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他要找龍王拚殺,卻被父親一掌打得趔趄。父親拔劍相逼,他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後退,最後一把奪過寶劍,看著凶神惡煞的父親,不敢阻攔的母親,驚慌失措的下人,仰天大笑摔門而出,一劍直指上天:“老龍王,你聽著,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許你連累無辜百姓!”轉頭噴著怒火的眼睛直逼向追出的父親,橫劍在頸,“哪吒今日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

  一片血色,下面的劇痛已不記得,只記得一片血色。那個死後還不肯放過他,毀他廟宇,壞他金身,險些斷了他最後生機的男人,那個憑兒子本事當了天王,卻不托寶塔就不敢見他的人,是他的父親麼?記得那次早起,李靖在外練功,見了他驚慌失措地去尋寶塔,他看在眼裡,輕蔑一笑,叫了聲父王便退了下去。那個人,配做他父親麼!

  哪吒只覺胸口郁氣上升,暴出一聲大喝,淚水已奪眶而出,扯下身上的乾坤圈,眼中晃動著崑崙最後一戰中砸中楊戩的情景,狠狠將圈拋了出去,將山壁崩了塊,在地上轉了幾圈才停下。沉香隨在楊戩身邊,聽得外面哪吒悲憤痛悔地大喝,猜到他心情,急出聲安慰:“哪吒大哥,雖然楊戩與你有恩,但他後來壞事作盡,你的做法並不錯,你千萬別自責。”

  哪吒叫道:“你不明白,他縱是千夫所指,萬人皆可殺之輩,我也不能傷他!我呢,那個我叫作父王的人,他與我有何恩情,有何關係!父精母血,父精母血,我的身體全來自於他啊!我怎能傷他,怎能傷他!楊戩大哥……”

  淚眼模糊中見楊戩已來到自己居所,當時的說話一句句記得分明,自己向來好動,悶在床上幾日幾乎憋出病來,看見楊戩,只當是來探視自己,十分高興。楊戩扶起自己,呵護的細心,自己心安理得的賴著他,師父在一旁呵呵直笑,道你不如認了他做爹吧,自己還和師父鬧了一回。低頭垂淚中耳際清清楚楚傳來一句:“楊戩大哥,以後你要受了傷不能動,我也來照顧你好了,免得師父總說我不知圖報。”師父笑罵自己不會說話,不知是在謝人還是在咒人,楊戩卻只是淡淡說了句:“若如此,我寧可死了。”

  哪吒再聽不見別的聲音,雙手撐地喘息一陣,抬頭鎮定地向劉彥昌道:“劉先生,他與你全家關係尷尬,由你們這般收留著,原本就不太適合。我受他大恩,不能不報,離開此處後,我也不想再回天庭了,便讓我將他帶走照料罷。他如今已成廢人,做的惡已經償了。今後,我便要忘了那一切,只當他是我當年的楊戩大哥,是……是我的再生父母!”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四章 莽雪邀傳杯

  鏡裡哪吒還陽不久,身子虛弱,還要靜養段日子。楊戩想到三年來都不曾去看過妹妹,只怕她要悶壞了,便與他師徒二人話別,往冰宮別苑去了。

  到了別苑,楊蓮好生驚喜,纏了哥哥不許他再離開。哮天犬這幾百年來也與楊蓮玩得熟了,見了面又叫又跳,甚是開心。楊蓮引了它到花園玩耍,不料這狗兒竟得意洋洋地撲起花叢中的蝶群來。楊戩失笑,楊蓮拎了哮天犬耳朵將它拽回,笑著訓道:“不准你欺負小蝴蝶!看,它們多可愛啊,你沒由來地這麼凶,會嚇壞它們的!”

  她不理狗兒嗚嗚咽咽的抗議,拉著哥哥問起他這些年的經歷,卻又有些洩氣,說:“師父她老人家也好久沒來了,只說要閉關,準備離開三界。她還要我沒修成仙果前,不可離開別苑,說此處有她靈力相護,成道時不會遭遇天劫。二哥,什麼叫天劫,很可怕嗎?”

  楊戩耐心地和她解釋了半晌,才說服了她繼續留在別宛裡修煉。他自己倚仗的是那本讓玉鼎真人魂飛魄散了的上古道書,修行過程與現今的法門完全不同。過程雖凶險無比,卻可以凡體成聖,不必通過陽神塑形,自然也不必應對天劫。但小妹卻不一樣,萬一她不知輕重,到時有個什麼閃失怎麼辦?一念及些,叮囑得更細更碎,只聽得楊蓮苦著臉掩上了耳朵,拉著哮天犬又鑽回了花叢裡。

  又住了三個來月後,卻有仙使從重華宮趕來,言道女媧娘娘五百年前閉關時曾留下法旨,令楊戩此時趕往西歧,夾輔周室伐商革命,正式參與封神之戰。

  楊蓮不捨哥哥離開,楊戩想起當年女媧“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的說法,心下一動,又憶及女媧賜燈的關愛之情,推辭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但興趣仍是不大。他別了小妹離開天池山,也不騰雲,只放開腳步往歧山方向趕去。北方此時正值隆冬,著目處儘是皚皚白雪。當年他在崑崙之時,也是日日面對這茫茫雪海,心下不由多了幾分親切,仰天清嘯一聲,聲震四野。哮天犬難得見主人如此高興,也湊趣般嗚嗚叫將起來。

  雪地漫無邊際,他獨步其中,如同天地之間一葉虛舟,孤零零地只剩了自己一人。但遙遙的怪嚎聲驀然響起,在靜寂的冰天雪地間分外清晰。楊戩一愣,細聽之下,怪嚎裡竟還雜了人聲喧嘩。

  那聲音亂轟轟地越來越近,雪地反映著兵刃上森森的白芒。一隻巨大的灰色劍齒巨象,從白芒合擊的縫隙裡狂吼著避過,鼻挾狂風,正向楊戩身上撞去。

  後方追來的幾人大驚,其中一名錦袍漢子大叫道:“快閃開,這怪物力大無窮!”但這種凡獸,楊戩又如何看得上眼?也不避讓,衣袖拂出,正中那巨象長鼻,巨象慘嘶聲裡,身不由已地騰空摔出,濺起老大一蓬雪雨。

  斜剌裡又一頭巨象撲來,與方才那頭似是同伴。一名斗笠男子手腕一振,揚起長鞭纏在它頸間。但那巨象前衝之勢何等迅猛,臂力不濟之下,頓被拽在地上不住翻騰。餘下幾人失聲驚呼,卻已是救援不及。

  象首一昂,這男子身子前滑,眼見便要被巨象的厚足踏中。楊戩冷眼看去,微微有些不忍,搶上前單掌上托,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擊在象腹之上,那巨象便也被擊飛了出去。

  “轟”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中,象身在地上砸出了老深的一個大坑,抽搐不已,眼見是不活了。那斗笠男子捨不得手中兵刃,也隨巨象飛上半空,正手忙腳亂間後頸一緊,呼地斜飛出去,雙足已踏上了實地。

  先前那名錦袍漢子上前扶了這男子,見他毫髮無傷,臉上顯出狂喜之色,轉過身來,向楊戩將大拇指一挑,喝道:“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

  方才起變倉猝,連沉香等都不及看清這幾人相貌。此時向這康越石瞧去,卻覺眼熟異常。鏡外的康老大卻有些發愣,梅山其餘三人也不自主地望向他,龍八奇道:“康越石……那個,康老大,這人不會就是你吧?”

  康老大苦笑,說道:“不錯,那正是我。太久了,我自己都幾乎是忘了。”梅山老四卻將目光移向鏡中的楊戩,嘆道:“第一次見面,他便救了我的命……大哥,我很後悔。若非我無能,平白受了他這個人情,我們也不會錯將他這種人,當成了可以互托生死的好兄弟!”

  鏡內梅山兄弟自不知後來的諸多變故,正圍了楊戩不住口地說話。他六人俱是武將,康於官拜太尉,餘下四人身為總兵。此番在這苦寒之地公幹,一時興起,便離了營帳打獵。卻不知寒地猛獸大異於他們自幼長大的梅山,饒六人皆是武功高強、力裂虎豹,也險些吃了大虧。

  康老大拉住楊戩衣袖不放,說道:“我兄弟六人結義,姓康的稍長幾歲,外人便都稱我一聲康老大,本名反漸漸被忘了。”將餘下幾人一一介紹後才突然想起,以手拍額,大笑道,“說了這麼久,居然忘了請教老弟你的尊姓大名!來來來,你才救了四弟一命,若是不肯留下名號,那就是瞧我們兄弟不起!”

  楊戩素來少與人交往,見這六人如些熱情,頗為不慣,聽他稱自己為老弟,卻又有些好笑,便學了他的語氣隨口答道:“我姓楊,單字一個戩,行二。”康老大喜道:“好,老弟……不對,你的功夫可比我高明多了,姓康的不能如此託大。這樣罷,兄弟們,大家便尊這位一聲二爺,他對我們有恩,尊聲他二爺絕不為過!”

  六人圍了楊戩,力邀他前往自己營中小住。老四敬他救命之恩,又見他對付巨象時那等的輕鬆寫意,更是一迭聲的二爺長二爺短。楊戩本欲離開,但見他們糾纏不已,心中一動,付道:“封神之戰說到底,畢竟是兩國對峙,比不得以前獨來獨往的降伏妖魔,這幾人既是商室武將,對西歧事務想必也有所知。”當下不置可否,任隨他們擁了自己向駐地奔去。

  一路向東疾行,半頓飯工夫轉過一個山坳,地勢豁然開朗,旆旗招展,柵欄圍成營地,散落了數十座大帳。千餘名士卒正在營中空地上操練,金鼓交鳴,進退有序,剽悍兇猛又章法井然。

  康老大頗為自得,笑道:“這是我兄弟六人練就的親兵,比起朝歌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師來,可不虞天淵之別!”抿唇作嘯,千餘兵士放聲大喝,齊如一人,迅疾之至地穿梭排列成伍。康老大頷首以示嘉勉,旋又向楊戩一指,大聲道,“康某今日結識了位好漢子,功夫硬扎之至,空著手便震飛了兩頭劍齒巨象。為示慶祝,兄弟們今個兒不用再操練啦,老康我要大排筵席,陪這位楊二爺痛飲一番!”

  他伸左掌向下用力一揮,傳下軍令,但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雷動,片刻之間,場上兵士已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

  楊戩幾百年來也讀了不少兵書,見康老大軍令如山,法度森嚴,心道這粗莽軍官倒也不是全無是處。早有小卒將眾人迎入帥帳,奉上佳饌美酒。康老大笑道:“苦寒之地,備不了太多美味,楊二爺,你且將就著罷!唯有這酒難得,是當朝聞太師贈我兄弟的百年陣釀。”舉觴敬酒,一飲而盡。

  楊戩一笑,舉觴飲了。梅山眾人大喜,老四搶道:“你救了我一命,我須連敬你三杯!”起身與他對飲了三杯後,餘下幾人也輪番敬將過來。楊戩暗暗搖頭,他有玄功護體,和凡夫拼酒,那自是有勝無敗的局面。當下毫不推辭,酒到杯乾,梅山等人不知其中關竅,嘖嘖稱奇聲中,更將他看得如同神人一般。

  沉香在一邊看得好笑,說:“楊戩卻也無賴得緊,這般拼酒全不公平。康大叔,那日你醉了麼?”康老大沉了臉看著鏡中熱鬧場面,道:“自是醉了,這世上哪有凡夫能灌倒修道者的道理?可笑我們,直到隨他學了道術後才明白……”沉香在鏡中聽見,訝道:“道術?楊戩教了你們道術?”康老大不答,一直沉默的梅山老六一聲長嘆,說:“真不知他後來為何變了那麼多!大哥,他將我們出賣給小玉固然可恨,可想想當年……後來若不是他,你我在聞太師西征之時,就早已是朽骨數堆了。”

  筵席上猶是杯觴交錯,氣氛熱烈。楊戩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了天下大勢。梅山兄弟雖只是武將,但畢竟為官多年,提起這些當真如數家珍,又說起眾兄弟歷年征戰的經驗,點評當朝名將得失,也頗有見地。楊戩也不禁暗暗稱奇,覺得這幾個粗人甚是難得。

  這頓酒直吃到月墜西山,六兄弟頹然醉倒在席上,鼾聲如雷。楊戩緩緩飲盡最後一杯,振衣起座,牽了哮天犬便飄然而去。

  他一走又是十多日路程,一直西行,這天西歧山已遙遙在望。但見四下里陣雲密佈,鼓聲震天,一彪人馬將西歧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四名大將正戟指大罵搦戰。西歧城門緊閉,城頭堆滿了巨木滾石、火箭火弓,全神戒備,卻是高懸了一桿免戰牌兒,在風中烈烈作響。

  沉香等人從未上過戰場,不由得興奮起來,梅山兄弟與哪吒卻是表情複雜。康老大嘆道:“楊戩入西歧的第一仗,便是對上了四天王。那四人想必便是魔家兄弟了罷?可惜了,當年我朝之中,他們俱是聞老太師的左膀右臂啊!”哪吒一撇嘴,恨恨地道:“當年他們倚著法寶,不知害了我們多少將士性命。末了身死之後,又因為是釋門中人,王母為了籠絡示惠,非但不允強封為神道下吏,還特許他們奪舍再生,重修法寶,當真是可恨之至!”

  兩人說話間,楊戩已拈訣隱身步入了西歧城內。他從梅山兄弟長談之中,得知周室以崑崙煉氣士姜子牙為右靈台丞相,主持軍國要務,便徑直往丞相府去了。

  守門的軍士將他引至前廳的滴水簷,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端坐廳上,九雲冠,豹紋絳綃袍,精神矍爍,氣度雍容。楊戩緩步入內,也不施禮,微一頷首,說道:“姜丞相?”倒是鏡外哪吒顯出依戀之意,道:“又見到丞相了……在他老人家帳下的日子,可比後來那死氣沉沉的天庭,精采過百千倍!”

  姜子牙正為四天王圍了西歧近一年而煩惱不已,無心去計較楊戩的禮數不周,揮了揮手,示意賜坐。楊戩也不客氣,拂衣落座,開門見山地問:“丞相可是為了那城外四將而心神不寧?”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5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一章 軍威奮鼙鼓(上)

  姜子牙微微一愣,這才向楊戩細細看去。他也是道門中人,最精陰陽算術,此時見這人言語間頗為傲然,隨手便在袖內起了一卦,卻是咦了一聲,失聲道:“好古怪的卦相!這位道友如何稱呼?你當是應了哪位古神之托,來助我西歧解民倒懸的罷?”

  楊戩報了名號來歷,子牙大喜,笑道:“女媧娘娘澤被三界,楊道友你這一趟來,真是天助我周室!”隨即將魔家四將的來歷述了一番。原來這四兄弟是西天釋門中人,法器與中土大相逕庭。釋門以“地、水、火、風”四大詮注三界萬物,而“青雲劍”、“混元傘”、“碧玉琵琶”便專門分離四大,無人能擋。老四魔禮壽更馴有異獸花狐貂,現身後形如白象,飛翅翱翔,逢人便噬,厲害非常。一年來西歧幾番出戰均遭敗績,損兵折將無數,連武王的六個兄弟都血濺了沙場。

  正說話間,裡廂轉出一個少年來,挽了雙髻,身披甲冑,荷花戰袍,斜挎著乾坤圈,見了楊戩頓時大喜,蹦跳著過來挽住他手臂,連叫:“楊戩大哥?原來你也來了?難怪師父說我近日定有驚喜!”眾人看去,卻正是哪吒,依然是未脫稚氣的可愛模樣,都為之失笑。哪吒卻有些出神了,那時燃燈道人為化解他父子間的矛盾,贈了李靖寶塔一枚護身。他被強逼著認回了父親,滿心不忿。太乙真人知他心思,便著他去西歧從軍,一來可以積善緣方便來日修仙,二來也好讓這寶貝徒弟散散心,免得成天鼓著腮生悶氣。

  軍旅生活雖然有趣,但除了少數幾個年輕道友外,餘下的將領們年齡差距過大,並肩作戰時雖還默契,閒暇時卻實在說不到一塊去。今日忽然在丞相府見了楊戩,自然喜得又蹦又跳。

  楊戩也沒料到初入西歧便遇上了這小友,見他面色紅潤,想是已全部恢復過來了,更是高興。哪吒連珠炮似地和他說著話兒,全忘了姜子牙正在座上。還是楊戩先移開話頭,笑道:“哪吒,好了,先與丞相商量完公務罷,然後你我再述舊不遲。”

  姜子牙坐在一邊默候,卻也不惱。他眼力高明,對哪吒一向器重,見哪吒與楊戩原是舊識,更增了幾分信心,便道:“楊道友,你既來相助西歧,老夫也就不說太多客套話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破了魔家四將的法寶,卻不知道友有何良策?”楊戩一笑,只道:“既如此,丞相何不去了免戰二字?我且去會會那魔家四將。若不見戰,終是聽人說食,自家難飽,無從隨機應變。”

  姜子牙見他說得有理,便令哪吒引了本部人馬,陪同楊戩出城應敵。哪吒對楊戩大哥信心極大,笑嘻嘻地渾不當成一回事兒。沉香跟在後面,又是興奮又是好奇,向鏡外問道:“三太子,你們這一仗,贏得乾脆嗎?”哪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景象,隨口答道:“贏?贏了就不好玩了。這一場敗了,而且敗得乾脆之至!”

  沉香大奇,還待再問,忽聽得三聖母與小玉失聲驚呼,急轉頭望去,正見那花狐貂現了白象本相,一口將楊戩吞入腹中。他也不禁叫出聲來,急道:“死了?這……這怎麼可能!楊戩不是肉身成聖的麼?”

  花狐貂縱入魔禮壽囊中,沉香等便身不由己地隨了這魔家老四行動,看他兄弟幾人一番衝殺,,將又驚又氣的哪吒逼退回城內,又沖著城頭大罵炫耀,直到日下西山,才得意洋洋地鳴金回營。

  沉香直叫倒霉,若是餘下幾千年的歲月全要隨了這長毛畜生,那可當真生不如死了,小玉卻好笑,嗔道:“楊戩若這麼容易便死,那娘又豈會受了二十多年的苦難?”哪吒見他小夫妻鬥口,只是笑,卻不說破,只帶著戲謔的神情看著魔家四將狂飲爛醉。嫦娥原也有些擔心,見哪吒如此,便知定有玄機。果然,夜深人靜之後,那花狐貂突然從囊中躍出,四肢抽搐幾下,倒斃當場。背上皮毛裂開,銀光一爍,楊戩已現了本相,對著大醉的四天王不住冷笑。

  龍八搖頭,說:“難怪後來四天王追殺他時不惜餘力,這廝應敵手段也委實太過奸滑了!”卻見楊戩沉吟一陣,也不去取四人性命,只伸手拔出青雲劍,距柄前寸餘長處拗斷,又插回鞘內。再將混天傘震碎內骨、碧玉琵琶暗毀了鋼弦,便攜了那死貂駕雲返回西歧去了。

  未到丞相府,已聽見哪吒的叫聲:“不行,明日我定要出戰,為我楊戩大哥報仇!”旁人相勸不已,哪吒卻全然不聽。楊戩身子微震,心下有些感動,沒料到自己的生死,竟還有人肯如此在意。當下放重腳步走了進去,頓時大廳裡鴉雀無聲,姜子牙和幾名未謀面的將士目瞪口呆。

  哪吒流下淚來,道:“楊戩大哥,你……你的魂魄是專程回來看我的?”

  楊戩笑著敲了他一記暴粟,將手中死貂擲下,道:“魂魄?小鬼,好端端地咒你楊戩大哥麼?”姜子牙這時已回過神來,看著死貂撫掌大笑,說道:“好計謀,好膽識!楊道友果然玄功通神,故意讓這貂吞了你,卻在它腹內大鬧以取其命。”哪吒捂著頭跳將起來,叫道:“你沒死?好啊,用計竟不先說一聲,平白嚇了我這老半天!”

  楊戩將方才商營的情形複述了一遍,低聲向姜子牙獻上幾條計後,又言道欲回魔禮壽處伺機而動。鏡外哪吒一笑,說:“經過這一役後,我才知他竟精通變化之術!”鏡中楊戩已拈法訣幻成了花狐貂模樣,和哪吒一通戲耍,只逗得他喜不自勝。

  第二日周軍大開城門應戰,兩軍普一交鋒,沉香等人就險些笑破了肚皮。先是魔家老大祭劍,一聲亮響,青雲劍飛上半空,卻又撲地一聲落下,險此砸到他自己頭上,長長的劍柄下只餘寸許長的斷刃,滑稽之至。老二大驚,揚手亮傘,傘面塌將下來,反將他自己連人帶馬裹了個嚴嚴實實,嗚嗚悶叫不已。那邊老三抱了琵琶飛上半空,伸手欲彈,卻是一聲慘叫,鋼弦隨指回抽到他臉上,血痕現出。他愣愣地抱了寶貝,當場心痛得淚水滾滾而下。

  周營鼓聲擂起,大軍衝殺過去,魔禮壽臉色發白,抓了花狐貂便要擲出,不料貂兒一口反咬下去,他指骨頓斷,慘呼聲裡,花狐貂化作楊戩,三尖兩刃槍到處,已將他捅了個透明窟窿。

  得手後更不遲疑,助了哪吒、黃天化等人將餘下三天王一一斬落塵埃。周軍士氣大振,狂追猛打之下,困了西歧年餘的成湯大軍兵敗如山,一潰千里,沙場上屍積如山,十萬餘眾,竟只有三兩千人僥倖逃出了生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二章 軍威奮鼙鼓(下)

  梅山兄弟數千年前,畢竟曾是商家將領,此時無不臉色慘然。哪吒卻是神采飛揚,恍如又回到了當年殺伐征戰的熱血歲月。此後寒來暑往,秋去冬來,草色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四年裡一撥又一撥商軍來征,卻無不鎩羽而歸,姜子對楊戩的倚重也一日甚於一日,陣前謀劃,軍政安排,俱要先詳細詢問他意見。

  或許是因了軍務繁忙,更或許是因了每項決斷,都須對麾下千萬條性命負責,楊戩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性子也漸漸有所改觀。龍四、龍八等人雖還不齒他日後的為人,但見他這一路行來,無時不落落寡歡,壓抑孤寂,此時在軍中難得地開朗了起來,卻又不禁有些代他高興。

  忽忽又是一年,西歧軍威益盛,各地諸侯來附,四海異士雲集,隱隱有了與朝歌分庭抗拒之勢。眾人看著楊戩從容應對朝野大小事務,無不得手應心,都暗暗為之嘖舌。龍八嘆道:“沉香,真佩服你的好運氣。楊戩現在的這些手段,就算只使出三兩成對付你,也夠讓你死上七八次的了!”百花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手段再厲害,也架不住狂妄自大。楊戩為人向來如此,沉香鑽了他這個空子有何稀罕?困了我們的九靈山餘孽,當年不也是……”

  她話未說完,忽然驚天動地的巨響從鏡中傳來,西歧城外紅光衝天,只染得天際如同血海。哪吒一驚,險險跳了起來,叫道:“來了!我記得這聲音,是聞太師親征來了!”龍八奇道:“聞太師?奎星樓的那個聞仲?不過是個掃灑應對的小小星使,生前怎會讓你如此牢記心頭?”哪吒搖頭,說:“八太子你有所不知,聞太師是條漢子,道術高深莫測。如不是為成湯枉送了性命,落得魂魄封神的下場,那麼他今日的仙階道果,必不在你我之下。”

  姜子牙急聚眾將出城迎敵,那聞太師乃是暗中渡河而來,趁西歧不備,布下十絕陣牢牢困住整個城池。方才那聲大響,便是陣法啟動所至。西歧眾將此刻才來衝殺卻已是太遲,那陣法發動開來,威力越來越大,慢慢向城中蠶食而去,怪異的紅光映在城牆上,磚石漸漸化成粉末,士卒百姓們沒有法力護身,紅光蝕上,疼不可當,跌倒了遍地翻滾。

  姜子牙見勢不妙,急鳴金收兵,回城在四門設了四方陣法與抗,將軍中道術較好的修真全調去支撐陣法。即便如此全力以赴,十絕陣的紅光煞氣,仍死死罩定了全城。

  此後又是幾度交鋒,互有勝負。但西歧不能破陣,聞太師便已穩操勝券,只爭遲早而已。沉香大急,向鏡外問道:“三太子,後來怎麼破的那陣?這聞仲的道術好生厲害!”哪吒看著鏡中自己隨了楊戩大哥出陣衝殺,又輪番以法力對抗紅煞,凝神回憶,說:“若我不曾記錯,過幾日我恩師太乙真人,和姜丞相的師父元始天尊等上仙都會趕至。可惜太上老君正在練丹的緊要關頭,只遣了個小弟子前來。那小弟子見識雖不甚高明,架子倒是極大,破陣時指揮不力,害我們多折了許多人手。”

  果然,三五日內,各路仙長接二連三地駕雲而來,那個兜率宮的弟子也來了。元始等人不願沾染人間帥印,姜子牙也不敢以元帥身份面對師門。一番推讓之後,竟議出了個折中之策,認定老君清靜無為受人敬重,他的門人,自是統協全局的不二人選。

  眾人中只有楊戩反對,力勸姜子牙不可輕易任人。一邊的太乙真人面有憂色,待聚議畢了,便打發哪吒離開,約了楊戩同行,勸道:“你與哪吒交好,老道我也就倚老賣老訓你一回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君身份超然,,帥印由他門人來掌,再合適不過了。大家都不出頭,你何必沒由來地給自己找不痛快?”

  楊戩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肯接話,太乙哼了一聲,搖首道:“就知你不似哪吒那般容易哄。實話說了罷,太上老君得罪不起,我認識他幾千年了,還是如芒在背,又不敢和其他人明說。否則被他在背後整治一下,上古大神都招架不住!”眾人聽他語氣,竟是對道祖頗為不滿,無不奇怪。

  楊戩仍是不置可否,近千年的歷練,天下修真宗派相互爭執勾心鬥角的事早看得多了,道祖又如何?他沒興趣參與,更沒興趣去管。太乙猜出他心意,不再多說,拍拍他肩便移開了話題。

  三日後正式破陣,來助戰的諸仙門下無不死傷慘重。那小弟子卻將功勞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只看得龍八等人氣悶不已,道:“老君若是知了此事,定會嚴懲於他。過份,無端地污了老君清譽。”

  十絕陣破後,聞太師連退了七十餘裡才止住潰勢。此時姜子牙重新主持軍務,與楊戩屢用奇計,先是燒了商軍糧草,又借助楊戩的玄功變化,幻為樵夫將聞仲引入了絕龍嶺死地。此地事先已設下無數火雷石擂,齊齊炸將開來,將這頭號大敵一舉轟成了粉末。

  眾人見楊戩誘敵時詭計百出,憶及前些日子老君門下的劣拙指揮,不能不佩服他智計過人。又想到日後以此心計逼殺自己親外甥,到頭來落得個法力盡廢,苟延殘喘,真正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未免又感慨了一回。

  梅山兄弟神色奇異,看著聞太師在絕龍嶺屍骨無存。老六澀聲道:“太師去世之後,大哥,你我好像是引殘軍西投鄧九公去了罷?”康老大苦笑道:“是啊,誰料鄧九公誤信饞言,認定我們已降西歧,當即便要將我等盡數斬首。你我拚死殺出,卻又遇上了西岐邊陲的守軍,險些一併喪生在那座杏子林中。”老四看著鏡面,嘆道:“楊戩在邊陲督查軍務,此時正向西而行。想來真是諷剌,他救了我們,千餘年後卻又綁了我們,送出去任人宰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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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這一段,坦白說,因為封神榜很久前看的,情節已經記不太清了,所以,寫得很粗漏.目前暫且這樣發上來,等過段時間閒下來,可能要再修訂一下,增加幾章的內容.和張奎過招時那個先殺其馬,再斬其母的段子,這一稿中沒有用上,老是覺得非常可惜.

  朋友們若有什麼建議,還煩請多加指正,我在這裡先行謝過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三章 積毀任人嗤(上)

  楊戩在邊陲的山巒中穿行,哮天犬難得出城,高興得亂叫亂跳。駕雲本可以省去不少時間,但青郁的草木讓他想起了三妹別苑裡的花園。五年都無暇去看她了,下次見面,只怕又要被埋怨半天。他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下懷裡的金鎖,嘴角勾起幾分笑意。

  自反對老君那弟子暫掌帥印後,軍中很多修真便開始對他敬而遠之。他雖知有異,卻懶得打探明白,姜子牙對他仍是以道友相稱,委以重任,以致他僅是伏案批卷,就已忙得席不暇暖,更不願為了瑣事分神。

  “但是,”想到這一次丞相無緣無故地調自己來邊陲督辦軍務,楊戩神色閃過幾分嘲諷,“姜丞相,你明知我不在乎人情態度的冷熱,又何必刻意將我支開這段時日呢?”

  已到了與鄧九公佳夢關相鄰的西歧碣石嶺了,斜斜的淺坡,如一條蒼龍在地面蜿蜒著。哮天犬卻突然狂咆起來,楊戩眉峰一挑,目光到處,零亂的草叢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

  心神一寂,方圓百里的動靜已盡在掌控之中。西南角?刀刃相擊聲隱隱傳來。楊戩屈指一握,三尖兩刃槍已取入手中。疾步翻過坡頂,一塊杏林中倒伏了數十具屍體,三名商室武將裝扮的漢子被百餘人困在核心,正拚死禦敵。

  一名西歧將領在旁邊觀戰,見久戰難克,滿臉不耐之色,伸手示意左右放箭。幾支冷箭射出,正中左側一人胸口,那人狂喝一聲,拔出箭反手擲回,將偷襲的箭手牢牢釘到樹上。這人傷處血如泉湧,卻仰天大笑,叫道:“大哥三弟,我也要先行一步了!”慢慢跌坐在地上。

  鏡外康老大臉色蒼白,只看著楊戩大步向林中走去,嘆道:“他終還是來了。若能從頭來過,康某寧願一死了之,也決不肯欠了他的人情!”

  鏡中杏林之中,正是先被鄧九公追殺、又為西歧守軍所困的梅山兄弟。

  亂箭又復射出,康老大與老三各揮兵刃格擋,卻哪裡擋得住?箭簇透體而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西歧將領以手叉腰,呸了一聲,道:“格老子,硬是有些真功夫,害老子費了這麼多氣力。”向四下一看,見折了不少部下,更是惱火,叫道,“來人,將這六人屍身剁碎了喂狗去!”這時楊戩已走得近了,哮天犬一聲叫,那將領嚇了一跳,伸足便向哮天犬踢去,罵道:“格老子邪門,才說喂狗就有狗來了?”

  楊戩伸槍一撥,已將他重重了摔個跟頭。那將領躍起正欲大罵,卻又是一愣,道:“楊……你是那個楊什麼戩?”楊戩不料這種邊陲也有人識得自己,移目望去,卻不認得。

  那將領哼了一聲,伸手指向自己,說道:“本人姓姬,姬偃,武王陛下最小的兄弟!”西歧此時甚為注重軍功,王室中男子都有從軍經歷,被派來鎮守邊陲也不足奇。楊戩記得聽過姬偃這名字,卻不料是一個如此粗鄙不文的人物。

  再向地下屍身一看,卻有些眼熟。他神色一動,五年前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頓時認出正是當年天池下,那追逐巨象的幾名粗莽武官。

  姬偃見他神色淡然,只顧著打量死人,對自己這天潢貴胄不聞不問,直欲發怒,但念頭一轉,卻假意打了個哈哈,回頭對左右道:“姜丞相這位道友可來歷不凡得緊。小的們,你等須牢記了他老人家的尊容,免得將來無意得罪,落個比他母親更慘痛的下場!”

  楊戩正扶起最後中箭的康老大,默運法力渡入他靈台穴中。法力到處,他身上利箭已被激出,傷口緩緩癒合。但姬偃這最後一句話傳來,楊戩身形微震,幾乎將康老大又失手摔回地上。

  沉香一呆,問:“這軍官骨相渾濁,分明一介凡夫,怎麼會知道奶奶的事?”卻聽姬偃的幾個偏將也亂轟轟地嚷將起來。一人道:“原來是他,那是得罪不起。口口聲聲救母,卻眼看著親母被十日曬化。如此狠心,又有誰敢去得罪?”

  另一人笑道:“狠心未必,他不過是為了報復。”旁人問:“報復?報復自己的母親?”那人得意洋洋地道:“人與獸通親,後代便是雜種。人與仙,豈不也是雜種?身為雜種,又豈會不對父母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姬偃放聲大笑,叫道:“可不是,一個雜種,也妄想著積戰功步步高陞,當我大周的官爵如此不值錢麼?不過,若非兜率天仙長慈悲說破,我西歧人諸多豪傑,可就全被這雜種給騙了!”

  楊戩臉色越來越青,放下手裡的康老大,緩緩站起身來。眾人跟了他多年,知瑤姬之事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姬偃竟拿了此事來說笑,當真是自尋死路了。只有哪吒輕呼一聲,道:“原來當年的閒言,竟是老君那混蛋弟子說出去的!”

  龍八有些緊張,問:“三太子,楊戩不會真殺了這些凡人吧?”哪吒現出不平之色,憤憤地道:“楊戩大哥五年來立了多少戰功,才贏得丞相倚重,同僚信服。可自那混蛋故意說破他身世後,便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更不知在背後傳了多少輕蔑話。我雖不敢告訴楊戩大哥,卻也為此結結實實地打了好幾架,這姬偃……哼,換了是我,定不會饒過他性命!”

  鏡中楊戩一步步向姬偃走去,凌厲無匹的氣勢籠罩全場,姬偃還想說笑,被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掃,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士卒們大駭下亂箭齊發,箭雨近了他身前三尺便全部凝住,被護體法力寸寸蝕成粉末。反被哮天犬護主暴起,一口氣咬倒了多人。

  三尖兩刃槍已頂住姬偃咽喉,卻沒有再剌下去,一任他在槍下簌簌發抖。楊戩垂下頭,也不知在想此什麼。許久,手腕一振,槍身隱起,森然道:“我不殺你,姬偃,你還不夠這個資格。”再不看他一眼,衣袖拂出,姬偃被勁風帶起,,撞斷了杏林無數枝葉,倒掛在一根樹椏之上。

  餘下兵捽髮出一聲喊,四下逃竄,片刻之間,林中只餘一地屍身和手足亂掙的姬偃殿下的慘呼。

  康老大低低呻吟,身子一動,終於醒了過來,目光散亂,卻在拚命找尋著幾個兄弟。楊戩俯身看著他,神色間頗有些落寞,突然道:“他們已經死了。”

  康老大一顫,茫然重複一句:“死了?”轉頭看向楊戩,有些熟悉,卻不願去想,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低低地說了出來,“死了也好,殺了我罷!”

  楊戩冷冷地道:“我既治好你的傷勢,又豈會再殺你?”康老大慘然一笑,掙起身來,撿起箭便自己心口插下。楊戩屈指彈去,那箭應聲震飛,說道:“你果真不願獨活麼?”

  康老大慘笑道:“幾十年來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那份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情誼,豈是你能明的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人苟且在世上,又有何意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四章 積毀任人嗤(下)

  鏡外梅山老四等人看向大哥,顯出感動之色。康老大嘆道:“可惜我當時偏偏命大。如果死在了箭下,又或者不說出那些話來,就不會累你們追隨這小人長達千年!”

  楊戩神色複雜,眾人自不知康老大的話,已觸動他五年來對軍中經歷的感觸,戰場上衝殺出來的袍澤之義,確是令人難以割捨。沉吟一陣,說道:“也罷,當年飲了你們的美酒,也算是有些緣份。我今日便再還你五個好兄弟,如何?”

  康老大身子劇震,道:“此話當真?”他直直地盯著楊戩,又是期待,又是懷疑,突然啊了一聲,說,“是你?楊家二爺?”

  楊戩不再多說,將梅山五人的屍體一一找出,放在平地。幸好五人均是剛剛死去,魂魄未被地府帶走,楊戩拈動法訣,淡淡的五彩異色從手上逸出,凝成一團,越來越亮,驀地散開,化作一篷薄霧,將屍體連同康老大一起,都覆於霧下。

  康老大當年猶是凡人,又掛唸著兄弟生死,昏昏沉沉中早忘卻了楊戩如何施術救人,此時看去,心中微微一震,那邊龍八已脫口而出:“難怪你們半路修道,資質又非上乘,仍能有這麼大的成就。原來楊戩非但助你等起生回生,還怕傷口不易復原,強行用洗髓之術替你們重鑄了身體!”

  六人漸漸懸空,薄霧如有靈性一般,自動分成六份,將各人裹得嚴嚴實實,慢慢滲入體內。六人臉上漸轉紅潤,楊戩氣色越是越來越差,眾人知道,梅山兄弟實是藉了他損去的真元才得以再生的,而洗髓之術,更至少折了他三成的法力。

  康老大有些茫然,只道:“難怪後來,我們修習道術時易如反掌。他……他分了三成的法力給我們?”鏡中薄霧斂去,六人飄落地面,先後醒轉過來,疑幻疑真,面面相覷。

  還是康老大最先清醒,一拉五個兄弟,向楊戩翻身拜倒,叫道:“二爺,你救了大家的性命,從此我等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楊戩見識過這六人纏人的本領,只恐又沒完沒了,皺眉道:“昔年有些緣份,也算朋友一場。見危援手,也是極平常的,何必客氣?”轉身便要離開。康老大上前拉了他袍角,叫道:“二爺,你是嫌我等本領低微,不配長隨左右麼?”餘下五人也團團跪下,將楊戩圍在正中。

  鏡外梅山兄弟都自出神,回想著當年情形。老四嘆道:“想是被纏得無奈了罷?他竟問我等可願修道,要大家修成法術後再來尋他不遲。”

  鏡裡楊戩確是無奈得很,這六個粗莽軍官的死纏功夫,令他無計可施。有些後悔多事救了人,卻又不能將六人再給殺了。但想到洗髓後幾人也應有些粗淺的法力了,楊戩唯有問梅山兄弟,是否願意踏上修真之路。

  老六靜靜看著鏡中的楊戩傳授道術法訣,打發兄弟六人去崑崙玉虛洞修煉。他不禁撫向自己的斷臂,卻又憶起當時學了縱雲術後,與五兄弟大呼小叫、驚奇萬分地向崑崙飛去的激動心情。淚水無端地從臉上滑落,他反手抹去,百感交集。

  打發走梅山兄弟,楊戩搖頭苦笑,也不理會叫得聲嘶力竭的姬偃,逕自離去。

  餘下的日子仍在邊陲查辦軍務,所有雜事了卻之後才返回西歧。眾人見他神色如常,都有些奇怪,按說軍中那些閒言必會激得他暴怒,卻為何又毫無反應?

  回到丞相府內,縝密細緻地上報公事,仍看不出他到底想些什麼。反是姜子牙憂心忡忡,幾度想打斷他話頭,卻又強行忍住,似不知如何開口。

  楊戩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說道:“已經半個月了,那個偃殿下的奏文想必已送來相府?”姜子牙也不驚異,皺眉嘆道:“我讓你去邊陲,便是不欲你聽見這些閒言碎語,想不到姬偃如此糊塗混賬,沒由來地壞了我一片苦心!”

  楊戩淡淡地道:“我私救成湯將領,又羞辱傷害王室貴胄,不知丞相準備如何罰我?”姜子牙身子一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肯離開,沉聲道:“楊道友,你去意已定?”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楊戩已下決心離開西歧。

  哪吒疑惑地道:“但直到攻入朝歌時,他都留在軍中的。楊戩大哥性子倔拗之至,不知丞相如何讓他改了主意。”

  姜子牙緩緩從座上起身,揮手令左右退下。自接到姬偃的加急奏文後,他便在苦苦思索如何留住這個得力臂助,不是為了周室,而是為了自己。

  “我是元始師尊座下弟子,這一點,楊道友是早已知道的了。”姜子牙說道,臉上現了幾分神往,“師父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雖然我天資極差,仍孜孜不倦地傳我道術,教我丹道。”

  來相府之前,楊戩便知他必會挽留,卻沒料到他突然說起自己師門來,當下也不插口,只是默然以對。姜子牙不以為意,只慢慢解開外袍,褪下,又緩緩將上衫解開。

  楊戩眉頭微皺,第一次沒能猜出這西歧軍政首領的所想。姜子牙目視著他,說道:“偃殿下畢竟是武王的小弟,你將他得罪得狠了,我須罰你一次以示薄戒,要不王室無法下得台階。是以,你這五年的軍功,我全銷了去抵你此次過錯。”

  楊戩冷然道:“但銷無妨,封神之戰對我而言,原本就是無不無不可之事。”姜子牙點點頭,說道:“但是,就算沒了軍功,你卻仍須在我帳下行走。”見楊戩一笑,又道,“我知你不會答應,不過我想知道,這五年來你我相處得究竟如何?楊道友,老夫有沒有資格交你這個朋友?”

  楊戩不答,姜子牙的用意他已有些明白了,姜子牙嘆道:“我那師叔的門人好不曉事,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楊道友,封神之戰的成敗關係到我師門的榮辱,因此,若你認為老夫是個可以一交的朋友,那麼便請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至於你所受的污辱,老夫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口中說話,袖中寒光一閃,姜子牙翻手亮出一柄薄刃,速疾無比地插上了自己肩頭。

  鏡裡鏡外人人驚呼,楊戩伸手搶過,阻了姜子牙去插第二刀,姜子牙肩上血流如注,卻渾然不顧,只道:“楊道友,若一刀不足以補償我西歧對你的不敬,你仍要選擇離開,那麼老夫絕不會對自己留情,必要你消氣為止。”

  哪吒嘆道:“虧丞相想得出來,難怪,難怪!”百花卻道:“姜子牙此舉未必明智。楊戩若真離去,便不能受封那勞子顯聖真君,更不能出任後來的司法天神。於人,於己,都算是一件極大的好事了!”

  看著楊戩為姜子牙包紮傷口,靜靜退下,所有人都明白,儘管仍無太多惡行,但距那個惡名昭著的司法天神的未來,楊戩終於是又走近了一步。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五章 穆穆離恨天(上)

  三個月後西歧行弔民伐罪之師,代天以彰天討,武王親自登壇拜將,昭告天下:

  “維十有三年孟春丁卯朔丙子,西伯姬發,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后土神曰:“嗚呼!天矜於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於天,結怨於民;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成殺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屏棄典型,因奴正士;郊祉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無辜於天,上帝弗順人,發承上帝,以遏亂略,華夷蠻貊,罕不率俾。惟我先王,為國求賢,乃聘請姜尚以助發。今特拜為大將軍,大會孟津,以彰天討,取彼獨夫,永靖四海。所賴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克成厥勳,誕膺天命,以撫方夏,懇祈照臨,永光西土,神其鑑茲,伏惟尚饗!”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又一場的硬仗,一座又一座城池歸了周室。姜子牙仍如在西歧一般倚重於楊戩,但軍中將領看向他的眼神,卻始終有些異樣。隻言片語不時飄來,連三聖母等人都有聽見,楊戩人前一如既外的肅穆冷淡,但無人時的凌厲目光,卻顯出他心中所想,絕不像表面的那樣平靜。

  通天教主座下也終於捲入封神之戰了,元始不得不如破十絕陣時一樣,與通天正面對決。但兜率宮卻連弟子也不肯遣來了,只有仙使傳令,言道老君閉關,決定謹遵議定封神之戰時的協議,從此不干涉人間之事。也就在這一日,姜子牙在帳中一人苦思了一夜後,突然傳令,將楊戩調去後軍,專職督辦糧草。

  一月,兩月,三月……

  每日週而復始,監督著小校們將糧草出庫入庫,外加統籌各路人馬的分配供給,楊戩這糧草官做得並不輕鬆,煩雜又瑣碎異常,只看得沉香等人鬱悶不已。

  楊戩自己倒沒有絲毫不耐,每夜帳中的燭光總是最後歇滅,近來西歧能調來的存儲越來越少,前方的進展卻越來越慢,更不知殫費了他多少精力。

  但他每項決定都得當之至,和以前一般的算無遺策,令大軍全沒有後顧之憂。只是,無人時他的臉色卻愈發陰鬱,拿了刀簡,刻下一下又一人的名字。“王魔”、“張桂芳”、“李興霸”……等等、等等。沉香等人年輕,自不知他在做什麼,哪吒卻覺奇怪,說:“這是封神之戰至目前為止,三界被波及的修道人姓名,其中有些還是楊戩大哥親手所殺,他為何要刻下這些?”

  武王軍中的一些名將也陸續被刻入名單中,連黃天化、崇黑虎這等人物也魂歸了封神台。楊戩的神情又恢復了昔日那揮不去的落寞,甚至多了些嘲諷的冷笑。

  等於土行孫的死訊也傳來時,他停了刀不再去刻,只撫著竹簡一個個名字看下去。“封神……好一場重整秩序的封神之戰。該死的全都死了,最大的贏家……”聽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幾句話,沉香等頗有些莫名其妙,哪吒想到那些日子裡一個個同伴的陣亡,心中不禁慘然,說:“以前楊戩大哥在軍中時,計謀迭出,上陣對壘時又儘量回護同伴,每每能從必死之地,救回大家性命。但好端端的,元師卻調他去後方對著這些糧草。這一調多好,此後我們接二連三地吃敗仗,不知折損了多少好兄弟。”

  他這麼一說,眾人回想起來,確是自楊戩去了後方,西征的進度便陡然慢了。戰事幾成膠著不說,兩軍兵法對決,居然演變成各路修真的法力比拚,每奪下一處關隘,都會因戰略戰術的失誤,使得封神台上,多了不少本不該有的冤魂。

  楊戩負手而立,面色冷峻,看小兵們來來回回搬運糧草。他這些日子擔任督糧官,一直在督運糧草,未上戰場。沉香跟在他身邊無聊,問哪吒:“三太子,楊戩什麼時候回戰場?我快憋悶死了。”哪吒仰頭回憶往事:“我在汜水關受了傷,昏迷了一陣,醒來他已在了。應該就在不久之後。”沉香大為振奮,小玉嗔怪:“沉香,打仗有什麼好玩的,血淋淋怪嚇人的。”沉香嘿嘿一笑:“總比悶在這看人搬東西好。”男子嚮往戰場功勛,本是常情,三聖母也不以為意。

  楊戩督了糧草,一路向汜水關而來,到了陣前,一眼看見高掛的免戰牌,皺了皺眉,報名而入交令銷差。姜子牙見得他回來,焦躁多日的心稍稍安定,急將前情相告,好商量個主意。原來汜水關敵將余化,本是前戰中的敗將,不知從何處弄來把寶刀,中者無救。哪吒和雷震子都已傷在他手下,至今未醒。

  楊戩查看了哪吒傷勢,拱手道:“元帥,哪吒師父太乙真人見多識廣,不如去問上一問,先打聽了此物來歷,方能想法救治。”姜子牙口作唉聲:“可此去路途遙遠,哪吒又昏迷不醒,不能長途跋涉,如何去得?”楊戩低頭默思片刻,已有了主意,當下請命出戰。姜子牙當他不知厲害,再三言道寶刀厲害,楊戩卻自有主意,執意出戰。

  鏡外哪吒搖頭道:“他也傷了。奇怪,他明明是謹慎之人,為何此次這般魯莽?”沉香卻在楊戩身邊嘀咕:“他若這次死了倒也罷了。”龍八贊同:“不錯,封個不大不小的神仙,沒那麼大權,也做不了那麼大惡。”

  楊戩出陣,與余化鬥了幾個回合,看他祭起寶刀,賣個破綻,亮出左臂於他劈中。哪吒訝道:“他是有意傷的?”眾人也看出來了,楊戩元神遁出,乃是有意受了一刀,不解其意。楊戩敗回營去,姜子牙只恐又損一員大將,見他似是無礙,略放下心來,楊戩卻是神色如常,拜別姜子牙道:“元帥放心,楊戩所練乃九轉玄功,這刀還傷不了我。我這就去尋太乙真人,讓他看看刀痕,認個明白。”哪吒不想他是為救自己,故意去挨了一刀,心中感動,立在鏡前怔怔無語。

  楊戩憂心哪吒的傷情,借土遁往乾元山來。須臾便到了金光洞,一見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不及拜見,就急急的將余化傷哪吒之事,說於了真人,隨後還解開衣袍,露出傷臂。太乙真人細看傷情,那刀口雖然只是細細的一道,卻覆了青紫色的薄霜。真人用手指稍觸傷口,立刻感到寒氣逼人,原先細窄的傷口在太乙真人的觸碰下,寒霜瞬間化了,傷口開裂,黑血流出,楊戩立刻運功封住了傷臂,傷口凍結住後,刀口比先前粗了一廓。“呀,居然是此物。”太乙真人失聲驚叫。楊戩的眉,難以察覺的微皺了一下,他掩上了衣袍,問太乙真人端詳。

  太乙真人嘆道,“此乃是化血刀所傷。但此刀傷了,見血即死。可憐我那徒兒哪吒”楊戩道,“真人,此刀傷尋常人,自是無幸。但是,哪吒非血肉所化,此刀的效力必減。請真人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搭救哪吒才好。”太乙真人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眼中滴下淚來,“沒用的,沒用的,這是哪吒的命啊”楊戩一挑眉,他道,“真人似乎有難言之隱。哪吒是楊戩的至交好友,楊戩萬萬不能見他成為封神台上一縷孤魂。”太乙真人驚道,“楊戩,你對封神之事,知道多少?”楊戩不說話,沉靜的眸子,古井般波瀾不驚。

  太乙真人看了楊戩很久,才緩緩道,“楊戩,你是聰明人,明白此種關係。眾人的生死,掌握在三位教主手中。而三位教主之中,只有一人,有靈丹妙藥。你可明白了?”楊戩立刻便知道太乙說的那人是誰,難怪太乙真人如此躊躇。那人自封神之戰開始,便以潔身自好自居,袖手旁觀一切的是是非非。其他兩位教主也頒下嚴旨,不許門下去打擾此人的清修。

  “真人保重,楊戩告辭了。”楊戩別過太乙真人,便要離去。太乙真人卻叫住了他,“楊戩,你雖有玄功護體,封凍化血刀的傷勢,但終究非長久之計。此去凶險莫測,一旦毒血攻心,必死無疑。”

  楊戩回身,向太乙真人深施一禮,再無二話,起雲便走。哪吒見太乙真人的身影,一直站在洞前,目送著楊戩,直至看不見。

  楊戩一進離恨天,便感到陰風陣陣。他心中一凜,離恨天怎麼會有如此怨魂恨靈。他剛站到兜率宮的宮門,就有位道童提著小桶而出。那道童見楊戩,微微一笑,“楊道友吧,老師已經算到您來了。一會兒隨我進去。”楊戩應了,見那道童舀了桶內的符水,向門外灑去。片刻間,陰霾便散盡,始現出這至高天之美景。明霞幌幌,映出極純之清碧天光,萬端變化。

  “楊道兄”道童見楊戩凝目看著宮外的景象,提醒道,“老師請您進去。”楊戩垂目,隨道童進去。不同於宮外那樣美侖美奐的景色,兜率宮內,卻是寂靜樸素,實是無慾無求。太上老君沒有在主殿裡見楊戩,而是讓他在丹房相見。

  楊戩進入丹房,房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關閉了。丹房內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丹爐,燃著黯黯的紅光。丹爐前,一人垂目跌坐,似已入定。看楊戩就站在門口不動,眾人皆疑惑,他既已到了,為何不說話不拜見道祖。終於,楊戩動了,他走的極慢,但是腳步卻異常清晰,一步步似乎都扣在眾人的心上。老君倏然睜目,他看了八卦爐中,已經由“乾”位轉至了“坎”位。此時,楊戩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6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六章 穆穆離恨天(下)

  “後生可畏啊,坐下說話。”老君笑了,長者般的慈祥寬厚,“楊戩,你雖然不是我道門,卻是與我道門淵源深遠。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道法根基緣自玉鼎道人。玉鼎師侄,唉,可惜了。但他有你,得延道統,也當有慰。”楊戩聽老君幾句話,已經將兩人的關係拉得極近,不由微微一笑。“晚輩意外得到玉鼎前輩的遺書,胡亂修煉,區區薄技,讓您見笑了。”

  “薄技?楊戩你過于謙虛了。”太上老君見楊戩沒有順勢認師承,心中稍稍不快,但臉上仍然微笑,“前些時日,你在十絕陣的表現,令老夫刮目相看。”楊戩心中立刻猜到,道祖要翻十絕陣自己奪他弟子指揮之舊帳,一轉念便站起來,深深一禮。老君訝道,“楊戩,你這是何意?”楊戩道,“楊戩這是替姜丞相,還有前線所有的將士,感謝前輩的關懷之情。”太上老君撚鬚微笑,“我道門之中,有許多都投入周軍,替天伐紂,老夫關心他們本是應該的。”楊戩順勢而下:“現有前輩的子侄被敵軍所傷,命在旦夕,還請前輩念在同門之情,能夠施以援手,救他們性命。”太上老君一笑,淡淡道,“生死有命,早就注定。三教定封神榜之初,指天地發誓,絕不干涉。”楊戩冷笑道,“若真的是命運早定,另外兩位至尊,為何要捲入這場封神大戰?就是前輩,最後未必真的能置身事外,何苦要白白落下見死不救的名聲?”

  “楊戩,你,放肆!”太上老君心中,無名火起,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和他說話。他瞥到爐中,“坎”位剛巧移到了“離”位,心中一警,自己的情緒,竟然不知不覺隨著八卦相位而移。老君開始認真的打量面前這個沉靜內斂的男子,他的眼眸,似乎能夠洞悉別人心中的一切,卻又將自己掩藏的紋絲不露。

  “楊戩,你太心急了。老夫何時見死不救?”老君慍怒道,“你且將詳情說來。”楊戩便將余化的化血刀,以及哪吒等人的傷情,詳說了一下。鏡外的哪吒奇怪道,“他為何不提自己為我挨刀之事?”卻聽老君笑道,“你來的真巧,正好此爐的丹藥,可解此毒。只是,尚缺一份藥材,你取架上的葫蘆,倒出硃砂給老夫。老夫正在煉丹,不能分心。”沉香拍手笑到,“老君怎會是見死不救呢?這下好了,有了靈丹妙藥,哪吒的傷就有救了。”

  太上老君看楊戩去取硃砂,臉上卻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眾人跟隨楊戩到了屋角,那裡是丹房內最黑暗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眾人聽到楊戩用手摸索葫蘆的聲音,忽然有金鐵的微響,隨後,楊戩便往回走。太上老君看到楊戩帶了硃砂回來,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楊戩右手的錫盤內,裝著硃砂。左手一翻,卻是已經揉成一團的精巧飛刀。

  “是老夫疏忽了,這葫蘆的飛刀,原是放人盜丹用的。幸好你天生神目,否則,老夫的罪過就大了。”太上老君連連搖頭,看著毀去的飛刀,懊悔不已。楊戩的嘴角,冷笑一閃而過。他已經明白,為何兜率宮外,漫天的怨魂滯留離恨天,恨恨不去。且不去看老君的歉意,楊戩躬身一禮,“請前輩施法煉丹吧。”

  “楊戩,這煉丹,不是一日之功,此爐需得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出爐。出爐後,尚要採集天地精華,方能凝成金丹。你且回去,我既然應了你,等丹成之日,自會遣人送到西周。”聽到老君此有根有據的保證,楊戩不由啞然失笑,哪吒他們還能夠等到那個時候?

  “前輩,楊戩方才無意毀了前輩的法寶,萬分過意不去。現楊戩有至寶相贈,請前輩笑納。”楊戩見老君猶自可惜那毀了的飛刀,心中一思量,唯有此說能打動此道祖。果然,老君不再趕人,而是緊盯著自己,示意自己繼續說。“女蝸娘娘的寶蓮燈,是天下之寶。蒙娘娘青睞,賜楊戩雄燈一盞。楊戩福薄,怎能配得上此燈?所以,楊戩想要贈此燈,於前輩門中不知前輩是否笑納?”

  “寶蓮燈。”太上老君心花怒放,此寶是女蝸所有,是天地最強的法寶,但是,他看不透楊戩的用心。“楊戩,你是何意?”楊戩故作驚訝,“原來前輩不需要此燈?晚輩送去玉虛宮或碧游宮了。”說著就要走,老君一下子便站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楊戩的左臂,哪吒驚叫了一下,那正是楊戩被化血刀傷的地方。

  老君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怕,如同卸下了一幅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那種猙獰的面容,眾人皆嚇得倒退幾步,不敢相信這個就是老君。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楊戩,你和玉虛碧游,暗中有何瓜葛?”一雙狹長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逼住楊戩。長長的指甲使力,直扣進了楊戩的肉裡。楊戩看著老君的眼睛,半分不畏,傲然道,“我楊戩,行走在天地間,孓然一身,無師無友。”

  兩人四目相對,許久,老君才松開了手。楊戩不經意的退後一步,不讓老君有再次出手的機會。此刻,他的傷臂,藏在衣袖中,已是微微有些發抖。老君暗讚,這個楊戩,倒是個人才,而且妙在無根無基,若是能夠為我所有,便是很好。希冀寶蓮燈,同時又起了拉攏之心,老君看著楊戩,目光柔和似溫泉一般。

  “楊戩,今日老夫便交你這個忘年的小朋友,朋友之禮,即使鴻毛一片,也是泰山之意。寶蓮燈在何處?”

  楊戩見老君如此屈尊降貴,心中好笑,看來寶蓮燈真是天地至寶,忽然間感懷女蝸當初贈燈的恩情。他只出神了片刻,便聽老君咳嗽了一聲。楊戩笑道,“楊戩小子,不敢高攀前輩。寶蓮燈,晚輩早晚會呈於前輩門下。還是請前輩先施下靈藥,讓晚輩回去見姜丞相叫差。”見老君遲疑,楊戩繼續道,“晚輩和蔣丞相說,此藥是從余化師父處,騙來的就是。不會影響前輩的聲譽。”

  太上老君疑惑的看著楊戩,忍不住問,“你在西周軍中,既無親友,為何費此心力?”楊戩道,“只因晚輩在丞相面前誇下海口,丞相便讓晚輩在軍前立下軍令狀。”太上老君果然瞭然的一笑,暗想,“原來此人,是可以用權勢虛榮拉攏的。”旁觀的眾人,也是不住的搖頭,卻無一人知道這是楊戩的故意唐塞之詞,哄那老君信服。

  太上老君終於從隨身的葫蘆裡,倒出三顆解藥。楊戩接了,微微一愣。老君慈祥的看著他,“孩子,你不該欺瞞老夫。你的左臂,也中了那化血刀之毒。回去要快快吞服,莫要延誤了傷勢。”楊戩心知,剛才老君一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暗驚此人的厲害。“前輩,我”

  “叫前輩多見外,你是我的小朋友嘛。”老君感概道,“你真像你的母親—瑤姬。當年,我和瑤姬仙子,有過一面之緣,可惜啊日後,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或許,老夫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楊戩懷揣靈丹,從老君的丹房,才覺得渾身已經寒透。與老君的交鋒,化血刀傷情的發作,都不算什麼。而最後老君那番話,以及那別有深意的眼神,似乎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與己有關,與母親有關。楊戩翻來覆去捉模,都不得要領,一時思緒如潮般翻滾。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七章 喁喁赤子言

  且說楊戩帶靈藥回了周營,對姜子牙只說,是從余元手中騙了丹藥。雷震子哪吒二人服了藥,情況卻不相同,雷震子不久便醒,哪吒卻依舊如故。仔細替他把了脈,姜子牙有些犯難。楊戩催問:“元帥,哪吒究竟如何了?”姜子牙鬆開手,嘆道:“哪吒虧得是蓮花化身,才從化血刀下逃得性命。然正因其是蓮花所化,與尋常肉體不同,這一粒之量怕是不夠。”楊戩還當有何問題,聽是這事,放下心來,笑道:“丹藥共有三粒,不是正好?”姜子牙遲疑著看他臂上:“可是你……”早被楊戩打斷:“我有玄功護體,這傷於我無礙,元帥儘管放心。”姜子牙見他確不如哪吒二人般中刀後昏迷,仍是精神爽利,平素又知他本事,心中已信了,再不耽擱,讓哪吒服了丹藥。

  哪吒靜靜躺在帳中,與如今相比,封神之戰時仍是少年的他面上還帶著幾分稚氣。楊戩坐在床頭看著他睡中天真無邪的臉,想著這一個天真少年曾經的悲慘往事,浮上憐惜之情。擦去他睡時嘴角不時泛起的泡泡,想到太乙真人開的玩笑,楊戩不禁失笑,搖搖頭,替哪吒掖好被子。

  哪吒翻了個身,醒了。看見楊戩,揉揉眼,叫聲:“楊戩大哥。”又想再睡,忽地想起前事,一下坐起抱住他左臂,怒道:“楊戩大哥,那余化使邪術害我,你替我報仇!”正按著楊戩傷處。楊戩不動聲色地抽出臂膀,扶他躺下,嚴肅地說:“我平日如何對你說的?不可自恃本領輕敵。你若不是蓮花化身,今日已成封神台上一縷幽魂了。”哪吒扁扁嘴,縮回被子不作聲,心中怪委屈的。

  哪吒見大家望向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揉著鼻子嘟嚷:“我只盼他替我出氣,沒想到被教訓了一頓,所以……”鏡中楊戩已放緩了語氣:“好了,別使性子了。余化已死,汜水關也是我軍囊中之物,你可出了氣了?”哪吒大喜,鑽出被便要下床,卻被楊戩按住:“你傷未好,大夫說不可見風,老實躺著吧。”哪吒被他按回去,心不甘情不願地躺著,尋思怎麼哄他讓自己出去耍耍。一時又有些渴,嚷道:“楊戩大哥,我渴了,下去喝點水成不成?”楊戩起身在桌上倒了水,過來遞於他。哪吒伸手接過,卻發現手不住在抖,體察全身,方才醒來時未曾注意,這時才發現全身虛軟無力。這下嚇得不輕,牽著楊戩衣袖泣道:“楊戩大哥,我是不是……”楊戩不等他說完便知他怕什麼,板著臉道:“看你下次還輕敵大意麼。”見他真要哭喪著臉了,又笑道:“只是傷未好罷了,老實躺著,若見了風,當真好不了可莫怨別人。“哪吒這才老實了,躺著一動不敢動,可憐兮兮地看著楊戩。

  楊戩將水喂與他喝了,陪他說了陣話。哪吒見桌上堆了梨,又吵著要吃梨。楊戩取了小刀坐在床邊,一圈圈削去梨皮。他削得巧妙,心又細,那皮竟不斷,在地上環了一圈,哪吒看得驚奇,打定注意日後也要試上一試。楊戩將梨切成片,一片一片遞於他吃了,起身看看天色,轉頭道:”你再歇幾日便當無事,不用擔心,快些睡吧。我先走了。哪吒傷勢初好,精神不佳,口中答應著,已迷迷糊糊睡去。

  楊戩回到自己房中,解開上衣,眾人見他臂上那一刀痕竟已成黑色,才知並不如他所說那般傷勢無礙。哪吒自語:“他又救了我一次。”楊戩呼出口氣,運功逼毒,傷口毒血湧出,色澤轉紅。

  楊戩收功起身,頭一陣昏沉,伸手扶住桌子穩了穩,怕是要幾日才能痊癒。鏡前哪吒看著他有些萎靡的神色,再次下了決心,不管他後來做了什麼,回去後定要接他離開劉家,好生照料。

  轉眼間哪吒傷勢已好,又開始活蹦亂跳。周軍也向前開拔,奪了不少地方。入夜,楊戩運功療傷已畢,步出營房,一抬頭正見月色皎潔,不由痴了,良久才低下頭,逸出一聲輕嘆。耳中忽有所察,楊戩側目而視,哪吒正躡手躡腳地從身後摸來,不由唇角勾起,帶了一絲笑,只裝作不知,待哪吒走到近前,猛然一個轉身,反將他嚇得倒退幾步。哪吒拍著胸口喘了幾下:“楊戩大哥,你嚇死我了。”楊戩雙手抱肩:“哦,你不是來嚇我的,怎麼自己嚇著了?”哪吒跳上柵欄坐著,晃悠著腿抱怨:“一點不好玩,楊戩大哥,每次都嚇不著你。”抬頭看看他,再比比自己,羨慕地嘆道:“師父說我用蓮花化身,好處多多,只是身子再不會變了。楊戩大哥,我永遠不能長到你那般高了。”意下十分頹喪。楊戩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蹲下身看著他眼睛:“瞧,現在不是高了麼?”哪吒撲哧笑了出來。

  看著淡淡月色籠罩的軍營,楊戩若有所思,問哪吒:“你小小年紀,為何要來此征戰?”哪吒反問道:“你能來我便不能來嗎?楊戩大哥又是為什麼來參戰?”楊楊戩站起身,看著溶溶月色,惆悵答道:“不為什麼,我已經很多年沒什麼可做之事了。女媧娘娘要我來,我便來了。”哪吒奇道:“不都說是為了紂王無道,所以來助周王麼?楊戩大哥不是?”楊戩冷笑:“關我何事。”想到父母不在後的種種白眼冷遇,更是悲憤,“世人不愛我,我又何愛於世人!便是他們,你當真是為此而來麼?”楊戩嘴角現出譏誚之意,接著說道:“不是被紂王逼得走投無路,就是與之有毀家滅門之仇,要不就是想在戰後搏個名位。解民倒懸?哼,不過是個藉口罷了!”哪吒心思尚單純,不解地搖搖頭:“反正我只為掙口氣而來。我讓他們看看,我哪吒活得很好,不要靠他也能闖個名堂出來!”楊戩知他說的是誰,一手輕輕摟住他:“你當真不肯認他麼?”哪吒一擺頭甩開他手,憤道:“你也勸我認他?他們都說什麼到底是親生父親,不要鬧得太僵。我那兩個哥哥,當初我被逼自刎時不見他們,我金身被毀時不見他們,這時卻拿出兄長的架勢教訓我,說我不孝!孝?我孝父孝母,只可惜天生命薄,無父無母,無人可孝!”楊戩也不再勸,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道:“總要你自己想通才好,我不會勸你如何。只望你記著,擁有時莫輕易拋卻,若真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時,後悔已是來不及了。”哪吒本不欲聽,見他神色悲愴,像是已陷入自己回憶,不敢打擾,一時靜了下來。

  安靜片刻,哪吒很不自在,跳下柵欄笑著說:“楊戩大哥,師父一見我就嘮叨,要我報答你,可你這麼厲害,從不受傷,我看我是沒機會了。來,你今天就假裝受傷,我來照顧你一回,回去說與師父聽,免得他再多嘴。”楊戩被他拉入營帳,不欲陪他胡鬧,看他興致勃勃,又不願掃他興,被他按著躺在床上。他自家變後心性似一夜間成熟,再未與同齡人玩鬧過,此時竟也起了童心,心說便陪他玩上一玩,只當哄孩子了。

  哪吒卻很認真,一本正經地給他拉上被子,要他睡覺。楊戩好笑地閉上眼,聽他唱些不倫不類的催眠曲。他傷毒未癒,頭腦本有些昏沉,此時躺在床上,竟當真有了睡意。鏡前眾人看了也知他是真要睡了,卻見哪吒一陣亂搖,又將他推醒。楊戩睜開眼,只見哪吒氣鼓鼓地叉腰站在床前,端了碗水。“楊戩大哥,說好的,你怎麼自己睡了?”楊戩好笑,起身欲陪他玩到底,接過水來喝。哪吒卻不讓,讓他躺下:“這是藥,你病了,不能亂動,見了風就不好了。我來喂你。”原是將他那天的話全數返了回來。楊戩只好裝作重病,哪吒托起他喂“藥”,卻從未乾過服侍人的活,一下灌得急了,楊戩嗆了兩下坐起身來,接過碗嘆道:“好了,我便沒病也被你整出病來,真有病時還不得去見閻王?”哪吒不服氣,要他躺下,又要哄他入睡。楊戩經這一折騰,此時已沒了睡意,閉眼躺了一會,聽耳邊響起小小的鼾聲,再看哪吒,已趴在床邊睡著了。楊戩有些寵溺地嘆氣,下床抱他上來,蓋好被子,自己睡在了外側。哪吒睡夢中被他挪動,翻了個身,抽抽鼻子竟掉下淚來。楊戩用指拂去,知道這頑皮少年心中實有滿腹悲傷,只怕又夢見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心中憐惜,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拍打。哪吒夢中正自悲苦,忽感到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漸漸安定下來,露出笑意,睡得香甜。

  鏡前哪吒卻要掉淚,低低地道:“楊戩大哥,等我回去,我去找觀音菩薩,求一些甘露來救你。”沉香聽見了大急:“三太子,你如何能救他,他若傷好,定要又寫我們作對,這般惡人不值得你傷懷。”哪吒本是一時意氣,此時被沉香一駁,反激起少年時一股偏激衝動的豪氣,冷哼一聲:“我偏是要救!觀音若不答應,我便學了孫悟空,盜也要盜來。生平只有師父和他如此對我,我如何不能?”沉香急道:“三太子,我們一場朋友,你就不念朋友之誼麼?”哪吒不屑地道:“我倒是把你當朋友,你又是如何待我?我為你犯了天條,你卻不管我死活,要與那小玉雙宿雙飛,我哪吒便是欠你的嗎?我就是要救他,你又能將我如何!“沉香無話可答,一時窘了。

  幾日後,兜率宮門下,密令楊戩去離恨天覆命。楊戩推辭傷未癒不去,書寫一封簡扎交於來人帶回。眾人看那楊戩書簡寫著:“寶蓮至寶,已化蓮身。戩早已經呈此寶於前輩門下。此番戩幸不辱命,救回哪吒,今特賀前輩道門,復擁此寶。戩拜上。”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楊戩封印書簡時,嘴角一掛狡詐的笑意,均想老君受此欺瞞,必不肯罷休。卻不料,兜率宮此後,竟然無聲無息,半分不與楊戩計較。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八章 怨懷逝星雨

  征討繼續著,成湯已全沒了還手之力,朝歌失陷、紂王也自焚於摘星樓上了。成湯數百年基業,只因五百年前仙人們的一場協定,便從此歸了周室。

  等武王登基已畢,封神之戰終於正式完結,天庭也開始大舉策封。楊戩卻在策封詔書上加了“聽調不聽宣”五個大字,冷冷擲還給宣詔的星使,成了唯一一個肉身成聖、進封顯聖真君尊號、卻只在灌江口任地仙的上階天神。他不願參與封神台大典的鬧劇,與姜子牙道別一聲後,便一人一犬去了灌江口剛修築的顯聖真君廟。

  一心要看封神的沉香等年輕人無不洩氣,不住抱怨楊戩,哪吒也有些失望,說:“封神大典時我被師父遣開,沒來得及趕回。大典後師父他老人家不知去向,幾千年也沒能再見。本以為在鏡中能明白端的,想不到……楊戩大哥,你這性子也太孤僻了些!”

  餘下的日子,便是隨楊戩去看凡人那千奇百怪的祈告文書,什麼張三偷了我家一隻雞、神靈保佑他不得好死,什麼希望我早獲麟兒、千萬別讓正室老蚌生珠等等,看著楊戩越來越古怪的神情,鏡裡鏡外笑作了一團。

  其時楊蓮、梅山兄弟尚在他處,要過些時候才能來同住,楊戩閒暇時,便負了雙手在江邊看那滔滔流水,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沉香小玉固嫌煩悶,便是鏡外諸人,也都無聊得昏昏欲睡。

  這日楊戩又在江邊佇立時,遠遠一人駕雲而來,眾人精神一震,龍八道:“最好是來找他的,要不,可真會悶出人命來了。”說話間雲頭降下,哪吒一眼看去,頓時大奇,叫道:“姜丞相?”眾人識得,果然正是姜子牙。

  哪吒道:“他老人家封神大典後不久,也是失蹤了的,想不到還來見過楊戩大哥?”突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或許他知道我師父的去向?也或許,丞相和師父他們都是去了什麼隱密洞府清修了?”頓時身子顫抖,死死盯住鏡面,生怕漏了一點線索。

  鏡中楊戩也是驚訝,轉身迎了上去。姜子牙依然是平素的絳袍雲冠,臉色卻掩飾不住的慘然,見了楊戩也不客套,只道:“楊道友,老夫此來,是與你話別的。三界之內,除了你,其餘的人我要麼不願見,要麼,就是不忍見。”

  楊戩一愣,看了他半晌,眉峰驀而擰緊,沉聲道:“丞相,你傷勢非輕,若不立刻靜養醫治,只怕魂飛魄散,便在眼前了!”此言一出,沉香等人大驚,仔細看去,姜子牙印堂昏黑,正是元神將潰的先兆。但姜子牙自己卻毫無異色,苦笑一聲,說道:“不必治了,老夫自己下的手,又何必再治?”哪吒在他帳下征戰多年,感情最為深厚,此時顧不得楊戩聽不見,連叫:“楊戩大哥,你快救救丞相!自己下的手?丞相他……丞相他莫不是瘋了!”

  不待楊戩發問,姜子牙在江邊一塊巨石邊坐下,悠悠嘆道:“我四歲那年,家鄉大震,是元始恩師將我從瓦礫中救出,引我上了修真之路。雖然我福緣淺薄,不能證得道果,但師門恩義,重逾泰山,我自是一日不敢忽忘的。”

  淚水從他面頰上灑落,這個萬馬千軍指揮若定的老者,竟已是失聲痛哭,哽嚥著又道,“二十年前,我那師叔太上老君,力主由我來佐周伐紂,啟動封神之戰。恩師因事畢我最次也可封神,非但贊成,更勤加勉勵。當時,他老人家那高興欣慰的神情,我也是日日如在眼前。可是……可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身形忽而一淡,背後的岩石已依稀可見。

  楊戩不語,運掌渡了一股法力過去,助他暫時凝住了神識。姜子牙恍如不覺,道:“封神封神,好一場封神!我那好師叔,他真的是高明之極,料事先機,獨步古今!可憐我師門受我所累,俱被涉入征伐之中,多少前途無量的同門,竟是只餘了魂魄,忍辱去受那卑微的神職。”

  楊戩輕嘆,道:“丞相,你也看出來了?”

  姜子牙的淚已流得盡了,臉上一片木然,道:“原來你早就明白此中的關鍵了?難怪不願飛昇,不願去參與封神大典。我那師叔好精的算計,他約束自己門下苦修,卻慫恿其他宗派弟子去伐商革命。他明明知道魂魄成神,修為自封神那一日起就再難有寸進的!楊道友,我好後悔……當年我若違抗師叔的密諭,不調了你去督糧,那我軍中,我師門,扶助周室的各派,又豈會平白折了那麼多人?”

  鏡外一片寂然,寒意從每個人心頭升起。雖說化血神刀時已見識過老君的本來面目,卻仍有些將信將疑,只道楊戩說話刻薄,激得老君動了戾氣。但姜子牙……哪吒已經呆了,喃喃地道:“老君的算計……丞相,你是不是弄錯了?老君……老君不會是這種小人的!”

  楊戩勸道:“丞相,事已至此,傷心無益,我且助你凝住元神。你只是為人利用,元始天尊不會過於責怪於你的。”姜子牙失聲慘笑,茫然道:“責怪?恩師責怪也好,不怪也好,我……我是永遠不能得知了。女媧娘娘等古神已經……已經……”

  楊戩臉色微變,道:“女媧娘娘?”姜子牙慘笑道:“封神大典你沒有去,而與會的一干人等都被嚴令禁止外洩,所以上古大神全部離開的事還少有人知。總之,維護三界秩序的重任,已完全轉交給天庭了。”

  三聖母想到女媧的音容笑貌,心中難過,只想:“原來恩師真的離開三界了?我竟是連她老人家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姜子牙的聲音仍在繼續:“不過,上古大神……嘿嘿,上古大神們也是好精明的算計!三界秩序原是個大笑話,一切只是人為硬造出來的權力平衡而已。楊道友,你可知道,他們離開之前,已將封神之戰裡折損最多、受封神職最多的幾大宗派掌教,全都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遠禁閉了起來!”

  女媧娘娘麼?楊戩神色複雜。那個出現在瀕死少年前、仁慈寬厚的眾生之母,也會做出這種事麼?但是,三界的平衡……眾生之母,她所存念的只會是所有眾生,而有什麼會比平衡更為重要的呢?古神們失衡撞毀不周山的鬧劇,只要再上演一次,那麼整個天地,也就要土崩瓦柝了。

  存了此念,此時聽來的一切,便也都有了答案。楊戩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姜子牙輕聲道:“是啊,原來如此……我師叔的用心,原來也在上古神人們的算計之中。他們由著他剷除其他宗派好手,由著他督促自己門人閉關苦修以搶佔天庭裡的上品仙階。但是,他們卻將整個天庭的基石,那些不起眼卻維持著天庭正常運作的神職,全給了師叔掌控之外的受害者!”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哪吒心中泛起,他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全神聆聽著姜子牙後面的話,龍八不知他為何如此,但是,聽著這幾千年前的陰謀被一一點破,連龍八自己,都只覺得身上再沒了一分氣力。

  “小神們是天庭的基石,而他們原來的師門掌教,像我的恩師,通天師叔,太乙師叔等人,卻都已陷在萬劫不復之地。小神們再不能為了師門拉幫結派,卻也不可能去投誠老君的一脈……平衡,多美妙的平衡!古神們離開前完備了現有的天規,由你舅舅昊天玉皇大帝和西王母共同執掌。從此天條就成了平衡桿上的準星,天地秩序也從此井然有序……多美妙!上古大神,真不愧是上古大神!”

  姜子牙一字一頓地說著,驀地掙開楊戩渡來法力的手掌,斜衝出去,凌波而立。耀眼的白光從他身上迸出,身形又復淡得幾欲散去,但他卻在笑,淚流滿面,卻放聲大笑:“平衡……為了平衡,我成了害死恩師的大罪人!受封神職又如何?師門道統,從此永絕三界,我如何活下去?我如何心安理得地活在這三界之間?”

  隨著淒厲的高呼聲,他整個身子化作點點光焰,四下激射開來,在江水上渲出星雨般的異景,眾人知道,封神之戰的主持者,這周室強盛的奠基者,西歧大軍中的無上智者,從此便永遠消失,再也不能回來了。

  一點熒芒凝在楊戩手上,那是他本欲聚回姜子牙魂魄的法力,但他終還是沒有出手,只出神地看著那白光散開,落下,逝去。或許,這睿智老者自己選定的這種結局,才是他最少痛苦的解脫。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九章 蝶夢戀翩躚 (上)

  又過了月餘,楊戩親手為妹妹佈置一間房,將她從別苑接了過來。女媧既已離開,這些行宮也都要被天庭征回。楊蓮也不可惜,近千年終於可以和哥哥住在一起,興奮得成天偎在哥哥左右,又說又笑。憶到幼年時的趣事,還軟語央著二哥,下廚做了好幾次凡間的飯菜。

  其時楊蓮道術已成,只是在別苑中總是獨修,沒有太多臨陣經驗。而楊戩卻是在征戰殺伐裡千錘百練過來的,應敵經驗豐富得令楊蓮羨慕不已,於是公務之餘,楊戩又多了一項要務,那便是陪寶貝妹妹習武喂招。

  梅山兄弟也被楊戩接來了灌江口。這六人雖有了他三成法力作基礎,但若只在崑崙蠻修瞎練,就算再有個百十年也一事無成。現在他已不像封神時期那般的日日征戰,居無定所,正好親自提點,指引他們一一渡過修行路上必經的難關。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這個神通法力都睥眄三界的顯聖真君庇護下,灌江口一日繁華於一日,真君廟香火鼎盛,卻也意味著千奇百怪的公務越來越多,沉香看得翹舌不已,嘆道:“原來做地仙有這麼麻煩?天啦,保一方平安,難怪說地仙積累功德最是容易了!”

  冬去春回,轉眼又是一年,楊蓮在附近營建了一座花園,和昔日別苑一般無二。引來一條河,河邊植了些楊柳,又要二哥幫著蒐羅了無數珍奇花草。她料理得法,盡心盡力,春日裡萬象齊舒,和風輕拂著園裡的萬紫千紅,風物幾堪媲美仙府聖境。

  這日楊戩陪著妹妹練功完畢,獨自留在園中小坐。想起幼年時妹妹稚氣粉嫩的可愛模樣,現在又出落得如此娉婷多姿,三界少有,一時出了神,唇邊顯出難得的明朗笑意。一隻不起眼的枯葉蝶突然停上了他的肩頭,見他沒有反應,飛起盤旋一圈,落地化為人形,一個相貌普通,但十分可愛的女孩。

  “戩哥哥,你在想什麼?”她看楊戩一直發呆,好奇地問。三聖母不認識她,但想到楊戩曾告訴她的話,不確定地說:“這莫不是他提過的,認作妹妹的小妖精?是叫小蝶嗎?”

  楊戩早知是她,也不驚訝,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你這小丫頭,不是一直在山中修煉麼,我讓你見見蓮兒也不肯,賭咒發誓要成了仙再見,不讓人瞧不起。如今怎麼偷懶出來玩了?”小蝶做個鬼臉:“我去看看蓮姐姐長什麼樣。戩哥哥,她好漂亮,比我可強多了。”楊戩有幾份自豪地笑笑,看看小蝶,溫言道:“你很在乎嗎?”小蝶嬌笑:“我才不在乎呢。我要修仙,身體只是臭皮囊,對不對?”楊戩知她一向開朗大方,一心想著修成正果,也不以為意,又說了幾句,小蝶不願耽誤,回了山中修行。

  過了段時日,楊戩無事,正在江頭佇立,眾人又見那小小的枯葉蝶飛來,停在楊戩伸出的指尖,再翩然落地,化為那個明朗的女子。

  望著楊戩半晌沒說話,似有些害羞。小蝶踢了踢著腳下的石子,低聲說:“戩哥哥,我已經不準備修仙了。”楊戩聞言一愣,奇道:“你不是一直想列入仙班嗎?努力了上千年,你只差最後一步,如今卻要放棄?”小蝶紅著臉點頭,認真地說:“我在山裡修行時,救了一個人。你……你可別笑我,我喜歡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小蝶的眼睛亮亮的,給她平凡的面容帶來一層光彩。

  三聖母嘆道:“怎麼和我一樣……難怪後來我再沒聽二哥提起過她,想必也是被他處置了。”沉香自信地道:“娘,我們瞧著,看他如何處置的。回去後將這位蝶阿姨也救出來。”

  楊戩卻不似他們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有些惋惜地看著她,又有些惆悵,似是想起了身世,睥向上蒼,望向小蝶時又轉為溫和:“小蝶,你有自己的選擇,我又怎會笑你。你若覺得與他長相廝守勝過修煉成仙,我自會助你躲過天庭耳目——人妖結合,更是犯了他們的大忌。不過小蝶,你仍是妖身,只怕反會害了他。”小蝶點頭:“所以我來找戩哥哥幫忙。我要做人!”楊戩不由啊了一聲,滿是心痛地看著她:“你想讓我幫你脫胎換骨?強行由妖轉人,痛苦無比,人身不但無法力,更是病痛纏身,壽命不長。死後魂魄無存,再無來生。你可想清楚了?”小蝶堅定地點頭:“我樂意,我要和他在一起,就只這一世也罷。我要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戩哥哥,只有你能幫我了。”楊戩憐惜地看了她半晌,終是道:“先帶我去看看他。”小蝶欣喜地化為蝴蝶,帶著他往修行之處飛去。

  龍八猜測:‘他是不是打探清楚了再一起動手?‘

  快到時,兩人落地,小蝶卻變成了楊蓮的模樣,三聖母驚愕地看著她。楊戩也是奇怪,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戩哥哥,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那天看他快醒了,我……我就變成了蓮姐姐的模樣。‘她聲音越說越小,因為看見楊戩臉色越來越冷,‘戩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用蓮姐姐的相貌?‘楊戩哼了一聲:‘若他是個只重相貌之人,你也不必為他犧牲多年修為。‘小蝶急急分辯道:‘不,他不在乎的,是我自己一開始自卑……戩哥哥,我們處了這段日子,很說得來,他也不在乎我是妖精。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楊戩面色稍緩:‘既然如此,你去和他說明了,以本來面目見他。‘小蝶答應一聲,看見自己住的茅屋就在前面,歡呼一聲跑過去,一邊叫道:‘成文,我回來了!‘

  屋中人聽到呼喚,開門出來,笑吟吟地看著她,卻在見到楊戩時一愣,有了警覺之色。小蝶牽了他手,指向楊戩道:‘這是我認的哥哥,成文,將來我們成親時就讓戩哥哥為我主婚,好不好?‘劉成文放鬆了一些,向楊戩行禮。楊戩上下打量他幾眼,眉清目秀,一股書卷氣,也似是個人物。只是在他看來,實在也犯不著小蝶為他賠上千年道行。但念及母親與嫦娥,心中一痛又釋然,情之一物,最是無理可說,若他真心待小蝶,又何必勉強呢。面上便帶了笑意,見小蝶仍是三妹模樣,使個眼色,要她明說。

  小蝶雖說深信劉郎必不負我,但對己之相貌實在無信心,也是忐忑。見楊戩示意,微微點頭,引二人進屋,鼓足勇氣道:‘成文,你知道,我是妖精。‘劉成文愣了一愣,笑道:‘蝶兒,你不是早說與我了嗎?若你不是妖精,我只怕已化為白骨一堆,更有什麼可在乎的。‘小蝶看看楊戩,似想從他處得到鼓勵,張了幾次口,終於說道:‘成文,我……我的樣子是變出來的。其實我……‘不知怎麼說好,怕自己失了勇氣,也不敢看他反應,當即解了法術,回覆本來面目。

  劉成文眼見多日來相處的美貌佳人一轉眼變了模樣,雖不是無鹽嫫母,卻也是天壤之別,這一下可嚇得不輕,愣住了地天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眼看他如何應對。小蝶淚水在眼中打轉:“成文,你就這麼在乎……”劉成文愣怔半晌,舒出一口氣:“不,我只是太吃驚了。蝶兒,我豈是只重容貌之人?下次可不許弄這把戲來嚇我。”小蝶破啼而笑,歡喜地看向楊戩。楊戩替她放下心來,向劉成文道:“小蝶出嫁也不能草率了,我需為她做些準備,你可能稍待些時日?”劉成文自然滿口答應。

  楊戩帶走了小蝶,尋處僻靜地,為其施法脫胎換骨。他閱歷既廣,這些法術都有所瞭解,並難不倒他,因此小蝶才會來找他幫忙。施術後,讓虛弱的小蝶休養一陣,自己去為她置辦嫁妝。三聖母看著他忙忙碌碌,四處為小蝶尋些珍奇寶物,心裡很是委屈。到小蝶出嫁那天,楊戩牽著小蝶的手交到劉成文手中,小蝶的笑容幸福無比,隔著蓋頭也能看見她一直彎起的嘴角。三聖母終於忍不住心裡酸酸的感覺:“他……他對一個認來的妹妹這般遷就,對我卻……”眾人也不解他行為,只當他是做了司法天神後良心漸泯,未免各自感概一回。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章 蝶夢戀翩躚(中)

  四年後,楊戩再往茅屋來探小蝶。哮天犬竄前竄後,看滿天蝴蝶飛舞,又如在別苑一般地撲上了蝶。楊戩失笑,只道貓兒會撲蝶,不料他養的這條狗也會撲蝶。喚了他回來,笑罵道:“這漫天彩蝶都是小蝶的姐妹,你若惹得她傷心,我將你送於她燉了。”哮天犬嗚嗚地老實呆在他腳邊,不敢再亂動。楊戩笑著拍拍它腦袋,自語道:“小蝶不知有沒有生了孩子,你可別亂叫,嚇著孩子。”眾人見他腳步輕快,顯是心情愉悅。

  轉過一道山壁,就是那山間小屋。屋子周圍收拾得漂亮,花圃整齊,樹木成蔭,定是小蝶的精心佈置,想來她過得必是不錯,楊戩笑意越發明顯,放輕了步子,走到屋前。

  房門在內鎖住,但自然難不到他,心念動處,鎖應聲而解,他推門入內。

  屋內也收拾得乾淨,但堂前不見人影,屋內卻傳來咳嗽聲。楊戩有些擔心,小蝶已成凡人,且體質尚不及一般人,莫不是病了,劉成文呢,又在哪裡?口中叫著小蝶,人已跨了進去。鏡面場景一變,眾人有點吃驚,床上那名女子,滿面憔悴,不見當年天真少女的風采。楊戩更是心疼,過去握住她手,渡了真氣與她,順便檢查了她身子,鬆了口氣。雖病得不輕,有他在,也不至喪命。轉目環視屋內,問道:‘小蝶,劉成文呢?你既病了,她為何不來照顧你?‘話中已有了責備之意。小蝶見到他顯是很高興,撐著坐起,聽楊戩口氣不對,咳了兩聲解釋道:‘去年周天子張榜招賢,他去鎬京謀事了。戩哥哥,我只是染了風寒,沒事的。‘楊戩扶她坐好,忽覺有些不對。印象裡天子招賢是大前年的事了,當時接到的全是這類禱告文書,擾了自己許多清靜。正沉吟間,就聽小蝶有幾分急切地說:‘戩哥哥,我正發愁呢,剛剛還在想你要能來就好了。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楊戩見她有些激動,臉色浮上不正常的嫣紅,咳得厲害,拍拍她背,等她理順了氣才道:‘別著急,慢慢說。‘小蝶慢慢躺下,喘息著說道:‘去年成文一心赴京,說要讓我過得好一些。戩哥哥,其實我不在乎的,我一直在山中修煉,這樣的日子就是很好的。但他有這份心為我,我也很高興。‘小蝶有點害羞又有點自豪,但想到夫君至今未歸又轉為焦急,‘可是他一去到今天也沒回來。我怕,怕他路上出事,怕他沒謀到事,失意下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我想去找,可是路途遙遠,我把錢都給他做盤纏了。戩哥哥,你來了就好,你帶我去找他吧。‘

  楊戩又驚又氣:‘傻丫頭,你當自己還是修煉的小妖精嗎?你把錢都讓他帶走,你自己日子怎麼辦?屋裡屋外這麼整潔,也是你收拾的?病了也不知愛惜自己。‘小蝶偎在枕上笑得甜美,依稀可見四年前的嬌憨:‘我不要緊,我想讓他一回來就看見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家。‘楊戩很是心疼,拿這小妮子沒有辦法,起身道:‘好吧,我帶你去京城尋他。‘

  路途雖遠,有楊戩帶著,也只是瞬間之事。楊戩在客棧要了間上房,為小蝶延醫用藥,自己去打聽劉成文下落。

  翻閱了官員名單,不見劉成文的名字。眾人就見楊戩有些無措地站在街頭,人海茫茫,他要到何處去尋人。沉香對哮天犬的追蹤之術可是印象深刻,此時不禁問道:‘他怎麼不用哮天犬?‘龍八小玉也正奇怪,康老大答道:‘哮天犬修成人形後才練的萬里追蹤,現在若要尋人,還得有東西做個引子。‘

  楊戩正自徬徨,一陣香風飄過,皺眉退後幾步,讓開過來的一頂軟轎。轎中人想必是在隔著簾看風景,覷著他,掀簾露出半張臉來嬌笑:‘爺,晚上去憐香樓去坐坐?‘原來是妓女,楊戩厭惡地撇過臉去,卻一眼看見她掀簾的手,腕上正套著他送與小蝶做嫁妝的鑲珠金鐲。眾人也見了,頓時生出不好的念頭,想到那個病中思念丈夫的小蝶,直為她心酸。

  憐香樓,楊戩默唸著這個名字,不再尋找,回到客棧,推門前躊躇了一會,終是帶著微笑進去,斂去了一身的肅穆。小蝶正伏在枕上咳喘,鬢髮微亂,比之前日又憔悴了幾分,卻有歡欣之色,想是到了京城,能找到郎君之故。

  楊戩心中又痛又悔,面上卻不帶出分毫,勸慰幾句,說道再去打聽,留哮天犬與她作伴,自己向人問了路徑,來到憐香樓。

  天色漸黑,憐香樓卻越發熱鬧,絲絃聲動,嬌笑謔鬧之聲不絕於耳。楊戩只是站著,看著,聽著,週遭一切事物皆似與他無干。

  一頂小轎漸近,馬上有人迎了上去。‘江爺來了,裡面請。‘慇勤代為掀簾。低頭走下一人,儘管已猜測到幾分,眾人仍是一驚,劉成文。他如今也不是當年模樣,寬袍緩帶,說不盡的富貴氣象,便是儀容也高貴了幾分。三聖母唾罵道:‘蝶妹妹還在病中,那般唸著他,他竟來此處,也不想著回家看看!‘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眾人知他脾氣,只怕這劉成文當場就要遭殃。卻見他臉色變了幾變,竟硬生生忍住了沒出手,只是冰寒之氣更盛,竟讓路人繞行而走,不敢接近。

  劉成文倒是沒見著他,賞了錠銀子進門,楊戩退到房屋簷下,趁無人時隱去身形,也跟著上樓。

  ‘江爺,你送的這鐲子真好看,姐妹們都羨慕我呢。‘楊戩白日所見的,正是此處花魁娘子,名喚如月的便是。此時她正倚在劉成文身上,撒嬌賣痴,心裡盤算怎麼從他身上再哄些首飾。劉成文骨頭都酥了,眉開眼笑地摟住她親了一口:‘寶貝兒,你只管好好伺候,爺手裡有什麼,還不都是你的。‘如月越發來勁,扭股糖似地往他懷裡鑽,卻不讓他真沾上。劉成文親近了幾回都被她躲掉,無奈從懷裡摸出顆珠子:‘瞧,我帶了這個來,你卻……‘如月捧著珠子,雖點著燈,仍可見寶光瑩瑩,歡喜地膩在他身上,任他又親又摸。

  幾名女子再看不下去,臉上飛紅,百花罵道:‘小人得志,真正可惡!楊戩怎麼還不動手,這等醜態有何好看!‘

  說話間劉成文愈加醜態百出,叫著寶貝兒就要親熱,眼前一暗,燭火竟熄了,懷中美人兒也似睡著一般,沒了動靜。寶珠在暗中卻更加明亮,和著窗外月光,房中擺設隱約可見。劉成文有點發寒,下床拎了褲子想走,忽覺一股大力揪住他敞開的衣襟,往地上一摔,跌了個大馬趴,疼得他直咧嘴,卻叫不出聲音。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7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一章 蝶夢戀翩躚(下)

  劉在文恐懼地抬頭,只見繡簾動處露出一角白衣。鬼?這個念頭浮起,嚇得不輕。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妖精都親眼見過,鬼自然也是有的。眼珠凸出,劉成文在地上抖著身子向後縮,‘你……你別過來,我、我、我找道士收了你……不不不,好兄弟,我明天,不,今晚就給你燒紙,我找人來超度你……你別找我……‘口中亂七八糟,語無倫次。

  見了劉成文這個樣子,楊戩更是噁心,又替小蝶不值,打斷他的胡言亂語:‘你不認得我了,好大的忘性!連名字都改了。‘劉成文篩糠似的哆嗦,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才定睛看了一眼,更是心膽欲裂,小蝶的兄長,怕也是哪處妖怪,今日來找他算帳了。

  楊戩容不得他定下神來,一抬手,劉成文凌空飛起,只覺喉上如遭重扼,幾乎喘不過氣,耳邊就聽楊戩聲音如從九幽之地傳來:‘聽著,我不管你這兩年做過什麼,現在先回去洗掉你這身脂粉味,然後到雲來客棧找小蝶。記好了,你是謀事未成,不願就此回去,一直飄泊京師。今天剛好叫我遇上。‘法力一撤,劉成文啪一聲掉落地上,哪敢說半個不字。楊戩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之際又復交待:‘換了你這身衣服,要有個潦倒模樣!‘心念微動,床上寶珠納入袖中。他可不願此物落入娼妓之手,更怕劉成文就此跑了,帶件物事好讓哮天犬追蹤。

  平平氣,楊戩回到客棧,想好說辭後,作出欣喜之色進了小蝶房間。一進房,眾人不由同他一樣愣了愣,小蝶平靜地躺在床上,不時低咳,卻沒了日間的激動。眸子靜靜瞧著屋頂,似發現什麼有趣之事,嘴角甚至掛了一絲說不出味道的笑容。

  楊戩看她這般神色,倒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推開跑來撒歡的哮天犬,強笑著說:‘小蝶,我已經找到劉成文了。‘小蝶嗯了一聲,殊無喜色,目光轉來看著他,仍是靜靜的。楊戩只覺不妙,但想到她在客棧,應該不會得知消息,忍著不自在笑道:‘他沒有謀到差事,不肯就這麼回去,倒有幾分志氣……‘正想著怎麼說,目光垂下,落到小蝶發上,一支珠釵直刺入眼,楊戩面上變色:‘小蝶,你……‘小蝶眼中滑下淚,順著眼角落在枕上。‘戩哥哥,你走後,受你托來照顧我的掌櫃娘子來陪我說話,我一眼就見了她頭上的珠釵。戩哥哥,那……那是你送於我出嫁的啊!掌櫃娘子說到釵好生得意,說是江大人手面大,贈給青樓女子不知凡幾。她們得的多了,也不當回事,手頭緊時便賤價賣了,讓她揀了個便宜。‘小蝶又在咳嗽,楊戩不及多說,先撫她背,讓她喘定。小蝶靜下,唇邊又綻開笑容:‘戩哥哥,我用你留下的錢又將它買了回來,你不生我氣吧?‘楊戩還能說什麼,輕輕搖頭,勸道:‘小蝶,忘了他吧,我帶你回灌江口,正好和我三妹作伴。我會想法子讓你可以重新修煉。‘話如此說,心中也是無底。若她真是凡人,楊戩也不用延醫,略輸真氣便可治了她病,再尋些仙丹,自可延年益壽。小蝶從妖轉人,脫胎換骨之後,更有一番壞處,便想如凡人般修煉也不可得。

  小蝶也是明白,微微一笑:‘戩哥哥,你真好,可是我明白,我已經是不成的了。你回來之前,我已經服了毒,那是我做妖精時得來的,怕他不在時我會遭人欺負,一直帶著。我只想見你一面再走。‘楊戩大痛:‘小蝶,為了那個男人不值得如此!縱是不能再成仙,你也還有一世可過,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小蝶卻只是搖頭,帶著笑,淚卻不停掉落:‘戩哥哥,他騙了我,我還怎麼能活得下去。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最後一滴淚珠滾下,眼未合,氣已絕,一縷芳魂,從此天地間再無覓處。

  百花仙子司群花開謝,與一干蝶精蝶仙最是交好,此是哭得也最是傷心。也不管楊戩根本聽不見她說話,叫道:‘楊戩,你定要殺了那混蛋,為小蝶報仇!‘嫦娥也是傷感,自憐身世,垂泣不止。

  楊戩握著小蝶的手,默默無語。良久良久,才掏出寶珠讓哮天犬嗅了,自己抱起小蝶,跟在哮天犬後面出門。

  他走得很慢,似是怕驚動了小蝶,不疾不徐地來到一棟朱紅大門的宅前。哮天犬對著門汪汪大叫,楊戩穿門而入,跟著它穿廊過院,有人來攔問,被他法力彈開。

  天已濛濛發亮,劉成文奔逃回家,驚魂未定地抖了一陣,才想起要逃。剛收拾了細軟出門,正撞上楊戩進來,拎著包袱只是抖,說不出話來。

  楊戩像是沒看見他,從他身旁過去,將小蝶放在椅上坐下。劉成文挪著步子向外移,被哮天犬堵住,不敢動了。楊戩細心地讓小蝶坐好,小蝶半張著眼,頭仰在椅背上。楊戩皺皺眉,從床上取來枕頭,墊在小蝶腦後,讓她坐正,又取了床毯子搭在她膝上,這才滿意地直起身,輕聲道:“小蝶,你病了,要注意身子才是。”又給她理理衣服,“別著急,我這就找你相公去陪你。”眾人一股寒氣上冒,嫦娥想到他當年背著妹妹上到懸崖,在破廟那一幕,顫聲道:“這劉成文死定了,楊戩這副神氣,越是平靜越是駭人!”

  再次端詳小蝶,沒什麼遺漏了,楊戩側臉,眼風似刀,冷冽如冰,給是仙人也膽寒,何況劉成文一個無膽書生。只嚇得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褲檔已濕了一片,雙眼翻白,就欲暈倒。楊戩卻不容他逃避,法力一激,劉成文立刻清醒,清楚地看見自己雙肩冒出血花,然後才感到大痛,尖聲慘叫。楊戩已掣出三尖兩刃槍,寒光映著他的眼,愈加深幽。沉香不由拉緊了小玉的手,龍八也不自禁地退後幾步,離姐姐近些。小玉有點發抖地道:“以前我就怕看他的眼睛,他追殺沉香的時候,一點不念親情,那雙眼睛冷冰冰的。可是……可是也沒今天這麼可怕!”

  楊戩斷了他雙臂,轉頭看看小蝶,鋒芒過處,劉成文已被開膛破肚,人也一命嗚呼。楊戩冷然道:“我本應將你凌遲處死,奈何小蝶終是戀你一場,就讓你得個痛快!小蝶已魂飛魄散,你就去陪她吧。”眾人看得清楚,劉成文魂魄被他擊得四散,再無幸理。劉彥昌莫名一陣後怕,心說楊戩當真是心狠手辣,看來對自己還算手下留情的,若將自己也弄得魂飛魄散,沉香就是將地府翻過來也是無可奈何。

  哮天犬過去扒拉劉成文的內腑,叼出他心來,嗅嗅,再望望主人,終是沒敢吃。楊戩殺了劉成文,再不多看他一眼,回身抹上小蝶的眼,抱她慢慢向門外走去。眾人發現,小蝶的身子已慢慢淡去,晨光中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楊戩卻恍若未覺,站在門前就著初陽看她。庭院中栽著梧桐樹,正是春夏相交枝繁葉茂的時節,卻被他殺氣波及,葉片枯黃地蜷在枝頭。此時一陣風吹過,紛紛掉落,打著旋兒在院中飄蕩。有幾片向小蝶身上落去,毫無阻礙地穿過,飄在楊戩腳邊。小蝶,她是真的要消失了。

  楊戩抬頭,掌心接住一片落葉,像怕吵醒小蝶似地柔聲說:“你看,像不像你的姐妹們?記得初見你的那座山谷裡,最多的就是枯葉蝶。我帶你回灌江口,讓你的姐妹也過來陪你,好不好?”小蝶再不能回答了,枯萎的葉兒一片片穿透她身體,她也越來越淡,在楊戩懷中慢慢消散了去。楊戩卻似未覺,仍保持原來姿勢一動不動,口中喃喃,儘是問她需些什麼,只是悲哀之色越來越濃。末了一聲長嘯,聲動九天,嘯聲過後,楊戩抖落一身枯葉,駕雲而去。

  眾人皆是淒然,天地之間,還有誰知道這樣一隻小小的枯葉蝶兒,有誰知道,她為情棄道,為情而死的那份哀淒。三聖母目中含淚,跟著楊戩回到灌江口,自己的房中。楊蓮正在看書,高興地叫了聲二哥,丟下書卷和他說話。楊戩深深地,深深地端詳著妹妹,從她頭上取下那枝蝶形釵,在手中撫摸。楊蓮不解地看著他,半晌,楊戩又替她插上,手落在她的長發上,閉上眼,吐出一口氣,道:“三妹,以後你就留在灌江口,不要出去亂跑。答應我,不要動凡心,好好修煉,不要像娘一樣,更不要像……”

  他哽住了沒有說下去,楊蓮卻害羞了,扭過身子噘嘴道:“二哥,你說什麼呀,誰動凡心了……”楊戩扳過她身子,認真地說:“不要相信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個風流自命的書生才子。他們騙得了你的心,卻只會傷害你……三妹,答應我!”楊蓮從沒見哥哥這般模樣,慌亂地點點頭。楊戩繃緊的面色放鬆了些,將妹妹摟在懷裡:“三妹,你不能再出事,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了……”楊蓮在她懷中,他再不用隱藏悲傷。三聖母看著他眉峰聚集的痛苦,恍然間似是想通了很多,嘆道:“難怪他如此偏激,難怪他對彥昌恨之入骨。可是彥昌,彥昌又怎是那種人可比。”她舉目抬頭,雖看不見他,卻笑得甜蜜溫柔。

  鏡前人亦作如是想。劉彥昌目視三聖母,滿心的驕傲。三聖母握住楊戩緊緊摟住自己的手臂,想起這一路所見,楊戩確是真心疼愛自己,只不知為何對愛子也是那麼絕情。看了眼沉香,又道:“彥昌,我們回去後,收拾間屋子,將二哥挪處地方好生照料。也許是他經歷了這些事,性子有些變化。沉香,他壓我在華山,折磨你爹,許是因為這件事。只是將你逼得走投無路卻讓人生恨。念在他與我多年兄妹,沉香,我們便不要再計較了好嗎?”

  沉香一直在發愣,眼前的楊戩,怎麼也看不出像是會追殺他的那個司法天神。想到母親性命也是他多次救護,自思回去後也當真不能再對他漠然無視,聽了母親的話,點頭稱是。劉彥昌卻有些不自在,但妻兒都這樣說,他也不能反對。哪吒看出他神色勉強,心說回去後先趁他們不備接走人再說。楊戩大哥與他們畢竟有嫌隙,弄不好還要吃虧,不如由自己接走,找觀音求了甘露治好他,也算是報了救命之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二章 申誓結兄弟(上)

  餘下的百餘年裡,如非必要公務,楊戩很少外出,除了陪著三妹就是認真指導梅山兄弟修道。這六兄弟還是如初見時一般的粗莽率直,有他們在,顯聖真君廟倒也熱鬧了不少。

  楊蓮的小花園也越發喜人。有了神通廣大的二哥幫忙,很多海內孤本的名貴花卉,都被蒐集了去。再加上楊蓮百多年的精心打理,一來二去,竟連吳郡的百花園都驚動了,花仙子們因最初的好奇,而漸漸喜歡上這裡清雅的環境,無形之中,居然成了天下花仙的又一個小家。

  三聖母想起那時的日子,嘴邊噙了笑意,說:“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是牡丹仙子。當時,突然看到一本綠牡丹變成人向我微笑,可嚇了我一大跳!”百花仙子在鏡外聽見,也是輕笑,道:“還說呢,三妹妹。你的花園引得花仙子們樂不思蜀,成天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最後,我都被誘了去,連百花園都不想回了。”

  楊蓮有百花等新朋友作伴,除了修練喂招外,便少有時間想到哥哥。眾人都看出楊戩有些失落,但以他那寡言少笑的性子,對著一群花仙的七嘴八舌,又實在有些不耐,唯有藉教授梅山兄弟法術打發時日。梅山兄弟卻因此得了好處,餘下的幾年裡修行突飛猛進,神凝丹結,五氣朝元,眼看便要到應劫成道的最後關口。

  這日詳細檢校了六兄弟的功境法力,楊戩已推算出他們應劫的大致日子。老大、老四、老六較快,另三人稍慢,總在一年之內,都要先後去面對了。可這六人本沒有修仙的資質,被自己強行洗髓後,留在人間做散仙綽綽有餘,若定要應劫成道,怕是一人也逃不出灰飛煙滅的下場。

  暗自皺眉,楊戩卻沒有說出自己的憂慮,只囑咐他們一些注意事宜,便打發他們退下,自己在房中靜坐想主意。

  龍八笑道:“康大叔,看來楊戩還挺擔心你們應劫的事呢。你們那時沒出什麼事吧,怎麼度的劫?”老四不等大哥說話,先笑道:“我們也緊張了很久。修煉那麼長時間,光做個散仙總心有不甘。可應劫又不是玩兒的,成功了就是飛昇成道,不成功就是灰飛煙滅。我那時越到日子近了越是定不下心練功,整天胡思亂想。”

  康老大看著鏡中的楊戩,沉著臉說道:“說起來還得感謝他。他先幫我們加速修行的進度,免得時間參差不齊,又在我們練功的屋子外布了什麼陣,說是能抵禦天劫。果然我們什麼也沒遇上,就順利度過了那一關。”哪吒大詫:“哪有這樣的陣法,你們聽說過沒有?”嫦娥百花一干人等都不以陣法見長,更是不懂。

  眾人說話間,楊戩已轉身外出,似是有了主意。龍八道:“是幫你們佈陣了?”話出口已知不對,楊戩是向後園行去的。百花想了起來,道:“他是去見三妹妹,那時我們正在園子裡行酒令賞花題詩。楊戩來後,耐著性子陪我們飲些酒,便突然問起了百花園的風景。”

  百花仙子一向好勝,自然是將百花園形容得遍地繁花,香光如海,富麗清華,聽得楊蓮羨慕不已。楊戩看在眼裡,微微一笑,隨口將吳郡的奇風異俗又述說了些,楊蓮更是嚮往,眼巴巴地看著二哥,想開口又不敢。百花性子直,便道:“真君,令妹與我很是投緣,不如讓她去吳郡小住些日子?在貴府勞叼已久,也該讓我百花園做一回東道主了。”

  楊戩道:“既然仙子開口,小妹就煩你代為照顧些時日了。”楊蓮大喜,拍手叫道:“二哥,你允我去吳郡玩了?”楊戩微笑不答,心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妹妹與她一起,自然可以放心,免得幾月後辦那樁事時,會嚇著了她。

  三聖母笑道:“二哥那次難得轉了性子,放我在百花園住了三個月,百花姐姐又帶了我去龍宮玩。四公主,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龍四含笑道:“當然記得,那時東海正好有海妖作怪,三妹妹的寶蓮燈威力無窮,幫了姐姐好大的忙。”

  第二天送妹妹離開了灌江口,楊戩便召來梅山兄弟,令六人立刻閉關。康老大在鏡外看著,記得餘下的兩個月內,楊戩嚴令眾兄弟加緊練功,又用他的法力日日相助,說有辦法可助大家順利度劫,但卻先須將各人水準拉平。

  鏡中情形果然與他記憶契合,楊戩按時查探六人體內真元流轉情況,為他們度氣凝神。哪吒有些奇怪,說:“同時度劫人數越多,天劫威力也就越大,楊戩大哥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認識他這麼多年,沒聽說過他如何精通陣法啊。”

  兩個月過去,楊戩為梅山兄弟度氣之後,知道已強行將六人的道術修為拉到應劫之期,今日一交午時,天劫便臨。當下正色吩咐,言道要用陣法護持,令六兄弟自即時起便不得外出半步。

  出了屋,楊戩騰雲升上半空,運指劃出一個個符咒,挾著金光向下打去,不一會兒,金光閃爍,將整間屋都籠罩在光圈內。他又沉吟了一陣,左手一合,三尖兩刃槍化為墨扇,在屋脊上方盤膝坐下。

  康老大當日在室內自不知端的,此時見了,咦了一聲,說:“空音陣?這……這只是隔絕內外聲響的普通陣法啊,如何抵禦天劫?”一個念頭閃過心中,臉色頓時為之大變。

  餘下的三兄弟也想到了,老六不知所措地望著大哥:“空音陣絕不可能御劫,除非是他在為我們硬擋。大哥,我們該怎麼辦?以前他救我們性命還只是順手而為,可是這次,這次終究是我們欠他的。”康老大面沉似水:“大丈夫恩怨分明,既欠他性命,當以性命相還。但我是絕不會再與他為伍。”老四老六默默點頭,不再說了。

  太陽在空中一分一分地移著,正午越來越近,天空中已隱隱有破空裂雲的怪聲傳來。三聖母修行的別苑不畏天劫,沉香修行時吞了老君大把仙丹,對渡劫也無太多概念。餘下諸人卻有些緊張,梅山兄弟看著楊戩聚合法力準備硬拚,無不神色複雜。

  所謂天劫,其實是成道時天人交感,引來的乾天純陽之火。梅山兄弟修行深淺不一,應劫時間自也或早或遲,楊戩自付不能長期守著六人寸步不離,便素性用了這個笨法子,一次助他們成道,一了百了。左右梅山兄弟的修為與他相差極遠,六人天劫疊加,自己拼了受些微傷,也盡可以應付下來。

  怪聲漸轉成震顫著的銳響,雲層厚積,像波浪一般起伏著。雲層中隱隱六道赤色長虹,夾著亂閃的白光,連串的悶雷聲由遠及近地隆隆響起,萬物似是停頓了一般,充滿了酷烈的肅殺之氣。

  楊戩冷哼一聲,墨扇張開,光華大盛,靜待純陽之火擊下。

  雲中一聲大響,一道長虹爆散開來,化成千百點火球,隕星墜雨般疾砸下來,同時雷電大作,金色長蛇般噬向地面,空氣炙熱得如同燃燒了起來一般。

  楊戩眉峰一豎,手中墨扇疾揚,法力化作流光迎將上去,頓時連串巨大的爆裂之聲迸出,宛如萬面戰敲齊擂,又如萬山齊崩,他竟是憑著一己法力,將擊下的火球閃電生硬硬截在半空。

  又一道長虹炸開,漫天流火殞下,楊戩扇上光華一縮,旋又大亮。幾點火星被他力道震飛出去,落在遠處一座山巒之上,整座山峰頓如浮沙堆積也似,摧斷散裂,無聲無息地癱塌了下去。

  天際驀地一黯,忽又大亮,餘下四道長虹同時裂開,火團四濺,撞擊融合。但聽得震天價爆響連連,已化成詭幻百變的暗赤色狂野巨焰,巨焰爍處,厚積的雲層如殘雪投火般四下翻滾,散盪開去,晃眼間片縷無存。唯有漫無邊際的赤血之色,瀰漫出衝天的煞氣,挾著天地之威直壓下來!

  整個灌江口都似搖動了起來,沉香等人立足不穩,幾乎跌下屋背,全仗了金鎖吸力才勉強穩住。眾人相顧失色,萬沒料到天劫之威,一至於此。

  楊戩振衣起立,神色凝重。銀色光芒圍繞周身,墨扇一翻,已現了三尖兩刃槍本相,槍身斜劃,立時異光四射,滿空暗赤焰雲,竟被撕成兩截。左手拈訣,霹靂連珠般地打出法力,將赤焰來處掩了個風雨不透,頓時屋上有如濃血翻騰,恐怖詭異,屋下卻是花草迎風,好鳥嬌鳴,一派祥和。

  梅山兄弟愣愣地盯著鏡中,老四低聲道:“原來這就是天劫……如何擋?就算是現在,我們也決計擋不過去……”想起崑崙山上與那人生死相搏的情形,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三章 申誓結兄弟(下)

  但聽得鏡裡一聲清嘯,楊戩潛運玄功,銀芒陡然大盛,如長虹刺天般,疾愈電射入赤焰之內,但見雲光雜沓,銀赤相交,兩兩緊壓,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相持不下。

  哪吒知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下意識握住乾坤圈,只恨不能去助一臂之力。楊戩額上汗水滲出,身上光芒卻是愈亮,漸漸銀光一分分地向上掙出,直射入赤焰中心,擠軋對抗,尖銳的劈啪聲不斷。

  焰雲似也知大難臨頭,欲散還聚,欲聚又散,銀光在中心強抗掙出,驀然如輕煙般四散開來,由內而外,將滿天赤色齊齊裹住。焰雲正欲掙開,驚天動地的巨震響起,銀赤兩層裡外同時爆散,化為千萬縷細絲,滿空飛射,一閃即滅。

  清脆的啼囀傳來,一隻小鳥翔上屋脊,似被三尖兩刃槍吸引,輕快地盤旋一陣,疾掠向已然雲消焰散的明朗天際。

  楊戩臉色蒼白,收起手中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眾人知他雖不曾受傷,但這樣硬抗天劫,勢必損及真元,怕要三五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三聖母神色怔忡,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可他為什麼不說?說了,我怎麼也不會纏著他比武了。”

  當晚顯聖真君廟裡熱鬧異常,梅山兄弟無驚無險地應了一次劫,興奮得不知所以,強拉來回房靜養的楊戩,說要大開酒宴應祝。眾人看楊戩氣色萎頓,知他元氣未復,卻又架不住六兄弟的糾纏,只得無可無不可地入了上席。鏡外梅山老四有些後悔,道:“早知如此,那晚便該由著他好生休息去。也是我們高興昏了頭,竟一點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異狀。”

  這六人素來好酒,曾是商室大將,口味自然也極考較。老六用搬運法將百餘年前藏起的幾罈美酒攝來,大呼小叫地為各人滿上一碗。那酒注入碗中,色若琥珀,香醇綿長,看得旁邊的沉香都食慾大動,向鏡外笑道:“康大叔,你們的酒可真好得沒話說。當年在天池山下如此,現在又是如此!”

  嫦娥卻頗為擔心,輕聲道:“內息不順時不宜飲酒,他自己該是知道的。”康老大看向鏡中高談闊論的自己,面沉如水,說:“二郎真君豈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一頓酒,便從此多了六個死心塌地的好助力,仙子,他的深謀遠慮,終不是你我所能及的。”

  哪吒一邊聽見,氣往上衝,怒道:“楊戩大哥才為你們拼的命,你便這樣說他?”康老大冷冷地道:“我們兄弟欠他的命,出陣後自然會去當面還他,但要我心領這小人的人情,卻終是休想!”龍八聽得兩人語氣不對,插口道:“算了,三太子,康大哥,都是千餘前的往事,何必為了這個傷了和氣?”

  鏡裡康老大自不知以後的這些變故糾紛,此時笑容滿面,揚碗向楊戩說道:“二爺,我兄弟都是粗人,不會說什麼客套話。總之,當年若非你施以援手,響們這番成就,那是做夢也夢不見的。大恩不言謝,這一碗酒,康某便先乾為敬了!”餘下幾人轟然作應,道:“是啊,我們先乾為敬,然後再敬二爺!”

  楊戩淡然一笑,看著桌上酒碗,有些犯難。梅山兄弟修為雖遠遜於己,但畢竟是應對六重天劫,法力耗去不少,內息也頗覺不順,本不易碰這杯中之物。可這六人多年辛苦終得成就,興趣正高,若拂了他們的意,卻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當下搶先開口道:“天劫一過,也就可以正式列入仙班了。康老大,你們以後有何打算?”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話題。

  康老大爽直地道:“打算?自然是二爺你如何安排,我們就如何遵從!”

  楊戩沉吟道:“既如此,過幾日我便去趟天庭。當年的封神舊部,應還會賣我些面子,我且為你們謀個一官半職,也好過繼續做小小的地仙廝混日子。”天庭官階中,地仙只勝過地府的鬼隸之屬,職低事繁,責任又大。他不願飛昇,卻也不願因為自己而誤了六人的前途。

  梅山兄弟臉上變色,康老大放下酒碗,沉聲道:“二爺,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惹你不快,竟是要逐我們離開了?”楊戩一愣,說道:“你們已成功度劫,證得道果,我也該助你們去謀個好前程了,怎會是逐你們離開?”

  老六大聲道:“二爺,你說這話,也未免太小看兄弟們了吧!當年大家發誓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豈能說過就算?漫說只是度了劫,就算玉皇大帝讓給我們做,我們也只願留在灌江口,留在二爺你身邊生死相從!”

  楊戩心中微微一暖,嘆道:“灌江口的歲月最然寫意,但並非長久之計,會誤你六人良多的。”六人對視一眼,康老大滿了碗中酒,離席道:“二爺,你若當我們是兄弟,就再不要說出這種話來。來,大夥輪番來敬二爺一碗,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對著楊戩躬身為禮,一飲而盡。餘下五人也站起身來,目視楊戩,神色懇切之至。

  楊戩低頭去取桌上酒碗,掩住眼神中的感動之色。當初救了這六人,固然一時興起,便是這次助他們度劫,也不過因為認識的時日已久,動了些惻隱之心罷了。但六人回報的這份情義,令他百感交集。兄弟……千年的寂寞,除了自己發誓要守護的小妹之外,這三界之中,竟還有人願成為自己永不離棄的兄弟?

  抬起頭,觸上梅山兄弟充滿了期待的目光,暖意在楊戩心中蔓延開來,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道:“好,我楊戩也是一樣。從此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抬手一飲而盡。

  康老大放聲大笑,餘下五人神采飛揚,楊戩這一句話,竟比成功度劫更令他們激動狂喜。楊戩不忍拂了他們的意,酒到杯乾,與六人一一對飲。酒意湧將上來,內息忽然逆沖,他伸手按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忍了過去。

  饒是如此,胸口已是煩悶異常,楊戩心中暗凜,知道自己真元受損,這酒是決計不能再碰了。六人卻又滿了酒過來,一迭聲地還要再敬。

  鏡外梅山兄弟也是各有感慨,老四低聲道:“灌江口的日子,那時是何等的快活逍遙……若二爺沒去做那司法天神多好,或許,我們直到現在,還可以……還可以是兄弟!”康老大盯著鏡面出神,正想說話,卻突然臉上變色,咦了一聲。

  老三已搶道:“原來,原來我敬他的酒,他竟是暗裡全傾在了地上!”老六喃喃道:“怎會這樣?剛才還說了要兄弟同心,永不捨棄……可一轉眼,連幾碗酒,他都要和我們玩手腕,用心機?”

  哪吒怒道:“楊戩大哥不是這種人!”看向鏡中,楊戩卻正側身將手中酒灑向案下,他不由哽了一下,又道,“就算如此,楊戩大哥也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康老大慘然一笑,道,“還能有什麼苦衷?說什麼兄弟同心,不離不棄?我康越石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累得眾兄弟和這種人互稱兄弟。同心?不棄?話猶在耳,卻已是一場空,一場戲了。難怪千年之後他會綁了老六送給小狐狸,原來自一開始,在他心中,就從沒當我們是兄弟過……”

  酒宴仍在繼續,看著楊戩在席上虛與委蛇,將敬來的酒一碗碗傾入桌下,連沉香等人都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覺。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康老大重重地呸了一口,低聲罵道:“真是無行的小人!”

  梅山兄弟高歌大笑,還要結伴去踏月夜遊,楊戩唯有佯作不勝酒力,藉故推脫了。眾人見他匆匆行回房中,腳步越來越快,剛剛掩上門,身子一晃,竟是險些摔倒。

  扶著桌面坐下,調息著有些混亂的內息,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楊戩不禁苦笑,心道這六人好酒如命,今日拿出的陳釀固然美味釅正,卻只怕要累得自己遲上不少日子復原了。

  鏡外鴉雀無聲,嫦娥不禁低聲道:“康大哥,你們終還是誤會他了。便是先前那六碗酒,他原也不該喝的,你看他現在……”

  其實不消她說,眾人也都已看出來了。康老大茫然若失,愣愣地看著楊戩眉頭皺起,全力壓制酒氣帶動的內息逆沖。餘下的三兄弟更是神情複雜,老六反手給了自己一掌,頓足道:“無論他日後如何,方才我都不該胡說。大哥,我們……我們的那些話,竟是全部錯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四章 惜者唯卉園(上)

  又過了月餘,楊蓮意猶未盡地被梅山兄弟接了回來。哥哥雖然寵她,但灌江口冷冷清清的真君廟,怎比得了名城大郡的繁華可愛。何況還有那麼多言語投機的新朋友,龍四姐姐,織女姐姐,連哥哥幾百年前提過的嫦娥姐姐都見到了。灌江口的日子,又哪有這般的豐富多彩,搖曳生姿?把玩著幾位姐姐贈的仙飾靈物,楊蓮的心思猶自留在百花園裡,連楊戩進來都沒有發覺。

  “這丫頭回來後,便成天魂不守舍的,想是玩得尚未盡興吧?”看著妹妹擺弄小玩意兒入神,楊戩暗嘆了一聲。或許,不該再一味地護著她在身邊了,妹妹大了,多些交朋友,多增廣些閱歷,也始終是件好事。見她頭上玉釵墜得有些斜,伸手幫她扶正,楊蓮一回頭,叫了一聲:“二哥。”將一根明珠綵帶繫上腰間,又問,“好不好看,二哥?”

  楊戩坐下,笑道:“當然好看,只要是系在你的身上,再平凡的東西也自光彩奪目。”楊蓮卟嗤笑出聲來,叫道:“幸好沒外人在,哥,這麼誇自家的妹子,會笑死人的。”又拿起別的飾品,佩帶了給他看。

  楊戩越看越奇。那綵帶上嵌滿拇指大的夜明珠,價值連城,但畢竟是凡物,倒也罷了。餘下的珠花玉珮,卻大多雲霞流轉,靈氣逼人,雖不是法寶,卻也決非等閒可得。一詢之下,楊蓮這才想起,將三個月的經歷款款道來。

  “東海龍宮富麗堂皇,老龍王對我也好,讓四姐姐帶著我到處玩,還送了好多珍奇異寶給我。對了,還有月宮……”

  楊戩暗暗搖頭,萬沒料到三個月裡,百花居然帶了妹妹去了龍宮,正皺眉間,月宮兩字如驚雷般在他耳側響起,他身子一震,目視楊蓮,說道:“月宮?”

  楊蓮自然不知道哥哥的心事,點頭道:“是啊,我還見到了你很多年前提過的那位嫦娥姐姐。姐姐那裡好多的玉樹,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可惜是古神遺物,太過貴重了,否則我真想帶些回灌江口來!”

  時光驀地倒流回去,往事在記憶深處激盪著,楊戩臉色奇異,有些悵然,又似有些喜悅,一現即隱。鏡外嫦娥看在眼中,霎時間也感傷起來,低下頭抱緊了玉兔。

  不欲妹妹再提到月宮,楊戩強迫自己轉移開注意力,信手去翻那些珠佩:“這些都是東海送你的禮物了?三妹,龍宮與我們並無深交,怎麼出手如此綽闊?”

  楊蓮臉上閃過幾分得色,道:“我本來不想要的,可百花姐姐和四姐姐都說,我幫了龍宮的大忙,不要就是瞧不起東海。”楊戩奇道:“你?你能幫他們什麼大忙?”楊蓮嗔道:“二哥,別老當我是小女孩啦。這次去東海時,正好有海妖作亂,鬧得龍宮人仰馬翻。你妹妹我神勇無敵,一出手就擺平了那妖物,幫了他們免去了不少麻煩!”

  她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淺笑從眉眼間逸出,說道:“二哥,我這趟出去多久了?”楊戩佯嘆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上天入地的玩了三個月,就扔我一人呆在這灌江口。”楊蓮拍手道:“好啊,二哥,原來沒我陪著你也會悶。是不是因為沒人練手?康大哥他們的功夫,和你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些!”

  楊戩道:“丫頭,又想要二哥給你喂招?”楊蓮現出狹黠的笑意,說:“豈敢豈敢,不過,二哥,這一次我一定能贏你的!”曳了哥哥的手,便向外面花園行去。

  楊戩由她拉著,只是好笑。這個寶貝妹妹也不知在東海殺了什麼小妖,竟如此意得志滿了起來。也罷,調養了近一個月,陪她玩上會兒也該沒什麼大礙了,左右她經驗不足,每次都敗得乾脆利落。

  楊蓮在前面,滿臉的興奮。楊戩看不到,沉香卻覺得好玩。百多年來,兄妹二人的比試,幾乎成了花園裡最常見的大劇。只是從來都是在小楊蓮噘著嘴生氣,旦旦發誓下次一定要贏中收場。這次變得如此有把握,人人都好奇起來。小玉問三聖母道:“娘,你這次輸了還是贏了?楊戩雖然元氣未復,但勝你好像還是綽綽有餘的啊!”

  三聖母搖頭道:“說不上輸贏,他使了詐,差點嚇死我。”沉香奇道:“使詐?”三聖母道:“是啊,百花姐姐知道我一直想贏二哥,便幫我出了個主意。誰知……誰知他竟也使詐,氣得我和他發了好久的脾氣!”

  說話間已到了平日練功的空地上,楊蓮道:“今天不用兵刃,二哥,咱們比拳腳,怎麼樣?”楊戩笑道:“隨你,只是輸了後,別又說成二哥欺負你。”楊蓮側了頭似在尋思什麼,突然揚掌便擊,十指間霞光閃動,疾若閃電地攻了過去。

  沉香笑道:“啊,娘,原來你是偷襲?”但楊戩千餘年臨戰經驗何等豐富,妹妹指尖微動時他便已覺出,搖頭一笑,側身避過。楊蓮氣道:“不好玩,你一次當也不上!”沉腕向他肩上抓落,楊戩聽風辨形,負了雙手只是閃躲,楊蓮連連急攻,竟是連他衣角都碰不到一塊。

  又纏鬥了片刻,楊戩微笑道:“三妹,我要出手攻你左臂曲池了,你可斜退讓開。後一式我攻你氣舍穴,你搶攻我左胸空門才有望化解。”口中說話,手下一一施出,楊蓮只覺他每式都將自己前後去路封得死死,除了按事前道出的招式應付外,竟是別無他法。斜退兩步後,一掌搶攻楊戩左胸。

  楊戩在她脈門上一拂,迫她收手疾退,又道:“我現在擊你前胸,暗藏了擒拿的後著,虛者實之,你也須以擒拿術相應。”幾式拆過,倒變成授受技藝一般,楊蓮每一招都隨了他話語連消帶打,全不能自行做主。

  她有些惱了,道:“二哥,你欺負人!”楊戩笑道:“是麼?我現在側身上前,肘擊曲垣,你不可硬接,過巽位以退為進,反攻我巨闕。”橫肘輕撞向她後背。不料楊蓮不忿,不退反進,搶上一步迎了個正著,呯地一聲,整個人頓被擊飛了出去。

  楊戩吃了一驚,叫道:“三妹!”他方才未用法力,下手也是極輕,但楊蓮飛出後摔在幾棵蘭花叢中,俯伏於地,竟是動也不動。他心中一凜,只想:“我下手太重,真的傷了三妹?”搶上前去,扶起她渡入法力查看,緊張之下,竟是連雙手都有些發顫了。

  楊蓮輕聲呻吟,緩緩睜眼來,見哥哥正低頭抱起自己,突然便現了笑意,大聲道:“二哥,你輸了!”話音未落,一抹明亮之至的光芒已從她左袖裡迸出,狀如青蓮,直襲楊戩胸前。

  那光芒是沉香見慣了的,驚道:“寶……寶蓮燈?”楊戩正全神檢查妹妹傷勢,陡然間勁風襲體,連呼吸都為之一窒。他本能地一掌擊出,勁力未吐,已驚覺過來:“是三妹,我萬不能傷她!”左掌疾翻,後發先至,將自己右手架開。掌力從楊蓮鬢邊擦過,將她身後的花樹石山,無聲無息地震成粉齏。

  只這霎間遲疑,退避勢已不及,青蓮重重印上了楊戩左胸。他低哼一聲,身子倒飛出去,乓地撞上一株老柳,喇喇聲中柳身四裂,餘勢不竭,又向下株撞去。只聽得亂響之聲不絕,百餘棵柳樹,竟全被撞得炸裂了開來,滿園木屑亂飛。

  左胸錐心劇痛電傳全身,楊戩運氣護住心脈,勉力將青蓮上的驚人力道卸向身後,轟地一聲,園中山石也被崩起,這才重重砸在地上。他用最後一點清明將餘力引向地面,頓時地麵龜裂,泥土震上半空,整座花園轉眼間夷為平地。

  楊蓮也被震飛了出去,茫然起身,寶蓮燈握在手裡。她呆呆看著眼前狼藉一片的平地,淚水奪眶而出,叫道:“二哥,二哥!”發足向楊戩落地處奔去,半跪下拚命撥開泥石。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五章 惜者唯卉園(下)

  三聖母看著自己憂急的樣子,卻不緊張。沉香不由道:“娘,你……你竟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向他用了寶蓮燈?”鏡外哪吒也叫道:“三聖母,你太過份了吧?這哪是過招,簡直是想要楊戩大哥的命。百花仙子,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三聖母搖頭道:“三太子,你不必緊張。二哥他心計深沉,我哪能騙得了他?他只是惱我偷襲,故意詐傷嚇我罷了。”

  說話間楊蓮已推開泥石,將二哥抱了出來。小玉見楊戩臉色灰敗,人事不知,遲疑道:“詐傷?娘,詐傷也能這麼像嗎?”三聖母心中一顫,凝神回想當年,道:“不,我沒傷到他,他親口承認是嚇我的。你們看,二哥身上沒有血跡,又怎會有傷?”

  楊蓮不住搖著楊戩身子,見哥哥雙目緊閉,一聲不應,只嚇得再沒了半分氣力。她不知所措地守在哥哥身邊,抽抽噎噎地哭著,叫道:“我……我不是誠心的……二哥,你醒醒,別不理蓮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百花姐姐說這樣才有機會贏你,我沒想到會傷到你……是真的,蓮兒從來沒想過要去傷你……”

  百花在鏡外道:“楊戩還真是狠心,妹妹哭成這樣了,他還裝得下去!”嫦娥仔細去看楊戩氣色,總覺不對,說:“三妹妹,你二哥不像詐傷,他氣息微弱至此,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三聖母心中茫然,只分辯道:“不是裝的,那他為什麼要向我認錯?”

  楊蓮的淚水一滴滴落在楊戩面頰上,楊戩手指微微一動,似有所感。楊蓮握住他手掌,哭道:“不要再嚇我了,二哥,蓮兒知錯了!寶蓮燈……我以後再也不用寶蓮燈了!我要還給女媧娘娘,我不要它,我只要你,二哥……”

  呼吸越發艱難,伴隨著胸口剜肌剔骨般的抽痛。楊戩勉力想睜開雙目,但每次努力,都會因難耐的劇痛,重新沉淪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但隱隱地,似乎有誰在哭,女孩子的聲音,無助惶恐。楊戩心中無由地為之一緊,“好熟悉……是誰?”他昏昏沉沉地想著。

  “二哥,二哥……蓮兒不敢了,你醒醒……求你醒醒!”哭聲雜了悲叫。蓮兒……蓮兒?楊戩一驚,是三妹。三妹怎麼了?有水珠灑落下來,天氣變了?三妹再留在屋外會淋著的。不,不像是雨,是三妹在哭?這丫頭……這丫頭受什麼委屈了?

  手指無意識地扣住,抓住楊蓮的手。不錯,是三妹,可她的手怎麼這麼涼?楊戩一陣心疼,想問,卻說不出話來。他掙紮著,想看清妹妹的臉,眼前黑暗慢慢褪去,剌目的陽光,映得他又是一陣眩暈。

  楊蓮泣道:“我不要寶蓮燈了,二哥,你應我一聲,怎麼罰我都成!”楊戩微愣,寶蓮燈?神識慢慢清醒過來,憶起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擊,頓時明了。

  他暗運內息,才至左胸,便痛得差點再昏迷過去,不禁暗暗一凜,千餘年來,自己還不曾這般重傷過。想開口安慰妹妹,嘴角微動,一口氣吸得急了,幾乎劇咳出聲。他深知自己肺腑重創,這一咳只怕再難止住,唯有拚命忍下,原本蒼白的臉色陡然漲得通紅。

  楊蓮見他醒來了卻不說話,只當他氣得厲害,一邊哭,一邊將寶蓮燈扔到了地上,叫道:“我發誓不用寶蓮燈了,二哥,求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楊戩慢慢調息,強行壓制傷勢,見妹妹哭得傷心,又是疼惜,又是不捨,強笑道:“沒事了,傻丫頭,二哥好端端地,你哭什麼哭?”手臂撐在地上,半坐起身子,晃了一晃,才勉強穩住。

  目光到處,見了地上的寶蓮燈,說道:“這是你的護身之寶,蓮兒,先收起來吧,不要隨手亂丟。”楊蓮撿起,眼含著淚,道:“我不要它了,二哥,我……我怕它還會傷了你!”楊戩知道剛才委實是嚇壞了妹妹,抬手撫著她沾了泥灰木屑的頭髮,低聲道:“傻丫頭,我沒那麼容易受傷。二哥只是想給你個教訓,寶蓮燈威力實在太大,以後除非生死關頭,千萬不可以再胡亂用它。”

  楊蓮連連點頭,但還是怕得厲害,偎在哥哥身邊不住發抖。楊戩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心疼之至,安慰了幾句,卻收效不大。他苦笑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勢必成了妹妹心頭一塊陰影,念頭一轉,緩緩站起身,伸手又將楊蓮拉了起來。

  “丫頭,”他正色道,“行了,不玩了,以後還敢偷襲二哥麼?”

  楊蓮一呆,抹去臉上淚,道:“什麼?”楊戩身上冷汗不住滲出,卻絕不外顯,淡淡地笑道:“和你鬧著玩的呢,傻丫頭。你以為憑你的功夫,真能偷襲到二哥?我不過閉氣一會,居然引得你這般大哭,也還真是值得呢。”

  楊蓮側頭細想哥哥的話,回過味來,只氣得一頓足,叫道:“好啊,二哥,剛才是你在騙我,故意裝暈了過去,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可怨不得我,是你太粗心了,蓮丫頭。”

  三聖母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這一幕,和她記憶裡完全契合,不由道:“他自己承認了,嫦娥姐姐,三太子。你們聽,我沒記錯,是二哥在詐傷騙我!”哪吒仍覺不對,說:“三聖母,你想為當年開解,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楊戩大哥現在的情形,實在不像詐傷那麼簡單,你不是看不出,只是不敢承認。”

  楊蓮剛才嚇得狠了,又自責,又愧疚。現在聽了哥哥如此說話,心頭一輕,卻有些生氣起來,捉拳在楊戩胸口連打了幾下,叫道:“你好壞,二哥,剛才差點嚇死我了!不行,你騙我,我不依。”幾拳擊上,楊戩身子一弓,臉色慘白,再沒了半分血色。

  楊蓮猶自生氣,覺得二哥這玩笑開得也實在大了。退了一步,腳下喇地一聲,踏到幾根殘花斷莖。她方才心緒不屬,沒注意到四下景物,此時回過神來,險些又哭出聲來,指著自己照料了百餘年的花園,叫道:“你……你……二哥,你太過分了!我再不對,你嚇我一次也就夠了,為什麼連這些花兒都不放過?”

  楊戩提氣強撐著不致暈倒,道:“什麼花……啊,是了,二哥沒留意毀了你的花園。”楊蓮氣道:“過些時候,百花姐姐、四公主他們還要來園子裡玩呢,現在怎麼辦?二哥,不行,你賠我花園!”

  楊戩低聲道:“好,我賠,但我不知你園裡有哪些花木。你先回房……回房去列個清單來。二哥就算走遍九天十地,也要幫你找全,成不成?”他左胸的痛楚越來越甚,只盼盡快將妹妹支開,否則當真是支撐不住了。

  楊蓮大喜,急道:“真的?”楊戩苦笑一聲,點了點頭。楊蓮不禁歡呼一聲,轉身便向自己房中奔去,猶不忘回頭叮囑:“百花姐姐說了,薔薇花開時要在園子裡大開酒宴,將所有交好的姐妹都邀來。二哥,你要誤了這件事,哼,以後休想我再理你!”

  楊蓮的背影剛剛沒在轉角處,楊戩身子一傾,栽倒在地上,三聖母顫聲道:“怎麼會這樣?不是,不可能的,他後來還幫我找了好多花,重整了園子!”哪吒怒道:“三聖母,你是真看不出還是裝的?楊戩大哥他分明是怕嚇著了你!你居然還讓他帶著傷,去找那些花花草草?”三聖母臉色發白,看著二哥掙了幾次才又站起身來,怔怔地無話可說。

  楊戩掙起身後,踉踉蹌蹌地騰雲離開真君廟。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都盯緊了鏡面變幻的景物細看。卻見他尋了處荒涼的山頭落下,匆匆解開了衣襟,左手光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已取在手中,倒持了槍尖,便向自己左胸劃落。

  三聖母啊了一聲,沉香看得真切,驚道:“娘,他果然有傷,你看他胸口!”

  楊戩左胸心臟附近,一道長長的炙傷,高高漲起,色若青紫,看上去極為可怖。他用槍尖挑破,傷口下的淤血標出老遠,在地上暈出剌目的殷紅,只看得百花都不禁駭然,叫出聲來:“三妹妹,你……剛才你若向左多偏上一分,當場就會要了他的命!”

  裹好傷口,調息了良久,楊戩才藉了三尖兩刃槍站起,輕輕嘆息了一聲。眾人默不作聲,看著他施法清去身上血跡,步履艱難地返回真君廟裡。楊蓮卻已列好清單在等著他,不依不饒地要二哥立刻履約。三聖母不敢再看楊戩強裝出來的笑容,低下頭去,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五個月後的盛夏時節,薔薇盛開。修茸一新的花園裡,但聽得仙佩叮咚,琴蕭悅耳,百花等人玩花行令,間或品論起園中的各色新卉。楊蓮淺笑著,風姿綽約,周旋在姐妹們之間,優雅可人。

  楊戩便駐足在圍牆邊的側門外,似笑非笑地看著園裡,神情間全是滿足。三聖母猶豫著走近他身邊,伸手撫在他削瘦了許多的肩上,心頭閃過劉府那間孤寂破敗的小屋,和中秋前那次無緣無故的重傷。

  “畢竟你也曾全心全意地待我好過,或許,我不該只記著你做過的惡。”她黯然地想著,“二哥,那些事就當從沒發生過吧,等我回去後,我們再重新做回灌江口時的兄妹,好嗎?”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7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一章 石猴隱辛秘

  灌江口的歲月,看著楊戩守衛一方太平,日子一天天過來,雖有些無聊,但眾人心裡不禁浮起感概,如果楊戩一直留在灌江口,沒有去任什麼司法天神,後來的事,還會不會發生?嫦娥想起了什麼,問道:‘楊戩封神戰後不是不肯入天庭嗎,他是為了什麼又去當了司法天神?‘哪吒皺眉回想:‘好像是……就在不久,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後,他捉了孫悟空,後來玉帝就封了他做司法天神。‘龍八搖頭道:‘待了這麼些年,還是耐不住,父母之仇也忘了。‘嫦娥卻覺有些不對,抱著玉兔不說話,只是注意看著。

  轉眼又是千年,算時日,已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當口了,卻不見楊戩有何動靜,照樣每日裡練功、理事,三界這場大動靜似乎與他沒半點關係。哪吒想想,告訴眾人:‘好像是觀音菩薩還是誰來著,提起他,玉帝派人去宣他到花果山的。‘百花不屑地道:‘不是聽調不聽宣嗎?這一宣就去,也太耐不得了吧。‘哪吒也不明白,不好駁她,靜心看事態發展。

  梅山兄弟也在回想,有些事當時不覺著,現在想來卻有些怪。老四問康老大:‘大哥,你記得當時的事嗎?好像仙官來傳旨時,他沒有答應。‘康老大想了想:‘不錯,可是回房不久,忽然出來,淡淡地吩咐我們準備,要去花果山。真是想不明白。‘他們議論時,灌江口已來了傳旨的仙官。

  鏡中,康老大正在稟報,楊戩翻看手上公文,眼都不曾抬起過,只在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宣?我說過的話看來都忘了。讓他走,鬧天宮與我何干,只要不鬧到灌江口,休想我去管這閒事。‘丟下文書自行回房。

  下面呢,下面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去了花果山,讓他做了司法天神?三聖母有些傷心地想,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這麼大,要是他沒改變主意,留在灌江口,她也不會和丈夫分別二十年,看不到兒子的成長。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奇怪,都在看著楊戩在房中默坐,是不是就這樣想著想著,後悔了呢?卻見楊戩走到窗前,冷冷一笑:‘老君既來了,何不現身。‘老君?他又來做什麼?眾人的目光望向梅山兄弟,但他們也不知此事,只是搖頭。自封神中得知老君底細,眾人心中崇敬已變,此時看他來,只想到他是否又有何陰謀。

  老君本是來找楊戩,被他看破行藏,也不著惱,現了形看著他撚鬚笑道:‘玉帝知你不肯前來,請老道悄悄來說些好話。畢竟三界之主,若當真低聲下氣來請外甥助陣,傳出去也太不好聽了。‘楊戩側眼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玉帝被那猴子鬧得大失面子,豈不正合你意?你道法高深,藏丹之處豈能無所禁制,就這麼容易讓只莽撞猴子盜去了,你敢說不是有意為之?今日來此,只怕是借玉帝之名,另有他事吧。‘老君哈哈大笑,坦然道:‘與聰明人說話無需拐彎抹角。楊戩,丹藥確是我有意送於那猴子的,讓他鬧一鬧,讓三界看看玉帝這三界主宰的本領如何。不過,也不能真讓他鬧得不得安寧。這個爛攤子,還得你去收拾。玉帝托老道帶話,你若降了那猴子,天庭之位任你選取。‘楊戩轉回臉背對著他,只聽見如刀鋒般銳利的話語:‘你是想讓我入天庭,日後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會來跑這一趟。我若要入天庭,千年前就去了,何必待今日!‘語聲轉恨,‘若不是怕連累三妹,兩千年前桃山上我便學了那孫猴子,殺上九重天,縱是粉身碎骨,也要攪個天翻地覆,方出我胸中這口惡氣!‘老君來前已知他非輕易能說服之輩,不過他來前早有準備,此時胸有成竹地一笑,悠然坐在椅上:‘若我告訴你,瑤姬未死呢?‘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楊戩霍地轉身,眼中光芒大盛,熱切得直欲燒盡眼前一切。眾人也是大驚,不想他早已知道瑤姬之事。

  ‘老君休要拿此事玩笑!‘就見楊戩按著心中激動,一字一頓地向太上老君說道。老君卻神情安然:‘我怎會拿此事玩笑。當年是老道求情,玉帝卻不過面子,將瑤姬秘密囚禁,只告訴世人瑤姬已死。倒讓你耿耿於懷這些年。‘楊戩知他以此市恩,也不多管,只盯住問道:‘你不會說出我母在何處,說吧,要我如何助你?‘老君此時才放下心來,捏住瑤姬,就等於掌握住了楊戩,真正放鬆地微笑道:‘只要你降了孫悟空,入天庭,日後助我掌控三界,到時放不放瑤姬,還不是我一句話。‘楊戩默然低頭,踱到床邊坐下,沉思良久。老君也不催他。

  哪吒恍然道:‘不能怪他,你們不能怪他……他只想救出瑤姬仙子。沉香,你想救出你娘,他也想。所以他不能失去那個位置……‘眾人自道已明白他的心思,心說瑤姬乃是他無法開解的心結,三聖母之事礙了他救母,難怪他行為如此極端,不免也有了些諒解。

  只見楊戩抬起頭來,沉聲道:‘好,我去花果山。你去向玉帝說,我入天庭,非司法天神不做。‘老君有些為難,這司法天神之位何其高貴,玉帝可否輕許?但想到楊戩的性子,讓他屈居人下自是休想,倒不如去逼玉帝答應的容易。當下點頭,徑直去了。

  老君走後,楊戩招來人去通知梅山兄弟,準備花果山一行。手下準備當口,他卻仍坐於床沿靜思,半晌才抬頭,唇角微微勾出一個冷笑:‘你當我會任你擺佈嗎?我自能救出母親,不需你的許諾!‘

  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看得他與孫悟空一場大戰,驚心動魄,卻在末了,讓太上老君一個金鋼圈給破壞了。哪吒咂著嘴只道可惜,難怪孫悟空這麼多年來耿耿於懷,這一場痛快好戰,就此收場,確實可惜。

  楊戩收了兵回灌江口,拖槍入廟。哮天犬自恃立了功,在他腿邊哼哼唧唧討好,卻被他一腳踢開。康老大哼了一聲:‘他對哮天犬也太沒心沒肺了,好歹方才也助了他,回來就丟在一邊。虧哮天犬如此忠心於他。‘楊戩回了自己房中,也不說話,只是反覆細細擦拭兵刃。三聖母看見自己走了進來,坐在楊戩身邊好奇地看著他反覆摩拭。終於忍不住問道:‘二哥,又沒沾血,你老擦什麼?‘楊戩再擦一遍,丟下布,又拿起一塊,再擦。口中答道:‘那孫猴子,金箍棒放哪不好,卻放耳中。與他交手,不得不兵刃相交,太髒了!‘又沾了點水,從頭擦洗。再沒人想到他是煩這個,忍不住好笑,哪吒笑了一陣,想到聽沉香說起過,發現他時正與哮天犬流落街頭,不知他如何度過的,一時又有些愣怔。

  過了幾日,梅山兄弟來報打聽來的孫悟空消息,楊戩只聽著,不作聲,擺手讓他們下去。在案前踱了幾步,楊戩交待一聲,出去幾日,不帶從人,自己離了灌江口,直向天界飛去。梅山兄弟只知他與孫悟空一戰後心緒不好,出去了些時日,也不知他去何處,此時見他往天庭飛去,都是驚訝,不免詢問哪吒。哪吒又哪裡得知,從沒聽說楊戩在此之後去過天庭,只能靜觀後事。

  楊戩隱了形,直來到關押孫悟空所在,看了一陣,回身飛向。原來他又是去找老君。‘去看聖佛幹什麼?看自己的成果嗎‘龍八不由嘀咕了一聲。進了兜率宮,楊戩來到老君煉丹的丹室,在他耳低語:‘我有事找你。‘老君驚覺,讓童兒退下,等他顯形。

  看左右無人,楊戩這才現了形,老君怪道:‘你只在灌江口等消息就好,來此作甚?‘楊戩負手道:‘你們準備如何處置孫悟空?‘老君更奇怪,道:‘你關心這事做什麼?他服不不少仙丹,如今雷劈斧斫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殺不了,玉帝準備乾脆廢了他經脈法力,永遠關押於天牢。‘眾人心一提,聖佛危險了。楊戩冷道:‘我要你救他。‘老君搖頭不肯:‘我救他做什麼,這猴頭天性頑劣,非我池中之物,我又何必為他違逆玉帝之意。你呢,他與你有何干係?‘楊戩一聲哼:‘沒什麼關係,他是我的敵手,我怎能見此英雄遭你們所辱!你乃道祖,只要你說將他放入爐中煉化出仙丹,誰能駁你。到時你只要在爐上稍做手腳,輕易便可放得他出去。‘見老君仍在猶豫,又拋出一句,‘你若不放他,我也不會來助你。既知我母未死,我自會想辦法救她出來。哼,若逼得我急了,我和那猴子聯手,看有幾人能攔!‘老君權衡半日,終覺為那猴子得罪了一個助力劃不來,再想若放了孫悟空,日後沒準也能將這心思單純的猴頭收為己用,還是允了。

  原來是他救得孫悟空,眾人一陣迷惘,看到此處,真不知是否該將他恨下去,哪吒不由道:‘只怕勝佛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否則他的性子,必是要先報了此恩,再來尋他算帳。‘沉香不解地道:‘我真懷疑這個楊戩是不是別人變的,要不就是後來的楊戩是別人變的……他後來自己卻將勝佛傷得那麼重!‘

  下面的事他們雖跟著楊戩回灌江口,看不見,但都知道,孫悟空踢翻了八卦爐,再鬧天宮。楊戩卻不管,仙官再次來請,他只擦著三尖兩刃槍,踢了踢最近夾著尾巴不敢作聲的哮天犬,輕描淡寫地說:‘讓老君用金鋼圈對付好了。要不,讓它也去。‘眾人這才明白,他是惱哮天犬壞了他的盡興一戰。

  太上老君卻又來了,有些氣急敗壞地道:“楊戩,我放了那猴頭,他卻仍不悔改,還在鬧事,你如何不肯再去降伏?”楊戩抬眼閒閒地道:“老君允我放人,只怕也抱著收他為己用的心思吧。”老君哼了一聲也不否認。“可是這猴子雖然心思單純,卻也是個聰明人,他日若看出你目的,可肯服你?他這般毛躁,你當真敢託事於他?”楊戩又問,看老君低頭沉思,高深莫測地一笑:“老君不如告訴玉帝,讓佛祖來降伏他,這樣玉帝自然是大丟面子,孫悟空也有了去處。佛界據說正安排人手,日後護送金蟬子去西土取經回,孫悟空正是好人選。老君日後可助他行事,他必感激於心,雖不能為你用,但若有人,他也不會置身事外。如何?”老君想來想去,確是如此對自己最有利,不由看著楊戩感嘆道:“你確是聰明人,日後同殿為臣,當互相提攜才是。”楊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二章 來日大艱難

  兩月之後,太白金星前來降諭,著楊戩即刻飛昇,出任司法天神一職。但見奪目的晶光從半空中倒垂下來,宛如億萬光粒聚成的長虹匹練,楊戩將灌江口諸事安排安畢,以法力略一牽引,金華流漾,長虹迸散,幻化出層層雲霞,五光十色。瞬時間瑞相紛呈,眾人目不暇接,楊戩舉步踏上雲霞,直升天際。

  哪吒好生羨慕,脫口道:“楊戩大哥好精湛的修為,這種七彩雲霞接引,坐地衝舉,古往今來,整個天界也不過一兩人而已!”百花也看得咋舌,卻又不服,嗤道:“修為越高,做壞事便也是越易!”哪吒有些生氣,橫了她一眼,說:“他為了救母,行為縱然極端,卻也值得諒解。”百花冷哼道:“就算現在是為了瑤姬仙子,可後來呢?三太子,他飛昇後八百年裡做的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說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哪吒被她哽住,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天庭風光果然不同凡間,處處玉樹瓊林,香光浮泛。無數瓊樓玉宇,夾在瑤草琪花之間,金光銀霞,氣象萬千。眾人雖見慣了這些景物,但坐困陣中,忽然重睹,卻也覺到無比親切。

  楊戩凌霄殿謝恩謁聖,正式赴職。眾人看他畢恭畢敬地跪拜如儀,想起他這一路行來的傲然獨立,都泛起奇異的感觸來。玉帝溫言勉勵,王母卻蘊了高深莫測的笑意,不時看向階下半合了雙眼,神態超然的太上老君。

  待玉帝言畢,王母斂去了笑容,目視楊戩,說道:“楊戩,你在灌江口千年,盡職盡責,地仙之中,也算頗為難得了。但天條至高無上,乃是三界繁盛的根本,縱有老君力保,但本宮對你的能力,卻仍有所懷疑。”聲音雖不甚大,卻顯出無比的尊貴與威嚴來。

  楊戩微微躬身,道:“娘娘教訓的是,小神初升天庭便領此要職,不勝惶恐之至。”

  王母反倒是掩口輕笑,說道:“不錯,很謙恭,可僅有謙恭,也不足以荷此重責。楊戩,你平定石猴之亂,功在天庭,本宮才格外施恩,賜給了你這個機會。至於能不能把握,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王母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上迴蕩著,群仙冠帶巍峨,祥雲繚繞,莊重靜穆,肅立於崇墀之下。新任司法天神的銀鎧黑袍在仙班中分外醒目,而投向他的眼光也是各異,或驚奇,或不屑,或詫異,或嘲諷。

  楊戩卻不在意,只靜靜地等著王母的下文。王母抬手示意,兩名星官各捧了一堆宗捲過來,她輕拈起一份,淡淡地道:“天庭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已久,本宮事務煩忙,無暇一一過問。楊戩,這便是近年積壓下來的一些要案,你且試著去辦上一辦。”

  當值星官授了楊戩玉冊金文,正式登入仙藉,玉帝又議了一些事後,鐘磬和鳴,早朝終於散了。王母臨去前別有深意地看了老君一眼,微微一笑,才跨鶴飛天而去。

  兩名星官捧了宗卷,領路前往新築的真君神殿。這神殿孤零零地懸在九天之外,幽暗陰鬱。靜謐中帶著深切的寂寞,透出徹骨的寒意,大異無數隱在異卉卿雲中的貝闕瓊閬。

  康老大嘆了口氣,道:“他先去的天庭,過段日子便召我們去相助。就在這神殿裡,兄弟們虛擲了整整八百年的大好時光!”

  眾人隨楊戩入了正殿,送走星官後,便見他擯退左右,伏案去看那兩疊積得高高的宗卷。沉香百般無聊地站在他身後,瀏覽了幾樁,頓被案情繞得頭暈目眩,說道:“麻煩死了,這些舊案一件比一件複雜,王母莫不是存心在整他?”

  楊戩看了會宗卷,又取過本司小吏呈來的天規文本來詳讀。通讀一遍後,眉頭鎖起,似遇上了什麼意外的難事。半晌,目光下垂,又盯了那天條重看,輕輕嘆息了一聲。

  不知不覺中日影西移,玉兔東昇,殿內也掌起了銀燭。楊戩只細讀著天條,時而提筆勾劃,圈下些重點,竟一步不曾離開書案。三聖母想起日後發生的事,不禁嘆道:“第一天就如此上心,二哥,難怪你會變了性子,忘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只對這冷冰冰的天條奉如圭旨。”

  好容易合上天條的文本,楊戩卻又繼續去理那些舊案,淡然中帶著篤定,下筆如飛,一樁樁地判將下去。沉香越看越驚,叫道:“他好狠,竟全是重判,一點餘地都不留!”複述了幾件,果然嚴厲刻薄之至。

  哪吒雖下定決心要維護楊戩,但想起當時種種,也感慨萬分地搖頭道:“還記得楊戩大哥才上天時,我好不高興,以為又可以像在封神之戰中那樣無話不談,彼此照拂。可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頭幾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第五天上殿覆命結案,當場便處置了四十多位仙家。輕的禁閉百年,重的,竟是被散去法力,打入輪迴……就算是為了瑤姬仙子吧,可楊戩大哥的這等做法,也委實過了。”

  果然餘下的五天裡楊戩足不出戶,專心研理天條,分析宗卷,第五日袖了奏章,在凌霄殿侃侃而談,百餘件陳年舊案一一剖析得入木三分,只聽得玉帝不住點頭,王母目露訝意,群仙相顧失色。楊戩只當未見,每析完一案,便請旨緝出罪仙處罰,嚴酷無情,偏又極合於律法。

  散朝後楊戩將自己關在真君神殿裡,卻不理公務,只徹了兩杯茶。他坐在榻上,好整以瑕地品著其中一盞,略帶了些笑意,看著垂幔無風自動,太上老君氣沖沖地現身進來。

  “上好的碧雲春,用九重天的萬年雪精化水沖泡而成,最能明心敗火。老君,不妨先品茗,再論事,如何?”他淡定地說道。

  老君哼了一聲,渾沒了平日的和藹與親切,目光如刀,森然道:“今日御前處置的四十多位仙家,你是有意為之的,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個當然,若非有意,楊戩豈敢一口氣折了你如此多門人?”

  老君冷冷地看著他,許久,坐下來拿起杯盞,頗有些莫名其妙地開了口:“看來,比起三尖兩刃槍,你的手更合適拿起刀筆。”

  楊戩揚盞示意,老君用蓋撇著水面的浮漚,又道:“用槍殺人,與用刀筆殺人,原便是一回事,是我失算,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楊戩道:“同樣道理,老君,用家奴還是用走狗,原也沒有太大區別。”

  老君哼了一聲,道:“你看出來了?”楊戩點了點頭,老君怒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輕易毀我多年心血。王母那女人明擺著要給我難堪,你便讓她如此簡單地稱心如意?”

  楊戩冷笑道:“你既費盡心事地引我上天,我自不會令你失望。不過,若只是做些伏首貼耳守夜司晨的勾當,你的家奴走狗早已足夠了,何必多我一人?我楊戩,又豈會如此自甘輕賤?”

  沉香聽這兩人如打啞謎一般,好生不耐,道:“什麼家奴走狗,他們什麼意思?”哪吒畢竟對天廷熟悉些,想了一想,頓時明白過來,道:“原來如此。王母舊案中,涉及的都是老君門下。但老君不是省油的燈,去頂那些缺的,仍全是他的人。”

  老君皺著眉頭,問:“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實話說了罷,既引你上天,我也不怕你反過來給我難堪。王母這女人心機深沉,對仙家血統極為看重。你若想著借助她的力量,無異於與虎謀皮。”

  楊戩道:“老君,本以為你我會是難得的知己。看來,我終還是走眼了。”老君目光又凌厲起來,半晌,突然一震,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楊戩道:“明白就好,老君,斧鉞操在我手,是不是比在王母娘娘那裡安全得多?”

  老君道:“若你一時興起,砍盡了所有的林木呢?”楊戩道:“沒有林木,斧鉞如何存在?無木可砍,就是廢鐵了。”老君冷哼道:“知道便好,你還要砍下去麼?”楊戩道:“當然要砍,可妙就妙在材與不材之間的取捨。”

  老君又是一震,道:“取捨豈是斧頭能夠決定的!”楊戩悠然道:“如果我說能呢?有一把可以交流共存的斧頭,豈不非常有趣?”

  老君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去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噙得盡了,緩緩放下,如來時一般,悄然隱身而去。

  應付走了老君,楊戩難得地蘊了些笑意,卻又坐回案邊,一字字去研究天條,只看得沉香等人煩悶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十來日,梅山兄弟被召上天來,楊蓮也跟來玩了一趟,嫌真君神殿陰森森地沒有一點生氣,才住兩天,就鬧著去廣寒宮看望嫦娥姐姐。楊戩目送她向月宮飛去,一霎間,竟似有些走神。

  其實,上朝第一天,他便又見到了這個一直藏在記憶深處的女子。

  比起遠古的歲月來,獨守廣寒緊閉心扉的漫長堅持,令這女子清幽得有如初弦的月色,洗盡繁華,在人多的地方守著岑寂,似水般晶瑩又不可捉摸,在才見他時閃過幾分訝意,現出追憶的樣子,帶著淡淡的喜悅。

  匆匆一瞥後,他心中竟是無由地一酸。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出現,對她而言,只是意味著又多了一個故人,可供她追尋那個珍藏了太久的身影。

  但這身影的主人,二千多年前就已選擇了背叛。

  當初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呢?琴蕭合奏時的倩言笑語,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那聲音的主人,卻清冷得再不可觸及。

  於是,從那一天起,他公務之餘,便習慣了站在殿外,默對遠方的一輪皎月,若有所思,帶著不言自喻的柔和與關切。

  鏡外嫦娥輕輕低下了頭。近千年……他便這麼看了自己近千年嗎?等回去後,該怎麼辦?那冰一般的廣寒宮,若少了這千年的守望,會不會冷得更加讓人心碎?

  楊蓮不喜歡真君神殿,梅山兄弟一如灌江口的粗豪,楊戩獨對月色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而白日裡,是忙不完的公務,小到下界妖魔作亂,大到哪路神仙失職闖禍,全是司法天神份內之事。眾人又一次見識了楊戩封神之戰時的心機才略,件件樁樁,纖毫不亂。

  哪吒那時雖在天廷,卻只在父親帳下掛了個虛名,對各處的仙部星宿瞭解不多。這一段日子看下來,不禁大搖其頭:“原來天廷的天規,曾鬆懈到了這種程度?也難怪,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松也有松的好處,起碼不會成天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一般!”

  朝會奏對時,王母讚許的笑意越來越常見,終於有一天,她單獨將楊戩召去了瑤池。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三章 構罪弄刀筆(上)

  瑤池之水清沏見底,倒映著清貴富麗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禮的司法天神前,親自勸止了他,道:“這段日子,見你辦事井井有條,細緻周詳,本宮格外欣慰。算起來,本宮與你也稱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楊戩垂了頭,顯出恭敬之意,聆聽著王母的褒獎。整個天庭,或許,只有這女人才堪與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說起王母時咬牙切齒般的不屑,楊戩神色間的恭敬便又著意增加了幾分。

  王母詢了幾句閒話,忽道:“本宮久處天界,對民生疾苦已頗為陌生了。楊戩,你可將凡間的情況,直接向我進言,好讓本宮不致塞兌了視聽。”

  楊戩目光一凝,揣摩著王母言下之意,臉上卻掩示得滴水不漏,應了個是字,精簡扼要地述了些飛昇前的人間亂相。千餘年中,自周室東遷勢衰之後,由春秋而戰國,一統於秦,續之以楚漢,再亂於王莽,眼下戰禍連綿,赤地千里,異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靜靜地聽著,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維護三界,造福眾生,是你的職責所在。那麼,該如何了卻凡間這亂世呢?沒有了人間世,天庭的存在,也遲早會化作了虛無的。”

  “王母又在給他出難題了。”鏡外龍八聽見,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萬事皆有定數,扭轉亂局?那堆舊案已差點惹翻了老君,若再來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鏡中楊戩卻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稟道:“要了卻人間的亂相,難自不難,但說易,卻也絕非易事。”王母嗯了一聲,道:“說下去,楊戩,不在朝堂之上,你與本宮說話不用太過拘束。”楊戩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間接二連三的亂局,無非是因為天界亂在前頭。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於事篤於行,少些消怠自利,豈止人間世?整個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榮。”

  王母頷首,對楊戩的話頗為中意,口中卻道:“我天庭自封神戰後,幾千年來君慈臣賢,群仙奉命,何亂之有?”楊戩道:“君則慈矣,然慈悲出禍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競相耽於安逸,終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說下去。”楊戩退了幾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膽,為了三界的將來,希望能請到娘娘懿旨,整飭天規,莊嚴法紀,以教化眾仙。否則長此以往,各司鬆散怠事,玩乎職守,只怕受影響的,就決不只是人間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著楊戩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點頭讚道:“才做了幾個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已明了身上的責任。很好,本宮終於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輕彈,仙婢呈過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兒。王母接過,親手遞給了楊戩,道:“放手去做吧,天條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堅固,萬物才能繁榮不息。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了然於胸。”頓了頓,她指向那檀木盒兒,微笑著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宮才知道,這東西的主人,最後見的一個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縱便老君在推薦你,本宮仍然照用不誤。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宮,卻不會犯這種錯誤。”

  楊戩施禮退下,握著木盒返回真君神殿,徑直去了後殿的密室。沉香好奇,與小玉亂猜一通,全不得要領。楊戩卻似已知道了什麼,神色複雜,半晌,打開盒兒,取出半塊玉符。哪吒一眼認出,啊了一聲,叫道:“是兵符,姜元帥的兵符!”

  楊戩輕撫著,封神之戰的日子從心中一一掠過。在這老人的帳下,他曾有過難得的輕鬆與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這老人,他選定的那種路,那條分外艱難的路,終於砌上了第一塊磚石。

  天條,還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聲,手中法力運出,將玉符捏成細細的玉屑,灑落地上,了無痕跡。

  此後便是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天條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風,只看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漸漸地,朝會上,宴席間,無時無刻,群仙們誠惶誠恐地避開這個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將真君神殿,視為三十二重天上最陰森恐怖的所在。

  避無可避時,他們便用畏懼得近於媚諛的目光,去迎合這權力的新貴。而一轉身,如潮的怨恨,開始瀰漫在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會,也漸漸充盈了太多的火藥味。玉帝乾脆鉗緊了口裝聾作啞,被逼急了時,最多來一句:“娘娘,你看呢?”後來,就連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勢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緊逼老君。至於她不住褒獎楊戩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裡。

  “鎮星真皇君,主四時廣育萬類,下界災年不斷,失職之處,顯而易見。著削去頂上三花,貶為地仙,所掌司部另覓賢能。”

  “東華慈救皇君天醫大聖,以大藥醫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氣,解滯去窒,破暗除邪。兩百年來,下界五行紊亂,疾病連連,全系該罪仙耽於遊樂,疏於職守所至。著即日奪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傚尤。”

  “上茅上卿聖佑真應真君,中茅真定祿沖妙應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應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祿為本務。今沉迷於道術,玩乎職守,著即移交本司職權,打入輪迴,重積善行以應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職鬆懈造成人間禍亂的力度也就更大。一連串的清洗,雖然明知楊戩已儘量壓縮影響,無傷大局,但老君的臉色終是越來越難看。於是,兩大勢力相互告狀的文書,雪片般地蜂湧向真君神殿,堆積如山。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四章 構罪弄刀筆(下)

  “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應護佑一切農耕、商賈、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亂,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濟天妃亦不安本職,遊樂過度,理應嚴懲。”

  “查九天玄女私洩天機,惑亂人間,當削去仙藉,永不錄用。”

  除了朝會之外,楊戩足不出戶,只陰沉了臉一件件地去看這些文書。正常的公務全放給了梅山兄弟去處理,卻仍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長地想著,苦笑了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沒有延續太久,在將整個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捲入這場文書大戰後,老君突然親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規鬆懈多年,以致人間大亂,罪過非輕。如今縱然重鑄律法尊嚴,然不糾首惡,終不能挽天威於既倒。是以,玉帝須當下旨嚴申,著司法天神徹查首惡元兇覆命。

  “終是忍不住了?”楊戩在仙班中冷冷地想著,目光斜眄過去,老君慈和後是掩不住的惱怒。他移開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聖冠之下,那個靈飛大綬,天姿掩藹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穩如山,彷彿老君的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來是這樣,她也在等著這一奏?”電念電轉,他已明白過來,暗中皺了皺眉。“老君,你終是輸了她半籌。做大事卻如此沉不住氣,難怪經營多年,一無所獲。”但隨即,心中為之一緊,王母等的,只是老君這一奏這麼簡單?

  果然,王母優雅得近乎造作的聲音從鸞座上淡淡地飄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宮自不能不准。何況,徹查元兇,也正是本宮日夜尋思的大事。楊戩何在?”

  緩緩上前幾步,行了禮,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起身時楊戩用餘光掃了眼老君,見他隱隱現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皺了下眉頭。

  “誠如老君所言,天規鬆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肅法紀。然軍伍大敗,責將不責兵,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眾仙家因人成事,罰不勝罰,唯有糾出元惡,始堪重膺天命。楊戩,你身為司法天神,此責非你莫屬。本宮給你三日時間,你若推托不辦,或查處不力,本宮來日定將你與元惡同罪論處。”

  王母的話森然決絕,玉帝吃了一驚,道:“娘娘,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頓時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只道,“楊戩,娘娘的旨意你照辦就是。這些日子,眾卿相互攻擊,鬧得也委實不像話了。你盡快查明,將此案了結,也算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頭領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會例行的繁文瑣禮完結之後,他直接返回神殿,將自己鎖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來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語言交鋒。才被打發走,卻有仙娥送來瑤池獨有的玉液瓊漿,道是娘娘特旨溫問存安。楊戩跪謝如儀,一轉身,臉色便越發陰冷了。

  餘下的時間,眾人便看著他在密室的榻上坐著,垂著雙目,翻著著厚厚的仙藉金冊,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歸來,又是對著金冊,默默然終日。

  哪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盯著楊戩看,臉色也有些陰沉了下去。龍八離他最近,聽他極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楊戩大哥不會是那種人……”

  但三日時間轉眼即過,楊戩獨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冊外,再沒讀過半紙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銀鎧,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緩緩取出了袖中的奏摺。

  “天地有常數,陰陽有常度,當進退盈虛之際,兩適均等則氣和,氣和則萬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數半失,所責者宜矣。或者聖心未加意於執要乎?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實也。邪正相攻,上惑主聽,亂之始也。諭小神以稽元惡,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實也,三界之幸,莫過此焉。

  查東嶽泰山大齊仁聖大帝,隆恩深重,總管人間吉凶禍福,凡一應生死轉化人神仙鬼,俱從東嶽勘對,方許施行。然罔顧厥典,緩公急私,外陽為忠直,內陰懷奸曲,自謂介特而其實朋黨也,自謂純一而其實三四其德也,貪祿競進,猜忍傾奪,不憚不恥,以肆其毒。以至聰明眩惑,內外大恐,禍延天地,忍令朗朗昇平,坐淪此兩百載亂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職,伏請闕前,著奪罪仙黃飛虎一應尊號,付有司會審。唯懲此元兇,始昭明乾坤之正氣,復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聲,向來靜寂嚴肅的凌霄殿上,炸鍋般地驚聲四起,楊戩恍如未聞,沉穩地唸完,雙手呈了上去。

  玉帝幾疑自己聽錯了摺子,拿在手裡又讀了一遍,才不確定地問:“楊戩,你參的是東嶽大帝黃飛虎?”楊戩沉聲道:“小神前日奉旨,糾查元惡,今日覆命,參的確是東嶽的仁聖大帝。”

  將內容又在心裡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沒一條能駁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亂世,又豈是一個東嶽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將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習慣了,反正自己懼內已是天廷上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邊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著楊戩半晌,她終於道:“黃飛虎千餘年前,曾是周室大將,楊戩,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他與你私交不錯。”

  “是,但舉不避仇,懲不避親,原本便是臣子應銘守的份內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誼而害公義。”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與黃天化交好的仙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出列抗疏分辯,但老君與王母卻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沒有了這二人的表態,抗辯的聲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張吧。”等高曠的大殿恢復平素的肅穆後,王母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憑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靜寂了。死一般的靜寂裡,玉帝草就詔書,當值星官帶了天將往東嶽而去,退朝。

  “就……就這麼將黃飛虎入了獄?”沉香還記得封神之戰中的那個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問。鏡外的哪吒沉著臉,喃喃地只道:“怎麼會這樣?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為自己解圍?”輕嘆了一聲,當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記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無聊在南天門發呆,讓匆匆趕上來的黃天化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楊戩不是一向交好嗎?無論如何,今天要幫我一個忙!”

  當時的自己,對天廷的傾軋毫無興趣,早朝上的這等大事,也一點不知情。直到進了神殿,看著黃天化一臉的悲憤,先軟語相求,繼而放聲痛斥時,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紙奏章呈上,東嶽大帝竟成了造成人間亂世的元兇,褫職下獄,就快被廷議懲處了。

  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自己也幫著求了幾句。想不到那個在軍中對自己關懷備至、在灌江口帶著笑陪自己談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語氣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樣的陰森。

  正因天庭的壓抑淡漠而滿懷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幫著黃天化和他爭辯。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鬧一場後,從此,便與他成了路人。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五章 諛阿忍周旋(上)

  鏡中按著記憶裡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著,看著楊戩帶著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頭去。雖然,一路行來,看著這個人承受的那些重負,和往昔對自己的關切與溫和,自己早已選擇了原諒。但又重對這一幕時,心中卻仍陣陣隱痛。

  就為了那個位子嗎?為了那個位子所能掌控的權力?楊戩大哥,你竟真的從此改變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那個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楊戩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鏡裡的神殿,哪吒緊緊攢住身上的乾坤圈,眼裡如同要噴出火來,大聲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個區區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麼大事?又如何敢管什麼大事?”

  楊戩提筆批閱著公文,將這二人冷在一邊,森然道:“東嶽的責職就是勘對人間禍福果報,正是因他勘對不力,錯亂因果,顛倒報應,才使得凡間大亂。他不是元惡,誰人又是?”

  黃天化怒道:“楊戩,你明知故問。那些事都是司職的上仙失職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對?哪個上仙,又會去賣一個山神頭兒的帳?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無人過問,我爹爹總不能強壓著不讓施行吧?”

  楊戩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罷?明知是錯,卻將錯就錯,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務繁雜,沒有空來陪兩位閒聊。”

  見黃天化氣沖沖地還要爭辯,楊戩更顯出不耐煩的神情來:“丙靈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調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違了天條。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執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辦了。”

  “公事公辦?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辦!”

  哪吒盯著楊戩,只覺這個高踞在桌後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來。西歧的歲月裡,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與子同袍的兄弟之義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氣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沒有了一分溫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沖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盡數掃落在地上。

  楊戩移目看向哪吒氣得鐵青的臉,心中微微一軟,但眼角餘光,落在諸仙相互攻擊的文書上,心腸頓時又剛硬了起來。封神恍若過眼雲煙,今時早已不同往昔!楊戩,你還有留戀之情嗎?

  他冷冷地對自己說,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冷漠,神色陰沉地開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為,大鬧司法天神的居所。這罪狀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對我說這些話?你……我什麼時候靠過那個人的庇佑來!楊戩,有種你給我說清楚!”

  額頭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聲咆哮著,“你有種,楊戩,明知我那些過往,竟還在我面提什麼庇佑!你有恃無恐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敢對你這新貴怎麼樣是不是!”

  楊戩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千餘年了,還是沒長大啊,還在牢牢記恨著剔骨還親的慘痛麼?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現眼前,口中卻說出了更加諷剌的話語:“司法天神雖然位高權顯,但的確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萬天兵。三太子,你若執意要大鬧我真君神殿,我無計可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有了個好父親,才能如此地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耀什麼武,揚什麼威了?”哪吒大喝一聲,乾坤圈上光芒一閃,險些便發了出去。反是黃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讓他闖下大禍來。

  “楊戩,我知道你的兵法稱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沒想到千餘年不見,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黃天化厲聲喝著,“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讓我們犯錯在先,無力為我父奔走籲冤,對不對?三太子,不要中了這個無行小人的計。我們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覲見玉帝,總要為我父討個公道來才好!”

  哪吒看著鏡中怒氣衝天的自己被黃天化強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只覺出了難以言說的茫然。因為他記得,從此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那裡半步。那句楊戩大哥,此後的八百餘年裡,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過。

  只是,這一切,又要怪誰呢?楊戩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職,你也不該為保全自己,去出賣這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與黃天化離開,楊戩離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帶著自嘲。眾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黃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來,哪吒低了頭,自封神以來,頭一次沒有開口反駁她對楊戩的唾罵。

  整理好公文,卻不再批閱,他抽出兩本空白的奏摺,凝神細想著,慢慢研著墨。許久,攤開其中一本,提筆疾書。

  “天道仁也,仁者寬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後,一字字念出來,意外地道:“奇怪了,剛才不肯鬆口,怎麼現在寫摺子時,卻一個盡地幫武成王說好話?居然擬的只是閉門思過的處罰。三太子,是不是被你罵清醒了?”想想又知絕無可能,以楊戩後來的心性為人,怎麼也不像會懸崖勒馬的樣子。

  寫完這一本,用法力烘乾了墨汁,籠入左袖中。楊戩沉思一陣,將另一本奏摺也攤了開來。沉香好奇,仍站著看他落筆,念道:“天綱鬆弛,非峻法不足以絕奸詭,仁聖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輕厥於刑,欲吏守不敢謾怠於事,舍此而何以適之……”

  楊戩筆走如飛,沉香也唸得極快。唸完,人人相顧失色,這一本中,他竟奏請將黃飛虎消去仙籍,打入輪迴永不續用。龍八驚道:“一本請求從輕發落,一本卻又要重重嚴懲。楊戩這是什麼意思?”哪吒卻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著。

  墨汁幹了後,楊戩合上摺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內,便又開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務。龍八猶自在猜楊戩的用心,哪吒一聲輕嘆,低聲道:“不用猜了。他是真變了……為方便見風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會。玉帝聽完當日的奏事後,王母突然取出一紙表文,微帶冷笑,環視眾仙,說道:“昨日午後,老君匆匆謁見,將這張陳情表轉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職聯署,言語頗為憤懣,言道天廷司法不公,東嶽大帝無過受罰,真正的罪臣,卻無人過問。各位仙卿,且說說你們如何看待此事?”

  整個大殿上,諸仙眼觀鼻,鼻觀口,更無一人開言。王母的目光從兩列仙班間一一掃過,終於落在了楊戩身上。楊戩一震,鬆開了左袖裡的奏摺,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正思付間,王母已發下話來:“楊戩,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參之人,你先說吧。”

  緩緩出列施禮,楊戩淡淡地道:“回稟娘娘,有關東嶽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諸司會審稽實,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現在,小神卻以為東嶽之罪已確切明顯,無須再審再問了。”

  王母道:“眾神職以爵位擔保東嶽無罪,下界之亂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轉頭掃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見?”

  老君手捋銀鬚,八風不動,說道:“老臣也以為此表未必是空穴來風。正如娘娘當日所言,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黃飛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麼首惡元兇,無疑當在天庭中樞裡尋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錯,中樞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慣於代上分憂,不妨就從你開始,以證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靜無為,素來不涉俗務。不過,依老臣愚見,天心只在聖意,若要證實清白,倒不如傚法凡間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許,更易於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宮便來求之一番。楊戩,你是司法天神,現在就由你來當廷徹查吧,從本宮開始,免得有人背裡施壓為罪臣開脫,卻將責任盡數歸之於中樞!”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8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六章 諛阿忍周旋(下)

  楊戩臉色凝重,他自然明白王母的意思。這個女人果然不簡單,輕輕巧巧地,便逼得自己再難敷衍應付。老君,這個老君只有小智,全然無視於大局,居然想借助神職請命來打擊王母。縱然得逞又如何呢,他背後糾集的力量再大,正面衝突時,又如何比得了中樞的權威?徒然令自己夾在中間難做,一個不慎就萬劫不復。

  但當眾逼急老君,也決不會是明智的選擇。他在心盤算著,暗暗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麼,只有最後一步棋可走了。

  “娘娘,小神以為再行徹查之舉,非但不必行,更是不可行!”他一字一頓地沉聲稟道。

  王母眉頭一挑,道:“楊戩,你也想為罪臣開脫麼?”

  “小神不敢。只因小神認為東嶽之罪確切明顯,而那紙陳情表,便是鐵一般的佐證。”

  決心下定,右手縮入袖裡,緩緩握住早就備下的奏章,楊戩續道,“從來朋黨相護,才能勾陷忠良,矇蔽聖聽。是以小神斗膽,欲請娘娘明示,那份呈情表,是否黃飛虎之子,三山正神黃天化帶頭簽署發動的?”

  王母目視老君,老君道:“不錯,確是黃天化交給老臣,要代父籲冤。老臣以為兼聽則明,所以才不辭冒犯天顏,呈上了御前。”楊戩道:“那便是了,想來娘娘與老君都不知道,那黃天化在呈上表文之前,便已在小神的居所大鬧過一通了!”

  王母神色微動。她在天庭耳目眾多,黃天化之事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想不到楊戩會罔顧舊誼,公然挑明了上奏。她目光閃動著,看向司法天神,她要看透此人的真實心思。剛才的公正無私,彷彿是一張面具,面具下,王母看到的是一個恭順的臣子。

  王母又斜眼看看老君,道祖的臉色很不好看。王母在心中冷嘲,老君,看來你自詡的徒孫,人家並沒有認你這個帳。想到此處,王母微微淺笑起來,靜待楊戩後面的說辭。反倒是玉帝顯得有些震驚,喝道:“一個三山正神,非宣調上天本已不合法度,如何還敢在司法天神的居所胡鬧?”

  楊戩道:“黃天化出於私心,公然要小神為黃飛虎開脫罪名。小神言道此事尚須經有司會審,他便懷恨在心,依仗自己朋黨眾多,巧言欺騙李靖李天王的三殿下,對小神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小神因黃飛虎之事關系重大,不敢遵從,他便對小神橫加污辱,又鼓動舊部為自己父親說項開脫,分化眾仙,心機之深之狠,實不在其父之下。”

  老君也沒料到他將黃天化牽進來後,會借題發揮地繞出這等重罪。暗罵黃天化做事魯莽之餘,唯有搶先道:“真君,你所言屬實?若是屬實,老道我代他呈情,確是不妥。想不到一時不慎,竟被這大膽小兒給逛了!”先撇清自己再作打算。

  楊戩沉聲道:“東嶽大帝不過天下山神首領,三山正神也不過地仙之守。其子居然敢大鬧上界仙府,口出狂言,又復串連舊部,以下壓上,強辭奪理,若非平素朋黨為奸慣了,豈能如此?所以,小神才認定東嶽罪失,已非常確切明顯。若只因一紙呈表便有罪不罰,反而去徹查賢良,豈非正中了奸黨的下懷?”

  右手從袖袍中伸出,呈上了奏摺,東嶽仁聖大帝父子二人的悲慘命運,從這一刻起,便終於成了定局。

  哪吒眼泛淚光,側過頭去不忍再看。百花氣不過,冷笑著道:“好個楊戩大哥啊……三太子,總算他對你還留了些情義在。巧言欺騙?真是一言殺人,一言也可活人!沒有這四字,只怕你也和黃氏父子一樣,早被囚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數日之後,正式的旨意頒了下來,准楊戩先前的一應奏請。又過了一日,楊戩親自監刑,將黃飛虎父子破去法力,打入絕地囚禁,永不開釋。

  此後王母召見他的次數越發頻繁,恩賜給真君神殿的物品也越來越珍奇貴重。瑤池水榭中,司法天神隱在銀紋黑氅裡的陰森背影,成了天庭上最令人側目心寒的風景之一。

  “你的能力,本宮非常信任,所以,對天庭的現狀,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有什麼對治之法,可儘管說來聽聽。”

  王母的聲音慵散地響起,雜在瑤池長年不斷的絲絃舞樂中,只有站在近前的楊戩才堪堪能聽清楚。

  “天庭一直律法鬆懈,執法不力是一個方面,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人浮於事。小神這些日子一直在斟琢此事,草擬了一些設想,正欲請娘娘過目。”

  王母已不是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此前楊戩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今天回答得如此乾脆,王母也有些意外,見他從容地取出一疊文稿呈過來,便接過細閱了起來。

  越看,她神色間越是欣喜,說道:“你是想重新劃定仙階,每一甲子稽核一次,以甲乙丙丁等八等評定優劣?唔,這個主意不錯,每次最劣等的仙家,便打入凡間貶為地仙,而另行提點該甲子中,累積功德最多的地仙升天膺職。楊戩,你回去寫個正式的摺子遞上來吧,本宮會全力支持於你。”

  “原來那個稽核眾仙的主意,也是楊戩出的?才上天多久,為了權力,他竟如此挖空了心事鑽營?”連鏡外的嫦娥都暗暗搖起了頭。龍八年輕,問:“什麼稽核?是不是每甲子一次的考評功過啊?”龍四氣沖沖地道:“就是那個,幾百年來都由他一手操辦,王母最後裁決的。已不知有多少仙家因此被貶入了凡間,又不知有多少攀龍附鳳之徒,在他的褒舉下扶搖直上。司法天神後來的勢傾天庭,與這個甲子稽核,實在難脫關係。”

  三聖母臉上發紅,看著二哥在王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周旋著,憶起自己不久之後,就被策封為三聖母了。當時隱約聽過傳言,說是二哥司法有功,王母大悅,澤及親人。想不到,王母的大悅,竟是這麼來的。“二哥,你是變了。用無辜者來鋪平自己的權力之路,就真的一點也不愧疚麼?”她惆悵地想著。

  稽核之制正式在三界實行之後,又是一番的天怒人怨,卻沒有任何神仙敢公開反抗,只因他們都已看出,這個冷漠淡定的司法天神的背後,隱藏的是王母那高高在上的意志。

  天條的持行者匍伏在天條的擁有者足下。但一轉身,更多的人匍伏了下去,一如他最初設想的那般。

  楊蓮被策封出乎楊戩的意料,他只希望三妹留在灌江口,在自己的羽翼下快樂地生活。但王母的旨意是他無法抗拒的,盤算了一通得失之後,唯一的請求,便是讓這妹妹長駐華山,庇護生靈。王母似是看出他心思一般,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順水推舟地允了下來。

  “也好,就各取所需了吧。三妹被徵入仙班,王母的羈絆固然深了一層,但這封號卻也是上好的護身符呢。反正,只要三妹仍留在凡間,自己在天庭做過的惡,就不會對她有太大的影響。”

  恭敬退下後,楊戩苦笑了一聲,現出隱隱的倦意。但目光掃過天界氤氳的雲霞,眉宇間,轉霎便恢復了所有的陰鷲與深沉。

  天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連哮天犬都修成了人形。習慣了幾千年的黑狗,突然看到他那張熟悉的帶著諂笑的臉,人人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覺。這狗兒能否幻化人形,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別。依舊是緊跟著亦步亦趨,心神領會地將腦袋湊過去討好,在主人的撫摸下顯出一臉的沉醉。

  但他練就的萬里追蹤之術,卻成了楊戩莫大的助力。天庭中對司法天神的畏懼,便又深了一層。九天十地,誰又能躲得過哮天犬的鼻子呢?天下,已沒有楊戩抓不到的人,違反天規,除了接受處罰外別無選擇。

  日子一天天去,忙碌的公務,處心積慮地效命王母,司法天神的時間總不夠用。處置大小案子,平定下界作亂妖魔,他盡職盡責地完成著本司的職守。但同時,為了確保在天庭的地位,他排除威脅的手法也越來越高明冷酷。可這樣一來,固然沒人敢與他正面衝突,卻也再沒有任何朋友,形成了一個惡性的死節。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七章 碎玉判光影(上)

  黑色的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威嚴肅穆。但在楊戩不近人情地整飭天規、清理舊案,貶斥大批神仙后,這裡已成了仙界最陰森恐怖的所在。許多關於神殿的傳聞,在天界悄悄散佈。傳聞中,真君神殿私設牢房,將犯仙私刑拷打,每到夜深,就會傳出鬼哭神號。

  傳聞已越發離奇,可惜終歸是無人敢在漏夜潛入,一探究竟。

  又是深夜了,哮天犬悄悄走進內殿,滿肚子都是牢騷。他抬眼看看主人,主人黑衣長氅,站在內殿的空地上,任皎潔月光,灑了一身一地,只管對月出神。哮天犬怎也想不出,謠言是從何而起。

  “主人……”哮天犬正要稟告主人,卻被一隻纖纖素手,按住了肩。“哮天犬,你下去吧。”

  哮天犬退下後,楊蓮站在殿下,她看著那個對月傷懷之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娘,你怎麼找楊戩來了?”沉香疑惑的問三聖母,三聖母看著楊戩,“我當時分封三聖母,聽到了許多對他不利之詞,心中疑惑,便想來問他究竟。正巧,還有一事,也想問個明白。唉,誰知道,後面卻惹出了事端,以至於連累了百花姐姐。”

  三聖母已經許久沒有認真看過二哥了。自從二哥上天當了司法天神,兄妹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距離感,不是天庭和華山造成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只有此刻對月傷懷的二哥,才是她所熟悉的二哥。

  在灌江口的歲月,楊蓮無數次看到,二哥的身影,默立於那片清冷銀輝之下,伴著玉蟾東昇西墜。

  而此刻的二哥的神情,與往日有所不同。眉峰蹙著,似乎有極難抉擇之事。他的手中,有一物閃著月白的光芒。楊蓮眼尖,認出了那物,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戩一驚,忙收起掌中之物,“三妹,你怎會到此?”楊蓮笑道,“二哥,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她冷不防捉住楊戩的手,笑著強要掰開,“二哥,我都看到了,你別藏了。”楊戩的臉,微微一紅,在楊蓮的笑靨,他幾乎很難再藏住什麼了。此時,楊蓮已經掰開他的手,果然看到了那枚月白色的耳環。

  “這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丟的耳環嗎?怎會在你這裡?”楊蓮的眼中,滿是戲謔之情,“莫非二哥……”

  “這,我不知道是誰丟的。”楊戩掩飾著,收起了耳環。楊蓮趴在二哥的耳邊,輕聲說,“灌江口,你曾經說起,願意為一個人豎旗為妖,莫非就是嫦娥姐姐?”

  “灌江口?……我忘了……”

  身子突然一震,楊戩一霎間有些失神。灌江口的歲月麼,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天,姜丞相在自己的眼前魂飛魄散。自己滿腔的悲忿陰霾,在月夜獨酌。是這寧靜柔和的月色,撫平了自己的心境。後來,三妹也來相陪,她戲問自己,是否有心上人,為何如此狂飲。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如許的月影相伴之下,自己是如何答的?

  “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寧願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這句話,三妹記的,我,又怎麼會忘了呢?楊戩對自己苦笑一下,千餘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卻再難覓那晚之月,那般明媚動人,恰如那人脈脈的眼眸。一想到那人的溫柔淺笑,楊戩的心中一痛,還是割捨不下嗎?

  楊蓮見二哥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之情,不禁有些可憐二哥。當初,兄妹兩個人好好的在灌江口生活,為什麼二哥要上天庭當勞舍子司法天神?如今,兄妹兩個,天上地下,聚少離多。她的小花園的花草,少了二哥悉心的照料,已經枯損了大半了。而二哥在天庭孤單單的一個人,無人陪他說話解悶,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活。

  雖然已經成仙,楊蓮仍然愛像兒時那般與二哥撒嬌。她親暱地攬住了楊戩的脖子,將嘴貼在二哥的耳邊,輕輕道:

  “二哥,你的心事,蓮兒已經明白了。你在這裡長噓短嘆,又有什麼用?人家也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你且等我的好消息。”說完,格格一笑,一朵祥雲升起,托著楊蓮向東飛去。

  “三妹,胡鬧。”楊戩心思靈動,立刻知道三妹要做什麼,一把沒有拉住,楊蓮已經走了。他一跺腳,也忙駕雲追去,終究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廣寒宮,見嫦娥仙子已經和三聖母把臂私語,忙隱身藏在玉樹之後。

  楊蓮見了嫦娥,故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一番打量,直弄得嫦娥莫名其妙,“蓮兒在做什麼呢?”

  楊蓮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噗哧一笑,“我在想,未來的嫂子,有沒有嫦娥姐姐那樣標緻。”她和嫦娥早就是熟得可以亂開玩笑的閨中密友,卻不料嫦娥仙子的臉色,居然現出幾分不悅,“你胡說什麼?”

  楊蓮繼續笑道,“姐姐,你可知道,有個人,痴痴的望了月亮千年。”嫦娥的臉,忽然陰沉下來,“他看他的,關我何事?”楊蓮嘻嘻笑道,“當然相關了,那個痴情人看著廣寒宮,心裡想的,自然是月宮仙子,卻不敢表白。”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嫦娥打斷了楊蓮,三聖母這才發現,嫦娥是真的惱了。楊蓮呆了一下,嫦娥姐姐一向溫婉柔順,從來未見她生氣發火。

  “嫦娥姐姐,你大概誤會了。那個人,是我的二哥。你”楊蓮的聲音,有些訥訥。

  “蓮兒。”嫦娥嘆了口氣,她輕拉楊蓮坐在月桂樹下,沏了一杯桂花茶,“對不起,姐姐嚇著你了吧。不過,你在我這裡,再也不要提起此人。”

  “嫦娥姐姐,但是,那個人,是我二哥啊?嫦娥姐姐,究竟為了什麼?不要瞞我了。我雖然極少上天庭,但是每次上天,都聽到許多對二哥不滿的言語。因為我是他妹妹,所以,無人和我說詳細。姐姐如果也隱瞞我,那我真的便沒有半個朋友了”說到此處,想著連日來的委屈,楊蓮淚光漣漣。

  “好蓮兒,你哥是你哥,蓮兒是蓮兒。大家真的都喜歡可愛爽直的蓮兒,只是你哥也罷,都與你說了吧,只此一次。”

  停了一下,嫦娥似在想著措詞,“我從來不願意在人後說事非短長,但是司法天神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齒寒。”

  “嫦娥姐姐,我最近也覺得,二哥變了好多。以前,他很關心我,許多事,我還沒有想到,他已經為我辦的妥妥貼貼。在灌江口,二哥的心腸總是最慈悲的,如果有孝子為老人祈壽,有相愛的男女求姻緣,二哥總是有求必應。他在天庭,究竟作了些什麼?”

  “蓮兒,人心是會變的。至高的權力,會將人的心腐化。楊戩一上天庭,就掀起了腥風血雨,他用無數犧牲的白骨,鋪就了自己凌雲之路。如今,他的權勢,炙熱熏天,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說到這裡,嫦娥冷笑連連。

  “嫦娥姐姐,你和二哥千年前就認識,也算他的舊友,你能否勸勸他?”

  “小仙才不敢高攀上仙。”嫦娥淡淡道,嘴角卻有一絲嘲諷,“你二哥胸有大志,遊走在瑤池靈霄兜率之間。似我等微末小仙,本不配和他那等身份高貴之人結交。

  “什麼,二哥上天庭,從來都沒有來廣寒宮看過姐姐?”楊蓮驚訝至極,“那麼,嫦娥姐姐,你的耳環,怎麼會在二哥這裡?二哥將你的耳環,貼身收藏,視若珍寶……”

  玉樹之後,楊戩看見嫦娥的眼眸中,蒙了一層薄霧,心中忐忑不安,莫非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中,驀然有了一些歡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恍惚間,那條暗黑之路,悄然閃過一線光亮。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八章 碎玉判光影(下)

  “啪∼”一聲脆響,碧玉杯從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嫦娥姐姐,”楊蓮有些慌亂了。因為,嫦娥的淚,正順了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如此,終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帥。”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帥,他怎麼啦?”楊蓮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廣寒宮門外,藏頭探腦地張望。

  “天蓬元帥私闖廣寒宮,觸犯天規,被重罰貶下凡間。”

  嫦娥的記憶又被拉回了那一晚。當時,喝得爛醉的天蓬闖進宮裡,醉眼忒斜,握著自己的手,喚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實,天蓬只是酒醉誤事而已,縱然莽撞無理,卻也夠不上被貶下凡的重懲。

  “天規?就算神仙也割不斷七情六慾,是誰訂出這等苛刻的天規來?男歡女愛是人之本性,沒有愛心,何來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楊蓮不滿的說。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蓮兒,你這話,只能在姐姐處說說。在別處千萬別提,尤其是楊戩面前。”

  “為什麼?二哥,二哥也不喜歡天條。在灌江口,他曾經說過,為了姐姐你,不惜豎旗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聲中,目光充滿了鄙夷,“蓮兒,你二哥斷然不會為了誰,豎旗為妖的。他倒是將天蓬元帥整治成了豬妖!仙佛兩界的笑談,豬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賜。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為只是對嚴刑酷法甘之如飴,卻不料他心底裡藏著如此的齷齪。”聽到此等慘事,楊蓮也白了臉,不作一聲。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嗎?楊戩的心中,怒意漸漸翻滾。我懲辦天蓬,是因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於這個蠢貨錯投豬胎,又關我何事?況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為徒弟,將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視我如敝帚,卻是為了這蠢豬嗎?想到此處,楊戩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環之事?”

  “天蓬之事後,王母舉辦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獻舞三曲,可能那個時間,被他揀到的…….”

  拳頭抵上玉樹,楊戩的目光,卻忽然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在留戀一個淒美殘影。那場筵席……那是怎樣的一場絢爛繾綣……

  嫦娥卻不再說了,只低著頭,看著一地的桂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楊蓮不敢追問,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讓二哥將耳環還給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撫袖,將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風中。“他碰過的東西,我寧可扔了。”抬眼望向虛空,目光竟然帶著幾分凶惡。

  “卡,”有極細的聲音,脆裂了上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嗎?楊戩無意識的想著,他此刻的心緒紊亂至極,渾沒有發現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樹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傾斜……待到嫦娥和楊蓮的驚叫聲,重新驚回楊戩的意識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玉樹毀了,楊戩自知闖下了滔天的巨禍。顧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楊戩現出真身,縱身而下,直追那玉樹的斷枝殘葉。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難擁有。楊戩站在明淨的湖畔,看著雙手。玉樹已經化為了一汪清水,從他指縫間無情地滴落,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戩看著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想要抓住幸福嗎?可笑啊,原來自己心中,真的還藏著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就能夠掌控住什麼。是自己的心嗎?他也不知道,目光裡全是迷茫。

  不經意間,有桂香襲來,人間正是八月好時節。楊戩的眉峰,微微聳動了一下,神目中銀芒閃現,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這湖畔的幾千株桂花樹,她恨恨道,“楊戩毀了玉樹,還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卻很奇怪,她看著楊戩,心中有個聲音在說,“也許,真的是我,傷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楊戩,她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時,天蓬之事一出,廣寒宮便成了別人腹誹之地。王母又在此時召開筵席。她在席間提及天蓬被貶,冷冷的逼問自己,“仙子,如此的處置,可否滿意?”

  滿意?在王母和一眾仙人眈眈的逼視下,自己還能夠說什麼?於是,王母又賜御酒三杯,說是為自己壓驚。還逼著自己,獻舞三曲以報。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亂,頭暈目眩。王母又賜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燒灼著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個無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罰,自己卻還要強裝笑顏,趨炎附勢。心越亂,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為什麼要上天庭,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幽居在廣寒宮,將心永遠地鎖死?只因為自己已經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隨他去了。

  曾經那樣的熱烈地愛過一個人,將他的生命,融進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遠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下定了決心,尋一個沒有愛,沒有感情的安靜所在,讓時間融化在追憶中,像銀河那般,無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圍的人的笑臉,漸漸模糊,旋轉。她飄飛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語中,夾雜著竊笑,“蕩婦……禍水…….”嫦娥的心,冰涼徹骨,她的人還在旋轉飛舞,神已經散了,與其如此被人作踐,倒不如自己……

  “蛾子。”輕輕的,似乎有一聲嘆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鎖在剎那中崩壞了。“羿就在那裡,溫柔的看著自己……羿在擔心自己嗎?我,我是蛾子啊,永遠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樣,我沒有醉,讓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為何這般地憂慮啊…….”

  當時,自己的手臂僵直著伸著,伸向了席間的那個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軟軟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勝酒力,請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廣寒宮。

  酒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無法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現在明白了,也已經晚了。

  嫦娥聽著百花仙子的怒罵,斥責他毀花的惡行,心卻疲倦極了。“如果那時,我認出了羿就是戩,一切或許會不同了。但是,他當真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反下天去嗎?”

  嫦娥睜開眼睛,楊戩已經回到了廣寒宮。她聽見自己大義凜然的聲音,“楊戩,我已經答應三聖母,毀壞玉樹之事,絕不會外洩的。不過,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戩聽到這句話,嘴角微微一牽,“楊戩不勞仙子費心,請仙子記住對三聖母的承諾就好。楊戩就此告辭了。”說完,逕自離開,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這一去,廣寒宮就永遠是他傷心之地。而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心頭之刺。玉樹被毀之日開始,兩人之間,就是無休無止的威脅和猜忌,再無二話。

  楊戩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驚訝地發現,主人有些變了。雖然依舊喜歡賞月,卻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潔的月光,鋪撒一身一地。

  純白的月華與純黑的神殿,光與影如此的壁壘分明,銀輝依舊坦蕩無私,卻再也無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裡。司法天神立於廊柱後,將自己的身軀,深深地隱進巨大的陰影之中,那裡屬於了無希望的暗和悲傷。

  嫦娥看著那淒美而絕決的背影,苦澀已經將心浸染,“蛾子……”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九章 伏屍悸心寒(上)

  權勢越大,也許就越發孤獨?除了必要的公務,沒有任何神仙願意踏入神殿之中。梅山兄弟習慣了聚在一起自娛自樂,哮天犬隻知道跟在主人身邊亦步亦趨,楊戩突然發現,心事單純,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幸福。

  但他已單純不起。

  離恨天沉默如故,想必道祖也看出了王母的用意。知其雄,守其雌,江海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而自己,卻一步步,踰越了這些權謀的遊戲法則。

  眾仙的厭惡唾棄,都再明顯不過,甚至包括了玉帝本人。楊戩毫不懷疑,如果有朝一日,當這來自中樞的權力不再屬於自己時,他的下場,定會比任何犯過案的罪仙更為悲慘。

  人心的向背,有時,可以決定很多事情。王母在給予的同時,也留了足夠多的羈絆與後著。

  高燃的銀燭,將案頭文卷幻成猙獰的暗影,搖曳不定。在不涉及利益之爭時,楊戩處置事務還是頗為公充的。八百年來,看他斷案,已成了沉香等人的最大樂趣。這種剝繭抽絲的幹練,總比默對接二連三的陰謀來得舒心。

  “查,泔澗峪羊扶山九靈洞,原系百花司下瑤草仙靜修靈所。今有九妖結黨,強佔靈府,辱及天威。百花司無力懲置,唯上報天聽,降伏妖魔,匡扶正氣。”

  楊戩又翻開一份文書,沉香在他身後讀完,訝道:“百花司?百花姨母,你也有案子呈上天求他來辦?”百花聽見,恨恨地道:“原來是這份文書惹來的事。早知如此,我直接央三妹妹幫忙就是了,乾脆利落,連這次水鏡的無妄之災都不必受!”沉香奇道:“這次?對啊,這次困住我們的,確和什麼九靈洞有關!”

  楊戩掃了眼,便擱置在一邊。這種小案,他此時沒心緒去細想。白日,王母將他召去瑤池,發了好大的脾氣。她的小女兒織女,不知何時竟偷溜去了凡間,嫁了個放牛的娃兒。天兵奉命追捕,卻被織女的法寶所窘,找不到具體下落。這等事原不必司法天神親自過問,但王母卻等不及了,認為仙凡私通,萬惡之源,會在天庭開啟慾望之門,後果不堪設想。

  十日之內必須找到人,那便是王母的旨意,幾百年來第一次如此措詞強硬直接。楊戩皺起眉,揣摩著她的心意。莫非正如老君昔年所言,王母最大的忌諱便在於此?

  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不會被法寶所惑,已令他下凡追查去了,十日,應該足夠了吧!

  有些頭疼,捶了捶額頭,繼續翻看公文。他心不在焉之下,拿起的居然又是百花的那紙案狀。

  百花司麼?正待換一份,楊戩突然想到了妹妹。自從多年前的玉樹之事後,楊蓮便不願多來天庭。好在他去華山看望時,兄妹倆還能像以前一樣的親密。

  距上次看她,也過了不少時日了。想起妹妹偎在身邊輕聲細語的情形,楊戩眼角噙了些笑意,心情隨之開朗不少。又看看公文,扶羊山?離華山不算遠,而且,左右織女的事,自己也要去一趟凡間。

  親自去辦了吧,百花是三妹閏中密友,送她個面子,三妹臉上也有光彩。

  主意已定,天明便駕雲往扶羊山去了。三聖母跟在雲頭後,低著頭,有些神思不屬。沉香卻沉醉於此山的絕美風光,訝道:“好美啊!靈氣充沛,得天獨厚,難怪會惹來妖物動心!”

  楊戩降在山巔,神目打開,卻是為之一愣。山靈水秀自不必說了,更難得的是祥瑞十足,處處透出和諧之意。雖說東南方怨念翻騰,草木含悲,卻仍是沒有一絲妖孽邪氣.

  正在這時,一名鎧甲男子匆匆從地裡冒出,幾乎被楊戩飄拂在山風中的黑氅絆了個跟頭。

  “參見上仙……”他施禮參見,滿臉的諛笑,“小的是這裡的山神,不知上仙駕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楊戩微微點頭,也不還禮,這種場面他已見得多了。那山神堆了笑又道:“扶羊山冤情深重,難得幾位上仙垂顧,終於能一滌妖氛,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楊戩道:“冤情?你是本處山神,熟悉掌故。百花司上奏天庭,言道有妖物強奪小仙洞府。所謂冤情,便是指此事麼?”

  山神忙道:“是啊,那個當然!九靈洞的九妖恃強凌弱,小神已久受其害。幾位上仙出手懲制,功德無量,澤被生靈,小神的感激之心,真如江水般滔滔不絕……”

  楊戩有些不耐,轉念一想,忽覺不對。上仙懲制?這樁公文自己尚未處理,又何來懲制一說?問道:“佔去瑤草洞府的是九名妖物?又是誰來懲制了他們?”

  山神陪笑道:“瑤草仙子看中九靈洞,原本便是他們天大的造化。誰不知百花司與三聖母交情深厚?且不說真君您神通廣大,睥倪三界,便是三聖母,也高掣寶蓮燈,戰無不勝。當年連孫大聖,都曾央她老人家相助降妖的!”

  楊戩眉頭越皺越緊。這三妹,連一個小小山神,都知道了她有寶蓮燈?早在灌江口便再三叮囑過她,不到生死關頭不可使用。一則懷璧其罪,二則威力太大,她居然全當成了耳邊風!

  忽然一驚,有上仙出手懲制?是三妹被百花慫恿來胡鬧了?而且,聽山神語氣,這裡分明是九妖舊居。也對,瑤草再得百花仙子的寵愛,充其量不過一個花精而已。憑她的微末道行,哪來的能耐在名山開府?

  暗地裡有些著惱。頭疼織女之事,竟連這明顯的謬誤都沒留意到。卻不知三妹做了些什麼?有寶蓮燈護著,大約也不會吃什麼苦頭。當下,便對山神道:“你且帶路,我要去九靈洞看看。還有,所謂上仙,是不是我三妹和百花仙子?”

  山神唯唯稱是,極恭敬地帶路往東南方行去,不消片刻,已到九靈洞前。

  洞前風景奇絕,清泉逶迤如玉帶,光閃珠飛,大珠小珠落玉盤也似。入口隱在一首懸瀑之後,瀑流被凸石中分,現出一道九曲石橋,盤旋著通向山嶺,極盡精巧之能事。

  但是,整個山洞死一般寂靜,空氣中飄散著濃郁之至的血腥味。

  山神討好地道:“其實上仙不必親勞玉趾,三聖母她老人家為兄分勞,已剿滅了洞中所有妖物!”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順石橋而入,洞內險峻壯觀,神奇絢麗。半邊是水潭,水面開闊,可容小舟倘徉其間,任意東西,另一邊是個大廳,廳中有洞,洞洞相通,洞壁上嵌了無數的晶石,燦若群星,使人有置身銀河之感。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章 伏屍悸心寒(下)

  大廳正中,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餚,佳釀餘香,也隱約可辨。但更多的,卻只是惡臭與血腥。

  圓桌四下,橫七豎八地倒伏了許多屍體。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或頭顱滾落,或四肢盡折,甚至有幾個上半截伏在桌邊,下半截卻掛到洞頂之上。遍地鮮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圓桌邊尚有一個小小的搖藍,一名面目皎好的婦人死死伏在上面。但連人帶搖藍,都被炙得成了兩半,半面臉朝天,神色不解,夾著對身下嬰兒的牽掛。另半個身子斜斜飛在水邊,殘缺的手臂裡,猶死死護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聲,小玉乾嘔了起來,三聖母臉色青白,身子不住發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楊戩卻只盯了這一廳的屍體出神,神色越來越怪異。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這一洞妖物計一百七十四人,除了首惡鶴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餘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盡數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楊戩的拳,在袖中驀地握緊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對母子身上。母親道行深厚,死後猶維持了人形。嬰兒卻是毛茸茸的小金絲猴兒,稚嫩的小手,環在母親的頸間,齊肘斷了去。但半邊殘口,仍伏在母親懷裡,似在覓著乳汗……

  山神湊過來,又在恭維著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三聖母掩上了耳,只覺他句句都帶著諷剌之意。當時的事記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說公文沒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惱哥哥辦事拖拉,便自告奮勇地要代瑤草仙子討個公道。

  瑤草那丫頭膽子小,說到要去九靈洞,嚇白了臉,怎麼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膽大妄為之至,只顧吃喝,說今日是小侄兒的滿月之喜,萬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說。

  又爭了幾句,那個為首的鶴妖反唇相譏,說自己與百花姐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寶蓮燈飛上空中,九靈洞中,頓時屍橫遍地。

  記得那時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妖怪全沒設防。忙亂中和百花瑤草匆匆離去,洞裡慘狀,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邊響起了墜入水鏡時,設局的鶴道人迸出的那一聲淒絕痛哭:

  “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不,不是!我沒做錯,是他們欺負瑤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麼要好,我幫她有什麼錯?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認定自己天下無敵。否則,九靈山的妖物就不會有漏網之魚,我們今天,就不會受這無妄之災!”

  三聖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殘肢,在心裡為自己分辯著。雖然理由蒼白無力,但卻拚命強迫著自己,按這個思路想下去。

  “就算過份了又怎麼樣呢?這些妖物怎麼說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後,你不也會做出更過份的事麼!才上天時,我多希望你只是為了救回母親……”

  她胡亂地想著,讓心思沉浸入這些雜亂裡,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實上,她成功了,華山下的自憐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樣的話,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權勢會矇蔽一個人起碼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風光,讓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靈洞,就發生在被壓入華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幾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後,你就會為了你的地位,毀滅得點滴不存!”

  洞裡,楊戩冷冷地令山神清點屍體,山神哆嗦卻不敢馬虎的報數聲迴蕩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裡,“一,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襯著殘肢黑血的慘狀,宛如地獄。

  楊戩的拳頭越握越緊,幾乎要剜開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來所作的違心之舉,一一從他的心頭掠過。作惡……他已經習慣了作惡了。可三妹,她怎麼能呢?一百多條性命,縱然是妖物,也全然無辜。她的手上,又怎麼能沾染這麼多的血腥?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作惡的代價,沉重得連二哥都覺得無以背負,無以償還,你……你將來又如何來彌補?如何來說服你自己解脫?”

  斷肢在眼前擴大,恍惚中,幻出楊蓮後悔悲怨的神色。楊戩一個激零,華山,得盡快趕去華山。先看看三妹怎麼樣了,再想辦法了結九靈洞的這一場大錯。

  兩山距離不遠,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楊戩頓住雲頭,臉色陰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見了妹妹後,會作何反應。猶豫著向下望去,卻是吃了一驚。

  聖母廟位於華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叢生。但此時,陰蔥的古木折斷得橫七豎八。山石崩塌,生如經歷了一場巨震也似。楊戩急開神目,見峰頂法力流轉,大異平常,催動雲頭匆匆趕去。

  峰頂紫光飛動,狀如狂龍,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兩名女子相互扶持,在紫龍下發足狂奔,正是三聖母與百花仙子。好在三聖母熟悉地勢,在峻石林木間東竄西躲,靈活多變。追趕她們的一名黑袍妖,凌神遙縱紫龍追殺,身法稍稍欠了些靈動。他固不能將二女立斃當場,三聖母卻也無法緩口氣,取出寶蓮燈反擊。

  但見塵沙滾滾,地皮裂開四濺,所過之處,蝕成深深的隙坑。百花駭得站立不住,全仗三聖母挾了逃命,衣鬢零亂,狼狽不堪。那黑袍妖披散著發,頭勒白帶,臉上如砌玄冰,毫無表情,卻又透出徹骨的恨意。他見久逐不下,眼中現出如熾的怒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向半空。

  “蓮兒,小心!”

  楊戩看得真切,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見識多廣,認出追殺妹妹的妖人,用的竟是以精血為引的爆血咒法。爆血咒歹毒無匹,但對施咒人損傷也極大,非不共戴天之仇決不會輕用。果然,那紫龍被鮮血觸上,驀然暴漲,爟天熾地般地咆哮而下。

  三尖兩刃槍攝入手中,身形電轉,楊戩已攔在三聖母前側,手中槍向空撩出,法力貫穿下勢如閃電,轟地一聲巨響,漫天紫火流光,宛如萬星齊墜。那黑袍妖臉上閃過異色,騰身躍起,萬點紫光復聚,化作一根通體剔透的紫玉杖,飛回手中。

  三聖母花容慘淡,汗水涔涔,身上又是泥又是土。此時見了二哥,險些如幼時般哭出聲來,強忍著叫道:“二哥,這妖怪想殺我!”百花喘息不已,直道:“嚇……嚇死了……真君……這妖物……公然作亂……”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9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一章 惺惺共傾惜

  楊戩嘴角掛了一絲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陡然不懼,岳停淵峙般地昴首而立,氣度非常,傲然直視著楊戩的雙眼。半晌,楊戩微有訝色,點了點頭,道:“不錯,還算條漢子。”

  已多久沒人敢這般平視自己了?便是三妹,也總不自覺地游離著,避開二哥目光中不經意的凌厲與陰冷。楊戩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妖怪,按說,他應該生氣,畢竟近三千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的寶貝妹妹無禮。不過,這黑袍妖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磁石般相互吸引,卻又是絕對的排斥!

  這種感覺,也很久不曾有過了,除了八百年前,與那猴子一戰時。

  但就算是猴子,也沒有這種毀天滅地似的慘烈與寂寞,這人只隨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種帶著絕望的傷痛,卻隱藏在冷靜的表象之後,更是何等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微微走神後,倏然驚覺過來,楊戩暗自一凜。“果然是個人物。”他快速地想著三界內有數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氣宇,也是平生僅見了。只是,到底為什麼,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殺?”

  黑袍妖也在打量楊戩,見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卻拿捏得天衣無縫,一霎間,他設想了百十來種搶攻之法,均不能討得半分好處。饒他滿腔悲憤,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為!”

  “楊戩,天庭司法天神。”楊戩淡淡地道。對著這黑袍妖,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到了久違的純粹,不想用任何心機,只希望能像多年前那樣,來場痛快之至的好戰。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臉色忽然鐵青,問道:“這個所謂三聖母的兄長?”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厲聲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們上仙,到底有沒有權力,任意剿滅無辜者的滿門大小?”

  楊戩微震,道:“滅門?你是九靈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靈洞九人結義,除我好武成痴外,從來與世無爭。如今,一百七十條人命,卻無緣無故地斷送在寶蓮燈下。你且說說,你這妹妹,該不該死?”

  楊蓮憤然道:“是你們欺負瑤草妹子在先!”楊戩回頭掃了她一眼,目光嚴厲,制止她再說下去。回過身,看向這黑袍妖,方才九靈洞中的一幕又重現眼前,特別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嬰兒,半張著的小口,似正哭鬧著尋著母親。

  半晌,他眉宇間現出挹色,輕輕一嘆,說道:“但是可惜,你所說的這個該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楊蓮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卻道:“真君,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袍妖冷哼一聲,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債血償!”

  百花尖聲道:“好大的口氣!你若不是偷襲,又豈能脫得過三妹妹的寶蓮燈?”一句話提醒了楊蓮,她衣袖一翻,擎燈入手,頓時一道青光,驚雷掣電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見識過神器厲害,這才大違常性,借偷襲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時見來勢厲害,何況尚有楊戩這等高手在一邊虎視眈眈?暗暗切齒,卻絕不甘示弱,長嘯一聲,紫杖巍然衝起,直朝青光的主人捲去。

  但就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呼地一聲,楊蓮連人帶燈,被平平震了開來。青光失了准頭,射中遠處山峰,只激得亂石如雨。同時楊戩槍花一爍,架住了紫玉杖同歸與盡的一記殺著。

  星花四濺,銀芒中夾了紫氣,如潑墨大寫意般般痛快淋漓。

  兩人一錯位,又返身折回,槍勢剛猛,無與倫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勁風呼嘯聲中,槍和杖再度交擊,天地萬物,彷彿都為之一頓。

  黑袍妖的雙眸,如像火燒一般的明亮起來,再不復剛才空洞的淒愴,“好槍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這種人物在?”舉杖又硬接了一式,兩人身形一幌,同時暴退丈許。

  楊蓮已衝回原處,見二哥與對手鬥在一處,雖然氣急,卻也不敢施法,此時見兩人分開,一聲嬌叱,又要出手,楊戩眉頭一軒,厲聲道:“蓮兒,不得胡鬧!”

  楊蓮窘住,百花道:“這種妖物,人人得而誅之。真君,便讓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罷!”楊戩冷冷地道:“百花仙子,辦案是我的職責,輪不到貴司來多嘴。而且,你若再慫勇蓮兒,我頭一個饒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寶蓮燈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誰手,便極為難說了。”楊戩一笑,說道:“你覺得,我的槍法便勝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勝負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楊戩道:“為了報仇?為了你那些結義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緩緩道:“千餘年的兄弟,百餘個家人,在慶祝我小侄兒滿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慘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錯,在你們上仙眼中,我們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當如何自處?”

  楊蓮又想說話,楊戩喝了她一聲,令她收燈退下。轉過身,他頗有些感慨。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為三妹計,莫若當場格殺,以絕後患。但方才在洞中所見的一切,卻仍是那麼鮮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的違心。

  殺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錯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難道還要令她錯上加錯麼。更何況,是黑袍妖這等的對手?

  方才交戰雖短,卻是極為痛快的渲洩,無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縱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責任,忘了瑤池兜率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有個建議。”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卻也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動權在你手中,有寶蓮燈,你已在不敗之地,我有選擇麼?”楊戩淡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保證舍妹不會插手,更不會使出寶蓮燈來!”黑袍妖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

  楊戩道:“很簡單。你我公平一戰,不用任何法器,但在勝我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舍妹報仇!”

  楊蓮大驚,叫道:“二哥,這怎麼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養虎殆患,智者不為,你莫要太過自負了!”

  楊戩目光如刃,冷如嚴霜,怒道:“蓮兒,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哥,就休再多說一句!”楊蓮被他嚇住,委屈萬分,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測楊戩言下之意。兄弟之仇雖如毒火一般噬著他的內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痴,楊戩的修為,卻也有著致命的誘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聯手,自己便再無半分報仇的可能。

  楊戩這個主意,與其說為了妹妹,倒不如說,是在給對手留下最後一線生機。

  楊戩,這個司法天神,何等的託大!自己,難道就必會輸給這個所謂的上仙,所謂的司法天神麼?

  黑袍妖終於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臉上全是決然之色,說道:“好,我答應。不用法器,你我憑武道一戰。我勝了,令妹難逃公道。我若敗了,在勝你之前,縱然斧鉞臨身,也決不動令妹一根指頭!”

  山風悲嘯,紫玉杖高高舉起,寒芒閃閃,冷氣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時的心境!

  這一番交手與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搶攻,勢如瘋虎,楊戩卻滿場遊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擊之下,守得嚴密異常,黑袍妖四面八方連環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與楊蓮不停地向後退去,槍杖激起的罡風,剜面生疼。但雙刃相交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偶爾錚地一聲響,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異芒,四下迸散。

  鏡外諸人看得如痴如醉。哪吒這些年來,對楊戩的作為極為痛心,但此時看得入神,不禁又憶起西歧的歲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點也沒有變……武道不外修心,心態大變,武道的路子,如何還能這般地一如既往?”隱隱有些疑惑,卻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頂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無存,被硬削成光禿禿的大片空地。百花幾次勸楊蓮拿出寶蓮燈,但楊蓮對二哥言聽計從慣了,說什麼也不敢。只是起始擔心,漸漸地便有了不滿,覺得他爭強好勝之心,也委實太過份了些。

  又不知膠著纏鬥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嘯,騰身躍起,一口鮮血噴向自己連綿的杖勢。一聲巨震響起,杖影暴漲如山,熾熱閃耀的血焰驀然迸出,映亮了半個天際。血焰反壓,帶著炙熱,如巨浪排空,席捲了整個峰頂!

  楊戩也是一聲厲嘯,三尖兩槍霍然刺天。頓時一道清冷的銀虹橫劃而過,將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彿來自遠古的閃電,沉睡千年後忽地而起,一霎間連當空的驕陽,都鑲上了銀邊,變得光熱全無。

  天地間,忽然一片肅殺寧靜!

  峰頂上萬物失色,只餘下這兩道寒熱分明的銀赤光芒交織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頂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將灑落的鮮血貪婪地吸收進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撐著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帶著不能置信的驚疑。

  “沒有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硬受爆血咒法的一擊之後,還能從容斷我一臂……我輸了。”他澀聲道,“能死在你這樣高明的敵人手中,老天也算對我不薄!”

  他的右臂齊肩而斷,血如湧泉,浸透衣袍,灑在地上。更多的血,正從口中湧將出來。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為媒,未傷人,先傷已的惡毒法術,何況,施術之後,未能傷人,反而又受重創?

  楊戩的槍虛點在他喉前,只須勁力一吐,這個強橫的敵人,便再不復存在於世間。但是,當年暗闖兜率宮,迫老君縱走猴子時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於心中。

  他靜靜地對著黑袍妖,九靈洞的殘肢碎屍身又浮現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錯在一起。他暗嘆了一聲,看看遠處的楊蓮,槍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後幾寸距離,說什麼也送不出去。

  “這一戰,你承認敗了?”許久,楊戩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極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靜了下來,說道:“你殺了我罷!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

  楊戩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銀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從手裡消失。

  黑袍妖驚疑不定,楊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現在便會立刻離開,免得對方突然後悔。”黑袍妖卻只看著他,忽道:“就衝著你剛才那句話,無論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證,在擊敗你顯聖真君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九靈洞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說罷,他轉身,步履踉蹌,掙紮著向山下行去,整個後背要害,都交在楊戩的眼前。

  百花失聲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養虎貽患!”向楊蓮連施眼色。楊蓮猶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於掌心,對著黑袍妖轟然擊出。

  黑袍妖恍如不覺,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楊戩眉峰緊鎖,薄有怒氣,抬手攔下了妹妹的偷襲,喝道:“三妹,你做什麼……”話未說話,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從口中噴出。

  急運內息強壓,眼前已是一陣發黑。剛才黑袍妖突施法咒,範圍籠罩全場,他怕傷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擋了下來。雖重傷到對手,自己所受的傷勢,卻也非同小可。

  楊蓮驚得呆了,叫道:“你受傷了?”搶上去扶住二哥,見他氣色灰敗,不禁怨道,“幹嗎不讓我用寶蓮燈!二哥,你真是的,和親妹妹爭什麼強。我又不會說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楊戩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關切的神情,心中一軟,暗嘆:“三妹也是關心我,楊戩,你想得太多了。”當下勉強一笑,壓住翻騰的血氣,說道:“沒事了,二哥只是有些託大,你不用擔心。”

  黑袍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山邊。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連你都只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他報復起來,三妹妹和我,豈不都要倒上大黴?”楊戩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臉色更加難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二章 怨隙自茲衍

  “這女人虛榮好勝,慫恿三妹胡鬧不說,闖下大禍,還敢如此理直氣壯?三妹,再這樣下去,對你絕無半分好處。”

  百花不知他正自著惱,猶絮絮地說個不停:“三妹妹,我瞧真君也沒什麼大礙了,先扶他回聖母廟休息,我們再去追那妖物!有寶蓮燈在,說不定可以跟蹤到他的新巢,連上次逃掉的那個老妖都一併拿到呢!對付妖怪,可決不能心慈手軟。”

  楊蓮被她說得有些心動,又想到方才黑袍妖與二哥的一場大戰,不寒而粟,下意識地握緊了寶蓮燈。楊戩看在眼中,怒道:“蓮兒,你想做什麼?”

  楊蓮嚇得鬆了燈,道:“沒,沒什麼,二哥,我先扶你回去療傷。”楊戩掙開她的扶持,站穩了身子,面若嚴霜,忽道:“百花仙子,你那樁九靈洞的公文,我已看過了。”

  百花一呆,不知他為何突然說到了公文。楊戩下定了決心,暗想:“百花仗著與三妹交好,行事毫無顧忌。公文顛倒黑白事小,竟敢利用三妹的法器來遂一己之私。今日若不給她個教訓,只怕日後,她會更加膽大妄為。”

  “瑤草呢?”他陰冷地開口說,“公文既說是瑤草洞府被佔,百花仙子,你須傳她前來見我。”

  百花奇道:“現在?真君,可你的傷……”楊戩冷冷地道:“司法天神辦案,百花,你也想推塞敷衍麼?”百花聽他語氣不善,雖是不悅,卻不敢公然與抗,只得委委屈屈地施法傳訊,令瑤草即刻趕來華山。

  天下花仙自有其通信之道,半盞熱茶工夫,一名綠衫女子已娉婷而來,見了百花與楊蓮,未語先笑,盈盈拜道:“仙子,聖母姐姐,可想死妹妹了!”抬頭看見楊戩,不知他是誰,含笑欲問,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看,笑臉頓時僵住。

  楊蓮見瑤草緊張,上前挽了她手臂,親熱地道:“妹子,你別怕,這是我二哥。他是司法天神,威嚴莊重慣了的。放心,有我在,二哥可不敢去嚇唬你!”瑤草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楊戩問道:“瑤草,你成仙多久了?”瑤草怯生生地道:“五……五年了。”楊戩又問道:“那麼,你修行了多少年?”瑤草道:“小仙道行淺薄,才修行五百六十三年。”

  楊戩聲音轉冷,森然道:“這五百六十三年,你又是在何處修行的?”瑤草被他氣勢一逼,駭得幾乎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在蘇州。小仙本是百花園……邊的一株小草,一直在那裡修練的……”

  百花護短,叫道:“真君,瑤草還小,你別嚇著了她。”楊蓮也有些不高興了,覺得好姐妹的面子過不去,便也道:“二哥,你真是,好端端地,問瑤草妹妹這些?”

  楊戩聽如未聞,繼續問道:“既然一直在蘇州,九靈洞又如何成了你的洞府?”

  瑤草簌簌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百花暗暗叫苦,說:“妖怪蠻不講理,真君你何必深究?你有傷,不宜操勞,我們就此告辭了。三妹妹,好生照顧你二哥。”

  楊戩冷笑道:“不深究?百花仙子,三界之中,有什麼事我不能深究?扶羊山神已全部如實招供,兩千餘年前,九妖便是居在洞中的了。欺瞞天庭之罪,非同小可,你還要為這小仙護短下去麼?”

  百花急了,叫道:“不錯,瑤草也有不是,但仙人看中的洞府,九妖恃勢不讓,負隅頑抗,何等膽大包天?他們自尋死路,何來欺瞞天庭一說?”

  楊戩厲聲道:“既如此,瑤草謊報案情,顛倒是非,恕無可恕,著即押去神殿受罰。百花,至於你包庇下屬之罪,可以壓後再說。但是,下不為例,你自己好自為知。”

  百花臉上變色,道:“什麼?真君,你要罰我的花仙子?”瑤草嚇得躲到楊蓮身後,楊蓮已知九靈洞是自己這邊的不是了,但護友心切,說道:“二哥,看在我和百花姐姐的份上,你就放瑤草妹妹一馬吧!讓她回百花園受罰就是了。”

  楊戩哼了一聲,衣袖一拂,天庭鎖拿罪仙的玄鐵索從天而降,奇準無比地綁在瑤草身上。他手上法訣一拈,玄鐵索立化蒼龍,盤緊瑤草便向天際飛去。楊蓮萬沒想到二哥毫不留情,一呆之下,又是意外,又是不忿,竟也一揚衣袖,施出法力,將瑤草硬搶了回來。

  “二哥!”她叫道,“我知道你今天傷在妖怪手裡,大失面子。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瑤草妹妹出氣!反正,妖怪裡沒幾個是好人,死了也活該!”

  站在一邊的三聖母臉上現出不自然之色,沉香怕母親難堪,說道:“娘,你也是為了朋友。楊戩這麼凶,瑤草妹妹落到他手裡,定會成了他洩憤的靶子!”鏡外龍八等人猶記著洞中慘相,但礙了百花與三聖母,又念及現在被困陣中的窘境,也一迭聲地附和起來。

  楊戩看著理直氣壯的三妹,只覺腦子裡一陣昏沉。這是他的妹妹麼?當年那個見了受傷的小獸,都要細心照顧的小妹?百花!他恨恨地看了百花仙子一眼,全是這個女人。自己也大意,怕妹妹孤單,只盼著她多交些朋友,卻忘了和百花這種人來往多了,終是會害人害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事?”他怒道,“三妹,你隨手就滅了人家滿門,整整一百七十一條人命!你竟然說,人家死了也活該?”

  楊蓮沒見過二哥這麼生氣過,有些害怕,但一錯眼看到百花仙子不甘的表情,勇氣便回來了。既惱二哥教訓自己,又惱二哥不留情面,不由氣道:“錯殺了又怎麼樣?二哥,就算錯了,我也是跟你學來的。”

  楊戩氣極反笑,道:“跟我學的?我讓你到處炫耀寶蓮燈,到處濫殺無辜的麼?”楊蓮脫口叫道:“當然是跟你學的!你在天庭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嗎?天庭誰不說你自私,誰不說你胡作非為?可為了你司法天神的位子,仍是胡作非為,一意孤行……”

  血腥味上湧,勉強嚥下後,楊戩臉上已是一片慘白。楊蓮硬著頭皮又說:“總之,你今天不能抓走瑤草妹子。二哥,你放虎歸山已是不該,若再用妹子出氣,就更過份了!我難得有幾個朋友,你就不能多體諒我一下?”

  楊戩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丫頭,太胡鬧了。二哥是司法天神,維護天規尊嚴,那是我的責任,你又懂些什麼?”

  “天規,什麼天規,八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楊蓮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但任性之下,全然忘了一切顧慮,多年來因各類閒言倍受的壓力,一股腦爆發出來,叫道,“成天就是司法,責任,二哥,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九靈洞是我滅的門,有錯我來頂。我不會連累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更不要你利用瑤草來為我開脫!要抓,你抓我上天去受罰吧。”

  三聖母看著一個勁兒發脾氣的自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當年沒看清九靈洞的情形,雖然有些悔,卻更多的是對二哥落了自己面子的不滿。但剛才山神報數清點的聲音猶在耳邊,自己此時的理直氣壯,越發顯得可笑。

  “反正,他終還是沒聽我的,抓走了瑤草,重罰打入輪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她勉強自己不去記起九靈洞,又想,“後來,好像是哮天犬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二哥便不再理會自己,抓了瑤草就走。他……他似乎傷得不輕,再去辦事,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胡思亂想中,哮天犬已架雲而來。他附耳低言幾句後,楊戩臉色微變,一言不發,便是逼開妹妹押走瑤草,匆匆返回真君神殿。

  後面的事,三聖母便不知道了,心緒複雜地看著哥哥強撐著發落完瑤草,入室調養。直到現在,她才知那黑袍妖的咒法有多厲害,二哥的傷勢,竟是比當年灌江口時,被自己用寶蓮燈偷襲時更為嚴重。

  但楊戩卻沒有太多時間休息,暫時壓制下傷勢後,便召來梅山兄弟待命,自己向瑤池而去。龍四有些擔心,說道:“三妹妹,他不會也來一次大義滅親,將你和百花姐姐的事上報天庭吧?”

  一直板著臉不出聲的百花,終於開口道:“他?這事他也有錯,他肯上報天庭麼?九成是起了什麼壞主意,趕去王母娘娘那裡討好呢!”哪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處置瑤草,我認為楊戩大哥並無不公。即使稟報王母,也無可厚非。”百花不敢惹哪吒,朝嫦娥看去,不料嫦娥也輕嘆道:“姐姐,你這話說得有些過了。九靈洞的事……難怪他們會用這種歹毒的滅神陣來報復。”

  但瑤池中一番對話,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竟是哮天犬尋到了織女的下落,楊戩匆忙覆命,請示王母處置方法。其時距王母命下不過五日,王母自是大為褒獎,但論到織女時,聲音轉厲,切齒憎恨,竟是絲毫不見母子之情,只道:“這賤人公然踐踏天規,又仗了些法力自以為是。楊戩,你即刻抓她回來,囚於銀河邊受罡風日夜剜體,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一震,沒有料到王母處罰竟是嚴酷如此,正待說話,王母似看出他心思,冷冷地道:“司法天神,仙凡通婚是天界最大的恥辱。你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身世所牽累了。織女是我的女兒,誰也比不了我心疼她。但是,天庭尊嚴豈容污辱?你去辦吧,有異議者,與織女同罪!”

  楊戩低下頭,恭敬施禮退出,臉色沉鬱,不知在想些什麼。返回神殿的路上,他不住低咳,想是又牽動了傷勢。但卻勉強掩飾著,帶領梅山兄弟下凡抓人。

  有哮天犬的萬里追蹤,織女的行蹤再無秘密可言。她縱有法寶神通,又如何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對手?玄鐵索飛下,頓被擒到銀何邊牢牢縛住。牛郎抱起兩個孩子,借助織女的仙衣駕雲追逐。孩子的啼哭聲達九天,連駐守銀河的天將都面露不忍,楊戩卻毫無表情,只令梅山兄弟毀去仙衣,按律論處牛郎父子私闖天庭之罪。

  “楊戩,好狠的心!”百花切齒道,“織女妹子身子嬌弱,何曾吃過這種苦頭?還有那兩個孩子,若仙凡通婚有罪,他這個堂堂的司法天神,便已是此罪的最大笑柄了,虧他還如此地神閒氣定,心安理得!”

  織女之事一出,天庭自然又議論了好久。雖是背後,隻言片語也不斷飄入真君神殿中來,彷彿諸仙突然聯想到了這司法天神的出身,訝然中帶著不屑,不屑裡夾著嘲諷。王母也密切關注著神殿的反應,逼得楊戩日日正常理事上朝,竟是無暇調養。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三章 幽亭懸瀑遠(上)

  唯一真正擔心的只有哮天犬。自從華山回來之後,便沒見主人顯過笑意。而且,他已不止一次見過主人強抑著咳聲,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他追隨了主人數千年,太清楚主人的習慣和個性了。

  哮天犬關切的目光,楊戩看在眼裡,黯然中到底有了些安慰。一天又過去了,只有安靜地坐著翻閱公文時,他才能放鬆下來,平定一下繃得緊緊的思緒。這時只有哮天犬會陪在身邊,而哮天犬,卻絕不會有任何異心和不敬。

  “哮天犬。”

  哮天犬忙呲牙笑著將頭湊過去,“主人。”

  楊戩理了一下哮天犬的亂發,淡淡道,“你追緝織女有功,賞骨頭一根。”哮天犬喜笑顏開,立刻化狗型啃起骨頭,畢竟這樣才舒坦自在。

  哮天犬雀躍的神色,看在楊戩的眼中,卻心頭一悶:追緝織女,對於哮天犬隻是任務一件,這樣也好。

  又批了幾件案子,楊戩掩胸低咳。那黑袍妖的爆血咒法確是不同凡響,處理公務時耗神過甚,都會牽動傷處不適。他疲憊地後靠在椅背上,心知縱走黑袍多少是個隱患。但想起九靈洞眾妖的慘狀,又不禁苦笑。

  “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但是,我絕不後悔。二妹,你日後可莫要如此任性了。二哥,……”忽然似有細針椎心,楊戩用力按住胸口,“咳,二哥,不可能永遠守在你身邊的……你知道嗎?”

  聽到悶咳聲,哮天犬放下了口中的骨頭,抬頭看著主人。主人依舊伏在公案上,批閱公文。哮天犬甩甩尾巴,繼續埋頭啃骨頭,渾不管吃相。因為,這可是主人賞賜的,美味大骨頭啊。

  楊戩仍在想著三妹。二十多天了,自強行押瑤草仙子回來受審,楊蓮便一直躲著他。他知道,妹妹是因在好友前失了面子而生氣。這丫頭被自己寵壞了,仗著那盞威力無窮的寶蓮燈,以後只怕會越發胡鬧。不問青紅皂白就滅了人家滿門,還理直氣壯地指責哥哥縱虎歸山,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任性膽大到了這個地步?

  心中隱隱有些痛。當時在華山之上,三妹明明見到自己受傷,卻仍為了瑤草受審之事不依不饒。在她看來,自己這二哥,怕還比不上她對著朋友時的面子重要。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證明三妹不會像自己一樣孤寂,孤寂得像是一個幽靈。

  銀色的月光從殿外灑入,更襯出真君神殿的寒冷死寂。哮天犬啃完骨頭,見主人臉色極差,又擔起心來,卻不敢說話。一邊的三聖母見二哥傷勢一直未癒,略覺愧疚,但想到前些日子他處理織女時的決絕,愧疚之意頓減,只想:“九靈洞確是我莽撞了些,但他未必是惱我枉殺無辜,十有八九,還是為了怕牽累了他司法天神的寶座。”

  鏡外眾人仍為織女被生生抓回天庭氣憤不已,龍八說道:“才上天庭時,我們只道他是為了瑤姬仙子。可這麼久了,沒見他為救母盡一點心力,反挖空心事去奉迎王母,打擊同僚。織女藏身處連娘娘都不知道,他便放她全家一馬又如何?偏仗了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來建功。”

  百花想起瑤草,更是生氣,道:“就是,我瞧啊,就算九靈山真的錯了,我們也不用耿耿於懷。楊戩說得再好聽,不也為了一己權勢,就任意犧牲他人嗎?我們誅的是妖孽,而他呢,害的卻是織女妹妹!”哪吒瞪了她一眼,冷著臉不說話,嫦娥想為楊戩分辯幾句,卻連自己都不知該從何辯起。

  一名仙吏進來,稟道:“真君老爺,三小姐來了,說等公務忙完後,請您老去後園小坐休息。”

  楊戩一愣,有些驚訝,“三妹會主動來看我?”沉香想了想,明白過來,說:“娘,織女阿姨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是來向楊戩求情的吧?”三聖母隨著楊戩向後園走去,點頭道:“這件事我記得。他生日到了,我想趁機哄哄他,逗他開心後再求他放過織女。結果……結果他言而無信,冷冰冰地沒有一點人情味兒!”

  幾叢老竹搖曳在風中,葉兒隨風輕飏,宛轉墜落。竹下一座小亭,隔水遙對一塊天然石壁。那石壁峭拔玲瓏,懸瀑掛於其上,銀河倒瀉般往下墜落,水珠迸在月色裡,如霧如煙。

  亭中石桌上排開了四色食盒,正中是兩個樣式古怪的球餅。一個女子以手支頤,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盒中果品,神色似喜似嗔,薄怒輕顰,卻又嬌戇可愛,正是三聖母。

  楊戩匆匆行的腳步為之一頓,生恐驚擾了妹妹的安靜與溫柔。華山的餘怒煙消雲散,他在竹邊駐足小立,有些出神地看向亭裡。自出任司法天神後,兄妹兩人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他已很久沒見過三妹這麼輕鬆單純的神情了,九靈洞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二哥?你既來了,為什麼還不進來?”亭裡的三聖母無意回頭,正觸上楊戩投向自己的目光,驚訝地叫道。

  楊戩一笑,緩步進了亭內,三聖母按他坐下,偎在他身邊,貼近他耳邊柔語央道:“好二哥,不要再生氣了嘛,那天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還以為妖怪都和你一樣厲害,誰知道那麼不經打。”

  楊戩由著她撒嬌,道:“我勸過你,不可以輕易使出寶蓮燈。”三聖母噘了嘴道:“可他們先欺負百花姐姐的,我當然要幫她。”見楊戩還要再說,她伸手取了一小塊酥果,硬塞入哥哥口中,求道,“我知錯了還不行麼?二哥,小時候你很愛吃甜食,這塊酥果就算是蓮兒向你賠罪了好不好?今天日子特殊,你可不准生氣,生氣人會變得又老又醜的。”

  楊戩無奈搖頭,品著那酥果,果然是他喜歡的那種。算算該有近三千年沒食過甜點了吧?幼年時顛沛流離,偶爾買來,也全是為了給小妹解饞,後來忙於修練,就更沒心緒去注意這個了。他心中不由漾過一陣暖流,這個三妹,原來還記著二哥的口味啊。

  但今天是什麼日子?特殊?天庭的節日,好像沒一個挨得上邊。便是凡間,中秋早過了,春節又還早。三妹的生日麼,可那是在桃花盛開的初春,現在草木凋零,隔得也太遠了。

  想了半晌,見妹妹還在認真地等著答案,楊戩只有苦笑,道:“我可沒那麼多的時間去記精靈古怪的事兒,到底什麼日子?”三聖母頓足道:“真是的,二哥,你氣死我了,今天是你三千歲整壽,你竟真的給忘了?”

  三千歲?楊戩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三聖母側著頭頑皮地佯作生氣,嗔道:“好啊,原來二哥一點也不稀罕,枉我費了那麼多心思想給你個驚喜。”

  楊戩只覺得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茫然,輕撫著小妹的鬢髮,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原來,三妹還是牽掛著自己的,自己的生日,她也會記得這樣清楚?他側過身子,掩示住眼中微微的濕潤,拈起一塊茯苓軟糕出神地看著,竟是捨不得吃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四章 幽亭懸瀑遠(中)

  一邊的三聖母看看他,再看看賴在他身上的自己,百感交集,只想:“不過是幾樣普通的糕點,他……他為何會高興成這樣?”但她又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自己並沒有在意二哥眼中的感動。那時的自己,只在一門心思地想著怎樣為織女求情,怎樣讓二哥回心轉意。

  楊戩放下手裡的茯苓糕,又看向正中的那兩個圓餅。有些尖,凹凸不平,斑斑點點,不黃不黑地,和那四色精緻好看的甜點比起來,不虞天淵,古怪之至。他不禁好奇,拿起一個,問:“三妹,這是什麼?”

  三聖母頓時紅了臉,聲如蚊蚋地答一聲,楊戩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三聖母伸手欲搶,叫道:“還是不要吃啦,二哥,味道很怪的。我……我……我實在學不會你那手好廚藝。”

  楊戩沉腕避開,拿近了仔細看著,笑道:“你下廚?那更要嘗嘗了。我的好妹妹,居然也有下廚的閒情?”三聖母不依,扭捏了半晌,終於道:“就知道會惹你發笑。本打算親手做兩個壽桃幫二哥你祝壽的,可是,和嫦娥姐姐學了好幾天,我弄出來的東西仍是這麼怪模怪樣。”

  沉香和小玉好容易憋住笑,卻已直不起腰來。三聖母見楊戩目光越來越柔和喜悅,暗自得計,盤算著怎麼樣話題引向今日的來意上去。楊戩不知她的心事,正咬了一小口壽桃,慢慢地嘗著。面沒揉開,軟硬不一,又鹹得發澀,想是三妹誤將鹽當成糖了吧?火候也過了,烤焦大半,澀中透著苦味。但此刻對他而言,這苦澀的面桃,竟是比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更加香甜,香甜得連空氣裡,都似泌了蜜一般。

  “二哥。”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輕聲道,“從小到大,都是你幫我張羅著生日,變著法兒給我禮物和驚喜,這些我都記得。”楊戩心中感動,說:“你今天的禮物,二哥也會牢牢記住,普天之下再沒有什麼,能比我三妹親手做出的壽桃更加寶貴。”三聖母機靈一動,拍手笑道:“好啊,可是你說的,既然這麼寶貴,那麼,你準備如何謝謝我?”

  楊戩微笑道:“你想要二哥怎麼謝?只要你說,二哥一定照辦。”三聖母脫口而出:“那好,二哥,你放了織女姐姐,讓她一家團圓,那就是謝我的最好方法了!”

  楊戩的手陡然一僵,笑意在嘴角凝住,沉聲道:“三妹,不要開這種玩笑。你重說一樁,二哥一定為你去辦。”三聖母卻暗喜扣住了他的話,不依地道:“不,我就要你放了織女姐姐。你不是說司法天神言出必行嗎?怎麼,才答應的事就想抵賴了?”

  楊戩慢慢放回壽桃,舌上覺出無比的苦澀,一直滲入了心底。先前在神殿時的疲憊又一次襲來,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你就該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並沒有錯誤。織女違反了天條,將她禁錮在銀河邊,那是王母娘娘親自裁定的處罰,我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

  三聖母不滿地道:“又是天條,二哥,每次你連藉口都一模一樣,就拿不出更新鮮點的理由了嗎?不行,你答應我了,你須現在就去奏明王母,放了織女姐姐!”

  楊戩已大體猜出這妹妹想的是些什麼了。奏明王母,放了織女……三妹,你真以為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二哥一手造成的冤案?二哥這司法天神當得有多艱難,你竟一點也不曾看出?情緒激盪下,胸口一陣劇痛,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桌沿,強忍了過去。

  三聖母見他不答,只當他是理虧,勸道:“其實誰都會做錯事,你老是訓我,可你自己也不會例外的。你瞧,天庭裡你越來越孤立,連哪吒這樣封神之戰時就認識的好朋友都吵翻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二哥,聽我一句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這丫頭……這丫頭真的被寵得太過了!”楊戩臉色有些蒼白,華山時就見識過妹妹的口舌之利,但就算是那次,她也沒敢用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口氣來和自己說話啊!但三聖母仍意猶未盡,續道,“你沒朋友,那怪不得別人,可我呢?二哥,你從來不肯為我想一想。我有我的朋友,象百花姐姐,瑤草的事你讓她有多難堪?幸好姐姐大度不和你計較。而現在又輪到織女姐姐,二哥,是不是非要我和你一樣,也弄得神憎鬼怨沒人理你才滿意?”

  “住口!”

  乓地一掌擊在桌上,三聖母嚇了一跳,退後幾步,不能置信地看著二哥,似沒料到他真的會動怒。楊戩見她被嚇著了,心中一軟,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半晌,他嘆了口氣,側過身背對著妹妹,伸手緊緊按住了胸口。

  哪吒在鏡外看得真切,想起他方才在真君殿裡的咳聲,有些擔心地叫道:“三聖母,你後來沒再說什麼了吧?楊戩大哥傷勢不輕,你不該再這麼激他。”三聖母看著二哥緊鈹了眉頭,分明是在強忍著痛,心中也有些亂了,低聲道:“我……我後來也就說他了幾句而已。他沒事的,記得我離開時,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當時的三聖母卻沒有注意楊戩的神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氣惱與對哥哥的不滿之中。見二哥喝了自己一聲後就背過身不再說話,她膽氣為之一壯,以為說到了楊戩的痛處,便又道:“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你十三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

  楊戩身子一震,低沉了聲音說道:“蓮兒,休要再說了。你既知道今天是二哥的三千歲整壽,就不要再逼我了成不成?”三聖母脆生生地道:“我沒逼你,是你在逼我。好,我不說,你自己來說。那年我才五歲,你剛滿十三歲,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楊戩臉上血色盡失,坐在石凳上,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三聖母怒道:“不說話就可以逃避了?哥,你現在的做法,爹娘的在天之靈能原諒你嗎?我們小時候的那些痛苦,你明明還記得,為什麼還這麼狠心,狠心地讓織女姐姐全家都重蹈覆轍?”

  爹和娘……娘?

  楊戩有些昏沉的意識驀然恢復過來。“不,娘會原諒的,我已經做錯了很多事,現在只是在彌補,在彌補我兩千八百多年前,犯下的那個錯誤而已。我……我沒有對不起她老人家!”他在心中為自己分辯著,但父親墜崖前的慘呼,卻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天條如此,我沒有辦法。三妹,今日到此為止,你走吧。但無論你諒不諒解我,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二哥從來沒有成心讓你難做過!”他疲憊地說完,想起身離開,眼前一陣眩暈,竟又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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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五章 幽亭懸瀑遠(下)

  三聖母怒火上衝,氣道:“沒有成心讓我難做?二哥,天庭那些流言有多難聽,你可以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我呢?我憑什麼要因為你忍受那些?天條……歸根結底,天條也不過是你手中的道具而已!你要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低聲下氣地奉迎王母,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該忘了爹爹和大哥的死,一門心事溜鬚拍馬,不惜造出同樣的悲劇來同流合污!”

  鮮血從楊戩口中噴出,又被他迅速地舉袖掩去。他背對著妹妹,三聖母瞧不見,但瞧見了又如何呢?楊戩乏力地合上眼,他不期望小妹能瞭解自己心中的重壓悲傷。

  “可是,為什麼?”他黯然地想,“為什麼你每一句話,都定要如利刃一般,直剌向我這二哥?難道,我在你心中,竟已是如此的不堪了麼?”

  “咣”地幾聲響,楊戩一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原已發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三聖母已將桌上的食盒壽桃盡數掃落在地上,眼眸裡全是不滿和惱怒。

  “言而無信,二哥,我算見識到了,難怪整個天庭都說你是小人!”她氣洶洶地叫道。

  一邊的三聖母身子微微顫抖著,連沉香小玉都有些發呆了。鏡外的嫦娥注視著楊戩那已氣極傷心到極點的神色,終於忍不住道:“三妹妹,你……你不該這麼對他,他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他畢竟是為你做過那麼多……”鏡裡三聖母低聲道:“我不知道他的傷還沒好,我也不是成心的。那時我只想著織女姐姐的委屈,恨他戀著司法天神的位子不肯放手,恨他的路越走越錯……”百花插口道:“其實三妹妹的做法也不能算是錯了。如果這時楊戩能被妹妹罵醒,不再貪圖權勢,又或者能唸著些自己父母身受的苦楚,他自己,最後也不會落到那種可悲又可笑的下場了!”三聖母本來已有悔意,但聽百花這麼一說,頓覺出些安慰,想,“我是過份了些,但我也是為了二哥好。他不肯聽,將好話當成惡意,所以才害苦了他自己!”

  鏡中兄妹二人仍在僵峙著,三聖母不忿,用足將地上的糕點一塊塊輾得粉碎。楊戩的手扶著在石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發抖。許久,還是楊戩忍下喉中湧上的腥甜,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先開了口,說道:“鬧夠了沒有?明日我還要早朝,不能陪你再瘋下去了。三妹,你先回華山,有話下次再說。”

  “我不回去!”三聖母怒道,“我原來那個二哥哪裡去了?那個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做事為人,仰俯不愧天地的二哥哪去了?”楊戩沉聲道:“我是司法天神,我現在做的這些,依然是仰俯不愧天地。”三聖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怒火中燒下早已忘記那件事說出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她冷笑著,聲音清脆如斷冰切雪一般,“司法天神?二哥,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就配坐在這個位置上嗎?司法天神,處置織女等思凡罪仙毫不容情,但卻不知你處理自己時,會不會也一樣的稟公正直,毫不殉私呢?”

  鏡外嫦娥的心不由一緊,鏡裡,楊戩嘴角抽搐著,似乎也猜出了妹妹想說的是什麼。三聖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除了眷唸著你的地位,你還有個見不得光的理由,二哥,別以為我猜不出來。你只是因愛成嫉而已,自己得不到嫦娥姐姐的歡心,就再見不得別人琴瑟和鳴,閤家快樂!”

  楊戩一幌,半個身子抵在石桌上,才沒有摔倒,他拚命壓制著翻騰的血氣,卻不敢開口,生恐一說話,大口的血就會噴將出來。眼角餘光落在地上,那被踐得面目全非的糕點壽桃,都似在冷冷地嘲弄著自己。祝壽?他不禁慘然一笑。三妹,你很好,你是存心要將我這二哥活活氣死才滿意麼?

  三聖母只顧著解氣,渾沒注意到二哥搖搖欲墜的身形,頓頓足,又冒出了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側了頭笑了起來,看著楊戩的眼睛,慢慢地說道:“遲早有一天,二哥,我也會和織女姐姐一樣,去試試這天條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就算你拿得住我,大不了我也像母親一樣的無怨無悔。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你……”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楊戩驀地掙起了身子,大步衝到三聖母面前,目光嚴如霜刃,厲聲道,“你再說一遍!”三聖母毫不畏懼,昴著頭對著他,大聲道:“我說了,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一股勁風襲來,刮得她左頰生疼,她一楞,轉頭望去,楊戩的手正停在她面頰旁,卻不停地顫抖著,說什麼也打不下去。她呆了半晌,似是不信,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向外衝去。

  楊戩慢慢向後退去,跌坐在石登上,後背靠住桌沿。冷汗從額上滲出,他合上了雙目,右手緊握成拳。多少年了,從沒動過三妹一根手指,剛才,竟險些真的動了手。不遠有足聲傳來,匆匆忙忙,似乎有些惶恐。是三妹?不會,她在氣頭上,不會回來的,只怕在自己低頭之前,她都不會再進這真君神殿一步。

  身子不受控制地從冰冷的石凳上滑落,一雙手伸過來扶住,哮天犬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三聖母她,她太過份了!”剛才的爭執聲實在太大,他雖留在神殿內,也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不敢過來,怕主人生氣,但是,三聖母的那些話,主人又如何受得住!

  神識漸漸昏沉,楊戩苦笑了一聲,血從唇角湧出,在銀色的鎧冑上渲出剌目的紅來。掙紮著,他低聲道:“哮天犬……今天的事……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否則我饒不了你……”聲音越來越弱,終於悄不可聞。

  三聖母愣愣地看著,想試去二哥嘴邊的血,手停在半空,半晌,又慢慢地收了回來。沉香扶住母親,勸道:“娘,不關你的事,是楊……是他太過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你的本意也是為了他好。何況,他此後的行徑,已證明你的說法,根本就全是對的!”

  鏡外嫦娥抱著玉兔,蒼白著臉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龍四等人怕三聖母難過,齊齊順了沉香的話稱是,只有哪吒氣沖沖地用乾坤圈在地上重重一砸,想開口反駁,終還是忍了下去。

  三聖母茫然的看向鏡外,雖看不見,卻仍在尋著劉彥昌。她似在說給別人聽,又似在說給自己:“是,我沒錯,最終我還是嫁給了我所愛的人。他為了地位和權勢,讓自己的親妹妹重蹈母親那悲慘的遭遇,我又怎麼會是錯的?彥昌,只要有你陪著我,生生世世,我都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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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09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六章 雷霆壓華山(上)

  一直到天拂曉,楊戩才漸漸清醒過來。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被他目光一掃,又嚇得縮回原地。楊戩也不說話,掙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眾人看著他在朝會上恭敬低首,小心地稟奏著事務,用謙遜得近乎阿諛的語氣敬謝王母對自己的褒獎,原本的幾分同情,頓時又化作了厭惡。連哪吒都有些看不過眼,搖搖頭,別過臉去。

  散朝後,楊戩逕自入了密室調息。小玉噘著嘴,在室中來回走動,氣道:“陰沉冷冰的,這破房和楊戩的性子一樣彆扭!”鏡外的龍四卻看著密室發怔。這裡她始終覺得有些眼熟,每次楊戩進來,她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是,自幼住慣了的東海龍宮富麗堂皇無比,又怎會有這般森嚴冷漠的所在呢?

  這一閉關便是好幾日,但沒等他調理好舊傷,王母的旨意傳來神殿,著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風紀,打擊思凡之風,雷霆萬鈞地考核群仙功罪。

  公事越發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勢,應對王母之上。一年的時間過去,不但舊傷未能根除,連三妹從那一夜後,到底有多久再沒來過神殿,他都再無暇去顧及。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間已是初春的時候了。這天難得輕閒下來,楊戩鎖著眉頭,本似想著回房調息,卻又只站在窗前,看著天際的浮雲出神。

  胸口仍是鬱結,他自知糾葛於公務,近來頗耗精神,舊傷又引得內息不暢。但總覺有事不妥,很久前三聖母臨去前昂頭扔下的語話,反覆縈繞在耳邊,令他心中說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寒意從心頭透起,楊戩身子一幌,卻又穩住,目光不自覺地往華山方向飄去。沉香道:“他又在轉些什麼心思?”三聖母卻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一年多了,一年多過去,下界該又是初春的時節了吧?”

  回到桌案邊,楊戩翻著未處理的公文,但明顯心不在焉。他想著三妹的單純與任性,不禁輕嘆了一聲,起身外出,卻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庫。

  他心知三妹的脾氣其實極像自己,當日一番大吵,無論自己如何無愧,要三妹先低頭都絕無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極,又涉世不深,萬一負氣闖下禍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該是春回大地、桃花盛開的日子,罷了,自己的親妹子,低一回頭就低一回頭吧。心中仍有些苦澀,他不敢細想那天三妹說的那些話,只顧細心地撿索仙庫裡歷年來積下的奇珍異寶。

  選了半晌,取了一對玉玲瓏。那是一次誅伏魔物後,玉帝親賜下的靈物,光彩奪目,變化萬千,應是很合於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罷?他將這玉玲瓏置入袖中,搖了搖頭,暗嘆了一聲。

  本待一人獨往,走了幾步,楊戩又猶豫著停下腳步。就這麼去,低頭事小,但如果妹妹再舊話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語,句句錐心,若重演一遍,卻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著,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終還是召來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這幾個人咋呼慣了,必能將場面攪得熱鬧,妹妹或許會暫時忘記織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場,就算仍記在心上,她的話,料來也不會太過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著想。

  康老大憶起當時情形,嘆道:“他召大家來後,便與我們駕雲去往華山,說是今年擱於公事,一年沒見到小妹了,要去華山為三妹度一回生日。誰想這一去,生日沒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聖母一家人。”

  說話間雲頭已到了華山,聖母廟中空空蕩蕩,案牘文書堆得滿桌都是,連小吏鬼判都蹤影全無。楊戩微愕,擔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麼事,急喚來哮天犬,令他追蹤查看。

  “三聖母沒走遠,就在十里外的一片桃花林裡,百花仙子、東海龍四公主都在。咦,怎麼會有男子和嬰兒?三聖母……三聖母身上竟有乳香和那男子、嬰兒的味道!”哮天犬施訣萬里追蹤後,神色間是掩示不住的驚訝。

  楊戩心中一震,嬰兒?乳香?不會,不會的。年前三妹只是氣話,是在惱自己言而無信,三妹不會真這麼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難產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與龍四又怎會在那裡呢?他握緊了拳,衣袖不易覺察地輕顫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聖母在救治產婦,我們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爺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來如何?”楊戩陰沉了臉,冷冷地道:“不要說了。哮天犬,你帶路,我要去看個究竟!”

  十里地轉眼便到,三聖母臉色蒼白,低聲道:“我從神殿回來時,正好遇到了彥昌。他迷了路,失足從崖壁摔落,被我用雲頭救下。彥昌的學問真好,寫了好多詩送我。我們再也離不開對方了,發誓要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沉香,你知道嗎?今天,正好是你滿月的日子……”沉香扶著母親,勸道:“娘,都已成過去。現在天條改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您不必再感觸傷情!”三聖母偎在兒子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山風吹拂下,落英繽紛,一如記憶中那般絢美。龍四公主與百花仙子來了又走,爛漫的花樹下,嬰兒在丈夫懷中咯咯地嬌笑。自己焚了香,輕盈地撫著琴,吟誦昨日丈夫新作的詩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彷彿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快樂。

  三聖母呆呆地看著。那場連綿了二十來年的噩夢,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這些日子的愧疚煙消雲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從快樂到痛苦原來竟是那麼容易,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僅僅因為那個人,那個信誓旦旦要寵著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這熱中權勢的好二哥的偽裝!

  琴弦忽斷,濃密的雲層中,現出楊戩銀鎧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來。

  “二哥?”按住斷弦,三聖母叫道,帶著幾分驚訝,卻又有幾分不滿。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說過麼,要學織女姐姐的,要嫁想愛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沒辦法,這次,又豈會例外?可他怎能這付樣子趕來!騰雲駕霧,帶著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風還要徹骨。他,他會嚇著彥昌的!

  起身護住丈夫,果然,劉彥昌有些驚恐,摟緊了孩子,畏縮地退在妻子的身後。他畢竟是個凡人,縱有才學,又如何受得住楊戩那足以顫慄三界的殺氣?心疼著丈夫,三聖母不禁有些惱怒了,又叫了一聲:“二哥!”臉上全是不悅。

  幾千年的兄妹,楊戩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憤然中猶不忘向那男子溫柔淺笑著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氣,隱約間還有些痛,說不清也道不明。驀地裡一張明朗的笑臉從記憶深處翻出,他緊盯著妹妹,彷彿又看見小蝶央著自己要做凡人時的情形,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消散時,那漫天飛舞的枯萎墜葉。

  “我沒你這樣的妹妹!”他衝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以前答應過我什麼?竟是全都忘了麼?”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似也被這司法天神冰冷的聲音嚇住了。三聖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她伸手擎出了寶蓮燈,叫道:“彥昌,你先進屋避一避,他不敢將我們怎麼樣的!”

  三尖兩刃槍一陣輕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楊戩自己卻知道,那只是因為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話猶在耳,寶蓮燈……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錯,是寶蓮燈。他寵了幾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對著自己亮出了寶蓮燈!

  想起了楊戩對織女的處罰,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後園的爭執,三聖母將寶蓮燈握得更緊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劉彥昌!二哥,他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為了我,為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讓一步,讓我們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楊戩輕蔑地看向這個想站直身子,卻臉青唇白、不自主哆嗦著的男子。幾千年來他閱人無數,這麼一個要骨氣沒骨氣,要膽識沒膽識的文弱書生,如何教他看順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為了他?為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凡間男子?而且,姓劉?又是姓劉的?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七章 雷霆壓華山(下)

  怒氣越聚越多,他冷冷地開了口:“一家人麼?就憑他?躲在妻子後面,連孩子也抱不住,比女人更不如的東西,也配和我楊戩做一家人?”

  三聖母氣道:“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他不配?彥昌的人品才學,也未必就輸與了你。至少,他懂得什麼是感情,懂得對我好。不像你,為了自己的地位,將所有的親情和起碼的廉恥,都一概棄如敗履!二哥,楊戩,有本事你就來拿我,我不怕你!”

  梅山兄弟看著這兩兄妹,不知如何勸解。楊戩竭力不去聽妹妹的話,但偏偏一字字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他胸口一陣絞痛,傷心中夾雜著如熾的怒火,思緒中一片空白,生硬的話語卻已本能地反擊了過去:“拿你?原本便該拿你。三聖母,你私自和一個凡人成親,已觸犯了天條,我身為司法天神斷不能殉私枉法,還不速速與我返回天庭接受懲罰?”

  此言一出,鏡外的龍八百花等人都呸了一聲,龍八道:“原以為他是怕三聖母的事累了他救母,可現在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那個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聖母不能置信地看著從雲端降下的二哥,二哥的銀鎧閃爍著冰一般的寒輝,說出的話,也同樣的寒冷。三聖母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憤怒湧上了心頭。丈夫已被嚇得不敢邁步,兒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大,二哥,你真是好樣的,姐妹們帶來的是祝福,而你,帶來的,竟是騰騰的殺氣和公事公辦的官腔。難道,是要像禁錮織女姐姐那般對我,讓我真的去步娘的後塵?

  她拂袖將丈夫兒子移到身後的茅屋中隱藏,冷冷面對猶豫著圍過來的梅山兄弟。康老大勸道:“三聖母,二爺正在氣頭上,你先隨我們回真君神殿,等他氣消了再說吧。”三聖母冷笑道:“氣消?除非將我送出去當成他步步高陞的踏腳石,他的氣又豈會消去?”

  楊戩怒道:“不要再說了,先拿她回去,她以為天條真的只是兒戲麼?”

  三聖母尖聲叫道:“天條,又是天條!楊戩,你忘了我早看破你那假面具了嗎?你在嫉妒,嫉妒我有了彥昌,有了真受,你在嫉妒你自己的親妹妹!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拆散所有人,可那又怎麼樣?就算你拆散天下所有的良緣,像你這麼自私的人,也注定得不到任何愛意!”

  她的目光越來越凶狠,幾乎要噬下人去。楊戩心中氣痛交集,幾乎已全然麻木,只楞楞地看著三妹的雙眼。原來眼神也可以如此地決絕,如此地充滿了仇恨與殺氣,將數千年的歲月擊得粉碎,讓天地之間,只剩了一堆灰燼。

  三尖兩刃槍舉起又放下,漫天桃花飛舞,殷如血,在風中寂寞地號泣著,一如家變那日衝天的火光,和母親眼眸裡那蘊了無盡憎恨的血色。血色凝入心底,化作了錐心的剌痛。

  連串法訣從三聖母口中默誦出來,寶蓮燈通體晶瑩,發出亮如閃電般的光華。一朵青蓮自燈中幻出,充塞天地,如火山爆發一般四下炸裂。雷電火花飛濺,大地劇烈震盪,毀天滅地般的衝擊襲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顏色。

  梅山兄弟尚不及反應,便被狂暴的衝擊壓倒在地,慘叫聲裡,眼見要當場碎成粉齏。

  黑色的銀紋披氅被狂風掀起,楊戩驀地清醒了過來,異芒從神目中迸出,化作銀色的星輝飛旋著結成巨網,於千鈞一髮之際阻向寶蓮燈的全力一擊。

  兩股力道普一觸上,地面已被生生激盪出無數裂縫。青銀兩道光芒激射纏鬥,巨大的壓力將四周桃樹震得向外反躬,形成一個詭異的大圓,隆隆的震顫聲不絕,彷彿是驚雷連環炮般炸響,整個天地都為之突然扭曲!

  劉彥昌驚惶失措的大叫和嬰兒的啼哭聲傳出,三聖母身後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衝擊,轟地一聲,整個倒塌了下去。

  “不要傷彥昌和我的兒子!”

  三聖母辨不出是寶蓮燈還是楊戩的神目波及了茅屋,但劉彥昌的叫聲令她心如刀割。“他,他要殺彥昌!”混亂的心中陡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的恨意更空前高漲起來。送走彥昌,對,先送走彥昌和孩子,然後決一死戰!

  法力從她手上打出,牽引著寶蓮燈向劉彥昌飛去。同時雙臂一振,揚出無數彩色飄帶,挾著無堅不摧的勁風,毒龍般直擊向楊戩。

  強接寶燈蓮一擊又牽動了未癒的舊傷,楊戩臉色慘白。哮天犬大叫一聲:“主人!”挺起白骨杖攔向綵帶,那綵帶如有靈性般夭矯飛舞,反折過去,將哮天犬牢牢纏住,擲出老遠。

  手中槍向橫劃出,數十株花樹被強力震起,盤旋呼嘯,在空中撞上綵帶,楊戩愴然一笑,法力催送過去,綵帶節節崩裂,伴了無數花瓣滿空飛舞。但三聖母面如寒冰,雙手快速掐動靈訣,淡淡的黃光從手中散出,身隨光至,悍不顧死地又直撲了過來。

  寶蓮燈閃閃生輝,將劉彥昌與嬰兒吸上半空,在代表主人心念的法力授意下,急速無比地掠向遠方天際,梅山兄弟上前攔截,燈華一爍,無不被擊落雲頭。

  “我不用寶蓮燈,我要它去救我的兒子和丈夫!”三聖母狂亂地叫道,“是你,你眼看著爹爹和大哥摔死的,如今,又想害死我的全家!不,我不會讓幼年時的悲劇重演!楊戩,你休想!”

  花樹下,沉香緊緊摟住母親。小玉喃喃地道:“楊戩好狠的心,將自己的親妹妹逼成這個樣子!”三聖母看著自己和二哥苦苦纏鬥的身影,淚水從臉上滑落,輕聲道:“我鬥不過他……就算他有傷也不成。彥昌,沉香,對不起,否則,你們就不用受那麼多年苦……”

  鏡外鴉雀無聲,劉彥昌感動地盯著境中場景,又是自豪,又是自負,挺起胸大聲叫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三聖母,你受的苦已經得到了補償,生生世世,誰也不能再將我們分開!”龍四嘆道:“三妹妹,不要傷心了,為了劉先生這樣堅貞痴情的丈夫,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讓人好不羨慕!”

  血氣陣陣翻騰,喉中又不住地湧上腥味。楊戩麻木地折解開三聖母一輪又一輪的攻擊,眼前晃動的,一會是妹妹怒火衝天的眼神,一會又是小蝶哀怨欲絕的悲泣。恍惚之中,一個念頭固執地佔據了他全部的思緒:“不,決不能讓往昔重演,母親,還有小蝶,決不能由著三妹任性胡來,毀了她自己的全部!”

  三聖母久攻不下,一聲嬌叱,燦爛之至的紫芒從手中飛起,如同水上的漣漪般蕩漾開來,遊遍全身。天地陡然為之一靜,隨即,以她立足之地為中心,輕微的“噼啪”碎裂聲隱隱響起。

  如山的重壓傳來,連三尖兩刃槍都悲鳴一聲,微微彎曲。楊戩心中一片冰寒,看著三聖母銳嘯聲裡,將所有的法力傾向天際,猶如一條盤旋的紫龍,旋轉著撲向自己。

  “已怨恨到這個地步了?到了用你的性命,來與我這二哥同歸與盡的地步了麼?”

  有什麼東西,突然破裂了去。一片寂滅之中,楊戩抬起頭,茫然看著紫龍炫出奇特的異采,義無反顧地覆向破碎的大地。所有景物驀地裡飄渺如幻,映著淡淡的紫色,血色黃昏般淒美慘烈,行走在毀滅的邊緣。

  深吸一口氣,徹骨的痛與怒取代了最後的冷靜。他的身形騰空而起,全部法力聚結,三尖兩刃槍綻出奪目的光芒。法訣結出,天空變得濃墨也似,無數焰光閃電夾著轟鳴,後發先至,急速無比地撞擊向瀕臨地面的紫龍。

  巨大的衝擊波擴散開來,大地塌陷了下去,赤色岩漿噴湧而出,發出炙熱的紅光。三聖母鬢髮凋亂,咬緊了牙,扭曲著面孔拚命催動法力。翻騰的火海在她身邊燃燒著,宛如墜入了阿鼻地獄般地淒厲。

  “決不能由著她毀了自己!”楊戩嚥下口中的血,一遍遍地向自己重複著,雙臂懷抱處,熔爍天地的白芒漾出螺旋般的波紋。天空死一般地寂靜,白芒旋出,化作光輪懸在山巔,耀出剌目的強光。

  “山崩地裂!”

  厲喝聲從唇間迸出,三千年的強橫法力,頭一次毫無保留地擊出。高聳入雲的山巒發出“咔咔”的撕裂之聲,光輪如劈腐木般鑽入地底。楊戩神目中傾下銀輝,將三聖母打來的紫芒強行壓回體內,禁錮了起來。山勢緩緩中分處,三聖母足下一虛,慘叫聲裡,已被無盡的黑暗吞沒無蹤。

  “合!”

  翻掌向下,光芒注向中分的山巒,帶動山勢,緩緩向內聚攏,同時繁雜的法訣飛快地誦出,形成一個中空的銀色光柱,伴隨著尖利的呼嘯聲,向黑暗的山底延伸壓去。

  山峰合上,零亂的桃花林被摧殘成一地的花雨,在山風中哽咽成絕望的圖畫。楊戩依然站在雲間,挺得筆直的身子,在地上曳出濃黑如墨的倒影。他沉默著,看不出半點悲喜,如燼盡了最後一點火星的寒灰。

  三聖母倚著兒子,身上再沒了半分氣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山底那個森冷的岩洞,洞中那座四面環水,被光柱困死的小小石台,消磨了自己二十年的歲月。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那時的歲月,也絕望得無休無止。

  如果沒有沉香,那樣的歲月必然要延續到現在。見不了天日,更見不了家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感受著兒子手臂上傳來的體溫,淚水潸然而下。

  嫦娥喃喃地道:“好狠的心,好酷烈的手段,竟用來對付自己最寵的妹妹……為什麼他要變成這樣?變得這麼狠心……”低下頭去理玉兔的長毛,臉上全是失望。百花等人已忍不住放聲大罵,哪吒茫然若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0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一章 初會憐稚子

  太陽慢慢墜下,楊戩留下康老大和梅山老三看守半山的入口,神色漠然地返回了真君神殿。他獨坐在寒冰一般的大殿中,彷彿連月色都不願去見,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退朝回來,哮天犬來報,寶蓮燈已將劉彥昌送回了劉家村老家。三聖母臉色慘變,叫道:“他……他知道你們的下落了?”眾人也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以他壓妹妹入山底的狠辣手段,又怎會放過這對父子?隨即覺得奇怪,沉香分明是在劉家村平安長到十六歲的,不知其中有著什麼變故。

  楊戩令讓哮天犬退下,側身坐在榻上,鎖眉沉思著,神色落寞。半晌,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嘴角邊掠過幾分苦澀的笑。

  他緩緩起身,駕起雲頭往華山而去,卻不落下,只在雲間佇立著出神。“昨天……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合上雙目,覺出難言的疲倦。三妹那凶狠的目光又出現在眼前,他微微一顫,從來都挺得筆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僂了。

  “織女私通凡人,敗壞天地秩序,無論如何也不容寬貸!”

  王母的話言猶在耳,織女被鎖在銀河邊時,那盈盈欲泣、悲苦無依的模樣,也還記憶猶新。親生的女兒,都要受這麼重的處罰,看來老君沒有說謊,仙凡通婚,果然是王母最大的禁忌。

  “三妹,你的善解人意,從來都只是為了外人而發。我這二哥的苦楚和用心,你卻是從來都不肯體諒。”他慘然地想著,“你可知道,你的行徑,足以毀了你和我所有的一切。”

  但是就算如此,那山下……

  那山下陰濕沉悶,連晝夜都無從分辨,三妹怎麼受得了。從小到大,她又何嘗吃過這種苦頭?自己昨天,又如何能下得了這狠心,竟生生錮了她的法力,將她壓入這麼一座高聳沉重的山底?

  胸口壓抑難當,思緒卻越轉越快。看著鬱鬱蔥蔥的山色,楊戩只覺得自己也喘不過氣來,那山,也似整個壓在了他的心上。

  “權勢,地位,甚至我自己,我都可以由著你毀去,但是娘怎麼辦?你自己又怎麼辦?你天真到以為一個寶蓮燈,就能保你永世的平安,就能對抗整個天廷?”

  血從唇角嗆出,他卻渾如未覺。如何才能保得了三妹的平安?或許,這麼瞞下去就不會有事。可是,若她忘不了那凡人,還要繼續她這一世的夫妻呢?無力感從楊戩心底湧出,為了那樣一個平凡的男子,她已對唯一的哥哥使出了寶蓮燈。如此的決絕,又如何肯選擇忘記?

  此事若被王母得知,三妹受的處罰,必然重過織女百倍。自己兄妹的存在,原本便已是仙凡嚴禁通婚這一天條的笑柄。如果再私通凡人,三妹,只怕你就當真要萬劫不復了。

  那麼,只有斷了她的念頭了?沒有做這一世夫妻的機會,就算她不想忘記,時間也會沖淡所有的思念。幽禁在這裡,王母一時不會知道。只要抹去此事存在過的痕跡,一切就又能回到自己出任司法天神時,所精心擬定好的那個軌跡上來。

  “二哥不會害你,哪怕,從此你再也不會原諒我這哥哥,我也要保住你這一路上的平安。”

  伸手試去嘴邊的血痕,楊戩轉過雲頭向遠方而去。眾人看他忽憂忽怒,時而冷厲,時而溫和,無不擔心。龍八看著鏡面不斷變化的風景,驚道:“是去劉家村的路,楊戩……楊戩要去劉家村拿你們了,沉香!”

  果然是劉家村,楊戩隱了形,按哮天犬稟過的住址,毫不費力地就尋到了那間劉記燈籠店。小玉緊張地抓住沉香,似是這樣才能確定丈夫的安全。沉香看著店裡熟悉的物件,也是驚疑不定。

  幾個村民正在挑選著燈籠,劉彥昌新店開張,正笑逐顏開地招攬著生意。三聖母看著丈夫,心中蕩過縷縷的暖意。想到他一人拉扯大孩子,培養成材,自己才不用再受二哥的折磨,更是感動。

  楊戩陰沉著臉看著店中情形,屈指作勢,法力聚成一抹銀色光箭,對準了劉彥昌的咽喉。三聖母緊張得幾乎叫了出來,攔在毫不知情的丈夫身邊,徒勞地叫道:“你不能殺他,楊戩,你……你這寡情無義的畜生!”

  就在這時,嬰兒的啼哭聲從外邊傳來,一名婦人叫道:“劉先生,不成了,這娃兒就要你抱,換了我們就哭個沒完啊。”楊戩一震,射出的光箭又被他伸手收了回去。

  那婦人將手中的嬰兒遞到劉彥昌手裡,抱怨道:“才這麼點大的娃啊,她娘就這麼狠心不要他了?劉先生,不是我說你,你當初怎麼選媳婦兒的?”劉彥昌面露苦笑,敷衍了幾句,抱著兒子輕拍著來回走動。

  楊戩便站在劉彥昌身前,神色奇特之至。他的目光落在這小小嬰兒的臉上,見這孩子眉清目秀,嬌美粉嫩,就和三妹才出世時的模樣一般無二。他後退了一步,撞在店裡的櫃檯上,衣袖無風自動。

  雖明知不會有事,眾人仍是不敢出聲,只顧看著楊戩的臉色,生恐他真出手取了這苦命父子的性命。楊戩卻只愣愣地看向那嬰兒,神色間全是陰鬱掙扎。

  村人漸漸散去,劉彥昌回到裡屋,哄著哭鬧不休的兒子。沉香有些怕人笑話地紅了臉,但此時又怎會有人笑他?小玉輕聲說:“沉香,你和我一樣,都這麼可憐。”

  三聖母彎下身子,貼上兒子幼嫩的臉頰,泣不成聲地道:“沉香,沉香,你是知道娘不在身邊麼,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的孩子……”沉香見她傷心,挽住母親勸道:“娘,別難過,都過去了。我們一家人,以後再不會分開的了。”

  鏡外,嫦娥幽幽一嘆,四公主說道:“沉香小小年紀,倒像知道家中事情似的,一哭起來就不停下。”

  正如她所說,任劉彥昌百般設法,也拿孩子的哭聲沒辦法。他本就心緒煩亂,被這一鬧,更是火氣上衝,將孩子往搖籃裡一放,怒道:“別哭了,再哭你娘也回不來,你讓我省點心好不好!”

  三聖母聽見,嗔怪道:“彥昌,你怎麼對孩子這麼凶,他也是想我才這樣的。沉香,是不是?”後一句卻是對搖籃中的孩子說的。

  鏡外劉彥昌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沉香總是哭,我一想起你生死不明,也不知能不能把他帶大,心中就無法安定。”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時過境遷,三聖母嫣然一笑,垂首逗弄小小的嬰兒。

  先前劉彥昌進屋時,楊戩便也跟了進來,冷眼旁觀,不知在想著什麼。此時,想是惱了孩子的哭鬧,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揮手,劉彥昌立時倒在床上。沉香大驚,疾步過去,發現父親只是暈了,這才放心。三聖母霍地站起來,見楊戩向搖籃過來,興起不安的念頭:“你……你真的想斬草除根?”

  楊戩卻只低頭看著沉香,冷峻的目光漸漸轉向溫和。他從搖籃中抱起沉香,在手上輕輕拍了兩下,見孩子哭個不停,便解開了襁褓,果然,沉香的尿布濕了。

  小嬰兒不會說話,只會用哭聲表達情緒,他尿濕了不舒服,自然是要大哭,奈何碰上完全沒帶過孩子的劉彥昌,完全對牛彈琴了。

  沉香大窘,原來是這樣,也是,小小的孩子怎知道家中發生何事,自己的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楊戩抱住小沉香,輕輕哄著,在房中找出乾淨的尿布,換了,裹好,才又放回搖籃。

  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劉彥昌,冷哼道:“百無一用的廢物,連帶孩子都不會!若將我外甥帶出病來,我斷不會饒了你的性命!”殺氣又現,好一會才散去。

  沉香有些發怔。外甥?這個時候,嬰兒時的自己,就已被楊戩稱過一聲外甥了麼?三聖母奇怪地看著二哥,猜不出他到底轉著什麼念頭。

  在搖籃邊出了會神。嬰兒不知事,轉著點漆般的眼睛,只顧看著他。楊戩自失地一笑,來之前下定的決心,一點一點地煙消雲散了去。這孩子,畢竟是三妹的親骨血啊!

  他隨手搖動搖籃,不自覺地哼起歌來。歌謠舒緩,聽著聽著,嬰兒就在搖籃中沉沉入睡。楊戩悵然一嘆,欲走,卻又駐住了腳步,伸手在空中一點一劃地畫出符印,拍入沉香體內。眾人都識得,這是仙界常用的護身符,能佑人平安,趨吉避凶。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二章 喜燭正高燃(上)

  此後的三年裡,楊戩常去探望沉香,也常去華山見三妹。三聖母跟著他進入自己呆了二十餘年的地牢,心生感慨,對沉香低語道:“我不知他早尋到你下落,他只說要我死心,只要我答應不再見你們就放我出來。我……我只是不肯。”面上神色又是傷感又是甜蜜,鏡前劉彥昌見了自是感動,輕輕喚了聲“三聖母”。

  眾人的目光隨著楊戩穿過陰森的甬道,來到最後一道囚門前,楊戩並未立刻進去,現出鬱鬱之色,立了一會,開門進時卻又是一臉的冰冷威嚴。三聖母有些感動,不想楊戩並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無情,但想到日後之事,一顆心又冷了下來。

  “我求他讓我去看看你們,他卻說沒有找到,便是找到也定是當即殺了。我不相信,他神通廣大,若要找,怎會找不到。我一再求他,他只是不松口,冷冷地說我犯了天條,他念在兄妹之情沒有報上天庭,要我認錯……”

  三聖母回憶往事,慢慢向大家途說當日之事。她在牢中無事,是以記得極清楚。洞中對話果然如是,囚台上苦苦哀求的三聖母,洞中迴蕩的楊戩冰冷的話語,讓百花仙子啐了一口,罵道:“好無情的人,等回去了我定要去好好罵他一頓給三妹妹出氣。”哪吒雖惋惜楊戩大哥變得如此冷酷,但已漸漸不滿百花仙子的口舌刻薄,橫了一眼百花仙子:“好啊,等我尋來甘露治好他,你去罵好了。”百花哽住,悻悻地不再開口。

  洞中兄妹二人的對話還在繼續,三聖母已哭倒在台上:“二哥,我的兒子已經三歲了,可我只見過他出生不久的樣子。二哥,你難道忘了娘?你就當可憐我,讓我見見我的兒子。哥,求求你!”楊戩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痛楚,神色漸漸溫柔下來,只可惜三聖母伏在台上不曾看見。

  “三妹,我確實已尋著他們。你不用擔心,半年前我還見過沉香,他很好。”楊戩終於鬆口了。三聖母睜大眼睛:“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他分明一口咬定沒見過你們,直到沉香知道身世要來尋我才改口。怎麼會這時……”不等她說完,楊戩的聲音再度響起:“三妹,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固執,想必再關你多久你也不會放棄他們。我已決定,再過百年,等到他父子二人陽壽盡時再還你自由,免得你走上母親的老路。”

  台上的三聖母驚駭地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楊戩的心再次軟了,輕嘆一聲:“也罷,我就帶你去見一次,免得你遺憾終身。你不能離開此處,我只帶你魂魄去。你須得答應我,不可過於激動。”台上三聖母連連點頭。

  三聖母滿面迷惘,轉視沉香:“沉香,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怎麼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我見過幼時的你?”沉香哪裡知道,見母親有點恍惚,扶她跟在楊戩後面,安慰道:“娘,別想那麼多,我們跟著去看不就知道了。”

  楊戩帶著妹妹魂魄來到劉家村,卻見到劉家大門緊閉,鐵將軍把門,咦了一聲:“人呢?”三聖母好不容易求得他來見丈夫兒子,更是大急,魂魄一陣波動。楊戩忙施法替她定住,勸道:“可能是出門了,我去尋人問問。”

  楊戩顯了形,敲開鄰家大門,詢問劉家父子去向。“你說他們家啊。”開門的老者望了眼劉家的屋子,有點羨慕地說,“交上好運了。本來那劉先生三年前沒考上進士,反帶了孩子失魂落魄地回來,問他出什麼事也不肯說,這兩爺們日子可不好過。跌跌絆絆到今日,沒想到時來運轉了,附近張家村的張老爺,家中只有一個小姐,指望著招個女婿上門守家業,你說有能耐條件好的誰樂意?高不成低不就到今天,終於急了,看劉先生雖然成過親,但相貌堂堂,又是秀才出身,只要把那小拖油瓶送人,就招他進門。正巧我們村劉員外膝下無子,巴不得有個兒子,劉先生把兒子過繼給了他,自己入了張家,今天就成親。這父子倆以後算是吃穿不愁嘍。”

  三聖母的魂魄幾乎散去,楊戩不及與那老者多說,忙帶著妹妹來到偏僻之處替她凝魄。旁觀的三聖母也是一陣昏眩,險些倒在兒子身上。眾人也將疑惑、不解、鄙薄種種目光投注在劉彥昌身上。劉彥昌大惑,看到眾人目光,退後一步,衝著鏡中的三聖母叫道:“不,你們看到了,我沒有另娶,一直帶著沉香過日子。”沉香扶著母親,聽到父親聲音傳來,忙證明道:“是啊娘,我懂事起就和爹一起,從沒去過什麼劉員外家。”三聖母稍稍定神,指著抱著自己魂魄飛回華山的楊戩問:“那,那這是怎麼回事?”劉彥昌恨道:“我不懂法術,但這一定是楊戩搞的鬼,想挑撥我們夫妻感情!”三聖母像抓到一根救命浮木,用力點頭:“是,一定是這樣,沉香,是這樣對不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沉香小玉,沉香自然不知怎麼回事,順著父親的話安慰母親,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妥,若是楊戩挑撥,母親又怎麼會不記得?

  楊戩抱著妹妹的魂魄回到華山,送回身體,手貼在她後心輸入法力。三聖母的氣息漸漸平穩,人卻未醒。楊戩臉上一點一點浮上怒氣,撫著妹妹長發嘆道:“三妹,你用一生的幸福,卻只換得三年的忠貞,你值得嗎?”見她仍不醒,搭她脈息,自語:“你這是何苦,竟不願醒來麼?我只道你能看清他面目,重新開始。沒想到你竟一痴至此。”神目張開,金光射出,楊戩低語:“三妹,我情願你繼續恨我,也不願你就此消沉。你就忘了吧,二哥會替你報仇。”三聖母這才明白,原來是楊戩洗去了自己的記憶,那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三聖母只覺得頭昏眼花,台上自己醒來後的哭訴也聽不清楚,楊戩背過臉去冷冷的拒絕也似在很遠處迴響。如果是真的,那她二十年的執著算什麼,笑話嗎?

  一直默然的哪吒,終於冷笑了起來,譏道:‘難怪楊戩大哥恨他入骨,將他丟入十八層地獄。若我妹妹遭人如此欺負,我也不會放過他。‘嫦娥想起后羿之事,冷冷地看向劉彥昌,難道世間男子皆是如此無情?百花也不知說什麼好了,盯著劉彥昌只覺得一切都好像顛倒過來似的,被眾人痛恨的楊戩的做法盡似對的,他平日裡對劉彥昌的不屑,原來不僅是瞧不起,更是恨他負了妹妹,可是,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戩拒絕了妹妹忘卻前事後再次的請求,轉身出洞,手已握成拳,越走越快,眾人都已看出他實已是怒火攻心,定是去找劉彥昌算帳,也是不解,到底發生了何事。沉香最為迷茫尷尬,他明明知道和父親過了多年,眼前所見卻又這般真實,到底發生了什麼,楊戩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楊戩出了洞,立刻駕雲來到劉家村,進入劉員外家,找到哭累了睡著的沉香。“可憐的孩子。”楊戩抱起沉香,看見他眼角還掛著淚痕,將臉貼上他小小的面頰,“可憐的孩子。”他輕輕地說,抬起頭來,溫柔已變成了殺氣。將他抱在懷中,一振袖,向張家村趕去。

  張老爺家,張燈結綵,賓客盈門,那一片喜氣的紅光直耀三聖母的眼睛。楊戩顯了形,抱著沉香向內走去,客人多,下人忙不過來,看他氣質高貴,只當是主人請來的客人,也不阻攔。楊戩立在院內,冷冷地看著客人進進出出,恭喜之聲不絕於耳,面上殺氣越來越濃。三聖母甩開沉香小玉的攙扶,顫悠悠向內走去,離了楊戩百步,再也動不了,卻已能看見劉彥昌一身喜服,在招待賓客,不見新人,想是已入了洞房。想起當年成親,面前男子也是這一身打扮,眾姐妹嘻笑玩鬧,送入洞房。自己違了哥哥心意,犯了天條,三年來在華山下就是想著唸著這一幕幕情景才苦撐下去。而今天,這男子就要和別的女子成親了。

  夜已深,賓客漸漸散去,劉彥昌送了賓客,腳步踉蹌地回房,新人已坐在床沿等候良久。“娘子……”他蹣跚著過去,挑開她的蓋頭,嗯,一個清秀佳人,沒有三聖母美貌,聽說也沒甚才學,但還求什麼呢?至少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能讓他晚上抱著,白天唸著,聽他說話,陪他度日的真實的人。他格格笑了:“娘子,我們睡吧。”新人卻側身避開他伸來的手,劉彥昌奇道:“娘子,怎麼了?”張小姐細聲問:“父親只說你中過秀才,可我聽人說,你以前娶過親?我,我……”劉彥昌明了,攬過她肩:“唉,是娶過,可是已經三年多了,我現在是單身一人,你以後就是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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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三章 喜燭正高燃(下)

  三聖母身子顫抖,說不出話來。嫦娥在外,她是過來人,知道好友心情,出聲慰道:‘三妹妹,不要為這種人傷心了。不值得。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三聖母滿心的苦澀,雖知好友之話不錯,但又怎能放得下?

  張小姐垂首問道:“那你原來的妻子很美嗎?你以後還會唸著她嗎?‘劉彥昌鬆開手,呆呆地想了一會華山上如夢如幻的一年,三聖母升起一線希望,緊緊盯著他。劉彥昌悵然道:‘我和她,只處了一年,她很美,很出色,為我犧牲了很多。可我在她面前總有些自卑,她現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是該等著她。可是……”他低頭看著張小姐,“這些年我一個男人帶著兒子,真的太難了,而我又時時擔心,擔心……”想到不能說三聖母的身份,他停住口,想了想,又誠懇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想有個妻子在身邊。娘子,你放心,以後我心裡只有你。”

  張小姐點點頭,偏過臉去,輕聲道:“你去窗外看看,我怕有聽壁角的。”劉彥昌依言來到窗邊,推開窗子望去,並不見人影,正要關窗,一陣旋風吹過,迷了眼。劉彥昌揉著眼關上窗,門卻嘭一聲開了,轉過身來只見房中燈火全滅,只剩兩支喜燭依舊燃著,燭火搖曳不定,房中竟有了幾分陰森之氣。再看床邊,張小姐已不見了蹤影。劉彥昌心頭恐懼升起,下意識地一轉頭,黑洞洞的門口立著一人,白衣極其醒目,正低頭逗弄孩子。劉彥昌大驚,那人面目清俊,氣質高華,一身冷然,雖未束髮貫甲,面目分明就是當日抓走三聖母的楊戩。劉彥昌腿肚子發軟,心中只盤算一個念頭:“他到底不肯放過我,找來了,連沉香也落入他手中。”

  他一步步退向牆邊,直到抵在壁角,退無可退。三聖母已經傻了,什麼反應也沒有,沉香卻緊張,不管如何他也是父親帶大的,雖知父親無事,但看過楊戩滿面的怒色,變成張小姐套劉彥昌的話,如今又一臉平靜的站在門口,只覺得格外毛髮聳然。

  房中只聽得劉彥昌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楊戩聲音毫無波動地開口:“劉彥昌,恭喜你啊,又成親了。”一片沉寂。“你還記得我三妹嗎?她在華山下呆了三年,只要她答應不再來找你,我就會放她出來,可是她不肯。”劉彥昌只覺今日再無幸理,心頭一陣怒氣,竟鼓足勇氣開了口:“楊戩,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我只是個凡人,失足落在三聖母雲上,那樣一個仙子竟愛上了我,我如何能拒絕。你不要我們在一起,好啊,我和她分開,我又要成親,你為什麼又來!我劉彥昌哪輩子做了孽,碰上你們兄妹,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了!”語聲嘶啞,竟似有些瘋狂。鏡前劉彥昌站立不住,倚著石壁坐倒:“不,這不是真的,我沒有,我一直唸著三聖母,我心裡只有她……”百花仙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口,問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和我們知道的都不一樣?”這也正是眾人心頭的問題,個個凝神向鏡中看去。

  楊戩停止逗弄沉香,慢慢向劉彥昌走去:“很好。我三妹一直修練,不解世事,一見了一個青年男子,有些歪才,有些相貌,嘴再甜些,哄得她一顆心只向著你。那日我去尋你們,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你倒推得乾淨,像是我三妹賴上了你,你配嗎!”楊戩已經暴怒,一伸手掐住劉彥昌喉嚨,抵著牆慢慢舉起。沉香眼見父親眼睛翻白,舌頭伸出,大急,上去掰他手,哪裡能掰得開。就在此時,楊戩左臂抱著的小沉香一聲呢喃,動了動,似是要醒。楊戩低頭看他,臉上神色放柔,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又有點些悲涼,掐住劉彥昌的手漸漸鬆開。

  劉彥昌跌坐地上,連聲嗆咳,楊戩拍了拍沉香讓他繼續睡,再看向劉彥昌又是一臉的冰冷:“你還將我外甥送了人,我楊家的骨血豈是讓人如此欺負的!”劉彥昌不敢答話,楊戩又道:“我本想殺了你,帶走沉香,我自能養他成人。可是……”楊戩低下頭,抱緊了孩子,“我不能讓沉香像我一樣,自幼便無父無母,看在沉香份上,我今日便饒了你。”劉彥昌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後背已濕透了。楊戩恨恨地看著他,只覺太便宜了他,冷道:“我不會讓你負我三妹,你休想再娶,三妹為你吃了苦頭,你便要對得住她!”劉彥昌暗叫倒霉,但想到能逃得性命已是僥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楊戩衣袖揮起,整個張家村被黑霧籠罩,眾人識得,四公主道:“難怪,難怪都不記得,這是讓眾人消失記憶的法術。”

  一陣風過,楊戩已帶著沉香父子回了劉家村,如法炮製,又改了劉家村人的記憶。輕輕將沉香放在劉家的床上,楊戩冷看著不敢出氣的劉彥昌,森然說道:“剛才的法術,只能讓局外人忘記,至於你,我還要多動一番手腳,過來!”劉彥昌腳已軟了,哪挪得動步子,楊戩抬手虛攝,將他吸到身邊,神目張開,聲音低沉:“劉彥昌,你妻子是誰?”劉彥昌眼睛漸漸閉起,頭腦昏沉,喃喃答道:“是三聖母。”楊戩滿意點頭,又道:“你要記著,你妻子為你負出良多,你不可負她。”劉彥昌呆滯地重複:“是,不可負她。”

  “無論發生什麼事,縱是千難萬險,你也要記著她,想著她,你心裡只能有她。”

  “是,只能有她。”

  “你要帶大你們的兒子,沉香,你要全心為他,讓他長大成人,讓他一世無憂。”

  “是,帶大沉香。”

  楊戩收了法,將劉彥昌丟在床上,看看沉香,再次撫愛他嫩嫩的面頰:“沉香,你失了母親,但還有父親,但願你不要像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楊戩回了真君神殿。

  劉彥昌已經靠在牆邊,不敢看向眾人,他也漸漸想起,那被他遺忘的一幕,鏡中三聖母悲痛欲絕的臉直刺他的心,現在大家都困在洞中,可是日後出去,他該怎麼面對這一切,怎麼面對妻子、兒子,怎麼面對這些曾經尊重的目光?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如記憶中的那般意志堅定,守得雲開見月明,妻賢子能,長生不死,其樂融融?今後,這日子該如何過!楊戩,楊戩,你真是我命中的剋星!

  嫦娥顧慮到沉香,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不屑地看了眼劉彥昌就轉過了目光,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只瞧著鏡面上已回到真君神殿對月傷懷的楊戩出神。百花仙子卻不管那麼多,只覺得好姐妹受到了欺負,心頭這口氣怎麼也嚥不下,向四公主道:“四妹妹,還記得中秋宴上有人詠的那首詞嗎?”龍四公主從鼻子裡哼出聲,看一眼劉彥昌,答道:“自然記得。好多情的人,好堅貞的丈夫,卻原來是被二郎神逼出的忠誠——連兒子都送了人!”

  劉彥昌原本呆呆地不出一聲,聽了她們說話,反不再如避貓鼠似的躲著眾人眼睛,抬起頭竟笑了:“是,我想起來了,我是差點又成了親,卻被他攪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你們,我只是個凡人,不是抱著個記憶就能過一輩子的神仙。我要有人幫我帶兒子,有人在我回家時備好熱飯菜,有人在夜裡摟著我聽我說話……”

  他說著說著又大哭起來:“我只是個凡人,我惹著你們什麼了!楊戩,你自己拆散我們,卻不讓我另娶!三聖母,我也不明白你怎麼會看上我這個一無是處的書生,能蒙仙子,還是你這樣一個仙子垂青,我哪有拒絕的道理,可是你不能讓我為了華山上的一年,一輩子孤孤單單地過下去!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有個家,有個妻子……”

  三聖母在鏡中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沉香卻字字聽得分明。他是最難為的,他能理解父親,卻無法原諒父親,但他又不能如何責怪父親,正如劉彥昌所說,他只是個凡人。百花仙子卻再忍不住破口大罵:“劉彥昌,你這個小人,我們都白救你了,早知你是這種人,就該讓楊戩殺了你——若不是楊戩日後追殺沉香手段太過份,他簡直就沒做錯什麼!你這一輩子算什麼,不過百年光景,三妹妹為了你,可是豁出去準備讓楊戩關到天荒地老的——你這無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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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停在上一章,確實有吊胃口之嫌,默,今天多更一章……算是多謝各位錯愛,肯費心幫兄弟我宣傳,呵呵】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四章 斜河縈慘霧

  十三年的歲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眾人就伴著楊戩這樣一年一年的過來了。這一日下朝後,竟沒有回真君神殿,而是向天庭深處飛去。一會兒,眾人便看到閃閃銀河,在足下緩緩流淌,透著刺骨的寒意。眾人知道,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期了。

  百花雖在鏡外,但看著河上縈繞的慘淡霧氣,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又是七夕。”她暗暗詛咒著。楊戩奉王母之命,每到七夕監視牛郎織女相會,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了。

  三聖母向銀河東岸望去,雲霞飄飄,如錦如緞,卻偏偏殷紅如血。雲霞堆迭後,卻是一頭亂發披散,遮住了整張臉孔。金色的梭子,往來穿梭,勾連著銀線。

  “撲楞楞∼”那聲音由遠而近,滿天的喜鵲兒,從喧囂的人間飛來,那是滾滾十丈紅塵,聲色俱迷。織女慢慢抬起頭,亂發中露出一雙遲鈍的眼睛,慢慢等待中,已經消耗了所有的靈氣。而金梭勾連的銀線,依舊無意識在她手中穿梭如飛,足卻踏上了鵲橋。

  “可憐的織女姐姐。”三聖母喃喃道,織女身份尊貴,一旦觸犯天條卻落得如此境地。楊蓮與織女同病相憐,感觸更深。

  鵲橋的對面,佝僂著一個人形慢慢過來。皺紋堆積的臉上,那雙眼睛,竟然和妻子一般遲鈍,半晌也不轉動一下。牛郎的腰低低彎著,肩上的扁擔,壓的他的背深深駝了下去。一對小兒女,睡在竹簍裡,毫無聲息。

  他們曾經是夫妻,她們依舊是母子。

  牛郎看著織女不老的容顏,看著竹簍裡那對粉妝玉琢的孩兒,他想哭,但是皺紋牽動下的嘴,卻是像在笑。“織女”牛郎放下扁擔,向妻子走去,遲疑著張開雙臂。織女的眼睛慢慢的垂下,她看著自己的手,手中的金梭卻一刻不肯停歇。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無數,無數次的等待,等待後,依然是無數,無數次的等待。沉香和小玉的手,緊緊相握,他們已經目睹了一對曾經愛的驚天動地的情侶,從愛的巔峰,一點點滑落。時光如同冰涼奔流的銀河,帶走了所有愛的溫度。只有那一對小兒女,是舊愛的活證明。

  彼此擁抱著,只是不想回去。喜鵲們不耐煩的撲棱著翅膀,一天的時光就要結束。織女將身子慢慢移開牛郎的懷抱,她的丈夫不捨的將她又用力的擁在懷中。那久已經忘懷的溫度,在那個胸膛重新升起。織女笑了,她貼近丈夫溫暖的胸膛,因為她感到背脊好冷。

  “呀,呀。”竹簍翻了,一對可愛的娃娃爬出來,烏黑的大眼睛,胖乎乎的手臂,白藕一般,伸向父母親。

  “呀,呀。”娃娃的手,觸到母親的背,那裡深深扎進了一枚鋒利的冰棱。娃娃的手,探到父親的懷裡,熾熱的金梭牢牢嵌進了他的胸膛。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小玉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的眼前,一雙小兒女爬在父母親旁邊,那對僵硬的屍體,依舊保持相擁的姿勢。這悲慘的一幕,重複的在上演。

  “也許,他們只想解脫,死在愛人的手裡?”沉香抱小玉入懷,“曾經,你也想殺了我。”小玉在沉香的懷裡微微顫抖,“我不可能殺你的,我愛你,寧願死的是自己,也不會傷害你。”沉香心中感動,“我知道,我知道”卻聽到小玉依舊喃喃的問,“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

  “因為,已經沒有愛了。”嫦娥看著鏡中,心是寒冷的。那種寒冷,對她是那樣熟悉,幾千年都是這樣在廣寒宮內度過的。而天河的寒冷更甚,那是世間上所有的薄情無義,聚集而成的。愛是經不住如此長年浸染,蛻卻了愛,又怎能有勇氣去堅持?解脫之道,只有低頭,只有贖罪。不願意去回憶,第一次是誰動的手,只看那無情到最後,偽裝也成了一種儀式。

  只可憐那對小孩兒。

  誰人不是父精母血?又有幾人如孫猴子般石頭裡蹦出?

  哪吒看著那對小孩兒,似乎以為父母在開玩笑。他們在父母身上,徒勞地蹭著,“呀呀”的笑著。慢慢的,很慢的動作,牛郎織女忽然動了。時光在倒流,他們暗算的手,執著凶器一寸寸在後退,直到站開三尺之遠。

  “哈哈,哈哈。”小兒女笑了,這個救人遊戲,是他們喜歡的。似乎知道一天就將結束,該是回去的時候。他們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父母親,看著他們將自己放回竹簍,安心的閉上眼睛睡去。他們將沉睡一年,直到下一個七夕,和父母親相見。

  強烈的心痛,撕裂了哪吒的心。他看到,牛郎織女的手,竟然緊緊的掐住了親生骨血的咽喉。那對小人兒在睡夢裡不曉得何事,只是難過的掙紮著,從喉頭發出憋悶啼哭。“住手,你們給我住手!”哪吒對著水鏡怒吼,他自己便是被無情的父親所逼,若不是楊戩大哥,連魂魄都無所依託。牛郎織女全不念那子女救了他們多回,他們的心腸為何如此狠毒?

  稚嫩的小臉蛋,憋悶的紫黑。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霍然睜開,已經不復純真,閃動著惡毒怨恨的光芒。血親的紐帶蹦斷了,他們已經厭倦了一次次修補父母殘殺後的軀體,這個救人的遊戲,該結束了。此刻,他們只想睡去,一直睡去,永遠不要在這個殘忍的世上醒來。

  火焰從竹簍上熊熊騰起,吞噬了一家四口。喜鵲受驚,一哄而散。火光中,一聲極響的爆裂,驟然熄滅。冷寂的天河上,新添了四點新星,爍著慘亮的光芒。

  楊戩默默凝視著四顆新星,牛郎織女旁的那兩豆小星,如同小孩童渴睡的眼。“那兩個小孩子,為何有如此法力?”楊戩將這個疑問暗埋心中,轉身向瑤池覆命。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五章 春風顧笑間(上)

  瑤池裡,王母說了什麼,三聖母沒有聽,也不想去聽,只依稀記得,王母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分情感。楊戩告退回到神殿,令她第一次,覺得這冷冰冰的神殿,也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銀河邊織女夫妻骨肉相殘那幕慘劇,楊蓮再難忘懷,恐懼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內心中:那就是仙凡通婚的下場嗎?想起劉彥昌別娶時的風光,她的心不禁一陣悸痛。

  以前,一直覺得哥哥狠辣無情,恨得心安理得。卻不知將自己壓在山下,他也是日日傷懷,甚至在自己昏迷睡去時,他悄悄走近,眼中閃動的,仍是一如當初的溫柔寵愛,只是其中,多摻雜了許多傷感與內疚。或許,當年他真的只是一時意氣,又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落得織女那樣的下場……自己,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怨下去,恨下去?

  但後來,他卻又那樣狠心地對待沉香……

  他不允劉彥昌負自己,甚至為了沉香,才饒了劉彥昌一條命。可最終逼得兒子無路可逃,險死還生的,卻偏偏又是他自己。

  “只是為了司法天神的寶座麼?二哥為了這個位置,付出的實在已太多太多,不忍割棄,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二哥,以你的能力手腕,兵法謀略,找出另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易如反掌。何以一定要用親外甥的血,來洗脫你違逆王母的嫌疑呢?”

  她越想越是不明白,常常心不在焉地出神。而楊戩,還是像以前一樣,忙不完的事務,有暇就前往華山,徒勞地勸說妹妹。至於收效如何,任誰都能猜得出來:追求著姻緣的幸福,家庭的溫暖,那原本便是一個女子最熱烈的願望啊!三聖母又如何肯低頭呢?

  至於劉家村,自教訓劉彥昌後,他便再也沒有去過。他知道,在天廷得罪的人委實不少,去得多了,萬一被發現,只怕連妹妹被囚之事都無法隱瞞下去。

  這天處理完公務,楊戩坐在神殿裡,從懷中取出金鎖,一遍遍地撫摸。上面的花紋,他閉著眼也能描出,幾千年了,這金鎖,連著他心底最深的痛,卻也是他最後一點溫暖的所在。半晌,眾人聽他逸出輕嘆,低聲自語:“沉香也快十六歲了。三妹,你的兒子長大了。”

  收起金鎖,楊戩一時百感交集。他嬌弱的妹妹,為了一個負她的男人在山下關了十六年不肯屈服,三妹,若是為了我,你肯這樣麼?你的兒子,如果可以,我願他擁有一切我失去的幸福,可是造化弄人,偏偏是我,讓他失去了我也同樣渴望得到的母親。

  楊戩忽然抬頭,眾人順他目光向殿外望去,一盞天燈冉冉上升,上有字跡,是劉彥昌所寫,“生生世世,不離不棄”,八個字清晰之至。楊戩眉間頓時有了怒氣,神目張開,將天燈擊碎。龍八想說話,顧著沉香又忍住了。龍四卻不禁輕輕啐道:“笨蛋,怕天廷不知道你的事呢,還放天燈通知!”楊戩氣極,卻覺得好笑,“三妹,你就挑上了這麼個東西?也不知我外甥在他手上會長成什麼樣!十多年了,沉香的生日也快到了,去……見見他吧。”

  看楊戩隱在扉後,瞧著沉香向一群同窗耍弄法術,嫦娥淺笑責道:“沉香,怎麼在這麼多人面前顯露法術,不知道有多危險麼?”沉香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知道那麼多事,突然間有了法術,不讓朋友們知道多悶得慌。”有些悵然地看著楊戩墨扇輕翻,讓他施不出法,一頭撞在牆上,“難怪會一下靈一下不靈,原來是他弄得。那天,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卻覺得很熟悉,很親切,心裡的事不知不覺也告訴了他……那時,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會弄成後來那種局面。”

  楊戩看沉香一頭撞在牆上暈了過去,也不再隱著了,從扉後轉出,手指輕彈,一干學生全定在了當場。他一手托起沉香,看著這張少年稚嫩而無憂無慮的面龐,有如春風化開了寒冰,他笑了。嫦娥失神地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地出了聲:“他笑了,他笑了,他已經十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將沉香帶到湖邊,衣袖拂過,沉香額上的傷已不見,但人還未醒。楊戩也不急著叫他,只是將他放在草地上,安靜地候著,打開墨扇,一下一下替他搧風。三妹,你看,你的兒子和你很像呢。當然,他是我們楊家的孩子,自然是會像你。三妹,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天熱時乖乖地躺在我懷裡,讓我幫你扇涼,不哭,也不鬧。

  楊戩唇揚起的弧度在漸漸加大,湖水映著他的眼中也是波光粼粼,春風吹進那一池柔波,一漾一漾的,滿滿的溫柔憐愛就似要漫出來,流淌出來,將面前的男孩兒一層層,一層層地包裹。

  沉香也痴了,直到地上的自己睜開眼,楊戩移開目光才回過神來。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那時昏迷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不知在向誰說,“如果我看見了,也許後來會想起他曾經怎樣看著我,也許我無法與他對敵。但也許我會更疑惑,也許會更恨他。為什麼他前一刻還可以這樣待我,下一刻卻能置我於死地?如果我醒著,也許我會更傷心,恨他騙了我……”

  說話間,湖邊,沉香醒了過來,奇怪地追問楊戩是誰。楊戩顧左右而言他,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為了轉移外甥的注意,便隨口問起外甥的志向,但答案卻令他頓時沉了臉,重重合上了墨扇。

  “沉香,你那時的理想,就只想著要做個員外?”小玉差點笑趴了,三聖母沒笑,也許這就是劉彥昌的本性,一個追求富貴平安的人,一個小富即安,沒什麼大出息的人。他帶大的孩子,自然會是這個樣。人人看得出楊戩是真正哭笑不得,還夾著一絲說不清的憤怒。

  楊戩按捺住心中的不滿。他是希望沉香平安地做一世凡人,不指望像自己那樣,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但他更沒想到,這外甥的最大理想竟是做個鄉村員外,土財主,對有錢人羨慕得兩眼放光——就連化為狗形的哮天犬,都在旁邊呵呵地樂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劉彥昌把你送走。給那個劉員外做養子多好,正好遂了你願!”哪吒譏道。面對著楊戩的落落寡歡,哪吒雖對他行事不滿,卻也代他生氣,“我若有個外甥是這付德性,自己不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也要把那小子揪過來一頭撞死。”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1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六章 春風顧笑間(下)

  當時的沉香卻愕然。他聽到了哮天犬的笑,看不見人,便問楊戩:“你聽見有人笑了麼?我怎麼聽見有人在笑啊?”

  瞪了哮天犬一眼,楊戩淡淡地道:“是你自己在笑自己。”

  沉香不信,四顧尋找,說:“可我明明聽見了的!”楊戩嘆了口氣,到底有些不甘,扶著外甥的肩,道:“沉香,你該有更大的目標,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做到。”勸沉香回去讀書。沉香掃興,道:“又要讀書啊,那算了,我最煩讀書了,我在劉家村當個員外挺好的。”

  “這就是三妹日日唸著的兒子?”楊戩暗暗著惱。想當員外,沒出息,卻保得住一世平安,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是,居然連書都不愛讀?“志淺厭學,愛好賣弄,劉彥昌,你將我的外甥教成什麼樣子了!”

  心有所思,楊戩不禁怒道:“劉彥昌就這麼教你的?他根本不配當你的爹。”不料沉香倒生氣了:“你憑什麼說我爹?”轉身就走。楊戩黯然,三妹,到底他是姓劉的。想到三妹,口中不慎便帶了出來:“劉彥昌滿腹經綸,卻把你調教成這個樣子,你說我能不怪他嗎?就算你娘也不會原諒他的!”

  一句話頓將沉香拉了回來,急切地問:‘我娘,你認識我娘?‘楊戩自知失言,只得道:“聽說過。”沉香反問:“聽說過?”

  楊戩有心不說下去。但想到妹妹在華山下以淚洗面,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愛子,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想你娘嗎?”沉香的臉色,頓時陰鬱了許多:“現在很少想了,人家討厭我的時候,罵我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管,我都不覺得生氣了。”想了想,又道,“我想問您一件事,你見過我娘沒有啊?”

  楊戩注視著他,三妹的音容笑貌就宛在眼前,拒絕的話更是說不出口,緩緩點了點頭。沉香大喜,問:“真的?我娘長得好看嗎?”

  “你娘是三界……是人間少有的大美人。”三界兩字應聲而出,臨時才改口說成了人間。但溢於言端的自豪與驕傲瞞不了人。楊戩的妹妹,又怎會比別人差了!嫦娥的目光,一直盯在楊戩身上,此時,不禁移開了去看三聖母。

  三聖母坐在綠草如茵的湖邊地上,正出神地聽著哥哥和沉香的對話。如果時間就在這裡停止該多好!沉香不會受那麼的傷害,而二哥,也不會……突然想起劉府那間小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沉香歡呼一聲,叫道:“真的?大美人?”他從沒見過母親,父親也不肯說,能聽到相關的隻言片語,便已是喜從天降,拉著楊戩便還要追問

  楊戩自知失態,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吃飯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的。”沉香又追問一通,見楊戩作勢欲走,不捨地道:“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啊?”楊戩道:“有空就來。”沉香點了點頭,到底是孩子心情,自己先轉身跑了。幾步後回頭叫道:“不能騙人啊!”

  楊戩微笑道:“我不會騙你的。”目送沉香離開,輕嘆了一聲,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眾人聽他自語:“這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哮天犬此時幻回人形,討好般地湊上來,半蹲著,由著主人輕揉自己的頭髮,問:“主人,為什麼不殺了他,免除後患?”眾人一凜,又想起楊戩日後所為。難道只因哮天犬一句話,他便改了主意?

  楊戩臉色一肅,喝道:“放肆!”哮天犬嚇了一跳,忙道:“不,不,屬下是怕他對你不利呀。”楊戩沉聲道:“你給我聽著,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他想要什麼,儘量成全他。”哮天犬不敢再說,應道:“是,主人。”

  但沉香無端有了法力,到底讓他放心不下。“若不是你天生神目……”,遙遠歲月裡的斥罵聲依稀可聞。他一凜,不能,無論如何,不能讓三妹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但這孩子見識短淺,偏又喜歡賣弄……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唯有令哮天犬留在劉家村,察看一段時間再說。

  “難怪我在地府時,他能及時趕到。”沉香恍然大悟。

  小玉奇道:“地府?除了掀翻地獄那件事外,你還進過地府?”沉香得意地道:“當然,我有了法力,便去教訓狗蛋他娘。那個婆娘壞透了,老是告我的小狀。我裝鬼,又用法力搬運燈籠,只嚇得她當場就昏了過去!”小玉撇嘴,道:“用法力嚇唬凡人,你還好意思這麼高興?但那和地府有什麼關係?”

  沉香道:“當然有關係,就是那天夜裡,我見到了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來二去,就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從楊……從他口裡聽說了娘的事,一門心思只想瞭解更多,便設法和他們去地府查生死薄,看看娘到底死了沒有!”三聖母吃了一驚,道:“你這孩子當真膽大!娘是仙體,因為嫁了凡人,生死薄上才有名姓的。一旦翻開,勢必霞光迸爍,地府大震。你又如何脫身得了?”沉香一哽,想起當時被小鬼們架著,嚇得癱成爛泥的情形,支唔幾聲,岔開了話頭。

  果然,沒多久,楊戩正伏案批示牘書時,哮天犬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大叫:“主人,不好了主人,沉香那小孩好生胡鬧,私闖地府查看三聖母的陽壽。結果地府大震,閻羅大怒,要……要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啪”地一聲,手中筆被生硬硬折成兩截,楊戩臉上變色,怒道:“你為何不事先阻止?”一拂袖,不理會哮天犬知錯的可憐表情,駕雲匆匆向地府而去。

  後面的事,沉香記得清楚。正當自己大哭大叫著被拖向地獄入口時,一人飄然而至,白衣如雪,在殿門前堵住了鬼卒。那時的驚喜,就算是現在重溫一遍,也仍記得那麼清楚:“是你?”他看見自己叫出聲,直覺地,認定自己有救了。

  判官搶上前來,滿臉諛笑,一揖到地:“參見真君老爺!”

  楊戩冷冷地問道:“此人身犯何罪,要打入十八層地獄?”判官聽他語氣不對,不敢出聲。楊戩見外甥簌簌發抖,明顯嚇壞了,不禁恨恨地瞪了判官一眼,又問:“劉沉香的陽壽是多少?”判官看了看沉香,小心翼翼地答道:“享年八十歲,壽終正寢。”楊戩道:“再給他加二十年,湊個整兒。”判官連連稱是。

  一邊的沉香大喜,叫道:“啊,好啊,好啊!”楊戩轉頭看向他,暗暗搖頭,心道這孩子糊塗單純,偏又有天生的法力,真不知是禍是福。沉香免了地獄之苦,卻又膽大起來,拉住楊戩便要問話。楊戩見判官等人都面有異色,心知今日此舉,委實是授人以柄,自啟疑竇。不欲外甥再胡鬧下去,神目打開,沉香沉沉睡去。

  他伸手將外甥抱入懷中,身子突然一僵,神情也變得古怪之至。一邊的沉香想起來,連耳根都紅得透了。小玉好奇,問道:“沉香,怎麼了?”沉香不肯說,挨不過小玉追問,艾艾地低語一句:“我……我當時嚇得尿了褲子……”小玉頓時笑彎了腰。

  那個更新的傢伙出門了,平時的更新時間我也不清楚,等他回來大家再問吧。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七章 祈福藉金鎖

  連心事重重的三聖母,都忍不住卟哧笑出聲來。她知道二哥素來有潔癖,這般抱走外甥,當真比殺了他更加難受。哄鬧聲裡,楊戩已哭笑不得地返回了劉家村,看他模樣,確是恨不得將外甥扔進水裡,洗涮個幾天幾夜才甘心。

  本欲就這麼放下沉香,一低頭,這孩子蹙了眉,想是濕衣穿在身上頗不舒服。初春,尚有些涼意,別在身上捂出病來了。他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運起法力,幫沉香烘乾了衣服。小心地放下外甥,蓋上被子,他輕撫著沉香的臉,愣愣地出神,回身看見劉彥昌在另一張榻上睡得正熟,眉宇間不禁閃過怒意,走過去,屈指便要劉彥昌頸間擊落。

  沉香失聲驚呼,楊戩這一擊將落未落之際,又生生凝住,轉頭向外甥看去。卻是外甥昏睡之中,嚅喃輕語起來,叫著娘,娘,又叫道,“爹,我要娘親,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嗎?”楊戩神色黯然,他已不能將母親還給沉香,若連父親都復奪走,卻叫沉香情何以堪?恨恨地瞪著劉彥昌,終於收回手掌,隱身離開。

  離開後,他卻也沒回真君神殿去,在華山降下雲頭,進了囚室。眾人明白,想是方才對著沉香,動了他的感觸,竟忍不住又來看看妹妹了。

  三聖母坐在石台上,憔悴不堪。她一直都被呵護慣了的,何時受過這等苦楚?見二哥進來,只道無休止的說教又要開始,冷冷掃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所以,她沒看到,楊戩的臉上,已因她這一眼,閃過難言的感傷。

  “劉彥昌和沉香還活著。”

  楊戩低沉的聲音在牢室裡迴蕩,但很明顯,他身子一震,竟似連自己都沒想到,會失口說出這句話來。

  同樣吃驚的還有石台上的三聖母,抬頭死死盯著二哥,顫聲問道:“你說什麼?彥昌,還有沉香,都還活著?你找到他們了?你……你想殺了?求你,不要傷害他們,否則我這輩子都不再認你!”

  嫦娥輕輕一嘆,說道:“三妹妹,至少到目前為止,楊戩對沉香都沒有惡意的。”三聖母也是一嘆,心緒複雜地看著二哥。除了被抹去的那段記憶,這應是第一次從哥哥口中,聽到兒子丈夫的消息。但那時,自己又怎會知曉外界之事?只當二哥要下毒手,又驚又怕,還夾著莫名的憤怒。

  楊戩嘆道:“是的,我當年的確想殺了他們,免除後患。但,血濃於水,沉香畢竟是我楊家骨血。”他回想著沉香稚氣的臉,怔怔地竟有些入神,“我沒有奢望你能原諒我,三妹,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這樣痛苦下去。”

  三聖母不知他的心思,更沒有注意到,十六年來,楊戩第一次說出了原諒兩個字。的確,沉香獨闖地府的舉止,無由地,讓楊戩憶起了家變時的自己。有苦衷又如何呢?孩子畢竟是沒有了母親,三妹,也受了本不該受的煎熬。面對著三妹的冷漠,他黯然之餘,卻再無力為自己辯解。

  “我求你,不要傷害他們!”三妹的聲音從石台傳過來,這個求字,自從被壓入華山以來,三妹只說過兩次……每次都是為了丈夫,為了兒子。

  如果當年,當年自己趕到華山時,她不是亮出了寶蓮燈,惡言相向的話,自己會做得如此決絕嗎?應該是有更好的辦法,瞞了天廷,由著她和那個不成器的書生做一世夫妻。只可惜,世上的事,怎麼也假設不來的。

  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襲來,楊戩低聲道:“無論你肯不肯相信,其實我們對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地做一世凡人,享盡人間歡樂。三妹,你安心吧。”不敢再看妹妹一臉的懷疑,衣袖一拂,他轉身匆匆離開。

  回到真君神殿,圓月仍高懸空中,但卻已注定無眠。楊戩取出了懷中的金鎖,坐在空寂的神殿裡,垂下眼默默地看著。

  “你說過的,三妹,你對著這金鎖祈福了幾百年,只要帶著它,不論在哪兒,就如同你在身邊一樣。”眾人都聽見他在低聲自語,“明天就是沉香十六歲的生日。我不能將母親還給他,那麼,就由這塊金鎖來陪著他吧。三妹,二哥不配再受你的祝福,就讓這金鎖,代你去保佑你的孩子……”

  三聖母聽沉香提過後來的事。生日那天,沉香無意裡發現了寶蓮燈。他不知道這是法器,結果被戲弄一通,追著燈,從家裡一路追到村外的湖邊。燈越飛越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竟也隨之飛起。驚覺之時,失聲大叫,險些跌入湖底,幸好龍四公主趕來為他過生日,這才幫他收回了燈,解了圍。

  但兒子卻對四公主的身份產生懷疑,一迭聲追問不果後,小小孩兒,也覺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大叫一聲,“你們知道嗎,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什麼?像個妖怪!”不顧一切地衝出屋,連四公主,都追之不及。

  三聖母不禁靠近了兒子,滿心的愧疚。此時,天已破曉,楊戩正在凌宵殿早朝,恭列朝班之中,三呼萬歲,禮拜如儀,八百年來眾人見得慣了,不願多看。但王母淡淡傳下的一句話,卻立刻將眾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楊戩,蟠桃盛會舉辦在即,三聖母心細體貼,三界知名,我有意讓她來籌辦全局。你最近去一趟華山罷,傳我懿旨,讓她上天領命。”

  楊戩微震了一下,卻唯有出列施禮受旨。餘下的朝會時間,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玉帝處理事務,問到他時,他也多半敷衍了事。但臨近結束,王母卻又開了口,“還有一件事,現有的天條,對男女私情的懲罰還不夠嚴厲。從今天起,另加補充,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懲罰,知情不報者也要嚴加懲處!我就不信,絕不了這等歪風!”

  忍不住暗暗抬眼去看王母,宮服盛妝,雍容之下,隱藏的卻是他都琢磨不透的陰森。王母不同於老君,老君雖然詭計多端,但起碼還像個人,有著人的慾望和缺點,對自己,也多少有著幾分惜才之心。但這個女人呢?八百年了,或許真的贏得了她的信任,但他卻知道,在她心中,自己只是個很好用的工具,一旦沒有用了,就勢必被棄如敗履。

  知情不報者也要嚴懲麼,不知有什麼風聲傳到她的耳中。應該不是三妹的事吧,但蟠桃會近在眼前,又該如何應付過去?散朝後,楊戩臉色沉鬱,在南天門外靜立了半晌。嫦娥經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卻是駐下了雲頭。

  “娘娘要召三聖母上天籌辦盛會,這也是對她天大的恩寵了。”嫦娥站在不遠處,輕輕說道,四下里再沒有其他人,楊戩知道,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看看這個自己掛念了幾千年的女子,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從來都是如此。她常年獨守著廣寒宮,消息閉塞,一直以為,只是劉彥昌被驅走,三妹卻無恙。否則,只怕這般遠遠地,冷冷地幾句話,她都會不屑再說了罷?

  “多謝仙子惠言,楊戩定會盡快傳了娘娘懿旨。”

  心中感觸萬千,臉上,卻是不變的漠然。玉樹被毀的那一日,他就已親手毀去了自己最後的希望,那種希望,不是他所能擁有的。但嫦娥接下來的一句話,饒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卻仍是驀地握緊了拳。

  “我還記得,以前你常會去廣寒宮看看……看看玉樹的。有的過失永遠無法補救,所以,三聖母的事,你還是儘早辦妥貼為好。我下凡不便,只有等著她上天來,才能好生地述一述姐妹之情。”

  說完這段話,嫦娥便往廣寒宮去了,楊戩逸出一聲輕嘆,他自然明白,她話裡,隱約的是警告之意。是怕自己將三妹的事上報給王母?也難怪,在你心中,為了權柄和地位,司法天神原本便是不惜一切的。

  鏡外的嫦娥低下了頭,心緒複雜。後來的事,證明她的警告並非無的放矢。但是,至少到目前,她仍是誤解了他。他雖親手壓妹妹入山,可心中的苦澀,並不比山下的妹妹少上分毫啊。

  等她回過神來時,楊戩已到了劉家村。凡間的今天,是外甥的十六歲生日。朝會的事,仍令他有些不安,但想著又能見到那個稚氣的少年,卻難得地有了幾分期待的感覺。

  來到湖面,沉香正將石頭砸向湖面,一付極生氣的模樣。楊戩一愣,只道小孩子家鬧彆扭,淡淡地笑了笑,問:“什麼事讓你生這麼大氣?”沉香轉頭見到,露出了笑臉,叫道:“真君老爺!”

  真君老爺?楊戩又是一楞,微微有些辛酸,這個稱呼,他已聽了千餘年了,但是,這個孩子,怎麼也可以這麼叫呢?看著他像煞了三妹的面孔,想起三妹的懷疑,想起嫦娥話中有話的冷諷,他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說道:“別這麼叫我,孩子。”

  沉香不知他心事,奇道:“那我叫你什麼啊?”楊戩輕嘆道:“如果非要叫點什麼,就叫我舅舅吧。”沉香喜道:“好的,舅舅!”只看得小玉失笑起來,說:“這麼便宜的舅舅送上門,你竟一點疑心都沒有,還叫得這麼親熱?沉香,那時的你,也太單純了點,難怪會在楊戩手裡吃上大苦頭。”沉香不服氣道:“你才單純呢,差一點被賣到——”小玉自然知道他要說自己和他初識時誤入青樓之事,伸手按住了他嘴巴。

  小夫妻打鬧一通,沉香回想起當時,這一聲舅舅衝口而出,自然無比、半點也無凝滯。自己只覺他身上有一種難言的親切之感,言語春風,溫暖和煦,父親謹小慎微,雖然養育他十六年,心中實在不如何佩服,內心實際渴望有個如此強勢的親人,給他倚靠,讓他敬畏。念及至此,心頭一驚:“難道我一直不能忘卻初識楊戩的感覺,此後竟是渴望成為他這樣的人麼?”

  楊戩摸著他頭髮,百感交集,又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也太單純了吧?剛才衝口說出舅舅兩字,想不到他竟真的叫了。那可不是叔叔伯伯,舅舅,是讓叫便能叫的麼?

  想歸想,高興歸高興,他緩緩從袖中取出金鎖,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來看看你。”伸手為他戴到頸上。

  沉香有些意外,拿在手中把玩,小玉取笑他:“這聲舅舅叫得不壞,馬上就有禮物了!”她年輕,沒想太多。三聖母卻是怔忡了一下,這塊金鎖,陪了二哥幾千年了。娘的金釵,爹爹打造的,他視如珍寶,須臾不肯離身,竟真的要送給沉香了嗎?

  但沉香下一個舉動,誰也沒想到,竟是將金鎖送入口中,咬了一下,問:“金的?”

  小玉呀了一聲,沉香臉都紅了,不好意思地道:“家裡窮,我……我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金子,光想著,能換多少雞腿吃了……”

  楊戩的臉上,又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了,這孩子,總有令他意外的離奇表現。但不忍責備,畢竟,孩子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他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暗罵劉彥昌混帳。他教的都是些什麼啊?沒志向,怕讀書,現在好了,居然還……貪財!

  沉香只顧著高興,叫道:“謝謝舅舅!”楊戩平息了一下心境,拉著外甥在湖邊坐下,眉宇間又全是春風般的笑意。沉香卻突然想起,說道:“連我的生日都知道?您一定和我娘很熟吧。今天,多講點我娘的事好嗎?”楊戩臉上笑意一凝,遲疑了一下,終道:“改日吧。”

  沉香急道:“你們為什麼都瞞著我?我稀里糊塗的過了十六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這也就罷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有法力,我還能進陰曹地府,而且,我還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每年都來給我過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騰雲駕霧了……”

  楊戩眉頭一皺:“你四姨母也來了?”沉香大奇,說:“你連我四姨母都認識?你跟我們家一定有很多關係。您是不是我的親舅舅?”

  眾人見到,楊戩習慣性地握緊了左拳。跟著他一路行來,都知道,那是他平穩心緒的下意識反應。“龍四知道三妹被囚了?”一霎間楊戩轉過千百個念頭,“這個龍四公主,性情爽利,又熱心得過了頭。劉彥昌不敢,她卻沒什麼顧忌。孩子只要逼得緊,她勢必添油加醋地說上一通。恨我事小,可別節外生枝,鬧出什麼動靜來。”

  暗暗盤算之餘,見沉香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心中一動,“與其她來說,倒不如由我開口。其中利害,若真說得明白,這孩子反正膽小志淺,想必不敢鬧出什麼事來。”嘆息了一聲,終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沉香激動萬分,含淚道:“舅舅,我娘……”楊戩側身看著他雙目,嘆道:“如果你能答應我,知道了之後,從此再不要想這件事情,踏踏實實地過你的日子,我就告訴你。”沉香想了想,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楊戩欲言又止,起身面對著湖水,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讓這件事壞了你的心情。”沉香畢竟是個孩子,便也起身,大聲道:“好,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在這裡見!”楊戩轉身看向他,拍拍他,道:“好,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還等著給你過生日呢。”

  沉香嗯了一聲,向回家路上蹦跳著跑去,想了想又回過身來,笑道:“我今年最貴重的禮物,就是我有了一個舅舅!”揚起胸前的金鎖,滿臉的興奮。

  楊戩目送他離開,喜悅中卻帶著幾許悵然。隱在附近的哮天犬湊過來,問:“主人,你真的要告訴他啊?”楊戩嘆道:“瞞不住了,就算我不告訴他,四公主和姓劉的也會告訴他。”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八章 往事恍雲煙

  三聖母等人綴在沉香後面,看著這少年一路蹦蹦跳跳,回到村子裡。一些私塾的同窗,在路上遇到,彼此說笑打鬧一番,早已忘了原先的不悅。

  回到家,劉彥昌悶坐在桌前,神色不耐,龍四正輕聲安慰著他,沉香一步闖進去,想起了離家前的追問。反正有人願說出母親之事,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叫了聲四姨母,見桌上難得地排了八碟小菜,居然還有一碗早愛吃的燒雞,伸手便去扯雞腿吃。

  龍四卻拉了他坐下,說道:“沉香,剛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已經十六歲了,很多事不能再瞞你。”沉香咬著雞腿,有些不在乎地道:“隨便啦,四姨母,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龍四自不知他與楊戩的約定,只當是小孩兒猶在鬧脾氣,嘆了口氣,輕輕地道:“這件事,也不能怨你爹。沉香,你知道嗎?你的母親,是天上的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嗯,外甥女……”大嚼著雞,沉香的心事壓根本沒轉回來。重複一聲後,他才驚覺到龍四說的是什麼,跳起身驚叫道,“什……什麼!玉皇大帝?仙子?”

  龍四款款道來。她當時心傷好友遭遇,三聖母被壓華山的經過,又大多是從劉彥昌口裡聽來的。劉彥昌恨楊戩入骨,自然平添了許多不盡不實之辭。竟變成了楊戩不敵寶蓮燈,便諛言巧色,向妹妹討饒。三聖母心念親情,放他離去,他卻突施偷襲,抓了劉彥昌父子,以之為人質相脅,逼得妹妹擲燈救人,束手就擒。

  鏡外的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都是劉彥昌告訴我的。我想寶蓮燈威力無窮,楊戩必然不是對手,若非用了詭計,如何能困得住三妹妹?便也信了。”三聖母卻不禁嘆了口氣。她雖怨恨哥哥,但見好姐妹這般吹噓自己,那個險些拋棄了自己另娶的男人,又這般拚命地向臉上貼金,扮出堅貞無比的模樣,心中只覺得荒謬之至。

  但這一通話落在沉香耳中,卻如驚雷也似。那麼一個卑鄙的小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就是那個送了自己金鎖,對著自己一臉寵溺笑意的男子?孩子的心思,總是崇拜強者。在地府見了楊戩時,那種淡定與威嚴,令他無由地願意與之親近。而現在,憧憬破滅了去,原來那個所謂的強者,所謂的真君老爺,竟是個罔顧親情,人格低賤的無恥之輩……

  人人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看著沉香低著頭,強忍著淚,又都同情萬分。就從這一天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劉家村那個立志當員外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了三界裡的神話,孝感天地的傳奇。

  第二天,天未亮,沉香就偷偷去了湖邊。三聖母看他拽了根青草,在口中嚼幾下,扔了,又去拽根來嚼,憐惜之心大起,不禁上前去,摸著他被湖風吹亂了的頭髮,嘆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塗膽大。昨天聽你四姨母說了那麼多,就一點也不害怕嗎?楊……二哥他要殺你,當真是易如反掌。”

  一邊的沉香看著那時的自己,搖了搖頭,道:“四姨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可我總想著,求求他或許就可以了。”細想當時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娘的處境,一門心思只想著要見見她,偎著她。就像小時候要不到心愛的玩具一樣,恨不得將所有阻礙都一股腦兒掃平,馬上得到手才好。至於有沒有那個能力,會經歷些什麼,卻根本沒有考慮過。

  這時,白光閃過,楊戩現出身來。他自不知一夜工夫,一切都已不再一樣了。臉上仍是寵愛的笑意,道:“沉香!”

  沉香轉過身來,卻是臉色沉鬱,眼泛著淚光。楊戩心中一沉,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沉香跪倒在地,叫道:“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鏡外百花哼了一聲,說:“沉香,你跪他有什麼用?劉彥昌混帳,楊戩更不是東西,你越求,他越會變著法兒教你難受。”哪吒瞪著她,怒道:“百花仙子,你的話真是太多了,少說幾句成不成?”百花一哽,想發作又不敢,嫦娥嘆了口氣,將目光從楊戩身上移開,輕聲道:“百花姐姐,三太子,都不要說了,好嗎?”百花藉機下台,走到嫦娥身邊坐下。

  看得出來,沉香這一跪,楊戩心中頓時有些亂了,伸手去扶,道:“沉香,你先起來。”沉香只是搖頭,叫道:“我不起來,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楊戩神色黯然了下去,“我和你娘做了幾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寵她愛她,事情弄成這樣,你以為我願意嗎?”沉香急道:“那你為什麼還那麼對待她?”

  沉香的話,剌得楊戩心中暗痛。他皺起著眉,恨起龍四多事來,“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真是不曉事啊,難道她就不知道,平安地做一世凡人,才是這孩子最好的選擇?”但這番神情落在沉香眼裡,卻只道他理虧,便冷著聲音說道:“不敢說了是吧?舅舅!我娘……我娘……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楊戩嘆道:“沉香,有很多的事,你是不懂的。這些年,你沒有娘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自己也知這話沒有任何說服力。果然,沉香叫起來:“以前我沒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還沒有死,在另一個地方受罪,我還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楊戩低下頭去,半晌,道:“你有這樣的孝心,我很高興。來,起來,沉香。”伸手將他拉起,又道,“舅舅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凡間的生活,不管什麼樣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挑得出來,我就能幫你辦到。”

  沉香決然道:“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楊戩苦笑,“這種生活,難道我就不願有麼?難道,我就不願三妹幸福麼?可我的苦衷,又能有誰知道呢?”但這種話又如何能對一個孩子說出來?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條,應該接受懲罰,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沉香眼裡噴射出怒火,龍四的話又從他心頭掠過。卑鄙,無情,這種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切齒恨恨地道:“舅舅,你的心真狠吶!”

  楊戩一震,換上了眾人見慣的司法天神的冷漠神情,道:“身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沉香卻抓了他話柄,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陰間,隨便給我加了二十年陽壽,不算徇私嗎?”

  楊戩又是一震,這麼點大的孩子,也學會用話來擠兌他了?三妹,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心中有些苦澀,伸手制止沉香再說下去,道:“沉香,捫心自問,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做錯。不要再說這個了,好嗎?”

  見硬求無效,沉香念頭一轉,軟語央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這樣,您心裡也不好受吧?您就帶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楊戩哼了一聲,道:“讓天廷放了你娘?你這是痴人說夢!”沉香惱了,道:“你是不敢讓天廷知道,你是怕我們會連累你!”楊戩森然道:“我怕你上了天連小命都保不住了!”沉香叫道:“你是不敢面對天廷,你怕丟了你的烏紗帽!”

  楊戩驀地回過身來,直盯著沉香。這句話……太熟悉了,那抿緊了的唇,睜圓了的眼,又是何等地像三妹!十六年來,華山之下,這種指責聽了多少了?現在,連你的兒子,都要用這種語氣來指責我了嗎?心中大痛,喝道:“閉嘴!”沉香卻大叫:“我偏不閉嘴!你和下界的那些貪官污吏一樣,只知道對下面耀武揚威的,卻不敢對上面說半個不字!你明知道他們不對,你卻不敢跟他們對抗!”

  楊戩喝道:“你……”沉香不容他說下去,搶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辦法上天,求他們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

  楊戩的怒氣,一點一點地升起。這個孩子,在說些什麼?劉彥昌,龍四,你們又怎麼教我外甥的?說話一點腦子都不用!仙凡通婚的後代,會有怎樣的遭遇,龍四又不是不知道。搶先說出往事倒也罷了,竟還慫勇這孩子上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三妹已被自己寵壞了,這個外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重蹈覆轍。

  就聽他冷冷地說了一聲:“粉身碎骨?就你?”手中墨扇當頭壓下,怒道,“我現在就能讓你粉身碎骨!”

  沉香呻吟驚叫聲中,被法力壓成寸許長的小人,在地上翻滾呼叫。三聖母含淚驚呼,沖上前就要和楊戩拚命。旁觀的沉香拉住了她,說道:“沒事的,娘,你別擔心。這次楊戩沒有傷我。”

  楊戩也怕真的傷了外甥,片刻之後,便收起了法力,問道:“還有膽子粉身碎骨嗎?”沉香掙起身,心有餘悸,再不敢答話了,楊戩又道:“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可以幫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辦不到的事情,而且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再不看外甥一眼,拂袖而去。

  沉香低垂了頭,一步步走回村子,扁著嘴,要哭出聲的模樣。三聖母心疼著兒子,這些年對二哥漸漸淡下去的怨恨之心,又重新熾烈了起來。百花在鏡外罵著楊戩狠心,她聽在耳裡只覺得解氣。突然又聽沉香一聲驚叫,她惶急地向兒子看去,只當是楊戩轉回來下了什麼毒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劉記燈籠店。店裡一遍狼藉,劉彥昌倒在一堆破燈籠上呻吟,龍四公主正手忙腳亂地幫他裹傷。三聖母鬆了一口氣,自己卻又是一愣:這個男人,自從上次目睹他拋妻另娶之後,同樣的言行舉止,便再也牽不動自己的心思。自己,愛上的到底是這個人,還只是自己任性時的幻想呢?

  牛郎和織女彼此捅入對方體內的凶器,突然從思緒裡翻出。她哆嗦了一下,不願深想下去,伸手摟住了不遠處的兒子。只有沉香……天然的血脈相連。丈夫,哥哥都靠不住,幸好,還有這個好兒子在。

  “二郎神剛剛來過,幾乎殺了你爹,又威脅我不准帶你上天面聖。沉香,你是不是見過他了?他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你千萬要小心呀!”

  龍四向剛回到家的沉香千叮萬囑著,三聖母感激地看著她,這個好姐妹,總是這麼熱心。

  沉香心不在焉地允著,顯得心事重重。劉彥昌只是些皮外傷,緩過神來,自然又痛罵了一通楊戩。沉香聽了一會,也不插話,丟下句累了,就躲回了裡屋。

  進了屋,卻是拿起那盞寶蓮燈,就那麼看著,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小玉倚在沉香身上,輕聲道:“那時的你,好可憐。是在想娘嗎?”沉香回想著那時的心情,說:“想娘,還恨著我自己。”嘆了口氣,又道,“我是真的害怕,被楊戩的墨扇當頭壓下時。他是天神,我只是凡間的窮小子,我有什麼能耐能和他斗?可想到別人一家子和和樂樂地,我卻連母親的一面都沒見過,怎麼都不甘心,不服氣。”

  劉彥昌只顧著自己的傷,沒心思來管沉香,龍四進來勸了幾句,也沒多少效。天黑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一盞燈,一個帶著淚痕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黑屋中,被月色曳出長長的影子,悲慘而淒切。

  沉香已知道這燈是娘的法器了,雖然不明白法器的含意,但坐得久了,卻下意識地對它說起了自己的心思,聲淚俱下,只聽得人人心酸。小玉抬手去拭淚水,餘光一掃,突然呀了一聲!

  窗外,屋脊的陰影裡,隱約一條人影,正靜靜地看向這邊。白衣,墨扇,仔細看去,不難認出,正是楊戩。

  “他怎麼會在屋外?”最奇怪的應是沉香了。只記得楊戩在湖邊的狠辣,痛打父親時的冷酷,卻不知,這一夜,自己對著燈哭泣時,他居然也在屋外陪著,就那麼站了一夜。

  三聖母卻隱隱有了些瞭然:“好像就是這幾天,他突然去了我的囚室,不說話,只神色陰鬱地看著我。我求他,要見見沉香,他沒有當場拒絕。又過了些日子,施法攜了我魂魄,讓我入夢去見沉香……原來,他也曾讓沉香打動過,也曾……”想著那時與楊戩的約定,只見沉香,不准見劉彥昌。也不要觸著沉香的身子,怕母子的親情會令這孩子更加痛苦,更不甘於做個凡人。

  如果能做得到,那麼以後,每個月,他都會帶著自己入夢一次,去見見兒子。

  但她那時,除了孩子,更唸著的,卻是分離了十六年的丈夫。楊戩封印了她的真元,她便將他凝聚魂魄的法力用了,將劉彥昌攝到孩子的床邊,借了兒子的手,去撫摸著丈夫,哭泣著,感覺著丈夫的音容。約定早被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擁著兒子,又讓兒子抓緊父親的手,一家人,在那一夜,終於是完聚在一起了。

  至於後果,當時的她沒有想過。那時的她,只知道真愛值得付出一切,有了劉彥昌這樣的丈夫,就算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又如何呢?

  而且,還有一絲報復之心:楊戩,你不是要折散我的全家嗎?可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就這麼死在丈夫懷裡,死在兒子的夢裡。讓你這個二哥,口口聲聲最寵我的二哥,成為三界中的笑柄!

  那晚,她並沒有成功,楊戩發現不對時,強拉了她回華山。他幫她重新凝聚魂魄時,氣急敗壞的神情,令她有著十分的快意。

  可是……

  沒過幾天,沉香在夢中驚喜地叫著娘親,莫名其妙的劉彥昌被攝到床邊,在兒子的緊抱哭泣聲裡不知所措。三聖母聽著小玉的追問,和沉香含情回憶第一次見到娘親時的喜悅,心緒,卻早飄得遠了。

  她又想起了劉彥昌拋家別娶的那一幕。

  那段記憶,若沒有被楊戩抹去,她還會拼了命也要見劉彥昌嗎?如果沒有破壞約定,二哥,會不會真的每個月都帶她來見見兒子?

  那麼以後的事,會不會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沉香做一世平安的凡人,重入輪迴。自己被放出來,依舊鎮守華山。而他,楊戩,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

  又想起劉府的那間小屋。三年多里,她進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想起的次數,更少得可憐。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呢?他肯送沉香金鎖,肯被孩子感動,鬆口讓母子夢中相見。可為什麼後來,會變得那麼水火不相容?一個舅舅,一個外甥,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

  “二哥,這一切,真不知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3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九章 孤身尋阿母

  劉家村的日子平淡如水,沒有天廷的波闌洶湧,更沒有窮不出窮的詭計陰謀。沉香只記得夢裡母親的約定,成天掰著手計算時間,一個月見一次,還有十九天,十八天,十七天……

  一個月過去,又一個月過去,他再也沒有夢見過母親。

  劉彥昌忙於生計,沒時間管教兒子,更不知道如何開排兒子的心思。沉香對著寶蓮燈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會在夢裡醒來,茫然四顧。三聖母看得心痛難挨,眾人不忿,自然又將楊戩一頓好罵。

  草木越發繁盛,已是暮春時候。這天沉香突然主動提出,散學後要幫著父親看店。劉彥昌見這兒子難得勤快起來,心懷大慰,豈有不允之理?這些日子,見沉香思唸著母親,他心中也頗不好受,現在只當兒子想通了,鬆了口氣,尋思:近來生意不太好,有沉香在家幫忙,自己就有暇去集市上找找別的門路兒了。

  哪知他前腳剛走,沉香便是在家翻箱倒櫃。先用藍花布兒將寶蓮燈和洗換衣服裹成包袱,負在身後,又將找出的所有銀兩銅板,一分不留地塞入懷裡,鎖了門便大步離開。

  小玉奇道:“你將家裡的錢全拿走了?”沉香臉一紅,說道:“我想去找娘,可當時,連華山在哪兒都弄不清。不多帶幾文錢,心裡不踏實。”三聖母被金鎖引著,伴著沉香一路向村頭走去,心情突然便激動了起來。

  從這一刻起,沉香每邁出一步,她距苦盡甘來的日子便近了一步。但想到要親見到兒子一路的艱苦與磨難,又不禁憐惜心疼之至。

  “唉喲!”

  一聲痛呼,沉香突然跌了一跤,三聖母吃了一驚,另一個沉香卻不在意,笑道:“沒事的,娘,不知是哮天犬還是楊戩弄的鬼,村口被布下了屏障,只有我走不出去。

  站起身的沉香,伸手向前方按去,屏障無形卻如實質,推之不開,敲之逾硬。他想了一會,突然得意地一笑,順著附近的一株大樹爬了上去,再向前高高躍出——

  “啊,啊啊!”

  卻又是聲慘叫,叭地被屏障撞回村內,摔了個四仰八叉。沉香撇撇嘴,似是想哭,卻又忍住,一臉的不服氣。見不見娘倒在其次了,這口氣實在是嚥不下去。他本就是個頑皮的孩子,在私塾讀書時,被先生說了幾句,他便扔出一個馬蜂窩,蟄得先生十幾天不能見人。如今明知楊戩在作怪,他豈有不恨得牙癢的道理?

  幾個村民過去,想是下田做地,沉香看著他們扛著的鋤頭,突然靈機一動:上方不成,地下難道也會被封死?

  見他借了把鋤頭開始挖地,眾人明白過來,龍四讚道:“沉香,好靈光的腦子!”沉香得意地一笑,逃出村的這一幕,他記憶猶新。當時挖了一會,又累又熱,見路上絡繹不絕的村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便突然有了主意。

  “銀子!真的有銀子啊?”

  挖了個淺坑的沉香大叫起來,又故作失言地掩住了自己的口。眾人看得清楚,他從袖裡扔了塊碎銀到坑中,堆了一臉的壞笑,再喜孜孜地撿回來。幾個路人看到了,開始指指點點。其中一人也扛著鋤頭,不禁問道:“小兄弟,這裡能挖得出銀子?”

  “嗯,是……啊,不是,不是!土裡哪會有銀子……”

  沉香佯作答錯,不住地否認著。路人們開始躍躍欲試了,拿鋤頭的那個挨著沉香便開始挖,沉香心中暗喜,口中卻道,“你們挖歸挖,不准挖到我這邊來!是我先發現的,挖過來了,我可要報官告你們的!”

  日影西移,淺坑已變成深坑,直達村外。沉香歡呼一聲,從坑裡鑽了出去,果然是暢通無阻。他向遍身是汗的幾個路人一拱手,大笑道:“幾位叔伯,多謝你們的辟路之德啊!”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已放步狂奔離去。

  身後的喝罵聲漸漸聽不見了,和風拂在臉上,說不出的愜意。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離開村子,高興得不知所以。再不用對著書卷,也不用被父親逼著糊燈籠,他張開雙臂,仰天叫了一聲,只覺得海闊天高,自己便像那自由自在的鳥兒,從此隨心所欲。

  “等尋到了母親,母親也一定會誇我呢!”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句,笑容從臉上綻開。不認識路,也不在意,只記得聽說過華山在西方,看著日頭認準方向,哼著歌兒一路前行。

  頭幾日都是荒野,偶有些小村小鎮。沉香雖未出過遠門,但仗著小聰明,甜言蜜語地向村鎮裡的人家借宿,倒也沒吃什麼苦頭。累了便歇,見到有趣的景物便停下玩耍胡鬧一番,也不覺得寂寞。眾人漸漸都好笑起來,龍八打趣道:“沉香,你這哪是去尋母,倒像遊山玩水耍樂子似的。”

  又走了十來天,漸漸到了江南地界。江南素來繁華,城鎮規模宏大,人煙稠密。說不盡的朱樓綺戶,看不完的紅樓畫閣。一路上衣香鬢影,華服珠履,瞧得沉香眼都花了。開始幾天不敢投入大店住宿,只撿小巷裡的客棧打發。但他人既伶俐,口又甜,每次投宿客棧,都能將小二房客哄得開心之至,借之長了不少經驗閱歷。

  三聖母心懷大慰:“沉香果然有志氣,有心數,才十六歲,孤身外出,竟能這般地井井有條。”

  但習慣了江南的繁華之後,沉香卻也習慣了大城裡的紙醉金迷。小小年紀,便不肯向便宜的小店瞥上一眼,非上房不住,非酒樓不登。劉彥昌素來節省,十幾年來,存下的積蓄原自不少。這次被他席捲一空,揮霍了大半個月,居然還頗有剩餘。

  “我要松子蝦仁,清蒸猴腦,桂花鴨蹊,翡翠魚丸湯……等等,我再想想,你這裡還有什麼地方特色呀?”

  一個少年,高踞了酒樓上席,一個人,卻點了一桌的上好酒菜。酒樓裡固然人人翹舌,連沉香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嚅喃地解釋道:“我從沒出過村子,更沒吃過雞腿之外的美食,突然到了江南,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口了。”三聖母怕兒子難堪,笑著幫他解圍:“話也不能這麼說,沉香,一個鄉下小孩子,這麼快便學會了一個人打點生活,縱然奢侈了些,卻也沒什麼大妨。”

  這日他正在看一群江湖藝人演馬戲,幾條漢子牽著馬猴等小獸,敲鑼打鼓,插科打諢,只逗得他拍手叫好不絕,揚手便擲了一綻銀子過去。收錢的藝人樂得合不攏口,流水價的大爺叫將起來,沉香大是高興,挺胸凸腹,只覺自己比村裡的員外,更加威風了十倍。

  一陣風吹來,隱約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這面兩文?……湯呢……”

  沉香的笑,突然便凝在臉上,縮著身子,恨不能躲到別人的影子裡去。他蹇到一處牆根,偷偷地向聲音傳來處張望,果然,劉彥昌背著包袱,正在一處大排擋上,苦著臉問麵價。

  “大排面?兩文錢,淨面?一文……啊,那個是牛肉麵,貴一點,三文。什……什麼?湯?這……小店的大排湯是不要錢的。”

  劉彥昌挨個點著面,在心裡盤算著,想了半晌,摸出一文錢,道:“我要一碗光面吧。”攤主搖頭:“早說不就得了?”盛了一碗給他,他卻不走,拿著面,問:“湯呢?”攤主一呆,說:“湯?什麼湯?”劉彥昌指著自己的碗,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是說,湯不要錢的嗎?為何只給我淨面,不肯為我加大排湯?”

  攤主目瞪口呆,說:“你要的不是大排面,怎能加大排湯……”但劉彥昌讀書人出身,攤主又哪裡辯得過他?只氣得抄起大勺,將他的碗裡加得滿滿地:“算我倒霉,這位爺,一碗湯吃不窮我。您呀,也別大喊大叫地跌份兒了,我白送還不成麼!”

  鏡外的劉彥昌向角落裡縮了縮,眾人也懶得看他,反倒是牆角的沉香臉都紅了,覺得父親這般狡辯,實在難看得緊。不料劉彥昌一碗麵吃完,拿了碗又要討湯,“你說湯不要錢,自然該要多少有多少。”攤主氣得說不出話來,僵持著死活不肯再添。

  沉香實在看不過眼了,摸摸懷中,還有好幾錠銀子。取出一塊,運起法力,向劉彥昌手裡送去。路上行人有的眼尖,想截下去,那銀子卻似有靈性一般,左躲右藏,只認準劉彥昌一人。

  銀子入手,劉彥昌大喜,緊緊握住。繼而大奇,突然想起,叫了一聲:“沉香?”沉香在牆角下一哆嗦,只當已被他看見,轉身就跑,連撞倒人都顧不上了。

  倒地行人大罵,街上一亂,劉彥昌注意力被引過去,連叫:“沉香,回來,回來!”他當日返回劉家村,發現家中積蓄全無,沉香蹤影不見。一打聽,才知道兒子偷偷溜了。氣惱之下,想到沉香定是去華山找尋母親。畢竟血肉相聯,他老大不放心,拾掇了些物什便也追了出來。

  此時如何放過?急步狂追。沉香在前面,開始心慌,什麼都忘了。跑了半晌,突然想起:用法力,飛開的話,爹不就追不上了麼?想到便做,提氣,想著騰空,果然一步步便離了地面。他大喜,雙臂前撐,竟如划水般地在半空中滑行起來。

  他沒學過駕雲馭空之術,這般亂來,只能離地七八尺而已。沒飛多久,便被一株大樹杈卡住了身子。但他心慌之下,毫無所知,連叫:“飛……我飛……飛快一點!”

  劉彥昌的大罵聲響起:“飛,飛什麼飛!沉香,你下來,你給我下來!”

  氣喘吁吁地拉下兒子,“你跟我回家。”沉香掙開,道:“我不回去!”劉彥昌叫道:“不回去?你要遇到了點意外的話,我怎麼辦?”當年他被楊戩施了法,這個兒子,已被認定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想著沉香要做的事,他只覺得腳上發軟,差一點就哭出聲來,“離開華山後,你就是爹的全部。沒有了你,沉香,爹真是一點兒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呀!”

  沉香慌了,想安慰父親,卻怎麼也說不出願意回家的話來。憶及被楊戩施法折磨時的心情,惱火之意竟油然而生,道:“爹,別這樣行不行?娘是仙子,我作為她的兒子,怎麼能是一個沒有出息、懦弱無能的兒子呢?如果是的話,我不配!”劉彥昌怒道:“你以為我不想救你娘嗎?可那是辦不到的事情。沉香,你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一些你能做得到的事好嗎?”沉香道:“做得到的事?是糊燈籠還是看店?娘在受苦,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做得到呢?”

  劉彥昌罵道:“糊燈籠又怎麼了?”想到兒子拿走了多年積蓄,一陣心痛,“我辛辛苦苦糊了十幾年燈籠,攢下的一點家業,就全被你給敗光了!除了離村,你試成了什麼?再不放棄,一貧如洗的日子,你以為好過?”

  沉香氣道:“二郎神在村口設了機關,我以為我走不出去——如果那時候我放棄的話,我現在,還在劉家村呢!”

  劉彥昌叫道:“走出去又怎麼樣呢?再多走兩步,連小命都沒有了!”沉香卻嗤了一聲,說:“二郎神雖然不是好人,可我畢竟是他的外甥,他怎麼可能下手殺我呢。”扭頭便走。

  劉彥昌一把拉住他:“他一直沒有殺你,是因為你還沒有對他構成威脅!”話音未落,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了口:“你爹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你再不回頭,我馬上就能殺了你!”

  小玉失聲道:“哮天犬?”沉香嗯了一聲,說:“是啊,哮天犬追來了。”聽著劉彥昌剛才的說話,他有些惆悵,心想:“不論爹做過什麼,對我還是關心的。可笑當時,我居然那麼天真,只記得楊戩救過我的命,送過我金鎖,就一心當他是個好舅舅……”

  劉彥昌抬頭見到哮天犬,只當他要殺沉香,駭了一大跳,急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帶他回去!”哮天犬蝙蝠般地從樹上倒掛著,一個翻身,飄落地面,冷笑道:“他好像不太聽你的話啊,我要親眼看著他回到劉家村!”劉彥昌連連稱是。

  那時的沉香還是第一次見到哮天犬化成人形,奇道:“爹,他是什麼人?”劉彥昌壓低聲音道:“他就是二郎神身邊的那條狗,那個哮天犬呀!”沉香卻是大喜,一昂頭,大聲道:“哮天犬?你敢動我!動了我,看二郎神回去怎麼收拾你。”

  鏡外龍八好笑,叫道:“沉香,二郎神為你收拾哮天犬?太天真了吧,哈哈!”但聽哮天犬怪笑之聲不絕,道:“你也太把自個兒當棵蔥了吧,我可是奉主人密令來的。沉香,你要是現在回去呢,就什麼事也沒有,你要不回去,我就地處決。”

  劉彥昌嚇得一把抱住兒子,沉香氣極,說:“我還有八十多年陽壽,他敢把我怎麼樣?”哮天犬先前發現沉香溜出村子,已匆匆找到主人,稟報了詳情。雖然楊戩當時的神色變幻不定,交待的話,卻沒有半點含混:“無論如何,都要將這孩子逼回村,必要時,你可以出手。”是以,哮天犬心中篤定,冷哼道:“陽壽?主人能隨手幫你加上二十年,也就能隨手給你划去八十年!最後問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去?”

  “我就不回去!”

  少年的聲音,倔強而衝動。畢竟太年輕,他不屑於哮天犬的威脅。只是一條狗而已,還是舅舅養的一條狗,理所當然,他也不必懼怕。凶殘冷酷麼?被墨扇壓下時,他確是明白了點其中的含意。但更多時候,被私塾的先生逼背書挨戒尺,被父親逼著糊燈籠罰跪,那種種行為,就是他能理解的冷酷的極限了。

  而他的小聰明,往往能讓他逃脫開來,甚至報復得先生哭笑不得。

  現在,面對著……一條狗,低頭?那會有多麼的可笑。

  哮天犬用白骨杖在手裡輕敲,這個小孩,留著,只怕會給主人帶來不少的麻煩。殺了他麼?主人只說可以出手,沒說真的殺他。但他若執意不回去,就又是一回事了。心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好,好,我也希望你呢,不回去,那我們便一了百了。”

  劉彥昌簌簌發抖,想逃,卻反過來撲上前,叫道:“沉香,你快跑,爹來攔住他!”他心中叫苦不迭,偏偏行動全由不得自己,就如被冥冥中一股大力操縱了一般,拚死抱定哮天犬。鏡外百花奇道:“劉彥昌現在倒勇敢得緊啦。”嫦娥卻明白,嘆道:“楊戩下的法咒,豈是一個凡夫能自行解了的?只是,被法咒逼著來寵自己的孩子……”怕沉香難堪,便忍下話不再說了。

  那時的沉香卻心痛感動,搶上前去,大叫:“你別打我爹,別打我爹!”和哮天犬扭打到一起。哮天犬又如何將他放在眼裡?冷笑聲中,振臂將他掀倒在地,一杖擊下。沉香下意識地縮身抱頭,卻聽得一聲驚呼,哮天犬倏忽被震上半空,跌得蹤影全無!

  沉香目瞪口呆,卻見肩上挎著的包袱正透出隱約的光華,頓時大喜:“是寶蓮燈。這就是法器的威力?這麼有用啊!”扶起劉彥昌,劉彥昌顫聲道:“離開這裡……快……我們回村子!”拉了兒子要走,卻聽得尖嘯之聲破空而至,哮天犬驀地飛回,半伏在地上,細眼裡全是怒意。

  “本事了?真敢和老子動手?”

  哮天犬陰惻惻地說道,雖是人形,卻像極了一頭咧牙待噬的惡犬。沉香舉起包袱,大聲叫道:“爹,你先走,我用包袱將他打回去!”推開劉彥昌,用包袱向哮天犬虛砸過去。

  方才哮天犬一杖砸在其上,被光華震開,便已忐忑不安。隨了楊戩多年,他自然一眼認出,包裡放光的東西,必是寶蓮燈無疑。昔日在華山,這燈和主人鬥得旗鼓相當,自己豈是對手?但是,主人的命令……就這麼一猶豫,沉香也轉身狂奔逃去。

  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帶著,一路飛奔。早知沉香有驚無險,他們也不緊張,反而饒有趣味地議論起後面的事來。沉香記得,狂奔中自己與父親先後踩到了一人的鼻子,正發怔時,哮天犬也一足踏了上去。

  而那個人,雙角高聳,黑面洪髯,正是三界中赫赫有名的牛魔王。

  哮天犬自不知惹上了這麼個大麻煩,得意地逼近劉氏父子:“跑啊,怎麼不跑了?跑不動了吧,害怕了吧?寶蓮燈是不是在包袱裡?拿來罷——”渾沒注意牛魔王撫著鼻子,正怒氣衝衝地湊了過來。

  一隻手搭上肩,哮天犬信手推開,還要向沉香訓話,牛魔王一聲大喝:“滾吧!”手如蒲扇般地扇出,只聽得狗兒悲嘶,哮天犬已被他一掌扇得沒了影兒了。

  沉香和劉彥昌駭了一跳,轉身便逃,牛魔王一聲冷笑:“還想跑?”雙手向空虛抓,已將二人攝回,“連聲歉都不道,就想跑?”

  他與小妾玉面狐狸爭了幾句,被趕出積雷山,無處可去,只得想著回元配鐵扇公主的洞裡暫住些時日。但自從三百年前,孫悟空路過火焰山強借芭蕉扇後,他私娶玉面的事被捅了開來,便一直與鐵扇公主避而不見,這一趟回去,心中委實沒底。此時,見這兩人一迭聲地求饒,念頭一動:“有手不打送禮人,俺老牛帶口活食回去,權當見面禮,老妻再彪悍善妒,也不好當場就發作了罷?”

  難題得解,不禁哈哈一笑,打量了通劉彥昌,搖搖頭:“這個太老,不要。”抖手扔了出去。再看看沉香,“這個還可以,細皮嫩肉的,啊,回去給我老婆煮著吃!”大笑聲中,便要離去。

  哮天犬氣急敗壞地趕回,見狀,也顧不得思索對方來頭,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妖魔?快將那孩子放下!”牛魔王一楞,冷哼:“虧你還是個學法力的,連我平天大聖都不認識?”哮天犬一時沒想起來,也是冷哼一聲:“平天大聖?看人家孫悟空齊天大聖出名了,你也學著叫大聖?”

  此言一出,牛魔王臉色大變。當年孫悟空西行,將他愛子紅孩兒收服,強送去觀音處拜師,一直是他心中大痛,又如何肯容人說起這個昔日結拜兄弟的名字?怒喝道:“你再敢和我說起那個死猴子,小心老子我生吞了你!”

  哮天犬一呆,想起一個人來,奇道:“你莫非就是那猴子的結拜兄長牛魔王?”牛魔王怒道:“叫你別提你便提,找打!”一跺腳,大地震動欲裂,哮天犬站立不住,險些跌倒。

  他頓知自己與這老牛相差太遠,只得詘笑道:“別,別!都離得不遠……牛魔王,咱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想和你過不去。不過呢,你手中的那個孩子得給我放下……”牛魔王冷笑道:“我老牛幾百年沒見老婆了,今天給她送上一頓美餐,你休想壞了我的好事!”

  哮天犬暗暗叫苦,回想著來時主人神態,應是不願要這外甥性命的,只得和老牛好說孬說,想先救了人再說,實在不行,那寶蓮燈是三聖母法器,無論如何也得先拿了回來。誰知他不提二郎顯聖真君的名號還好,一提出來,牛魔王反倒是騎虎難下。

  牛魔王自也沒想到,隨手捉到的少年有著這麼個神通廣大的舅舅。但是,彼此都是三界中數一數二的好手,若聽了對方來歷,就忙不迭地放了到手的美餐,傳將出去,這張臉卻要往哪裡擱?他也沒什麼心機,打量了下沉香,隨口便說了出來:“這下可讓我作難了。我若不放,那二郎神的確有兩下子。你說,要是我放了他吧,這不明擺著,是我老牛怕了他二郎神麼?”

  哮天犬以己心度他腹,說:“怕我家主人,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此言一出,眾人頓知牛魔王是怎麼也不能善作罷休了。

  果然牛魔王怒喝一聲,厲聲道:“擱你那不丟人,擱我這兒,這人可就丟大了!所以,是你害了二郎神的外甥——你不說,我興許還會放過他,現在,你說將出來,我卻只有非吃不可了!”哮天犬大驚,只有退而求其次,想:先拿回寶蓮燈,再讓主人去設法降伏這老牛。

  但剛才那句話,卻已惱了牛魔王。老牛蠻性一發,兩言兩語便按捺不住,又是一掌將他扇飛,自己騰雲而起,狂笑著向芭蕉洞飛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章 決絕痛血緣

  牛魔王抓了沉香回到洞府,陪著笑送給久別的夫人。鐵扇公主還在生牛魔王的氣,任老牛自言自語,卻是不理不睬,老牛陪了會笑臉,小心地問道:“夫人呀,我老牛禮也送了,罪也陪了,好歹就給個薄面了吧。你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是紅燒好呢,還是清蒸夠味?”

  沉香一聽便急了,被縛在那裡也無計可施,只得胡攪蠻纏,插嘴叫道:“別,我是鄉下人,鄉下人肉糙,不管紅燒還是清蒸都夠難吃的!“

  鐵扇公主只繃著臉不理,牛魔王一個人說話也憋悶,乾脆便和沉香討論起人肉的味道來,聽得眾人皆捧腹而笑。

  小玉掐了沉香胳膊一下,“你怎麼那麼貧啊?什麼好吃懶做不干活,什麼肉也膩?沉香,你當時在想什麼,一點也不怕嗎?真的會吃了你的。”

  沉香笑道:“能拖一時是一時嘛,況且,我算著,算著……”沉香語塞了,他當時是算著楊戩會來救他,所以故意拖延時間。一來,哮天犬見到他被牛魔王抓走,必定會去報告主人;二來,沉香對上次楊戩救他出地府之事,唸唸不忘。這次遇險,沉香的腦海中全是楊戩的身影,“他一定回來救我的,舅舅一定不會讓這個妖怪吃了我的。”

  果然,牛魔王尚在與鐵扇公主溫存陪罪之時,被一陣胡鎚亂砸的敲門聲打斷。牛魔王怒氣滿面,衝了出去。門口傳來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忽聽牛魔王怒喝道,‘我這大聖,就是衝著你這個小聖叫的,怎麼樣?‘又過半響,一個傲如寒冰,無比清亮的男子聲音森然響起,‘老牛,今天不叫你命喪翠雲山,我就不姓楊!‘

  鐵扇公主心中一驚,“小聖?這個世上胡吹自己是什麼大聖的,多了去了。卻只有一個小聖,他又姓楊,莫非來者是”

  沉香見鐵扇公主神色大變,乘機說詞,“大嫂,你快放了我。要不,我舅舅打進來,你就沒有命了。我舅舅他可是司法天神顯聖二郎真君,也叫二郎小聖。”

  鐵扇公主聽這個鄉下孩子一口氣說了那麼長一串頭銜,不信也信了。她心裡暗罵老牛好不曉事,孫大聖尚且栽在這個楊小聖的手中,他這個平天大聖算那根蔥,還去招惹人家,居然把小聖的外甥也抓來了。想到此處,鐵扇公主賠著笑臉,忙將沉香放了。

  沉香心中得意,舅舅的頭銜居然如此奏效。但是,一想到要面對楊戩,心中不禁打鼓。他雖然不信楊戩會殺他,但是,這位舅舅要將自己逼回劉家村,卻是肯定的。沉香如同脫困的小鳥,既然已經看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就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憋悶的小村莊,回到父親低矮的燈籠鋪。

  於是,沉香從後門悄悄溜了,為了迷惑哮天犬,還故意兜著圈子轉了好幾圈。沉香當日耍這小聰明,雖將哮天犬轉的迷糊,卻在今時吃了惡果。沉香固然自作自受,小玉和三聖母被牽帶著,也轉的頭暈目眩。

  沉香逃出翠雲山芭蕉洞後,一路狂奔。由於擔心有人追趕,他邊跑邊回頭看,腳下一個沒有留神,重重跌了一跤。等他抬起頭來,那個人模狗樣的傢伙,壞笑著站在自己面前,“摔疼了吧,沉香。”

  沉香爬起來欲逃,卻被哮天犬抓住肩膀,正在此時,一條紅綾飛過,將哮天犬包成了個紅粽子,連狗嘴也給堵上了。原來是龍四公主趕到,出手救了沉香。

  “多謝妹妹救了沉香。”三聖母感激道,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是劉彥昌跑來找我,說沉香被牛魔王抓走了。我剛到翠雲山,便看到哮天犬要為難沉香。我雖困住哮天犬,楊戩卻也追到了。沉香這孩子,那時候膽小,我讓他到我這邊就是不敢,唉……”四公主一番話,說得沉香臉上一紅。

  果然,四公主讓沉香過去,沉香卻不敢動彈,因為楊戩就站在幾步之外。四公主急的又是招手,又是低聲呼叫,這番動靜早落在楊戩的眼中,他只做不知,且看沉香如何應對。然而沉香一直優柔寡斷,那麼幾步路都不敢邁過去。楊戩的心中不覺有些失望,眼角眉梢帶了幾分譏誚。

  終於,哮天犬咬破了紅綾,叫道:“主人,他在這兒。”

  沉香見行藏已破,慌不擇路,逃了沒幾步,抬頭卻見楊戩,嚇的站住了。他欲掉頭,哮天犬已經脫困,擋住了他的來路。正在沉香走投無路之際,幸好四公主及時趕到了他的身旁。而此時,哮天犬和楊戩成犄角之勢,逼住了沉香和龍四公主。

  四公主見沉香驚慌的樣子,氣的罵到:“讓你猶豫,讓你膽小。”她為沉香的處境擔心,急道,“這下怎麼辦呢?”

  此時,四公主和沉香的左邊,有哮天犬持骨頭棒虎視眈眈;右面卻是楊戩,黑衣墨扇,卻背著他們而立。誰都不知道那楊戩心中打的什麼主意。

  楊戩輕搖了一下墨扇,緩緩道,“沉香,你太不聽話了。”沉香怒道,“我聽話?!我聽你的話,我娘就出不來了。”楊戩冷笑道,“別以為我曾經對你好過,就不會殺了你?”沉香聽楊戩此言,如冷水潑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下的了手殺我?”沉香的心亂了,不可能,他若要取我的性命,剛才就不會親身去牛魔王洞府救我。一定是舅舅在嚇唬我,逼我回村。

  沉香的疑問,讓楊戩啞然失笑,這個少年,他要救母,卻還存在如此幼稚的幻想,根本都不曾意識到這條道路的殘酷決絕。楊戩轉過身,面對著年輕的沉香,“如果你現在回頭,我非但不會殺你,還會幫你。”楊戩想到剛才沉香的表現,暗暗嘆氣,這個孩子還是做員外郎比較合適,自己便給他一生富貴平安吧。

  沉香驚呆了,這個“舅舅”的話語,脈脈溫情不再,這分明是一宗冷冰冰的交易,覆蓋著死亡的羽翼。沉香不禁倒抽口涼氣,十六歲的少年猶豫著,退縮著。楊戩冷冷一笑,果然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一時寂靜,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抉擇。三聖母不自覺的握住了兒子的左手,沉香將右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三聖母安心了。果然,就聽少年沉香朗聲道,“那我現在決定了。我不會回頭的。”

  “好樣的。小小年紀,就能抵抗強暴。”“真是少年英雄啊。”鏡外的眾人,連聲誇讚。三聖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剛才二哥的絕情,已經傷了自己的心,此刻兒子沉香的純孝,給她莫大的安慰。沉香站在原地,他似乎沒有聽到讚美,他也沒有看見母親欣慰的目光。他的心被重重戳痛了,就像那個時候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倔強和傲氣,都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所激發的,一個輕蔑不屑的眼神而已。

  聽到沉香如此果斷的回覆,楊戩的眼中,掠過一絲讚賞,轉瞬就消失在冰冷的眸中,“好,那你就別怪舅舅心狠了。”

  楊戩沉聲喚道,“哮天犬!”哮天犬聽主人召喚,一挺手中的骨頭棒,“在!”

  只聽到楊戩繼續命令,“先殺沉香後殺劉彥昌。”

  “是。”

  四公主見哮天犬揮骨頭棒就要撲上來,對楊戩怒斥,“楊戩,你別忘了,你跟沉香可是有血緣之親的。”

  血緣之親,四個字,重重擊在了楊戩的心上。那個少年韶秀的眉眼,實在像極了三妹。一時間,痛楚無奈,潮湧心頭。楊戩轉過身去,竭力用冷漠偽裝自己,掩蓋內心最深處的脆弱。另一邊,沉香氣的有些哆嗦的手,已經拽出了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紅絲線,掏出了一個金鎖。

  沉香注視著金鎖,這是一份生日禮物,是那個人送的。當日,他感謝上蒼,送來了那樣好的一個舅舅。曾幾何時,天真的自己,模仿著這個人的一言一行,幻想著能夠有一天可以和他比肩。如今,同樣是這個人,卻蛻去了溫柔的偽裝,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後來逼得自己家破人亡,走投無路,幾死幾生。舅舅,這就是老天爺賜下的好舅舅嗎?

  沉香緊緊的握著金鎖,死死的看著,怒火在他心中燃燒。哮天犬就要殺自己了,而他的親舅舅卻轉過身,置之不理,真要自己死在他的眼前嗎?沉香牙關一咬,一把扯斷了脖子上的紅線,他最後再看了金鎖一眼,舉起金鎖,朝著冷然而立的楊戩,使勁的擲去。

  陽光下,一弧金色的光芒,兀然劃過楊戩的眼前。

  楊戩的眼睛被那一道決裂的光芒灼痛了。他目不轉睛,看著那個象徵長命百歲的金鎖,這是他送給沉香的第一份禮物啊。沉香,你真的決意恨我了嗎?雖然這是自己決意逼他的,雖然期待著的是這樣結果,終究,心還是會痛的。也許,這就是血緣之親。

  映著金芒的眼中,盛得滿滿的,是失落和惆悵。

  金鎖帶著半截紅線,一聲輕響,終落在了他腳下的衰草叢中。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當初逼我一樣。”楊戩下意識的吐出這句話,當年親手壓三妹入華山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

  “他怎麼逼你拉?”四公主衝到了楊戩的面前,哮天犬趕緊護在主人身旁。四公主繼續慷慨陳詞,“難道小孩子想見母親,有什麼不對?”

  四公主銳利的話,直刺楊戩。楊戩猛然轉過身,他打斷四公主,“這關你什麼事?真以為你是東海的四公主,我就不敢殺你了嗎?”說道此處,臉現殺氣。若不是四公主這樣嬌縱沉香,他又怎會肆無忌憚的胡鬧。

  沉香也上前一步,“楊戩,有本事你殺我,不關四姨母的事。”聽沉香如此,四公主心中安慰,她拉住沉香的手,“沉香”

  “你不怕死?”楊戩問道。沉香看著楊戩的眼睛,“我怕。誰要來殺我,我都會害怕。可我偏偏不怕死在你的手裡。你來吧!”說到此處,沉香的眼中,已經似乎有淚花閃現,顯見他是怕到極點,卻偏偏硬著這樣說。

  三聖母見此情景,護犢心切,上前一步,對著楊戩喊道,“二哥,你就放過這個孩子吧,我求你了。”沉香一把抓住母親,三聖母一愣,才想到這是過去的鏡像。她喃喃道,“他為何如此心狠?”沉香冷笑到,“他狠的地方,還沒有到呢。”

  楊戩看著沉香,當年,自己也是他這個年紀心中,一個聲音在說,“放過沉香吧。你還要三妹傷心到什麼時候?”沉香的眉眼,像極了三妹。此時,他眼中含淚的模樣,在楊戩眼中,竟然慢慢和心愛的小蓮相重合。“求求你,二哥,放過沉香吧。”華山幽洞中,小蓮淚光漣漣。楊戩想到三妹,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心中另有一個聲音在說,“此子若不如此錘煉,他怎能成器?我難道就聽任我楊家的骨血,變得和那劉某人一般?”於是心腸又變得鐵石一般。楊戩冷冷的譏諷道,“這麼小小年紀,就會用感情來要脅別人了。我楊戩從來不受任何人要脅。”

  十六歲的沉香,看著冷酷無情的楊戩,心中越來越絕望。

  哮天犬!”楊戩喚站在他身後的哮天犬,森然道,“你還等什麼?”一向聽話的哮天犬卻猶豫了,他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主人,我是說,您真的要殺呀?”“恩。”看到主人微微點頭,哮天犬才持骨頭棒衝了上去。四公主見勢不妙,與哮天犬纏鬥在一起,連使殺招。哮天犬忌諱她龍宮公主的身份,不敢怎樣冒犯,只能招架,一時間破綻百出。楊戩微微蹙眉,他踏前一步,墨扇一揚,四公主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她剛爬起來,就被楊戩手腕一翻,隨意用扇一指,便動彈不得。少了四公主的護持,轉瞬之間,沉香便被哮天犬打翻在地。

  沉香倒在地上,手撫著胸口,“楊戩,你有種就自己動手殺我。”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楊戩,“你讓哮天犬殺了我,當你愧疚的時候,你就可以殺了哮天犬,為我報仇。這也算是給你良心一個交代,是不是?”

  哮天犬聽到沉香一番話,呆住了。他舉著骨頭棒,卻是落不下去。楊戩的心中,無名火起,沉香,我楊戩在你心中,竟然是卑鄙不堪嗎?眸中再也不是秋水無痕,一泓寒潭波濤洶湧,怒火畢現,“胡說八道。”

  沉香以為說道了楊戩的痛處,他吼到,”那你為什麼不親自殺了我?”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沉香,這可是你逼的。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哮天犬,喝道,“退下。”“是。”

  楊戩復看沉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酷,“好,我就親手殺了你。”

  楊戩平舉右手,手中的墨扇,隨心意,變化成三尖兩刃槍。

  楊戩持槍,一步步走向沉香,槍上寒芒流轉,冷氣森森。沉香嚇的往後蹭去,而四公主被定身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沉香恐難逃此劫。

  楊戩看著沉香的眼睛,少年的眼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理解。楊戩心軟了。剛才沉香對於救母的堅持,讓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朦朧的念頭,此刻漸漸打散。罷罷罷,這份責任,不是這付稚嫩的肩膀所能夠負擔的,就放他一生逍遙自在吧。沉香,莫怪舅舅心狠,我要廢去你天生的法力,逐回劉家村,好好做一世的凡人吧。

  楊戩緩緩的舉起了槍,槍下之人,那是他的骨肉至親,血管裡流淌著的,是他楊家的血脈,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中嗎?一刀下去,就毀去了三妹所有的希望?

  “不,二哥!”三聖母撲了上去,她覆在沉香的身上,對楊戩叫到,“你不能殺他。”楊戩卻狠心閉上了眼睛,將槍高高舉過了頭頂,劈了下去慢慢的,時間也似乎凝滯了,凝滯住了那凌厲的槍勢

  “慢著。”空中忽然有人叱道,楊戩收了槍看去,卻是百花仙子帶了一群小花仙子到了。楊戩一皺眉,“連你也要來多管閒事?”

  “百花姐姐,你如何能夠趕來救了沉香?”三聖母見愛子被救,喜極而泣。百花瞥了一眼劉彥昌,“是四妹妹的龍馬,駝著他跑來告訴我的。我一聽沉香有危險,趕緊帶著姐妹們去幫忙。正好撞見這楊戩要殺沉香”

  三聖母仍然有些擔憂,她知道這位好姐妹的法力低微,手下的花仙子也是柔弱女流,怎麼會是楊戩的對手?

  百花見楊戩傲慢的站著,混不將自己看在眼裡,心中有氣。於是,她裝做無意提到王母要招她上天看花草清單之事。楊戩哼了一聲,“管我什麼事。這件事我也不怕娘娘知道。”

  “那麼,那件事呢?”

  楊戩聽百花仙子語氣異樣,心中一凜,“仙子說話太深奧,楊戩聽不懂。”

  百花面帶微笑,“好,那我就從頭給你一一道來。盤古開天闢地以後,他的一隻眼睛化作了太陽,另外一隻眼睛化作了月亮,他的睫毛”

  “別說了。”楊戩心中大驚,那件密事只有嫦娥和三妹知道,百花如何得知玉樹之事,是三妹還是嫦娥洩露的?

  百花仙子見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也有被自己言語要挾的時候,心中不免得意洋洋,“好,不說了,你把沉香放了吧。”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楊戩眼風掃過那些小花仙子,卻見人人抿嘴而笑,顯見知之甚詳。

  已經有幾個花仙子笑出了聲,百花仙子瞪了她們一眼:“如果沉香不會有事,那就沒有幾個人再會知道這件事了。萬一沉香有個三長兩短,我保證天界各路神仙都會知道此事。”

  楊戩心中恨極這個多嘴的女人,今日之事只能作罷。逐沉香回村事小,玉樹洩密卻是事關重大。無暇再和百花糾纏,楊戩放了四公主和沉香,帶著哮天犬匆匆走了。

  三聖母看著沉香拜見百花姨母,喜樂融融的樣子,還想多留一會兒,就被金鎖牽了跟著楊戩哮天犬而去。原來哮天犬不忿沉香扔了主人的金鎖,就隨手撿了起來。

  “主人,這金鎖”哮天犬擦去了金鎖上的泥土,看著主人的神色不豫,只當是沒有清理乾淨,又小心的吹去了上面的土塵,討好地將金鎖呈上。這次主人什麼都沒有說,便將金鎖收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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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去了九華山,7月30是地藏王的生日,年年我都要走上一趟的,今天回來才看到評區的那些文.

  想不到那天的幾句牢騷話,竟讓這麼多的朋友去評區抱不平,我先謝過了,感謝各位,但心中卻極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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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一章 借刀談笑裡

  眾人跟隨楊戩,見他不回真君神殿,帶著哮天犬逕自往華山而去。一到華山,梅山老大和老四便迎了上去。以往楊戩見梅山兄弟,總要寒暄幾句,今日卻一句話都沒有,臉上陰沉似水。

  “這十六年有人接近過三聖母嗎?”楊戩逼視著康老大,眼光如刃。

  “沒有,二爺,出了什麼事”康老大心中惴惴,不知道楊戩何來此問。楊戩卻不再理會於他,一個人進了三聖母的囚洞。

  洞中幽暗漆黑,只有洞頂的一束光芒,孤單單投在三聖母的坐台之上。三聖母聽到聲音支起身來,見只是楊戩一人前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楊戩像是看出了三妹的心思,緩緩道,“他已經走出劉家村了。”

  “什麼?”三聖母睜大了眼睛,驚喜交加。沉香走出劉家村,是不是意味著,母子很快就能重逢了呢?自上次見過沉香一面後,三聖母便夜不成寐,多少次從夢中哭著醒來,睜著眼睛枯坐到天明。

  楊戩見三妹神情,便知道她貪圖母子溫情,還不曉得其中厲害,不得不點醒她:“你是知道的,這件事讓天庭發現,沉香劉彥昌沒有一個能活。而你要受的懲罰,一定比現在更嚴厲。”說道此處,楊戩的神色一黯,他想到了銀河邊的織女和那兩個小孩兒。那個女人對於自己的親身骨肉,尚且下的如此狠手。一旦三妹之事被天庭知曉,以娘娘的心機和手段,恐自己也難護得她母子平安周全。

  “比現在更嚴厲的懲罰?”三聖母怨恨的看著二哥,自己已經被這個親兄長,囚禁在尺許之地,苦捱的十六年。還有什麼懲罰比現在更嚴厲?只是沉香,這個孩子不聽他的話,私自跑出來找母親,看來是掃了這個好兄長的顏面了。他會不會為難沉香?想到此處,三聖母眼中噙淚,且向他服個軟吧,為了兒子,也要低一回頭。

  “二哥,你讓我再見他一次。我一定能勸他回去。”三聖母哀聲懇求,眼中淚光漣漣。

  “不行。”楊戩上前一步,焦慮之情溢於言表,“你的法力即將耗盡,不能再見他們了。””你可以幫我。”三聖母見楊戩尚關心自己,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悲哀,在二哥心中,恐怕還是權位重於親情吧。三聖母想了一下,繼續言道,“你幫了我就是幫了你自己。你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吧。”說完這句話,三聖母小心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卻見楊戩沉吟不語。

  三聖母此言是指沉香,楊戩卻想到另一件事上去。半晌,楊戩才道,“我會用我的辦法讓他回去。但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三聖母一愣,“什麼問題?”

  楊戩直接了當問道,“廣寒宮那件事,你究竟告訴了多少人?”

  三聖母吃了一驚,心中轉過了萬千個念頭,二哥為何問起這件密事?聽二哥問話的語氣,似乎此事已經外洩了,莫非是三聖母心中隱隱有了答案。雖然知道此事洩露後,楊戩處境會非常尷尬,楊蓮還是決意不說。她心中甚至有著小小的快感,心中有條小小的毒蛇,嘶鳴吐信。“我沒跟別人說。但我不知道嫦娥她有沒有?”楊蓮故意將難題留給了楊戩,那位千年寒霜的月宮仙子,是二哥最柔軟的所在,連他自己都碰觸不得。

  果然,楊戩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三聖母見楊戩真的發怒而去,心中不覺著慌。她害怕楊戩會將氣全出在自己的兒子和丈夫身上,忙叫道,“二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能夠勸他回去的。”

  楊戩卻是不理,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重,被戲弄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燒。聽著二妹聲聲哀喚“二哥”,卻再難讓他回頭。三聖母的手伸向楊戩,哭倒在囚台之上。

  “三妹妹,姐姐一直錯疑了你了。”百花仙子看到此處,不好意思的陪不是。“我還以為是三妹妹說漏嘴,那楊戩才會要殺人滅口。原來三妹妹並沒有告訴楊戩實情。”

  聽百花仙子這番話,哪吒吃了一驚,他狐疑朝嫦娥看去。當日在天庭揭發玉樹一案,這位廣寒宮仙子,可是明確答覆聖佛,是她將玉樹一事告訴百花仙子的。嫦娥仙子的神情也是一變,她顫聲對百花仙子道,“三妹妹曾經告訴過你廣寒宮玉樹之事?”

  百花仙子滿不在乎,“三妹妹和我閒聊時說起此事,但是語焉不詳。所以,”

  嫦娥冷笑道,“所以,你便裝做不知,再來套我的話?”

  百花仙子聽嫦娥的語氣,分明是對已不滿。百花有些惱了,她斜睨著嫦娥,卻對鏡中的三聖母大聲說,“打壞玉樹的人不是我,揭發玉樹的人也不是我。我一苦人兒,玉樹的光半點沒沾著,險些連命都給送了,現在還要聽這些話?三妹妹,我可都是為了你兒子沉香,你說我冤不冤?”

  三聖母頗感尷尬,兩個至交好友為了二哥之事生了嫌隙,歸根到底還是當日自己一時口快。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守在洞外。哮天犬見楊戩出來,幾步就躥到主人身邊。“主人,屬下斗膽多句嘴。那盤古的睫毛?”哮天犬剛才是見過百花仙子要脅主人的情景,他雖然不明白究竟,但跟隨主人千年,多少也能察言觀色。

  楊戩正煩玉樹洩密之事,見哮天犬也來添堵,立時眼眉立起,狠狠瞪了狗一眼。哮天犬立時矮了半截,“屬下只是有些擔心吶。萬一百花仙子向天庭提及此事”

  “看來,我要再走一次芭蕉洞了。”楊戩的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笑容,哮天犬見了一哆嗦。

  楊戩嚴令梅山兄弟看守華山,帶著哮天犬往積累山去。剛到了芭蕉洞門口,就見鐵扇公主滿臉怒色跑出洞來。楊戩一個眼神下,哮天犬便將鐵扇公主擒下,鐵扇公主驚呼,“老牛,老牛救我。”

  牛魔王趕緊衝出來,看到老婆被哮天犬挾持著,目眥欲裂。他剛要撲上去,身上卻是一寒,一種強大的力量威懾而來,將他的去勢生生的壓下了。牛魔王轉臉看去,黑衣楊戩,輕搖墨扇,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牛魔王怒吼道:“你打女人算什麼本事,有種的衝我來呀。

  牛魔王著急,楊戩半分不急。他慢悠悠道,“你我都很清楚,咱們兩個要動起手來,三天三夜也分不出勝負。我也懶得費那功夫。”

  楊戩眯著眼睛瞅著牛魔王,這頭牛頭腦簡單,倒是有把蠻力氣。“要想讓你老婆活命,你得替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牛魔王急問。

  “進去我告訴你。”楊戩自顧自進了芭蕉洞,老牛一呆,這個小聖倒像是芭蕉洞的主人。

  進的洞來,楊戩直入主題,“沉香,還有他的父親劉彥昌,以及東海的四公主,都藏在蘇州百花園。你去給我殺了百花仙子,把沉香、劉彥昌、四公主,還有那些小花仙子,都給我抓起來。”

  牛魔王躊躇道:“這別人倒也罷了,那百花仙子可是天下群芳的首領,殺了她,這事恐怕就鬧大了。肯定會驚動天庭的。”

  楊戩掃了牛魔王一眼,這個平天大聖如此膽小,倒是自己沒有料到的,看來還得逼他一逼:“你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我也不求你。不過,等著給你老婆收屍吧。”

  楊戩冷冷的摔下這句,轉身就要出洞,牛魔王急急追了幾步,幾乎要給楊戩跪下了,“別別別,我去抓他們還不行嗎?不過,抓人總是要時間的。”

  楊戩微微一笑,“那麼,尊夫人就只好暫時委屈幾天了。”

  牛魔王只能看著楊戩出洞,他並非不想去你死我活拼一場,但是這個楊小聖卻讓他心中著實發毛。平天大聖對自己呸了一聲,俺不是怕了這個小聖,只是夫人在他手裡,不得不如此而行。牛魔王正猶豫遲疑間,楊戩已經帶著哮天犬,押了鐵扇公主,揚長而去。

  楊戩回到真君神殿,吩咐將鐵扇公主押下。牛魔王一事,他總是不怎麼放心,算著時間牛魔王差不多抓完人,又秘密去了一次芭蕉洞。

  牛魔王一回來,就見楊戩靜坐洞中相候,心裡怵了一下。他趕到蘇洲時,沉香溜往華山,劉彥昌龍四追人離開,只捉住了百花與一干花仙。但是,該怎麼交待呢,夫人還在這個姓楊的手裡。

  “百花園裡的眾仙子,都讓我老牛給抓回來了,不過那劉彥昌父子和那四公主……”

  見牛魔王吞吞吐吐,楊戩輕搖墨扇,問道:“怎麼了?”

  事沒辦好,瞞也瞞不住,牛魔只得答道:“那幾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楊戩暗自皺眉,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還是不幸,又沒能抓他回來?難道,要逼他回村,就有這麼難嗎?心中有些不悅,語氣就有了教訓的意味:“我不是告訴你,等人齊了再動手嗎?”

  “人齊了?”牛魔王聽出來了,氣哼哼地道:“我怕再等,就連這幾個都跑了!就連她們自己,都找不到劉彥昌父子,你讓我上哪兒找去呀。”

  想了一想,又問:“那些人怎麼辦呢?”

  怎麼辦?回身看了這老牛一眼,來時便已想好。三妹就是讓百花生生教唆壞了,這種女人留在世上,百無一用。而且,按這女人無事生非的性子,玉樹之事,遲早要天大的漏子。當下一橫扇,作勢劃過頸間,冷冷地道:“殺!”

  “啊!”嚇了一跳的反而是牛魔王,遲疑地道,“殺?不好吧,這萬一將來……這罪可就大了!要殺,你自己去殺吧,我不干。”

  楊戩暗惱,善後的辦法他早已想好,看來要先說出來安一安這老牛的心,便道:“前些日子,王母下旨,令百花上天面聖,現在她們失蹤了,王母娘娘一定派我來查這件事。”牛魔王卻更是大驚,叫道:“你怎麼不早說?這可怎麼辦?”

  “你慌什麼?”楊戩不滿地喝了一聲,牛魔王啞了口,靜聽他說下去,“到時我隨便抓個妖怪,就說百花仙子已經遇害,王母娘娘一定會另立百花仙子,這事就算完了。所以,你必須要除掉她們,免除後患。”

  牛魔王為難地搓著手,聽起來倒是個好辦法,但萬一事洩……這楊戩是司法天神,有的是辦法自保,自己平天大聖的名頭雖響,卻也不過是一名下界的妖物。殺百花之事絕非尋常,誰知他打的什麼主意?若他口不應心,老牛豈不是自找苦吃?

  他粗中有細,這一通番算下來,任楊戩再說什麼,只哼哼哈哈地應付,反不住追問:“那山妻什麼時候放回來呀?”至於百花殺與不殺,左右人在手裡,且探一探風頭再說。

  看得出牛魔王是在敷衍,楊戩微微冷笑。如今百花仙子等都被囚,玉樹之事暫時不會洩露。只要鐵扇公主在自己手中,不怕牛魔王不就範。現在且不去逼這頭牛,後面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百花一直悶著,此時再也忍不住,絮絮地述起當時所受的驚嚇來。哪吒聽得厭煩,冷冷地開口道:“都是過去的事了,百花仙子,你不過是被關了些日子而已,用得著這麼喋喋不休嗎?”氣得百花將餘下的話生生又吞了回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二章 泥鴻記雪前

  楊戩才返回天廷,瑤池卻又傳來旨意,令他再去催促三聖母上天籌辦蟠桃會。沉香興災樂禍地道:“算起來,楊戩這也是抗旨不遵的罪。可惜嫦娥阿姨被他騙過,四姨母您又怕將動靜鬧大,否則他定要吃不了兜著走。”一則看得有趣,二則想著岔開話,能沖淡一下眾人因玉樹而來的不快。

  王母幾次傳旨,三聖母都沒有應召上天,嫦娥曾為此專程趕往華山查看。楊戩預先猜出,變化成妹妹模樣,騙她放心轉回了廣寒宮。事後得知真相,她氣憤中雜了羞惱,更堅了相助沉香之心。但此時別有一番感觸,只想:“他曾借三妹妹的口,問我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如果那時知道他就是羿,我還會不會……會不會……”

  龍四卻道:“沉香,你這孩子還是愛胡鬧的性子。動靜鬧大?你四姨母不過一個龍族公主,非召不得上天,如何去鬧?其實現在看來,楊戩一開始也沒想著殺你,只是要逼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但他還是太過自私,為了自己前程,終於絕情到這等地步。”

  打發走星官,楊戩越發不安。方才從下界回來,南天門迎面遇上了托塔天王李靖。一番客套後,李靖突然言道近來妖魔橫行,常有捕食凡人之事,司法天神若人手不夠,儘管開口,十萬天兵,自當鼎力相助。然後一個哈哈,岔開話,說到即將到來的蟠桃盛會上去了。

  “這隻老狐狸,八成聽到什麼風聲了罷。”琢磨著李靖那意在言外的神情,楊戩暗罵了一聲。托塔天王是天廷裡的不倒翁,雖然沒什麼過人神通,卻仗了兒子和佛門的淵源,受封天王,持掌天兵。平素似忠厚公正,不問朝中是非,實際左右逢源,自成一派。司法天神一職,他早就想茲念茲,垂羨之至。沉香之事若真被他知道,那就頗為棘手了。

  不過,這樣一番說辭,極不合他隱忍周到的為人,也無利可圖,卻是意欲何為?幾百年裡冷眼旁觀,李靖與兜率應有過不少背地裡的交易勾連。若此次也是,那就另當別論,隱忍多年,兜率終於要靜極思動了麼?

  盤算著各種可能,楊戩蹙眉沉思,神色越發陰鬱。

  眾人只當他想著如何對付百花沉香等,反正早知他是徒勞無功,也不緊張。哮天犬這時返回神殿來,卻是捉來了劉彥昌。

  “怎麼將他抓上天來了?”瞪了一眼哮天犬,楊戩有些惱火,私捉凡人上天雖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但若落到有心人眼裡,還是一場麻煩,更何況是這個書生!再這樣下去,三妹的事,到底還能瞞得了多久?

  哮天犬畏縮地湊過去,將前因說了。原來他追沉香不果,倒在百花園裡撞上了劉彥昌。這書生發現百花園一片狼藉,正在破口大罵:“楊戩,你這畜生!你這個豬狗不如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畜生!你你以為毀了百花園就能夠殺人滅口了嗎?三界之內,知道你毀了廣寒宮玉樹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你是殺不完滅不淨的!”

  哮天犬駭得幾乎摔倒當場。好孬也做了多年的神仙,那玉樹是天界珍寶,若真被毀了,最輕也要被打入輪迴。一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擒了人便急忙忙衝回神殿來。

  “你別以為這件事情可以瞞得過天庭,我和三聖母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很多人了,你是殺不絕的!”見楊戩與哮天犬進了刑室,劉彥昌的罵聲更響徹雲霄。楊戩臉色鐵青,他倒不怕劉彥昌大罵,真君神殿的刑室設了禁制,再大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只是,三妹,方才在洞裡,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告訴任何人麼?

  儘量平復了心情,冷冷地開了口:“說,你們都告訴誰了?”

  劉彥昌被綁在鐵柱之上,看著眼前這個威嚴冷峻的男子,複雜的感覺堵在胸中,讓他本能地想大哭出聲。但卻哭不出,反常的情緒洶湧著,脫口而出的竟是一聲的冷嘲:“你很想知道?堂堂的司法天神,也有事想求教我這個凡人?好啊,你過來,我告訴你。”

  看著劉彥昌的怪異神情,楊戩也有些出乎意料,隨之想起施過的那個咒法,不禁冷笑,“果然是個意志薄弱的凡夫啊,這麼多年了,還是被牢牢控制著。看來,終他一生,都無從擺脫了吧?”這樣想著,仍緩步走了過去,玉樹關係重大,須得從他口裡撬出些頭緒來。

  近了,近了!劉彥昌只覺得整個人都要失控了去,那日在華山,風和日麗,琴瑟和鳴,就是眼前這男子,從天而降,讓一切歡愉都不復存在。如今,百化園被毀,兒子失蹤,又是因為他……

  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一口唾沫已衝口而出,呸地一聲,正中楊戩眉心。

  楊戩眼神驀然凌厲如刀,左手緊握成拳,“吐得好,我讓你全吐出來!”一拳擊出,劉彥昌一聲慘呼,嘴角湧出血來。只是儘管身子開始發抖,口裡卻仍在高叫:“來吧,楊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惡毒!”

  楊戩皺了皺眉,熾烈的怒火平息了一些。硬來沒什麼用,又不能解了法咒再逼供,只有吩咐哮天犬:“你去,給我將沉香抓來!”又回過身來,看著劉彥昌,森然道:“你不說,我當面將你兒子掐死!”果然,咒法驅使著的關切,使得劉彥昌臉色大變。

  雖然如此,楊戩卻知道,就算抓來外甥相脅,也未必能逼這書生順從。百花那女人知道玉樹之事,或許與三妹無關,但這個劉彥昌……若非果真涉及三妹,法咒豈會生效?三妹,你和你這個好丈夫,還真是無話不談!

  從哮天犬手裡接過鞭子,想起的,卻是三妹冷漠的話語:“二哥,我不是你,不會拿親人的痛苦當成笑話看——這種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是啊,三妹,你不會將二哥的痛苦當成笑話看,你只會當成談資四處傳播……

  運鞭擊出,鮮血點點飛濺,未落到楊戩的銀鎧黑氅上便被無形的罡氣震開三尺。他出手純為洩憤,自是沒用真力,不然劉彥昌這樣的一介凡人,早就化為齏粉了。饒是如此,這也是幾百年來刑室第一次物盡其用,動用私罰。一直焦燥不安的沉香,終忍不住怒喝起來:“楊戩,你住手!”三聖母閉上眼不願看,哪吒卻瞧得清楚,劉彥昌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明明一百二十個想討饒了,楊戩對他下的咒語,卻硬是迫使著他不肯低頭,繼續“慷慨激昂”地大罵不休。

  奇怪的是,楊戩映在在火光下的俊美臉龐,格外憂鬱高貴,絲毫不覺陰森,他揮鞭越狠,眼中那股令人心碎的悒色越濃。

  漸漸的劉彥昌的咒罵和呻吟聲越來越小,楊戩長出一口氣,冷笑斜睨,又恢復了那個淡漠孤藐,諸事由己不由天的顯聖真君,冷然回手一揚,將鞭子掛在牆上,轉身出門。

  天廷仍是風平浪靜,朝會上遇見李天王,說起的也都是言不及義的閒話。但越是如此,楊戩越是放心不下。又過幾日,梅山兄弟匆匆來報,原來嫦娥終是從四公主處得知了三聖母近況,驚怒之下,直闖華山,逼著康老大帶她進了囚室。

  “什麼?”

  楊戩騰地站起身來,又強忍著坐下,揮手令他們仍回下界看守。沉香不由得一陣快意,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楊戩千算萬算,終有了敗露的一天。”想著父親被責打的慘狀,咬著牙加了句,“且看他將來如何自食惡果。”

  梅山兄弟剛剛離開,哮天犬又苦著臉闖入,稟道:“主人,屬下找到了沉香下落,可是……卻被萬窟山的兩隻狐妖救了。年長的那個法力深厚,屬下實在不是對手。”

  不順之事接二連三,楊戩反而平靜下來。十六年了,終於要瞞不住了嗎?問了詳情,一陣不悅:這只笨狗,居然三番兩次失手!隱隱又有些安慰,三妹的兒子,原先一身毛病,被逼得狠了,倒也有些聰明急智。只是不能由著他四處鬧了,無論李靖還是兜率,知道了內情,只怕都會在這孩子身上打主意。

  單憑哮天犬,怕不能及時捉回外甥了,楊戩換了便衣,帶著狗兒親自往萬窟山查看。那萬窟山的千狐洞地形複雜,洞洞相連,縱有哮天犬憑嗅覺引路,也轉了個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小玉冷笑道:“後來楊戩與哮天犬分開找出口,姥姥趁機捉了那狗。多拖住他們大半天工夫,我和沉香才得以平安離開。”想到姥姥,恨意陡生,向楊戩重重地呸了一口。

  好容易從千狐洞脫身,楊戩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若被天然洞穴困住,豈不笑倒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哮天犬抖擻精神,奠起了萬里追蹤之術。一番追逐,卻被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

  “主人。”他伏地嗅了半晌,猶豫地道,“他們的氣味又消失了。”

  “估計他們已經明白,你的鼻子到水裡就沒有用了。”

  哮天犬連連點頭,主人就是主人,見微知著。見嗅不出味,他也試著動腦子去想,說道:“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是往上遊走,就是往下遊走!”

  楊戩一怔,笨狗,這算什麼知道?手中墨扇一翻,啪地敲上了狗頭,“廢話!”哮天犬捂著腦袋不敢出聲,楊戩冷哼道:“我們分頭追,我往上游,你往下游!”不再理他,振衣離去。

  逆流而上,他張開神目查看,上遊方圓百里,俱沒有狐妖的妖氣。便不再追,轉向下游趕去,先與哮天犬會合再說。除了追回外甥,這兩隻不知為何而來的狐妖,委實讓他心神不寧。無所圖?哪會有這麼好心的妖物。有所圖?那樣一個毛病多多的窮小子,有什麼好圖的,除非是為了……

  楊戩突然一凜。聽哮天犬回報過,三妹的寶蓮燈,目前正在那孩子手中。集天地之靈的法器,三界無雙,是了,那狐妖只怕正是垂涎於此。

  沉香想到這段日子,正是與小玉初見,情誼漸濃的時候。小狐妖久居深山,事事不懂,陪著他來到城鎮之中,更不知鬧了多少笑話。但若不是小玉,也用不著楊戩出手,他早就讓哮天犬抓回邀賞了。心下對小玉的憐惜愛意又多了幾分,不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後來的事記得清楚。從萬窟山逃出後,一路遊玩耍樂,將身上的銀子用得一文不剩,直到遇上那個叫穆鐵柱的孝子,負母求醫,才讓自己想起了離村的初衷,專心去華山找尋母親。數日後再看到這鐵柱時,卻被無罪判斬,自己急著救人,在法場上使出法力,招來了哮天犬。如非小玉的姥姥及時趕到,那次又要大禍臨頭了。

  此後姥姥被二郎神的人追殺至死,與她屢次回護自己,多少也有點關係。雖說她也居心不良,但較之那個所謂的舅舅,卻要對自己好得太多。

  正出神間,楊戩已尋到了哮天犬。哮天犬說了老狐妖的事,楊戩臉色陰沉,疾追到水邊,正凝神細察間,河上反先傳來了陣陣喝罵:“好你個大膽的河妖!你殺死薛公子不要緊,還抓走了劉沉香。識想的快將劉沉香給我送上來,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我饒你不死!”正是小玉。

  龍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沉香在鏡裡聽見,不好意思地道:“八太子,你別見怪,我也是被楊戩追急了沒辦法,想用這法子激你出來,和他打上一架。”龍八笑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所以,本太子才將計就計,直接拉了你去龍宮……”

  龍四搖頭道:“弟弟,你還說?那時沉香尚是凡人,你將他關到大貝殼裡,差點悶死他了!”龍八笑嘻嘻地道:“不是沒悶死嗎?說來沉香還得謝謝你那個狠心的舅舅。若不是他追去龍宮,要找我的罪證,我可壓根本想不起放你走——我哪記得凡人被拉下水會被淹死的!”

  當日寶蓮燈放光示警,沉香猜出是楊戩追來,聽穆鐵柱說河裡有妖物作怪,靈機一動,佯作落水,讓小玉大罵,欲引著楊戩去追查那倒霉的河妖。卻不料這河妖便是幫著姐姐找尋沉香的八太子。八太子被小玉罵得火起,加上又不認識沉香,索性擄人回龍宮,再現身與小玉大戰。

  楊戩在岸上旁觀,也不插手,只令哮天犬留意老狐妖的動靜。沉香有些洩氣,道:“他居然猜出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出手。”說話間小玉迭遇凶險,一直潛在船上的老狐狸精擔心孫女,騰身而起,施出法力困住了龍八。

  龍八遇險,正手忙腳亂中,水中炸出條金龍來。正是龍四趕到,逼退老狐狸後,拉著弟弟入水離開。

  岸上楊戩只是冷笑,道:“好啊,一個個都出來了。”哮天犬也自忿然,“東海四公主屢屢壞我們的事,主人,這一次一定不能放過她了!”楊戩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卻也是拈訣下水,徑往東海龍宮。

  他是天上司法天神,位高權重,東海龍王哪敢得罪?聽說兒子違反天條,私拉凡人下水,早駭得呆了,一迭聲催龍八過來認錯。龍八死活不肯承認,楊戩冷哼道:“不認也沒關係,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把那孩子交給我,不論死活,這事就算了了。倘若不肯,就按天條的處置去辦。”

  老龍王滿口允下,龍八不敢和父王頂撞,只氣得指桑罵槐地向哮天犬道:“我說你怎麼像一條狗似地!”哮天犬卻得意了,涎著臉貼近主人,“我本來就是一條狗,主人的一條狗!”楊戩有些好笑,回身斜眄了護在弟弟身前的龍四一眼:“四公主,你弟弟還很年輕,為別人丟掉性命,值得嗎?”扔下這句話後,自顧離開。

  出了龍宮,卻令哮天犬盯緊了龍四姐弟。小玉恍然大悟:“難怪楊戩追來得那麼快,逼得我們差一點無路可逃!”

  沉香被龍八放走後,小玉和老狐狸從水裡撈到他,帶到穆鐵柱家救治。哮天犬盯緊了四公主,又有萬里追蹤相輔,反先一步引著主人找到城裡。三聖母不由緊張起來,沉香卻不在乎,說:“放心,娘,我出了主意,讓小玉的姥姥拿我的衣服先走,引開了二郎神。隨後四姨母和八太子就到了,大家平安無事。”

  突然想起,正是因為那件衣服,自己才落到被三界通緝的地步,笑容不由為之一僵。轉念又想:死者已矣。就算姥姥沒安好心,但畢竟助我逃了一劫——當時若落在楊戩手裡,按他對付爹爹的辣手,我只怕早就被害死了!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4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三章 安危觸毫髮

  哮天犬引路,一氣追蹤,竟到了南天門外。楊戩神色不變,覓了處無人的地方,問緊跟過來的狗兒:“你沒聞錯吧?”語氣裡顯出隱約的不安。

  哮天犬又嗅了嗅,道:“屬下也覺得奇怪,他兩人竟是進了南天門,這該多大的膽子!”突然啊了一聲,壓低聲音叫道:“老狐狸怎麼一個人下去了?”

  楊戩一震。一直就擔心著的那件事,竟是要演變成真了?這孩子,闖入南天門意欲何為,難道真想求玉帝去?千算萬算,到底還是算漏了一隻老狐狸——但她此舉只是為了助沉香了卻心願?絕無可能,十有八九,還是在打寶蓮燈的主意。

  不能去凌宵殿,否則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沉香,你這一上天,害苦了的,正是你自己的娘親啊!

  進南天門,回真君神殿,從容鎮定得一如平日。卻是急召回梅山老四,著他帶人在凌宵瑤池等處打聽動靜。楊戩看著眾人領命離去,伸手搭在哮天犬會意遞過來的腦袋上,深邃的眸子裡,卻驀然滑過炙痛,如燃起煉獄裡的烈火一般。

  眾人一哆嗦,神殿剎那靜謐得出奇,彷彿所有的光亮,都會湮滅在這樣的目光裡。龍四的心,突然為之一搐,莫名的悲傷,竟似要將她吞噬下去。她吃了一驚,驚覺過來,卻茫然若失,只愣愣地盯著鏡面看。好像見過這種眼神……被他的三尖兩刃槍捅入身體時嗎?

  “主人,事已至此,只有實話實說了。”哮天犬儘量為主人想著辦法,那個該死的小孩,這一上天,指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他低垂著頭,又想了一會,冒出一句,“主人是擔心廣寒宮那件事吧?”

  仍是不答,手裡卻是一緊,拽得哮天犬呲牙裂嘴地忍著。廣寒宮……如果真那麼做了,恐怕以後,連遠遠地對著月色,都會被她厭惡了吧。月光終古無瑕,廣覆萬物,只合適她那樣的仙子。真君神殿的黑暗太過厚重了啊,但很多年前,不就下是定過決心麼,融進這片黑色裡,再不回頭……

  那一漲湖水邊,稚嫩的少年,心底流露出來的喜悅,曾是因他而發——那一聲舅舅,怕再也聽不到了吧。記憶裡三妹粉嘟嘟的小臉,水一樣清徹透明的眼波,仍像昨日般觸手可及。也要這麼狠心地忘去,一任那座沉重陰霾的高山,隔離得天遙地遠嗎?

  芭蕉洞外的那個模糊念頭,慢慢成形,卻仍有幾分猶豫。那樣的重擔,一個孩子,如何擔當得起?這時梅山老四遣人匆匆來報,嫦娥仙子求動了老君,正面謁玉帝,為三聖母一家說情。

  再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哮天犬仍在不著邊際地出著主意,楊戩由著他說下去,緩緩轉身,整束一遍鎧甲,拂試玄氅上並不存在的積塵。

  “兜率終於有個好藉口參與進來了?仙子,你將我唯一的破綻獻給了老君——那麼也好,就讓這破綻變得致命吧。八百年來,我的權柄,已和天條連為一體,利用沉香對付我,就等於要對付天條。這或許是個機會,達到最初目標的不二良機……”

  輕輕一笑,沉穩地吩咐:“哮天犬,現在就隨我去瑤池,請旨尋找沉香的藏身之所。”

  “你為什麼不早說?”

  王母的震怒完全在預料之中,楊戩低頭躬身,恭順請罪,十足的畏縮神情。王母又斥了他幾句,見他這般模樣,反倒放下心來,冷笑道:“我問你,你這個司法天神還想不想做了?”楊戩一凜,急道:“想!”王母森然道:“想做你就給我好好做下去!不想做的話,隨時能有人來替你。”

  話雖嚴厲,她口氣已有了些鬆動,想了一想,又問:“那沉香,你能找得出身在何處嗎?”楊戩稟畢,她冷冷地道:“先去凌宵,陛下不會當面駁回老君面子,這個殘局還是要本宮收拾!”一聲令下,鳳輦備起,起駕直奔凌宵殿,將楊戩掠在原地。

  沉香不禁哼了一聲,罵道:“急忙忙地來討好,終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隨著楊戩來到凌宵殿之時,老君正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靜聽嫦娥上呈三聖母被囚經過。小玉道:“老君雖不懷好意,但對沉香還算公允,後來還救了他一命。”嫦娥說罷,玉帝遲疑一陣,說:“二郎神雖隱瞞不報,但處置也並無不公之處……”話未說完,老君已自出列,稟道:“三聖母觸犯天條,已經受到應有懲罰,而沉香的出世,非他本人所能左右。因此老道懇請陛下法外施恩,不要再責罰這個無辜的孩子了。”

  玉帝奇道:“老君是要為那孩兒說情?”老君道:“陛下,二郎神司法嚴謹,不循私情,老道甚為感佩。想那沉香是他的親外甥,尚力主追究,可謂公忠體國之至,但老道尋思,他處置三聖母畢竟不曾上報天廷,有私用刑罰之嫌。若再對一個孩子不依不饒,傳出去,恐怕會有損我道門的慈悲。”玉帝遲疑道:“話雖如此,但仙凡後代,也算是不容天地的妖孽,由著他在下界生活,也不甚妥當。”老君等的便是玉帝這一言,說道:“既如此,老道願意作保,將那孩子收入我兜率門下,監督約束,導他步上正途。”

  楊戩在殿外候著,王母也沒有先進去,聽著裡面的對話,不住冷笑。沉香訝道:“老君想過要收我入門牆?”嫦娥當時在場,道:“是呀,那是老君出的主意,這樣才能護得你周全。可惜王母來得太快,被她生硬硬地堵了回去。”

  說話間王母已步入大殿,與老君唇槍舌箭地爭辯起來。楊戩站在一邊,心中微覺奇怪,老君這個主意,竟似要羅織沉香為他效力。但那孩子只是個凡人,怎值得道祖如此重視?再聽王母的一番話,訝意更深,王母色嚴辭厲,直似老君之舉犯了她極大的禁忌一般。

  “除了要將此事上達天聽,逼我難堪失措之外,尚別有所圖嗎?王母並非如此沉不住氣的人,唯有涉及仙凡通婚,便大失常態。當年織女時便是這樣,直到那一家四口盡數慘死,她才放下心來。莫非除了天條威嚴不容侵犯之外,她和兜率,都瞭解一些其它的秘密?”

  楊戩不動聲色地思付著,暗暗又看了玉帝一眼。但他很清楚,這種局面下,玉帝不會有任何表示,最終的結果,完全視王母而定。

  老君又爭了一陣,忽道:“娘娘如此堅持,是否多慮了些?想牛郎織女的兩個孩子,一直在銀河邊苦苦為盼,以期見到自己的母親,不也沒見他們惹出什麼禍端來嗎?”特意加重了“孩子”二字的語氣。

  王母目光裡驀然爍過幾分惡毒,逼視向老君,後者恍如未見,只微笑著靜等她的反駁。楊戩心中又是一動,織女一家身死之事雖然隱密,但老君耳目眾多,沒有理由不知道。偏偏於此時裝模作樣,公然作為佐證提出,又是想試探些什麼?

  僵持了一陣,王母終於恢復了常態,森然道:“牛郎織女的孩子,也沒有勾結狐妖,公然上天面聖,豈能與沉香相提並論?”回身向玉帝施禮,“陛下,沉香罪無可恕,還請陛下將此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以敬傚尤!”

  “娘娘所言,很有道理。”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低垂著雙目,沉吟道,“這麼小的孩子就敢勾結狐妖,擅闖天廷,想必將來也是個為禍四方的妖孽,就依娘娘所言吧。”

  但老君此番有備而來,殿上全是他派系中的人物,如何肯就此服輸?只見老君一個眼色,諸仙便齊齊躬身勸阻:“請陛下三思!”嫦娥擔憂之下,更出列爭辯道:“啟奏陛下,娘娘既然說沉香勾結狐妖,私自上天面聖,何不讓大家見上一見?若果然如此,便按娘娘之意擬旨……”看了一眼楊戩,目光轉冷,續道,“但是,若有人藉機來誣陷沉香的話,那便說明,沉香並沒有娘娘所說的那般可怕。若為他鬧出太大動靜,反有損我天廷尊嚴。”

  王母見玉帝聽了嫦娥之言後,神色古井無波,心中一凜,說道:“陛下,此事關系重大,陛下萬不可為一時的慈心所擾,還請陛下交出沉香,讓眾仙心服口服!”玉帝這時才真正是一愣,雙目睜開,看向階下:“娘娘,你說什麼?咱們有玩笑到後宮去開,這可是說正經事的地方!”

  王母道:“不是陛下收留了沉香嗎?”看了看身後的楊戩,餘下的話隱下沒說。當年的瑤姬,也是玉帝不忍,才壓下桃山,而非當即處死,終惹出劈山之舉,震動天廷。瑤姬雖在她力主之下,被十日曬化,但那也是她和玉帝,在注定為統治三界而生之後,頭一次有了分歧。

  疏不如堵,與堵不若疏之間的爭執,也從此沒有停止過。

  表面上都是她佔了上風,但那個三界之主隱晦在溫和無能之下的念頭,就是她也不能真正的明白。

  玉帝順她目光看向楊戩,忽然怒道:“楊戩,朕收留了沉香,這話可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真是大膽!你犯欺君之罪朕還未與你算帳,現在又想來誹謗於朕,你居心何在?”

  王母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楊戩的出身,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曾真放下心來過。但是,八百年來,已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他想毀了這個工具?但現在,豈不是太早了?又或者,他不希望在仙凡通婚之事上爭執太多,才順勢了移開話題?是的,一定是為此。兜率沉寂了八百年,豈會無備而來,自曝其短,智者不為也。

  “來人吶,將二郎神與哮天犬趕出天界,打下凡塵!”

  玉帝旨意已下,王母的眼晴只盯著楊戩看,不放過他最細微的反應。但不論她如何觀察,能勾現出的,仍只是一個惶恐的臣子,一個懼怕著失去權位的順僕。

  工具未盡其用,毀了豈不可惜,何況是這樣得手應心的工具?

  於是王母從容勸止道:“陛下且慢。是否收留沉香,那只是本宮與二郎神的推測。但沉香的確在凌霄殿內,陛下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若是找出了沉香,便赦去他們誹謗陛下之罪,如何?”

  彼此之間的默契,令玉帝料準會有這一奏,便淡淡地允了:“好,那就依你所奏。楊戩,你們便找吧,若是找得出來,連你的欺君之罪,也一併赦免。”

  沉香自然是找不出來的,但有哮天犬在,老狐狸帶上天廷的那件舊衣,雖已幻化成折奏模樣,終還是逃不過萬里追蹤之術。楊戩暗鬆了一口氣,神目打開,折奏變回了原物。

  “啟稟陛下,那狐妖將沉香的衣物變為奏摺,這才令小神與哮天犬誤以為沉香藏身凌宵殿中,觸怒了聖威,還望陛下容臣等戴罪立功,下界將沉香抓上天廷。”

  王母也冷然道:“陛下,十六歲的頑童,就能將威震三界的二神神耍得團團轉,險些差點兒丟掉了性命。十六歲就能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來,此妖非除不可!”說罷掃了一眼老君,警告之意極濃。

  老君見勢不對,他自不會公開與王母決裂,退回朝班中再不發一言。玉帝沉聲道:“這膽子是夠大的了,即刻開始,三界通緝妖孽沉香!暫赦二郎神與哮天犬的欺君之罪,容你們戴罪立功,將沉香抓拿歸案,當眾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王母補充道“三聖母擅自和凡人成親,觸犯天條,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低應一聲:“遵旨!”,這個結果雖已料到,仍不禁暗暗一嘆。聽到嫦娥尚在為沉香求情,卻被王母斥責了一通,忍不住向她看去。目光到處,嫦娥臉色陡變,不屑之外,更多添了明顯的厭惡與憎恨。

  沉香早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大叫一聲可惜:“楊戩太奸滑,搶先一步搬來了王母。否則嫦娥阿姨這一參,管保叫他倒上大黴!”至於被三界通緝,左右已成過去,他反倒不放在心上。

  此時凌宵殿上的朝會已散,嫦娥待眾仙離開後,卻將楊戩拉到了一邊。楊戩一愣,嫦娥鬆開手,說道:“二郎神,你逃過了這一劫,可是不知道,沉香有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呢?”

  三聖母心中感動,嘆道:“嫦娥姐姐,你這時還想勸他?沒用的……他的心比誰都狠,以後只會更加變本加厲,六親不認!”

  就聽楊戩回答道:“這種局面,不是我造成的。”嫦娥急了,忍住對他的反感,勸道:“可沉香畢竟是你的親外甥啊,能不能抓住他,全在於你了。”她在華山軟硬兼施才見到了三聖母,昔日清秀溫婉的好友,竟變得那般憔悴不堪,歸根到底,都是這個司法天神一手造成。難道,還要眼看著他去追殺好友的獨子,讓好友在山下的煎熬,變得更加暗無天日嗎?

  明知央求無用,還是忍不住要試上一試。

  楊戩默然,許久,道:“仙子,你還會願意傷害那個人嗎?”嫦娥只當他想移開話題,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隨即語帶雙關,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傷害別人的人,通常自己心裡也不會好過,尤其是自己的親人。不知道,你會不會是這樣的人。”

  她說罷便轉身離開,自然沒有看到,楊戩眉宇之間,已因她的話,驀然現出隱約的痛楚來。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四章 試煉置三關

  回到神殿,楊戩便怒氣衝衝地進了刑室。沉香等人知道他心情大壞,劉彥昌肯定要倒大黴了,不想隨之入內。果然,裡面傳出了鞭打聲,經久不息。

  劉彥昌慘叫不止,隱約還雜著楊戩的聲音:“你以為,只有你們懂得什麼叫情,什麼叫愛嗎?……現在,他將自己逼上了絕路。玉帝和王母發話,要將他抓上天來處死。這次,可由不得我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百花,終於捕到機會,冷笑:“也是,,不怪他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懂得情愛——連玉樹都打了,還再三問,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

  嫦娥最初惱怒已過,想到百花吃過的苦頭,不想再起爭執,只權當沒有聽見。百花見她不理,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艾艾地道:“嫦娥妹子,你別生氣,姐姐就是話太多了,但姐姐沒惡意的,咱們還是好姐妹不是嗎?”

  劉彥昌受不過刑,再度昏死過去,楊戩擲鞭而出,一如既往地安坐神殿裡處理公務。第二天早朝之後,他駕雲去了華山,沒有進囚室看望三聖母,卻是在中途的洞穴處止了步,默默沉吟,似在盤算著什麼。沉香打量著周圍環境,想了一想,恍然道:“是這裡,楊戩大約便是這一次,為我設下了三關。”

  他記得清楚,第一次闖入母親的囚室前,被那三關困得凶險萬分,至今還心有餘悸。那是他第一次模糊明白,選定的這條救母之路有多麼艱難。但他又無比興奮,因為,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了激發勇氣原來那麼簡單,擁有骨氣又能帶來何等的自豪,而朋友之間,那種叫義氣的東西,更是他想都沒有想到的。

  這些都根織於他自己的血脈之中,但若不是生死關頭,他這一生,都不會真正領悟出來。正因如此,楊戩原本極為對症的三關,卻終於失算了,成了楊戩一連串失算的開始。

  沉香靜看楊戩設關,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受。這個最惡毒的敵人,卻他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推動者。楊戩自是無心,但沒有這三關,就不會有後來的堅持,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但見楊戩潛運法力,凌空劃符,一道道亮光銀蛇般四下疾掠而出,消失無蹤。許久之後,左手拈法訣打出,洞空平地上青輝一爍,幻出一把雕木大椅,楊戩一口氣噴將過去,大椅上霧氣一現即隱,卻又多了個楊戩,銀鎧法冠,玄氅冰刃,峻容端坐。

  楊戩神目打開,三道銀芒注向幻化出的自己,這才滿意一笑,轉身直返天庭。

  普入神殿,他神色便驀轉陰沉,叱令哮天犬下界追拿沉香,哪吒看得奇怪,說:“哮天犬在沉香手裡吃過不少苦頭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放心他去?”沉香在鏡裡聽見,笑道:“楊戩太過自負,根本看不起我。也是蒼天有眼,否則我和八太子,怎麼撐到遇見你的那天?”

  餘下幾天都無事發生。到了第八日上,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回來,鼻青臉腫,衣衫襤褸,狼狽無比。原來沉香正與龍八小玉趕往華山,哮天犬一路追蹤,三個孩子功夫不及他,但迭用奇計,竟將他整得慘不堪言。最後好不容易堵住三人去路,卻被哪吒一乾坤圈砸暈了過去。

  “哪吒?”楊戩身子一震,道:“你將詳情說一遍。”

  鏡外哪吒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戩,但楊戩神色旋即平靜如初,看不出是否有所觸動。哪吒自己卻記得清楚,自武成王父子蒙冤之後,幾百年來,除了偶爾的朝會,再不曾與楊戩打過照面。那日李靖突然令他前去下界降妖,到了地頭,妖沒見著,反撞到哮天犬欺負幾個孩子。

  對楊戩的不滿,使他想都沒想,便出手救人,救下人後一問原由,更是一怒。他在封神之戰時,就聽楊戩提過妹妹。後來三聖母隨兄定居灌江口,他也常過去舒散心情,彼此極為熟悉。如今楊戩醉心權勢,將妹妹親手壓到華山之下不說,竟對親外甥也無情至此?

  沉香被三界通緝的事,哪吒略有所聞,都說是楊戩設計的結果,老君都無可奈何。此時,見哮天犬如此賣力,更是信了十分。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年的無助,令他憶起被親生父親苦苦相逼的往昔來。那樣絕情絕義的舅舅,和陳塘關時的李靖有何區別?拗倔的性子一起,再也顧不得其他,藉口要驗證寶蓮燈的真偽,帶著三個孩子徑往華山,以了結沉香尋到母親的心願。

  殿裡,哮天犬已稟完經過,可憐巴巴地伏在主人身邊,等著主人決定。楊戩卻不著急,許久,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道:“原來如此,是李靖想給我設難題吧。哪吒……他這閒事大約是管定了。哮天犬,我們去一趟華山看看?那個小鬼,已經好幾百年沒見過他了……”

  哪吒心中微微一震,楊戩的神情,突然將他拉回到封神之戰的記憶中去。但是,設難題?他心中一動,那個父王,從來都將他視為眼中釘的,那次突然令他下界誅妖,語氣卻難得的和藹,難道,真的別有所圖?

  李靖的野心,他並非不知,只是一直不願多想。天庭已讓他失望透了,就連楊戩大哥,不也都變了嗎?他搖了搖頭,懶得盤算其中關竅。再向鏡裡裡看去時,楊戩已換上便衣,帶了哮天犬騰雲而行,哮天犬正欲施展萬里追蹤之術,卻被楊戩攔了下來。

  “不用了,他們到了華山,我能感覺得到。”楊戩淡淡地說了一句,卻不加快速度,帶著一絲微笑,浮雲掠過衣袂,說不出的悠然。

  “第一關了,那個孩子,身上會有勇氣這種東西在嗎?”

  他幻出的身外身,雖只是一口氣變化而成,卻也與他元神相連,洞中情形清晰得如在眼前。便在他離開真君神殿之際,哪吒等人找到華山下的囚室入口。機關將眾人分散開來,只由著沉香一人闖到中途的那個洞穴之中。

  剛一踏入,正中寶座上光華閃動,二郎神的身外身已現出身來。沉香驚呼:“舅舅?”幻身淡淡地應道:“我本以為這個機關用不上了,沒想到,你的運氣還真不錯。”

  沉香不知其中玄機,奔過去求道:“舅舅,舅舅,我都已經到這裡了,你就讓我見娘一面吧!只見一面,你就帶我走,行嗎?”二郎神沉默。沉香急了:“舅舅,你怎麼能這麼無情?”二郎神道:“並不是我無情,而是我無能為力。”沉香大為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我留在這裡的一口氣。——準確地說,我在這裡留下了有三口氣,也就是三個關。你若是能衝過去,你就能見到你娘。”

  沉香怔怔地聽著,問:“那要是我衝不過去呢?”二郎神道:“你要是衝不過去,就會葬身在這機會中。”說罷,人化流光消失。

  沉香大叫道:“舅舅,你的關在哪?”話音未落,已被捲到一遍冰天雪地裡,二郎神聲音響起:“沉香,我給你一次機會,看到那個門了嗎?”沉香四顧,果然在一析大樹上看到一道門。那聲音又道:“將門上的鐵環向左轉三圈,你就能撿回一條命。”沉香叫道:“不讓我見娘,我就不出去。”那聲音冷冷地道:“那就等死吧!”

  雲上,哮天犬奇怪地看著主人,說沉香在華山,又不急著去,想了想就懶得動腦子了,主人一向算無遺策,走得慢自然有走得慢的原因。沉香興致勃勃地向眾人說道當時情形,引得眾人一時驚嘆,一時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楊戩凝神默察遠方時,神色間隱約的笑意。

  第一關裡,他和沉香說的並非實話,那道門,沉香永遠也無法打開。

  雪地裡的怪獸,唯一的任務就是守住門,撞開孩子。楊家的孩子,不會是天生的膽小懦弱,被劉彥昌教壞了的外甥,只有置之於死地,才能激發出固有的真正性情。那也正是他設置這三關的目的——在他面謁王母,稟明一切時,他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困在關裡的沉香,抱著劍,又冷又緊張,正四下亂轉。天上無數飛龍俯衝過來,果然嚇得他向那道門逃去。飛龍將他撞得跌飛出去,再靠近門邊,再被撞開。楊戩半合了雙目,遙遙感應著這一切,那孩子的慌亂,讓他又氣又好笑。

  但是不是逼得他太緊了?那一關不會真傷了他,但過程中的痛苦卻真實無比。才十六歲,能受得住嗎?楊戩沉吟著,有些不忍,再凝神感應時,被嚇呆了的沉香,正鬼使神差地撥劍亂斬,一頭巨龍頓時消失無蹤。

  楊戩微微一喜,這就好,就算是無意,這孩子總算學會了反抗。果然,沉香又試著斬了幾隻龍,得手應心之下,勇氣大增,開始主動出擊。等最後一隻巨龍憑空出現時,害怕早被他忘得乾乾淨淨,大喝一聲舉劍剌出。

  一劍剌出,四周景象頓變,沉香又回到洞裡。他自不知其中關鍵,吃驚下縱聲大叫:“楊戩,你出來,你出來呀!”

  楊戩聽到,自己化身的的聲音又響起:“這一關算你過了,我本想把你嚇出去,沒想到你沒有抓住機會逃走,反將勇氣激發出來了。”沉香重複:“勇氣?”聲音道:“其實不管多可怕的敵人,只要你有勇氣面對他,就有戰勝他的機會。不過,接下來,你就算有勇氣也沒用,我也不會再給後路了。”沉香怒道:“我不用後路,楊戩,你出來!”

  第二關是骨氣,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懦夫,區別只在於有沒有機會成長。那麼,沉香,舅舅要做的,便是要給你這個機會。

  在當時的沉香眼中,只知景象又變,四下漆黑。隱隱有雲氣迷彌。沉香叫道:“我不會害怕你們的!”舉劍斬擊。一次次被擊回地上。但剛才第一關的經歷,讓他仍存著希望,要有勇氣面對!他對自己說,一次次的嘗試,終於發現有張赤色大網罩在上空。

  四下細絲襲來,將他牢牢纏住。空中響起二郎神的聲音:“你現在求饒,我可以放你出去!”沉香叫道:“不,我不出去。你不讓我見我娘,我死都不出去!”聲音冷冷地道:“這張網能縮到棗核那麼大,你想想,你那時會變成什麼樣!”沉香一呆,說道:“好,我求你,求你讓我見我娘一面!”

  遠方的楊戩一笑,哮天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卻被主人用墨扇在頭上輕敲了一下。關裡,他的化身正緊逼著沉香:“不行,你得求我放你出去,求不求?”

  孩子的心思,總有些好面子,聽了這般強硬的語氣,就算想求,也無從開口了吧!沉香在收縮著的網中掙扎,惱火中帶著不甘,破口大罵起來:“死得難看,也不會比你更難看!”楊戩暗笑,不錯,這孩子也不例外。骨氣這東西,原不過是信念的堅持,只要誘他相信,他就能真正的擁有。

  被氣極了的沉香不肯求饒,一任細索勒破了身體。鮮血浸出,網卻化為虛無,等他再睜開眼,已坐在廳中的寶座上。

  沉香大奇:“沒死啊,這一關是怎麼過的呀?”

  “有骨氣的血才能融掉那張網,沉香,你為什麼不求饒呢?”身外身淡淡地問,“一個在閻王殿嚇得尿褲子,在劉家村外嚇得流眼淚的孩子,居然身上也有骨氣的存在。算了,這一關我又失算了,你去闖第三關吧。”

  沉香躍起身來,喜道:“原來這就是骨氣?”他還只是個孩子,能得到別人的承認,尤其是一個似乎不可戰勝的敵人的承認,其中的喜悅讓他激動,更平添了許多自信。

  “沉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自信有多可貴,那時,你才會真正地長大成人。”

  楊戩默默地想著,感應中,沉香已被逼入了第三關。

  第三關設在一片火海之中,沉香以劍柱地,劍身立刻熔化成水。二郎神在不遠處現身,說道:“沉香,只要你能活著走出這一關,你就能見到你娘。”沉香大喜。

  幻身又道:“但在此之先,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沉香叫道:“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二郎神盤弓搭箭,說“我馬上可以讓你去見你娘。不過……”沉香身後又幻出龍八小玉哪吒的形象來。沉香一呆,問:“你什麼意思?”二郎神答道:“要他們死!”應聲射出箭來。沉香大叫一聲:“不要!”和身撲上,那一箭正中他的身體。

  火海消失了去,沉香依然躺在雕木大椅之上。楊戩用神識看著外甥,只有這樣,他才能放縱自己,而不必戴上冷酷的面具。

  “那樣的一條路,沉香,不要怪舅舅,是你自己一定要選擇的,但既然選定,就沒法再回頭了。一會,我讓你去見你的母親,你娘對我的怨恨,會是你前行的最好推動力。真是不錯啊,第三關,本想試一試你這孩子的心地,想不到,真的能為朋友忘記自己。雖然是一時衝動,但起碼,你的血脈之中,還有著那種叫義氣的東西……”

  楊戩想著,正欲收回神識,卻聽沉香正在問那個幻化出來的二郎神:“你說你只是二郎神留下來的一口氣?那我一口氣能將你吹散嗎?”楊戩不禁好笑,還真是個孩子,好奇心這麼大,反正洞中的情形不用再默查了,就讓這孩子高興一回吧!配合著沉香吹過的氣息,拈動法訣,留在洞裡的身外身頓時消散了去。

  心中一陣輕鬆,橫眄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地縮身過來。楊戩揉著他的亂發,遠眺向華山,那裡,三妹該是見到沉香了。寶蓮燈的口訣,她大約也會傳給兒子,以後鎚練沉香時,把握便又多了一層。

  依然是慢慢催動著雲頭,到了華山之後,康老大氣急敗壞地迎了過來:“二爺,我腦袋讓他們打破了。”哪吒想起那是康老大放眾人進去,怕被楊戩責罵,央著自己打的,不禁哈哈一樂。鏡裡哮天犬卻四下嗅著味兒,道:“主人,老狐狸也來了。”

  楊戩正向洞中行去,聞言驀然止步,回頭看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伸手一指,道:“那邊!”老狐狸早去得遠了,卻也難不住他的鼻子。

  楊戩冷著臉直追下去,沉香一奇,道:“他怎麼往那邊追?我們是從這條路逃的。”順山路追出一盞熱茶工夫,哪吒從雜樹從中躍出,擋住了去路。

  “真巧啊,是你,楊戩大哥!”忍了心中的不滿,哪吒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到處找你喝酒呢,咱們兄弟幾百年都沒聚上一聚了。”

  止住腳步,楊戩淡淡看了哪吒的火尖槍一眼。槍身柱在地上,卻斜護在身前,明明是隨時出手應敵的模樣,這小鬼,連脾氣習慣都一點沒變。他這樣想著,微微一笑,墨扇在手裡輕輕敲了幾下。

  哪吒定是被李靖扔出來當香餌的,試探自己有沒有把柄可抓。不能再去追老狐狸,一時半會她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回頭讓梅山兄弟除去便是。沉香,那隻小狐狸,還有個八太子敖春,如果連哮天犬都對付不了,也就不能指望他們什麼了。哪吒,楊戩大哥便陪你演一場好戲看罷!

  哪吒見他不說話,只得自己找話,好多拖些時間,向哮天犬揚眉示意:“對不住啊,現在還疼嗎?”

  哮天犬悻悻地不說話,楊戩淡然問他:“沉香呢?”

  “沉香?”哪吒作勢向周圍一看,“走了。”

  “上哪了?”

  哪吒心頭打鼓,畢竟沉香被三界通緝,私助要犯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得先插科打諢一番:“上哪兒,這會可不好說了,對了,有件特別重要的事要找你說,走!哎,還有,哮天犬,你也別為那件事恨我了,走吧!”作出急切的樣子,伸手便去拉楊戩的袍袖。

  墨扇從袖中翻出,勁風襲體如刀,哪吒手中槍作勢欲擋,楊戩的墨扇已橫架在他頸上,順勢下沉,點上扶突天鼎等幾處要穴。

  “我好心找你喝酒,你這是什麼意思?”幾處要穴俱在手陽明經上,一被制住,半個身子麻痺難當,動彈不得。哪吒提起法力去沖,卻哪裡沖得開?只氣得臉上漲得通紅,大聲叫道。

  沉香憤憤地道:“楊戩好生卑鄙,居然這般偷襲!”鏡外哪吒卻不領情,冷然道:“楊戩大哥的功夫原就比我高,輸給他有什麼出奇。”想到從此要與楊戩處處為敵,崑崙一戰時更用乾坤圈傷了他,心中說不出的煩躁。

  楊戩不理會哪吒的怒喝,頭也不回,向哮天犬道:“去抓沉香!”哮天犬如奉圭旨,拉長聲音應了個是字,欲走,卻又將腦袋湊近哪吒,得意地道:“我不記恨你——”主人就是主人,這麼快就代自己出了氣,哮天犬隻樂得笑逐顏開。

  又看了眼哪吒,楊戩默算了一番,以這小鬼的法力,大約三個時辰才能解開穴道。哪吒自是好心,路見不平,但李靖老奸巨滑,定想製造機會,試探沉香之事有無隱情。而且,就算哪吒被追究罪責,李靖也未必會擔心難過——自當年剔肉剮骨之後,哪吒不忘舊恨,李靖這天王又何嘗不是寶塔不離手,寢食難安?

  由著哪吒大叫,他獨自離去,卻不是去追沉香,一人返回了真君神殿。龍八有些奇怪:“楊戩為什麼不親自去追?當時他若在場,我們肯定脫不開身的。”百花被哪吒叱了幾次,一直不忿,此時見他被制,暗自高興,接口道:“楊戩當然更不會親自追,沒的降了他的身份。你且看他擒下三太子時,那付屈尊降貴的神情——”

  哪吒寒著臉不理她,心頭模模糊糊間浮起一個疑問:楊戩不去追沉香,卻去追老狐狸,真的是太過輕視大意麼?他搖搖頭,似要竭力迴避這個想法,但念頭一旦成形,便留在心中再也揮之不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五章 詐敗淨壇寺

  楊戩回了神殿,召來梅山兄弟中的老四和老六,寥寥數語,只令他們去下界殺了老狐狸。至於哮天犬追著沉香的事,他卻一字不提,生似那隻狗已縛回了沉香一般。餘下的日子裡,他理事辦公,一如平常,只有一人獨處時,才偶爾流露出心緒的不寧。但他以前盤算朝中大勢,也是這般殫盡心機,眾人早已習慣他喜怒難測,自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這天在房中,手拿著書卷,卻半天沒有掀過一頁,不知哮天犬追著沉香,會不會出現什麼岔子。那孩子受的磨練也不算少了,心性該成熟了些罷。是找個師父,引他正經修行法術的時候了,只是,三界之中,誰有這個本事,能讓沉香足以與自己對陣,對抗天地?

  “主人,主人……”哮天犬一頭撞進來。楊戩順手拿書一拍:“慌慌張張的,幹什麼。”雖怪他,心中卻放心,這種樣子,應該是沒傷到沉香。這小子,運氣倒好。

  哮天犬連比帶劃,說了半天,楊戩才聽明白,原來沉香誤打誤撞進了淨壇廟,騙動了淨壇使者豬八戒相護。這個投錯胎的天篷元帥功夫雖然糟糕,哮天犬卻也討不了什麼好處,碰了一鼻子灰後,只能氣哼哼地回來稟報,指望主人肯去教訓教訓那頭豬。

  楊戩自有自己的打算,聽到豬八戒,一觸機,想起了八百年前的老對手孫悟空,如果沉香運氣真的很好的話,也許能借豬八戒幫忙,拜到他門下。

  第二日早朝時,哪吒怕他先告自己個違犯天條,和他在玉帝面前辯駁,又替沉香求情。不過王母不是那樣好說話的人,反被判了個面壁五百年。玉帝問起沉香下落,玉帝問起沉香下落,楊戩心念一動,便將豬八戒回護之事說了。左右天廷不會因為一個沉香,就鬧到佛道不和,而那豬八戒若不逼上一逼,也想不起向猴子求援。

  果然,玉帝不欲多事,只讓楊戩一人去試著交涉交涉。楊戩正中下懷,暗暗一笑:“若將那頭豬逼得有廟不能呆,還怕他不去投奔猴子麼。”

  嫦娥當時也在殿上,聽得這事,暗中擔心沉香,四公主道:“就是嫦娥姐姐回去後告訴我這事,讓我去淨壇廟通知沉香。不過呀,我去的時候,沉香已經將二郎神打敗了。”

  這時,龍八、沉香、小玉,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在淨壇廟的事說了,小玉笑道:“那時寶蓮燈變得非常亮,沉香猜到是二郎神要親自來了,大家趕緊想辦法。可是……”

  當時豬八戒被老狐狸吸走了陽氣。老狐狸被梅山兄弟追殺,險些還生,只有利用豬八戒的陽氣治傷,又逼著小玉偷去寶蓮燈的燈芯。她偷聽到沉香與三聖母的對話,卻沒有操縱寶蓮燈所需的仁慈法力,只有寄望於服下燈芯,平添萬年法力的辦法,以便練成劈天神掌。小玉想到自己雖不得已偷了燈芯,卻終沒能救回姥姥一條命,心中一黯,後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可是師父當時陽氣被吸,不過說實話,就是沒病沒災,我師父也真不是他對手。”龍八接口,向眾人道,“最後你知道師父出了個什麼主意?讓沉香剃度出家,那就成佛祖的人了,楊戩也不敢輕易動他。不過我沒看見剃度,那時我出去給師父買吃的去了,沒想到才出門就讓哮天犬逮了個正著。”

  正說話間,楊戩已到了廟外。龍八急匆匆從廟裡跑出來,哮天犬一個箭步向前,將他按在地上,揚聲高叫:“豬八戒,我家主人來了,還不出來受死!”楊戩緩步走近,不發一言。

  小玉已經一臉笑意,只瞄著沉香,三聖母不解地望著她,沉香臉也是紅紅的。小玉附在三聖母耳邊說:“娘,您等會兒,看沉香的樣子。”

  哮天犬不見豬八戒出來,等不得了,仗著主人在,再次高叫:“豬八戒,快滾出來!”豬八戒已從後院繞了出來,正好聽見,心說二郎神雖不好惹,你這也太狗仗人勢了。你有二郎神撐腰,我師兄也不差呀,就這樣欺上門來,也太給我面子了——呸呸呸,我怎麼把自個兒和那條狗混作一談了。

  豬八戒自覺身份不同,也不和哮天犬搭話,見龍八被抓,只是沖楊戩嚷嚷:“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沉香,拿人家東海八太子幹嗎?”楊戩一哂:“他和沉香是同黨,也犯了天條。豬八戒,快把沉香交出來。”豬八戒暗暗慶幸,幸好給沉香剃了度。心中有底,話也就不慌不忙:“哎喲,來晚了,沉香已經是和尚了。”楊戩驚得上前一步,難道這孩子因為怕死,躲入佛家庇護?話裡也滿是訝意:“你說什麼?”

  豬八戒演戲的功夫也是不錯,一副惋惜狀從階上下來:“哎呀,你早為什麼不來呀,他求我給他剃度,我心想給他剃了度,我不好向天廷交待呀,猶豫了好些日子呢。還以為,你們天廷已經銷案了。誰知道,剛給他剃完度,你就來了。”楊戩驚怒交加,聽到這裡才稍放了點心,這時才剃度,定是知他來了的權宜之計。不過,不管真假,一旦剃了度,自己再報上天廷,沉香的安全是無虞了,可三妹呢?到底是就勢放過沉香,還是如何?楊戩一時也拿捏不定,只聽豬八戒繼續說道:“晚嘍,他現在是佛祖的人了。”不管如何,又看看再說,吩咐哮天犬:“進去看看!”

  哮天犬應聲是,從豬八戒身邊想過去,被攔住。豬八戒也怕裡面沒剃度完,心說多拖一刻是一刻,再說也不能太墮了我淨壇使者的威風,攔住哮天犬:“你給我站住。佛門清淨地,你說進就進啊,你問我了嗎,問我了嗎!”哮天犬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地,不由地去看主人,見楊戩不高興地微微揚頭,膽氣立狀,沖豬八戒一晃腦袋:“我奉旨!”直管往裡沖。豬八戒攔不住,只好沖楊戩抱怨幾句:“二郎神,這可是佛祖的地盤啊。”楊戩瞧瞧他,只會拿佛祖壓人,既然如此,我自也有藉口,回道:“我也是奉旨行事。”

  三聖母仍是對小玉神神秘秘地笑好奇,從豬八戒身邊繞過,等待兒子出來,沉香和小玉也跟在她身旁。

  才上了台階,就聽見哮天犬的大笑聲從裡面傳來,小玉已經先忍不住笑了,龍八在外也撲哧一聲噴笑出來,四公主也低首輕笑不已,別人不知為何,更是奇怪。

  沒過多久,哮天犬後面追著一串人出來,仍是笑個不停,豬八戒叫苦不迭:“還沒剃完……”哮天犬跑回楊戩身旁,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主人,主人你看……”

  這下三聖母也以袖遮嘴,難掩笑意。沉香以眉心為界,剃頭剃了一半,另一半長發掩下,不倫不類。

  楊戩上下打量幾眼沉香,眉心深蹙,什麼怪樣子!雖然沒剃度成,解了心中一件難事,但豬八戒放心讓哮天犬進去,定是心中有底,在外面耽擱這麼長時間,頭只剃了一半,一定是沉香又在那猶猶豫豫,難下決心。沉香,做一件事,當斷則斷,像你這樣,事事顧慮,處處不決,能做成什麼?只能做人笑柄罷了。聽得哮天犬還在大笑不止,更是心火上升,回頭冷斥一句:“有什麼好笑的!”頓時喝住了哮天犬。

  既然沒剃度,沉香,你還得給我走下去。楊戩轉向豬八戒:“豬八戒,你不是說,他已經是和尚了嗎?”

  豬八戒也沒想到這麼久連個頭也沒剃成,心裡罵徒弟不省事,嘴中還得替他說話,嗯嗯啊啊半天才憋出條歪理:“半個和尚……”楊戩也不插話,看他還有何話說。豬八戒憋出這四個字,說話也順暢了,摸著沉香那半個光溜溜的腦門說:“已經剃度的這半是佛祖的,你不能動。另一半呢,隨你處置。”

  楊戩心中嗤笑,這樣的理由也想得出來,臉上神情不變,斥道:“我看你是無理取鬧。”

  沉香眼見事到這一步,無法可逃,不願連累龍八,更不願在心愛女子面前露怯,一鼓勇氣橫眉立目:“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我,把八太子放了!”

  三聖母正步下石階,聽他此言,心生驕傲,不由向龍八處望去。只見楊戩伸手拍在龍八肩上,從龍八身後轉了出來,臉上帶著的,仍是叫她記憶深刻,又是不屑,又是嘲諷的笑意,向龍八看了一眼,又瞧向沉香:“放心,誰都落不下!”

  沉香恨恨地看著他的笑,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雖然他現在再也不能帶給他威脅,可是午夜夢迴,有時還會突然被那樣的笑容驚醒,一頭冷汗。在被他追得無處可逃時,在被他騙得失去法力時,這個笑容,是他心底最深的夢魘。

  “其實我膽子那時還是很小,可是敖春被抓了,他又那樣看著我,好像在說,你什麼也行,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我心裡又是羞又是氣,也許是急中生智,一下想到了救敖春的辦法。”

  隨著他的訴說,眾人看去,沉香刷地抽出寶劍,橫劍在頸,在小玉丁香的驚呼聲中威脅道:“二郎神,這裡的人你誰都不能動,否則我自殺在你面前。”

  楊戩上前幾步,悠閒地道:“你這種威脅沒有用的,我抓你上了天,就是要處死你。”

  三聖母不寒而慄,扶著欄杆說:“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說出這樣的話來,沉香是他親外甥啊!之前,我還抱過幻想,他是不願失去地位,逼迫沉香,也是形勢所逼。可是他,他說這番話,竟連一點內疚猶豫也沒有……”

  那邊廂沉香打好了主意,哼道:“王母娘娘不是想當著眾仙的面處死我,以告誡天上的神仙,如果我現在死了,她拿什麼告誡。”

  楊戩暗中點頭,雖然不成器,到底有些小聰明,我也好借此下台,放八太子一馬。本想著天篷那廝縱然不濟,裝腔作勢地扛上佛祖的招牌,再護住你們逃命,我來個追之不及也就是了。但現在不知出了何事,竟是這付站穩都吃力的模樣,還怎麼帶人逃走?就算放水也斷不能這般明顯啊。

  難道真的先抓他們回神殿?

  向沉香腰間一瞟,念頭一轉,沉香,你若果真聰明,就該利用上寶蓮燈了。回視龍八,再轉向沉香:“好,我放了他,你跟我走。”摺扇打開,回身橫扇,龍八跌回豬八戒旁邊,豬八戒急忙扶住他。

  死到臨頭,沉香看著龍八,說要澄清誤會。小玉想到是因為自己,嫩臉微紅,小聲向三聖母講了事情原委。原來在華山時大家認識了丁香,便結伴同行,龍八對丁香愛意暗生,丁香卻因與沉香指腹為婚過,只傾心沉香一人。從此四個小兒女之間平添了許多事端,最近幾日鬧得越發不快。

  交待完這些情感糾紛,沉香便要向楊戩走去,豬八戒看不過眼了,搶過去擋住他:“慢著,徒弟,師父我還沒答應呢。”沉香叫聲師父,心中感動,但知道師父不是楊戩對手,道:“您就別管了。”豬八戒喘著氣:“不管,不管對不住師父這兩個字啊。”

  三聖母更是暗恨二哥:“淨壇使者為了這剛收的徒弟,都敢於擔事,你這舅舅,卻要親手殺了外甥。”

  楊戩斜睥了豬八戒一眼,不屑地冷哼道:“看你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明顯的陽氣不足,拿什麼來管?”

  豬八戒呵呵強笑,口頭上絕不肯落了下風:“時間久了恐怕頂不住,三招兩式那還是差不多的。”楊戩更是好笑,他就是全無毛病,三招兩式也頂不過,還在這胡吹大氣。豬八戒擺出做師父的樣子,沖沉香催道:“我頂住二郎神,你們快走!”沉香叫著師父,不肯就走,豬八戒再催一聲,將釘耙橫於手中,鼓膽就上去了。

  楊戩連三尖兩刃槍也懶得化出,合上墨扇相迎,讓開豬八戒急攻來的一耙,衣袖拂出,化去招式,墨扇順勢敲在他耙上,金石之聲震響,豬八戒已跌退出老遠,險些連釘靶都失手落在地上。

  豬八戒鼓膽再戰,一耙築下,楊戩收扇,身向左旋,豬八戒只覺眼前黑影中微有紅色一閃,已失了楊戩蹤影。心說莫不是誤打誤撞打傷了他?大口喘著氣四顧,忽覺腦後有異聲,不及多想,握釘耙仰身反砸。楊戩收回扇,信步遊走,眼中卻只關注著沉香。這孩子有些日子沒見了,三腳貓的功夫一點沒長進,和龍八等人聯手對付哮天犬,居然還落了下風。心煩之下,再懶得與豬八戒糾纏,一揚扇,將他擊飛出去。

  沉香從戰圈中脫身而出,趕過去扶住師父:“師父,您沒什麼事吧?”豬八戒哼哼著:“沒事……”楊戩收了扇,側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哮天犬得意地回到主人身邊,一樣倨傲地看著他們。

  沉香靈機一動,問:“師父,您身上有沒有仁慈的法力?”豬八戒不解,有幾分自得地答道:“師父是佛祖封的淨壇使者,你說我仁慈不仁慈啊。”楊戩心中一動,是終於想到寶蓮燈了嗎?立住不動,等他說話。

  沉香急摸向腰間寶蓮燈,向師父說:“用你的法力,加上我的口訣,對付他!”豬八戒應了,沉香吃力地拽他起來。

  豬八戒這付樣子,指望不了他能帶沉香逃開,只能由著他二人發動寶蓮燈,好找個台階退走。但寶蓮燈的威力非同小可,硬受它一擊,既不能讓傷得重了,又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卻也頗有難度。楊戩暗自提氣準備,神色間卻絕不外顯,只對哮天犬說道:“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哪吒直叫奇怪:“他怎麼不這時動手,還等沉香慢吞吞地扶豬八戒起來,再擺好架勢拿寶蓮燈對付他?”

  沉香這時也不明白,想了想,道:“他是根本看不起我吧。”嫦娥搖頭:“不會,寶蓮燈的威力,他親身試過,怎會不知?”討論一陣也沒說出個名堂,只能存於心底,歸於沉香運氣好。

  沉香擺好架勢,豬八戒催動法力,叫聲來了,寶蓮燈光芒閃耀,楊戩墨扇打開,運法抵禦。

  僵持一陣,楊戩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力道,豬八戒陽氣不足,根本沒發揮出寶蓮燈的威力,不過有這個就夠了,法力一撤,倒退數步,直撞到院中香爐上才停下來,嗆出口血,立時墨扇一揚,遮住臉面。哮天犬已被擊飛出去,不見蹤影。

  沉香再沒想到寶蓮燈真這樣厲害,心說好寶貝啊,愛惜地擦了擦,見楊戩倚在香爐上捂著胸口,趾高氣揚地過去:“念在你和我娘是兄妹的份上,我就放過你一次,下次再敢逼我的話,我就絕不留情!”楊戩雖有準備,但傷還是受了的,正靠在香爐上調息,沒想到外甥得意忘形,竟過來說了這麼一番話,氣得直欲吐血。小子,初次得勝,就這樣狂妄,今天詐敗,對你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環視眾人得意洋洋的嘴臉,楊戩不欲多留,在爐上扶了一把,忿然離開,身後一片笑聲。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4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六章 南橘逾成枳

  回到天廷,一個人進了側殿,吩咐下吏們不得隨意打擾。眾人原以為他要調治傷勢,他卻更換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腳步,就那麼對著一殿的寂靜出神。

  神殿裡只有兩種顏色,灰和黑,這裡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無裝飾的硬木長榻,泛著奇異光澤的鐵灰色。楊戩喜歡簡單,這間側殿更是簡單得到了極致。他常在這裡獨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灑到座前,更襯出神殿的陰鬱寒冷。

  “三妹將寶蓮燈給了沉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胸口仍在隱隱作疼。豬八戒殘存的那麼點法力,都足夠擊散他的護體真氣,若這頭豬恢復過來,與沉香聯手,逼他們棄廟逃命絕非易事。豬八戒在天廷時就好色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會更不成話。

  小勝一場,就狂得沒了邊,須盡快截斷他的退路才是。那麼寶蓮燈怎麼辦呢?本想由著這燈來護住沉香的周全,但他們有所藉倚,還會按自己的設想,乖乖去找猴子撐腰嗎?

  “主人,我回來了。”

  是哮天犬有些膽怯的聲音。這狗兒踉蹌著奔入,湊近楊戩身邊,臉上紅腫,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顯然傷勢不輕。

  楊戩正心煩不已地思量著得失,見他如此狼狽,更是沒好氣:“抓捕了沉香這麼久,不但人沒抓住,連寶蓮燈都沒拿回來。”

  “屬下該死。”

  剛回神殿時,楊戩本欲去瑤池,卻又猶豫,淨壇廟的這一敗,能不能瞞過王母娘娘的眼睛,極為難說。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盤算了半晌的念頭清晰了起來,不管如何,須逼他們離開再說,現在這樣,目標太大。如果王母動了疑心,另外委人來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護他們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盡辦法,務必拿到寶蓮燈,這樣才能抓住沉香。”

  “是,是!”

  “派人下淨壇廟盯住他們,落了單就下手,我就不信他們一輩子總在一起!”

  “是!”

  “到華山把老大和老二調回來,我懷疑,他們暗中也相助過沉香。”

  “是”

  楊戩的語氣越來越嚴厲,哮天犬哈著腰連連稱是。沉香有些看不過眼,冷冷地道:“楊戩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對他忠心耿耿,傷成這樣,他問也不問,只顧著責罵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後來壞了鼻子,楊戩就更不正眼瞧他了。這狗兒自己也不爭氣,前幾年我迫他服無憂草時,居然還口口聲聲地說什麼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訓得垂頭喪氣,便要退出,又被楊戩一聲喝住:“還有,今天敗給寶蓮燈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隻老狐狸為了打寶蓮燈的主意,將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敵外甥寶蓮燈的話頭再傳出,更不知要引來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著臉道:“主人,你看我這德性,我還能說得出來嗎我……”心裡多少有些哀怨,主人連一句安撫的話都沒有,但誰讓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楊戩臉色,自覺離開,抓緊辦事去了。

  但瑤池還是要面對的。又沉吟了一陣,楊戩還是決定面稟王母,主動請罪。王母聽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橋之上,意態悠閒,說出的話卻尖銳如刀:“你一個堂堂的司法天神,這麼長時間了,連一個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說你沒有私心,連我都不相信。”拉長了語調,顯得極為諷剌。

  楊戩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垂首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幾次功敗垂成,都是因為有人在暗中幫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斷他的話,聲音轉冷:“這些對別人來說,也許算得上理由,但對司法天神來說,卻只能算是藉口。我就再給你三天時間,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著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勞。否則,你這個司法天神也算做到頭了。”

  頓了一頓,王母轉過身來,問道:“你有難處嗎?”說話間雙目炯炯,逼視著楊戩,似要看透他心中真實想法。

  楊戩順從地答道:“沒有。”

  “會不會因為是你的親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會”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橋欄邊看向瑤池亙古不竭的仙靈之水,柔聲道:“我不是想成心為難你,只是想用這件事捍衛天規的尊嚴。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滲漏,有滲漏,必損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還是要烏紗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楊戩沉默,然後應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幾分。楊戩側身而坐,眉宇間不縈一絲情感,卻又似蘊了許多心事,沉重再也無法展開。呼吸冷凝成霧,看得見,終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去,歸於一片寂滅,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過往一般。

  失去的已經太多,最初那個期翼,依然遙遙無期。他所期翼的其實並不奢侈,家的溫暖,親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擁有,他只希望有機會遠遠地看著,守護著,那就足夠了。

  司法天神的權力,八百年的艱難,付出與獲得,連他自己,都無法再將兩者剝離開來,自下了那個決心時起,他就無路可以回頭。那麼,到底還要不要將沉香也逼到絕境之上,去背負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掙扎?

  許久,他獨自外出,等降下雲頭時,眾人無不一驚,古木參天,廟宇清淨,正是淨壇廟。

  他隱形進了廟,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裡,臉色陰沉。這時日已近午,廟裡卻十分安靜,鳥兒在古樹綠蔭裡嘰嘰喳喳地鳴著,和不遠處的客舍裡的鼾聲遙相呼應。又過了會,小玉和丁香說著話過來,抱怨著才打敗二郎神,一個個就光顧著睡覺偷懶,誰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楊戩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聲。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樹下,相互說著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時的楊戩,只要隨手一掌,就能要了兩個女子的性命。幸好楊戩並未出手,只是聽著,冷笑中的諷剌之意越來越濃。

  兩個小兒女無非在說心底的情竇。同時苦戀著沉香,不願與對方分享,偏偏兩人此時仍是朋友,千般滋味,隻言片語裡表露出來,似酸實澀,似澀又甜,甜裡又有著隱約的害怕與戒備。

  龍八想到那時受的熬煎,不禁說道:“說句實話,就是現在的楊戩,也有一處是遠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聲,道:“就沉香?看他這一身的毛病,不過是運氣好得離奇而已。”龍八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說他的運氣——他討女孩子歡心,可比楊戩高明太多了。那時的丁香……啊唷!”一聲痛呼,卻是龍四暗中擰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說。

  沉香在鏡內尷尬不已,只看著楊戩動靜,佯裝沒有聽見。丁香和小玉說了會話,一賭氣,也回房睡覺了,偌大的院子,越發幽靜,充滿了慵散的氛圍。

  楊戩的怒氣,瀰漫上心頭。就這樣一個孩子,還誇口過粉身碎骨也會救出母親?劉彥昌背棄過三妹,難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讓她失望一回嗎?

  “沉香,我曾想盡辦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別怪舅舅心狠,這個世上,想獲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這麼好逸惡勞是吧,那就由我來毀了你的安逸,毀了所有能給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

  楊戩默然思付著,三聖母卻越看越是奇怪,問道:“沉香,他這一次,沒去為難你們?”沉香搖了搖頭,沒有楊戩曾來過的印象。可這時大家都在睡懶覺,他只要隱身進去,無聲無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裡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見慣了楊戩的詭計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處想,百花冷笑道:“八成在算計著,該怎樣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連三地受累挨訓,他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單是捉沉香上天交給王母處置,豈足以消他的心頭之恨?”

  小玉想到後來的事,內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誠心要偷寶蓮燈的燈芯的,實在是姥姥傷得好重,我不能看著她老人家死……”鏡外老四老六對視一眼,幸好鏡裡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尷尬不已了。正是在淨壇廟附近,他們完成了楊戩的任務,截殺了老狐狸。當時還想著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將燈芯逼小玉吞下,兩人毫無準備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狽逃命。

  這些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願小玉傷懷,摟著她,笑道,“其實我該謝謝小玉,幸虧小玉拿走了燈芯,讓我沒有退路,要不然楊戩就真要稱意了——我那時以為有了寶蓮燈就再不用怕誰,別說練功,連早起都懶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沒誰起來,楊戩不再久留,駕雲返回天廷。連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淨壇廟,連東海和月宮都分派了人手監視。龍四臉上變色,想起不久之後,自己便去了廣寒宮,希望嫦娥能說動豬八戒。

  當時她找到淨壇廟,發現寶蓮燈的燈芯被盜,成了廢品,苦想對策之下,終於想到孫悟空身上。三界中只有此人曾與楊戩戰了個平手,沉香若能拜得這等明師,何愁沒有成就?可豬八戒對這個大師兄極為敬畏,一則怕事,二則不敢擾他清修,說什麼也不肯。她無奈之下,聽從了龍八的建議,勸動嫦娥下凡來說項。現在看來,只怕她才踏入月宮,楊戩便已得到了密報。

  淨壇廟與相關各處的動靜,果然事無鉅細,楊戩全部了如指常。對沉香的表現知道得越多,就越發堅定了楊戩已下的那個決心。

  “再不能由著沉香呆在淨壇廟,唯有尋找機會,按原來的主意,逼著豬八戒帶沉香去找那猴子學藝。豬八戒,你一無是處,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師父?”眾人只見他低頭默思,臉上浮起輕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麼。

  不過有寶蓮燈在,想逼走人還真是有點麻煩,只有趁他們分開的時候下手了?正沉吟中,已有細作來報,龍四公主到了月宮,寥寥數語後,便與嫦娥仙子去了淨壇廟附近的小鎮。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七章 有美樂遊湖

  楊戩臉色越發陰鬱,召來哮天犬和梅山老四和老六,也不詳說,只讓眾人隨他去凡間一趟。

  楊戩一邊在雲端穿行,一邊沉著臉問:‘淨壇廟附近有我們多少人?‘這些是老四佈置的,當下不假思索,應道:‘方圓十里之內有我們一千多人。‘楊戩若有所思,沒有再問,只管趕路。

  沉香恍然大悟,難怪楊戩總來得那麼及時,原來是一直監視著他們,用了這麼多人手,看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楊戩落在鎮上,已換了凡人裝束,一件褶袖白衫,不同於見沉香時那件錦袍,寬袍緩帶,別是一番風流。

  駐足橋上,墨扇輕揮,目光不離水邊廊坊。看著豬八戒在那裡與嫦娥“巧遇”,互述別情,談笑風生,楊戩的神情也並不如何惱怒,知道嫦娥去了鎮裡,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微帶了幾分悒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冷酷:‘豬八戒和沉香已經分開了,你們去淨壇廟,這次務必將寶蓮燈拿到,有機會的話,就將沉香抓來。‘哮天犬等應聲而去。

  他們這一去,由老四變成豬八戒的模樣騙走寶蓮燈。沉香早將此事當作談資,和母親及眾仙說起過,因此人人皆知,不過,老四老六現在都在鏡外,眾人顧著他們的顏面,沒有多說什麼。

  豬八戒樂不思蜀,雖然知道這種心思動不得,但能有今日一遊,也是大感榮幸。得了嫦娥允可,也不顧凡人圍觀,將九齒釘耙拋入湖中,化為小舟。嫦娥本是受四公主之托,來找他幫助沉香,但一直以為楊戩因為她的緣故挾私報復於他,心下十分歉疚,要豬八戒幫忙的話更說不出口。現在見他雖因她而遭劫,卻依然將她拱若天人,不由感動,存了補償之心。如念既相邀遊湖,便允了,嫣然一笑,飄然落於船上。

  豬八戒心思全在嫦娥身上,樂得找不著北,上船時居然掉進了水裡,引得一陣轟笑,嫦娥也掩口輕笑。一片轟鬧聲中,唯有楊戩神色冷峻,獨立於高樓之上,衣袂帶風,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正在興頭上的豬八戒,沒看到趕來尋找師父的龍八,騙得寶蓮燈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卻已回來了。

  楊戩驗過寶蓮燈,又問沉香下落,老四稟報了難處,怕不是小玉對手。楊戩一手掣著寶蓮燈,一手打開摺扇,關注湖上動靜的目光這時才回到部屬身上,對於小狐狸突然間法力增強的事,他也有疑惑,問道:‘那隻小狐狸真的有你們說得那麼厲害嗎?‘到底老四腦子轉到快,一下想到老狐狸臨死前塞入小玉口中的東西,但他也不知是何物,只能報給楊戩,由他判斷。

  硬攻不行,那就智取,楊戩下了令,讓老四等人去想辦法,自己仍站在樓頂,冷眼旁觀湖上動靜。左右是要將沉香逼得不能存身,若真是自己去,想放水也說不過去了。

  嫦娥仍在與豬八戒遊湖,他們坐在艙中,楊戩沒有聽他們說什麼,神色越發陰鬱。方才他二人與街上把臂同遊,如今又在湖上共舟談笑,雖然盡在算計之中,也有助於他實施自己的計畫,心中傳來撕絞般的感覺,卻是騙不了自己。

  若不是三妹任性,搶著去月宮試探,也許這份心意就一直藏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那處柔軟之地,然而終究是讓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縱是想做一個朋友也不可得,想在遠處靜靜地觀望,也要在她目光回轉時匆匆避開,不敢面對。

  嫦娥仙子,也許至今還以為最後和她在一起的是羿,就讓她一直這樣錯下去吧,也許她知道了真相,更會恨自己。楊戩自嘲地想,像他這樣的人,又怎會做出好事,也許嫦娥會以為,是他殺了后羿,冒充她的丈夫,騙了她。

  又多想些什麼呢?明知道豬八戒也只是能與她同遊罷了,她對這淨壇使者,也只是抱著一份歉疚吧,她始終認為,是自己這個司法天神假公濟私,害了當年的天篷元帥。可笑,楊戩,你做的事,在她眼裡,只怕沒一件會是對的。

  應該是去找沉香的,可是心思卻離不開湖上,楊戩猶豫片刻,運起法力,聽到船上二人的對話。

  豬八戒東一句西一句,想著法討嫦娥開心,憨笑著說:‘其實吧,人家心裡一直惦記著仙子的,總想著去廣寒宮去看看仙子,可是又怕人多眼雜的,別人說出什麼就不好了。於仙子的名聲不好。‘

  嫦娥不為人所覺地微微嘆了口氣,她當然記得自己說過什麼,那時她急著說正事,又不知怎麼開口,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接口道:‘其實,你真的不能再去廣寒宮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已經是麻煩纏身了。‘豬八戒大奇:‘難道有人欺負仙子不成?‘嫦娥欲說還休,嘆了一聲:‘不說了。‘豬八戒哪肯放過這獻慇勤的機會,忙不迭地催促:‘說,仙子,你儘管說,我看誰敢欺負仙子。‘

  ‘算了,你惹不起他的。‘

  豬八戒哪肯在嫦娥面前坍台,打起了包票:‘仙子,只要你信得過老豬,老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二郎神,我也會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還真讓你猜對了,正是二郎神。在天廷裡,人人都知道我和三聖母的交情不淺,在沉香被天廷通緝之後,我曾經幫助過沉香,可沒想到這件事被二郎神知道了,我若以此治我的罪,我也就認了,可沒想到,他竟然以此要挾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此時嫦娥心中已有悔意,楊戩雖不對,這事卻是她為引得豬八戒幫忙信口編造的,當時並未覺得如何,她和四公主商議的,楊戩不會不利用此事要挾自己,如是說,也不過是實情而已。但現在想來,楊戩對自己,應該是從未有過此心,這一次他在旁聽了,不知是何心情。

  果然,楊戩臉色冰寒,這番話一點不落,全落入耳中。嫦娥,嫦娥,在你眼中,楊戩真的如此不堪嗎?你寧可與這豬頭虛以委蛇,也不肯對我假以辭色。我今天倒要看看,這豬頭到底有什麼能耐!

  又聽了一會,嫦娥終於將話題引到沉香身上:“好在我那沉香外甥,還真是懂事,非要學一身本事,去救他娘,如果他能投一位名師的話,我就真的不擔心了。”

  豬八戒哈哈一笑,道:“仙子,你放心,這事教給老豬了!”嫦娥和他如此巧遇,又款款交談,他再沒有腦子,也知是為了沉香拜師之事而來。但眼中美人如玉,柔語如鶯,早已神魂顛倒,哪裡還說得出一個不字來?

  聽到這裡,知道大局已定,楊戩身隨意動,不見如何作勢,已躍上船頭。正在說話的豬、嫦兩人一呆,豬八戒反應過來,叫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手下敗將。二郎神,別人怕你,我老豬可不怕你。你若敢在這裡撒野,可別怪我老豬不客氣!”

  楊戩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還有什麼本事。”

  豬八戒也是一聲冷笑,裝模作樣地理了理頭上小辮,湊近嫦娥,涎著臉道:“仙子,你先去岸上觀戰,看老豬我今在為你出氣!”

  嫦娥手撫玉兔,螓首微點,站起身斜睥著楊戩,不屑地冷哼一聲,衣袖拂處,身如燕子穿林,飄然落上湖邊的小橋。

  豬八戒半邊身子都酥了,欣喜如狂,只想:“能得嫦娥如此看重,就算我立刻死了,也死得心甘情願。”向橋上招了招手,回過身來,挽起衣袖,叫道:“二郎神,今天教你好好領教一下你豬爺爺的真本事!”

  騰空而起,豬八戒法力到處,小舟變成釘耙飛入手裡。楊戩也懸空而立,手搖墨扇,冷冷地看著他揚耙作勢,攻了過來。

  手中墨扇上下翻飛,見招拆招,目光卻情不禁地向岸邊小橋上看去,只見嫦娥星眸婉轉,神色變幻無休,時而秀眉輕蹙,時而隱現擔憂,顯然為豬八戒而發。楊戩心中一黯,內息忽而紊亂,一口氣竟沒提得上來,豬八戒釘耙砸下,頓將他壓入水中。

  初春時節,湖水猶寒,楊戩驀然驚覺過來,暗罵了自己一聲。雖說淨壇廟受的傷並不算重,但幾日來事亂且雜,未曾調養恢復。再加上剛才心神忽分,豈不是自找苦吃?但嫦娥鄙視的表情,卻揮之不去,始終縈在眼前。

  深吸口氣,平復心境。頭一低,白衣上已滲出了血跡,在水中溷將開來。知道是崩裂了的寶蓮燈舊傷,他運法力止住血水,默拈法訣,上朝的神鎧已著在身上。

  暗自惱怒,多少年沒這般失態了,竟因嫦娥被那頭豬擊落水底,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身形衝天而起,挾著大片的水浪,咆嘯著直撲豬八戒。

  豬八戒一招得手,連自己都大出意料之外。他飄在湖面,一邊舉耙等楊戩出來,一邊向嫦娥頻得意泮泮地賣弄不已。橋上嫦娥也自意外,目含激勵之意,看向豬八戒。豬八戒和這目光一觸,如被電觸,臉上竟飛起一抹霞紅,只恨不能飛撲上橋頭,倚在嫦娥身邊大吹大擂一通。

  水浪捲上,將他肥大的身子擊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岸邊石砌上。豬八戒一聲疼叫,餘光卻向橋上瞥去,見嫦娥正因他而掩口驚呼,頓時大喜,忍了疼抖擻起精神,大叫:“我看,你也不過如此!就你這兩下子,還執掌天條?怎麼,不服?大家水裡比劃比劃!”爬起身,跳入水裡。

  他曾執掌天河十萬天兵,更得過孫悟空“我下水得念避水決,,不如師弟你”之評,在水中自視極高。此時緊握釘耙,只盼嚇住楊戩,好僥倖勝個一招半式,在美人面前掙回面子。但天不從人願,水上冷冷一聲“找死!”一道銀芒便直擊了下來,他大吃一驚,本能地抬手去擋,卻擋了個空,正自一楞,後領一緊,已被楊戩牢牢扣住。揚耙欲向後擊,楊戩法力透入,頓教他全身痠軟,哪還有餘力反抗?

  楊戩拎了這肥豬的後頸,騰身上岸,擲於地上。嫦娥急奔過來,關切的表情毫不掩示,叫道:“元帥,你沒事吧?”豬八戒一喜,勇氣大增,瞪著楊戩厲聲道:“楊戩,我可告訴你,我是西天如來親封的淨壇使者!來,給你,來,你動我一下瞧瞧!”

  淨壇使者?楊戩看了一眼嫦娥,冷笑:“我就動你又如何了?”槍身一振,已抵在豬八戒喉前。

  嫦娥大急,怒道:“住手!楊戩,你憑什麼抓人?”

  看著她的憤怒,楊戩心中一痛,脫口而出:“你明明看到,是他先動的手!”嫦娥卻冷曬一聲,道:“楊戩,你可要自重!”

  玉樹,仙子,是因為這件事,你才會這般有恃無恐吧?難言的疲憊襲來,楊戩再不願面對嫦娥不屑的臉色,沉聲道:“你攥我一個把柄,不到緊要關頭,不會拿出來吧。放心,我不會殺他的,他還不值得你使出殺手鐧。”

  伸手抓住豬八戒肩膀,強押著他踏雲而去,徑返天廷,一任嫦娥惱怒的目光,緊盯著自己遠去的身影。

  既然已經開始,那就按既定的軌跡走下去罷。回到神殿,將豬八戒與劉彥昌關押在一處,揮鞭又是一頓毒打,恨聲道;“叫你用佛祖壓我!”沉香心中不安,怒道:“楊戩簡直不是東西,害得師父為我吃了那麼多苦頭,!”嫦娥對湖邊的舉止本已有了悔意,但看著楊戩在豬八戒身上發洩怒火,對豬八戒的憐憫便佔了上風,幽幽一嘆,低下頭去,不願去細想其中的對錯。

  梅山老四進來,稟道:“二爺,淨壇廟裡又有了變故,不知為何那隻小狐狸去了萬窟山,沉香不管不顧,私自追了過去。如今東海四公主正趕往萬窟山,我們是不是也……”

  沉香去了萬窟山?楊戩一愣,想起前些時候丁香小玉的對話,這孩子難道會那般沒出息,糾纏在兒女私情裡,連輕重都分不出了?

  當下拋下鞭子,讓老四召集人手,他說不出的惱火,嫦娥的眼神,豬八戒的賣弄,如同利刃一般梗在心頭。沉香!楊戩恨恨地想著,今日,定要堵死自己這個不成器外甥的全部退路!同時,另一個念頭隱約浮起,他一凜,盤算著有幾分可行,目光向上睨去,似要看穿三十二重天宇,直達那終日隱在祥雲裡的兜率宮中。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八章 噴薄血未止

  趕到千狐洞時,先跟蹤來的天兵來報,說沉香已追進洞去了。楊戩微一頷首,想到洞中複雜的地勢,卻不便冒然入內。他傳令下去,人手分散開來,將幾個入口牢牢圍死。

  羲和馭移,由晨至午,沉香終於從洞內垂頭喪氣地出來,楊戩看在眼裡,知道他必是沒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落在沉香耳中,直如驚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楊戩那閃著幽冷銀光的神鎧。他駭得連連後退,正不知所措間,衣袖一緊,眼角掠過一角紅衣,已被帶起疾飛逃出。

  卻是匆匆追來的龍四公主到了。

  楊戩冷冷地看著,形如魅影,不見如何作勢,狂奔中的龍四便覺身上一滯,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電轉,一掌擊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卻是眼前陡然閃過銀輝,險險撞上了楊戩的三尖兩刃槍。

  她跌落地面,又驚又怒,張臂將沉香護在身後,厲聲道:“二郎神,你不能傷了沉香!你忘了廣寒宮那事麼?”

  楊戩看著她,冷冰的眸子裡毫無情感。鏡外的龍四身子發顫,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殺我了……”鏡中的龍四還要往下說,楊戩生硬地打斷她話:“不要說了!”轉身,一步,又一步。

  身後那個女子,想必又是如釋重負了罷,一次的失態,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剝奪他所有尊嚴的利器。西湖邊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過,那樣決絕的毀滅,原來真的是避無可避了。只是,這個四公主,她就沒有想過,他楊戩,是真會殺了她的?

  三尖兩刃槍攥在手中,三千年來沒有過這般的沉重。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再清楚不過。沉香的無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靜莊嚴,這樣的一個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槍身勢如奔雷,破入一個柔軟的身體。鮮紅的血噴薄如天際的霞光,帶著淒豔莫名的慘淡。

  神目打開,一聲斷喝:“魂飛魄散!”飛濺的血色映進眼眸,就如家變時,那炙毀了一切的衝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聲大叫,扶住了龍四搖搖欲墜的身體。這身體猶是溫熱的,但生命流逝的速度卻是如此驚人。魂飛魄散,那個人神目中的異芒,續槍勢之後,又無情地擊中這個最寵自己的親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勝楊戩,否則,九天十地,就再不會有這紅衣這金發的絲毫蹤跡。

  連魂魄,都永不復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瀕死的女子,意識昏沉中逸出的輕微呼聲,卻仍牽掛著那個和她並無太大關係的孩子,她還想掙起來擋在孩子的身邊,但氣力隨著鮮血湧去,胸腹間的冰涼,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覺,都隨著這冰涼,漸漸飄向無盡的虛空。

  三聖母全身無力,跌坐在她身邊,淚水湧出:“對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楊戩……楊戩……楊戩!”猛抬起頭,看向沉香,昏亂的目光裡全是恨意,“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死在崑崙!沉香,你真的該殺了他……他竟這樣對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輕嘆一聲。現在的他,除了親歷時錐心的憤恨外,卻隱約覺出了些茫然,甚至還有幾分失落。這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確是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可在剌出這一槍之前,所有的事,都還有回寰的餘地,那個湖邊風淡雲輕的男子,似乎還有機會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後,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殺戮,再不能停止下來。

  楊戩也在看著,這個女子,為了沉香,寧願賠上她的性命?死前無意識的囈語,沒有任何偽裝的必要。心中一黯,他默默告訴自己:“三妹,一直恨著你,其實她並沒有錯,你這二哥,的確不該留在她的身邊。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誼,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過,便會令她更加快樂——只因你這二哥,給她帶來的,已全然是黑暗與痛苦的掙扎……”

  龍八和嫦娥也趕了過來,抱起龍四逃離。慣常的冷漠仍掛在眉宇之間,楊戩竭力掩飾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擊。

  一聲清叱從洞裡傳出,聞聲而至的小玉衝了出來,和梅山兄弟戰作一團。沉香不知這時小玉曾出來為他們斷過後,一陣緊張,小玉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沒事的,我雖不會運用那萬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傷不了我,我後來捉住哮天犬為質,成功地逃走了。”

  說話之間,洞前局勢瞬息萬變,小玉來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開,追著小狐狸而去。楊戩也追了幾步,卻騰雲隱身在半空,向龍四等人逃離的方向綴了過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又是一陣驚駭。俯身下望,龍四公主痛苦地掙扎,痙搐,魂魄離體,輕煙般地向九天飄散了去。三聖母不禁叫出聲來:“他要做什麼?四姐姐都被驅散魂魄了,他還要做什麼!”

  淡淡的紅影向雲中散來,被天風震盪得飄搖不定。楊戩張臂虛攏,法力到外,將這縷縷紅色禁錮到一處,隱約現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狀。

  “這是怎麼回事?”哪吒突然緊張起來,回頭看著龍四公主,連聲音都有些打顫,“他殺了你!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現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來時就在崑崙了,你們不都說,是上古大神看不慣楊戩的所作所為,救了我嗎?怎麼會是他……這怎麼可能!”

  龍四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著鏡面。

  “用意念堅持住罷,你的魂魄才不會就此散去。”楊戩淡然地道,那個隨時會化成虛無的影子落在他雙臂之間,雖然若有若無,卻明顯能看出,那種輾轉邊緣的毀滅,實已痛苦到了極點。

  有什麼影像,模糊地閃過腦際,似乎能抓得住,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龍四睜大了眼,緊緊盯著即將消散的自己,看楊戩帶著自己避開南天門的天將,悄無聲息地潛向兜率宮。

  “老……君……?”有幾個影像清晰了點,龍四拚命想記起來,卻只有零亂的對話從心頭閃過。

  “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八百年的隱忍,已經到了收穫的時候,彼此不妨開誠布公了罷,免得存下隔閡,反而壞了大事。”

  “……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楊戩,那是楊戩的聲音!龍四失聲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楊戩去見了老君,那些話,便是他和老君說的!”

  嫦娥心中一緊,急切地追問:“什麼話?”哪吒也叫了起來:“是不是……楊戩大哥他有苦衷?”龍四慘笑道:“苦衷?他那種人還會有什麼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盤,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將來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沒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中說話,腦中景象更是紊亂,一陣撕心裂肺的酸楚,電一般從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過來,臉色卻突然變得慘白,雙手抱頭,搖搖欲墜。

  嫦娥離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麼了?”龍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脅沉香……老君的交易……”楊戩與老君的對話,回想得字字清楚,可為什麼,那酸楚卻更加強烈,直要將她生生吞沒了去也似?

  “陰……謀……還……不……不是……沉……”

  斷斷續續地,她還想往下說,張口時,想的是兜率宮裡那些對話,那些赤裸冷酷的無情交易。但是,另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憂鬱,卻在雜亂中清晰地響起:“我若死了,你怎麼辦?”她身子為之顫抖起來,有如風中飄零的葉子。牙關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壓上心來,內息從丹田裡四下竄出,狂亂地岔入各大經絡之中。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那個聲音固執地在耳傾迴蕩,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一個不算寬敞,卻讓她倍覺溫馨的斗室,不住地從思緒裡滑過。她拚命想看清,恨不得將手伸進腦中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動彈了。

  龍八搶上前,嚇得幾乎哭出聲,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怎麼了?”

  哪吒顧不上再看鏡中,急步過來查看龍四情況,法力注入她體內,頓時鬆了一口氣:“沒事,四公主一時激動,岔了內息。只要她安下心來,慢慢導氣歸元,就自無妨了。”

  龍四睜大了眼,一個孤傲卻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種淡然卻熟悉的喜悅,那是誰?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零亂的景象越來越多,驀然之間,一聲驚雷從心頭滾過,她已僵直了的身體陡然繃起,又復軟倒在嫦娥的懷裡。

  淚水奪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個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記憶之中。“他是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這些痛徹了肺腑的悲傷,但沒有用,內息竄走經絡,任她如何唇舌顫動,終還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一道金色的符咒從她體內彈出,轉瞬化作無形。龍八大吃一驚,叫道:“那是什麼?”哪吒一凜,想看清符咒內容時,卻無跡可尋。百花這時也過來了,和嫦娥兩人合力抱著龍四,恨聲不絕地道:“楊戩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說不定,還曾受過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會心情激盪,氣血大亂,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龍四淚水更是滾滾而下,百花只當是自己說中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厲害,一定是氣楊戩那混賬氣的!”

  三聖母在鏡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連聲追問。驀覺得有人連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卻是沉香臉色陰沉,手指一間丹室,說道:“娘,楊戩那廝隱身進去了,老君正在裡面靜修。這兇徒有什麼詭計陰謀,我們跟著他一看便知!”

  兩人進去,小玉迎過來,竟有些驚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會出了意外一般。室內,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楊戩現出身來,將龍四魂魄放置一邊,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對面,看樣子,應是在等著老君的什麼答覆……

  小玉輕聲道:“剛才,楊戩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問老君,問他是願為魚肉呢,還是願為刀俎。又說什麼砍樹的斧頭一旦被握得太緊,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過去砍下那隻持斧的手了。”她雖不知道楊戩到底意欲何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夾了幾分陰狠的語氣,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老君雙目微合,餘光從狹長的眼簾下投向楊戩,許久,拂塵輕移,向地上龍四的魂魄一點,問:“總不成,這便是持斧的那隻手罷?”楊戩道:“自然不是,那是東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罷,否則你我的默契,就很難繼續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後,便一步步成了瑤池的新貴紅人,老道行將就木,位卑言輕,豈敢與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麼默契?”

  楊戩不以為意,只淡然反問一句:“是嗎?”老君瞪著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過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幾日不是下了旨意,著你三日內抓回沉香處死,否則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職。你怎有此等的閒情雅緻,抱了個魂魄來我兜率求醫?”

  楊戩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親上凌宵,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楊戩銘記在心。”口中稱謝,卻殊無半分欣悅。

  老君道:“好說。”心知楊戩定有下文,手拈銀鬚,等他再度開口。

  楊戩道:“織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當時不會不知的罷?”老君雙目驀然睜開,旋又半合上。當日他在天廷提出織女子女之事,原為了試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應,令他平增了許多把握。“但是這個楊戩……”老君不動聲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八百年來,我殫盡心力,所得與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曬,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過你,以你的身世,瑤池定不會由著你為所欲為。縱然這些年你勢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攏中樞最易獲得權力,這麼膚淺的道理,老道我難道不懂麼,偏由你這初涉天廷的稚兒覆雨翻雲?”

  楊戩道:“不錯,權力得自中樞,卻也易失自中樞。只不過,你若以為楊戩也會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將我看得太輕了。”

  老君沉思,點了點頭,道:“你要殺沉香易如反掌,遲遲不殺,總不會因為他是你三妹的獨子罷?”楊戩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卻是一笑,似已明了於胸,道:“當年我借你來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罷?”

  這兩人一句句地說將下來,三聖母越聽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楊戩到底想做什麼?當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這才擠壓得老君動彈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為老君解厄?”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6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一章 殺救在一人

  沉香茫然搖頭,眼龍四的魂魄又淡去許多,心中大急,卻無計可施。只聽楊戩仍在若無其事地說道:“當年你勢力坐大,又借那猴子大鬧天宮,瑤池何等精明,如何猜不出你的用心?若非我當機立斷,為你壯士斷腕,只怕八百年前,你便要被迫反下天廷,堂堂道祖,淪落成佔山為王的小妖了!”

  沉香等人目瞪口呆,老君卻並不反駁,沉吟道:“現在的你,與老道當年,又何其相似。沉香是仙凡通婚,大膽妄為,人緣卻是不壞,居然和佛門拉上了關係,倒確是上好的人選。但你何以認定,老道我定會助你?”楊戩淡淡地道:“老君,助我便是助你自己。自封神之戰後,瑤池便掌控三界至今,其中的奧妙,只怕你一時半會兒還是琢磨不出。楊戩縱然不才,為你紆緩些重壓,卻仍是力所能及。”

  老想又是一番沉思,突然伸手憑空作符,虛虛一按,化作流光渡入龍四體內。龍四已渙散的魂魄又被強聚成形,卻仍淡若無痕,微顫著,顯得極為痛苦。但一邊的沉香卻分明看到,四姨母隱約可見的睫毛一抖,竟微微睜開了,隨即合上。“是老君!”心念一轉,他已然明白,“難怪方才四姨母在鏡外能複述楊戩的隻言片語,一定是老君借聚魂為名,強行激醒了四姨母——這些人勾心鬥角,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是被你的神目驅散了魂魄,老道的符法,只能暫保她的情形不至惡化——”老君道,“不過,你殺她,應是為了向王母銷差,保住你司法天神之職。但殺了又救,無寧太繁乎?”

  楊戩冷笑道:“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淡淡地道:“我縱是猜得出,也還略有疑惑。那猴子是天生靈石所化,我算準他修道必有所成,才全力利用。沉香不過是個仙凡雜生的小子,值得你花費如此心計嗎?未進之前,竟要謀退?”眼光似沒有看向楊戩,卻在全力觀察著他臉上神色。

  楊戩卻只淡然道:“織女那孩子之事,老君,你我心知肚明。”當時朝會之事,他一直心存蹊蹺,此時索性拿來含糊地塞唐一下。誰知老君身子微微一震,道:“你也知道了?”

  楊戩心中一動,卻不追問下去,移開話題,說道:“老君,今後你我非通誠合作不可,所以我的打算,也不怕全與你說個明白。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你的心思,也少不得與我暗通曲款。左右大家都有利可圖,何樂而不為之?”

  老君讚許地笑了笑,卻道:“你放心,龍四經我施法,目前看似危險,也不能附體還陽,但到了用得著她的時候,我自有法術送她回肉身,真君不必憂心。”楊戩神色陡變,森然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留此後著,羈絆於我?”老君淡然道:“這不是羈絆,只是讓彼此放心的契約而已。”楊戩看了他半晌,眉宇間冷意越來越濃,卻隱忍了不發作,一言不發,攝過龍四魂魄,如來時一般隱身離開。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雖在雲裡穿行,但心神不屬,直如仍留在丹室一般,耳邊反覆迴響著那兩人的對話。鏡外哪吒等人也聽得呆了,康老大在地上重重一拳,咬牙切齒地道:“可恨我們兄弟這時,還全心全意為他效命。想不到他……他……這個無行的小人!”

  哪吒茫然道:“他如此苦心算計,可為什麼龍四公主還陽之後,竟會什麼都不記得了?”龍八冷笑道:“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君的舉止,三太子你也看見了。他千方百計留後手來制約楊戩,又豈會由著楊戩打響如意算盤,左右逢源?”抹去姐姐臉上一直沒有干去的淚水,他不禁哽嚥了起來,“姐,你不要氣了,楊戩機關算盡,最終還是難逃公道。待回去後,回去後我定要去好好折辱他一番,為你出氣——那樣的混帳,卻被沉香留在家裡,照顧得無微不至,當真是天理難容!”

  攜了魂魄徑回真君神殿,楊戩一路避人而行,直往後殿的密室。進了室內,他在牆側暗格里取出一隻小小的爐鼎,掀開鼎蓋,將龍四虛弱之極的魂魄送了進去。哪吒看在眼裡,身子一震,失聲叫道:“定魂鼎?”龍八聽他聲音有異,急問:“那是什麼?他想如何折磨我姐姐?”哪吒搖頭道:“不是,這東西雖不多見,卻也沒什麼大用,只是安置魂魄,以免魂魄潰散——可他既有此物,何必要低聲下氣地去找老君?”

  楊戩合上蓋,手上光華爍動,渡了一縷法力入內查看。為了在老君面前不露破綻,在千狐洞外的那一擊,他用了全力,想要救回原已不易。老君方才的救治也未安好心,靈符保命的同時,又禁錮著魂魄不能復生還陽。

  法力到處,情況瞭解於胸。楊戩暗暗冷笑,“老君,你自作聰明,不過是讓我多費一番手腳而已。你真以為,我只能殺人,不能救人麼?”將定魂鼎置於桌上,退了一步,凝神運氣,真元從神目中送出,狀如濃霧,環在鼎上,慢慢淡成輕煙,一縷縷地滲了進去。

  他的真元,化去老君符咒的同時,也抵銷著驅離魂魄的法力。楊戩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計算無誤,雖說要費上好幾年的工夫遂步施救,但龍四的生死,主動權終還是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

  收功離開密室,楊戩傳令下去,整個後殿設為禁地,不得任意出入,又令人去找尋哮天犬的下落。沉香已想明白了,輕聲說道“他求老君,原來只是個藉口。這樣一來,老君以為握了他的把柄在手,必然對他少了許多防範,他利用起來就得手應心了……”三聖母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以示贊成,卻不再說什麼。

  救回龍四的仍是楊戩,三聖母乍見好姐妹被殺時的恨意,終還是慢慢淡了。雖說不齒二哥的為人,但這一路走來,楊戩縱然作惡,對她這個妹妹卻仍不失關愛,就算有過份的地方,也大多是為勢所逼。想到他機關算盡,最後卻一敗塗地,重傷在親外甥手裡,三聖母心裡,隱隱有了些說不出的感慨,再不像以前那般,只一味為兒子驕傲了。

  鏡外眾人也自議論紛紛。百花冷笑道:“他再有心計又如何,到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賠了個血本無歸。”哪吒沒有反駁,只翻來覆去地細想著各種可能,越想越覺頭緒混亂,暗嘆一聲:“或許,楊戩大哥真是為了保住他的權位,才不惜拉擾老君對抗瑤池?”

  ‘後來姐姐的肉身失蹤,再出現時卻是在崑崙的山洞裡。莫非,那也是楊戩做的?‘

  龍八想到了日後之事,剛剛問出口,便見楊戩神殿往向東海飛去了。‘姐,你好一些沒有?‘他不放心地試試四公主的脈息,還是老樣子。‘姐,你看,人算不如天算。不論是天意還是老君搗鬼,總之既讓你聽到他的陰謀,又在還陽後將一切忘盡。楊戩的如意算盤打得再好,也終要落到應有的報應。‘

  嫦娥一陣黯然,他的確是深謀遠慮,未思進先思退。可四公主的情況,真的只能算是天意了。明明自己便能救人,偏偏不懷好意,想拉老君下水。但老君就那麼好騙的?與虎謀皮的結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吧。然而捫心自問,她是希望他得此報應,還是寧可一切都在他算中,一直被他瞞到最後?她無法回答自己,只因為那個答案讓她不安。

  如果他沒有去找老君,而是直接救了四公主……悵然一嘆,她低頭去看抱在懷中的四公主,頓時一驚。四公主睜大了雙眼,珠淚滾滾而下,滿頭是汗,嘴唇上咬出血來,形容十分可怖。龍八已經嚇壞了:‘姐,你怎麼了?哪吒,你不是說我姐沒事?‘

  四公主記起了一切,身子卻似已不屬於自己,一個字都無力說出。聽得耳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報應‘、‘天意‘,再想到楊戩的境況,一急一氣,淚流不止,欲納回岔亂的內息,更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楊戩捏了法訣,潛入龍宮。其時屍身尚安置在龍四自己的閨房之中,龍王不在,四公主之母哭得哀哀淒淒,丫鬟們也在一旁陪著抹眼淚。楊戩見沒有扎手人物,乾脆讓她們都昏睡過去,用大氅裹了屍身,直往崑崙而去。

  ‘他是怎麼讓崑崙山神同意他保管肉身的?‘沉香一邊飛一邊提出這個問題,‘我記得崑崙山神說過,他連第一關也沒過,根本沒能進門。‘

  ‘也許是山神好心吧。保管肉身,又不是借神斧這樣的大事,通融通融也不奇怪,我們看著不就知道了。‘哪吒極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眼前事想來想去,雖只能歸於楊戩心計險惡,他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憋悶得難受。

  被他這麼氣沖沖地一說,也沒人再問了,真的,看看就知道了。

  楊戩回到修行之地,佇足觀望,輕嘆一聲,無心流連,輕車熟路地向另一座山峰折去。

  ‘你回來了?‘出乎眾人意料,崑崙山神的聲音響起,用的是‘回來‘一詞。三聖母向不遠處的峰頭仰望,那正是她在女媧處學藝多年第一次下山時來的地方,在這裡她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哥哥,她頓時恍然:‘楊戩在這裡修行了很久,和山神可能原來就認識。‘

  楊戩聽見山神的招呼,點點頭沒有作聲,進入山神為他打開的洞門,將屍身放下,舒了口氣。山神佯怒:‘這麼多年沒回來過,就給我帶了這禮物?‘

  楊戩直起身,眉宇間有少見的輕鬆:‘不與你玩笑,只請你助我將她身體保全,以待魂魄歸體還陽。‘山神失望地嘆口氣:‘你還是這樣,一點沒變。唉,自從你走了以後,再沒個人到這裡來,我若不自己開解著些,怕是要悶死。‘楊戩默然不語。

  ‘山神不是說過讓他試過三關,怎麼這樣就進去了?‘沉香心裡嘀咕,‘敢情他是嚇唬我的。‘正想著,洞口呼地一下合攏,山神打破沉默,微帶得意地笑道:‘你這麼多年沒回來,我又琢磨出幾招,來試試如何?‘不待楊戩答應,周圍一變,已是冰雪世界。

  楊戩負手而立,瞧著周圍的冰雪,並不著惱,也不驚訝,狀極悠閒,挑眉道:‘又來了,還沒玩夠?‘他修行小有所成時,山神就開始不斷想出些關口來考驗他,美其名曰磨煉,只可惜沒有一次能難倒他。這麼多年,又想出什麼新花樣了?

  三聖母有點冷,運功抵禦著,問道:‘沉香,這就是你過的第一關?‘沉香笑道:‘是呀娘,一開始我們運功抗寒,可是越來越冷,後來還是雪神提醒了我們,這才通過的。咦,雪神,莫非就是這崑崙山神扮的?‘龍八也是當事人,接著他話說:‘看來是這山神一個人無聊,跟我們逗樂子呢,被他開了個大玩笑。三聖母,這一關不能光自己運功抵禦,得互相想著對方,考驗的是普愛世人的溫暖之心。難怪楊戩通不過,他怎會有這份好心。‘

  只見楊戩立於洞中,冰層愈厚,絲毫沒有消融的樣子。山神笑聲不絕:‘楊戩,我總算難倒你一次,且讓我提點你一二,這滿地冰雪,乃是世間冷漠所化,唯有溫暖之情能解。‘楊戩冷哼一聲,並不理他,身上寒氣陡漲,越來越甚。山洞中冰雪雖厚,他卻毫無寒冷瑟縮之態。山神顯然愣住了:‘你……這樣也行?‘楊戩身上已掛了一層冰甲,人卻無恙,冷冷一笑:“我又何必去融化它。”山神沒有形體,若有必是張口結舌之態,嘆道:‘不錯,不錯,我雖是專為你設計的,卻怎地忘了,別人冷,你只有比他更冷,向來你都是這樣保護自己,再不會用其他方法。‘

  說話間,他已將法力撤了,一切如故,只留著四公主身上的冰雪不化,好保存她的軀體。山神又問:“你想不想再試試?”楊戩沒這個閒心,搖搖頭:“好意心領,我有事在身。”

  山神沉默一陣,欲言又止,終是開了門,只說了一句:‘本是照你性子設計的,不想仍是沒用。唉,罷了,總是無用,你也不是能聽人勸的。‘

  他們之間對話聽得人一頭霧水,只有沉香和哪吒模糊明白一點。沉香試著向別人說清楚自己的感覺:‘山神的意思,這並不是要難為他,而是為他好?‘哪吒不自覺地點頭:‘應該是……冷漠所化,要溫暖……‘

  山神確是這樣想的,他深知楊戩的性子,又受女媧所托幫助楊戩,一心勸他處事和軟些,於己有利。而楊戩,又豈是這麼容易改變的。他在心中暗嘆:“女媧娘娘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二章 金蘭熾幽意

  楊戩從崑崙山回到了真君神殿,梅山老四一臉焦急的上來稟告:“二爺,哮天犬還沒有回來,我看是凶多吉少。”

  楊戩心中隱隱為哮天犬擔心,卻不願露在臉上,只是恩了一聲,算是知道了。梅山老四見他不理哮天犬死活,不禁心寒。卻聽楊戩忽然關心起那隻小狐狸的底細來。

  “那隻小狐狸身上,至少有一萬年的法力。她到底吃的是什麼東西?法力增長如此迅速?”

  梅山老四搖搖頭:“沒有看清啊。但那小狐狸著實厲害。”

  楊戩冷笑道:“她雖然法力渾厚,可惜法術不精,經驗也太少,當若真的交起手來,不出十招,就能將她擒獲。到時候再來審她,萬年法力從何而來。”

  楊戩正和老四議論小玉之事,梅山老六進殿稟告:“二爺,嫦娥來了。”

  楊戩微微一愣,轉瞬便猜到了嫦娥的來意,定是為了那頭蠢豬。想到嫦娥和豬頭把臂遊湖,現在又親身跑來求情,楊戩心中很不是滋味,“就說我不在。”

  “是。”

  老六出去了,楊戩忽然覺得心情有些煩亂,他再沒有心思和老四談小玉,也打發他下去。

  真君神殿中,只楊戩一人獨自坐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有似乎什麼都沒有在想,目光一直停留在殿角的一隅。那裡,黯淡的月色,被一格格窗棱,切割成小塊,碎了一地。

  “老六,要不你去勸勸二爺吧。嫦娥仙子等在外面也太可憐了,怎麼勸她都不回去……”殿外隱約傳來梅山兄弟小聲爭執,“老四,我可不敢打攪二爺的靜思。二爺可不像從前了,越來越難侍候了。”

  “蛾子,……”一聲輕嘆,楊戩拂衣而起。

  真君神殿外,嫦娥仙子已經等的極不耐煩。她看梅山老六抱歉的眼神,就知道楊戩是託詞不出。嫦娥的性子中,本就有三分執拗。楊戩越是如此,她偏偏要和他耗下去。

  不大的天台上,她來來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回,一種情緒絲絲縷縷,慢慢鬱結在胸中,無法舒緩難以排解。似乎感應到什麼,嫦娥抬頭看去,見真君神殿的牌匾下,站著一人,靜靜的看著自己。

  嫦娥重重咬了下唇,臉色卻是有些青白,“他這樣看了有多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嫦娥勉強和緩了一下心情,向那人走去。

  真君神殿的飛簷,投下扭曲的黑影,蜿蜒匍匐。淡藍色的霧靄,自那浩瀚的雲海邊際升起,縈繞在真君神殿四周。那月宮仙子凌波微步,羅衫飄忽,款款而上。絕美的容顏,在霧靄中朦朧得恍若舊時之夢。

  一階階,一步步,嫦娥已經走到近前。楊戩悄悄收拾起悵惘,迎上前去:“仙子駕臨鄙府,楊戩不勝榮幸。”

  “嫦娥來的魯莽,豈敢勞煩真君親迎。”客套的寒暄,冰一般的眼神,雖然咫尺,卻是天涯。

  真君神殿,早已經在天界種種離奇傳聞之下,異化為恐怖之源。嫦娥此行心中已經作好思想準備,但她真的踏足神殿內,卻微微有些發楞。

  純黑的真君神殿,乾淨的不染一絲纖塵。沒有仙家的夜明珠,只有一排長信燈;沒有仙家的琳瑯如意玩,只有一方書桌無數案卷。

  進的殿來,嫦娥便直奔主題:“你把天蓬元帥怎麼了?”楊戩微微一哂:“那個豬頭,你就那麼放在心上?”

  嫦娥冷笑道:“天篷元帥雖長了個豬的身子,但卻有著一顆人心,能夠分清是非黑白。不像有些人,身在其位,不謀其政。”

  楊戩的聲音便也冷了下來:“我是司法天神,做的自然是司法天神該做的事。豬八戒包庇沉香,觸犯天規,我緝捕他沒有錯。”

  嫦娥見楊戩冷面冷心,想到了苦命慘死的四公主,“那麼東海四公主呢?你可以妨礙公務為由殺了她,但你沒有權力驅散她的魂魄!我告訴你,東海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戩心中好笑,以東海龍王之怯懦,也敢上天庭與他打這人命官司?他傲然道:“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許已經殉職了。東海若是來打官司,讓他儘管來吧!”

  嫦娥聽楊戩這樣窮凶蠻橫的說法,心中更恨此人的道貌岸然,“楊戩,你像象狗一樣效忠王母,拚命維護的恐怕不是那腐朽的天條,而是為保住你的烏紗帽,或只你自己無法滿足的私慾……”

  “仙子,你想說的是玉樹嗎?”嫦娥一滯,她想說什麼,但被那種低低的,略帶苦澀的聲音壓住,楊戩慢慢抬起頭,他看著嫦娥,目光坦蕩,清徹如水:“仙子,情之所鍾……”

  “……不能自已。”嫦娥微微一晃,臉色忽然煞白。琴瑟纏綿,十指相扣,愛人輕輕低語,劃破千年的黑暗而來。這無恥之徒也配說,也配懂?

  “楊戩,我不管你齷齪的心,在想著誰。但以你的這種為人,是永遠打動不了她的。為了你的‘私慾‘,你還要做多少孽?三聖母被囚,四公主慘死,百花仙子失蹤,恐怕也難逃你的毒手。玉樹之事,有朝一日,天庭必會追究。楊戩,為了你的烏紗帽,我知道你什麼都做得出來。我不願意再牽連別人,你若要滅口,索性……”

  楊戩的心一陣痛楚:“楊戩絕不會因玉樹之事對仙子無禮。而仙子你答應過,會保守這個秘密的。”看著嫦娥憎惡的眼神,楊戩心中明白,玉樹曝光之日不遠矣。

  “我這個承諾是給三聖母的,她如今被你囚禁,母子不能相見。楊戩,我奉勸你……”

  “這是我們兄妹倆之間的事情,仙子就莫要多管了。”楊戩頓了一下,‘反而是仙子你,當言行謹慎才是。‘

  “言行謹慎?!”嫦娥的臉氣得煞白,“楊戩,今日你得把話說清楚。”

  楊戩走到桌按前,取出一疊置開的卷宗,“有些事還用我說嗎?近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廣寒宮,這些全都是彈劾仙子的奏本。仙子無事,還是少往凡間跑,免得落人口舌,成為仙佛兩界的笑柄。”

  “笑柄……”嫦娥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楊戩,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無恥齷齪。嫦娥豈能受你羞辱,告辭了。”

  嫦娥就要走出真君神殿,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仙子,你不要那個豬頭了嗎?”

  嫦娥的身子僵住了,再難跨出去一步。對於天篷元帥,她心中一直有一份歉疚。剛才實在羞憤難當,才會負氣而走。現在被楊戩一語提點,慢慢冷靜下來:我以前對不住天篷,就當這是還他的情。今日,任楊戩那廝如何辱我,為了淨壇使者,我無論如何都要忍住這口氣。

  嫦娥慢慢的走回來,真君神殿愈發陰森,楊戩手持奏摺,站在長信燈旁。閃動的火光下,司法天神的臉,忽明忽暗。

  “楊戩,你究竟想怎樣?”嫦娥白玉般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楊戩側著臉,幽黑的眸子看著舞動的火苗:“仙子,樹欲靜而風不止。雖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是終究人言可畏,瓜田李下,總要避些嫌疑才好。”

  楊戩雖然是一番好話,聽在嫦娥耳中,分外刺耳。她忍著氣,一言不發,聽楊戩繼續說下去。

  楊戩卻是欲言又止,天庭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暗裡卻是暗濤洶湧。嫦娥一直幽居廣寒宮,雖然寂寞冷清,卻也是遠離這些煩雜。如今,為了沉香三聖母,她一點點陷入那事非的漩渦,卻不自知。玉樹一事,終歸要被人察覺。自己身敗名裂也罷了,嫦娥到時候也會落的個知情不報,包庇縱容之罪。月宮仙子素來孤潔高傲,若無強援,恐真會落到那個地步,任人作踐……楊戩的心一陣悸痛,他斷不會讓這一幕發生。然而,暗夜行舟,前途茫茫。凶濤惡浪即起,自己亦自顧無暇,又如何護得她的安全?

  思疇再三,楊戩才緩緩道:“玉樹之事,一旦公佈,恐仙子也難逃干係,望仙子三思而行。而淨壇使者已經是方外之人,可笑卻六根不淨。落花雖無情,流水卻有意。我若放他出去,他必定還要糾纏仙子不休。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仙子讓他徹底斷了這個念頭,我才能放心。”

  嫦娥一咬銀牙:“好,我便讓你放心。”

  楊戩傳梅山兄弟將豬八戒從牢房放出,提上殿來。豬八戒一路罵罵咧咧,佛爺爺長佛爺爺短的,待得上殿看到嫦娥,心中一下子樂開了花:“仙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見嫦娥秀眉微蹙,轉臉大罵楊戩:“楊戩,是不是你得罪了嫦娥仙子?讓嫦娥仙子不痛快,就是與我老豬為難。前次是老豬還餓著肚子,被你偷襲。現在,你我再大戰八百合……”

  楊戩懶得理這頭豬:“豬八戒,嫦娥仙子有話和你說。”

  一聽嫦娥仙子有話,豬八戒喜的眉開眼笑。他扭捏著雙手,挺著肥碩的肚子,掭著臉湊在嫦娥的面前:“仙子要對老豬說什麼?”

  嫦娥看著豬八戒,他的身上和臉上,猶帶著鞭笞的傷痕,但神情卻帶著發自內心的歡愉。這個人,是愛她的。嫦娥暗嘆,這種魯鈍的愛,即使他受苦歷劫,身入空門,卻依然痴心未改。

  嫦娥是一個女人,女人所特有的敏感告訴她,楊戩的漠視是一種偽裝。這個看似無情的男人,對自己仍然存有幾分心思。她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會落在對方那對幽黑的眸中。

  嫦娥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實豢養著一隻小獸,冷漠的硬甲下,紮起的是尖利的棘刺。它用千餘年的冷寂,固執的守護著愛之死燼。重返天庭,又不少垂涎美色之流,借噓寒問暖之際,調戲於她,位高權重者亦不在少數。這些骯髒的男人,一個個都被她轟出了廣寒宮。每次看到這些道貌岸然之輩,被罵得狗血噴頭,那隻小獸就快活的嘶叫,吞噬著復仇的快感。

  而豬八戒是安全的,因為他是一頭出家的豬。

  楊戩,嫦娥默唸著這個名字,恨意已經侵染了她整個心。這個男人藉著司法天神的威勢,一再欺辱於她,如何才能讓他痛,哪怕只有萬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嘗試一下。

  “淨壇使者,一直以來,嫦娥都蒙您照顧,無以為報。”

  “仙子……我喜歡…啊,我是說,我喜歡月亮……”豬八戒的心怦怦直跳,難道自己終於得到嫦娥仙子的青睞?不過,柔情蜜意,似乎應該是在花前月下。這個地方黑乎乎陰嗖嗖的,實在不是個互訴衷腸的地方。“仙子,我們還是出去說話。”

  豬八戒剛要拉嫦娥的手往外走,卻見嫦娥盈盈拜下:

  “小妹不知是否有福氣,認您做大哥。”

  和豬結拜?兄妹?楊戩看著月宮仙子,一種陌生感,從他心底慢慢升起。他轉臉看窗外,高潔的月光,映在窗紙上,如霜似雪。仙子,對這汗臭的肥豬,不吝嗇你的笑容,這番做作,都是給我看嗎?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他聽到豬吭哧一聲咬手指,哼哼唧唧嘟囔:“好疼啊,這真不是在作夢。”

  “妹妹,請起。哥哥可不敢當啊。”豬八戒痴戀了嫦娥千年,嫦娥卻一直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後來西天取經,遁入空門,也不敢再存有妄想。如今嫦娥瞧的起他,肯與之結拜,自然是喜出望外,“今天是我和妹妹大喜的日子,老豬為妹妹賦詩一首。”

  豬八戒扒下破爛的外衣,就著指血,歪歪斜斜的塗了幾行,討好的拿給嫦娥看,“妹妹可喜歡?”

  嫦娥看了那首歪詩,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哥哥寫的,小妹豈能不喜歡?”豬八戒見嫦娥展顏,開心地揮著破衫,圍著嫦娥,扯開破鑼般的嗓子吆喝起來:

  “寶珠弄月舞翩翩,蓮華台下學坐禪。

  燈峰竹焰映佛影,八戒嫦娥結金蘭。”

  嫦娥看著豬八戒肥碩的身子,效那蝴蝶兒翩翩起舞,笑得花枝招展。

  豬八戒的情意雖然真摯,但是詩詞爛俗之至,歌喉亦不敢恭維。眾人聽的都捧腹大笑,唯有嫦娥暗自神傷,她看見另一個自己在鏡內開心的大笑。那個笑容是強裝的笑容,一小半為了撫慰那個傻哥哥,一大半為了打擊神殿中的那個人。

  果然,楊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豬八戒歌舞到第十圈的時候,真君神殿外,已經有不少人在伸頭縮腦偷偷張望。楊戩御下極嚴,真君神殿向來莊嚴肅穆。現如今卻成眾人圍觀小丑耍寶之地,楊戩心中怒火中燒,他大喝一聲:“豬八戒,你鬧夠了沒有?”

  “楊戩,你橫什麼橫!別嚇著我的好妹妹。”豬八戒攙了嫦娥的手,“楊戩,你這個鬼地方,我們還不樂意呆了呢。妹妹,咱換個地方樂樂?”

  豬八戒在牢中囚禁了數日,肥胖得身體散發出汗漬臭味。素有潔癖的嫦娥看著他伸來的胖手,稍一遲疑,還是將手交在豬八戒的掌中。

  嫦娥看著楊戩,面帶譏諷之色:“司法天神,我隨我哥哥去,你可放心了?”

  楊戩看著嫦娥絕美的容顏,冷酷的眼眸:“嫦娥仙子,恭喜你得了這樣一個好哥哥。楊戩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說完,他便坐回公案前,再不理會眼前的這對兄妹。

  豬八戒一路嚷嚷著,攜嫦娥而去。楊戩傳梅山兄弟,將剛才擅離崗位,私自張望的兵卒,杖責二十,不容求情。

  真君神殿又只有楊戩一人,殿外杖責之聲,已經停了,真君神殿裡外,無人再敢多做一聲。楊戩默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將手中緊攥著的奏本,全塞進長信燈中。火舌舔過,紙頁焦黑捲曲,化為了一縷青煙,氳進了殿中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裡。

  楊戩看著那青煙散去:“仙子,我能夠保全你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但盼你那位好哥哥,能夠護得你周全。”

  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殿角的銀輝,也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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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三章 曲折費謀籌

  諸事處置完畢,三天的期限也到了。楊戩親赴瑤池請罪,心中卻是篤定得很,一通說詞真假摻雜,滴水不漏。

  王母的革職要挾,原也是為了試探楊戩用心。如今雖未捉回沉香,但他親手殺了妹妹的好友東海四公主,證明權位與親情,這權臣到底是作出了令她滿意的選擇。楊戩將責任盡數推向龍四後,王母放心之餘,隻字不提三日之限,反溫顏勵賞了他良久。

  從瑤池回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難得地顯出幾分輕鬆之意。在楊戩而言,龍四無恙,王母處敷衍成功,豬八戒被逼去尋找那隻猴子,殫盡心力,總算環環相接,每一步都搶到了先手。眾人自不知他所想,只當他陰謀得逞後心中得意,不免又是一通謾罵。

  回到神殿,梅山兄弟正為豬八戒的事議論紛紛,楊戩當即斂了笑意。在這些兄弟面前,他還是要做一番掩飾的,天廷局勢錯綜複雜,自己的想法若向他們開誠布公,也就等於間接害了他們的前程和性命。又想到哮天犬至今下落不明,便道:“沒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若拜了孫悟空為師,這麻煩也不小。”;

  梅山老四不知道他其實對這個結果滿意無比,還盡心為他出主意:“我有一計可阻止沉香拜師,只是得請玉帝出面。”鏡外康老大責備地看了一眼老四:“四弟,你還幫他出這種主意?”老四吶吶地解釋:“大哥,我們好歹跟了他上千年,不到忍無可忍,又怎能看他直入死地。”沉香本就對梅山兄弟不滿,只是礙於康老大面子,不好過多計較,這時知道阻撓他拜師的主意也是老四出的,更是不悅,肚裡不知罵了多少句。

  楊戩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沒有說話。

  眾人不解,他在猶豫什麼,老四的主意,的確是不錯的方法,難道他還有更大的陰謀?

  良久,才見他想到什麼得意事一般,唇角微抿,勾起一抹微笑,向老四點點頭,就上瑤池尋玉帝請旨。

  “那猴子自成了佛,變了很多。”請旨回來,楊戩查看了四公主的情況,坐在榻上默默地想,“必然不願意無端招事,更何況,是我楊戩的外甥。他一向精明,沒準還會懷疑我和沉香演戲坑他,這一次,就虛而實之,讓你替我教導沉香。”想到孫悟空惹上沉香這個大麻煩,安穩日子過不下去的氣惱,楊戩升起一種好笑的感覺,又想到沉香,面色一沉,四公主的死,才讓他從兒女情長中掙脫出來,那也只不過是一時刺激。如果這個師父來得太容易了,還不知他以後怎麼輕率對待。這樣也好,讓這小子受些磨折,免得日後後悔。

  一番心事,只自己盤算,無人傾訴,眾人只見他喜怒不定,還當他性情乖僻,難以捉摸。

  這天,楊戩肅立在神殿座前,梅山兄弟隨侍在側,殿外傳來哮天犬又是氣喘又是興奮的聲音:“主人,主人我回來了。”與他的喜悅不同,楊戩怪他失蹤誤事,殊無喜色,寒著臉問:“你跑到哪裡去了?”聲帶威壓,換了往日,哮天犬必是嚇得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同,他帶來了主人要的消息,主人肯定不會計較,因此也不急著回答,卻道:“一言難盡,回頭再跟您說。”楊戩不悅,梅山兄弟已經催促了:“快說快說,現在就說!”

  哮天犬就地一坐,得意地說:“我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楊戩倏地轉身,直視哮天犬。小玉大悔,跺腳恨道:“我是下不了手殺人……那次我捉了他,讓他帶我去找你們,找到後不放心放他走,又不敢殺,終留了這個後患。沉香,我差點就害你拜不成師了。”沉香滿不在乎地攬住她:“沒事,都過去了,我不是成功了麼。”

  哮天犬道出這一句,卻不就說,站起來左右瞄瞄,向梅山兄弟挑挑眉,一臉的得意,又轉過頭去看主人,一副討賞的表情。楊戩明白他想的什麼心思,笨狗,也太好養了,你啊。佯做不悅地撇過頭去,終是忍不住笑了,這狗居然還學會賣關子了。袍袖一翻,一根大骨頭出現在手中,戲謔地舉起來搖了搖,眯起眼,看見哮天犬饞涎欲滴的模樣,一揚手扔了出去,果見哮天犬不改當年本色,追著撲了過去。

  梅山兄弟搖頭嘆息,這次去了回來,他鼻子壞了,楊戩也不再重用於他,待他丟失了寶蓮燈,竟將他趕下凡間。可憐哮天犬此時還不知道,猶自樂滋滋地跟前跟後,以得賞識的一眼為傲。

  楊戩在稟報玉帝后已想好了辦法,孫悟空嘴硬心軟,又為當年被自己所擒之事唸唸不忘,唯有利用這一點,將他激怒,賭上一口氣與自己作對,這樣沉香才有機會。

  還沒落地,就聽見豬八戒沖沉香大喊:“這點挫折,你就灰心啦,你忘了自己是怎麼說的了?”楊戩示意諸人停下,站在雲端聽他們說話,只聽沉香低頭道:“我又錯了。”雖然不知前因,但想來也知道是拜師不成,發起了脾氣要走,楊戩板著臉,別人只道是因為沉香已來了峨眉山,卻不知他是在生這個外甥的氣,一點長進也沒有。

  豬八戒也被這徒弟氣得不輕,剛才又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火正沒處發,破口大罵:“又錯了,又錯了,辛辛苦苦找了半年才找到,又要放棄是吧!”沉香惶恐:“對不起師父,我現在就想辦法。”楊戩不再多聽,急速降下雲頭,向沉香逼來。隨著哮天犬一聲大喊:“在那!”出現在兩人面前。

  沉香一直在汗顏,回頭來看自己一路走來的歷程,真是處處出笑話,件件是混帳,幸好有眾多師友傾力相助,否則結果如何還真是不得而知。想及此處,誠摯地一一叫過去:“三太子,敖春,百花姨母,嫦娥姨母,四姨母,我真是要謝謝你們,因為你們,我才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子,慢慢成長起來,救出了我娘,一家團圓,也有了一身法力,從此再不受人欺負。”轉目向正與豬八戒交戰的楊戩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楊戩雖然法力高強,三界少有對手,但他倒行逆施,終於弄得自己眾叛親離,落到那種下場,是他自己造孽。”

  三聖母心下感概,一直看著兒子成長,在劉彥昌的教導下,他原本真的是一個毛病太多的孩子,處處讓人揪著心,怕他一時動搖,就陷入失敗的深淵。而如今,這個孩子能說出這一番道理,可見是真的脫胎換骨了。欣慰地摟過兒子,母子二人相視一笑。

  豬八戒哪裡是楊戩的對手,三兩式間已被拿下,哮天犬先自追向沉香,被孫悟空一腳踹出。楊戩讓梅山兄弟執了豬八戒,緩步走向洞口,哮天犬爬起來捂著臉要向主人告狀:“主人,主人……”楊戩並不看他,只是注視著孫悟空,冷言問:“他要插手麼?”哮天犬指著孫悟空連道幾個“孫”字,愣是沒說出來。楊戩也是明知故問,根本不等他說,側頭吩咐:“老大。”

  “立刻上天廷稟報玉帝,讓他帶著眾神仙在天上觀望,我倒要看看,他當著這麼多人,怎麼跟我耍賴!”

  沉香冷笑:“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不是這一看,他也不會落下把柄,讓玉帝下了命令,不許踏入峨眉山半步。要不然,我逃也沒處逃,躲也沒處躲,遲早有一天落在他手裡。”

  哪吒惘然失落,見慣了楊戩算無遺策,見慣了楊戩事事掌控於手,為何一碰到沉香的事,他便處處失算處處碰壁。楊戩大哥,你受了這些挫折,還不肯清醒嗎?這時候放手,你還有路可走,他日後悔,已是來不及了。

  楊戩讓老大去天廷後,轉過身正對著孫悟空,神情倨傲:“孫悟空,你不是和玉帝擊掌為誓,再不管此事,今天為何出爾反爾?”

  孫悟空怎能承認,況且他的確沒有收沉香為徒,這個沉香,毛頭小子一個,哪配作俺齊天大聖的徒弟,他還是楊戩的外甥!誰知道他們一家子搞什麼鬼,別把俺老孫繞進去。你們舅舅外甥自己鬧去吧,俺才不管呢。反言駁道:“俺老孫何時出爾反爾?”眼珠一轉,“哦,原來是你們的家務事,放心,你就是出錢讓老孫管,俺老孫都懶得管!”楊戩冷哼一聲,這時才向後看了眼挨打的哮天犬:“那你為什麼阻止哮天犬抓沉香?”

  孫悟空最是能耍賴,想也不想,回道:“那條狗衝撞俺老孫的洞府,俺老孫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狗命,你不謝俺老孫,怎麼反而怪罪老孫呢?”哮天犬氣急,望著主人直眨巴眼,指望主人替他出氣。豬八戒已經耐不得了,猴哥當真是不管自個兒了,站在半天也沒理會,看來還得老豬厚著臉皮求救,張口大叫:“猴哥,你還跟他費什麼話呀,啊,你師弟,被別人打成這樣,你真能袖手旁觀嗎?”

  孫悟空哈哈一陣好笑,這個呆貨,方才罵得痛快,現在還得要俺老孫救命。哼,二郎神,我這師弟雖不成話,好歹也是一個師父,你在老孫的地盤上捉老孫的師弟,真當你比俺老孫強麼!嘴上的話可就不好聽了:“人家二郎小聖看見你辱罵齊天大聖,替大聖出這口惡氣。小聖,大聖在這裡謝過了。”

  他這一通小聖大聖的,是人都聽得出是在損楊戩,沉香雖然親歷此事,不過那次提心吊膽的,根本沒顧上想這些,此時和小玉龍八一樣,咯咯直笑。

  楊戩本就是激他動氣,聽他如此說,知道這猴子果真是還記著當年的仇,心下冷笑,雖然你金箍棒厲害,我三尖兩刃槍也不是吃素的。你這猴子,本事是高,膽子是大,卻是沒有自知之明,嘴硬好面子,那一場交手,別人不知,他自己還不知嗎,就算沒有助力,難不成自己當真擒不下他?

  忖度著天廷已經準備好,楊戩不理會孫悟空的譏刺,上前幾步:“既然你不會管這件事,我就放了令師弟。”孫悟空瞅見豬八戒如釋眾負的樣子,又起了捉弄之心,連連晃手:“哎,別別別別,別放他,放他要罵我的。”楊戩才不理他,一招手,梅山兄弟已把人推了過去。豬八戒跌跌撞撞地還沒站穩,孫悟空已經指著鼻子警告他:“我告訴你啊,不許你以後再罵我!”

  楊戩眼風掃過,他們師兄弟還在糾纏,他也不急,只是靜等。

  豬八戒穩住神,哪甘示弱,一把抓住這不念師兄弟之情的猴子,我不就過去在師父面前說了你幾句壞話嗎,你至於麼,這麼坑我。一氣就開始掀老底:“弼馬瘟,咱們還師兄弟呢,你……”還沒說完,沉香已在一邊插口怒斥:“孫悟空,我本來以為八百年前,二郎神是靠哮天犬……”說到此處,不由望了一眼楊戩,楊戩微帶冷笑,側目而視,這小子,又玩起他的小聰明,你當心弄巧成拙,把自己玩進去。

  沉香不明白他笑什麼,接著說:“……和太上老君的幫忙才打敗了你,我師父到處跟人說,二郎神未必真鬥得過你,沒想到,你竟是輸得如此心服口服,你怕二郎神怕成這個樣子……”楊戩乾脆不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雙目微合,面沉如水,視線轉到別處。耳邊還傳來沉香的聲音:“……連自己的師弟你都不敢救!你本事可真大呀!”

  孫悟空氣得不輕,這個沉香,真正和他舅舅一樣可惡,想俺老孫上當,沒門!撓了半天手,孫悟空暴出一句:“沉香,你不要花言巧語激俺老孫收你為徒,今天,就當著天上這麼多神仙的面,就算你說破了天,說穿了地,……”楊戩聽到此,心知猴子真是被沉香氣著了,心裡好笑,沉香也是誤打誤撞,雖然這一來孫悟空要收徒就平添了許多麻煩,但這話正戳到他心病,自己再添把火,不信這猴子不蹦起來!而沉香只聽到了孫悟空斬釘截鐵地發誓:“……說干了黃河,說倒了長城俺老孫,還是不會收你為徒!”他瞪大眼睛,壞事了,孫悟空意猶未盡,又拋下一句:“我就是不收!”抖抖袈裟,“哼,怎麼著吧!”

  沉香吁了口氣,對母親笑道:“娘,我那時可差點就急壞了,心說這就叫弄巧成拙呀,我不是把自己推上絕路了。幸好勝佛不像楊戩,面冷心更冷,他可是古道熱腸,見我有恆心,最後還是收了我為徒。”三聖母聽他說起過跪求一年的事,摸了摸兒子的頭,溫柔一笑。

  那時的沉香,只能求救於師父,豬八戒的本事自己知道,難得有人肯拜他為師,自是心疼非凡,更兼要在嫦娥面前立功,當下是義不容辭,橫眉瞪眼,又是一聲弼馬瘟:“弼馬瘟呀弼馬瘟,你而今成了佛就變得無情無義了,二郎神殺了東海四公主,還驅散了她的魂魄。”楊戩暗暗冷笑,四公主的事,他已私下稟報王母,就算豬八戒當成殺手鐧,在眾仙面前捅將出來,回去後也不過多費番口舌而已。

  豬八戒也是沒了辦法,也不求師兄能收徒,一心鼓動他與楊戩槓上,逃過眼前這一劫再說,連東海的舊關係也找了出來:“好歹你還欠著東海的人情,就算你不幫沉香,也該還東海一個人情吧。”見孫悟空不為所動,氣呼呼地又道:“我看你,我看你今後還怎麼拿得動金箍棒!”

  孫悟空礙於有言在先,不好食言,卻又被這師徒倆惹得火大,偏偏楊戩朝他看來,似乎全是輕蔑嘲笑之意,眼珠轉了幾轉,他想出個折中之策,跳到楊戩跟前,一聲呼喝:“二郎小聖,你殺害東海四公主俺老孫不管,你要害自家的親外甥俺老孫也不管,但有一條,你也別把俺老孫當是擺設。出了這座山,你就是鬧翻了天,俺老孫也不出去看個熱鬧!”楊戩目的已達一半,面上仍是輕視不屑的神情,瞥著孫悟空,氣得他肝火上湧,唸得佛經全還給了如來佛祖,哼聲道:“但是你聽好了,這峨眉山是鬥戰勝佛的洞府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轉身甩袖進洞,還拋下一句:“你們玩吧!”

  這下可壞了菜了,豬八戒衣服都汗濕了,追著直叫:“猴哥,猴哥……”楊戩移步向前,豬八戒大叫:“他要在你洞口撒野!”聽到腳步聲,乍著膽子扭頭關注楊戩動作,哮天犬不見了孫悟空,又躲在了主人背後,膽子也大起來,從楊戩身後勾出腦袋,向豬八戒耀武揚威:“撒野呀,撒尿他都不敢出來!”

  求人不如求己,豬八戒架勢擺起,釘耙橫在手上一掄,可心還是虛的,腿仍是軟的,還得叫師兄幫忙,一邊不放心地瞅著楊戩,一邊衝著洞府亂七八糟地亂喊一氣:“猴哥,他要在你門口撒尿了!”哮天犬見機得快,趁他心慌意亂,悄悄溜到一邊。楊戩任由他口舌輕薄,孫悟空唸唸不忘的冤家對頭,他這麼一放肆,不信這猴子不跳腳。

  豬八戒眼中只瞅見楊戩冷笑著步步逼近,哪管得了哮天犬做什麼,連頭也不敢回,只是盯著楊戩,話也想不出新的,聲音也變了調:“猴哥,你再不出來,人家真的在你門口撒尿了!”

  哮天犬已自後潛到,從背後一下拖走沉香。豬八戒聽見沉香驚叫才轉過頭來,大驚。錚然一響,三尖兩刃槍寒芒吞吐不定,已逼在臉側。

  他心驚膽顫,三尖兩刃槍也不知飲過多少鮮血,冷冷的寒光,和楊戩一樣氣勢奪人,讓他眼見著徒兒被擒,卻是動也動不得。

  哮天犬連連立功,心花怒放,叫聲主人,扭住不斷掙扎的沉香:“我看你往哪兒跑!”

  沉香瞧著三尖兩刃槍若有所思,問:“崑崙山打敗楊戩後,你們誰見著他的三尖兩刃槍了?”

  誰見了,龍八瞧瞧別人,都是一臉茫然,答道:“反正我沒見著,我光想著報仇了,看楊戩得了報應,心裡痛快,又想著姐姐,難過。誰顧得上那兵器。哎,最後不是哪吒打落的,你知道嗎?”

  哪吒回想當時,想到一圈砸傷楊戩,心中一痛,無論如何,傷他的也不該是自己,更想不起後來三尖兩刃槍的下落,愣了一會才說:“我怎麼知道,是康老大他們絞脫手的,我只是補上一圈,隨後又是打鬥,根本沒注意。興許還在山上吧。”

  沉香高興地道:“回去後看看,最好還沒被人撿走。開天神斧自斷又無故接起,便再不受人控制。我到現在也沒找著趁手的兵器,總不能總用這一點點大的劈柴斧吧。三尖兩刃槍也是件神器,跟了楊戩算是寶物蒙塵,不如由我來使它。”

  三聖母不悅。楊戩是用三尖兩刃槍殺了四公主的,她連帶著厭惡了那柄槍,不禁婉勸道:“沉香,你就找不著趁手兵刃麼,一定要用它?”

  沉香明白母親心思,笑道:“娘,您別多想,兵器只是件死物,誰用都是用,楊戩拿它作惡,我用它行善,再和楊戩無關。”

  三聖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兒子說法,轉目向哮天犬手中的兒子看去。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四章 戰和俱得計

  豬八戒眼睛不敢離三尖兩刃槍,又要叫猴哥救命,可苦了他了,這個徒兒,天生是惹事的命,安安穩穩的日子算是沒了。就在他撒野撒尿亂叫一氣的當口,洞內一點金光透出,附在沉香身上,孫悟空終於忍不住出手了。

  他附了沉香的身,一下掙開哮天犬,哮天犬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一把扭住。豬八戒叫了一半,聽到異動,再看場中形勢已逆轉,楊戩收刃急轉,直視哮天犬。

  孫悟空借沉香之口恨道:“撒尿,你撒個試試!”哮天犬鼻子聳動,已嗅出了猴味,急向主人報告,一個孫字出口,楊戩臉上一凜,孫悟空知道不好,這該死的狗,我讓你鼻子尖,我讓咬俺老孫!一掌先打得他啞了口,提溜起他的鼻子,拽得老長,這才大大出了口惡氣,解氣地道:“還記得八百年前你是怎麼咬我的嗎!”一鬆手,哮天犬已跌回楊戩身旁。

  雖然孫悟空的反應在楊戩意料之中,但眼見愛犬被欺負得可憐,楊戩又如何忍得住這口氣,孫猴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三尖兩刃槍一豎,楊戩眼風如刀,冰冷三字出口:“孫悟空!”

  沉香身子一抖,孫悟空透體而出,手執金箍棒跳到楊戩跟前現出原形,不容楊戩開口,先咄咄逼人:“哼,俺老孫不讓你在此撒野,你倒在這撒尿了你!”小玉不禁好笑:“勝佛他明明就是胡攪蠻纏。”沉香也笑道:“對什麼人要用什麼方法,勝佛的歪纏,正適合楊戩。”

  豬八戒這才松了口氣,師兄出手,還怕什麼,山風一吹,衣服冷浸浸地貼在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挪著步子把沉香護在後面,仍在後怕:“徒弟,徒弟……”沉香靠過去,也是心下一塊大石落地,叫聲師父,什麼也說不出來。豬八戒碰著徒弟,這才放下心來,無話找話地問:“你沒事吧?”沉香感覺到師父在發抖,急忙安慰:“沒事沒事!”

  梅山老六憤然,孫猴子是二爺的手下敗將,還在這搗亂,在一旁插言:“二爺,別跟他廢話,讓我們兄弟先替您教訓一下這不知死活的猴子。”孫悟空仰天長笑,沉香也在冷笑,礙著康老大不好多話,心中卻不用客氣,這老六才真是叫不知死活。

  他沒說,康老大卻忍不住要教訓兄弟:“老六,不是我說你,當時我在天上也看見了,替你捏了一把汗。你怎麼這麼沒輕沒重的,孫悟空也是你惹得起的?這時要為楊戩喪了命,你值不值得。”老六沉默半晌,才憋出話來:“大哥,我也不怕你們罵我,實話說了吧,要不是楊戩最後出賣我們兄弟,就是他再不對,我也不會離開他。追隨他幾千年,不說性命是他救的,就是平時,我對他也是敬服的多。”

  聽著孫悟空笑罵:“就憑你們這幾頭爛蒜,也配在俺老孫面前獻寶!”他又不忿地冒出一句:“就是現在,我還是不服那孫猴子,就算真憑本事,鬧天宮那時他才修煉了多久,絕不會是二……楊戩對手,偏偏嘴硬不肯認輸。不是條漢子。”

  康老大氣結,知道這兄弟就這脾氣,也不好再說,反正現在楊戩已讓他失望,也不會再入歧途,愛怎麼想就隨他去吧。

  被孫悟空話一激,梅山兄弟明知不敵,仍是沖上前去,被他一招擊退,變成滾地葫蘆。楊戩惱他們沒自知之明,給他丟臉,又惱孫悟空太過份,拄著三尖兩刃槍一聲退下,提槍向前。孫悟空也已按捺不住,金箍棒一晃:“二郎神,俺老孫等你八百年了,來吧!”

  大喝聲裡,他倏地拔空直起,棍式如顛似狂,挾著半月形的一抹金芒,當頭劈下。楊戩冷笑,三尖兩刃槍夷然不懼,直迎上去,頓時嗆地一聲大響,震耳欲聾。餘音未竭,又是連串的金鐵相交之聲,但見兩條人影遊走全場,黑衣下隱有飛紅,金光裡現出黃衣,轉眼之間,已辨不出誰攻誰守。

  豬八戒被激迸過來的勁氣逼得立足不住,吐口唾液在手上,拉著沉香便向後退。洞前塵石飛揚,勁氣激盪,幾乎對面不能視物,孫悟空狂笑聲更是充塞了全場:“好你個二郎神,老孫八百年沒這麼舒展過筋骨,痛快啊痛快!”又是一連串兵刃相交,夾著楊戩不慍不火的聲音:“縱然痛快,也不過多敗於我一次而已!”在孫悟空的狂笑喝鬥聲中一字字傳出,越發顯得安閒適意。

  那日大戰哪吒並不在場,此時暗暗吃驚:“楊戩大哥說話如此輕鬆,全不像勝佛般暴喝怒叫,難道與勝佛的這一戰,他竟是未出全力?”但鏡中視物總隔了一層,任他如何凝神細看,也只覺得雙方招式凌厲,稍有失手,便是形神俱滅的下場外。至於楊戩有沒有隱藏後著,急切間無法分辨得出。

  又鬥了一陣,估算著玉帝眾仙在天上也該看得急了,楊戩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身形轉處槍勢虛擊,驀然疾退衝天。孫悟空正打得興起,哪肯放他離去?又是一聲大喝,金箍棒向上挑出,棒影千重,隨著筋頭後發先至,宛如金光洶湧的波濤一般,將偌大的一個峨眉山,都映成了璀璨的金色世界。

  豬八戒等人齊齊倒吸口涼氣:“這兩人打發性了,只怕這山,都要被生生削去一層!”

  楊戩人在半空,手中槍倏來倏去,快如閃電,幻出吞吐如怒的銀芒,如海中孤舟,忽在浪底,忽在波尖。看似凶險,卻又處處因勢導利,迤邐如意,不著痕跡,說不出的揮灑自如。

  沉香看得暗自咋舌:“楊戩的功夫倒確是不壞,與勝佛居然斗了個旗鼓相當!”一直以來,明知楊戩是三界內數一數二的好手,畢竟是敗給了自己,總存了些輕視之心。但這些年來,他不自覺中成熟不少,終於學會了公允地審視自己:“如非自大成性,以楊戩之能,對付我時只要有這一戰的一半慎重,不待我拜師學藝成功,便早令我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自己勝得何等僥倖,額上冷汗不禁淋漓而下。

  他自省之時,又被金鎖帶回到地面。交戰的孫楊二人,正以強對強,以硬對硬,棍來槍往,道道法力在空中狂噬亂撞,暴烈得如同天地反覆了一般。兩人身形都漸漸向下陷去,卻是將對方法力擊來的重壓導向地面,擠壓得山頭岩石脆如琉璃,大片大片地碎裂開來。

  便在這時,突然傳來震天的哭叫聲:“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壞了!主人,我的鼻子讓他弄壞了,主人,您得給我做主啊!”卻是哮天犬。

  楊戩架住孫悟空橫掃來的一棍,眼角餘光向後一掃,正看到哮天犬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鼻子壞了?那猴子下手也太重了!惱怒暗生之餘,他槍勢大振,搶攻之下,頓將孫悟空逼得立退幾步。

  “我和你拼了!打壞我鼻子——”

  一團黑影撲將過來,反被空中激盪的法力震到一邊,孫悟空哈哈大笑,金箍棒順勢拖過,正擊在黑影小腿之上,但聽得一聲慘叫,那黑影抱腿痛呼,直跌出去。正是哮天犬氣急動手,卻忘了人身遠不如狗形凶悍利索,反被孫悟空報了當年的一咬之仇。

  遙遙觀戰的豬八戒大喜,拉著沉香連叫:“好,好極了,好,打斷他的狗腿!”

  楊戩臉色一沉,這笨狗當真自不量力,沒由來地落下一場笑話。有些心疼,卻偏不能拿這猴子怎麼樣,他暗嘆了一聲,法力吐出,和孫悟空正面硬拚了一式。這一拼雙方都用了十成力道,猴子身子晃動之下又向後退了幾步,面子有些掛不住了,大叫一聲,和身撲上。

  楊戩順勢也向後退,往半空中斜睨了一眼,但見霞光閃爍,祥雲集慶,隱約的仙樂飄渺不定,定是天廷上有人坐不住了,前來勸止說項,以免惹動佛道糾紛。他等的便是這一刻,當下見招拆招,不再搶攻,維護了個不敗不勝的局面。卻將法力任意蕩散開來,只激得四下碎石狂飛,塵沙亂舞,似要拚個不死不休一般。

  龍輦馭至,玉帝現身於峨眉山的碧空之上時,看到的便是這番駭人情形,一驚之下,朗聲傳諭:“鬥戰勝佛,二郎真君,二位且先停一停。”

  兩人棍槍相交,齊齊停手向上望去。玉帝見出言有用,放下心來,吸口氣又道,“我看你們也分不出勝負了,不如就此罷手,如何?”二人均有不忿之態,孫悟空上前一步,專挑楊戩不悅之事開口:“你外甥都打到俺老孫府上了,還不讓我打他,你是不是護短呀!”楊戩收槍退步,看他向玉帝告狀,只是冷冷一笑,並不聲辯。

  玉帝不欲與這猴子作對,只對楊戩施壓:“楊戩,你先退下。”

  雖然一切是算計之中的事,但對這猴子的怒氣,對玉帝的不滿,還是讓楊戩心生憤懣。不發一言遵旨退下,他側眼看向孫悟空時,仍是充滿不甘。孫悟空也不肯放過他,追著叫道:“楊戩休走!”

  玉帝有點頭疼,這個外甥也不是好惹的主,難得他肯退讓,別讓這猴子再挑起火來。這兩個這一戰,有誰能勸得住?連忙開口:“勝佛,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這句話倒說得孫悟空舒服,楊戩儘管不悅,也自忍著,且看他囂張。心中微有悵然,孫悟空是個難得的對手,只是可惜,自己不能和他盡興一戰,而自己,又有何時能真正暢快行事一回?

  孫悟空被玉帝小小地捧了一把,趁勢下台,藉機提出要求:“要俺老孫休戰也不難,峨眉山是老孫的洞府所在,不能讓他再來胡鬧了!”玉帝略有遲疑:“這個……”孫悟空已等不得,哼哼一聲:“你還是護短!這事,俺老孫不會就這麼算了的!”玉帝再不想麻煩,一言應諾:“好,那朕就代二郎真君答應你。”孫悟空仍是不依不饒:“俺老孫要他自己說。”

  小玉笑得十分開心,因為聽沉香說過,楊戩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反成就了他,這時他的臉色果然好看。玉帝是一點不向著他,全依著孫悟空,看他樣子,估計是不可能向孫悟空服軟的,因此乾脆大包大攬:“若他再敢上峨眉山,那可就算是違抗聖旨了。”

  孫悟空這才滿意,跳到退在一邊的楊戩面前,成就感十足地炫耀道:“楊戩,看在你舅舅的份上,俺老孫今天放你一馬。”繞了一圈,楊戩並不看他,拄槍在手,神情恨恨,更讓孫悟空得意,“下次再敢這麼衝撞長輩,俺老孫絕饒不了你!”楊戩大怒,移回目光逼視向孫悟空。這猴子真夠臉皮厚的,算什麼長輩,二郎真君修行有成的時候,他還不過是天地間一塊靈石,連仙胎尚未結成。若不是今天沉香之事只能交付於他,必當好好教訓一場。

  無奈,只能憤恨地看著他又竄到一邊,手舞足蹈。玉帝還不放心:“孫悟空,你可別忘了,咱們是擊過掌,發過誓的。”楊戩抬目向玉帝望去,這個孫悟空一口一個的:“你舅舅”,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是他,還有王母,害死了父兄,害了母親。如今,還在這裡以勢壓人,護著那猴子。

  眾人看得分明,哪吒驚呼:“他看著陛下樣子,全是殺氣!”沉香盯著他半晌,心說:“說起來玉帝也是他舅舅……不過玉帝可比他強多了,雖然也關了外婆,不過至少沒對她怎麼樣,還瞞著眾仙將外婆藏起來,給了我們一個驚喜。”

  玉帝離開,楊戩也率著部屬退到了山下。不管怎麼樣,這次來峨眉山的目的已達,下面唯有靠沉香自己去軟磨了。不過依這小子的性子,三五天裡求不動人,沒準就要賭氣離開。想到此處,楊戩怒氣衝衝地吩咐:“給我把住峨眉山的各個出口,只要他出來……”話未說完,言下之意人人皆知。梅山兄弟轟然應是,楊戩卻張開墨扇,回身遠眺向峨眉山中——別人只道是忿恨未消,誰知他已在擔心孫悟空到底不肯收沉香為徒了。

  哪吒嘆道:“他是氣得不輕——否則怎會忘了交待一聲,讓各路人馬暗中潛伏。沉香,不是我說你,你要是見山口沒人守著,最多求個一兩月,肯定耐不住離開。”說罷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細細想來,竟還是難過的多。要是沉香沒拜成師,也許……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6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五章 情多累此身

  凝望一刻,終知事情還得靠沉香自己,楊戩再不停留,直回天廷,到王母處將事情經過稟報。眾人耳中聽來,楊戩提起孫悟空時一味貶損,強辭奪理地無賴之至。待說到豬八戒以龍四之死相脅,更一口咬定四公主助沉香違犯天條在先,死有餘辜,只恨得眾人罵聲不絕。

  龍八問:“嫦娥仙子,後來就是勝佛來為我姐姐出氣了。那時的詳情你最清楚,先說來給我們解解氣吧。”

  嫦娥回想著當日情景,楊戩失意傷痛的眼神縈繞在心頭,身子一顫,竟是沒有答話。

  龍四之事,王母已聽他說過,便在這時,仙婢來報,言道東海龍王由鬥戰勝佛撐腰,為龍四之死上天籲冤,玉帝急召司法天神前去辯理。王母聞言冷哼一聲,一拂袖,親自陪楊戩往凌霄殿去了。

  到了殿外,仙官報名:“娘娘和二郎神求見。”內裡傳來玉帝聲音:“讓他們進來。”

  王母先聲奪人,見敖廣在內,斜視著責道:“敖廣,你縱容兒女包庇妖孽,本宮還沒問你個管教不嚴之罪,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敖廣吭哧半天,雖畏王母威嚴,到底為女兒難過,抗言道:“娘娘,四公主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驅散魂魄。請陛下為老龍作主啊!”

  孫悟空見不是事,老龍王不是王母對手,今天是存心來找楊戩晦氣,說好了幫龍王,不能食言。也不向玉帝說,只對敖廣故作神秘:“老龍王,據俺老孫所知,四公主被驅散了魂魄,並非是犯了什麼大罪,而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吧。”

  楊戩聽到此,一驚,抬眼向孫悟空望去,那件事,這潑猴都知道了?嫦娥清絕的面容閃過眼前,她想用這個殺手鐧,來徹底毀了他?

  敖廣被孫悟空一言提醒,想起來前的商量,轉過話題,不向玉帝告苦,泣道:“勝佛所言極是,四公主是知道了,廣寒宮玉樹被毀的真相,所以才被滅口的。”一邊說,一邊向不斷向楊戩瞟去。

  王母倒吸一口氣,盤古留下的玉樹,竟被毀了?孫猴子和敖廣一搭一唱,不用說,定是與楊戩有關。不行,楊戩是我的人,必須保住。飛快地動著念頭,口中拖延時間想辦法“啊,廣寒宮玉樹被毀了?”看了一眼楊戩,面色不對,眼神飄忽,一定是他。還佯作不知:“那可是盤古睫毛變得,誰這麼大膽吶?”

  敖廣有點膽怯,孫悟空搗他一下:“不用怕他。”

  正在這時,殿外又在報名:“啟奏陛下,嫦娥和淨壇使者求見。”楊戩目光側轉,急轉身看去,果見嫦娥和豬八戒站在殿外。玉帝看了看,道:“來得正好,讓他們進來。”王母心知此事難以善了,飛身上了寶座,坐在玉帝一側。

  豬八戒慇勤地為嫦娥領路,一口一個妹妹請,來到殿上,兩人向玉帝行禮。

  玉帝道聲罷了,直入主題:“嫦娥,廣寒宮玉樹被毀,怎麼朕從沒聽你說過呢?”話中已帶了責備之意,嫦娥是廣寒宮之主,玉樹被毀,她理應上報。

  嫦娥早與孫悟空約定好了,神色不改,從容稟道:“陛下,小仙已將此事稟報執掌天條的二郎神了。”她為四公主之事,已恨極楊戩,口中編著故事,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楊戩聽她強調出“執掌天條”四字,心中一沉,又是一痛:“仙子,我對你的情意,終是成了你試圖置我於死地的武器了麼?”

  鏡外嫦娥微嘆,如果早知四公主沒死,她不會將事情說出,讓他那樣難堪。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後悔也是來不及了。想到他親口訴說,願為她下界為妖,臉又是一熱,急忙低下頭去,不讓人看出。

  玉帝已責問:“楊戩,真有此事?”

  事已至此,抵賴無用,楊戩只能承認:“確有此事。”

  “查出什麼結果沒有?”

  拖得一會再想辦法,抱著這個打算,楊戩答道:“還沒有查出結果。”

  豬八戒呵呵笑個不休:“讓他查,當然查不出結果了。”

  楊戩惱恨,一聲斷喝:“豬八戒,這裡可不是你胡說八道的地方!”

  豬八戒又是呵呵一笑,上次被抽得不是一般的疼,今天可要報仇了,挽著袖子說:“我胡說八道?嗨,楊戩,你還不將你如何動凡心暗戀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環,又如何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從實招來。”

  楊戩知道,自嫦娥和豬結拜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的到來,就注定是遲早的事了。他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和他目光一觸,神色頓時冷如嚴霜。豬八戒看在眼裡,也得意地靠近嫦娥,叫了聲妹妹,嫦娥報以微微一笑,卻是冰銷雪融,萬物皆春。楊戩低下頭去,心中又是一陣大痛。

  玉帝打量著豬八戒的體態,失笑道:“什麼,楊戩會暗戀你的妹妹?”豬八戒也不惱:“你看你笑什麼,我們這說正經事呢。”玉帝更是大笑:“真是滑三界之大稽呀……”只有王母不語,看著嫦娥,又看向楊戩,眼中的惡毒一現即隱。這個工具還有用處,打發走猴子後,再慢慢和他算賬。

  嫦娥行了一禮,解說道:“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小仙已和淨壇使者結為金蘭兄妹了。”

  玉帝還在驚訝,孫悟空已駢指叱道:“楊戩,招了吧!”

  楊戩緊握住左拳,冷冷地駁道:“豬八戒一派胡言!”這種心事,豈能在眾人面前就此坦承?忖度著嫦娥雖上得殿來,若一口咬定沒有這事,量她也羞於在人前直說,只是,事後王母的責難,卻又如何應付?

  孫悟空狡黠一笑,掏出一物:“楊戩,你看清楚了,這是如來佛祖成佛前煉成的鏡子,它能知未來,能演過去,只要大家來一起看一看就能真相大白。”

  楊戩有些慌了,向王母看了一眼,定神聽孫悟空說。

  “楊戩,你想清楚了,是先說了呢,還是看了再說。”

  聽到這兒,楊戩反而輕鬆下來,這猴子,聰明過頭了,也不想想自個兒的脾氣,若你真有這麼個鏡子,還能容我說?早就抖摟出事情讓玉帝看了。哼,如來佛祖用過的鏡子,你不說倒罷了,佛祖有什麼寶貝我也不清楚,可是佛家不重皮相,修佛之要在於舍,怎會煉出這種法寶來流傳世間?。

  想到這兒,楊戩正要出言否認,王母已開口了:“楊戩,如果你現在如實招來,本宮恕你無罪。”

  下邊豬八戒嚷嚷:“這可不公啊,不公!”

  楊戩氣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思一轉,玉樹之事,遲早是個把柄,自己對沉香,只會越來越過份,保不定哪一天,嫦娥會真的說出來。王母已經說了無罪,不如豁出去將計就計,把這件事給了了。但想是如此想,此事在心中,正如已結疤的創口,埋藏極深,一旦牽扯,依舊是痛得撕心裂肺,又怎能開口。

  玉帝在和王母商量:“念在二郎神執掌天條以來,屢建,咳,屢建奇功,呃,又身兼執掌天條之重職……”

  話說一半,孫悟空聽出味道不對,搶道:“陛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玉帝話被打斷,拿這潑猴實在無法,只擠出個你字,真不知怎麼說好。

  豬八戒作恍然大悟狀:“是這樣啊,無罪也好,老豬以後閒著沒事,去妹妹家串門的時候,我也順便砍幾棵盤古的睫毛來玩玩。”

  王母氣恨,這豬八戒歸了佛家,自恃身份,竟不將我天廷放在眼裡。你當年不過是個小小的天篷元帥,現在竟在靈霄殿上放肆,還大言什麼與嫦娥結拜!視線向嫦娥那飄了一眼,王母又暗自冷笑,什麼結拜,那不過是嫦娥利用你暗助沉香的笨法子罷了,可笑你還認了真了?不禁出言譏刺:“你再妹妹,妹妹的,我雞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

  孫悟空看出王母是決意護著楊戩,心想這次要扳倒他也不容易,還不如借此幫沉香解了困境的好。於是不理王母岔開的話題,只接著方才的話道:“陛下,你真想赦免楊戩也不難,得讓在場的諸位心服口服才行。”

  他這話是對玉帝說的,王母卻不等玉帝開口,怒道:“難道堂堂玉皇大帝,三界主宰,想赦免一個人都不行麼!”玉帝看了王母一眼,不為所覺地皺皺眉,她太氣勢奪人了,對付這潑猴,若只想一味硬壓,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天下人皆道你我拿他無計可施,你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

  示意王母暫息怒氣,玉帝開口道:“鬥戰勝佛,有什麼條件你就提出來吧。”

  “沉香雖是三聖母和一凡人所生,但其本身並無罪過,我看,理當赦免。”孫悟空說著話,掃了眼楊戩,復又盤算開來:“若這小子還要作梗,不赦沉香,可別怪我話不好聽。你楊戩不也是仙凡所生,憑什麼你就是司法天神,沉香卻只有被你往死路上逼的份兒?”

  楊戩料到他會有此要求,只不知王母如何決定,萬一真的赦了沉香,還要不要再讓他走下去?

  王母咬牙,我天廷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他勾結千年狐妖,私自上天戲弄玉皇大帝,罪不可赦!”

  孫悟空一樂,言語間挑撥起玉帝和王母來了,竟有嘲諷玉帝懼內之意。王母與玉帝不露聲色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嘲諷:“這猴子好生自以為是。區區離間小計,用在你我身上,卻能有什麼效用?”

  孫悟空挑唆了兩句,又轉過來炫耀他的寶鏡:“我這寶鏡,不但能看見二郎神的過去,這天上人間,所有人的過去都能看得見。比如,天宮裡哪個值官貪污了,哪個仙女思春了,嗯,當然也包括比你二郎神位置坐得更那個……”瞟了眼玉帝,“什麼的,是吧?”一臉賊笑。

  玉帝再次向王母看去,這次,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卻都是些隱憂。猴子的胡攪蠻纏,他們自然不屑一顧,但萬一那鏡子有靈,能看到久遠的過去呢?天下法器千千萬萬,效應奇妙的層不出窮,這一點,沒有誰比他們更有體會了。

  玉帝已有了決斷,順著孫悟空的話,頷首道:“孫悟空,沉香的死罪可免,但是你不能收他為徒。”

  孫悟空只當玉帝怕了自己,哈哈大笑。他目的達到,別的也不放在心上,那個沉香,雖有些像俺老孫當年,不過可沒俺老孫聰明,不收就不收。玉帝想想還不放心,補上一句:“不許沉香和任何人修行法術,否則照拿不誤。”孫悟空也不以為意,張口便應了下來。

  豬八戒被嫦娥事先囑託了,還掂著徒弟的母親,暗地慫恿起猴哥來:“猴哥,讓他赦免三聖母,赦免三聖母啊。”王母已聽見了,冷言道:“你們若再得寸進尺,連沉香也休想赦免!”豬八戒被她哽住,又見孫悟空光顧著得意,也不知聽見自己的話沒有,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再在口頭上諷刺幾句,過過嘴癮罷了。

  孫悟空得意之餘,心仍是癢癢的,讓二郎神就這此躲過一劫實是不甘,就算不能把他怎麼樣,也要好生地臊他一回。當下催促道:“那就請陛下下一道赦免書,當然了,連二郎神也一併赦免了吧。”

  楊戩目光游離,沒有出聲反抗,該來的總要來,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留後患。眼前如何已不重要,王母事後會如何追究,才是真正的關鍵。

  “仙子,你對沉香是好心,卻不知這後果,要費我多少心力才堪挽回?我若真失去了司法天神的權柄,只怕三妹和沉香,下場會更加的慘不堪言。”

  千言萬語凝在心間,三界雖大,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司法天神微合上雙目,靜等著玉帝下筆去寫赦免書。

  赦免書成,豬八戒沒能把楊戩這個情敵打下台,心裡滿不是滋味,怎麼著也要整他一整。懷著看熱鬧的心理,他抱臂冷哼連聲:“二郎神,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怎麼暗戀我妹妹,又是怎麼打壞玉樹的?”

  雖已決定,但真正開口時,卻分外艱難。這一說,後患固然根除,可楊戩這兩字,從此便是天廷裡的一個大笑話。楊戩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此次卻沒有再迴避,大膽地迎視著,只是其中,並沒有他渴望的溫柔,有的只是鄙夷,只是痛恨。猴子還在嘻笑:“不說?那好,我讓大家來看鏡中的名勝了,但是不知道陛下的赦免還有沒有效?”

  “我若就是不說,倒要看你如何收場!”猴子的話傳過來,楊戩隱隱一怒,但嫦娥的神色,頓令他起了自暴自棄之意。楊戩,楊戩,便是沒有此事,你早也是三界之中一個笑話,你還在乎些什麼!

  “我說……”二字出口,也豁了出去,楊戩慢慢提起那隻耳環,向嫦娥望去……

  那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那玉樹化水的寒意,似乎仍在掌心浸潤,而這份情意,就如玉樹一般,從此,化為烏有,再不可留。

  孫悟空天生石猴,山野生長,道門習藝,佛門修行,分毫不懂男女情事,聽了只覺好笑,毫不掩飾地鼓掌大樂:“好一個痴情的顯聖二郎真君吶。”豬八戒也在一旁幫腔,心裡更有幾分嫉妒。玉帝大怒:“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出來,朕真後悔赦了你!”

  楊戩此時,旁人之言一點也沒聽進去,眼中只有嫦娥似羞似惱的神情,最後看一眼陪伴多年的耳環,緩緩地遞迴給她,從此以後,永斷情愛。

  孫悟空讓楊戩大大的丟了面子,心中暢快,告辭而去,臨走還和豬八戒你一言我一語,道出那鏡子不過是豬八戒高老莊中帶來之物。楊戩早知如此,也不驚訝,從傷情中緩過神來,想到今日之事,全是這猴子挑出,回首盯著他背影,從牙縫中蹦出三字:“孫猴子!”

  聽出他話中恨意,沉香跺腳:“都是因為我的事,楊戩才恨上了勝佛……哼,活該,他折磨勝佛,再沒想到自己下場更慘!娘,我都後悔收留他了,真想回去趕他離開才好!”三聖母知道兒子是氣話,點點他腦門,笑笑作罷。

  嫦娥伸手撫上自己耳垂,現在耳上是另一副,那副耳環,因為憎惡楊戩,自他還後,雖不曾丟棄,卻是再沒戴過。接過耳環時,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如果早知他就是自己心底那人,還會不會答應孫悟空之請,揭露他的秘密?不知收在哪了,回去以後,定要找出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六章 舊痛凝胸次

  離了靈霄寶殿,楊戩連獨自傷神的工夫也沒有,就被王母叫到瑤池,狠狠斥責一番。眾人看他為司法天神之位,向王母唯唯喏喏,將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更是不齒。王母發了一通怒氣,仍不想就此輕饒了他,冷冷地道:“今年又是甲子考評之期,楊戩,這份差事本宮要暫時收回。等你為天廷再立新功之後,我再稟明陛下,放權給你真君神殿。”

  甲子考評,是司法天神八百年積威的來源之一,得失之間,端的非同小可。楊戩口中稱是,心中卻不禁一凜。他暗暗抬眼望去,見王母臉色陰冷,看不出是一時氣惱小懲大戒,還是誠心要削弱司法天神的權柄。

  “還有!”王母又想到一事,“人間的君王近年來德政有加,陰陽調和,是以封禪泰山,祈福於天地神明。按天廷規儀,我與陛下當親臨封禪台上,以示乾坤昭朗,三界清平。此次出巡,原也該由你司法天神來負責的,但你知法犯法,罪過非輕。這一次的差便將交由李靖去辦了。至於變動的原由,我自會令文曲星君草詔,廣示三界,以鑑來者。”

  楊戩袍袖微微一顫,也不多辯,低頭謝罪退出後,神色卻越發難看。差事可有可無,但廣示三界的後果,卻是一紙詔令頒出,司法天神的自取其辱,從此便成了天地間抹不去的笑劇。而且,他更深入地想到一層:權力來自中樞,若王母對真君神殿的不滿公示於天下,後果必然立竿見影。那樣的話,他是否還能有充沛的時間,去完成設想中的那些籌劃呢?

  從王母處回來,楊戩想起了囚室裡的劉彥昌。若此事被捅到瑤池,知道自己捉了此人卻不善加利用,王母只怕真要疑心大起了。

  心中有事,楊戩的步伐越走越快,沉著臉直往囚室而去。沉香只當他受了王母的氣,又要拿父親來發洩,無可奈何地看向母親,見母親神色不變,就更連話都不好多說什麼了。

  楊戩的目光,在觸到劉彥昌的同時變為不屑,對這個人的厭惡,已經是根深蒂固了。然而三妹愛他,他還是外甥的父親,又能將他如何?

  “楊戩,你把沉香怎麼樣了!”先開口的反而是劉彥昌,豬八戒放了出去,如今就剩下他一人,聽了豬八戒一點零碎消息,倒讓人更加著急,楊戩忍住氣,開口欲言。劉彥昌等不及,只道兒子又被他如何了,來此炫耀,罵道:“楊戩,親外甥你也下得了手!是了,是了,我從也沒指望你會懂親情,親妹妹也能做你的鋪路階,還有什麼不行的!”

  三聖母此時看這個男人,已身在局外,再看不見半點好處,只瞧出其愚蠢。冷冷一笑:“二哥原就怒你,還要說這等話來激他,不是自找死路?再說……”她嘴角勾起,不無嘲諷,“他雖不好,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說?”果然,楊戩明顯動了怒,只是強壓著,一旦發作出來,劉彥昌必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玉帝已赦免了沉香,我可以馬上放你下凡去和你兒子團聚,但你必須要求我。”都以為他要拿劉彥昌出氣,沒想到靜默半刻,他竟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是什麼意思?還沒等想明白,劉彥昌已經大罵出口:“我劉彥昌就算是死,也不會向你這種卑鄙小人跪地求饒!”沉香扭過頭去暗暗難過,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件事,沒有楊戩施法,這個時候,他會多麼為父親自豪,可是現在看來,有如一場玩笑。

  楊戩原想再試試當年施的法,看還有沒有效,但一見劉彥昌,心頭的惱怒就不由自己作主,再聽他開口便罵,更是無名火起。肯讓他求,已是給了他面子,就這樣放他走,非但太不甘心,也沒法下得了台階,他竟如此不識好歹!

  “求我你並不吃虧,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王母玉帝就是我最大,很多人想求我,還沒有這個機會呢。”看在三妹的份上,楊戩一再告誡自已,竟還是沒有發作,讓眾人看著都不明白。

  劉彥昌卻真正是不知死活,不但不慶幸祖上積德,還變本加厲:“你當我不知?司法天神,我呸!你為什麼拆散我們夫妻?你是嫉妒,嫉妒娘子和我的姻緣,嫉妒我待娘子好,因為嫦娥仙子根本看不上你!司法天神,你在我劉彥昌眼裡,連一個販夫走卒都不如!”嫦娥臉一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事,何用他多嘴!

  楊戩全忘了此來的目的,伸手扼住他咽喉:“連你都瞧不起我!”劉彥昌仍在罵:“你這畜生,不配讓我瞧得起!”這時人人都看出來了,楊戩本是來放他走的,卻被他一氣,帶出了靈霄殿上的憤懣,竟真的下了狠手,賭上了這口氣,定要他求上一求。只可惜劉彥昌本人雖是個懦弱書生,卻早被楊戩自己施了法,他的法術,哪是這麼容易解的,因此表現得頗為英勇,大罵不絕。沉香知道父親雖然吃了苦頭,但最後無礙,也不為他擔心,只是不願再看,走出室外透氣。哪吒搖頭:“他真是氣糊塗了,自己施的法也忘了,劉彥昌又怎會求他。”說話間,楊戩已怒發如狂,道:“不求我,我打死你!”一掌擊出,劉彥昌吐血身死。楊戩怒氣未消,只當他暈了過去,吩咐梅山兄弟繼續行刑。自己獨自去生悶氣。

  氣消了,人也清醒了,想到劉彥昌,不由一驚,別真弄死了,以前的功夫可就白費了,剛要叫人停止,梅山兄弟已經來報,劉彥昌斷了氣。楊戩頹然坐倒,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沉不住氣,隨即振作,死就死了吧,自找的,讓他多吃點教訓。冷冷吩咐道:“老六,你去把他屍體扔下去喂狗。老四,你去地府一趟,交待閻君,不許他轉生,讓他遍歷地府的十八層地獄,什麼時候肯求饒,什麼時候放他出來!”這樣狠辣的手段,梅山兄弟也吃驚,相互看了一眼,只得領命而去。

  楊戩只略停了停,就跟著他們出來,沉香滿懷感激地看著康老大抱走了父親的屍體,雖然現在康老大可能在後悔這麼做,但不管怎樣,正是由於他,自己才能讓父親活過來,畢竟,那是給了他血肉身軀的人。只是楊戩,他跟出來做什麼?他看見了,怎麼沒有處置?

  楊戩的確看見了這一幕,不滿地皺眉,康老大已經離心,以後的事也不能太依靠他們了。看準康老大是將劉彥昌屍體扔回了劉家村,楊戩返回殿中,處理了幾件公事,估摸著時間,丟開手上事,向下界飛去。

  對楊戩的行事,他們是越來越不解,他站在劉彥昌墳前,已平了火氣,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沉香明知道父親不在墳裡,還是有種感覺,要是有可能,楊戩真的連父親的屍體也不會放過。

  楊戩站了一會,墨扇揚起,實質般的鋒芒將墳連著棺木劈成兩半,在觸及劉彥昌時恰恰停住,連衣衫也沒有割裂。沉香再次驚於他的武學造詣,若不是自己奇遇連連,當真不會是他對手。

  難不成是他將劉彥昌放入河中的?百花想起了一直不明白的事,出言道:“我一直就不懂,劉彥昌怎麼活過來的,他肉身怎麼沒腐爛——不管是在墳裡,還是水裡,那麼長的日子,不可能存住的。”老四心思最快,聯想到四公主,一拍掌:“定是這樣,他既然要留後路,四公主不能死,劉彥昌自然更不能死,這次是一時失手,所以肯定要想辦法把他救活。我看他還要把屍體弄到崑崙去。”

  老四不愧跟了楊戩幾千年,果然一猜便中。楊戩攝起屍身,墨扇到處,墳墓已盡復原狀,為怕屍體腐爛,更不停留,駕起雲頭一路西行,不消一會便到了崑崙地段。

  進得山洞,就聽見崑崙山神十分誇張的嘆氣聲。楊戩扇身一振,將劉彥昌屍體扔到一邊,隨意地問:“你又怎麼了?”崑崙山神嘆道:“我怎麼了?以前是一去不回,現在來倒來得勤快了,可惜每次都帶副屍體給我!”楊戩笑了笑,伸手一指,說:“拜託你了。”崑崙山神有一陣沒說話,想是在打量劉彥昌,過了一會好奇地問:“這又是誰?凡夫俗子一個,怎能勞你大駕為他跑一趟?”

  楊戩沒好氣地坐下:“一個混蛋,偏偏又不能讓他死了。”崑崙山神看他情緒不好,沒有再問,凝聚出一小團雲霧,在他身邊打轉:“咦,今天怎麼不走了?”楊戩冷著臉:“累了,歇息一會再走。”崑崙山神也知道,自己半真半假的抱怨讓他心有歉疚,這才留下來陪自己一陣。但早知他心軟口硬,死也不會承認為了這個,因此也不說破,雲霧幻成誇張的鬼臉,引得楊戩再繃不住臉。

  “難得留下來,就別光乾坐著啊。你這悶口葫蘆的性子,以前領教得多了,可你也三千多歲了,怎麼也能遇上些新鮮的事兒吧。說說,嘿嘿,就當供我老人家解解饞好不好?”

  崑崙神一直呆在山上,長久沒人陪著說話,一遇著機會便不肯放過,催著楊戩說事來聽,“不過聲明在先,可別像以前那樣了。以前你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你那個寶貝妹妹,我縱然沒有形體,也幾乎聽得耳朵起了老繭……”

  山神仍記得當年的事。楊戩不多話,被自己逗引來逗引去,總算開了口,但不論說什麼,都離不開他的寶貝妹妹,弄得自己對那小姑娘恍如親睹,音容笑貌成天都縈繞在感覺之中。

  楊戩的臉色刷地沉了下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心在隱隱作痛,出口的話也就硬梆梆的:“她在華山……被我壓在了華山!”雲霧一陣抖動,崑崙山神聲音都變了:“什麼!為什麼?”

  “她,和這個凡人成親了,還生了個兒子!”楊戩的語氣中,滿是痛楚和不甘。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那團雲霧,色澤已經變成了黑色,那是山神生氣的象徵。

  “她明知道天條無情,卻一點不知避諱,我只能這樣藏她起來。可現在,到底還讓王母娘娘知道了!”楊戩自顧自地說著,這番苦痛,他藏在心裡已有很久了,也許只能說給這個老沒正經的山神聽聽。偶一抬頭,卻驚異地發現雲霧裡漸漸淡去的黑色,“你……怎麼了?”

  山神已恢復了正常,那久遠的往事在心中激盪,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你說吧。不過以你的手段,要瞞住這件事也不是很難,為何用那麼狠的方法?你向來疼這個妹子。”

  三聖母走近,坐在楊戩身邊,雖然一向猜到一些,但真正聽楊戩說起心事,這還是第一遭。二哥雖然戀權,可壓她入華山時,事情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他到底是怎麼狠起這個心的?

  楊戩臉色黯淡,張口欲言,又有些難以啟齒:“我也沒想到……一時失手。”這算什麼原因,三聖母升起滑稽的感覺,自己二十多年的痛苦,他一句輕描淡寫的失手就揭了過去嗎?失手,失手能打死人,可又怎麼能失手將人壓到山下!

  崑崙山神與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不是輕易能讓人擾亂心思的,這一失手,肯定是非同尋常,不禁好奇地追問:“能讓你這種人失手?除了私嫁凡人,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

  楊戩握緊了拳:“我原想罵她幾句,讓她吃點教訓,再幫著遮掩過去。可是我才責問幾句,寶蓮燈……她竟抬手亮出了寶蓮燈!她是知道寶蓮燈厲害的……居然為了那個男人,要和我這哥哥同歸於盡!”他有點語無倫次,但山神還是聽明白了,不可思議地道:“原來你氣昏了頭?哈,能被氣成這樣,你這妹妹倒不簡單。可憐我以前用盡方法,三個月只逗你多說了五句話,幾百年都沒見你有更多的表情。”

  他在開玩笑,三聖母卻險些軟倒在地上。龍八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輕聲說:“好像也是,三聖母那時護子心切,一下動手太狠。”嫦娥微微點頭,她有她的想法,要是三聖母不那麼衝動,沒有這一切發生,也許,她還會有機會……

  沉香扶住母親:“娘,沒事吧,說話呀?”三聖母站穩身子,簌簌地發著抖,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被壓山下,果真是她衝動莽撞,咎由自取嗎?百花卻瞧楊戩不順眼,她才不認為是三聖母的錯呢,高聲說:“你們別聽他狡辯,若非成心做下這種惡行,他為什麼事後不放三妹妹出來?”三聖母不自覺地點頭,內心深處,絕不希望哥哥方才說的是真話。

  崑崙山神也想到了,小心地問:“你後來也沒放她出來?”楊戩苦澀地道:“我帶了很多人去,人多眼雜。我若沒壓她在山下倒罷了,這一壓,弄出這麼大動靜,再將她放了,難免會惹人議論,一旦傳出去,我還能保得住她嗎?”山神更奇怪了:“你去看妹妹,帶上那麼多人幹什麼?”楊戩轉過臉去,慢慢地道:“我和三妹吵了兩句,她負氣走了,好久都沒有來看過我。我不放心,想去華山看看她,可是……可是我怕她又重提前事……”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崑崙神沒聽到下文,想了想明白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團雲霧也幻成了大大的笑臉,在楊戩身邊轉來轉去:“我懂了!沒想到你也會患得患失!你是怕小妹妹再和你吵架,所以多帶些人,讓她開不了這個口吧?哈哈,哈哈哈,你那妹妹還真是你天生的剋星!”楊戩惱怒地站起來:“你笑什麼?”笑聲頓絕,崑崙山神怕他真生氣走了,留下自個兒又不知要悶多久,只是那笑臉一時忘了改,仍在楊戩身邊轉悠。

  眼見楊戩雙眉立起,山神驚覺失誤,忙收了笑臉,幻回雲霧堵在洞口,好言勸道:“再過些日子,等這兩父子在人間陽壽盡了,你再放她出來就是,至多不過百年而已。王母不是輕易能惹得的,觸了她訂的天條,就是至親骨肉,也難逃她毒手。唉……”說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聲長嘆,似也有無限心事。

  楊戩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心底起了疑團,他一直不知這山神的來歷,名為山神,法力卻遠在一般山神之上,又沒有形體,不歸天廷屬下。他原本從未問過,各人自有各人隱衷,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事聽山神言下之意,像是對王母有無比的瞭解,又有無比的怨恨。楊戩目睹了織女之事,又與王母多有接近,心頭疑慮越來越重,但又沒個知情人可問,此時再不肯放過,追問一句:“你認識王母?”

  山神沉默不語,那團雲霧也靜靜地浮在半空,刻意遺忘的事,又在心頭縈繞。他在這裡多少年了?在這些年裡,又有多少人因那天條而遭受了和他一樣的命運?這段無人知道的心事,今天,是不是也要向人傾訴一番?

  楊戩不追問,卻也不走,只靜靜地等著。想起當年尋找神兵時,便算結識了這個老朋友,卻對他的出身來歷一無所知。或許,這個老朋友真知道些什麼,能幫自己解開疑慮。

  “其實很久以前,在我還有形體的那些日子裡,我有個名字,叫木公。”安靜了很久,就在眾人以為山神不會說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木公?嫦娥極力在腦中搜索這個耳熟的名字,花容變色:“木公,王母的哥哥!”眾人先是大吃一驚,接著精神一振,他們將聽到的,很可能是三界中少有人知的一段秘辛。

  楊戩顯然也深受震動:“木公?據說你也是因犯天條,被王母親自處置了,又怎會在這裡?”

  山神——木公一句話吐出,只覺沉積多年的往事一股腦兒湧了上來,直欲倒出:“她毀了我的肉身,驅散了我的元神,我原以為必死無疑,不料被女媧娘娘所救,安置在這裡。這麼多年了,我只當我忘了,可是……”他再次正經言道:“你不要和王母作對,她不是你能對付的。我剛剛落到這步田地時,日思夜想,就是報仇,可是女媧娘娘知道後,親自來阻止了我。她說,無論我用什麼方法,我至多能傷她,卻永遠無法真正殺了她。從此以後,我死了這條心,只在這裡渾渾噩噩苦度時光。”

  楊戩心中一動,女媧說無法殺了王母,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為什麼會說得這麼肯定?其中定有原因。

  “我現在,做的是司法天神。曾經奉王母之命,處置過她的女兒,織女一家。”楊戩一邊說,一邊觀察木公的反應,果見雲霧一陣波動,木公憤憤地低吼:“她連女兒也不放過嗎?”楊戩點點頭,將織女之事說與他聽,最後講到一對小兒女的異狀,木公也是驚異:“有這種事?惡毒?怨恨?對了……惡毒怨恨得不像人!”

  他忽然叫了起來,語如連珠:“就是這種感覺。王母小時候就是這樣,說來可笑,我竟一直怕她,一看到她那雙除了惡毒之外就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就不寒而慄,不願在家中多待。那不是冷漠、不是絕情,而是真正的惡毒怨恨,象死物般地對生命懷著天生的憎恨。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情感——她會笑,會生氣,但我看得出來,那都是假的。我以為自己瘋了,會把自己妹妹看成怪物,所以一離家就是幾百年不曾回去。後來聽說她成了西王母,要和玉帝成親,我趕回赴宴,心裡奇怪,有誰會娶她,她又會嫁給誰?沒想到,我沒想到,我看見玉帝,竟有了同樣的感覺!雖然他稍好一點,能看出些喜怒與生氣……我想我是真瘋了,又離開了數百年,四處遊走,直到遇見了她……”

  說到這裡,木公語聲忽轉溫柔。楊戩只聽著,不開口打斷他的回憶。這麼長時間的寂寞,以為過去了,其實只是藏得更深,也許這個吐露的機會,是他一直等待的。

  “她和那個令我害怕的妹妹一點也不一樣,有點迷糊,有點笨,她笑的時候很天真,很可愛,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正常的,漸漸地,我知道我離不開她了……”

  後面的事,不說也知道了,他們的事洩露,於是落到了這個下場。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結局,楊戩默默坐著,他們兩人,都是王母這天條的受害者啊!

  “你不要做這個司法天神了,不管你是為什麼,你這樣無異於與虎謀皮。”木公一陣輕鬆,又反過來勸他,楊戩搖搖頭:“不行,這個位置我必須留住,天條依舊,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他的事,眾人也知道,但是此時都已不信他能做到,哪吒不願說出來,只在自己心中疑問:“楊戩大哥,你這樣的行事,真的還記得當初真正的目的嗎?現在瑤姬仙子,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你安慰自己的藉口?”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七章 兵氣射龍旂

  回到天廷之後,楊戩除了例行的朝會,便是杜門不出。手裡的公務,事無鉅細,都儘量先詢了瑤池的意思再行處理。不久王母的詔令頒下,對玉樹之過,只含糊地提了兩句,雖然訓斥頗嚴,卻也沒追加更多的處罰。楊戩暗自鬆了口氣,知道這些日子費盡機心,到底是挽回了些餘地。

  但對李靖而言,被委重任,自然是喜出望外,匆匆來神殿交接走了御駕出巡事宜。雖然見面敘禮一如往日,他言談中終有掩飾不住的得意。臨別之時,語帶雙關,壓低了聲音向楊戩笑道:“儘管上諭不可妄議,本王還是佩服真君得緊。大家都是從凡夫修行上來的,食色性也,原本便沒什麼大不了。等娘娘氣頭一消,真君便又要被委重任,眼下的清閒,且權當休息了罷!”

  楊戩一笑,道:“多謝天王佳言,楊戩糊塗出錯,觸怒天威,倒讓見笑了。”親自送他到神殿外階,目送他騰雲離開。

  回了殿內,笑意斂去,將諸多頭緒在心中默理了一遍。王母的詔令極為不利,足以令李靖之類聞風而動。司法天神的權位,天廷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尊貴,從來都令人眼熱。但只有牢牢把握住這個位子,事態才有迴旋的餘地。

  “天條是死物,待得沉香成材,一明一暗,雙管齊下,加以變動並非難事。但兜率的隱忍,女媧娘娘的話,都定有玄機在內。這個玄機不得其解,就算他日能如老君般自立門戶,遲早還是要一敗塗地。畢竟,老君只須顧他自身周全,我卻大為不同。”

  暗嘆一聲,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了。頭幾月王母對他仍不假顏色,朝中大事少有吩咐他來做的,倒是在小事上呼來喝去如使家奴。但楊戩籌謀已定,王母叱罵越嚴厲,責備越苛刻,楊戩侍奉她時越恭順從容。王母看在眼裡,態度漸漸改觀,色霽之餘,交回神殿處置的要務終是越來越多。

  李靖借出巡之機,這段時間裡大肆安插人手,變動人事。楊戩冷眼旁觀,樂得讓他出頭,轉開瑤池的注意。但兜率卻反常的安靜,只上了個奉表,言道要重研舊學,論述道統,乞玉帝慈悲,允他閉關靜修,從此連朝會都不復與聞了。

  出巡之日已至,龍輦起駕之後,卻又有星官折回傳旨,令楊戩一併扈駕前行。楊戩神色不變,在滿朝留守文武的羨慕目光裡領旨謝恩,緊上幾步,綴在帝后聖駕的陣陣仙靈祥雲後,往下界去了。沉香輕噓口氣,說道:“只這一道旨,勝佛在凌霄殿給他的難堪,從此便化作了無形。”

  話一出口,小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沉香一愣,這才驚覺語氣之中,竟有些理當如此之意。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只想:“不知不覺之中,我竟也習慣了這個人的手握重權?他是惡人不錯,但處事的手段,倒也真教我獲益良多。”不願再想下去,只隱隱覺得,待破陣回去之後,自己對這種變幻莫測的險中求樂,恐怕要遠有興趣於安寧平靜的家居日子。

  滿天金光閃耀,紫氣黃雲,仙樂悠揚悅耳,但見金龍為御,綵鳳齊翔,龍輦鳳車直下三十三重天宇。李靖別出心裁,御駕經行之處,令所屬星府仙司,各率本職吏屬敬迎恭送,諛辭如潮。又以仙術點化無數異象,握乾坤以御宇,昭日月而嘉祥,只引得玉帝心懷大悅,指點風物,與王母談笑不已。

  若按仙階地位,楊戩也當如李靖一般隨侍於輦側,此時卻退在眾仙之後,打量著四下的熱鬧景象,神色淡定,若有所思。

  李靖這托塔天王,猶未脫去封神時好大喜功的舊性子麼?這般的安排,挖空心事去討好聖心,卻使得出巡路上龍蛇雜處,良莠不齊。無事發生倒還好說,萬一有什麼變故驚了御駕,只怕他這份苦心,反要成了斷送前程的大禍。

  更何況,玉帝雖然不願任事,貪杯好逸,諸事委於王母,但他畢竟是三界之主,這等昇平討好的把戲,早就見得多了。現在的喜色,十有八九是安撫臣屬的馭下之道,未必確實對所有的安排滿意十分。

  “爾以繁,我以儉,爾以炫,我以直,爾以形跡,我以事功。”默想著來日與李靖同殿相爭時的應對之策,楊戩暗自冷笑,這場差事丟得一點也不冤,得多於失,李靖那老狐狸也有他致命的缺點在啊。

  路上迎送頻頻,仙儀法駕走得分外緩慢,日近中天,才隱約看到了泰山的巍峨高峰。香菸縈繞,從封禪台上冉冉上升,直達半空。仙吏呈上人間君王的祈福文書,玉帝通覽一遍,付諸有司,按朝儀下了龍輦,與王母攜手騰雲,半降台上,接受天地人三界萬靈朝拜。

  便在這時,封禪台上霹靂一聲,巨響轟天,炫亮之至的焰火從石台上直炙九天,如同千百條火龍,狂馳亂舞,焰火中幻出六道巨影,疾如電馭,轉瞬間已將帝前護衛的天將衝開一個大大的缺口,另有一道身高逾丈的黃髮巨怪,後發先至,負著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從缺口處直欺近玉帝御前。

  “護駕,護駕!”

  雜亂的狂叫聲此起彼伏,四大天王,二十八宿等人紛紛奠起法寶,一股腦向黃色巨怪身上招呼。那黃怪桀桀怪笑不休,仰天張開大口,吐出萬道霞光,將漫空法寶盡數裹入光內。諸仙大驚失色,各拈法訣操縱,卻哪裡能催動分毫?黃怪又冷笑幾聲,紅燦燦的大舌探到霞光中一攪一拌,倏忽回吸,霞光法寶化為流光,頓被他生生吞入了腹中。

  另六條影子俱是男子模樣,如出一胞,長身玉立,膚色白如凝脂,說不出的怪異。此時六人赤手空拳,左手拉在一處,右手各運雷火,遠擲近打,在天兵天將叢中任意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但見光彩迭動,雷火四下轟擊,大者如盤,小者如杯,觸物後分飛如紅光銀雨,附著人身,立炙成一團大火,慘叫聲裡,連魂魄都涓點無存。

  雷火愈盛,炙起後黑煙騰騰,片刻之間,已將無數仙靈兵將籠在慘霧濃煙之中,伸手不能見物。

  黃怪肩上的青年狂叫大哭,竟將驚天動地的轟亂雷聲都壓制了下去:“王母,王母,你這十惡不赦的惡狠女人!董永之子,今日誓報父仇!”黃怪似也感染了他的亢奮心境,大聲嘶吼,雙臂直上橫掃,硬衝向前。帝前一干仙將捨身死擋,但和他拳風一抗,無不當即嘔血,跌飛得無影無蹤。

  起變倉猝無比,但聽得哭叫呻吟之聲震動九天,直疑如在阿鼻地獄。沉香一手擁住小玉,一手扶著母親,被金鎖帶得蹌踉而行,刀槍劍戟不住從身邊劈過,雖傷不了他們,卻也觸目心驚。煙霧中看不清事物,只隱約見到楊戩持槍疾走,悄然欺近那六個拉手而行的男子,驀地裡大喝一聲,槍如奔雷,幻而為六,直擊那六人相拉的左手。

  他一直潛行,忽然現身出手,那六人大出意外,齊齊揚手向他擲去雷火。楊戩冷笑聲裡,槍勢一收,將六團雷火逼在半空。他更不遲疑,抽身疾退,槍尖劃弧向下,法力激盪處,六團雷火已被他匯在一處,相互擠壓,便在六人身側炸裂了開來。

  但聽得連珠般爆炸,一片霹靂響過,六人在雲中滾落四方,白玉般的膚色已如黑炭,卻齊齊發一聲喊,又向一處湊去。

  楊戩面有異色,額上銀光不斷,已開了神目。他神目一開,那六人在他眼中頓呈出了本相,沉香就聽他喃喃一聲:“是這樣啊……老君,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神目裡忽然銀光大盛,只爍得沉香等人眼裡一陣生痛,銀光化成六點瑩亮之極的銳芒,流星飛射般地嵌入六人天靈頂蓋之上。

  一片混亂之中,反是沉香等人不會被外物所損,心無旁鶩,才隱約看見銳芒嵌入同時,那六人動作突然凝住,四肢關節,如木偶般反折顫動,忽然向體內縮去,化作六個瓷瓶,四下炸成粉末。

  楊戩低哼一聲,嘴角也溢出血來。沉香皺眉道:“他真是立功心切,竟用神目調動本命真元,強行殲敵。為了討好王母鞏固權位,他對自己都這般地狠心無情。”本命真元對修道人而言性命攸關,法力高下,元神強弱,全本於此,一旦大損,先天元氣耗盡,就算是大羅金仙也只有死路一條。眾人俱是修真之人,此中關鍵誰不知道,都覺出幾分好笑:司法天神如此看重權位,卻不知萬一送了性命,這區區權位他留來又有何用?

  楊戩調息壓下傷勢,又向不遠處看去。但見玉帝王母相倚著面如土色,諸宿仙靈正拚死護衛。李靖暴跳如雷,一味喝令眾人護駕,卻說什麼也不敢上前應敵。那黃怪當者披麾,擋者必死,就這麼片刻之間,又向帝前近了數丈。

  持槍騰雲,他如方才般掩到近前,額間銀光閃爍,黃怪和那青年的本相也呈現出來。楊戩微愣了一下,黃怪在他意料之中,青年的情形卻極奇怪。這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卻有著天生凌厲的法力,大異於凡人。

  “當年七仙女犯下天條,被永羈冥海,董永強抗天兵,被萬雷轟滅。他們當日是有個孩子下落不明,數百年來都無蹤影。董永之子?當年那孩子前來報仇了?”楊戩默然思付,身形飄忽,卻是收起了三尖兩刃槍,一拳向黃怪背心擊去。

  他戰鬥經驗豐富無匹,這一擊選的正是黃怪施救不及的空隙。但拳力落實,只覺著處硬逾精鋼,大力反震過來,險將他倒震了出去。但他既看清了黃怪本相,這後果原來預料之中。拳忽變指,將一道靈訣劃到黃怪背上。

  黃怪大笑聲裡,向前狂馳突進,楊戩雜在星宿天將裡,不求有功,但求自保。那黃怪又是一聲笑,簸箕般的大手扇出,擋路的最後幾名天將被扇飛出去,肩向上聳,肩上青年大鳥般向前疾翔,幻出一把鋒利鎧亮的尖錐,筆直剌向王母胸前——

  沉香啊地一聲大叫,忽然之間,光芒從尖錐到處迸出,尚未消散的煙霧翻騰如沸,億萬銀蛇星雨,就同如雪灑珠,在煙霧裡亂竄狂舞。也就在這時,楊戩神目中銀光又復大作,真元凝成冷色光環,直擊黃怪。

  黃怪張口吞下,猶在狂笑,卻突然張口結舌,身形暴縮暴長。無數珍光祥氣從他體內透出,叮叮互擊之聲大作,似有什麼東西在爭相擠出。

  楊戩左掌拍出,朗聲喝道:“眾位仙家,接住你們失了的法寶!”法力吐出,黃怪身子一陣大顫,炸裂成一團濃霧,無數物件從霧裡迸出,但見刀劍傘珠四散,旗缽鼓槍齊飛,正是方才被黃怪吞下的仙家法寶。

  左袖垂下,神識尋到方才劃下的靈訣,將一件黃澄澄的鋼環悄無聲息地藏好,楊戩右手裡幻出三尖兩刃槍,毫不停留地反手上剌。槍尖透體而出,那疾翔下擊的青年臉上現著不能置信之色,血水要淋未淋之際,王母的聲音已經響起:“此子大逆不道,司法天神,著你即將此獠石化成像,不生不死,塞入冥海之眼,永世不得開釋!”

  “是,小神謹遵法諭。”

  槍上的感覺傳來,生命在王母開口時便已逝去,原本是血肉之軀的肉體正緩緩石化,幾點血滴在手上,泛著淡而詭異的金色。楊戩心中微震,法訣急急地誦出,槍身一振,全成頑石的青年被擲在雲間。

  銀雨潛消,霧煙漸霽,天宇之上,終於浮翳一空,明光清朗。玉帝猶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嚇得呆了,雲下泰山被仙家鮮血染得殷紅,雲上群仙,除了有限幾人,不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就是傷重呻吟奄奄一息。

  王母面色陰沉,放開挽著玉帝的手,站直身子向四下看去,柳眉漸漸豎起,怒氣越來越盛,突然尖聲厲喝道:“李靖何在?”

  李靖從幾名星君身後轉出,簌簌發抖,幾乎連手上的寶塔都拿不住了,伏地叩首,反覆只道:“老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娘娘……陛下……洪福齊天……”

  王母目光銳如霜刀,落在李靖身上細細打量著,半晌,森然道:“李愛卿一向注重威儀,今日亂象如斯,猶緩裘輕帶,軟甲明淨,當真是風度可掬啊!”說的雖是讚賞之言,卻一句比一句冷,風度可掬四字更幾乎咬著牙擠將了出來。

  李靖身上發軟,幾乎便癱在雲上,顫聲叫道:“老臣……老臣……事起倉猝,老臣全力護駕……只不過……只不過……”大戰之時,他一味指揮眾人阻擋,自己卻遠遠躲開,以致此時的衣飾儀容,竟比王母都乾淨整齊了許多,分外觸目。他垂下眼不敢看向王母,恨不得給自己老大一耳括子,至少,也該趁亂灑些血跡到衣袍之上。

  鏡外的哪吒氣沖沖地掉過頭去,臉色已全成鐵青。那個男人,偏偏是自己的父王!楊戩大哥雖然手段殘忍,做了許多錯事,但至少,他的能力,和他手中的權力絕對相稱。而這個男人呢?多英明神武的父王!逼自己剮去血骨時的威風哪裡去了?

  想到後來的積雷山之役,想到在那個男人麾下,與楊戩真正刀兵相向時的情形,哪吒心中突然便是一陣抽搐。

  冷冷地叱退下李靖,王母不願再向他多瞧一眼。她看了看不遠處剌客化成的頑石,又移開目光,在群仙中搜尋著,落在楊戩身上。

  “司法天神,你的傷勢,可有大礙?”

  王母的聲音裡,雜著明顯的褒賞之意,她敏銳地看到了楊戩口邊未拭盡的血痕,朗聲問道。

  司法天神出列施禮,神色萎頓,黑氅上猶有雷火的薰煙味,卻毫無居功之意,只恭敬回稟道:“小神謝過娘娘垂愛,不勝惶恐。護駕不力,小神有虧職守,還請娘娘恕罪。”

  王母溫顏道:“不關你事,此番出巡,是本宮親口免去你差事的。本宮也是見你多年勞頓,欲你好生休養些日子。想不到這些酒囊飯袋,全然不能得力,從今日起,一應事務,陞遷考評,仍交還真君神殿全權處理,只須將結果上奏即可。”聲音轉厲,“至於今日遇剌之事,護駕諸臣罪責難逃,待迴鑾之後,定要追究個徹底明白!”

  楊戩肅容謝恩,卻不退下,又奏道:“聖駕受驚,臣等百死莫贖。但事起突然,眾將護駕已盡全力,是以小神斗膽,懇請娘娘暫息雷霆,寬宥諸仙失察之過,以俟日後待罪立功。”方才一戰,隨駕的星宿天君,傷了十之八九,法不治眾,如何追究?王母話音未落,他便有定計,從容開口,且當眾賣個人情市恩。

  王母頷首道:“既然如此,就依司法天神所奏。但李靖辦事不力,卻非懲處不可,著令閉門思過,非宣不得上殿。從即刻起,御駕迴鑾等善後事宜,全由司法天神接手承擔。陛下,您看呢?”她自是猜出了楊戩用意,此時對他的忠心已無懷疑,樂得送他個順水情面。

  玉帝自無異議,傳旨嘉獎幾句,與王母各自登輦,龍鳳飛翔,眾仙迎伺著返回九重天上。剌客自承乃董永之子,是因報復而來,但八人一化頑石,七化劫灰,已查無可查。楊戩奉諭將頑石塞入冥海,復旨之時,王母又溫言安撫,賜了靈藥,著他好生調養。楊戩禮拜如儀,神色恭敬,只是此時與之前卑躬屈膝的周旋,已全不能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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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有事,可能下午要出差,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趕回來更新,所以將明天的量一起更了,至於明日不確定中,呵呵.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八章 嗤笑爭相詈

  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報,言道梅山老二老四從峨眉回來,等候了大半天。楊戩猶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敵,又應對王母,處置善後,委實支撐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況如何。他沉吟片刻,還是強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談笑,見他進來,笑聲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聲二爺,楊戩欲語,遽然一陣眩暈,急上幾步,跌坐在正中的盤雲寶座之上。

  他掩飾及時,誰也沒看出異狀,哮天犬諛笑著湊過去,老二老四卻當他故意不予理睬,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旁邊的康老大不滿之意頓起,加重語氣,向楊戩道:“二爺,是不是兄弟們差事沒辦好,又惹動你不快了?”轉頭瞧向兩個兄弟,“看了十多個月的野猴子,就算風餐風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該這般巴巴地回來邀功。老二老四,你兩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楊戩暗自嘆息,與這幾個好兄弟的隔閡,只怕要越來越深了。低咳一聲,疲憊地問道:“老四,沉香一直沒有離開峨眉山嗎?”

  受康老大影響,楊戩本意是擔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中,只當是在擠兌他們辦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晝夜派人,輪流守住峨眉山下各處道口,從未見他出來過。”帶了隱約的不快,話中分辯的意味極濃,

  鏡外康老大搖頭道:“他明明傷勢不輕,卻只顧著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好心勸他一句,反被他搶白了一通。”話音未落,果見他開口道:“二爺,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點頭赦人了……”微微一忍,終還是說了出來,“你何必要趕這趟混水,沒由來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閒話。”

  “你知道什麼。”滿腹的心事,卻不能對人言。楊戩強抑下咳聲,也抑住心中的苦澀。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來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話動氣呢。一抬頭,梅山幾人都站著,目光不時瞟將過來。他心中一動,明白過來,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舉止,令他們頗有些怨懟了。

  不再坐著,撐起身來,哮天犬蹲低身子跟過來,楊戩順勢撫上笨狗的腦袋,好穩住有些飄浮的腳步,“那猴子一定不會遵守諾言,沉香若真和他學得一身本事……”

  口中說話,心中卻覺得安慰,這孩子終於有了進步,沒有賭氣離山,反而認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軟,又被自己激得狠了,遲早要鬆口答應。這樣想著,目光一凝,輕鬆地吁了口氣。

  梅山兄弟見他神色有異,無不奇怪。楊戩驚覺過來,立刻岔開了話題:“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輕輕揉了揉哮天犬的亂發,“當初就該聽哮天犬的,在劉家村時就掐死沉香這個妖孽。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任何人心慈手軟了。”

  康老大不滿地看看眾兄弟,欲語,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時雖不滿,卻沒老大那麼多的想法,思付一陣,說道:“二爺,萬一孫悟空真收了沉香為徒,他們師徒倆可不好對付啊。還有萬窟山那隻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們聯起手來?”殺龍四時見識過小玉的法力,提起來都還有些懼意。

  自覺再難支撐下去,不想多說,何況那孩子的助力越強,對自己就越是有利。楊戩不置可否之餘,冷冷地打斷話頭,喝令他們退下用心辦事。老二老四碰了個釘子,帶著一肚子的氣回峨眉山去了。

  此時重見舊景,老二不禁冷哼一聲。老四嘆道:“好啊,受了傷還要藏著瞞著,根本不拿我們兄弟當自己人看。原來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經處處對我們留後手防備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後殿密室,楊戩再也壓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彎下腰去,劇烈的嗆咳聲衝口而出。“偃術……”他臉色蒼白,勉強從衣袖裡取出那隻鋼環,苦笑一聲,“好厲害的偃術!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門道……”

  鋼環原先化成了黃怪,被楊戩擊回原形收取時又迅捷之至,直到這時,眾人才看清它形狀,亮灼灼,寬逾半尺,卻是個錕鋼臂環。哪吒神色大變,叫道:“金鋼琢,那偃術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鋼琢所化!難怪楊戩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龍八驚問:“讓勝佛吃過大虧的那個金鋼琢?是老君……老君想殺的是王母還是玉帝?”

  說話之間,楊戩已將金鋼琢收入壁間暗格,盤膝坐下調養內息。沉香在斗室裡轉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過縫隙向內看去,鼎裡漆黑,隱約有幾縷紅光縈繞著,雖聚在一起,卻似極不穩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楊戩驅散後又用法力強聚,雖然有所好轉,但若論凝聚還原,卻還需幾年的時間。”

  又向楊戩看了一眼,沉香忽覺好笑,道:“為破老君的偃術爭功,他已是真元大損,偏生四姨母又離不開他法力救治,楊戩這次作繭自縛,吃的啞巴虧可委實不小。”三聖母心緒複雜地聽著,搖搖頭,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壓華山時的絕情,但對他玩弄權術殺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卻始終無法釋然。作繭自縛,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這句評論,當真是一語中的。

  月已西墜,楊戩收功起來,氣色依然灰敗。他來到案几邊,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輕輕嘆息一聲。

  四公主的情形,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須他渡入法力,消彌魂魄被強驅開時留下的後患。此舉雖有損於他自身,卻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畢竟這女子與三妹交好,又看著沉香長大,若就此送了性命,豈不是要令他們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無助,彷彿隨時都會散去的虛弱,也令他漸漸覺出了極深的愧疚。

  再有幾日就是月圓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傷,楊戩試著提了口內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皺眉,知道這不是硬逞強的事了。若再耗費真元,沒個一年半載休想復原過來。

  再和老君交涉?雖有金剛琢在手,但此物奇貨可居,不能因龍四輕率用去。楊戩沉思片刻,目光移開,寶蓮燈忽然映入眼中。

  自老四騙來燈後,楊戩收入密室,一時也沒想過要派什麼用場。此時看到,心中一動,寶蓮燈靈力充沛,用來救治魂魄是最好不過了。至於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顧忌,細想之下也還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卻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聯手之上。沉香還太年輕,若沒有他暗中推動配合,就憑那孩子一腔的熱血,又能成什麼事呢。

  法力遙攝,寶蓮燈已飛入手裡。

  嫦娥不禁低頭去看懷裡的龍四公主,見她合著雙目,不支睡去,臉上猶帶著淚痕。那樣一間斗室,一隻小小的鼎爐,擔驚受怕,生死不知,偏還要重新目睹一回,難怪四公主會辛酸悲憤,受激走火。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那個男子權欲薰心,一手造成。

  “楊戩,為什麼你會變得這麼狠辣呢,這樣對一個弱質的女子。可我和淨壇使者結拜時,你為什麼不肯殺我?若你那時動了手,或許現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會為你心疼……”

  摟緊了四公主,嫦娥默想著自己的奇異心事,莫名的情緒糾纏在心底,只欲盡數淡忘,卻又此起彼伏,動盪無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幾乎忘卻了身在何處。

  身邊傳來哄笑聲,半晌才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又是一陣大笑。嫦娥驚覺過來,一抬頭,下界已是清晨,楊戩帶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華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個楊戩,他不知道寶蓮燈失了燈芯倒也罷了,竟想著用雄燈的口訣來駕馭雌燈。方才失敗時,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竊笑不止。

  方才楊戩持燈,想起昔日女媧娘娘傳誦的口訣。雄燈雖早已送給哪吒塑形,那口訣卻未曾忘記,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試試。他心中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騙三妹傳授方法,那種情形,對他而言,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傷難堪。

  口訣誦出,自然是無效,他長嘆一聲,傳來哮天犬等人前往華山。鏡前眾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狽,無不大笑失聲。

  “有什麼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說什麼,坐在一邊生著悶氣。百花的嘲笑顯得分外討厭,他沉著臉,終於忍不住暴喝出聲。

  一聲喝出,眾人這才想起,他是蓮花化身,全仗楊戩的雄燈才復生於世,大家只顧奚落楊戩,一時竟忘了這層關係,無不尷尬。沉香在鏡裡聽到,知道氣氛有些僵了,便向母親笑道:“娘,到華山了,楊戩這一趟來,是騙您口訣的吧?等他發現寶蓮燈成了廢物時,他的表情才會真正地好看呢。”將話岔了開來。三聖母點了點頭,想著那時轉動的心思,悠悠地嘆了口氣。

  楊戩行到最後一道石門前,抬手欲推,卻又忍住,只站著出神。

  真要這麼做嗎?門裡,是他寵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是自己被壓在這潮濕陰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願。

  但卻不是。而且,造成這一切的,卻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賴法器,否則,也不會輕易將雄燈贈與哪吒,寶蓮燈是三妹的護身法寶,於情於理,他更不該有絲毫染指的念頭。可現在,他非但從她唯一的愛子身邊,巧取豪奪了過來,還想著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騙取那口訣,來作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見了三妹,如何開口,又如何說得出口?

  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比對著千軍萬馬的殺戳,都更加疲憊不堪。

  轉身想著離開,來時下定的決心,卻止住了他邁出的步履。罷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難堪,都由自己來背負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護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7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九章 傳訣孰為殃

  緩緩進了囚室,三聖母坐在石台上,又瘦弱了幾分。她抬頭,淡淡地掃了楊戩一眼,又低下頭去,視如未見。楊戩心,突然一陣大痛。他寧可她仍像前些年那樣,見了自己便罵鬧無休,或哀求不止。那樣的話,即便只剩下了恨,至少她還當他是二哥,而不是這樣全然的冷漠,冷漠得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路人。

  “舅舅已赦免了沉香。”

  話說出口,心神恍惚下,他甚至沒留意到自己說錯話了——沉香湊近母親,道:“居然叫玉帝舅舅?為了騙您,他簡直連臉都不要了。但起碼該編排得可信點吧?舅舅,幾千年沒聽他這麼叫過玉帝。”三聖母點點頭,二哥那次騙口訣的謊話,無恥到極點,卻也笨拙到了極點。

  台上的三聖母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楊戩。他從不肯叫那個人一聲舅舅的,現在這麼叫了,是什麼意思?如果是為了他的前程,或許還有可能,但他說的,卻是赦免沉香,為沉香去迎合玉帝,有這個可能嗎?

  楊戩不敢看向妹妹,他怕多看一眼,餘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一路上想好的理由竟是如此蒼白無力,他匆匆地說著:“我讓哮天犬從沉香身邊偷走了寶蓮燈,這才抓住了他。但他畢竟是你的親骨肉,和我也是血脈相連,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我只有一種感覺——痛心……”

  用餘光掃了三妹一眼,三聖母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也不知信還是不信。楊戩低沉了聲音又道:“三妹,我可以親手把你壓在華山下面,但我無法眼看著自己的親外甥被處死。我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讓他作為一個凡人在下界生存。可他們說什麼也不答應。最後,我只好以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他們這才肯免他一死,可是,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你。”

  “二哥!”

  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卻又不再說下去,頭垂得更低,任由秀髮遮去臉上神色的變動。秀髮之下,她嘴角上勾,正現出嘲諷之至的冷笑來。

  “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我的好二哥,楊戩,你會為了我的孩子,捨棄你的權位?你將親妹妹壓到了山下,又逼得親外甥生死兩難,為的不就是司法天神這四字嗎?這麼荒誕的謊言,你也敢當面說出來,今日到底意欲何為?”

  她心裡想著,不說出來,更不讓楊戩看到自己的表情,她想看清楚,這個冷酷的二哥,這一趟來打的什麼主意。

  暗暗打量著哥哥,腳步有些乏力,氣色也不太好,不像見慣了的那般顧盼生威,沉穩從容。和沉香有關?還是在天廷失勢了?

  這一聲二哥,落在楊戩耳中,令他更是酸楚難當:“還願意叫我一聲二哥嗎?三妹,不要怪我,如果有得選,二哥,真的不願騙你……”

  他側過身子,忍住如潮心事,卻掩不住話語裡的黯然神傷:“三妹,二哥對不起你。”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母子天性,現在能打動妹妹的,就只有沉香的安危了吧,“我原以為,玉帝敕免了沉香,也算我對你有了一點補償。可是沒有想到,我還是無法保護沉香。”

  “為什麼?”三聖母敷衍般地問了句,快切入正題了,但是,你會保護沉香?楊戩,你也太小看你的妹妹了,三千年兄妹,若連你說謊都看不出來,我這妹妹,也就做得太不合格了!

  “因為他逃到峨眉山的時候,曾失手打死過一隻猴子。那是孫悟空的洞府,他一定要沉香償命。為此,我和他結下怨仇。誰知八百年不見,這猴子法力大增,他發誓不取沉香性命,誓不罷休。”

  楊戩話出了口,才突然一凜,一路上思緒混亂,只想著用猴子順理成章地引出寶蓮燈口訣來,卻是直到這時才想起,三妹好像幫過那猴子一個大忙。果然,三聖母已經問出聲來:“孫悟空知不知道沉香是我的兒子?”

  三聖母詳說著助孫悟空除妖時的經過,心滿意足地看到,二哥素來鎮定的神情竟也閃過幾分慌亂。聽著他毫無說服力的辯解:“那他更不該這樣,他明知道沉香是你的兒子。”她更是好容易才忍住嘲諷他的衝動。

  “開弓沒有回頭箭,再牽強也只有硬撐下去了。”暗罵自己的同時,楊戩竭力圓著謊:“你雖幫過他,但沉香畢竟是我的外甥,我和他有仇,你是知道的。三妹,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幫沉香,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心中沒底,這種理由,三妹會信嗎?她若不信怎麼辦,是就此放棄,還是直接和她說清楚?可該怎麼說呢,難道告訴她,哥哥殺了你最好的姐妹,現在要靠寶蓮燈救回魂魄?

  嘆了口氣,一咬牙,他索性直接問道:“除非……三妹,你肯不肯將寶蓮燈的口訣告訴我?”

  三聖母半晌沒有回答,囚室裡的空氣都似凝固了一般。楊戩握著拳,衣袖微微有些顫抖。他的心中,緊張中帶著些期待,如同等著一個性命攸關的重大裁決。

  “三妹,二哥這次是在騙你,可你若還唸著一點兄妹的情份,就信我這次好嗎?二哥沒得選擇,現在的局勢,只要錯上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我若傷重纏綿難愈,也不知要誤了多少的大事。”

  隱隱地,有著一個念頭,如果三妹肯告訴他口訣,那也就是說,縱然有著隔閡,有著仇恨,但兄妹之情,卻沒有淡去,那個任性單純,全心依賴著自己的小姑娘,其實並不曾改變,只是,她不瞭解自己的苦衷,不瞭解這一切背後的不得已……

  那樣的話,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或許,做過的惡還有可能得到諒解……三妹,就算有丈夫有兒子,可她畢竟只有自己這一個哥哥啊!

  石台上的三聖母,突然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快樂。楊戩一愣,看向她,她也未像以前那樣迴避開來,只輕輕地道:“寶蓮燈口訣嗎?好的,二哥,既然你想要,我就傳給你。”

  想要……就傳給我?

  三聖母已誦起了口訣,楊戩不敢分神,全力記憶,但巨大的喜悅,竟似要將他吞噬了一般——三妹,我壓你入山,害得你十餘年來生不如死,你竟……竟還肯信著我,連你護身的法器,都肯毫無保留地交予我用?

  心情激盪之下,三聖母反覆教了四遍,楊戩才將口訣熟記於心。他不敢停留,更不敢看向妹妹,怕自己會抑制不住那如熾似狂的欣悅。所以,他更沒有注意到,自己那略有些不穩的步履落入妹妹眼中時,三聖母的臉上,緩緩綻開了暢意卻又凶狠如刀的冷酷笑意。

  沉香走在最後,只有他看到了母親的這個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竟打了個寒顫,那樣的笑容……因善良而人人稱讚的母親?

  在囚室的外洞,寶蓮燈攝入手裡,楊戩誦動口訣,卻仍和在神殿一樣,全無反應。他一愣,再度用法力催動,依然無用。“三妹在騙我?”他一黯,口訣從心中默過,卻也無從分辨出真偽。但是,三妹怎會有這種機心呢?她單純任性慣了的,如果不願給,就不會答應,怎會想到用假口訣來騙自己這二哥?

  回到囚室,三聖母坐直了身子,見他進來,臉上竟有了幾分失望。楊戩無瑕去想其中的緣故,只道:“三妹,你給我的口訣是錯的。”三聖母卻是一呆,說道:“不可能,那是真的啊!二哥,你試著發動它了?沒有……沒有什麼變故?”

  楊戩左手持燈,沉聲道:“我試了,全無反應。”三聖母道:“你遞過來,讓我看看。”楊戩微一猶豫,三聖母已淡淡地道:“二哥,你禁錮了我全部的法力,就算燈在我手,也沒有任何用處。”

  她的聲音很平靜,不知為什麼,楊戩卻覺出了一陣寒意。他不願多想,法力遙縱,已將寶蓮燈送到石台之上。

  接過這隨身多年的法寶,三聖母立刻發現了異狀,失聲叫道:“燈芯……燈芯沒了?”抬頭看向楊戩,欲言又止。

  楊戩一凜,問道:“燈芯?”三聖母又平靜了下來,手摸著寶蓮燈,優雅淡定,從容得彷彿似時間倒轉回了十多年前,倒轉回她還在華山之上,自由呼吸著天地靈氣,享受無盡的自由一般。她抬頭看向二哥,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這燈竟沒了燈芯……二哥,若是燈芯還在,那該多好?”

  這樣說著,她純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彷彿整個昏暗的囚室,都因她這一笑,而變得光亮了起來。

  楊戩看著妹妹,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這樣無憂無慮的神情,多久沒在她臉上看到了?又多少次縈繞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觸及的傷痛?如今,竟真見到了,在這個時候,在這間囚室裡?

  但是,一個想法,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思緒深處飄出,他不敢想,卻擯之不去。遙遠的過去,有一個聲音,淡淡地飄蕩著。“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那是在重華宮時,女媧娘娘賜下雄燈時的叮囑。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並不仁慈,那會怎麼樣呢?

  涼意從背後生起,延及周身,他整個人如同深入冰冷徹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讓他的心,幾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動。

  貪戀權位,草菅人命,追殺外甥,這樣一個天地不容的惡人,誰會相信,他的法力會是仁慈的?

  如果有燈芯,會怎麼樣?或者說,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麼呢?

  那個想法緩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驀地扭曲了去,只有那個恐怖的想法,提醒著他,提醒著他去看清眼前的現實——如果,這一次有燈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樣,沒有仁慈,他最寵的妹妹,只輕輕啟了口,便能讓他,不死也要重傷。

  她對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時的衝動,卻根植於深思熟慮的籌謀。

  曾有過的那些溫情,還有這些年來咬牙忍受的那些苦悶,都蒼白起來,蒼白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冷嘲的笑臉,和妹妹的優雅重疊在一起,共同構建成一個荒誕到窒息的噩夢。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聲猛烈地迸出。卻是不發一言,衣袖輕拂,寶蓮燈從三聖母處飛回他手中,龍氅飄曳無定,人已隱沒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裡。

  “沒有了燈芯,娘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高興他不能用寶蓮燈作惡?還是……”沉香最後看了眼石台上的母親,忽然驚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卻沒想那麼多,愧疚地道:“對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燈芯,害得寶蓮燈法力全無。”

  三聖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願再提此事。那時的念頭,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過境遷,便是她自己,也不願再想起,只道:“失了燈芯,也是好事。他若這時便有寶蓮燈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麼惡來。”小玉想起後事,心中仍是不安,說道:“寶蓮燈只認可仁慈的法力,楊戩也落不到什麼好處。我在千狐洞騙他時,便是因為想到這層……”聲音低了下去,“誰知那時靠燈油,寶蓮燈竟變了性兒,連他那樣的惡人都幫,我弄巧成拙,差一點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聲,將她攬到懷裡,輕聲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們猜猜,一會兒楊戩該做什麼?算計老君還是真的大損真元,救治四姨母?這時的他,斷不會由著四姨母出事。”

  他這一岔話,鏡外眾人也紛紛議論了開來,梅山老二笑道:“費盡心機,到手的寶貝卻成了廢物,難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氣。哮天犬因遲歸被貶去看門,對我們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務,十天半月也不見我們一次。”康老大嘆道:“後來哮天犬扔了寶蓮燈下凡,正趕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黴。但四公主的事他瞞得極緊,如何救治過來的,咱們可一點也不知道了。”

  楊戩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閃爍著陰冷光澤的雲階,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鬱的陰影。楊戩站在陰影裡,手中仍緊握著寶蓮燈,燈身青濛濛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裡,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對著尖銳的針錐。

  手一鬆,寶蓮燈跌落階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麼,很快很急。幾步邁出後,他卻又驀地站住,許久許久,回身,看看不遠處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沒有燈芯,寶蓮燈就與普通的油燈再無分別。

  但是,人不同於燈,就算人心會因為真相死去,多年前從父親手裡接過那個嬌嫩嬰兒時的奇異感受,仍會時刻提醒著他,割不斷的血緣之親,注定是他要背負一生的重責。

  目光收回,掃向自己的左臂,那個風狂雨暴的深夜,那個在雷電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終於恢復了素來的冷漠鎮定。

  沉香一直在看著他,看著司法天神變幻莫測的神情。他向來猜不中這個人的內心,但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想著:“娘剛才是想殺了他的,冷靜地,不帶一絲衝動地,希望他死在寶蓮燈下。或許,他也會因此難過?這唯一的妹妹,畢竟是他全心寵愛過的。”

  又看向母親,她正向鏡外的百花詢問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關愛擔憂。“母親是人人稱頌的華山聖母,那個人,是作了無數惡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樣是不動聲色的心機,引人不知不覺地步入圈套,只因為善惡不同,就不會有人指責母親,甚至沒人真正看出母親的用心。母親也會本能地掩飾起來,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願承認有過那樣冷酷的籌劃。原來,每個人都會用心機,包括母親那樣善良溫和的好人……”

  沉香還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進了燈火通明的正殿。他驚覺過來,又是一身的冷汗。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內心的深處,他懷疑的,到底是些什麼?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章 軫懷雜百味

  餘下的時間裡,楊戩深居簡出,除了瑤池有事,足不離神殿。梅山兄弟被叱去峨眉山看守,若非有事要交待,也一概不見。只是公務之餘,他每每站在殿外遠眺華山,再看著階上的寶蓮燈,眉宇間一點點渲開悒鬱,現出略帶自嘲的笑意來。

  龍八等人只當他因寶蓮燈成了廢物,圖謀落空,枉自做了回小人,故而鬱鬱不樂。哪吒忍不住心裡嘀咕:“你既然看著它心情不好,就不要總瞧著出神了——反正也是廢燈,扔了算了。”

  想到楊戩用雄燈口訣驅動寶蓮燈遭眾人取笑的情景,他一陣懊惱,又不禁黯然神傷,都是親眼看到的變化,還奢望些什麼?縱然有一些親情,仍是抵不過權位的誘惑,楊戩大哥,他的楊戩大哥是永遠回不來了。

  沒有了寶蓮燈,龍四還是非救不可。楊戩施救時,眾人都看出他情形有異,竟險些岔了內息。此後他在殿外出神一回,臉色便差上幾分,過不了半月,竟大病了一場。

  他法力高強,肉身成聖,自修煉以來就未病過,真元受損後專心調養,原不會這般狼狽失措。但一想到在華山時,三妹那一聲淡定的二哥,他的心便如揪起般痛楚,這一病,竟是綿延經年,卻還不得不接著為四公主救治,強撐著在人前扮演那個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

  楊戩病倒之前,果如梅山老二所說的那樣,哮天犬被貶成了看門的士卒。不久,哮天犬喝得大醉,將台階上的寶蓮燈一腳踢下了凡間。那燈雖然是廢物,但上報到楊戩處後,他還是冷著臉,對眾人說情聲置之不理,直接將哮天犬趕下了凡塵。

  “真不知他轉的是什麼念頭。”小玉對這狗兒極有好感,怒道,“哮天犬雖然鼻子壞了,嗅不到味兒,可畢竟跟了他幾千年,就這麼……就這麼趕走了?合該他病倒後,身邊連個貼心點的人都沒有!”哪吒卻是透了口氣,再看著楊戩對著燈出神,他覺得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時間不急不緩的過去,這天深夜,楊戩擱下書卷,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了個空,一楞,這才想起,那隻笨狗已被趕到凡間好些日子了。他輕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屋裡迴蕩,分外顯得冷清。

  收回手,楊戩隨手拿起桌上的墨玉鎮紙,思緒萬端,忽又記起三妹的話來,心一抽,知道自己再不能這樣下去,強行轉向別處,然而總是三妹的一顰一笑在腦中閃現。他想著幼時為她雕刻的小蟲小獸,心中一動,手上法力潛運,那方鎮紙便慢慢幻化,不一刻工夫,已成了犬形。楊戩放在桌上,自己看了一回,怎麼看都覺著像哮天犬,煩惱地將它壓在紙上,知道今天是什麼也做不成了。

  哮天犬,那條笨狗,應該沒什麼事吧,怎麼說也在人間呆過,不至於活不下去。對於趕走哮天犬,他已經有些後悔了。

  那幾天,為了三妹不動聲色的狠絕,他心緒大亂,哮天犬便成了他出氣的倒霉鬼。

  “我和自己打的賭,原是從來就沒有贏過。”他撫弄著光滑的玉石,心中惆悵。騙取口訣的嘗試,最終變成了對妹妹心意的試探,而那個結果,卻給了自己致命的一擊。是自己找來的,不是嗎?再沒有人可以去期待了,看見那隻遲歸的狗兒,他一時衝動,便貶他做了看門的衛卒。這是為了什麼,他沒有細細想過,也許是想看看,這以忠誠為本性的狗兒,會不會也會對他產生怨懟。

  他又輸了,當知道哮天犬把寶蓮燈扔到下界時,這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又輸了,連哮天犬也會怪他,他還能期待些什麼?

  都走,你們都走!狂怒之下,便下了讓自己後悔的命令。

  也許,該查看一下這狗的下落了?

  楊戩暗自嘆息,傳令下去,沒幾日便有消息回報,說哮天犬被丁香收留在府中,極愛寵受。龍八一震,恨恨地道:“他把狗兒貶下去,就為了利用狗兒的忠心抓丁香?”

  楊戩卻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這樣也好,自己這條路走下去,成敗難料,那笨狗既然在凡間生活得不錯,就索性錯到底吧。卻是心中一酸:“極受寵愛?想來,哮天狗也樂不思蜀了吧。終究是換了主人了啊,這條跟了自己幾千年的狗兒……”

  他回顧桌上,前日幻成的那個狗形鎮紙,猶靜靜地壓在紙上。三妹小時候,是極喜這種小玩意兒的,不知央他做過多少。那時,他也還是個孩子,每每被刻刀弄傷了手,卻不敢和爹娘說,怕他們責怪妹妹。

  好久沒去過華山了,不知三妹近況如何,會不會又瘦弱了些?上次土地稟報說,那隻小狐狸去了囚洞,全心全意地侍奉三妹,說是愛著沉香,要代沉香盡一盡孝道。那時他猶在病中,頭腦昏沉,不想多說什麼,也未作任何處置。左右三妹已恨他入骨,就算他去,也只徒增她的恨意。或許,這只小狐狸能讓她開心一點。

  這一番心事,只在心中翻騰著,就算他是神仙之體,久病後情緒波動無休,仍是大忌,就見他臉色忽轉蒼白,低咳不止。三聖母在他床榻上坐著,想到最近他孤零零臥病在神殿裡的情形,不知怎麼地,忽然便記起了劉府的小房,不禁打了個寒顫。

  楊戩仍在想著妹妹,她被壓在山下,不會有太大的變故,但沉香在峨眉山,卻不知現在怎麼樣了。老四前幾天回報,說山上有人亂翻觔斗雲,不像孫猴子在練功,大約,這外甥終於成器了些,央動了猴子教他功夫?算來已快三年,該想一想以後的安排了。

  他暗自嘆息,若不是這一場病誤事,定能將李靖的兵權奪將過來。如今李靖思過期滿,頻繁出沒瑤池凌霄,希望便不大了。而且,天廷重臣,誰不是眥睚必報?上次出巡應敵之事,落了這托塔天王好大的面子,這報復或遲或早,都要遞將過來的。

  還有百花那女人也要善後……蟠桃會將近,王母數次傳旨,著嫦娥下凡去取花草清單。嫦娥早就知道百花失蹤之事,遲遲不去告發,她打的什麼主意?

  既承認了打碎玉樹,百花死與不死,原已無關緊要。他放走鐵扇公主,卻借她的口傳了些狠話,由著那老牛自行琢磨去——牛魔王不肯殺,他懶得再逼,但也不願讓百花輕易脫險,這個女人,他委實是恨透了的。

  此外還有個念頭,牛魔王也是三界中少數堪與自己一戰的高手。讓這老牛不敢殺卻也不敢放,等於是捧了塊熱炭在手,扔不得,又燙死人。若利用得當,這個平天大聖,或許可以成為意料之外的一大助力。

  但嫦娥,到底為何未過問百花一事呢?當時為了那頭豬,她可以獨闖真君神殿,當著他的面和豬八戒結拜。百花,怎麼說也是她的好姐妹,何以受了這種冷遇?

  隱約擔心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而他,已經什麼都輸不起。

  思緒轉向後殿的密室,沉香,可以從猴子那裡學到法術和技巧,但深厚的法力,短短三年光陰,如何一蹶而就?不過,有例可援,沉香的那個師父,不就是因了那個人的心機,才得以有現在這番成就嗎?

  密室裡的金鋼琢,該是派些用場的時候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一章 談笑蕩風雲

  取出一份公文,他緩步進了密室,從暗格中拿出金鋼琢,抽取了公文覆在琢上,法力潛運,無聲無息地在紙上印出了一道淡痕。收了琢子,公文折好裝回封皮裡,楊戩離開密室,傳來仙吏,著令即刻送往兜率宮,面呈太上老君。

  眾人心中雪亮,老君只要一見淡痕,只怕當場便會坐立不安。只是不知楊戩將把柄揣了這麼久,此時突然用上,不知意欲何為。

  楊戩傳令下去,撒了殿中守衛,一人回後殿獨坐,沏茶自斟,意有所待。果然,文書送出不足兩個時辰,垂幔無風自動,一條人影由淡而濃,現出身來,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氣色也不甚佳,青中帶白。嫦娥記起前些日子,自己為百花失蹤之事,前往兜率謁見道祖時,他便是如此了,不由輕輕呀了一聲,知道封禪台前那場較量,道神與楊戩二人,竟是兩敗俱傷,誰也沒有討到好處。

  楊戩頷首示意,老君瞪了他半晌,振衣落座,冷笑道:“一年多了,真君,想不到你依然風采依舊,無病無災,當真好得緊呀!”

  楊戩一笑,道:“多謝老君關心,老君精神矍健,也是可喜可賀。”口中說話,玉壺輕傾,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老君冷冷地道:“既然可喜,這杯茶,便當成賀禮送給老道吧!”左手從袖裡探出,向楊戩手腕扣去。

  楊戩不動聲色,食中二指駢立,坐腕下沉,指尖正對了老君左手勞宮。老君哼了一聲,手到半途去勢忽變,五指箕張,反奪楊戩另一隻手裡的玉壺。楊戩壺身前迎,但聽得呯地一聲,兩人掌力相交,將玉壺凝在正中。

  玉壺透明,壺中茶水清晰可見,但見一半翻滾如沸,逸出陣陣水氣,另一半卻固結成冰,連壺蓋都覆上了一層薄霜。

  老君臉色發紅,法力綿綿不絕地傾向手裡,受他一催,壺裡茶水更是沸騰如怒,漸漸乾涸下去,茶葉絲絲燃燒起來。但壺中另一半依然冰封雪積,寒氣迫人,全然不受影響。

  “喇”地輕響聲裡,玉壺齊中裂為兩半,兩人坐下的雕木大椅也無聲無息地化為塵埃,散落一地。

  楊戩將半截玉壺放回桌上,衣袖拂過,化塵的木椅從地聚起,恢復原狀,淡淡地道:“神殿鮮有客至,所以也很少有多餘的桌椅。老君若還不肯愛惜東西,只怕便要落到席地而坐的下場了。”

  老君冷笑落座,扔了碎壺,說道:“你沒有多餘的桌椅,老道也是一樣。是你毀我心愛之物在先,卻有何面目來怪老道失禮?”

  楊戩微笑道:“若非我大耗真元,將你那六個陰陽寶瓶化為劫灰,你以為兜率宮仍會安靜若斯,波瀾不驚麼?”老君悻悻地道:“你若不多管閒事,老道一擊成功,你我便都不必受那女人的鳥氣了!”他平素都道貌岸然,談吐溫文,此時突然口出粗言,楊戩一愣之下,不禁哈哈一笑。

  老君怒道:“有什麼好笑的?”楊戩斂了笑聲,正色道:“你以偃術操縱,無暇分心細察。我的神目不受濃霧影響,當時情形,自比你清楚很多。”老君冷然道:“你自然清楚很多,一槍殺了那苦命的孩子,教我數百年的苦心,一瞬化為烏有。”

  楊戩道:“老君今日說話,頗為直接……”老君冷冷地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也不怕和你直說了。有王母在一日,你永遠都會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譬如說,像當日凌霄殿玉樹之事後,那些險險將你一貶到底的舉動……”盯著楊戩雙目,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的出身,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所以,你注定只能是王母眼中的異物,決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全無控制的權力!”

  “就像董永之子?我與他,原無任何分別?”楊戩淡然應道。

  老君微微一震,說道:“果然,你早想到了。”楊戩道:“我是知道,但未必有老君詳細,你這一趟來,不是欲與楊戩直說的麼?就請老君不惜賜教了吧。”老君哼了一聲,道:“賜教不敢,只不過老道多活了幾年,多看了些往事而已。譬如當年,那猴子大鬧天宮之時。我雖給了他機會,但他的全力一擊,竟也殺不了那女人……”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凜,他雖早猜到鬧天宮之事必有蹊蹺,卻不知王母竟能受得了金箍棒一擊之威。

  鏡裡鏡外的眾人,都相顧失色,他們這些年看多了覆雨翻雲的好戲,早隱約猜出當年齊天大聖攪亂天廷之舉,多半也是各大勢力觀望的後果,否則如何西行路上,偷下凡的神獸小仙憑了盜來的幾件上仙法寶,如何就能讓勝佛無計可施,四處求援?可就算如此,便是楊戩與老君自己硬受孫悟空全力一棒,也絕無幸理。王母地位尊貴不假,但總不成她的神通,能勝過這兩個名動三界的人物吧?

  老君沉思往事,說道:“那猴子才從丹爐出來,意識曾未盡復,只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可我卻看得清楚……那女人到底有什麼法器護身?定海神針殺了那麼多天兵天將,卻拿她毫無辦法……白白浪費了我數十壺的上好仙丹!”嘆了口氣,又道,“那女人雖然肆無忌憚,卻對仙凡通婚禁忌萬分。當時我救走董永之子後,她坐立不安,責令三界通緝。而後織女事發,她更是用盡了辦法迫死那兩個孩子。真君,你是聰明人,難道看不出其中的文章嗎?”

  楊戩不語,細想著老君的說法,卻終是暗暗搖了搖頭,心中隱約有些失望。

  “道祖所知也是有限啊,枉費我順了他話鋒,這般拐彎抹角的試探。仙凡通婚之子?老君當真是鑽進了牛角尖了,我便是仙凡通婚之子,王母這麼多年來,不乏與我兩人獨處,商略朝野大事的時候。若真如老君所言,她會如此全不設防?”

  神色不動,心中默算,木公的話又從楊戩心頭閃過。王母確是不簡單,但老君的猜測,也必然是找錯了方向。須知當日行剌之時,那孩子不是死在自己的槍下,而是死於擊中王母之後的反震之力呀!

  不過,織女的孩子化為殘星,董永之子身死後立變頑石,異中有同,耐人尋味。

  但老君會這麼想,對他而言,卻也有百利而無一害。王母死與不死,並非關健。這女人雖然惡毒得不似生人,但卻不可否認,她也是三界平衡的重要一角。天條的內容……只要有辦法改了天條,這天廷由誰來當權,他楊戩又何必放在心上?

  抬起頭,楊戩目視老君,緩緩地道:“當年你用那石猴演了一場好戲,現在,又有了機會,你願不願意再嘗試一次?”

  老君微愣,說道:“什麼?”楊戩道:“仙凡之子,又有石猴的神通,這等人物,我都想著要去利用,老君難道還會白白放過嗎?”伸指在桌上劃了個圈,又道,“事了之後,此物完璧歸趙,楊某定不失言。我為那女人奔波多年,她卻對我無情之至,所以,對於自保之道,我也要考慮一二了。”

  三聖母一直在旁聽著,此時,寒意從心中生出,看向沉香,欲言又止。小玉已失聲叫了起來:“沉香,楊戩他……他指的是你吧?他又在轉什麼陰謀?”鏡外龍八也覺身上發冷,說道:“他是想用沉香殺王母?王母娘娘雖不是好人,但好孬對他照拂有加,真是不值之至!”他口裡說話,手中猶在為姐姐把脈,突覺姐姐的身子劇震,急低頭去看,卻見龍四死死瞪著自己,目光之中,竟是有了些絕望。

  龍八一呆,百花看到好姐妹這般情形,心中難過,罵道:“那混賬又想著害人了,想必是四妹妹知道他的陰謀,擔心沉香。四妹妹,沉香沒有中他的圈套,你就安心了吧!那混賬,活該他後來不死不活地受盡折磨!”龍四將目光移向鏡裡,兩行鮮血從臉上滑落,竟是裂了眥角,卻恍如不覺,只一瞬不瞬地看著楊戩,似是傷心到了極點。

  嫦娥嘆了口氣,法力揮出,銀月光輝籠在四公主身上,讓她沉沉睡去。抬頭看著鏡裡,楊戩仍與老君打著機鋒,嫦娥黯然合上雙目,只想:“難怪四妹妹那般不記仇的人,都對他恨之入骨……明明見到董永之子的下場,還想著要利用沉香,以全一己之私。他的心機,也委實太過惡狠絕情,詭詐陰險了啊!”

  老君的臉上,全是按捺不住的欣喜,楊戩冷眼旁觀,淡然一笑,知他一半是強裝出來的,也不說破,左右香餌已出,不怕他不上這個鉤。何況,那對他並無害處?

  老君也是一笑,看著這黝黑陰森的神殿,心中真正的喜悅,卻是連楊戩都不曾猜出的。來之前,他最怕的便是楊戩孤注一擲,將事情上報到天廷,雖然也明知這個可能性極小。但是現在……

  金鋼琢固然是個極頭疼的把柄,但眼前這個司法天神,不也是有著把柄在外麼?更奇妙的是,司法天神全然不知,這把柄是落在了他這個被金剛琢之事束縛得伏首貼耳的太上老君手裡……

  嫦娥那個女子,真不知道是善良還是愚蠢,夢想著用大義去贏回世界。但也幸好如此,她才會將屢次將大好的機會,自覺地送到兜率宮來。上一次,是仙凡通婚之子沉香,這一次,是自己挽回敗局的關鍵。

  那隻膽小的老牛,在自己的面前,自然將一切都和盤托出了,百花是牛魔王所擒,卻是出自司法天神的主使。自己吩咐了一些話,看得出那老牛如釋重負,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楊戩啊,豎子。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封號,豈是爾等小輩微末德行可比。雖然你機關算盡,但終究德行有虧,人脈調零。老道端坐兜率宮,牛魔王嫦娥之流,盡投來報效。

  想到那牛魔王和嫦娥的單純,老君撚鬚微笑。楊戩,真是有趣。老道和你這局棋,還未弈完,你布下的棋子,已倒戈為我暗伏關子。

  老君的笑意愈加溫和,又殷切地和司法天神敘了些閒話,才如來時一般,隱了身形離開,絕口不問何時能拿回自己那個隨身多年的法寶。楊戩起身送他離開,卻是神色沉鬱了下去,只因他知道,這會是個不眠之夜——道祖的話,真真假假,都要小心應付,何況,不久之後的天廷,八百年前那鬧劇,又將注定要上演一次?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二章 權衡再煉試

  三個月後,兜率宮失竊,丹房數百年來練就的靈藥全部被偷吃得乾乾淨淨。閉關中的太上老君一氣一急之下,自稱走火入魔,更是閉門不出了。

  天廷追究時,便是楊戩自己,也萬沒想到竊丹賊會用那種促狹的方式來偷——那隻死猴子!

  但凌霄殿裡已笑翻了天,沉香雖是親力親為,也沒有料到看守南天門的那兩個天將會如此好玩,一人佯扮成自己幻化的齊天大聖,昂首闊步,氣勢洶洶,一人扮成勝佛幻化的二郎神,卑躬屈膝,亦步亦趨,苦著臉大叫:“大聖饒命,小神再也不敢了”,被拎著耳朵在御前大出其醜。

  楊戩臉色鐵青,哪吒低下頭,暗自代他難過。司法天神威震三界,但先是打碎玉樹,後是被幻化污辱,幾乎成了小丑一般。連玉帝都不禁大笑起來,只有王母忍了又忍,冷冷地說了一句:“這孫猴子也太無法無天了!”

  嫦娥輕嘆,因為,鏡裡的她,正幫著孫悟空分辯道:“二郎神既然是假的,孫悟空自然也可以是假的,否則,只究外人,不究自身,只怕佛道兩家,必起爭執。”

  沉香隨著孫悟空學藝,這麼一番動靜,十有八九,是那猴子為了成全徒弟。嫦娥在得知丹藥失竊時便已猜出,耳邊聽得楊戩請旨去峨眉山查看,心念一轉,便將佛道爭執的大招牌給抬了出來。

  果然,玉帝不願多事,理由含糊地駁回楊戩的話。楊戩沉著臉退回朝班中,方才,他確是想著去峨眉山,和那猴子好好算一算舊帳。左右沉香學得差不多了,藉機教訓一下這個外甥,免得沒練出什麼名堂,先將那猴子的狂妄學到了個十成十。

  但玉帝不允,峨眉還是禁地,他不能擅自前往,徒送人把柄。等他回到神殿時,連梅山兄弟都已知兜率宮失丹之事,無不代他憂心。楊戩有些感動,卻不能和他們明說,老四想起來,說道:“二爺,如果寶蓮燈在,那麼就算是沉香偷了仙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楊戩的臉色,突然便沉了下去。老四嚇了一跳,只當自己說錯了話,半晌才往下接道:“兄弟只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小狐狸吃了個東西,但突然便有了萬年法力——現在看來,定是她偷吃了寶蓮燈芯。二爺,那燈芯已化進了她的血脈之中,如果能抓住她,用她的血做成燈油……”

  楊戩一震,深深看了老四一眼,老四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頭去。卻聽楊戩說道:“你為什麼不早說?”老四鬆了口氣:“以前不知道燈芯的事。二爺,那我們現在……”楊戩森然道:“你傳令下去,多調派人手下凡,一半尋回寶蓮燈,一半尋找小狐狸的下落。”

  梅山兄弟轟然作應,出殿辦事,楊戩在寒玉榻上坐定,輕按著額角,現出疲憊之色。寶蓮燈,或許這樣就又能用了?三妹若是知道,不知會說出什麼樣的難聽話來?胸口一悶,氣息頓時不暢,他驀然驚覺,強迫自己移開了思緒。

  “那隻小狐狸,當時在淨壇廟,沉香為了她不管不顧,直到我在他眼前殺了龍四,才將他逼回了頭,讓老四抓回小狐狸也好,免得沉香兒女情長,誤了大事。”

  想著方才老四的話,楊戩暗暗點頭,老四這次歪打正著,倒真為自己解決了些問題。但沉香既服下仙丹,按他那毛躁的性子,只怕不久就要出山了,憑他現在和佛門的源淵,保住三妹長久的平安並非難事。玉帝對佛道失和頗為介意,既是如此,何不先放三妹出來,再從長計議天條之事呢?

  更改天條,茲事重大,自己失敗,大不了一死了之,何必將三妹和沉香拖累進來!

  楊戩獨自沉思,權衡得失。沉香在殿裡走了幾步,越想越是不悅,暗暗咒罵著老四出的餿主意。小玉撫著右腕,後來,楊戩就是割開她這裡放血熬油的。梅山兄弟已化敵為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盯著楊戩恨恨地咒了一句:“前些日子那場病,怎麼就沒要了他的命,這種人,多活一日,就多害一人!”

  沒多久,早朝時突然天地震動,玉帝傳令查看,卻是峨眉山上光芒衝天,三界震動。想到玉帝不喜生事的性子,楊戩心念一動:若將沉香偷吃仙丹之事捅開,有了孫悟空的前車之鑑,這孩子救母時或許能躲開不少麻煩。當下出列稟本,要去峨眉山查看,句句義正辭嚴,卻又暗帶殺機,顯出不與孫悟空一決高下絕不甘心之意。

  玉帝連連搖頭,道:“別沒由來地傷了佛道兩家和氣!”只令太白金星下凡一探究竟,沒多久便被孫悟空打發了回來,只說是猴子自己無意打碎了經幢,玉帝一心平息事端,反允了金星的奏本,賜給勝佛洞純金經幢,草草了卻了此事。

  早朝回來,楊戩坐在後殿若有所思。孫悟空倒很護著沉香,但是,才服了仙丹,便如此不知隱晦,今日若非玉帝,天兵只怕早將峨眉山圍了個水洩不通。那猴子天生天養,教得了功夫,教不會權謀韜略,更教不會為人處世的道理。

  “讀書呀,我最怕讀書了!”

  那個十六歲少年,單純得像那一泓湖水,撅著嘴不滿的嘟囔聲輕輕在耳邊響起。楊戩的眼裡,突然便隱約多了些清朗的笑意,一如當日面對外甥時的溫柔和寵溺。

  沉香身子微微一震,但楊戩已垂下眼簾,掩去了那一瞬間的波動。就見他一個人悄然離了神殿,架雲前往華山,神色之間,仍似在盤算著些什麼。

  到了囚室前,手已推上了石門,楊戩終是默然一嘆,沒有勇氣進去再看一看三聖母。

  “三妹,沉香已經學到那猴子的一身本領。”他在心中輕聲說道,“你再忍耐幾天,很快,他就可以救你出去。劉彥昌,我也會放他還陽,二哥對不起你,只希望將來……將來,我們還能有機會重新做回兄妹。”

  退回洞穴通道,又到了很久之前,他為沉香佈置三關的地方。沉香綴在後面,恍然大悟,不禁樂出聲來:“他又想著布關了,五千本書,當時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死定了——要背五千本!可末了,卻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三聖母聽他提過這件事,笑笑,沒多說。她以前覺得不可思議,哪有用背書來困人的,但這麼多年看過來,沉香確是浮躁得很,怕讀書,沒耐心,二哥想利用他這個缺點,一點也不奇怪。

  楊戩這次佈置關卡卻要複雜得多,盤坐在洞穴正中,一道又一道法訣結出來,按著八節三氣三候的流轉,配合六神七曜,八門九星,將洞穴密封成一個虛擬的結界。他站起身來,衣袖輕拂,結界中一座座書架撥地而起,卻是空空蕩蕩,一本書也奉欠。

  小玉一奇,問道:“書呢?”

  楊戩微合了雙眼,神目中銀光閃動,正對著書架。平生讀過的書藉,正不斷從他心中憶起,去蕪存菁,一本接一本地現於架上。他深知那外甥的性子,輕浮跳脫,讀書不求甚解,只好代他選擇些有用的,不指望他看懂多少,先強迫他背下去再說。

  五千本書,將洞穴裡的書架塞得滿滿地。楊戩退了幾步,又默查一番結界,滿意地點了點頭,潛運內息,一口心血噴將過去,結界隱去,洞穴又恢復了原來黝黑平常的模樣。

  光華爍動,楊戩象上次一樣,幻出一個身外身留在洞中。鏡外哪吒看得真切,蹙起眉頭,楊戩這種陣法,以心血為媒,與他法力相牽,一旦發動之後,勢必大耗他自身氣力。若有著厲害殺著倒也罷了,但眼看著他佈置的過程,陣法雖繁,卻只能逆行節候,停滯時間,如此一來,在陣裡呆上百十來年,也不過是外界的幾個時辰而已。

  用讀書困人已是古怪,加上這種陣法,若不是親見到他對沉香的狠毒,冷酷無情的陰謀,這一關與其說要害人,倒不如說逼著沉香去掉舊習,定下心來學些東西。

  “楊戩大哥,你到底想做什麼?”

  哪吒默然問道,越來越重的疑惑,壓得心裡難受到了極點。他抓緊火尖槍,手心裡已全是汗水,不自主地將目光從鏡中移開。

  他向四周看去,寶蓮燈懸在頂上,青幽的光芒,帶著滅神陣慢慢逆轉,和先前沒多大區別。眼風左掃,龍四公主正盯著鏡裡,淚水滾滾而下,龍八輕聲安慰著姐姐,但說得越多,龍四哭得便越厲害,哪吒不禁又是一顫,四公主現在的情形,真只是因為氣惱楊戩對她的傷害?

  一個隱隱的可能,讓他再也不敢想下去。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三章 才疑事竟成

  鏡中楊戩已回到神殿,還未坐定,殿中小吏已引了一人過來見禮,黑袍垂冕,卻是地府的閻羅王。

  閻王還未開口,沉香已猜出究竟,定是為哮天犬而來。哮天犬流落在丁香家裡,見沉香藝成後回到丁府,便上吊自殺了。虧丁香還為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哭了一場,後來才知道,那狗是為了用魂魄去地府報信。

  楊戩當是劉彥昌熬不過刑求饒了,心一沉,正要問話,閻王已忙不迭地稟報,道是哮天犬的魂魄去了地府,報告發現沉香的蹤跡。

  楊戩眼裡有著驚異,龍八看得清楚,納悶道:‘難道他不是利用哮天犬在丁香那臥底?好像他自己也有點吃驚,不像是事先設計的。‘沉香點點頭,不過那又如何,難保他不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是沒想到真能派上用場。

  但哮天犬未說沉香的具體所在,閻王自然答不出來,楊戩垂下眼簾,語帶玩味:‘心眼還不少,一會我派人去陰司接他。‘想到劉彥昌,又盤問了一陣。閻王對這個喜怒無常,一言定生死的司法天神實在是心裡發怵,巴望著早走一刻為好,待楊戩冷哼著讓他將最殘酷的刑法用在劉彥昌身上後,舒了口氣,只當事情已畢,終於可是離開這比地府還讓人壓抑的神殿,不想楊戩又叫住了他。

  叫住了,卻又不說話,楊戩垂眼坐著,若有所思,對閻王的心神不寧視若無睹,良久才沉吟著問:‘哮天犬……他失了法力,是怎麼去的地府?‘閻王暗地裡鬆了口氣,總算出聲了,剛才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這個問題他知道答案,忙答道:‘據小神所知,哮天犬是自縊而死,魂魄到我地府報信。真君深謀遠慮,早就安排下妙著,那劉沉香縱有些小聰明,又怎逃得過真君法眼。哮天犬能立此功,那也是真君平日教導有方……‘

  ‘夠了!‘楊戩冷著臉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深謀遠慮,只怕沉香也會這樣想吧,丁香那個姑娘,現在大概也在後悔收留了哮天犬。這個惹厭的閻王,也不過是說出了別人都會有的猜測而已。

  閻王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訕訕而退。楊戩吩咐下屬去地府接哮天犬回來,自己回到房中,靜坐沉思。

  目光一轉,落到無意中用鎮紙幻化出的黑犬上,不由帶了笑,輕輕撫著它,心中居然也有著一種渴望。等哮天犬回來,可用不著你了。哮天犬,真是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死了也要回來……你是覺得,若我想知道沉香下落,便不會不救你嗎?也不對,這條笨狗,如果有這麼聰明,就不會想著再回來,而是留在丁香身邊了。

  是啊,那樣一個主人,要比我好得多吧。她不會放著你的傷不管,趕你出門,任你流浪;不會因為你派不上用場,就將你一腳踢開,再不聽你苦苦求情。笑容帶了苦澀,是我趕你走的,你要回來作什麼?對你而言,也許我是你生命的全部意義,但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陪伴在身邊,因為習慣而漠視,因為熟悉而輕忽的寵物。直到如今,你大約還以為被我趕走,只是因為你的鼻子毀了?如果你知道,我是因為三妹而遷怒於你,你是會高興,還是會失落?

  回來了,回來了也好。也許今後,我不能再將你如原來般看待,我怎麼忘了,你修成人身,也有數百年了。

  手上的觸感提醒他還拿著東西,低頭一笑,鎮紙本就光滑,近來更是被他摩挲的滑不丟手,如今正主兒要回來,可用不上了。法力運出,那形神俱備的墨玉犬便回覆了四四方方的鎮紙模樣。這個,絕不能讓他看見,否則尾巴不得翹到天上去。輕輕哼了一聲,楊戩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心情,是近三年來從沒有過的愉悅。

  ‘主人……‘有點畏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楊戩抬眼,能直入自己房中的,除了三妹,也只有他了,為什麼不敢進來?還在怕麼?還沒有收起的笑意再度擴大,右手抬起,輕喚一聲:‘過來。‘

  熟悉的呼喚,熟悉的神情,本來還有點害怕的哮天犬頓時忘了三年的距離,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恭敬的態度跑過去,伏下身子,讓楊戩揉著他的一頭亂發,聽著主人不輕不重的訓斥。

  陶醉在許久未有的享受裡,哮天犬幾乎忘了回來是做什麼的,楊戩居然也沒問他,直到哮天犬自己想了起來。感受著腦袋上輕輕順著自己頭髮的手,他甚至感覺到,主人也是高興的——雖然他也在提醒自己,這可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但還是後悔了,為什麼通過閻王稟報沉香的下落呢?想親自告訴主人,讓主人知道自己沒了嗅覺還是有用的,這樣的話,主人也許就會留下自己,不再趕走……

  當時的這個小小念頭,現在卻讓他一陣陣的後悔,自已開始暗罵自己,這豈不是在威脅主人,主人會怎麼想?如果再一耽誤,沉香跑了,更是誤了主人的大事。想到這,哮天犬猛一抬頭:‘主人,沉香已經到了丁香家,就要去華山救三聖母了!‘

  楊戩只是微微頷首,他已布下關口,沉香藝成下山,是定要去華山救母親的,只要觸動機關,自己便能知道了。等那孩子背完書,去破除法咒結成的光柱時,自己就可以順勢解了咒語,讓三妹重獲自由,托庇於佛門之中。

  這件事,並不要哮天犬來稟報,也不能利用這個機會去捉沉香。但是,楊戩揉了揉他的頭髮,還是褒獎地笑了笑。這是個很好的藉口,可以讓他回到身邊,也好讓他自鳴得意一陣子。

  這條笨狗,跟了自己幾千年,獨自辦事時,從來是成功的少,砸鍋的多。這次回報,他大概是憋足了勁要立功的吧,若他知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抱著不想他成功的念頭,不知是個什麼表情。有點戲謔,有點歉疚地看著腿邊認真地焦急著的面孔,楊戩又勾起了唇角,所以,還是讓他得意得意吧。

  ‘哮天犬,你去把丁香捉來。‘其實想說的是去盯著沉香,不知怎麼,話出口卻變成了丁香。楊戩自己也愣了愣,他是怎麼了,放下手,閉上眼,體會著自己心思,他是想做什麼,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哮天犬等著主人的吩咐,卻不想主人不抓沉香,卻要自己去抓丁香。他張大了口,生平第一次沒有立刻應和主人的命令。丁香,他從沒把她當成過主人,但是……但是她救了自己呀,在被主人趕走,最絕望最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可以向主人報信抓走她喜歡的人,但又怎能親手抓她回來?

  頭上一輕,主人收回了手,哮天犬有些緊張,主人生氣了。可是主人的臉色不像是生氣……那一次,三聖母為主人祝壽,卻將主人氣得傷勢發作的那一次,主人的神情,就有些像這樣。心沒來由的一痛,那時他只能看著主人在昏迷中鎖緊眉頭,隱藏著無限的酸楚。而如今,他又怎能讓主人再一次經歷那樣的傷痛?丁香,不管你做了什麼,你既然讓主人不高興了,就算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放過你。抬起頭正要應話,卻發現主人正看著自己,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輕描談寫地吩咐:‘心神不屬,竟說錯了。去和老大他們盯著沉香吧。‘哮天犬頓時如釋重負。

  看著這笨狗出去,楊戩鬆了口氣,還好,沒讓他看出異常。自己今天怎麼了,到底想試探出他什麼?煩惱地搖搖頭,不願再深究自己的心事,沉香最近大約就要去華山了,不知他要多久才能背完那五千本書。那個陣法,要耗費不少法力的,事前,多少要做些準備。

  餘下的時間,楊戩一邊等消息,一邊閉關調養。他那一場大病,泰半因為心情鬱結。如今哮天犬回來,沉香藝成救母,他多少輕鬆了些,閉關三日,一聲低嘯,又恢復了昔日飛揚的神采。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遣人回報,說在凡間發現了寶蓮燈的蹤跡,正在全力尋找,沉香到了華山腳下,一舉一動,也全被盯得牢牢的。楊戩問了幾句,聽到沉香敲鑼打鼓地宣揚自己上山救母時,一楞,忍不住冷哼出聲:“名師調教出來的徒弟都有這毛病,初出茅廬,就狂得沒邊,不知天高地厚!”

  這句話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關裡,楊戩留下的那個幻形也說過。

  沉香回想著當時的感受。那個幻形,在他過關時,竟掩飾不住地大笑起來,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時間倒流了去,他回到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回到了那個湖邊。只是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感受呢?司法天神不擇手段的追殺,已成為鐵一般的事實。那湖邊,那白衣的男子,只是再也追不回來的夢境而已。

  楊戩打發走人,眉宇之間,現出隱約的笑意,信步來到殿前雲階,向空虛攝,三尖兩刃槍飛入手裡。他的神識向華山移去,法力隨著之奔洩,沉香已觸動了機關。

  他大喝一聲,槍身電抹,從左手縮回腰後,又從極不可能的角度斜挑上去。陣法正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他的法力,按說靜坐入定是最好的選擇,但無由的,莫名的興奮洋溢在他的胸中,二十年的愧疚與隱痛,終於到了快結束的一天。他勉強平穩住心情,一路槍法使將出來,氣吞河岳的氣勢裡,夾著行雲流水般的舒暢之意。

  汗水從額上灑下,一路槍尚未練完,他竟有了不支之態。槍身頓在地上,不再練了,他臉上的笑意卻斂不去,華山裡的一幕幕情形,如在目前。

  那孩子,終於停止抱怨,認命似地開始背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各種兵法,歷代王侯將相的傳奇傳記,各路神仙得道之路等等,那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只要這孩子背得熟了,隨機領悟,將來,總不會再想著去當個鄉間員外了吧?

  結界裡已過去三十多年,沉香居然留起了齊腹的長髯。這孩子,等他真正老去時,或許就是這般模樣?楊戩有些好笑地想。不過,服了那麼多仙丹,沉香也算是神仙之體了,想看到他老時的模樣,幾乎沒什麼可能——做一世快樂的凡人,和受盡磨難成為神仙,這兩者,到底孰更合適這個孩子呢?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8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四章 瑩柱幻俶詭

  楊戩想的這些,眾人自然猜不出來,只是無端覺得奇怪,以他的法力,怎麼練了會槍法就累成這個樣子?哪吒心中一動,是沉香進陣了?他忍住沒有說,只看著楊戩發呆,心裡疑雲更甚。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突然振槍向空擊出,三尖兩刃槍飛上半空,矯如怒龍,他身如電掣,後發先至,接入手中,落地後一聲自語:“居然過去了?”儘量按捺住狂喜,神色間仍流露出明顯的異樣。

  他匆匆收槍,急步進入後殿密室,大耗法力後的疲憊,都被期待和欣悅所代替。“三妹,沉香就要去見你了。困你的光柱,是我布下的法咒,他用法力強破,我定能有所感應。到時順勢解了咒語,你二十年的痛苦,便可以就此解脫。”他默想著,靜靜等候華山的動靜。

  漏聲輕滴不停,顯示出時間的流逝,眾人就見楊戩先似有所待,但焦慮之意越來越濃,竟是坐不住了,在密室裡來回踱著步。小玉不禁拉了拉沉香衣角,問:“這個時候,他該知道你在華山的,可他為什麼只留在神殿裡發怔?”沉香搖了搖頭,楊戩的心意,從來都極難猜測。

  說話之間,楊戩已離了密室,騰雲向華山而去,三聖母緊張起來,問道:“沉香,二哥去華山了,你沒出什麼事吧?”問出口才想起來,道,“沒聽你提過,二哥定是去得遲了,還好,還好。”

  到了華山,楊戩聽土地稟報沉香的情況。沉香用鋼斧強砍光柱,徒勞無功,在梅山兄弟身上出了通怨氣,已恨恨離去了。他又問三聖母情形,卻是因為傷心兒子,哭了大半日,已沉沉睡去。楊戩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轉身進了囚洞。

  潺潺積水,從鐘乳石注入洞裡石池。正中的石台,被閃著瑩色的光柱環繞著。那光柱看似美麗,卻硬逾精鋼,再鋒利的神兵利刃,也斫之不斷。楊戩看著那光柱,眉頭深蹙,突然額上銀芒一爍,竟是打開了神目。

  神目打開,向光柱看去,楊戩身子一震,陡然僵住。眾人都是一奇,卻看他表情越來越冷,堅如磐石的側面,彷彿千年不化的積雪,剛要噴射出熔岩來,便已凝成了玄冰。

  “王母——”

  只聽他從牙關擠出這兩個字來,手越攥越緊,彷彿要握住手中把持的力量。許久,拳頭緩緩張開,向空一攝,三尖兩刃槍驀然入手,槍刃輕震,嗡然自鳴,彷彿也感染到了主人無比悲哀淒烈的心境。

  沉香忽然一凜:這嗡然鳴聲,竟似在哪裡聽到過!好像開天神斧無端自斷時,便是這般——

  楊戩看著石台,額中銀芒爍動,那個事實,觸目驚心,折映在神目裡,寒徹周身,連血脈都似乎為之凝結。

  槍在手,提起的法力卻擊不出去,便裂開這華山又有何用呢?他算到了她會防著自己,但卻沒算到,她會從三妹身上下手。那個光柱,二十年前親手施為,如今,他卻再也無從解開。那個女人,竟能在他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偷偷更換了法咒!

  魂飛魄散,魂飛魄散,就算能去除光柱的禁錮,但只要三妹離開石台一步,那被偷換入的咒語,就會將三妹的魂魄立即化為烏有,自三界裡永遠地消逝了去。

  散去法力,心口突然劇痛,他抬起右手緊按在胸鎧之上,這才發覺,內息岔亂四竄,已到了危險的邊緣。

  眾人都已看出,楊戩攝槍入手的那一刻,法力強提強散,險些便走火入魔。若說是因為沉香,可沉香也沒能破了他的咒語,若是說可憐妹妹,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這冷酷的司法天神一瞬間心神失守,差一點搭上了一條性命?

  楊戩收槍坐下,凝神調息半晌,才勉強恢復了一些。站起身,出神了一會,飛身落在石台之上。腳下,是睡去的妹妹,四周,是親手布下的禁制。

  半跪台邊,小心地不驚醒妹妹,這時她若醒了,該和她說些什麼。二十年,他讓三妹在這小小的台上囚了二十年,後面小小的瀑布,是他用法力引來,將山中的濕氣化去,讓失了法力的三妹,不至於吃太多苦頭,華山的土地山神,也在他的嚴令之下,儘量照顧著三妹生活上的舒適周全。

  然而這樣又如何,二十年對著同樣的事物,二十年思親不得的苦楚,從前以為,可以補償,可以挽回,就算被恨被怨,總也是為了她好。今天呢,今天該如何面對她?這囚室中的風景,因為自己這親哥哥的失算,她或許要默對一生了啊,神仙的一生……

  ‘沉香,沉香……彥昌……‘

  眾人還在奇怪楊戩為何會險些走火,三聖母夢中的哭泣,又將他們的思緒拉回,梨花帶雨的容顏,悲傷的夢囈,讓人心生惻然,全沒注意到楊戩已慘然色變。

  拳頭不由得握緊,就是在這裡,你那樣不動聲色地,天真地告訴了我寶蓮燈的口訣。我不能怪你,我沒有資格怪你,是我毀了你的幸福,你我的家……

  我欠你的幸福,只能由我去彌補,不能就這樣放棄,一個罪魁禍首,又哪裡有放棄的權利。

  是我錯了,三妹。我怎能奢望,你會原諒……

  許久,他離開石台,向洞外行去,開始步伐極為沉重,似不堪重負一般,但越走越快,神色也平靜下去,一如平時。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後悔失措,都與事無補,他定下心想著被偷換入的咒語,看不出是什麼,也不完整,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咒語是和某件法器相關連,只要毀了法器,不解自破。

  既然如此,遲早能找到辦法,縱然代價遠遠超出當初的預計。但自己做的事情,又怎能讓三妹母子承擔後果?只是沉香這孩子……

  想到沉香,楊戩心頭浮現出幾分苦澀,絕情的舅舅,自己在他心中早就是了,現在,也不過是做更多的惡,逼得他更狠一些罷了。

  駕雲回到神殿,楊戩猶自在沉思,當務之急,是阻止沉香救人,再全力找出解咒之法。他推敲沉香可能的行動,忽記起哮天犬和梅山兄弟正盯著這孩子,不知打探到什麼沒有?

  傳人來問了,心為之一沉,哮天犬抓回了丁香,現在正在囚室和她說話。

  那隻狗兒,還真把人抓來了,他又會說些什麼?楊戩情不自禁地,移步向囚室,竟莫名的有幾分忐忑。

  囚室裡隱約傳來丁香的怒罵:“哮天犬,你居然還有臉來見我。”

  哮天犬怯怯的低聲說了句:“丁香姑娘,你好歹吃些東西吧。”

  丁香冷笑道:“哮天犬,你少在這裡惺惺作態。當初你流落街頭,是本姑娘好心救了你,卻不想救的不是一條狗,而是一頭白眼狼。我真瞎了眼,居然還為了你這條死狗哭。”

  哮天犬聲音發顫:“丁香姑娘,真的為我哭了?”

  丁香呸了一聲:“我家小雞小鴨死了,我也會哭的。你這只死狗,你既騙過我,還指望我能夠向從前般待你嗎?你,你現在這副嘴臉給誰看?你要死,就死回二郎神那裡去。哮天犬,從前在我家,你可沒有少搖尾乞憐,討骨頭吃。如今,你抓了我,想必你主人賞了你很多骨頭吧?”

  卻聽哮天犬囁嚅道:“不多,就一根。”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慚愧,但掩蓋不住得意和歡愉,“那是一根很大很大的大骨頭。丁香姑娘,你一定沒有見過那麼大的一根骨頭……”

  丁香諷刺道:“哮天犬,我不是你主人,少在這裡諂媚,真讓人噁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哮天犬,你小心哪一天,你主人再一腳踹你去大街,可沒有人再會收留你了。”

  哮天犬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丁香姑娘,不管你信不信,哮天犬真的很感激你兩年來的照顧。可是,主人的命令,哮天犬無論如何都不能違抗的。如果真有一天,主人嫌棄了哮天犬,不要我了……我……”

  哮天犬在凡間苦熬三年,始終是抱有希望的。盼望主人回心轉意,盼望自己能夠立功贖罪。但一想到到真君神殿上冰冷的目光,哮天犬的心瑟縮著:“真有那天,就是主人徹底不要哮天犬之時……”哮天犬不敢想下去。他悲嘆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我不會再在主人面前礙眼了。”

  丁香奇道:“那你怎麼辦,自己走嗎?你能走到哪裡去?要不,你還去我家住?”

  哮天犬苦笑著,這個直腸子的姑娘,罵歸罵,對自己畢竟還有幾分感情。為什麼她不是自己的主人呢?哮天犬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不,哮天犬已經有了一個主人,就只能認他一個做主人,也只有他才配做哮天犬的主人。”

  囚室裡,就聽到丁香在大呼小叫,“哮天犬,你幹什麼。我不怪你就是了,你幹嘛打自己耳光啊?快停下,你怎麼流眼淚了?真的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哮天犬,我真的不怪你了……嗚嗚,你再不停下,我也要哭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五章 真偽更誰知

  “哮天犬真沒良心,丁香救了他,待他可比楊戩好多了。他呢,不但出賣沉香,連丁香也抓去了!”聽著囚室裡的對話,龍八很是替丁香不平,憤憤而又不解地問:“不知他圖什麼,難道就圖楊戩賞的那根骨頭?”

  梅山兄弟倒是明白,老六替他解釋道:“也不能怪他,他原身就是條狗,本性如此,骨子裡帶來的。”又轉而問康老大:“大哥,哮天犬自從吃了無憂草,處處不對勁,見人就嗅,嗅完又懨懨的。尤其是中秋回來,更是變本加厲,成天嚷嚷我們味道不對,要出去。你說怎麼辦是好?”康老大明白是見了楊戩之故,暗罵他那時候還能害人,也想不出辦法,只好說:“實在不行,只好再去要些無憂草給他。他再不正常,也比跟著楊戩的好。”

  話說到這兒,見鏡裡楊戩眉峰擰起,雙目垂下,略顯出不忍之色,康老大不由又嘆道:“哮天犬對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但願楊戩還有些良心,聽了這話,剩下的日子能待他好些。”

  不等哮天犬出來,楊戩已獨自回了後殿,三尖兩刃槍橫放於腳下,眼睛微閉,不知在想些什麼。睜眼時,似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定,向殿外看去。哮天犬正趴在遠處欄杆上呆呆地想心思,楊戩嘴角輕揚,隨即喚來老六,讓他傳這只笨狗進來。

  “他要做什麼?”眾人閒著無事,以猜測楊戩行動為樂,只因他心思莫測,少有中的,反更有興趣。這時沉香又開始提出問題。

  跟楊戩最久的梅山兄弟無疑最有發言權。見哮天犬悄然進來,伏在楊戩足邊靜待主人命令,老四肯定地說:“是要撫慰哮天犬,這馭人之道他不會不懂。哮天犬雖忠心,但看得出,已對丁香有了內疚,任其發展下去,弄不好會出什麼事。所以他定要在此時讓他徹底服帖,再無二心。”

  楊戩望著足邊的熟悉身影,淡淡地問:“哮天犬,你恨我嗎?”哮天犬低頭道:“屬下不敢。”不敢,那還是有吧,讓你吃了段時間苦頭,也難怪如此。楊戩這樣想著,口中只說:“當初你闖下禍端,我不罰你,就無法管束別人了。”梅山兄弟嗤之以鼻,好牽強的藉口,追隨千年的部屬,就這樣輕易趕走?哮天犬沒有這麼多心思,主人讓他回來,還給他一個解釋,他已經心滿意足了,連連應是。楊戩說:“好好幹吧,我會想辦法醫治你的鼻子,只要你能夠忠心耿耿地在我手下效力,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會有你一塊骨頭啃的。”眾人嘆氣,這時候,哮天犬該是把那點子不滿全忘了吧,果然就聽哮天犬樂呵呵地抬頭涎著臉道:“謝主人。主人,如果可能的話,屬下還是希望能吃到肉的。”這條好養的笨狗啊,楊戩失笑,伸手撫著他的頭髮,主僕二人相視一笑。

  “你回來做什麼呢?再跟著我,你會倒大黴的。”揉著哮天犬的腦袋,楊戩半真半假地說,誰也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是怕哮天犬動搖,再緊上兩句,好哄得這狗兒呆呆地聽他使喚?哮天犬隻當主人玩笑,嘿嘿地討好:“只要主人不趕我走,我情願跟著主人倒霉。”康老大在鏡外直搖頭,一語成讖,哮天犬,你還是早些離開楊戩的好。

  “傻東西。”楊戩笑罵一句,一掌拍在他腦門上,推了個後仰,“真是個傻瓜,跟了我這麼些年,一點長進沒有。你也不是沒在凡間呆過,居然這麼沒用,要不是丁香,你怕是真回不來了。”本是一時想到,但說著說著,楊戩真的有點生氣了,恨鐵不成鋼地敲了他一下,看得眾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小玉吃吃笑著說:“哮天犬可以去練鐵頭功了,整天被楊戩又是敲又是打的。”說得眾人又是一樂。康老大道:“說起來可能是習慣了,畢竟哮天犬跟了他太久,而修成人身也不過數百年——不過到底是成了人身,楊戩怎還能這樣待他!”

  他是這樣想,但哮天犬一點也沒有受侮辱的感覺,反而樂在其中,只是對主人的責怪有些惶恐,也有一點點的委屈。在凡間獨自闖蕩,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更何況這次還傷了一條腿,主人也沒為他治好。不過他聰明的沒作聲,主人總是對的,萬一亂說話惹得主人生氣,再將他趕走可怎麼好。對他的愚忠,眾人只有怒其不爭,替他嘆息而已。

  楊戩罵了兩句,心上湧起擔憂,這個笨蛋,該拿他怎麼辦好。“笨蛋!”他低叱一句,“總不用腦子,我若死了,你怎麼辦?”哮天犬抱住他腿:“主人怎麼會死,主人是三界中第一,誰也不是您對手。”眾人有點奇怪,楊戩不像是開玩笑,知道沉香學成下山起了憂心?方才在華山,也為懼怕沉香才險些走火入魔?

  小玉挺為沉香驕傲,倚在他懷中甜蜜地說:“沉香,哮天犬說得也沒錯,楊戩確實是厲害。可是他再厲害,也不是你對手,他也怕你。雖然那個時候你還差一些,但能讓他這樣憂心,你真的了不起。”沉香本來想著過一會兒就是他來神殿救人,敗在楊戩手下,要在眾人面前出醜,被小玉一誇,又開始飄飄然自鳴得意。不錯,楊戩再厲害又怎麼樣,還不是傷在我手上,現在,還要靠我劉家庇護,才能苟延殘喘,保住性命。

  楊戩這一次沒有甩開哮天犬,任他伏在腿上,唇邊還留著笑,眉宇間卻是濃重的憂鬱:“看來你一個人是無法過下去的,我若死了,你和老大他們回灌江口去吧。”哮天犬慌了,主人不像是開玩笑,今天是怎麼了?手上不由地用力,抱得緊緊的不撒開,拚命想怎麼為主人分憂,急急地說:“主人,是不是沉香?我去找小狐狸,抓她來做燈油。我去殺沉香,主人不會有事的。”他開始有點慌亂,但稍後語氣又轉為肯定,對楊戩,他還真不是一般的有信心。

  楊戩被他逗得一笑,忍不住又敲了他一下:“笨蛋,誰讓你去殺沉香的,你殺得了他麼?”哮天犬堅決地說:“殺不了——也要殺,主人要殺的人,就是哮天犬要對付的人。”話音未落,又是一記,楊戩三年沒見他,今日便格外管不住自個兒的手,敲得極為順暢,也好打醒這條笨狗。“我要殺的人……看來我說過的話你都忘了。我第一次帶你去看他,和你說過什麼,不記得了?”哮天犬被敲懵了,一下想不起,眼見主人手又揚起,急忙鬆手捂頭:“主人,再打就真的想不出了。”楊戩含笑收手,看著他傷腦筋。

  “他對哮天犬說了什麼呀?”事情好像越來越不對勁,沉香從自得中醒來,茫然地問眾人,聽楊戩口氣,好像是不想傷他,可是……可是怎麼可能呢?

  哪吒和嫦娥幾乎同時想到一個答案,異口同聲說了出來:“他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你!”說完後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向對方看去,眼中是一樣的迷惑和不解。

  “不,他和哮天犬說過很多話,應該不是指這句。雖然他開始不想和我作對,但我已經威脅到他,他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放過我的……”沉香不相信,大聲爭辯,但他說得也沒錯,走到這步,楊戩怎麼可能再放過他?那麼,他問哮天犬的,到底是什麼?

  哮天犬想了又想,腦袋都疼了,不知是想的,還是被敲的。主人的話,他是不敢忘的,可問題是那麼多話,主人到底指哪句?第一次見沉香,那個討厭的小鬼說要做員外,把主人氣得不輕,後來他走了,自己問主人為什麼不除了後患,主人那時好凶……難道是這句?他偷眼看楊戩面色,不敢相信地問:“主人,你是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他?”說出口了仍是不信,下意識地一縮脖子,但預料中的手沒有落下來,他才敢抬頭去看,只見楊戩沒有看他,目光落在殿外,有悲憫,有回憶。這一刻好像過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

  “主人,真的是……”哮天犬快被這氣氛憋死了,更不能相信自己說對了,可是他問出這句,清楚地看見楊戩點了頭,慢慢垂下眼,看著他,孕著淡淡的傷懷。

  “哮天犬,你也以為我不會放過沉香,是嗎?”看到哮天犬張大嘴不信的神態,楊戩話裡全是苦澀。

  “不,是,不是……主人……”哮天犬一驚,不知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楊戩輕輕地一聲嘆息,在殿中迴蕩,殿中十分安靜,他吩咐過不許人進來,而沉香眾人,亦是驚愣在原地,無法出聲。

  “我對你說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即使,是我自己……”這些話,不能對別人說,可是這趕不走的笨狗,卻不能不告訴他一些了。低頭看了他一眼,楊戩閉上了眼,又是很久沒有開口,星輝從身後窗中透入,光也是冷的,人也是冷的,心,是不是也同樣是冷的?

  哮天犬咂咂舌,主人說了一半又不說了,那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主人,那我……您想怎麼樣?”

  楊戩睜開眼,手在哮天犬頭上滑過:“沉香,他太不聽話了,被老狐狸將事捅上了天廷,我也護不了他,只有讓他成長起來,自己保護自己,保護三妹。”

  哮天犬不明白主人的心思,他想得單純,奇怪地問:“主人,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教他?你教他,可比那猴子好多了。為什麼要弄得他與你勢不兩立?”

  楊戩的手忍不住又想敲他,這個笨蛋,從來不知道好好想想。“就憑他的表現,你以為他會好好用功?”講到這裡,又勾起了楊戩一肚子的火,使力拽了一拽,哮天犬齜牙咧嘴,沒敢作聲。“又懶,又沒志氣,我不逼著他,他肯用功?劉彥昌,他真是死有餘辜,將我楊戩的外甥教成了什麼樣子!”楊戩聲音漸漸拔高,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將哮天犬頭髮揪下。他在座前來回踱步,發洩著自己的怒氣。

  “居然為了兒女情長,全不管茲事體大,自顧自跑到萬窟山去找小狐狸。”三聖母已經震得雙腿發軟,跌坐在楊戩座上,看著哥哥步伐越來越快,帶起虎虎風聲。

  “之前在淨壇廟,有了寶蓮燈,第二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肯練功!”一樁樁,一件件,全是他想起就心頭生怒的事,平日只能悶在心裡,這時也不管哮天犬明不明白,統統說了出來。

  “看他那點小聰明,要拜師,話也不會說,差點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他楊戩怎會有這樣一個外甥,“我若不留那些人馬,將峨眉山四周入口全部堵死,說不定第二天他就出來了!沒有恆心、沒有上進心,就這樣也想救三妹出來,他是找死!”

  沉香臉越來越紅,又轉而發白,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那麼……

  楊戩停下步子,近乎溫和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哮天犬:“所以,這個孩子,只有推著他,逼著他,讓他無路可退。而你以後行事,也要把握住分寸,不許妄為。”哮天犬點點頭,他其實還是有些不明白,不過有一點是懂的,主人並不想殺沉香,他做的一切都是在幫他。主人也太委屈自己了,都是那個小鬼不爭氣。

  哪吒有如在夢中,恍惚間舉手在嘴邊,狠狠就是一口,出了血,會痛,不是夢。他這才能發出聲音:“無論他變得如何,對你們,仍是好的。是你害了他,劉沉香,是你害了他!”乾坤圈早被他扔在地上,一抖手,竟將火尖槍飛擲出去,直刺沉香,卻被水鏡反震回頭,正中自己胸口。他也不躲,悶哼著踉蹌後退,嘴角滲出血來。

  嫦娥抱著四公主坐在地上,也已是淚濕眼眶,心事如潮。見哪吒情狀,驚呼一聲,康老大已過去救治。哪吒抹去唇邊血,推開康老大,吼道:“你們別管我,這傷算什麼,我情願再重些,再重些,死了倒好!”嫦娥本欲將四公主交給龍八,過去看看,聞言垂下頭去,悄悄抹去了眼淚,她又何嘗不是,心中翻騰的愧悔內疚,也許惟有身上的傷痛,才能減輕少許。

  “我不信,我不信!”沉香大叫一聲,雙目充血,“有好多次,我只差一點就死在他手上。他就是再厲害,又怎能算出那麼多意外和巧合!如果他是在幫我,為什麼天廷已經答應放了娘,他還要從中作梗,一再阻攔!”三聖母抓緊了冰冷的椅背,沉香的話不錯,二哥,你的話呢?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嫦娥正在垂淚,感到懷中身子抖動的厲害,拭淚看去,四公主淚已滿面,斜目向楊戩,一瞬也不瞬,卻在聽到沉香之言後怒目而視。龍八忙著給姐姐擦去淚水,也不管沉香說得有沒有道理,回頭喝道:“沉香,你少說兩句,我姐生氣了!”嫦娥心中一動,柔聲問:“四公主,你是不同意沉香?你知道些什麼,是不是?如果是,你閉一下眼睛。”

  話音剛落,四公主緊緊閉上眼,很久才睜開,充滿希冀地看著她。嫦娥深吸一口氣,再次問道:“如果楊戩,他……他說的是真的,你再閉一次。”這一次閉得更久,淚水卻從閉合的眼縫中不斷湧落。嫦娥心中更痛,悲聲呼道:“沉香,你還在懷疑什麼?四公主……四公主已經想起來了!”

  沉香仍在搖頭,這個結果太意外,也太沉重,不是他能背負得起的,因此,他只想快快否決了它,只想快快回到心安理得的日子裡去。況且,他是有理由懷疑的。

  空曠的神殿,靜寂的山洞,只有沉香的聲音,來回迴蕩在兩個時空:“他能殺了四姨母,再幫她還陽,為什麼不能騙騙哮天犬?他的智謀,我們都見識到了,有什麼不可能的!”三聖母默默地點頭,他還曾經去騙她的口訣,這種事,他有什麼做不出的。然而心中畢竟恐懼,不由地,眼前竟浮現出那間小屋中奄奄一息的身影,一個寒顫,驅走這些念頭,她拚命想著沉香的話安慰自己,卻止不住身上的涼意。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六章 刃斧相淬礪

  隱隱傳來呼喝聲,是沉香為救丁香,獨闖真君神殿來了。他在大叫:“楊戩,出來見我!”哮天犬不知所措:“主人,怎麼辦?”楊戩微微冷笑,話中全是嘲諷,向哮天犬道:“也不掂量自己本事,這樣自大莽撞。孫悟空都教了他什麼!”摔了大氅,腳尖一挑,已將三尖兩刃槍執在手中,大步向外走去:“見機行事,沉香的事我來解決,你不要露出馬腳。”

  到了前殿正門時,梅山兄弟也得訊趕來,只見沉香在門外持斧而立,仍在叫嚷:“丁香呢?”楊戩更是心頭火起,一個人就敢闖來,不知天高地厚!冷哼一聲:“沉香,連你也敢來和我挑戰?”

  若是平時,小玉三聖母定要取笑一番沉香,真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時就敢一人獨挑楊戩,膽子夠大的。但此時剛剛受了極大的震憾,沒人有這個心思,只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視如未見。

  沉香自視甚高,既然來了,對丁香是勢在必得,斧一擺:“既然我已經來了,你就把她給我放了!”楊戩好笑,這種口氣,他以為他是誰?若不是自己有意相讓,今天這小子和丁香兩條性命,全部要留在這裡。手上可以放鬆,嘴上的話自然是不會放軟:“你走不了了,丁香我也不會放。”沉香膽大包天,又賣弄起自己的小聰明,自以為能威脅得了楊戩:“不知抓一個凡人上天,算不算觸犯天條?你要是不把她給放了,我保證玉帝和王母馬上會知道這件事情。”楊戩一愣,暗中惱怒,這小子,本事不大,膽子不小,如果不放人,會不會去靈霄殿上鬧一場?飛快地盤算一番,抓著這丁香也沒多大用處,放了總比讓他闖禍的好。轉而吩咐哮天犬:“把她帶出來。”

  沉香這時心中暗喜,準備元神出竅,跟著哮天犬進去救人,不料被老六喝破:“別上當二爺!”沉香咬牙,知道壞事,果然老六又道:“小心他元神出竅跟著哮天犬,出其不意地把丁香救走。”楊戩看了沉香一眼,看他恨恨盯著老六,知道老六說得不錯,是打得這個主意,又罵了一聲,他難道不知面前這個敵人有著神目?到時給他一下,他是接得了接不了?“你還是老實在這裡呆著吧,我親自去帶丁香出來。”

  楊戩入內去帶丁香,外面的鬧劇眾人沒看全,只是在他出來時看見沉香踩著老二發洩,三聖母心不在焉地想到,這個兒子一路看來,確實是胡鬧,要不是楊戩逼著,能成什麼模樣真是不好說。想到這猛然一驚,又想到了那個問題,真的?假的?哪吒已經不懷疑了,看到沉香胡鬧,捂著胸口冷笑連連:“衝來救人,衝動莽撞倒罷了,居然行事這麼胡鬧,你當是在你那村裡玩過家家呢!難怪楊戩大哥生氣!”

  楊戩生氣是不假,氣極反又好笑,在我的地盤踩我的人,沉香,你就不懂得審時度勢,稍作忍耐的道理嗎?今天就讓你受點教訓!哼一聲:“踩我的人?就你會踩嗎?”給哮天犬施了個眼色,哮天犬知道了主人的苦衷,對丁香那一點點愧疚之情也全扔到了九霄雲外,叫聲:“走吧!”將丁香押到人多處,一揮手,道:“快過來踩啊!”梅山兄弟被沉香欺負得狠了,果真上來一通亂踩,沉香這才急了,大叫:“別踩了,別踩了!”楊戩示意,眾人停了動作,押起丁香。

  沉香再沒有別的辦法,他拜了孫悟空為師,又吃了那許多仙丹,自視極高,根本不把楊戩放在眼裡,既然動腦子救不出人,只有強搶了,不過得拿話擠兌住楊戩,想定主意,開口道:“楊戩,這件事一開始,就是咱們的家務事,不關丁香的事,也不關梅山兄弟和哮天犬的事,你讓他們都退開,咱們爺倆單挑。”楊戩上前幾步:“好,如果你贏了,我就放你們走,可你要是輸了呢?”沉香一挺胸:“我任你處置!”他根本沒想過會不是楊戩對手,又道:“但是,你把丁香給我放了!”

  楊戩一笑,不自量力的小鬼,今天就看看你膽大包天的資本,一口答應:“一言為定。”

  丁香急了,這可關係到自己的安全,可沉香的以往表現,實在讓人太不放心了,也顧不得他面子,嚷嚷著:“沉香,你行嗎?沉香……”

  沉香不理她的懷疑,緊盯了楊戩,振腕揚斧,身如電轉般地躍起劈下。楊戩皺眉,暗自有些惱火,這一式撞天打鬼,便是長輩對著後生使出,也是極不禮貌的起手式。這個毛頭小孩,真狂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左手持了三尖兩刃槍,提氣騰空,一撩一轉,便迫得沉香忙不迭地回斧自保。楊戩目光在他腹前、胸口等處一瞥,更是不滿。門戶大開,招式變形,一個照面就現了七八處破綻,真不知這孩子平時練的都是什麼功。

  空中交錯而過,沉香氣勢洶洶地又擺了個進手的架式。楊戩倒提了槍,一手扶在腰鎧上,微微冷笑。也好,就讓我看看你三年的長進。也不還手,在凜厲生威的斧勢裡信步而行。一沉肩,斧上金芒貼袖偏出,隨意提足,沉香一記勢在必得的撥草尋蛇便又落了空。翻滾的雲氣裡,雜了法力運轉時的流光,兩條人影,一個勢如瘋虎,一個悠閒自得之至。

  “差一點!”

  沉香咬著牙為自己打氣,下一招,下一招定能劈了這個大仇人。打點精神,數十道斧影結成彌天大網,將前方盡數罩死,叫道:“我讓你再躲!”楊戩冷笑,身向左斜,驀地向後倒仰,呼地一聲,斧勢擊空,連一片衣角都沒沾上。

  “又是差一點!”

  沉香不甘地叫道,猱身再上,點劈挑抹,手法變幻不定,看上去頗為駭人。但落在現在的沉香眼中,只覺得汗顏不已。鏡外的哪吒鐵青了臉道:“招式不是太老,就是沒有使足,處處是破綻,虧你還敢……楊戩大哥若真想殺你,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此言一出,沉香身子一震,是了,這時的楊戩……為什麼竟沒有下殺手?

  方才殿裡聽來的話,又壓得他心中重重一墜。不,不會的!他對自己大吼,楊戩不是不想殺,只是,只是殺不了而已!畢竟是勝佛親傳,又服了那麼多仙丹,楊戩如何奈何得了?他移目向母親看去,想從母親那兒得到認可,卻發現,母親的臉色,竟比自己更為慘白。

  “叮、叮、叮……”

  槍斧相擊聲從場上不住傳來,楊戩終於捺不住心頭火起,出手教訓這外甥來。仍是單手提槍,閒散地行了過去,“一定是練功時總差不多,差不多。”沉香一斧落偏幾分,楊戩槍勢左撩,在斧背上借力反震,指到沉香喉前收回。“到了關鍵時候,就差一點,差一點!”向下微沉,槍劃半弧,順著破綻剌到沉香腹前,復又不動聲色地凝住。沉香無論是格是擋,總是慢了半拍。

  丁香怒道:“差不多,差不多,還沒改了這毛病啊,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差不多上了!”

  三聖母足下發軟,小玉見她不對,伸手扶住。三聖母想起小玉提過神殿救人的事,頓時隱約有了份希望,只盼她能有個理由,能說服自己否認眼前的一切。不等自己站穩,她已顫聲問道:“楊……楊……他另有用心對不對?小玉,你也趕去了的,一定知道,他有什麼陰謀後手?你……能不能先說給娘聽聽?”

  小玉心中卻沒底,遲疑地道:“那時很亂,我搶了丁香就想走,卻被哮天犬截了下來。楊戩,楊戩剛才不是編話給哮天犬聽的嗎?也許是為圓謊,才刻意饒了沉香一次?”話出口,連自己都不信。為了對哮天犬圓謊放過沉香?哮天犬對楊戩的愚忠大家見識過了,有這個可能嗎?

  “不……不……”

  嫦娥懷裡的龍四,眼中的淚,一直沒有幹過,死死地咬著唇,血染紅了瑩白的貝齒,卻恍如未覺。龍八嚇得快哭出聲來,想叫哪吒過來,一抬頭,哪吒跌坐在地,掩著胸,傷心氣怒的神情,竟也不比姐姐好上多少。他急得握住姐姐的手,拚命渡入法力,突然之間,他只覺手上一緊,龍四竟是緊緊抓住弟弟,掙紮著,吐出了兩個“不”字來。

  龍八一驚,繼而狂喜,叫道:“姐姐!”龍四卻不看他,只盯住水鏡,另一隻手微微抬起,無力地落下,卻又掙起,竟似欲探入鏡面之中。

  鏡裡,正一陣大亂。小玉衝出來,欲救丁香,反被哮天犬的白骨杖擊傷左腿,失手被擒。小玉其時與沉香的兒女恩怨尚未解開,蒙著面,不敢見他。但饒是如此,沉香見身形熟悉,已是心頭大震,招式就更不成章法了。楊戩越來越煩怒惱火,有心給他一個狠狠的教訓。出手便不再留情,錚地一聲,槍上光芒大盛,沉香手裡的銅斧頓被擊飛,楊戩仍怕傷了外甥,收槍勢,足下一絆,將沉香帶倒,橫槍接住他身子遠遠擲了出去。

  沉香怒嘶一聲,潛運勁力,收回銅斧,還要回身去拚命。鏡外龍八正竭力安撫姐姐,順著姐姐目光看去,失聲道:“楊戩這一擲,分明就是給你機會逃命的!沉香,他……他好像真不想殺你……”

  後面發生的事,他比誰都清楚。在丁府聽說丁香被捉去神殿的事,他便也衝了來,趕到時,正看見沉香被擲出,又折回拚命的情形。當時不及細想,將手裡釘耙當成暗器偷襲過去。卻沒想到居然真的一舉擊退了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他才有機會,拉起沉香駕雲逃命……

  釘耙飛來,楊戩被擊退,龍八看著自己現身救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一切,或許,是真的……隨手扔出的釘耙,連哮天犬都不會放在眼中。擊退楊戩……怎麼可能……”

  “沉香!”哭喊聲迸出,龍八一個哆嗦,才發現姐姐猛地彈起身子,又癱坐回嫦娥懷裡。他一喜,急試姐姐體內情形,發現龍四紊亂的內息,激動之下,竟無巧不巧地竄回氣海,不藥而癒。但龍四卻顧不了自己,只悲聲叫道,“他所做的都是為了你,沉香,你為什麼不信?你為什麼……還不肯信這一切!”

  似乎一切都不能再否認,沉香滿頭大汗,遲鈍地看著楊戩佈置人手,率人追入瑤池,又令哮天犬傳令,不要驚動了王母娘娘。他不由自主地想,楊戩為什麼不讓人驚動王母?難道是怕捉丁香的事敗露?不,不對,王母一向偏向他,只要他是為維護天條,就算在背地裡會責罰幾句,當著眾仙之面,還是會庇護他的。難道……難道是怕驚動了王母,再不能由他作主,放過自己?一個哆嗦,沉香從渾噩中回過神來,楊戩對星官推說天牢逃出了犯人,令手下埋伏在四周,自己回了神殿。如果他驚動了王母又如何,抓到了自己,王母還會在乎丁香被抓這樣的小事嗎?

  小玉掏出手帕,擔心地給他拭去一頭大汗,只見楊戩回殿中匆匆看了一眼丁香和自己,特別交待了屬下不可虧待自己。她摸了摸右腕,當日被劃開取血的傷口似乎還在痛,咬緊牙從齒縫裡逼出一句:“我就不信他是真的——他能有那樣的好心,也不會將我們逼得這樣慘!我險些命都沒了。”沉香接過她的手帕,自己擦了擦汗,向她笑笑,表示無事,心中卻並不那樣想。除了自己關懷的人,楊戩不會對任何人手軟,這是他已經看得很清楚的事實。小玉,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害得他外甥放棄母親的狐狸精而已,有什麼理由讓他護衛周全。

  龍八相對沉香,到底是局外人,見姐姐一醒來,哭得泣不成聲,已有七分信了。坐在那兒一邊安慰姐姐,一邊回想事情,眼睛一下睜大,有些事,他們當時未及想到,事後也無心去想,可是這時看來,多少有點奇怪。於是他高聲問:“沉香,你記得楊戩在靈霄殿上的神情嗎?我們當時也是太魯莽了一些,竟沒想到他有神目,和勝佛的火眼金睛一樣,能看穿我們的變化。”沉香劇震,正在擦汗的手僵在額邊,手帕飄落在地,被小玉拾起。

  他為什麼沒想到?那天,和龍八逃出真君神殿,無處可去,竟誤打誤撞地闖入了瑤池。正好玉帝喝得酩酊大醉,兩人便擊暈了當值的星官,龍八變成星官,將真玉帝引到僻靜處羈絆住,自己仗了七十二變,化身玉帝,佯醉,大搖大擺地去凌霄殿早朝——

  這一直是他的得意之舉,救了小玉丁香,罵了王母和楊戩,還險些真的赦了母親!可是,為什麼,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那楊戩是能看得穿他的變化的呀!心中越發忐忑,嘴上仍自反駁著:“我們扮得像,他無事好端端的,怎麼會去用神目去看玉帝?”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七章 年少多輕狂

  這時已有人來傳楊戩上朝,楊戩不放心沉香,但也無奈,急急趕去,盼著快些完事,好出來照應著些。

  殿上眾仙正為玉帝的醉態不安,楊戩上殿,施禮:“楊戩參見陛下和娘娘。”沉香自然清楚,那上面是自己變的假玉帝,當然不會對楊戩客氣,開口即責:“大膽楊戩!你是怎麼搞的?你把朕的堂堂天廷,搞得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呀。”楊戩有點奇怪,玉帝口氣不對,但這時他也沒有想到,這個外甥竟真的膽比天大,假冒上了玉帝,心裡又掛著事,無暇多思,只得答道:“小神在緝拿一名欽犯。”

  沉香既扮了玉帝,索性膽大到底,想借此機會救了母親,就是不行,也要整一整楊戩,出了自己胸中這口惡氣,追問道:“欽犯?他叫什麼名字?”楊戩不想今天玉帝這般追根究底,遲疑地道:“是……”便說不下去了。見他面有難色,沉香更是得意,再次逼上一句:“實話實說!”楊戩一咬牙,沉香這時已受赦免,只要他沒到玉帝王母處鬧事,應該不會有事,拼著受責,不再隱瞞,道:“沉香。”

  殿上一陣嘩然。沉香假意問王母:“沉香,怎麼聽著這麼耳熟?怎麼想不起來了?”王母也沒看出他是假扮,暗暗罵他貪杯誤事,附在他耳邊輕語:“就是三聖母和一個凡人生的那個妖孽。”沉香一副驚訝的樣子:“朕不是已經赦免他了嗎?”楊戩不語,赦免了沉香,三妹怎麼辦?不逼反他,他有那個毅力去救母親,去改天條?沉香自然不知他這麼多心思,又將丁香的事捅了出來,存心要給他一個難堪:“你從華山抓了個凡人當人質,就是為了要引沉香上鉤?”楊戩一凜,殿上議論聲又起,沉香洋洋得意,又說:“別瞞著朕啦!你看什麼看,你看看這滿朝文武,誰敢直視朕一眼,沒規矩!”

  哪吒恨聲罵道:“劉沉香,你這個蠢貨,玉帝是怎麼知道丁香被抓的?你看楊戩大哥的樣子,明明是起了疑了。”沉香默然,真的是少年氣盛不知深淺,就是現在的自己來看,也是一身冷汗。瞧楊戩的面色確實不對,口中說道:“小神不敢。”低下頭去。那時自己坐在高處,楊戩又站在眾仙之前,他這一低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臉,這時卻看得清楚,額前銀光一閃而沒,竟是開了神目。這下再無疑問,三聖母腿一軟,就順著柱子坐了下去。

  楊戩抬起頭來,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而沉香,臉色煞白。

  看向高高寶座上假扮玉帝得意無比的自己,還在耍著威風,大喝一聲:“不敢?還有你不敢的事?抓一個凡人當人質,你把我天廷幾百萬年來的臉都丟盡了!你讓眾仙評評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呀?”眾仙自然是連連稱是:“就是啊,陛下聖明。”楊戩咬著牙一聲不吭,看他的樣子,像是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要一時衝動,把上面那個趾高氣揚的小鬼拉下來暴打一頓,好好吃個教訓。

  假玉帝逮著機會,發號施令,派頭十足:“聽聽。楊戩,快回去,把抓來的那些人質都給我放了!”王母不知究底,但只要不觸及她的天條,她也沒多大意見,只是覺著今天的玉帝有些反常,奇怪地重複著他的話:“放了?”沉香不耐煩地點頭,便有天將前去真君神殿下旨放人。

  楊戩一肚子的火,又不能讓人看出來,垂著眼遮住自己的怒氣,見沉香還不走,惱怒之外,更是替他擔心。沉香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事實,這就是事實。殿上的自己,為什麼看起來這樣的淺薄可笑?

  嫦娥和四公主相偎而泣,低聲說:“沉香,你怎麼還不走,他已經被你氣得不輕,就要發作了。”沉香搖搖頭,他怎麼想得到已經被楊戩看穿了呢?他還想趁此機會,把母親光明正大的放出來。在這些方面,他還真是有些小聰明,知道不能一開口就提,而是從自己身上繞了開去。

  “這個沉香,真有那麼厲害?”

  楊戩氣得牙癢癢的,還不能不敷衍著:“千真萬確。”

  沉香童心忽起,突然想到,要是把自己也弄到天上來做官,不知楊戩以後看到自己會是什麼表情,不過一時也不知道天上有什麼官好做,想到孫悟空,隨口說道:“這個沉香啊,已經得到了無邊的法力,若他真鬧起來,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對了,我們不如像當年招孫悟空那樣,將他招上天來,發配到齊天府,給他個什麼弼鴨瘟,哈哈。眾卿以為如何。”

  哪吒在下面罵聲不絕:“笨蛋,笨蛋!你胡鬧完了還不走,還說這些廢話做什麼,不知多說多錯嗎!”

  沉香木著臉,什麼也沒有說。他那時的確是夠胡鬧的,玉帝又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幸虧眾仙沒想到會有人這麼大膽,楊戩也沒有說穿,不能不說他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份了一點。

  看吧,他的話惹得殿上一陣轟動,王母在肚裡罵了數百句醉鬼,只迸出一句警告似的話:“陛下!”沉香有點無賴地回了句:“娘娘!”王母氣結,看在他喝醉的份上,不與他計較,捺著性子說理道:“若將他請上天來,恐怕他還會像當年的孫悟空那樣,無法無天。”沉香也有他的理:“娘娘說得對,說得對。這麼多年來呀,朕一直在反思。你說我們把孫悟空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用來養馬,是不是顯得我天廷不會用人啊?眾卿都出出主意,給沉香安排個什麼官比較合適啊?”

  楊戩低著頭怒沖沖地聽他們說話,沒想到沉香竟又點到他頭上:“二郎神,你去華山傳旨,讓他們釋放三聖母,讓她帶著沉香上天聽封。”楊戩沒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再忍不住氣。沒想到向來冷靜的自己,竟然有這樣控制不住的時候。

  他不說話,自然有王母說話,什麼都能答應,唯有天條不可侵犯,這時才管不上他醉沒醉,凜然道:“陛下,這一條本宮絕不能答應。”沉香早對王母不滿在心,借玉帝之威大喝:“哪兒都有你,朕處理朝中事務,有你說話的份嗎?”

  王母大怒,轉身欲走,沉香卻真是不懂進退,還叫住她不放:“站住,朕讓你走了嗎?回來坐下!還管不了你了?朕讓你回來坐下你聽見沒有?”幸好還有點頭腦,又低聲補上一句:“當著眾卿的面,你給朕留點面子好不好?”王母無奈,又坐下。

  沉香故作威嚴:“楊戩,朕不是讓你到華山去傳旨嗎?你怎麼還在這站著呀?”楊戩不答,他知道自有王母替他頂著,果然,王母想使緩兵之計,等玉帝酒醒了再說:“陛下,三聖母一事,事關天廷倫理綱常,我看此事,還是改日再議吧。”三聖母已經愣怔好久沒有開過口了,這時吃力地站起身,拉住沉香:“沉香,你這時假冒玉帝下令放了我是嗎?他有沒有說什麼?”沉香搖搖頭:“沒有,他本來一直沒說話,後來被我逼問得急了,一開口就是拒絕。”說到這裡又起了希望,“他要是真心助我,怎麼不就坡下驢,放了我娘?”眾仙的一片聖明聲中,四公主終於停止了哭泣,抬頭淒苦地說:“沉香,你怎麼忘了,他原本想的就是改天條啊!他本是想自己努力,不想你橫出一槓,壞了他的計畫,他也只有就勢逼著你去完成這件事。他固然掛念妹妹,但還有個母親啊!”

  沉香只是搖頭,三聖母不抱多少信心地說:“可是他怎麼能肯定沉香能做到?萬一失敗,豈不是我和娘,還有沉香,全都完了?他抓住機會放我出來,然後再按原計畫救娘出來,不是一樣可以?”

  四公主只是搖頭流淚,楊戩的事,她也只知道這些,具體的做法,楊戩並沒有告訴她,但對楊戩,她是沒有半分懷疑的。

  沉香不想再想什麼,強迫自己只看著朝堂上事情的發展,也許一步步看下去,他就會知道,知道自己是犯了彌天大錯,然而,該知道的終究會知道。

  扮作玉帝的自己還在催逼:“看看,聽聽。楊戩,朕要赦免的是你妹妹,你怎麼不說話呀?”

  王母向楊戩擺手示意,楊戩暗恨,這小子,這時放了你娘,就是把你娘逼上死路,你知不知道!不能再不出聲了,心裡恨著,人卻施禮道:“陛下,此事事關天廷法規的威嚴,小神請陛下三思。”

  “朕已經五思過啦!”沉香搶白一句,想到哪吒,又補上一句,“哦,對了,既然三聖母都已經赦免了,那協助沉香的哪吒三太子,也就沒罪了,一併赦免。李天王,你現在就去辦吧。”

  哪吒哼了一聲:“我可不用你惦記。你還是快些走的好,我看著都替你後怕!”

  龍八臉紅了紅,因為這時他變的假星官進來了,沉香召他過去:“過來給朕揉揉肩。”

  楊戩的手,在袖下握成了拳,這個小子,委實是太不成樣了。

  “後來我們就溜了,給喝醉的玉帝灌輸了放三聖母的事,趕緊回到下界,一直在慶幸自己的運氣。但沒能放出三聖母,我們又很遺憾。”龍八喃喃地為大家說了後事,真玉帝也醉醺醺地上來了,不知所云地重複著剛才聽到的話,王母看不是事兒,急忙宣佈退朝,讓人扶他下去。

  楊戩沉著臉回到神殿,卻不能對人說,對老四準確的猜測,他只是說:“君無戲言,說了他臉上不好看,這個啞巴虧我們自己吃了。”老四仍主張告訴王母,楊戩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回頭對哮天犬冷道:“你再去華山一趟,找不到寶蓮燈,就不要回來了!”哮天犬吃了一嚇,趕緊去找。老四也有些緊張,不再多話。

  老四見大家都在看自己,道:“我當時自然是要幫著他的,不想他不但沒採納,反而轉去吩咐哮天犬辦事,像是全沒聽見一樣,態度冷得可怕,我心裡一寒,也不敢再說了。”

  別人都走了,楊戩立在神殿門前獨自沉默了片刻,振袖向崑崙飛去。劉彥昌至今沒有服軟,當年的法術還有效,如今沉香學成下山,該是讓這傢伙還陽的時候了。否則,按今天沉香的表現來看,一旦發現父親身死,衝動之下,又不知會闖出什麼大禍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八章 私勇禍又起

  木公還是老樣子,不過知道了三聖母的事,替他們兄妹擔心,見面就問個不休,楊戩無奈,便將這幾年的情形大概複述了一遍。最後說到沉香藝成下山,在靈霄殿上大鬧了一場,臉色便沉了下來。木公也嚇了一大跳,失聲道:“你這個外甥可真是,可真是……”真是什麼,竟一時形容不出,半天才發出感嘆:“要說也有些像你,行事肆無忌憚。不過你一向算無遺策,又狠又準。他這個,唉,真是沒腦子的血氣之勇啊。”楊戩哼了一聲,瞪了劉彥昌的屍身一眼,顯然是又怪上了他。

  木公沒有形體,老習慣卻一直不改,幻出霧氣繞著楊戩轉圈,幫著想主意。想了一會,他咳嗽一聲,作清嗓狀,好心提醒道:“指望你外甥,看來是懸了,你還不如順水推舟,任他救出人去。仗著猴子和佛門的關係,保個平安還不容易?餘下的事,你自己再慢慢設法。王母不好對付呀,你當心將妹妹外甥全賠了進去。”三聖母上前一步,提起了心,看他如何回答,他難道真的忍心拿妹妹的生死去賭一場?雖然是為了母親,但……

  沒有想下去,楊戩已經開口:“王母是什麼人,你更瞭解。蓮兒是我的親妹妹,她當真就那麼放心我?”嘆息了一聲,“我又何嘗不想順勢赦了三妹?但前段日子,沉香仗著得到那猴子的真傳,不自量力地闖去華山胡鬧,我給他佈置了一道關,逼著他背下五千本書後……”話未說完,木公突然笑出聲:“你那個外甥,專仗著匹夫之勇,豈是讀得下書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他要跳腳,在大殿上公然捉弄你。一報還一報,這報應來得快呀!”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但習慣了山神的老沒正經,也不生氣。心中的惱怒卻被勾了起來,不知不覺地便偏了話題:“匹夫之勇能有何用?那猴子原本便是毛躁的性子,他教出來的徒弟,我若不逼上一逼,來日又如何成得了大器?”木公奇道:“成大器,哈,就你那外甥?”楊戩不欲詳說,只道,“那些書,現在只是強背,沒多少用。但隨著這孩子的閱歷漸長,總能領悟出些的。”想到外甥剛被逼著背完書,就做出那等不用腦子的事來,恨恨地道,“早知如此,我真該困住他不讓出來,免得四處闖禍,白白送掉自己一條小命!”

  沉香腦中不期然地浮起那些書中的內容,一本本,當年背得辛苦,事後偶爾想起,卻總能有所增益,私下裡常自嘲笑楊戩失算,賠了個大本。現在看來,楊戩費那樣的功夫,耗費真元,佈置那樣的一個空間,要困住自己真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若真的心存惡意,為什麼只讓自己用三個時辰,去讀別人三十年都讀不完的書?

  木公笑了一陣,突然咦了一聲,叫道:“喂,差點岔開話忘了正題兒。外甥背書,和王母不放心你有何關係?總不成這些書,是你從王母的瑤池偷來的吧,哈。”

  楊戩生了會兒悶氣,不想多說,卻架不住木公軟磨,嘆道:“那孩子過關後,便要去劈開光柱。那光柱是我設的法咒,他用法力強破,按理我必有感應。可是,任我如何細察,竟是全無所知。”木公一驚,道:“王母?”楊戩點頭道:“不錯。我終還是失算了一著,王母不知何時,已在光柱上動了手腳,偷換了我的咒語。如此一來,出離光柱之日,便是三妹魂飛魄散之時!”

  沉香一驚,看向母親,從母親臉上看到的,也全是驚駭。如果……如果這一次假扮玉帝成功,豈不是反害死了母親?他自己也沒察覺,不知不覺中,他對楊戩的話,已經沒有半分懷疑。

  木公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真是個狠辣的女人呀,竟會做出這種事來。”突然想起,喜道,“你不是天生神目麼?試一試,或許能看出些端的,也好對症下藥。”楊戩冷哼道:“哪有那麼簡單?我查看過了——王母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木公呆住了,失聲道:“那女人多的就是法器,成百上千件,你上哪兒找去?這……這……”

  楊戩嘆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見機行事了。若有時間容我佈署,我先架空中樞,改了天條永絕後患……”木公驚道:“改天條?”楊戩也不解釋,只道:“遲早有一天,我能獨攬天廷大權,令王母除我之外,再無可用之人。那個時候,便是騙她放出三妹的契機了。”

  他心唸著沉香回了下界,知道劉彥昌死訊後,不知會鬧出什麼麻煩來。當下施法攝過劉彥昌屍身,不理木公喋喋不休的追問,道聲別後,便駕雲離開了崑崙。

  卻不回神殿,逕自來到劉家村,將屍體扔進一條小河裡解凍。龍八嚥了口唾液,道:“沉香,你父親的身體,便是在這兒發現的。原來也是楊……是真君……啊,他這是去了黃泉路,莫非想讓你爹還陽?”沉香跟在金鎖後面,一句話也說不出。地府他去過幾趟,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再行一陣就到幽冥入口。

  梅山老六恍然道:“難怪,他斥走哮天犬後就失了蹤,王母突然急召他,我們一通好找,最後是在地獄門前截他回來的。當時還直納悶,他好端端地去那裡做什麼。”

  王母召他,自然是為了玉帝赦免三聖母之事,問道:“三聖母畢竟是你的親妹妹,陛下有意赦免,本宮想聽聽你的意見。”

  楊戩見她口氣鬆動,心中一陣凜然。沉香雖然跡近胡鬧,但君無戲言,王母已決定不再公然與抗?也是,她留了後手,赦免原本形同更重的處罰。難道……難道就這麼看著三妹一步步走向死路?

  他神色不動,盤算一番後便有了對策,低下頭稟道:“娘娘,天規尊嚴不容侵犯,舍妹若是得赦,於私,小神感激天恩,但是於公,卻委實於心不安。”

  王母說道,“三界之主,赦免一個罪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何必於心不安?”楊戩道:“小神身為司法天神,執法嚴厲,舍妹卻無功而得大赦,此不安一。天廷基石全在天規,思凡之風屢禁不止,各路神仙不安於位,若赦了舍妹,更是火上澆油,人人懷了僥倖之心,此不安二。而且……”壓低聲音道,“陛下當時舉止唐突,只怕是有人在背後矇蔽聖明,借陛下酒醉之機,教唆挑撥,損害娘娘威嚴。”

  王母的目光投向三十三重天,臉色頓有些陰沉。楊戩心知說動了她,鬆了口氣,又稟道:“誠然陛下金口御言,不便更改,但赦免之事,小神倒有一個變通的辦法。”王母道:“陛下的酒已經醒了,正將大赦之事交與群仙討論,那個人有此良機,豈會不加利用?壞我天規威嚴,他處心積慮,你又有什麼辦法能予以變通?”

  楊戩稟道:“大赦也不妨,娘娘,舍妹能逃國法,難逃家規。我自會以家法辦她,赦人不赦身,永囚於華山之下,以正三界視聽。小神此意,今日正式呈奏天廷,還請娘娘恩准。”退了一步,躬身施禮,靜等王母答覆。

  王母直視著他,輕笑道:“果然,本宮就知召來司法天神,必有意外的驚喜。”慵散地嘆了口氣,說道,“朝會也該開始了,司法天神,你且隨侍本宮,去看看陛下與眾仙商量的結果,至於你的呈奏,本宮先代陛下准了。”

  鳳輦備好,一聲令下,仙樂聲中,瑤池起駕直赴凌霄。

  三聖母在眾仙中人緣極好,赦免她也是玉帝親口說出的,眾仙揣摩上意,大多附和贊成,只氣得王母臉色鐵青,想到楊戩事先的安排,才強自按捺下去,一番廷議之後,去華山赦人的差使,落到了楊戩身上。楊戩剛轉身欲行,突然之間,蓬蓬蓬九聲大響,竟是有人敲響了南天門的震天鼓,聲徹九天,震動天地。

  朝會上人人色變,這震天鼓高懸天門之外,是下界仙靈有影響三界的大事發生,需要越階直謁御前的通報法器。連擊九響,自有震天鼓來,尚未出現過此例!

  看守天門的天將匆匆而來,一個黑袍王者急步隨在後面,似乎十分惶急,入殿時絆到自己黑袍下襬,險些摔了個跟頭。他卻恍如未覺,衝到御前拜伏在地,大哭著叫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地府的十八層地獄被強行掀翻,除了正在地藏王處聽經的少數冤魂外,地獄三十萬惡鬼,全部衝入人間界去了!”

  “什……什麼?”玉帝騰地一聲,從御座上站起身來,厲聲道,“誰做的?如此膽大?”

  眾仙從未見過他如此疾顏厲色,一霎間殿上靜寂如死。玉帝自己也發覺不對,緩緩坐下身來,恢復了平素的語氣:“閻王,你將詳情稟來,朕與娘娘自會為你做主。”

  那次在劉家村發現屍體,為了救回劉彥昌的魂魄,沉香一人獨闖地府,看到父親受刑的慘狀,一怒之下,掀翻地獄,燒去劉家村的生死簿,臨去時還差一點毀去了整個陰司。他當時只覺洋洋得意,事後也未自我反省過,便是在被困滅神陣前不久,天廷舊事重提,他由著母親上奏表將責任推給早已傷重癱瘓的前司法天神,也從沒有覺得心中不安。但此時,在大殿之上,耳聽著閻王稟報人間界的慘狀,複述自己的飛揚跋扈,沉香突然便意識到,自己做過的,究竟是些什麼。

  人間是三界的基石,生活的是無數平凡的生命。那樣的生命有多脆弱,他也曾是凡人,瞭解得非常清楚。一隻惡鬼,往往就能讓人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何況,是三十萬?父親的痛苦是真實的,但那些平凡的人間百姓,又會因他的輕率受到多少傷害?

  楊戩多年來覆雨翻雲,確實有著不少的惡行,但三十萬惡鬼為禍人間,卻完全是他劉沉香一手造成的,和楊戩並無太大關係。可之前眾人都將這筆帳算到了楊戩身上,連他這個當事人,都認定是理當如此,心安理得,就算是現在,明知楊戩的苦心和安排,卻也沒有人,想到該去指責沉香,怪他闖下如此的大禍。

  “是不是,成見太深的話,便是事實擺在眼前,也都很難看清?楊……楊……二郎神他……也是如此?”

  看著楊戩氣得臉色鐵青,沉香心頭一片茫然。一直以來,他心中直呼著這個人的名字,斥罵無休,但短短一日,彷彿什麼都顛倒了過來。那個人,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他,為他假冒玉帝憂心急怒,還有以前的種種,徒勞無功的追捕,詭異的三關,困死峨眉不容下山的失策……

  那個人敗得莫名其妙時,自己只當是他失道寡助,才處處落到下風;那個人夜夜憂心忡忡,徘徊嘆息時,自己也只當他心機深沉,無法揣摩;但這一切換個理由,換個角度去看時……

  “舅……舅舅……”

  閻王仍在驚慌失措地稟報著經過,楊戩強忍著心中的怒火,面無表情地站在朝班之中。怕什麼,來什麼,三十萬惡鬼放到人間,沉香,你是想徹底毀了凡人的世界!白讀了那五千本書,膽大胡鬧也就罷了,竟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來!

  倦意湧上心頭,這孩子何時才能真正的成熟?算了,總是自己一時衝動,打死了劉彥昌,又未能及時帶回他魂魄還陽。耳邊聽到玉帝森然的聲音:“三聖母赦免之事暫緩下去,司法天神,朕令你即刻率兵去緝拿妖孽沉香,以振天威!”他移步出列,便要領旨。

  嫦娥卻搶先了一步出來,奏道:“陛下,由二郎神去捉拿極是不妥,且不說他之前的數番失手,就算他廉潔公正不避嫌,但舅舅拿外甥畢竟說出去不好聽,有損司法天神在天界的威望!”

  “蛾子……”萬語千言,梗成暗地裡的一聲嘆息,楊戩抬目看向那個極美的身影,紫裘拽在一塵不染的玉階上,越發襯得月宮仙子嬌柔生姿,但她絕不會正色看向他,只會縱容著心中的小獸,嘲笑著他的多情,將他噬咬得鮮血淋漓。

  王母不悅,玉帝卻點了點頭,道:“嫦娥既出聲反對,那麼,是不是有更合適的人選?”

  嫦娥道:“小仙保薦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這兩位久經陣仗,定能馬到功成。”哪吒是被沉香假扮赦了的,玉帝也不否認,只看向靜立一邊的李靖,說道:“也好,哪吒既被赦免,讓他戴罪立功吧。李天王,你可願意前去征討沉香?”李靖忙不迭地出列謝恩。

  舉薦李靖?楊戩心中一凜,她怎麼想起來的?出聲反對道:“眾所周知,哪吒面壁是為了包庇沉香,讓他去拿人,豈有成功之理。”嫦娥卻是冷笑,說道:“如此說來,司法天神祇怕也是在包庇沉香?你三番兩次讓他逃出生天,那時的沉香還是個一點法術都不會的半大孩子呢。”

  那時的她,只想著讓楊戩越難堪越好,為百花的事背後謁見太上老君時,老君也暗示過她廟堂之上大有可為。如此有了這個機會,豈肯放過?句句犀利,連她都為自己的好口才而暗自驚訝。

  爭論的結果,是楊戩與李靖共同率兵圍剿沉香,如果在之前不久,眾人只會為這個結果高興,但現在人人沉默不言,只有龍四的抽泣在鏡外幽幽地響著。

  “四公主,對不起。”嫦娥摟緊了龍四,龍四的傷感讓她更覺難受,“我那時不知道。好在哪吒也是幫著沉香的,不會壞了他的事……”龍四流著淚,沒氣力多說什麼。言語的表述,原是那麼蒼白無力,鏡中那個人一身的疲憊傷懷,面對著的那些冷漠傷害,又哪裡是幾句話就能說得盡呢?

  散朝時,閻羅畏縮地跟在楊戩後面,想解釋劉彥昌之事,這件事,他沒敢上報給天廷,惹翻了這司法天神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楊戩心緒不寧,不想聽他多說,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為什麼事先不通報給我?”便拂袖而去。沉香落在後面,見李靖目光不住向閻羅這邊看來,想起後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向鏡外問道:“三太子,那日你假扮哮天犬向我通風報信時,你的父王知不知道?”

  哪吒坐在地上,沉香問了兩遍他才聽見,沒好氣地答道:“他當然知道,連變成哮天犬去劉家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說是同情你這小子的處境遭遇!”驀地明白過來,盯著鏡裡李靖向閻羅走去的身影,叫道,“我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我算計楊戩大哥……”一口血嗆出,掩胸大咳不止。

  沉香心亂如麻,不願再想來日的種種事情。綴在楊戩後面回到真君神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母親,想從母親這裡尋求些安慰,但三聖母神色惘然,只更加的魂不守舍。沉香心中一顫,這才想起,父親的別娶已傷透了母親的心,令她所有的愛,都化作了鏡花水月。如今,連她的仇恨都成了徹底的錯誤,母親一時之間,又如何接受?

  他勉強冷靜下來,想了一會,快走幾步,扶住母親,苦澀地道:“娘,您想開一些,不論怎樣,事情已經發生。縱然是我們錯了,也是楊……他……也是舅舅瞞得太緊。他求仁得仁,一定……一定不會怪我們的。”

  三聖母倚在兒子身上,淚水終於盈盈而下,輕聲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如果他沒有騙哮天犬,沒有騙崑崙神,那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辦!”沉香澀聲道:“這一切,或許都是真的……但他不會怪你,娘,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否則,他做過的那些事,就再沒了任何意義!”三聖母似是聽進去了,輕輕地點了點頭,不確定地問道:“他不會怪我?沉香,你確定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都是為了我?”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8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一章 粉身安足論

  鏡外的四公主只是嚶嚶哭泣,聽到這句話時仰面向天,閉上雙目,心中只有一個聲音一次次重複:“你還在懷疑,你還在懷疑什麼,三妹妹!”

  就是在那一天,憑著楊戩深厚的法力,三年多的時間,她終於能夠行動。楊戩不在,她如輕煙般滲出定魂鼎,凝結成形,站在室中茫然四望。

  這是她住了三年多的密室,簡單的佈置,她看了三年,閉著眼也不會撞著——當然,撞著也不會有事,她是魂魄,拜楊戩所賜。

  走了幾步,坐在楊戩常坐的榻上,靜靜地感受,自己難言的心事。

  室中,除了擱物的暗格,就只有一桌、一榻,泛著冷冷的鐵灰色,就像那個人。睡眠對神仙,縱然只是可有可無之事,但人之本性,總要將自己住處弄得舒服些,自在些。神仙,漫長的生命無有盡時,只會比凡人更追求享受。而楊戩,他的床榻,方正,冰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倚也無處倚,靠也無處靠,也像他。

  他,在這冰冷下,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

  三年多來,雖然不能行動,卻能聽,能看,能想。她一直記著他與老君的對話,慶幸自己的及時甦醒,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不能讓他發現,將來,要揭穿他的陰謀。他布的局呵,天衣無縫,卻是蒼天有眼,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墮入了局中?

  鼎中憎恨又好奇的眼睛,室中繞室徘徊的顯聖真君,就在這奇異的狀態下共處了三年多的時光。沉香面前冷酷無情的司法天神,老君面前侃侃而談的陰謀家,還有,這密室中為自己運功聚魂,憂鬱寂寞的……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當習慣性地從鼎中窺視這個卸去冷漠與肅殺的男子,習慣性地在心裡咒罵他的絕情與陰狠時,她沒有發覺,在她心底,已失去了最初的痛恨與厭惡。直到哮天犬抓回丁香那一次,那一席話……

  密室與後殿,只有一牆之隔,她常聽見楊戩召來部屬們議事,也曾在這裡為沉香如何逃過他的計謀擔心,為哮天犬被趕走越發瞧不起這絕情絕義的天神。然而也是在這裡,她經歷了這一生最大的震驚。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一聲輕嘆,正如密室中聽慣的憂傷,卻在耳邊驚雷般震響,直到今天,仍在耳邊迴蕩。

  儘管仰起了頭,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湧出。大概是嫦娥為她拭去了,嫦娥仙子,她心裡定然也極其難過,卻還顧著自己,的確是他愛的人呵,只是當年,你為何不多給他些溫柔?

  那天,她想不出個結果,不明白他對哮天犬說的,是真是假。問問他吧,她這樣想,可是怎麼問,問什麼?她怎樣才能相信他,他怎樣才能讓她相信?

  桌上堆著好厚一摞書卷,是楊戩最近才搬來的,想必都是判案的卷宗。她生性闊朗,最不耐這等瑣碎之事,更兼厭惡天條不公,是以從未起過好奇之心。但此時心念一動,便想看看楊戩如何判案。

  翻開第一頁,莫名有些激動,像是想證明些什麼。然而失望了,不是卷宗,是天條,楊戩抄下的天條,一手漂亮的章草,遒勁中帶了些蕭索之意,抄寫的卻是最無情冰冷的天條。嘆息一聲,她想證明些什麼,想看些什麼,沒有想到,他真的是對這天條奉若圭臬,抄得這樣認真。

  想合上,又忍不住再翻了一頁,又一頁,卻見字裡行間有著硃砂批解註釋,細看去,儘是天條不妥之處。不僅是她所怨恨的男女私情,諸如量刑過重,事權不分,她想到的,想不到的,一一寫得清楚。

  手在顫,腦中有什麼在轟鳴,越翻越快,字卻根本沒看進眼中,只是狂亂地翻著書頁,想給自己一件事做。

  這麼多,不及細看,終於有些鎮定時,她的目光落在楊戩最近在寫的一疊紙上。忘了自己沒有肉身,深吸一口氣後,拿起一頁,讀出聲來。但隨即,紙從手上飄落,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醒了?”

  室中一亮,略帶詫異而又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正在發呆,吃這一嚇,魂魄險些又散了,神智一失,便失去了知覺。

  那是楊戩回來了。鏡外龍四用力閉了閉眼,竭力止住淚,向鏡中看去,楊戩正雙臂微合,攏住她的魂魄,讓她甦醒過來。

  三聖母等人跟在楊戩後面,個個魂不守舍。龍四突然想起,哭著叫出聲來:“三妹妹,沉香,你們,你們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去看,去看……那是真君的心血,是……是……”

  三聖母一顫,遲鈍地看向外面,看不到龍四,又看向桌上,桌上是幾疊零亂的紙稿,有一疊,是二哥精心抄錄的天條,八百年來,時常見他用硃筆圈點,反覆推敲。

  另一疊,是近幾年才開始寫的,寫一遍,抄譽一遍,極為認真,似乎也與天條有關。但大家見慣了他算計別人,製造冤獄,曲解天規律法,他在密室伏案疾書時,自己和沉香小玉近在咫尺,卻都不願去看一看具體內容了。

  沉香已走了過去,輕輕念出了紙上的字句:

  “夤承寶命,嚴恭上宙,奄受敷錫,升中拓宇,亙地稱皇,罄天作主,威藹三光,法曜四宇。聖律則天,膺歷締舉。

  道之行也,陰陽而已矣。德之配也,順時取象而已矣。律法之行,與天地為量,承道而載其德,許無闕遺哉。略以言之,在禮樂賓軍嘉。禮者,道之經,德之首,不可不舉而言之。

  婚姻之配,倫常之定,禮之重也。萬物一體,物我無別,同類相牽相引,繁延以昌,不可忽也。仙道基於人道,妖修以為人,人修以為仙,同出異名而已。茲此,許通婚配,合於陰陽,順於時象,肅肅明明,燭幽咸服。

  上仙配於凡俗,唯以私而害,重私慾而妨公心者,是為律之必糾必罰。其一,困於情而失其職守,削仙藉以履塵間,積功德千百有二,以抵其過。所失職守,並參相應律條同附罰處……”

  只念了幾段,他便再也讀不下去了,眾人,也都震驚得近乎麻木——只因這些字句都是那麼熟悉,人人都知道那是什麼。

  三界的希望,眾口稱譽沉香的根源,華山劈開時,飛上天廷的新天條!原來,早在劈開華山之前,就已出現在這密室裡,出現在那個他們一直厭惡鄙夷的司法天神筆下。

  三聖母踉蹌著過去,目光只在紙頁上睃巡,果然是天條,二哥整理出的新天條——再沒有懷疑存在的餘地了,二哥就在他們眼前,一字一字地斟酌著三界的將來,而偏見和自以為是的仇恨,竟使得他們從沒留意過二哥在寫些什麼……

  唯一的感受就是可笑,那些天條,他們竟以為是女媧娘娘所留!可為什麼從沒有人想一想,女媧縱是大神,又怎知三界中這許多紛繁複雜之事,又怎知神仙凡人妖魔間在這幾千年中的恩怨變化——這樣詳盡的新天條,分明是熟知其中利弊的人才能寫出……

  “是不是真的?”

  龍四已經醒來,她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楊戩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皺了皺眉,他不想多說什麼,這四公主,只要好好養著,不要和他搗亂就行,這是怎麼了?剛醒來就問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是不是真的?”無淚的眼睛卻盛滿了悲傷,讓他無法忽視不見。

  “楊戩,你既然殺了我,又何必救我?”沒有得到回答,她換了一種方式詢問,而那個答案,心中卻已隱約明白。

  而在楊戩眼中,四公主有些怪,不,非常怪。看到桌上亂了的書捲紙張,他明白了。

  “你看過了?”

  “……是,我看過了,是你寫的,是不是?是你想要做的,是不是?你和哮天犬說的,全是真的,是不是!”

  楊戩驟然回身,真正吃了一驚:“你知道!”

  無語的凝望,無淚的哭泣。

  “我早就醒了,一直醒著,只是不能動彈。我想悄悄地一直裝下去,不讓你發現,以後好揭穿你,對付你。”四公主幽幽地訴說一個事實,“我沒有想到,想到……”

  一身都是疲憊,很想將四公主驅回鼎中,再去了結沉香的麻煩,但這雙眼睛,又怎能讓他不顧而去。

  已經知道的事,不必多說,她也只是要一個確定,楊戩輕輕地點頭,怕驚嚇了她似的攏住她的魂魄,想送她回去。

  “不,我要知道全部。”她一向是固執的,固執到只要認為對的,就會拼上一切去做。這樣的事情,她又怎能不弄清楚,就安心休養。

  “你要知道什麼?該知道的,你已經知道了。”楊戩怕傷了她,沒有用強,收回手,在她側面坐下,無奈地嘆息。

  “你要幫沉香,我知道了,知道沉香這孩子不爭氣,你只能這樣。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殺了我,還要和老君說那些話。”側身看著他眉心的陰影,她忽然不忍再問那麼多,只想伸過手去,撫平那濃得化不開的愁緒。

  原來那時候她就醒了,老君,一定是老君做的,一時大意,險些叫他暗算了去。暗暗感慨,楊戩盤算一番,老君的事,還是不能告訴她,便輕描淡寫地帶過:“我要老君幫我的忙,而這件事不想讓旁人知道,必須編個理由瞞他過去。至於你……”

  雖然重來一次,就算真要取她性命,他也會這麼做,但到底有些歉意,尤其是聽見她臨死還惦著沉香,他更對這龍公主有幾分敬意,幾分內疚。

  “沉香陷於兒女情長,於那種關頭還能跑去找小狐狸,有了寶蓮燈就偷懶貪睡。三妹,畢竟離他太遠,母親也只是一個血緣上天然的聯繫,不讓他親眼見著熟悉的人血濺三尺,又怎能讓他恨我入骨,真正明白他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真正用上所有的勇氣和毅力,全心踏上這條危險的道路?”

  沉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四姨母的死,也是因為他。

  “你的身體,我已經保存在崑崙,魂魄既能行動,過幾日我再助你凝合一次,也就隨時可以還陽。但我不能讓你走,只有等這件事了結,你才能離開這間屋子。”話說完,楊戩恢復了冷漠的表情,向四公主闡明她的處境,“你不能離開定魂鼎太久,無法獨自遠去崑崙。如果你恨我,等你還陽,我若還活著,隨時等你報仇,但是現在,你必須留在這裡,別無選擇。”

  實際上,他就是將她關在了這裡,楊戩背過身去,留給四公主一個背影,心裡有幾分惆悵。四公主,我不想害你,但為了三妹,不能不委屈你。這三年多的囚徒生活,不是你應當承受的,魂魄已救回,更不應該強留你在這兒。但為了三妹,抱歉了。

  三聖母拖著步子走到哥哥身邊,悵然地半跪著,看著他臉上的神色。以前只當他心思難測,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因為,他背負了太多的苦澀與艱難。

  此時的二哥,似乎有些歉意,是為了四公主吧?他口中的話還是這樣冷,可面上卻有著不忍,只是他轉過了頭,不讓四公主見著。對我,你是不是也是一樣?

  “四公主,你不要怪他,他是為了我,我……我……”

  鏡外的龍四慘然一笑:“他當然是為了你。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又怎麼會怪他!”餘下的話說不出口,她在心裡默默地補充:“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悄悄地喜歡上了他。”

  但那時,單純如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疼,為了這個男人。他為了誰,她不管,她只知道,不要看見他再這樣憂傷,寧可看他凶狠,寧可看他冷漠。在這室中再呆三年又如何,再呆上百年又如何,只要有他,只要是為了他……更何況,這樣也是為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我不恨你,你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輕柔的話聲,卻讓他無由地放下一層心事,身後有些遲疑的聲音又響起:“你擔不擔心,萬一有個差錯,你怎麼辦?”

  身子沒有動彈,袖下的手卻捏成了拳,也許曾有過一點希望,然而如今已成泡影。

  “是我害了三妹,我就要救她出來。這套天條已害了我一家,只要能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天條來,就算是粉身碎骨,遺臭萬年,我楊戩也在所不惜。”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章 割血憐積恚

  好不容易安撫住龍四公主,勸她返回了鼎內,楊戩卻沒有時間休息,李靖已準備發兵,梅山兄弟摩拳擦掌,也來請命。

  兄弟們倒是好心,騙過他們放走沉香不是難事。但李靖那個老狐狸呢,三年前結下的梁子還沒有化解,有一點破綻露出,他非狠咬一口不可。沉香,沉香,我本來便是要讓劉彥昌那混賬還陽的,你就片刻等不得嗎,捅下這般塌天的大漏子來!

  楊戩默想著,神色沉鬱,老四隻當他為了劉彥昌還陽之事不忿,勸道:“二爺,還是想想眼前事吧。”老二也道:“就是,萬一沉香落到哪吒手裡,倒顯得二爺有包庇之意了。”

  楊戩不語,半晌,吩咐下去,讓梅山兄弟調六千天兵去抓沉香,餘下的人馬,先到凡間捉鬼,免得人間界亂得不可收拾。梅山老四不知他心事,驚道:“六千人?這,這也太少了吧!”楊戩不想多說,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六千天兵,便是我也要束手就擒,何況區區一個沉香!”

  這話分明是在強辭奪理,梅山兄弟只當他失算後有火沒處發,存心刁難部屬,無不暗暗生氣。哮天犬這時衝了進來,報說自己終於在凡間找回了寶蓮燈,楊戩一笑,索性便對梅山兄弟不聞不問了,召過狗兒誇獎了半晌,又令人拿來一根超大的骨頭,自顧逗這笨狗玩兒。

  老四看著鏡裡,眾兄弟正氣呼呼地告辭出去調兵,長嘆一聲,知道楊戩根本不想去拿住沉香,這才對大家百般敷衍。但是……他垂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心中滿是苦澀,自從封神之戰時,便算是追隨了這個人,為了妹妹,這個人不惜一切,設出那樣龐大的局來,何以又無情至此,對自己這些兄弟們,瞞得滴水不漏,寧可告訴哮天犬也不告訴他們?

  是心存顧慮,怕累了大家嗎?但他卻將老六出賣給了小狐狸!小玉的姥姥是老六親手殺的,他明明知道的——為了妹妹,他竟出賣幾千年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的好兄弟!

  向其餘幾人看去,四人心意相通,都默默點了點頭——不多想了,一切,留待出陣之後再說吧。欠二爺的情義會償還,但兄弟,終究還是沒得做了。

  “還有一件事,主人。”

  哮天犬伏在楊戩足邊,舒適地啃著大骨頭,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頭,說道,“我找寶蓮燈時,遇上了牛魔王,他急著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商。”

  那隻老牛?

  楊戩揉著哮天犬的頭髮,有些心不在焉,這老牛是為了百花吧。沉香的漏子還沒了結,他怎麼又找上門來了?突然一凜,哪吒和沉香有些交情,萬一也知道了百花被抓的內情——

  哪吒,自參倒了武成王之後,就再也不肯面對他了,偶爾遇上,一口一聲的真君,客氣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為了沉香,只怕對他更是厭惡入骨了吧。

  李靖等這個機會,也該等了很久了?哪吒再討厭他,畢竟還是兩父子。牛魔王這一面,看來非見不可了,未雨綢繆,總不是件壞事。

  目光驀冷,司法天神離座起身,吩咐道:“哮天犬,隨我去見牛魔王,有些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積雷山上找到了牛魔王,老牛見了楊戩,還是一身的不自在,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更是心裡打鼓,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說道:“那幫花仙子們,我該拿她們怎麼辦?你給我一句話,到底是殺還是放?”

  楊戩微微一奇,這老牛怎麼如此主動起來了?說道:“原本便是要你殺的,又來問我作甚?”牛魔王心中有事,不免有些慌亂,說道:“蘇州有我的眼線,最近報信說花仙們全部失蹤的事,已被好幾路神仙發現了。我……這萬一事敗,我可怎麼辦才好!”

  這一通說辭,他只是照本宣科,一字不拉地背出來。但教他說辭的那個人,已算準了他的心態,話不多,卻有理,又正好和他的慌亂配合上,就算是楊戩,也無法看出半分破綻。

  “有神仙發現並不奇怪,難怪這老牛慌亂。百花那個女人,死了倒能免去不少麻煩。”楊戩默想一通,已有了計較,道:“此事我也正要找你。嫦娥奉命去百花園拿花草清單,她是我的死對頭,定會將眾花仙失蹤之事上報天廷,牛魔王,你若再不動手,只怕就要露出馬腳了,到時後果堪虞。”

  牛魔王一驚,說道:“那怎麼辦?你……就算我殺人,你也要先給我想個善後的法兒,我才好殺!要不,當我老牛是冤大頭,殺神仙的罪名可不是玩兒的!”心中暗叫僥倖,幸好這件事,被那個三界公認的忠善長者知道了,也幸好,那位長者深知這司法天神的霸道毒辣。

  “萬事有我為你作主,就算司法天神勢傾三界,我也一定要還你清白。牛魔王,道德天尊的保證從不虛允,你儘管放心。”道祖溫和的聲音在牛魔王腦中迴響著,有什麼好怕的,萬事有老君做主,反正,並不需要自己真的去殺了那一干花仙。

  楊戩只看出他在患得患失,卻哪裡能知道這背後的隱情?只順著來時想好的思路說下去:“我是司法天神,此事捅到天廷後,仍會由我來查,我可以推說找不到人,然後隨便殺兩個小妖頂罪——你的神通不在我之下,將來彼此關照的地方尚多了去,我又何必自找麻煩,樹上你這大敵給自己惹麻煩?”

  話是合情合理,牛魔王咬了咬牙,從鼻子裡哼出聲來,說道:“好,就衝你這一句話,花仙們我殺定了。但是,你記住,到時你若不肯幫我擺平,俺平天大聖就拼著反了天廷,也要和你討個公道!”挺起胸,殺氣從身上逸出,他原本便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這時刻意為之,更顯凌厲。

  鏡外的百花一個哆嗦,明知自己沒事,卻也不禁心膽俱裂。三聖母心中矛盾,只想:難道二哥是想像對四姐姐那樣,先殺了百花姐姐再救回來?沉香卻奇怪,牛魔王性子單純憨直,說要殺就是真要殺了,何以百花姨母根本沒死?若說他是成心騙人,牛魔王又哪會有這種心計,而且,還是主動找來楊……找來舅舅騙的?

  百花死與不死,對此時的楊戩都沒什麼影響,但牛魔王肯動手,除去一個隱患,也不是壞事。當下又安撫老牛幾句,見牛魔王態度堅決,便沒再多想,心懸著沉香,匆匆返回天廷。

  梅山調兵的事,已被哪吒堵了回來,不久李靖著人傳話,說找到了沉香的下落,要大發兵馬圍剿劉家村。楊戩知道圍剿之事勢在難免,也不反對,沉香的功夫雖沒有大成,但只要自己不出全力,他逃出生天並非難事。先應付了眼前,再想辦法逼他,好配合自己修改天條,尋找解咒的法器。

  但攻打劉家村最終變成了一場鬧劇,哪吒三招兩式便被沉香擒下當了人質。楊戩如何看不出來,眼光掃過,李靖不慌不忙的神色讓他暗自凜然,哪吒再膽大也不敢這般公然放水,除非,背後有這隻老狐狸在撐腰。但李靖又會有什麼好心,哪吒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通混亂後,聲勢浩大的圍剿草草收場,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楊戩一聲令下,梅山兄弟率了本部人馬一路追了下去,沉香自然是追不到的了,卻在萬窟山裡捉到了走火入魔的小玉。

  小玉往沉香身邊靠了靠,腕上的傷痕似乎又在隱隱作疼,沉香內疚地抱緊了她,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心裡也是一片混亂,對與錯,是與非,突然完全顛倒了過來。那個人,二郎神,舅舅,他會對他關愛的人不顧一切。可也正因為他,生身的父親,被扔在地獄受盡苦難,最愛的女子,被活生生地割血作油。

  當時的小玉,為了救丁香,在真君神殿已受了些傷。雖然沉香假冒玉帝傳旨救了她,但卻被丁香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交談之下,她知道了劉丁兩家指腹為婚的婚約,自怨自哀之餘,黯然返回了萬窟山。

  偷去燈芯已令她羞愧難當,如今又發現她理直氣壯地愛著的少年,原來尚在襁褓之中,便注定要和丁香雙棲雙飛了。心灰意冷之下,唯有用姥姥的遺命來自我安慰,將練功報仇當成唯一的寄託。但無人指點,苦練的結果,就是萬年的功力不受控制,走火入魔,躺在洞中動彈不得,直到楊戩來到千狐洞時。

  看著自己被綁回真君神殿,任由哮天犬割腕取血,小玉有些迷惘回想著當時的心情。那時她是真的不怕,非但不怕,反而有種解脫的歡喜。

  青山碧水間一場少年的愛慕,原來就真的像夢境一般,遺失在了往昔。縱然歡笑嘻鬧還歷歷在目,不過是讓疼痛更深一些罷了。與此相比,那肌膚割裂的苦痛,又算得了什麼。愛既已成夢幻,那就恨吧,記住姥姥的交待,記住姥姥的仇。為了燈芯和沉香分離,就不能白白受這場相思之苦。

  走火入魔後,她捶著石床聲嘶力竭地哭過,直視著洞頂一動不動地等死過。她清楚自己的能力,縱有萬年的功力,報仇,無論是對孫悟空還是楊戩,都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無非是讓自己忘卻痛苦的藉口。被抓住的那一剎那,她不是害怕,不是憤怒,而是輕鬆,脫力般地輕鬆。好了,結束了,解脫了,不必再去想著一個少年隨著少女,在山間奔跑,在水上行舟,不必再去想著這個少年與另一個女孩卿卿我我,讓自己夜夜難寐。

  只是不甘心,那時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讓楊戩利用,雖然不知道楊戩是想做什麼,但總是和寶蓮燈有關,有沉香有關。怎麼能害他呵,她心中的他,注定要娶另一個女孩的他。

  現在呢?原來這放了自己血做燈油的人,是為了沉香,為了沉香而沉淪苦海飽受傷害。手腕是早已不疼了,可他的這份狠心,自己能不能輕易忘卻?姥姥的仇,還應不應該記著?沉香是不會恨他了,回去之後,在沉香心裡,他就是真正的舅舅,最值得尊敬和歉疚的舅舅。但自己,這一聲舅舅,可叫得出口?可會讓沉香為難?

  血已盛了滿滿一碗,楊戩散去眾人,獨自試驗。少女的血,一條紅線般傾入燈身,濺起的血霧,在燭光下氳氤,別樣的美麗。

  寶光如期閃耀,耀出楊戩滿意放鬆的微笑,有寶蓮燈在手,事情終究是多了些把握。

  想起了什麼似的,楊戩沒有帶別人,又回到了囚室。

  當時的小玉走火入魔多日,心力交瘁,又放了滿滿一碗血,早已人事不省了,自然不知楊戩取血後還來過。此刻靜看著自己,腕上的傷已包住,血也止住。她不覺得自己應該感激誰,能提供燈油的活寶貝,當然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而楊……而二郎神,他是不是只將她看成了色誘外甥的狐狸精?

  胡亂地想著,苦澀湧起,小玉這才發現,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覺梗在心頭,竟使她再不忍直呼楊戩的姓名。

  楊戩來,不是為了取血,短短時間取兩次血,這小狐狸肯定受不住。以前沒有細細瞧過,這時靠得近了,才看清楚,這小狐狸確實是嫵媚嬌憨,既有狐妖獨有的媚態,又有本身不識世間險惡的純真,難怪能讓沉香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一見鍾情,思之難忘。在萬窟山出手殺了四公主時,他恨過這小狐狸,當年以妲己的修為,也難逃最後一死,你這只小小的狐狸精,不知天高地厚,也以為自己能顛倒眾生嗎?用狐妖天生的本錢騙我楊戩的外甥,小狐狸,你是在找死!

  然而後來,三個年輕人間的愛恨糾纏,他略有所知,這只小狐狸,原來是動了真情。想必拿走燈芯,她也是痛苦萬分,這種為與不為的掙扎,還有誰比自己更加瞭解?看她淚痕不干的眼角,失血後蒼白的面孔,比三年前消瘦許多的容顏,再想想沉香,據哮天犬回報,沉香已默認了和丁香的婚約。這沒定性的孩子啊,小狐狸愛上你,倒是她要多吃些苦頭了。

  憐惜之意忽生,她還照顧了三妹三年,替沉香盡了孝道,儘管那時,兩人的愛戀已成往事。想必是她還沒有放棄吧,一直沒有放棄,一直有著悄悄的希望,希望還能在一起,希望人世間的煩惱終會消退,兩個少年,還會在山間無憂無慮的奔跑。

  一個柔弱,而有勇氣的女孩。

  不像自己呵,多少年,只敢悄悄地觀望,從不曾奢望擁那月光入懷。他曾有過機會的,只是他不敢,不願……他不相信自己能給那心中的仙子帶去幸福。

  原來他還不如一個女孩勇敢。

  萬年的功力在她身上,就像小孩子拿了把大鎚,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這次的走火入魔,不過是小小的應驗,若不加控制,日後還會有更大的後患。想到這裡,楊戩側身坐下,握住她手,用自身法力,幫她調理內息。

  小玉驚愕地看向沉香,似想從他那得到證明。難怪沉香來救時,她一下就站了起來,她只當自己氣恨之下衝開了窒滯的經脈,從沒想過是抓她來放血的惡人幫了她。

  楊戩鬆開手,還是有些累的,儘管只是導引回正途,但萬年的法力,也不是那樣好控制。調息了一會,想了想,自己笑了笑,好人做到底吧,沒人教她,遲早有一天還是會出事。再說就是練成了,也是和自己找麻煩,不如現在趁她昏迷,先封住她一些法力,大家方便。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三章 險局懸千鈞

  處置完小玉的事,吩咐哮天犬去打探沉香的情況,楊戩悄然離開神殿,覓地試驗寶蓮燈的威力。他兩次傷在燈下,不能熟練地控制力度大小,總不放心。以後用這燈來對付的,很可能是沉香周圍的助力,既要確保自己安全,也要保證這些人不會受大的傷害。

  青輝流轉,蓮瓣似徐徐舒展開來,楊戩的側臉被燈光映出一道道暈彩,他近日來臉色蒼白,此刻驟現舜華之神采,俊顏玉盞,交相輝映。眾人看見他的喜色,卻覺一陣心酸,原來寶蓮燈承認了他法力的仁慈,沉香呆呆的看著燈下流光溢彩的面容,為什麼見舅舅屢次用燈,卻沒有多想?

  待他操縱自如時,天已大亮,駕雲返回神殿後,先去密室查看四公主的情形,鼎裡的龍四和他說了會話,發現他精神不振,有些擔心,勸道:“真君,你也別太憂心了,沉香是個懂事的孩子,定有辦法應付眼前難關。倒是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沒有你暗中推動,三妹妹的脫困就難上加難了。”

  楊戩渡入法力,默查了會鼎內情形。三年多前受的損傷,老君動的手腳,都已被他的法力化解得差不多了,只要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最後救治一次,便可完全恢復,當下和龍四說了,著她安心靜養,雖然語氣平淡,卻也隱隱有了些欣悅之意。

  餘下兩日極是平靜,李靖絕口不提何時再發兵捉拿沉香。楊戩暗自皺眉,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沉香那孩子恨我入骨,李靖若以哪吒與他交好為餌,輕易便能引他上鉤。對付我事小,別又膽大妄為地闖下什麼禍來。”推敲了一番,靜等哮天犬回報沉香近況。

  但又過了一夜,哮天犬才匆匆闖了進來,一頭的汗,還帶了許多泥漬,進了房便諛笑著湊到近前,討好般地叫道:“主人,有件事終於了結了,那牛魔王狠下心替您解決了大麻煩了!”

  卻見楊戩臉色轉冷,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眼風掃向自己身上,只嚇得一縮脖子,可又有些委屈,訕訕地道:“我挖了一個老大的坑,供牛魔王掩埋眾花仙屍體之用,沒來得清洗就回來給您報信……”

  “什麼?”

  楊戩眉一軒,大出意料,哮天犬見主人這樣的反應,又有些得意起來,說道:“屬下本來奉命去劉家村監視沉香,可就在昨天,牛魔王主動找上了我,將我抓回積雷山,令我助他善後——那老牛,真的宰掉了百花仙子與眾多的花仙們!”

  他回想牛魔王當時的原話,一句句複述給主人。那老牛言道,事雖是你家主人吩咐下來的,但神妖殊途,彼此又沒有深交,難保你主人後日不會利用他牛魔王脫禍。所以殺人的事他做,但善後卻要你這親信來參與,大家綁到一起,誰也別想著出賣誰。

  楊戩沉思,半晌,問道:“你親眼見了他掩埋屍體?”

  哮天犬點頭道:“主人,我看著牛魔王埋了許多女子,他這次可能也是被逼得急了,據他說,托塔天王的一些部屬在百花園埋伏,連他的眼線都險些被捉了去,再不殺人,他就後患無窮了。”

  沉香越聽越不對頭,牛魔王壓根本沒下手殺過花仙子們,但他為什麼主動去騙哮天犬,弄出這般彌天大謊來,而且事後絕口不提?突然想起,向鏡外問道:“三太子,好像就是這一夜,你變成哮天犬去了劉家村。地府小鬼還可以預先安排,哮天犬的行蹤怎會如此巧合,正好被牛魔王羈得脫不開身?”

  哪吒微震,凝神回憶,龍八插口道:“不像是巧合,後來,三太子不是利用這事,險些參倒了二郎神嗎?但李天王得知百花之事不過兩天,與牛魔王又沒什麼交情,如何說服他去騙哮天犬的?”

  嫦娥呆呆地看著鏡裡,楊戩叱退了哮天犬,正皺著眉盤算著這新消息的得失利害,神色間頗有幾分倦意。後來金殿上哪吒與他唇槍舌劍時,她原也在場,當時只覺快意,現在卻是心中生寒,那種種的舉止言行,竟似全是成了別人的棋子,構建出一個重大的陰謀而不自知。

  龍八的話傳到她耳裡,她心不在焉地想著:“或許是多心了,只是巧合,百花仙子的事兒,之前也就自己和沉香知道,李天王再手眼通天,也不能在兩天裡就取信於牛魔王……”心頭突然一撞,近來迭遇變故,有一件事,險些連她自己都忘了。百花的事,她親口告訴過一個人啊!她不自覺地摟緊龍四公主,想著減輕一下突如其來的惶恐,向哪吒問道:“李天王與兜率忽疏忽密,全憑利害相牽,三太子,劉家村得來的消息,你父王有沒有瞞著老君?”

  哪吒正想著此節,臉色越來越難看,說道:“沒有,他當時便去了兜率。楊戩大哥有王母保著,想扳倒他只有拉攏老君……”嫦娥顫聲道:“見過老君了?明白了,是老君……我為百花姐姐向他求救時,老君就在等著這個機會了,牛魔王上次突然說要殺了百花仙子,正是在我見過老君之後……那時,那時我不知道,道祖一向是三界稱譽的長者,竟也是那樣陰險奸詭……”淚水潸然而下。

  只有百花最不是滋味,才聽了自己的死訊,明知道是假的,也有幾分悻悻然,又見眾人誰也不關心,只顧推算背後的隱情,不禁語含惱意地說道:“是啊,都在算計他二郎真君,我這樣的苦人兒,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了,也免得多出那麼多事兒,沒來由地害得大家內疚!”

  嫦娥看了她一眼,忍著沒說話,哪吒心緒正亂,百花的話如同火上澆油,怒道:“如果你不是將玉樹的事當成把柄張揚無度,楊戩大哥哪會在你這樣的小仙身上費心思?牛魔王那般的膽小,殺你?你不是沒死嗎,倒是楊戩大哥自己倒了大黴!”想到後來的積雷山一戰,重重地在地上捶了一拳。

  眾人的這些推測爭執,楊戩自然聽不見。牛魔王的膽量大增,他雖覺出了幾分突兀,但將各方情形聯繫起來,卻也順理成章。再說老牛的蠻橫是出了名的,明目張膽地逼著哮天犬參與善後,原也是牛魔王的本色。

  疲憊地嘆息了一聲,或許,這樣最好不過,一大隱患消彌於無形。只是下一步棋該怎麼走?沉香現在又被三界通緝,有什麼辦法,可以逼得佛門為他出面?還有那老牛,平天大聖在妖魔中也算是頭領人物,若逼反他相助沉香,那孩子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建立起屬於個人的勢力人脈?

  哮天犬匆匆進來,稟道:“主人,玉帝要宣您見駕,好像還挺著急的。”

  玉帝?楊戩一愣,這個時候,朝會早就散了的,又出了什麼事?哮天犬也說不出,他便不再問,出殿往凌霄而去。

  沉香向殿外玉柱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那時的他,正隱身柱邊,等著舅舅離開後,變化成他的模樣,大搖大擺地進了神殿,計擒哮天犬,又讓小玉變化成哮天犬模樣,逃之夭夭。小玉那時的無助和虛弱記憶猶新,舅舅他……他真不是一般的狠心!而他對自己卻是更狠,崑崙山下……沉香哆嗦了一下,強壓住思緒,不讓自己去想起後來的種種。

  楊戩已到了凌霄殿上,按禮進謁,玉帝微一頷首,示意他退到一邊,隨即傳令,著令閻羅和白無常立刻上殿作證。

  閻羅二人剛剛站穩,玉帝已開口問道:“朕問你,哮天犬給沉香報信之事,可是你親眼所見?”白無常結結巴巴地答道:“是,陛下,昨夜子時,小的奉命去劉家村監視沉香,我親眼看見哮天犬進了沉香家的大門!”

  楊戩微微一震,哮天犬那個時候,該是被牛魔王抓去了積雷山,怎會在沉香家。但這麼一介地府小鬼,又如何敢在御前胡說,指正他司法天神的下屬?神色不動,目光四下一看,哪吒滿臉得色,李靖意有所待,連久不上殿的老君,也持拂默立一邊,冷眼旁觀。

  只有見機行事了,當下沉聲道:“昨夜子時,哮天犬一直跟我在一起,哪裡也沒有去。”閻羅不敢看他,哪吒卻冷哼出聲,話含嘲諷地道:“二郎神,你說的是真的嗎?”從朝班中搶出,向御座上施禮奏道,“陛下,娘娘,若二郎神犯了欺君之罪,該如何處理?”

  玉帝向哪吒深深地看了一眼,目光中蘊了幾分淡笑,似在旁觀著一幕好戲一般,又向王母看去,說道:“罪犯欺君,當然是要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不超生了。”

  “謝陛下!”哪吒得意地又一施禮,說道,“臣敢斷定,昨夜子時,二郎神絕對沒有和哮天犬在一起,哮天犬去幹了什麼,二郎神也絕對不知道!當然,小神現在無論怎麼說也難以服眾,不如將哮天犬傳來一問即知!”

  三聖母失神地隨著金鎖行動,眾人的議論聽在耳裡,卻是腦中一遍混亂,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突然驚覺了似地,抬頭看看殿上的二哥,又想向鏡外望去,自然,她看不到人,但哪吒已從她表情上看出了疑問,長吐口氣,似要吐出心中所有的氣悶一般,低聲道:“這些話,都是我那父王教我說的……我早該想到,他們背後有所安排,否則怎會將話說得如此絕對?”

  但假說孫悟空在場,以免楊戩元神出竅和哮天犬竄口供,卻是他臨時的急智。在向玉帝請旨之後,便抬出了孫悟空,果然見到楊戩臉上變色,似氣惱,又似有著無奈。那時他為自己的急智自得,現在,卻恨不能給自己一拳。

  當值星官去了半晌,帶來了哮天犬,哮天犬卻是一付驚魂未定的樣子。沉香記得,自己假冒二郎神,將這狗兒五花大綁困在囚室之內,想是神殿裡的人也是一通好找,才找到他來上殿覆命的吧。

  哪吒不知其中曲折,只當哮天犬被朝會的威嚴嚇著了,暗自歡喜,板起臉喝道:“哮天犬,此處是你可以東張西望的地方嗎?”

  說到朝會,雖然隨著主人上天八百年了,正式踏入這凌霄寶殿,除了上次指證老狐狸帶著沉香上天,也就這一次了。上回差點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想想還心有餘悸,這一次,這一次又不知要遇上什麼倒霉事兒,要不,哪吒哪敢這麼凶?

  心裡想著事兒,哮天犬偷看向主人,朝班之中,楊戩自不能對這笨狗有所示意,心中暗急,只望他能聰明一點,一會別被哪吒繞入圈套才好。御座之上,玉帝已頗具威嚴地開了口:“哮天犬,朕問你,昨夜子時,你在什麼地方啊?”

  哮天犬心中一跳,昨夜子時?在挖坑埋……下面的話,連在心裡默說都不敢,生硬硬按捺了下去。抬頭,向御座上看去,卻只令自己更加慌亂,顫聲道:“在……在真君神殿……”

  哪吒大聲喝問道:“你有沒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呢?”哮天犬囁嚅道:“我……我……”他不知前因,此時滿腦子都是牛魔王殺了眾花仙之事,只想:不能連累主人,絕對不能……我原本便沒和主人在一起,牛魔王之事,主人並不知情,對,我沒和主人一起,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做出來的!

  哪吒走到他身邊,沉聲又問:“我再問你一句,昨夜子時,你有沒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哮天犬將心一橫,結巴著答道:“小人……小人沒有和主人在一起!”

  此言一出,大殿上瞬時間寂靜如死,楊戩緩緩合上雙目,這只笨狗,九成是光顧著想牛魔王之事,以為是在幫主人開脫,卻不知正好中了別人的牢籠圈套!

  王母驀地站起身來,厲聲道:“哮天犬,你可知欺君之罪,會受到何等處罰——”

  便就在這時,玉帝突然抬頭,淡淡的一眼向她看了過去。這一眼,落在朝中眾仙眼裡,自是被王母氣勢所怯,但只有王母知道,那一眼的背後,是比她更無情無愛的深沉,還隱隱有著幾分不滿——

  今日的朝會,先是李靖父子告狀,再是哮天犬的錯語,一切一切,無疑勾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當這個時候,即便是王母,也決不能擾動他的雅興。

  這場熱鬧,他還沒有看夠。

  王母餘下的話,頓時嚥回了腹中,帶著幾分不甘,卻別無選擇。

  哮天犬還在斷絕地分辯著:“小人……小狗……不敢欺騙陛下和娘娘……昨夜子時……小狗的確是在真君神殿……和幾名馬伕賭骰子,沒有和主人在一起……他們都可以為小狗作證……”

  “楊戩啊楊戩。”玉帝的聲音輕柔地響起,似痛心,似感慨,又似有著幾分獵奇,“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朕,你真以為朕不敢處置你嗎?”

  猛然一擊御案,玉帝振衣而起,喝道:“來人!將二郎神與哮天犬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王母微震,向玉帝看去,仍只有她,能看得出玉帝震怒的背後,是有所待的好奇。她便不出聲制止,只靜等事態的演變。又看向階下,自己那個心腹之臣,冷對著過來的殿前守將,神色鎮定得一如平素,不遠處太上老君手撫拂塵,微合了雙目,似萬事與己無關,只有李靖有些焦急,恨不能親自出列將司法天神押出殿去。

  殿上群仙心態各異,最苦了的便是當值守將,戰戰兢兢地上前幾步,手顫得幾乎要拿不住兵刃,無不面如死灰。千萬年來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不乏其人,他們也習慣了如狼似虎地一湧而上,只是,除了眼前這次,除了面對這個人——誰不知道司法天神的陰狠與毒辣,誰不知他能任意參倒處死任何一個神仙!這樣一個天廷恐怖的源頭,也會有貶斥失算的一天嗎?

  楊戩握拳隱在袖裡,法力已聚在掌心,只要攝出三尖兩刃槍,偌大一個凌霄殿,便要變成鬼哭狼嚎的地獄。耳邊天將的足音越來越近,他卻不在乎,只微掀眼簾,向太上老君的方向橫睨了一眼。然後,滿意地看到,老君看出了他隱藏的殺氣,臉上變色,失去了原先旁觀的鎮定從容。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四章 脫困殫急智

  “等等!”微一抬手,好容易壯膽圍來的天將便又駭退了回去,司法天神冷靜地開了口,“楊戩犯下欺君大罪,死而無憾,但敢問陛下,哪吒未經天廷許可,擅自將孫悟空引至凌霄寶殿外,隱瞞不報,是否也算罪犯欺君?”

  玉帝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卻不答話,王母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再插手的意思,便冷然宣諭道:“來啊,將哪吒一併拿下了!”

  哪吒一驚,李靖也是神情微變,這個兒子雖然不肖,但卻與沉香交好,若出了什麼事情,老君要拉攏沉香的大計便要擱淺,卻又如何向他交待?急出列奏道:“娘娘,哪吒此舉也是為了審案……”

  王母森然道:“就算是審案,他也不該隱而不報吧?哪吒,你還有何話說?”哪吒急道:“臣有話說!孫悟空根本沒有在凌霄殿外,當時臣怕楊戩元神出竅去串口供,故才詐他一詐。”王母冷哼出聲,說道:“哪吒,這可是你不打自招,如果剛才判你個欺君還算牽強的話,現在這個欺君之罪你賴不掉了吧?”

  玉帝轉身,道:“娘娘?”王母向他一笑,玉帝便不再多說,由著她大聲下令:“來人,將楊戩、哮天犬、哪吒一併給我拿下,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殿上群仙震動,太上老君垂頰的白眉下,狹長的雙眼裡閃過陰冷的光芒,他一直在盯著司法天神,楊戩的鎮定讓他極不為安。急不得,拿回金剛琢前便當殿逼反了他,那反而是意外之失,何況還要賠掉一個哪吒——老君默算著其中的得失,緩緩出列,拱手奏道:“陛下,娘娘,老臣斗膽,請兩位收回成命!”

  頓了一頓,又道:“如今沉香尚未拿住,而哪吒和二郎神均是天廷難得的人才,若將他二人治罪,以後天廷若再經歷個什麼劫難,只怕就無人能解了。”

  玉帝又向王母看去,分明有著促狹的笑意,說道:“老君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麼,眾卿的意見如何呢?”

  他語氣已然鬆動,殿上群仙心中雪亮,齊聲附和道:“望陛下赦免楊戩和哪吒之罪。”玉帝微微一笑,道:“也好,鑑於天廷正是用人之際,二郎神和哪吒的罪責,就暫不追究了吧。”緩緩落座。

  楊戩低頭施禮,朗聲道:“謝陛下!”哪吒也跟著抱了抱拳,卻掩示不住臉上的不忿。王母看在眼中,突然說道:“地府小鬼看到哮天犬去見沉香之事,但畢竟難辨真假,不足為憑,二郎神屢次捉拿沉香失利,也的確難辭其咎。我看,不如將捉拿沉香的大任,交給李靖父子吧。”

  楊戩一震,玉帝已道:“也好。”王母提高聲音喝道:“李靖,哪吒,限你們一天之內將沉香捉拿歸案,若逾期抓不到沉香,李靖卸去天王之職,手下兵馬歸二郎神統領,哪吒面壁一千年。”

  “謝陛下!”

  楊戩已明白過來,暗暗冷笑,方才拉了哪吒下水,老君出面求情,王母已無形中將李靖歸入兜率一脈,自然不會給他便宜佔——沉香那孩子再不成器,畢竟跟了孫猴子學了三年,想在一天裡緝拿歸案,斷無可能。

  這一番峰迴路轉,沉香等人當時俱不在場,只看得陣陣心驚。若是此前,只會嘲弄楊戩的狼狽,憎恨他的狡詐,但現在卻一切倒轉了過來,三聖母靠近哥哥站著,直到玉帝開言赦免時才松了一口氣,卻已緊張得簌簌發抖了。

  鏡外哪吒低下頭去,他是當事人,自然知道這事遠未有完結。果然,殿上的哪吒站在原地不肯退下,說道:“捉拿沉香之前,臣還有一件驚天大案要稟奏陛下!”

  玉帝一奇,道:“驚天大案?”哪吒大聲道:“確是驚天大案——蘇州百花仙子於四年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玉帝大愕,道:“什麼?”連王母也吃了一驚。

  楊戩微震,不過此事也在意料之中,只冷冷地等著他的下文。哪吒抱拳施禮道:“臣在緝拿沉香之前,斗膽請命追查百花仙子一案!”玉帝道:“你有線索了?”哪吒奏道:“沉香手裡握有此案的線索,如果天廷願意赦免三聖母的話,他願意戴罪立功,營救百花仙子!並且重建十八層地獄,將放出的數十萬惡鬼盡數抓回。”

  王母冷笑出聲:“數十萬惡鬼盡數抓回?就憑他?此事司法天神已在處置,我堂堂天廷,難道還須借重他一個不人不妖的妖孽嗎?”玉帝卻哈哈一笑,似對哪吒的話極為好奇,說道:“若他真能做到,那赦免三聖母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母一凜,旋即明白過來,她的心事,又如何能瞞得過他?當下便不說話。楊戩暗裡觀顏查色,見王母竟無異議,雖知沉香想立功幾無可能,心中還是一沉,看來,萬不得已之時,王母寧願失了面子,也必會依仗那個法咒作殺手鐧了。哪吒卻又開口道:“謝陛下!臣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他還想做什麼?楊戩冷看了他一眼,暗自皺眉。幾百年的隔閡了,他這般步步緊逼,原也情有可原。但是,竟被老君當成了槍使,哪吒哪吒,你這小傢伙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一些?

  哪吒揚聲道:“在臣查出百花仙子下落之前,請陛下派人看住二郎神,絕不許他離開天廷半步!”玉帝一樂,說道:“好,朕親自幫你看著他,你可放心了?”王母插口道:“哪吒,本宮再給你個時限,若蟠桃會之前查不出百花仙子下落,本宮就再給你增加一千年刑期!”

  眾仙俱知司法天神是王母心腹,今日被哪吒如此落了一番面子,王母不挾私報復就真是怪事了,誰也不敢多說,哪吒鐵青了臉,施禮領旨,到底忍不住憋出一句:“娘娘做事,真是公正無私啊!”

  王母聽如不聞,只是冷笑,玉帝示意星官散朝,親自步下御座,向楊戩道:“司法天神,你且隨朕去瑤池小住些時日吧!朕終日倦於政事,難得有人伴著輕鬆一二,司法天神不知肯不肯為朕解憂?”隨即下令,擺駕瑤池。

  楊戩隨駕前往,心中暗自焦急。若真被困在這瑤池直到蟠桃會前,局勢瞬息萬變不說,沒有自己看著,沉香發現無人可救,十有八九,又要闖出什麼事端來。更何況,不日之後,又必要為那四公主凝聚魂魄。若誤了時日,三年多的辛苦盡付東流,以後她能不能順利還陽,都是個極大的問題。

  到了瑤池,玉帝令人取出寒玉文楸,約楊戩對奕。十幾局棋下來,天色由旦達暮,由夜而明,玉帝興致不減,與他同赴朝會之後,歸來還要繼續。

  楊戩這十來局棋倒輸了大半,論棋力他倒未必便遜色太多,但心中有事,苦思對策,楸枰之上便難免失算。玉帝又斷了他一大片棋的活眼之後,忽然微笑,說道:“下棋如做人,重要的就是本份。小心謹慎,心無二用是最重要的。否則縱然得一時之利,終還是要失了長久。譬如司法天神你這一局棋,隨朕的落子亦步亦趨,因人成事,到底不免失了先手,一敗塗地。”

  楊戩微驚,隱約覺得他話中有話,暗自望去,見他帶笑輕拈棋子,沉吟局勢,意極悠閒,方才一席話,似乎只是就事論事的無心之言。

  三界之中,皆道是玉帝懼內,天廷大事都決於王母之手。但楊戩卻清楚,在這表象之下,玉帝的權力斷不容輕辱。而且,從未有人看透過玉帝,就算在大怒大喜之時,玉帝也似能徹底游離於喜怒之外,不同於王母鮮明的極端情緒。

  就像沉香上次假冒之事,這至尊酒醒後當真一無所知嗎?他卻只是沉默,袖手旁觀種種的後果,冷看各方勢力收拾殘局。不過,酒醒……楊戩心中忽然一動,玉帝若有缺失,大約也只在酒上了。當即隨手落下一子,佯作漫不經心地道:“瑤池盛會近在眼前,今年娘娘款客的佳釀,大約還是杜康的那些窖藏珍品。如果小神沒有品錯,去年是三千年的陳釀,今年不知會不會依然如此?”

  玉帝應了他一手,咦了一聲,笑道:“藏了多久你也能分得出?”楊戩微笑道:“獨斟之樂,小神也酷愛領略,自問分辨酒品,尚略有心得。”玉帝頓時有了興趣,一聲吩咐,早有星官取了數種不同的美酒來,他命人各酌一碗,好奇地道:“司法天神,這是朕御酒司的秘藏,左右閒來無事,你就當著朕的面前,分辨一二,如何?”

  楊戩並不嗜飲,酒齡未必能分辯得出。但梅山兄弟個個好酒,各種酒的異同高下,耳聞目睹,早已聽得熟了。此時避重就輕,拈來些任意道出,只逗得玉帝撫掌大笑不已。鏡外梅山兄弟不由為之出神,想起眾兄弟大呼暢飲時的自在,不禁泛起絲絲的辛酸悵然。

  他連飲數十杯,佯作不支,又運功將酒氣逼現出來,越發醉意可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向玉帝一拱手,說道:“陛下,您這酒好固然是好,可惜……可惜年頭不足,未免欠了些醇度。”玉帝奇道:“還欠了醇度?司法天神也有私藏的珍品麼?”楊戩笑奏道:“小神殿裡有長達萬年的陳釀,雖不足為珍,但入口醇厚,回味無窮。”

  玉帝大喜,說道:“萬年之釀,要的就是一個醇字……”突然醒悟過來,笑著搖首,“還是算了,算了,朕總不能陪你回神殿去取酒吧?君無戲言,還是算了。”

  楊戩道:“那個當然不必,小神豈敢勞陛下玉趾?那萬年之釀,梅山兄弟中的老四也知道具體收藏的地方,只要小神修書一封,著御前的星官辛苦一趟便可取來。”

  便有當值仙吏奉來筆墨,楊戩草草書了幾行字:“惡者飲而不節,人鬼之途於此分矣。知弟建意殷切,戩之納言也久。然日伴於御駕之側,手談楸枰之前,終思以陳釀同速此君臣歡好也。”

  正文書訖,楊戩一笑,又道,“我那四弟深信酒為誤事之源,每每苦諫,他為人又極方正,是以才會將酒藏了起來不教我知道。”口中說話,隨手又在落款處加了“封神定交,至今兩千年矣,唯弟知我至深,未嘗一拂逆余意,弟其勉焉。”等字樣,也不封折,直接交給了候著的星官。

  沉香在一邊看著,猜想舅舅要傳出什麼訊息,卻是看得一頭霧水,茫然不知,鏡外康老大知他疑惑,說道:“他落款時不是寫了封神定交幾字麼?那便是在點醒老四,要用周商軍中隱密的傳訊之法去讀此箋。你且將各行對應的字數一氣連將起來,第一行取第一字,第二行取第二字,余以類推。”

  他這麼一說,哪吒明白過來,說道:“難怪!我請勝佛去瑤池看著楊戩大哥,可沒多久勝佛便醉醺醺地轉了回來,說楊戩大哥使詐,在他去之前,便已溜出了瑤池,又說下界上奏緊迫,要盡快捉回惡鬼才能幫到沉香。下界的那些奏章,全是你們梅山兄弟搗的鬼吧?”老四點頭道:“惡鬼建言御前速,有了這封書信的示意,梅山兄弟再不知應對,那就是榆木腦袋了。”話中頗有些自豪,但想到被楊戩出賣的後事,旋即黯然。

  眾人論議聲裡,玉帝已催著星官去了。棋不欲再下,只顧點評美酒,連說帶飲,片刻後楊戩便伏案沉沉睡去。玉帝只當他不勝酒力,拈鬚微笑,不疑有他,不久萬年陳釀取了回來,他品賞之餘,就更顧不得酣醉的司法天神了。

  但藉了伏羲水鏡之力,眾人都清楚看到,楊戩伏案時便已遁出元神,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瑤池。龍四身子一顫,想起那時的事情,輕聲道:“原來他千方百計地離開瑤池,是為了回神殿救我。就是那一日,他耗費法力,助我做好後來還陽的準備。當時我還奇怪,他為何竟是用元神潛回密室的……”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五章 舉酒亂佛心

  楊戩這一去,便是近兩個時辰,幸好玉帝獨斟獨飲,自得其樂,竟是沒有看穿。但就在這時,哪吒一聲驚呼,叫道:“勝佛都到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沒回來?”

  水鏡之中,元神與隱身術俱無所遁形,眾人也都看到,隱約的金光一爍,鬥戰勝佛孫悟空已隱身闖了進來。進了瑤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楊戩,臉上頓時有了些惱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遜於楊戩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邊只是無知無覺的身體,這楊小聖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遲了?這回糟糕之極,要盡快和哪吒說上一聲,別讓俺老孫誤了大事。”

  就見他抓耳騷腮一陣,轉身向外行去,卻是銀芒一閃,險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個正著。無巧不巧,正是楊戩為龍四施救之後,悄然潛回瑤池來了。

  孫悟空驀地現出身來,叫道:“好啊,好個玉帝的乖外甥!來來來,俺老孫要和你大戰三百回合,再扔給你舅舅好生教導管拘!”口中說話,猱身一拳擊出。

  楊戩神色間倦意極為明顯。身體留在瑤池,寶蓮燈無法帶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後果,便是消耗較之前更為加倍。孫悟空一拳擊來,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連退了幾步。

  暗自切齒,不用說,這猴子是被請來專門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諸事安排已定,不必與他硬拚。打起精神拆了幾招,由著這猴子大呼酣戰地將自己逼得連連後退。待孫悟空又一拳當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縮身疾掠,斜出數步,已沉回身體之內。

  孫悟空現身纏鬥,原想纏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給他個難堪。此時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會,冷冷一笑,大搖大擺地闖到玉帝御座邊,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謝我?”

  玉帝不以為忤,只笑道:“你這潑猴,好端端地又來我天廷作甚?怎麼,聞了點酒便醉了?方才一個人耍的猴拳兒,還真有點威風八面的味兒啊。”

  孫悟空有心要去尋哪吒,告訴他楊戩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處,見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著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頭火大,指著楊戩向玉帝說道:“你這外甥演的一手好戲,老哥哥,你當他真是醉了?方才,俺老孫的火眼金睛,親見他才從瑤池外溜了進來!”

  玉帝笑道:“他飲了朕秘藏的好酒數十來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竅?你這猴兒說起笑來,也不遜於人呀!”

  孫悟空哼了一聲,起身繞桌連轉數圈,驀地抬手向楊戩肩上抓落。勁風凌厲,嗖嗖作響,但聽得撲地一聲,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塊碎片。

  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一抓若落得實了,二哥一條手臂都要被生生廢去。楊戩也知這猴子素來妄為,不敢託大,似被驚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著來勢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強力便伺機反擊,對方若是試探,則潛散於無形。

  一聲悶響,如中敗革,孫悟空大笑聲裡,楊戩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陛下……”司法天神順勢站起身來,佯作驚異地環視四周,施禮道,“小神不勝酒力,失態之至,尚請陛下恕罪!”

  孫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說道:“你方才那一掌可高明得緊,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勝酒力?醉了還能這般地冷靜判斷,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楊戩神色不變,淡淡地道:“那是楊戩職責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須得清醒應對。否則瑤池盛會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釀異果所吸引,亂了禪心重蹈覆轍,我這司法天神,就當真愧對陛下娘娘了。”

  孫悟空一梗,抓耳撓腮,恨恨不已。當年大鬧蟠桃會,他也不是有心為之,無非偷喝了幾杯瓊漿玉液,酒後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別人提及,仰天打個哈哈,轉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盡職得緊,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樣來個酒後亂性,你這個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楊戩垂目掩住慍色,除了這猴子,誰敢當著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這重關係?玉帝也是有些頭疼,這猴子口無遮擋,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戰猶在眼前,若在天廷再來這麼一出,成何體統?當下令人多添付杯盞,說道:“難得勝佛前來,所謂巧請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萬年陳釀,看來勝佛也可飽一飽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來湊數的酒,萬年雖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數千年的口味,珍藏著的自是三界稀見的上品。傾入玉盞之內,色如琥珀,整個瑤池水榭裡都暗浮了芳冽之氣。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裡別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孫悟空咦了一聲,伸手搶過玉杯,倒入口中,大聲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來著?蟠桃會上拿來款待眾仙家的美酒,比起這個可遜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才的話,勝佛沒有聽清麼?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與朕可沒有多大關係。”孫悟空又飲了一杯,暗地向楊戩睨去,見他神色冷然,靜看自己胡鬧,不禁一陣煩惱。

  孫悟空參佛三百年,早磨去了舊習,今日這般張揚,原是有意為之,好試探出楊戩的反應。此時心中雪亮,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時,必已將諸事安排妥當,哪吒千方百計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遲,便盡數失去了效用。

  若此時急著離開,倒顯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會,教他看不清虛實,楊戩思慮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說不定能擾亂他心思,扳回些後手。盤算既定,孫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來司法天神也講究口腹之慾,比起我玉帝老哥哥還更勝了一籌?來來來,今日就讓老孫來看看你酒品如何,對不對得起這些兒難得的好酒!”

  楊戩不語,暗暗皺眉。這猴子本是要離開的了,想必要去與哪吒等人商量對策,偏偏自己不遲不早地回來,迎面撞上。此時留下糾纏無休,無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擾亂自己。只是,若在瑤池困坐到蟠桃會前,沒有自己盯著,沉香做事全無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孫悟空命星官滿上酒,冷看著楊戩,說道:“三年前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師弟,大家也算是鬧了一場誤會,這杯酒老孫先乾為敬,也算大家冰釋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轉了杯口,示意涓滴無存。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舉起杯也是一飲而盡。

  他此時已有了計較,雖想以惡鬼作亂之事作藉口,但玉帝畢竟允過哪吒,君無戲言,公然脫身定有難度。這猴子糾纏不休,未必便是件壞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場,也將猴子灌個六七成的酒意,到時用話激上一激,抵這猴子應對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極好的台階可用。

  星官又斟上兩杯,這回是楊戩先敬的孫悟空。但見兩人杯盞起落無休,話不復多說,只顧大口飲下,不一會兒,星官已斟空了八個青瓷壺兒。

  孫悟空滿臉通紅,打著酒呃兒,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著,眄著玉帝,連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個兒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頓酒還要痛快上許多!”顛三倒四地說著舊事,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頓,一把揪了玉帝龍袍前襟,叫道,“當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孫,蟠桃會上抹了俺齊天大聖的姓名,俺豈會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託身佛門去換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憐自由?”

  玉帝臉上色變,孫悟空卻已鬆了手,頹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為取回了經,就能還我自在,想不到還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遙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幫子悶死了的鳥人,勸在峨眉誦那絮絮叨叨的經,參那不知所云的禪!”

  眾人看他眼光迷離,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後吐真言,想不到鬥戰勝佛平生最耿耿於懷的,還是被逼著遁入佛門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孫悟空化身嘮叨教授法術時的謹小慎微,和險死還生後被生生激起的衝天豪氣。勝佛一直懷念不已的無疑是後者,但若不是楊戩,或許他這一輩子都只能徘徊於古燈青卷之間,連他自己,都無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楊戩神色如常,只是臉色由白轉青,漸漸不帶一絲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顫抖,左手則隱在袖裡,用力握緊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維持著神識的清明。他佯醉時喝了不少,救治龍四又大耗氣力,此時胸口煩悶欲嘔,五臟六腑都似翻轉過來,全憑意志苦苦支撐。

  孫悟空發洩一陣,酒意上湧,斜眼看向楊戩,怒道:“當時我做我的齊天大聖,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發兵拿我做甚?說什麼聽調不聽宣,還不是看中了這勞什子司法天神的寶座?我呸,虧我當年還當你是個人物!”

  若在平時,楊戩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時頭腦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隨口便反駁了過去:“我楊戩當然算不得什麼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卻不也向我低聲下氣地求過?是誰聲聲敬我為顯聖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頭蟲的?”孫悟空依稀記得有過此事,語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孫給你點顏色,你就當成開了染坊——求你這無行小輩?發你的春秋大夢!”一拍桌子,勁力到處,喇喇亂響聲裡,偌大的五彩描金長案已被擊得粉碎。

  楊戩身形不動,座椅後滑,避開亂濺開來的酒菜塵屑杯碟。玉帝急舉袖攔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龍袍上終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釀。孫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亂打跌兒,驀地大喝一聲:“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顧自己,不去護你的御駕,要來何用?不如讓俺老孫好生教訓一頓!”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裡,向著楊戩便是當頭一棒。

  嗆地一聲,三尖兩刃槍凌空攝來,槍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齊齊脫手摔落地面。孫悟空一呆之下,只覺步伐輕浮,手腕乏力,整個瑤池都似在旋轉不休。那邊楊戩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個蹌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饒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來,這兩人確是醉了,連行動都開始力不從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攔在兩人中間,勸道:“罷了,罷了,你兩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鬧,休要再鬧!”孫悟空哪裡肯依,大叫大鬧,楊戩酒氣衝上來,雖還勉強記得原意,卻看這猴子越發不順眼,一句一句地反駁過去,只氣得孫悟空暴跳如雷,高呼著便要酣鬥。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進來,向玉帝施禮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來,言道惡鬼在人間作祟,滋意妄為,司法天神這兩日又不理公務,新案積壓成堆,各司神職無力處置,唯有上達天聽,懇請御裁。”

  玉帝臉色一變,還未開言,孫悟空跌跌撞撞地過來,伸手便要去搶仙吏懷裡的文書。仙吏不敢鬆手,更不敢對鬥戰勝佛無禮,只急得滿頭大汗。孫悟空幾下沒能拽動,呸了一聲,怒道:“不就是惡鬼麼……一干飯桶神仙就狼狽成這樣……俺老孫若是出手,保證……保證全部手到擒來!”

  楊戩靠在椅上,盡力壓制住酒氣,好不至於吐出失態。神識中最後一分清醒,只惦著這奏文的呈上。此時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腳下一滑,衝出幾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渾沒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隻手收攝地上三尖兩刃槍,吞吐如電,嗖地一聲,將仙吏抱著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肅清惡鬼,平息人間動亂,那……那是我麾下職責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孫悟空,你不過是個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兒……就更沒資格來管——何況,你的能耐,還管不了這般天地間的大事!”

  孫悟空怒氣上衝,拾起金箍棒便要動手,腳步不穩,趕緊雙手豎握柱地,權當成枴杖來用,叫道:“俺老孫會沒資格沒能耐來管?楊戩,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個兒了!”

  楊戩冷眄著他,一臉的不屑,戲謔著道:“本真君確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與我賭上一賭?就賭你我同時捉鬼,而你,必然一敗塗地,輸得慘不堪言……”

  孫悟空暴叫道:“賭……賭就賭……誰不賭誰就是對方的乖孫兒……玉帝老哥哥,你外甥這賭我打定了……可別說我以大欺小……”一個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著先前長案碎裂時濺來的菜餚,幾根翡翠瓜絲從冠上垂下,倒也搖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饒是一向喜怒不入於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陣陣飄熏過來,他轉頭向身邊看去,楊戩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臉色白中透青,看模樣,也極有可能會步上那猴子的後塵。

  孫悟空不顧自己吐得狼狽,搶過來,靠近了玉帝,涎著臉叫道:“老哥哥……呃,我說你放句話……和你外甥這賭,你做仲證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這大聖要好好教訓一下他楊小聖!”

  “夠了!”

  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振袖推開司法天神,玉帝連退了幾步,避開湊過來的那張毛茸茸的猴臉。眼前兩個醉鬼,真要耍起酒瘋來,隨時能拆了整個瑤池。打賭……打賭便打賭了吧。能有藉口將這兩人轟出去,就算兩人要賭命他也顧不上了!

  “司法天神,鬥戰勝佛,惡鬼作亂人間,茲事體大,你二人既自動請纓,為朕分憂,朕欣慰之極。就以在蟠桃會為期,與會之時,誰緝回的惡鬼數量為多,便算誰贏了這場賭約!”

  玉帝坐鎮天廷以來,大約還從未如此語如連珠,一口氣就急急地說完了的。尚怕兩人再在瑤池糾纏,又大聲傳諭道:“當值星官天將,立即送勝佛和司法天神離去,公務緊急,休要由著他們在朕這裡耽擱得太久!”

  耽擱與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兩人怕已醉得找不出離開瑤池的路了。

  天將們好說歹說,終於將兩位災星請出了瑤池。至於請出時被掀翻了幾張案桌,打爛了幾座曲橋欄杆,眾天將有多少人鼻青眼腫,多少人大聲呻吟,自是誰都沒有心情去細數詳情了。

  雲頭飄忽不定,忽高忽低,幾次都險些將楊戩摔下天去。三聖母和沉香心驚不已,想扶住他,卻是無處使力。只能徒勞地看著他半跪在雲上,蹙緊眉頭,似乎腹中翻騰不止,偏又無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聲,叫道:“走錯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極西,舅舅走錯路了啊!”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9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六章 蟾宇臥殘醉

  其時羲和反馭扶桑,明蟾半掛天宇。但見冰輪如畫,銀輝四射,只映得天地間清澈如晝,在疏星閃動點綴之下,越發顯得清明皎潔,淨無纖塵。

  楊戩出神地凝望著月色,任那清輝鋪灑得一身都是。笑意從唇邊逸出,不知不覺之間,雲頭方向一轉,竟是直向廣寒宮而去。

  月輪漸近,銀輝轉濃,只照得到處通明,與天光雲影相互輝映,在天風中散綺如雪,變幻不定,清奇得無與倫比。

  雲頭一側,楊戩踉蹌著墜跌到冰輪之上。掙了幾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顧,但見四下里寒芒流照,寶霧珠輝,不見廣寒宮闕,唯有許多晶瑩的冰樹亭亭靜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稱奇叫絕。

  嫦娥掩口低呼一聲,月上景緻,她默對了幾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過。這一處極為僻遠,幾乎無人涉足過,唯有玉樹生寒,桂香飄忽,蘊育著廣寒獨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樹……

  瓊枝影動,綴在那個男子的銀鎧之上,凜然生寒。冰葉細碎,重重疊疊,茂密如雪,因風而叮叮作響,如泣如咽。楊戩靜對著這眩目奪神的空靈奇景,星眸裡略帶了些失神,折射出無力自拔的淒惻。

  眾人默不作聲,看著司法天神輕輕撫上一株玉樹。玉樹觸手如冰,冷得能凍結這世上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堅強突然都不復存在,就如這玉樹銀輝,燦爛絢麗的背後,只是死寂和蒼白。

  “母不以我為子,妹不以我為兄……天地之間,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個凡人那樣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能象一個妖魔那樣肆意妄為……仙子,我這種人,活著,原本便是一場天大的笑話而已……”

  司法天神略帶惆悵的聲音,打碎了隱藏在剔透空靈裡的如死寂謐,手按在玉樹之上,臉色白裡泛青,目光游離。酒力陣陣湧將上來,翻騰煩悶的感覺,似乎剎那間便要讓他灰飛煙滅,他卻沒在意這些,多年前那隱晦的碎裂聲破繭而出,悄然響在記憶裡,讓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玉樹碎後,化作清碧水滴,如淚,卻不真實,誰會為他這樣的人落淚呢?玉樹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後,除了燒灼和虛無,何以竟是一無所有了?

  繁枝搖曳,海一般澄澈,絕世的風姿,隱約在香雪海裡翩躚地舞著。柳腰纖細,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卻又似隔了萬水千山,朦朧得若有若無。楊戩愣愣地一緊手,手底溫潤瑩滑,細膩無比,就像……就像那一次,月下琴簫合奏,悄然撲將過來的女子,吐氣如蘭,柔若無骨,羞赧裡蘊著無限的情愫。

  “那樣的一個人,也曾渴望過一些東西……但他早就該知道,遲早會一樣樣地破滅了去……三妹不會再原諒他,誰也不會……只有責任,很可笑不是麼,仙子,一個人存在的理由,竟然僅僅剩下了責任……”

  踉蹌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樹上,他微微合了雙目,似笑非笑的神情裡全是淒愴。玉樹溫潤中透著寒意,可司法天神卻不再掙扎,將身心放縱給失控的虛弱與頹靡,第一次,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

  “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曾經有過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實在太過陰冷,那個人,他也是人啊,誰會喜歡那樣了無希望的寒冷……責任實在太過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時,他多希望那道美麗的月光,能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麼美的月色,每個夜晚就會灑落在他身上,像一隻輕柔的手,撫摸著他的心靈,告訴他,這世上,還是有人在意著他的存在……”

  傾訴聲越來越低,迷離的眼神,如同墮入幽深黑暗的冷淵之底,在寂靜中縱容著自己的沉溺,但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心頭嘶喊著,灼疼他最後的柔軟。

  聲音是真實的,早已存在的真實,他並不願多想,偏偏無從逃避:“為了那道月光,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別說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顧……可那樣很自私不是嗎?仙子,你又會嘲笑了是不是……放棄一切,追逐幸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怎麼配得起那樣的渴望?而且,他也放棄不起啊,仙子……那個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樹銀輝浮泛,亙古不變,它們有根,碎了就化為淚水,活著,便根扎於大地,大地承載了它們所有的悲喜,永遠不會有注定無助的飄泊流離,不會像他,一生夢魘般的掙扎,得到的卻是無法結束的孤獨。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們卻沒有在意過,從未在意他舒展不開的眉心下,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痛楚。

  眾人默默地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嫦娥含著淚水,痴痴的抱緊四公主,一個念頭在心裡不停地重複著:“出陣就去看看他……陪著他,哪怕,就那樣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聽見這些話……楊戩……我還會不會,會不會那樣對你?”但那時,她會信他嗎?她輕輕垂下頭,噬心的悔痛,讓她無力再看鏡裡的一切。

  但鏡裡低沉的詠聲傳出,節奏緩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樂。嫦娥一顫,遙遠的過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簫,突然穿越無盡的歲月,恍如就在耳邊。她惘然抬頭,楊戩手叩玉樹,正按節拍輕詠著什麼,雖然無琴無簫,聽音律卻果然是當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願在衣以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衿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聲音雖忽高忽低,有時含糊難辨,原曲的雅緻平和竟漸轉為淒涼蕭索,卻沒有絲毫兀突之感,直如這首曲子,原本便應該令人心碎難當一般。

  節拍愈加繁亂,眾人都擔起心來,生怕他又將玉樹失手擊碎。但歌聲拍聲驀然而止,楊戩怔怔地看著身邊的玉樹,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碎裂聲在心中清脆地響起,清標無倫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個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頰,慢慢地綻成一個充滿嘲諷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縮的身體為之一僵,掙紮著站起來,慣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就見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似乎仍想撫摸眼前那張絕美的面孔,終是黯然收回,卻是狂笑了一聲,笑聲裡透出難言的寒意。

  聲猶未竭,整個人已騰雲而起,電馳星馭般地衝向遠方天際。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拋於身後,不多時霧氣漸濃,一片氳氤之中,水如白練,發散出幽幽的微光。

  雲頭越飛越低,楊戩身子不住搖晃,終於跌落了下去。但見愁煙漠漠,慘霧霏霏,罡風刺骨,寒氣襲人,正是銀河岸邊。

  小玉一個哆嗦,靠近了沉香,銀河匯聚的至陰之氣,砭得她肌膚生疼,法力雖能夠抗禦,人卻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楊戩,卻不由一陣擔心,隨即有些發怔,不知這感覺因何而來。

  水面鱗光浮動,月華破開煙霽,隱約留了個倒影懸在河心。楊戩勉強站起身,那輪朦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裡。身體已支撐不住了,因寒戰而微顫著,他卻渾然不顧,只盯著河心出神。許久,苦笑一聲,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攬入懷裡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這一伸手,更帶得腳步虛浮。晃了兩晃,終還是穩不住重心,撲通一聲扎進了水中。

  銀河水陰寒無比,身上瞬間如萬針齊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開,但片刻後便完全麻木了去。冰涼的水直灌口鼻之中,無力咳出,卻嗆入了更多的寒水,連胸腹內都如結了玄冰一般。但奇異的舒暢瀰漫著四肢百骸之間,如無數纖柔的手指,輕撫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窒息的感覺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彷彿在召喚著永恆的安寧。

  也好啊,從此忘了一切,沒有絕望,沒有恐懼,沒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畫出最美好沉靜的夢想,忘記所有的陰霾與不甘,就這樣睡去,放縱深藏的願望,永遠不要醒來……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張開,隨著他向銀河深處墜去,漫長得沒有了止境。青幽裡的黑色灼進模糊的視線裡,象無望的吶喊,雜著難言的苦澀,緩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陣悸痛,如被撕裂了拋進無盡的黑暗裡,華山下那陰暗潮濕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嬰兒,湖邊十六歲少年燦爛的笑臉,斷續地從思緒裡滑過,交織出繽紛迷離的圖畫,顫粟著渲成一團雜亂的夢噩。

  他是一個罪人啊,怎麼忘了,一個罪人,如何輕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寧?

  昏亂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護體法力自然流轉周身,銀芒從黯淡的水色裡炸開,如千萬條銀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無的月影。但聽得嘩地一聲,洪波頓時高湧如山,將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處。浪峰在空中微頓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響聲裡,司法天神已斜衝上岸,倒臥在河畔。

  鏡裡外的眾人,直到這時才松了一口氣,雖明知銀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須親眼見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來。楊戩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處,只當已回到真君神殿,順手便卸下了鎧甲,小玉有些急了,道:“這兒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這裡過夜吧?”

  朝服除去,裡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貼濕在身上,再沒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氣無雙,只剩下無盡的蕭索落寞。三聖母默然在他身邊坐下,見二哥已沉沉睡去,長發濕漉漉的披散肩頭,浸透了水的白衣貼在背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銀河邊寒氣極盛,他一身濕衣,更是凍得身子微微顫抖,顯出難得一見的單薄與無助。

  多久沒這麼安靜地對著二哥了?就算是壓入華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為朋友辦事,總是來去匆匆。是啊,她有那麼多的朋友,從來不會孤獨。所以,她竟從未發現,二哥威嚴肅殺的背後,原來也有著這般難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銀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回想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像一個壓得她喘不過來的夢,卻偏偏是無從逃避的真實,幼時艱難的歲月,冰苑修行時重見久別的二哥,她明明要永遠記著的那些往事,是從什麼時候起,竟慢慢遺忘得涓滴無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沒有瞞得那麼緊,如果你肯開口說出這一切——我知道你這一路行來的艱難,但連我這個妹妹,你都不願再多給一點信任,二哥,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幸好還有挽回的餘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給予彼此的傷害與懷疑,好不好?”看著楊戩凍得蒼白的側臉,雖然明知無用,三聖母還是俯低了身子,緊緊抱住他,試圖為他送去些溫曖。淚水終於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灑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還是我的好二哥……我會……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二哥……”

  突然有輕緩的古樂聲響起,迴蕩在兩個時空中,清冷淒愴,宛如亙古難消的冰雪。三聖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裡,沒有在意到,沉香擁著小玉,惘然的向鏡外望去,他已聽出來,那正是舅舅在月宮擊樹低吟出的曲子。

  雖然看不到,卻能想見嫦娥哼出這古曲時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現出舅舅方才在玉樹中的長歌當哭。那樣的一個人,為何當年誰也沒有發現,原也是如此的脆弱與多情?連他守望了幾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錯鑄成之後,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麼……

  龍四倚在嫦娥懷裡,吃力地抬起手,為她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是幾千年縈繞心懷的守望,一邊是月宮形單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裡的那些日子,她就想著如何讓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與辛酸。可是現在,面對好姐妹的悲傷,鏡裡那個人的頹然抑鬱,她該怎麼去勸,又如何能勸得了?

  心在痛,痛得無復以加,龍四不敢開口,只因她知道,一開口,連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願,曾有過的喜悅與心動,連她,都整整遺忘了近四年!

  時間在靜寂中悄然消逝過去,明蟾西墜,隨了天雞高兀的清鳴聲,金烏自扶桑噴薄而出。楊戩身子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凌亂棄置的鎧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鎧,濕漉漉的白衣緊貼在身上,連法冠都被隨手拋到了一邊。楊戩單手扶地,站起身來,頭痛欲裂之下,險些又跌倒在地。不遠處幽光閃爍的銀河映入眼裡,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時間渾不知身在何處。

  半晌,他踉蹌著向前衝出,半跪河邊,低伏入水中。冰涼的銀河之水灌進口鼻,嗆得他大咳起來,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會在這裡?”抬起頭來,又愴然苦笑,這裡又有什麼不好,當年他親手將織女囚禁之處啊,年年七夕,他都靜佇在河邊,目睹那對夫婦從分離到冷漠,再到互相殘害的全部過程。

  再度將頭深深埋進河裡,似要全身心的感受這絕情之水的嚴寒冷漠。身體都凍僵了,心就不會再有對溫暖的奢望,就讓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對小兒女所化殘星一樣,永遠埋葬在陰冷的河邊吧,不要再帶走分毫。

  許久才緩緩起身,法力到處,水氣蒸化,衣袂乾燥如新。鎧甲一件件穿戴整齊,束髮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臉色蒼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儀肅穆,又全部回到了楊戩身上。他最後看了牽牛織女星一眼,目光由傷感轉為慣常的冷漠陰鷙,再不停留,駕雲返回真君神殿。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七章 寶冊名天機

  梅山兄弟知他早已從瑤池脫身,候了一夜,卻始終不見人回來,半是焦急,半是擔心,一大早便聚在一起商量。楊戩踏上殿前雲階時,裡面傳出來的,正是眾兄弟的議論之聲。

  康老大的聲音裡明顯帶了些怒氣,說道:“老四,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呀!要我說,沉香和三聖母的處置上,二爺就算沒有私心,也太過六親不認。你我明知他有所缺失,卻不諫止勸告,還要去設計對付無辜的凡人?”

  老四對這大哥素來敬畏,不敢過多分辯,只道:“大哥,一場兄弟,我這不也是擔心二爺嗎?更何況,我是有那想法,可不還沒去抓姓劉的回來當香餌嗎?”

  老大是難得的好漢子,方正直爽,只是多年兄弟,終還是開始離心離德了啊。楊戩默聽了一會,也不知是喜是悲,放重腳步走完最後幾層階石,推門而入。

  “二爺!”“二爺!”

  梅山兄弟大喜,參見時語氣熱烈,顯出由衷的喜悅。楊戩心中一暖,嘴角掠過微笑,抬手令眾人不必多禮,說道:“這幾日辛苦各位兄弟了,尤其是老四,你那些文書,呈得委實是及時精采之至!”

  老四卻看了康老大一眼,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道:“二爺,有件事要先稟報一聲。兄弟我自作主張,這些日子裡著人盯死了李天王。發現哪吒非但和沉香沆瀣一氣,更要利用百花仙子一案嫁禍於您,只是聽說出了些岔子,那些花仙們都已被牛魔王殺了。所以只須看緊牛魔王,不給他們同流合污的機會,這場無妄之災就可以消彌於無形了……”

  “嗯?”心中一動,楊戩轉身看向老四,問道,“那些花仙子確是被牛魔王殺了?”

  老四還未回答,康老大已抗聲道:“二爺,眾花仙身在仙藉,無辜慘死,您身為司法天神,自當一查到底。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李天王若是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只怕您也要自我反省一二,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些閒話,供人背後閒言了。”

  楊戩冷冷地道:“老大,你這話,可透著些古怪了,這差事目下交給了李天王父子,他若追查得出,同殿為臣,我自代他歡喜,若追查不出,職責所在,我也會接手一緝到底,背後閒言云云,當真有些不知所謂了。”

  康老大臉上變色,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既然如此,做兄弟的無話可說。等二爺你定好計後,水裡去火裡來,我自會為你盡一份心力,但是現在,請恕兄弟魯鈍無智,只有先行告退的份了。”不顧老四等人連施眼色,轉身便自離去。

  楊戩並不去留,老大過於方正,有些事還是少知道的好。又問了老四一些詳情,知道眾花仙已死之事,確是從李靖軍中傳出的隱密消息。他凝神細想,與哮天犬回報的消息互一印證,瞧不出其中有什麼破綻,放下一重心來。忽又想起,問道:“對付無辜的凡人,老大方才和你們爭執了些什麼?”

  老四不好說,老六插口道:“四哥也是好心,沉香有李靖父子保著,一時動不了,但百花一案,又怕他會不竭餘力地鼓動牛魔王。所以想著抓回他的父親,作餌誘他上鉤,最不濟也能讓知內情的人證少上一個!”

  楊戩嗯了一聲,看了眼老四,說道:“劉彥昌還陽不久,身體猶弱,先不要動他了,免得出事。畢竟地府被掀,泰半也是因為他被私刑打入十八層地獄。此事可大可小,宣揚開來,終也是一場麻煩。為今之計,還是以逸制勞,抓緊盯住各處動靜,再徐圖後計。”

  他只當百花已死,反不願多事驚動李靖等人。沉香無人可救,立不了功,一切便不重要,最好能說動牛魔王坦承罪行,到時自己出兵圍剿,才能歸理成章地逼得老牛反助沉香。百花自有取死之道,就算捅上天廷,大不了將她私助沉香的事當成說辭。王母娘娘容得了他私殺東海四公主,一干小小花仙,也不會放在心上。

  鏡外的百花有些悻悻不悅,龍四看在眼裡,勸道:“百花姐姐,你也莫怪真君了……他後來向我解釋過,說知道牛魔王膽小,不敢將你怎麼樣的……”眾人雖見楊戩的神情不像另有安排,但想到多年來對他的誤會,生怕這事也別有隱情,都不忍再多說什麼。

  安排一通人事後,將瑤池與孫悟空的賭約也說了,這件事勝負無關大局,能激著猴子去收拾殘局,楊戩反而慶幸落個了清閒,令梅山兄弟只須照應好凡間的安寧,餘下事便由著孫悟空去折騰。三十萬惡鬼,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正好羈絆住這猴子,免得他有暇幫沉香來給自己添亂。

  餘下數日裡,梅山兄弟分頭按計辦事,消息源源不斷傳入真君神殿。楊戩處理困在瑤池時的積壓公務之餘,便是專心分析各勢力的動向意圖。沉香的近況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卻每每令他生氣不已,那孩子為情所困倒也罷了,卻是在小玉丁香間搖擺不定,丁府與千狐洞兩頭奔忙。得知孫悟空和小玉有著深仇之後,更只顧著勸慰小玉,連救百花的正事都拋諸了腦後。

  這日在房中批著判案文牘,楊戩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這麼個外甥,三妹,你怎麼就給我添了這麼個好外甥呢!默想到沉香近來的行徑,更是一陣煩惱,擱下筆以手抵額,神色疲憊不堪。

  他數千年來極少飲酒,大醉後又在銀河邊過了一夜。縱然是神仙之體,寒氣侵蝕之下,直到現在仍然頭痛欲裂。拿起文牘勉強再看幾行字,終是嘆了口氣,轉身走向床榻,似是想著休憩片刻。

  靠在榻上,按了按額角,雙目方閉又睜,總覺得還忘了些什麼。劉彥昌!楊戩一下想起,沉香大鬧地府,搶回魂魄還陽,但劉彥昌只是凡人,這般活過來不過權宜之計,待到身體生機真正斷絕時,魂魄不能依附,沉香就算徹底毀了地府也沒有用處。

  眼下情形瞬息萬變,沉香的法力,自保是綽綽有餘,萬一劉彥昌被挾去作餌呢?老四能想得出,別人也不會想不到。這書生是個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偏還得儘量護住他周全。

  再深一層思忖下去,劉彥昌現已年近四十,三妹就算立刻出來,也不過廝守個三四十年光景。除非劉彥昌能在這段時間內修成不死之身,可他有這個資質麼?罷了,三妹,地府之刑,已證明我法術有效,日後劉彥昌必能替我照顧於你,不會變心。我既誤了你近二十年夫妻之樂,便還你個天長地久罷!

  眾人只見他先是神色疲憊,靠在榻上休息,猛然間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什麼要緊之事,蹙緊眉頭。沉吟半晌,臉色變幻不定,一忽兒有憐惜之情,一忽兒又有鄙夷之色,恢復平靜時起身出門,挺直的背影再看不出半點先前的倦意。

  “二哥,你要去哪?”三聖母剛想著去撫平哥哥展不開的雙眉,又見他有所行動,被帶著一同離開。她一直在華山下,對事情過程最不熟悉,只能問眾人。眾人哪猜得出楊戩心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

  楊戩離了神殿,徑向東行,不一會兒雲下便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但見海水清碧,煙波浩淼,壯闊中帶了幾分清曠,又行了一陣,潮音驀然大起,如同無數銅鑼大鼓相協奏響,卻是只覺其奇不覺其噪,有如高士清嘯高歌,驚世駭俗中透出高爽清逸之意,令人雜念全消,直欲手舞足蹈,歡愉無限。

  前方不遠處三兩孤峰突起,雲霞閃爍,祥瑞萬端,楊戩稍一凝望,落下雲頭,拈動隱身訣悄然潛入。眾人看去,這島並不算大,卻是佈置得匠心獨具,清雅絕倫,異卉仙草迎風搖曳,仙泉懸瀑叮咚輕盈,色如白乳般地點綴其間。這倒也罷了,更有一座龐大宮殿佔了島上三分之一的空地,白玉為柱,水晶構牆,與碧海青天交相輝映,莊穆雄奇到了極點。

  “這是福祿星君的居所,他來這裡做什麼?”

  百花為劉彥昌討壽時來過一趟,印象實在過於深刻,雖生著悶氣兒,卻也不禁好奇地叫出聲來。眾人一驚,隱約想到什麼,但看一眼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卻是誰也不敢相信。

  就見楊戩隱著身形,緩步入內,不曾驚動半個人。穿過正殿,花苑裡設了瓜果小宴,福祿星君與仙友正下棋賭酒樂呵著,時而苦思冥想,時而談笑風聲。楊戩停步觀察棋局,剛剛開局,想必有一陣好下,福祿星君暫時怕是脫不了身,正好方便行事。

  福祿星君住處他並不熟悉,但天機寶冊既是總統三界福祿功德的法寶,放置之處必有祥光瑞氣,在他的神目下自然無所遁形。便這般尋過十數間殿舍,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一個暗格,祥彩流轉不定,大異平常,當下默運法力,暗格緩緩中分,五彩霞光破空衝起。他早有準備,神目裡銀芒傾出,生生將那霞光又逼了回去。

  暗格里一封金色書卷恍如活物,跳躍掙扎無休,但終是敵不過楊戩的法力,霞光復斂回捲頁內,慢慢靜止下來。

  神識潛出細察,書房想是島上重地,附近守衛森嚴,仙吏閒人都不敢任意闖入,當下拈動法訣,小心地布下結界,好讓書房裡的動靜不至外逸,那天機冊畢竟也是法器的一種,沒有福祿星君的咒法相助,縱然他法力通玄,也必然要大費一番功夫。

  天機冊在暗格里明滅不定,時而逸出一兩縷霞光試探,時而收斂起來,黯淡得似是要褪色化成無知木石。有時更是顫搖著書頁輕跳幾下,一付生著悶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楊戩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天機冊在他手裡扭動不止,捲身裡扣外合,蹭著他的手腕,竟是開始撒起嬌來。

  “果然是他做的!”看到楊戩開始默送法力,控制住天機冊異動,一頁頁地查找著姓名,百花仙子再無懷疑,“可他不是恨死劉彥昌了麼?”

  見了此時此景,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劉彥昌千年的功德,都道來得蹊蹺,卻原來盡數得自楊戩!三聖母已跌坐於地,語不成聲:“二哥恨他,可為了我……為了我……為了我這有眼無珠的好妹妹……”

  “楊戩大哥,你難道不明白,你走的路有多危險?”哪吒一步步後退,直到貼在石壁上,退無可退,“你的功德,可以護你逢凶化吉,轉運消災。你怎麼能,怎麼能全讓給那個混蛋!”

  沉香是徹底地呆了。如果說之前,雖被舅舅感動,但畢竟父子連心,父親無辜慘死,還在地獄受苦三年,無論有什麼理由,舅舅做的都太過份了,足以構成自己與他為敵的原因。可是如今……如今……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寒意從心底生起,如今,該如何去原諒自己!

  眾人或驚或憂或心神不安時,楊戩已在天機冊中尋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擔心,不知自己的功德能否讓一個凡人長生不死。大約計算一下,唇上便帶了笑,原來他竟也積累了不少,想來是在灌江口處理公務時攢下來的,他從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場。嫦娥一陣心神搖曳:“楊戩,為什麼我從未發現,你的笑容是如此動人,溫暖而柔和。你自己呢,怕是也不知道,否則又怎會總是眉心不展。可是你的笑容,竟是為了那個你恨之入骨的人而綻。楊戩,值得麼,你值得麼?”

  又找到劉彥昌的姓名,他懶得去算這書生的情形,一個凡人縱然一生與人為善,也最多圖個好來世罷了。當下鬆開手,神目中又射出銀芒,將天機冊定在半空,天機冊掙紮了一陣,想是知道他並無惡意,漸漸馴服了下來,溫順地由著他翻到需要的頁數上。

  金色的輕煙從書頁裡筆直上升,凝成一顆圓陀陀的命珠物件。那命珠雖呈金色,卻又光彩晶瑩,淨無纖塵,隨金煙的注入漸漸擴大,靈動幻化無休。也不知過了多久,珠身一震,驀地裡寒芒流照,飛行若電,在空中結出奪神眩目的異相來,待到靜止之時,命珠已化成楊戩的姓名生辰,莊嚴清貴,金輝四射,大放光明,只照得書房裡有如烈日當空,不可直視。

  知道有結界護著,再大的光亮動靜也傳不出去,楊戩只顧再次翻動天機冊,停在劉彥昌的頁數上。這書生的命珠凝結自是簡單無比,微光中一顆小小白珠散開,名字生辰雖也高懸空中,卻是黯淡無光,隱隱尚籠罩了一層黑氣。

  劉彥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長達三年,感染了地府的戾氣,雖然沉香搶回了魂魄還陽,但戾氣對天機冊中的命珠已有了相當大的影響。楊戩不禁搖了搖頭,暗惱自己昔日的失控。幸好想到轉功德給這書生續命長生,否則再有段時日,福德耗盡的身體就會真正生機全無,卻讓自己如何還給三妹一個完整的丈夫來?

  但功德是各人所積,難以隨意轉讓的。楊戩又不知操縱的口訣,為今之計,只有用元神強行發動天機冊,靠著大耗自身元氣來維持轉讓時的運作。但見法力源源不斷地傾注入冊中,天機冊一陣震顫,似欲抗拒,流霞散綺不定,再次與他神目中的銀芒對峙起來。

  汗水從楊戩額上滲出,一聲低叱,反手一指擊在自己額上,神目中頓時光華大盛,將流霞寸寸壓縮回書頁之內。幾乎與此同時,兩行鮮血從他眼角滑下,按在額上的手指不住顫抖。又過了片刻,流霞盡數消去,銀輝從書頁裡向上升去,生出偌大無匹的吸力。高懸的金色名姓扭曲變幻,被銀輝強引出一道金光,注入冊中,又折射到劉彥昌的名姓之上。

  金光如水,噴泉般浸透了劉彥昌的名姓,黑氣慢慢散去,筆劃也生動了起來,先是微光閃爍,漸被鍍上金色光芒,居然也莊嚴得不可逼視起來。眾人知道,楊戩正將自己名下功德盡數轉給劉彥昌,都緘默無言,只看著楊戩臉色越來越白,命珠所化的名姓生辰也隨之失色,金光剝離之後,黑黝黝地模糊難辨。

  神目剌痛至極,法力猶自從指上強行灌入,合力控制著天機冊的轉讓過程。他只恐劉彥昌難以長生,直至自己名下功德已涓滴無存,才停了下來,將兩人名姓變回命珠,先後收回相應的卷頁之內。只是此時劉彥昌的命珠莊穆高貴到了極點,自己的卻似要隨時消散了一般。

  楊戩並不在意,多年來在司法天神職上確做了不少傷天害事之事,功德失去後果報自現,原本便在意料之中。但剛剛收回控制天機冊的法力,難言的疲憊陡然襲來,眼前一黑,險險便暈了過去。眾人就見他連接住天機冊都來不及了,任它啪一聲掉在地上,就地坐下運功調息,半晌才緩過勁來。

  天機冊在房中飛舞不定,似要尋隙飛出,幸好有結界困著,只得無可奈何地四處盤旋著。楊戩收功起身,勉強提起法力將它攝下藏回暗格,卻再沒了先前的輕而易舉。蓋起暗格時身子一晃,急扶住牆壁才不曾摔倒。

  他臉色極差,又站了許久,才有餘力收起結界,拖著步子向外走去。龍八想起後來積雷山一役,恍然道:“難怪那次那麼容易打敗他。我還奇怪,就算合我們眾人之力,也不見得能將他傷到無還手之力——原來他是耗力過甚,未及恢復。”康老大神色間也微有怒氣,楊戩法力全失受山神欺辱那一幕他是親見了的。雖然仍是不能原諒楊戩為了妹妹而將自己兄弟拋棄,但畢竟對他已大有改觀。想到他為了劉彥昌將自己弄至那個境地,也是憤懣不平。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八章 拎袍怒斷義

  在島上又走了一陣,楊戩勉強駕起雲頭離開,一邊走,一邊慢慢調息。他心神恍惚之下,原想著回神殿,行了半晌,卻是一座蒼鬱高山橫在眼前,竟來到了華山之巔。

  猶豫著降在半山,往下不遠,就是囚了三聖母的洞穴入口。他已很久沒去看過妹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每一次面對,都只有無休止的傷害,雖然心甘情願,雖然知道,那一切都是自己親手造成,但卻不代表,心不會痛。

  畢竟是自己親手將唯一的妹妹逼上了死路啊,她是該恨著自己的不是嗎,楊戩,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心痛呢?

  搖了搖頭,似想忘卻這些雜亂的念頭。他自知方才強轉功德,已經元氣大傷,若再放任著這般胡思亂想下去,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只怕又要重演一次。

  就在他欲駕雲離開時,山下傳來沉香的大叫:“小玉,小玉!”兩條人影一奔一逃,已匆匆向這邊過來。

  楊戩微微一愣,沉香?怎麼也來了華山?向旁退了幾步,隱在一叢花樹之後。

  這個時候,好像沉香帶著劉彥昌來見過自己,暗中跟來的小玉,才因此知道了父母之死與自己有關。三聖母想了起來,轉頭看向小玉,小玉想著那時的情形,默默點了點頭。

  沉香已追了上來:“小玉,小玉!”小玉橫劍不准他靠近,顫聲道:“別過來,你是我仇人的兒子!”沉香青著臉叫道:“我不是……不是!”小玉哭道:“你是……為什麼會是三聖母,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唯一能聽我說心裡話的人,我還在這裡服侍了她三年,可她居然是我的仇人!”

  沉香急道:“可這不是我娘的錯!”小玉慘笑搖頭,說道:“那有區別嗎?現實就是現實,是三聖母和孫悟空殺了我的爹娘!我永遠不會原諒她,永遠不會原諒你們!我絕對不會放棄報仇——”

  楊戩皺眉聽著,三妹當年用寶蓮燈助孫悟空除妖,雖不算錯,但終是有些過了。小狐狸心機單純,愛恨強烈,沉香的情路,怕是要波折重重。想到沉香在兩個女孩子間的搖擺不定,他不禁一陣惱怒,胸口一悶,急伸手緊緊按住,好容易才壓下翻騰的內息。

  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二哥,又看向一邊的小玉。小玉雖強笑著,卻明顯地有些黯然。當年,二哥一再要自己不能濫用寶蓮燈的,若聽了他的話,漫天神佛,能幫得了孫悟空的不計其數,何必要自己強自出頭?還有當年的九靈洞……

  她歉然低頭,不敢細想九靈洞屍橫遍地的情形。但或許該謝謝那個復仇的妖怪——如果沒有滅神陣,沒有伏羲水鏡的話,她還會怨恨多久?怨恨著那個可以為她捨去一切的二哥……

  小玉哭泣著離開,沉香仰天大叫一聲,神情痛苦之極。劉彥昌也從山下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半晌,只道:“沉香,你娘她沒有做錯什麼事。”沉香頹然蹲在地上,喃喃地只道:“可我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你知道的,讓她重新回到我身邊,那該有多難嗎?”

  “也許她本來就不屬於你。”劉彥昌含糊地道,心思卻不在小玉身上,話頭一轉,“沉香,我一直在想,我當初給你和丁香定下婚事,會不會影響你們一生,但現在看來,你們避無可避。”

  楊戩冷哼一聲,移開目光不願看到這書生。劉彥昌的行蹤也有天兵暗中盯著的,他知道這書生近來都留在丁府之中,好吃好住,日子過得頗為舒坦,自然想竭力說服兒子答應,好結上那麼一個有財有勢的大好親家。

  劉彥昌又勸了幾句,句句不離和丁香成親,末了,連沉香敷衍丁香時的話都搬將出來。龍八在鏡外忍不住聲聲冷笑,沉香紅著臉低下頭去,心裡老大不是滋味,暗怨父親說話全無分寸。但又想到後事,倒吸了一口涼氣:“舅舅這時竟也在華山,等會兒,自己去千狐洞時,萬一他跟了過去……”想到自己那時的作為,很可能全要落入眾人眼中,臉上更是紅得發燥了。

  但怕什麼來什麼,劉彥昌說了半天,就見沉香越發不耐煩起來,起身扔下一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駕雲便沖上天離開。楊戩掃了劉彥昌一眼,不屑地搖了搖頭,似在惱他連勸兒子都不會勸,隨即也駕起雲頭,暗暗隨在沉香的後面。

  他力有不繼,不一會便落得遠了。但已看出這外甥是往萬窟山方向而去,也不急著追趕,在後綴著,慢慢調理內息。

  三聖母只知後來因自己之事與小玉分手,和丁香成親,中間種種波折一概不清楚,因此不免有點擔心地問道:“沉香,你和小玉……”哪吒在外冷哼一聲:“放心好了,他和小玉可沒什麼。真是劉彥昌教出的寶貝!”三聖母不解地看著沉香,沉香低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沒想到當時楊戩也在場,更沒想到會讓母親看到那一幕。小玉想替他解圍,囁嚅道:“娘,不怪沉香,是我逼他的……”三聖母更加不明白。

  這時楊戩已落地,隱形走向千狐洞附近的樹林。洞前傳來爭論聲。三聖母側耳聽了,有沉香的聲音,有小玉的,還有哪吒和八太子,他們在吵什麼?楊戩慢慢走近,沉香一步也不想邁,無奈身不由己,被金鎖帶著接近,終於看到了自己。

  哪吒急急地說著話:“沉香,我知道你遇到了點麻煩,你必須先跟我解決百花仙子的事。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好嗎?”見他不動,伸手便要去拉他,道,“走吧。”

  沉香卻掙了開來:“哪吒大哥,我幫不了你了。”

  哪吒一愣,怒問:“你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再給我說一遍!”

  沉香皺眉道:“這一切,都和我沒關係了。”轉身便要回洞裡,龍八一氣之下,拉了他便走:“你給我過來!”沉香不悅地問:“你幹什麼?”龍八道:“過來啊!”沉香反問:“幹什麼?”被龍八強拉到龍四公主當日身死的地方。

  龍八怒道:“還記得這兒嗎?就是在這,我姐姐為你而死,你必須給我個交待!”

  沉香道:“對不起。”龍八道:“對不起就完了?”

  哪吒也跟了過來,說道:“百花仙子也是為了你才失蹤的,至今生死未卜。沉香,做人可不能無情無義啊!”

  沉香卻只淡淡地應道:“我只怕又要忘恩負義一次了。救出百花姨母,天廷就有可能赦免我娘,那就是說,我還是沒有放棄。”

  三聖母越聽越是心酸,轉眼見到沉香手足無處放的窘態,強笑道:“沉香,只要你幸福,娘就很高興了。”話雖如此說,但人人看得出她神色有異,顯然傷心無比。她雖然自己願意為了兒子而死,但這和沉香主動放棄救母決不是一回事兒。想到自己已失去了丈夫,兒子竟也如丈夫一般想過背叛,而唯一全心愛她的哥哥,卻又被自己親手推入深淵,一時眼淚在眶中打轉,再難遏抑。

  就聽哪吒嫦娥的驚呼傳來,三聖母側身裝作揉眼,抹去了淚,這才看清楚,二哥蒼白的臉上已浮起不正常的紅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耳邊沉香的話語一字一句聽得清楚:“我沉香欠你們倆的實在太多,不管今後如何,今天就一併來個了斷!不論勝負如何,我沉香從此之後跟三界再無半點關係!動手吧!”

  三人動起手來,沉香竟差點傷了哪吒,龍八一臉悲痛,持斧割袍斷義。嫦娥暗暗呸了一聲,沒多說什麼,只看了眼劉彥昌,心中罵道:“果然是一樣的涼薄!”

  龍八割斷的下襬衣袍在空中飛舞落地,楊戩已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只盯著那截衣擺出神,扶在樹上的手生生抓下一塊樹皮。他調理過的內息一陣翻湧,也沒想到去壓制,只是翻來覆去想著三妹,想著沉香那一番話,只氣得兩眼發黑。喉中一甜,人半跪下去,血吐在地上,只濺得衰草點點殷紅,如霜遍染,淒豔之極。

  三聖母再顧不上看兒子的表現了,抱住楊戩的臂膀想扶住他,卻只能看著他晃了幾晃,終是暈倒在地。幸而這時哪吒和八太子已走,沉香小玉也回了洞中,否則他只怕還有危險。哪吒重見此事,又見楊戩氣得吐血,過去壓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恨恨地罵道:“好,好,好你個沉香!難怪楊戩大哥要以名聲和性命為代價逼著你上進,都這樣了你還能說得出放棄,我真替他不值!他剛替你爹那個老混蛋轉功德延命,就被你這小混蛋氣得吐血,我楊戩大哥就是被你們父子倆硬生生逼到這一步的!”

  沉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小玉緊緊拉著他手,給他一點安慰。百花仙子張張口想為他說兩句話,想想他的表現,終是無話可說。

  楊戩不醒,他們也離不開,三聖母不讓自己去想那麼多,只是跪坐在楊戩身邊默默等待。天色漸黑,楊戩身子略動,似要甦醒,又過了陣子,才掙紮著坐起身子,調息理氣。睜開眼,楊戩一拳擊在地上,低低罵了聲:“劉彥昌!”看他神情,若是劉彥昌在場,只怕馬上便要遷怒於這書生。哪吒見沉香還在低頭發呆,越想越氣,輕聲嘟嚷:“楊戩大哥還是這般護短的脾氣,只怪劉彥昌,卻不肯罵他寶貝外甥一句。”

  回到神殿密室,四公主驚問:“你怎麼了,臉色好差!”楊戩疲憊地擺擺手,一下坐在榻上,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最近有些累,累了……”四公主不敢再問,她看楊戩神色非比尋常,不僅像是受了傷,更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頹然與倦怠。她不知何事,也不敢亂說話引起他心事,想了想,還是決定說一說他最關心的話題,笑問:“沉香最近怎麼樣了,法力是不是進步了?”

  楊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隨即冷笑道:“大有進步,八太子和哪吒聯手都敵不過他了!”四公主覺得語氣不對,更不敢亂接口,靜了好一陣才用歡快的語氣道:“有進步就好,我就放心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擔心,都說外甥像舅,沉香是你外甥,能差到哪去?”楊戩無力地苦笑,沉香聽鏡外哪吒一聲聲冷哼,只想找條地縫鑽下去才好。

  “像我?不,他一點也不像我,我也不要他像我。但我更沒想到他會那麼像……”楊戩頓住,不想再說,起身道:“四公主放心,楊戩並無大礙。我還要出去看看,你安心修煉吧。”

  離開密室回房,楊戩的步伐明顯有些踉蹌不穩。他原就傷了元氣,又被沉香一氣之下岔了內息,不調理一陣怕是難以應付以後的事。但想到自己付出一切心力栽培的外甥,到了這時竟還會選擇放棄,氣苦之下哪能安下心來靜養?眾人就見他才合上雙目便又睜開,嘆道:“我不甘心,沉香,我不甘心——”捂胸不住悶咳,比剛吐血時的情形只有更壞。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九章 變故悵忽生

  好在峰迴路轉,哮天犬來報,沉香對哪吒到底有幾分愧疚,便變作了紅孩兒的模樣找到芭蕉洞,想尋隙救回百花,好暗助哪吒一把。但在洞中,鐵扇公主對兒子的關心,到底是令他想起了母親,決心暫且放下情愛,重新振作起來。

  楊戩心神為之一鬆,追問確定後,才微笑著令哮天犬退下。所岔內息仍紊亂不堪,但舒展的眉頭,卻顯示出他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傷勢。三聖母這幾天來一直如坐針氈,擔心著哥哥,又怕自己的擔心會讓兒子更加難堪。此時望著二哥欣慰的神情,心頭一痛:幸虧沉香沒錯的不可收拾,不然二哥卻會怎麼樣?

  牛魔王,已殺了那個多嘴又多事的女人,再無後顧之憂,總算一番苦心沒有白費。打發走哮天犬,楊戩閉目獨自盤算著,那孩子雖然迷途知返,但總不分輕重,有機會須再逼一逼他才好。事情到此時非進即退,這個冷酷無情的舅舅,自己終究還是要認真地扮演到底。

  沒過多久,哮天犬一臉惶恐的又回來,嚅嚅地稟道:“主人,我……我剛闖禍了,失手……失手咬死了丁香……”

  楊戩一驚:“誰讓你去找丁香的?”哮天犬對咬死丁香也有些內疚,吶吶地說:“主人,是四哥說百花仙子的事會牽累你,讓我去把丁香抓來換小玉。要脅沉香之餘,還能熬些燈油。我也沒想要咬死她……”聲音越說越低。

  楊戩還未說話,殿外人未至聲先來,康老大怒氣衝衝的問罪來了。

  “二爺,以前抓劉彥昌的事就算過去了,難道你就不怕再被人告發,重蹈覆轍!”

  楊戩按下性子,讓哮天犬站到一邊,呆會再找他算帳,皺眉道:“老大,你在說什麼?”

  康老大怒道:“二爺,你還要瞞我不成?哮天犬咬死了丁香姑娘,她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傷她。”

  楊戩越發煩躁,瞪了眼哮天犬,心裡埋怨其餘幾個梅山兄弟自作主張,但又不好多說,掉轉臉淡淡地說:“我不過是按王母娘娘旨意辦事罷了,丁香既然阻礙天條執行,就有該死之罪。這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哪吒在外面不斷搖頭,楊戩大哥,你就是太驕傲了,從來不屑於向人解釋。

  康老大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掉過頭就走,臨走還甩下一句:“不錯,王母娘娘的旨意,二爺都已將三聖母關在了華山,更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凡人。兄弟無話可說!”

  哪吒不滿地念叨了幾句,康老大一直沒說話,他此時心緒亂糟糟的,見幾個兄弟都在看他,顯然是想向他討主意,以後要怎麼辦。他低頭想了半日,仍是無法接受他對自己兄弟的出賣,心生感慨,出言道:“他若告訴我們,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幫他完成,多年兄弟,他竟如此瞞著,可拿我們當自己人看待了?”這也正是其他兄弟倍覺委屈不平的地方,其他人設身處地,也覺得他們確是情何以堪,無法接受。

  殿中,康老大一走,楊戩立時沉下了臉,喚過哮天犬教訓:“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換了主人!”哮天犬原本就瑟縮著蹲在他腳邊,被這一句話嚇得不淺,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情急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沒有心軟,冷冰冰地道:“你去做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越來越膽大了。你究竟是聽誰的命令!”哮天犬這時才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主人,四哥說不能看您坐以待斃,所以……”

  “放肆!”楊戩一聲厲喝,“他們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不需要的人死,你再如此不聽命行事,還是趁早離開的好,免得壞了我大事!”

  哮天犬是真的嚇壞了,這次主人要趕他走,怕是真的不會讓他回來了,也顧不得別的,死死抱住他的腿,賴在地上:“主人,哮天犬再也不敢了,您別趕我走,我去想辦法救丁香……”

  楊戩腿上用力,沒甩開他,脾氣也發過了,放緩了聲音:“起來吧,別賴著了,繼續去盯著,一有消息就來報,不許自行其事。”哮天犬如蒙大赦,一溜煙的去了。

  後來的事,眾人或多或少總參與其中。從天廷與牛魔王對質,再到凡間第一次被眾人圍攻,楊戩確實出色地扮演好了他的角色。即使眾人已知根底,仍是一陣目眩。那強辭奪理拒不認罪的強橫,那在眾人包圍中凶狠而不甘的眼神,這種種,都只不過是他掩飾真心的偽裝啊。

  天廷對質時,楊戩才知道上了老牛的惡當,百花根本沒有被殺。暗驚之下,一邊否認一邊暗想對策,孫悟空見楊戩否認主謀囚禁百花,將責任全推給牛魔王,便又將玉樹之事提了出來,冷笑著向嫦娥開了口:“嫦娥仙子,二郎神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百花仙子可曾知道?”猴子雖不通男女情愛,但早猜到楊戩在此事上心結難解,成心要擾亂他心思。

  鏡外的嫦娥低著頭,心中難受。孫悟空事先和她通過氣,須用玉樹之事扣住楊戩,有了動機,楊戩狡辯起來便是不易。那時的自己,擔心著朋友,恨著司法天神的無情,所以順理成章,不假思索地答出兩個字來:“知道。”

  楊戩微震,孫悟空的第二個問題又拋了出來:“是誰告訴她的?”自己清脆地回答:“是我告訴她的!”猴子得意大笑起來,“嫦娥啊嫦娥,原來是你把百花仙子給害了呀!”自己故意的失色,吐吐吞吞,卻用眼角斜瞥了楊戩一眼,帶著冷嘲,更帶了幾分快意。

  只是,為什麼當這一切重新面對時,在楊戩神色間看到的黯然,竟會如此猛烈地炙痛了自己的心?

  嫦娥的淚,又落將下來。淚眼模糊中,孫悟空趁勢直斥楊戩以卑鄙手段騙取寶蓮燈口訣,又好整以暇地等著楊戩否認,扣死了若用寶蓮燈就是欺君之罪的的話頭。嫦娥知道,重提玉樹,當眾親口承認是自己將玉樹之事宣揚出去,已達到了孫悟空想要的效果。如非心神大亂,楊戩,會留下這麼些明顯的破綻,讓留著自保的寶蓮燈,成了欺君之罪的最好證明?

  王母回護楊戩,退朝後私下追問,楊戩唯有用百花以玉樹要挾為由塞搪。卻被王母一通責怪,認為可以正大光明處置百花仙子,結果鬧到此種地步,當真是咎由自取。司法天神的唯唯諾諾,卑躬屈膝,令眾人都為之默然。楊戩素來高傲自負,為何以前誰也不曾想過,這一切對他自己而言,豈不是更加的難以忍受?

  第二日的再度對質,最終演變成一場大戰。沉香看著自己掄斧搶攻,聽著孫悟空在一邊的諷刺,“楊戩,看你怎麼混的,連自己的親外甥都幫著外人打你。”悄悄低下頭去。他記得清楚,那一戰,若不是舅舅冒險使出寶蓮燈,很可能就會被自己糾合眾人之力重傷了去。末了,終還是被服仙丹復生了的丁香,出奇不意地一拳擊走。

  帶著傷痕和疲倦回到神殿獨處後,一切偽裝才會卸下,這時的楊戩,只不過是個寂寞而脆弱的傷心人。牛魔王的對質,百花的未死,徹底打亂他了預籌的設局,後面該如何補救?顧不得元氣未復,殫盡心力思忖著應對之策。百花仙子那次雖沒吃多大苦頭,卻是有生以來沒受過的驚嚇,至今耿耿於懷。見楊戩還在盤算此事,不禁酸溜溜地說:“三妹妹,楊戩待你倒好,卻將我們看得也太輕了。”她這話順口帶上了梅山兄弟。

  密室中,四公主照例問到外面的情況,楊戩滿腹的心事,有人能聽,正好宣洩,再加上四公主魂魄只能暫時存於定魂鼎中,因此也不必瞞她,便將殿上事說了。四公主沉默一會,期期艾艾地問:“你,是真的想殺死百花姐姐?”楊戩想起她們是好姐妹,不願惹場口舌紛爭,反正事已至此,也殺不了百花,只說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牛魔王不敢殺她。”

  忽想起凌霄殿上,嫦娥分明是與猴子事先約定好了,成心用玉樹來擾亂他心神。暗嘆一聲,更深一層想到,難怪嫦娥一直以來對百花失蹤之事毫無反應,牛魔王教他上的這個惡當,想來也和這月宮仙子脫不了干係。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能竭力補救了。

  四公主不明白他如潮的心事,猶在追問:“那你為何給自己找這個麻煩?”楊戩理了理思路,將如今的打算告訴了她:“沉香畢竟勢單力薄,我將事情全推在牛魔王身上,逼反了他,必將成為沉香一大助力。更何況……”沉吟一會,方才對質時,他乍驚之下心神不寧,此時思考對策,反覺得只要利用得當,小心應對,因禍得福也未可知。因此心情漸漸好轉,笑道:“更何況牛魔王之子紅孩兒也不簡單,如今又拜在觀音座下,如果沉香運氣好,能請動觀音出面也未可知。”

  三聖母舒了口氣,向百花道:“百花姐姐,你別再怪我二哥,他總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才行事,不會傷了你的。”沉香卻覺得不對,楊戩先前的神情,分明是不知牛魔王仍未動手,而且他也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很討厭這個挑唆他妹妹的女人,欲除之而後快。不過,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只放在心裡。何必讓他們再去責怪舅舅,百花自有取死之道,怪不得別人。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章 冰境袂飄紫

  但這樣清閒的時候並不多,楊戩總是很忙碌。剛應付走孫悟空變化潛入的騷擾,瑤池卻又來人,讓他去見王母。小玉當時也冒險潛進了瑤池,知道王母是要給他虛迷幻境。將此事告訴眾人後,她又遲疑地說:“嫦娥姨母,他在虛迷幻境裡,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聲,低頭撫著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卻皺起了眉:“不對,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條,怎麼會……”一言驚醒,眾人也有點奇怪,靜下心看楊戩與王母對話。

  王母手撫虛迷幻境,淡淡地說道:“司法天神,其實這法寶說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沒有慾望,幻境就無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個人都有慾望——由於每個人身處的環境,身負的責任,做人的原則等諸多因素錯縱複雜,制約著他的慾望,而幻境,卻給了他盡情放縱的機會——在對慾望的選擇和放棄之間,其實蘊藏著很大的玄機。有的時候,選擇意味著失去,而放棄卻意味著擁有。”

  她揚手將幻境懸半空,向軸上的一個小小風鈴一指,又道,“這個風鈴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響,風鈴就會響,你的內心陷入痛苦的掙扎之中,風鈴就會糾纏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徹底改變的時候,風鈴就會斷裂。當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時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之時。司法天神,進去試試如何,這也算是對你的一次考驗。”

  楊戩頓時明白,原來王母要試驗他的忠心,面上裝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電轉,知道今天這一關無論如何也推不過去,所謂慾望,不過是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親、一家人團聚、修改天條這些,萬萬不能讓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經暴露人前的慾望,就是——

  只聽王母叱道:“去!”揮袖將他推向幻境之內,楊戩身形急旋,向圖中飛落,便在這將墮未落的瞬間,當機立斷,硬生生聚集法力衝撞向自己心脈。

  心脈是人身最為脆弱敏感之處,神仙也不例外,楊戩此舉,便如以百斤大鎚片刻不住地鎚向自己胸口,借助重擊之力控制意識思想,鏡外眾人自是不知,見他倉皇墜入王母的關卡,齊齊驚呼。

  楊戩被推入幻境,一個踉蹌,堪堪站穩身子,回首望去,但見置身月宮之畔,清光流離,玉樹瑰麗如昨,依稀數日前酒後所見,只不過當時是沉醉率性,而今卻是極度清醒中面臨著生平最艱難的考驗,能不能獲取王母信任,在此一舉。

  心口一陣劇痛,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視野裡幻出那個魂縈夢牽的曼妙身影,廣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卻娉婷偎依在一個玄氅修長身軀的男子臂彎之間。

  楊戩心頭一震,那人將嫦娥摟緊,側過了臉,衝他詭秘一笑,楊戩如遭電噬,對方劍眉斜挑、星目帶魅,不是自己卻又是誰?

  風鈴串陡然相撞,叮的一聲脆響,如水激寒冰,眾人嚇了一跳,霍然明白,這鈴聲昭示著楊戩內心的激盪衝動。沉香咬緊了牙關,他見識過這幻境的神妙之處,境隨心生,思此見此,念彼顧彼,一切私念都無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個“楊戩”驀地裡消失不見,嫦娥恍若未覺,徐徐回身,對他嫣然一笑,纖手輕招,目光似怨如訴。

  楊戩垂下的雙拳倏地握緊,深吸一口氣,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邁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幾番掙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終於凝向了那雙清靈如夢的美眸,風鈴顫抖不休,丁冬丁冬好聽之極,眾人聽在耳裡卻如奏哀樂,王母臉色微沉,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滿楊戩見到嫦娥的慌亂之態。

  四目相對,卻聽嫦娥幽幽問道:“楊戩,你喜歡我嗎?”楊戩略一遲疑,緩緩點了點頭,神色雖然凝重,卻決無反悔。鏡外嫦娥全身劇震,她第一次聽到楊戩親口的當面表白,卻是在這麼個詭異迷離的環境下,一時不覺痴了。

  幻境中嫦娥柔聲道:“只要你放棄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楊戩怔了一怔,道,“天廷還需要秩序,楊戩作為司法天神,不能看著天廷大亂。維護天廷秩序是我的責任。為了這份責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還重要嗎?”楊戩沉默不答,眾人只聽清脆悅耳的風鈴聲時疾時緩,丁玲、丁玲鈴的蕩人心魄,三聖母被鈴聲晃得心煩意亂,伸手向那串風鈴抓去,喝道:“不要響了!”自是抓了個空。

  半響,楊戩低聲道:“和仙子比起來,一切都不重要。”眾人一愕,三聖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裡,究竟還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讓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責任之間選擇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個?”楊戩道:“我——我——”嫦娥道:“你猶豫了?”楊戩急道:“為了仙子,楊戩可以放棄一切。”

  縮在一邊很久沒動靜的劉彥昌吃吃笑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還不是一樣,可笑啊可笑!”

  劉彥昌刺耳的笑聲尚未消失,風鈴亂晃,錚錚聲急,掩蓋住了幻境中的一陣虛無縹緲的笑聲:“有趣有趣,自我有靈性以來,也看過有人成功離開,但那是真正無慾無求之輩,像你這樣心中藏有無限心事卻能掩住,還能以假亂真,演戲給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見過。”

  楊戩心頭一凜,真力震盪,心口痛得幾欲窒息,那聲音嘆道:“我還奇怪你是怎麼保持心境清明的,現在才發現,你竟是用法力衝擊自己心脈,可是這樣會受傷你難道不知?”似是知道楊戩不會答他,也不等他說話就自顧自地說:“我就是虛迷幻境。我們這些上古神明遺留的法寶,時間久了總會通靈,自己也開始修煉。我已有了意識,但還沒修煉出形體——不過你放心,王母聽不到我現在的說話。我乃女媧法器,非是完全為王母所用,何況她也不過是……”突然似覺失言,不再開口。

  楊戩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對答間,來不及揣測那幻境通靈之語,王母在境外聽不到,伏羲水鏡的神力卻將這番話清晰傳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劉彥昌,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提高聲音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楊戩大哥沒那麼容易放棄,不像有些人!”

  王母陰沉著臉,看到楊戩要將嫦娥擁入懷中的那一刻,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喝道:“楊戩,你給我滾出來!”楊戩卻高聲道:“請求娘娘恩准楊戩辭去司法天神之職,與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閃,念動法訣,將楊戩將從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楊戩運功自傷,藉了這非人的痛苦隱藏內心大計,面對王母的斥責連虛以委蛇的力氣也沒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罵夠了,滿意道一句“若連你也奈何不了,還算什麼法寶”,再將操縱幻境的口決和如何與幻境中人通話之法告訴了自己,用來對付沉香。

  鏡外眾人紛紛議論,都誇楊戩竟是在虛迷幻境中演了一齣戲給王母,這份心志毅力當真是堅忍無比,又說平日總見他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模樣,縱是日後最狼狽的時候,他神情依舊淡然如初,然而驟見自己與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亂之態,才知這深沉莫測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愛上實在單純到了極點。

  嫦娥卻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種種言行,真的只是裝成給王母看的嗎?畢竟他差一點就抱緊了她,哪怕只是個幻影。破陣而出回到現實後,他和她,還能有那一天麼?他當年遲疑著終是悄悄垂下的雙臂,已經失去了擁抱她的力量啊。

  沒人看到,楊戩在離去時唇角上揚,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那並不僅僅是騙過王母的欣喜,還有回思適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對嫦娥的話,也是他確實想要說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卸無可卸的責任——

  也許,蛾子,我永遠沒有對你說這些話的機會,那麼,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將虛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簡單地和四公主說了兩句,楊戩回自己屋中打坐,剛卸去鎧甲,忽以衣袖掩唇,雪白的袖口移開時,已被鮮紅浸透。眾人才知他強抗虛迷幻境,所受的內傷之重,不亞於任何戰創。

  楊戩臉色比白衣還要蒼白三分,按著悶痛不已的胸口,顯然元氣未復,又添新傷,小玉十分後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盜寶蓮燈和虛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場奔波。”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19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一章 孤注擲積雷

  一切事實仍在按部就班又讓每個人心驚膽顫的繼續回溯。三聖母側身倚在神殿門口,看著小玉變成的飛蛾溜進後殿,趁楊戩召梅山兄弟議事之機,偷走了寶蓮燈和圖軸,閉上了眼,不敢去想二哥發覺後的焦慮憂煩。

  神殿之內,楊戩令屬下去捉拿劉彥昌與丁香,想用這二人作質,先逼沉香放棄積雷山立功的打算再說,孰料劉彥昌卻被康老大放跑了。

  康老大此時身在鏡外回憶起來,瞥一眼劉彥昌,心說早知他是如此人,又何必助他,就由他被楊戩整治好了,也是罪有應得。又想起自己因看不慣楊戩種種不擇手段之處,又勸不動他,賭氣獨自回了灌江口。再次相見,楊戩已兵敗積雷山,還飽受了一通山神的折辱,不禁一陣黯然。

  鏡中楊戩面對康老大的離去,外表冷漠行若無事,獨自在密室裡時,眼神卻流露出陰鬱痛苦之意,龍四公主的安慰也不能沖淡。老四不由得猜測:“難道,他是因為惱恨大哥離開,所以才出賣六弟報復?”

  楊戩勉強平服心情,竭力開解自己:“老大性格鯁直,若不對自己起不滿反而不是他了。再說,他這一走也可免受牽連。”然而想到當年灌江口“兄弟同心,九天十地,不離不棄”之言,心口大痛,內傷又再起伏。

  靜下心來,轉念想到外甥和兩個女子之間的糾纏;聽哮天犬說丁香苦苦盼來沉香與自己成親,小玉卻在婚禮上出現,引得沉香隨她而去,丁香受刺激過甚,從此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眉頭暗皺,心想沉香明明一心只在小玉身上,丁香痴念注定成空,卻又無自拔,看來遲早要由愛生恨,若是不加引導,怕是害人害己,與其發狂害人而不自知,倒不如自己給她一個宣洩的機會,順便捉到小玉再說。

  虛迷幻境的失竊卻似並沒讓楊戩如何震驚,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下王母娘娘可不會輕饒過我了。”他篤定王母還要利用自己阻攔沉香破積雷山,不會立予重責,而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想拿幻境對付外甥。那孩子定力不夠,萬一失陷在境裡脫身不得,就後果堪虞了。

  眾人看著楊戩如何前去攔住丁香,三言兩語就挑明了沉香、小玉與丁香相互亂麻般的情愫糾葛,句句直指要害迫得她無以言對,百花不由唧咕:“這個楊戩,議論外甥的終身大事儼然沙場老將,輪到自己怎麼就成了呆子!”眾人有些好笑,但見楊戩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邪魅的神氣,充滿誘惑的話語,別說當局者迷的丁香,換做自己又如何能拒,如何能避?

  只見楊戩伸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拍,蕩聲道:“那就是我和沉香的事了——”聲音低迷,如入夢魅音,方才還大叫:“你對沉香沒安好心,你是不是要殺他?”的丁香被他弄得心神昏亂,終於上了當,任其注入神力和思想。

  龍八看著跪地抱頭大叫的丁香,心疼地嘀咕個不停。哪吒喝道:“敖春,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呢?”龍八一瞪眼:“我說什麼,我說真君不管如何手段也狠了點。丁香招誰惹誰了,你看她多痛苦!而且,害得她三番兩次地要殺小玉。”哪吒冷哼:“注入思想只能騙騙丁香那樣的凡人,你又不是看不出,這仍是當年他控制劉彥昌時的那種道門密法,並不會給受術人帶來什麼痛苦。而且楊戩大哥元氣大傷,施術的力度也不夠——所以明明要丁香活捉小玉,丁香卻只想著殺人——丁香的痛苦,根本來源於她自己的善惡念交戰!”

  處置完丁香,楊戩剛回到神殿,哮天犬迎過來叫道:“主人,不好了,牛魔王在積雷山設了五道關卡,約定只要沉香李靖能破關,他便釋放百花說出隱情。”見楊戩停了腳步,哮天犬知道事態嚴重,急急地又道:“現在已到了第三關,是紅孩兒親自佈置的雷火陣,沉香正和哪吒等人前往翠雲山騙取芭蕉扇,主人,您看現在該怎麼辦?”

  顧不上休息了,讓哮天犬去積雷山繼續監視,楊戩匆匆趕往翠雲山。芭蕉洞前,哪吒正用槍逼住沉香變化的紅孩兒冷笑連連,叫道:“鐵扇公主,你不肯借我們芭蕉扇,我也不會將你兒子怎麼樣。但是,我們會將他帶到沒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上一揍,一直揍到你肯借扇子為止!”龍八應聲作勢,揚靶便要押著假紅孩兒離開。

  鐵扇公主母子情深,哪還顧得上細想其中蹊蹺?急聲叫道:“你們住手,我借就是了!”手腕一翻,攝出芭蕉扇向哪吒擲去。

  楊戩隱在樹後冷眼旁觀,扇子剛到半空,他伸掌在樹上一拍,借力飛身向前,搶在哪吒前接過了芭蕉扇。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揚扇橫掃,剛猛狂暴的罡風從扇上生出,哪吒龍八等人怒喝聲裡,已被扇得無影無蹤,只有紅孩兒尚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知道這西貝貨定是沉香變的,楊戩不願當真動手交戰,運扇連扇數下,終於將他掀上半空。沉香看在眼裡,想起後事,啊了一聲,三聖母有如驚弓之鳥,驚問:“怎麼了?”沉香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什麼。芭蕉扇沒真的扇飛我,我又去神殿拿了回來。”他在心裡尋思,難怪舅舅如此大意,他到了近前都沒反應,原來接二連三的奔波勞累,已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楊戩委實是太累了。傷勢未癒,還要周旋在不同人面前,扮演好一個生怕失去職位的下屬,一個心狠手辣的舅舅。回了神殿,頹然坐倒在長榻上,疲倦感一陣陣襲來。將芭蕉扇擱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睡著了,連沉香持斧站到了一邊都沒有醒來。

  雖然明知他無事,但看著沉香手中閃著寒光的利斧,眾人仍是心驚膽顫。斧刃架在了脖上,楊戩也驚醒了,暗罵自己大意。在沉香脅持下來到密室,沉香拿起寶蓮燈,冷冷地看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機會,但看在我娘的份上,我還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一掌劈在他腦後,楊戩暈倒在地。

  哪吒已呸呸呸連唾三口:“什麼機會,要不是給你混蛋老子延命,楊戩大哥會這麼累嗎?沉香,我看到你這臭毛病就不舒服,跟孫悟空學了幾年,就敲鑼打鼓的上華山,自以為佔了上風就開始吹牛。楊戩大哥就算這種情況下也比你強,上了當都不知!”不用他說,沉香和別人也已看出,楊戩在沉香開口要寶蓮燈時,袖中手指微動,已施法變出盞假燈,只是沉香一見燈就心花怒放,哪還顧得上真假。

  三聖母擔憂地試探著去摸楊戩腦後,摸不出什麼,但昏迷這麼久,肯定傷得不輕。楊戩俯面朝下,也看不見氣色如何,沉香在母親背後吶吶地說:“應該沒事,我沒使多大勁。”三聖母回頭,想埋怨,卻又忍了回去。“可二哥原就受了傷,怎麼經得起……”仍是覺得口氣太嚴,嚥下後半截話,等著哥哥醒來。

  楊戩頭暈目眩,沉香那一掌委實不輕,加上舊傷,他真想就這樣躺著,好好休息一陣。可是不行,虛迷幻境沒找回來,芭蕉扇也丟了,如果沉香順利破了積雷山,玉帝很可能真放三妹出來,那三妹……天條還是舊天條,卻又賠進了三妹一條性命!不行,這一次他絕不能再失敗了。努力克服越來越重的昏眩感,楊戩強撐起身子,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他。嫦娥想問問四公主,見她抽泣不已,不忍惹她更加傷心,只得轉過頭繼續去看鏡裡的情形。

  密室中四公主在楊戩坐起時出聲道:“他差一點就殺了你。”楊戩摸摸後腦:“我知道。”嘆了口氣,“這下沒什麼能阻止他破積雷山了。”四公主大概是在他昏迷時就想好了主意,此時便為他一一道來:“公然阻攔天兵確是不智,但你可以用維護天廷尊嚴為名,事先向王母娘娘請一道懿旨,那樣的話,無論成敗,你都名正言順了。”三聖母感激地道:“四公主,謝謝你,這個時候還有你陪著他。”鏡外龍四仍沉浸在憂傷之中,也不知聽見沒有。

  楊戩站起身,他自覺好了一些,就要按四公主所說,向王母討旨,四公主卻叫住了他,猶猶豫豫地問:“其實讓沉香破了積雷山不也好嗎?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放三聖母出來。如果一定要改天條,危險太大,也不一定能成功。”楊戩想也沒想,喝道:“不行!”四公主一嚇,不敢再說話,楊戩發覺駭到了她,有些歉疚,想解釋,但終是沒說什麼,只是嘆道:“你不明白……”開啟室門而去。

  但李靖太白金星等人出兵積雷山,畢竟是天廷朝會上議定的事,王母縱然跋扈,也還有些顧慮,楊戩暗自揣摩著她的心意,稟道:“娘娘,就算這次除不去沉香,您給哪吒的期限是在蟠桃會前。只要能拖延過時限,就算他們救出了百花仙子,也大可以一興問罪之師。”

  王母沉吟,似在想著這權臣的話有幾分出自真意,淡淡地道:“暗助牛魔王等於對抗天廷,司法天神,你且容本宮想想。”

  瑤池裡一片寂靜,楊戩靜伺一邊,心中暗急,但心知此時若再開口去催,保不準便要弄巧成拙,反增王母疑慮。又過了半晌,王母突然一震,失聲道:“孫悟空?他怎麼進了虛迷幻境?這是你自己找死,可別說本宮害你!”目視楊戩,說道,“這也算天意,楊戩,你立刻去峨眉取回幻境,然後立即趕往積雷山。萬一沉香等人破了牛魔王的五道關卡,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小玉自然知道孫悟空為何會進入幻境,當日她偷去此物,原本便為了報父母之仇。可惜孫悟空三百年潛心佛學,竟是消磨得一點血氣也無,在幻境中心如槁木,平平安安地便脫了身。當下簡略地說了前因,想了想,又道:“說實話,那時的勝佛,完全便是無慾無求,後來若非被他整得太過淒慘,沉香,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助你反上天廷的。”

  說話間楊戩已趕到峨眉,小玉正為大仇難報默默垂淚,孫悟空在一邊手持幻境大笑不止。偷襲擒下小玉,利用小這狐狸為餌,楊戩輕易便從孫悟空手裡強換回了幻境,更不遲疑,回神殿召集人手直赴積雷山。他心中焦急,哮天犬來報,沉香已攻破了最後一關,只須進入洞裡,牛魔王便會放出百花仙子,第三次上天作證。

  再不耽擱,楊戩揚手拋出幻境攔在洞口,看沉香不顧眾人勸阻,衝了進去。他雖然有些擔心,還是笑了,這孩子,畢竟有些可取之處,只可惜讓劉彥昌教壞了。

  虛迷幻境困下沉香,拖住眾人,趁機潛入洞殺了百花,那是楊戩在來積雷山前就想好的應對之策。如此一來,牛魔王百口難辯,非被逼反不可。沉香無功可立,不會害母親枉送性命,又多出平天大聖這一助力,以後的事就好辦多了。

  楊戩暗移向洞口,到底好奇沉香的表現,瞥向虛迷幻境。頓時,楊戩的臉色變得難看,沉香在裡面,一眼看到了嬰兒,再接著,便是小玉。

  不能走了,他原希望沉香能堅持一刻,好去行事,可這個外甥,沒他看著,十有八九就要死在幻境裡,好在王母還給了他控制的法訣。楊戩心下確實有些著急了,不殺百花,王母保不住他事小,就怕她不惜犧牲天規威嚴,借赦免為由,殺了三妹。

  別無他法,楊戩只能止步看沉香會做些什麼,百花當時不在場,只事後聽人說了,更是好奇,一邊看一邊問:“沉香,你是想到了小玉吧……咦,放棄了小玉?小玉,你也別難過,沉香雖然放棄了你,卻是成長了些,有了責任感……”她話沒說完,因為看見沉香原本是一臉愧色,聽了她的話,雖看不見她,卻扭頭擰起了眉,顯見是怒氣衝衝,三聖母低頭垂淚,也沒什麼喜色。她愕然,看向嫦娥:“怎麼了?”

  嫦娥也不知向她說什麼好。當年的沉香,委實是太不像話了,進了虛迷幻境,映出了他的心事,竟全是自己的一干兒女情長,全沒把母親放在心上。偏偏在幻境中,他還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對於自己的選擇,還洋洋自得,一番道理說來,自己也佩服自己,卻不知就差一步,這條小命,就要進了鬼門關。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二章 棒喝陷重圍

  小玉的幻象消失,丁香的幻象又出現了,眼見沉香就要被幻境所迷,楊戩暗嘆一聲,知道先前算計已全部落空。

  和丁香雙宿雙飛之時,就是沉香魂飛魄散之刻,再顧不得百花,再顧不得被人發現,楊戩念動法訣,就在沉香對丁香說“誰也不能將你們從我身邊搶走”時,揚聲喝道:“不,有人能將你們從他們身邊搶走。”

  三聖母抬起淚眼,這是二哥在提點不成氣的兒子,可是聽說這一役之後,他受了重傷,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傷得要緊嗎?

  幻境中的沉香乍聽楊戩聲音,一點也不相信,問道:“誰?”楊戩暗暗生氣,居然這時候仍是沒想到母親,口氣冷冷地道:“你娘,三聖母!”三聖母心一顫,二哥……

  可是沉香仍沒明白,娘又怎麼會阻礙自己的幸福?楊戩說的,絕不可信,反駁道:“你胡說,我娘怎麼會呢?”楊戩惱怒,你以為是在現實嗎?這是虛迷幻境!我豈會將這樣簡單的東西拿來阻你破陣!不得已,只能說破了,卻還要正話反說:“如果你不放棄救你娘,你和丁香就不會幸福的。”

  沉香此時回顧自己的表現,只有嘆氣一途,他怎麼會那樣的天真,現在看來,那時滿滿的自信,只透露出無法掩飾的淺薄與無知。對舅舅的話,他是一點也沒相信,反而說道:“走出了你的虛迷幻境,我就能救百花仙子,天廷就會釋放我娘。你是不能阻止我的!”

  釋放?會那麼容易麼?那時的他,卻認定娘和自己的不幸,都是舅舅一個人造成的,只要打敗這個冷酷可恨的舅舅,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

  楊戩知道,一牽涉到這個糊塗外甥,他就有得氣生,因此也不動怒,再次提醒:“如果你要和丁香在一起,就走不出虛迷幻境,就不能救出百花仙子。”沉香在內大叫不可能,外面,龍八等人聽到楊戩的聲音,悄悄商量,哪吒說:“二郎神就在我們身邊,金星,父王,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在阻止我們營救百花仙子。”

  嫦娥面上變色,憤然問道:“三太子,你們就聽不出他是在提醒沉香麼?”哪吒痛恨地捶著自己胸口:“是,我一點沒聽出。我怎麼這麼笨!我怎麼一點沒往好處想!”

  沉香抬起頭,低沉地說:“三太子,不怪你,是我的錯。舅舅這時本可以不出聲的,是我的緣故。那個時候,他不怕被我們看穿真正目的,因為成見已深,他說什麼,都是無關緊要了。”

  沉香的神情,是奇怪的沉靜,哪吒一愣,怒氣又起,他怎能這樣的平靜,毫無愧色?可是看到沉香的眼睛,他竟滯住了,這一刻,那雙眼睛竟像極了楊戩。

  當時商量的辦法,哪吒仍記得清楚,太白金星擔心不能人贓並獲,李靖就出了主意,將楊戩引到關押百花的洞口。定計後分頭行事,也無暇關顧虛迷幻境內的情形,他們是相信沉香能順利脫出的,沉香也不負所望,向丁香講了一番大道理,終於說出了楊戩盼望他說的話:“……我絕對不能放棄我娘!”雖然那個理由,僅僅是“二郎神,他一定是希望我放棄我娘”,楊戩仍是大大鬆了口氣,再次問道:“你決定了嗎?”沉香肯定地昂首答道:“我決定了。”

  “放棄誰?”

  “我選擇,放棄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配成為他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是你希望沉香做到的,也是你自己一直在做的。三聖母痴痴地想。二哥,我不要你放棄,請你等我,等我回來,千萬千萬不要放棄……

  話已經說到這,楊戩乾脆再進一步,藉著沉香的話,又點了一句:“三界內有很多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比如天規是三界亙古不變的定律,是不可改變的。”可惜沉香並沒聽出他的意思,反問道:“那我問問你,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命運?”楊戩無奈地暗暗嘆息,這時讓他想到修改天條,可能還不到時候,也無心再多說什麼,敷衍道:“你的命運也是注定了的。”沉香抓住了他語中的漏洞,得意地高叫:“既然我的命運已經注定,你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勁來阻止我?”

  楊戩注意到眾人不知不覺已從洞口散開,心知不好,一邊注意著他們動向,一邊問:“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明知眾人想做什麼,但沉香不平安出來,便不能抽身去應對後事。楊戩隱在石後暗自焦急,總不成虛迷幻境也和這孩子聊上了天,捨不得放人了?只得再追問一句:“決定了?”

  他是多慮了,像沉香這樣一進去就為慾望所迷的人,虛迷幻境內不知遇上過多少,才不會有什麼興趣。就在沉香肯定地回答“決定了”時,鏡內水光炸起,沉香從空中跌回地面,正落在龍八身邊。

  楊戩還不及鬆口氣,早做好準備的龍八已將幻境拿在手中,高興地大叫:“證據在我手裡!”而四散的眾人,已將梅山兄弟拿下,包圍了過來。

  太白金星仗著人多,口氣強硬:“二郎神,你阻擋天廷解救百花仙子,到底居心何在?”

  梅山兄弟也被抓了,哮天犬不見蹤影,就是來了也抵不了什麼作用。楊戩心中暗恨,若非這段時間耗力過巨,尚未恢復過來,就是獨力應敵又有何懼?可是今天,看來是沒有幸理了。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他暗暗凝聚功力,一邊思考對策一邊冷道:“你們人多我說不過你們。”眼中掃視過去,人群中不見丁香,是不是剛才見到幻境中小玉時受到刺激了?也許可以利用。

  沉香就聽自己說:“楊戩,就算你長了一萬張嘴,這回也說不清了。”不禁一陣難過,要不是自己在幻境中表現太差,舅舅應該不會有這次的危險,差一點就死在他們的手上。心中一凜,竟又想起了崑崙山上的一戰,也許,對舅舅來說,這一次真的死了,反是一件幸事。

  恍惚間想起舅舅在這樣的情況下頭腦依然清明,竟立刻將不見的丁香派上了用場,詐了他們一詐:“你們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嗎?沉香,你至死不願放棄的那個人呢?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丁香就死定了。”可惜,丁香回來的太早了些,要不然舅舅就可躲此一厄。當時自己確是心中一驚,在人群中一望過去,沒有見到丁香,可是正心慌時,丁香忽然出現了。現在知道她是去制住了小玉,綁在了千狐洞裡,那時沒想到這麼多,只是一陣歡喜,只道是楊戩的詭計落了空,反駁他的時候,還有幾分諷刺。

  四公主是最為緊張的,她一直在密室中靜養,楊戩回來,只匆匆換了衣服就走,事後也僅僅將事情說了個大概,至於自己,總是三兩句帶過。她知他厲害,雖有一些擔心,見他回來無事,卻也從沒真正為他的安全煩惱過。這一次,只是聽眾人略提過一些,道他受了傷,又在寶蓮燈的幫助下痊癒,具體如何,仍是不得而知。

  此時先見楊戩被圍,知他最近元氣受損,為之一驚,再見他於此情景瞬息之間又有對策,又為之一喜,芳心更偷偷為其驕傲。然後沉香下一句,又在她心上澆下一盆冷水。

  “你回頭看看,誰來了?;”

  四公主屏息看去,丁香滿面冰霜,已站在了眾人之列。

  完了,這是她唯一的念頭,忍不住再向楊戩看去,他心中是什麼想法?不知道,一點也看不出,他是胸有成竹,還是不願示弱於人?

  楊戩瞥見丁香,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嘆,此計不成。想到在丁香身上施下的道法,心中一動,試著操縱她為自己解圍。然而丁香愛戀痴迷,不為所動,楊戩搖搖頭,這一段情緣還不知怎麼解,現在也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既然用計不成,只有硬拚了。

  三聖母靠在石壁上,心裡直打鼓,雖然知道無礙,但還是想知道詳情。沉香見母親眼睛望過來,不等她問,搶先搖頭道:“娘,我不知道,舅舅傷後流落在凡間,我追去時,康大叔已經帶舅舅去了飯莊。我只聽康大叔說……”忽地停住,康老大沒詳說,但言語之間,似乎那山神對舅舅多有不恭,當時只是沒有多想,舅舅失去法力,遇著他必然有場氣生,也不知……不知道的事,他也沒有說,康老大卻是想到了,嘴唇略動,忍住了沒說。他也只是最後趕到,不知道前事,何必說出來讓三聖母難過。

  哪吒更是不知道,他只看見自己在動手,逼開了楊戩。康老大不忍地看著失魂落魄的哪吒,這重情熱血的三太子,他要是知道這一傷的後果,豈不是要急得吐血?身子一震,這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楊戩還是無事,這一出去可怎麼辦?

  他們兄弟已是打好主意,無論如何,楊戩出賣了兄弟,他們是絕不會再跟隨他,欠他的情,以命相抵也就罷了。但這些人,三聖母和沉香是不必說了,嫦娥仙子神情一直不對,四公主看來也是動了情,哪吒現在就成了這樣。除了百花,他們該怎麼辦?

  不及細想,嫦娥的泣聲打斷了思緒,眾人一輪急攻,已將楊戩逼開,看樣子是震動了內腑。楊戩氣血翻湧,壓下的傷勢再度發作,情知不能久戰,運法力強開神目,意欲擊出一個缺口,先脫身再談後事。

  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掙紮著坐起,龍八急忙扶住姐姐:“姐,你躺下,別……”四公主用力一甩,沒甩開,憤怒地看著他。龍八追求丁香,情場中一番波折,已是過來人,看姐姐的樣子,哪還不明白她的心事,如今對自己怒目而視,定是因楊戩之傷,遷怒於己,訕訕地收回手,轉頭向鏡中看去。

  都知道楊戩的厲害,雖然不明白他今天怎麼這樣就傷了,但眾人不敢大意,一人之力不夠,乾脆合而為一。六人聯手,法力集中到沉香一人的斧上,楊戩就與這眾仙之力硬拚了一記,神目劇痛,硬生生被反震出去,先是撞上山壁,再跌回地面,竟連控制身體的力量也沒有。意欲站起,才一前探,身子一軟,再壓不住,一口血衝口而出。

  眾人失聲驚呼,心知楊戩性格強傲,決不示弱人前,之前屢次看他受傷,但至不濟也要進行掩飾,不肯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吐血的樣子,如今一縷鮮紅噴出唇邊,竟遏制不住,顯然已經傷重無力。只見他蒼白冷俊的臉容,襯得血色愈發鮮豔,彷彿皚雪孤梅,寒冬中任由那一天一地的蕭殺肆虐。

  楊戩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抬眼,沒有喘息之機,又是合力一擊襲來,楊戩不願待死,奈何渾身乏力,休說抵禦,就是躲開也成了奢望。三聖母的驚呼堵在了喉嚨,只是在石壁上抓得十指生疼。她不信二哥這樣輕易就會傷了,他一定還有辦法,瞧,他不是閉目待死,仍是冷看著逼近的殺招,他是一定有辦法的!

  橫地裡竄出一條黑影,哮天犬擋在楊戩身前,竟是要替主人接下了這一記。他法力不高,哪受得住這六人合力?楊戩大驚,不及多想,貼住他背,剛剛凝聚的法力全數往他身上灌去,才輸了一半,那一擊已到面前,兩人一起向後跌去,直撞到山石才停住。楊戩在石壁上靠定身子,顧不得自己傷勢又重了一層,扶住哮天犬,半是感動半是驚訝:“哮天犬……”

  三聖母這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沉香,沒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沒事了?”二哥已經傷了,他們還能再做什麼?傷得雖重,對二哥來說,也只要調養一陣子就好。哮天犬,回去之後,一定要去灌江口帶他回來,解了無憂草的藥性,讓他繼續陪著二哥。

  康老大也在想哮天犬,回去後就讓他回楊戩身邊好了,看來他最後那樣,也不能說是被楊戩利用,別人心甘情願的事,自己強替他出頭,又是何苦來哉。楊戩既然已經傷重難治,也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罪大惡極,就讓哮天犬陪著他,也許他能好過些。反正自己兄弟,已經準備一死,也管不得哮天犬了。

  哮天犬哪裡比得上楊戩,雖有楊戩法力護著,受了這一擊,鮮血直噴,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一陣才聽見主人在叫他的名字。恢復意識,只見眾人又逼了過來,他們還不肯放過主人!哮天犬心酸,主人的事,他不能說,可是他絕不能讓這些人傷了主人,但不說出真相,又有什麼辦法阻止?他只能大叫:“不要殺我的主人!”側仰頭看見主人微微的不捨,只覺心中一甜,連梅山兄弟也不知主人的秘密,主人只告訴了我。這樣想著,張開雙臂,再度叫道:“不要殺我的主人!”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三章 護主賴忠犬

  他們,全都比不上哮天犬。沉香頹然坐下,他們,還嘲笑哮天犬的忠誠。他那時很生氣,氣這條笨狗,都被楊戩趕走過一次,還沒吃夠苦頭,氣得他大罵:“哮天犬,二郎神這樣待你,你還這麼護著他?”

  “不能洩露主人的秘密。”哮天犬想,“不能,主人信任我才告訴我,不能讓主人的苦心白費。”他不知哪裡來的急才,爭辯道:“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的命令,如果不殺你,她就會撤了我主人。”楊戩原先心中大急,生怕這忠心的狗兒一口氣將事情全部倒了出來,這時才略放心。心一鬆,頓時感到傷勢沉重,又能聽哮天犬說到王母逼迫,心中酸楚。眾人只見他身形後靠,雙目微合,可嘆當日只得意於惡有惡報,從未曾注意過他難得流露的辛酸。

  龍八心虛地離姐姐遠了點,他記得,沉香很夠義氣,知道他唸著姐姐的仇,將這個機會讓給瞭解他,對哮天犬的辯解沒有理會,而是說:“二郎神,能不能饒你,不是我說了算的。”示意他去報仇。而他,那天見著姐姐喪命的悲憤一起,哪管哮天犬說什麼,王母再可惡,也沒有殺了姐姐,還是掄起了釘耙。

  楊戩睜開眼,壓制住一陣陣湧來的不適,勉力撐住身子不下滑,側眼看著他們,泛起難言的苦澀。這些人,就算加上哪吒和牛魔王,平日裡他又怎將他們放在眼中,縱是人多難敵,從容而退也不是問題,什麼時候輪到這小子談到饒不饒了。時勢比人強,也許今天真的難逃一死,可是我怎能放心。沉香,你真以為你的本事行了,仗著這多人的力,你倒不以為恥,反以為功。

  沒有人知道他這時想著的仍是沉香那三腳貓的功夫,哮天犬眼中只看到龍八高高掄起的釘耙,這挾著怒火落下的一擊,肯定會要了主人的性命,腿一軟,他跪了下來:“八太子,我求求你,饒了我的主人吧,八太子,饒了我的主人,我求求你……”知道哀求無用,他只盼能替主人度這一劫,“哮天犬願意代主人一死。”

  龍八隻想殺楊戩報仇,對哮天犬並沒有多大敵意,吼道:“滾開!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但是楊戩今天非死不可!”

  楊戩一怒,這些小輩,真當他是俎上魚肉,任其宰割麼,雖然受了重傷,但若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拉個墊背的還不容易。可是……可是偏偏不能如此。三聖母被方才接二連三的打擊嚇得愣在原處,這時緩了一緩,才有行動之力,心痛地移步過去,觸摸著哥哥唇邊的血跡,那血,還是溫的。手無力地滑落,正落在胸口,透過胸鎧,傳來輕微的震動,她連忙伸手攬住他的肩。果然,楊戩身子伏下,一陣低咳,強嚥下再次湧出的血,他想掙起身,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他們面前落了下風,可是連日的勞累傷神,真的讓他再無力動彈,掙了一掙,又無力地仰在石上,閉上了雙目。哮天犬緊緊護著他,盯著龍八將落未落的釘耙大叫:“別,不,你姐姐是因為幫沉香,屢犯天規,我主人是司法天神,他不得不管吶!”

  沉香和龍八對視一眼,哮天犬見他們猶豫,生起了希望,轉而去求沉香:“沉香,沉香!你忘了,在劉家村的時候,你舅舅是怎麼對你的嗎?”喘息一口,他接著說:“你過生日的時候,你送了一個長命百歲的金鎖給你,他還給你加了二十年的陽壽啊。你舅舅是想好好對你的,是你自己執意要走出劉家村,他才不得不這樣做。”

  當天的事,沉香都知道,因此不像母親那樣焦急,他只是坐在原地,呆呆地聽,呆呆地想。一忽兒想到第一次見母親時過的那三關,一忽兒想到翠屏山上閃著寒光的三尖兩刃槍,一忽兒又想到丁香婚禮上看到舅舅的情景,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掙脫出來,就聽到哮天犬的大叫,轉目向楊戩看去,正好楊戩也睜開眼,想坐起身,終是倒在了石壁上,那一抹一閃而過的回憶與感傷全收眼底,於是腦海中又浮起了初見舅舅的一幕,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那個倏忽而至的天神,這樣清冷的人,他的微笑卻那樣明亮,他的關懷卻那樣明顯,而自己並沒有珍惜,就像母親一樣……

  哮天犬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樣多話,聲嘶力竭地一條條說下去:“還有,害三聖母的不是我主人,是天條,是天規!”

  一番話,眾人也覺得有理,又為他忠心所感,竟都有了些不確定,哮天犬再說不出什麼了,他怕再說,就將主人的心事全說了出來,那樣就辜負了主人的信任,只能重複地辯稱:“我主人只是按律行事而已,我求求你們了,如果要報仇的話殺我好了,我哮天犬願意代他一死,我求求你們了!”想到主人的苦處委屈,哽咽難言,叩頭不已。

  楊戩原伏在石上不語,只是盡力凝聚法力,以待一搏,不料哮天犬如此舉動。哮天犬,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怎麼可以向他們求饒!話不能多說,伸手去拉他起來,但傷重無力,哮天犬又使上了渾身的力,竟是拉不動。哮天犬明白主人想法,但他不管,不管。主人,哮天犬做錯了事,以後你想怎麼罰都行,可是今天,我一定不能讓你死。使力掙開了主人,不顧平日裡對主人的敬畏,一手向後推去,不讓主人拉動自己,苦苦哀求:“現在好了,我主人殺了不你們了,他完不成任務了,他也當不成什麼司法天神了,對你們,不會構成任何威脅了。放過他好吧,放過他好嗎?”

  楊戩無力阻止,痛心地後仰去,雙手緊握成拳,三千年來,他何曾這樣狼狽過?三妹,三妹,二哥是欠了你的,這一輩子也還不清!

  豬八戒最是耳軟心活,被哮天犬一通哭喊,說得也覺頗有道理,遲疑著和沉香說:“徒弟,其實哮天犬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嫦娥感激地目視豬八戒,只願眾人聽他一言。

  而哪吒痛悔地搖頭,哪有這麼簡單,他出了主意,押楊戩上天廷,交給玉帝處置,而太白金星極不贊同,怕牽出王母娘娘,反讓玉帝不好處置。最後還是豬八戒想到辦法,叫過了丁香,低聲問:“上次,我們圍攻二郎神,你一拳把他打飛,用了幾成力啊?”丁香不解,想想:“沒怎麼用力,也就一兩成吧。”豬八戒對她附耳低言。

  楊戩料到是讓丁香來對付自己,想到丁香上次那一拳,暗中警惕。

  丁香勸服了龍八,握拳向前,哮天犬也記得主人上次回來說起過丁香的事,大驚,那一拳下來,主人還活得了麼,奮力站起來,擋在楊戩前面:“哮天犬願代主人挨這一拳!”

  再不能讓他替著受傷了,自己或許還能撐過去,哮天犬卻是危險,楊戩一手搭上哮天犬的肩,借力竟站了起來,想推他到一邊,怒道:“你給我閃開!”哮天犬大急:“主人,她要是用盡全力,就算你不死,也一定會法力全失的。只要哮天犬不死,就一定和主人同進同退!”

  丁香十分惱怒,她不明白,她收養了哮天犬兩年,好吃好住,又替他治傷,為什麼這狗對自己一點不念舊情,卻對這十惡不赦的楊戩忠心耿耿。雖然在真君神殿已問過一次,氣憤之下,再次問道:“你對我,怎麼就沒這麼忠誠呢?”

  哮天犬從沒想過要對丁香忠誠,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不能因為受了你兩年的恩惠,我就背叛我真正的主人。”楊戩心下感動,更堅定了不能連累別人之心。

  丁香恨意難消,想到哮天犬不僅把自己抓上天,還踩了自己的臉,更是火冒三丈:“那你也不該踩我的臉,我打你一拳不算過份。就讓你在前面頂著。”

  再沒時間了,楊戩手上加力:“你讓開。”他這一陣休息,已恢復些法力,哮天犬哪能強得過他,急得大叫:“別推我,主人,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楊戩頓住了,哮天犬,我該拿你怎麼辦好!

  而豬八戒還在說風涼話:“啊,這哥倆還挺客氣的。”

  老六注視著,這時轉頭問康老大:“大哥,他對哮天犬,是真,是假?”康老大沒明白過來,愣了一愣,老六低沉著嗓子說:“他不要哮天犬替他死,他能和哮天犬講義氣,卻為什麼要出賣我?難道我還不如哮天犬嗎!”說著說著,語氣漸漸憤然不平。

  康老大也想不明白,向兄弟嘆口氣,他是知道眾人不肯放過他,所以故作姿態,贏得哮天犬的死心效勞嗎?不,哮天犬無論如何也會跟著他的,用不著這番表演。難道在楊戩眼中,自己兄弟還不如他養的狗嗎?

  丁香慢慢走出,哮天犬其實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後退著,但不管怎麼退,始終將楊戩護在身後,楊戩向來不為發生過的事後悔感概,眼見丁香將要出拳,他知道這一拳的威力,萬萬不是哮天犬能抵受得住的。手扶在哮天犬身上,順著他的步子踉蹌不定,將法力傳至他身上,護住要害。自己,有護身法力,又有寶鎧,就算受傷也不會有大礙。

  三聖母跨出一步,擋在兩人前面:“不,不要,二哥已經受傷了,不能再……”話未說完,丁香一拳已至,只覺拳風透體而過,還不及想什麼,人被大力吸住,風馳電掣般後退,速度太快,竟是一陣眩暈。而眾人看來,鏡中景物急速變幻,根本看不清楚,只聽到撲撲幾響,鏡面景物停住,這才看清,楊戩一身鎧甲已盡數崩去,露出一身白色衣衫,從半空落下,撞斷幾根樹枝,重重落在地上。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四章 末弩強扶持

  沉香三人同落於地,雖然一下也昏頭轉向,但並無大礙。三聖母一下坐起來,方才一下猝不及防,坐在原處發了陣呆才想起發生何事,驚恐四望。

  沉香小玉落在十步開外,此時也過來,扶起母親。嫦娥在鏡外看得分明,楊戩就落在他們左側不及百步之處,急著出聲指點:“沉香,那邊,看左邊。”

  沉香向左望去,果然看見楊戩仰躺於地,身下壓著幾根斷枝,昏迷不醒。三聖母心急,也不用兒子攙扶,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哥哥身邊。來到近前,腳下一絆,直撲到他身上。

  沉香急來扶她起身,她卻擺脫他的臂膀,就勢摟住哥哥,將臉貼在他胸上,合上眼睛。

  心定了些,二哥雖然受了傷,可是心跳還是很穩定,應該不會有問題。放下這層擔憂,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將她帶向平靜溫馨的往昔。一下,兩下,三下……緊張的心情鬆懈了些,嘴角泛起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只想偎在哥哥懷中好好睡上一會。小玉不知她是否受激過大神智不清了,想去叫她,被沉香拉住,示意不要打擾。沉香止住小玉,靜靜地跪坐在兩人身旁,等待著。

  三聖母真的睡了,似乎還做了個夢,夢見什麼看不清楚,反正很快活,二哥在前面,她在後面追,一下又好像被二哥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旋轉。轉啊轉啊,她又是怕又是開心,又是笑又是喘……

  忽然二哥停下了,倒在了地上,她嚇壞了,二哥是在嚇她,她模糊地記得,二哥嚇唬她,要她聽話,對,是在嚇她,她生氣地搖著二哥,二哥還是不理她。

  眼前景物忽然變得清晰,不是二哥帶著她生活的山間小屋,而是劉府中,昏暗的小屋,色澤暗淡的床鋪。驚慌中又將耳朵貼在了胸上,二哥是在嚇我,她固執地想,這一次我不上當了,只要聽聽心跳就知道……可為什麼聽不見?為什麼沒有!

  “二哥,二哥……”她驚叫,沉香見她先是在夢中笑得甜蜜如小女孩,忽然渾身顫抖,不停地低叫,知她被夢魘住了,輕輕推著她:“娘,娘,您在做夢,快醒醒……”

  三聖母滿頭汗的醒來,被沉香扶著坐起身,仍沒從夢中回到現實,眼神迷亂地望著前方,漸漸落到地上,眼神歸於清明,失聲痛哭:“不,不是夢,是真的,都是真的……沉香,那次八太子無意弄傷了他,我去調理,他的脈搏幾乎就摸不著……”

  沉香默然,無話去勸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三聖母斷續的抽泣聲響起,而楊戩一直沒醒。三聖母止不住淚水,二哥向來是無敵的,最近卻屢屢見他昏迷,每一次,都和沉香脫不了關係。

  陽光漸漸暗下去,一直靜靜躺著的楊戩唇齒微張,無意識地逸出一絲呻吟,眼簾微啟,終於是醒了。

  楊戩這一下摔得極狠,只覺除內傷乏力外,渾身骨骼都疼痛欲裂。手臂撐地,想站起身來,才撐起小半個身子,手上勁力一失,又跌了下去。他幾乎想再躺下去休息一會,可是哮天犬呢,他在哪兒?

  叫了他一聲,聽不見回答,楊戩舉目望去,哮天犬躺在離自己十幾步外,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又掙紮著動了一下,痛得幾乎閉過氣去。咬緊牙不讓自己出聲,再次叫了聲哮天犬,仍是沒有回答。恐慌襲來,雖然曾趕他離開過,但若真失去這個不離不棄的忠實部屬,自己又如何能夠捨得?

  一定要去看看他,楊戩再吸一口氣,翻身撐地欲起,終究是身子發軟,剛要站起,一下又栽回了地上。三聖母心痛不已,又做不了什麼,絞著雙手無所適從,只能看著哥哥,一步一滑,全靠雙手慢慢蹭向哮天犬,白衣惹上了塵埃。十多步的距離,他竟用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哮天犬功力遠不如楊戩,若不是楊戩用法力護住他要害,現時已送了性命,饒是如此,也一直昏迷難醒。楊戩掙紮著來到他身邊,知道如果不是傷得太重,哮天犬絕不會不答應自己一聲,心中極是擔憂。將哮天犬勉力托在臂上,輕搖著呼喚:“哮天犬,醒醒,你應我一聲!”哮天犬口角掛血,雙目閉合,胸口似乎都沒了起伏。

  楊戩一陣心痛,這條趕也趕不走的笨狗,到底是自己害了他,與你無關的,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你為什麼這麼傻……懷中毫無動靜的人,是熟悉到忽視的部屬,那份固執到可笑的忠誠,是別人眼中的愚昧,卻是自己孤獨跋涉中唯一的慰藉,儘管這份忠誠,連自己也漠視了很久,很久。

  “哮天犬,你不能死的,哮天犬……哮天犬……”明知道無用,卻忍不住不去叫他,期盼他能睜開眼,期盼他伏在自己身邊再不離開,悲從中來,三妹、沉香,還有母親,所有的親人都恨我入骨,又有誰能為我不惜一死,康老大離開了,其他兄弟雖然未走,也都有了微詞。是的,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如此,可是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希望,他們有稍稍的懷疑,有小小的信任,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只有你嗎?就算不明白我要做什麼,卻絕對的信賴著我,以我的悲喜為悲喜,可是……

  “你為了我,這麼做值得嗎?”

  種種往事襲上心頭,多方周旋的難處,眾人不屑的視線,親人憎恨的目光,愛人鄙薄的神情,儘管柔軟的內心早已裹上堅硬的外殼,卻依舊是傷痕纍纍。如今失去法力,還要躲避王母滅口的追殺,舉步維艱,以後的路又要怎麼走?

  我不後悔,因為我有我的目標,那裡有我的至親至愛,一切的一切,我早已作好承受的準備。而你,哮天犬,你值得嗎?為了我,一個遭人厭惡的司法天神,一個並不如何重視你的主人,值得嗎?

  楊戩身子顫抖,眼眶已經潤濕,痛楚地閉上了眼,忍住自己的淚水,別過頭去。而這時,懷中的哮天犬卻動了。

  一聲微弱的呼喚:“主人……”

  楊戩驚喜地轉回頭,不覺綻放出笑容:“你還活著,太好了,好……”

  哮天犬咧咧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第一眼竟是注意到楊戩微微濕潤的眼角:“主人哭了。”

  楊戩沒想到他會冒出這句話來,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麼好。他從不願在人前失態的,這一次是沒控制住心情,便移開了話題,轉而道:“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該受這一拳的。”

  哮天犬搖搖頭,輕咳一聲,固執地說:“我看到你為我流淚了,哮天犬已經心滿意足。”

  楊戩垂下眼睛,就只要這樣麼?雖然,我只是少少的失態,你這樣就滿足了麼?心中正百味交陳時,懷中的身子一抖,哮天犬又沒了動靜。楊戩乍喜又驚:“哮天犬,哮天犬,你千萬不能死!”

  情緒激動,再顧不上自己,楊戩盤膝坐下,便要運功助哮天犬調理。但他傷得如此沉重,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治旁人?法力渙散,強提數次也未凝聚得成。三聖母緊緊拉著他的衣袖:“二哥,你歇歇,歇歇再運功好不好,你這樣不行的……”楊戩此時只怕這狗兒不治而死,哪裡想得到太多?眼見不行,拼起殘餘法力,涓滴不留地全力灌向哮天犬體內。

  他此舉已形同蠻幹,法力送出,自己頓時虛脫,天旋地眩下向後便倒,暈了過去。哮天犬失去他扶持,晃了一晃,也栽倒在地。

  沒有事,三聖母告訴自己,這一次沒有事,不去想下一次,又下一次。轉眼瞥見哮天犬,又是一痛,為什麼不讓他陪著二哥呢,有他陪著,二哥應該會好受一些。自己怎麼忘了,哮天犬是跟了他數千年的,比誰時間都長。也許平時,連二哥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少了哮天犬的陪伴,他一定會很寂寞,很寂寞。那次趕哮天犬下凡,便常見他看著書,想著事,習慣地伸出手去,在落了空時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又悵然地收回。更何況,後來,他已經是那樣一種情況,眾叛親離,寄人籬下,生死兩難……

  憶及積雷山戰後上天繳旨的情形,哪吒突然想起一事,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地問:“沉香,你們後來,後來……沒有難為他了吧?”沉香還沒回答,三聖母已經惶急地接口:“難為?什麼難為?沉香,你又做了什麼?”哪吒黯然道:“我們本來聽太白金星的話,怕讓他上天會讓王母難堪。但見了王母后才發現,只有……只有抓來楊戩大哥,拿住王母的把柄,才能要脅她放過你和沉香。所以,我通知沉香,讓他去找……”他咬著嘴唇,看向楊戩蒼白的面孔,哽嚥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沉香呆了一陣,似乎想不起發生的事,腦中有些混沌,定了定神才說:“我和丁香去找舅舅了……”卻又停下不說了,三聖母急問:“怎麼了?”沉香垂下眼簾,吸口氣答道:“沒怎麼,正碰上四大天王奉王母之命追殺舅舅,我趕上了,和丁香一起打跑了他們。”三聖母鬆了口氣,康老大卻知道他在避重就輕,雖然沉香的及時趕到,的確是救了楊戩,但他自以為是的那些話,對楊戩來說,卻是傷害更深。

  楊戩到底修煉得紮實,醒來後靜心打坐半晌,又恢復了一些法力,從臉色上看,竟已看不出受了重傷的痕跡。三聖母坐在一旁,看他閉目調息,也有了笑容,喃喃道:“這是二哥修為深,功底紮實,才能恢復這麼快。那次也……”笑容一黯,卻是想到了被龍八誤傷那次,她為他調理,驚異地發現,二哥竟還存了護體的法力。

  她那時說了什麼?“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一字一句,親口說的話在腦中迴蕩,如今只剩下了苦澀和自責,不管怎麼樣,二哥那時已是奄奄一息,她卻只顧著安慰八太子,人會吃些苦頭,不會有性命之憂……那樣的苦頭,二哥全是為了她才……

  楊戩再次為哮天犬療傷,這回終是救醒了他,哮天犬迷迷登登地睜開眼,一晃又倒在楊戩臂上,叫了聲主人。楊戩見他性命已然保住,心情好了些,微笑道:“放心吧,哮天犬,你死不了了。”沒想到哮天犬卻冒出一句:“餓了。”楊戩沒有笑他,知道他雖然修煉了很久,卻是一直沒斷掉五穀,這次傷得又重,失去法力,再不吃些東西怕還是不行。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五章 茅茨誰家院

  時至中午,林中寂靜無聲,酷熱難耐。楊戩見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傷後體力不支,急需食物補充體力。而此惡林處於絕地,連鳥毛也不曾覓到一根。楊戩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所在之處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於崇山峻嶺之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楊戩正在發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裊炊煙,吸引了他的目光。楊戩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楊戩重傷後法力潰散,又強為哮天犬療傷,身體很是虛弱。沉香他們一路跟隨主僕二人下山,看見楊戩扶著哮天犬,艱難而行。走不了幾步,哮天犬便支撐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楊戩溫言鼓勵,才又重新上路。

  這一段不長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黃昏。在夕陽的淡淡餘暉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現在楊戩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種著柳樹,院中有的桃樹下拴著一條柴狗,邊上還有一株李樹。哮天犬已經走不動了,楊戩半攙半抱著虛弱的狗兒,扶他坐在小院門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門:“請問,有人在嗎?”

  “嘩啦∼”門一下子打開了,從內竄出一個瘦子,青著一張臉,端著飯碗怒罵道,“老子正在吃飯,哪裡來的喪門星?”

  楊戩聞言心中一喜:“大哥,我們在山中迷失道路,現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著楊戩,見他臉色蒼白,汗濕的捲髮粘在臉上,很是疲憊。他斜眼看到楊戩身後的哮天犬,軟軟靠在竹籬笆院門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楊戩見青臉瘦子右手作了個手勢,一時沒有領會什麼意思,他憂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給點吃的,我兄弟都快餓死了。”

  青臉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罵:“天下哪裡有免費的飯食?俺不開粥廠。老子眼中只認銀子不認人。”

  楊戩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麼會有俗世的銅臭?倘若是平素遊戲人間,自然會變出些銀子花銷。但是如今傷重淪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見楊戩無銀兩,那青臉瘦子眼眉登時立了起來。

  楊戩耐著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幫了我,日後當以湧泉答報。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賈,在山中遇到了強人打劫,盤纏盡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簞食,他日我贈大哥一萬金。”

  青臉瘦子嘿嘿冷笑道:“我在這山中住了多年,從未聽到有強梁之說。看你二人如此狼狽,倒像是官府通緝的逃犯?快點給我滾,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們去見官。”

  說完,青臉瘦子也不進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嚕呼嚕喝手中的那碗肉粥,還咂巴著腮梆子。哮天犬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碗肉粥在他眼中,勝過山珍海味。他別過頭去,偏偏耳朵又特別靈。哮天犬嗚嚥了一聲,用手摀住耳朵,哀哀對主人說:“我們還是走吧。我實在受不了……我們到別家去……”他掙紮著要站起來,卻又軟綿綿癱了下去。

  青臉瘦子冷言看楊戩扶起哮天犬,陰陽怪氣道:“別家,哼,過了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們這樣,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聽還要走三天,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主人,我實在走不動了。”楊戩抱住哮天犬,撫摸他的頭安慰道:“那就再歇一會兒吧。”哮天犬合上了雙眼,他太困了,真想就這樣睡過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凶惡的狂吠給驚醒。楊戩見哮天犬眼中有幾分懼色,親撫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來是那家養的狗,正在對主僕二人發威。那惡犬正逞兇,卻被兩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嚇得趴在地上,嗚嗚哀鳴。那青臉瘦子臉色一陰,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來,罵道:“好歹你也算條走狗,熊成那樣?丟臉都丟天上去了!”他將手中的殘餘肉粥全倒進骯髒的狗盆裡,“快點吃,別讓人給你搶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著那狗狼吞虎嚥,直嚥口水。

  待那青臉瘦子一回屋,楊戩俯身從狗嘴下搶過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來。楊戩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卻被那青臉瘦子追出來抓住了肩膀。“你這賊,要不要臉,居然搶狗的東西。”楊戩護著狗盆,對瘦子懇求道:“我兄弟都快餓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捨這一口粥給我兄弟吧……”不待楊戩說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楊戩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還在狼籍上踩了幾腳。“你還以為你是誰?想搶狗食,你現在還不如一條狗呢。”楊戩怒指著瘦子,“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瘦子臉上的橫肉跳了一下,“怎麼著,你還要打架?”他忽然一拳擊在楊戩胸前,楊戩身體本就虛弱,突然受襲踉踉蹌蹌向後退去。那瘦子跟著抬腿一腳,踹在楊戩腰上。那一腳力量甚大,楊戩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還不解氣,衝上來對著楊戩一陣亂踢。哮天犬勉力爬過來要保護主人,卻被瘦子一腳踢的滾出去好遠。

  最後,青臉瘦子盡情毆打羞辱主僕一番,將他二人都丟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負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小人!”哪吒站在他邊上,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

  鏡中,柴狗搖著尾巴,已經將碎碗上的殘粥舔食乾淨。

  楊戩掙紮著將哮天犬扶起來,他回望著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主人……”聽哮天犬怯怯的聲音,楊戩回頭看狗,卻見他低著頭,“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楊戩雖然看不見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話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雖然修成人身,卻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條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趕下凡間吃了許多苦頭,對自己仍然是赤膽忠心,哪裡去尋這樣的好兄弟?

  看著哮天犬受寵若驚的表情,楊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順手揀走他亂發上的草根碎葉。哮天犬忽然覺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場。

  天漸漸暗了下來,哮天犬臥在地上,看著楊戩運功恢復法力。他的眼睛已經有些昏花,楊戩的模樣有些模糊了。恍惚間似乎楊戩在和他說話,讓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睜開眼睛,“主人,我方才作了個夢,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會為吃喝發愁了。您賞給我許多肉骨頭……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楊戩聽哮天犬夢囈,輕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積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與我會合,恐怕已經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盡失,忽然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打不過了。天廷裡那些個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時想必他們的眼淚都該笑出來了。堂堂一個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聽楊戩如此說,心中實在憤懣不平:“主人,您有沒有想過,您這麼做,值得嗎?”

  楊戩沒有再說話,他抱膝看著那夕陽,慢慢收去了最後的餘輝。天一層層黑了下去,雲層後朦朦朧朧的是慘淡的月。茅草屋內的燈暗了。一切寂靜無聲,連山中的狼嗥,草間的蟲鳴,都消失在悶濕的空氣之中。

  楊戩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驚,叫一聲“主人”,便被楊戩用眼神止住。楊戩在院外隨手折了幾枝柳條,他進院先到桃樹邊將柴狗解了繩子,牽到李樹上拴了。那狗甚怕楊戩,不敢做聲。在李樹下僵臥不動。楊戩順籬笆繞了一圈,隨意的將手中的柳枝插在籬笆之上。

  “他在做什麼?”龍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細看,楊戩已走到房門之前。

  楊戩試推房門,那門虛掩著。他閃身進屋,摸到桌上有只窩頭。楊戩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一雙假寐的眼中。楊戩取窩頭剛出小屋,瘦子就跳下床就攆了出去。“臭賊,居然偷東西。我打死你!”

  楊戩見那瘦子上前與自己糾纏廝打,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窩頭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窩頭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窩頭爬去。此時,楊戩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經夠到窩頭,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衝去,卻被楊戩緊緊抱住他的腰腿,無法挪步。楊戩對著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將窩頭整個兒塞進嘴裡,粗糙的窩頭卡在喉嚨裡,刺刺的難以下嚥。淚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視線,他看到那惡人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體慢慢的下滑,卻仍然用身體硬生生拖住那惡人。哮天犬用手將窩頭使勁往嗓子眼裡塞填,眼淚和著沙土,澀了滿嘴。

  瘦子胡亂打了一氣,見楊戩已經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楊戩的手,忽然楊戩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備楊戩有這一招,他運氣力於左拳上,向楊戩的面門擊去。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懼意,恍若吸至萬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過神來。剛才那拳不知怎麼偏了,擊在楊戩的肩上,楊戩向後摔去。瘦子抬腳向楊戩胸腹亂踢,楊戩傷重無力,任他作踐。哮天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頭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個窩頭都被打飛。瘦子提起哮天犬,一連幾十個大嘴巴,將哮天犬的牙齒都打落數枚,滿嘴的鮮血。瘦子惡聲惡氣對哮天犬道:“你給我怎麼吃下去的,就給我怎麼吐出來。吐不出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好好找。”

  “你住手!”楊戩支撐著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瘦子獰笑道:“你這樣子,還想打架嗎?讓我饒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給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憐哮天犬喉頭“呃呃”發不出聲,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經劃破哮天犬的前襟。

  慘白的月色下,楊戩低頭而立,素淨的白衣已經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捲髮散開披在肩上,凌亂的幾綹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濕,那人異常的安靜,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到底哪裡有瑕疵,為什麼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瘦子緊張地看著地面,黃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熒熒藍光,一粒粒的破土綻出。空氣是那樣潮熱,如同置身於漸沸的水中。霧氣中,一朵朵藍蓮花搖曳妖媚,卻是無根無蔓。

  瘦子見此異象,頓時有了膽氣。他大叫起來:“你還在猶豫什麼?快給我跪下。”

  起風了,雲助風勢快速的翻湧著,月亮在雲層中忽隱忽現。藍蓮花繞著楊戩輕舞婆娑,觸到他的衣衫髮絲,花瓣便微微振顫,濃郁的花香纏綿如網。漸漸,那眼便無神了,那心便無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緊盯著楊戩,心中暗暗默念。終於,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願。忽然,一片厚雲掩過來,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間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靜無聲,瘦子摀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撲騰撲騰直跳。“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黑?”他的汗涔涔下來。“嗡∼”先是極細極遠,漸漸近了,如同大潮洶湧萬馬奔騰一般。瘦子渾身顫慄,黑暗中他大睜著眼睛,似乎即將看到東西,是世間最恐怖的夢魘。

  濃郁的花香,凝結在空中。藍色的花瓣,瞬間破敗。花心中,一翅翅幾近透明蒼白的蟲子,鼓振而出。它們的羽翼薄如無物,它們的雙瞳閃著血色的猩紅。

  “傀儡蟲!”瘦子的嘴唇抖得厲害,他用同樣顫抖的手點指著前方,“那裡,那裡是主人允諾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蕩蕩,除了滿地腐敗的花瓣,什麼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滿如瘟疫般在傀儡蟲群中散播。蒼白色的小蟲數量急劇膨脹,密密麻麻的鋪天蓋地。一雙雙詭異的眼睛,閃著禁忌的光芒,飢渴,亢奮,憎惡,沉論……

  “不,你們別來找我!”瘦子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他的心是絕望的,沒有人能夠逃過傀儡蟲的噬咬。他看著自己在奔逃,滿身可怖的蒼塵。“我在哪裡,我是誰,他是誰?”靈與肉已經分離,瘦子的魂魄慼慼然無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還不招供!”一聲威嚴的喝問,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純淨的黑色,冷酷無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說不出話來,癱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為你本就是一個傀儡,一切的過錯皆是你背後的操線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來,黑色的大氅上銀色的龍紋閃閃發光。他低沉的聲音,嚴厲肅殺。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斷奪,歷練出了怎樣的一雙眼眸。任何罪人在這雙眼睛下,都再難狡辯。

  “我,我該死。不要再問了,他,他老人家是……殺了小的吧!”瘦子以頭搶地,他的手狠狠抓撓著臉面。

  “哦,你以為不說,就能夠護著他嗎?”輕輕一聲冷笑,收在廣袖下的手,虛懸在瘦子的天靈上方,“讓我看看你這個可憐蟲,究竟是什麼皮相!”

  “啊∼”痛苦的慘叫聲中,瘦子在地上翻滾。他的形體可怕的扭曲變形,如同有一個可怕的魔鬼,被裝在破麻袋中,嚎叫著無法逃脫。一對碩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聲如裂帛。

  “這畜牲是……”楊戩正凝神看那廝現原形,忽然心神劇烈震動,眼前的一切即將如浮沙般幻滅。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1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六章 浮象匿幽危

  這邊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著窩頭,那邊毆打還在進行中,眼見瘦子揮拳連連,而他拳下的楊戩,已經無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著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場景,氣憤之餘,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母親已經不忍觀看,低頭垂淚,小玉在旁不斷勸說。而鏡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罵聲聲,吵嚷著復仇云云。

  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呢?

  小玉看見沉香向瘦子和楊戩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楊戩抵擋拳腳。小玉驚呼一聲,“沉香∼”

  “你們別吵!”沉香忽然吼道,眾人一愣,都看著他。一時間,靜了下來,只有哮天犬嗚嚥著,使勁咀嚼窩頭的聲音。沒有怒罵聲,甚至沒有打鬥聲。

  近處,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楊戩的身上,卻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楊戩互扣的左臂,爛面條般無力垂下。那張青紫色的臉上,眼珠子往外翻鼓著,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張著一張大嘴,卻僵硬的無法吸入一絲空氣。他始終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束縛,雖然那雙眼睛已經很疲憊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暈眩的暗黑虛無,再也無法逃脫。

  沉香俯下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剛才看見楊戩蒼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時,沉香恍惚間有種心魂被攝的感覺,微塵一點,無依無靠,無助無告。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擔心二爺,老大剛才和我說,他後來趕到救了二爺。”梅山老四在鏡外說,康老大看著哮天犬和那個窩頭,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廝如此折辱二爺,百般刁難。唉,我……老四,我……”這個粗魯的漢子忽然囁嚅起來。

  梅山兄弟詫異的看著康老大:“大哥,這話怎麼說?”他們話音未落,就見鏡中梅山老大已經到了。他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般將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楊戩的力一脫,側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見楊戩倒地不起,心中駭極,他滾爬到楊戩身邊,已經力竭了,再也無法抱起主人的身體。哮天犬雙膝跪地,將手插在楊戩的肩下,將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楊戩的頭低垂著,亂發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邊大聲哭泣:“主人,主人∼”楊戩卻似什麼都不曾聽見。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原有的陣法打破,那時正是楊戩集中意念和瘦子較量的緊要關頭。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現出原形,虛空忽然破裂了,楊戩神識直直的一路墜了下去,腳下是無底的深淵。

  楊戩探臂急向邊上抓去,卻是光溜溜的一掛冰瀑,濕而脆滑,一抓即碎。楊戩冷笑一聲,他凝神於右手,五指扣進,即將消融的冰層瞬間凍結。楊戩借力向上縱去,換左手扣抓……漸漸攀至崖頂,瀑底的顏色墨黑,慢慢變淺,頂部卻是蒼蒼的白。楊戩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脫困,他已經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哮天犬在哭泣,這個傻狗兒,好兄弟。還有一個聲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頭,發現瘦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摸著竹籬要逃走。他指著那瘦子,怒罵道,“抓住他,殺了他!為主人報仇!”

  梅山老大卻抱臂冷冷的站著,既不上前探看楊戩的傷勢,也不阻攔那瘦子。他濃粗的眉頭緊緊皺著,“哮天犬,二爺沒有事的。一個凡人,能把神仙怎麼著了?二爺常說,人在困境才能顯出真性情,沒想到他自己卻是在偷雞摸狗!”

  “老大,不是這樣的,二爺全是為了我!”哮天犬渾身顫抖,“我們在積雷山……”

  “積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爺單單救了你這條狗出來,還偷東西給你吃。”梅山康老大譏諷道,“二爺待你這條狗真沒說的了。可憐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尋來,得到的卻是兄弟們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說到這裡,梅山老大氣的一拳打在了桃樹上。

  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楊戩聽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當時是我失算了,他們才會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楊戩心思才略有動搖,指下的冰層開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與冰蓋脫離,載著楊戩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陣巨響,大地猛然搖動。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撲楞楞,頭上撒了一頭的灰土。梅山老大暈頭轉向,他抬頭看天,卻只看到了一個窟窿。

  “怎麼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來,他環視四周,這裡竟然是一個破爛的山神廟,殿瓦都塌缺。廟裡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裡套根繩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礫下傳來呻吟聲,康老大跳過去把瘦子扒了出來。他揪著瘦子的脖領子,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愚鈍如他,畢竟也追隨楊戩千年,見過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這裡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為何要如此對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認識上仙也是有的。”

  “我當然認識楊戩!”山神臉忽現傲色,“我本是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座下執事,受主神一案牽累才被貶至此僻壤窮鄉。”

  “你是黃飛虎舊部?”康老大肅然起敬,“你為何要設陣法困住二郎真君?是為了你家老將軍嗎?”

  “將軍已逝,我也心灰意懶。”頓了一下,山神的語氣突然激昂起來,“但近來三界都在傳言,這二郎神六親不認卑鄙無恥,尤其是對待自己親妹妹和外甥的行徑已引起天人共憤。誰不想有機會,教訓教訓這樣的無情無義之徒,為三聖母一家出口氣?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山神將一番話一氣說完。康老大翹大拇指,大聲讚道:“好漢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慶幸自己急智之下,臨時編出的話居然頗有效用。他遵從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陣法設計楊戩,卻功虧一簣,被楊戩反客為主,差點將主人也牽扯出來。幸好這康老大魯莽闖入,使得楊戩心神受損,自己才能逃脫。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個問題:“康老大怎麼會闖入陣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還有陣界的楊柳枝條,每一支無不巧妙破在關鍵之處。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好厲害的楊戩,你究竟是何時看穿的,又是何時破陣的。不過,你真的以為這僅僅卦相是艮了嗎?他怨毒的眼睛轉向楊戩,僅僅有哮天犬護在他身旁。今日事敗,回去必然受主人責罰。看楊戩情形,神識還未回轉軀體。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機,提他的頭回去將功補過。

  山神正想著美事,卻聽哮天犬又驚又喜的叫著:“主人,主人你醒了!”楊戩垂下的眼睛慢慢睜開,倏然射出的凜冽寒芒,嚇得山神跳了起來就跑。山神跑出很遠,還驚魂於顯聖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測。

  嚇退了山神,楊戩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剛才一刻,險死還生。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影響了他的心神,特別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對話,字字誅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過處,碎冰粉飛,他最後奮力一躍,終於出了幻境。

  山神雖然嚇退了,但楊戩的心中一點也不輕鬆。就在他出幻境時,恍恍惚惚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低語:“你逃不脫的,你已經無法逃脫了。”

  梅山老大感於方才那山神對於舊主的忠勇,想到自己畢竟和楊戩作了千年的兄弟,還是要盡到兄弟的義務,況且看哮天犬餓的可憐,便帶主僕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飯館。

  菜一擺上,這邊哮天犬就撲上去狼吞虎嚥起來,那邊梅山老大開始喋喋不休的勸說起楊戩。楊戩不理會梅山老大的說詞,只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剛才主陣的原型究竟是什麼?它隱隱有雙角之型,還有那陣法……楊戩心中已經瞭然,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原來是兜率宮又走失了坐騎。

  艮卦屬狗,坤卦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連。不動,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賢生;坤六爻皆虛,斷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靜止。

  楊戩袖中暗測二卦,皆測出行不走,行人不歸。方才陣中艮卦忽然變坤相,楊戩險些就要困在陣中,果然好險。

  想我楊戩落在這種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為何要讓心腹使傀儡蟲暗算於我?楊戩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是了,我楊戩已經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絕殺。身為王母的心腹,招認出任何罪狀,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認的什麼,需要招認什麼,自然是隨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蟲,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脫了,快要抓住你了。”極輕的聲音,在楊戩心中諷笑著。

  楊戩神思睏倦,聽梅山老大發白日夢,好像在說“沉香”、“三聖母”。他勉強打起精神聽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寬厚,特赦沉香母子。楊戩苦笑著,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過也可以一筆勾銷。但是,老大,這可能嗎?

  康老大勸說了楊戩半天,卻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爺,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幹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滿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進了自己的碗裡,繼續甩開腮幫子大嚼。哮天犬覺得,剛才康老大說的大義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飽肚子才是真實的。他再也不要主人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該承受的屈辱。

  楊戩強打精神,分析利害於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會輕易讓玉帝赦免他們的。因為是關男女私情的天條,都是王母娘娘醞釀了很久,親手訂出來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聖母,就是踐踏了她的尊嚴。”

  梅山老大惱道:“她親手訂的天條就一定是對的嗎?”

  楊戩嘆道:“她是至高無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須在她的框架之內來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你越出了這個框架,哼,就會被她從位子上踢下來。”

  楊戩看著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為耿直,卻也是一條直肚腸,有些話便不能說的太透。於是楊戩話鋒一轉,“老大,你要記住一點,不管是什麼位子,只要你坐上那個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責任。你責任盡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聽了楊戩這話,氣得站起來:“二爺,你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他看著眼前這個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位二爺似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在想著青雲夢。他挖苦道:“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啊!你的法力已經沒有了,你的位子也丟了。那些責任已經不是你的了!二爺,你真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

  位子,權勢,如今都已經失去,但那份責任呢?

  楊戩伸出右手,掌心的紋路淺而雜亂,無論命運將他帶到何種地步,他的責任已經深入了血脈骨髓,烙印進了靈魂。

  楊戩握緊拳,緊緊的握著,彷彿那就是一份無比沉重的責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是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你逃不脫了,再也逃不脫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楊戩聽的極為清楚,甚至能夠辨出聲音的主人是誰。看著自己的右手,楊戩的瞳孔驟然收緊,尾指指甲破損翻拗,一屑碎冰緊緊咬在指尖之上……

  沉香眼尖,他見楊戩神色異樣,順他目光看去,見楊戩右手的小指上,咬著米粒大小一物,有翅,幾近透明,雙目如血。

  “這個是什麼?”沉香指著那蟲兒,失聲叫道。

  “傀儡蟲!”哪吒識得此物,心神俱怖。此物封神中,有截教中人使用,害了不少同門。封神後,截教覆滅,原以為此害人之物絕跡三界,卻不料在此看到。

  “有人想要算計楊戩大哥,大哥他,失去法力,如何是好!”哪吒手足冰冷,一雙眼睛只呆呆看著那蟲兒的身體,慢慢的豐盈了起來。

  “主人,還有我,我的法力。”哮天犬湊了過來,他諂媚的笑臉忽近忽遠,楊戩一陣暈眩,他暗道不好。眼下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梅山老大了。

  楊戩咬牙站起來,憑感覺一把抓住康老大的臂膊:“老大,你得幫我!”

  梅山老大冷冷道:“二爺,我已經準備離開你了。但如果你放棄繼續為王母賣命的念頭,做兄弟的義不容辭。”

  楊戩急道:“如果我不是為她賣命呢?”

  康老大諷刺道:“為了你自己,那還不是一樣嗎?”

  楊戩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從齒縫裡擠出:“老大,這幾千年來,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梅山老大沉默了。自封神開始,幾千年的兄弟情分,平心而論,這楊戩確實沒有虧待他兄弟。不過,如今此人利慾熏心,累了梅山一干兄弟。他既已淪為宵小之輩,我康某人豈能再與他為伍!

  “是,楊戩,幾千年來你沒讓我失望過,但最近一段時間,你卻讓我失望到了極點。”

  “別說了……”哮天犬驚慌的看著主人的臉,他的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梅山老大將楊戩的手,從自己臂上使勁甩落,大義凜然道:“你若再執迷不悟,別怪兄弟無情!”

  “康越石,你!”哪吒點指著康老大,怒不可遏,“若楊戩大哥有個三長兩短,就是你害的!你可知道,他那時候,他那時候……”哪吒說不下去了,他不敢想像接下來楊戩會發生什麼事。

  梅山老大的聲音,哮天犬的聲音,嗡嗡的如同從水面傳來。楊戩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半邊是倒懸的黑冰,半邊是噴薄的赤焰。冰與火相鬥,剖開了這無天無地的空濛。極寒和極熱之間,唯有那一線青冥可以容身,謂之無間道。

  無間道。

  楊戩行走在這無間道中,如履薄冰,因為他不能錯,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就會永遠沉論,永世不得翻身。

  魅影憧憧,業障漸起。

  蒼白的臉孔,模糊的五官,唯有那鮮紅的嘴唇一張一闔,吐著毒蛇般的嘶鳴。

  “嘻嘻,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後成了雞鳴狗盜之流,天界笑話!”

  “你六親不認,貪戀權勢,兄弟們原想跟著你圖個進身,卻不料是這等卑鄙小人!”

  “天上的月亮,可是你想摘就能摘的?仙子和豬都能結拜,偏偏正眼也不會賞你一個。”

  “舅舅,我的好舅舅,逼妹殺甥的好舅舅!”

  “沉香。”楊戩一怔,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眼前的邪魅瞬間又幻化成了女子的輪廓,她的手伸向楊戩,泣道:“二哥,華山下好冷好黑,蓮兒知錯了,你放我出來吧!”

  楊戩咬咬牙,從她身邊走過,邪魅在他身後指著他,尖聲慘笑道:“我的好二哥,你好狠的心腸!你折磨了我二十又一年,你可知道,我在華山下,也足足詛咒了你二十又一年啊!哈哈,二哥,你算算有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的好二哥,你可遭到報應了嗎?”

  楊戩的心一陣抽搐,他腳下的無間道,受冰火相逼,越來越窄。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將那慘笑聲遠遠的拋在了身後。前途迷霧重重,楊戩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但唯有此路可走,無可回頭。

  路盡了,卻是英雄末路。

  楊戩想笑,他站在路的盡頭,忽然覺得他所有的努力,隱忍,犧牲,到頭來卻是一場空,而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心又何嘗不是呢?

  好累啊,真想這樣睡去了。

  淡淡的一個眼神,淡淡的一個身影,擦身而過。

  楊戩猛然回身,不顧一切的,循著來路追去。他在青冥的小道上奔跑,如同歸家的孩子般的奔跑著。暗色如同夜晚般籠罩下來,青冥的顏色在他身後蒸發消散。回家了,再也不遠行,也不需要那遠足的路了……

  楊戩終於追上了那個淡淡的身影,他輕輕跪了下來,如同犯了錯的孩子。追思了千年的臉,親切得就好像分別在昨日。

  那雙手,輕輕的捧起他的臉。那雙眼眸,是久違的溫暖。

  “戩兒……戩兒,做個好孩子,做個聽話的好孩子。”

  低語中,楊戩閉上了眼睛。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了,濕了那雙冰涼的手。額上的銀紋浮現,卻是黯然無光,那是他的罪,背負了千年的罪過。

  邪魅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她俯身吻下去,只要她能夠吻上楊戩的神目,就能徹底收了這個人的靈魂。忽然,她的眼中現出恐懼和怨毒,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沒有了。那顆慈母的心,被人破腔而入,生生的抓碎了。

  邪魅捂胸倒退幾步,她的身影淡的,幾乎不可辨認。她的手上,是她胸中流出的熱血,還有那不孝之人的假惺惺的眼淚。邪魅怒不可遏,她拚勁餘力,點指著楊戩,罵道:“你這孽子!孽子……”

  楊戩低頭不去看她,風帶走了臉上的淚水。他的手,牢牢的攥著那顆破碎的心,那心中有個東西,在拚命的掙紮著,鼓動著翅膀,想要逃脫,卻再也逃不掉了。

  很快,一切的幻相都將消失。被傀儡蟲勾出的所有的幻相啊,即將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飯館中,哮天犬忽然發現主人右手尾指上,滲著黑色的血珠。

  “主人,這,……”哮天犬驚疑不定,楊戩微微一笑,將右手收在袖中,“只是被牛虻叮了一口,如此而已。”

  他的笑容很是疲憊,卻又是輕鬆得意的,“這一次,是我抓住它了。”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七章 洶赫執密旨

  哪吒鬆了口氣,他笑著,眼中閃著淚花。而康老大猶自糊塗,他茫然地問哪吒:“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並沒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臉的輕鬆,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問話。

  康老大唯有看向鏡裡,鏡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著悶酒,憤憤不已。那時的心思記得清楚,既惱楊戩不肯回頭,又礙著幾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顧。許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說道:“二爺,你傷勢不輕,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會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後為你盡一份情誼!”

  哮天犬勸道:“老大,你少說幾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楊戩看了他一眼,哮天犬餘下的話到底沒敢說出來,黯然低下頭去。

  屋內一時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嘩也慢慢靜止了下來,安靜得讓人心悸。一片沉寂裡,隱約的樂聲響起,叮咚叮咚數聲,煞是好聽。

  微停了片刻,樂聲又大了些,如玉珠瀉盤,輕盈靈動,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懶洋洋感覺,彷彿春眠不覺曉,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掙不開了,喃喃地道:“好困……真好聽……”頭向下墜去,呯地一聲磕在桌角上,腫起一塊大包,卻是渾如未覺。

  楊戩雙目半合,神識漸漸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惡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時只想隨這樂聲忘記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適裡漸多了些痠疼難受,周身如被繩索嚴縛,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從五官滲出,他心知有異,但意識已被樂聲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顫悠跌宕,都帶得他周身大震,眼見便要崩裂心脈,魂飛魄散在當場。

  樂聲驀地遠去,康老大的喝聲破空而起:“二爺,二爺!”白色光芒爍如烈日,籠罩了整間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護住了楊戩二人,一邊大聲叫道,“二爺,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千萬別被那樂聲奪了神識!”

  有他強抗琵琶的奪命之音,楊戩低哼一聲,心志頓復,掙起身子,好一會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滿頭大汗,雙掌環抱,正拚命催動著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爺離開,快點,快點!”不滿歸不滿,但畢竟多年兄弟,驀見情形有變,第一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二爺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惻惻地笑道:“離開?他還離開得了嗎?”一抹青光從門隙逸入,陡然爆漲,與白芒一觸,轟地一聲炸裂開來。氣浪掀處,康老大立足不住,險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後楊戩與哮天犬法力全無,他哪敢退開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雙足不住顫抖,眼見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驀而上圈,真氣螺旋外引,引動青白兩道光芒一併向後側牆壁撞去。同時右手翻出,奇準無比地打出法力,將楊戩與哮天犬自塌裂處送出,喝道:“快走,我來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這一強引,頓將自己大半身的空門賣給了對手。就聽屋外那人怪聲道:“走?好啊,你比他們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見半空中一蓬血雨迸開,康老大未及哼出一聲,已被擊飛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楊戩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聲來。便在這時,劍光如雨,自半空直瀉而下,勁風爍膚生寒。哮天犬駭得手足發軟,和身撲在主人身上。但他全無法力,縱然擋在前面,只怕主僕二人,也會同時被絞得粉碎。但一條人影打橫搶過,一根月刃戟勢如顛狂,挽出密不透風的屏障,但聽得嗆嗆嗆之聲不絕於耳,生生截下了劍雨的全部攻勢!

  又是一大口血噴將出來,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雙手猶緊握著戟身。他抬頭上看,眼中宛如要噴出火來,厲聲喝道:“魔禮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皚亮,濃眉長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禮青。千餘年前,魔家兄弟與康越石同殿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時命殞楊戩之計,梅山兄弟卻唯楊戩之命是從,見面時總免不了尷尬。此時,魔禮青更不與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們兄弟是奉王母密旨,處訣二郎神與哮天犬,本沒你什麼事。現在你若識相離開,也還來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當我老康是什麼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楊戩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顫,感動中雜著黯然,低聲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麼也鬥不過他們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絕難倖免。所有的心願,都將隨了自己的一死,灰飛煙滅,再難挽回。相伴千餘年的好兄弟失勢下獄,生死難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麼忍心見他為了自己,去以卵擊石,自絕生路?

  康老大推開他手掌,掙紮著,到底站起身來。他目光嚴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楊戩,突然便仰天大笑,說道:“二爺,還記得當年你掌斃巨象,高歌痛飲的豪氣嗎?九天十地,不棄不離,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無所求,只願你回頭是岸,讓康某能在臨死之前,再看到那個頂天立地的楊家二爺一眼!”

  魔禮青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舊情,只好將你也一併處決了!”以目視意,一邊的魔禮紅哈哈一笑,混元傘從背上疾飛出去。半空中撐將開來,光華爍處,頓時天地為之一暗,愁雲慘霧四起。魔禮紅拈訣一點,那傘微微晃動,噴出無數的烈煙黑霧,金蛇般的電光亂攪,直向地面三人撲來。

  康老大咬緊牙關,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轟出。巨響聲裡,他雙足深陷入地下,一張臉全成慘白。魔禮紅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試試?”一口真氣噴到傘上,傘身疾轉數圈,煙霧斂回,狂風咆哮如雷,卻是生出無匹的吸力,要將三人生硬硬拖入傘內!

  哮天犬大叫一聲,最先被吸向空中。楊戩急伸手扣住他腳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無用處,身不由己地隨之飛出。康老大狂嘯一聲,左手拉住楊戩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斷地送出,與那法寶苦苦與抗。

  他胸前傷口的鮮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風捲成霧氣,整個鏡面都蘊出隱約的紅色來。哪吒心中感動,說道:“康老大,方才我的話多有得罪了,楊戩大哥沒錯交你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給的,還給他也理所應該。我倒情願這時死了,也好過後來兄弟反目,倍加傷心!”嘆了口氣,悶悶地看向當時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見再難支撐。康老大性子雖然莽直,卻也知這般下去決非辦法。耳聽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動,索性行險,左手用盡全力,將楊戩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聲:“我戳漏了你的破傘!”提氣向上疾衝,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傘心。

  他這一沖竟是同歸與盡之勢,魔禮紅擔心法寶,心唸到處,控制傘身便要避開。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細,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個轉身,貼著傘沿逸到傘上,戟尖勢如狂龍,猛力擊了下去。

  喀嚓一聲悶響,傘面鑲嵌的兩塊祖母綠應手碎成粉屑,混元傘如受驚的孩童一般驀然合攏,天地復歸清明。但傘上大力傳來,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飛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禮青手上青雲神劍已凌空祭出,光芒爍動,不可逼視。三聖母大驚之下擋在哥哥身前,只覺眼前亮得無法視物,大地震動如狂,一道長長的裂縫從身前劃過,險些將她深陷了進去。

  一名少年手舉鋼斧,法力從斧上運出,交錯閃舞,在劍鋒下閃動著清冷的光澤,青雲劍志在必得的一擊被強行化解,餘力盡數擊偏在地上。

  三聖母如釋重負,眼中隱隱有水光閃動,輕聲道:“你總算來了……來了就好,沉香,來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轉述李靖的意思與他,言道要赦三聖母必要押來楊戩上天,當庭指正王母,著他去尋楊戩下落。這一路找來,費了好幾日工夫,一無所獲。這天丁香鬧著要找飯莊好好大吃一頓,無意闖入小鎮之中。兩人見不遠處酣鬥正烈,趕過來一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見著的正是狼狽不堪的楊戩,當真是喜出望外。

  眼見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禮青的這一擊,收斧回身,瞥了楊戩一眼,見他形容憔悴,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下莫名的一陣快意。再一看不遠處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卻是一驚,揚聲問道:“康大叔,你沒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頭,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滅口來的,沉香,千萬要護住二爺的周全!”

  魔禮青冷笑道:“周全?就憑這小子?”手中劍飛擲空中,劍上異彩絢芒激射,化作一條咆哮巨龍,顧盼生威,充塞了大半個天際,緩慢地向前壓出。

  他這次出手又與方才不同,並不如何疾速變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動法寶正面威壓,凌厲勁風只迫得人人窒息。楊戩與哮天犬相互扶持著,卻哪裡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滾跌了出去。沉香側過頭,看著兩人摔出,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劃了個半圈,法力有如長虹經天,激盪向上,隨了圈勢一層層漾出,轉瞬之間,已布下十餘道結界防禦。

  只聽轟轟連珠炮般一陣亂響,巨龍一直撞到最後一層結界餘勢才竭。沉香瞅準了魔禮青新舊力交替不及的機會,左拳無聲無息地凌空擊向巨龍。大震聲裡,巨龍破滅無蹤,魔禮青大叫一聲,連連後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飯莊牆壁。倒飛回的青雲劍不及收起,險些將他自己捅了個透明窟隆。

  一邊的魔禮紅吃了一驚,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傘。卻不料耳邊突然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呀,這麼多綠寶石紅寶石?借給我玩玩好嗎?”手上一空,混元傘已被人生生奪了過去。

  他大駭之下,連忙伸手往回搶。那女子叫道:“小氣鬼,你也不是好人!”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拳頭由小變大,已佔據了全部視線。就見魔禮紅一聲慘叫,連人帶傘倒飛出去,變成了天邊微不可見的一抹黑點。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頭,楊戩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舉擊飛,何況魔禮紅?但她所恃的,也只是過人神力而已,餘下三名天王駭然中不約而同,青雲劍、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腦便向她招呼了過去。沉香疾衝上去,代她攔住大半招勢,但漏過的攻擊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暈過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與三人戰成一團。魔家兄弟久經殺陣,初時出奇不意,頗有幾分手忙腳亂。此時反而定下心來,見他法力奇強,卻是經驗不足,便不與他正面搶攻,只四下遊走,不時向昏倒的丁香、一邊的楊戩康老大等人發出殺著。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著速戰速決,心浮氣躁之下頓時落了下風。

  楊戩掙紮著過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為他包裹傷勢。心牽沉香,目光不時掃向戰局,見他越戰越勇,欣慰之餘,卻又不禁搖頭。這孩子還是太嫩,經驗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擊倒這三個大敵,還是只憑著血氣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調息半晌,此時已緩過勁來。看著眼前情形,又看著楊戩,他勉力提氣,輕聲勸道:“二爺……終還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對他的……二爺,回頭吧,再也莫要執迷不悟了!”

  楊戩身子微微一顫,別過臉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動充塞在心頭,千回百折的滿腔心思,也很想向這個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處,手上還染著康老大傷口的鮮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淺,難道還要因自己的那番心願,再將他們害上絕路嗎?

  再說……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於哮天犬,那隻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說話,老大卻是萬萬不能。現在這步境地,憑什麼來說服與他?方才在飯莊不是已試過一回了嗎?換來的,不也只是義正辭嚴的責備?

  疲憊地嘆息著,他輕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萬語千言,終還是生生嚥了回去。再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戰局,身形頓時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時,沉香與三天王的攻守局勢,已是截然大異!

  沉香的心理,極為複雜。不但想勝,還想勝得乾脆利索,輕鬆寫意。那個人,白衣上濺了塵土血漬,曾經的威嚴,已隨了他的法力一併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掃視過來的眼神,卻仍是那麼的居高臨下,帶著幾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趕來救下他的性命,獨抗三大天王,種種的一切行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殺他,他卻仍因了自己的久戰不下,自己偶爾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著自己的笑話。

  他憑什麼!

  心神雜亂之下,頓被魔禮海趁虛而入,碧玉琵琶魔音響起,直鑽腦中,沉香這才霍然驚覺,但卻已經遲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結界,將自己和身後的楊戩等人護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手中鋼斧忽然變得重逾千鈞,再也拿不起來。他半跪了下去,神識清明,但手足如被繩縛,怎麼都動彈不得了!

  鏡外的哪吒急出一頭汗水,怒道:“劉沉香,你這個笨蛋!大敵當前,你在亂想些什麼?現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脫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著頭不去分辯。百花怕他吃不住勁,開口搶白道:“沉香那時太年輕,被他們暗算也不算丟臉的事。反正,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顯聖真君的一條命!”

  沉香吸了口氣,苦笑一聲,囁嚅道:“不是,這一次,還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場上,他是當事人,當然明白下一步會是什麼情形。

  拚命地掙扎,卻徒勞無功。那時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絕望。就在這時,舅舅冷笑著開了口:“還是老毛病,略佔上風就狂得沒邊。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還打飛了魔禮紅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開口反駁,舅舅卻極不經意的輕聲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竅,否則以她的元神,來指使你這笨蛋的身體,勢必能將魔家兄弟一舉成擒!”

  那時只當他在嘲弄自己,切齒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卻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沒顧得上細想其他,趁著結界還能支撐片刻,神識一凝,元神逸出,徑直附上了暈倒一邊的丁香身體。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搶下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將絃索扯了個稀爛。餘下的兩名天王萬沒想到這凡間女子又突然作難,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乾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飛出得無影無蹤。

  法寶已毀,對身體的禁錮自然失效,元神潛回自己的身體,救醒了丁香。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來的丁香對著舅舅冷嘲熱諷,卻只覺得解氣無比。

  耳邊丁香的話一字字地傳將過來:“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沒關係,他是你外甥,保護你也是應該的。”沉香左手驀然緊握成拳。移目四顧,小玉的眼光裡全是讚許與自豪,母親也現出了久違的笑容,鏡外眾人在談論著楊戩的提點和自己方才的急智,語氣都是難得的輕鬆愉快。

  卻是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責備他,責備那個帶著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劉沉香,竭力掩飾著,卻又有意地流露出那麼一絲洋洋得意與幸災樂禍。

  那時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讓人看得輕薄了,所以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楊戩的狼狽,想看看楊戩這時候怎樣面對自己,所以有意無意地顯示出嘲諷與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罷,都不會留意這小小的異樣。但以楊戩敏銳的眼力與閱歷,卻定會心知肚明,繼而難堪不已。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八章 親義兩睽違

  康老大的傷勢不輕,楊戩扶著他站起身,垂下眼簾,掩飾住一閃而過的痛楚與失望。他情願沉香像丁香一樣出言譏諷,也不想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那種隱秘的竊喜。固然,他希望沉香能成熟起來,不要再單純得易受人擺佈。但方才那一戰,他看得極為明白。沉香,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衝動易騙,卻比當年的單純,多了幾分自以為是的張狂。

  丁香想起被楊戩誘惑的舊事,忘了繼續笑話他,脫口催道:“對了,那個思想,快把那個思想從我身體裡拿出來吧!”楊戩雖然心事重重,聽到她這種天真的想法,還是不禁好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現在沒有法力,除非將你法力都轉來給我。”

  丁香嘟嚷一句,認真地盤算起來。拿走惡人的思想固然是好,可騰雲駕霧的新奇,一拳打走一個天王的成就,讓她怎麼甘心再做回普通的凡人?楊戩看在眼裡,淡淡地又加了一句:“知道你們一定不會給我法力的,那就讓那個思想在你身體裡再呆一段吧!”丁香頓時呆在當場,不知該如何解決才好。

  眾人都看出了,楊戩是在報復丁香的譏諷,故意出難題讓她惹上一場煩惱。礙著龍八的面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暗自好笑。就見丁香猶豫半天,仍下不了決心,還是康老大忍著痛開口打圓場,一行人仍是折回了飯莊,先休息一陣再說。

  小二戰戰兢兢地奉上酒菜,逃也似地退下。沉香記得李靖和哪吒的交待,怕用強達不到目的,便不急著提到正題,起身為楊戩理好杯筷,又提壺替他滿了一杯酒。

  楊戩詫異地看向沉香。沉香手一僵,側過頭避開他的注視,半晌才道:“你到底是我娘的親哥哥,劉家村提到她時也很動情。一家人沒有揭不過去的恩怨,你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哮天犬好奇,繼而連連點頭:“沉香,你這麼說就對了,一家人,一家人呀……”他一直擔心著沉香會為難主人,這時終於如釋重負。連康老大都不禁開口讚了個好字,只想:“這孩子寬宏大量,果然不愧是三聖母的骨血。二爺若有他一半胸襟,也不會落到現在這般下場。”

  楊戩不語,持杯一飲而盡。沉香再度為他斟滿,心知還未到點題的時候,便又將話繞到母親身上:“我偷偷去了華山好幾次,娘在山下真的很可憐。囚洞昏暗潮濕,她孤零零地呆在那兒,連一個陪著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可娘並不如何怨你,她只是說想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哪裡錯了……”想了想,又隨口加了一句,“娘叮囑過我,說你也是不得已,令我日後行事,莫要令你太過難做。”

  此言一出,就見楊戩手中杯微微一顫,一杯酒竟是潑了大半在桌上。明知這孩子的話作不得真,卻抑不住心中的激盪。或許,三妹猜出了點自己這二哥的苦心?才隱約覺出些歡喜,三妹絕情的冷笑一閃而過,喜悅頓變成錐心的剌痛。

  康老大性子直,聽沉香說得可憐,也插口道:“是啊,二爺,三聖母在山下這些年,可吃夠了苦頭。我看守山洞那會兒,她醒著時不是以淚洗面,就是一個人痴痴地念叨著沉香和劉先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要麼陷在噩夢裡害怕哭喊,要麼就是拚命向你求情,求你放過她全家。二爺,說實在的,兄弟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當年你在灌江口那麼寵著蓮丫頭,她要星星你都肯到天上去摘,可如今……”

  楊戩驀然緊抓住桌沿,臉色慢慢變得蒼白。右手卻不停,一杯杯酒灌將下去,生似要將所有苦澀,都藉了這杯中之物強壓回心底,再不被想起。但他的神情騙不別人,沉香看在眼裡,雖覺他這種人不該被如此輕易打動,卻按捺不下心中的竊喜,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他一聲:“舅舅!”

  三聖母擔憂地看著二哥拚命般地痛飲,雖知凡酒很難醉倒神仙,到底不放心,略帶責怪地轉向沉香,欲言又止。沉香黯然,囁嚅著說道:“對不起,娘,我那時只想著設法打消舅舅的顧慮,好逛他心甘情願地跟我上天做證。所以……所以……”

  哪吒狠狠地給了自己一拳。這主意原是他和沉香商量出來的,先專撿好話說,說得通最好,說不通再用強逼壓。現在看來,那些話,哪句不是在楊戩大哥心頭,重重剌上一刀?聽到沉香又叫一聲舅舅,他在鏡外不禁一個哆嗦,淚水滾滾湧下。

  明知沉香定有所圖,楊戩仍控制不住情緒的波動,說不出的歡喜翻騰在思緒之中。他牽動嘴角,慘淡地嘲笑自己一聲。終還是放不下麼,掙得開心魔的侵擾,卻看不破這孩子有口無心的虛言?下意識舉杯掩飾,卻是一口酒嗆入肺裡,頓時劇咳不已。

  沉香便坐在他身邊,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為他撫背輕拍,說道:“還是別喝了,你在積雷山受的傷不輕,小心身子支撐不住。”

  楊戩微合了雙目,神色奇異到了極點。撫在背上的手掌,稚嫩卻有力,傳遞出年輕人特有的活力。血緣之親,這手掌的主人,也能算是他血脈的傳承。他何嘗不希望用寵溺的目光,去關注這孩子每一步的成長?沉醉在孩子的信任與親近裡,讓疲憊了多年的身心,有個可以放鬆的角落。

  卻偏是他自己,親自毀了所有的渴慕和希求——

  沉香的話傳了過來,一句句清晰無比:“反正你的司法天神也做不成了,八太子也不會再找你報仇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不再怪你,我相信我爹我娘都能原諒你。蟠桃會一過,天廷放了我娘,你也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猛然睜眼,他一時間竟有了些失控,失神地凝視著沉香的眸子。“和你們住在一起?”他輕輕重複了一聲,隱約的期待,從他鎖緊了的眉峰間漾開,彷彿飄泊多年的旅人,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見到了故鄉悠遠的炊煙一般。

  楊戩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之水,沉香普一觸上,就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楊戩的期翼在他看來更像一種重壓。和這樣一個人住在一起?雖明知可能性不大,但突如其來的壓力,讓他一瞬間竟忘了所有的目的,脫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話,也可以跟哮天犬在一起過平凡的生活。”

  投過來的目光,突然便多了一些什麼。似瞭然,似解脫,又似綻放的曇花,安靜地飄零了去,再也挽留不住。楊戩輕輕低笑一聲,心瞬間冷得透了,聲音卻風淡雲輕得全無情感:“我已經過了兩天平凡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餘下的話,不能說出口,他在心裡悄然補充著,“沉香,我的外甥,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不成熟啊。只一句話,就讓之前的做作盡數付諸東流。只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掩藏真實的心意,意圖打動我這樣陰暗冷酷的惡人——”

  徹底埋葬心底一瞬間的軟弱,楊戩靜待著沉香開口,同時也凝神默算各種可能。積雷山救出百花,按理沉香已該上天廷面聖。既找來這裡徒費唇舌,必是什麼地方橫添了枝節,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

  沉香有些沉不住氣了,比耐心,他如何是楊戩的對手。想著楊戩方才的失態,他只當已鋪墊得差不多,說道:“舅舅,這趟撞見四大天王做惡,其實也不全算是巧合,我這一路行來,原本就是在尋找你的下落。”

  楊戩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沉香道:“一則我們放心不下,你當日傷勢不輕。二則……二則是想請你上天廷一趟。王母要殺你滅口,為人為己,也該是你說出真相,指出幕後主謀的時候了!”頓了一頓,又道,“只要你肯說出真相,就再不必擔心事後的追究,李天王定會聯合眾仙,奏本力保你的平安。”

  李靖?這傻小子,又是被李靖拿來當槍使了嗎?楊戩深沉地笑了一笑,想是李靖積雷山掰倒自己之後,卻未拿到夢寐以求的司法大權所致吧?所以才藉口王母在釋放三妹的事上再三推托,騙沉香來逼自己上天做證與王母反目,好一舉接管自己在司法天神任上經營多年的勢力。其中的關竅,豈是沉香這種局外人能夠明白的?

  沉香見他默然不語,只當他是愛護面子,勸道:“二郎神,事已事此,你失去的是再也拿不回來了。若是借這個良機下台,既能化解舊怨,又能彌補你往昔種種錯失,何樂而不為之?李天王為人正直,素剛正不阿,他既願意為你出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何必這麼固執己見,自毀生路呢?”

  “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麼好心來救我。”

  楊戩垂目注視手中的空杯,聽沉香一字一句地點明著來意。是了,在沉香和三妹心中,不咒自己得到惡報,就已經是最仁慈的想法了。總不成還指望這孩子,真正將自己當成一家人來看嗎?不想多說什麼,他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帶著不可辨的痛楚。

  沉香緊咬住牙,將痛悔深深地藏回心裡。自己的事自己清楚,這些話沒一句實在,只是想著怎樣才能騙到舅舅。至於騙動他上天之後,會落個什麼下場,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路上甚至和丁香用此事說笑,說二郎神最輕的處罰,也是要貶回凡間。到時約上八太子,有空便去找他的麻煩,看他拿什麼臉見人。

  平定一下情緒,沉香想起來,自己這時被舅舅的話嗆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正惱火間,一直悶著的康老大氣沖沖地開了口:“二爺,你別再固執了。別說司法天神不讓你做了,就算再請你去做,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想是話說得太急,忍痛不過,伸手緊按住胸前的傷處。

  楊戩神色不變,目光卻又是一黯。自己一時失策,累得老四等人陷身天牢。老大卻不計前嫌,拚死維護著自己的平安,以致受傷至此。這份情誼,自己如何擔得起,又如何還得起?罷了,索性激他一激吧,由他帶著怨懟離開,越早越好,免得再累他出事。

  主意拿定,也不理會康老大的勸說,楊戩只冷笑道:“這回李靖和哪吒高興了,我終於栽在了他們手裡,那些神仙也都高興了,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居然會栽在自己親外甥的手上,還輸得那麼慘!不過我告訴你們,我二郎神一定會東山再起。”

  “二爺!”

  見楊戩全無悔過之心,康老大禁不住怒火上衝,咬著牙,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你再這麼固執,兄弟,兄弟只好告辭了!”

  撣去袖上的浮塵,楊戩連眼皮都懶得抬起,接過他的話尾便是一聲冷嘲:“你不是已經走了一次嗎?”

  “你……”

  康老大粗重地喘著氣,傷口火辣辣作痛,滿腹的不甘與惱怒。幾千年的兄弟情誼,原來這二爺早不放在心上了?才為了他拚命,可一轉眼工夫,便要受他這般冷漠的嘲諷?再說不出話來,月刃戟權當成枴杖,站起身便要離去。

  哮天犬見三兩句話便變成這樣,心中大急,一把拉住康老大的袖子,叫道:“老大,這當口你怎麼能走?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康老大摔開他手臂,臉色鐵青,大聲道:“有沉香在,二爺不會有危險,兄弟我現在告辭,也算對得住他了!我回灌江口去,從此三界中的是是非非,都與我沒關係了!”又看了楊戩一眼,見他毫無反應,氣怒之下險些暈倒,按著傷口踉蹌著衝出門去。

  鏡外梅山兄弟見到此幕,無不暗自氣惱。梅山老三第一個叫嚷起來:“大哥為了他,剛才險些拼掉了性命,一旦轉危為安,他就這般冷嘲熱諷地翻臉不認人?”梅山老六黯然嘆道:“難怪他會出賣我等兄弟。大哥,走了也好,否則將來,徒增一場傷心。”

  康老大低頭不語,眾兄弟之所以對楊戩有諸多不滿,實在是楊戩後來的所作所為,令兄弟們心寒,最後與之干戈相對。但是,此時此刻,一眾兄弟仍然好好的,只有那鏡中之人,落的那種下場。看著他獨斟獨飲,想著當年兄弟們聚義飲酒的場面,心中鬱悶至極。

  唯有老四雖盯著鏡中細瞧,卻是表情沉鬱,一言不發。康老大一錯眼看見,知道六兄弟中他心思最為慎密,偏偏胸府極深,便是對自己人,不到不得己時,所想的也大多藏著不說。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只覺得他可能知道些眾兄弟未曾注意的疑點,開口叫道:“老四!你怎麼看?”

  老四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許久才道:“兄弟們說得都有道理,大哥,反正已成過去,多想無益。出陣之後,欠他的情,我們用命來還清就是了。”康老大皺起濃眉,說道:“老四,什麼叫多想無益?老四,你若看出了什麼,不妨說與我這大哥聽聽!”

  老四卻只是吞吞吐吐,康老大脾氣上來,一個勁地追問。一邊的哪吒原本心情壞極,雖說體諒他們後來的境遇,但也再忍耐不住,衝口喝道:“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就算楊戩大哥後來為勢所逼,做了對不住你們兄弟的事,但起碼現在……說不定,說不定楊戩大哥是成心逼走你老康,免得你被他所累!”

  他這話原是賭氣來的,卻不料普一出口,老四身子一震,愣愣地轉過頭看向哪吒,神情極為苦澀。康老大心中一緊,問道:“老四?”聲音竟有些發顫。老四張口欲語,終還是嚥了回去,只是擺手讓眾兄弟莫再追問。

  梅山兄弟都知道這老四的脾氣,勉強不來的.但老四這一把話悶在心裡,卻讓所有人的心中,都壓上了塊沉重的石頭,連老三這般的粗人都不再說話,只回頭看著鏡中情形。該知道的,隨著時間的推演,遲早都還會知道的。

  康老大已走,楊戩仍是一付無動於衷的樣子。丁香氣往上衝,忍不住罵道:“楊戩,沉香把你當長輩,才和你這麼客氣。其實這些話根本沒有必要跟你說,到時把你往李靖的天牢裡一塞,別的事情就跟你沒關係了。快點吃吧,吃完了走人。”沉香也自惱火,沉著臉道:“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楊戩卻聽如未聞,自顧盤算著脫身之計。如今的局勢,只要能從這糊塗外甥手上逃出去,李靖等人就討不到分毫好處。而拖過蟠桃會期限,三妹赦免無望,以沉香那浮躁的性子,指不定會捅出什麼漏子來。可惜最後的法力也耗得盡了,想恢復過來極是不易,否則這個機會大可利用。

  沉香一路尋來,已擱誤了好幾日,再有兩天,蟠桃會便要開始。此時見自己的軟磨全然無效,再也按捺不住怒氣,跳起身來揪了他前襟,叫道:“你要明白楊戩,沒有我在,你早死在四大天王的手裡了。難道你寧願做被王母扔了的一條狗,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死在凡間,死了還被人指著罵合該?”

  此言一出,饒是楊戩早有預料,一瞬間也氣得臉色鐵青。旁邊的三聖母啊了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掰兒子的手指,卻哪裡有用?淚水模糊了眼前視線,耳邊說話聲飄過來,丁香猶在幸災樂禍地火上加油:“什麼叫喪家之犬?這就是了!也不對,哮天犬做喪家犬時,還有我這樣的好心人收留。可是楊戩,有誰肯收留你這樣的大惡人呢?哈哈,鬧了半天,你竟是連狗都不如呀!”

  哮天犬怒喝一聲,撲向丁香,被她輕輕一推,便跌回椅上動彈不得。丁香將袖子往上一捋,極威風地站起身來,喝道:“楊戩,本姑娘再問你一句,到底肯不肯乖乖地跟我們上天?不肯也成,但你就準備著再受我三五拳吧!”

  哮天犬掙紮著還要撲過去,楊戩伸手按在狗兒的肩上,輕嘆一聲,微微合上雙目。待他再睜開眼裡,神色已平靜如水,冷冷地向沉香說道:“你先放手!”

  他聲音不大,卻極威勢,沉香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掌,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然又道:“要我上天做證是吧?可以。但若再敢對我無禮,沉香,你倒不如現在便殺了我!”

  這一番話峰迴路轉,沉香大奇之下又復大喜,叫道:“你肯上天?你肯去作證,我當然不會再對你無禮!”楊戩已有了定計,不再說話,拿起桌上杯筷,飲了幾杯酒,撿清淡的菜餚補充些體力,擲筷起身,說道:“我和哮天犬失了法力,須你倆助我駕雲。但有言在先,我畢竟是司法天神,事關天庭尊嚴,絕不能任由你挾持上天.”

  沉香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原來舅舅這時就在給我設局了,幸好我這外甥夠糊塗,才沒壞了他的大事!”舅舅的條件,是不能被外甥和丁香挾持,那麼只有用法力集來雲彩,好托著他與哮天犬飛到南天門去。那時的沉香只當楊戩被自己的怒氣嚇著了,渾沒注意話裡的機關,高高興興地便允了下來。丁香看著楊戩有氣,隨口又刺了一句:“天庭尊嚴?我看是你的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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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2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九章 混沌識死物

  來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誦法訣,招來雲頭,由著楊戩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駕起另一朵雲,在後護著兩人騰空而起。這一來自比抓起人駕雲費力得多,他全神貫注地控制著法力,自然更沒留意,楊戩微微俯身,正細心察看雲下經過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勢連綿起伏,已到了萬窟山上方。楊戩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帶,一聲斷喝:“跳!”沒等身後兩個孩子反應過來,已和哮天犬墮下了雲頭。

  鏡中景像一陣亂顫,兩人跌在亂樹叢裡,狼狽不堪。楊戩顧不上自己,掙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半晌才有氣力開口:“主人,沒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體……我,我沒那麼容易摔死的!”

  三聖母顫聲道:“二哥他……他怎麼能這樣行險!”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為是在救娘,卻不知立下大功,擠兌住王母,就等於斷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讓這一幕發生?見楊戩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險跳雲,正是為了那洞裡的複雜地勢。

  進了千狐洞後,楊戩稍稍鬆了口氣。眼前洞洞相連,狀如迷宮,變幻莫測,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罷,無論誰都追之不及。便在此處拖過蟠桃會再說,王母的為人,就算留了後手,不到最後關頭,斷不能容忍沉香踐踏天條。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對質,三妹的安全,一時便是無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後,沉香,丁香,魔禮壽來了又走,卻都沒能在這迷宮中找到他的蹤跡。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來後,他微微一笑,知道這場危機,終於有了些轉折的機會。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轉過幾道彎,卻隱隱聽到嗚嗚的哽咽之聲。楊戩一愣,不敢大意,放輕腳步,悄然循聲過去。只見一張石榻之上,牢牢綁著一名女子,臉上毫無血色,淚痕和著汗水,虛弱得只餘下一口氣不曾斷去。

  她口裡被塞入了布條,雖勉強掙紮著,卻只能哼出嗚咽的微聲。若非楊戩正好自洞側經過,又全神留意四下動靜,根本無從發覺。

  哮天犬失聲道:“是小狐狸?她怎麼……”

  楊戩凝神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小玉時,沉香正被困於虛擬幻境之中。自己出聲提點沉香,隱約見她與丁香一起離開。現在這般模樣,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積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小狐狸虛弱成這等模樣,想是被打傷綁牢,連餓帶渴了這麼多日子所致。

  小玉也見到過來的兩人了。她餓得昏昏沉沉,一時竟沒想到來者是誰,現出驚喜之色。哮天犬開口說話時,她才驀然想起,頓時臉上又驚又恐,掙扎得更加厲害。

  一邊的小玉輕輕地道:“我傷在丁香手裡,又被綁了好幾天。渴餓得快要死了,突然見到二郎神來,我……我那時不知道他在幫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著那時的絕望與茫然,洞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氣力越來越少,手足麻得全無知覺。開始還知道餓,後來胃裡像有火在猛烈地燃燒著,痛到難以形容。再到後來,整個人輕得沒了一點份量,像要隨風飄走,卻又絕望得沒有了盡頭。

  她的身子微微發顫,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楊戩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猶豫了一下,說道:“小狐狸,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團,但是,你若叫出一聲,我便立刻殺了你!”小玉看著他,似未聽懂,楊戩又重複一遍,小玉閉上眼,再睜開,目光中便漸漸有了哀求之意。她這些日子裡,無時無刻不被死亡的恐懼壓在心頭,早已瀕於崩潰,又想到自己死後,沉香還要和殺死自己的那個凶狠女子相親相愛,雙棲雙飛,更不甘心放過眼前唯一的生機。

  楊戩心思何等靈動,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為她取出布團,說道:“想不到我才與沉香分開,便又見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瑤池受賞,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親——他們原便是指腹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隨口道出,卻是句句擊向小玉的要害。

  小玉一顫,心頭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親了?怎麼可以……說過要和我永不分離……怎能和殺我的女子……成親……”淚水慢慢從眼角漾出,神色淒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見她如此,心中難過,將小玉攬入懷中,低聲道:“別怪舅舅,他現在處境維艱,才不得不設計騙你。我沒有要和丁香成親……不過,小玉,若非你幫舅舅恢復功力,我……我……”小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會介懷。

  但那時的小玉卻傷心無比,楊戩觀顏察色,知道時機已到,深沉一笑,忽道:“小狐狸,沉香傾心於你,你若不死,他不會第二次移情別娶。”小玉睜大了眼,斷續地道:“不會……移情別娶?”驀然想起,掙紮著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對不對……”

  哮天犬不忿,氣道:“小狐狸,你敢罵我主人?”還要再說,乓地一聲,已被楊戩在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險些痛呼出聲,一臉的委屈。

  楊戩無心理會這狗兒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願意赦我三妹了,我還要害沉香作甚?小狐狸,你支撐不了多久,活活餓死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你若肯幫我個小忙,我完全可以為你鬆綁,救回你的性命。”

  小玉一呆,破積雷山便能赦回三聖母之事,她知之甚詳,只是沉香尚未脫困,她便被丁香騙走綁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沒有。不住想著楊戩的話,她一時覺得可信,一時又覺得全是疑點,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愛騙人……”

  楊戩一笑,說道:“小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閱歷不足。說了這麼久,你還沒看出我法力已失麼?”

  一邊的小玉輕聲道:“我那時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腳步輕浮,神氣渙散,的確是重傷未癒,法力全失。”說話間,榻上綁著的小玉已一聲冷笑,微弱的聲音裡夾著無比的諷剌,道:“你果然成了廢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壞事,有這種報應,活該……”

  楊戩卻不生氣,只道:“那麼,我說的話你肯信了?”

  小玉閉上眼不答,暗自想著楊戩用意。但論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楊戩的對手?只聽楊戩冷冷地道:“沉香已經沒事,合家團聚,其樂融融。只不過,小狐狸,你真甘心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語氣極為平淡,卻令小玉立刻睜開雙目,死死看著楊戩。

  “我現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為積雷山一事敗露,被天廷追殺。小狐狸,你我都在生死邊緣,可謂同病相憐,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小玉不答,楊戩也不去催,耐心地靜等。過了半晌,小玉低弱的聲音終於響起:“要我幫什麼忙?”

  楊戩微笑道:“很簡單,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復法力。”

  小玉吃力地道:“恢復法力?不行,你又會去害沉香……”楊戩搖頭:“我已不是司法天神,還要害沉香作甚?更何況我不容於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豈非自找麻煩?將來或許要靠他與佛門的源淵,代我設法,才能換得我一時之安——他畢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誰願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聖母聽小玉說過後來的事,想到哥哥一會兒便能復原,這些日子的折辱終於要結束了,心中一陣輕鬆,問道:“小玉,你便是這時,想到用寶蓮燈來救治二哥的對嗎?”

  小玉想著那時的念頭,內疚地低下頭去,道:“我在華山那三年,聽您說過寶蓮燈的趣事,知道這燈也可以療傷。您還說過,寶蓮燈以仁慈為主,受治時若心存惡念,便斷無生理,所以我便說了出來——我對二郎神沒安好心,心想他那麼壞,如果言不由衷,寶蓮燈頭一個就會收拾他……”

  寶蓮燈被藏在另一個隱密的洞穴機關中,離此處不遠。當下楊戩和哮天犬合力抬了小玉,先覓來食物清水喂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尋去取燈。

  上次放血做的燈油尚有許多,小玉瞪視了楊戩一眼,那時的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這惡人心有邪念,死在燈下才好。”卻又是一黯,“這樣的話,哮天犬不會放過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親了……”

  楊戩看著燈,卻微微皺眉。他法力無存,怎麼也無法引來燈中靈氣治傷,只能再和小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須你助我才行。”小玉一喜,說道:“那你得先為我鬆綁!”

  楊戩搖頭道:“這可不成,我沒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麼機會都沒有了,你就這麼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小玉,讓她被縛的手指遙對著寶蓮燈,“事了之後,無論成敗,哮天犬都會立刻助你脫困——哮天犬,你聽見沒有?”哮天犬連連稱是,小玉猶豫了一會,終不願就此死了,點頭允下。

  法力運起,擊在寶蓮燈上,燈華一爍,亮如白晝。小玉緊張起來,說:“靈力被引出後,寶蓮燈突然亮得嚇人,一聲巨響,我和哮天犬便都暈了過去。娘,是不是寶蓮燈救人都是這樣?”三聖母一呆,說:“不是,我以前也救過別人,引出靈力即可,效應如神,豈會有這麼多變故?”

  說話之間,小玉的法力引著寶蓮燈中靈力折出,變成柔和的青光,灑向楊戩身上。楊戩身子微微一顫,顯然舊傷又被觸動,卻暗暗忍著,一任那道光華流轉周身,納入體內。

  但便在這時,燈華又是一盛,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起,哮天犬與小玉被齊齊震飛,不及哼上一聲,已昏迷過去。那寶蓮燈卻慢慢變大,燈口生出威力無匹的吸力,楊戩臉色微變,身化流光,頓時被吸入燈中。

  三聖母失聲驚叫,想沖上前去,卻只覺身受重壓,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根。只能眼看著那燈越變越大,幾乎充塞了整個洞穴空間。她與沉香小玉退到洞穴邊的石壁,目瞪口呆,渾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娘,寶蓮燈……寶蓮燈這是怎麼了?”沉香忍不住叫出聲來,高大透明的燈身中,楊戩盤膝坐於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詭異之至的金芒閃爍,疾如閃電,凶險萬分。

  “不知道……”三聖母也緊張萬分,道,“寶蓮燈救人,從沒有過將人吸入燈內的情況。二哥,二哥會不會有事?”說到最後一句,身子簌簌發抖。

  鏡裡鏡外一片寂然,人人盯著矗在洞中的寶蓮燈,忐忑不安。

  時間慢慢過去,隱約的銀輝從楊戩神目中爍起,呼吸吐納之間,與燈內氳氤的靈氣相接,導入身體。銀輝欲加明亮,實物般地炸裂散開,與四下金芒一觸,變幻無休,又緩緩向上浮起,凝固在燈身頂端,燃燒,聚合,爆炸,結成奇瑰無比的景觀。

  盤坐底座的楊戩驀地睜開雙目,微微抬首,先是迷惘,繼而震驚,振衣站起身來。

  景觀化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卻令眾人生出無始無終的寂滅感覺。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橫立混沌之間,又被收入一隻巨掌之內。清者上升,濁者下降,無數星辰羅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馳。“開天闢地!”不知誰大叫一聲,蘊著無盡的駭然。

  混沌既開,萬物繁衍,神力無匹,生滅全由一念,女媧等上古大神也開始活躍其中。

  千萬年的變化快速掠過,開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間,神力傳上斧刃,揮劈之處,劫灰泛起,慢慢復歸於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燈內幻相紛呈,目不暇接,流轉成模糊的光與影。等稍稍平定後,盤古的身體已化為三界雜物,神斧不知去處,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壞著一切。

  破壞強行中止,神力被鎮壓在擎天的巨峰之下,眾人識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無數年過去,三界眾生一一出現,古神穿行其間,決定著所有的生滅存毀,然而,不周山卻轟然倒塌,遠古前的破壞再度開始——那毀滅一切的暴烈殘忍,雖然只是燈中縮影,仍足令人驚悸得幾欲窒息。

  七彩石出,暫時封印住絕滅萬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現燈中,凝聚成物,承載七彩石裡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輪迴。頓時血肉猶如活物,繞纏到金色之上,蠕動增加,臟腑血脈在內,肌膚附著在外,緩慢地化成一名女嬰,面無表情地懸浮著,只有左肩還隱約有一縷金光透出。

  她身後藏著另一名男嬰的影子,卻是生動了許多,能看得出隱約的笑容。

  女嬰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承擔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變成眾人都熟悉的那個模樣——

  西王母!

  燈華又是一亮,燈裡景物漸漸模糊,散成靄霧,籠罩全燈,連楊戩身形都不復辨出。片刻之間,燈身回縮變小,青光迸出,洞穴中如十日齊升,只映得對面不能見物。眾人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目,再睜開時,一切都如似未發生過,楊戩持燈靜立洞中,神色陰鬱。

  “原來如此。”半晌,楊戩輕嘆一聲,道,“原來如此!”語氣蕭然,雜著無窮的感慨。

  小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來如此,那是什麼意思,沉香?”燈中詭異令她透不過氣來,只盼沉香能幫著否認。沉香輕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驚愕失措,也不比小玉好上多少。

  燈中的世界是宏大繁雜的,而深埋在這種種光怪陸離背後的隱密,又是無比殘忍嚴酷。無法想像,無法相信,更無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邊,卻又有幾人有觸及的勇氣。

  “不會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們……他們還有子女!”三聖母喃喃道,而沉香卻想到了銀河邊的那幕,不禁打個寒戰。

  楊戩來到哮天犬與小玉身邊,試了試兩人脈息,微一點頭:“果然,百里之內,應是人人都如他們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寶蓮燈,低聲道,“我的神目,也傳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媧娘娘,你這才放心留燈傳諭——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沒有誰能觸動你這封印了,果然好算計,果然好遠見!”

  水鏡護佑之下,三聖母等人將方才情形盡收眼底,便已驚駭得如被夢魘。但燈裡的女媧諭命,只有楊戩一人聽見,他心頭的震動,更不知強烈了多少。

  死物……

  從決定出任司法天神以來,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團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兩個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後,織女法力奇強的孩子,自己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歸根結底,也只因為那兩個字。

  統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聽計從的王母娘娘,原來根本不是生人。他們只是用來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確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毀損。

  這二人與三界根本已是一體——也正是因此,才會有封神之戰。以前以為,只是為了三界一勞永逸的平衡,現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媧,為了自己親手創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統治三界,安然地保護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楊戩突然便有了想笑的衝動。

  三千年的悲傷,竟只是緣於這樣一個荒誕的真相——

  所有的算計與籌謀,都要付諸徒勞了嗎?他也好,老君也罷,再多的權柄,在這個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家變時衝天的火光,少年時顛沛流離的慘淡,司法天神時的覆雨翻雲與違心殘忍。

  所有願意或不願意記起的往昔,都在思緒裡翻騰著,心底因痛極而顫抖,唇角卻現出一絲莫測的苦笑。

  輸不起,也無路可以回頭。

  “但這個真相,連老君都料錯了的,王母自然不會想到,我能有機緣明了端的。敵明我暗,鹿死誰手,現在,還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素的清明,楊戩將多年來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後,最初的茫然絕望漸漸淡去,反倒似長途跋涉之後,突然見到了隱約的終點。

  曾以為獲取權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事實卻是做了八百年的鷹犬,隱忍僵持至今;曾以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權力,暗中為他拉攏人脈助力,裡應外合成就大事,卻是一著失算,便一敗塗地——

  他抬頭向洞頂看去,悠遠的目光,似要直達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時失察,功虧一簣,卻也不能說全無收穫。原本只寄望王母為顧全顏面,不肯鋌而走險借放人為名而行誅殺之實,現在,卻有了另一種可能。

  千鈞之石,臥於平地,雖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盤之石懸於空中,將墜未墜之際,處其下者縱然勇冠三軍,也必因之而神惶色變,無他,勢使之然爾——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標,那麼,便造出一個勢來,一個被三界聯手圍攻,不惜同歸與盡的大勢——霹靂手段先奪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這兩個死物求生之心為矛,破其固執天條守衛權力的盾牌。

  天條得改,犯事眾仙得赦,他和她的那個秘密,不見得多增了洩露的可能,卻是消彌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與反抗,算起來他們並不吃虧——何況還有另一個棋子可以用,那個幾千年來一直潛心幕後的偽善長者。

  多年的鬥法,彼此的瞭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標未必在號令天下唯我獨尊之類,但毫無疑問,他享受著那種操縱三界的感覺,喜歡將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於算計之中,神仙的生命實在太過漫長,每個仙人都有每個仙人截然不同的寄託與追求。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章 蹤形霽霧滅

  收起寶蓮燈,也收拾起所有的感慨,楊戩默運法力為哮天犬治傷。半晌,哮天犬身子微動,喃喃地一聲:“主人……”睜眼看見楊戩,頓時流下淚來,“您沒事?您的法力也恢復了?太好了……太好了!剛才……剛才那燈……”

  楊戩微微一笑,道:“你的傷沒什麼大礙了,但若想恢復法力,還須靜養些日子。我先回天廷,你留在洞裡等我消息。”哮天犬急道:“回天廷,您正被三界通緝……”看著主人不屑的神情,他訕訕地改了口,“主人法力已復,天廷誰又敢與您為敵,哮天犬是太多慮了。”

  安慰哮天犬幾句,楊戩俯身鬆了小玉身上的繩索。法力默送,小玉也醒了過來,掙了幾次才站起身,突然大叫一聲,揮掌便向楊戩擊去。

  但她此時虛弱無比,這一掌又能有什麼威力?楊戩扣住她手腕,輕輕一送,便將她摔了出去,冷笑道:“小狐狸,我法力盡復,你若想找死,就儘管試試。”小玉蒼白著臉靠在洞壁上,想罵,卻哪有餘力?半晌,憤怒地瞪了楊戩一眼,跌跌撞撞地轉身離開。

  看著小玉走出洞穴,楊戩在哮天犬身上一拍,示意他安心留在洞中,自己悄然綴在小玉的身後。沉香恍然:千狐洞曲折多變,舅舅想找出路必要多費許多手腳。放了小玉,便有了現成的嚮導,確是計算深遠,處處皆有用意。突然呆了一呆,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舅舅的用心,他都已隱約能揣摩出來——哪怕有些手段極不近人情,以前的他會反感之至,現在卻只覺得理所當然。

  劉沉香曾有的單純和清澈,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玉記得那時的情形,半昏沉中夾著自怨自哀。擔心著沉香,算算蟠桃會近在眉捷,出洞後便急著恢復體力,好有氣力將楊戩的事告訴沉香,如何料到楊戩是在利用自己出洞?她因他的這份心機打了個寒顫,卻並不害怕,複雜的心緒裡,甚至有種要依賴於他的感覺。

  目送小狐狸消失在山間,楊戩隱身潛回南天門,先去了趟真君神殿。昔日陰穆莊嚴的神殿已面目全非,殿匾被胡亂地扔在階下,羽毛塵土亂飛,千餘隻鴨子大搖大擺地在正殿上踱著步兒。幾個神殿裡原先的小仙吏帶著枷鎖,苦著臉抱著大桶為這些鴨兒們分食,另有兩名天將挺胸凸腹,手拿著皮鞭監工,小吏們動作稍有遲緩,便是重重一鞭過去。

  楊戩眉峰擰起,神情冷如嚴霜。他素有潔癖,眼見居住數百年的府邸成了齷齪不堪的畜口欄,怒氣頓時上衝,法力凝結雙掌,便要取了那兩名天將性命。

  便在這時,殿外蹬蹬的腳步聲響起,他微微一懍,收手隱在一邊,就見一人匆匆進來,大著嗓門嚷道:“雷老哥,雷老哥,老君晚膳又想吃這仙鴨,勞您的駕,再給撥三五十隻,應個景兒罷。”

  兩名天將自不知才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一人應聲向外看去,笑道:“文天君,您老又來了?真是的,道祖他老人家就算胃口大開,也犯不著老是勞動您三位天君輪流來抓鴨子呀!”

  進來的那人連連搖手,說道:“老哥這話可就缺些理了,能為老君抓鴨子,那是他老人家瞧得起兄弟,哪還當得起一句勞動?老規矩,您和張五哥先去簽事房候著,我捉齊了鴨兒就去您那兒簽押領取。老君口味精細,兄弟我非得盡心的挑選好不可。”

  又說了幾句閒話,張姓天將大聲喝叱,將喂鴨的仙吏先押了出去,雷姓天將笑著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告退了。今天忙了一天,還真困得厲害,文天君您隨意,就算挑到明個兒,小的也心甘情願地候著您老。”退出大殿,去了神殿原先的門房休息不提。

  自從司法天神失勢,真君神殿被下令改成養鴨場以來,兜率宮突然便對鴨膳興趣大增,天天有宮中要人來捉鴨子。雷姓天將雖是小角色,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蹺,但哪敢多說?好在抓鴨子的天君們都頗是和氣,一連數日,他從中也撈到了不少好處。

  文天君看殿裡人走得乾淨了,厭惡地以袖掩鼻,遮住異味,卻不留在正殿,逕自往後面去了。楊戩微垂下眼簾,冷冷的嘲笑浮在嘴邊。估計是老君的意思,一拔拔門中精英以捉鴨為名,來找那個琢子的,畢竟是他隨身幾千年的好寶貝,三界少見。但是,顯聖真君刻意收藏的東西,這些人沒頭蒼蠅似地亂打亂撞,便能找出苗端嗎?

  文天君皺著眉來到後殿,他知道這後殿法力流轉,有著繁雜的結界,極是可疑。但前些日子,連老君元神出竅親來查看,也沒發現到異常。不得已才用現在的笨辦法,由他和幾個師兄弟憑人力來硬找。可眼看著將神殿翻了個遍兒,卻還是全無所獲。

  眾人就見楊戩隱形跟在文天君身後,任他在後殿裡徒勞地奔忙。密室雖通後殿,但經楊戩以結界護持,外人想找著入口可謂難比登天。過了片刻,確定來的就是文天君一人後,楊戩一聲冷笑,伸手按上了他的肩頭,“文天君,你倒稀客得緊啊。”。

  文天君身子一僵,臉上一陣通紅,又是一陣慘白,似嚇得三魂散去了七魄。許久,他吃力地轉過頭,比哭還難看地強笑了一聲。

  “真……真君……真君……老爺……”

  他唇齒不住哆嗦,寒意從心中透出,想說幾句來為自己開脫,張張口,卻說不出,生似連嘴中都結了冰。咯咯幾聲輕響,他茫然垂下目光去看,看不見身體,只見到一塊堅冰,隱隱還裂開了幾條細縫。

  楊戩哼了一聲,法力直透入文天君體內,堅冰向上漫延,轉眼之間,連頭顱都盡數化去,他收回手,屈指輕輕一敲,叮地一聲,細細的裂痕不斷擴大,堅冰碎成屑玉,霽霧般飛濺在半空,同時神目打開,銀芒迸出,冰霧中淡淡的一縷魂魄,頓被他驅散得無影無蹤。

  龍八打了個寒顫,想到當年姐姐被他殺了時的情形,澀聲道:“就……就這麼……就這麼殺了文天君?”還想往下說,終忍了下來。楊戩現在的處境,殺人毀屍滅跡,原是可以想見的必然之舉。

  開啟密室進去,見一切無恙,楊戩暗自鬆了口氣。龍四公主人在鼎中,這些天聽著外面的動靜,知道出了大事,卻又不能溜出去查看,惶惑不安到了極點。此時看到楊戩,喜悅之下叫出了聲:“二郎神,你終於回來了!出什麼事了?聽說你……”

  楊戩示意她不要多問,只道:“前幾日一時失察,多了些變故。四公主,你且安心靜養,我還有些事要辦。”數日來跌宕起伏,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經歷,淡淡兩句便揭了過去。

  從暗格里拿出金剛琢,換了身龍紋黑紗戰袍,他靜靜地在室裡站立片刻,將思路默理了一回。隨即身形漸起變化,上清芙蓉冠,著青袍黃絛,外披紅鶴氅,腳納雲霞朱履,長身白髮,霍然便是已被他化為堅冰,擊碎成霽屑的文天君。

  四公主驚道:“文真君?感應靈通天君?二郎神,你要做什麼?”楊戩淡然道:“我正被三界通緝,為今之計,只有借老君行一著險棋。但四公主請放心,楊戩縱然行險,也必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離了密室,循徑向左行去,不消一會工夫,便到了神殿放置珍品的仙庫。庫裡諸般寶物自然早被充公,長長的封條交叉貼在門上。楊戩伸手虛按,封條斷裂,仙庫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

  仙家庫房都有些隱密的暗格放置物品,真君神殿也不例外,楊戩一眼望去,庫房雖然空了,但總還有一兩處暗格未被發現。當下打開一處,取了裡面的物件,隨手塞在腰帶之上。

  那物件是一柄墨玉如意,雖是極為貴重的上階仙器,卻只可裨益修行,並不能用作法寶武器。眾人不知他拿來何用,正驚訝間,卻見楊戩手腕一翻,一隻小小的傀儡蟲已出現在掌上,正是哪吒在飯莊見到的那隻。

  用最後的力量封印住此蟲,只是當時的他下意識所為,欲留下與老君討價還價的證物而已,但此刻卻有了全盤計議,就見他持蟲在手,更不遲疑,法力到處,封印頓解。

  傀儡蟲立刻拚命掙紮起來,奮翅揚吻,直要擇血而噬。楊戩冷笑一聲,法力密密地包裹上去,不消片刻,蟲兒轉而安靜下來,通體透出淡淡銀光,溫馴地伏在他手上,便如小小的寵物一般。眾人知道,這只小蟲兒被他法力煉化,已甘心奉他為主。

  收起傀儡蟲,伸指劃符,默誦法咒,又在這處暗格邊布下了一個殺傷力頗大的陣法。龍八忍不住問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姐姐?”龍四搖了搖頭,她身在鼎中不便外出,自然難知詳情。

  陣法布完,楊戩退了一步,低喝一聲,凌空一掌,便向陣法重重地劈了過去。

  三聖母驚呼道:“二哥,你做什麼?”話音未落,陣法已被觸動,迸出無數青蓮大小的光華,疾火流星般地四下亂撞,驚天動地的大響聲裡,整個仙庫轟然倒塌。

  楊戩散去了護身法力,任由幾團光華撞到自己身上,一聲悶哼,他已震跌出去,被砸落的碎磚斷瓦埋在當場。

  沉香急叫:“舅舅!”旋即想起:“是他自己設的陣,這般舉動,必有其他的用意。”果然,仙庫倒塌,動靜巨大,附近天將被盡數驚動,就聽得雜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正匆忙地趕了過來,不一會兒,已將一地的斷垣殘壁圍了個水洩不通。

  為首的一名天將正欲喝問情況,地下的磚石驀然激射如雨,一片慘叫聲裡,靠近的天將非死即傷。亂磚堆裡一條人影翻身躍起,更不答話,身如流星,在人群裡疾穿過去,掌拍指戳,攔住他去路的兵將無不應聲而倒。

  “文天君,是四大天君之一的感應靈通天君!”

  紅氅白髮,加上近日頻頻來神殿選取膳鴨,看守神殿的眾天將已對這外貌熟悉無比。見他衣袍帶血,臉色獰猙,出手狠毒之至,人人心膽俱裂。為首的將領大叫:“文天君,暗勘罪臣府邸,殺傷天兵天將,罪在不赦,還不速速束手就擒?”卻連自己都不敢上前交戰,眼睜睜看著“文天君”突出重圍,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駕雲離開。

  楊戩衣袍凌落,芙蓉冠也散了一半,狼狽不堪,直往兜率宮而去,半盞熱茶工夫,已直達三十三層離恨天上,宮前的道童見他灰頭土面,神色萎頓,都大吃一驚,叫道:“天君大人……”

  楊戩急急搖手,喘息道:“道……道……道祖……何……在……”一口血噴將出來,險險便栽倒在地,兩名道童更是嚇了一跳,一人扶住了他,另一人便要匆匆進去通報,楊戩伸手阻住,低聲叮囑道:“稟報……道祖他……他老人家……弟子……幸不辱命……”

  扶了這冒牌天君進入大殿,先進去的道童神色緊張地從裡屋丹房出來,道:“天君大人,祖師爺爺賜下了靈藥,著您服下後即刻去丹房見他!”奉上了一顆碧綠的仙丹。楊戩接過服下,將入口時手掌一翻,神不知鬼不覺地收進了衣袖裡。

  道童送他入了丹房,躬身退下,老君垂裳而坐,手拈拂塵,看著明滅不定的爐火,許久才往椅上一指,淡然道:“你身上有傷,先坐下,事情都辦妥了嗎?”

  楊戩答道:“是,托道祖鴻福。”老君嗯了一聲,掃了他一眼,突然道:“方才老道賜你的靈藥,你何以並不服用?”不待他答,又道,“你小心慎密,很好很好。”楊戩不知他用意,含混應道:“弟子不敢。”鼻中隱約嗅到一陣香氣,頓時明白過來,暗自一凜,出了一身冷汗。

  老君道:“我丹房裡燒的木柴,是黑木林裡的紫檀木,想不到你連這等小事都留心得到,總算沒白跟在我身邊這麼些年——你不必再行遮掩了,不錯,老道賜的藥與紫檀木的香氣一合,便是三界中一等一的毒物。你既沒有服下,那便算了,但就算服下,難道我真的會將你害死?”

  見老君神色如常,目光卻捉摸不定,楊戩落座後佯作惶恐,嚅囁著不敢出聲。他多年來對兜率倍加留意,文天君是老君的得意門人,自然極為熟悉,學將起來,分毫破綻不露。只是老君突然要殺人滅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微一思忖,心知兜率耳目眾多,神殿仙庫被毀之事定是已傳了回來。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一章 匕現圖未窮

  果然便聽老君責備道:“聽說你方才殺了不少天將?老道不是吩咐過你,要小心從事,萬不可張揚嗎?這等大事一出,你待如何善後?”

  楊戩道:“道祖,弟子無能,甘願聽道祖責罰。”老君搖頭道:“我本欲毀了你的肉身,放你下凡歷練一世,改個頭面再回宮中。你既不願服藥,那便算了,但瑤池若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皺起雪白的長眉,沉吟著放下拂塵。

  拂塵放在木桌之上,一個幾不可見的凸鈕頓被壓陷下去,但聽得喇地脆響一聲,三道光鎖從楊戩所坐木椅背上環出,已將他牢牢地扣住。

  眾人出其不意,失聲驚呼,三聖母臉色慘白,抓住沉香叫道:“你不是說,在蟠桃會上見過二哥的嗎?老君他……他想做什麼!”沉香記得後事,當時自己一斧向王母劈下,舅舅突然現身,刻不容緩間將王母拽了開來,因此倒不如何擔心,說道:“沒事的,娘,舅舅向來謀定而後動,老君定然奈何他不得。”

  楊戩厲聲道:“道祖,弟子做錯了何事,您……您……”神色間意外裡雜著懼怕,心下卻仍是篤定。此等手段對付道術中人自然綽綽有餘,但用在他這般肉身成聖、武道經驗豐富得無與倫比的人物身上,只能是形同虛設。他既被老君當成真正的文天君對待,縱失陷在險地,成敗也在未知之間。

  “你沒做錯事,但卻毀了御筆封印的仙庫!”老君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意,白眉挑起,森然道,“金剛琢與老道心神相通,只是被楊戩那混賬強行用結界隔絕開來。你拿著它才離開後殿結界,老道便已感應到了,本該重重賞你,而你,卻去闖了那般的大禍,到底居心何在?”

  楊戩慘然道:“道祖,弟子此舉也是為了您老人家,為了是那仙庫裡的寶物……”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懷裡,悲憤之意形諸言表。

  老君微微一愕,冷哼道:“為了老道?”他與金剛琢的感應並非虛言,知道那琢子便在文天君懷中,所以才敢放手對付這門人,此時只恐夜長夢多,起身上前,便要取回這個重大的把柄。

  探手入懷,他身子一震,另一隻手也急速無比地搶了進去,再收回來,左手裡一個亮澄澄的圓環,正是讓他寢食不安的寶貝琢子,另一隻手中,青色幽光閃爍,溫潤玉色玲瓏,赫然竟是寶蓮燈!

  連沉香都啊了一聲,老君放聲狂笑,叫道:“寶蓮燈?寶蓮燈?此物……此物竟不費吹灰之力,就這麼到了老道的手裡?”舉起寶蓮燈細看,笑聲越來越歡愉莫名,目光裡卻多了些瘋魔麻木的意味。

  楊戩的聲音悄然響起:“此物是上古大神的遺物,雖然道祖不必放在眼裡,但法器有德者居之,今日不求而得,可見是三界歸心的預兆,道祖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萬古稱誦。”

  一隻小蟲從老君指上跌落地面,雖咬穿了肌膚,卻也被他的護身法力震斃在當場。但老君恍如未覺,只隨了楊戩的話不住重複道:“三界歸心?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萬古稱誦?好,好,好,你再說下去,說下去……”

  楊戩柔聲道:“那麼弟子是有功,還是有過?若是有功,道祖可否放開弟子?”老君臉上現出掙扎的神情,口中卻只道:“有功,有功,老道該重重賞你!”彈指向桌上遙擊一下,噠地一聲響,光鎖頓時應聲縮回。

  楊戩站起身來,從老君手裡拿回寶蓮燈和金剛琢,老君此時已完全麻木,順從地還給了他,楊戩又道:“弟子還有要事稟報,請道祖傳令下去,丹房三十丈內,暫列為禁地,擅入者當即處死!”老君連連稱是,提氣大喝道:“室外弟子聽令,著一干人等,立時退至三十丈外,誰也不准擅入半步!有膽敢闖進者,立殺無赦!”

  兜率令出如山,一言既出,屋外轟然相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遠遠退了出去。老君雙眉間黑氣一隱一現,半邊臉如沐春風,得意洋洋地神采飛揚。另半邊臉掙扎的表情卻越來越劇烈,咬緊了牙關,流露出明顯的獰猙不服之意。

  楊戩收起燈琢,柔聲勸道:“道祖,天下歸心,一心朝拜於您,請您代為籌化三界繁昌共存的大事因緣,您還不即刻升座開示眾人?”口中說話,手上運指如風,少陰少陽,奇經八脈,一路毫不停留地點了下去,待周身一百零八處大穴全數封死後,衣袖拂出,將老君的身子平平推開,跌坐在原先的木榻之上。

  幾乎與此同時,老君眉間黑氣轉濃,凝如墨痕,化作一縷黑水,從印堂涓涓流出,他的目光頓時轉為清醒,凜厲生威中夾著怨毒之意,直看向楊戩,沉聲道:“你不是文天君,竟能偷到傀儡蟲——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楊戩微笑道:“道祖此時明白,也未算晚。”銀光爍動,冠氅消去,恢復了顯聖真君的本來面目。

  老君冷冷地道:“讓那頭笨牛去對付你,老道確是失算,自招其辱,也不能怨你狡詭陰險。恭喜司法天神破得驚天要案,再建新功,重新贏回了王母那賤女人的信任!”

  楊戩悠悠一嘆,法力到處,將操縱光鎖的機關毀於無形,落座後淡然說道:“老君,我若只想著建功討好,你還能這般安穩地坐在此處?”

  取出金剛琢在手裡把玩,沉吟著又道,“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也無論這八百年裡,你我如何勾心鬥角,但你老君在那件事上的恩情,楊戩卻是始終銘記於心,片刻不敢或忘。”

  老君被他制住,原忖必死,雖說畢生研於道術,生者寄也,死者歸也,如旦暮昏明一般,倒也不如何害怕畏懼。但想到這盤棋終是以自己失敗告終,不甘與憤然重壓在心裡,只有借出言譏諷來發洩。此時見楊戩話語平和,不像要下殺手的樣子,一奇之下,到口邊的倔強話,便也隨之平和了下來:“老道也有事讓你片刻不敢或忘?”

  楊戩輕嘆道:“兩千餘年前,桃花盛開,美豔不可名狀。我便是在那漫天花雨中劈開了桃山,自以為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夢想。卻不知片刻之後,我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夢想化為輕煙,散於蒼茫天地之間,再難追回……”

  老君一震,看向楊戩的目光先是不解,繼而訝然,最後越來越奇特難言,大聲喝問道:“你……楊戩……八百年前老道在灌江口告訴你的那件隱秘,原來你一直牢記在心,絲毫也未曾放棄過?”

  楊戩不答,左掌托起金鋼琢潛運法力,這琢子頓如活物般從他掌上浮起,穩穩地向老君飄去。同時他的右手從衣袖裡伸出,屈指連彈,道道銀光凌空擊出,交織如流星往來,煞是好看。每一次銀光都擊在老君一處大穴之上,待金剛琢飄到之時,老君被封了的大穴已被他盡數解開。

  小玉不解地道:“幹嗎解了老君的穴道?老君詭計多端,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沉香示意她不要說話,神色間頗有些黯淡。舅舅這一趟來,為的就是取信老君,就算佔盡上風又如何呢?舅舅從來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縱橫捭闔,他所有的心機,殫精竭慮的佈署,都只是為了他關心的那些人能夠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末了人人都皆大歡喜,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老君接住金鋼琢套回右臂之上,仍只是正襟而坐,連姿勢都不曾變上分毫。只見他雙眉或蹙或舒,神色時而惱怒,時而感慨,終於轉成一聲長嘆:“早知你別有用心,卻偏想不出所以,原來是這樣,原來你從未忘記出任司法天神時的初衷!竟然連我這知情人都騙過了,楊戩,你演的這齣好戲,當真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可惜你那妹妹和外甥太不爭氣,沒由來地變成你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

  頓了一頓,他正色道,“你被三界通緝,八百年的經營毀於一旦,想必冒險見我,定是與此有關。不錯,若我與你合作,再在王母面前虛與委蛇,你重登司法天神寶座易如反掌。但到底你有什麼把握,認定可以說服老道全力配合於你?”

  楊戩微笑道:“道祖果然不愧是道祖,一語中的,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當真一點不累。”翻手掣了寶蓮燈在手,沉聲道,“楊戩的把握,盡在此燈之中。”老君奇道:“寶蓮燈?若以武力相脅,你方才就不會解了老道被封的穴位……”楊戩搖頭道:“老君你算不得什麼君子,但卻也決不會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武力相脅?若做出此事,沒的辱了你的身份,也辱了我的眼力。老君,你且看好了——”

  擲燈停在空中,神目中光華閃爍,生硬硬地嵌入燈內,再度觸動機括。

  驀然充塞了大半空間的寶蓮燈中,從開天闢地時起的混沌迷茫,到上古大神的決絕,一幕幕往昔飛快地重現著,物種生滅,萬物運行,直到不周山傾倒,七彩石煉製,最後,那承載神力的死物,纏繞了血肉,現出眾人都瞭然與心的熟悉面目……

  “這不可能!”老君一躍而起,雙手不住顫抖,喃喃地道,“怎麼可能——死物?造就的死物?伏羲神王與女媧娘娘,他們,他們……可是,玉帝王母育有後代,他們的後代,也都繁延了下一代……”

  他在燈外,同樣聽不見裡面的女媧法諭,楊戩早料到會是這般反應,冷笑道:“繁延了下一代不假,但那是些什麼?織女的孩子化為小星,而你苦心造就的董永之子,在我誦出石化咒語之前,便成了一塊頑石——死物,就是他們的後代,也只是活著的死物而已!”

  老君垂下頭去,掩去變幻無休的表情。道祖不喜歡將內心劇烈的變化顯於人前,千萬年見識閱歷,使他片刻之間便恢復了常態,拂衣坐回榻上,說道:“明白了,早在玉帝與王母出生之日起,三界的格局便已注定如此。封神之戰不過是個藉口,我也好,通天師弟他們也罷,不過是古神的一枚棋子而已……”

  茫然若失地嘆息一聲,他抬頭問道:“女媧既留下只有你的神目才堪觸動的密諭幻相,決不會僅為告之王母的來歷那麼簡單。她左肩上的一抹金光是怎麼回事?”

  楊戩點頭道:“老君果然好眼力,燈中紛擾的諸般真相,都是已發生的過往,唯有此處,才是重中之重。”移目四顧,向不遠處盛放丹藥的朱漆葫蘆一指,說道,“老君有句名言,埏土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那意思是說,只有其內部中空虛無,才能盛得了物品,是也不是?”

  老君呵呵笑道:“當年老道窮極無聊,下凡做了一世凡人,尹喜雖是個小小的關尹,望氣之術卻端的要得,強留了我五日,老道不得已,才寫下了這本道德經,想不到居然入了你顯聖真君的法眼,老道真是幸何如之!”

  那次老君在天廷權力之爭中失勢,這才匆忙投生人間避禍,與窮極無聊云云拉不上多少關係,楊戩知他愛護面子,一笑置之,只續道:“做出的器具若不中空,便沒有碗盒杯盞之用。但是,若裝滿東西后卻堵死了壺口杯口,那麼這器具,能不能仍算是名實相符呢?”

  老君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著啊,明白了,那是王母唯一的破綻對不對?她畢竟只是一介法器,意識神通,盡來自於上古神力。若封死她攝取神力的途徑,便等同於徹底禁錮了她的神識——女媧娘娘當真是深謀遠慮,步步留下後著應對!”笑聲忽斂,他凝神看向楊戩,“以你的心機手段,不動聲色地禁錮住王母並非難事,何以要將這般驚天大秘告之於我?”

  楊戩輕嘆道:“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我試了八百年,徒勞無功不說,反連三妹都搭了進去。老君,不若從此時起,你我都先放下猜忌之心——封印王母的神識,須有女媧娘娘密傳的法咒,你想扳倒那女人,也唯有與我合作才行。”

  “何況還有光柱裡被換了的咒語……”他在心中補充了一句,並沒有說給老君聽,說了,也徒令道祖多些顧慮與懷疑,他追求的那些東西,在道祖眼中,只是一些荒誕無稽的笑料而已。

  老君看著他半晌,屈指默算起來,天下並沒有能完全預見未來的道術,但對未發生的吉凶禍福,卻總能測而得之。他原是測此舉的利弊,但一番推演之後,神色卻越發奇特,似是大喜過望,又似是迷惑惋惜,突然抬頭,沉聲喝道:“楊戩,老道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肯為我所用?”

  楊戩淡然道:“道祖何必明知故問?我不難敷衍於你,但那種敷衍,能有什麼意思?”老君點了點頭,一抹冷笑掠過嘴角,說道:“既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了。只是將來,你若真落個生死兩難,豬狗不如的下場,可千萬不要後悔,更不要埋怨老道我見死不救!”他的推演,明白昭示了這次合作,有百利無一害,至於其中耐人尋味之處,也只與這個顯聖真君有關,他又何必去操那份閒心?

  三聖母臉色轉白,寒氣從心底生起。老君那淡而又淡的八個字,如驚雷一般,震得她心膽俱裂。無由地,她想到了中秋的那一次聚會,二哥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眼前閃動。拚命想看清,卻沒有用,那時的她,根本不曾在意過哥哥眼中的悲喜……

  她知老君身為道祖,推算之術最有效驗,必不會錯。但二哥日後遭遇,她自認也是清楚的,喃喃地問出了聲:“出事後沒多久……沒過多久我們便找到他了,老君為什麼要那樣說……沉香,小玉,三太子,中秋時我們還接了二哥來赴宴的……對不對……”

  沉香在一邊發怔。他到底做過十幾年凡人,人情世故還是知道些的。猜也猜得出,在家中的三年多,舅舅必得不到什麼好處去。母親不明白,自己也不敢細想,只拿話安慰道:“娘,舅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何受得了由人擺佈的日子?老君的話,怕指的就這些。”安撫著母親,自己卻仍是發怔,種種可能浮現在心頭,驚出自己一身冷汗。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二章 當廷聽辯說

  楊戩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麼,不願詳問,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過什麼好的結局。當下將話頭岔開,按之前的思路說下去:“天條未改之前,我決不能由著沉香那孩子冒進胡鬧。道祖,你且將近日來天廷的局勢略說一遍,我好去蟠桃會阻止沉香,順帶演一場好戲給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權位之後,你再設法找來一塊女媧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進一份完整的天條律法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說道:“七彩石?果然好計,你是要借女媧娘娘之名,行改寫天條之實?”楊戩看著他臉上喜色,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不僅如此,天條是中樞權力的保障,若女媧娘娘在新天條上明示聖諭,由你道德天尊與玉帝王母一併監護天條,那又會如何呢?”

  啪地一聲,激動之下,連臂上的金剛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這才驚覺失態,伸手攝回,吁了口氣,說道:“老道也去監護天條?好計謀……果然好計謀!”楊戩這時才將腰裡的墨玉如意取出來,說道:“計謀雖不算太差,但並非當務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門人文天君了?”

  他將玉如意放下,又道:“文天君看中了真君神殿罪臣楊戩的庫藏,不惜假借捉鴨為名,行查看偷盜之實,終於闖下了潑天的大禍。老君大義滅親,將文天君擊成重傷,奪回失竊寶物報歸天廷。至於文天君嘛,只須天廷三界通緝,想必不久也能應聲落網吧!”語氣沉穩,似自己娓娓道來的儘是事實一般。

  老君拿過如意收起,冷哼一聲,知道他炸燬仙庫的用心正在於此,文天君定已凶多吉少。但此時如何肯與楊戩計較這些?當下將天廷的事端擇要說了,又伸指在榻上寫下了瑤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寶貝外甥,正在此處與王母辯理,辯贏了天廷就會赦你三妹。我看,還是先將你未曾被擒的消息傳遞進去再說,這樣一來,王母就不會有絲毫的顧忌了。而論起爭辯說理,沉香的贏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贏,怕還要再有個千百年的心智閱歷才成。”

  兩人計議已定,老君傳令下去,不一會便有回報,天王魔禮青被引去偷聽到豬八戒等人說話,知道沉香使詐,正匆匆進瑤池報給王母。楊戩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這場破釜沉舟的豪賭,到底有了些回報。後面的路雖然艱險萬分,較之以前,卻已多了不少勝算。

  離開兜率宮,楊戩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當即親赴蟠桃會,神不知鬼不覺將他們帶入瑤池埋伏了起來。他和楊戩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說理不過,必然會暴跳大鬧。楊戩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會的附近,楊戩靜聽不遠處熱鬧的爭論聲。“思凡了,下界隨便找個人成親,大不了關上一陣子。到那時,天規豈不形同虛設了?”王母的聲音裡仍是平素的冷靜優雅,帶著明顯的得意,顯然已得知了魔禮青傳來的消息。楊戩又想起了燈中看到的一切,掃一眼畢恭畢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聲。

  伏羲女媧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缺失,這兩個法器,也確能很好地維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經想著將天規掌握在手裡,盡全力消除擋在路上的障礙,但現在初衷不變,為了這三界的存在,卻決不能採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個方法了。

  那兩個法器,以後還將是三界當然的主宰,或許能慢慢架空它們手裡的權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勞,自己並不感多少興趣。只要能救出母親和三妹,一家團圓,自己就算萬劫不復,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所有的惡,就由自己來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惱怒地叫起來:“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斷七情六慾,說明七情六慾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動凡心是違背人仙本性的,天條不辨此中曲折,反蠻橫無理地壓制本性,怎麼能說是為了三界眾生,它根本就是在為禍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麼?是欲,是情慾。神仙的職責是什麼,是造福三界。天條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慾,還有貪慾,權欲,名欲等各種慾望。只要有慾望的人,只要你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就會成為這樣的人——”

  沉香為之語塞,不甘心地追問道:“這麼說,要做神仙,就要拋棄所有的慾望了?”

  “對。”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們一家團聚做凡人還不行嗎?”

  “不行。”

  沉香又急又惱,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條是福是禍,都與我娘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你竟還是不准,存心不肯讓我們一家團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於在仙界開啟了一道慾望之門,就會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棄自己的責任,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神仙之身,來滿足慾望。”

  王母緩緩地說著,帶著冷嘲的笑意。這樣的一個孩子,連天條是什麼都沒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討論起三界的福禍?自覺言猶未盡,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為了要救出你娘,為了你們一家人能夠團聚,歷盡了艱險,這沒有錯,這是作為了個人應該做的。但是天廷堅持不放你娘這也沒有錯,這是為了維護三界的秩序,為了你一個小家而擾亂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嗎?”

  沉香再無話說,張口結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來這三聖母還是不能赦免。眾仙以為如何呢?”環視階下,目光落到孫悟空身上,“孫悟空,你覺得呢?”

  孫悟空微一遲疑:“這個……”心知說理一時是說不過了,只得插科打諢道,“嘿嘿,放不放三聖母,那是你們天廷的事兒,和俺老孫沒關係!不過,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這個,您以前就說過,赦免三聖母,讓他們一家團聚,可如今娘娘幾句話,就給你否了。天條的威嚴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嚴可就……”故意連連搖頭。

  明知這挑撥沒什麼用,王母仍止不住惱意,指著他喝道:“孫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孫悟空冷笑道:“這若是沒事,俺老孫也挑不起來!剛才朕下問娘娘,娘娘說陛下說了算,陛下有了決定,您又給否了!這事兒大家都看到嘛,對不對?”

  魔禮青回來之前,王母當楊戩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說,順勢全推給了玉帝。玉帝由著沉香說理爭論,當成了難得的好戲旁觀,三聖母放與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楊戩又是一場詐局後,豈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況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撓癢,她隨口就能駁得乾乾淨淨。

  孫悟空越胡攪蠻纏,她心中越是篤定,知道這一干人等已然技窮無奈,當下話鋒一轉,向孫悟空說道:“本宮當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說說自己的觀點。赦不赦免三聖母,當然還是陛下說了算,再說,陛下現在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你若是能駁倒本宮,也還不算晚。”在玉帝身邊悠然落座,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孫悟空為之語塞,只得打了個哈哈,乾笑道:“俺老孫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務不便過問,你還是讓沉香來辯吧!”

  玉帝微笑著靜聽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孫悟空以為,他應有被落了面子的輕微不滿,卻不知他的反應,只不過是在遵循遊戲應有的規則——眼前的紛亂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見到了心愛玩具的興奮之情——除了安全無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計下的平衡,人心的變幻其測,原也是這三界中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毀壞,隨之而來的喜怒哀樂懼惑,就像高明之極的樂曲,引人入勝。王母憎恨這些,因為她和他永不會真正擁有,時時提醒著,讓她無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卻始終認為,若懂得欣賞那樂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中,如醉如痴地自得其樂。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那麼,何不讓這存在多一些調劑,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強硬手段的壓制逼迫,又豈能真正的維持長久——以千鈞之石斷流,水勢積聚起來,遲早一天能掀開巨石,自顧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將巨石消磨於無形之中。

  石頭若是曉事,就該知道最好的自處之道是側身上岸,卻不是將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認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脫於這個道理之外,贏得最後的成功——玉帝沉思著,又掃一眼階下那個被縛著的少年,目光裡現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這少年無疑是斷流大河裡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許有朝一日,真的會被這巨浪掀走,無論情不情願……

  “但就憑現在的表現,又如何讓人相信那種可能呢——”一個念頭冒了上來,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聲,手指輕輕敲擊著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嗎?那麼朕就給你一次機會吧,朕要看看,你的勝算有多大,看你是憑著單純的幸運呢,還是憑著你自身的出色……”

  於是,他抬手示意,待瑤池內外完全安靜下來後,緩緩說道:“沉香,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你只需說服了眾仙,無需說服朕和娘娘,若眾仙之中有半數以上認為三聖母該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饒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誰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滿,卻不敢發作,哪吒大喜,暗裡一拽沉香,低聲道:“快說呀,沉香,現在陛下是向著你的!”孫悟空等人也是一迭聲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這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快說呀!”。

  沉香張口欲言,腦中卻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話,他反覆思忖著,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駁的破綻,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縱私慾,而放棄仙職,也無形中等同於縱容私慾作祟,怎麼駁?又如何駁得到!他漲得滿臉通紅,又氣又急,越想找出天條有害三界的證據,偏偏越覺得王母言之成理。

  楊戩暗自嘆息,這孩子還是太過年輕,少不更事,鑽在天條為禍三界的牛角尖裡出不來了。但三界的繁榮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礎,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罷,就算是自己,不排除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條的時候,可又如何會由著一套禍水,去毀了自己權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為有了天條的約束,象撞毀不周山的那種上古神戰,才沒有了在現今重演的餘地。想證明這樣一套天條是在故意破壞眾生與三界的祥和與安定,沉香,你已將自己置於必敗之地了啊!

  其實天條的要害,只在於監護者將一些無所裨益的條款,也僵化神聖化得亙古不變——仙人的七情六慾無法截斷,那麼完全可以嚴格圈定仙人的責任,明確不得以私慾危害職責的範疇,為慾望指定專門的通道,而不是拚命的圍堵強壓,一味蠻幹。

  但此時的沉香,豈會有這等的眼力與閱歷?憋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一條理由。玉帝觀顏察色,看出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失望之下朗聲道:“沉香,你沒有話說,朕就沒有理由赦免三聖母。沉香,你當真是無話可說了?”沉香被他這一追問,氣急裡又添了幾分羞愧,頓起了孤注一擲的衝動,大聲叫道:“沉香有話要說!我娘動了凡心就犯了天條,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對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臉色一肅,厲聲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黃!”沉香叫道:“我沒有信口雌黃,就是你給了二郎神虛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洩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殺二郎神滅口……”

  “大膽!”王母冷笑著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連本宮都敢誣陷!來人啦,給我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推出去斬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個孩子當廷指正,悠悠然問道:“沉香,你這麼說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麼根據嗎?”王母怒道:“有什麼根據?不過信口雌黃而已!”突然將怒火轉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們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嗎?帶上來和本宮對質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禮:“小神在!”王母冷聲傳旨道:“即刻將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給我拉出去斬了!”嫦娥大驚失聲,急道:“娘娘,陛下!”孫悟空見勢不對,一個眼神,與佛門交好的一些散仙礙於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開口求了幾句情。

  這孩子竟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提出這等與天條對錯風馬牛不相及的大事來!身在天廷的瑤池重地,放縱一時的口舌之快,指責王母違反天條,謀進不謀退,當真是蠢不可及!

  楊戩凝神傾聽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沉香的這種反應,不是來時就料到了的嗎?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顯未料到沉香會如此沉不住氣,老君輕瞥一眼楊戩的藏身之處,復又垂目拈鬚,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靜候局勢的發展。餘下諸仙中,除開與三妹或佛門有交情的的個別人等,誰不是在作壁上觀,樂得落個事不關已,高高掛起而已?

  就連孫悟空豬八戒,雖然是焦急萬分,卻也無計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楊戩暗嘆一聲,人心,天理,公正?若沒有強橫實力為後盾,縱然有一腔熱血,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衝動,那又有什麼用?天理人心,當真一定能贏回真正的公正與公平?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3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一章 神兵殞星流

  沉香靜看自己的表演,後面將發生的一切,沒有誰比他更為清楚——就在王母又喝出一聲“拿下”時,自己再也按捺不住,當即掙開虛綁的繩索,騰身揚斧,凌厲的法力化作金光,擊倒了護衛御駕的大批天將。

  “哪吒,你敢使詐!”

  那個女人,王母娘娘的眼力和反應,果然毒辣無比。自己只這一脫身,她立刻明白是哪吒在綁繩上動了手腳。那時,聽著她的叱喝聲,自己氣往上衝,就是這個女人,為二郎神撐腰,害了母親,又害得自己和父親吃了那麼多苦頭——

  忘了自己的衝動正在將哪吒送上絕路,忘了出手的結果是連累勝佛龍八等一干師長朋友也只能捲入戰團,那時的自己,只知道所有的憤怒,全轉化成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殺了王母,殺了她一切就都可以結束!

  逼退御前的四大天王,又一聲厲喝,蓄滿全力的一斧,已直劈向瑤池那莊嚴華貴的御座正中——

  王母的眼眸,突然冷漠得不見一分生氣,站起身直面逼近的斧勢。但就在這時,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扣上她的右肩,於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將她重重地拽到了一邊。

  “喀嚓嚓”一聲亮響,御座被斧上勁風絞成無數的木屑碎片。玉帝跳起身退了幾步,長眉下的目光裡閃爍出陰鷙的冷芒,但隨即斂去所有的異常,一任天兵們亂轟轟地圍攏過來,將自己護衛在當中。

  “梅山兄弟何在!”

  前司法天神橫槍在手,黑袍飛揚,凜然生威地矗立在王母身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剛毅強橫。隨著他一聲斷喝,早有梅山兄弟從隱身處各各躍出,兩兩為組,互為犄角,取代被沉香殺得七零八落的眾天將,接管了御前守護的重責。王母一愣之下,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她曾下令追殺的權臣。

  面對階下亂局指揮若定,待到回身向她施禮問安時,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與順從。要毀去他的決心頓時消失,王母的唇邊掠過冰冷卻得意的笑容——只要不甘心放棄手中的權柄,這權臣就依然會是自己最好用也最好控制的工具。何況,她還留有最後一步後著……

  赴會眾仙已亂成一團,能避得開的,都儘量躲閃到一邊,免得殃及池魚。豬八戒叫道:“他怎麼會在這裡!”縮身藏到打翻的大桌之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心助沉香一臂之力,又顧忌自己的身份,微一遲疑間,身邊的龍八丁香也揚起兵刃,衝入混戰之中。豬八戒又是一急,只得向不遠處大叫:“猴哥,怎麼辦啊,猴哥!”

  楊戩冷冷看著陷入重圍裡的外甥,隱約的怒氣升騰上來,“你不知三妹咒語被換,一心救人,我不怪你,但是沉香,到底什麼時候,你做事才肯動些腦子?這般大鬧能有什麼用,就算你有命殺出去,卻也不過是多激怒天廷一分,多斷絕一分三妹獲釋脫身的希望而已!”

  救駕的好戲已經演完,他只盼沉香越早離開越好。但天不從人願,四大天王各施神通,眾天將也源源不斷地衝進了瑤池,沉香卻沒有絲毫退走的意思,只由著性子在重圍裡竭力廝殺喝罵。楊戩臉色越來越難看,握緊三尖兩刃槍,便要親自出手,攆這不知天高地後的小子盡快離開。

  才一舉步,一張猴臉已帶著冷笑湊了過來:“小聖,要不要俺老孫來幫你?”孫悟空雖不敢出手再鬧天廷,卻一直盯著楊戩動靜。猴子素有急智,此時也自有他主意:“楊戩這混蛋還在被三界通緝,俺老孫就算和他說翻了動手,只要咬定是幫著天廷抓亂臣,誰又敢將我怎麼樣?”

  楊戩拂袖沒能將孫悟空推開,反被猴子毛茸茸的手掌抓緊了衣角。想到這猴子也不知幾百年沒洗過澡了,他臉色頓時大變,怒道:“滾開!”孫悟空卻是大喜,抓住他的話便大興問罪之師:“你誰帶大的,怎麼張嘴就罵人?”

  楊戩森然道:“孫猴子,你再胡攪蠻纏,別怪我楊戩不客氣了!”孫悟空嘿嘿冷笑,說道:“俺好心要幫你,你卻罵俺老孫,好,好,好!”向後躍出,取出金箍棒高掣在手裡,大聲喝道:“俺老孫就替天廷拿下你這個觸犯天條的罪臣!”法力狂湧,金光暴閃而出,但見棒勢若巨峰一般直壓下來,站在附近的仙人天將,頓時被震得跌倒一地。

  三尖兩刃槍向上剌出,半空中微微一顫,嗡然長吟,奇準地比地點上棒身。重重疊疊的棒影散得無影無蹤,卻是“隆隆”之聲不絕,如同引爆了無數的霹靂天雷,兩件神兵上各各迸出奪目光華,在法力催動下恣意飛旋疾舞,銀芒金輝四溢,壯觀到了極點。

  這兩人第三度交上手來,真正是使上了全力。酣鬥之處,勢如流火殞星,又若雪銷冰泮,仙橋曲欄,靈石異卉,在兩人凌厲無匹的法力激盪下,一一化為烏有。槍棒的每一次互擊,濺出千萬點火星怒射,迸裂四方,著處便是縷縷青煙冒出,絲毫不遜於三昧真火。這一來瑤池內更是亂成一團,慘叫此起彼伏,卻是天將仙人被火星撩著了衣袍鬚髮,狂奔亂衝著叫跳求救。

  沉香等人原被困在核心苦苦支撐,瑤池這場變故來得正是時候,壓力陡然減輕了不少。加上豬八戒見孫悟空出手,急中生智下也衝了出來。將一名天兵絆了個跟頭後,他便震天價地叫起撞天屈來:“誰踩我?我老豬睡得好端端地,誰竟踩了我?王母娘娘你還管不管!是他們先招惹我的——沒人管?我不活了,沒人管,我要打人了!”顧不上這藉口何等牽強,舉起釘靶,衝到徒弟身邊大打出手。

  豬八戒畢竟做過天蓬元帥,心知這般下去不是辦法,大戰中不忘迭聲催促沉香,快快殺出瑤池逃回下界。楊戩眼風掃過,見四人已向南天門方向衝去,心下稍定,打起精神又和孫悟空拆了幾招,雖知這猴子也是擔心沉香,這才纏著自己狠鬥蠻打。但聽著他一口一聲:“我呸你這罪臣小輩,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去向你舅舅舅母跪地哀乞求饒?”強捺著的火氣,終於是越來越盛。

  一個念頭驀地浮現心中:“這猴子的膽量大不如前,明明有心相助沉香,卻不敢公然來為他撐腰。我若非被三界通緝,只怕他再焦急也不敢當眾出手。修改天條時少不得要借助佛門出面,孫悟空若像現在這般全無火性,處處縮手縮腳,又豈肯陪著沉香進行那樣的一場豪賭呢?”

  目光森冷如電,楊戩看向這個平生難得的大敵,唇邊勾起高深莫測的笑意。慈眉順目的鬥戰勝佛,意氣飛揚的齊天大聖,無疑是後者才更合適於這個猴子——孫悟空啊孫悟空,看在你幫我教了三年外甥的情份上,楊戩今日就多費些手腳,給你預種下做回齊天大聖的前因吧!

  槍勢忽而大振,招招搶攻,毫不回護,頓將孫悟空逼得棒法一澀。楊戩卻不再攻,賣了個破綻,槍身在地上一頓,借力騰身,矯若驚龍,直向瑤池外飛去。孫悟空正鬥得興起,哪肯罷休?大喝一聲,駕起觔斗雲便疾追了上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了直衝天際,只覺風生耳際,罡風颳面生疼,連四下景物都來不及看清楚。小玉叫道:“他為什麼要離開瑤池……”聲音被勁風灌回口裡,一個字也沒傳出去。

  沉香雖沒聽清她說什麼,卻突然想起,這時瑤池之上,自己殺紅了眼,多滯留了片刻,結果南天門轟然關閉,豬八戒帶了龍八等人先行衝出,只餘自己留在重圍之中,但就在幾乎絕望之時,正是小玉突然衝出,與自己並肩酣戰,並為自己擋下了四大天王聯手的必殺重擊。

  他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滿懷感激與愛意。小玉猜到了他的想法,嫣然一笑。那日重傷之後,沉香反被激出了體內仙丹的潛能,負了她劈碎南天門殺回凡間。回到千狐洞後,沉香拿來救她的最後一顆仙丹,被躲在洞裡的哮天犬出奇不意地搶走服下。沉香大急之下,提斧衝殺上三十三重天,要找老君討藥救人。

  而之後……之後……

  小玉心中突然一陣迷茫,之後發生了什麼?重傷時昏昏沉沉,有些怕再見不到沉香回來,便掙紮著撕下衣角,寫了些淒婉的心聲作為絕筆,只盼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此後呢?是丁香,丁香是來找沉香的,可從自己手裡搶去衣角後,一看之下便勢如瘋狂,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那時原已傷重,加上這一拳,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模糊記得有條黑影閃出來,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事後礙了龍八的面子,又可憐丁香險死還生,她將這些深深埋藏在心裡,再沒向別人說起過。可此時,一個一直沒有答案的疑問,忽然便又現在了心頭:此後,到底出了什麼事?

  崑崙山下,她一掌劈在楊戩身上,而所有的記憶,卻全停留在這一次瑤池之戰前後。後來聽說自己曾與楊戩合作,甚至曾試著為楊戩求情,羞惱之餘,只當自己重傷後失心瘋了,不願多想原因,無法容忍自己和殺死姥姥的大仇人有著任何關係。

  但當時的傷勢,原已重到無藥可治,為何莫名其妙地便轉危為安了?還有劈天神掌,非但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多了套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身法變化——

  難道……難道……

  仔細回想起來,似乎抱起自己的黑影,確有幾分像是哮天犬。但怎麼會呢——那個人,他對外人向來狠辣無情,一個勾引他外甥的狐狸精,一個仇人的後代,他怎肯出手相救,自找麻煩?可若非如此,後來,後來自己為什麼會去求情,為了他,那個殺了姥姥的大仇人……小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心口似被一塊大石牢牢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來,一時忘記了四周所有的動靜。

  身體驀而下墜,快得無與比倫。她出其不意,呀了一聲,險些摔了個跟頭。沉香拉緊她的手臂,神色奇特地看向前方如巨龍盤旋的金光銀芒。三聖母不知所措地跟在兒子兒媳身後,急問道:“沉香,小玉,後來怎麼樣了?二哥剛剛復原,勝佛……勝佛沒有傷著他吧?”

  沉香搖搖頭,欲言又止。自大鬧蟠桃會後,再沒人見過孫悟空,直到自己在真君神殿的囚室裡,發現了那個被打得經絡俱斷的小猴子……舅舅這些日子迭遇不順,想是將一腔怒意都發洩在勝佛身上。舅舅或許有別的用意,要逼得勝佛被救出後再無退路,但終究是太過絕決惡毒……

  “轟”地一聲大響,一座小山被洶湧迸爆的勁氣削為平地。楊戩身形一轉,借了爆炸的巨大沖力,疾電般向後飛退。孫悟空怒叫道:“姓楊的,交手三兩招你就逃,怎的越活越沒出息!”兩人這般追逃無休,已不知耗了多少時候。楊戩固然沒有筋頭雲速度快,但他狡詐多端,每每在被追上時三招兩式,逗得孫悟空凝神聚積法力,突然又借勢穿掠閃開,待到孫悟空反應過來,已被遠遠地拉開了距離。

  但這一次,楊戩飛退的速度明顯有些滯澀,孫悟空知他在積雷山受過重傷,只當是後力不繼,大喜下提氣加速,片刻間已衝到他身後。正待運棒擊出,楊戩驀然回過身來,槍交左手,神色間猶自帶了幾分冷嘲之意。

  便在這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七彩光澤映亮了他半側身子,浩大的氣浪席捲而出。但聽得一聲山搖地動的巨響,無數亂石碎泥衝天炸出,孫悟空未及哼出一聲,已被這強大得無可比擬的巨力擊得直飛出去。楊戩右手已從袖裡探出,寶蓮燈滴溜溜輕旋不止,噴薄出一天一地的絢光流舞。

  反腕拈訣,斂了燈盞神力,他料定方才這一下出奇不意的偷襲,孫悟空定已重傷。是要讓這猴子大吃一回苦頭,卻也不能將他真傷成廢物。當下長笑一聲,法力催上槍身,衣袖飄忽中身形憑空撥起,悠然如閒庭信步,卻是每出一步,便是一道法力擊到孫悟空身上,自中脈透入,循離火而沖坎水,先封閉丹氣之源。向上徑入絳宮,散入三脈,瞬息遊遍頂、眉心、喉、心、臍、海底、梵穴七輪,將這猴子的法力盡數封印了起來。

  七輪為佛門所重,孫悟空道家出身,法力被強封入此處,雖然完存無損,卻再不能加以運用。楊戩又是一聲冷笑,身形墜下,索性重重一腳踏上了這猴子的胸前,法力如長江大河般地衝入絳宮,逆行至泥洹之內,頓時徹底禁錮了孫悟空的元神。就見孫悟空身子一陣抽搐,憤怒不甘的目光倏然變得遲鈍茫然,就如凡間才出生的小猴一般無知無識。

  沉香一震,脫口叫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這一聲呼喝來得突然其來,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已重重給了自己一拳,痛悔地道:“舅舅是在封印勝佛的法力元神……這種手法我是知道的,那五千本書裡有著記載……難怪勝佛被折磨得經絡俱斷,接續起來後法力卻是分毫不損,連吃到的苦頭都全無印象……我,我為什麼那麼笨,我明知世上是有著這種手法的……”

  若是救出勝佛時看出來了,是不是可以將一切擰轉到另一種可能的軌跡上去?沒有人會故意地留下敵人復原的希望,除非他的本意,只是想讓這敵人有個理由來對抗自己——但那時的自己會這麼想嗎?除了仇恨和成見,自己早就失去了冷靜分析的能力!

  拎起這猴子,楊戩卻有些遲疑,孫悟空到底是佛門的人,只能私下囚禁,真君神殿被改成鴨圈,卻一時將他置於何處?正猶豫間,一人氣喘吁吁地衝了過來,大聲道:“主人,主人!”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二章 拜舞命帝闕

  來人黑衣聳鼻,正是被留在千狐洞的哮天犬。此時抱著一名女子,神色惶急,在看到楊戩時陡然現出喜色,叫道,“幸好屬下的鼻子好使了,主人,你快救救小狐狸,她快活不成了……啊唷!”卻是幾乎被地下的孫悟空絆了個跟頭。

  楊戩伸手虛按,穩住他身形,目光到處,眉頭頓時鎖緊。記得引開孫悟空時,依稀看到小玉出現在瑤池,卻如何重傷至此?搭上她脈門查看,脈息已虛弱難辨,楊戩不及多問原由,疾提真氣渡入,護住了她心脈的跳動。

  小玉呆呆地在一邊看著,三聖母失聲問道:“小玉,你……你怎的傷成這樣,竟是被二哥所救?”小玉茫然搖了搖頭,思緒一遍混亂,喃喃地只道:“我那時昏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他或許是為了燈油……娘,沉香,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看,我沒醒不是嗎?我……我……”莫然的恐懼在心底萌動,她緊緊捏緊了自己的衣角。

  “主人……”哮天犬對這小狐狸頗有好感,忍不住出聲問道,“她的傷要不要緊?丁香那一拳很重……”三言兩語,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楊戩臉色驀地變得鐵青,沉聲道:“他又殺上三十三重天去了?”加速催動真氣,強壓住小玉的傷勢,吩咐道,“你先覓地藏好小玉和那隻死猴子,然後找齊梅山兄弟,即刻到凌霄殿候命備戰——我去向玉帝謝罪,外加緝拿沉香,只有落在我的手裡,這渾小子才有望保得住一條小命!”

  將小玉交給哮天犬抱好,楊戩不禁又嘆息一聲,沉香感情上的這筆糊塗帳,終醞成了一枚苦澀不堪的惡果。想到施在丁香身上的法術,他更是煩惱,那小姑娘雖然也單純無辜,但人心總有善惡兩念,只怕好意給她宣洩的機會,反倒真正開啟了她心底的邪惡之門。

  他駕雲才入南天門,便有等候良久的星官諛笑著迎了上來,傳旨令楊戩更換朝服,見駕議事。楊戩拱手稱謝,心憂沉香,正欲設法套些口風,那星官卻藉著侍奉他更換鎧氅的機會,搶先壓低聲音道:“真君,小的是兜率門下。他老人家要我轉告於您,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求藥救人,已被他用兩顆香灰假藥騙回了凡間。但那小子發現仙丹無效,只怕會再衝上天來,那時若由他狂殺亂打不止,身體定會被法力拖垮,後果非同小可啊!”

  楊戩心中一緊,沉香雖暫時回了凡間,但小玉已被哮天犬帶走,他十有八九,還會再衝上來天。老君的話雖含混,意思卻極明白,沉香在率兜宮服下的仙丹,大半融入了骨血,沒有盡數轉成法力。今日先瑤池酣戰,又沖殺上三十三重天,骨血的藥效固然得以轉化一些,但身體的疲乏也是必然的。法力如千斤重石,身體卻如半朽之木,以朽木荷巨石,豈有不折斷仆倒之理?

  沉香,千萬要冷靜下來,別再鬧出什麼事端了才好!

  患得患失之間,他一身朝服已穿戴整齊,星官退後一步,躬身為禮,大聲道:“您護駕有功,官復原職指日可待。現下玉帝正在凌霄殿召集眾仙議事,賞功罰罪,還請真君速去拜謁聖顏!”

  他在前引路,片刻便已來到殿外。一聲通報進去,聖諭下來,楊戩步入殿上,御前大禮參拜,朗聲道:“罪臣楊戩,暗助牛魔王對抗李靖兵馬,罪該萬死,特來請罪!”

  玉帝沉思著看向階下,卻不說話,王母猜不透他心思,便搶先開口道:“楊戩畢竟是為天規威嚴著想,念在他護駕有功,陛下還是赦去其罪,官復原職吧!”

  玉帝目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在朝會上對王母提出了異議:“功是功,過是過,就這麼輕易赦免了他,恐怕不能服眾吧?”

  王母一愣,回過頭去,見他神色專注,只顧打量階下那權臣的反應,連自己的詫異都視而不見。她暗自皺了皺眉頭,玉帝的思緒一向變幻莫測,不知何以突然想試探起楊戩來。但她自有她的殺手鐧在,若當真使在這權臣身上,只怕便是玉帝,也會徹底放下心來。

  她和他原是一樣,豈會真去信賴一個不是同類的……人?

  便在這時,看守天門的天將跌跌撞撞地衝進殿裡,喘息著大聲稟道:“陛下,娘娘……沉香,沉香他又來了!”

  玉帝奇道:“沉香?”那天將急道:“是啊,他一人正在南天門外叫陣,我們……我們頂不住了!”王母念頭一動,開口道:“陛下,若楊戩再立奇功,可否赦免呢?”

  玉帝沉吟片刻,說道:“那就看他自己的了。”顯已默許。方才沉香打上三十三重天時顯出的能力,放眼天廷,除了這個待罪的司法天神,還當真無人阻止。此外,他又想起一事,眼裡隱約閃過興奮的異芒:這個楊戩,與沉香,似乎還有著血緣之親——

  那樣的話,就是最有趣不過了……

  玉母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傳諭喝道:“楊戩,本宮命你率梅山兄弟,四大天王,外圍再加派十萬天兵天將,即刻去南天門截殺妖孽沉香!我就不信,這回他還能逃得掉!”

  楊戩垂目掩住心中的震怒與不安。那個渾小子,竟真的又殺上天來了,就不能給我片刻的閒暇善一善後麼!十萬天兵圍攻?那樣的一場仗,等於是將這孩子往死路上趕……但自己引兵掌控全局,總比由別人做刀俎來得妥當,當下沉聲應道:“是,罪臣遵旨!”

  一直靜立一邊,沉默不語的太上老君驀地閃出朝列,攔下轉身欲行的楊戩,又向御座上一拱手,說道:“娘娘,此事不可,萬萬不可……二郎神等人,絕不是沉香的對手!”

  楊戩順勢止住腳步,王母已喝出聲來:“十萬天兵天將,還不是沉香的對手?”

  老君拱手低眉,淡淡地道:“娘娘,沉香曾親自向我承認,昔日我失竊的仙丹,已盡數讓他一個人偷吃了。試想,那麼多仙丹吞進他一個人的肚子裡,在他的體內,該蘊藏著多大的法力呀?”

  道祖這一次,倒確是在誠心相助,但既要做戲,便索性做是像一些吧!就聽楊戩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老君話頭,說道:“可是別忘了,他還沒學會運用!”

  老君伸指向他一點,森然道:“二郎神,以你一個人的力量,你能獨自從南天門,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嗎?”

  “不能。”

  “不能就對了!”老君冷冷地道,“儘管他不會,但是,當他被真正激怒的時候,潛在的法力就會被潛發出來,而且,外力越強,他體內被激發的力量就越強。試問這種情形之下,再以十萬天兵強攻,豈非成了我等助他一臂之力吸收仙丹法力?”

  再深深地看了楊戩一眼,似在詢問他明白自己言下真正的用意沒有,老君轉向御座,躬身奏道:“陛下,娘娘,此事若處置不當,這場天廷浩劫將一發不可收拾!是以,老臣請陛下娘娘定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行吶!”

  王母皺著眉推敲道祖的用心。沉香順利盜丹服下,和這老兒脫不了關係,但天廷統治真正被危及時,這老兒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維護天廷應有的秩序——

  畢竟,只有天廷得以安全地存在,天廷的權柄,才有爭奪的價值。所以孫悟空大鬧天宮之時,他才會主動提議向佛門救援。這一次,他仍決定選擇維護秩序了嗎?

  玉帝抬手示意老君不用再說下去,又看向王母,直到後者領悟過來,坐回御座上再不開言。許久,玉帝終於柔聲說道:“我瞧也不用加派什麼天兵天將了,上兵伐謀,在智不在力。楊戩,娘娘說讓你以功贖罪,朕就給你這次機會吧。你退下殿去,若能設法平了這場亂,朕就赦免你所有的罪過,如何?”

  “是,罪臣領旨!”

  這一回再無人有異議,人人靜看著楊戩低身施禮,一步步行出大殿,殿外,南天門的刀兵相擊,高呼酣戰之聲,已清晰可聞。

  哮天犬帶著梅山兄弟,已在殿外候得久了,聽見殿中唇槍舌劍地交鋒,他們不知內情,都焦慮萬分。楊戩大步出來,哮天犬頭一個迎了上去,低言一聲:“主人,我已將小玉和猴子安置妥當了,保證一個也逃不了!”便提高了聲音急急地問道:“玉帝令您去捉沉香?可我們剛才過來時,那小子像瘋了一樣,所到披靡,比起以前不知厲害了多少倍……”

  楊戩點了點頭,陰沉著臉,目光遙遙投向南天門,良久未發一言,只是揉搓著哮天犬的腦袋。看哮天犬苦著臉的模樣,就知道這滋味並不好受。梅山兄弟相互對視一眼,知道這二爺越來越喜怒無常,更不敢多嘴問他有沒有主意。一干人就這般沉默地站在一處,與四周奔來跑去支援同僚的天兵天將們形成鮮明對比。

  三聖母倒不擔心二哥完不成玉帝的旨意,她在這件事上知道得極為清楚。那時雖在華山,但畢竟母子連心,沉香散去法力那一遭,她心中一悸,當時就有所感應。脫困後佯加追問,眾人自然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這時候,眼見著兒子就要上當,雖明知兒子莽撞闖禍,二哥是為了救他的小命才不得已而為之,仍不由得心疼。不過想到兒子甘願為自己散去法力做一世凡人,曾因小玉而生的自哀自憐之情,終究是好了許多。

  “沉香心中,畢竟還有我這個母親的。”她暗暗忖度著。但看二哥從聽到沉香再次殺上天廷的消息,就一直繃著的面容,她有些不解,二哥不僅是像擔心,還像是……在生氣,生沉香的氣。是沉香又給他惹麻煩了?

  嫦娥看到沉香小玉二人無言地對視,心中早已明了。沉香瑤池發難和為求藥殺上三十三重天,僅僅是莽撞衝動,楊戩縱然恨鐵不成鋼,卻是擔心的成份居多。而現在誤以為小玉已死,便折回來衝殺報復,全不考慮後果退路,分明是仍將兒女私情置於心頭至高之處,其他的種種,母親的期盼,父親的等待,師友的愛護,在這一刻,統統是扔到了一邊。

  輕嘆一聲,嫦娥也沒有說什麼,這樣,也算得上至情了吧,只是讓三聖母,她情何以堪。不過看三聖母的樣子,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也好啊,單純一些,就不會受不傷害,如果再來一次沉香偕小玉歸隱的事,只怕這三妹妹,真的活不下去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三章 寡思何痴愚

  一名天兵來報,已將沉香圍住,但無人敢上前拿下。楊戩頷首讓他去了,終是下了決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變成玉帝王母模樣,待我與他動手時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爺,變成玉帝和王母,這……”

  楊戩冷聲道:“無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會見怪。”交待老四變為王母,卻讓哮天犬變成玉帝,帶他到一邊囑咐了半晌,才放他與老四一塊去了。

  手一緊,三尖兩刃槍冰冷的觸感給了他莫名的安定,執槍大步行去,身後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漸漸聚攏來,大隊人馬向沉香圍去。

  沉香前次的傷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頭散髮,狀若瘋虎,正持斧來回衝殺。

  他以為小玉死了。

  生無可戀。

  滿眼裡只有可殺之人,沒有想這樣殺下去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想要找到誰報仇,只是殺、殺、殺!

  玉宇仙境,祥雲繚繞,他眼中看去卻是漫天漫地的鮮紅;閃避不及的天將,被利斧劈中的肉體,在他眼裡也只是攔路的木樁。

  殺向哪裡,不知道,只是要殺,殺戮中洩盡這一腔的怨憤,洩盡那滿腹失去愛侶的悲痛。

  不知殺了多久,衝撞了幾個來回,耳邊傳來喧呼之聲,帶著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們忽然潮水般退後,佈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模糊,是看錯了麼?他們的臉上,是喜色。

  天兵推擠著讓出一條通路,未見形容,先已威壓全場。那一股凜冽,讓他發熱的頭腦也稍稍冷卻,沒有看到是誰,心卻如同明鏡一般,是楊戩,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來擒這犯法作亂的外甥來了。

  散發覆著的面上閃過殘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殺這麼多人有什麼用,心中的恨,也許只有這個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結這場牽連無數的恩怨。

  果然是他,還是這樣高貴得不染纖塵,凡塵時的磨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也還是那樣帶著居高臨下的不屑與輕蔑。反執長槍,只露出三尖兩刃槍熟悉而冰冷的鋒刃,刺得自己眼中發痛,一步步極慢又極穩當,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這樣在天兵讓出的甬道逼近,終於到了身前。

  地上還沾著血,楊戩一步步踏過,還聽得見身邊如釋重負的嘆息,是天兵們被沉香殺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為沉香,倒也符合現在該有的表情。他不反對殺戮,卻看不上沉香這樣無目的無計畫地莽打蠻沖,要報仇,也該衝我來。

  槍握在手中,天兵環繞,眼前卻只有少年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殺氣一身鬥志。這是自己一直想從這外甥身上激發出的東西,如今果然出現了,而自己,卻沒有一點歡喜。

  這殺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氣,竟是為一個女子而發。

  不曾想過,被擒了,失敗之後,與心愛的女子同死,母親,卻依然在華山下囚居,更平添了喪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氣之勇,要報仇,為那個因自己喪命的女孩。

  到了今時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輕重麼?

  三尖兩刃槍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從來只要一槍在手,天下任我縱橫,今天卻是從未有過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經安排下對付你的計策,出自我的謀劃。

  是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為了救你。縱有仙丹無數,滿天的兵將,你又能殺得幾個?

  怕你不上當。對天廷有威脅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銀河邊那兩顆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無知覺的石像——他們或許是幸運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敗的下場,只能是——萬、劫、不、復!

  到那時,我該怎麼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終其一生以淚洗面。不是不能護住你,帶你殺出天廷又如何,傲視三界,誰堪與我一戰?只是該置三妹於何地,還有你的外婆,我的母親……

  你會中計麼?定計時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書,又經歷了這麼多事,你可還會如當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會這樣天真?

  其實心裡一直知道答案,否則也不會定下這樣的計策。沉香,你會上當。

  儘管不願承認,卻清楚地知道,劉沉香,我楊戩的外甥,瑤池上一句責問接不上就動斧鬧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個孩子。

  現在你的心中,只怕沒有更多的念頭,只是想著打敗我,打敗我後該如何,該怎樣殺出這天廷,怎樣繼續你救母的道路,你沒有想過,你不會想過。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來了,動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麼時候才會懂得這一點。

  槍橫在手,估摸著老四和哮天犬也該準備好了,楊戩槍一擺,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對上了沉香燃著怒火的眼睛。在兵將們看來,大戰一觸即發。

  槍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適時一聲傳呼:“陛下娘娘駕到。”

  本就只使了三分勁道,一聽到聲音,楊戩無絲毫遲滯地收手。他面向兵將散開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緩緩踏階而上,躬身行禮。

  沉香嘆口氣,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內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鎧外罩袍,廣袖逶迤,哪裡是要動手的模樣。按舅舅細密的心思,本不該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聽自己真的衝殺了回來,氣惱不定之餘,還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戲,退下殿便殫思竭慮地思考對策,竟沒顧得上這一身礙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這個一腦門子仇恨怒氣的外甥,根本沒注意他這難得的破綻,乖乖墜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這回沒誤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著。

  哮天犬按楊戩定計,先聲奪人,沒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難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嗎?”沉香一驚,楊戩看在眼中,知道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計。

  老四沒得楊戩吩咐,不敢多話,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說。哮天犬卻是得了楊戩的話,不像他這般沉不住氣,走上幾步,靠近沉香,讓他冷靜一回才又放緩語氣,安撫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犬不寧。如果放了你娘,也顯得我天廷軟弱可欺!”

  楊戩從老四和哮天犬現身,一直側身在旁,冷眼旁觀。方才的心思暫時拋之一旁,解決眼下沉香之事再說,這孩子好也罷,歹也罷,走到這一步,還能任他放棄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帶著莫測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這一番話,也是他教的,沉香雖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無端端要赦人,任誰也不會信。這一軟硬兼施,讓沉香以為,天廷懼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來,後面的話,便會易信許多。

  看沉香愣神的樣子,想是這話奏效了,已有些猜測不定。哮天犬又踱了兩步,老四連使眼色催他早說早了,哮天犬不高興地暗地裡罵一句,難道有機會擺威風,還得看四哥眼色。不過想到玉帝平時懼內的名聲,不好發作,還裝出畏懼之色,轉來仍對沉香道:“沉香,難道你忘了嗎,你走出劉家村,歷經千辛萬苦那是為了什麼呀?”這也是楊戩事先教的。這一席話,總該讓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來了吧。將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樣,讓楊戩看著就忍不住想嘆氣,這時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為小狐狸報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過也管不得那許多,只要他別忘掉自己母親就好。

  哮天犬趁熱打鐵,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嚴也同樣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還是還是你們一家人的團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時候,自己到底單純,單純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將天條與三界禍福聯繫,自己便傻傻地跟著她的思路走。舅舅定這條計策,沒準便是看中自己這一點,三繞兩繞,自己也沒弄明白法救母和放棄法力究竟有什麼關係,就考慮起是放棄法力還是繼續鬥下去了。

  也沒有什麼太多考慮的,當年修煉,也就是為了救出母親,如今若能救出母親,放棄法力雖然不捨,但也不是什麼不能為之事。他擔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這一點上反覆追問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證後,他信以為真,更自以為得計地提出:“除非你寫下敕免書!”

  是啊,三界之主,當著眾人面親口保證,又寫下赦免書,哪有反悔的道理?當時的他,以為思慮得已極為周詳了。可是,他就沒有想到,當面寫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紙空文,如何能約束得住人心的變化!

  難怪舅舅在一旁總是顯出輕蔑之意,那抿唇輕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輕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魚肉的位置。自己那時的內心掙扎,聽得哮天犬報數時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裡,真正是笑話一個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無論什麼情況,他都要把形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當年修煉,憑一身本領,在玉帝詔書上寫下“聽調不聽宣”甩袖而去,還是做司法天神的這八百年牢牢掌住權勢,他知道只有自身強橫,才能有決定自身命運的機會。但是這樣想也這樣做著的舅舅,卻將性命生生送到開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擺佈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沒有過不甘,有沒有過怨恨?

  所以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要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只有強大,更加強大。玉帝和王母,從寶蓮燈透露的秘密看來,已是沒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當年傲視三界的本領,出陣後就有能力幫舅舅治傷調理。那時旁人縱有疑問,也不敢多問些什麼,玉帝更不會多事樹敵,最多含混過去罷了。只是現在還不夠,不夠,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著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聲大喝驚醒,那是當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發出的一聲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舉動,看到“玉帝”扯去赦免書時,竟還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變回原來模樣,肆無忌憚地嘲笑他的無知與輕信時,他才恍然大悟,氣急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戩鬆了口氣,放下一層心事,惱他仍是無知的情緒又冒了上來。一聲冷哼,他慢慢踱了過去,神色間全是譏誚:“連你娘為什麼被壓在華山下都弄不清楚,還企圖救出你娘,別做夢了!”

  這時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經遲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連抬起也是費力。悔恨中全沒注意到舅舅的話,沒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四章 步虛覆寶缽

  “陛下和娘娘駕到!”

  星官嘹喨的通報聲響起,眾仙擁著玉帝王母從凌霄殿方向駕雲而來。楊戩迎上幾步,施禮稟道:“啟奏陛下,啟奏娘娘,沉香已經拿下了。”

  輦駕來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臉上,卻是極明顯的厭惡之色。見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著:“娘,我為什麼這麼笨吶!”她更是面如嚴霜,厲聲下令道:“楊戩,還不給本宮殺了沉香!”

  “遵旨!”

  三尖兩刃槍在霞光瑞采裡劃了個半弧,挾了雷霆萬鈞之勢斬落,卻在將要觸及沉香的咽喉時陡然頓住。這一槍,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楊戩面無表情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嘆息一聲。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經營,費盡心機贏來的一點信任,今日,終於要因你要盡數付諸東流了。

  王母凝視著他的槍尖,聲音和槍刃一樣冰冷尖銳:“你在等什麼?”

  早就擬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裡緩緩奏上:“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說什麼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緣之親,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厲聲道,“殺了沉香,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這樣才能看出你對天廷的忠心!”

  眾仙靜穆無聲,靜看著王母的咄咄逼人。這一槍只要下去,便能贏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權柄。但是,犧牲這孩子?楊戩無聲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犧牲這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劉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緩步上前,淡淡地開了口:“算了,什麼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親不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瞧司法天神這個位置,還是換個人做吧!”

  收槍後退,雖明知這一退後,便是給自己的前路多添上無數艱難險阻,但是,卻已別無選擇。

  “多謝陛下!”

  但這仍不夠,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將,手起刀落,輕易便能取了這孩子的性命。楊戩暗看向人群裡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皺了眉頭,似對他剛才的決定有所不滿。但是,他現在已顧不了太多了。

  “啟稟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聲稟道,“倒不如將沉香交給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爐中煉丹!”

  玉帝咦了一聲,王母卻是臉色大變,凌厲之至的目光投將過來。楊戩恍如未覺,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後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萬沒想到他竟公然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救,還是不救?

  火光電石之間,道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燈中的那個世界,終還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聲,再也顧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虧二郎神提醒,懇請陛下和娘娘,還是把沉香交給老道吧——說不定,還能將他體內的仙丹再煉回來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楊戩。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這兩人,何時如此默契起來?略帶些嘲笑地掃了王母一眼,他佯作驚異地問道:“我說老君,你不會再煉個火眼金睛出來吧?”

  老君連連搖頭,道:“不會,當然不會!那孫悟空是天生的石猴,當然煉不化,可是沉香卻是肉體凡胎,進了八卦爐,不要一個時辰,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心中卻暗罵一聲楊戩,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孫悟空的舊事,必是起了疑竇,藉機警告。

  玉帝微笑,說道:“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目視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雖然一直爭權奪勢,是王母最想打壓的對象。但無庸否認,數千年來,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勢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務處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讓步,何況玉帝已開口表示了贊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這樣有趣的一場遊戲,如果隨了沉香的死就此結束,豈不是太過可惜了?他在好奇遊戲下一步的發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權臣,怎麼會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沒有失控,她斷不敢打擾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極不情願地允了下來:“好吧。”老君輕輕一笑,應聲道:“謝謝陛下,謝謝娘娘!”拂塵輕揚,早有會意的門人搶上前來,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禮告退,帶著一干門人徑返離恨天而去。

  楊戩目視沉香被架起帶走,輕噓了口氣。但是,事情遠沒有完結,老君的身影剛消失在祥雲靄彩間,王母的目光掃了過來,陰沉裡帶著冷嘲,似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玉帝正準備離開,王母伸手攔下他,輕聲道:“陛下,本宮還有一件事,只有楊戩才能辦得妥貼,讓本宮滿意,更讓陛下滿意!”

  轉身面對著楊戩,王母緩緩地從袖裡取出一隻玲瓏金缽來,寶氣閃爍,刻滿了詭異的符紋密咒。

  “二郎神,本宮要賜你一件寶貝。”

  玉帝長眉微軒,眼神忽然便興奮了起來。王母炫耀似地向他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和靄,但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就見她笑吟吟地上前幾步,拉起楊戩手掌,將金缽塞將過去,輕聲道:“司法天神,這叫乾坤缽,是本宮壓箱底的寶物,妙用無窮,今日便傳給你了!”

  頓了一頓,眼角餘光掃過侍立的群仙天將,口唇微啟,卻聽不見聲音。半晌,又道,“記下了嗎?你只需誦出這半截法訣,傾缽向下,便可將華山牢牢罩住。以後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再無法踏入其中半步!”眾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雜,王母用傳心術教授了楊戩發動法器的口訣。沉香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心念一動:“半截口訣?難道和囚室光柱的那個法咒有關?”

  楊戩五指微屈,緊緊握住這冰冷的缽身,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剛一開口,他便立刻發現這半截口訣,竟與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無縫——當年果然沒有猜錯,這兩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訣,正是發動法器的咒語。只要發動後強行毀去缽體,救出三妹的最大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為什麼會是這個時候,王母會將最後的底牌,全無預料地交了出來?狂喜之心淡去,楊戩暗自懍然:“方才處置沉香之時,自己當殺不殺,與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裡的怨毒與懷疑何等明顯?這種情形之下,她為何要將暗伏的後著交由自己去辦?”

  心中快速推算著各種可能,他的神色卻越加恭敬,應道:“是,娘娘聖明,小神謹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亂顫。玉帝極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看楊戩,又看看楊戩手裡的乾坤缽,宛如看到了什麼精彩的大戲的上演。就見王母款款款而行,繞著楊戩轉了一圈,揚袖在他臉龐上拂過,慵散地說道:“司法天神說起話來,一向是這般的中聽動人,聽得本宮打骨子裡舒坦出來。記住呀,本宮很喜歡聽的,很想永遠聽下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著長生,卻不代表不會死……”

  她幾百年來一直莊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儀三界的威嚴。此時突然現出這種似顰似嗔的嬌媚神態來,楊戩自是一愣,四下的眾仙,也無不為之訝然。王母卻恍如不覺,又湊近了些,攏起長袖,纖纖素指輕按在楊戩黑氅披肩之上,語氣較平素多了些親切,卻也多了些格外的陰寒——

  “楊戩,以前本宮以為,自己是三界中最瞭解你的人,但是現在,本宮卻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若說還留戀著血緣之親吧,可你卻騙得外甥散盡法力,任人魚肉。可若說你只為天條威嚴著想,本宮卻也難以相信。方才只需輕輕一槍,你就能為天廷除去一切後患——”

  聲音轉低,幾近耳語,“可是你卻寧願啟我疑竇,犯我大忌,和老君那個老混賬狼狽為奸,說什麼也不肯將你的外甥斃於當場!”

  說罷,看了乾坤缽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擴開來,充滿了喜悅和得色,她將整個身子都倚近了楊戩,似仍在附耳低語,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沉香被她的詭密反常壓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聽,旋即失望地搖了搖頭,王母再度用上了傳心術,他什麼也聽不見。

  半晌,想是傳完話了,纖指從楊戩肩上移開,向上輕輕按在他的唇邊,王母自己,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起始欣喜,然後便漸漸瘋魔,斂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驀間,她眼裡剩下的只有冷漠與惡毒,象煞了燈中那個無情的死物嬰兒。

  神態又轉為莊嚴,緩步退回到玉帝身邊,王母沒再用傳心術,開口冷冷地說道:“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時前,你去發動此缽,永遠禁錮華山!逾期的話,本宮馬上就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踐踏天條的人,尤其是你這樣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楊戩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缽的右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了。王母卻回過頭,向玉帝說道:“陛下,以本宮看來,楊戩雖有過失,但屢立大功,如今更親自壓缽華山,以為大義滅親的典範。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職,除他還能有何人勝任?”

  玉帝讚許地輕笑著,似對她剛才的舉動滿意無比,柔聲答道:“連乾坤缽這樣的重寶,娘娘都賜給了二郎神,朕豈會再有其他的異議呢?”攜了她的手,朗聲傳諭,“從即日起楊戩官復原職,賜還真君神殿。為此事牽連下獄的人等,也一併赦免,各回本司。”萬歲山呼聲裡,兩人登上龍輦鳳儀,駕返瑤池,諸仙魚貫相隨,紛紛離開。

  楊戩站在南天門外的參天玉柱邊,天風漾起他身後的龍紋玄氅,孤零零地說不出的失落。眾仙早已散得盡了,鄙夷的目光卻散不去。騙得親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還有比這更無情無義的行徑麼?這樣想著,嘴角勾出幾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頭看向乾坤缽,神色黯色。雲卷雲舒,時間慢慢流逝了去,他動也不動,安靜得令人心悸。

  許久許久,才駕起雲頭,向華山而去。卻是行得極慢,似不堪重負一般。三聖母只當他因騙了沉香而難過,輕嘆一聲,沉香卻覺不對。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轉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決心騙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於此的呀!旋即釋然:“王母說了,乾坤缽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華山一步,想必是捨不得娘一人困在山裡寂寞吧?”

  不一會兒,蒼鬱峻拔的山勢迎面而來,華山已到。楊戩並不急著發動咒語罩山,降了雲頭,落在一處山坳,三聖母咦了一聲,認得那是自己敕封的聖母廟舊址。

  舊址早荒廢了去,只餘了殘垣斷壁,折梁破案。楊戩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塊殘壁前停下腳步,伸手拂去積塵,現出斑剝的碑文來。三聖母鎮守華山時,對百姓們照顧得頗為周到,還願感恩的石碑,嵌滿了大殿的牆壁。那時,每逢哥哥來華山小住,楊蓮便會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興高采烈地講述著來歷。

  纖手皓如脂玉,婉約的聲音,嘰嘰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總是愛挽著他臂膀,賴在他邊,吐氣如蘭,渾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竊笑。

  可惜那個時候,來華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想著,有朝一日,母親回來了,一家人真正地團聚。再不管什麼天廷,築幾間小屋,砍薪種田,就像多年前的那樣……為什麼竟沒想過呢,那樣的幸福,他如何擁有得起。又如何,有這個可能去擁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該每天都留在華山,好好守著你,看盡你所有的顰笑和嬌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來,楊戩合上雙目,一霎之間,疲憊無力的感覺,壓得他幾乎窒息。

  三聖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隱約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不禁輕輕上前,像以前那樣偎到二哥身邊,感受著他冰冷鎧甲下熟悉的溫暖,沉穩的心跳。愧疚裡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讓她不願時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為我付出了,二哥,我寧願在山下再被壓二十年,也不要你這麼苦著自己,蓮兒不配的……”淚水灑在鎧甲上,晶瑩剔透,卻更增了幾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鳥歸林,山色漸漸昏暗了去,楊戩才驀然驚覺,輕嘆一聲,留戀地看了眼四周廢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來發動乾坤缽之前,二哥還進來看過我……”三聖母看著楊戩飛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為什麼睡得那麼沉,直到乾坤缽壓下時才被驚醒。我都沒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錯過這次,她再見到哥哥時,就是在龍八的婚禮上了。想到那時的情形,每個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楊戩抬手,似想喚醒妹妹,卻又忍了下來,許久許久,手輕輕落下,撫著她的面頰,將幾縷垂在額上的亂發理好,目光只盯著妹妹看,有憐惜,有寵愛,慢慢地,變成越來越濃的不捨與感傷。

  “蓮兒,二哥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答應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這麼任性。沉香還只是個孩子,你要盡母親的責任,好好教他,關心他……是二哥對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離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這條命,二哥就再沒什麼可以賠給你了。”

  低語聲迴蕩在死寂的囚洞裡,淒愴如雪。三聖母暗暗垂淚,只想:“為什麼要這麼說,二哥,為什麼你會這麼說,你……沉香傷你的事,你早有預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現在,這一切還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著,她能證明你的苦心,你為什麼不等沉香法力恢復之後,揭開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設計出那樣一個慘烈的局來?”

  輕嘆聲中,楊戩終於離開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璨的群星在天幕上閃爍著,月色如紗,披籠在迷離的山巒之上,如幻如煙。

  身形衝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裡去。銀鎧上流轉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絕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缽飛出,凌虛疾旋,他深深地,最後看了一眼華山,再不猶豫,王母傳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間,身上光華爍出,化作繚繞的氤霧,注入乾坤缽中。乾坤缽陡然漲開,七彩光華衝出,與氤霧交融成一體,轉成奪目的殷紅,宛如燃燒一般。與此同時,缽身幻出一重虛影,收縮成朱果大小,射向楊戩神目,生硬硬融入他體內。

  轟地一聲,震動千里,缽口反傾向下,光華流水般倒瀉,整個華山,所有的鳥獸魚蟲,泉瀑草木,都於剎那之間,凝結不動,狀如死物。

  楊戩半降下雲頭,在山側停住,再難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華宛如實質,按之不入,紋絲不動。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潛送,臉色忽然蒼白,悶哼出聲。

  鏡外哪吒失聲道:“好厲害的法器!連楊戩大哥都不能強行闖入。”近來鮮有開口的百花卻自搖頭:“真君這次卻是太過草率了。他就不能想個計謀,先拖延下去?他這一發動乾坤缽,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煩?終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諭旨雖然嚴厲,但楊戩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願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礙?疑問壓在心頭,看著楊戩穿行在漆黑夜空裡的身影,一時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五章 法訣重逆沖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楊戩環顧著陰穆的殿宇,靜聽哮天犬將林林總總的情況逐一匯報。猴子被關在羈押重囚的刑室,估計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雖未惡化,但也沒好轉多少,正由龍四公主照料著。楊戩點了點頭,令他先退下,自己轉身去了密室。

  楊戩推門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不願去想的疑問又浮上心頭,她拚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麼,只是無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卻又混雜了奇怪的親切感覺。

  龍四公主的聲音從鼎裡傳出來:“二郎神,恭喜你官復原職!”楊戩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著哮天犬說了事情經過,便不再多說,只問道:“她一直沒有醒過嗎?”四公主答道:“沒有。”聲音轉為擔憂,“小玉不會有事吧,你再想一想辦法?”

  楊戩坐到榻邊,憐惜地看著這個愛得辛苦的女孩,輕嘆道:“她在瑤池時便受了重傷,幸好沉香在她體內留了一道真氣。被丁香擊傷後,哮天犬又及時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氣護住了她的心脈,否則她早就傷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況,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實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臟六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我的真氣來助她運用萬年法力,激發她體內潛能,讓服下的寶蓮燈芯真正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辦法,向他討一顆還魂丹試試?”楊戩搖頭道:“哪有什麼還魂丹?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過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還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過了今夜,臟腑衰竭壞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猶豫了一下,說道:“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嗎?萬年法力,一個駕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連你都會有危險……”

  楊戩示意她不必再勸,嘆道:“丁香出手傷她,我難辭其究。所謂自作自受,莫過於此,我總不能看著這小狐狸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時,他封閉了小玉大部分真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雙目,法力從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動一分裹住以前設下的封印,剩餘的九分法力,盡數灌入小玉周身,護住她重要的穴位臟腑。

  鼎裡金煙逸出,四公主緊張萬分地探出身子觀看。小玉半倚在楊戩懷中的身子,竟似變得漸漸透明起來,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膚之下,血管經絡清晰可變。銀芒如游龍般循經四下遊走,所過之處,肌膚裡外,都泛出淡淡的銀輝來。

  小玉屏著了呼吸。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我都不記得,難道和四公主一樣,難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該失去的記憶?頭漸漸有些疼,零亂的印象閃過,卻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癱軟的身子,驚聲詢問:‘小玉,你怎麼了?‘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摟住他的身子,低語:‘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從楊戩額上涔涔而下,他雖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氣直接來源於寶蓮燈芯,上古神器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何況小玉現在的情形,絕受不得絲毫的震盪。他將神識潛入小狐狸體內,細心默察一遍,確認再無遺漏後,裹在封印邊的法力強嵌入內,將禁錮了的燈芯真氣接引出來。

  便見金光潮水般擴散周身,被楊戩灌入的銀芒強行阻住,分毫衝擊不到小玉虛弱的經絡。金銀兩色交錯飛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膚下反覆糾纏,好看之至。但兩色每交錯分合一次,楊戩的臉色便蒼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驀地張口,鮮血如箭一般地疾噴在榻上。

  小玉呀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緊了她,輕聲安慰:“舅舅一定會救回你……沒事,沒事的,你們兩人都沒有事。你在我身邊,舅舅……舅舅在家裡……”三聖母忍淚向鏡外問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龍四幽幽地道:“真君將法力全部渡在小玉體內,自己卻被接引出來的真氣震動了內腑,不過沒什麼大礙,將養幾日便恢復了過來。”看向小玉,欲言又止。這個單純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會像自己一樣想起來麼?想起來後,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樣巨大的衝擊……

  金光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順從地在銀芒引導下溶入經絡,依次流注過奇經八脈。小玉的膚色隨著每一次流注變得愈加溫潤,透明的質感漸漸淡去,如白玉般地閃爍著眩美的異色。楊戩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導真氣,過十二玄關,循經下引運轉周天。但剛到神闕附近,原本極為馴服的真氣忽如脫韁野馬一般,驀然掉頭向上,生生要逆衝回胸口絳宮之內!

  普天下的道術雖千奇百怪,但無外乎引入靈氣,轉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補丹氣,繼而還虛合道,鑄成元神。女子練形,絳宮是為丹氣彙集之所,最為重要不過。何況小玉此時內腑破碎,全仗楊戩法力護持,引導真氣循著諸經固本培元,慢慢修補恢復。若逆沖震動絳宮,雪上加霜,只怕她當場便要爆體身亡,再無收救。

  再顧不得自己,全部神識潛入這小狐狸體內,畢生修為在神識牽引之下,強生擋住小玉真氣的逆沖之勢。時間慢慢過去,就見楊戩臉色越來越白,低哼一聲,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

  眾人不知情況有變,四公主當時在場,事後問起,楊戩也只淡淡地揭了過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凶險。但此時對抗著這萬年的法力,又不能讓小玉的經絡受到分毫震盪,每次真氣相撞的巨大衝擊,他都是強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舉等於是面對一個法力不遜於己的平生大敵,卻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對方掌力,修為再精湛深厚,一個不慎,就是與小玉同歸與盡的局面。

  真氣逆沖之勢已無法逆轉,楊戩唯有強抗著緩和來勢,一邊將衝擊移向自己身上,一邊慢慢拓開小玉體內經絡的寬度,好讓萬年法力順利通過。好不容易導入絳宮,法力卻一分為二,一支循了手少陰心經直撞向神門要穴,炙熱如烈火,一支向下徑沖足少陰腎經,清冷如冰水。楊戩勉強攔截下來,心頭驀地一震,頓時明白了這詭異情形的真正由來。

  劈天神掌!

  利用燈芯的真氣修復腑肺,雖然於他有損,卻並無大礙,調息數日便可恢復。可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小玉雖然昏迷不醒,但這些年日以繼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訣,體內真氣的流轉竟是已形成慣性,本能地便要按原來路線運行。而劈天神掌的奇異之處,正在於借助於真氣逆沖,以震盪力拓開經絡寬度,第一次的過程霸道凶險無比,成敗之間生死立判。楊戩解開她真氣封印,又用自己畢行修為助她導引,竟是無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這一道最重要修行關口!

  法力如水,經絡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勢變寬成長,若滔天大水倏忽湧入,勢必落個堤毀人亡的下場。水勢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寬廣,水勢也自然能平和安靜,有百利而無一害。楊戩雖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練法要,但他數千年閱歷何等豐富,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已找到了最穩妥的解決之道。

  此時已成騎虎之勢,他深吸口氣,法力攔在小玉真氣之前,先強行抗住,再小心地撐開小玉狹隘的經絡,改造成能荷擔萬年法力的合適寬度。慢慢退後,又復攔下,法力經過處肌膚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緩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臉色,卻紅潤了起來,非但沒有通關過穴時必然的痛苦反應,甚至先前因傷勢而來的虛弱,都似減輕了許多。

  小玉身子顫抖,將頭伏在沉香懷裡,腦子裡一遍混亂。別人不明白,她自己又豈會看不出?劈天神掌,原來自己就是這麼步上了修練劈天神掌的康莊坦途?本該自己來承受的風險艱難,竟都是轉移到了這個人的身上——

  沉香驚道:“小玉,你怎麼了?啊?”她哽嚥著道:“他不但在救我,還在……還在……我昏迷裡控制不住真氣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險,助我去強練神掌心法……”語不成聲,卻不敢抬頭,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沒有勇氣,去追問起已發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後,仍是留在這間密室裡嗎?那時的自己,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深深憎恨過的男子?

  鏡裡鏡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淚來。她當時是在場的,早該想到其中的危險,可他卻從不肯多說。積雷山如此,這一次如此,崑崙一戰前,最後一次在密室見到他時,他還是如此……

  一條手少陰心經,竟是費去了小半個時辰。待衝到最末的“少衝”穴時,楊戩眼前一黑,耗力過巨之下,險些便暈了過去。他合上雙眼不敢睜開,神識移到足少陰腎經處如法炮製。經絡緩慢拓寬,雍塞的真氣循經而行,但每進一步,衝撞之力傳遞過來,都震得他內腑一陣大悸。

  足少陰腎經後,向下移到足少陽膽經,每條經絡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費去多少時間心力。待到最後的足太陰脾經順利通過之後,楊戩已坐不穩身子,半靠在榻邊的牆壁之上,勉強扶著小玉,卻是雙手不住顫抖,再沒有餘力將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從鼎裡出來,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楊戩連和她說話都來不及,自顧倚在牆上運氣調養。真氣普一提起,便是一陣旋暈,有如直墜入萬丈深淵,空蕩蕩地難受到了極點。他竭力維持著清醒,返神內視,臟腑灼痛之餘,周身也痺麻痠軟,竟比幾千年來任何一場酣戰都更加的疲憊不堪。

  他暗嘆一聲,知道這短短的一晝夜,幾乎便殫盡了自己畢生的心力。誘老君入彀的陰謀陽謀,在王母面前的假戲真作,暗算猴子,算計外甥,無論是願與不願,卻都一樣的別無選擇。

  小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許冥冥天道之中,真有報應這麼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這小狐狸熬血煉油,末了卻作繭自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時將自己逼上絕地,只得不顧一切地助她練成劈天神掌的內功心法。

  勉強平復思緒,他凝神調治內息,天亮後還要去赴朝會,那是萬萬不能耽誤的要事。眾人緊盯著他的臉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極為擔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晨曦從密室的門隙隱約透入,才見他緩緩收功,睜開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邊,此時一陣歡喜,叫出聲來:“二郎神,你沒事了吧?”

  楊戩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怎麼還沒回鼎中去?你畢竟被我的神目重創過,若離開定魂鼎時間過久,勢必會有極大的損傷……”話未說完,手掩在胸鎧之上,低聲嗆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著急,乖乖地化成輕煙逸回鼎裡,怯生生地又問道:“你別急,我沒關係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體內的法力震傷了?”

  不想她陪著擔心,楊戩只淡淡地道:“她傷得比我想像更重,我耗力過甚,震動了內腑,已經沒事了。”站起身來,探了探小玉的脈息,滿意地笑了一笑。小狐狸雖未醒,但內腑生機已復,性命是再無危險了。

  放下心來,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雜,不能總留在這裡。也不知她何時能醒,麻煩你多費些心了。”四公主在鼎裡爽快地應了下來:‘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

  楊戩整束好冠氅,轉身出門去赴朝會,沒有看見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顫動,人似要醒了。三聖母遊魂似的跟著楊戩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發生何事,卻也身不由已地隨著楊戩離去。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4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六章 緣盡剩詆訐

  “李靖削去兵權,先留在凌霄殿聽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沉香,本該就地處斬,但念其營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罰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銀冠,威儀如故,正恭敬地聆聽著王母的訓諭。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像從前一樣,畏懼裡有著輕賤,輕賤中卻混雜著害怕。看不起他的為人,卻本能地懼怕他的權柄,更何況,在他被赦去舊罪,官復原職的第一天裡,王母便表現出對他超乎尋常的信任與滿意。

  親手發動王母的法器,將妹妹永遠地禁錮了起來,那是何等的鐵石心腸?無論緣於忠心還是緣於諛阿,王母對這樣的一個臣子,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但對李靖等人的處置,還是讓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議論之聲。素與李靖交好,又與他一併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搶先出列,施禮奏道:“陛下,娘娘,積雷山牛魔王父子夥同五大聖作亂一事尚未瞭解,若不及時鏟處,怕會越鬧越大,值此用人之際……”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圓滑周到,與西天佛門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王母雖說過任何人不得求情,卻也不能因此便降罪於他,當下只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剷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夠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會意,便也開口說道:“好了,就按娘娘說的去辦吧。”

  太白金星聽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滿,手持拂塵,低頭退了回原位。又議了一番事,盡數是王母與司法天神一言以決。在眾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裡,司法天神重掌大權後參與的首次朝會,終於到了散朝的時候。

  躬送著玉帝和王母跨鶴而去的莊嚴身影,楊戩的目光初次捎帶了欣慰滿意之色。緊要關頭,終於獲得了中樞的全部信任,將領軍之權、司法之權攬於一身。至於為了這信任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想理會。

  三聖母離他極近,聽二哥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淡淡的倦意。彷彿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結局。心頭一驚,二哥卻已背轉過身,向著殿口行去,沒走兩步,一個清脆悅耳、卻也冰冷無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楊戩,你現在滿意了?‘

  楊戩全身一震,眼神卻不似往日聽到這等斥責的傷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種奇異的冷靜。他緩緩轉身,幾乎是溫柔的凝視著月宮仙子,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楊戩所做一切都是順天而行,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

  眼看著好友之子慘死煉丹爐裡,哪吒被判重罰,三聖母永無出頭之望,嫦娥只覺胸口堵的發悶,如今面對這個側影如畫中人的‘罪魁禍首‘,滿腔怒火再也壓制不住,一古腦的傾瀉而出:“是嗎?恭喜你,你終於逼死了自己的親外甥,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從此以後你就睡得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了,良心上也不會過不去——恭喜你,以後誰都會怕你了!”

  楊戩卻彷彿一點也沒注意她在說什麼,只是專心的聽著,聽著佳人清脆如鶯的聲音。這聲音曾溫柔的呼喚著另一個名字,應答的卻是自己,曾經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勞守侯的月光一般,終於緣滅於斯。

  他望著嫦娥快步離去,突然微笑了起來,微笑著對哮天犬說:‘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煉丹爐煉化了沒有。‘正微笑著,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他驀地緊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涂朱般越是鮮豔。

  三聖母緊跟著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從壓下乾坤缽後,二哥就好像有哪裡不對,難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卻舒展了開來?難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卻清澈了起來?依舊是一身神鎧,黑氅當風,沒有變啊,可為什麼心底會生起一股恐懼之意,彷彿眼前的二哥會隨時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無法碰觸的到?

  兜率宮裡,爐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簾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帶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煉丹爐方向一示意,又復合上了雙目。

  “老君。”無視宮中仙童們的恭敬施禮,楊戩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腳步,開口便是語帶雙關:“沉香煉化了沒有?此事宜急不宜緩。”

  “應該已經煉成飛灰了吧,仙丹是沒指望煉回來了。老道回頭便將這些飛灰清理出去,免得佔了我爐鼎裡的空位。”

  老君的話,雜在煉丹爐劈啪的柴木炸裂聲裡,悠遠飄渺。沉香一陣恍惚,只覺得這話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記起,放自己回人間時,老君也說過類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離開,也隱喻他的法力還能重新找回。

  楊戩看向哮天犬,狗兒會意,低叫一聲:“天地無極,萬里追蹤!”施術在丹房裡一陣搜尋。他循味而行,險些直直撞上了燒紅了的丹鼎。但味入鼻裡,卻放了心,向主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沒事,很好。”

  氣味猶從鼎裡傳來,看來定像當年煉化猴子那般動了手腳。楊戩放下一重心思,踱了兩步,忽道:“老君終日練丹,卻不知丹藥的效用,究竟以何為本?”

  老君淡然道:“無極而太極,太極分陰陽,陰陽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後天逆先天,無極為本,五行為用。水火金木土,是為機括。發諸機括,守諸渾沌,非相非非相,化生萬物而不昧性靈,如是可謂丹藥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說得這般詳細。只不知丹鼎裡那個孩子有沒有在聽,又能不能聽得懂其中的隱意?楊戩暗自沉吟,索性再點明一層,又道:“老君這一席話,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靈丹者雖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卻如鳳毛麟角,千萬年難得一遇,當真可惜得緊!”

  老君道:“那也沒什麼可惜的。丹藥是死,人卻是活的,若只靠吞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麼老道豈不早已三界無敵?歸根結底,丹藥如柴,悟性如火,而堅忍之心,卻是點燃火與柴的機遇。三者因緣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藥之本,始非空中樓閣。”

  “得聞老君高論,楊戩不虛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掃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確有誠意,就算此時沉香沒聽進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會諄諄教誨他到記牢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時領悟此中含義,重新振作起來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這些話更是熟悉。後來的自己,正藉了這些話的點撥,才得以重新練回法力的。

  記得舅舅來時,老君將自己塞入鼎下的一個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為自己會牢牢記下這番問答吧。卻不知自己那時,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裡有心緒去聽他們的閒言?要不是老君後來重說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爭氣的外甥輕易糟蹋了去。

  默想著心事,沉香不禁一陣黯然。等他回過神時,道祖已起身送客,說道:“你復履原職,事務繁雜,老道就不強留了。過些日子,等積灰清理乾淨,司法天神再來一敘如何?”楊戩微笑道:“道祖放心,過些日子楊戩定來拜訪,不會讓你失望。”目的達到,他終是放下了心,告辭出去,徑返真君神殿。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兵權交割過來,積雷山征討在即,司法天神復職後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輪皎潔,高懸天際之時,才將緊要的公務盡數安排妥當。

  楊戩擱下筆,神色極是疲憊。眾人都知他真氣大耗,這麼強自支撐,於身體委實不利。三聖母側過臉抹去淚珠,只盼著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從人願,殿外腳步聲響起,梅山老四抱著厚厚一疊文牘走了進來。

  “二爺,這是諸部建制名冊,兄弟已整理過一遍了。”將文牘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說道,“托塔天王執掌兵權多年,關係盤根錯節,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親信都挖了出來!”

  楊戩翻閱幾頁,見人事備註詳細,顯見老四下了極大的工夫。他讚賞地笑了一笑,強提起精神,問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謀,有什麼打算,不妨先說來聽聽。”

  老四卻有些猶豫,似不知如何措辭,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覺得機不可失,須趁熱打鐵才好。李靖這次摔得不輕,若借此牽邊他幾個親信被貶,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見楊戩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氣說道,“我們兄弟都是統軍出身,熟悉行伍之事。雖然很久未帶過兵了,但韜略兵法還是瞭然與胸。二爺,若您有意,這一方面,我們願意為您分擔一二。”

  “嗯?”楊戩一時沒聽明白,詫異地看向老四。卻見老四搓著肥厚的手掌,表情裡有著三分的不好意思,卻更有著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冊之上,右手驀地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現出隱約的痛楚。

  鏡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頭看向眾兄弟,卻見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嚥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沒什麼,只是好端端地被關進天牢,兄弟們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來想去,總是我們地位不夠所至,所以……所以想有個進身的機會……”

  他這一說,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說道:“當時在神殿裡,哪路神仙不給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員也沒有那份風光,還要什麼進身的機會?”老三漲紅了臉,再說不出話來,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緊唇一言不發,康老大沉聲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們有事瞞了我對不對?”老六聽他口氣不對,插口道:“大哥,也沒什麼。二爺復職之後,不是兼領了兵權嗎?兄弟們憶起在商室領軍時的痛快,都想著去軍中任職……但四哥剛說出口,就被他駁了回去,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鏡中梅山老四正翻開名冊,點著自己標記的幾個軍職給楊戩看:“二爺,您看這個,雷火部左都指揮使,統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現任赤昊星君,卻是李靖封神進的舊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後翻了幾頁,“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持掌天廷中樞的安全防務。若司其職者不遵您的號令,後果非同小可。還有這個,總監查使,監督三軍律法,考核軍職上仙功過……”

  楊戩打斷了他的話頭,只道:“重要與否我心中有數。老四,你心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老四說道:“二爺,我也是為了您著想。我們兄弟在神殿聽令,雖然多少能派些用場,但若獨當一面,幫您看住天廷諸部兵馬,豈不更美?像三哥,他擅於征戰,性子又直爽,極合適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對您言聽計從,由他來考核軍中諸部功過,也必能為您分憂良多……”

  “你心思細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貼周到。這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想來舍你之外,也再無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楊戩淡淡地說道。燭光飄忽,在他臉側投下濃重的陰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來,是這幾日的失勢囚禁,讓兄弟們心有不甘了吧。早該想到,天廷這個龐博紛雜的萬花筒,終會讓眾人離心離德。守得住地仙時的清苦,並不代表能耐住錦衣玉食的引誘。

  但也怪自己,沒有預作籌謀,眾兄弟追隨千年,竟被帶上絕路,再無回頭的餘地。

  如他們所願並不難,舉手之勞而已。但是,之後呢?自己離開之後,沒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們,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潛流駭浪中自保?

  就算現在幫他們改換門庭,也是來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樹敵無數,將來終會一一報應到他們身上。積雷山之變,已顯露出這個必然的後果,可惜他們並沒有深入地想到這一層去。

  “二爺,我想好了,天軍中也有些位高權輕的閒缺。您可將不滿意的都明升暗降,調任到閒職之上,然後再由我等兄弟接手。這樣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說著,若有若無的苦澀,隨著老四的聲音,慢慢涸開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慢慢摻雜進楊戩唇邊隱晦黯然的笑意裡。

  但他未打斷老四的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一任心中糾葛的思緒,凝結成眸子裡的疲憊失落。許久,他抬起手來,拿過名冊,啪地一聲,合攏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熱烈的目光,也變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後,他幹笑一聲,說道:“二爺,若您覺得不合適,就當兄弟從未說過吧。只想為您分憂一二,思慮不周的地方,還請二爺您千萬別見怪。”

  話說得是極恭順,但卻透著那麼一股子客氣,客氣得讓楊戩覺出了幾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並沒有錯,留在神殿,再風光也不過是家臣的身份。楊戩,終還是你疏忽了眾兄弟的前程,若早些為他們安排將來,自立門戶,也不會弄得兄弟們只能依附於你,一損俱損,再無後路……”

  他心中默想著,百感交集,卻不能說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權,宜靜不宜動,老四,這些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準備征討積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況,待此事完結之後,兄弟們的前程我自會上心,謀定後動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說什麼,施禮退下。一轉身,滿臉的失望與不滿,被鏡外的康老大看了個真切。康老大轉頭瞧著身邊的四弟,不滿地皺起濃眉,煩燥情緒在心裡翻騰無休,說不清也道不明。

  想問,張了張口,卻無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邊也看出來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著楊戩大哥出賣你們,可這會兒他誰也沒出賣,不也有人想著自己立門戶,為自己圖個好進身,好官位了麼?”

  梅山老三漲紅了臉不答,老六面上紅一陣,青一陣,說道:“三太子,你說得沒錯,我們確是想著圖個進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幾日,我們受盡了百般的污辱,歸根結底,無外乎我們只是二爺的家臣,在天廷沒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嘆了口氣,話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像中實在相差太遠。當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來,說是楊戩罔顧義氣,竟將兄弟出賣給仇人,任人宰割,可憐兄弟為他賣命,毫不計較得失,卻落得那般的下場。一通說辭只激得他勃然大怒,這才徑往崑崙,和楊戩反目成仇的。

  但鏡中的真相,已有太多驚心動魄的意外,兄弟們在這個時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頭,他驀地開了口,聲音極為嘶啞難聽:“老六,當年你說二爺將你出賣給小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來,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著出賣你來解舊仇嗎?”

  “小玉,該是忘了些什麼。”

  沒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聲接口道。

  他的臉色也極為難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見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他嘴角牽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說,報仇有先有後,先找誰後找誰最有講究。我一直以為……以為他要討好小玉,化解舊仇,預留後路,才將我們兄弟當成了替罪羊。南天門散去沉香法力時,他那一槍竟沒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蹺。可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

  話語含糊,卻已驚得康老大神色大變,跳將起來叫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他救了小玉,還看出南天門時……二爺不忍下手?你……”

  老四慘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話,我沒敢告訴他們,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殺了沉香,只當他又要權勢,又捨不得親情……所以才出賣我們這些外人給小狐狸……化解他做錯的事,將逼妹殺甥的罪過全推給我們……”

  哪吒身形大震,衝過來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時就看出來了!你看出過楊戩大哥不忍殺沉香……事後你竟不說,你竟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

  老四動也不動,生硬硬地受了他這一拳,血從嘴角溢出,卻如同未覺,低聲道:“最初的氣頭過後,我是準備說出來的。但大哥帶回哮天犬,說二爺已經被收留在劉府,我想有人在照顧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讓大家難堪——我那時,也只當二爺準備殺人時微有過不忍,從沒想過,他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沉香……”

  老三與老六已呆在當場,老六嚥了口唾沫,啞著喉嚨問道:“但二爺確是將我綁給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爺……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頹然坐倒在地上,雖沒有答案,但卻已呼之慾出。老四的聲音如隔了千山萬水遙遙傳來:“我不知道……原以為他救小玉是為了燈油,一時失察讓她逃了出去,便索性與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敗就利用她與沉香的感情以為退路……可現在看來,我想錯了,全錯了……”

  餘下的話沒有再說,四兄弟都茫然地盯著鏡面,想從小玉臉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臉色發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發著抖。鏡外的爭執聲她聽得清楚,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衝口而出,既想痛哭失聲,又想放聲大罵,但為什麼要罵,為什麼要哭,心中卻終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對鏡外,掩蓋臉上複雜的表情。他沒資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時如果老四真來告訴自己,舅舅曾對自己手下留過情,只怕還會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卻仍然滿懷的不甘與憤怒,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憤怒陰差陽錯中,又一次輕易葬送了挽回的機會……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八章 紛緒空凝咽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楊戩向後靠在椅上,輕捶著額角。他疲憊的眼神裡,卻漸漸湧起了蒼涼的笑意。這樣也好,結局已經注定,兄弟們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離開。就由著他們怨下去吧,有機會,逼他們象老大那樣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鬥角,足以讓他們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

  扶著桌沿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卻不願回房。自己的房裡,和這正殿一樣清冷,早已習慣,今晚卻無由地想著避開。沉吟著向外走去,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後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小狐狸的傷勢不輕,反正過來了,再為她調治一次也好。

  開門進去,見榻上小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喜,她醒了。卻又奇怪,為何她眼中不見恨意,不見鄙夷,卻有著淚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聲音怯怯地響起:“我……我告訴她了。”楊戩眉峰一擰,心上升起怒氣,但很快平復下來。他原就沒指望四公主能為他守秘,現在多了個小狐狸,也就是以後多費一番手腳罷了。過去托起小玉的身子,為她療傷,小玉掙紮著扭過頭:“二郎神,我……”“不要說話,你傷得很重。”楊戩止住了她,運法度功。一週天畢,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邊靜靜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覺頭痛欲裂,彷彿什麼東西在腦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聲慘呼,倒在沉香懷裡,她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個虛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發生了什麼。

  “我想說對不起,可還沒開口,舅舅就說話了,他說:‘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殺的,與別人無關。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後再算吧——你還愛著他不是麼?’”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語,似在背書,話音未落,楊戩平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一字不差。

  “然後我說……”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報仇。”榻上的小玉淚水落在枕上,“我已經死了一次,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時,我忘了仇恨,卻忘不了沉香。”楊戩現出幾分的笑意:“你願意放棄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虛弱而堅定地點點頭,楊戩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對四個小兒女之間的情孽糾纏仍是無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轉機。

  小玉低聲道:“以後,我就住在這裡,是舅舅一直照顧我。”不用她說,在場的人都隨著楊戩的身影看到了發生過的故事。

  征討積雷山的事,楊戩並不著急,呈了奏摺上去,言道要引而不發,以積雷山為餌,將妖魔餘黨一網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軍先發,只困住積雷山不讓群妖突圍逃走。至於牛魔王如何廣邀三界精怪助陣,線報流水價傳到神殿,楊戩看都不看,只推說時機未到,嚴令不得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戰雲密佈,他這領軍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閒自得。除了聽哮天犬報回沉香的近況,便是全心照顧小玉的傷勢。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楊戩今天來看她時,她正與四公主說話,精神爽利,聲音喜悅清脆。

  楊戩將手中藥放下先冷著,左臂扶她坐起,右手從袖間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這麼久,也沒讓你梳妝。”打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發髻,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長發。

  小玉半倚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塌實,奇道:“你會給女孩子梳頭?”掠過發間的手似乎停了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三妹小時候我替她梳過。幾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問。楊戩為她攏上髮髻,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一手端藥,一手執勺,在嘴邊吹涼了輕輕喂給她。

  三聖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邊,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喂自己的。將頭倚在楊戩背上,感受著他寬闊背部傳來的心跳,那麼溫厚,那麼熟悉,在離家闖蕩的日子裡,自己多少次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而那時,自己偎依著的,還是一個同樣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痴了,聽著榻上的自己睜大眼睛笑著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楊戩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楚,眼前只晃動著那一次自己闖入楊戩所住小屋的場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裡睡不著,起身在院裡發呆,看見分去照顧楊戩的下人端著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這些下人不把楊戩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飯變成粥,變成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從中摳些油水。又或忘了,這時候才送去。

  冷笑一聲,她才不會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沖上心頭,跟在下人後面過去。推開門,正罵罵咧咧給楊戩灌粥的下人嚇了一跳,站起來行禮:“少夫人。”怕她責罵自己不盡責。小玉沒去理他,接過他手中的碗讓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涼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戩,手上運功,碗中的粥漸漸變熱,翻滾。小玉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她蹲下身,看著楊戩淡漠的眼睛,冷笑著道:“你是不是餓了,這粥太冷,我幫你熱了熱。”然後,捏住他下頦,將一碗滾粥盡數倒進楊戩口中。淚眼模糊中,楊戩嗆咳的聲音、強忍痛楚的面容與眼前帶著淡淡笑意細心喂自己喝藥的男子重合。

  她聽得楊戩說:“你睡吧,小狐狸,我還有雜務要處理,今天不能陪著你們了。”小玉撒嬌地抓住他袖子,她從小沒見過父母,一直跟著姥姥,楊戩的強勢、體貼、溫柔,讓她覺得找到了父親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現出小兒女的嬌憨情態。

  “二……不,我不要這樣叫你。我該叫你什麼好?”小玉皺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戲謔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遲早要和沉香成親的。”小玉羞紅了臉,拖長聲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卻不肯叫舅舅麼?”

  小玉將發燙的臉藏在楊戩懷中,抬眼看向他,見他也在微笑,眼裡卻有著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熱,又有些酸楚,顧不上害羞,輕輕叫了聲:“舅舅。”楊戩沒想到她真的會叫,一愣,眉宇間閃過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見楊戩臉上閃過一絲笑,心無法抑制地痛了起來,跪在楊戩腳下,聲聲低喚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楊戩聽不見,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說:“你放心,沉香喜歡的是你,他對丁香只是責任。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也太痴,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鍾,強求不來,沉香只是一時處置不當而已。你若和他有緣,事在人為,遲早會有在一起的時候。”

  小玉點點頭,眉間悅色不勝嬌羞,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楊戩不讓他走,懇求道:“舅舅,以後,以後,您和我們住在一起好麼?我知道,您一點都不喜歡司法天神的位子。”

  楊戩沒有回答,眉宇間是不盡的落寞。小玉在她懷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沒有看見,小玉只當他不樂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麼?他不知道您是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同意的。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沉香會好好孝敬您。我沒有見過爹娘,您和三聖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習武修練,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等,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麼衝口說出了這話,只覺得在楊戩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幫我們帶孩子,我要告訴沉香,舅舅可會照顧人了。”

  楊戩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遠、很遠,彷彿見到華山上一家人的笑語晏晏,只是,那樣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擁有的麼?口中的話卻平靜如初,甚至有著幾許玩笑意味:“小狐狸,連孩子都想著了。就想讓我給你們帶孩子們麼?”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楊戩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傷還沒好,不要過分勞神。”小玉不放開:“舅舅,我睡不著,以前我睡不著姥姥都會講故事,您也講一個好不好。”楊戩沒想到她會提這麼個要求,遲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難道沒有給三聖母講過故事麼?”

  楊戩輕輕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幾千年前的故事,你聽麼?”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著。”楊戩無奈,一手輕輕拍著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卻始終在心頭縈繞的歌謠,神色越見柔和,小玉睡意襲來,眼前男子的面容漸漸模糊,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父親,哄著自己入睡。

  站在榻邊的三聖母和沉香,聽著熟悉曲調,淚濕眼眶,沒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這時記起了自己做的夢,夢中,她和沉香成親了,楊戩接過了她遞上的茶,微笑著祝福她;夢中,他們住在華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談笑;夢中,楊戩抱著她和沉香的孩子,瞅著她隆起的小腹,戲謔地說著什麼;夢中,她含著笑叫他“爹爹”。一陣暈眩,又浮起楊戩淡漠中難忍痛楚的表情,小玉發出一聲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楊戩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見小玉睡著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氣,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楊戩停住步子,轉頭等她說話。四公主卻有些遲疑:“你真的不喜歡司法天神這個位置,我看得出來。”楊戩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陣,一口氣說道:“那,小玉說得對,等一切事了,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歡天廷,也不喜歡龍宮,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會常來,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記恨沉香。”

  她說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的心扉漸漸為這個冷漠孤傲的男子打開。然而明知楊戩心中情有所鍾,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將來,將來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見他。

  楊戩轉過身向外邁去,臉上是奇特的飄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見,可是鏡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帶著這樣的笑容離開,漫聲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忽然緊緊抓住嫦娥,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樣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見情景不對,急運法力救護。半晌,四公主受激過度的頭腦清醒過來,茫茫然舉目四望,定在鏡裡楊戩的臉上,在嫦娥懷中失聲痛哭:“就那樣住在一起,我們把他一人丟在那間屋裡,丟了整整三年……”

  離了密室,室中的歡笑似也被那一道門隔開,楊戩的笑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眾人見慣的落寞。沉香一手攙著母親,一手扶著悠悠醒轉的小玉,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側坐於神殿寶座之上,面容在銀燭搖曳中忽隱忽現的楊戩,沉香鬆開手,緩緩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這肩也不是如何寬廣,卻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擔?原本這擔子就重逾泰山,那聲聲漫罵,句句冷語,又在這擔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來,卻從未見舅舅彎過腰,是啊,他本就是驕傲得不會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閉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記憶,手從楊戩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腳邊,伏在他膝上泣不成聲,淚落在楊戩衣上,卻浸不濕,一滴滴打在地上,晶瑩透亮,瞬間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無用,另一時空的淚,也如無源之水,在此時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跡。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九章 跡疏益忌猜

  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佈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後,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彙集了三山五嶽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並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拚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後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裡,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餘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裡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裡,並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後,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後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淒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麼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麼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麼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像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捲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麼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麼?”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於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後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裡,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麼?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後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裡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裡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裡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麼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癒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後,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裡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嘆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麼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衝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並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後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陡然一清,衝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嚥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閒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於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麼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後,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麼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餘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几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於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於我麼?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餘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願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於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嘆,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鬆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几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後發先至,老四隻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後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狸,你的傷未全好,怎麼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章 孺慕傷暢悅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憶裡,輕聲道:“我在密室裡悶得無聊,便試著練功打發時間。誰知道,輕而易舉地便練成了神掌最難的心法。一時高興,想著隱身出來告訴舅舅,正好見他對著梅山兄弟發脾氣。哼,當時我只當他們是真心顧念兄弟之情,還著實感動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覺便靠到殿側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無風自動,凹出一個女子的身形。楊戩一望便知,這才將殿中眾人都匆匆打發了出去。

  小玉現出身來,伸伸舌頭,笑道:“舅舅,您剛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嚇住了!”楊戩苦笑一聲,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殺,不願多提,岔開話問道:“為什麼不呆在密室裡了?神殿戒備森嚴,你可別亂闖驚動了守衛——那樣的話,我只有將你關到囚室裡再說了!”起始想著嚇唬她幾句,說到後來,卻不禁現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淺笑道:“我才不怕您這的守衛呢,除非您親自出手捉我!”上前幾步,拉了楊戩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說道,“舅舅,您見識廣博,幫我一個忙,看看我的掌力,現在厲不厲害!”

  楊戩陪她走到殿中空曠處,道:“你平白得來的萬年法力,想來已全部吸收融會。不過法力是死的,不會運用,也是徒勞。”小玉輕易練成心法,正自興奮,軟語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練練,好嗎?”

  楊戩不忍拂了她興致,微微一笑,允了下來。小玉退後一步,低叱一聲,雙掌交錯,重疊的虛影幻如匹練,掌風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壓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練得怎麼樣了。”身形一側,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兩道勁力疊在一處,疾電般地捲將過去。

  楊戩卻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運掌作勢抬起,凝在半空虛虛頓住。小玉這一擊用了全力,落空後無力變招,見他掌勢遙攏之下,竟暗藏著無數後著,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閃了開去,叫道:“這個不算,舅舅,說好試試我掌力的!”

  楊戩哈哈一笑,說道:“不算?也好。”手上銀芒閃爍,一掌拍下,餘力未吐,又是一掌擊出。火光電石之間,連擊六掌,招勢似拙實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無可避之處。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時,小玉只覺四周都被楊戩掌上勁風封死,還未想好如何應對,身形已被帶得東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驚之下勉力提氣出掌,但縱有萬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楊戩六道掌力?手臂一陣酸麻,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

  “不來了,舅舅您欺負人,明知道我應敵經驗差,老是騙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會輸得這麼難看!”

  小玉佯作生氣,噘著嘴不服氣地說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楊戩也不問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來。還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洩氣地道:“您見識多廣,該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傳後世的絕學,數千年來,除了我爹娘,就再無第三人練成過了。”

  楊戩道:“劈天神掌確是難得的修練之術,你練到幾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麼知道了?”沒多想,語氣轉為興奮,“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開了我的經脈穴道,以前練神掌時的關卡,現在莫名其妙地便暢通無阻。”

  楊戩自然知道原因,並不說破,道:“那也就是說,劈天神掌最難練成的內功心法,你已全部融會貫通了?”

  小玉點頭又搖頭:“心法是練成了,可談不上融會貫通。我勉強能劈出掌力,但運用與身法,爹娘死得太早,連姥姥都沒全學會,我……我……”眼裡泛出淚光,她側過頭,悄悄地抹去。

  這小狐狸的三個親人,致死之因都與自己和三妹有關,雖為了沉香盡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還是非常難受的吧!楊戩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補償之念,說道:“運用與身法雖然失傳,但事在人為,通天能創得出,後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願意,我或許助你試上一試。”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聲,楊戩微笑道:“若怕我偷學,那便算了,畢竟是你家傳的密技。”小玉連連搖頭,說:“當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願幫我新創身法?三聖母說過,您的武道修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兒女心性,思緒一移開,方才的傷感頓時淡去,笑出聲來,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著您學,少不得也能練成三界第二——以後呀,沉香就再別想欺負我了!說不定到時,我一隻手就能打敗他……”

  一番閒話後,楊戩問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訣概要,略略指點了幾句,讓她先將勁力運用的法門練得純熟。小玉興致越發高漲,將大殿當成了演武場,一遍遍地試著掌力。楊戩由著她練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會我傳令下去,將後殿和整個後園列為禁地,專供你散心練功用,我不在時,你莫要再到處亂闖了。”

  小玉順從地點了點頭,正待離去,卻又回過頭來,拉著楊戩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來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嗎?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還有呀——”臉上紅了一紅,續道,“待會您有空了,能不能說說沉香的事兒?我知道,您一定留意著他的近況呢。”

  楊戩臉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話,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煩惱。沉香的行蹤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間後,這孩子便垂頭喪氣地躲回劉家村,當真過起了凡人的日子,一點重新振作的跡向都欠奉。

  兜率那邊,已明顯不耐煩起來,屢次催促他踐約對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豈能將最後的底牌亮將出去?全盤的籌謀,竟全卡在這一環節上,指望劉彥昌已不可能,怕還是要他來另想辦法,不能由著沉香這麼消沉下去了。

  沒和小玉說那麼多,楊戩只點頭允下,打發她隱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鋪紙,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來。

  當年封神一戰,他親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這唯一流傳下來的絕技,自然極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運用身法舉一反三並非難事,就見他時而凝神細想,時而持筆寫畫,待到晨光透入窗櫺,一套精妙掌法已躍然於紙上,非但解說詳細,更配了許多簡扼傳神的圖譜。

  疊攏收入懷中,楊戩擲筆起身,連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論起武道經驗,他自問已不遜當年的通天多少,是以這一番下筆千言,不知不覺中竟有著幾分爭勝之心,就算沒有通天所傳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橫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漸漸轉為寂寥。這樣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無法看到了,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給他們備下了一份賀禮吧。

  積雷山雖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權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題發揮,觸怒於他。每日的朝會自成了例行的公事過場,讚揚三界祥瑞安定的諛詞不絕於聲,玉帝也樂得個清閒,含笑傾聽,悠然自得。

  倒是楊戩主動呈上奏摺,懇請御前准假些時日,好全力監督下界軍務,將被誘入天羅地網中的作亂妖魔一網成擒。他文筆非凡,奏章裡竭盡誇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鑑天日。王母大悅之下,溫言褒獎一番,頒懿言一例恩准。

  看著楊戩施禮謝恩如儀,眾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舉必有深意,卻猜不透具體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後,楊戩回來,直接便去了後殿。微啟室門正準備進去,卻聽見小玉和龍四公主在說話,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腳步。

  “小玉,真君說能幫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擔心。”這是四公主的聲音,小玉呢,這時一定紅了臉吧,楊戩微笑著在腦中勾勒室中的畫面。“我……我才不擔心呢。”小玉果然是嬌羞地開口,其實這時三聖母等人可以進到密室去看看,但他們只是看著在門前淡淡微笑的楊戩,沒有人動一動。

  “四姨母總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勁,開始反擊了。“我有什麼?”四公主滿不在乎,她有什麼能被這小丫頭說的。“四姨母喜歡舅舅,當我不知道嗎?”聽口氣,小玉想必還做了個鬼臉。楊戩暗暗搖頭,女子心海底針,這龍宮四公主開朗大方,如何會愛上自己,小狐狸可別亂說話惹得人不快。鏡前四公主卻無反應,她既已想起發生過的事,自不會忘了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裡顧得上害羞?實際也沒有人來笑她,人人都只盯著鏡面,生怕再錯過一點畫面,再錯過一個眼神,再錯過一件他們曾不經意錯過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沒了聲音。小玉卻不再開她玩笑,認真地說:“四姨母,等以後,沉香救出三聖母,改了天條,舅舅心願得償的時候,他不是答應和我們住在一起麼?我一定幫你們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該有個伴。”小玉的聲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後,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順他。”楊戩已經穩住了,眼睛望向遠處,這個小狐狸,卻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豈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發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趕緊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們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們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聽見了,恍惚地點頭,卻止不住身子的顫抖。

  室中四公主幽長的嘆息傳過門傳到眾人耳中:“小玉,我不瞞你,我……我喜歡他,可是你難道不知道,他心裡只有嫦娥姐姐。”楊戩神色驀轉黯然,鏡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無法避開的傷口嗎?“小玉,你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嫦娥姐姐離開后羿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開懷抱,現在真君心裡有她,這是她最好的歸宿。等將來一切事畢,我們就幫幫他們吧。小玉,你……你別再和別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聲音帶了懇求之意。沒有聽見小玉說話,但聽見了四公主如釋重負的舒氣,想必是小玉點了頭。

  楊戩垂下眼,有意低咳一聲,才推開了密室之門。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說話,看著他進來,楊戩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似地坐下,說道:“小狐狸,纏著我練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會兒?你傷勢初癒,還是不要太勞累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還麻煩,每次來都盯著讓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換個開場的話題兒?”楊戩眼中帶了笑意,卻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麼,開始嫌我煩了?看來我還是不能和你們呆在一起啊,總是惹你們不自在……”話未說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說著玩的呢,別生氣呀舅舅,您不會這麼小氣吧?”

  龍四從鼎裡看到了楊戩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小玉,別上當,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現在攆他出去試試,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鬆了口氣,盯著楊戩的臉,追問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氣?”語氣十分認真。楊戩心頭一陣感動,手撫上了她的長發,嘆道:“傻孩子,說笑而已,你還當真了?”小玉這才放心,輕聲道:“我該代沉香好好照顧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氣,那我……那我就太不應該了……”

  難言的溫暖襲上心頭,楊戩微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先前答應過你,為劈天神掌另創一套身法運用來配合,夜裡興之所至,已經湊成了些不上檯面的玩意兒。”從懷裡取出掌法的譜訣,遞給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裡,才翻了幾頁,眼睛越睜越大,驚喜地叫了起來:“舅舅,這簡直就是為我定身度量的獨門功夫!我瞧就算原來的未曾失傳,都未必有這個厲害——”楊戩道:“通天教主天縱奇材,與太上元始分庭抗禮,非同小可。不過他沒見過你,自然不能為你揚長避短。”

  令小玉先通覽一遍,再由他將深奧難明之處一一詳加解,許多招式看似淺顯,卻藏了無數匪夷所思的變化後著。當時的小玉固然如痴如醉,鏡裡鏡外的眾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誰又曾想過,竟也和楊戩有著莫大的關係?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聲,沉香輕拍著她,眼角微微潤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玉歡喜之餘,又有些不自信,遲疑地道:“舅舅,這麼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學得會嗎?再說我已經不想著報仇了,練成它也沒多大用處呀!”楊戩一笑,道:“藝多不壓身,你左右無事,為何不練?況且,我還想讓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幫你嗎?那我一定抓緊時間好好去練!”

  楊戩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間一趟,至少要三兩個月才能回來,你正好能藉這個打發時日。”小玉奇道:“去凡間?啊,您是為了……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頓時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楊戩輕嘆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辦法,只怕他真要忘了當年走出劉家村時的初衷。三妹已被我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愛子承諾相救,卻半途而廢的打擊?”

  四公主勸道:“沉香還是個孩子,一時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設法激勵他一二,他定能醒悟過來。”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順的,他一直都牽掛著母親,從沒有動搖過決心……”

  見楊戩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難過,強笑道:“舅舅,想不想聽我才認識沉香的那些事兒?以前我都是躲在山裡修煉的,說起來,沉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呢!”

  龍四知她想移開楊戩的心思,也故意追問起來。小玉從山上初遇,直說到一次在酒館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時的情形,突然想了起來,問道:“舅舅,您神殿裡的仙廚會不會做飯?”楊戩一愣,說道:“當然會了,哮天犬每日給你送來的飲食,便都是神殿仙廚們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搖搖頭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這麼多天……”

  楊戩挑眉:“怎麼,不喜歡?”小玉紅著臉,艾艾地不肯出聲,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說起酒館的往事,懷念起人間的煙火了。”楊戩這才明白,有點為難,搖頭道:“這卻難了,天上的仙廚怎會做人間煙火食?”轉頭看見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樣,心中突然一陣悵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裡,妹妹嘴饞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時,多數也是這副神情,思緒頓時飄得遠了。

  小玉喚了幾聲舅舅,不禁問道:“您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楊戩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心事,搖搖頭站起身來:“小狐狸,你喜歡吃什麼?”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歡吃雞了。”楊戩看向小玉,見她低了頭卻不反駁,奇道:“真的?”小玉紅著臉嘟嚷:“我本來就喜歡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沒關係。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楊戩失笑,想了一會,先不明說,卻是凝法於掌,在密室一角變幻出一副爐灶,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又使了搬運之法,小玉就見種種食材一一出現,不由訝異不止:“舅舅,我可不會做,四公主沒有身體……”四公主連忙聲明:“我有了身體也不會,別問我。”

  楊戩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隻雞出來,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飛到幼時情景,手上動作卻絲毫不亂。小玉睜大眼睛:“舅舅會做菜?”看不見四公主,卻想像得到她定也是驚訝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隨他行來,又有誰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湯的樣子?

  小玉看著楊戩細細炮製那隻雞,輕輕說:“舅舅會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雞、炸雞、醬雞,燉了雞湯,問我喜歡吃什麼。還做了好些糕點,我看著他穿著鎧甲,卻在做這些瑣碎之事,不知怎的,一點不覺得彆扭,只覺得好溫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給我,他是在回憶什麼,重溫什麼,他是在做給他自己……”三聖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憶什麼,在重溫什麼,只是那些溫暖,只留在他的心裡,而自己,只記得那個拋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楊戩將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種滿足。小玉好些日子沒嘗到如此滋味,吃得盡興,抬頭笑道:“舅舅,真沒想到你會做菜,以後回華山……”楊戩已打斷她:“怎麼,孩子扔給我了,還想讓我替你們做飯?真想讓我去你們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開心,小玉羞得扭著身子撒嬌,楊戩笑了一陣,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這段日子你別到處亂闖,真君神殿畢竟在九重天上。悶得狠了,就去後園練掌法吧,等我回來時,沉香也該振作起來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來的,你可不能輸給他,跌了我的面子。”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5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一章 迢路啟沉淪

  小玉認真點頭,捨不得放下手裡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嬌笑著不依,兩個女子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口來。楊戩笑著搖頭,又陪了她們片刻,離開密室召來了哮天犬。

  確認了沉香的近況,笑意斂去,楊戩冷著臉越發不滿,吩咐哮天犬道:“我要離開一段時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應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變化成我的模樣,去積雷山巡視一番,別讓人覺出了我真正的行蹤。”哮天犬牢牢記下,正欲退下,楊戩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讓他們覺察。”

  諸事安排完畢,楊戩換了一身黑袍,悄然潛出南天門,徑往劉家村而去。隔著窗,楊戩注視著耐心糊燈籠的沉香,怒氣薄生,眉頭緊緊鎖起。

  眾人看在眼裡,心頭都沉重了起來。近來難得的的溫馨,幾乎令人忘記了一切,可那時的沉香出現在眼前,無情地提醒著眾人,那渴求千年的溫暖,於楊戩而言,只是短暫的插曲,已發生的殘酷未來,終究還是避無可避。

  龍八不忍見好友一臉的痛苦內疚,出言安慰:“沉香,這一次你不必內疚。你沒有讓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搖頭悲泣:“不,我情願讓他失望,我寧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鏡外呆坐已久的劉彥昌,鄙夷地道:“不想他這次倒是能幹,讓沉香重新振作了。”

  鏡中楊戩注視良久,眾人就聽他罵了一句:“劉彥昌,你是怎麼教孩子的!”轉身去了村外,等劉彥昌回來。劉彥昌今日是去趕集,拎了買的物件匆匆往家趕。楊戩袖中手一彈,劉彥昌當即昏倒,沉香握緊了手:“難道……難道……”楊戩輕蔑地看著劉彥昌,提起他來到林中,眾人看著他用神目施法,給了劉彥昌一段虛假的記憶,看著他變成劉彥昌模樣,帶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語:“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強行壓制記憶,是極傷身體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親在關鍵時刻激勵他重新上進,卻不想,這竟也是舅舅的功勞。楊戩激勵沉香,沉香振作,然後……然後沉香打敗了二郎神,重傷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記前嫌的沉香!

  他記得清楚,家中的錢不多,父親帶自己一步步走著,沒有僱車,也沒有說什麼,任自己在後面不停地問,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著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開始時很少說話。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不可能一直這樣,漸漸地,雖沒有回答什麼,但和自己說的話,還是多了起來。

  已經到了這座鎮麼?沉香環顧四周,這是他們走到的第二個鎮,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棧。當然,為了省錢,兩人只要了一間房。那時沒想到是舅舅,只當在父親的身邊,自己睡得很香。

  而楊戩沒有睡,或者說,他只是假裝睡了。確定沉香已沉入了夢鄉,他才悄悄睜開眼,也不動,就這樣從側面看著這孩子,微帶了笑意,然後將視線轉向窗外,靜等著這一夜過去。朝陽慢慢地染紅了窗紙,直到沉香翻著身要醒來時,他才又閉上眼,過一會掀被起身,似乎剛剛醒來的樣子。

  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麼,他們從來就猜不出他的心事,從來。也許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許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許是想到未來的日子,再也無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遠是那樣的幽深,探不到底,連碰觸都是困難。

  路還在腳下延伸,沉香走了幾天,失去法力的身體已經覺得累了,可是父親的背影還在前方堅定不移地行走著,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著氣,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動了。”楊戩沒有回頭,連步子都沒有停滯,只是丟下一句:“再走一段。”

  於是一段又一段,沉香無力地拖著步子,話已經累得說不出了。楊戩卻停了下來,等他來到身邊。沉香抬起頭,看見父親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剛剛的抱怨也不翼而飛,傻乎乎地笑了,叫了聲爹。楊戩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笑了笑,用袖子為他擦去汗,俯身將他背在了背上。

  龍八不禁問:“沉香,你沒有懷疑過麼?你爹不過是個弱書生,怎麼能走這麼久,還有力氣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兩人後面走著,無力地回答:“我沒有懷疑過,從來沒有過……我怎麼會想到是舅舅,他怎麼會來幫我?別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幹什麼……我怎麼會懷疑?”

  沉香那時是累得狠了,在楊戩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陣才醒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掙紮著要下來。楊戩輕輕拍他一下:“累了就別亂動。”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說:“爹,我還是自己走吧。”楊戩不答,只管自己走著,又行出幾里地,才問:“沉香,你最後一次說走不動了,是什麼時候?”沉香在他背上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約小半個時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個時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個時辰不到……”

  沉香說著,自己的臉也有點紅了。楊戩沒有笑他,只是平穩地走著,慢慢地說著:“你才喊著走不動時,想過還能堅持這麼久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能堅持下來呢?”

  “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是走不動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來休息,我只好跟著……”

  “你感覺自己不行時,潛力並沒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撐兩個時辰,直到真正走不動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現在還沒改變麼?總是這樣輕易就放棄。”

  聽出父親話中隱約的不滿和怒氣,沉香沒有回答,父親的話中似乎還有話,是要他不放棄麼?可是父親,不是一直不願他涉險,要他在家平安過日子麼?

  楊戩沒有逼著他回答什麼,路還長,並不用著急,這個孩子,是應該用自己腦子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太陽已經快落山,夕陽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慢慢向已知的終點移去。

  在農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讓出一間房,燒了熱水。沉香的腳起了泡,用熱水泡著,舒服地直咧嘴。楊戩借來了針,在燭火上過了過,讓他伸出腳來。沉香畏縮著:“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楊戩不慍不火地說,沒有半點讓步的痕跡。

  沉香沒辦法,腳向前伸,身子向後縮,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著。楊戩微帶了笑意,作勢欲扎,沉香呀地一聲要抽回去,卻被拿得結實,動都動不了,只得哭喪著臉道:“爹,你快一點嘛!這樣懸著,不知啥時挨扎的滋味好難受……”楊戩不理,又停了會才正經一下挑破了水泡,擠淨了血水。沉香剛要叫,疼痛卻已過去,張大嘴欲叫不叫的樣子,更引得楊戩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說過,挑了就不疼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點奇怪地看著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色,歸還主人家的針後,一如平常地整理著床鋪,收拾東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著,“說的話有些高深莫測,卻又總像是無心之語。”隨即搖頭,不去想了。法力已經失去,再練成要什麼時候?想得再多也沒用,想得越多,越是煩惱。

  繼續上路,繼續一步步前行,終點早已知道,過程卻總要經歷。

  沉香回想著往事,當時的確感到了父親的不同,卻也沒有半點懷疑。除了對龍八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父親理該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剛毅。

  就在這座小城裡,他不服惡霸欺辱弱小,設計捉弄了那人,卻被父親看見。他以為又會像往常一樣,怕事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教訓著他,高舉手掌想打,卻又總落不下來。以前他以為是捨不得,現在知道由於舅舅的法咒,父親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當真是……是這般怯懦無用的弱者麼?連抗拒咒語打罵兒子都做不到……

  這一次,舅舅自然不會如此,淡定的笑容裡,有著隱約的欣賞之意。他吐吐舌頭:“爹,我看不過去,再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上當。”沒有責罵,父親微點著頭:“沉香,謀定而後動,就算法力沒了,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你記住,上兵伐謀,腦子永遠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著父親,卻沒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莊,借宿的那家有個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隨著村中的夫子讀書。攀談之下,引動了他彷彿十分遙遠的回憶。那時父親在做什麼?他沒有在意,只是奇怪為什麼會任著他和人閒聊消磨時光。舅舅,你是歉疚麼?歉疚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歉疚讓我讀書胡鬧的少年時光輕易流過,走向沉重而艱難地救母之途,現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對那些險阻……不,舅舅,這是我自己選的,你阻止過我,這不是你的錯。

  少年對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又開始惡作劇了,讓那位嚴厲的老先生摔進了茅坑,而他和一幫學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幫少年對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後,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凜厲生威的目光掃過來,他頓時為之一陣心虛。

  “父親從沒打過我。”他正給自己壯膽時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頓好揍。從沒挨過父親打的他幾乎不能接受,咬著牙倔強地不肯認錯,不肯掉眼淚。舅舅並沒來安慰他,坐在一邊,只管自己吃晚飯。他倔了一陣,肚子也餓了,蹭過去想盛飯吃,舅舅放下筷,問:“你這些聰明,都用在這裡了?”他低下頭,磨著牙不說話。舅舅繼續說:“為大事固然不拘小節,但也不能無的放矢,肆意妄為。這般胡鬧,損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語氣裡說不出的失望。他一陣恐慌,抬起頭,父親的眼睛看不出什麼,讓他懷疑剛才是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也後悔了,只是面子攸關,不肯承認罷了。

  舅舅沒有讓他吃飯,帶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認錯。道完歉後,舅舅一邊往回走一邊陳述著事實:“帶出的盤纏,我賠了一半給人家。以後更要儉省了,一天就吃兩頓吧。”他苦著臉不敢回話,前面平淡的語聲還在傳來:“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後果,失策做錯,就一定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例外的。”這一句話又讓他不覺地看向父親,仍看不出什麼,只留給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這樣的嚴厲,卻沒有讓他抱怨,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每每見父親欲落不落的手,不解個中原由的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哪有親生的父親不敢打兒子的,對,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覺,後來才明白的事實。不能說父親不疼他,畢竟是親生的獨子,但這種疼愛,由於受了法術的控制,總有著一份彆扭,其實能夠被責打教訓,對身為人子的來說,也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啊。

  終於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問道:“走了三個月,您就是要帶我來這裡?”舅舅不答,只顧向山上走,自己追著問,“來這裡幹什麼,就算孫悟空還能教我,那我得學到什麼年月去?”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師父?”

  想是被問得不耐煩了,舅舅一句話將自己堵了回去。勝佛還被關在神殿的囚室裡,這說法明顯是敷衍,只是當時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來都來了。”眾人就聽沉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到一路走來的辛苦,又聽父親提到師父,他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孫悟空的觔斗雲,不覺便說出了口,“至少回去時能快點,勝佛施法送我們回去,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楊戩沉了臉不答,一路行到勝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張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積灰,看來勝佛很久沒回來過了。”楊戩在一邊喚他過去,手指地面,沉聲道:“還記得這兒嗎?”

  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時間竟是愣住了。那兒,那兩個深深的膝印,是當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時,橫下心求勝佛授藝,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來的痕跡。但是,爹爹怎麼會知道這些?又怎麼想到要來這兒一趟?

  聲音像是在千山萬水之外傳來的:“爹帶你走了三個月,就是為了要讓你再親眼看看這兒。只要有恆心,沒有辦不到的事。沉香,失敗一次,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三……你娘以前常說,遇事要冷靜,要思考,你有沒有思考過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思想,就算他擁有再大的法力,也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邊呆呆地聽著,看著當時的自己,看著自己身形劇震,被舅舅的話,一句一句地觸動著心扉,由漫不經意,變得心事潮湧,臉色蒼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著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擁有了先前的法力,終究還是會敗給天廷的。”

  話聲在耳邊迴蕩著,沉香卻再也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字一句,就像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燭火,無論迷失在暗室裡的孩子如何頑劣,它燃盡成灰之時,終究是無怨無悔。

  燭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將來的毀滅。這樣的代價換取來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為了那一生的信念,寧願獨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龍八見沉香雙目呆滯,聲凝一線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過神,這才發現已不在勝佛洞前,而是來到山下一間陋屋中,那是楊戩尋來暫住的。

  “就在這裡,舅舅問我,救了娘後怎麼辦。我沒明白,舅舅說,救了娘,也難免一生遭天廷追殺。除非逼天廷改天條。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條改了,娘自然就能出來,我向舅舅保證,保證……”

  沉香喃喃地說道。往事記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話,令自己驀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腳覓地住下,說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證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條,救娘,殺了二郎神!”斬釘截鐵的聲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著胸口,似乎喘不過氣來,那時的自己還在繼續地說著話,“將來,再沒人可以拆散我們的家!”

  楊戩卻沒有什麼反應,聽了沉香發誓般的保證,甚至有一抹符合劉彥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遲疑地撫上沉香的臉頰,他微笑著,輕輕地說道:“是啊,將來……”

  眾人一陣恍惚,將來,將來,一個帶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詞,彷彿一提到將來,一切都會解決。可又有誰能想到將來,誰能想到這挺拔傲立的身影,會在眾人凌辱嘲笑中動彈不得地躺了近四年,會被他心中愛著唸著關懷著的人,在他傷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麼這麼涼?”沉香有點擔心,爹是不是病了?楊戩移開視線,放下手,“沒什麼,可能山間比較冷。”沉香不太放心,勸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練功去,你別等我了,先回劉家村吧。”楊戩點頭,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問:“沉香,我能……抱抱你嗎?”沉香奇怪,又有點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還要你抱……”楊戩低下頭輕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練功吧,我就走。”沉香答應一聲去了。

  楊戩仍坐在椅上,沒有變回原形,然而隨著沉香離去,眉宇間一點一點露出只屬於楊戩的憂傷和溫柔。沉香哽嚥著,靠近摟住了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舅舅,我在這裡,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嗎?你感覺到了嗎?”

  自然,楊戩不會知道,所以,他只是痴痴坐著,看著撫過沉香的手,直到夕陽將餘暉灑在他身上,才驚醒似地站起來,面目漸起變化。玄衣黑扇,不變的孤寂。

  “沉香,不能讓你重蹈我的覆轍。現在這樣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殺了我,救出你娘,還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語,苦澀的笑意,拂之不去。楊戩,原來你心中還是有些不捨啊。為小狐狸的話?但三妹怎麼辦呢,還有娘,等娘出來,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個孽子,又親手將妹妹逼上絕路——你怎麼去面對她老人家?幾千年前就該死了的啊,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麼,何必讓沉香去面對這些罪惡呢。十惡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嗎?

  眾人聽得見他的低語,猜不出他心中的掙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後一戰的結果,其實現在就已經注定。可為什麼呢,明明還有別的路可走。三聖母痛苦地閉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為我,二哥。我傷透了你的心,才讓你寧願一死以求解脫?”

  楊戩回了神殿,望著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憂,輕輕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結束了。”結束?是結束還是開始,他不知道,可是別人知道,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摀住眼睛,卻擋不住那一幅幅畫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聖母看著二哥發呆,鏡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楊戩,眼中已沒了別人。

  只有龍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無從下口。龍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張了幾次口,最後說:“沉香,別難過。你舅舅做這麼多也是為你,聽他的話,他自己並無不樂意,你也無須如此自責。”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沉香一拳擊在地上:“舅舅是準備一死,可是他也沒想到,我沒能殺了他,卻自以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這般性子,如何過的那三年多,如何過的!我倒情願那日殺了他,今日我將性命陪給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償還,如何還得起!可為什麼他不說出來?難道我就這麼讓他失望,連將真相說出來都不肯嗎?舅舅……”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大殿裡,哮天犬正向主人稟報近日的情形。積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昇平,兜率也沒什麼大的動靜。只有豬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為了打探孫悟空的下落。

  “還有,觀音菩薩雖未出面,但已有多人來神殿說情,希望我們攻破積雷山後,能將紅孩兒交給佛門處置。說他受過三壇大戒,竟因親情作亂,觀音要親自懲罰於他,以維護戒律的尊嚴。”

  輕揉哮天犬亂發的手掌,驀地一停,隨即呯地重敲了一記,“什麼時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後才說!”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話裡卻帶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來過……對了,大前天也有的。”

  楊戩聽了出來,輕拍幾下以示安慰。這些天來這笨狗四處奔忙,還要變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暈頭轉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輕急緩重,也實在是強狗之所難了。

  “紅孩兒是觀音極看重的弟子,以清淨著稱的落伽山,終要如我所願捲進這趟混水。還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場的時候。沉香,萬事俱備,就等你點燃火種,用一場燎原之火來為我送行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難得地噙了幾分微笑,眼神卻沉鬱得令人心痛。是這一趟凡間之行不盡如意麼,還是自己辦砸了什麼事,給主人添了什麼意料外的麻煩?

  正胡思亂想,楊戩淡淡地吩咐道:“說到猴子,我倒險些忘了。遠來是客,何況堂堂的勝佛?我也該去招待他一番,盡一盡地主之誼了吧。”

  哮天犬應了一聲,頭上還在痛,想不出什麼,再說主人的心思,哪輪到自己去胡亂猜測了?孫悟空是他秘密帶回神殿裡的,當下在前頭領路,從側殿的刑房密道進去,連過七八道千斤重閘,才來到戒備最為森嚴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黃色襯袍早沾滿了血,孫悟空在鐵籠的一角簌簌地發著抖,看見有人進來,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這猴子的身體,說道:“主人,這猴子的腦子是不是壞了?自打被您打傷之後,除了害怕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除了吃東西外,就只會躲在角落裡哭叫。”

  楊戩微微一笑,神識被禁錮,眼前的鬥戰勝佛,已成了一個最普通的小猴,這種反應原本極為正常。有些事,縱然不擇手段,卻已注定不能迴避。這猴子曾是個難得的對手,或許這一次,當真能讓他找個理由,重撿起昔日的豪氣。

  論起當年花果山那一戰,暢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數。後來密上天廷,要脅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孫悟空踢翻丹爐再鬧天宮,卻被佛門收服縛束之事,雖也是他的主意,但後來冷眼旁觀,看著這天生不拘的潑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處又一處地低頭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縟節,隱約之間,他對這猴子的惱怒也越來越甚。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順目身披袈裟的勝佛出現眼前時,這一句話,不經意間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個金甲雉冠的齊天大聖未能死於刑或死於戰,卻只因他隨口的一句話,便注定在青燈前消盡往昔的意氣,親手將靈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錮起元神,等於讓你重生一次。”楊戩默然沉思,“為了救兵賦詩作贊,獻媚天廷靈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徑,重生之後你再休要做出。我楊戩平生唯一的大敵,豈能變成一個忘卻了自我的弱者懦夫,傳諸後世,變成千秋萬代的笑談?”

  哮天犬見主人竟有些失神,只當是主人心有不忍,訕訕地抽回白骨杖,問道:“主人,這隻猴子,該如何處置才好?”

  楊戩驀地回過神來,目光仍落在籠中,說道:“先關著,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復了法力,再引他來神殿救走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讓沉香救走他?”想到壞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孫悟空一眼,“不能殺他,真是便宜他了!”

  楊戩道:“你還記恨著他?”哮天犬嚇了一跳,急道:“屬下不敢。”楊戩淡然道:“何必不敢?動過我的人,終是要付些代價才行。”微一揚頷,令哮天犬將鐵籠打開。

  哮天犬不解其意,開籠將那隻可憐的小猴兒拎了出來,遲疑地道:“主人?”

  “若這樣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該是寧願死去吧。那麼,一點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或許連你自己,都在期待著這樣的一個藉口,一個讓你放棄八百年因循自縛的絕好藉口罷!”

  想是這樣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還是讓楊戩猶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氣透入喉輪,昔日下的禁制應手而解。不待被禁錮的法力掙出回歸,心唸到處,透體而入的真氣如連珠炮般爆裂開來,將喉輪附近所有相連的經絡盡數震斷,就見孫悟空尖聲痛呼,身子劇烈抽搐著,頓時昏迷了過去。

  “啊,主人,這……這……”

  哮天犬被孫悟空的慘況驚得呆了,楊戩卻毫不留情,連接七掌下去,餘下的六輪如法炮製,最後一指點在雙眉正中,泥洹裡的元神禁制雖解,泥洹宮與身體的聯繫仍是被如法切斷,孫悟空劇痛之下,死而復甦者數次,眼神越發迷惘畏懼,非但無知無識,幾乎是連天生的白痴都復不如。

  收回手掌,楊戩滿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情形看上去似是慘烈之極,實際上只要續好經絡,這猴子便立即能恢復如初,分毫不損昔日修為。再則接續經絡,非要用到觀音菩薩的靈露不可,如此奇恥大辱,孫悟空固然絕難忍受,觀音親眼目睹,想來也會憤然不平吧。餘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機會,達成所願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將孫悟空關回鐵籠,不敢多問,反正主人不會有錯,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該。諛笑著隨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來,但再三叮囑,讓您回來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說是什麼……什麼掌法練成了。”

  練成了?是聽說能幫上忙,才練得這般認真的吧?楊戩不自覺地笑了笑,打發哮天犬速去辦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見他回來,小玉和龍四的高興溢於言表,說不完的話連珠價地遞將過來,楊戩心情極好,微笑著一一作答,口氣頗為輕快愉悅。待問到沉香近況,龍四話聲越發清脆,只逗得小玉臉頰飛紅,連連嬌嗔:“四姨母,您真是,別說啦!”楊戩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話頭,小玉卻又不依了,軟語相央:“他……他現在就留在峨眉山嗎?舅舅?”

  龍四一本正經地接口問道:“哪個他?”小玉不肯說,撒嬌地纏著楊戩,追問三個月的詳情,一時笑聲語聲交織在一起,連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唯余辛酸——孫悟空的境遇雖然淒慘,但元神全無知覺,就等沉香來相救脫困了。而這一脫困的結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尋死路,崑崙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鮮血,為沉香的純孝傳奇譜下了最後的完美華章。

  注定的結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後痛徹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無從挽回……

  轉眼數十日過去,除了敷衍積雷山的軍務,楊戩便是指導小玉的功夫。小玉有萬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楊戩這樣的大行家點撥,進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著苦練的自己,又要落淚了。為什麼要練這麼認真?這一掌,最後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來報,沉香的法力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正去淨壇廟見豬八戒。楊戩點點頭,吩咐他按著原來的安排,將一切佈置妥當。沉香算了算時間,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變成天將混入,大鬧神殿救出孫悟空的時候了,想不到連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陣大痛。

  楊戩放下手中事務,靠在椅上,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帶著笑意,卻又有著幾分悲涼。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獨當一面了,而預料中的那一天,也終於要到來了。沉香重撿法力不是好事麼?為何哮天犬來報時,思緒裡一閃而過的,竟是幾分不捨?楊戩,楊戩,你是捨不得小狐狸晚輩般的依賴,還是捨不得她描繪過的那些將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三章 偎膝語喃呢

  起身向後花園走去。那兒與後殿和密室相鄰,他下過禁令,誰也不得涉足,正好專供小玉練武散心用。在沉香到來之前,他要先處置好這只小狐狸。有些事須假她之手去做,但卻要確保她在神殿的這些日子,事了之後能永埋過去,再不被憶起。

  小玉練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見楊戩回來,叫聲舅舅便奔了過來,楊戩取了塊絲帕,擦去她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別練了。”小玉接過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說我能幫你麼?我想早一天練到最好。”

  楊戩挽著她向外走去,一邊道:“不用這麼著急,現在已經可以了。”言下有不盡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擔心了。”走了兩步卻又遲疑,他這趟來要辦的事,不能讓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這兒也不行,太過突然,只怕會讓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沒注意楊戩的神情,只在意著剛才的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在她眼裡,沉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搖晃著楊戩的手臂撒嬌道:“舅舅,沉香現在不是挺好的,以後有你教他,他會更好。”楊戩心中有事,笑了笑沒有接口。

  小玉卻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勁,將他往後園深處拉去:“舅舅,陪我去裡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現在也沒什麼公務要辦。”楊戩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絕,任她拉著自己往園裡行去。

  飲泣不斷的小玉抬起眼,沒有看楊戩,而是向三聖母看去,口齒欲動,終是生生忍住,什麼也沒說,低下頭拭淚。

  後園深處,景物依舊。翠竹凝露,飛瀑濺玉,綠蔭水霧月影中,小亭若隱若現,如遺世而立。

  “還是這樣啊……”楊戩舉目而望,逸出一絲感嘆。小玉不解,側頭問:“舅舅,什麼還是這樣?”楊戩拂開小徑邊橫斜出的竹枝,答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後園,有沒有變化還不知?”

  已到了亭中,楊戩坐下,靠在桌上,正對著一壁銀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沒來了,很久了。”那時小玉不明白,現在卻知道,自從三聖母借祝壽逼他放織女後,楊戩就再也沒來過亭邊。只不過人雖不來,神殿的仙官們也是不敢大意,因此這裡,保持得與當年一模一樣。

  小玉雖不知他想什麼,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問,拉他看桌上。楊戩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擺著的東西,一時竟怔住了,心如刀絞般揪得生疼,幾乎不能呼吸。小玉忙著把桌上食盒的蓋子打開,這回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著:“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說來還得謝謝哮天犬,這些呀,都是他幫我在下界買來的。”

  三聖母也是一驚一痛,今天原來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卻不知又觸到了他的痛處。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當年拿來的,原是一模一樣。

  楊戩只是一剎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頭看他時,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不知道這小狐狸怎麼知道自己生日。這樣想著,便問了,小玉嬌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聖母告訴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孫悟空學藝的時候,我在華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沒有別的事做,我們就聊聊天,說說話,三聖母說過她給你過生日的事。”

  楊戩拈起一塊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著,還是當年的味道。

  “三妹她對我,沒有什麼好話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著楊戩,冷不防聽他平淡地冒出這樣一句,一下沒回過神來。的確,三聖母說起這件事,並不是回憶與哥哥相處的時光,而是告訴她,這個哥哥有多絕情,她好心為他祝壽,求他放了織女姐姐,他卻冷語相待,全不顧惜兄妹之情。

  見小玉語塞,楊戩心知肚明,輕輕笑了:“不用為難,你不說我也清楚,三妹成見已深,自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

  小玉尷尬地揉著衣角,一心想找些話來岔開,急著拉過一盒糕點慌亂地笑著說:“舅舅,你和三聖母的口味還真像呢,我在華山三年,看三聖母喜歡的也是這些。”

  楊戩放下酥果,三妹,她還真以為哥哥天生就喜歡甜點麼?

  “這些,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楊戩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覺得這氣氛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在她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楊戩嘆息一聲,開口了,“三妹喜歡吃甜的,糕點不用說,吃菜也是這樣。至於我,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有可能的話,還是喜歡清淡一點。”說著又笑了,“那個傻丫頭,見我陪她消閒時總撿著酥果吃,就當我喜歡這個——其實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類的太甜膩了些。”

  三聖母驚愕地摀住嘴,多年的兄妹,原來她連哥哥的口味都沒弄清楚,原來她向來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原來,原來舅舅不是喜歡甜食,小玉呆了一會回過神來,回憶著道:“難怪……舅舅,那些在華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們送的飯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楊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點了點頭。

  小玉一心想讓他開心些,很認真地說:“舅舅,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以後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給你。”楊戩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想起幾月前她央著要吃煙火食的情形,道:“你連鍋灶都不會用,和三妹差不多,還想給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學嘛,一定能學好的。”楊戩搖搖頭:“你要有時間,還是學著做三妹喜歡的菜餚吧,以後你可是要做她兒媳婦的。”頓了一頓,口氣裡帶了傷感,“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去華山的。”

  小玉大急,拉著他叫道:“不,舅舅,你為什麼不肯,你是怪沉香麼?沉香已經很有進步了。”

  楊戩踱到亭邊,臨湖照影,動盪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籠著深不可測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還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楊戩疲倦地閉上眼:“三妹不會原諒我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不管為了什麼原因,我讓她徑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讓她和丈夫愛子分開,她是不會原諒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兒子,還有你,一家人會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緊,又曾錯手殺了劉彥昌,將他扔進十八層地獄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會讓三妹覺得尷尬,無法在丈夫兒子面前抬起頭來……”

  小玉那時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著楊戩唇邊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邊三聖母已經伏在欄杆上泣不成聲,二哥說的一點沒錯,就算她那時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會記恨哥哥的,更何況,劉彥昌受過他的折磨,為了丈夫,她一定不願意哥哥常來家中走動。

  想來想去,小玉不信三聖母會不顧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劉彥昌會牢記著舊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樣勸服楊戩,看到他憂鬱的臉龐,一時衝動,半跪在他身邊,伏在他膝上,靜靜地趴了一會,抬頭認真地說:“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認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給他了!”

  楊戩驚訝地低頭,正看見她無比認真的眼睛,有些感動,伸手拉她起來,小玉順勢就賴在了他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楊戩沒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沒有辦法,內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女孩,之所以想幫她和沉香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外甥喜歡她,隱隱地,還有一種奇異的認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訴說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當面傾訴,卻是在那樣一種情景,這個女孩,在沉香與丁香指腹為婚的姻緣中,也是一個插足者,然而為了那份真摯的愛情,她絕望過,努力過,抗爭過,直到放棄了仇恨,執著地追求自己的愛。也許幫助她,就像看著一個故事有了完滿的結局,就算自己已是一敗塗地,也總有一些隱約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與他拉開距離,說出了藏在心底的願望,“我從沒見過父親,我想要一個父親,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楊戩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一時竟說不出話,小玉有些害羞,將頭埋在他懷裡:“沉香要是欺負我呀,我就有人撐腰了。您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不等楊戩說話,她又急急地說下去,像是怕他拒絕,“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是豬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這樣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楊小玉,不好聽,叫楊玉兒好不好?”

  楊戩這時才緩過神,撫摸著小玉的長發,他自己也才發現,不自覺中,他幫小玉梳的發髻,找來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慣常的喜好。不過妹妹和女兒畢竟不同,想來,有這樣一個嬌俏可喜的女兒,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遙遠的時空中,似乎有過這樣的朦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朧朧,什麼也不懂時的想像。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承楊家的香火。”

  小玉鬆了口氣,她真怕楊戩拒絕,但聽了他的話,有點不明白,問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還在乎這個?”

  楊戩鬆手讓她下來,微微闔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陰鬱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談笑著說起過,我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以後成了親,要給楊家開枝散葉……”袖底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我那時不明白成親是什麼,娘說就是像她和爹一樣,做夫妻,生孩子,以後我和三妹大了,也會這樣。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楊戩悵然一嘆,想起來尋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強笑道:“好了,不說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實剛才來後園,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沒明白,仰起頭看著他,楊戩沉思一會,說道:“哮天犬來報,說沉香已練回了法力,我要讓哮天犬引他來救走孫悟空,以示惠於猴子和佛門。”

  小玉一奇,問:“救孫悟空?”楊戩將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擔心起來,說道:“他是如來親封的鬥戰勝佛,功夫也獨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這麼狠,萬一將來……”

  楊戩微笑道:“萬一?能有什麼萬一?這猴子雖堪與我一戰,但要說贏我出氣,卻是斷無可能。”想著全盤的計畫,撿要點告訴小玉,“我要利用這個機會,激佛門回護沉香。但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動用天廷的兵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經大成,孫悟空又和你有著舊仇。你可借此為由殺上落伽山去,牽制住沉香他們,好助我騰出手來,給觀音造出些險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時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會來?呆會兒,我能不能去看看他?還有,舅舅,為什麼不告訴他內情呢,那樣才好讓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會有這一問,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楊戩盯著她的雙眼,緩緩地道:“小狐狸,是不是連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說道:“怎麼會,舅舅,您為什麼會這麼想?”楊戩現出幾分傷感,嘆道:“你太關心沉香了,而我無論有意無意,到底是傷害過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裡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壞了我全盤的籌謀,我也不會怪你。”

  小玉大急,楊戩的失落讓她難過不止,叫道:“我不去見沉香就是了,我保證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別傷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嗎?”

  楊戩的眼神裡,溺愛與不捨一閃即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是嗎?”小玉拚命點著頭,急得快要哭了。楊戩正色道:“那麼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這一切,也能保證不和任何人說起麼?”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氣,哪還顧得上細想,道:“我能保證,我誰也不會說!”楊戩讚許地一笑,看著她似欲開言,卻是額上銀芒一爍,神目驀地打開,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轉為迷惘,喃喃地說道:“好……好困……舅舅……”向後便倒。楊戩早有準備,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處,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臉色轉白,三聖母悲呼一聲,淚水滾滾而下,都看出楊戩開神目施下了密法,來日只須稍加觸動,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緊緊抓著沉香的手,似乎這樣,才有氣力支撐下去,輕聲道:“為什麼……我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傷,喂我喝藥……忘了他教我掌法,幫我修煉……我,我甚至忘了我親口叫過他爹爹……為什麼,為什麼……舅舅……”身子晃了幾晃,險些又暈了過去。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四章 縱虎添蹉跌

  楊戩解下朝服大氅,輕輕披蓋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對面坐下,愛憐地看著熟睡中的女孩。利用這孩子的依賴和善良,讓她依賴過的自己,成為她過往裡永遠的空白,早預料過這樣荒誕的結果,卻依然讓它變成不可更改的現實。幸福,即便是那樣短暫虛幻的幸福,原來,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瞭然於心的宿命,卻再無路可以回頭,甚至不能改變最後的終點。

  楊戩眼裡有著淡淡的悲傷,站起身來,幾乎是半強迫地中斷了如潮的思緒。沉香,大約是已經到了吧?隱約的混亂正從前殿傳將過來。早設好了的局,守門的天將會將他引到地牢裡去,讓那孩子親見孫悟空的慘狀。這個外甥,此時只怕已氣怒如狂,正不顧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卻也不能太過輕易。你救得越艱難,施恩布惠的籌碼,才越顯得重要難得。

  手中寒芒微閃,三尖兩刃槍緊緊握住,楊戩再不遲疑,沉穩地穿行小徑,轉長廊,循近路來到前殿,在殿前石階上靜靜地等候著。

  哮天犬從裡面氣喘吁吁地衝過來,湊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傷了看守關閘的擎天力士,正……正向這邊來了!”

  楊戩微微點頭。上一次也在這裡,初出師的輕狂少年仗著血氣之勇,上演了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的鬧劇。現在舊事重演,沉香,不知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讓你冷靜沉熟了一些沒有?

  大批天將從正殿裡潮水般退出,合圍之勢依舊,卻個個畏葸不前,連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懼意。那個少年,背上是顫慄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鮮血的小斧。被憤怒炙紅了的雙眸,無視近在咫尺的刀槍劍戟,無視呼喝怒罵的兵卒天將,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階之前,帶著凍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個冷酷如昔的靜穆天神。

  猴子的驚恐掙扎,打破了暫時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衝天的怒火,變成發誓般的冷語:“嘮叨,別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離楊戩,多了些冷靜,但更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屑。

  楊戩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頓,驀地向下揮落。就在這一瞬間,多日前撫過那孩子面頰時的那一絲溫暖,依稀又從手上傳遞了過來,但隨即,便被激盪的寒風剝離得乾乾淨淨。

  眾天將呼喊著一湧而上,司法天神親自督戰,令他們只有悍不顧死的全力拚殺。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聲,身形躍出,半空中運足如風,轂盤般飛旋踢出,但聽得唉呀之聲不絕於耳,十來名天將被他一腳踢出,滾地絆倒了衝過來的數十名天將。

  運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擊,梅山老三一聲大叫,打橫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腳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開老四的奇門兵刃,左足掙出彈踢,老四頓被逼得踉蹌後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戰圈,又看看主人臉色,遲疑欲問,想了一想,也舉杖衝了上去。

  這孩子殺發性了,想來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楊戩暗嘆一聲,看來又只能由自己這個佈局之人,設法將他逼出局去了。抱定這個主意,楊戩也不著急,持槍靜立一邊,由著沉香在重圍裡來回衝殺。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神色現出幾分欣慰之意。這孩子法力失而後得,功夫倒比以前精進了些,該是學會了認真兩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麼時候,你才肯改掉這衝動易怒,不會審時度勢的老毛病呢?

  光華亂撞,沉香一記殺招劈出,將戰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圍攻眾人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條黑影雜著犬吠聲摔了過來,楊戩伸手拍出,卸去來力,那黑影晃了晃這才站住,帶著哭聲叫道:“主人……”卻是哮天犬。

  沒理會這笨狗,手上加力,將他撥到一邊,楊戩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見長啊,沉香。”

  沉香揚斧戒備,憤憤地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了血,眼神裡卻全是不甘與悲怒,厲聲喝道:“楊戩,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們倚多為勝!”

  楊戩目光一凝,隨即冷笑,還不錯,沒有完全殺昏頭,這時候還能想到用激將法。心中想著,他順勢環視四周,佯裝惱怒地冷聲喝道:“全都給我退下!”

  石階之上,只餘沉香負著猴子靜立,卻沒有一點趁機衝出去的意思,只等著楊戩出手。這情形自在預料之中,楊戩也不生氣,身形衝天而起,槍勢凌厲如電抹雷行,不剌反劈,挾了千鈞之力當頭擊下。

  沉香運斧架開,手臂一麻,頓時退了一步。楊戩氣向下沉,槍隨身墜,又是當頭一記劈下,沉香剛剛架開,第三槍又咆哮著閃電般劈落過來。

  這三槍絕無精妙之處,卻是一擊快似一擊,前力未盡,後力又來,如漲潮時的狂暴怒濤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機。沉香勉強再架,只當下一槍更加沉猛難當,一心搶個先機,十分氣力盡數凝於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敵槍進攻的路線。但他招式剛剛出手,明明如巨龍盤空的第四槍倏忽回抽,槍柄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掃擊,沉香尚未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叫,左膝被槍柄一敲,頓時跪倒在地。

  楊戩提槍在他身後而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應變還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剛才若是誠心傷這孩子,槍柄上只要稍加點力道,當場便能廢了他的雙腿。

  沉香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邊的血跡。根本沒去想受了這一擊後,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時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敵人,一槍擊得跪倒在地上——恥辱與挫敗感火一般地炙烤著周身,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來一聲嘶吼,和身便向楊戩撲了過去。

  沉香眼裡的屈辱,令楊戩心中一悸,這才驚覺方才一時忘情,隨手的一槍,對這孩子來說竟是難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並不過份——但是,向我這樣一個寡情無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難怪你會憤怒,會狂暴地以死相拚……

  斧光霍霍,悍不顧死,疾風驟雨般全是進手招式,沉香確是在拚命,抱著自暴自棄之心的拚命——那一跪,竟足以讓他憤恨如斯嗎?是了,他姓劉,是三妹的兒子,是你親手壓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愛子。就算有著源於一處的血脈又如何呢,這孩子的溫順與慕仰,永遠不會屬於你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還指望著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楊戩,你的心中,為何還有著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須隨手一槍,便能要了這孩子的性命,但這樣的一槍,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楊戩架開沉香一記又一記重擊,斧槍交錯時的丁丁脆響,都如沉重的大鎚,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將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擊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揮之不去,喧嘩打鬥聲卻越來越遠,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滅後的靜默虛無。

  驚呼聲陡然四起,楊戩槍向下截,擋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勢,沉香一聲大叫,渾不顧周身盡暴露在楊戩槍下,不退反進,縱身前衝,斧刃貼著槍身硬劈向眼前這個大敵的腰間——

  槍尖側挑,又猛地凝住去勢。楊戩暗嘆一聲,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後,勢必被捅中要害,當場重傷。就見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楊戩招式強收強變,法力從槍上直傳斧身,將沉香連人帶斧送上半空,自己卻是身形下縮,右拳反擊地面,借力貼地疾滑過去。

  斧刃從上空撩出,兩人身形交錯而過。楊戩中途變招,法力倒撞回來,等於硬受了自己一擊,腕上一麻,三尖兩刃槍竟是脫手飛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對陣時被擊飛過兵刃?剛剛伸手攝回,背後破空風聲遒急無匹,雜著梅山等人的失聲大叫:“二爺當心!”

  身形本能後轉,槍如閃電,向風聲來處筆直破去——這一擊乾脆利落得無比倫比,純是武者本能,後發先至,既破敵招,又攻敵之必救。但一槍出手,自己驀然驚覺,勁力猛向回收,卻終是再也來不及了,槍尖一澀,破敵之餘,已扎中那個預料中的血肉之軀——

  血從少年的口裡噴薄而出,三尖兩刃槍正中左胸,雖未再進一分,但電傳而至的劇痛,已足令少年的身體微顫不穩。楊戩單手持槍,目光到處,堅如磐石的心神,也是為之一陣大亂。槍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臟,他的手,甚至能感覺到那蓬勃跳動時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勁力時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復在,那出乎本能的一擊之威,竟是險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間化諸了烏有……

  三聖母和小玉驚呼出聲,沉香自己,卻只凝望著舅舅的雙眼。這一刻,舅舅的眼裡,有的只是震驚與心痛,輕搐著的嘴角,似是想說出些什麼。可惜他的外甥不會在意,就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仇恨會將這一切都掩蓋了過去——

  那個衝動少年的視線,只會被血色所模糊,看進眼裡的,也只會是天賜的反擊良機!

  楊戩的手微顫著,槍尖從少年的體內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著疾湧而出的鮮血。但眼角餘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顧槍尖破入心臟之險,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舉已形同自殺,楊戩收槍疾退,再無法變招自顧,勁風襲來,他低喝一聲,法力凝聚,當機立斷,拼了正面受了這一擊,也不能由著這外甥自尋死路。但一條黑影橫躍過來,鐺鐺幾聲巨響,漫天斧影散於無形,卻是梅山老六見勢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飛身上前截住了斧勢。

  但他的法力與沉香相距何等之遠?強接之下只震得血氣翻騰,打橫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順勢前送,如切腐木,頓時無聲無息地卸下他一條手臂。

  梅山兄弟大聲叫喝,團團搶了過來。刀劍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駭得沉香背上的孫悟空尖叫掙抱起來。沉香刀斷敵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幾分清醒,此時更是一驚:原是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進退地拼起命來?當下斧刃一翻,逼得眾人齊齊退後,左足在地上一頓,身形衝天飛起,觔斗雲口訣隨心誦出,笑著大叫道:“不和你們玩了!”轉瞬已去得遠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僕,楊戩一把扶住,斷臂處映入眼底,剎那之間,他的臉色,竟比斷臂的老六還要蒼白上幾分。但握槍的手驀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見。他冷看著沉香破圍而出,也不追趕,只緩緩將老六交給圍過來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罵著沉香,連哮天犬都為之不平,氣道:“主人,該用寶蓮燈給他個教訓的!”楊戩神色間卻全無表情,甚至不復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頭去,臉上怒意一閃而過。老六的斷臂猶在階上,鮮血淋漓,神仙體質縱然不同凡夫,但被斬斷手臂之後,也決無可能再生重織,而此時的二爺,所關心的,卻只是那個少年法力何以增長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楊戩冷漠的面容,怨恨與不平越加熾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許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種下,如今終於開始在老四心中瘋長,如同陰濕毒瘴中的黴菌一般。

  鏡中的老四,目光越發的陰冷不屑。而鏡外的老四,卻是汗水涔涔。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陰鬱的自己,就像他不願意記起,曾經的一瞬有過怎樣的私心妄算。左側,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渾身哆嗦。他右手摀住左肩,手指緊緊抓著衣袖,袖內卻是空空蕩蕩的,大好臂膊早就被無聲無息的卸下。

  曾經忘記的痛,重又在斷骨殘筋上一跳跳的突顫著,連著那刻的記憶,牽牽絆絆的撕著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來,“後來二爺將我出賣給小狐狸,是不是認為我成了殘廢,沒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經無法說什麼了,他能說什麼呢?只能重重嘆息一聲,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難抬起。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6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五章 惘若斕石紋

  “哮天犬!”

  楊戩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卻是喝了哮天犬一聲。後者正忙著為老六裹傷,被主人這一叫,只得鬆手過來,就聽楊戩吩咐道:“這裡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給我看住沉香他們!”

  哮天犬不解,卻不敢問,答應一聲去了。楊戩深吸一口氣,又沉聲道:“老六的傷,留著老四一人照顧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稟報玉帝此事,免得傳出去後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機會污衊我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轉過身來,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還是映入了眼底,楊戩強壓下心中的衝動,冷笑掛在唇邊,森然四顧,冷哼道:“還呆站著做什麼?一群廢物,不知壞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眾天將,卻著意掃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內走去。

  腳步從容,進了前殿,穿過走慣的長廊,逕自向後行去。楊戩冷漠的神情裡,慢慢便多了些悲涼,對四周的景物,全然視而不見。到了後園的石徑上,斷枝橫在路中,竟絆得他踉蹌一步,手中槍疾點地面,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個念頭,只想:“二爺……二爺這般走神,會不會是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涼,“二爺才失手重傷了外甥,哪有心緒放在老六身上?”想問卻不敢,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亭裡小玉猶在沉睡,楊戩漫步過來,在石凳上坐下,望著一泓飛瀑出神。亭裡再無外人,難以形容的痛楚,終於從他眉宇間浮現了出來。三尖兩刃槍橫在膝上,血猶未乾,在刃鋒上鮮紅奪目,如跳動著的火焰。火焰裡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臉來,卻唯余不解與埋怨,就像剛才在殿外所見一般。

  “舅舅?”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醒了過來,身子一動,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來。她伸手抓住,這才看到楊戩,叫了他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著了,真是的……”但話沒說完,便變成了一聲驚呼,小玉吃驚地看著楊戩手裡的槍,從來殺人不沾血的三尖兩刃槍,其雪亮的槍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鮮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給了小玉不祥的感覺,她顫聲問楊戩:“舅舅,您剛才與誰動手了?這血,這血是……”

  “是沉香的血,剛才他來過了,我險些錯手殺了他。”楊戩的聲音,淡淡地聽不出悲喜,卻蘊著說不出的蒼涼。

  小玉初聞沉香受傷,眼前一片漆黑,險些暈厥。聽得楊戩繼續道:“這孩子已經恨我到了那個地步,忘了所有目標,只求與我同歸於盡。終還是累了兄弟們啊,跟了我幾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幾乎聽不見楊戩在說些什麼,她只呆呆看著他手中的三尖兩刃槍,槍尖兩寸三分,盡染血漬。“沉香傷得很重是嗎?舅舅,你為什麼要下這樣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說是要培養他成才的嗎?”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著槍尖的血,似乎那是愛人血淋淋的傷口一般。但是血漬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遠無法化解。

  “小玉,沒有用的。”楊戩握槍的手一抖,槍尖上銀芒流轉,那道血痕隱沒不見。楊戩望著槍心中苦笑:“三尖兩刃槍啊,你識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楊家的血脈,才不忍飲其血嗎?”

  彷彿為了安慰小玉,楊戩補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術有成,這等皮肉傷,將養幾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寬,想到剛才楊戩隱約提到梅山兄弟,忙問道:“梅山,呃,他們怎麼樣?”

  楊戩的眼中,似乎有化不開的悲傷:“……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費盡心力調教出來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斬去了一條手臂……”他無法再說下去,深深的負疚感從心底湧出。楊戩日後落到何種下場,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連累梅山至此,卻是他從來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這些日子,雖不曾與梅山兄弟相處過,但哮天犬無事常與她聊過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這梅山兄弟跟隨楊戩千年,感情甚篤。她想像當時的場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楊戩緊了,梅山兄弟上前救護,才被沉香所傷。小玉與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關心,她甚至還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受傷,舅舅就不會錯手傷沉香。

  小玉忽然打個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個念頭,嚇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楊戩。

  楊戩忽然問道:“小玉,你一直想離開這裡,去找沉香,是嗎?”

  小玉的眼中滿是歡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嗎?沉香受傷了,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才好。”說道這裡,她滿臉羞紅,小女兒態畢露。

  楊戩看著小玉,小狐狸心思單純,喜好皆放在臉上,率真可愛。他微笑道:“你喊我一聲舅舅,真的信我嗎?”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楊戩親自為她療傷,傳授她武藝……更多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小事,卻如同涓涓細流,溫暖著這顆倔強敏感的心。

  楊戩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幫我,也是幫沉香。”

  小玉妙目看著楊戩,聽他說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時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現在形勢複雜多變,我需要你以復仇者身份重現,然後表面與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楊戩微笑道,“只是這樣一來,你非但無法照顧沉香,而且要和他暫時對著幹了。”

  小玉搖頭道:“舅舅,我不干。這樣一來,不是讓沉香更加誤會於你。我實在怕,怕有朝一日會,會……”

  小玉忽然住口了,剛才竭力要壓下去的念頭,幾乎就要衝口而出。槍上的血跡,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彷彿在預兆著什麼凶險。難道終究會有那麼一場兵戎相見,那時血濺三尺,倒下去的會是誰?

  “父親母親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無法獨活在這世上。”小玉柔腸千轉,“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裡,日後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個聲音在最陰暗的地方響起,“畢竟姥姥死在楊戩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經發誓要為姥姥報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隱瞞下去,不單是順著楊戩的意,沉香日後也不會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報。”

  楊戩見小玉臉色蒼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囑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時候,我會將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過,我需要你對我作個承諾。”

  小玉勉強笑笑:“什麼承諾?”

  “我要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好好照顧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單小玉吃驚,境外的眾人也面面相覷。鏡中,楊戩看著小玉驚詫的表情,緩緩道:“只有你能夠放下對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將他們託付給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讓他們跟著我了。”提到梅山,楊戩眼中很是感傷,“老大在灌江口,你領他們去那裡吧。也許,我該早些放他們回灌江口。”

  楊戩復看小玉,溫言相慰:“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難。但是,當年殺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萬事皆有因果,你不可為難他們。小玉,你若有不甘,將來我必會給你個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男子,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只因淚水已經不知不覺中糊住了她的雙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層水氣。

  小玉覺得心好痛,就像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塊。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這樣哭過?是在姥姥的墳前,發誓要報仇的時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復仇有望,她的心又為何而傷?

  她依舊是那個在姥姥墳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親人走了,相戀的愛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個人。生存的所有意義,都依託在復仇兩字上。

  那就痛快的復仇吧,為何又要如此哀傷,彷彿又有最重要的親人,就要永遠離她而去,留給她難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還能再承受一次嗎?

  楊戩見小玉哭的傷心,以為她是因為不得與沉香相見而難過。小兒女情事,他亦無法相慰,只能伸手輕拍小玉的肩背。沒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厲害了,她甩開楊戩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緊緊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沒用?一次又一次愛上自己的仇人,視他們為愛人,親人。對不起,姥姥,我真的無法這樣做,因為我無法背棄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運如此安排,我寧願死在他們中間,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的發生,世上最為殘酷之事莫過於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諒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對不起,姥姥……”

  縱然心意已決,此時此刻,小玉還是想大哭一場。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謝罪,用淚水埋葬那已無法兌現誓言。待得她拭乾眼淚,小玉重又成了那個堅強的女孩子。

  “舅舅,您還有什麼吩咐。”

  接著楊戩詳細交待後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記,又複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問。楊戩撿其中能說的,再提點幾句。小玉很是乖巧,楊戩不說的,她也不追問她,眼中卻隱隱透出憂慮之色。

  公事完畢,楊戩看著眼前的這個聰明娟秀的女孩,想像她與沉香並肩而立,實在是一對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別,恐怕在也沒有什麼機會說些體己話。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練成不久,萬年法力也得來過易。今後若與人交手,萬不可硬接,游鬥為上策。還有,你血氣有虧,須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給你的,還有多少?”

  小玉低頭看著足尖,她輕聲道:“舅舅,上次給的還有許多,一年都吃不完。”

  楊戩微微點頭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無望崖上,一年結一次果,你自己需記得採摘之日。”

  小玉驚訝的抬起頭來:“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嗎?”

  “小玉,難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邊嗎?傻孩子,你終究要成為人妻,生兒育女。”楊戩的話多少有些感傷,“小玉,你是個好孩子,善良細心。而沉香這孩子,雖然重情重義,但是有時候過於任性,行事魯莽。今後的路,你們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斷了楊戩的話:“舅舅,您還有別的什麼要說的嗎?”

  楊戩微微一笑,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嘆道:“老六的左臂斷了,我亦無力續接。他日後的生活有諸多不便,須得特別照應些才好。”

  “二爺……”鏡外的老六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終於忍不住了,她大聲叫道:“舅舅,您以後會怎麼樣?”

  楊戩一驚,他目光閃爍,看著小玉,彷彿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兩頰嬌豔如帶露玫瑰,紅腫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堅定。楊戩暗想:這只小狐狸莫非已經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為燈油關係,楊戩收了小狐狸在身邊,起初確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覺中,真君神殿的暗室裡,忽然有了小女兒的嬌笑和戲謔。三千年來,除了家變前的那段幸福時光,楊戩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自然的家庭歡愉。小玉這個女孩子,不同於幼年三聖母的驕縱,她的性情是溫順的,如同一隻失親的幼鹿般,依賴著那個照顧自己的男子。

  楊戩對沉香,更多的是一種血緣的紐帶,一種必需擔負的責任。而那個小狐狸,那隻小狐狸……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家時,小狐狸會乖巧的為他沏上一壺香茗;當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會嘰嘰喳喳扯住他的衣角,無賴般要他理妝;還有那一聲聲“舅舅”,今後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小玉身負血海深仇,楊戩本意為沉香和小玉的將來著想,只想化解這段怨仇。卻在不知不覺中,小玉真的當自己為親人,而自己也已經貪戀這種感覺。楊戩倏然驚醒,莫要害小玉成為第二個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經是楊戩計畫中的一個例外了,他不能容許小玉也陷進去。

  “小玉,你把情況看得太重了。是,現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訴你,那是因為我還在籌劃之中。”楊戩輕鬆一笑,他繼而斟酌著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許多掣肘箝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爭,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沉香終能與你相聚。到時候,可別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臉又紅了,心中洋溢著幸福。她看著楊戩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罵自己:舅舅是何等樣人,天界除了孫猴子,無人能敵。舅舅自保定然綽綽有餘,所謀所劃的只是為沉香鋪路。自己這番擔心,可要被舅舅笑話了。

  楊戩看著嬌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見了沉香,會不會忘了舅舅?”

  “說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許我真的會把您忘了一乾二淨。”

  楊戩看著她的臉,嘆道:“小玉,你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隻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來,“我本來就是一隻狐狸。舅舅您好壞,欺負人。看我以後告訴沉香去。”

  楊戩的笑容忽然收斂了,他的臉色陰沉似水,看著小玉半響不說話。小玉也不敢鬧了,垂首伺立。終於,楊戩嘆道:“方才略作一試,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記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嚴格遵守我們的約定,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你我的關係。否則,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聖母!記住了嗎?”

  說道後來,楊戩聲色俱厲,嚇得小玉臉色煞白,只是連連點頭,不敢多言。楊戩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著這溫馨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小玉之後的反應的確很是奇怪,原來這一切都是舅舅的計謀。

  “嗤”的一聲輕笑,沉香回頭看小玉,他溫順的妻子臉上,居然現出一種嬌憨的笑容。沉香心中發毛,他趕緊抱住妻子,發現她的身體,冷得像塊冰。

  “沉香,舅舅一直說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隻老狐狸,不是嗎?”小玉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懷裡。“沉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讓我說,該怎麼辦呢?”

  沉香看著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該說什麼好。小玉繼而頑皮的一笑:“就算我說了,最多被舅舅拍兩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伸手攬住沉香的脖子,將嘴湊在沉香的耳邊,輕聲說:“沉香,舅舅有個大秘密,一直隱瞞著你們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說不下去了,她的頭好痛,痛得就像要裂開一般。似乎又一道銀芒劈入,將記憶的絲線齊刷刷的全部斬斷。

  小玉美麗的大眼睛倏然睜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環住沉香的手臂,無意識的收緊,再收緊,沉香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三聖母看到小玉如此,趕緊上前解救兒子,卻被沉香揮手阻止。

  “小玉……”沉香從喉頭勉強擠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應,她的臉上現出溫柔之色,手臂慢慢放鬆。沉香揉著喉嚨,剛要說話,卻聽妻子低語:“舅舅,我沒有誤您的事吧,您不會怪我嗎?”她痴痴的看著沉香,似乎在他的臉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拉住小玉的手,指著那邊的楊戩道:“小玉,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讓你說的,也是舅舅用法術消除了你的記憶。這些事情,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驚惶起來,她緊緊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們,快去啊!”沉香卻站著不動,他的聲音如同從無望的深谷中傳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輕輕的吻在她的額頭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該醒醒了。”

  小玉慢慢鬆開了沉香的手,她雙手抱肩蹲在地上,將整個身體縮的小小的。

  “小時候,我愛在溪水邊玩耍,從溪底摸出一塊塊石頭,上面有著斑斕的花紋。姥姥告訴我,石頭的花紋是水的回憶。我從上游收集石頭,順流而下,卻在江河入海處,將所有的回憶拋進水中。因為我已經無法承擔那些回憶的重壓,也無法分清,它們源於哪片急流和險灘,更無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濁。

  時間的碎片,如同當年那些亂石般,已經在我腦海中雜亂堆疊。我欣喜的發現其中最美麗的一塊,牢牢抓住不放是,卻發現那只是久遠的回憶。當我想要找尋更多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殘破的裂痕和醜陋的淤泥。

  其實,真相早已經在我心中大白,我卻只願意留住那些美麗的石頭。因為我無法面對那間黑暗的小屋,那樣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還有小屋中那雙複雜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當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慚形穢。”

  小玉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臂膊之中,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也許,姥姥說錯了。石頭也有回憶的。痛苦沖刷出紋理,悔恨沉澱下顏色。只是,無人能夠看見,那些只屬於石頭的悲傷。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六章 指頤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象攬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著,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溫和一笑,抬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狸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著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眾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著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讚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為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注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促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著,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眾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針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餘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促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著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為了推卸責任相互拆台了嗎?這樣想著,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為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著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著道祖的這一番做作,眾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著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嘆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衊,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為了天廷,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象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眾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眾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著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著離開的衝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著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為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缽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注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為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衝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著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為你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著,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著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想起初衷,接著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著嫦娥帶著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嘆,耐心地闡述著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著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才,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因為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為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才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著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為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為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洩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著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著,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為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著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像一個設好了的陷阱。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著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象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碰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為自己,也為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藉口。玉樹斷枝的冰冷,彷彿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著,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藉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玷汙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著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為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7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一章 陣圖炮岩精

  低嘆一聲,估算著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為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癒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鬆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只小狐狸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緻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為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著,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狸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終於浸濕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著她的面殺死那隻老狐狸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為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鑑,那笨狗別出什麼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逕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衝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著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著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髮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為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岩精製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么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台裡。”楊戩奇道:“封神台?”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台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著丹鼎下嗶噼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台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淒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佈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關了?推敲著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為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台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閒便能煉製成功的。天地至陽彙集,乃是煉製時的必需條件,封神台,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台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阱!”

  楊戩微笑道:“是陷阱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阱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為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倖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凶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餘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余痛。所以,就算只複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為之顫慄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凶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覆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凶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鬥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為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為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為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為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楊戩此來,原是為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著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二章 熊飛躐玷設

  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著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鬆,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隻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著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穫,語氣頗為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為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著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為緊張,見了二人才松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著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著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著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餘,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為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著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唸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衝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為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著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著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抬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發,神色愈加輕鬆,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鬥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鬥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為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幾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著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狸不是愛著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鬥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抬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髮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為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為,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鬥之餘,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台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著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衝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著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拚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衝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餘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佈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衝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台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著蓮台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為,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著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拚鬥,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台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髮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發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拚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兇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鬆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衝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衝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衝,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倖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著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鬆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迴蕩不休。縈紆著有如空濛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迴,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著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著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淒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為知!”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三章 潛行凌荒岑

  一聲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雲頭跟了過來。等眾人飛到海上,楊戩卻停下了下來,只推說有事要辦,將眾人打發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慘然一笑,輕聲道:“舅舅不放心我的傷勢,一路尋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幫我療傷完畢,便發現丁香正向這邊過來,他便要我配合著,好好演一場戲給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嗎?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人比他更會演戲了!”

  果然,丁香在草後伏下身子,楊戩三尖兩刃槍一橫,已抵在小玉喉前,冷聲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要想報仇,只有先跟我聯手。”

  小玉略一猶豫,咬了咬唇,板著面孔叫道:“可你殺了我姥姥……”

  楊戩振槍後撒,閒散地踱了幾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殺的,我可以把他們交給你處置。別忘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

  從地上撐起身子,小玉想著的,卻是楊戩在神殿裡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誤,會壞了舅舅的大計,便截了他的話頭,佯作憤然,冷冷地道:“你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燈油?”

  楊戩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滿意,口中卻道:“別管是為了什麼,找我報仇那是後話,你不要以為憑我自己的能力,就殺不了孫悟空。寶蓮燈裡的燈油足夠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瞞了楊戩,割腕往燈中注滿了鮮血。楊戩此時提起燈油,也含有些責備她不肯愛惜自己之意。小玉聽了出來,側過頭按捺住心中的溫暖感覺,仍是按他的吩咐,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門,無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別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我殺了沉香和孫悟空,你就會把老四和老六交給我?”

  楊戩現出無奈之色,語氣中便帶上了幾分失望:“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現在就把他們交給我!”楊戩微笑道:“做生意也不會一次把錢都付清的……”掃了丁香藏身之處一眼,才又轉過頭去,向小玉續道,“我會先給你一個!”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來,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卻又明白無誤地傳遞出談判成功的信號。楊戩眼角的餘光,看到另一個女孩,因極度的震驚與焦慮,在雜草叢中明顯地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基於巧合的臨時設局,已成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個意外收穫。

  橫槍在手,他再不停留,轉身向遠方走去。他轉身得很快很疾,無論小玉還是丁香,都沒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決絕而淒然。

  鏡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著楊戩的神情,這一絲微笑,便如重鎚一般直鎚入他們的心底,縈繞在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語道:“二爺是為了我們……是為了我們……我卻一直恨著他,崑崙之後,竟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垂眼看向手裡的兵刃,猛地咬牙,舉起便要向自己頭上砸落。

  老四離得最近,伸手急擋,老六的單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他卻猶如未覺,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裡全是痛悔,沉聲叫道:“老六,千錯萬錯,都是我私心釀成的苦果……但咱們不能死在這裡。你忘了,二爺還在劉家村身受重傷,要死,我們也要找了藥醫好他,在他面前磕頭認錯,再一死謝罪!”

  老六全身氣力如被抽空,軟倒在老四懷裡放聲大哭,哽嚥著叫道:“是,我怎麼忘了……走遍千山萬水,求遍滿天神佛,我也要醫好二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我要接二爺回灌江口,我把法力還給二爺,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隻在一邊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許久,忽地一掌擊在自己頰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來越重,轉眼間臉頰已腫脹高起,隨即鮮血點點飛濺,淒厲異常。

  眾人茫然望著,不是沒有一個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覺得讓他們發洩一下也好。

  沉香扶著母親和妻子,拖著腳步,被金鎖一步一步地帶著向前,鏡外的混亂與哭叫,他都聽如未聞。這個時候,丁香該已回來告之小玉和舅舅聯手的消息了吧?當時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沒有放下仇恨,切齒恨的是,楊戩又不知在設什麼圈套害人。然後,勝佛醒了,衝冠一怒,自己三言兩語,便與他一拍即合,同去積雷山說合牛魔王。

  此後的幾個月,三界風雲湧動,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聯絡,代為勾通於妖魔佛門之間,終於令各方勢力攜手並肩,而觀音也終於親自出面,代表佛門參與善後。

  天條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時的藉口,他劉沉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時的領袖,從此成了三界裡眾口頌揚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陣悸動,沉香死死握緊拳頭,不讓悔恨之情流露在臉上,卻強現了笑意,輕聲岔到不相干的話題上去,不讓自己,也不讓母親和小玉有空閒去想將來,去想那些即將重演偏又充溢了無盡悲傷的將來。

  光陰如水,兔馳烏走,落伽山諸事既定,封神台煉石,終於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於歧山之南,佔地百畝,巍峨高聳,幾與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絕,這座決定過三界命運的神聖高台,也於一夜之間,土崩瓦坼,空餘了斷碑殘石,靜臥荒丘野草之間,無聲無息,就像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輝煌往昔。

  天廷毀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遺物,昭示周室王權,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動搖。

  但事實的真相呢?

  遺址便在眼前,但無論是老君還是楊戩,都不復平素冷靜莫測,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幾日之前,楊戩從落伽山歸來後,便如約去了兜率宮,將譽抄整齊的新天條交與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須再設計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訣,各方局勢的預籌,楊戩也都不厭其煩地詳加解說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領悟熟記一般。

  老君欣喜之餘疑心大起,頻頻用語言試探不果,只得按秘術推算出了入陣的最佳時期,略說了一遍煉石之法。隨後兩人分頭安排,妥貼處理好一干後務,一個司法天神,一個道教宗主,便如人間下三濫的小偷般地易服潛行,溜出天廷,悄然來到這封神台舊址之前。

  三聖母一路上只盯著二哥入神,數日前在兜率宮中的情形還牢記在心中。不同平日與老君欲說還休的勾心鬥角,低沉卻條理分明的話語,將他苦心佈置的局勢,一一點破,一一和盤托出。那樣的平靜,卻讓她不寒而慄:是二哥終於厭倦了這樣的掙扎,寧願孤注一擲,以聽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親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扶著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個念頭卻堅定無比:舅舅決不是那種委成敗於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種種言行,定有極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來,自己和道祖一樣迷在局中,卻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設在了何處。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雙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一雙手,還是未脫稚嫩。但水鏡中幾千年的閱歷,那樣清楚上演的陰謀陽謀。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長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擁有犯錯和任性的資格。

  他靜心推究著舅舅的心境。悲風嗚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塵沙,使得視野模糊如夢中。當年,舅舅在題下聽調不聽封幾個遒勁字跡之後,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戰,就像姜丞相灰飛煙滅的魂魄一樣,該是舅舅記憶裡早已深埋的過去,不願主動記起,更不願去探求所有的細節過程。

  畢竟,在青冥幽光中現身的那個眾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對過的,最溫暖的一抹亮色的來源。只是這抹亮色,卻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點。

  就如封神之於三界一樣,一場已預定下輸贏的棋局的開始。

  “封神台分為內外兩層,玉帝在外層分封神職,宣示上古大神離開三界,移交權力的同時,我們卻在內層苦苦掙扎。就算如我一般僥倖脫身,出來之後,也只有順應時勢,成了天廷伏首貼耳的恭順臣子。”

  老君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有著恨意,更多的,卻是挫敗與無奈。一聲長嘆之後,他悠悠地又道:“其實我當年的逃出生天,細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古神故意的網開一面呢?我想了數千年也不太明白……只願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轍……”

  兩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一隻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驚地縮起前腳,看著二人越行越近,終於躍入附近的草叢,鑽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了。

  楊戩忽向灰免消失處一指,說道:“老君,你看到了沒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無奇異之處。”楊戩淡然道:“雖然普通,也知道趨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謂狡兔三窟,即是之謂也。老君,你的腦子,難道還會連一隻灰兔都不如嗎?”

  老君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兩千年了,但願還可順利進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詳土丘,不住掐訣推算。

  所謂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是以水數一,火數二,木數三,金數四,土數五。九宮即判,合以四時八節,僅設陣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種局勢,猶不算其後的變化流轉,一步走錯便再難挽回。老君畢生精研道術,到此時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運指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又解下一件玉珮飾物,放置其上以為標誌。

  隨即退後,就見老君大袖向空揮去,百十件奇形怪狀的法器從袖裡飛將出來,滴溜溜亂轉,卻又如活物般隨了老君的指引,按河書洛圖之數一一排列,羅列森嚴,璀璨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動法訣,雙掌翻轉向下,一寸寸地壓向去面。那懸浮的法器也隨之向下,嵌於地面,發動開來。

  瞬息之間,連風沙都似突然頓住,鏡外諸人,雖能看見影像,卻竟也聽不到分毫聲響。哪吒臉上變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設下了近百道厲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隱泯行蹤,隔絕動靜之用,竟令伏羲水鏡這等上古神器,都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態演變看在眼中,感觸較眾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難過傷心之餘,無力之感也一日甚於一日,雖竭力勸服自己,出陣後便能挽回所有的錯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層層駭人的內幕,便頓時心灰欲死。

  此時看著鏡裡,老君一代宗主,道術當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楊戩大哥,武道修為,公認的三界第一。這兩人聯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驚心,未謀寸進,先竭力謀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陣之後,沉香縱然不遜於楊戩大哥當年,自己縱能與他同心協力,就當真能護定楊戩大哥周全?

  連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往,三界之中,還有什麼可值得信任?

  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滲出,無聲,卻悲憤莫名。

  老君這時已作法完畢,屈指一彈,幾團拳頭大小的火光從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說道:“我現在設的禁制,便是如來親臨,合佛門全力,沒有兩三載功夫,也休想突這方圓百十里之內查看動靜。但封神台所蘊陣法,畢竟是伏羲神王親手所設,厲害非常,成敗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楊戩,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擲,也算是上你一回惡當了。”

  楊戩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後悔,此時也還來得及。”老君冷聲道:“你明明看出我這禁制,只能設不能收,卻又說的什麼風涼話?”楊戩微微一笑,隱約有輕鬆之意,卻不再說話,。

  老君低語一聲,沉香近在咫尺,聽得分明,卻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細想之時,眼前情形,已突然大變!

  但見老君身形如風,以那玉珮為中心,循奇門九宮之數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處看似普通積土,卻硬逾精鋼,連半個腳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畢,波地一聲輕響,一道青色寒光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將老君放置的玉珮沖上半空,光芒到處,整塊玉珮如被火炙,剎那之間化為飛灰,飄散一地。

  老君沉聲道:“一會不論見了何等變故,也萬莫移動一步,更不可提起護身法力與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塊通行令符,右手卻向地下虛攝,頓將鑽回洞穴的那隻灰兔,生生又拽了出來。

  但見他大喝一聲,一口真氣迅疾無比噴向青光之上,噴出同時,灰兔被他擲出,自己卻斂起全部法力,斜衝兩步,靠近楊戩而立。

  他腳步未定,青光與真氣一觸,頓時大盛,如蛛吐絲,千萬縷青色幽芒絲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設下的全部禁制空間,如亂麻般重重疊疊。而老君先前站之處,如被重擊,一應草木土石,蝕如灰燼。而那隻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聲,青芒便變得有如利刃,無聲地將它卸成肉糜,和著血水灑落下來,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發無存,空餘一陣焦肉氣味。

  老君輕嘆道:“有三窟,也須知進退,自處危地,便是再設三窟出救不回來了。但這世上又豈有免費的午餐?坐而說食,終不能飽,卻又該如何是好?取捨之間,端的是艱難之至……”

  他口中說話,雙眼仍盯著土丘中衝出的那道青光,不放過絲毫的變化。就見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變化,帶動無數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無所得,漫空亂麻忽向回縮,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狀,正與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樣,連鳥篆古文,也凸顯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貫注地靜待良久,見光球再無變化,才松了一口氣,掌上符令向前飛出,端端正正地嵌進凹入之處。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瀲灩水波,溢出層層波紋,連帶著空氣都有如實質,一環環地般地漾盪開來。四下景物漸漸模糊,轉而化為一點點閃爍變幻的光環虹帶,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聖母等人身在鏡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楊戩身邊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覺足下一虛,向下急墜不休。待重新轉實之時,奇輝忽煥,眼前筆直的一條青色甬道,莊嚴靜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無倫。

  老君低聲道:“當年進來時,也是這般景象。雖然心思各異,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後,便能有段長久的太平盛世,終還是高興的成份居多。誰又料到……”話未說完,左肩一沉,楊戩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氣便要反擊,但楊戩這一掌並未發力,拍上即收,說道:“這裡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陳年舊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誰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餘,轉頭向楊戩看去,見他神色凝重,隱約現出克制情緒的辛苦,心下驀然驚覺,額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記憶中的甬道,卻多了兩千年前絕未出現的異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術,堅如磐石的心志,剛才只因拘於封神舊事,便頹然失落,被外物所牽,這一趟煉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麼變故。當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處左側掃去。

  記憶之中,那裡該有一塊淡墨色玉磚,只需雙足踏上,便可從容出陣。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幾乎便叫出聲來。

  青冥冥的光華一片,出陣的樞紐,竟已蹤影全無!

  一剎那之間,恐懼襲上心來,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憑據,無數愁苦悲憤之情,在心底紛湧如潮,就見老君口角震顫,直欲大叫大哭,指天罵地一番。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極為不對,哭罵聲幾次欲衝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聲,頰上一陣大痛,老君茫然回顧,楊戩面帶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這裡,便再胡思亂想下去罷,再往後只怕我也自顧不暇了。那時心魔入體,自墮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飛煙滅,在這陣裡化諸虛無。”老君茫然重複道:“不能再胡思亂想?”呆了一呆,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臉色大變,喝道,“楊戩,你好大膽,敢動手……動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徹

  司法天神眼中隱約的笑容一現即隱,老君平生的辛秘,與這封神台裡的陣法關極大,方才兩次都險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這麼扇了他一記耳光,就算是為了救人,也足令這最重威儀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開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後踏上甬道之後,老君拽著自己的銀鬚大生悶氣,半盞茶的工夫,竟再沒有想到封神舊事,一腔心思,全注在這新的奇恥大辱之上。

  眾人齊齊‘呀‘了一聲,雖說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畢竟是道祖,縱然眾人心裡罵了他百回千回,有機會甚至會生死相搏,卻也不敢做出什麼無禮舉動——不想楊戩竟給了他一耳光。驚駭之後,又覺解氣,一口長氣呼出,又將自己驚了一驚。原來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氣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氣息,如今一齊呼出,動靜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著老君,只覺楊戩該乘機再打重些,讓這老東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見到她目光,知道她心裡想什麼,沒有叫她,心思已不在這裡。出陣之後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後相處之事,讓他頭疼不已,舅舅的傷勢,也讓人憂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還是這裡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來年少輕狂時覺得那樣無能而又窩囊的所在,背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當他大鬧蟠桃會,當他打出“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時,玉帝、王母、老君,這些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該是怎樣的嘲笑與不屑。

  這麼多人,這麼多的悔恨,這麼多迫切要彌補自己過失的需要,出陣之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麼?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風聲,天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應對,難道讓舅舅再一次看著,多年的安排與努力,在眼前付諸流水?

  三聖母落後了幾步,卻沒有像旁人一樣驚駭或解氣。她只看著哥哥,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裡湧了出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黯然。就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搖搖欲墜,虛脫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幾步,撲在二哥背上失聲痛哭。

  她這一舉措極是突然,沉香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狀,一驚之下,急鬆開小玉,過去扶住母親。三聖母淚眼婆娑,低聲說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的,竟是龍八婚禮上初見二哥時的情形。

  那個惡形惡狀的乞丐,還有……還有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的哥哥……

  沉香鬆了口氣,知道母親是一時感觸所至,但仍不放心,扶著她不住勸慰開解。所以,他也就沒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後,突然大變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聖母之時,小玉無意掃了一眼身後甬道。目光到處,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閃過點點雜色,有如白骨猙獰,快如疾風,一現即隱,又似利齒森列,怪狀奇形,飛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頭凝視細看,卻已甬道沉寂,渺無異狀,直如方才,只是剎那間的幻覺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後疾轉身形,幾乎與此同時,楊戩額上光華一爍,也自開了神目。但隨即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緩緩搖了搖頭。

  方才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覺得背後彷彿被無數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難以言說的怨氣陰寒。但回身察看,卻又分明沒有半分異常。

  老君皺眉道:“不知何故,這裡的陣法已被全部觸動。那甬道屬木,以青為色,以幻為能,善惑活物心神,厲害非常,斷無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況就算瞞得過我的感應,也必避不開你的神目!”他此時心地已恢復清明,知道楊戩那一記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關鍵,雖然不悅,但語氣到底是轉為平和了。

  楊戩斂了法力,微合雙目調息。他雖受封神影響較小,但這半盞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識昏沉,只一味生著悶氣,他穩守神識的同時,更要全神戒備四下動靜,自然走得遠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才向前一指,沉聲道:“後面還有金、火、土三關,再深入水陣陣眼,才能進入心煉洞天。那洞天非實非虛,誰也不知建在什麼鬼地段上,是以薺子須彌之法,將一塊巨大的岩精築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寬窄,內卻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壯闊無倫……”話未說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麼。

  楊戩心中有數,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險你我都親身經歷,來不得半分僥倖。兜率宮裡的話不盡不實那也罷了,此時情形有異,你若還刻意藏私,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怨姓楊的不夠仗義。”

  老君哼了一聲,卻不反駁,又想了片刻,說道:“陳年往事,便都讓你知道又如何?當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後倖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併進入這薺子須彌之中,要合眾仙神之力,煉化神王另備的八十一塊岩精。”

  兩陣之間,是空蕩蕩的洞室,並無多少異狀。兩人並肩行在其間,偌大的空間,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說聲不住迴蕩:“當時神王法諭,要再煉出八十一塊七彩石以備平衡天地。封神之戰既奠定天廷神職根基,那麼這番煉石,便是決定上仙果位的關鍵,誰人出力最多,誰便可繼承神王的道統。嘿嘿,當時入了洞天,我們雖發現有異,封神一戰中枉死者的全部仙靈之氣,竟全被收集了起來,在八十一塊岩精間鼓蕩不休。但那時,又誰會想到,古神竟不惜全體身殉,也決意要除去我們這些苦修得道的後天仙人?”

  女媧娘娘慈和的神態,倏忽便如在眼前。楊戩輕嘆一聲,打斷老君的話問道:“除去你們,與收集仙靈之氣又有何關係?”

  老君的雙手,忽然便緊握成拳,眉宇之間,閃過難言的痛楚,緩緩說道:“有何關係?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聯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眾神,也無力與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媧造人,而古神又曾授過我等修煉之法,便以為古神斷無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錯,他們的確是出於至公,為了三界將來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仙靈之氣,各人苦修所得,雜而不純,收集來並無太大作用。而我們辛苦煉石之舉,卻正好完成神王的佈置,推動那八十一塊岩精所設密陣運作,將這些斑雜的靈氣盡數轉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為天廷平衡三界,維護眾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戰,是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實力,使有天賦的全數轉為神職,修為難有寸進不說,還須依仗天廷的恩典,賜下靈力轉化鬼骨,才能飛昇變化。這些楊戩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聯想,便明了前後因果,點了點頭,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毀了封神台,隨即又放任下界淪入數百年的亂世,令無數稟賦特異之人橫死,好惺惺作態,收羅人才分封神職。想是那時,正好台內靈氣轉化完畢,天廷欲牛刀小試所至?”

  那一段歷史,史稱春秋戰國,征伐無休,是千百年來都絕無僅有的輝煌年代。但在諸仙眼裡,諸般學說大而無當,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禍轉世,算不得數,而創設了諸家學派的孔墨名法諸家,都流於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盜鈴,或以聰明正直、死而成神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貶低自身。雖百家爭鳴,餘風至今仍影響後世,但大道割裂,各執一辭以為能事,鑿七孔後渾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現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點頭,臉色陰沉,春秋之後,他雖在天廷運籌帷幄,但充其量不過是維持了個三清四御的虛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闕玉皇大帝。幾千年來的不甘,在得知燈中真相後化為苦澀,想到自封神以來的百盤算計,辛苦籌謀,他緩緩捋著長長的銀鬚,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撥下了一把。

  兩人一時都緘默了下來,只並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條甬道,金華異彩,老君低聲道:“此處屬金,以白為色,以殺為能,最是霸道無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說話,卻是退了一步,站在楊戩身後。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他是絕不會先自己入陣。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術為主,並非以武入道,這般行徑倒也不是全因膽怯自私。當下翻腕亮出三尖兩刃槍,提氣戒備,一步邁出。

  只輕輕一步,眼前景相大變,處處白煙怒湧,更有無數白色氣團四下飛射,但卻不帶一分殺氣,連護身的些微真氣,都能將這白色氣團從容震開。老君也跟了進來,一呆之下,失聲叫道:“怎會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將出去,層層白煙被他逼到角落,現出甬道的全形來。

  寬逾丈許,長不見頭,四壁上密佈機構,原來想必都是厲害之極的殺著。但此時卻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來形狀,空餘了一地的銅金碎片,狀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強行破陣,將所有的設置,都擊毀得分毫不存。

  老君皺眉道:“怎會如此?前方木幻一關完整無缺,威力宏大,而這步步殺機的金殺一關,卻是被破壞得幾無原形了?”楊戩細看壁上殘痕,說道:“有人來過,但應是多年前的舊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還有人能進入封神台內層麼?”

  老君卻搖頭,澀聲道:“就算能進入,又豈可憑一己之力,將這陣法毀成如此模樣?須知此地非實非虛,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數設置的真實幻境,除非學識神通都遠在神王之上,否則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復生,與我合力施為,也只能保證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從他的心頭升起,越來越甚,先前在木幻一關裡動搖了的心神,再度大亂起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封神台內層的可怕,能從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實,那樣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毀損了去的啊!既然如此,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著真正的自由,難道終究是鏡花水月,永遠都可望而不可及嗎?

  楊戩一聲低嘯,驚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楊戩嚴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數百年恩怨糾纏,當年利用陣法瞬間破綻,捨命衝出時的頹廢心態交織在胸中,只想著向人盡情傾述一番,至於對象是誰,老君此時已毫不在意。

  楊戩卻不予道祖開口的機會——司法天神的臉上,全是凌厲的決絕之意,以他的眼力閱歷,自然知道老君此時的情形緣出何故——

  法力凝結,他緩緩說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猶有生機,退則萬劫不復。道祖,當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錯過一次,難道時至今日,還要錯上第二次麼?”聲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嘯龍吟,又如驚雷鼓蕩般凜然生威,頓將老君散亂的思緒一截而斷。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頭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轉欣喜,仰天大笑一聲,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後退了罷?不過,老道又何須後退?但率心性,莫問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塵輕揮,漫步向前,就聽他放聲吟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聲音平和輕鬆,瀟灑寫意之極。

  方才大懼之中,楊戩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生生擊毀了他多年橫梗心中的心結。封神以來他的道術再無寸進,與此也有著極大關係,此時只覺海闊天空,行止再無拘絆,心知因禍得福,終於徹底融入了物我無別的無上境界。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28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五章 七彩蘊晶瑩

  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穫。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台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鑲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佈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週,見無損毀之處,才稍鬆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乾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裡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併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像……好像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裡,沉香蒼白著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台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岩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餘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著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岩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斗,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裡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餘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台。”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製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岩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裡,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岩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了,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煉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餘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么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衝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餘,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煉石過程裡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裡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衝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著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瞭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岩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著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裡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裡,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鬱,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裡提到的那些煉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岩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沖,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隻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鑑。”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岩精裡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涂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岩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炫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周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老君……老君並沒說過煉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著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煉石的過程必然凶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裡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逕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周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著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乾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著神識清明,一邊儘量抗禦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著就此沉沉睡去,意識裡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痺,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瀰漫出來,帶著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著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髮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著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撚鬚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倖,甚至是憐憫,彷彿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裡,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裡,還掌控著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裡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裡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著什麼樣的漩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沖上前台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煉石必然凶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瞭解自己的,竟是這個鬥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瞭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岩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裡,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裡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著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鬆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著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著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鏡裡,琢身嗡嗡作鳴,黃光疾噴如怒,老君神色緊張,口裡法訣也越誦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撥離地面的剎那之間,雜亂難言的暴叫怒罵,霹靂轟鳴的法寶爭鬥聲驀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整個洞天諸相,粼粼似微風拂過,水紋般地漣漪輕起,分解重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動金剛琢,眼前火光一閃,一樁金鐘大小的物件挾著噴薄的九龍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將過來。

  “九龍神火罩?”

  哪吒在鏡外失聲驚呼,五個字顫不成聲,三界之中,再不會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思念了兩千年的挺撥身影,倏忽便出現在鏡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塵急格,但神火罩來勢何等迅疾?拂塵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橫砸在了頭上。他心中一涼,正欲提法力強抗,驀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滯,直接從他頭上穿透了過去。他急回頭向後看去,饒是素來鎮定無比,也不禁臉色大變!

  手上勁道為之一失,金鋼琢頓時失控墜下。

  但見神火罩烈焰怒飛,金光暴起,風雷響動,閃電急馳,機栝如魚鱗密佈,飛舞響似驅車,筆直衝向正中的盤雲寶榻。榻上也與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虛虛一點,神火罩便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碎片四下飛濺。

  發覺有異的眾人,齊齊順老君的目光向後看去。在看到這男子的同時,也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變為空洞的虛無,去來今中,只剩下這眼神的存在,靜穆威嚴,無始無終。但就這樣的一雙眼裡,又隱隱有著極淡的憂鬱和悲傷,似背負了所有眾生的原罪,疲憊得不堪重負一般。雖仍是了無悔意,卻令旁觀者無由地酸楚到了極點。

  “神王……伏羲!”

  兩聲呼叫,迴蕩在洞天上空,一個驚駭莫名,一個悲憤淒愴。前者是老君,後者,人人都認出來了,那便是九龍神火罩的主人,大羅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隻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隻手,向空操縱著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無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寶,在神王面前,也依舊不堪一擊。太乙向來和藹的神色已扭曲變形,如顛似狂地慘笑叫道:“輪到我了罷?伏羲神王!輸便是死,死固吾份,只願你此舉至公,確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語音未落,最後一點精元也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頓如浮雪向火,消融蝕化,魂魄從軀殼裡浮出,如被禁錮,動彈不得,轉眼間已淡化無痕,消散在洞天陣法無匹的威力之下。

  無數光華挾著飛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鋪天蓋地亂射四方,洞中宛如慘烈至極的上古戰場,吼聲與血色交織,地動天搖。但就在如百萬天鼓亂擂狂鳴之際,“嗆”地一聲脆響,驀地從諸般亂音裡掙出,然後,一切音聲都化諸烏有,只餘淡淡的薄霧蒸騰,縈繞著遍地的殘履遺物。

  一片靜寂裡,老君茫然四顧,沒有了神王,也沒有了紛亂的末日景相,更沒有了昔日同門們垂死的掙扎,空曠的洞天之內,除了自己,便是脫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剛琢落在自己的足邊,七彩石,也墜回了原來的地面。

  “……當年的……水中之影……陣法……”

  是司法天神低啞得幾不可辯的聲音。老君皺起白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只跟著重複了一遍:“陣法?”

  楊戩已無餘力多說,以目示視,令老君去看洞天裡八十一塊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繼而一震,伸手將金剛琢收回掌內,法力貫入,又將七彩石吸離了原位。

  轟轟的連珠巨響再度震動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霧,正劈地騰起,向盤雲寶榻上暴捲而去。水煙溟濛,每一滴水氣,卻又銳如刀鋮,閃著五金獨有的鋒利寒芒。

  “是元始師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語道,他已明白了楊戩想要說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收取七彩石動搖了陣法,而這心煉洞天不知何故,竟將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數記錄了下來,陣法的影響一除,諸般幻相,便全部從頭復演起來。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就見淡黃的微芒閃過,兩千年前的金剛琢也正被全力催動著,卻是隱在垂及地面的大袖裡。袖底幾乎原樣未動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牽引得輕輕搖動,眼見便要撥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親,意欲詢問,三聖母微微點頭,抹淚輕嘆道:“水關的陣眼既是水鏡,心煉洞天多少受了些影響。機緣湊巧之下,這般重演並非全不可能……”話未說完,突然一震,看著不遠處,失聲訝然道,“恩師?”

  不遠之處,又有兩條人影消融散去。幾乎與此同時,伏羲神王驀然站起身來,眼神凌厲,帶著一分感慨,嚴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處。

  兩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鋼琢全力移開岩精,好掙脫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卻明顯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兩千年的光陰,筆直地落在兩千年後另一個人的眸底,那一雙同樣疲憊憂鬱,卻決絕無悔的黑眸之底。

  楊戩驀然一凜,神王的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緒,都似被這一眼看得盡了——

  難道當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為神王預見到了兩千年後二人的闖入?

  但楊戩來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開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聲輕而柔和的喚聲從容響起。古神與宗主們各施全力交戰的混亂戰場之上,大神女媧,如在清景秀麗的仙宮靈苑般地緩步行來,不帶一分煙火氣息,也如不見她最為關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毀壞無存。她只是款步而行著,似累極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恆的終點。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媧疲倦得站立不穩的身子。

  “不會有僵化不變的平衡。所以變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從弒殺了盤古大神後,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詛咒的存在。願您的慈悲願力,化解這詛咒,讓它隨我們的消亡而消失。讓生命重新回歸於自由,讓現在和未來的付出,都不再是了無意義的輪迴業海,好嗎?”

  伏羲卻在微笑,饒有深意地看著兩千年前的那片虛無,微笑著安靜地答道:“我允許了變化的存在,但高於眾神的宿命,那是眾神也無力改變的真實。最後的完成者,必須要承受那宿命最後的詛咒,就像你我一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你已經盡力了,我的王妹,但現在,豈非還是一如最初的所見嗎?那高於你我意願的傳承啊……”

  那片空間陡然一虛,大袖裡的金剛琢終於移開了岩精,整個洞天一陣顫動。兩千年前的那個兜率宮主,身化流光,向空左衝右突,忽似著覓著歸路一般,向現今的他再度入洞時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見。

  神王只安靜地看著,並沒有出手阻止,餘下的古神,合力對抗著八十名宗主拚死釋出同歸與盡的法寶,也都無暇追擊。

  “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彼此交織,宿命的傳承,也在這一刻成了必然的結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盤古消亡的那一剎那,也比不了此時的輝煌燦爛。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從未如此真實地觸手可及過……”

  低沉的話聲裡,神王忽然抬頭向上,雲氣般的玄光從他雙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數十百丈的一片晶螢光雨,飛裹向下。所有的法寶靈器,與這光雨一觸,都轟然墜地,再無半分動靜,僅存的一兩名修真仙人,雖駭極而呼,也於轉眼之間,在光雨的一擊之下化諸了虛無。

  洞天重歸靜寂,古神們紛紛現身,向正中的寶榻周圍合擾。人數並不多,外貌奇形怪狀,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似要從骨髓裡搾取精力的疲憊倦意。

  躬身為禮,眾神向著神王兄妹虔誠地低首致意:“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神態莊嚴,祈願極為沉深真摯。

  親見剛才恍如地獄的蓄意屠殺過程,人人心頭似壓了一塊大石,鏡裡鏡外,都對所謂的古神慈悲,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但此時,面對著他們無悔無怨的靜穆表情,就連積壓了幾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發洩似地猛催法力,好盡快收取七彩石脫身離開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語都無法說出口來。

  兩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縮小,緩緩收歸金鋼琢內,而另一時空裡,神王兄妹攜手而立,烈焰從兩人身上發生,如火投油,驀地充塞了洞天的整個廣闊空間。

  焰光微藍,似是心力所結,對外物全無影響。只是所過之處,岩精結成的陣法立刻靈動如活,充盈的仙靈之氣頓時逆轉激盪,開始了煉化雜質的過程。而剝離的雜質化成獰猙的黑氣,似有無數業力在浮沉翻滾,鋪天蓋地而來,諸神祇安祥默立,心力之火從身上發出,卻是一任黑氣襲上身體。瞬息之間,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無存。

  一片火色之中,這一時空中的金鋼琢嗡嗡作響,黃色光芒電也似急向空暴長。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漣漪波紋不斷,似有似無。七彩石最後一分也被收入無存,老君狂笑一聲,憑記憶向前半步,大袖捲出,準確無誤地攝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著模糊難辨的四下幻相,吐氣開聲,厲聲喝道:“宿命也好,入滅也罷,我命由我,再不由天。這一次我沒有再輸,伏羲神王,你終於也無奈我何了!”身隨音化,幻成一道紫熒熒的冷光,如兩千年前一樣,剌空飛騰而去。

  景物如水,其質也變得如水般毫不滯澀。紫光向上直透,轉眼已穿透心煉洞天,餘勢依然不竭,疾馳如電,遇土則以土遁,遇水則以水遁,應機格物,變化多端。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時冷靜中重作馮婦,自然較當年更為得手應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過了多久,鏡裡風聲傳來,只見皎月當空,疏星閃爍,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團雲氣上現出原身,竟已遠離封神台,隱形直衝入了南天門內。

  老君手上鬆開,楊戩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雲上。他微牽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卻是淡然不語,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狽為意。

  “此番岩精煉成,依仗真君處頗多。”老君停住雲頭,微笑著拱手別道,“恕老道不送真君進府,實有諸多不變。”老君冷冷掃向楊戩,他對此人甚是忌憚。他們方才雖然共度患難,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楊戩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氣了。他日大功告成,別漏了楊某一杯慶功酒才好。”說完,竟自駕雲頭去了。老君看著那遠去的雲路,冷笑連連。

  楊戩在封神台耗費真元甚巨,此刻連雲頭都有些掌控不住。楊戩心中明白老君此舉,半是試他法力還剩幾何,半是為看他難堪笑話,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語相求。楊戩心中有些可憐這位道祖,此人外謙和內剛愎,看似精明實則糊塗。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調息,凝聚些許法力。楊戩強凝法力駕雲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雲氣幾乎消散殆盡。楊戩剛踏足神殿的地磚,腳下竟然有些發軟。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顫抖,看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是這裡,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楊戩咬緊牙關,小心避開殿中的守衛和梅山兄弟,閃身進了密室。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濛蒙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彷彿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紮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睛,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徑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係,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衝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鬆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拚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哐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台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髮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紮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岩壁間迴蕩。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纍纍,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衝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鬆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餘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八章 蝂負中如結

  沒想到她還敢問出聲來,楊戩微微愣了一下,側轉了臉不答話。四公主哭道:“你的夢裡,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後路!你不會放過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動手腳。我還陽後就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密室中的這幾年,是不是?”

  楊戩微微點頭,他並不在乎讓她知道。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鏡內的自己一同顫抖,聽見自己說:“為什麼要將自己逼到絕境?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

  楊戩仍不答,側對著她,露出一個淡然而悲涼的笑容。剛才那個夢境裡,正因為她異乎尋常的關切和悲傷,才讓他驚覺龍四是魂魄闖入。她不該記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時過境遷之後,就再不會留下分毫的痕跡。

  身體疲憊乏力,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但他太清楚龍四的性子,不給一個解釋,她是絕不會罷休的。半晌,他終於還是勉強振作精神,平靜地用只是陳敘事實的語氣答道:“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許,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誠是他的本性,我若強行施法,怕反而會傷了他。但好在外人眼裡,他只是我楊戩一條愚忠的笨狗,無論將來如何,也不會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話。”

  四公主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楊戩,我喜歡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幾年困守斗室卻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從中來,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讓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著……遠遠地看著你!”楊戩想到自己苦戀嫦娥的痛楚,越發堅定了消除她記憶的決心,只是搖頭。

  四公主反漸漸鎮定下來,幽幽道:“我知道,你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那我求你……”楊戩轉過身來:“什麼?”冷不防四公主飛身而上,在他唇上輕吻一記,飄身退後。楊戩撫著唇噔噔噔退了幾步,滿面的不可思議,臉上竟紅了。四公主原本極窘,看了他的樣子,竟似比自己還害羞,倒放鬆了,大膽地看著他眼睛:“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只能如你所願,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記著我,不要忘了我……”見楊戩別過臉去點了點頭,她主動微笑著飄身入鼎,說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離開一會,容我靜一靜,好嗎?”

  離了密室,楊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說不好,這龍四公主的性子,怎麼會如此乖乖聽話,又怎會突然如此大膽?急轉頭往回走,剛推開門,就和向外飄去的四公主撞了個滿懷。

  “你瘋了,這樣出去,不久就會消散,誰也救不回來!”楊戩用法力攏住她的魂魄,不讓她離開密室,四公主卻拚命掙扎。楊戩有些無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當場就要弄傷了她,只得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四公主瘋狂地想掙脫他的箝制,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間斗室。她絕望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無淚地哭喊著:“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為什麼不留給自己一點生路!難道你不想一家團聚,難道你想真的就這樣帶著罵名死去!”

  楊戩的心中,突然一陣重重的抽搐。家?夢裡的情形依稀記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和諧。爹和娘,大哥和小妹,還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著她悲淒欲絕的神情。滿懷的辛酸,突然有點宣洩的衝動,他不禁苦笑了一聲。那麼,就說給她聽聽吧?反正,將來她也不會記得。

  可是又能對她說些什麼?這熱心腸的龍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能安心留在這裡麼?

  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沉香一步步成長時,在事情順著他的籌劃進行時,他曾經有過,有過那樣一點憧憬。四公主會為自己說明一切,娘,應該會諒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說的那樣,以後,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這天上人間的紛擾,不管這王母兜率的爭鬥,就像在多年前簡樸的山村。儘管沒有了爹,沒有了大哥,但沉香會和小狐狸成親,會生兒育女,會讓楊家更加興旺起來……

  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負著這樣的罵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樂,對於他,同樣也是一種,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視的幸福。

  然而終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該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歡樂,永遠只是水月鏡花的虛幻。這就是對他的懲罰,必須接受的懲罰,用他的死,換三妹的生,換一家人的團聚,換得多年前那個悲劇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兩千年前所言那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贖罪之法。

  可這些,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四公主,你知道嗎,我母親,瑤姬仙子,她還沒有死。”四公主仰起臉,越發不明白:“瑤姬仙子沒死?那……那你更不應該……”“不,我應該死,我早就應該死!”楊戩情緒似有些失控,在室中來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會被發現,不會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會死!三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無著!”

  一下停住步子,楊戩捏緊手掌,不願回憶的痛苦再一次湧上心頭,像是忘了四公主還在身邊,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為劈開桃山就能救出娘,能還給三妹一個母親,沒有想到……”三聖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關你事,你是為了救我,是我的錯……”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天可憐見,娘竟沒有死,我還來得及彌補,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敗。”說道此處,楊戩本已暗淡的眸子,爍出了幾星光芒,卻轉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後呢?”楊戩有些失神地望著室頂,彷彿看見遙遠年月裡那雙帶著怒火的眼睛,“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親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對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眾人卻是明白,三聖母更是哽咽難言: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二哥這幾千年的歲月,原來都是負著這樣沉重的罪責……

  “三妹,她從沒吃過那樣的苦,我讓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沒想到會是我,會是我……”楊戩原只是想訴說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讓他失去冷靜,失神地看著自己雙手,“竟是我,讓三妹嘗到和娘一樣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樣,不能看著獨子長大成人,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給她……”

  右臂上的某處,灼灼燒痛。楊戩撫上右臂,齧血為誓的痛楚,綿延千年。“我曾經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陣疲倦,浪般襲捲了楊戩的身體。楊戩覺得眼皮澀重,偏偏胸中諸多煩亂,就算想閉目片刻養神,亦是不能。楊戩心中苦笑,“不,連死亡都不能給予自己慈悲的安寧……恐怕要待到魂飛魄散,那才真是無憂無慮,無哀無痛……”

  “真君。”四公主看著楊戩,顫抖著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那是深深烙在靈魂上的慘痛。

  哀哀的啼聲,令楊戩心中一凜。時局如此詭詐多變,他絕不能任由這種頹廢繼續下去。他本不懼死,但是他不能輕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縱然以死相謝於地下,亦會含恨九泉。

  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的龍八越來越擔心,卻怎麼也安撫不住。他一咬牙,乾脆橫下心一掌擊落,將姐姐劈暈了過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釋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我姐……這樣不行,還是讓她睡一會的好。”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尾音咽在了喉嚨裡。沒人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有嫦娥過來,默默將龍四抱回懷裡照顧。

  再看鏡中,那裡的四公主已止了泣聲,飄向前勸慰楊戩道:“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瑤姬仙子是你親生母親,她一定能理解你。三聖母那,我會勸她,她一向溫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會理解你的——你不要總一個人自苦,我會支持你。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有事。”

  楊戩沉默著,這樣一個承諾,他給不起。四公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鬆手退後,魂魄動盪散開。她帶著微笑向收攏她魂魄的楊戩道:“你不答應我?我攔不住你——誰也攔不住你。可是你也攔不住我,攔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飛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著我。若你不答應我,我定與你同行。”

  楊戩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動地看著她,她卻不懼,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楊戩漸漸垂下眼,嘆了口氣:“你太固執了。我沒有想到,除了哮天犬,還會有人願意為我而死,也許為了你,我應該活下來。”四公主綻開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睞,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楊戩淡笑著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四公主驚喜交集,方才她大膽地吻了他一記,卻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時想起臉仍是熱的,沒想到楊戩竟過來抱住自己。緊張地在他懷中依偎,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鬆下來,絮絮道:“我想瑤姬仙子不會怪你的——你那時應該還小。沉香完成你心願之後,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小玉和沉香也會在一起,我弟弟喜歡丁香,我要想辦法幫幫他。你主意那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楊戩嗯了一聲,慢慢舉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說:“其實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麼冷淡的人,她只是不願惹麻煩,有意疏遠各仙家。她沒有遇著能英雄過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會這樣。以後,我會幫你,幫你們……”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話卻是真心,哽嚥了一陣,還是道,“你們在一起,將來一定會……會很開心……”

  楊戩靜靜聽著,口中應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說得不錯——等沉香劈開華山,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右手凌空虛按,銀色的光芒將四公主的魂魄攏在一起,卻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體內一閃。哪吒看得仔細,不禁一個哆嗦。多年前他在師父那裡,見過這種金色符咒:“是用於魂魄的忘情符,一旦還陽,種種緣由全部忘卻。”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們住在華山嗎?應該是的,三聖母喜歡華山,你那麼疼她,一定也是跟著妹妹住,小玉還想讓你帶孩子呢。”光華轉盛,“也是,三聖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關了,瑤姬仙子是要回天宮的,小玉和沉香自己還是孩子,看來真的要麻煩你呢。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離,“奇怪,魂魄也會困嗎?”在楊戩懷中化為青煙,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發軟,抱不住人,龍八急忙接過姐姐,就聽嫦娥語無倫次地自語:“四公主說的不錯,他為什麼沒有聽,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麼的,我知道,我知道……”聲音漸低,淚霧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裡,在靈霄殿外的雲柱下,他也曾想過向她傾訴。他只是太孤獨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他都會去抓住,他又怎會甘心就死?

  三聖母,是為了她麼?嫦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三妹妹,是因為你嗎?他太寵著你了,不敢再面對你,不敢冒險面對你的責怪……”

  三聖母無意識地重複:“是因為我嗎?因為我的任性,太讓他失望,讓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錯,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的還會恨他……為什麼我會這樣,為什麼……”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卻沉默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親和妻子,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人甘心就死,讓一個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親手毀掉渴望著的一切?樁樁往事在眼前晃動,看得見,卻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積壓在心頭,讓他覺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藉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說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台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點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點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註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鬱,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餘,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鬆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痴痴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說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係?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繫。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拚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說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像,就像這次封神台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說著,像要說服別人,實際是在說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儘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隻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佈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拋出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隻小狐狸,幸好打發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注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說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崑崙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說清真相,忙不迭地點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儘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發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說了。龍四聽他語氣輕鬆,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嚮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說主人已到了崑崙,要快點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像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小,收於銀飾之內。楊戩點了點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發白,飾物斂納銀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小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餘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小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儘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小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鬥得過他?只是,樁樁疑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矇蔽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像,倒像在封印法力。”一言點醒了龍八,回神細想,說:“是很像。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說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說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佈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崑崙風景。楊戩緩步入洞,崑崙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打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說。”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崑崙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說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說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陡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閒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發洩了,“你不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0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幹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嘆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胡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瞭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嘆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衝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崑崙,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迴蕩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嘆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餘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像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鬆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象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盪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盪……”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周身骨節咔咔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捲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崑崙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餘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松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託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嘆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唸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嘆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像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藉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佈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抬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芸芸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抬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發,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鬆,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複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閤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像是要藉著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啟。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像今日這般折映著慌亂與驚忙。楊戩仍像平素一樣,向著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為憤怒,又雜夾著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衝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瞭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引以為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衝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著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著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著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衝入這向來歌舞昇平的仙家聖地。

  群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眾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鍾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倖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眾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群中衝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著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眾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沖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盪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鬥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嚮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為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衝,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鬥,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著。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眾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為惡人恃之為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裡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唇,冷笑從唇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著,看兒子帶著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像中的強攻蠻斗,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抬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著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群妖士氣大振,高呼酣鬥,拚命衝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眾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著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著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漓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佈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鬆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為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著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眾仙群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著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併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衝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鑽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餘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才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迴蕩在瑤池之中。楊戩暗嘆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云。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纖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么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鬆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唸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漓。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像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慾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閒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彷彿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漓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複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芸芸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彷彿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畫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三章 委惡絕交遊

  觀音大聲喝止,小玉停下手來,卻轉頭看向楊戩,等著他的示意。楊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這才嬌吒一聲,恨恨地對孫悟空道:“孫悟空,我早晚還要找你報仇的!”虛出一招,藉機脫身向瑤池外奔去。

  孫悟空也不追趕,拍腿大笑不休,觀音以楊柳枝醢水向空灑出,法力到處,幻出尺許有餘的一方水月幻境,現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頓時整個瑤池都為之一靜,人人仰起頭,全神觀看尋斧之行的諸般動向。

  三聖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抓住小玉問道:“小玉,乖,你當時在瑤池的。你告訴娘,二哥他……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崑崙?”

  小玉用力咬著唇,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衝動,只想衝出水鏡衝回劉家村去,留住遺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憐愛寵溺,逃開所有即將發生的傷害與痛楚。

  淚眼已經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鎖帶動走著,她和三聖母這才發現,楊戩正悄然退向水榭邊的偏僻角落,傳音示意梅山老四過來。

  老四不敢違背,心中卻忐忑不安。瑤池險些失守,觀音又出面為沉香撐腰,偌大一個天庭,眾仙大多選擇了獨善其身。連玉帝的態度,都漸趨鬆動,真正負隅頑抗的,也只有王母和這位二爺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頑抗就能如願以償的嗎?

  這個二爺啊!固執至此,將來若真有個閃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憐憫。眾兄弟為他,真小人做過,偽君子也做過,仁至義盡。自古危牆不立其下,是時候了,再不能為了區區愚忠,去陪他沒頂於洶湧的險局之中了!

  楊戩所想的,卻是另一層。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卻極是單純,萬一漏了什麼破綻,反會被他套出內情。當下吩咐道:“神斧便在崑崙,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讓他成功。”老四心頭一撞,道:“這麼說……”楊戩沉下臉點了點頭,神色頗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劇地盤算著。去還是不去?有觀音的水月幻境懸在半空,這一去就等於是公然破壞賭鬥。楊戩位高權重自不在乎,可眾兄弟呢?何況以沉香的法力,兄弟們一個失手,被當場格殺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詞酌句,小心地稟道:“二爺,小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

  “當初我們對付三聖母一家,一是為了捍衛天條,二是為了二爺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觀音菩薩在和玉帝王母打賭,如果天廷輸了,也不是二爺您的責任,若沉香贏了,那天廷就會赦免了三聖母,修改天條,您和三聖母一家化干戈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老四的話,合情合理,楊戩靜靜地聽著,微有些感動,神情卻突然轉冷,森然道:“老四,你該不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爺!”只當已觸怒於他,駭得臉上一片蒼白。

  楊戩放緩聲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都能跟我一條心。”老四拚命點頭,卻不敢看他,話聽在耳裡,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語。楊戩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又道:“我先設法引開孫猴子,好方便你們溜出瑤池。”

  楊戩轉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驚出了一身冷汗,脫口便問道:“二爺,這次為什麼沒讓老六……”一種隱約的可能,讓他不寒而慄。

  楊戩淡然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不太方便,讓他跟我一起引開孫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慮,目光不住向瑤池外飄去,終還是一頓足,匆匆回了眾仙之中。

  楊戩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會變化了跟二爺出去一趟。”卻見楊戩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觀音菩薩在場,孫悟空等人不敢亂來,小神有了一個解決天廷之圍的對策,想請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詢問,王母也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幾人各施神通,接二連三地變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卻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孫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聲道:“俺老孫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撥毫毛變了個假猴兒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見。

  小玉慘然一笑,道:“舅舅這一趟出去,一是讓我配合著威逼四大天王離開天廷,讓王母再無可用之兵。二就是將梅山老六交給我……最後的決戰便在眼前,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假我的手逼他們回灌江口去。”

  哽嚥了一聲,她向鏡外的梅山老六嘶聲問道:“我放你離開時,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齊眾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嗎?為什麼後來會去了崑崙……你不守信,你們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該……也不該找去崑崙,與舅舅他刀兵相向……”

  鏡外老六臉色慘白,無言可對,康老大緊握著雙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驀地明白了過來,胸中一陣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厲聲道:“老四,你真是混賬!”

  梅山老四並不躲避,呆呆地看著鏡裡,道:“是,我確是混賬!小狐狸放了老六後,老六尋到我說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動老六去尋你出山,也是我跟蹤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讓你們及時趕到……我知道二爺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當著沉香的面和他決裂,才是最好的棄暗投明的辦法……我只想給兄弟們留一道後路,但我萬萬沒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厲聲道:“你哪裡是因為二爺出賣兄弟才義憤填膺的?你……你分膽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響,想另攀高枝對不對?你……老四,你這混帳真是該死之至!”所有不明之處一一迎刃而解,這個昂藏七尺的高大漢子,猛然便跪倒在鏡前,捶地痛哭失聲。

  鏡裡楊戩已綁起老六交給小玉,正與小玉一唱一和,只駭得四大天王心膽俱裂。四人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圍為名,實際是不忘舊惡,要趁機對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厲害都親眼見到了,有她與楊戩聯手,四兄弟豈會有半分生機?

  再看看掙扎大罵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隨楊戩多年,如今為一時之利,便毫不猶豫地賣出給了仇家。與這等狠辣的小人結下大仇,將來在天廷又該如何立足?

  “我們離開天界!”為首的魔禮青咬著牙吐出這句話來,“二郎神,你無非記恨著我們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殺害同僚,你的罪卻也不小。不如各讓一步,容我們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楊戩微微一笑,這四天王法寶厲害,真動起手來,也要費上一番手腳的。肯主動離開,王母再無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當下便道:“離開天界?好啊,設時務者為俊傑,我就先放了你們一馬!”

  四大天王合什當胸,魔禮青最後看一眼面對了數千年的天廷風物,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大喝道,“楊戩,我們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貫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鐵索縛住,破口大罵不休,楊戩側過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現即隱。小玉唇齒微動,想出聲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將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邊。

  猴子瞧這裡熱鬧收場,惦記著瑤池的情況,也先一步轉了回去。小玉確定再無旁人後,忍不住拉了楊戩袍袖,有些著急地問他:“舅舅,該做的都幫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尋神斧,您什麼時候告訴他實情?剛才瑤池那場大戰,你們兩人……”想起沉香和楊戩搶燈時那種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個寒顫,一種不祥的感覺席捲上心頭。

  楊戩微笑道:“處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崑崙的玉虛洞,那是我少年時修煉的舊府址,且在那兒等我吧。放心,沉香不會有事,只要拿起了開天神斧,他所有的心願,就能全部達成。”見她神情有異,知道這孩子是在擔心自己,只得暗嘆一聲,假意安撫上一句,“沉香與我誤會頗深,有你在場我才好說明一切,否則要他相信,可委實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當他已安排妥當,頓時高興起來,連聲應允。楊戩打發她離開,自己返回瑤池,奏報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孫悟空正站在群妖處生著悶氣,見他進來,忍不住便重嗤了一聲:“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來,火眼金睛略一觀照,便發現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變化出來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頓知上了惡當,楊戩容自己在外面看熱鬧,定是為了方便這幾個下屬變化行事。

  又懊惱了一陣,孫悟空總覺不甘,念頭一轉,突然便有了個辦法報復。當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觀音問道:“菩薩,若他們暗中設障,妨礙打賭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們輸了?”

  楊戩此時已奏報完畢,王母猜出他在挾私報復,生硬硬地擠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宮算真正見識到你的陰險了!”氣惱之餘,冷哼道,“楊戩,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楊戩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楊戩有寶蓮燈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退了幾步,正聽見孫悟空向觀音的問話。他神色不動,聞如未聞,心中卻暗道了一聲:“來了!”

  孫悟空唯一破綻,就在於好勝之心。一發覺落了下風,千方百計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瑤池鬥酒,便是利用這一點,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時人人羈在瑤池脫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樣變化離開,唯一的脫身之道,怕是又要著落在這猴子身上了。

  知道時機已到,待那猴子又亂嚷一陣:“若人有利用人多勢眾,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時故意將沉香引向別處,那麼不就成了明擺著耍賴皮嗎?”楊戩冷笑不止,突然便語帶嘲諷地提氣喝問道:“猴子,莫要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我方在暗動手腳?”

  孫悟空一呆,隨即大怒,嘿嘿怪笑兩聲,道:“證據?要證據還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氣,向空噴出,幻出萬柄風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諸仙陣營裡。

  眾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護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薩,你要縱容這猴子動手不成?”孫悟空卻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孫不過是想讓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輩楊小聖,到底養了幫什麼樣的酒囊飯袋!”

  他風刃襲過,看似駭人,威力卻極平平,眾仙有護體法力,輕易便能抵禦得住。但哮天犬與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轉眼便被絞散得消失無蹤。

  群妖一陣嘩然,楊戩卻只是冷笑,道:“證據,這算什麼證據?眾目睽睽之下,你偷襲殺人,毀去肉身,卻還要公然誣陷嗎?”孫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處,楊戩這話強辭奪理之至,卻還真不易反駁,只得怒道:“這幾人分明不在原處,早開溜尋找神斧去了,楊家小兒,事實俱在,你還敢當眾信口雌黃?”

  這次不待楊戩開口,王母已森然出聲回護這權臣:“孫悟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是去尋找神斧了?”孫悟空呸了一聲,喝道:“若俺老孫找出證據來,是不是就算你們輸了?”語氣極不客氣。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驀地便站起身來。

  觀音眼見要僵,口誦佛號,止住孫悟空,說道:“悟空,娘娘說的也是,沒有證據,就不能證明別人在暗設障礙。”孫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楊戩嘲諷又略帶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齒冷笑道:“證據?俺老孫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氣,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聲勸道:“菩薩好像胸有成竹,勝佛,不宜平添波瀾……”話未說完,手上一輕,孫悟空不耐眾人來勸,已如先前一般,金蟬脫竅而去。

  見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語,楊戩頓知計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觀音道:“菩薩,若是我方證明了貴方暗中搗亂,又該如何算法?”觀音冷看他一眼,不屑與言,又知孫悟空這一離去等於送人口實,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來暗中行事以增勝數,雙方都是難以避免的了。不如這樣,不論哪一方搗亂在前,只要被捉到證據,便算這一方輸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薩所言吧。”楊戩就勢上前,朗聲說道:“好,就請菩薩、娘娘和陛下看仔細了,楊戩這就去找證據。”單手持槍,反負在身後,大步向瑤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氣勢窘住,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沒想到上前阻止。

  他駕雲疾馭南天門,片刻已離了天廷,卻是放緩了腳程,閒散地一路綴著孫悟空,當真是一付要捉這猴子老千的模樣。孫悟空在前方也發現了,筋頭雲擺脫原也容易,但離開瑤池後怒火一消,只覺剛才被楊戩句句扣住話頭,似乎又上了一回惡當,便索性佯作不知,邊走邊思付應對之策。

  楊戩並不著急,按原先議定的計畫,為避免沉香直衝上崑崙啟人疑竇,須由這孩子在下界亂闖段時間,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現在還沒有到趕去崑崙的時候。將諸事又默想一遍,確信再無遺漏後,他心中一陣輕鬆,現出幾分開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邊,看著舅舅唇邊的微笑。這笑容仿若已不屬於這塵世,象飄渺浮風般不可捉摸,溫文中顯出難得的悠閒。但不知為何,折映在眼裡,卻只顯蒼涼,摧肝裂腸,幾乎不忍卒睹。

  後面的事,眾人中有不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當時觀音又施水月幻境之術,讓眾仙妖看到孫悟空急中生智,將計就計地大繞圈子,存心戲耍楊戩一通。兩人在下界鬥了數日,楊戩才勉強趕上了筋頭雲,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結果,卻是孫悟空正躺在林裡呼呼大睡,被這猴子結實地嘲弄了一頓。

  那時在幻境裡,只見到他悻然的臉色,抽身便走的無奈,人人盡情地冷笑熱諷。但此刻卻分明看出,這一追一逃,無非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戲,才一離開猴子的視線,神色便已輕鬆無比。

  只見他似要返回瑤池,卻趁猴兒得意忘形擺脫了糾纏,調轉雲頭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氣候漸轉寒冷,雲下山勢連綿起伏,全是蒼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頓時一個哆嗦,畏寒般倚進沉香懷裡,喃喃地道:“崑崙……沉香,崑崙到了……”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3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彈指歇

  已近金秋時節,但夏日餘威猶在,崑崙山上生機勃勃,連萬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幾分雪衫。

  沉香以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楊戩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離崑崙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險峻陡峭,縱使靈猿亦無法攀爬而上。堅石之間,荊棘叢生。楊戩望見那澀綠棘刺之間,赫然綴著幾朵粉白嬌嫩的小野花。

  楊戩的唇角不自覺閃過一絲笑意,那隻調皮的小狐狸啊。撥開荊棘,後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損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經被細心擦去,露出“玉虛洞”三個字。

  楊戩才到了洞口,小玉就從洞裡鑽出來。她笑著拉著他的手進洞,滿臉得意之色。

  楊戩進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虛洞自從他藝成之後,就沒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來此相候,也是因為地處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廢棄千年,應是破敗不堪。但楊戩沒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破損的石桌石凳也修復一新。楊戩的視線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擺放著些新鮮的山果,還有五隻酒杯,環著一壺新酒。

  看楊戩注意到洞中這些變化,小玉的臉有些發紅了:“舅舅,我等得有些無聊,就胡亂收拾了一下。”她拉著楊戩的手,笑道,“舅舅,我剛用冰鎮了壺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聖母……”

  想著憧憬中的將來,她調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這兒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給舅舅您斟酒賠罪!”

  楊戩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幾隻酒杯上,半晌,才嘆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聽楊戩說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馬上就要成功了嗎?”楊戩雖然一直讓小玉幫忙,但是乾坤缽一事,他一直是瞞得滴水不漏。眼見小玉為幫自己,忍受相思和誤解之苦,日漸憔悴,楊戩心中暗痛。如今,終於能夠放這個女娃解脫了。只是,楊戩的目光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壺梅酒。

  “小玉,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楊戩取壺,斟了一杯酒,親手遞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寵若驚,她紅著臉道。“為舅舅我分憂,本是小玉應盡之責。”

  楊戩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讓楊戩敬她,趕緊將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頭,瞧出去的楊戩,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頭有些僵硬,“為什麼……”

  楊戩看著小玉,“小玉,謝謝你放過了梅山兄弟。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報了。”

  “不,舅舅。我已經沒有仇了,我早就沒有仇了。”小玉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三聖母看著那酒杯喃喃道。她看著小玉,盼她能夠給個解釋。

  聽小玉輕輕道:“舅舅換了原先的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它寡然無味,清清淡淡的,卻又醇烈無比,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當時,我很暈,魂魄都在飄蕩,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彈指流年。”三聖母的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楊蓮嘆道:“還是在灌江口的時候,二哥閒來曾經釀過一種酒,取長風為魂,水澹為魄,佐以極少量的忘憂草汁。二哥說,飲了此酒,就會在夢中,追憶往昔歲月。故而,他為此酒取名‘彈指流年’。但是,這酒是讓人安神睡去,為何二哥要騙你服用呢?”

  “彈指流年。”小玉默唸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舅舅原來是這樣,把我對他的感情和記憶,全部抹去的。”

  夢中,飄忽之間,小玉彷彿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著懶兒溜去和四公主說悄悄話兒。四公主笑著點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狸,還不去用功,當心真君回來考察你的功課。”小玉吐著舌頭,為何這位四姨母,越來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無奈,只能去亭子一個人練劈天神掌。她才練了一會兒,哮天犬就跑過來蹲著看她練功。小玉面帶得意之色,笑問哮天犬:“我的功夫怎麼樣?”

  哮天犬卻撇著鬍子,聳聳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樣。小玉看哮天犬樣子,覺得有趣極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勢嚇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來指點小玉幾招吧。”說完,合掌就撲,就等著與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樂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門,哮天犬卻站著不動。他的眼中,忽然現出了悲色:“哮天犬隻是一條狗,沒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練功,幫主人一把。主人現在一個人,我真的很擔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當地,看著哮天犬慢慢回過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僂。

  “哮天犬叔叔剛才是什麼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話弄得心煩意亂。“我一定要找舅舅問個清楚。”但諾大的神殿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裡一個人亂走,卻怎麼都找不見楊戩。

  忽然,小玉瞥到幾人正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聲問他們楊戩在哪裡,但沒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連神殿都看不見了,這群人才止住腳步,冷冷地轉頭看了過來。

  小玉待看清他們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著,大聲咒罵楊戩,他們的臉上,十分的憤怒之中竟然刻著七分怨毒。

  小玉退後幾步,緊緊摀住耳朵,那些誹謗之詞,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聲叫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楊戩是一路的,你想要說什麼?”小玉頓時語塞:“我……”梅山兄弟狂笑著紛紛駕雲離開。

  雖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齒,可小玉礙於楊戩密令,不能替他辯白半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山兄弟帶著怨恨遠去。但她心中委實憋屈至極,悶著頭往回走,早把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個請出來問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訴舅舅,有你們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處,心情舒暢許多。她畢竟是個孩子,渾然未覺察凶險已近。

  “小玉,你喚誰做舅舅?”那個聲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潑頭一般,她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雲路,姥姥正看著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認賊作父,將你親身爹娘置於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誰是你姥姥?我被你氣得日夜不寧,特地從地下趕上來看看,我的乖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個死魂靈,唯有長跪在地,以頭觸地,哀哀地喚著姥姥。

  死魂靈背過身去,長嘆一聲:“你不要再喚我,我也從此不再認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搶前幾步,她要抱住姥姥訴說心中的矛盾苦楚,卻從姥姥的身體中穿了過去。死魂靈消散去,卻留下徹骨的失望,將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極了,她一路哆嗦著,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經沒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溫暖。“舅舅。”她低低的喚著,彷彿這能夠稍微驅散些心頭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卻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門,將小玉無情的關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緘默不言。小玉軟在門上,記憶中一個聲音淡淡的響起:

  “你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懼,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卻不知道這種凶兆要應到誰的身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都像走馬燈似的在小玉腦海中旋轉。小玉感到有些暈眩,從來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見楊戩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但是舅舅又在哪裡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見我了?”小玉有些傷心的想著,“我還能幫舅舅些什麼呢?”

  “燈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寶蓮燈,她笑了,她終於可以為楊戩再做些什麼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鋒過處,一滴血都沒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勁劃下去,數刀過後,手腕上只多了幾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著自己的手腕,呆呆發楞。忽然,她聞到了血腥氣。血不是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的,而是……小玉悚然回頭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種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現。上一次,是楊戩的三尖兩刃槍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鮮血。那麼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誰的鮮血?

  這是天地間罪人的血。

  鮮紅的血,滴在純白的台階上,變成了澀澀的黑。純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極慢,又是極快的,風化腐朽。小玉的手輕輕一觸,那道她怎麼也推不開的門,竟然化為了飛煙。整個神殿在瞬間土崩瓦解,悄無聲息。原本墨玉般堅硬,卻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實,裂紋很久前就有了,人們不經意地忽視過去,此刻終於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該走的都走了。

  那麼他呢?

  他在哪裡?小玉看著空空蕩蕩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懼,那是因為記憶忽然間被吸空所致。她甚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他”是誰?

  粉塵打著旋兒慢慢轉動,如同舞者柔軟的身段。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慢慢的,捲起那些粉碎的灰塵。黑色的粉塵和白色的粉塵,混雜在一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

  小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帶給她溫暖的感覺,如同親人給她的最後的體溫。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發出野獸的悲鳴。她的心已經被吸空了,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絕望的深淵是什麼顏色,天地間就是什麼顏色。唯有風捲起死灰,如同一條灰色的龍,昂著頭欲向天的盡頭。

  小玉追過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過去。是的,因為她還認得那條龍,那龍的紋,曾經盤踞在黑色的寬氅廣袖上。現在,它卻要去哪裡,是要尋找它的主人嗎——可銀色的龍身,為何如此黯淡,那能與神鎧比輝的明亮與生氣,都遺失到哪裡去了?

  小玉已經不敢細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為她只要一停留,這些斷斷續續的片段,也會消失無影。

  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憶如同年華般美好,又如年華般逝去,再無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頭痛欲裂,什麼都不能去想。因為只要一想,那些珍貴的片段,都會被無情的洗去。

  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小玉咬著牙,硬著心腸,不理會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淺淺的幾道白印下,是從前割的舊傷疤。小玉哭著狂笑起來,為什麼這個夢那麼長,為什麼我還不能醒來?她張嘴欲向腕間咬去,但冥冥間,似乎感應到什麼。小玉一抬頭,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卻帶著些許傷感,似乎在輕嘆:“傻孩子,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淚水決堤般湧出,她再也無法抑止自己,不去想著這個人。

  我是一隻在山林中野慣的小狐狸,愛在花叢中忽然竄起來追逐蝴蝶。身邊的最親的人,就是我姥姥。後來,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疊。再後來,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卻有兩個女孩。

  那個時候,也許為沉香而死,將這條命舍了給愛人,便是我最好的結局。偏偏楊戩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對頭。

  因割血帶來的恐懼和屈辱,不知何時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也不再是注定被拋棄的異類。藥碗被一隻手穩穩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親。

  小玉痴痴的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緊握,虛懸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處,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獨的等待著,她緊攥著拳,固執的不肯放手。也許,她將毫無意義,無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遠。

  “小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順著那雙手看上去,少年溫柔的笑著,“來,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

  “沉香……”小玉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少年點頭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後那片天地一樣,灑滿陽光。

  “小玉。”沉香的臉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飛揚。他傾身將左手伸給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將給你幸福,你答應過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空虛,小玉握著了愛人的手,她的指縫間,漏下最後的一撮灰塵。小玉當然不會察覺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塵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陽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滿的憧憬裡。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諾下的。

  “他?”

  小玉遲疑了一下,如風的少年已經轉過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帶著往前奔去。溫暖的陽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她是山林的女兒,腳下就是芳草,身邊就是樹林,前方是心愛的少年……

  但瞳孔卻驟然縮緊,沉香背著的斧子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永遠都無法乾涸的血。

  因為,那是天地間罪人的鮮血。

  塵落,天變,勿回頭。

  血色向上洇開,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卻是血色的透亮。那種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層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們幸福……”

  空氣突然變得澀重,如同窒息者最後呼出的氣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鐵閘,從四面八方擠兌過來,只留下一條狹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關切,但是,小玉卻知道,通道的盡頭,再不是自己期待過的那樣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鐵閘限死的風景,無望得近乎絕望。

  那麼回頭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頭之後,如果連這微笑都遺失了呢?

  不,她寧願失去一切,都不能放棄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個愛人,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會有很多漂亮可愛的孩子……

  有個聲音嬌笑著:“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我香火,讓他姓……”那個聲音越來越輕,小玉竭盡全力側耳傾聽,卻怎麼都聽不見。因為她這一停,已經走不脫了。

  腳下大地上,變得軟綿綿,那是那是濕漉漉的血,如同從濕透的海棉裡飽蘸出來。小玉悚然回頭,身後的天上是無數鮮紅的嘴,那些嘴一張一合,塵世間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如他們發出的嘈雜。小玉的頭要被炸開一樣,她想要摀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聲音卻如亂針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無法辨清他們都在咒罵些什麼。最後所有的嘴都在張合,口型一模一樣。千萬個舌頭在揮舞著一個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小玉哭叫著,她的聲音淹沒在洶湧的波濤中。

  一股大力將小玉托起,向著前方拋去。那半邊天地,有著陽光,少年,還有他所許諾於她的幸福。

  “勿回頭。”

  “小玉,小玉。”沉香緊緊抱著妻子,妻子的身體在發抖。玉虛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顫抖著,似乎被噩夢所擾。楊戩的手輕輕撫過小玉的鬢髮,掌下光華閃爍,映在楊戩的眼眸之中,那樣的絕決無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觸動昔日的施法,為小玉消除所有相關的記憶。小玉服下寶蓮燈燈芯,得到了萬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會借用“彈指流年”,讓小玉自行回憶,然後順勢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安靜的夢鄉。楊戩收手坐下閉目調息,片刻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孩,額角的發都被汗濕透了。楊戩剛要伸手過去,卻硬著心腸停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杯未飲的酒,“今天過後,許多仇恨都會散去。楊戩平生所欠的舊債,都一併還了罷。”說罷,楊戩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潑在地上,立刻化為了碧煙,酒杯碎成粉末。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五章 所謀在此時

  就在這時,一個覆蓋了整個崑崙的聲音,從山下清楚地傳到玉虛洞裡:“一個博愛的人,大家會支持他,一個能抵制誘惑的人,大家會信任他,而一個願意為大家犧牲的人,大家也能為了他而犧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智慧!”

  聲音威嚴神秘,但楊戩一聽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虛。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見,木公所設置的三關,無論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關,還是後來的權力取捨與博愛之心,都有極深的用意所在,只願這些能給沉香多一些啟發,千萬不要重蹈自己這舅舅的覆轍。

  他舉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驀而大震,萬道金霞飆若電馳,自山下直衝天宇,同時極為熟悉的感覺傳遞過來,隨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尋找著舊主,又萬般地驚惶和失落。

  木公已讓神斧出世,一切,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候了。

  步履從容,循光華而去,但當轉過山道,觸目所及,楊戩的神色,突然便變了。

  隔了一叢樹林,沉香正咬著牙,在丁香的幫助下,拚命抬起神斧,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提離地面而已。

  “舉起來都這麼費勁,帶著它還怎麼駕雲啊!”

  沉香失措的叫聲清晰可聞,但楊戩並沒有看向這外甥,因為樹林之後,還有另外兩人,兩個他萬沒想到會在崑崙見著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麼差池?”

  那是他下意識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頭,他一眼看過,心中陡然一寒,剎那間一切瞭然如鏡。

  恭敬陪笑,兩人一如往昔,但閃爍的目光,卻都在盡力隱藏著什麼。老二是揮之不去的恐慌,恐慌裡又雜夾著難捺的怒氣,而老四,同樣畏懼著,但更多的,是盤算最佳時機之意。

  “二爺,您來了就好!”老四搶先開了口,“我們一路跟蹤沉香,發現他已拿到了開天神斧,正想設法稟報於您……”

  楊戩緊了緊手中槍,沒有回答,緩緩向前走去。林後是萬丈絕壁,絕壁下那曾經單純清澈的少年,正為一個觸手可及的希望,咬牙盡著最大的努力。這樣的重荷,原不該由這孩子來承擔,他也不願就這般轉交到這孩子的手上,只是,現在已別無選持。

  “沉香。”

  正竭力壓制神斧掙扎的少年,身子驀地僵住。然後,轉過頭來,向聲音的來源處看去。

  司法天神安靜地佇立著,迎視著沉香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測,沒有一絲可能的波動。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水月幻境忠實地折映於九天之上,折射於那兩個死物的眼裡。而他即將噴薄的鮮血,也將最後一次,為這孩子滌盡所有的嫌疑,鋪平未來的康莊大道。

  “你沒有悟透死神的話,你的智慧,竟沒能猜測出,有我楊戩在,開天神斧就斷不會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甚至帶了些冷哂的嘲笑,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沉香鐵青著臉,在丁香幫助下單手強提神斧,另一隻手,則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個暴怒的少年在大聲喝叫著:“我不怕你,楊戩,你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是在自己找死!”

  楊戩一笑,振槍舉步向前,殺氣適時散出,頓時莫名的重壓籠罩全場,沉香神色更見激動,法力猛提,便要含憤搶先出手——

  一條人影從山上疾衝下來,青色勁裝,額前散發微垂,正是龍八。就見他揚耙大喝一聲:“這廝交給我了,今日我定要為姐姐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氣全力築落,兇猛狠惡,間接有之。

  楊戩步伐不停,槍刃信手揮出,龍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開,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擊,眼前驀地一花,一道紅光映入視線,跟著手臂一陣酸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出。

  紅光毫不停留,就勢向前撲去,嘶啞的悲叱聲裡,嗆地一聲響,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已被一柄短劍輕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來者是誰,饒是楊戩,也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之意。玉虛洞裡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時髻發散亂,如鬼如魅,神色驚惶,顫抖得有如風中的一枚枯葉。

  她終還是回頭了,於是她的眼裡,就只餘一片血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塵落天變,溢過來的殷殷鮮血,像狂笑的魘影,在她的視野裡飛舞翻騰著,狂暴而粗野,帶出一種尖銳的雜音,像詛咒,激烈地鼓蕩迴響著,吸引她只想瘋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種低沉的話語,夾在那雜音裡,拼盡全力也聽不清,可又像天籟召喚,勾勒出極樂之境的美景。

  她腦中卻全是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撲上去留住那話語,擦盡那血色和雜音。

  兵刃的寒光,實質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擊,也如雜音一樣,逼得她無處可避。萬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卻不忍擊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並不知道要阻止什麼,只知道寧願用手中劍,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這幾人擊向彼此的槍刃,也決不能,決不能讓這雙方,都再向進一步……

  有東西在記憶深處拚命地掙扎。“不是那樣……他是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語,法力循經絡無意識地衝向腦部,搖撼著腦裡的一道道沉沉鐵閘。那鐵閘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割絕一切,她依稀記得鐵閘那邊,有著溫暖讓她心醉的陽光——她記得奔走在陽光下的歡樂,寧可自己埋葬於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鐵閘強驅著,鎖在無望的夢鄉里再難醒來。

  “啊!”

  她狂亂地嘶叫起來,劍上光芒大盛,連出數式後驀然和身後撲,伸手就要去搶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連喊著小玉的名字,但這個最深愛的女孩,卻對他的聲音毫無回應。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無章法地搶奪,卻又提劍戒備,不允楊戩趁機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麼了?我是沉香啊!”無論怎麼叫,也叫不回愛人的神智,回應他的,只是小玉驚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對著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厲聲怒喝道,“楊戩,你這個畜生,你對小玉做了什麼?”

  他沉浸於愛人的痛苦和自己因關切而來的狂怒中,所以沒有注意到合力支撐神斧的另一個女子,在聽到小玉的名字從他的口裡呼叫出來時,目光忽然便也顛狂散亂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緒裡盤旋,帶著幾分惡毒和快意,“她一會幫沉香,一會幫二郎神,誰知道她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讓她消失吧!那樣的話,沉香就只屬於你了,再不會被人搶走了!”

  因仙丹而來的神力,緩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離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對抗那突如其來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對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為什麼不呢?責任不在於你——”隨了那聲音的又一句慫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從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體。

  就算小玉有萬年法力,也當不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拳。被勁風捲起的單薄身體,摔向高空又疾墜向下,瞬息已蹤影全無。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聲:“丁香,你幹什麼?”

  “我……”丁香迷茫四顧,猛地單手抱頭,尖叫著哭道,“不關我的事……是楊戩,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擊飛之際,楊戩目光倏縮,但手中槍一緊,卻終是消去了相護的念頭。這孩子有燈芯法力護體,就算生受一拳,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他輕笑一聲,聽著丁香不關邊際的分辯,神色間竟微有著幾分輕鬆。

  終還是低估了萬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見她沉沉睡去,只當咒法已被觸動,又如何想到這孩子的執念,竟會頑強到了這般的地步?不過,還是增添不了任何變故,畢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執念而已了啊,誰也說服不了——除了讓沉香更加地憤怒。

  看向狂亂的丁香,他突然便覺出幾分憐憫。她也是無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牽扯了進來。凡人的意志,當真就薄弱到這個地步了嗎?無論是劉彥昌還是丁香。不過兩者還是不同的,那姓劉的是懦弱,而這個女孩卻是放縱,對內心慾望的放縱。

  沉香,我的外甥,這女孩的心結,多少與我有些關係。那麼現在,就由我來親口點破吧,讓她再沒有藉口去迴避。否則這慾望的瘋狂,遲早會毀了你和小玉,也會徹底毀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沒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記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縱人的思想。”他開口打斷了丁香的尖叫,安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這邪惡關在一扇陰暗的門裡。其實我的法咒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只不過你將它當成了藉口,給了自己一個開啟邪惡之門的理由。從那以後,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惡做鬥爭,當你的邪惡戰勝良知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覺得那些事情是我讓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隻手也鬆開了神斧,發狂地捶著自己的額頭:“你騙我!不,不是我,楊戩,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隨即,她抬起淚眼,喃喃地自語道,“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總覺得我沒那麼壞。對不起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為什麼要那麼壞呢?為什麼!楊戩……為什麼你要給我理由打開那扇邪惡之門?為什麼……”

  鏡外龍八移開了目光,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那時他在場,雖然暴怒,卻已覺得很有道理。現在重看一遍,解開丁香心結的最好辦法,確實就是這樣不留情的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就算此後丁香沒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盡前緣,她也會因這一番直接的點破,從而擁有一個直面自己內心的全新未來。

  “丁香!”神斧壓得沉香搖搖晃晃,但丁香的狂亂與痛苦,還是讓他倍覺不安。他對她的感覺不同於小玉,更接近於兄妹,有著責任的同時,也有著家人般的親近。所以,最初的驚怒過去,他急切地出聲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關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後我們一起去對付楊戩!”

  楊戩沒再說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橫睥一眼,雲卷雲舒,安適悠閒,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裡,仍在清楚反映著此地的一切吧?那麼,通向深淵裡的最後一步,也終於可以從容地邁出去了——

  “二爺!”旁觀的梅山老四猛衝過來,伸臂攔住他的前行之勢,“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何必再與沉香為難……”

  就在他衝過來的同時,楊戩深邃的目光裡,驟然現出微不可察的蒼涼,但唯一做了的,卻是陰冷地低叱一聲:“滾開!”槍柄一挑,似重實輕,就勢將他摔到了沉香身邊。

  龍八大喝一聲,振耙過來阻止,交手不過幾式便被逼退在一邊。但也就在這時,一聲狂怒的暴喝聲響徹全場,而被摔出後,正臥地偷窺著場上情形的老四,也隨了這喝聲自地面一躍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過來,而發出那一聲暴喝的,黑貂獨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餘梅山兄弟聚合過來,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將沉香和丁香護在了身後。

  老六切齒冷笑,又喝了一聲:“卑鄙小人!你的報應到了!”康老大卻是舉戟前指,森然道:“楊戩,沒想到吧!你綁了老六送給仇人,誰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濫殺無辜,反助我們看穿了你無恥的嘴臉!眾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為了一個義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罷?那麼就配合他們演到底吧,臨陣反戈的這一擊,原也有助他們擺脫事後的糾葛報復啊!楊戩默想著,有些自嘲地輕輕一笑,順了康老大的語氣淡然說道:“算了吧,老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是為了一個義字才跟著我嗎?若沒有榮華富貴,威風八面,你們肯甘心給我做上幾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氣怒交集,僅存的一分猶豫也拋諸了腦後,厲聲喝道:“我呸!好不要臉的說辭!從今日起,我等與你恩斷義絕,卑鄙小人,納命來吧!”大喝一聲,向眾兄弟一示意,戟挾風雷,出手便疾攻了過去。

  老四老五等人紛紛跟上,式式均是殺著。楊戩神色不變,飄移走避之餘,運槍左格右擋,將眾人殺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將開天神斧放回原處,憤憤不屑的眼神,卻冷睥向戰團之中,看模樣,只恨不能當場撲過來拚命。

  是時候了吧!凡鐵鑄成的三尖兩刃槍,如何傷得了服食了無數仙丹的勝佛弟子?偷襲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擊之下,這樣的下場,楊戩,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報應了罷!

  嘴角牽動,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撲向前,再不講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槍,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勢依然驚人,但幾千年來,第一次在對敵之時,他撤盡了護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綻,明顯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槍勢外開,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範圍之內——

  但預料中的反擊並沒有如期而至。

  槍尖一滯,雖未破入體內,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電傳入柔軟的血肉經絡裡——只因他的槍下,並非神仙之體,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軀——

  一直抱著頭,在一邊喃喃自語的丁香,便在這刻不容緩的一瞬間撲了過來,大張著雙臂,擋住沉香的視線,擋在她深愛少年的身前,擋下那一柄直剌過來的槍刃……

  感受著無盡的痛苦,仙丹的神力,並不足以護住她屬於凡人的臟腑。血從口中嗆咳而出,而她的臉上,卻全是滿足:“我……不是壞人……沉香……你不會有事……”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六章 輕生似暫別

  急收槍勢,倒撞回來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楊戩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這女孩內腑震碎,傷勢已沉重之至,再難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又穩如磐石,但第二眼,見到的,卻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瘋狂的眼眸。

  片刻之間,他想到了無數的補救之法,但那高懸瑤池的水月幻境,卻又令所有補救,都變得決不可行。眼角餘光無意掃向開天神斧,木公的話驀而響起:“……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

  心中忽然一動,化入神斧,形同斧靈,也就無形中有了神仙之體。碎裂的內腑,或許也就有了機會,可以藉神兵和她體內的神力慢慢恢復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從無這等行險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轉化成仙體時的劇烈變化,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症狀,也是從來無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過程,會不會連所有的前緣,都一併洗盡忘卻呢?

  丁香的臉上,在迅速脫去血色,瀕死前的掙扎,已明確地顯露了出來。楊戩再看一眼沉香的傷心與驚憤,心中一陣悵然。這孩子……付出的已經太多,無論可不可行,都儘量為他減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猶豫,法力從槍身全力傾出,銀芒一爍,盡數注入了丁香的身體。

  “丁香!你別死……丁香!”

  法力流轉,由內而外,將凡人的血肉化為流光。而這種劇變而來的痛苦,令丁香劇烈地痙搐起來,噴出的鮮血染了沉香一臉一身。沉香反身抱著她,嘶啞地狂叫著,只覺手上越來越輕,而恐懼,卻也越來越濃。

  小玉被一拳擊飛,禍魁,並不是出手的那個女子。

  可一轉眼,連那被悔疚壓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殞在眼前了……

  “楊戩!楊戩!”恐懼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裡激盪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無聲的決絕。他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知道,那個有著相近血脈的凶魔啊,到底還要掠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地放手離去,放過他,也放過所有相關的人和物!

  以殺止殺。

  唯一的選擇……

  收槍後撤,楊戩格開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戰且退。這種強制的渡化極耗法力,若不借對戰掩飾一二,只怕要被瑤池觀戰的仙妖們看出疑點了。但退後的地點,有意無意地,卻是小玉被擊飛的方向。小玉方才現身時的反應,細想之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時,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顫,含淚靠近了沉香。沉香輕擁著她,沒有說話,無盡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著,翻騰不休。

  萬年的法力,深織內心的恐懼,使得小玉掙紮著清醒過來,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場悲劇。只不過小玉雖然到了,立足未穩,便被受激狂性大發的丁香一拳打飛。可丁香也因這一拳完全失控,強烈的自責,使她在昏亂中,毅然衝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槍贖罪。

  舅舅並不想殺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後,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兩刃槍雖是凡鐵贋品,但凡人的血肉,還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視線,在小玉第二次趕來時,忘卻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舅舅驀開神目,並非為了傷人,只是在強行施法——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冥冥中的天意,崑崙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種?可設好的死局,竟天衣無縫到了這等的地步啊,連天意都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像多年前女媧娘娘的努力全然無效一樣,眾生共業使然的惡果,終還是由舅舅一人肩擔了去……

  紛亂的戰局,變幻的景色,眼前種種,儘是當時舊事。沉香慘然一笑,木然地看著萬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勝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趕來崑崙助陣了。

  火尖槍狂如蛟龍,金箍棒力壓千鈞,雙刃鋮寒光閃耀,頓將楊戩陷入重圍之中。眾人高呼酣戰,月芒戟、狼牙剌、九齒耙交錯分合,壓制得三尖兩刃槍再難施展,楊戩神情不變,負隅頑抗的同時,也只守不攻,全無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絕殺氣。

  就算支撐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趕來,這樣的死亡,也算是三界裡絕無僅有的輝煌了吧!如此眾多的高手聯手圍攻,楊戩啊楊戩,你的面子還當真不小——

  他略帶自嘲地想著,舉槍左引,架開了牛魔王砍落的雙刃鋮。但勁風凌厲,孫悟趁隙運棒搶攻。他抬槍急擱,勢已不及,被帶得立足不穩,踉蹌著向前衝出。一邊的康老大看準破綻,縮身橫戟疾掃,正中左腿脛骨外側。

  劇痛襲來,左膝一軟,竟已支撐不住身子。但不是時候,沉香,那孩子還沒有趕來。顯聖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顯赫的名聲,只有楊家的血脈,才有資格來繼承這一切。而他的鮮血,則會為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綻,確保三妹一家未來路上的平安。

  久戰的倦怠疲憊,被這個念頭驅離身體,他再度振作精神,運槍將孫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後背驀地大痛,有如被大鐵鎚重重擊了一記。他不禁悶哼一聲,就勢翻身跌出,讓開了梅山兄弟遞過來的殺著,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靈,悄然掩上偷襲了一式。

  喉中一陣腥甜,他勉力壓制下去,神色古井無波。偷襲又如何?不過是應得之報罷了,自己這一生的行徑,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過。但眼前戟影閃動,康老大悍不顧死地直撲了上來,他提槍架開,觸目所見,卻是康老大因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驀然一顫。

  莽莽雪海中,曾有過一個豪越的聲音:“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那時並不如何在意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歲月,若只餘三妹相伴在左右,沒有那句“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的誓約,想來,也會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慣了天廷的爾虞我詐,面對眾兄弟的全心信賴,口雖不言,他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感動貪戀過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與義,也終於變成了輕蔑和怨毒。是啊,這一切,是他親手設計出來的死局。可為什麼要來崑崙呢?幾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個生死才肯罷休嗎?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康老大,原以為不會再有波動的思緒,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蒼涼。但後背又一陣大痛,卻是被龍八掩了過來,一耙築中傷處。

  身體凌空跌出,孫悟空一棒掃來,雷霆般的法力壓上前胸,楊戩勉強護住內腑,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振槍橫在身前,才盪開孫悟空攻來的兵器,一抹黑裘驀然撞進視線裡。他心中又是一顫,梅山老六正發狂般地搶上前來,招招俱是同歸與盡之勢。

  槍勢本能地直剌敵人空門,卻被他生硬硬地強收回來,一任梅山兄弟趁機聯手攻上,壓制得他槍法再難施展。只聽得嗆地一聲大響,六件兵刃將他的三尖兩刃槍牢牢扣死。跟著梅山兄弟力合一處,一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衝過來,頓震得他手臂酸麻,槍柄脫手直飛半空。

  鏡外眾人呆呆地看著,當日身在戰場,只知要克敵制勝,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後,竟隱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嚥著泣不成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飛出,為阻止楊戩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楊戩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檔,鋮上異芒如怒,快逾閃電地在楊戩傷處又加了一擊。“不要……”隨著小玉一聲悲呼,楊戩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出丈許開外,法力一渙,鮮血衝口噴出。

  “就是這裡嗎?”一直被金鎖帶著,踉蹌不穩地跟在哥哥身後的三聖母,有些呆滯地看著四下的景物,喃喃地問道。斜坡之上,一漲溪水之前,一堵高聳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卻又熟悉得彷彿早就來過。

  崑崙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後聽眾人複述,才知道了具體的經過。但憑著直覺,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錯鑄成的終點,就是在這溪水邊,在這山坡之上。

  洶湧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生怕錯過二哥最細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後的事,她的淚就止不住,就生怕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圍攻的眾人合攏過來,殺氣在每一柄兵器的鋒刃上閃耀。“不……不要!”三聖母有些絕望地呼喊起來,張開雙臂擋在二哥身前。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淵底的聲音,驀地高亢地響徹了全場。

  “讓我來!”

  那聲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惡,輕易凍結了所有的動作,人人轉過頭去,看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濺著未乾的血漬,手持盤古的神器,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從容地走向這邊。

  迅速試去嘴邊湧出的鮮血,楊戩緩緩站起身來。自從沉香走出劉家村以來,他第一次在這孩子的面前,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欣慰之意。但不會有人看出什麼,這個時候,所有的行徑,都會被視為困獸的挑釁了吧!他默想著,微微一笑,將心裡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話:“沉香,恭喜你能拿到開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神斧的鋒刃,正隨了他的法力貫入,爍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躍著,有些頑皮,就像那個酷愛裝扮成女俠的女孩。就在剛才,那女孩化成流光,從他的懷裡逸出,輕盈地注入了神斧。於是,重逾山嶽的開天神斧,便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

  此時握在手裡,他甚至能感覺到丁香的每一個顰笑——那個笑鬧著,輕拂著額前一絡散發的女子,高興過,傷心過,痴戀過,失落過。他不曾愛她,卻在內心深處,將這女子視為一種責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須相互擔負的責任。

  可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尋不著。而殺死她的那個仇人,雖眾叛親離,狼狽不堪,卻是孤傲依舊,霸氣不改,有如崑崙之巔,居高臨下,巍峨獨立——

  沉香冷笑起來,抬臂作勢,神斧乍收又落,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開口說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

  楊戩微笑不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開天神斧。充數的那柄贋品,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這場戲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著,抬手亮出了寶蓮燈,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來試試,是神斧厲害,還是寶蓮燈厲害。”

  蓮燈閃爍,映得楊戩臉色更見蒼白。三聖母失措地靠近他站著,唇齒震顫不止,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出。沉香放開魂不守舍的小玉,過來扶著母親,澀聲道:“這一斧沒有事……舅舅雖然沒有誦口訣,但寶蓮燈自行護住了他……”

  不用細看,後面的事他清清楚楚。驚天的巨震聲裡,寶蓮燈光華大盛,與開天神斧硬拚了一記。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間,舅舅驀地睜開雙目,似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道:“沉香,用開天神斧殺我,有點大材小用啊。”

  當時說過的話,再一次響在耳邊:“為什麼不用寶蓮燈反擊了?是因為沒有燈油了吧?楊戩,你眾叛親離,現在連寶蓮燈都不願幫你了!”沉香苦澀地笑了一聲。那時沒見舅舅誦訣,燈斧對拼一記後,又不見他就勢反擊,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寶蓮燈,你也不用開天神斧,咱們決一死戰如何?”

  想來舅舅發現寶蓮燈竟有了維護之心吧?三兩句話間便又設了一個局,好讓自己認定他的棄燈順理成章。他的應變權謀,自己不能望諸項背,而這一份堅忍決絕,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上萬一呢?

  “你這是找死!”

  那時迫不及待的自負狂妄,現在看來更像個天大的笑話。滿腔仇恨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下開天神斧,沖上去生死相搏時,他正面對著怎樣的眼神——坦然悠遠,憐愛滿足,隱晦卻深沉。甚至在此後,在那樣生死懸於一線的搏殺裡,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變過。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從容地鬆開了去,只略帶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傷勢又加重了一層,鮮血從口鼻裡湧出,失控重重摔落進溪水之中。

  小玉來了,語無倫次,卻又惶急到了極點。她無法明白地說清一切,可寒徹骨髓的害怕,又讓她固執地不肯選擇遺忘。但那爍亮的銀芒,終於切入她腦海的深處,將曾有的記憶一斬而斷,深深埋葬進幽深的鐵閘背後。

  劈天神掌重擊在胸前,舅舅的臉上只是不變的平靜。但哮天犬卻從遠方了疾衝過來,哭喊著擋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沒算到的,大約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來,崑崙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塵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數千年的追隨,使得這狗兒對主人的感應極為敏銳,哮天犬直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沒有遵從命令,在最後的關頭拚命趕了過來。

  但趕來又有何用,誰會信一隻愚忠笨狗的話?可是,若眾人能像哮天犬一樣,給舅舅多一點的信賴和安慰,那又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是不是事態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著,一抹金芒驀地直射入眼裡。他這才發現,眼前高揚的開天神斧,正挾著暴漲的金光,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邊安靜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輕響數聲,銀鎧如浮雪般崩裂無存,血霧標射四方,眾人的視線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無匹的神力,將刃下一切都震飛出去。漫天的碎石亂塵裡,重傷癱軟的身體,重砸到高聳的山壁之上,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聖母踉蹌著奔過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沒有用,她只能徒勞地看著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她顫抖著手去捂黑衣裡浸出的鮮血,血是那麼炙熱,讓她在崑崙的寒風中都覺出幾分溫暖。可這溫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樣,都是以哥哥的性命為代價的啊!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3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七章 嘉樂衍昇平

  沉香咬緊了牙,扶住母親,只盼著時間能過得更快一些。果然,寶蓮燈飛出,擋住了自己的第二擊。但圍觀眾人的議論一句句傳來,眼看舅舅無力動彈的身子一陣痙搐,血從嘴角湧出,沉香知道,這些話,其實比那一斧,傷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鏡前,每一刻都是難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居然還重擊了二爺一杖!以後,還有臉和二爺做兄弟嗎?還有這個資格嗎?

  “小人……”“無恥……”唾罵仍在繼續著,。沉香盯著那個和寶蓮燈對峙著的沉香,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衝動,不用腦子,自以為是,這就是那時的自己。這一路行來,虛擲了多少時光,又辜負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變化,原本大有疑點,可誰也沒想過深究。師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顧炫耀著勝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誰?你不肯真正地長大,不肯多用一點心思思考……

  孫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終於離開。要不了多久,乾坤缽就會被劈開,沉香救母的故事,就會傳遍三界,為眾口頌揚。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只除了崑崙山下,這個付出了一切,卻被他們憎恨遺忘著的親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輕聲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缽和舅舅的元神相連……”沉香一顫,只覺身上發軟,竟是沒了分毫氣力。

  哮天犬掙過來抱起主人,痛哭失聲。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卻不知道,更致命的一擊,還在後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勞地等待著。“舅舅沒有事,”沉香喃喃地說,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為了安慰母親,“他在家裡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被困入水鏡,他還在家裡,被好生照顧著的……”

  東南的天際突然蘊出似火的紅芒,沉悶的震動隔了千里,猶自帶得崑崙山頂積雪如霰飛散。與此同時,三聖母一聲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說不出話來!

  便在震動普臨之際,楊戩的身子,也如被重擊,從哮天犬懷裡跌了出去。一路順著山坡滾落,亂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如受著無比的重壓一般翻裂開來,糾纏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鮮血噴湧出來,轉眼之間,已將所過之處,染得一片殷紅。

  哮天犬大叫,發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滾落。他顧不得自己,撲到主人身邊,整個人都驚得呆了。

  楊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死,額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創。血從神目滲出,滑過面頰,流淌著匯成一灘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剛一觸上,一股大力傳來,呯地一聲,哮天犬竟被擊得直飛出去。

  沉香也奔了過來,抖著手按上舅舅的腕脈,只覺得他體內氣息混亂之至,魂魄眼見便要消散無存。乾坤缽破裂的霎間,楊戩的元神隨之破滅,劈山時神斧的餘威,卻分毫不少地傳到了他體內,傷口處的鮮血被擠壓著標出,骨骸慢慢凹下變形。咯喇輕響聲中,一根肋骨斷裂開來,又是咯喇一聲,第二根肋骨裂開。

  “怎麼會!怎麼會……娘,我們在趙府接回的舅舅對吧?不可能,不可能會在崑崙有事的啊!”沉香嘶聲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勢如瘋狂。他拚命運起法力,想護住楊戩的心脈,但沒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勞。

  三聖母目光散亂,被金鎖帶著,失了知覺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著,卻仰起頭,對空中悲聲叫道:“崑崙山,還在崑崙山的!崑崙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聽見山下的悲叫,崑崙的雲氣,驀地一陣翻騰。沉香慌亂中,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抹奇異的蒼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正是在那山洞見慣了的形狀。沉香跳了起來,隱隱燃起一絲希望,叫道:“崑崙神,是崑崙神?”

  蒼色懸在半空中,帶了幾分無力,看著那個認識了幾千年的故人,酸楚橫哽在心中。

  身體早就沒了……可為什麼還要有心的感覺呢?

  最初的憤怒,摻雜了隱約的害怕,後來變成仇恨,再到後來,靜穆如死的歲月流過,除了雲卷雲舒,就是冷眼萬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卻連仇恨都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無休止的倦怠與不堪。

  從此便當自己是個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間廝混著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像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頭,挑起舊創,痛到極點,也挑起了全部的記憶。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個瀕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當年,他被那個女人剝離血肉,驅散魂魄時一樣。

  意識選擇放棄,彌留之際,只有願望還無法割捨。那麼強烈的願望,不是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結果,或許,還想著見一見關愛守護著的那些親人?

  崑崙神還記得,最初見到楊戩時,只是個少年。但那種傷悲,那樣說不出來的悲傷苦痛,化不開的憂愁和悲涼,便已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

  原來,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痛楚,一樣的……對脾氣啊!

  從此便有了個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復擁有的,就讓這少年能擁有吧,能快樂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個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無數年的憤怒,火山般地噴薄而出。整個崑崙,突然如被凝固,連一片樹葉都不復搖動。死一般的靜穆裡,蒼色分開一半,射向楊戩的神目,強行渡入了進去。

  楊戩的體內,驀地便多出一道強橫無匹的法力,周轉遍身,寸寸抵銷著神斧一擊的餘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隨之化解。楊戩傷口的鮮血不復湧出,眉宇間糾葛著的痛苦,也慢慢斂去不少。哮天犬掙紮著爬過來,這一次,他終於緊緊抱牢了主人。

  餘下的蒼色又分開一半,擴散開來,如同一張大網,將哮天犬和楊戩籠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風馳電掣般地變幻無休,眾人尚未明白過來,山巒從下方掠過,河如帶,人如蟻。如蟻的人群變大,咚地一聲悶響,已落在一條無人的陋巷裡。

  “是崑崙神救了他!”

  鏡外,最先反應過來的龍八叫了起來,哪吒等人齊齊鬆了一口氣。三聖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淚水不住灑落衣衫。小玉扶著她,又悲又喜,有救了,這一切,也終於有了挽回的機會……

  只有沉香擰著眉,帶著奇異的表情,望著天空。

  剛才的最後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殘存的蒼色,竟是勢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瑤池聖地.

  崑崙神,終於是選擇面對了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那一天,瑤池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沉香在華山,龍四還陽後,在崑崙昏睡。哪吒,龍八,梅山兄弟等人,重傷了楊戩,正談笑風生,稱讚著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還留在瑤池。

  華山轟然化為兩半的情形,在觀音的法力下,現於眾仙眼前。那一場賭,無疑是王母輸了。但觀音也沒有想到,三聖母脫困的同時,山中一塊七彩石驀地大放異芒,直衝天宇,化作一份詳細明了的天條文牘。

  “余女媧氏也,天地有常,萬物恆化,三界共業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為至理也。”

  觀音一字一字讀出,瑤池議論之聲大作,只有老君帶著高深的笑意,看著這天條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個人在崑崙傷重垂死的情形,卻不禁搖了搖頭。他不會去救,卻禁不住惋惜,這等的心機,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為己所用,當真是令人又惜又惱。

  “余留此物,鎮於華山,陰陽流轉,應機現之。現之則沖舉九天,誥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羅等,凜然同遵。著玉帝聖母,兜率道祖,互為監護,慈恩廣被眾生,法令度衡萬物,欽哉!”

  觀音讀誦完畢,微微一笑。她身為佛門中人,雖出面以天條為賭注,但應當如何修改,一直心中無底。眼見新天條思慮周詳,舊弊盡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許多,不禁鬆了一口氣。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預料到未來,只當是出於老君手筆,更是欽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靈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義,輕一身之榮辱。原先當他略有私心,欲結我佛門以為大援,真是罪過,罪過!”

  王母卻是進退兩難。乾坤缽綁定了楊戩法力,她只當已萬無一失,卻終沒料到他竟會破釜沉舟,一至於斯。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連自己都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會敵不過沉香那樣的毛頭小孩?她鐵青了臉,挫敗感從未像今日之甚。更何況,還有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新天條?

  女媧!

  創造者與主人,她真的在這世上留下了什麼嗎?

  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得失,口中,卻仍強硬著:“華山下這份新天條……”

  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尖銳的嘯聲似挾了九天十地的怨恨,驀然貫穿了整個天界,只震得眾仙目眩神驚。尚未反應過來,一抹蒼色凌空而至,匹練般直捲向王母的寶座。但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蒼色倏忽擴散開來,剎那之間,瑤池極樂之地,愁雲漠漠,濃霧瀰漫,對面不能見物。

  “護駕,護駕!”

  亂糟糟的叫嚷聲裡,瑤池乍暗又明,依然祥雲繚繞,仙樂飄悠,渾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觀音手舉柳枝,神色間全是訝意,方才異變突起,她不及多想,誦起大日如來伏魔咒便要強行擯開迷霧。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說那蒼色裡蘊著極高明法力,單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異神力,竟也爍絕三界,凌厲無匹!

  她不禁駭然看向鑾座。王母不言不語,端坐如儀,只是臉色蒼白,想是被嚇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卻比王母更不如,簌簌發著抖,偏又要竭力維護著形象。雙手撐在御案上,抖得連御案都輕微作響。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離帝座不遠,雙手攏在袖裡,一臉的高深莫測,她心中頓時釋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為奇。”

  她卻不知,老君眼角的餘光,也在悄然掃向鑾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撐在御案的雙手下,一縷蒼色正迅速淡去,湮滅無痕——老君不禁一個寒顫,原來就在瞬息之間,那狙殺者已被玉帝從容擊滅,再無半分的生機可言。

  “眾卿!”

  大亂的瑤池裡,玉帝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帶了絲顫抖,卻無疑讓局面平穩了下來。

  “新天條既已出世,天地有異兆沖舉,非但不足為異,更是無上之喜,眾卿不必失措,自損我仙家威儀。老君,菩薩,你們說,是也不是?”

  觀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禮,從容應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臉色大變,道:“陛下……”話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來。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驚了。不過,詳情既已稟報給朕,朕便代你向眾卿說明了罷。”王母還想再說,玉帝目光忽轉森冷,她一凜,微一頷首,輕聲道:“本宮全聽陛下吩咐。”

  她縮在大袖裡的手掌,正慢慢滲出血,浸在金光閃耀的朝服上,任誰也看不出來。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至高無上的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吳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擊的話,也會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來。

  她不明白他為何仍能如此篤定。

  雖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類。

  但這個男子的心,她從來就沒有摸透過——

  那也難怪,女媧娘娘的神通法力,較之伏羲大神,始終是要遜上一籌的。

  所以,就連伏羲大神煉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絕萬古,成為理所當然的萬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聲音迴蕩在瑤池,她沒有細聽,想也想得出他會說些什麼——他和他的創造者伏羲大神一樣,最喜歡的,就是有關平衡的遊戲。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遊戲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緒,又飄向那些久遠的過去。

  共工怒,以頭擊不周山。不周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誰也不曾忘記過這場災難,只是,沒有人想過追究,不周山傾之後,天地,如何竟又安然無恙了?

  七彩石,只是濟一時之急,不能長遠。

  這些往事,現在,除了她和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吧。

  其實,不周山傾,天不會墮,地也不會裂,只不過那個上古大神,創造了天地,又想著毀天滅地,重歸混沌的那個古神盤古,他留在三界之間的神力,便也無法封印住了。

  盤古是三界的始創者。

  當生命開始在三界繁延之後,再不受始創者的控制,就算是盤古,也無能為力,以至於他一怒之下,想將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來。

  存在過了,誰又甘於重歸虛無?

  所以,盤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遺留下來的神力,卻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於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爭鬥,失敗者最常見的心態,便是同歸於盡。

  於是不周山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著的法器來封印盤古的神力,那麼,還有誰能毀了去?

  只緣於伏羲的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還記得,女媧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為了創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嘗試之一。那些凡人,雖然一無是處,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卻必須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為爐鼎,慢慢壯大,以便成長到能完全封印住盤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會自主成長的,沒有哪個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長。

  凡人,便是鍛造她他的丹爐,而她或他幼年時的特異,卻又令那一對凡人夫妻,所撫育的後代再不平凡。

  或像她的兄長木公,僅僅因為朝夕的相處,便間接獲得了無上的神通。

  或像他的妹妹瑤姬,血脈傳承下去,天生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結合,後代就會產生變異,就像織女的兩個孩子那樣,死後物化成異物。

  如果那兩個孩子再長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終的結果,就是產下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陰陽交合,憎恨私慾戀情,憎恨這種基於血脈的傳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勞地守護,在這個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裡,面對著無數生命的更迭與輝煌,卻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連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無知,但久久受日精月華薰陶,慢慢地,便會有了意識,修練出知覺和自我。從此不論得道成仙,還是淪落為妖鬼,因修行而獲得的自我,都已成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來源於盤古神力,知識來源於古神封印,兩者相輔相承,又相互箝制。

  這種箝制的後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點絲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這悲喜代表什麼,自己該作何應對。

  但卻永遠不能體會到這些悲喜的具體感覺。

  所以注定是死物,無論守護著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遠只能是,無從擁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過,女媧的修為既遜於伏羲,在抵銷盤古神力負面的影響時,終還是略有一絲破綻。

  那就是盤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對生命的憎恨。

  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對所有威脅到她的人和物,也絕不肯妥協。

  但他不一樣。

  他沒有任何破綻可言。

  舉重若輕,談笑自若,無悲無喜,只有利與害,得與失的精確取捨——

  這樣極致的完美,確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會選擇隱身於幕後,冷眼看著台前眾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確冷靜地守護著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許也該反思一二了罷?天廷高高在上,與凡間隔絕得太久太久,未免會有些耳目閉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著,是的,是該去一趟凡間了,法器,是無法自主地修補損傷的,那些凡人……縱然賤如螻蟻,卻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

  勉強壓制住傷勢,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禮:“陛下,經過此番浩劫,本宮深感近年來深居天宮,養尊處優,對三界體察不夠,因此請命下界做一世凡人,體會一番,經歷一番人間苦難。”

  “娘娘聖明……”雷鳴般的諛辭夾在悠揚的仙樂裡,伴著眾仙妖們的歡呼之聲,勾兌出了三界未來,一片安寧太平的美妙前景。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八章 悔極枉聚鐵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現在,沒人去問她詳情,她更沒有餘力去說。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木然地拖著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龍八看著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卻想了起來,喃喃道:“是這兒,丁香被收養的地方。”想到龍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堅持幾個月,我們,我們會接你回家,照顧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這些,主人的傷,令他驚慌失措。法力沒有了,他只能看著主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只能徒勞地拭去楊戩嘴角湧出的鮮血,闖進一家又一家醫館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們了!”

  哮天犬是急昏頭了。楊戩這樣的傷,豈是凡間大夫能治的?更何況,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劃得破爛,滿是血漬污痕,誰又肯正眼看他?連換了幾家,客氣的說聲沒得救,不客氣的,直接叫人轟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下去,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亂中的哮天犬總算冷靜了一些,卻是一個激靈:主人傷得這麼重,如何能受得風寒!茫然四顧,見不遠處有間破敗的土地廟,抱著楊戩,弓著腰擋住些雨,踉蹌地奔了進去。

  有的時候,知道一件事,並不代表能接受。眾人此刻便深深瞭解了這一點。明知楊戩雖然傷重,卻“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被帶回劉府照料了三年多。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會這樣害怕,這樣恐懼?

  被哮天犬抱著,穿越了大半個城,楊戩仍是一點知覺也沒有。現在,被哮天犬扶靠在牆上,總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卻緊緊蹙著,痛楚是那樣鮮明。哮天犬低聲哽嚥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爛草,點起火,好讓主人稍暖和一點。

  沉香又去把脈,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也不做地等待。龍八沒話找話:“我們,我們還是想想哪位菩薩上仙有辦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聽見沒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廟外有了動靜,一個老乞丐托著破碗進來,看見他們,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著,聽到動靜,本能地擋成楊戩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鬆了一點。老丐雖不認識他們,但瞧這個樣子,哪還有不明白的,坐下嘆道:“新來的?唉,這世道……你們有沒去老大那上個名?”

  哮天犬一呆,囁嚅著問:“什麼……什麼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們,雖然衣衫骯髒,細看卻是好料子,心說不定是什麼人家落魄下來的,難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這城裡討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聲音,“背後人都叫他潑皮張,我們可不敢,只能尊聲老大。這城裡靠人施捨過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帶你去見見他,免得找你麻煩。”

  哮天犬明白過來,小聲說:“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樣子,只覺嘴裡滿是苦澀,這副樣子,說不是乞丐,有誰能信?

  楊戩對這些毫無所覺,沉陷在永無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脫。三聖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滑下,掠過臉頰,從一直以來的麻木呆滯中清醒過來,失聲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來,讓人畏,讓人恨,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高貴的,威嚴的,怎麼會、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兒聽見了,瞧他嚥著唾沫縮緊身子,憐憫地將手中吃剩的半個饃遞過去:“今天趙老爺收了義女,府中慶祝,喏,反正我也吃飽了,給你吧。”哮天犬接過來,卻不吃,小心地將老乞咬過的地方剝下,貪饞地塞入口中,剩下乾淨的,想喂給主人。

  哪吒擔心地瞧了眼老乞兒,怕他不高興,畢竟這時楊戩二人還得靠他幫忙。但老人世態炎涼,什麼都經過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裡存了先見,當他們是敗落下來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氣,反暗暗關注。楊戩昏迷不醒,根本喂不進去,哮天犬急得滿頭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進食,餓也餓死了。老乞兒搖頭道:“他牙關不開,你怎麼喂?拿著這碗,去弄點水來,泡爛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總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兒問了幾句,見他沒心思多說,便坐到火邊不再言語。又過了半晌,看他抱著楊戩低泣不已,才輕嘆一聲,說:“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哭也沒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慣了。”輕描淡寫一句話,讓眾人不寒而慄。久了,就會慣了嗎?

  餘下幾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廟裡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門路討生活。沒有了法力,他連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頭喪氣地回來,伏在楊戩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沒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萬別丟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緊了沉香,人人都知道,這狗兒必是想起當年真君神殿裡,楊戩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那老乞丐心腸極好,看這兩人不成事,又不肯學著乞討,便天天多帶些殘羹剩飯回來。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給楊戩,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鍋底殘米果腹。

  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來了,卻是一臉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快……快帶著你朋友走,老大要來了。讓他見著,你們要麼入夥,要麼,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問:“老大?”老乞丐和他這幾日處下來,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倒像全不懂人間生活一般。一時也解釋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楊戩快走。

  就在這時,重重的咳聲響起,有人冷笑著罵道:“老王頭,有新人入夥居然瞞著老大,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老乞丐嚇得一哆嗦,畏縮地收手退到一邊。廟門被踢開,六七個壯實漢子闖了進來,鶉衣百結,卻拾綴得極為乾淨。為首的尖臉吊眼,一道刀疤從鼻樑上橫拖過左頰,平添了幾分狠勁。三聖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邊,此時抬眼望去,失聲驚呼,這個疤面漢子,她在龍八的婚宴上,便是見過的了。

  “懂不懂規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這兒混?”一個手下不等疤面漢子發話,已一腳踹倒了哮天犬,惡狠狠地罵了起來。哮天犬跌倒在地,硬著頭皮分辯:“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腳踹下,“借什麼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廟廢屋全是我們老大的地盤,留在這兒,就要入夥!”哮天犬摀住腹,還想分辯,,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了。

  疤面漢子一擺手,示意手下先停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楊戩。三聖母想起當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擋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漢子已將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頗順眼的,以後就跟著我混了罷!討飯三年,換個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掙紮著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討飯,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淪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後,怎麼受得了?豈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話了!

  疤面漢子臉色沉了下去,冷哼著:“給臉不要,不識好歹!”正要示意繼續動手,卻見哮天犬眼角餘光不停地看向楊戩,不禁好奇,又問,“這個活死人是誰?”

  哮天犬大驚,擋在楊戩身前,顫聲道:“不,我主人傷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漢子呸了一聲,道:“老子要教訓誰,輪得到你小子管麼!”飛起一腳,將哮天犬踢開,又一腳掃在楊戩肩上,無所依憑的身子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撲過去,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疤面漢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主人!”一揚頷,幾個乞丐會意,四下找尋,遞過幾根粗大的荊條。

  疤面漢子在空中虛擊一下,目視著哮天犬,問道:“你真不願入夥?”哮天犬咬著牙不答,等著他動手鞭打。疤面漢子卻又是一聲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楊戩身上,荊條又韌又硬,剜開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聖母失聲驚呼,疤面漢子意猶未足,將荊條擲給手下,“給我狠狠地打這個廢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夥入止!”

  五六個惡丐一湧而上,荊條拳腳,雨點般落下。楊戩毫無知覺,血順著嘴角湧出,傷口崩裂開來,身子翻滾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紅。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些,只是皮肉之傷吧,可是重傷待斃的身體,還能經受多少這樣的皮肉之傷!

  哮天犬拚命掙扎,要過去,卻哪裡掙得開?疤面漢子一付心滿意足的樣子,擺擺手,示意先停了毆打,問哮天犬:“你想好了沒有?”一腳踏上楊戩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響。哮天犬痛哭出聲,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鬆開,鬆開!”

  縮在一邊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過來,作揖勸道:“老大,這人快沒氣了……才來的不懂事,小的以後負責教他們,按時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還得給他們挖坑下葬……”

  他幫著央了半晌,又湊錢幫哮天犬預交上份子,疤面漢子才得意狂笑,帶著眾惡丐離開了破廟。哮天犬搶過去扶起楊戩,摸了摸腕骨,還好,未斷,只是紅腫燙熱。

  撣去灰塵,擦洗血跡,哮天犬咬著牙,忙碌地料理著主人的新傷舊創,好讓自己無暇無想以後的日子。

  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此後的每一天,都是無休無止的折磨。楊戩傷勢反覆不定,哮天犬不敢離開他太久,外出乞討一會,便喘著氣奔回來,見主人無恙,才又提心吊膽地離開。

  康老大緊緊握住拳,只覺胸中悶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擔憂神色,和後來灌藥失憶時絕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為是好意,卻奪走了二爺最後的安慰……

  沒有哮天犬在身邊,二爺此後的日子,該有多寂寞,沉香家的僕人,又能像哮天犬那般瞭解二爺的喜怒哀樂,盡心盡意地照顧好二爺嗎?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嫦娥臉色蒼白,想哭,卻沒氣力哭出聲。惡丐頭兒來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沒醒,幸好他沒醒……她不住地默念,卻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時心猛地抽緊。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還看見了她們。

  這些事,楊戩都不知道,加諸於身上的拳腳荊條,他也毫無所覺。沉香把過脈,知道傷得雖重,但被木公法力護著,性命是無礙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時醒不了。可慮的是,哮天犬從未乞討過,又來回奔跑著照顧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錢財?時不時讓潑皮張派來的人一頓呵斥,厲害起來少不了拳打腳踢,看準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傷,竟全是往楊戩身上招呼。再這樣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來望一眼,又飛跑出去,三聖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來乾淨的換了,不復崑崙山時的血污,但新的血漬,又從內衣慢慢滲了出來。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來,他又沒討到多少錢,萬一那些人再來,拿主人出氣怎麼辦?

  怕什麼,來什麼,潑皮張的手下果真是來了,哮天犬閉上眼顫抖著,他被他們拉開,無力掙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們腳下無意識地翻滾、嘔血……

  三聖母也閉上眼,痙攣的雙手將衣角揉得不成樣。習慣了就好,那老乞丐說習慣了就好,可就是僅僅看著,她也無法習慣。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麼也沒做,只是縮坐在破廟一角,緊緊堵住耳朵,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也不想。

  沉香卻很沉靜,一直看著,等著,看到那斜眼漢子一腳踢在楊戩胸口,讓他嘔出一口血時才有了反應,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細把著脈。

  等一干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著楊戩抽噎時,他轉過臉輕聲說:“淤血吐出來了,如果沒有意外,舅舅這兩天就會醒。”

  一句話將眾人從渾噩中驚醒,三聖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二哥能醒?”沉香點點頭,沒有多說,更沒有母親的喜色。醒轉,對舅舅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罷了。他在崑崙的時候,是做好一死的準備,而不是這樣的……活著。

  沉香法力高強,說得自然不錯,楊戩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飲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喚一聲主人,再叫一聲,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血和著水噴出,人又昏了過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傷勢太重,再調養幾日,遲早還會清醒過來。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淚滲出在衣袖上。或許,就這麼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龍八的婚禮上,他還能少受些傷害,尤其是她的傷害……

  半個月後,楊戩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淚流滿面,激動得不能自持。然而還不等他宣洩心中的狂喜,廟外的腳步聲又驚起他一頭冷汗,今天,潑皮張竟是親自來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轉的驚喜被恐懼佔據,主人醒了,他要怎麼和主人說,他要怎麼才能不讓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沒有辦法,只能看著斜眼漫不經心地踢了主人一腳,畏縮著遞上銅錢,一點不敢接觸主人的目光。

  他以為這樣已是極限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竟要他帶主人上街乞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須,他不能讓主人死的,絕不能。在老乞丐的勸說下,他避開主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喂下米湯,服侍主人睡下,然後,一夜無眠。

  第二天,城裡就多了一輛穿行於大街小巷的板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臉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施捨的銅錢扔在楊戩身上,卻似砸在眾人心頭一般。頑童的叫囂,路人的閒言碎語,甚至連土地這樣卑微的小神,都來落井下石,還有……

  那個獨臂人。

  九靈洞的慘狀,從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重現於眼前,三聖母終於暈厥了過去,是她,她親手將二哥逼入了深淵,如今,奄奄一息,重傷待斃,卻還要為了她,去面對那樣凶殘的對手,去背負她鑄成的大錯。

  悠悠醒來,第一眼,卻見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遲疑著想問,卻不敢。沉香扶著她,輕聲道:“那個妖怪是來約戰的……但不是現在,他願意等舅舅恢復過來再公平一戰。娘,我們真的該謝謝他,否則,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險些說不下去,“否則,舅舅……如何支撐得到丁香的婚禮……”

  如果沒有惡丐的打擾,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是一種平靜,那麼很幸運的,從獨臂人走後到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沒有再出現疾風驟雨般襲來,叫人喘不過氣的人,或事。從崑崙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眾人才能、才敢稍稍鬆上一口氣,將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過很快的,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不是因為楊戩不勝痛楚蹙緊的眉——雖然見了不忍,但這些天,確實也見慣了。也不是因為來往行人嫌惡的目光,還是老丐的那句話,久了,便慣了。讓一干人同楊戩一起煞白了臉色屏住呼吸的,是街邊出現的兩個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緊了緊,那是她們,她們遇上了他。看到楊戩彷彿一瞬間抽乾了所有血色的臉,嫦娥彎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帶他走,帶他離開,不要讓我們見到,不要讓他強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摟住兩位好友,好在她還算是局外人,看著鏡中四公主不屑地斥罵地上雙目緊閉的人,看著嫦娥往楊戩懷中塞入碎銀,義正詞嚴的一篇教訓,她清楚手上抱住的兩人為何會搖搖欲墜。她不敢想若是換了自己,是不是還能看下去。

  她只看見,楊戩的眼光裡,那剛剛掙紮起來、微弱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一點點絕望黯淡,變成空洞,似在看著居高臨下的二女,又似誰也沒看,他的靈魂彷彿已經從軀體中剝離,只剩一個軀殼在承受無休無止的折磨苦難。

  龍四呆然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看著楊戩臉上淒絕的笑意,唇邊噴瀉流淌的鮮血,如彼岸花驀然綻放,她感覺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我沒遇見他,是不是?”

  龍八知道姐姐受刺激過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剛才什麼也沒遇到。”

  嫦娥卻低低道:“那些話是我說的,我說過多少傷他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龍八急得連使眼色,嫦娥卻恍若未聞,好似月下的一抹幽靈,神思飄忽,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聖母掩面抽噎。她驕傲的哥哥啊,縱是小小年紀帶她飄泊四方之時,也從未向人乞求過什麼,他是如何忍受的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廟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讓他看見那片銀色的冷冷的月光,卻又怎麼遮得住。楊戩木然的目光透過哮天犬的肩頭,投向外面那一片銀輝,也許只有這不解事的月光不會歧視他,會毫無差別的將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6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紅

  看得出,楊戩的傷勢惡化了許多,但惡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違逆。看著哮天犬佝僂著背起主人,雜在眾丐群裡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趙家討喜錢……他將目光投向還算清醒的百花和龍八,看見他們別轉過臉輕微地點頭。哪吒的心頓時一陣抽痛,那天的婚禮他有事未到,只是聽說三聖母參加婚禮時,找到了楊戩帶回劉家村照顧。沒有想到,他沒有想到是在那樣一種場景,東海龍宮的面子,來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趙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動管家在牆角找了塊空地。可管家不耐煩的牢騷聲,卻將惡丐頭目引了過來。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頭目連踢帶打地拽去了正廳。

  吉時將近,轟天的炮仗,飛揚的喜幔,交織著紛雜的歡聲笑語。大院裡越發的熱鬧,但零星的話語,變化趕來祝賀的神仙,令楊戩的臉色,陡然便慘白如紙。三聖母緊上幾步,擋在他的身前,試圖遮住來往賓客的目光,別讓眾人發現。她已經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聽到這是龍八和丁香婚禮時,那雙眼睛是怎樣的震驚。看他收縮著身子想往陰影處挪去,卻偏偏連指尖也無法抬起,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為他擋去將要到來的羞辱。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注視院前落地的大紅喜幔。來來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話也似甜的滴蜜。不過她已聽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紅色,喜慶,為什麼會用這樣鮮豔的紅代表喜慶?那是鮮血的顏色啊,從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無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這樣鮮豔奪目的紅啊,濺在幔上,是不是也會這樣的喜慶?或者,婚禮上滿溢著歡喜吉慶的紅,最終都會變成鮮紅的血,褪成那種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樂聲大作,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一身吉服的龍八,正扶了丁香喜氣洋洋地步入前廳。三聖母沒有去看,盯著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華山上成親的自己。

  和劉彥昌的婚煙,快樂麼?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樂,她不會頂撞哥哥,不會咬緊牙關死撐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寵著的,二哥的寵愛,讓她無法接受後來的怒氣,而劉彥昌除了給予她這份寵愛,還給了二哥不曾給她的尊崇。看到這個男人驚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舉止,看到他吟風弄月後投來的尋求認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滿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禮。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無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卻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這一切,她和他,應該還能幸福地過下去吧?幸福而漫長的歲月,人人稱慕的愛情——可已經毀了,毀了,毀在他的背叛裡,毀在冷酷的真相裡。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這個念頭,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她應該慶幸的,慶幸知道了這個男人的真面目,慶幸識穿了他,擺脫了他……她怎麼會後悔?不!

  陽光帶不來半點熱力,她只覺遍體冷汗,這個念頭如蛛網般糾纏。她知道自己是在後悔,後悔知道這一切。然而,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在虛假的情義裡,永遠虛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麼辦,這世上唯一全心為著她的那個人……

  那樣的一間小屋裡,她將二哥一直拋在那裡,不聞不問。她是他最寵的妹妹,卻也是這世上傷他最深的人。遺忘與冷漠,憎恨與唾棄,來自親人的這一切,都會交構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沒有法力,二哥依然還是神仙之體。神仙的一生,漫長得沒有邊際,那樣的煎熬,豈不也要漫長得永無邊際?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不許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將到來的三年歲月,害怕看見那間小屋,更害怕離開水鏡之後,回到家中,面對背叛她的男人,面對三界中人背後的恥笑,面對重傷在身,需要她長久照顧下去的二哥……

  水鏡,水鏡,為什麼要有這樣奇異的功效?鏡如水,折射著時間的留影,但時光如水,再難逆轉,就更應如水一般從容逝去,不該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跡……

  視線被大紅的喜字牢牢吸引,無法離開,那紅色忽然漫延開,擴大,模糊了形狀。她盯著那喜字——不,已經沒有喜字了,她困難地呼吸,那雙喜已經渲成一團,就像血,一大塊血漬。

  那血漬又在擴大,與院中的喜幔相連,鋪天蓋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撲過來。她無法呼吸了,也不敢張嘴呼救,怕那血進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飲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這片血海裡。

  耳中的聲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過來,急促地呼吸著,兒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亂舞的雙手,一迭聲地在問她怎麼了。她疲憊地搖搖頭,一抬眼,小玉純淨的雙眼正對上她,讓她又一陣心慌意亂,好像剛剛的胡思亂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讓她無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視線,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開兒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鬢邊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雜亂的思緒,也許只是一場噩夢罷了,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累了,被經歷的事實弄得身心俱疲,於是做了一場可怕的白日夢,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陽也真是太刺眼了,讓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來的人是誰。那人是誰,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煥發,那樣的淡定優雅,卻在看到二哥時一下子愣住。是誰?她望向沉香小玉,卻見他們低下頭去;她轉身看向哥哥,卻見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與喜悅,嘴角竟噙了笑意。

  誰,誰能讓他在這種處境這般境地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三聖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睜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麼忘了,她聽了嫦娥的話,悄悄去打聽楊戩的下落,遍尋不著,卻在院中見到了他。三聖母一陣眩暈,看著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樣的陌生——水鏡中的光陰雖是虛擬,卻早將心底的那份歡喜,一點點磨蝕成沉重的枷鎖,曾經的自己恍如隔世。這樣的三千年,是怎樣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喜悅,是聽見旁人說我去找你,於是,你就這樣輕易地為我感動了嗎?天啊,如果有可能讓一切重來,哪怕是只從此刻開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話,扶你進房,祈求你的原諒,絕不讓你眼中的喜悅變成麻木的自嘲與寂寥……

  她急切地想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離剛才那可怕的雜念。那時的自己,上前了幾步,又猶豫著站住,甚至,在那惡丐聞聲趕來,對二哥橫加污辱時,也依然選擇了沉默。三聖母神經質地揪住衣角,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不肯認他?只知道猶豫,只想著逃避正發生的一切?

  一邊的沉香,卻是目光倏縮。因為,他看見自己過來了,扶著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時吃了一驚,然後,當目光轉向母親的身後時,神色變幻,顯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惱怒。看著四公主三言兩語解了圍,自己扶外婆轉回了前廳,沉香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那時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對了。但隨即,他驀地握緊了拳,舅舅正掙紮著,從母親的身後,竭力尋找著外婆遠去的身影。

  新天條頒布三界後,閤家的第一份大禮,便是玉帝釋放了秘密囚禁著的外婆。那時便是母親,也萬沒想到,十日曬化在桃山的外婆原來還在人世。對天廷曾經的怨恨煙消雲散,玉帝的親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動莫名。如果沒有水鏡,這眾人還要抱著感激,天真地過上多久?

  沉香回思著,細想著那已成過往的八百年歲月。八百年裡,舅舅靠近中樞,握緊權力,揣摩天廷勢力分佈,推測著上位者的應對舉措,凡此種種,終成了舅舅能夠算無遺策的最大資本。改天條也好,外婆被釋也好,那般宏大的籌謀,原來,都不過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積薄發而已。

  沉香苦澀一笑,敬服中帶著濃濃的自嘲。沉香救母……譽滿三界的過去,現在看來更像個不堪的笑話。一向自負自信,怎想得到,這一切都舅舅精心佈局的結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舉措,雖在水鏡親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澆頭,觸類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宮裡的這些話,包括有關王母破綻的交易,並非只為了積雷山敗後的東山再起。那都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宏謀大略,是舅舅確保他身死後,外婆必會平安被釋的造勢之舉。

  老君曾冒奇險,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綻,就決不會放過這一良機,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殺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後,玉帝便會被推上了前台。這死物的習慣是幕後的平衡與操縱,必然要扶織一個全新的人選來替代王母。而對玉帝來說,又有什麼人選,能比暗中搭救過的妹妹更加合適呢?

  更何況從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條才有了瑤姬母女的生路,這一家三代人,都欠著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選擇,就算玉帝一時不能決斷,老君也會千方百計地全力促成。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為何還有著隱約的疑惑?是了,他親手設下的局,為將來預定了必然的發展趨勢,但如此快地實現,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腦中,閃過崑崙那一抹勁射瑤池的蒼色,不禁一陣黯然。他突然有些慶幸起來,幸好舅舅當時瀕死垂危……雖不知木公在瑤池做了些什麼,但舅舅這多年裡唯一的朋友,大約是再也無法從瑤池平安回來的了。而此後天廷的變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卻又定然與木公有關……

  回去找到二爺,然後就去殺了那個疤面漢子!

  鏡外,康老大已將唇咬出了血。他怎麼敢,他怎麼能,怎麼能打二爺的耳光!之前,這混賬用二爺要挾哮天犬,將他抽打得血肉模糊;這裡,又在眾多舊識面前將他打翻在地。二爺的性子,他不會在乎皮肉之苦,卻如何受得住那些憐憫中夾著不屑,幸災樂禍中又帶著假惺惺仁義的目光。更何況,還有一句句話從旁邊飄來。你們在說些什麼,你們這些神仙難道看不出嗎,二爺已是連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麼到如此地步還苟且偷生,什麼利用哮天犬為自己續命,你們空為神仙,難道看不出,他,便是連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鏡中的康老大,正抱著哮天犬氣沖沖地離開。大哥,多年兄弟,難道你也看不出,二爺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捨、是欣慰、是慶幸他不再受自己連累的安詳嗎,你為何還要如此說話!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難道我們……不也是如此……

  我為什麼不認他,甚至不敢讓娘見到他!三聖母顫抖著身子,看向因送走楊戩而鬆了口氣的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他見一見母親,不讓他見一見辛苦救出的母親!你以為這是你兒子的功勞嗎?你以為哥哥丟了你的臉嗎?面子,你的面子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安慰!劉彥昌,她厭惡地看著他一副不計前嫌寬厚待人的模樣,接受眾仙家的誇讚,二哥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對這樣一個男子傾心相待……沉香暫時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順她目光看著父親,輕輕嘆了口氣。他回去後該如何與父親相處?甚至連他,也無法面對劉彥昌志得意滿謙和有禮的模樣。

  楊戩已被下人架入了後院的柴房,眾人便陪著他,在這裡度過了七日。看著他躺在廢枝爛葉裡艱難的呼吸,看著他漠然地瞧著蟲蟻叮咬自己的肌膚,看著惡聲惡氣的僮僕不耐煩地給他送食。七天,沒有人想到給他送口水,就看著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點點幹燥,一點點裂開,一點點滲出血,一點點變得更加蒼白。三聖母咬著唇,狠狠地咬著唇,為什麼咬不破,為什麼不讓自己分擔一點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親:“娘,堅持住,我們就要回去了。我記得,婚禮後你就來看過舅舅。”三聖母無力地點頭,不錯,她來過,來過。“二哥,是有潔癖的。”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眾人卻懂她的意思,環視這間塵土飛揚,臭蟲跳蚤遍地的柴房。楊戩素來好潔,連衣衫都偏向純色,哮天犬在身邊時,竭力維持著他的習慣,每天都為他換上乾淨的衣袍。可是現在,這裡,有誰能來照顧他?

  七天後,三聖母終於等到自己的到來,跌坐在楊戩身邊,聽著自己的話語,原來話語真的能傷人,比最鋒利的刀更厲害。楊戩的目光已轉向柔和,卻在聽到利用二字時收回,不顧乾裂的唇,緊緊抿上嘴。“二哥,你喝一點,再喝一點……”三聖母喃喃勸道,因為她記得明白,她這一離開,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將楊戩帶回了劉府,安置在小屋裡,龍八舔舔唇,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有點結巴地向眾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撐到我們回去,是不是?”百花點頭,重複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勸告:“至少不會再受那些惡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著落……”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眾人本都心裡悶著,似是喘不過氣一般難受,此時聽了他們之語才有了一點活氣,老六一遍遍說與自己聽:“不錯,這樣二爺就能等我們回去了,再過三年多我們就能去找二爺了,我去求觀音,求佛祖……不,二爺不喜歡求人,大哥,我們怎麼辦?”老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康老大用力點頭,也許這樣最好,二爺不用面對那些目光,不用面對那些言語,二爺他……寧可獨自一人。

  小屋中,三聖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擠出一絲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徵求答案:“二哥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我們回去就能找到他,對不對……”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龍八照顧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氣肯定地說:“不錯,三妹妹,真君在這裡不會有事。”三聖母放鬆了身子,又自責地搖頭:“我,我三年也沒有去看過他……”百花再次高聲說:“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寧可一個人在這裡度日?”三聖母點點頭,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時也覺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聲響起,下人端著飯菜來了。沉香看著盤中的飲食,這麼多天來總算有了一點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聲道:“還好,還好……”小玉卻在搖頭:“不,他們,他們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管過。”三聖母恍惚中也想起,聽說過下人們揩油水,剋扣份銀,她不願多管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會為難他到哪裡去,從沒過問過。“不,不會太糟的。中秋我們還見過二哥,見過他……”

  果然,隨著下人們摸清了主人對這個病人的態度,送來的飯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話也一天比一天難聽。三聖母也只能徒然坐著,聽著,忍受著,他們也離不開這間小屋,在這裡要坐三年嗎?哥哥便在這樣在家裡躺了三年多嗎?

  送飯的又來了。楊戩身子癱瘓,就是進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張口,兩人沒這份耐心,一邊罵一邊無可奈何地等他嚥下一口,再撥入另一口。飯食已經從白米飯變成了糙黃米,又變成混著糠帶著砂石的陳米。那個叫劉富的瘦子,向同伴劉剛抱怨道:“我們算是倒霉,分來侍候個癱子,別人有個什麼事都有賞錢,我們可好,一點外快沒有。”

  劉剛與他同病相憐,唉嘆埋怨了一陣,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閒些,就是錢少。你聽說沒有,夫人和少爺都是神仙,這人過去也是,我看他餓兩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錢我們分了如何?”劉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楊戩微微啟口,劉富勺子一搗,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劉富把碗丟給劉剛:“夥計,輪到你了。下次我們輪流來吧,哪用得著兩人。”劉剛接過碗,也贊同劉富之語,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空閒了。

  三聖母閉上眼,楊戩艱難的吞嚥,兩個下人不耐的神態,讓她不敢想日後如何再去面對哥哥。耳邊的話卻一句句清楚地傳來:

  “每次吃個飯都要這麼久,煩!”這是劉富坐在床邊無聊地抱怨。劉剛本就窩了火,再聽他的話,更是不樂意耐著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麼主意,嘿嘿一笑:“看著兄弟,以後就這樣。”三聖母不由自主地睜開眼,就見劉剛一手捏開楊戩下頷,一手抓了飯捏成團塞入,也不待他嚥下,兩三把將半碗飯盡數塞了進去。拍拍手和劉富走出去,猶自聽得劉富佩服地誇他,遠遠地又飄來一句:“不如以後改成粥吧,灌進去就行,免得麻煩。”

  沉香的臉已經白了,幾乎和床上躺著的楊戩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幾年過的就是這般日子,如果這種情況要延續三年多,如果他們要在這小屋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再見楊戩的一天?而楊戩,又能不能堅持到見他們的一天……

  床上的楊戩不知道他們的動靜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嚥下去,那塞滿口腔的飯糰幾乎嗆到了氣管。塞得太滿,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總算嚥下去了,若是被飯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個更大的笑話?他這樣想,露出一個苦澀而自嘲的笑容。人走盡了,他又開始運功,身上掉落的米飯卻引來了老鼠。陰暗小屋中,僵臥在床的人,幾隻耗子爬來爬去,讓人幾疑是進了停屍之地。三聖母不寒而慄,下意識地去摸楊戩鼻息,又停了手,慘然自嘲,她難道沒有看見嗎?二哥痛得渾身抽搐,自然是還有呼吸。

  劉富和劉剛卻自得於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兩日送些粥來,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只需掰開口,不管是熱是冷,不管嗆著與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這一日的任務就算結束。而兩人輪換,更是互相躲懶,總想著還有別人,這來的日子竟越來越稀了。

  三聖母痛楚地捏著床單:“我若來看看他,若來看看他……我們竟都沒有來看看他!”小玉卻笑了:“我來過,來過……瞧,我很快就要來了。”

  眾人只當她神智不清說瘋話,沉香心疼地將她摟到懷裡。小玉卻掙脫了他,伏在床上。隔著被,隔著衣衫,將臉頰貼在曾經溫暖寬闊的胸膛,纖指撫過垂落床前的手掌,輕輕握住,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低低地呢喃也在耳邊,她不要僅僅做他外甥的媳婦,她將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兒。

  被縟薄極,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但更多的,是艱難的呼吸,劇痛時的痙搐。斷裂的肋骨無法接續,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嬌嫩的臉頰,敏感地發覺了具體的所在,她甚至能想像出,那斷骨在皮肉下支離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覺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閉上眼睛,關閉所有的情感,只要記得在他懷裡的嬌嗔,只要記得,這懷抱曾經的安然。

  此後數日不見人蹤,直到一天半夜,才見劉富匆匆端了碗粥送來,想是怕餓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楊戩身上,沉香知她情緒不穩,拍著她的肩輕喚:“小玉,讓開些……”小玉卻恍若未覺,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埋得更加深了。沉香無法,反正對於這屋中的人與事而言,他們都是不存在的虛無。但疑惑隨之生起,小玉的模樣,很像有什麼心事,最近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時,門聲一響,當年的小玉推門走進屋來。沉香心頭冒起寒氣,原來小玉真的來過……她來做什麼?她為何將頭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麼?

  正在床前灌粥的劉富驚訝地抬頭,小玉讓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聽見了自己進門的聲音,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實。於是她更用力地低下頭去,拚命掩住雙耳,可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迴蕩。

  “小玉,你……你想做什麼!”她聽不清是誰在問,她只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她秀麗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動著,雖然伏在薄被上,卻仍隔不斷嗅覺的靈敏。一種淡淡的米香,正從無到有,緩慢地從空氣間,從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發霉的陳米,熬成的粥也極稀薄,但加熱了後,一樣會散發出香味——對床上忍饑的病人而言,這種香味,大約更是誘人吧!

  當然,也許僅僅是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天一直都能聞見這香味?縈繞在鼻端,縈繞在靈魂的深處,成為她無法擺脫的夢魘——

  只記得仇恨時,原來連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將手舉起,放在眼前,和另一個小玉的手一樣,白嫩、纖細,指甲泛著玫瑰紅。但另一個小玉,正將法力運到手上,讓手上的一碗薄粥沸騰,翻滾著冒出熱氣。萬年法力做到這點綽綽有餘,不在乎有多燙,有法力護體,這點熱度,對她來說算得上什麼。

  沸粥托得穩穩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穩定而執著,執著於記住的仇恨。

  沒有掙扎,也許是無力掙扎,輕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開下頦,固定成一個屈辱的姿態,讓他只能看著,等著那散發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猶豫,她幾乎想大聲呼喚,喚醒沉睡的記憶,但那手卻沒有半分遲疑,彷彿那抹猶豫,只是錯覺。

  低喘和嗆咳聲,猛烈地震動著整個胸腔。她感覺到了,淚眼模糊地強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個細節。

  小半碗粥已經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纖細卻有力的手指緊緊鉗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許殘液。癱瘓的身體,在猛烈的痛楚襲擊下震顫抽動,落在女孩的眼裡,卻比最迷人的樂舞,更令她開懷欣悅。

  下意識摸著自己喉頭,喘息著,和床上那個人一起,想像流過喉管的灼熱,似乎這樣能分擔一些痛苦——然而終究是分擔不了。

  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堅強,她終於還是不敢再面對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沒有絲毫放鬆跡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剎間,楊戩並沒有太多感覺,然而隨即便是麻木的鈍痛和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沒來得及想什麼,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來,嘴卻被堵得嚴實,氣一滯,粥便嗆入了氣管。火炙般的燙痛,使他一瞬間幾乎昏眩了過去。

  手抬起,又落下,蓋住口鼻,緊緊地壓下去,人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拚命嚥下滾燙的粥液,引起陣陣悶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夢遠沒有結束。

  雖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審視著他的神色,笑著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別急,別急,我會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給你……”

  手上再次運功,已有些冷卻的粥面又翻滾起來,用力捏開口,碗湊到嘴邊,頓了一頓,慢慢地傾斜。

  滾沸的半流質,緩緩地,傾入口腔,滑過舌面,滑過上次炙燙造成的紅腫傷處,堵在咽喉裡,被急喘的氣流沖得倒溢,溢著嗆進肺裡,令她的手掌,感應到那人又一陣更加劇烈的喘息痙攣。

  她知道他正艱難地掙紮著,想吸入一口空氣緩解。她甚至能想像出,那空氣被吸進肺裡,會帶來何等的清新舒適。但她卻調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燒紅的鐵水,瞥準他吸氣的同時,猛地向下傾出,堵死了所有空氣進入的渠道。

  剛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專注地感受著,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夢囈般地笑問道:“香麼?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餓了呢——比湯藥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話語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頭,又搖搖頭,像搖走什麼不該有的記憶,繼續微笑道:“來,你再嘗嘗,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會太多。他仰躺的姿勢,會確保一點殘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纖指的箝制,更會讓所有的殘酷,都能收穫到最滿意的果實。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間施虐,炙出復仇的印記,又怎麼捨得著急,讓這復仇的快樂,就這麼輕易地結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見了底,小玉意猶未盡地抿抿唇,直起腰,遺憾地瞅著他,拭去他嘴角的殘粥,輕聲細語地說道:“看來真的很香啊。可姥姥會生氣的,怪我沒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錯嘛,喝得這麼急!難得我有盡孝心的機會……”口氣裡,甚至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小玉睜開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時沒在意過,可現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個男子,強忍著劇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裡,卻分明隱藏了憐愛和諒解。他只安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在看向神殿裡,在他懷裡微嗔撒嬌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卻記得,這個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輕柔地摟著安慰。她知道,一個瀰漫著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遠、永遠都無法逃離……

  楊戩的口腔已給燙傷,那些下人卻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舊是粗暴的“服侍”,不會在乎。他發炎潰爛的口腔咽喉,使進食也成了一項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們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卻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平靜與安穩。時不時好奇來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語,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楊戩,他是不是寧可與哮天犬流落街頭?至少,那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會說,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會有人說二郎真君也有這樣的一天……

  楊戩似不在乎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極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話語過後,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靜無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鏡裡鏡外的眾人。無人打擾時他們還可以轉開目光,或怔營出神,或調息理氣,暫時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們,卻打破了這種臨時的平靜,生生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來,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著這些痛苦的事實。

  當神仙們來得稀時,他們才鬆下一口氣,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沒有出現過。畢竟這麼長的時間,他們也知道了楊戩,他的平靜並非偽裝,這些神仙的態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麼。只有少數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當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滿嘴的苦澀,她來過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時自己並沒有進屋,不過站在院中而已。雖說到底見了一面,卻是……卻是為了制止豬八戒的無禮,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脫,事情解決,楊戩的下場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見了他在街頭的落魄,她甚至有一絲惻隱之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會去做。只是……她不為人知地輕嘆一聲。她那結拜的哥哥豬八戒素來好事,當年又被楊戩折磨過一番,豈肯易放過如此好的天賜良機?

  嫦娥記得清楚,那天這結義兄長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趕來廣寒宮喝桂花茶,卻含沙射影地說起了楊戩的近況,顯然是聽別的仙友提到了什麼。興災樂禍一番後,他更是突發奇想,說怎麼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於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駕雲往劉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這一去,無非是這兄長的舊怨作祟。但天蓬因她被貶成豬胎,後來更被楊戩痛加鞭撻,她自覺欠這哥哥良多。更何況,新天條出世之後,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這淨壇使者義妹的身份,無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她不在乎這份虛名,卻樂於見到眾仙的目光裡多了許多尊重,再不復昔日的輕浮和曖昧。這個哥哥,她感激,愧疚,不願違他的意。同時,又想起老君知道楊戩的下落之後,說笑中也隱約地提過,楊戩法力心機非同凡響,不知如今受的傷,是否有痊癒的可能,又是否示弱於人,以待東山再起。這事在她心中縈繞,時有隱憂,如今正好順勢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頭去。果然,沒過幾天,一朵祥雲從天而降,豬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興沖沖地向小屋行來。

  眾人從半掩的門中看得分明,一顆心無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輕輕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動步。三聖母不自覺地顫聲問了出來:“嫦娥姐姐,不能進來的……你……你沒進來對吧?”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滅愛雨聲狂

  看得出,嫦娥並不願進去,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猶豫不決。她的心思,這時極為複雜,雖不放心老君提過的隱憂,但想到楊戩在街頭任人拳腳相加的模樣,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進屋再瞧見他一眼。

  有豬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這樣想,事實上,她也不怎麼相信如此重傷能有痊癒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決心,歉然地向豬八戒道:“我這般進去,始終不太合適。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煩請兄長自便了好嗎?”

  豬八戒訕訕縮回手,好在臉皮厚,並不覺得什麼——自從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廣寒。雖不能一親芳澤,得償宿願,但這般親近談笑,那已是老豬幾百世修來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現在,想到惡有惡報,思慕仙子多年的那個人,躺在屋裡動彈不得,而仙子卻只對我老豬嫣然而笑,攜手同行,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場時,更加令人開懷大喜。罷了,只要讓那人知道妹妹對我言聽計從,當年的一口惡氣,便也算是能出得盡了。

  一念及此,豬八戒嘿嘿地笑個不休,連帶著胸腹上早就不見的鞭痕都一塊癢癢起來。他不禁放大了喉嚨,故意嚷嚷了起來:“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沒想得周全。也是,月宮仙子心若冰清,那個混帳,若說現在這般不堪,就是當日威風八面時,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說罷,他掏出釘耙變的小梳子,耙了耙頭髮,朝嫦娥一樂,甩著袖子推門進屋去了。

  三聖母臉色發白,就在嫦娥的聲音響起之時,她清楚地看到,二哥驀地睜開了雙目,雖然平靜,卻有掩飾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說話,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失措地看著豬八戒冷笑進屋,居高臨下地來到床前,斜睥著眼,上下打量這個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親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卻漏過門隙,一直盯著外面的嫦娥。豬八戒的性子,他極為瞭解,不來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為什麼連嫦娥仙子都跟來了?他沉吟一陣,求解似地向鏡外問道:“嫦娥姨母,你……為何會來?”

  鏡外的嫦娥一怔,臉一點點漲紅,吶吶無言,但沉香並無罷休之意,專注等她回答。嫦娥無奈,斷斷續續,將老君交待,自己擔憂,豬八戒的提議,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頷首,彷彿解了心中一大疑團似的舒了口氣,但並未對眾人說什麼。多日以來,那些神仙亂紛紛的探視,他原先也只覺煩亂和惱怒。但次數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這些人走後,神色間一現即隱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聽了嫦娥的解釋,他的臉上,現出的便也是與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來如是……是啊,神仙們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慣了的,豈會真的無聊到這個地步?就算混雜了幾個看熱鬧的閒人,但更多的,卻只能是來自天廷各方勢力的窺測。

  至於老君,這道祖更是老謀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餘力,定然不願示弱於佳人,這才故意用語言教唆,種下誘使嫦娥來這一趟的前因,藉機查勘舅舅的真實傷勢。好個老君啊!難怪能與舅舅鬥了多年,隨手一步棋,便蘊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讓人看出異樣,沉香暫將心事放下,對著床前的豬八戒嘆了一口氣。師父心寬體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現在這種機會,想來師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會說出些什麼?舅舅從不會示弱於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綻。舅舅該付出多少心力去隱忍,才能受得住師父必然衝口而出的冷嘲熱諷呢?

  豬八戒仍在打量楊戩,從鼻子裡哼哼著,想引起床上這病夫的注意。但楊戩神色平淡,連目光都沒有移過來分毫。他不由得大為無趣,哈哈乾笑幾聲,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地開口說道:“二郎神,我說啊,你的運氣還真是不壞。有個那樣的好妹妹,得意時可以拿來當墊腳石,失勢了,還能當後路保全自己一條命。嘖嘖,好的壞的都能沾光,你這哥哥,當得可比俺老豬舒心得多了。”

  見楊戩的神色仍是古井無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裝模作樣地把了把脈,連連搖頭,又道:“我瞧你這傷,幾千年都沒什麼指望恢復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豬這一趟來時,還琢磨著要以德報怨什麼的。可惜你嫉妒成性,當日對俺老豬的不敬,現在一一報應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沒法去救你這樣自作自受的混帳!”

  他語帶譏諷地說了半晌,不時地瞟看著楊戩的反應。但視線到處,那人的眸子裡既無怒氣,也不是見慣的陰鷙冰寒,卻是一派安寧漠然。這裡的一切,劉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彷彿都沒有映入那雙眼裡,幽深得不可觸及,卻又蘊涵著不逝昔日的威嚴與孤傲。

  豬八戒微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氣戒備,慌亂之色形諸言表,但轉瞬便醒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張了張口,找不出話來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禪心,頓被攪得亂作了一團。

  無名之火騰騰而起,豬八戒只覺得自己很生氣,只想揪住這個人,讓他望著自己,看見他的眼睛中出現一點反應,一點證明自己存在的反應。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塊來的。”果不其然,一點微弱的波動出現,雖然轉瞬即逝,卻證明了這句話敲到了痛處。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麼?妹妹是拿來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豬八戒一提到這個妹妹,立時得意起來,捋了捋袖子,來了勁頭,“我妹妹對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個體貼啊!怕我老豬長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著落坐端茶,那個忙乎,讓老豬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豬八戒提高嗓子,又覺得沒必要,湊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麼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對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對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個人的軟弱只是片刻,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雙眼睛雖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卻是帶了幾分嘲諷譏刺,縱然有傷痛,也不能不說,掩飾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個念頭陡然生起,豬八戒又復得意起來,仰天打了個哈哈,放柔聲音說道:“是了,差點忘了,反下天廷,樹旗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經的宏願呀!不過可憐,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門就能見著——可憑你現在的情形,只怕是連下床一步,都已難如登天了吧!”

  他搖了搖頭,似是不勝惋惜,又環顧四週一番,裝模作樣地現出喜色,續道,“俺老豬既來了這一趟,就證明你我還是有著幾分緣份。想來這般癱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麼也比不了你神殿裡的自在逍遙——再說了,月亮又如何能與活生生的月宮仙子相比?咳,怎麼說呢,佛渡有緣人,老豬又素來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來幫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說著,眾人卻無不為之色變,猜也猜得出這老豬在打什麼主意。果然,就見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楊戩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將人拽下了床來。

  一聲悶響,豬八戒一隻手吃不住勁,楊戩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勁上拎,楊戩身子已完全癱瘓,衣襟被強行拎起,手足卻軟軟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頓時,楊戩一直平靜的臉色,驀然便變得鐵青。劇烈的嗆咳聲裡,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卻是連強撐起軟垂向後的頭頸,都復已無能為力。

  豬八戒知他傷得極重,卻沒料到真到了動彈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頓覺自己這行為和出家人的身份頗是不合。急切之餘,他的話裡便帶了幾分辯解之意,大聲向門外叫道:“嫦娥妹子,咱們的顯聖真君老想著見你一面。我說,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也得與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一回吧!”

  緊上幾步,他大開屋門,將人從床邊拽了過來。鏡外的嫦娥不禁一個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終於如記憶中那般,出現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裡,屋裡的話,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了幾句,眉心輕顰著,心不在焉地撫著玉兔,暗怨這結拜兄長多事。楊戩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像奇恥大辱,雖習慣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傷,也習慣了他被她諷剌得無處容身,卻並不願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時,小屋開門聲傳入耳裡,她不情願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見了楊戩被亂發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見慣的威嚴蕩然無存,艱難的嗆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額上已全是冷汗,半癱在門檻外,再無一分尊嚴可言。

  唯一不曾改變的,也許只有那目光了,躲閃著,卻終忍不住投過來的目光。挹鬱一現即隱,深邃的痛楚隱藏在漠然的面具後,一如往日無數次那般。但還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過來的同時,楊戩的冷汗越發淋漓,緊抿的唇上,竟變得一片青紫。

  豬八戒在一邊乾笑著,怕嫦娥惱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楊戩身上,信口開河地道:“是他,咳咳,這個,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帶他來見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豬啊。

  嫦娥白了豬八戒一眼,楊戩早就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分明是這位哥哥強搬他出來,真是多此一舉。但想到老君的顧慮,心中微動,不再責怪豬八戒的自作主張,只放柔聲音說道:“小妹豈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實在不願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豬八戒大喜,連連點頭,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極。當年我就想給他幾個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說八道,沒由來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節!”

  嫦娥卻搖了搖頭,向豬八戒拎著楊戩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雖然傷重,卻未必無力支撐。兄長你如此對他,似乎頗有無禮之嫌……”

  豬八戒忙不迭地鬆開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聲,楊戩身向後仰,軟軟靠在門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撐不住身子,慢慢向一側滑下,摔在門檻上動彈不得。豬八戒用手一指,大聲地叫起撞天屈來:“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豬我還認不下你這好妹子呢,又豈會……豈會對他無禮?你看,看看他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沒去聽他在嚷些什麼,只探究地看著狠狽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傷勢的沉重,癱軟的身體正不住地痙搐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彷彿在耗盡他全部的氣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顫,喉頭也在艱難地蠕動,窒息帶來的痛苦,迫使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絲空氣,但這努力注定徒勞,伴隨而來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與喘息。

  憐憫之意一閃而過,嫦娥連自己都沒發覺地皺起了眉頭。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這樣卑微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僅僅因為懦弱懼死,還是抱著東山再起的固執妄想?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令她心中的憐憫漸漸轉淡,變成一種隱約又說不清的厭煩感覺。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樣高傲的男子,會為她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點的自豪。但現在不一樣,這樣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唸著她的名字,豈不沒由來地辱到了她的顏面與清高?

  厭煩越來越盛,嫦娥只想當即抽身離開。不過,萬一真有復原的可能……雖說集市初見之時,她便把過他的脈,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豬八戒在場,她也不願露出試探的痕跡。月宮仙子素來超脫,若顧慮著這種种放不上檯面的可能,豈不是要墮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惡俗了?

  “可這麼做,是為了眾人作想——他的行徑,絲毫看不出悔改,連太上老君這般的仁長,都擔憂不已。見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預作籌謀,卻也不是壞事。若只效東郭先生之仁,將來遺禍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過非淺了。”

  她心緒轉了又轉,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訴了三聖母,楊戩才被收留在劉府的,心中一凜,頓時有了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當下輕垂雙目,款步便走近了門邊。

  仍不願刻意去探他脈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楊戩被汗水沾在額角的散發上。遲疑了一陣,就見她俯向楊戩側倒著的身子,從懷裡取了一方白色繡帕,擦試著他不住滲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動作很是輕柔,一直緊張著的眾人,也齊齊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溫柔的,沒有像以前一樣,以唇齒作刀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

  繡帕移到頸邊的動脈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來,似在整理被豬八戒拎皺了的衣領,卻是纖纖玉指,仔細地按在脈上,全神貫注地體察著每一次跳動。楊戩原來一直躲避著,不願和嫦娥觸上的目光,也在這一刻驀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臉上,不帶任何情感,卻蘊盡了從未有過的蒼涼。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隱匿起來,一任頸邊溫暖的纖指,注入細微的法力,穿行在殘破的經絡裡,痛如針錐。但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他本以為這種境地下的見面,會在她的臉上,見到他寧死也不願看到的憐憫。但他終還是錯了,原來,連這不堪承受的憐憫,對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沒有豬八戒,這一趟,你也遲早會來的罷?雖猶豫著沒有進屋,但來意,卻與那些神仙沒有任何的區別。原來這便是你來見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著分毫恢復的可能……

  冷汗如漿,片刻已浸濕了衣衫。但那纖指終於移開了,纖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輕咬了一下貝齒,眼前這人的傷勢,沒有一點作偽的可能,老君的懷疑當真是多慮了。她心中一陣輕鬆,見豬八戒正憨笑著看向自己,便也報之一笑,掩飾著,在楊戩額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這麼片刻工夫,楊戩的臉上,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色都乾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脫水所致——掩飾用的繡帕也證實了這一點,濕漉漉地幾乎能濾出水來,握在手裡,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本能地鬆開了手,任隨這繡帕飄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濕帕在風中翻滾著,沾上垢灰,折映進楊戩幽暗的眸子裡,帶著冷冷的嘲哂,傳遞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厭煩。楊戩從嫦娥處移開目光,安靜地盯著這曾經潔白的繡帕出神,卻是連僅餘的蒼涼都漸漸泯滅,透出了不帶一分生氣的寂寥麻木。

  豬八戒討好般地湊過來,靦著臉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這麼弄髒了,實在是可惜得緊。我說妹子,你看,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寶貝徒弟吧?老沒見了,我老豬還真有點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邊,起初忐忑不安,到後來又頗有幾分嫉意。現在好容易找了個藉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像來時一般地,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沒有掙開,豬八戒更是一樂,絮絮地說道:“你和三聖母也有些日子沒聚了,走吧,這是下人才來的地方,咱們這麼從天而降,傳出去只怕會惹人笑話的。”輕輕一拉,見她也無意反對,一步邁出,便向院門處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頭看一眼軟在門邊的楊戩,有意讓豬八戒將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處,不遠處就是僕人的小屋,正聚賭吵鬧著,人聲嘈雜,於是到了口邊的話,便又被她嚥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說過,有專門的下人在侍候這二哥。待會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開口,去掃了兄長的好興致。”

  兩人的背景,消失在院牆邊,天色也漸漸晚了,斜陽鋪在地上,殷紅如血。眾人徒勞地候著,目送夕陽最後一抹餘光斂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輪值前來送食,是再不會有僕人,能想到這間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過去,這屋裡終究還是沒人來過。楊戩一直盯著那方繡帕看,便如當年看著那盞廢棄在階上的寶蓮燈一般,偶爾牽動嘴角,艱難地微笑一聲,便有血從他幹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難止的冷汗,直曬炙熱的陽光,使得虛弱的身體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時分,竟是連神識都慢慢有些散亂起來。

  也就在這一夜,淅淅的小雨從天而降。屋門沒關,木門嘶啞地響著,一下一下被風盪開,送回,敲擊著楊戩癱軟的身子。三聖母守在他身邊,怕鏡外的好友難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時悄然抹去淚水,忍了又忍,終還是詢問般地向沉香說道:“有兩天了……明天,下人們也該過來了?沉香……你說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著小玉,正俯身試著舅舅的脈息,聞言苦笑一聲。過來……遲早終會有人過來。可這樣的折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呢?妻子,嫦娥姨母,娘親,每個人在追悔著往事。但每個人的心底,都確實有著一道邪惡之門,區別只在於何時打開,面對著誰打開而已。若不敢面對這道門打開的真正原因,這樣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麼?

  風雨越來越大,楊戩大半個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積水裡。三聖母心疼難當,卻又有些慶幸。二哥是側在門檻之上的,被飛簷隔阻了雨幕,連飲一口雨水,緩和唇舌焦炙般的乾渴都成了奢望。現在,疾風捲灑著驟雨直砸在臉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張的口中,雖然嗆出一陣又一陣的劇咳,但到底,可以彌補些大量脫水所致的虛弱了。

  鏡外嫦娥木然地看著,已經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棄下的那方繡帕,污穢了本色,被風雨挾裹著漸飄漸遠,不復映在那個人一直凝望著的視線裡。那人疲憊失神的雙目更見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無由地顫慄了一下,難以承受的悲傷突然便席捲而來。

  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止,再懶惰的僕人,也會有來送食的時候。而那日的行徑,好友沒有明說的責怪,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這眾人,甚至被她自己,習慣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給他的傷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鏡中回溯的這些歲月,注定是徒勞的交錯。但傷害卻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無以背負,不能忘卻,卻又不敢不去忘卻。

  出陣之後……出陣之後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傷害?

  天終於大亮,也終於有人端著粥碗過來了。見了楊戩的情形,僕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煩地將人抱回了屋內。眾人都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嫦娥卻沒有絲毫的喜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伏在了龍四公主的肩上。

  龍四痴痴地看著鏡裡的楊戩,渾沒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聲,嘟囔著安慰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裡去。淨壇使者是佛門的紅人,多順著他點,在當時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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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最近太忙了,基本上了班就得埋頭幹活一直到下班……而且,禍不單行,小區的變壓器燒了,已經停了兩天電,別說上網,俺連開機碼字都不可能,淚。

  今天溜上來更了一篇評和兩章內容……至於下次更新,只能求二哥保佑,供電局的效率更高一點,早一點修好那個見了鬼的變壓器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過去多久了?三聖母已經辨不清日子,只覺得比華山下的二十餘年更長,長到沒有盡頭。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來,天氣越來越熱。小屋本是儲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籠一般。楊戩本就體弱,不時冒虛汗,此時更是汗出如漿,衣被盡濕,幾欲脫水。

  “人呢?怎麼沒有人來?”

  三聖母一次次到門前張望。她還記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過一晝夜的工夫,便因體虛脫水,險些難以支撐下去。那時是暮春,現在卻正值盛夏,再這麼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設想了。沉香扶著她輕聲安慰,無法勸住母親的焦慮,再看看屋外瓦藍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長嘆了一聲。

  實在是太熱了,連遠處樹蔭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可這小蟲又能知了什麼呢?故事後的依然有著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隱在溫和的面具後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無知者,才敢這樣大聲地宣告著吧。而真正的觀望者,卻躲在暗影裡嗤笑,嗤笑著無知者的幼稚。

  這樣的天氣,懶散慣的僕人,就更不願意幹活了。可這病夫的情形,卻又令他們不敢不來——到底是主人家帶回來的親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來這責任卻也不小。但態度自然越來越惡劣,尤其是劉富,恨活兒擾了他的賭興,每次來都罵不絕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發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聖母又一次到門前張望時,劉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著食盤,罵罵咧咧地踢門走了進來。

  眾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陣擔心,劉富明顯在火頭上,氣洶洶地漲紅著臉。木捅放下,食盤擱在破舊的小木桌上,就聽他直著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麼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爺想起來,累死我們這些苦哈哈的窮下人!”從食盤裡取了一碗湯,不甘心地又嘟囔一聲,“還真他媽好運,少奶奶和少爺親自下廚做菜,末了竟是送給你這廢人來嘗!”

  三聖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飄向了兒子媳婦。沉香已從門邊跟了過來,臉色發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發抖。

  龍八在鏡外想了起來,困難地嚥了口唾沫,解釋道:“那天……我們、我們不知誰想起來的,想下廚做頓飯,丁香教我們。”頓了頓,不知怎麼說好,“我們……我們沒做好,太鹹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誰想起來的……說第一次做的東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讓劉富……讓劉富拿去喂給真君……”小玉失神地補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還加了許多辣椒……”

  掰開楊戩下頦,劉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著紅油的湯一進口,便嗆得楊戩大咳不止,險些噴得劉富一身都是。劉富擦去臉上幾點殘汁,火辣辣地頗不舒服,更是心頭火起:“老子剛才賭得正順,卻被喚來服侍你這個廢物。怎麼,你還真當你是根蔥,操,噴老子口水!”

  抬手一記耳光擊下,楊戩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抹鮮紅,也不知是辣油,還是口中燙傷的舊創被震出血來。劉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罵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免得真死了,卻賴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贏特贏時被臨時叫來送湯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發洩,倒也不是存心要傷人的。

  發著牢騷將餘下幾口湯灌完,劉富扔下碗,掀開楊戩身上的薄被,準備替他擦一擦身子。畢竟是盛夏,服侍著臥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懶也免不了這項差事的。

  順手撈起楊戩佩掛著的銀飾看看,亮閃閃的晃眼。在破廟時,哮天犬怕惡丐看中主人的飾物,千方百計將它污得黝黑,但時日既久,早已恢復了本來的色澤。劉富看了看,又丟回去,雖然眼饞,但畢竟和扣份錢不一樣,病人身上戴著的,公然拿去,他還沒這個膽子。萬一哪天主人家問到,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想到一點油水撈不著,他更是火大,動作就更加粗魯,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將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見他轉身去拎木桶,從桶裡撈出一塊粗布,氣哼哼地道:“還要老子幫你洗漱,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老爺夫人也真是好心過了頭,這種廢物,養在家裡到底有什麼用處?”草草濾去粗布水份,回到床邊,開始了這項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楊戩性情孤傲,如此狼狽的境地,他是寧死也不願落入別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時日,這一幕在眼前上演時,眾人都會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但這一次,雖仍是沒有去看,但楊戩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聲音,劉富氣哼哼的低罵聲不絕於耳,令每個人的心中都似壓了一塊大石,又似吊了七八個水桶,上上下下地無法安穩。

  “劉沉香……你們便是這樣照顧二爺的……原來你們,便是這樣好好照顧二爺的!”

  鏡外,有誰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聽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個。沉香沒去分辯什麼,只半蹲在地上,拳頭緊抵胸前,拚命忍住喉裡的哽咽。好好照顧……在崑崙山下,在破廟裡,靠這個念頭才支撐了下去,但這樣被照顧著?親人第一次想到他,送來的飲食,就是這樣的東西。就算是對陌生人,也不會是這般的無情!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那個時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還記得每個盛夏,連下人的房中,都會有冰塊降溫,上門乞討的乞丐,也會多送一份錢權當消暑。人人稱讚著劉府的仁厚,羨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氣。可誰又想到,這仁厚的背後是些什麼?這樣的一間黑屋,這樣艱難的生存……沉香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個念頭讓他不寒而粟——

  現在,人人都寄希望於將來,希望出陣彌補這一切,付出他們遲到的關愛。但那時,會不會……

  劉富收拾起桶碗,終於摔門離開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劉富弄裂的舊傷,浸在滲出的汗水裡,也如同千萬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著肌膚。楊戩昏沉的神識,卻因此而清醒了些,費力地低咳著,想控出肺裡嗆入的湯水。

  想著剛才那碗湯,是小玉做的,還是沉香?雖讓他吃了苦頭,卻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這許多汗,這碗與其叫湯不如叫鹽水的東西,正好補充了他所失去的鹽份。這算是陰差陽錯的幸事,還是他這樣的罪人,連想著一死解脫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著,略舔了舔乾裂的唇,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過,稍有涼意,轉眼又進深秋。

  這一夜無月,亦無星,濃黑的烏雲從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終於落了下來,敲得屋簷一陣急響。

  楊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聲很急,風亦呼嘯狂吼,這房屋便似那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舟,彷彿隨時會被掀翻。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改變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淺淺呼出一口氣,楊戩收斂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經脈早已經損毀嚴重,如今重聚真氣通關過穴,好比任由黃河水氾濫,猛衝入窄小的溝渠之中。內息在楊戩胸腹亂竄,他只能咬牙忍著,待到一週天完畢,早已是渾身汗透,疲憊至極。

  屋外的風颳的越發狂了,小破屋的木門早就被吹開,如今更是被隨意肆虐的支呀開合。楊戩卻不理會這些,夜方過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煉下去。但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驀地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久違的酥癢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條溫熱的舌頭在輕輕舔著他汗濕的手背。“這是……”楊戩一驚收功。

  “這是……”眾人也驚呆了。夜色中,一條黑色的細犬蹲坐在楊戩的床邊,親熱的舔著他垂在床邊的手。在這風雨之夜,偷偷溜進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裡似乎靜了下來,連屋外的風雨之聲也收斂了許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見那隻手仍然垂著,如熟睡般沒有任何反應。它便用牙齒輕咬了一下修長的手指,牙齒剛觸及肌膚,身子卻往如彈簧般往後射去。眾人只見哮天犬後躥落地後,可笑的以爪護頭,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卻翹的老高,微微晃動,口中嗚嗚作聲,彷彿是可憐的討饒,又似無賴的撒嬌。

  然而,無論是懲罰還是撫慰,哮天犬都沒有等到。許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頭來,它呆呆的看著垂在床邊的那隻手。那隻手膚色青白,乾澀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層皮膚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醜陋突起,裡面的血液也彷彿凝固一般。指尖沒有半點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亂絞的參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來,它的眼睛睜的極大,胸口的明顯起伏著。看著它一步步向楊戩走去,眾人的心中都在轉著一個念頭:哮天犬是否認出了它的主人?他們已經無暇去考慮哮天犬為何到此,他們只希望哮天犬能夠為楊戩做些什麼。是的,為楊戩做些什麼,無論做什麼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諸楊戩身上的惡行,他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們只希望有人能夠對楊戩好些,楊戩在這三年中能夠有一刻的歡愉,這樣,自己的心中也能好過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卻是迷茫的,忘憂草在它身上仍然發揮著應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邊。它嗅了嗅楊戩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尋的味道。它用頭蹭了蹭那隻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動。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著被撫摸的幸福。楊戩感受著掌心濕漉漉的毛髮,本來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兒,如今的毛髮越發粘澀,甚至糾纏打結。楊戩微微蹙眉,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為何如此的狼狽?他不知道哮天犬緣何而來,卻只希望它立刻離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即使哮天犬已經失憶了,他也不想它見到自己如此的模樣。

  手指忽然觸到了柔軟之物,那物轉動了一下,該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親暱的嗚嗚低呼,將耳朵溫順的後貼。它抬起頭,輕輕叼起楊戩垂在床邊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著頭。它本能的想親近這個人,卻不敢大膽地與之平視。於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僅有一單薄至極的破被縟,黑色的棉花從拖線處翻出,散發著濃重的霉濕味道。被縟上還零散的落著食物的殘渣,粥汁的殘痕,還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見此情此景,心如刀絞一般。它膽怯目光順著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著……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7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憂多瑟縮

  終於,哮天犬看到了那張臉。凹陷的雙頰,蒼白得全無血色,近在咫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一瞬間,哮天犬的心如墜冰淵,失望到了極點。它直欲轉身離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卻生生無法挪動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著他。哮天犬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它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他的氣味卻無比熟悉,彷彿自它曉事時便在一起,不離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濕濕的鼻子,貼在楊戩的臉上。楊戩一皺眉,狗兒這動作他不知道糾正了多少次,直到現在還改不了。緊接著,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他消瘦的臉頰,乾裂的唇上,滾燙得如同狗兒赤誠的心。記憶裡湮滅的容貌無處可尋,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隨,至死不棄。

  楊戩的眉宇鬆了下來,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讓他感動。對著狗兒純良溫順的烏黑眼睛,楊戩鐵石般的心竟然軟了下來。哮天犬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著楊戩的兩頰,額頭,眉梢,眼角,……楊戩閉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趕哮天犬走了。雖然他知道,只要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能把服從慣的狗兒駭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戀不肯離去,就臥在楊戩的床下睡了。楊戩在床上卻全無睡意,他細聽著哮天犬的睡夢中的呼吸聲,淺而紊亂,不禁微微皺眉。果然不多時,哮天犬便被夢給魘住了。眾人只見哮天犬睡夢之中眼睛雖然閉著,四肢卻拚命刨地,彷彿是在挖掘找尋什麼。梅山老大嘆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經常如此,起先幾天一次,後來便是一夜幾次了。他再折騰一會兒,哭出來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頭,發出一聲悲淒的哀嚎後,痙攣的四肢便不再動彈了。哮天犬癱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膽怯的偷看了一眼楊戩,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嚇到了。他卻不知道,自己落在楊戩的眼中,卻是怎樣的驚恐無助。

  於是,楊戩看看哮天犬,復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復安靜。哮天犬臥在楊戩的床尾,蜷成一團。小床不大,楊戩的腳觸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涼僵硬的雙足第一次有了溫暖感覺,那是哮天犬柔軟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卻在微微的顫抖著,楊戩臉有憂色,是哮天犬依然被夢魘所困擾,還是被這小屋的寒氣所侵?眾人卻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臉上無聲無息全是淚水,他顫抖是因為他在強忍住抽泣。剛才的夢中,哮天犬又夢見了那雙眼睛。以往的許多夢境中,那雙眼睛總是帶著親切的笑意,有時也會不耐煩地喝斥。然而剛才,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趕著它走。哮天犬不會違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離開之後,哮天犬又能到哪裡去呢?哮天犬瑟縮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貼的楊戩更緊了。希冀著安寧的狗兒,靠著真實的存在,慢慢睡去,臉上猶帶淚痕。

  “天亮之後,就讓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這個廢人了。”楊戩的眼睜著,看著破爛的窗紙慢慢的泛白。腳下忽然一動,是哮天犬躡手躡腳的爬起來。楊戩聽著哮天犬輕輕的躍下床,門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

  秋寒侵髓,不多時候,楊戩的雙足漸漸冷下來,又凍的麻木,再沒有任何感覺。他看著結滿蛛網的屋頂,哮天犬走了,彷彿整個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溫暖就當昔日的殘夢吧。

  時至中午,有僕人給楊戩灌粥。這次依然是劉富,他輸了好多月供,又被連派了幾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開楊戩的嘴,邊灌冷粥邊想著如何再把本翻回來時,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劉富以為是其他僕人催他去賭,回頭剛要喝罵,眼前竟然是一隻人立的畜生,赤紅的眼睛如同地獄中的火焰。劉富“媽呀”一聲,摔了粥碗便往外逃開。

  哮天犬嗅到殘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攆上去在門口仆倒了劉富,卻咬不下去,因為他的口中銜著一隻肥膩的醬豬肘子。僕人連滾帶爬僥倖逃脫了,一路叫喊著往外奔去。而廚房方向也像炸開了鍋似的吵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正在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哮天犬已經搖著尾巴,將偷來的肥豬肘送到楊戩的唇邊,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著哮天犬慇勤的孝敬,楊戩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見楊戩不吃,退向後,喉裡嗚嗚著,有些受挫的模樣。它將豬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轉而小心的用牙將肉從骨頭上一絲絲剔下。

  哮天犬正專心撕肉,叫罵之聲也追到了小屋門口。眾人朝門外看去,十數廚役僕人舉著菜刀木棍,氣勢洶洶而來,劉富也夾在其中,探頭探腦著向屋內張望。

  屋內哮天犬卻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剔著肉,彷彿那是天地間最為重要的事情。一個僕人仗著膽子,站在門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側避開。其他僕人見哮天犬並不反抗,膽子俱大了起來,舉著傢伙衝進小屋。

  此刻,豬肘已經剔的只剩一根骨頭。哮天犬扔下骨頭,身子弓起,頭卻低著,看著地上那一隻隻擅闖的腳,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聲慘叫,第一個闖入的僕人的腳踝上,被惡狠狠咬了一口。“瘋狗,是瘋狗!”其他僕人都大驚失色,爭相逃命。他們退到院中,回頭看去。只見那隻瘋狗堵在門口,勢若猛虎,兩隻眼睛赤紅如火焰,鋒利的牙齒閃著寒光。

  哮天犬見那些僕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人立起來,仰頭長嗥,淒厲無比。周圍的所有犬隻,聽到嗥聲也一起狂吠,有千軍萬馬之勢。眾僕人聞聲俱膽顫心驚,發一聲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聲,回轉屋內。他看了看肉一堆,骨頭一根,竟然搖著尾巴叼著骨頭送給楊戩。楊戩噗哧一聲樂了,這只愛啃骨頭的笨狗兒啊。小玉呆呆的看著楊戩,忽然道:“舅舅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眾人俱默然,被時光推著看了幾千年,楊戩這樣開懷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數。待到三聖母被壓華山後,更是愁雲鎖眉,終日不得開顏。

  哮天犬也知道錯了,他顛顛小跑著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見他使勁的嗅著空氣,發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緊張至極,彷彿有大敵將近。就見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頭蹭蹭楊戩的腿,似乎要他跟著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門邊,回頭看去,楊戩仍然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圍著楊戩急速的轉著圈,忽然又跑到門口嗅了幾下,神情越發惶恐起來。他朝門外邁了一步,忍不住回頭又看楊戩一眼。楊戩卻閉著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終於決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來。最後一瞥間,楊戩的雙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來用嘴將薄被將楊戩的雙足裹緊,但他蓋住了雙足,卻蓋不住胸口。蓋了胸口,卻掩不住雙足。哮天犬焦燥起來,他咬著楊戩的衣襟拖他起來,一鬆嘴,楊戩的身子又軟軟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帶二爺走,他不捨得二爺呆在那種地方啊!可是,他怎麼變不了人形?還有,哮天犬怎麼會來,你們不是說他一直在灌江口嗎?”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們咆哮起來,他用手點指著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搗的鬼?”

  梅山老四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卻是梅山老六答道:“不關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視老六:“那麼是你!你還記著斷臂之仇,發洩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一口氣噎在胸中,差點昏厥過去。

  鏡中,哮天犬已經將楊戩頂著坐了起來,但再也無計可施了。他的雙眼驚恐的盯著門口,想走卻不捨楊戩,終於走不脫了。小屋內無遮無攔,哮天犬竟然縮身藏在楊戩的背後。楊戩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躲法別人一進屋就能看見。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沒有能力保護於你,你為什麼不早點逃走呢?楊戩決意護住哮天犬,他強運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楊戩凝神看著門口,額上不斷沁出冷汗,身後的狗兒在瑟瑟發抖。

  外面的強光忽然被屏的嚴嚴實實,兩個魁梧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堵在了門口。他們的目光向小屋內掃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頭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其中一個大踏步上前,從楊戩身後探臂膀將哮天犬拽著尾巴倒拖了出來。哮天犬被他倒提著,爪子亂抓亂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鬆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著牙齒,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老三和老五!怎麼是他們!”日光從半扇門透了進來,讓小屋裡的人看清了這兩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還堵在門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們來做什麼!”床上的楊戩認出了是這兩人,心便放了下來,想這兩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這樣也好。

  不多時,小屋內已經被折騰得不像樣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頭,在追打中被踢飛踩爛。終於,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內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看著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紅著眼睛,用爪子拚命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脖項間的皮毛都給血濕透了。眾人細看哮天犬,原來他的脖項之上,有一條極細的鏈條。越是掙扎,扣的越緊。

  “這是……鎖妖鏈,專鎖妖物的法力,禁錮其真身,使其不得變化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你們居然用它來對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眥欲裂,他舉起拳頭欲向兄弟們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淚道:“老大,我們兄弟對天發誓,絕對沒有虧待哮天犬之處。老三和老五也實在沒有辦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還安生些。你離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幾次我們險些追不回他。最後都無計可施了,只能用這個……這法寶有追蹤的功能。我們也是怕哮天犬丟了啊!”

  梅山老大看著跪著的眾家兄弟,他的拳緊緊的攥著:“老四,這鎖妖鏈是二爺親手做的……送與你我兄弟防身。你們用它對付哮天犬,讓二爺看著,讓二爺看著……”忽然,他說不下去了,提起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鏡中,哮天犬已經被鎖妖鏈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拚命抓著。梅山老五趕緊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給勒斷。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這兄弟倆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後,老三手腳麻利的取出萬寶囊將其裝入。這萬寶囊亦是楊戩賜於梅山兄弟的寶物,任哮天犬如何掙扎,都無法破囊而出,但囊內靈氣棄沛,卻有著安撫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別鬧,我們一會兒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著拍拍亂動的萬寶囊。從頭到尾,兩兄弟都不屑看床上無恥小人一眼,他們拿了哮天犬出門踏雲就走。

  不該來的,來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楊戩一個人閉目僵臥在床上。眾人呆呆地看著,卻沒人再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鏡裡鏡外死一般地寂靜。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膽怯的僕人們又拿著棍棒進來查看時,狗兒悶在袋裡的哭泣,仍彷彿縈繞在整個屋裡,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啟微芒

  秋去冬來,天氣越來越冷。待到進九之後,屋裡滴水成冰,北風從破損的窗隙直灌進來,這間小屋,竟是比冰窟還要冷上幾分。可誰也沒想過送來厚些的被縟,更沒人想過,給屋裡燃些取暖的炭火。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楊戩受寒後傷病急劇惡化,昏迷的次數,也一天比一天頻繁。

  快過年了,辭舊迎新,講究的是喜慶吉利,送飯的僕人自不敢通報,讓主人去觸這個霉頭。劉剛胡亂討來些藥物,全不對症,也吃不準份量,徒然令楊戩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後連這兩人都懶得管了,三四天進來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聖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額上。二哥已高燒了六日,身子卻因寒戰不住顫抖著。微不可聞的呻吟從喉中逸出,時斷時續,三聖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過去,否則就算痛苦到極點,二哥也還會用堅持與冷漠來武裝起自己,決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軟弱。

  爆竹聲不間斷地從窗外傳來,天半黑了,正是晚宴開席的時候。笑語喧鬧聲雜著喧天鑼鼓,閤府上下盡情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三聖母茫茫然地站起身,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除夕之夜。她慘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裡有人來看過二哥麼?我沒有……你和小玉來過嗎,也沒有?我去叫你們。二哥在家裡住了三年,我該來看看他,該想起來看看他的……”

  她遲鈍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話也說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發生的過去,注定什麼都改變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想衝出去大叫大罵,罵醒當時的自己,彌補所有的過失,讓舅舅的痛苦,能稍稍減輕幾分……。

  透過半掩的木門,他看見母親行出百步,對著前院正廳的方向,哭倒在雪地裡。他還記得,很久之前,才回到這個遙遠的時空,當他們還帶著偏見看待舅舅做過的一切時,就已驚訝著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對妹妹的呵護和關愛。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會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細心地哄著她吃藥,變著法兒逗她開心……

  後來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嬌慣的少女,纏著哥哥索取無度,卻從沒想過,要為兄長做些什麼。她並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聲二哥,一句無心的關懷,就可以讓哥哥心滿意足,欣喜得再無所求。

  再到後來,所有往昔的溫暖,只留在那兄長一個人的記憶之中。妹妹肯給予的,唯有無休無止的傷害與怨恨。她不知道,為她梳理鬢髮的少年,問寒問暖的二哥,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只是,她被偏見蒙閉了雙目,只看得見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與冷漠。

  輕輕的抽泣想打斷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過頭,小玉縮在角落裡,掩著眼不敢看屋裡的情形,淚水打濕了衣襟。他過去,將這女孩摟在懷裡。沒有出聲安慰,安慰又能有什麼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著,卻強忍住淚,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麼,又能留得住什麼?三千年,沒有見舅舅落過一滴淚,舅舅說,那是因為沒有落淚的資格。那麼,沉香,你呢?

  下定的決心再度在心中翻騰著,輕拍了拍小玉的肩頭,他緩緩走出小屋,扶起淚流滿面的母親,讓她輕倚在自己懷裡,就像,很多年前,舅舅做過的那樣。

  因為他劉沉香,自從崑崙山劈出那一斧時起,也就同樣沒有資格,再去放縱自己哭泣軟弱了。

  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還難熬。眾人看得出來,楊戩的身子越發虛弱,但法力卻重新凝聚了許多,他日日無人時的苦練,畢竟不是白費工夫。三聖母自恨什麼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過去,好讓她回去,接二哥回華山療養,永遠永遠離開劉府,離開這間小屋。

  有人在門外徘徊,腳步聲很熟,眾人在屋內看不到,但三聖母卻聽出來了,低聲道:“是娘。我瞞了娘三年,她終於知道了。二哥,你聽,她老人家來看你了,娘還是很關心你的……”隨即想起後事,她的臉忽然變得一片蒼白。

  腳步聲漸漸遠去,三聖母鬆了一口氣。“不是今天,還好。那天的聲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會注意到。”她安慰著自己。但一低頭,卻見楊戩眉頭微皺著,神色間掩飾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顫,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會的,他身子虛弱,不會注意那麼多的……”

  每當深夜,瑤姬的腳步便會打破了小屋的寧靜,卻從沒推門進來過,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著二哥有著幾分期盼,卻又蘊著悲傷的眼神,三聖母不由慢慢走到門外,看著徘徊不定的母親。儘管已知結局,她卻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聖母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母親,看到瑤姬猶豫很久,終於下定決心伸手推門,三聖母繃緊了身子,鏡前眾人也是大氣不敢出一口,唯恐驚走了瑤姬。瑤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這數千年的歲月,他是如何走過來的。

  ‘娘……‘一聲呼喚,瑤姬的手縮了回來,三聖母絕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從前方轉了出來。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為什麼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二哥,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孤獨的過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邊,沉香為她讓開位置。屋外的對話卻跟在身後飄來,下意識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沒有用,楊戩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遠了,門最終也只推開了一條細隙。楊戩閉上眼,遮住滿懷的失望傷心,卻再也遮不住淚水。一滴、兩滴、三滴……無法擦拭的淚珠滑過臉龐,落在胸前。三聖母抖著手去擦,她模糊混亂的腦中只記得,二哥是從不願在人前落淚的。怎麼能呢?在被毒蜂蜇傷的時候,在被他珍視的妹妹拋棄的時候,在法力盡失任人辱打的時候……她的二哥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淚水穿過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臉頰的冰涼和淚水的滾燙,卻無法為他拭去一點水痕。就像她無法將那些傷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你,守著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諒,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儘管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怪我……發生過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淚水,永遠,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淚已盡,乾裂發白的唇卻泛起鮮豔的紅,血正不受控制的湧出。心情激盪,竟使他的內息逆沖,千瘡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殘。楊戩這時卻睜開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裡有衣服遮著,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著什麼:齒痕,數千年未曾消去的齒痕。看著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帶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現起密室中他說過的話,道出了眾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說過,小時候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錯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厲害,又哪裡及得上心痛……‘

  仍是沒有人來過問過他的傷勢,下人們倒是有過稟報,卻只有劉彥昌來過。他來做什麼呢?宣揚他的仁義、指責二哥在演戲,好可笑的說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這樣來的?看著丈夫的表演,三聖母靠在床邊呆呆地想。沉香摀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說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話聽來是多麼諷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為是的責任,全是面前這個被你斥為演戲的人賜給你的……‘鏡前的劉彥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麼想起去那的,是怎麼想起去說那樣一番話的,那不是給如今的自己……找來的難堪嗎?

  低低咳了幾聲,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劉彥昌來了又走了,不用見到這個騙了他妹妹的人,楊戩甚至有一種久違的高興的感覺。三聖母和沉香卻在自責,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知道他傷勢惡化,可是他們沒有動過來探視的念頭。他受傷不是一天了不是嗎?他的傷勢經常復發的不是嗎?他既做了那許多惡,收留他已是仁至義盡,何必再來多管,給自己找不痛快。內心深處,他們還是有一分恐懼,那個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敗在了他們手上?雖知他經脈盡毀,卻怕他異於常人,若為他療傷,萬一哪天恢復功力,豈不給自己帶來麻煩。於是他們任他一人躺在這裡,帶著一身反覆發作從未治療過的傷痛躺在這裡。

  門外傳來腳步聲,眾人一陣心驚。如今對小屋中的來人,他們又是企盼又是恐懼。這裡往往兩三日不見人影,就意味著楊戩要忍饑挨餓;而來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動作,將平素不快發在他身上的舉止,又讓他們如何忍看下去?

  楊戩卻總是那麼平靜,甚至不見他凌厲而帶著殺氣的目光,那歷經千年拚殺而磨練出的氣勢豈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靜靜躺著,任他們為所欲為,只偶爾有些不耐地皺皺眉。三聖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這些卑瑣無能,以能向弱於己者耀威為能的小人,壓根不屑於和他們計較糾纏。他煩惱的,只是這些人怎麼總不離開,耽誤了他的練功。只是二哥,你卻不得不受這些人的欺凌,而這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

  門推開,是丁香?三聖母已經記不清日子,看見丁香,想起那次楊戩莫名其妙受傷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結束了,丁香來了……‘丁香拿起楊戩的銀飾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點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這時龍八也闖了進來,三聖母望著他道:‘八太子,你就是這時弄傷他的嗎?‘不需他回答,鏡中已顯示了事情的發展。龍八伸手去扯銀飾,卻扯不開,反將楊戩身子帶得坐起。由於身子早已癱瘓,全憑頸上細索拉著,楊戩後頸已被勒得滲出了血,頭卻無力地向後仰去。龍八再用力拽了兩下,仍是沒扯斷天蠶絲製成的細索,楊戩身子隨著他的動作搖擺,血已將細索染紅了。龍八見丁香目光迷茫,更是著急,見楊戩已被他拉起,乾脆一揚手,直接從楊戩頭上褪下。失了依憑,楊戩揚起的長發披到臉上,人卻重重向後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聲悶響。

  光華從銀飾上迸出,折回楊戩體內,龍八低下頭,不敢看鏡裡楊戩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沒人來說他,他的作為,比起別人,真正又算得上什麼?說到底,他還是個單純的年青人,當時見楊戩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來了三聖母,讓她,第一次踏入這間屋子。

  那時,沒人知道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龍八不知用法才誤傷了他。但現在,人人都知道拿開銀飾,會意味著什麼:為了沉香能劈開乾坤缽,他放棄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願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現在,法力回來了,他的身體,卻因為連綿三年的傷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這強橫的力道。

  如果,三年裡他能得到一點救治……

  如果,那天瑤姬能進來看看他,讓他的舊傷,不至再度惡化……

  如果,龍八沒有拿開法器,而是在大家脫陣之後助他取回……

  但這世上,又怎會有這麼多的如果?做錯了的事,是再也無從挽回的了。

  三聖母看著自己進來,心中一痛,她都說了些什麼?“……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還讓龍八不用告訴其他人……真是怕母親牽懷嗎?不是。自己,只是不願意生活中,再出現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說到華山三聖母,都道是優雅高貴,溫柔體貼。是了,二哥也向來以此為傲,當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時,他神色間是怎麼樣的自豪。只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從來不曾給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現在,眼前事儘是當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時的自己,每日來調理了內息就離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後來便熟視無睹,只是不欲他死在親妹妹家中,傳出去惹人笑話。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在面對他時,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是他掩飾的好嗎?似乎也不是。當她詐傷,用寶蓮燈重傷了他時,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強言安慰。卻只有她,固執地以為,是受了二哥的欺騙。她只唸著不能在朋友面前丟臉,絲毫沒有在意,他傷後發白的臉,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這個妹妹,何時將二哥放在心上過?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記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為了替織女說情,在他傷勢未癒的時候,以此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鏡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時,她仍百般找藉口,為自己開脫。

  如果是別人,她會這樣嗎?她從沒想過。她只是覺得,在他面前,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間,又有什麼會是天經地義的呢?相愛的丈夫,會因為難守寂寞拋妻另娶;親生的兒子,會為喜歡的女子放棄囚禁中的母親。知心的朋友,除了熱心腸的四公主險些喪命,別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時隨眾說上兩句,又有誰真會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麼,她憑什麼認定,二哥就該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順著她?憑什麼她就覺得,二哥一旦違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虧欠了自己,傷了自己?

  幸好,也許她該說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沒有聽見她的話。為什麼她做的事,總是能如此輕易地戳傷他的心!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驚雷聞舊約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時的自己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三聖母視而不見,只是半倚半坐著追溯往事。偶爾垂下頭,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淚水。

  是啊,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可是,面對他的虛弱,為何她竟會如此冷漠,如此絕情?當時說出的話,時時在耳邊迴蕩著,每一個字都剌得心中生疼。報應………固然為了安慰龍八,但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聖母將唇咬出了血,那時的自己,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寵溺與關懷,只記得……只記短短二十來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來得頻繁,兩個僕人不敢多偷懶,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楊戩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僕人們懶散慣了,又怎會有太多耐心?罵罵咧咧地掰開口,手上故意加勁,只恨不能讓這廢人就此死去。三聖母心如刀絞,看著二哥連哽帶嗆,每一餐,一口薄粥強倒進去,便和著血咳出大半。僕人們不管他因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每每在他嗆得喘不過氣來時,仍強行著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沒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頓飯。為他治傷時,見到了他身上經久不癒的瘀痕舊創,也全然無動於衷。竟是沒有想過,要為他拿些藥來,順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其實下人們的態度,自己是該看出來的了,只是自己不願多管,那時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著逃避,忘記和這二哥有關的一切。

  三聖母目光散亂,回思往昔種種。小玉坐在她身邊,也在想著密室裡的日子。自己嬌嗔地叫著舅舅,偎在這個人的懷裡,受著他父親般的照料縱容。“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藝,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那些話,是她親口說出的啊!現在,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壓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終於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邊,緊緊握住楊戩的手,似乎這樣,他才能確定舅舅不會就此離開,不會連補償的機會,都會永遠地失去。此時,他驚喜地看到,楊戩緊蹙著眉,眼睛睜開,隨之又無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歡喜,三聖母卻是一顫,伏在哥哥身上失聲悲泣,“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小屋來看他。為什麼?為什麼我竟不肯多來一天?二哥那時的眼神……他是多麼希望,我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點,不要讓他再那麼孤獨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沒有去看!”

  到了午後,三聖母果然推門而入。楊戩艱難地掙開雙目,開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入神地盯著妹妹的臉,酸楚中夾著不置信的驚訝。三聖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將岔亂的內息導回丹田,楊戩嘴角微微痙搐了一下,掙紮著,似是想喚妹妹一聲。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掙出些斷續含混的低音。

  三聖母側著頭,避開楊戩的注視,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哥哥對視一眼。此時,聽到他聲音,以為二哥熬不過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撿回來了,不用害怕。你我畢竟是兄妹,我怎麼也不會見死不救,去學你那般的絕情。”楊戩眼神一黯,移開,卻終又忍不住,移回來投到妹妹身上。

  當時的三聖母不願去看,現在的她卻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時,二哥的神情裡,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悅。小妹竟肯來看他,肯來為他治傷,二哥的意外與狂喜,頭一次顯露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加掩飾。他分明已忘記了三年來所有的不適與屈辱,只想能看著妹妹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天,一直到三聖母離開,楊戩都微微帶了些笑意,僕人來了兩趟,將閒氣發洩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動著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著他們出去,不時看向窗外,似在期待著什麼。

  天漸漸黑下去,月亮東昇,又緩慢地向西墜去。楊戩重傷之餘,身體虛弱之至,卻竟是一夜未眠。三聖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著他不住垂淚,沉香卻猜出來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著天亮,他以為娘還會過來,還會來看看他……”

  安靜的小屋中,只有楊戩微弱的呼吸似有似無,讓人錯以為隨時會停止。三聖母擔心之極,總是下意識地去探他呼吸,又總在觸到時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況,何必這時來緊張。

  楊戩知道三妹就算來,也不會是在夜裡,然而仍是睡不著,眾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時驟然驚醒,像遺失了什麼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轉回眼前灰暗的屋頂時眉頭微收,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卻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時便帶著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會再有他等的人來,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麼呢?明知三妹只是盡一份責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說現在,就是過去,三妹在華山,他也不能總去探望,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這一幕一次次重演,這夜,為何如此漫長?

  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當曉光侵入窗櫺,楊戩精神一振,這一夜終是過去了。然而三聖母並沒有來,他安靜地任由下人擺佈,是呀,太早了,三妹怎會這樣早就過來,連這點耐性都沒有了嗎?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總不離那一直開著的窗戶。

  小玉含著淚轉向三聖母:“娘,你真的不來了?舅舅的傷還沒好不是嗎,為什麼……”餘下的話,忍住了沒說,三聖母臉色發白,也不知聽見沒有。沉香心中難過,又不能去責備母親,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傷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裡這麼久,我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無由的恐慌從心中湧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斷了自己的思緒。不,那天,自己也沒看清。說不定,是看錯了的。沉香當時昏迷過去,自己只顧著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嗎,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豈能忘得如此乾淨徹底?

  光陰難過亦好過,金烏已走過了一半路程,當然,除了這幾天不敢偷懶的下人,沒有別人會來。小玉仍在發呆,三聖母守著哥哥只是哭泣。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麼?誰也不記得了。尋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樣普普通通,又有誰會去記這樣的一天呢。又有誰知道,對一個重傷在床,了無生趣的人來說,這一天,在他心中佔有什麼位置?

  當天色漸漸暗下去時,楊戩眼中的光芒也漸漸暗下去,他應該想到的,沒有了性命之憂,三妹就不會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讓我再看你一眼?這樣想著,心中氣苦,不自覺地提氣逆沖,沉香本就握著他手,探得清楚,一聲驚呼,他竟欲自傷!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又鬆了口氣,楊戩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散去內息,苦澀一笑,楊戩,你也會做這種小兒女之事?難得封印解開,且留些力氣應付昔日之約吧。九靈洞之事,畢竟是自己一時心軟,才給三妹留下了隱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無心練功。就這麼放縱一回罷,只一回就好。

  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做。夜,還是那樣漫長。只是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人心冷了,卻要怎樣才能挽回來。

  這一夜過後,楊戩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態,一旦確定不會有人打擾,就調動得回的法力,重鑄元神。於他,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讓他暫時忘卻其餘,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著他運功,看他在這過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

  這間屋子,有時冷清得過份,有時卻又總有不期而來的訪客。就在楊戩甦醒後的第五天,眾人驚恐地看見,那個獨臂人又來了。

  三聖母下意識地向哥哥靠緊了些,這個獨臂人,從追殺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為她惡夢來源之一。從小受著呵護,她從未見過這樣凶惡厲害的敵人。在華山下的日子,除了夢見被二哥壓於山下的場景,夢見丈夫愛子俱亡的慘事,做得最多的夢,就是這獨臂人又來了華山。

  那時她每次醒來,都是冷汗滿身,同時又為自己羞愧,因為在夢裡,她總是尖叫著喊二哥,總是二哥來驅走了妖怪。她憤怒於自己仍依賴著他——就像現在,她的第一反應,仍是靠向傷重癱瘓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強的兒子。

  獨臂人的杖指向了楊戩胸口,慌亂的反是他們,楊戩只定定地看著,並不緊張。哪吒暗忖,原來以為,勝佛與楊戩大哥棋逢對手,雖然一直敵對,至少有一個時期,應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現在看來,唯有這深仇難解的獨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來,是為了什麼?

  ‘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獨臂人茫然絕望的聲音,在屋中迴蕩,不亞於一聲驚雷,竟將沉香驚得跳了起來。

  ‘舅舅他這時候就知道了,這時候就知道了……‘他聲音打顫,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經叫了出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會竭盡全力,準備與那妖怪一戰。這一戰,這一戰……‘這一戰會怎麼樣?也許就是現在,就在洞外,他正與人生死相搏,他那樣的狀況,就是勝了,又會如何。他們回去,還來得及嗎?

  沉香埋下頭,不讓人看見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間,將牙咬得死緊。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會有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為當年九靈洞之事善後。如果沒有百花,娘還會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卻聽話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愛上了爹,她也不會用那樣極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對。如果那樣,舅舅一定會想出辦法幫娘掩飾過去,他是一定有辦法的。百花仙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只有小玉從側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滿是恨意的眼睛,於是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向他點了點頭。沉香,我和你一樣,你想的事,我會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獨臂人的話上,並沒有發現這一對小夫妻,已經共同作出了一個決定。

  獨臂人走後,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斂去了自己的真實感情,看向床上為新的消息焦慮的楊戩。舅舅,也許我們真的會回去得太晚了,什麼也來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幫你做到,殺了那個你討厭的女人,替你守護住外婆,娘,還有我自己……

  楊戩這時候根本不會想到百花仙子。滅神大陣,他必須要戰敗獨臂人,然後才能想辦法破陣,而時間,就只有區區半年。來得及嗎?他甚至不敢去想,也無暇去想,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重鑄元神,全力一戰。

  時間在慢慢的,又是毫不遲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經接近還丹的關口了。龍八倒吸一口氣,算算日子,輕聲自語:‘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這麼點時間,就到了這個境界。‘三聖母當日就把過脈,沉香這幾些天更是常常去體察他的情況。他們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難以說出口。

  封存了這麼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傷了自己吧,也難怪舅舅擔心,就是這樣,最後若不是收手及時,自己還是差一點就傷在他手上。“不能再這樣了,沉香,你不能再這樣了!”沉香緊緊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責任,只有你來承擔,你不能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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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了兩章,才重裝的機器,IE還是有問題,莫名其妙就自動關閉,淚,75俺是電腦小白來著。

  下周家裡有人動手術,要去陪著合肥,估計是沒法有更新的了。這兩天,我儘量多更一點。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蒼涼

  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裡,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為今天是中秋,合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麼多干什麼,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床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著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麼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著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抬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抬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麼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唇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麼。漸漸這笑意又轉為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麼?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佈。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著他唇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才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眾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著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麼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麼?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麼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捨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眾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崑崙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紮過,下人們喂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癒。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裡,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眾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痴痴地看著,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著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麼?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僕人為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著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著,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著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鬆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裡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著楊戩,步出迴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著眾人不時飄來的複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裡。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像小時候那樣從那裡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麼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

  視線上移,那張由於過於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顏,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傷後初見時的慘白,一刻不曾停止的傷痛、持續的低燒不退以及常年的飢餓,已經一點點摧毀了他的身子,臉色已成蠟黃,雙頰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許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緒;看向劉彥昌時是不變的厭惡輕視;在眾人看不見他的陰影裡,投向母親、妹妹、外甥的,是不變的隱藏的溫柔與憂鬱。然後在這之後,幸福,帶著自嘲的幸福,三聖母清清楚楚地從哥哥眼裡看到這個詞。二哥,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嗎?

  康老大捏緊拳,他看見自己來了,帶來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會背叛,儘管失去記憶,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戀地蹲在他身邊。看到楊戩有些驚訝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將鏡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為什麼要過去,為什麼要拎走哮天犬,為什麼還要拋下那麼一句話!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爺身邊又如何,他自己樂意,你又何必多管什麼閒事!那樣,至少這個中秋,二爺身邊會有個伴,會有個熟悉的人陪著,會知道,至少還有人唸著他,不用獨自一人坐在陰影,看著別人的歡笑,忍受投來的白眼和譏諷……

  劉彥昌在吟詞,好一個痴情堅貞的人兒,而自己還在為他喝彩,眾人心裡升上荒誕之感,不過從頭再來一次,一切卻都變了味道。哪吒看到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心中越發厭惡,若非此人,楊戩大哥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腳下正好踏著塊碎石,心念動處,一腳踢出,正中劉彥昌額上,頓時將他打暈過去。

  三聖母看向與劉彥昌脈脈對視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懷中大哭一場。就為了這個男人,她讓哥哥傷透了心。楊戩在劉彥昌拋妻別娶的那個洞房花燭夜所說的話在她耳邊迴響:“……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為自己遍體鱗傷,不介意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嚴,但他介意,介意他心愛的妹妹為了別人毫不猶豫地傷害他!三聖母閉上眼,當年在華山與哥哥對峙時,她自然瞧不見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鏡裡卻見了,那麼凶狠,那麼絕情,她用寶蓮燈對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還在一直恨他的無情;而她,還為了怕那個男人不快,後悔接哥哥來赴宴!

  百花聽到席上自己的笑語,只覺刺耳,但見到好友伏在楊戩身上泣不成聲,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三妹妹,真君他瞞得緊,誰也沒有看破,你也不必……”三聖母悲泣著仰頭,對著看不見的眾人哭喊:“不,是我的錯!就算二哥瞞得再緊,我也不該如此……如此對他……我竟全忘了女媧娘娘說過的話,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現在想來,縱是二哥真的是要壓我入華山,我也不應怪他,那本是他職責所在。我呢?我只想著自己的姻緣,根本沒有顧及他的身份,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洩露會讓他多麼為難!我憑什麼認為他天經地義就該助我,憑什麼認為他就該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只為他那個從沒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無話可勸,只能默然地看著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壺,笑著讓大家行酒令。一邊的哪吒,低下頭慘笑出聲,喃喃地道:“好靈驗的法寶,竟是一點也未訛誤,卻是我們錯了!可笑,當年寶蓮燈之事,我們只道是失了燈芯,只道是寶物不欲造殺孽;如今我們又道是法寶失靈。可笑,可笑,這死物原竟勝過活人!”

  嫦娥神經質般地絞著雙手,鏡裡的豬八戒,正追著問她最愛的人是誰。“羿”,“是羿”,斬釘截鐵的回答,卻喚不起酒壺絲毫的反應。她有些想哭了,但拚命咬住唇角,忍著喉間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讓她有著迷失的錯覺。

  數千年的孤高,自憐自傷中,雜夾著自賞之意。她有愛,堅信著自己的高潔,可現在呢?起點時就錯了,錯得無法挽回。最初只是震驚和悲怨,她並沒有認真去想,這真相到底將意味著什麼。

  羿是英雄,可楊戩呢?無論是橫睥天下的顯聖真君,還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這個男子,也一直是強勢的象徵,所以,她雖看他不起,但潛意識裡,這樣一個男子的愛,無疑是她寬慰自己的資本。在目睹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種程度而言,戩和羿,這兩者只是名字的互換,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摯的,可她愛的,是那個只愛惜著她的強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著想狂笑的衝動,唯一一段愛情的寄託,原來只是交錯中的剎那芳華!但她笑不出聲,只呆呆地看著,看著癱仰在角落裡的楊戩。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覺,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來。

  這場令人難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終於接近尾聲,眾人繃緊的神經也稍稍鬆開。回到那間小屋,雖然孤獨,但至少楊戩不再需要強忍著身上的苦痛,還要用漠然平靜的表情武裝自己,而他們,也不用看著聽著自己令人刺心的行為言語。剩下的半年,應該容易熬過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後眾人鬆了口氣的當口,四公主突然一聲哽咽,鏡裡酒杯動處,楊戩已被她潑了一臉酒水。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下人們將楊戩抬回,不耐煩地扔到榻上,摔門而去。楊戩輕籲口氣,露出黯然卻欣慰的笑意來。三妹,母親,還有沉香,他們過得都很好。本以為再也沒機會見他們了,想不到還能在一起過一個中秋。

  又想到那個酒壺,他心中更隱隱有些安慰:雖然記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還有著密室裡一樣的心思。而那猴子,最欽佩的人居然會是自己。也難怪,那樣的一楊痛快淋漓的好戰,人生能得幾回?便是自己,除了華山與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敵,便也只有這猴子了。

  還有蛾子……

  苦澀浮上心頭,他再沒想到過,嫦娥數千年掛唸著的,竟是那三個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蕭相和,每個音節都猶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懷的溫柔女子,卻早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原來他這一生之中,無論擁有過什麼,都如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終,唯有放手任之離去,親人,愛人,溫暖,莫不如是。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突然中斷如潮的思緒,緩緩合上了雙目。失去的,再也追尋不來,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亂其心。或者說,九靈洞事了之後,他真的該選擇離開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權當成意外的插曲吧,隨風逝去,不要留下一縷可供追溯的痕跡。

  苟活在這世上三千餘年,原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將母親和三妹應該擁有的幸福,再重新交還到她們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願都已得償,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心中縈繞著這樣淡淡的惆悵呢?

  不再去想些什麼,他將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開始了運氣凝神的過程。只差一步,最遲明天就能重新結丹,那時,元神便可著手重鑄。自己雖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但現有法力,只要能鑄成元神,也足以與那獨臂人一決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烏片刻不停地馭過天際,沒有人來,楊戩也樂得如此。只是,頭昏沉得越發厲害,想是中秋受了涼所至。

  到了晚間,眾人都看出,楊戩還丹已成,神識也可放出默察遠近了。三聖母握著二哥的手,記起那天自己伴著劉彥昌奏樂吟詩,而姐妹們,正聚在不遠處的竹榭裡說笑。她暗自辛酸,知道這些落在二哥眼裡,只會令他更加地傷懷。

  楊戩確在默察著劉府的動靜,佳節剛過,府內的氛圍自然熱烈愉快,只是,這些早已注定與他無緣。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待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行功時,卻是一陣低咳,氣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麼?”

  龍八突然驚訝地問出了聲。小屋的門沒關嚴,鏡面上清楚地顯出,一個女子踉蹌著向這邊走來,紅衣金發,正是龍四公主。

  龍八記得,中秋宴後,姐姐被一個玩笑弄得惱羞成怒,伸手便潑了楊戩一臉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時將自己灌得大醉,一個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會來到楊戩的屋裡?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卻有些瞭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態,想來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記憶,卻抹不去對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會特別在意……雖然這種在意,在當時,竟是變成了針對……”

  龍四沒有聽清弟弟的話,只痴痴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已經是中秋之後了嗎?依稀回憶起來,自潑出那一杯酒後,自己便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有著一點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說到哮天犬詠的那首詞時,自己沒來由地一陣心酸,便仰起頭看著天宇出神。龍四還記得,那夜天宇圓蟾高懸,說不盡的皎潔明淨。自己半倚亭柱,聽著遠處的笛聲,一杯一杯地飲著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閃爍,難與皓月爭輝,就像自己與身邊的嫦娥。

  當時的自己,當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來——天知道那一夜,怎麼會喝那麼些,讓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時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鬨灌酒,弄得自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那時只是在想:“話是一點沒錯,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哪來的愁緒煩惱呢?真的醉了……”

  又飲了幾杯,眼中的月亮已經變了形,水汪汪的,忽圓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宮,怎麼變成兩個了!”自己拍手大笑,拉過嫦娥,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一個勁地追問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兩個,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纏得無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順著話應道:“是,兩個。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著月色半晌沒說話。嫦娥以為默許了,正要伸手相扶,卻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時問了什麼?好像是追著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兩個月亮,怎麼辦,他……他在神殿天天這麼看著月亮,現在該看哪個呢?”

  此言一出,嫦娥當時便惱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緊,竟將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後來,是誰過來打圓場的?是百花還是八弟?龍四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頭疼得厲害,很想睡了,卻逞著強,發脾氣推開了八弟等人,賭氣要獨自走回房去。當時,一桌人都自無奈,只道酒醉的人無法理喻,便隨她去了。

  “是正廳……不對……客房……也不對……這……”

  遲疑地站在門口,龍四正辨認著這是什麼所在。就見她低聲自語,面頰飛紅,明顯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開虛掩著的木門,竟是當成了自己的房間,閃身便走了進去。

  進了屋,撲鼻的霉味令她皺起了眉頭,不是見慣了的富麗堂皇,也沒有鋪好絲被的大床。她一時愣在原地,迷茫地四處搜尋著,尋找和記憶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從破舊的窗櫺灑下,她唯一見到的,只是楊戩微合了雙目,蒼白得彷彿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於是,龍四猛然一顫,搖晃著挪開幾步,避開灑在身上的月光,看著這個殺過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邊的房子,由於主人家足跡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賭酗酒的場所,整夜吵得人難以安枕。楊戩閉著眼,正強忍著一陣甚於一陣的昏沉感,卻聽見腳步聲闖進了屋裡。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昨夜中秋,由於被挪到了角落,指來照應他的僮僕,只在開始時敷衍地塞了兩塊糕點,灌了杯酒,卻將他嗓子灼得生疼。卻又倚仗著他赴過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連飯食都懶得送來。

  剛才神識默查的結果,三妹他們在聚會,下人們自有節目,又有誰會在這大好良宵想起他來?

  懶得去看,楊戩也不睜眼,他還在發著燒,頭腦昏沉,無力在乎這些。不管是送飯的下人,還是來看他笑話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們的嘴臉。早些做完你們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耗費了。

  但腳步聲在床前不遠處停下,既不離開,也不上前,卻似在呆呆地看著什麼。楊戩候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費力地掀開眼簾,第一眼竟是見到了龍四,不禁暗吃了一驚。

  看著楊戩一閃而過的驚異,鏡外的龍四顫抖著再次哭出了聲。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還記得一些。當時,雖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卻沒有應有的惱怒,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中秋的宴席上就見過他了,自己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他,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啊!”一個聲音在心裡告訴自己。眉是這樣緊鎖著,冷漠淡定,可氣色不該是這樣的憔悴。唇是這樣抿著的,可不該呀,不該這樣失血而乾燥。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一遍遍在心裡重複著,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彷彿被巨大的噩夢拖進了無底的深淵。絕望像帶著獰笑的大口,將她全部身心,一點一點地吞噬了進去,她想掙開,想忘卻這種蘊著徹骨悲傷的莫名感覺,卻偏又有著萬分的不捨。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陣輕鬆。這種感覺,只是酒醉後的難受吧?她本能地安慰著自己,放縱著昏昏欲睡的旋暈感,但卻在自己都沒發覺時,一步步地挪近了床邊,手指輕輕按在楊戩的唇上。

  “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柔軟的,溫暖而潤澤的……”她噙著淚俯下身,惘然地低語著,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楊戩微微變色,這四公主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聞到的酒氣讓他有些釋然了。但身子動不了,也無法出聲喝止,他只能心緒複雜地合上雙目,現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來。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溫熱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須得讓她快些離開,她反常的舉動,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嘗不是過去記憶的復甦?

  他是這樣想的,人人都猜了出來。但三聖母卻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圍繞她打轉,只盼她再多留一會,照顧二哥一回。鏡外的哪吒已經問了,四公主摀住耳朵拚命搖頭:“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是真的記不起,只是混亂的思緒讓她一句也不想多說。如果酒能讓她記起曾經的愛戀仰慕,她寧可當年日日長醉。

  鏡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額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她心頭陣陣地翻滾,像是委屈,又像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漠然不屑。想轉身離開,但他的虛弱又讓她越發的不忍。怔營地站了許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輕輕按在楊戩右腕之上。

  真氣從脈門渡入體內,楊戩心中大震,第一個念頭,便是三妹將自己猶有殘存法力的事宣揚開來了,連這四公主都要前來試探。但隨即發現不對,清冷的法力遊走在經絡之間,竟是在試著化解他所受的風寒。雖沒多大的用處,但到底是緩和了些身體上的痛苦。

  鬆了一口氣,他低咳幾聲,不由有些愧疚,他應該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這個念頭,根本就不會掩飾,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況現在醉成了這樣?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睜開眼,頓時有了幾分哭笑不得。龍四實在是醉得狠了,治傷時搖晃著站立不住,乾脆側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舊傷被壓得悶痛不已,但卻明顯能感覺到龍四滾燙的面頰。楊戩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幾乎未與她如此親近過,只能期望現在一個人也不要來,別看見這一幕,否則,他固然尷尬,四公主更是要惹來閒言閒語,無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准說出去……”

  月華滑過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龍四終於動了一動,卻是冒出一句夢話後,將楊戩摟得更加緊。她的確看見了小玉,夢裡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亂顫,“笑什麼呢,這小狐狸,她什麼時候和自己這麼親熱了?”龍四醉夢中有些奇怪地想著。

  她和小玉只在淨壇廟見過面,隨後小玉便偷了燈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楊戩殺死,還陽後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親了,她也不計過往,歡歡喜喜的參加了婚禮。可是,她什麼時候和這小狐狸這麼熟了?

  “四姨母,不准也不行……你不說,我可替你說了……”說什麼?她側耳去聽,卻只看見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說著笑著,卻什麼也聽不見。

  說什麼呀,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無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淚,可這是在夢裡,夢裡有淚可流麼?啊,是醉了,這是醉後的夢境。不要哭,不要著急,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我答應你。”小玉忽然便不見了,但仍一個聲音在說話。她迷惘地四處去看,只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隱在最暗的暗處,露出模糊的輪廓,嘆息般地說:“我答應你……”

  好了,答應就好,不會有事就好。她喜極而泣,走近去,摟住他,輕輕地吻下去——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可是夢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觸到,一個聲音在嘆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應著:“不,不要忘,讓我記住,不管是在哪裡……”她追尋著那聲音,收緊雙手,想證明什麼,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跡……

  楊戩聽到了她的夢囈,輕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她更尷尬,只能盼著龍四能早些睡醒。

  終於,夢囈變成了大聲的哭叫,龍四猛地坐起身子,驚醒了過來。但她明顯還在發怔,記不起什麼了,那種絕望和無助,卻依舊在心頭徘徊不去。喘息一陣才回到現實,她發現,自己竟是坐在了楊戩的床邊。

  本能地跳起,不願多挨著他,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坐在他身邊睡著了,要是讓弟弟看見,又該被取笑了。她懊惱地想。

  三聖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龍四,拉著她的衣袖低聲哀懇:“四公主,你為我二哥取點水來好不好,好不好……”鏡中人聽不見,鏡外的四公主卻聽得明白,低泣著應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馬上就會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她站在床前發呆,酒意差不多全被驚醒了,不知剛才的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看著他幹裂的口唇,聽著他微弱艱難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裡默誦法訣,攝來一隻瓦罐,行法注滿了清水。

  楊戩只覺得口中一陣清涼,一股清泉浸過喉嚨,彷彿那燒灼的痛苦都減輕了幾分。強撐著睜開眼,還是龍四公主。

  四公主喂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睜開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頓了頓,才繼續湊到他唇邊。辯解似地說道:“雖說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報應,我也不與你計較太多。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那天……那天潑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解釋,呆了一呆,不再說下去。

  楊戩卻明白了,再次慶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記憶,否則,這位大大咧咧的龍公主,不知還要有多少痛苦。但剛才的反常又讓他擔憂,法力拿回不久,是沒有餘力去鞏固封印的了。更何況,雖說三年過去,已少有外人再來窺探,但動用神目和重鑄元神畢竟不同,法力作用於外,那種波動,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曉。

  不能由著她留在這裡。碗口又湊在口邊,他卻不肯再飲,只冷冷地掃了龍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眾人見慣了的絕情肅殺,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神色之間。

  龍四手一顫,抓緊了瓦罐。被三尖兩刃槍剌入身體時,他的臉上,便是這種陰鷙的表情。難道,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悔改嗎?她突然覺出了幾許的可笑,自己剛才……剛才還在同情著這樣冥頑不靈的惡人?退了一步,披灑在屋裡的月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於是,種種混雜在心頭的百味交陳,突然之間便變成了莫名的氣惱和不甘。

  沒有經過考慮,話已脫口而出:“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若沒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還不是要靠著乞討去苟延殘喘?”

  楊戩神色不變,卻安心了些,肯這樣罵,龍四總算是恢復了常態。想起中秋的那些問答,他暗自嘆息了一聲,順著龍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銀,月宮仙子唸著的,竟是他變成的后羿啊!那樣的三個月,她一直記在心裡麼?還有這四公主,失去了記憶,卻牢記著曾經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他的路,注定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他有些惆悵的眼神,落在龍四眼裡,被自動地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龍四隻覺心頭全是苦澀,說出的話,便刻意加了幾分冷嘲:“還想著看月?嫦娥姐姐怎麼也不會喜歡你的!且不說你做的那些惡行,就是現在,這樣的你又哪一點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結義兄長陪著護著,你就省了這份心吧。”

  惆悵迅速轉為毫無波動的漠然。鏡前的四公主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為什麼,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為什麼還要說那些話傷他,我,我還……”

  她還做了什麼?也許也不算什麼。她為他的眼神酸楚,為他的冷漠悲傷,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緒光火,竟拿著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卻讓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陣,四公主再也受不了這種說不出的感覺,轉身跑了出去。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8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後日殃

  但水浸濕了被縟,天氣寒冷,根本幹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餘,也不會來操這份閒心。三聖母看著哥哥的唇凍得青紫,一天燒得比一天厲害,已說不話來了。她現在不再祈盼有誰能來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這屋裡越冷清越好,起碼,就不會給二哥帶來更多的痛苦和傷害。

  兩個月匆匆過去,連沒有人來小屋打擾,都成了眾人一致慶幸的喜事。看得出,楊戩的況狀越來越差,若非他經歷過幾千年的修練打拚,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飛魄散。沉香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哭泣痛悔,只晝夜守著舅舅,舅舅練功時,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憶被強迫背下的那五千本書。雖然外貌依舊,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楊戩。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三聖母跪在哥哥床頭,手貼在他額頭,發著燒的身子,不停地冒著冷汗。她試圖擦去,卻是注定圖勞無功。她只能用一句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二哥,你再忍一忍,還有四個月,四月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會結束,你再忍一忍…”

  門一聲響,三人抬頭看去,沉香目光迷亂,手提寶劍闖了進來。三聖母不解地看向身邊的兒子,不知他怎會來找楊戩,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一直沒說話的小玉夢遊般地開口了:“沉香那天練功,忽然頭上冒汗,睜開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應,我跟在他後面來了……”

  沉香想起來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開始練功,心頭卻總是靜不下來。想到讀過的書,驚覺自己大概到了一個緊要關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收攝心神,去除雜念,眼前卻總有零星畫面閃過,那是楊戩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諷。“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已經輸了!”他在心中大吼著,一下子衝出門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跳將起來,懷著恐懼看向小玉,小玉的臉色慘白,只盯著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為何那般猙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向楊戩怒吼:“你輸了,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只是個廢人,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

  他的手在顫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眼前只有一道紅光崩起,三聖母慘叫一聲,伸手捂向楊戩胸口,那裡,沉香手中的劍已深至沒柄,透過薄被,穿過楊戩右胸,牢牢釘在床板上.

  血漬在那床早該換的薄被上漸漸擴大。楊戩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卻只有憐憫與擔憂,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練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給你的陰影,當真這麼大麼。沉香手握劍柄,無意識地用力剜動。三聖母看著床上楊戩黯然的笑意,突然驚覺到他要做什麼,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楊戩已聚起真元,神目張開,銀芒直刺沉香雙眼。沉香眼神漸漸恍惚,鬆開手,踉蹌退後,最後一下癱倒在門口,而楊戩也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臉色灰敗如死。

  另一個沉香嘴角搐動,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劍,雖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有……

  他的心頭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動用了神目!怎麼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對這間小屋的關注,只怕從未停止過。而三年的隱忍,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過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債,又多了一筆嗎?回去後怎麼還,又拿什麼來還!舅舅,守護著我們這種人,你就真的,從沒有過一絲悔意?

  小玉便在這時追了過來,看見倒在門過的沉香,驚呼著查看著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裡看上一眼。待確定沉香只是昏睡了過去,她鬆了一口氣,抱起丈夫便轉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帶走後,楊戩再也難以抑制,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內響起。沉香那一劍,著實重創了右肺葉,轉瞬間,血沫溢滿了整個胸腔。尋常的呼吸,對此刻的楊戩而言,已經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於窒息。而猛咳之時,帶動插在他右胸的利劍,歪斜晃動。鮮血隨著每一次晃動,從那可怕的創口中迸湧而出。

  三聖母捂著楊戩不斷流血的傷口,雙目失神:“後來,我們沒人去找過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這一劍,下人會替他拔去麼,會替他裹傷麼?”腳步飄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給二哥治傷。”

  派來照顧楊戩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賭,三聖母飄進屋,在滿屋嘈雜中懇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他傷得很重,求你們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哭喊,一名漢子伸著懶腰問賭得正歡的瘦子劉富:“你在這賭多久了?別把那人餓死了不好交待。”劉富打個哈欠,這一下連賭幾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罵道:“真麻煩,病那樣還不死。害我不能換個有油水的差事。”旁邊人哄笑道:“你還嫌什麼,換別的差事能讓你隨著心意偷懶,說吧,這兩天是不是把那傢伙的月供全輸了?”

  劉富說了聲倒霉,不再理他們,出門去了廚房。他確實一時興起,將交給他為楊戩置辦伙食的錢全輸了,平時雖說也剋扣了不少,總不至於像這次徹底沒有。想想這月還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餓死,便在廚房中翻撿起來,一眼看見灶旁倒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用碗盛了,聞了聞,是餿了,不過那傢伙命那麼大,應該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聖母心中酸苦,這些日子看二哥遭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氣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這人能為二哥拔了身上劍,治了傷。

  劉富來到屋前,見房門虛掩,咦了一聲,進門來到床邊,嚇得一下拋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聖母急急喚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卻是無用。

  劉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劍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麼,看來是主人家的事,自己還是不要管為好。想起還沒喂他飲食,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心道還是等過兩日看看再說,一頭又鑽進賭眾之間。

  鏡外之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以後沒有人來拔去,那楊戩直至今日,已被劍釘在床上四個月了。啪地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給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卻恍若未覺,只在痛責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帶走,至少他會護著二爺,二爺不會受這麼多苦,更不會受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楊戩勉強提氣,運功封住傷口,看著地上打翻的發著異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幾天沒有進食,這人一走,又不知幾天才能回來,只怕到時他已餓死在這裡了。

  一隻耗子竄出來,嗅嗅地上的飯菜,又跑了,一雙腳出現在床邊,楊戩抬眼,是那個獨臂人。

  心中一凜,楊戩忍著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報仇?不,他不是這種人。那獨臂人正查看著他的傷勢,想幫他拔去劍,卻終又不敢。

  “我陣已布好,只待時間一到即可,今日是來看你準備如何的。沒想到……這劍是那隻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習的是妖功,體質不同於常人,若觸到你的傷處,只怕你傷勢惡化得更快。”

  見楊戩瞭然一笑,獨臂人側過頭掩住了惻隱之色,他知道,楊戩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與我一戰。”獨臂人在他床頭坐下,輕嘆道,“看得出你已下了決心,是要以元神與我一決高下,一解恩怨。不過,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護的,就是這種人麼?”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復,多這一劍又算得什麼?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當年逼這孩子實在太緊。還他一劍,也算理所當然了罷?”楊戩默然地想著。

  那獨臂人看了出來,眉頭一軒,問道:“若我那日告訴你,我將攪亂三界,你會不會放棄死志?”

  楊戩笑了一笑,獨臂人搖頭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雖重,也未必重過你那個寶貝妹妹。可惜,可惜!”

  看著地上殘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待你?便是對外人也沒這般的。”

  楊戩神色中現出幾分苦澀,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但獨臂人卻將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說了出來:“你又在幫她找什麼藉口?壓她在華山下二十餘年,折磨她丈夫,追殺她愛子,她本該恨你之類?就算如此,也只能證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過你這二哥,你這個舅舅!”

  獨臂人猛地站起身來,頗為激動地來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從不足採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這一手陽剛槍法的絕不可能是那種無恥小人。哼,我聽說過你們的事,除了那心懷不軌的老狐狸,誰都沒有死。天條改了,三聖母放出來了,受傷倒霉的只有你,你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瞎子?”

  楊戩一震,移回目光,吃驚地看著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輕嘆了一聲。那獨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說了。你我還要生死一搏,說得多了,你到時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些話落在一旁的眾人耳中,字字誅心,三聖母喃喃自語:“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麼會相信這一切,我怎麼會看不見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現在的情形……”獨臂人猶豫地道。他知道楊戩現下需有人來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卻實在不好出面。正遲疑間,卻見楊戩正看著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問:“你要我幫你找人來?”楊戩目光一側,看向地上灑落的飯菜,又靜靜地看向他。獨臂人臉色為之一變,順他目光看向那堆混著塵土的東西,驚道:“那些?”楊戩笑了一笑,顯出讚許之意。

  獨臂人想說什麼,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攏起那些混雜了塵土勉強可稱作食物的東西,送到楊戩口邊,看他一口口仔細吞下,終於皺眉問道:“你怎麼吃得下。”

  隨之想起下人平素對他的態度,又不禁苦笑,說,“你是怕那小子這一逃又不知幾時回來,會將你活活餓死?天下還真沒有過餓死的神仙,可惜你卻不肯當這獨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聖母哭倒在沉香懷裡,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著舅舅微微喘息,艱難吞嚥著那些泥灰中撿起的雜物,看著那猶自不斷搖曳的劍柄,只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獨臂人終究還是走了,楊戩合上雙目,又開始運功重凝元神。他的經脈早已支離破碎,功力每強行運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層,身子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冷汗和著胸口傷處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聖母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伏在他身上,哭泣著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練了,我們不會有事,那陣沒困住我們,我們就要回來了……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我去求觀音菩薩給你治傷,把所有的功力都給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你還像以前一樣地疼著我的,二哥,求你別再練了!”

  但這一劍插得委實太重,每日楊戩稍一運功,身子抽搐,傷口便裂開,被上的黑色血漬一次次暈上紅色,邊緣不斷擴大。他無奈停下,知道再這樣下去,沒等重新修煉成功,就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三聖母神思昏沉,坐在床邊只是發呆,龍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劍?”眾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頭看手中,那柄插在楊戩胸口的寶劍赫然便在手裡。三聖母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望著小玉怯怯地問:“小玉,什麼……什麼時候?”小玉痴呆呆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搖搖頭。眾人也不知她是何時又取回寶劍,只能看著劍柄,繼續等待。

  過了兩日,賭得天昏地暗的劉富又來了一次,這人想是膽小,死活不敢去碰那劍,只掰開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楊戩也有些著急,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眾人不敢想這把劍到底多久才會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們回去時,不會再看到楊戩被釘在床上的這一幕了。否則,他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戩蘊藏著無限傷痛卻看不出悲喜的眼睛。

  再過一日,又換了劉剛來送飯,三聖母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盼他能為二哥拔劍治傷,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劉剛與那瘦子劉富同是分派來照顧楊戩的,兩人為圖清閒,商量好了輪流前來。劉剛已聽說劉富說了這事,見劍仍未拔,知道同伴膽小,這事算是扔給自己了。罵句晦氣,伸手抓住劍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丟下碗出門。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離開楊戩身邊百步,再也行動不了,只能怏怏回來。

  不一刻,劉剛又推門進來,帶了名中年漢子。龍八識得,那是劉府中照顧馬匹的馬伕老王,常年養馬,也算個半拉子獸醫,想是劉剛怕劍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來幫忙。老王打量半晌,搓著手為難道:“我說兄弟,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只是個養馬的,哪能醫人。傷這麼重,你還是另找人吧。”劉剛好不容易拖來個壯膽的,哪裡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沒虧待過你,就幫兄弟這一次。你沒聽人說麼,這人本來和夫人少爺一樣,是天上神仙,沒那麼容易死。你看這劍都插幾天了,要換你能活麼?”老王想想也是,跺腳讓劉剛稍等,出去取些藥回來。三聖母燃起希望,撫著哥哥蠟黃的臉,輕聲道:“二哥,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沒事了。”

  劉剛等得著急,只擔心老王藉口溜了,見他捧了藥回來,舒出一口氣,讓他去醫。老王把熬好的藥汁和搗好的外敷藥草放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只管治,拔劍不干,沒來由濺一身血。”劉剛無奈,探身過去,握住劍柄。楊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將要來的劇痛。劉剛一使勁,劍從床板中抽出,但劍刃不像匕首,劍身極長,卡得又緊,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楊戩身子剛被劍帶起,劉剛氣力已竭,上升之勢一滯。楊戩頓時順著劍鋒緩緩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劍。

  眾人只看得毛髮聳然,後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閉上眼睛,小玉將臉藏在沉香懷裡,三聖母眩然欲暈,倚在床邊作聲不得。

  劉剛沒拔出劍來,手已軟了,求救地看著老王。老王看他臉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倒霉,被拉來做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丟下不管。走上前去,離得遠遠的,只伸手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一抽,劍是拔出來了,楊戩身子也被這股大力帶起。由於他離得遠,力道偏向外,楊戩半個身子被帶跌了出去,掛在床邊,額角已撞在地上。

  劉剛一步跳開,逃得遠遠的,生怕血濺自己身上,聽得老王一聲喝,才如夢初醒地去桌邊端過藥。老王將一攤黑糊糊的藥物堵在楊戩前胸後背傷口上,扯了布條裹上,楊戩自己勉力提一口氣封住傷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將藥灌了於他,看床上被縟實在是血污得不成樣子,劉剛又找了來換,兩人大功告成,如釋重負,撿了劍逃也似地離開。

  楊戩看著桌上的飯碗一聲苦笑,這兩人一陣忙亂,竟忘了還未讓他進食,看來又得餓上一日了。腹內升起刀絞似的感覺,老王本是長期養馬摸索出幾手醫術,那藥是平常給牲畜開的,雖已忖度著減了量,到底第一次給人開方子,手上無准,楊戩身子又虛,竟成了虎狼之藥,在腹內翻騰不休。

  忽視腹內和胸口火燒火燎的感覺,這種疼痛對經脈盡毀的他來說已算不得什麼。即使不運功時,那渾身叫囂著的疼痛仍讓他汗透重衣。只不過,他向來掩飾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龍四喃喃自語:“我們都說他狠心,不錯,他果真好狠的心。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龍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安慰姐姐和眾人:“還有四個月,就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四個月後,我拿什麼臉去見二爺……”康老大茫茫然應著他的話,“一死謝罪麼?二爺做了那麼多,我又怎能一死輕生,辜負了他的苦心;不死麼?我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個敵人!”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塵欲散

  時間仍往前推移著,新年過後,楊戩終於到了重鑄元神的最後關頭。看著他催動真氣流轉周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行功。

  便在這一夜,法力溫養之下,元神沖舉而出,盤坐吐納,迅速成形。眾人正緊張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半邊天際驀然亮如白晝,只駭得人人變色。半晌,還是沉香最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道:“是開天神斧和寶蓮燈……原來那一夜的異相,是因為它們感應到了……”

  元神沉入身體,看著楊戩突然睜目,浮現出饒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聲說道:“舅舅也感覺到了……他隨身多年的神兵……”而三聖母早就痴了,怔怔地坐在床邊,看著哥哥修煉,彷彿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護翼下的那些溫暖歲月。

  此後的幾日,除了應付過來喂食的僕人,楊戩便是全力練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體衰竭不堪,早沒了恢復的希望,仙家雖有奪舍重生之術,但奪舍之後法力大減,卻又根本應付不了獨臂人的一戰之約。為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將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護體的法力。

  拼了將來真元耗盡,魂飛魄散,也要在這一戰中,爭得最大的勝機。

  到了第五日上,終於行功完畢,元神又一次離體而出。楊戩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軀體,恍如隔世。幾年來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鑄元神,恢復了功力,竟有種失去目標的惶惑。

  從軀體的懷裡拿出金鎖,留戀地撫摸著。金鎖依舊燦爛鎧亮,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廷金精畢竟不同凡器。當年,怕人眼熱,瑤姬在金鎖上設了法咒,除了主人願意,誰都無法動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惡丐凶僕搶去變賣了。

  握住金鎖,在屋中站了會,他還是決定出去看看,說來可笑,三妹的家,他還從沒有仔細看清楚過。於是三年多來,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這間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過來的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舉袖遮住了眼,好一會才放下。三聖母心中一酸,跌回現實。從元神形成時開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讓她一時忘卻了現實種種,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襲黑底龍紋的長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舊風采卓然。她一直為愁雲慘霧籠罩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笑容,直到……直到他舉袖遮陽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回首屋中,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她看熟的樣子,枯槁、憔悴,沒有血色,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強烈的反差讓她胸口痛得幾乎窒息。

  沉香緊上一步,扶住踉蹌不定將要跌倒的母親,輕聲勸慰:“娘,別難過了,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擔心也沒有用。娘,你應該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經重鑄,那我們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聖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淚水漣漣地拚命點頭。沉香暗暗嘆息,難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確是經事太少,脆弱懵懂,離不開別人的保護。他這樣說,娘便這樣信了,豈不知他的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能忘了,還有與獨臂人的一戰,不管勝負如何,對舅舅來說,結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應你。”他在心裡與楊戩對話,“從此以後,劉沉香不會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會讓娘受到傷害。如果我們回來後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側頭向已沒在角落裡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進了掌心,狠狠地下了決心,“我答應你,我會親手送你離開!”

  楊戩不熟悉路徑,憑著中秋時的記憶來到聚會的花園,又誤打誤撞地尋到了瑤姬的房間,卻不進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鄉情更怯,明知道母親看不見自己,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看一看。眾人見他拿著金鎖的拳頭握起又鬆,鬆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邁進那間雅緻的精舍。

  瑤姬在躺椅上,握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抬頭看向窗外,發一陣呆,再看兩眼。楊戩走近她,從後面看見書的內容。原來是一本古書,那是爹當年讀過的,他也讀過。是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他,娘也在身邊,看他小手抓著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簡上刻字,誇他聰明。這個時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會……想起我嗎?

  不敢驚動她,楊戩慢慢跪在她腿邊,將頭擱在了她腿上,閉上眼,安靜地伏著,不知在想什麼,很久,很久才站起來,留戀地看一眼,回到花園中。

  駐足停了片刻,他跟著一名送燕窩的丫鬟來到三聖母的房間。

  這時正是午後,劉彥昌出去赴友人的詩文之會,三聖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賢妻良母,已用心學起了女紅。瞧著自己側頭一針針無比認真地繡著一對戲水鴛鴦,三聖母只覺無比諷刺,就為了那個人嗎?記得以前她也曾用過一段心思在烹飪上,目的卻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鬆口,遂了自己心意。她並沒有真心想過為他慶一次生日。

  楊戩卻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覺得有趣,三妹竟也學起了這些。坐到她對面低頭辨認她的繡品,這個像歪頭鴨子的東西,應該是鴛鴦吧,三妹,你的手藝可真是不敢恭維。忍俊不禁,他伸指彈向她臉,將要觸到時驟然收回,他幾乎忘了,這已不是當年灌江口與他調笑嬌嗔的小妹了。

  並沒有人嘲笑三聖母繡得難看,唯一能牽動他們心懷的,是楊戩時而寵溺,時而喜悅,忽而又轉為傷感的變幻神情。

  三聖母繡了幾針,自己也不滿意,想拆,又有點倦了,打個呵欠,坐到桌邊,將一盅燕窩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楊戩也隨她轉到桌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顏。三妹,終於,我終於不用再見你在夢中哭喊驚悸了。現在的夢中,你只會有快樂、美滿,有你的丈夫和兒子,不會再有我這個窮凶極惡的哥哥。眼中瞧見她頭上的玉釵沒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後幾步端詳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你可怎麼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兒,你也不能見她長大,無論什麼原因,讓你母子分離二十多年,總是我的過錯。看著三妹在夢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落在她的發上,卻見她身子一震,在夢中繃緊了身體。楊戩一驚,疾電般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澀。眾人就聽他低聲自語:“三妹,你就這麼怕我麼?夢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聖母看到自己被噩夢侵擾,不安地扭著身體,猛地想了起來,竟有了一種驚喜的感覺,抓住楊戩的手熱切地解釋:“不,二哥,我是夢見了那個獨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來救我……”這時她的夢定是到了要緊關頭,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楊戩十分擔心,又不敢再過去。就在這時,就聽她忽然哭叫了出來:“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誰也無法形容楊戩此時的表情,是吃驚?是狂喜?慣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後沉澱在臉上的,卻是不能置信的模樣。三聖母越發難過,站立不住,幾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後悔。其實二哥所求不多,一點都不多。我有一點點唸到他,他就會非常高興。我做的那樣難吃的壽桃,他也不肯說一聲不好。我真後悔……我為什麼不是真心為他祝壽,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說越痛,真的,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她仍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妹妹。想著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擠出語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不計前嫌,能時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什麼,下面的話已經被抽泣掩去,再聽不出來。

  楊戩只聽見了三妹在叫他,三妹,這個時候,你還是願意依靠我嗎?重新撫上她的長發,可惜,我只能再護著你最後一次,以後,只有靠沉香了。眼見三妹還在夢中發抖,沒能從噩夢中醒來,楊戩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撫慰:“不怕,蓮兒,不怕。二哥在這,我們不怕。”這時三妹小時候做噩夢時,他常用來安撫的話,果然有效,三聖母重又安定下來,神情重歸於恬靜安詳。楊戩卻沒鬆手,仍是摟著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還記得,三妹生下來的時候,爹抱著給他瞧,又讓大哥抱,他也鬧著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沒辦法,一左一右護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給他。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覺得那樣不可思議。你瞧,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頭烏黑的胎發;小小的眼珠兒,骨碌碌地盯著他轉;小小的手指上,居然還有那樣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樣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將她打碎了。爹還在一邊逗趣:“小戩,以後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護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給你們倆了。”他非常認真地點頭。言猶在耳,懷中溫溫軟軟的小嬰兒,已經長成傾國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盡頭。

  懷中一聲嚶嚀,楊戩中斷如潮思緒,鬆手退後,三聖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頭,有點困惑,忽然陰下了臉,站起來忿忿地走了幾步,又沒處發火,一揮袖,竟將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楊戩不知她惱什麼,微微搖頭,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小玉忽然抓緊了沉香,沉香心一顫,又要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還沒問,嫦娥已經問了:“三妹妹,你發什麼脾氣?”再看母親,臉色越發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門外響起敲門聲,三聖母定定心,讓小玉進來。小玉見一地碎片,不放心地問:“娘,怎麼了?丫鬟說你房中有東西打碎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三聖母掠了掠奪鬢髮,在桌邊坐下,慈和地笑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小玉伶俐,一轉念想到了,同情地說:“娘,都過去了,您也別總想著。楊戩已經功力全廢,再害不了我們了。”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是夢見他,是以前一個追殺我的妖怪。但是在夢裡,又是……又是他來救了我……”看見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麼說,那股子羞惱憤怒的情緒又來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他來救,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

  三聖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為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讓他輕鬆片刻不成嗎?楊戩無力地後退幾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陣波動,透過他身體,顯出床柱的影子來。沉香大驚,搶上前去觀察,楊戩元神剛剛成形,心情激盪,極易散去。

  幸好楊戩並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還去難過什麼,閉目竭力平復心情,他再不回頭,穿門而出。

  但他沒有回小屋,而是輾轉找到書齋。午後,人人都在休息,寂靜之至。楊戩在案前研墨攤紙,似要寫些什麼,卻猶豫著,手中筆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來,黯然說道:“大約是欲留言示警,點醒你們注意。你們沒有見到他的信?”三聖母茫然地搖頭,家裡從沒出現過哥哥的書函,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楊戩又站了一會兒,直到筆上墨滴下,才驚覺似的嘆息一聲,一筆筆落下,眾人看去,卻是一首《壽樓春》,跟著念來:

  “愁秋陰霜繁。伴西風穿戶,頻擾孤眠。瀝灑僵聽簷雨,幾番淒寒。誰識得、又經年。淚莫傾,弦絲遙傳。記家宴挑燈,投壺中酒,人月兩團圓。

  消磨去,身前歡。笑斜陽墜盡,露葉飄殘。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心不死,情何堪?任夢迴、沉吟雲煙。漸塵散歌瞑,悲欣一例空裡看。”

  寫完後,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輕輕一笑。三年多來的心境,全凝在字裡行間,到底是什麼滋味,說不上來,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現在過得很好,沉香雖沒遇見,想來也必事事如意。路上聽下人們議論,說少爺年輕人心性,不欲嬰兒擾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孫子,估計還要等不少年吧。那隻小狐狸,居然想過,讓自己幫著她帶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會像誰?小夫妻倆都俊美得很,像誰都會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見得到了。

  擱下筆,掌中冒出火焰,那紙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飛去。再攤開一張紙,卻又是對著出神。

  他確實有心留下些話,提醒妹妹小心,畢竟他現在的狀況,莫說破陣,便是應戰時的勝負,都極為難說。可是,這樣的一封信,該怎麼寫呢?獨臂人佈署設局,他一無所知,連具體時間,都也只知個大概。示警?十有八九,會被當成一個玩笑。

  更何況……更何況,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無論他如何胡寫亂畫,蓮兒只要一拿入手,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這二哥的筆下啊。

  想著剛才三妹的惱怒,“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三妹仍在恨著他。她若知道他又練出了元神,恢復了法力,她會做些什麼?這封信,只怕是真的寫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這條命,最後為你盡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開開心心,二哥就是拼了萬劫不復,也要護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氣突然生起,楊戩緩緩放回了筆。不過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了麼。三千年了,自己輸給過誰來?元神既已重鑄,顯聖真君,難道還會有擊不敗的對手,自己,什麼時候又讓守護著的那些人失望過?

  三聖母盯著他看,見他擱下筆,一陣痛楚,茫然自語:“二哥,你怨我了,不願再理會我,對嗎?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沉香回想著舅舅的神情,明白過來,低下頭,聲音低啞:“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沒辦法留書,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聖母不住搖頭:“他不願原諒我了……否則,怎會一句話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們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氣了……”

  沉香心中浮起無力感,母親啊,難怪,你會成為舅舅最深的羈絆。看過這麼多事,你還非要依靠別人的解釋,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嗎?輕聲勸道:“不是這樣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話又如何呢,只會讓您認出他的字來。那個時候,我們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竅的話,我們……”

  沉香哽住了,三聖母也明白過來。那個時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她是絕不會為他欣喜慶賀的。她,還有沉香,所有的人,都會害怕恐慌,會再次下手毀了他……沒人會信二哥的,更沒有誰會在意他的話。這樣一個惡人,怎會幫助他們……

  那樣的話,他連暗中護著她,也做不到了。

  三聖母失聲痛哭,楊戩仍無意離開,翻著書案上的字畫文牘來看。他在屋裡躺了三年,難得出來一回,見有些字畫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細了些,嘴角邊,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牘,黃皮白底,奏摺的模樣。在天庭時見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這兒也有。不過,三聖母鎮守華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隨手打開,看了幾句後,身形突然一幌,緩緩合攏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這樣也好……”眾人就聽他逸出低語,“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錯,三妹,你這樣寫……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麼,想看時,楊戩已合上放回原處,只見母親臉色更差,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也不願再問,問了又如何,該發生的也已過去了。

  楊戩慢慢走回屋,看著床上的軀體,眼中竟全是厭惡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著自己。三聖母陡生寒意,驀地明白了什麼。二哥的性子,這三年多來的折辱,他對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帶著恐懼,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體而過,連觸碰的感覺也沒有,那只是元神。

  楊戩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頸部,真是可笑,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是溫熱的,居然還有微微的脈動。哪吒張大了口,叫不出,嚇得不輕,眾人都隱約明白了他的想法,卻無法阻止,連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膚陷了下去,床上躺著的人,無聲無息地,沒有一聲呻吟,嘴唇已現出了紫色。

  屋外傳來腳步聲,楊戩驚覺,急收回手,試了試呼吸,好險,他險些就將這三年的努力全付諸東流。

  閃身到一邊,讓來送飯的劉剛過來,讓那一套慣常的程序走完。

  劉剛很納悶,今天這個病人有些奇怪,閉眼不言不動,也許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灌了東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總會嚥下去些。這次是怎麼了?一點反應沒有,全溢了出來。眾人當然都知道,元神離體,沒了意識的軀體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是不懂楊戩為何不回到體內,又或者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下人。

  見灌不下去,劉剛將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罵罵咧咧地走了,和楊戩擦肩而過,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懸在一線之間。

  楊戩並沒正眼看他一眼,厭惡的眼神沒離開過床上的軀體,等劉剛走了,冷冷地掃視著屋內,轉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床上。若非還算得上是神仙之體,勉強還能達到“清淨無垢”的境地,也許他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等這件事了,如果還有餘力,一定要將這副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身體,燒得乾乾淨淨,在天地間不留半點痕跡。

  將金鎖放回懷中,皺了皺眉,將溢出的粥清理了,他這才回到自己體內,預料之中而又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好一陣才略放鬆下來,也看得眾人心中一陣抽搐。好在楊戩漸漸入定,加上早已習慣,也不將傷痛放在心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來天王

  此後的幾天,除了偶爾過來的下人,再沒人來打擾這小屋的安靜。但楊戩的眉頭卻一直未曾舒展過,每天練完功後,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雲,似在等著什麼意料中的人來,又似在隱約地擔憂著什麼。

  三聖母只坐在床邊發呆,間或掰著手指計算日子,完全沒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終於發覺到了,順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突然重重壓上了心頭。

  他記得,楊戩那次元神外出後,便一直如此了。對舅舅而言,娘的態度,雖然傷心,卻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書齋裡的那本奏摺……那個時候,記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新舊天條的徹底變更,然後聲稱要清理舊弊,開始追查起當年掀翻地獄的舊事。

  那時的自己,沒有太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掀翻地獄雖然是一樁大錯,但自古百善孝為先,父親無故被羈,飽受折磨,自己一時的衝動,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況,後來勝佛與楊戩打賭,不是早將數十萬惡鬼全部緝回了?

  這樣想了,便也是這樣上表辯解的。母親也幫著說話,還有哪吒等人,最終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後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侍奉著母親外婆去了一趟蓬萊,究竟天廷有沒有再追究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萊時,哪吒說過,他的父王言之鑿鑿,是楊戩公報私仇,與你沉香沾不上分毫關係。

  難道……

  沉香驀地握緊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煩躁,小心翼翼地去問三聖母:“娘,那天……那天書齋上的奏摺……”

  三聖母遲鈍地轉過頭,想了一會,才明白兒子在問什麼,道:“那還是為了地獄的事……天廷發旨查問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徑。我……我將他的近狀全奏報了上去……”話未說完,門外腳步響聲,劉彥昌的聲音突然傳了進來:“兩位仙使,楊戩便在這屋內,你們請自便,我便不進去了。”

  仙使?三聖母一呆,看向兒子兒媳,卻發現沉香的臉上,竟是紙一般的慘白。小玉遲疑地道:“這時我們都不在家……應該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預賀外婆將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萊的仙境大排宴席。我們便陪了外婆,去蓬萊應酬,這時尚未回來……”沉香卻已頹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楊戩。

  難怪那一日,舅舅在書齋會是那樣的反應……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靜候著什麼。更難怪,為什麼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獄的舊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聖諭頒下,要自己上表自辯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動用神目後的數日……

  屋外兩人推門而入,看衣飾,正是靈霄殿執法的仙官。三聖怔怔地看著,冷意從她心頭冒出,顫聲道,“沉香……沉香,為什麼……你會提起奏摺的事?”不待兒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語道,“所有的錯失,是被推給了二哥,但二哥已經傷成這樣……不會,不會的!我們回來時,下人們也還經常進出這裡,天庭不會真來治他的罪……”

  但兩名仙官已來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當年十八層地獄被掀的滔天大禍,天廷前幾日已徹查清楚。按三聖母與東海龍宮等處的奏表,過雖在沉香,你卻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傷,特赦你死罪,只著我等前來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後者取出一份手諭,宣道:“玉帝有旨,楊戩假公濟私,禍亂三界,雖重傷在身,不便多加刑懲,但仍需押解地府,羈於黑水獄監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責!”伸手一指,玄鐵索裂地而出,縛住楊戩,同時地面崩開,黑霧疾湧,頓時鏡面一陣大晃,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顯出四下景物時,楊戩已墜入地獄深處,由仙官交給迎來的小鬼看管。

  雙手被小鬼銬在刑架之上,楊戩神色不變,只冷冷環顧著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諭,只說判處千年監禁,但交結之後,竟是被押來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摺,今日的變故,早已在他的料中。這幾日來,他本不難遠遁逃離,但如此一來,便要令三妹背負上代兄隱匿的嫌疑。而天廷那個時候,也定會全力追輯,自己行動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顧及獨臂人之約?四年的辛苦,到時只能全部付諸東流。

  不過自己傷重至此,天廷此舉,更多的是試探之意,唯有忍耐不發,瞞天過海,才是唯一的應對法門。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懷。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雖然恢復,元神卻剛剛重鑄,若過久離開身體,極易消散不說,連魂魄都會泯滅無存。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約戰之期時,才可以藉元神悄然離開。”趁等候閻羅過來的空閒,楊戩將得失利害再盤算一遍,更是堅定了這個應對的辦法。監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贏了那一戰,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身體尚在獄裡,正好讓各方勢力,以為自己熬不過獄中陰寒,傷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聲,又看了看刑室裡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來決無好事,但閻羅素來膽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膽,公然挾私報復?只怕一會見到的,是比這閻羅更耐人尋味的舊交了。

  刑室門響,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閻羅先進來,卻是陪著笑,小心地侍立在一邊,將另一人讓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龍八看得分明,訝然驚呼了一聲,扭頭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騰地便站了起來——鏡裡進來就坐的那人,鎧甲光鮮,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齊胸長髯,正微微帶笑,仍是天廷見慣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眾人眼裡,只顯得說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們擺出了無數刑具,新嶄嶄地不帶血跡——地府的刑法都針對魂魄,要對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間找來的新物事。

  三聖母自幼被哥哥寵著,後來先是在女媧處學藝,再是依兄而居,臨了封在了華山,從未見過人間這許多刑具。此時見著這千奇百怪的東西,想像著它們的用法,抖衣而顫,靠在牆上穩住身子,不敢相信地問:“李天王,他想幹什麼,玉帝不是說關押黑水獄麼?他……他想做什麼?”

  沉香咬緊了牙不說話,小玉早和三聖母一樣白了臉,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這些,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麼?”

  這些都是要用在楊戩身上麼?眾人都在想,答案几乎就是肯定的。楊戩的身子,還經得起這些的折磨麼?答案几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敢說,連想都不願去想。

  閻羅看著李靖的臉色,獻諂似地一笑,哈著腰問道:“天王大人,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只不過,此人畏懼您老的神威,大約早害怕得糊塗了。再加上惡有惡報,重傷無法言語,這案子的審法……”

  李靖搖頭道:“閻羅此言差矣,李靖暫代司法之職,自當知難而進,為天廷與陛下分憂。不論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個水落石出,豈能因一句傷重無法言語,便輕易放過了他?”閻羅駭了一跳,只當李靖會錯了意,認為自己是替楊戩求情,急道:“當然不能放過,當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謂不能言語,又焉知不是此人負隅頑抗的藉口?楊戩素來奸詭無恥,不用重刑,只怕他還會一直負隅頑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會意,對小鬼叱道:“此犯冥頑不靈,先著鞭刑一百,再觀後效!”早有小鬼揚著鞭子上來,重重地一鞭抽下。眾人正失聲驚呼間,纏著銅絲的長鞭竟又被激盪了回來,楊戩的真氣豈是這些小鬼能破的。

  三聖母的奏摺,楊戩當日是親看了的,知道小妹只當自己尚有殘餘的護體法力。如今李靖親至,必也詳知奏摺內容,一味強瞞只能是欲蓋彌彰,倒不如因勢利導,利用他的先入為主,設法騙過這老狐狸再說。

  閻王露出詫色,他只聽說楊戩經脈寸斷,早已成廢人,沒想到竟有真氣護身,一時也沒了主意,只不住瞥著李靖的臉色。李靖卻似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頑不寧,這等簡單的刑求,又能有什麼用處?”站起身來,踱到楊戩身邊,居高臨下地喝道,“楊戩,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寬厚,對你又是何等聖恩浩蕩。你竟意存不軌,作惡犯科,借司法為名,閉塞聖聰,至令三界眾生苦不堪言。今日果報自現,猶自居心叵測,不思悔改。縱然本天王唸著一場同僚,卻也斷不敢因私而廢公!”

  他一邊說話,一邊運指向空作書,法力到處,凝成一張咒符,拍入了楊戩體內。眾人先是一驚,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卻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鎖元符,用來對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讓他們暫不能應用法力而已。楊戩肉身成聖,元神又重鑄成功,這種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楊戩卻是輕蔑一笑,這用鎖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設計,當真稱得上高明之至。當是明知他重傷已久,若僅有著殘存的法力,就不會強於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於刑求自不必說,如果竟是無效的話,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氣的反應。那時非但試出了他真實的情形,更能坐實他“居心叵測”的罪名一層。

  李靖並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楊戩,你八百年來造就了無數冤案,本該代他們一一討回公道。誰知你畏罪毀滅物證,將所有的文牘盡數捲走,至使有司無據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無從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暫理司法重責,這追回舊案文牘一事,本天王責無旁待。”

  閻羅在一邊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體國,操勞公務,當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這一番話說得李靖頗是受用,撫鬚笑道:“閻君客氣了,這是李某份內之事。不過,本天王事多且雜,無暇在此看守訊案,還須閻君大力協助才好。”閻羅連連點頭應允,卻又有些遲疑,問道:“但此犯奸詐,若一意詐傷,死不開口,那又當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視閻羅,道:“本天王精於兵事,並不擅刑求的法門,閻君這是問道於盲了。不過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來前向道祖請教了一番。道祖道術無邊,這楊戩想瞞天過海,算來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幾步,向側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輪盤。

  招過閻羅附耳低言,閻羅一震之下,驚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斂,濃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為陛下分憂,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連老君授術之舉都肯坦誠相對。閻君你猶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閻羅膝下一軟,駭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決無他意。只是玉帝判處黑水獄千年刑期,萬一此犯熬刑不過,小王……小王怕是擔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霽,卻又是哈哈一笑,說道:“熬刑?誰說此犯曾受過刑法?是你閻君還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這次純是一片公心,才甘違天和,動用此等密術。閻君,你是也是個明白人,莫非定要口無遮攔,壞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譽嗎?”

  三聖母在一邊沒聽明白,顫聲問沉香:“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刑求……還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過二哥嗎?”李靖這一番話,應是為了嚇唬住閻羅,好讓地府乖乖合作。沉香雖然明白,卻沒有去細想,甚至沒顧得上回答母親。他正退在桌邊,看著那個七星輪盤發怔,臉色越來越蒼白。

  輪盤色如琥珀,卻又隱隱籠了層黑氣,七根金架從盤上伸出,各掛了一個半透明的絲囊,裝的竟是些毛髮、衣角。每個絲囊外都有微光閃爍,顯而易見,是每個囊上,都被封印了一點來源不同的真元。

  這絲囊……

  沉香猛地回頭,雖看不見,卻對著鏡外厲聲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萊小聚,有次我們猜燈謎時,你拿來裝盛謎面的絲囊,豈不是……豈不是正是此物?”

  他這一聲喝,聲如雷霆,將鏡裡鏡外眾人都嚇了一跳。一直煩躁擔憂的哪吒怒道:“什麼絲囊?”這才注意到那個七星輪盤的古怪,臉上頓時變色。

  沉香沉聲道:“那時猜謎,是你提的建議……謎面盛在絲囊裡,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寧心靜神才能看到謎面,稍有雜念,便只能見到白紙一張……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你那混帳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麼?”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覺到了莫名的恐懼,大聲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萊前他將那絲囊送給了我,說用來猜謎罰酒的小玩意兒,聊供我們小聚時一笑。我只當他……當他看到楊戩大哥淡漠親情,落得那般的下場,內心有所觸動,才對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來用,不過是想表示我領了情,願緩和一些父子的關係而已……”

  這所謂的父王,如此費盡心機的安排,所為的到底是什麼?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慾出,鏡中的李靖,正放柔聲音向閻羅說道:“老君的這一密術,真正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也並不多。首先要在極陰之地配合時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體的毛髮為引,和自願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為對象的鮮血為憑後,必要由純陰無陽的鬼仙施法,才能召來念力成形。”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9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三章 嗔痴大真實

  說到這裡,他伸手扶閻羅起身,又和藹之極地笑道,“凡此種種,非閻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過你大可放心,將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時,其本體絲毫不會覺察,只要你與在場的幾位不往外傳,三界之中,便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閻君,你與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為陛下分憂,來日靈霄殿上,本天王斷然不會有虧待於你之處。”

  閻羅苦笑一聲,但末幾句聽在耳裡,卻令他連骨頭也輕上了三分。李靖總領天廷兵馬,又暫攬司法大權,若李靖肯多加幾分照應,與他和地府的好處,當真是多得數不勝數。他再看一眼楊戩,想起被此人輕蔑呼喝的舊恨,橫下心來,向七星盤一指,說道:“那麼小王從命就是!”

  既有鎖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灑在絲囊和輪盤之上,又將純陰法力從指上逼出,點向其中的一個絲囊。就見那絲囊上的微光連連爍動,驀地帶動整個絲囊化成一顆黑珠,掙脫了星盤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彈出。

  李靖由著他施為,點頭一笑,轉頭看著楊戩,柔聲道:“真君,公事已畢,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誼了。其實李某此舉,於真君你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則助你將功折過,不再頑抗到底,二則,呵呵,想你將入獄千年,難免寂寞——真君你見識多廣,當知道門中有一項特殊的法門,可以將人的念力凝聚,體現出心中最強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這千年寂寞無從排遣,才讓閻君施此法術,好讓你的親友故舊都來探上一探,看一看他們心中,對你到底還有幾分舊情。真君,你說李某此法可妙?”

  無論李靖說什麼,楊戩一直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去看這弄臣的嘴臉。天廷幾巨頭中,老君雖然奸滑陰險,但畢竟還是憑了自己的實力與修為。唯有這托塔天王,從來都是牆頭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趨炎附勢、借刀殺人的心計上了。便是昔日虛與委蛇時,李靖都素來不在他的眼中,何況現在,他已再沒有掩示真實好惡的必要了。

  只不過,將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主意的確不錯,想來是出自老君的手筆,所幸這樣的三年下來,他早已知道,三妹他們就算唸著過往,但對他最強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說得如此詳細呢?昔日自己積雷山失算之前,閻羅便已經曲意阿諛,與李靖等人串通一氣了。這番解說,與其說是要脅閻羅,或是向自己這階下囚炫耀,倒不如說,是在藉機有意地放一些話出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有什麼設局,自己這付身子,還怕些什麼呢?

  但無端地,看著一道道念力從地府外飄來,黑珠漸漸變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們對他的恨有多深,這是他從未敢細想的問題。他總是告訴自己,是他行事過於決絕了,才將三妹他們逼得無法原諒他。三妹,畢竟還是唸著兄妹之情的,否則也不會在他受傷時為他調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會隱藏內心所思的,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眾人也在看著黑球,看著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濃,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話,是再明白不過了,七個絲囊,必是對應了七人。但這次來的會是誰呢?三聖母閉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會是她,她不會再對哥哥做什麼了!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是龍八聲音:“我,是我?”三聖母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鬆了口氣,想到二哥處境,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無論是誰,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慶幸些什麼,不是自己動手便能安心了麼?

  四公主看著弟弟:“弟弟,你會做些什麼?”龍八望一眼四周投來的目光,困難地道:“我不知道,這是幻相。你們剛才都聽見了……本體並不會瞭解。”他們都懂,他們知道,但卻不敢去想。最強烈的感情……那時除了恨還能是什麼?恨總比別的更易記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楊戩,解開了他腕上的鐵銬,楊戩摔落在地。“楊戩,你殺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憐見,她們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現在得到報應了罷!”鏡中語聲低沉,鏡外的龍八迷茫地想,那時自己對楊戩是什麼感覺?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復生,丁香未死,雖仍恨著楊戩對她們的殘忍,可是那恨意,終究是被時間沖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該是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了吧?

  還未想定,就看見自己的幻相一腳踢在楊戩小腹上,將身子踢得蜷成一團,隨後拳打腳踢,勢若瘋虎地發洩起來。龍八低下頭去,不忍多看,卻多少有些慶幸,幸好如剛才想的那樣,沒有做出更離譜的事。但就在這時,鏡裡鏡外幾聲驚呼,卻讓他這份僥倖之心,頓時化作了泡影。

  他急抬頭去看,幻相正一腳踹在楊戩胸前,喇地一聲悶響,想是已壓斷了骨頭。但幻相猶如未覺,端詳著楊戩平靜的神色,沉聲說道:“我還記得,你們這些上仙,從來不將我們龍族當玩意兒,想殺就殺,想辱便辱,當年為沉香之事,竟在東海的龍宮裡,公然要脅我父王。楊戩,你不是看我們不起嗎?我三哥曾被哪吒剝皮抽筋過,那麼今天,我就讓你這上仙也來嘗一嘗滋味吧!”

  龍八不禁哆嗦起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裡,用目光四處搜尋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動上前幫忙,掀翻楊戩的身子,解開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與皮鞭不同,邊緣鋒利,細長有韌性,每一鞭都貼著肉深深切進去,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過得片刻,方有血滲出。

  抽打一陣,楊戩胸腹間已全是滲血的鞭痕,幻相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順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楊戩看了這幻相一眼,後續的是什麼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過,這場風波里,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雖然一切已過去,但中間他們受到的傷害已是不能彌補。他行事從不後悔,卻不能不有疚於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讓他的幻相來發洩一番,以後當真魂飛魄散之時,也是無牽無掛,恩仇兩了。

  果然,蔑鞭的傷處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著,手上加力,緩慢地一寸寸撕開。皮肉和著淋漓的鮮血,被慢慢剝離下來,偏龍八的動作又緩慢之至,有時還故意地頓上一頓,令這撕裂時的劇痛,又分外延長了許多。幻相固然是放聲大笑,連幫忙的小鬼都分外興高采烈,賣力地按緊了楊戩不住痙攣的身子。

  楊戩合上了雙目,懶得再看。雖然痛得厲害,但只是外傷而已,而他三年來經絡俱斷,種種痛苦,較此幾乎是甚於百倍,又豈在乎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卻是旁觀的眾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摳著地面,這種痛只怕更甚於凌遲,八太子,你真的這麼恨他麼?更大的恐怖橫在心頭:龍八局外人,無非是兄弟之義,才走上與楊戩作對的道路。待四公主與丁香事了之後,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換到自己時……換到自己,換到娘,換到這眾人時……又會如何?

  亂撕一陣,又是胡亂的踢打,龍八閉著眼,祈禱快點換人,他已經開始受不了。所幸這是閻羅第一次施法,只是實驗口訣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腳踢出,召喚念力的純陰法力耗盡,幻相一陣波動,忽然淡成一抹輕煙,半空中縮成絲囊,自動飛回了七星輪盤的架上。

  閻羅在一邊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後才緩過神來,小心地問李靖道:“李天王,看來楊戩人緣差極,念力凝形後,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楊戩是才押來地府的,萬一熬刑不過,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裡,地府實在不好向上交待。閻羅這一層的言下之意,李靖是聽出來了,卻是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道:“我早朝還早,閻君,你不妨再多試兩次法術,免得我走之後,你會因生疏而出錯——我不能久滯地府,以後刑訊之事,定有煩你獨力主持的時候。”

  他向幾隻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於魂魄常人,招來後全憑本能,除了對囊上鮮血的主人有所反應外,對於我們,那都是視而不見的。我還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現,須得他們善於揣摩人意,主動配合幻相的施為才好。”

  閻羅不敢再說,任意選了個絲囊再度施法。念力匯入,人形漸漸凝聚,但見散發垂額,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裡,目光裡精芒一爍,搖手示意眾人禁聲退後,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幻相的作為。

  沉香的幻相站著愣了一會,看見摔在一邊的楊戩,慢慢走過去,掐住他脖子,將整個人拎起來頂在牆上。楊戩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後,才發現眼前人已變成了沉香。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心裡卻在苦笑,果然,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緊,想來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開舅舅,放開舅舅……”沉香衝著自己大吼,最恐懼的,是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念力與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體有著理智的約束,而幻相,拋棄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會在意什麼世俗人言,不會有什麼顧忌,只會肆意渲洩最佔主導的強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沉香閉上眼睛,搜尋自己內心深處,他那時恨有多深?他會做些什麼?在得知母親被壓入華山的時候,在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在看見父親在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時候,他是怎樣恨著楊戩,怎樣在腦中幻想著,自己強大起來,報復他,折磨他?

  “楊戩,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從小人家就說我是沒娘的孩子,人家父母雙全,我卻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們一家,還不放過我們,這裡,爹就是被你殺了扔來這裡!”沉香的眼睛是紅的,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楊戩已喘不過氣來,腦中一絲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則一旦神智不清,自動護體,那麼這一枰棋就要一敗塗地了。

  沉香捂耳搖頭:“不,不是的,舅舅沒有拆散我們,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給了別人,連爹都失去了!舅舅是為我好,不要傷他,我已經將他傷成這樣,怎麼能再……再……”

  但幻相聽不見,又掐了一陣,卻主動鬆了手,沉著臉冷笑:“我不會就這麼殺了你,楊戩,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當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毀了你的前程和榮華富貴!現在,報應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氣地,好好地求著我!”

  他恨恨地瞪著楊戩的眼睛。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著,烏青的唇角掛著血涎,也無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狽不堪,賤如塵泥,何以這雙眼,仍然如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冷靜深邃,威嚴得竟讓他有了自慚形穢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聽到沒有,開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來,來自本體的卑微感覺,讓他本能地知道是緣於眼前這人。衝動在心頭撕咬著,幻相將楊戩摔在地上,大步衝向刑室邊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幹什麼?沉香攔在楊戩身前,絕望地看著幻相在刑具中一陣翻撿,然後直起腰,提著一柄鐵鎚,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鐵鎚?沉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幻相已走近前來,貼近了楊戩,冷聲道:“你不肯求我是吧?這個時候了,還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補償,償回我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揚手,亮出一枚鐵釘。地府小鬼動刑經驗何等豐富,見狀忙會意般地過來幫忙,先架起人抵在牆上,再將左臂貼牆抬起。就見幻相一聲冷笑,鐵釘照準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這一戳極重,碰到了掌骨才滯了去勢。幻相一手扶穩鐵釘,另一隻手,高舉鐵鎚便重重砸下。“喇”地一聲脆響,掌骨半碎,釘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勞地阻擋著,一個哆嗦,那一聲敲擊,竟似敲在了他的心裡。

  楊戩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傳來的劇痛。沉香沒對人施過刑,不知這種釘刑是有講究的,須找準了骨縫釘入。他這一亂敲,卡在骨上進退兩難,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亂使蠻力。楊戩不禁暗嘆一聲,這孩子,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如何還這般地衝動莽撞?

  幻相想撥出重釘,卡牢了,竟沒撥得出來。他更是惱怒,乾脆不管不顧地亂砸一氣,“咯喇喇”的裂骨聲裡,硬是敲穿了骨骼,將釘尖深嵌進牆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製,小鬼們笑鬧著鬆手退開。但楊戩癱瘓已久,腿腳無力支撐,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鐵釘掛在牆上。但區區血肉之軀,又怎經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變了形,眼見就要崩裂。閻羅見勢不好,急施眼色,退後的小鬼會意,又搶上先將人架住再說。

  幻相冷眼看著,想來也發現了鐵釘實在掛不住人。卻只是冷笑,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掛不住,多加幾根不就成了?”撿來鐵釘,朝准肘部狠狠釘下。

  三聖母和小玉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沉香想去掰開自己幻相的手,沒有力氣。有力氣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麼?“沉香,你……你這混帳!你怎麼如此狠心……”鏡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罵著沉香,心中卻是恐懼無限。蓬萊酒宴猜謎,自己和四哥都參與了的,自己……自己會對二爺做些什麼?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四章 地府歲月長

  六根鐵釘,分別釘在楊戩掌、肘、肩處,總算勉強穩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幾步,端詳成果似地看著牆上的這人,露出滿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鏡外泣不成聲,顫聲問道:“沉香,你的恨意還未盡麼,他已經……已經……”沉香臉色鐵青,大聲吼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知道!”猛抬手連擊了自己十幾記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動了,選了根兒臂粗細的鐵棍,毫不遲疑地下重手打出,沉悶的敲擊聲中,時而還夾著脆響,那是砸斷了骨頭。沉香不住發著抖,已說不出話了。是,那時他對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過來又促成了加倍的瘋狂。再沒有別的強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動了嗎?就只有這麼等著嗎,等著……閻羅聚形時用的純陰法力耗盡……

  到底多久後,鐵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絲囊,眾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從牆上放人下來。幻相剛才激憤之下,使的力大,鐵釘破骨入牆極深。小鬼們一時拽不動,只能擰著慢慢旋出,就聽見鐵釘與碎骨咯咯的摩擦聲,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顆鐵釘取完之後,掌肘等處的傷口已是皮肉翻捲,白骨森然。

  閻羅有些擔心地看著,這回卻是李靖主動開口,讓小鬼施術止血,將創處草草地包紮一番。等小鬼們一通忙完之後,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沉香和龍八果是正直無私,疾惡如仇,對楊戩的所作所為,有如冰炭不同爐。閻君,你先將此犯押去黑水獄吧,來日方長,玉帝聖諭既下,黑水獄的風光,怎麼也要教他領教一番。”閻羅豈有異議,一迭聲地應著。

  黑水獄陰寒無比,接近地獄底層,離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給看守的獄卒,趟水入內,將楊戩鎖在獄牆上,半浮在水面,不顧而去。

  三聖母一直揪著的心稍稍鬆了些,和沉香、小玉一起站在水裡。他們可以離開去室外,卻不願。黑水獄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處都在刺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與楊戩一齊承擔的苦難。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動刑來估算時間。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後來上一趟,公務脫不開身時,便由閻羅主持大局。刑室嶄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跡,都是這兩天在楊戩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頸椎與脊椎,也再找不出沒斷的骨頭了。

  閻羅並不知絲囊具體對應著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時,倒有幾分像在猜謎,誰也不知會是誰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場,便認真地旁觀著,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來,他也決不肯鬆懈分毫。不過,對楊戩而言,唯一慶幸的是,閻羅為了用刑時的收效,第二天提審時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會因熬刑不過昏迷過去。

  痛苦雖增加了許多,但神識也因此清明,讓他能冷靜地掩飾住任何可能的破綻。而刑畢浮在黑水獄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凍得呈青紫,也不催動一絲真氣自保驅寒,不肯顯出絲毫啟人疑竇之處。

  受刑時偶爾望向李靖和閻羅,他的目光裡,除了冷嘲便是輕蔑,彷彿看到的不是威風凜凜的重臣,而是極為可憐可悲的棋子。畢竟事既至此,對峙的無非是耐性與時間。時間,對他而言,現在是極有利的。再熬上十來日,約戰之期一到,無論棋枰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弈者,都再沒有分毫的區別。

  眾人出漸漸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像要公報私仇,制楊戩於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過幻相和楊戩的反應,拷求出什麼秘密來。但僅僅是為了舊案文牘嗎?眾人雖有疑惑,但分析政局關係,解剖各方利害,並非眾人的長項,相互商量了多次,終是全不得要領。

  這一天,破天荒地,沒有小鬼來提人。三聖母涉水過去,摸索著抱住二哥的身子。這身子早已傷痕纍纍,傷處翻捲著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還有十來天才出陣……那個時候,還來得及嗎,二哥那時,會是在哪裡?雖然依稀記得,來這華山前,聽下人提起過二哥,說在小屋裡一切如常,而劉富劉剛,也還在按時地領取著例錢……

  水忽然退去,楊戩身子下墜,重重砸向牆壁。三聖母猝不及防,被帶得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沉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時,嗆啷一聲,黑水獄門忽然大開,剌眼的光亮從門外傳來。

  室中三人抬眼望去,門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態熟悉無比,沉香已叫出來:“娘,是你……這回是你來了!”

  三聖母絕望地看著,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而遠處的光源裡,有幾條綽綽的黑影晃動,想是李靖等人跟過來旁觀事態的發展。

  終於輪到她了,她又會做些什麼?在華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兒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緣,恨他隔斷愛兒。後來,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幾乎逼死愛子。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華山下朝思暮想的報復,一旦來臨,她會怎麼做?

  楊戩也聽見了聲音,微微睜開眼,是三妹,閻羅又施了法吧?這幾天來,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沉香等人只會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傷,三妹曾為他調理了十多日,他心中無端地一熱,又復一緊。萬一……萬一三妹還唸著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數千年來,頭一次,他竟期待著,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對他再不要有其餘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進來,靜靜地平視著楊戩,臉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陰寒,沒有一絲留情的樣子。楊戩驀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卻是岔了一口氣,突然便嗆咳不止。心是放下來了,但巨大的蒼涼,一瞬間竟讓他有些眩暈——

  難道,就連三妹心中,最佔上風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嗎?親情,友情,一無所有……罷罷罷!這樣的一生,就權當是這天地之間,一場最大的笑話了罷……

  “二哥,你關了我二十年,在那個小小的平台上,我坐了二十餘年!”幻相叫著二哥,口氣卻冷得沒一絲熱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麼?開始我有還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氣頭過後會放我出去,讓我和家人重逢。”

  頓了一頓,幻相微微一笑,“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絕望的時候。天天對著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著日子。那時我就想著,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認真修煉,讓你也嘗嘗這種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機會試上一試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樣甜美,又那樣令人心寒。三聖母神經質地揉搓著衣帶,二哥已經被關起來,她應該不會再幹什麼了,可想到窮極無聊時動過的那種種念頭,她又緊張得幾乎站不穩身子。

  門外兩個小鬼扛著幾件物事進來,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卻是個牢固的鐵架。細細看去,應是幻相選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約是綁人用的。但上面又鑽了許多小孔,也不知會派什麼用場。

  幻相走到刑具邊,俯身撿起些什麼。小鬼自動幫忙,解開鎖,將楊戩拖到了鐵架邊。是要綁上去嗎?也許這樣,反比吊在牆上好受些。三聖母和眾人都這樣想著,尤其是看到又進來兩名小鬼,拎著一捆細韌的麻繩時。

  但小鬼只是架著楊戩按在刑架上,並未動手,幻相蹲下身去,抬頭看著楊戩垂落的臉: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一手持鎚,一手拿著長長的鐵釘。

  “我沒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關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氣,一會就行了……你左右是鐵石心腸,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時,也會不會像對我那樣的……無情和殘忍……”

  幻相柔柔地說道,低下頭,長釘抵在了楊戩左腿之上。三聖母頓時一聲嗚咽,軟倒在沉香的懷裡,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著沉香。

  叮叮聲響起,一下,兩下,三下,鐵釘入肉,碎骨,穿過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貼合。楊戩勉強平復心境,只默然地忍著。他早該料到,關了她那麼久,現在的三妹,除了恨還能記得什麼?三妹性子溫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會如此行事,但換成了幻相,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第二根鐵釘抵在膝蓋處,再次敲擊下去。膝蓋骨應聲而碎,釘卡在了鐵架上。她從前面敲入,自然不會對得那麼準,前一次是剛好穿過小孔,這次卻偏了些。幻相微側著頭,秀眉微蹙,嘴唇稍抿,顯是在想辦法。楊戩垂頭端詳著她的神情,不覺黯然笑了一聲,一時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沒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樣子,還是這麼可愛啊,和小時候一樣——記得她小時候,有事想不通時,就最愛這樣側著頭,安靜地動著腦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採藥吧?三妹采了好多花兒草兒,一心磨出個新編法,好編成花環讓他戴。那時候,三妹也是這樣,蹙著眉,滿是不認輸的模樣。後來自己急著去村裡賣藥,沒等編好就要帶著她離開。三妹有點生氣了,嘟著嘴,伏在他背上一聲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軟軟的、似乎還帶著乳香,滿山的鮮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陣劇痛將他從回憶中驚醒,幻相想是想出了辦法,皺著的眉也打開了,正極認真的扳弄著鐵釘。鐵釘是敲碎了腿骨穿過的,她這一扳弄,就聽骨骼咯吱作響,硬是撐開碎骨,斜著對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這才滿意一笑,又加了幾鎚,牢牢地釘入。

  左踝上再釘一根,確認已固定得緊了後,幻相才轉到右側,將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鐵架之上。三聖母一會閉眼,一會睜眼,剛才她見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他怎麼還會笑得出來……

  幻相站起身掠掠發,舒了口氣,滿意地笑了。三聖母只當結束了,沒想到她又舉起長釘,不厭其煩地將沉香釘出的傷口一一捅穿,拿過了麻繩,從傷口處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鐵架上,在對應的孔洞處細心綁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後,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頸上勒了一道繩,轉身退回了室門處。

  隨了她的離開,獄中玄水開始漫上來,由足而膝,緩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覺得如何,反讓火辣辣的疼痛緩和了些。但不一會工夫,那冰寒又帶來另一重痛,骨骼深處鑽出的陰寒蝕痛。楊戩的心,也隨之向冰窖慢慢墜去,痛楚變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愛的三妹,真的是這樣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難免被水流帶得搖晃不定,頸上的繩圈也一次次扯緊,幾乎令他窒息。傷處麻繩上的毛剌刮擦著血肉,便如萬蟻亂噬一般。玄水嗆入腹裡,腹內也冷得似要結冰,反而讓頭腦分外清醒,清醒得連最輕微的疼痛也無法漏去。

  此後,玄水每天都會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將他從鐵架上移下。李靖若來,便拖去刑室,不來,閻羅省事,施法後,讓小鬼引著幻相,直接來獄中行刑,刑畢再掛回架上。楊戩也懶得睜眼去看,只聽著幻相說話,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關節是老四來的吧?空暇時,他偶爾也會回憶一下。第二指節處是老六,第一指節是龍八又來的。十指用夾棍已夾得粉碎,腿骨也已斷了幾處,若再動刑,卻讓這些幻相往哪處下手?他帶了一絲嘲諷地想。

  但無論是誰,那種憎恨都是一樣的,而這樣的日子,又什麼時候才會是個盡頭呢?與獨臂人戰後,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個無親無故,連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樣的地方,才是最適合他的。

  三聖母陪著哥哥,日日伏在鐵架邊,靠沉香的扶持才不至沉入水底。但沉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顫抖著,每天的情形,象走馬燈般地在眼前晃動。他的淚水噴湧而出,從心底迸出一聲悲嘶:“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獄……這是地獄沒有錯。可是,舅舅的地獄呢?就憑這閻羅?是親人,是親人!傷舅舅最深的地獄,從來,從來都只在我們這些親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說出來,自看著自己的狠辣之後,他就再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守護,他已明了這兩個字是如何的沉重。“舅舅,我不會讓你失望,你要守護的,我會幫你繼續下去——無論有多苦,有多難,我也要成為你這樣的人,舅舅!”

  他默默對自己重複著,於是口中,只能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娘,不要這樣……有因必有果。舅舅這幾千年來,做錯了太多的事。果報,他受的是他應受的果報,我們沒有辦法幫他。以後,回去之後,我們好好照顧他,還可以幫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會有事,我們將來,將來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39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一章 此亦憐才意

  第十三日上,李靖沒有過來,照例由小鬼將幻相引到黑水獄來。眾人最近已然明白,閻羅倒不全是躲懶,只不過膽量有限,怕事洩後代人受過,所以李靖不在時,便儘量避免到場,免得落下話柄。反正純陰法力耗盡,幻相就會縮成絲囊,自行飛回七星輪盤,原也不必他寸步不離地看著。

  這次的幻相又是三聖母,溫柔地倚近哥哥站著,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過去。楊戩身子微微一顫,似感覺到了來的是誰,數日來第一次艱難地撐開雙目,看向三妹純真得意的笑臉。

  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終還是無力說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獄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裡,仍是連一點點憐憫都沒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體現出來的,不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慾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嚴厲,就被永遠地葬送了去。

  一廂情願……三千年裡的付出,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執著,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給自己這個二哥,留下過一席之地……

  三聖母伏在刑架上放聲痛哭。她聽不清二哥想說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的內心裡,到底還隱藏著怎麼樣的惡毒。自己一直恨著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會隱瞞自己心底慾望的,如果自己記得二哥的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又怎會如此的狠心,在隱蔽的慾望角落裡,將折磨他視作了無比的快樂?

  “二哥,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我知道錯了,不會,再不會了。你那個不懂事的妹妹,再不會去傷害你,將你的付出,當成理所應該的給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華山養傷,我要彌補我做過的一切。我們還是兄妹不是麼,二哥……”

  “還要做什麼呢,二哥。”幻相也在說話,盯著楊戩的眼睛,帶著頑皮的笑,輕輕地道,“知道嗎,二哥,在華山下的日子裡,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冷酷無情……那時,我常常會想,你的雙眼,會不會和你的心一樣的冰冷?”

  三聖母神色越來越恐懼,幻相的話,讓她想起了曾有過的一個殘忍念頭。“不……”她大聲叫了起來,卻只能絕望地看著,看幻相輕輕抬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陣陣的壓痛襲來,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三妹的幻相,似想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腦中。“剜去了雙眼又如何呢?殘破不堪的身體,這樣艱難的生存,還有什麼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蓮兒,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著,頭昏沉得厲害,卻唯獨不再傷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溫柔而又親近,軟語說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說心與眼相連,你的心,不是一慣冰封似地肅殺麼?可為什麼,你的眼卻是如此的溫暖?”

  疼痛對他而言,早算不了什麼,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聲。

  “溫暖?我的眼上,還有溫暖麼……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許,已沒有溫暖存在的餘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啊。自從三千年前,那個火光衝天的生日之後,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燼,和這長達三千年的自欺與不甘……”

  生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負累啊。只是,既然選定了,就只能一路行來,不能回頭,也不忍再回頭。

  纖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來,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點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壓入眼眶之中。楊戩慘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慘黯中,猶自帶著幾分安詳。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復來的緣份。三妹,無論你如何對我,我始終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許,已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報……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夠了。”

  但預料中的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楊戩有些意外地睜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著,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緩慢後退。每後退一步,便有一道純陰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濃濃的一抹黑煙。

  黑煙四逸,帶得整個空間都虛無飄渺起來。沉香等人訝然四顧,藉了水鏡神力,發覺門口的小鬼一無所知,彷彿還在看著獄裡用刑的好戲,而楊戩周圍三丈之內,一層詭異的光華形如樊籬,四面八方合攏得嚴嚴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純陰法力被困死在樊籬中,化為黑煙,漸漸淡不可見。

  幻相仍在後退,面目漸起變化,如蛾破繭,又如大蛇褪去舊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輕響不斷,似有什麼東西正在破體而出。先是纖手上的如玉肌膚裂開,再向腕部逆向剝落,露出一隻蒼老卻遒勁的手掌。續而剝落不停,衣衫血肉紛紛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飄忽的灰色大袖來。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抬起,頓了一頓,突然重重往頭頂拍去。但聽得喇地一聲,幻相的身體四下散裂飛開,一個灰衣道裝老者,正帶著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處。

  “老君?”

  鏡裡鏡外一陣嘩然,能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竟是讓人人都亂了分寸。從李靖的言談中,不難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後的主使,但既選了暗中指使,為什麼竟會突然前來,而且,明顯是用的化身之術,如此詭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兩步,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楊戩。許久,才聽他輕嘆著說道:“真君,數年不見,想不到你果然應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語。這豬狗不如,生死兩難的滋味如何,想來你已有極深的體會了罷?”

  將手裡的絲囊擲下,他突又笑了一聲,續道,“不過你我之間,也算是緣份極為非凡。譬如剛才,如非突然我心血來源,一氣化三清,以絲囊為依憑前來地府看望故人,否則你的雙目,只怕就要當場毀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雖未被剜下,但仍有鮮血從眼角滲了下來,看出去的視線,也極是模糊不清。楊戩微皺著眉頭,移目向遠處略一示意,雖說不出話,卻在神色間顯出幾分可惜之意。眾人都在不安地亂猜老君的來意,誰也沒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斂了笑容,白眉一軒,竟露出幾分凶惡的表情。

  “李靖陽奉陰違,一意借老道來討好今上,你當我是分毫不知嗎?這些日子,李靖不來,閻羅便只在獄中行刑,你也真當成是一般的巧合了麼?楊戩,你不曉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蹺,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豈會如此輕易地失策中計?”

  口中說話,他將手從衣袖裡伸出,掌上托著的,赫然是一隻小小的鼎爐,正是龍四公主棲身了好幾個年頭的定魂鼎。

  楊戩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驚訝,或者說,你該好好謝一謝我。四年前新天條出世,崑崙山上有異相直衝瑤池,正面擊傷了王母那死物——此事與你有無關係姑且不說,但造成的後果,想來就是現在,你也能夠推而知之罷!”

  老君“崑崙異相”數字一出口,楊戩臉色突變,蒼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暈紅,劇烈的嗆咳聲從喉中掙出。左眼原漸凝固的鮮血,忽然如血線般從眼中灑落,在玄水裡渲出一抹奪目的殷紅。

  沉香心中一顫,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終又生生地忍了回來。沒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卻都是既成的事實,無從改變的過往。只是,老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許是舅舅三千年裡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點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時的心境。王母的受傷,固然會讓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穫成果,但是那代價,卻真的已沉重到不堪背負……

  老君把玩著鼎身,森然又道:“如非玉帝忙著安排王母下凡治傷,老道又甘冒奇險,搶先一步去了崑崙查看,將這遺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帶走,否則只要聯想到龍四是在崑崙復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後一個主人是誰,楊戩,就算玉帝要隱忍待機,但順藤摸瓜之下,只怕你連這四年的偷生,都復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著楊戩的反應,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抓緊了定魂鼎,將來之前想的那個主意,再度在心中默過了一遍。

  這四年中,他固然是風光無限,可風光的背後,卻意味著隱憂日甚於一日。畢竟九重天上,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深沉得連他太上老君,也無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這四年裡,玉帝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對兜率宮更是恩遇有加,默許縱容著,刻意令老君的影響越來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滿,可漸漸地,就變成了些微的訝然,再往後,竟是覺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謂陰陽交互,盛極而衰,更何況,是這種全不費力,幾乎失控了的盛極局面?

  權柄是真實的,卻是陷在險局之中的權柄。應對之法也很多,卻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錯。但那雙眼睛,偏在這個時候,緊盯住了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麼,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著一些令人夢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設下的結界,三界中就算如來親臨,也要大費手腳才能發現,所以你不必有絲毫的顧慮。至於這定魂鼎,老道帶來,也不是要你如何領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圖,老道說不得,便偏要對你一施援手了。想來你並非不設時務之人,這當機立斷,取捨之間,自然能主動分個輕重明白。”

  將定魂鼎擲向空中,光華從鼎上爍出。老君沉聲續道,“但無論你願是不願,我這一趟來,都要帶走你的魂魄。楊戩,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脫險的最好辦法。”

  三聖母驚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麼?”凝神細聽,老君正向楊戩解釋,容色甚為慈祥和藹:“我帶走你魂魄之後,自會造出你暴斃獄中的假象。兜率雖不能處處佔著上風,但若有誰想著放手與我為敵,卻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態稍稍平息一些,我自會為你塑形重生。”細看楊戩渾身的傷處,不禁搖了搖頭,悲憫地嘆息了一聲。

  楊戩勉強止住咳聲,眉頭鎖得更緊,看向老君的目光裡,竟是帶了幾分惱怒。老君神色轉為不悅,皺起眉說道:“不錯,老道不會送白工,不過你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向我低頭,從此臣服兜率門下,也自皆大歡喜,又何樂而不為之?”

  不再看向楊戩,他伸出手來,自顧結成幾個法印,眾人識得,正是攝魂用的道門密術。片刻間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楊戩額上點去,喝道:“老道要抽離魂魄,放入鼎中,楊戩,莫要負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這一聲喝,驀地撥高,尖銳剌耳之極,只駭得眾人都不由為之一震。三聖母更嚇得死死抓住了沉香,竟不知是該盼著老君成功,還是盼著他無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來,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裡,卻也不會就此消散。離出陣只有區區十來日了,到時若二哥仍在黑水獄裡受著折磨,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去兄長。若此時被老君救走,將來……將來不論什麼代價,相求老君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處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沉香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舅舅的眼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著隱約的無奈,他猜不出具體的原因,但卻知道,定是老君的行為,有著這眾人都想不透的後果。權謀之術,得失之間的取捨,這三界又有幾人堪與舅舅比肩!也許,是為了與獨臂人的約戰?又也許,老君除了市恩收買之外,已被看出了還另有所圖?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點得實了,但卻突然頓住,再也前進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亂發蔽住的額間,一道清冷的銀芒驀然迸出,將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氣向前強壓,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數月前你曾施過神目,那般的波動,又豈能瞞過有心人的感應?黑水獄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無端地被殃及了池魚!只是,此行既是我謀定後動,你這區區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麼用場?”

  “場”字出口,又暴出一聲大喝,指變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劃半弧,將銀芒牽引到一邊。同時上前一步,袍袖當空拂出,鼓起高高,顯然貫滿了法力。袖下駢指直戳,勢挾風雷,接過法印的攝魂之力,直破向楊戩額上的印堂祖穴!

  然後,結界內突然又寂靜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雖是一氣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來的情形,卻顯出遠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體,應都是驀地大駭失常,冷汗淋漓難止。只因他的掌下,牽引開的神目法力已消失無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楊戩的身體沉寂如死,再沒有了分毫的生氣。

  冷汗順著他雪白的長鬚,一滴又一滴地滾落下來。化身相當於畢生修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毀,就等於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緊緊地扣了個正著,麻木難當到了極點。

  一個聲音,在他的身後淡然響起:“道祖,楊戩多謝你的愛惜之心。但庖人雖不治庖,楊戩豈能越樽俎而代之乎?當日兜率宮裡的答案,恕楊戩此時也斷難更改。”

  十餘日來毫無生氣的哪吒,突然周身劇震,含淚握緊手中的火尖槍,喃喃地低叫了一聲:“楊……楊戩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鬆,老君身如電抹,本能地作勢向前疾閃。但隨即反應過來,腳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動,沉聲喝道:“好,好,很好……很好!當真好得緊啦……”

  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到處,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當年,孤傲中略帶冷嘲,靜看他方才一霎時的失措與驚駭。

  老君瞥了一眼鐵架上的軀體。元神離開,低垂的頭顱,傷痕纍纍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這樣的落魄不堪,與那個風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霎間的震驚過去,老君不禁哼了一聲,說道:“當真好得緊,竟又讓你練成了元神。但你終還是輸了,輸在被神斧重傷的身體生機萎頓,再也不堪修復……楊戩,竟是你拚命造就的親外甥,徹底斬斷了你最後的一條生路!”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二章 玄機各衡量

  沉香猛地咬緊了牙,身軀與元神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也讓他心底的悔與痛,熾熱得要沸騰了一般。但他卻在強迫著自己冷靜,去觀察眼前的種種。出陣便在不久之後了,此時領悟到的任何內幕,都會在將來變成他的資本。那個時候,他將接過舅舅手裡的棋子,在這三界之間,從容應對這永無終結之日的弈局。

  楊戩淡然道:“老君你這一番話,倒頗有幾分惜才之意,義憤之心,楊戩在此先行謝過。但就行跡而言,你此次行徑失遠大於得,於你於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開口,又道,“察見淵魚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輪到自己時,卻偏要步步詳察,生恐有纖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萬全,遇事思慮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劇。”

  老君多疑多慮的性子,是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竅,以武力先聲奪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險,卻是最好的應對之法。從老君現身的霎間起,該如何應對,他已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而這個應對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時會如何接話了。

  老君明顯一愣,冷著臉道:“你既肯現出元神相見,就不必再互猜啞謎了罷。但話說回來,這趟黑水獄之災,只能怪你無端動用神目,生生地驚動了天廷。否則就憑李靖這豎子,公報私仇也好,想追回舊案文牘也罷,怎麼也鬧不出這般的動靜。”

  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鬆,知道這老道的性子一點未變,當下順他的話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這番動靜,道祖你豈不也厥功甚偉?”老君也不否認,只道:“不錯,若無我的默許,你確實來不了地府,也不會多受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將你羈絆獄中,再順勢查清一些事情……”

  楊戩語帶譏諷地道:“有你的道門密術在,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聲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絲獰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楊戩,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討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對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斃!”

  楊戩一震,打斷他的話,沉聲問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眾人也齊齊吃了一驚,一直以為獄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許下的任意妄為,誰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聽老君冷哼道:“兜率宮雖然不才,但勝在耳目眾多。只可惜我知道得遲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聲稱是承我密意。哼,李靖這廢物,牆頭草,兩邊討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楊戩不語,凝神細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當著地府人等,宣揚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蹺。此後處處留心,分派人手加緊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隱情。楊戩,玉帝不放心於你,想求個一勞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為將來挑唆你母瑤姬仙子與老道我對立,留下一著可用之棋……”

  楊戩的元神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被強行穩定下來,點頭淡淡地道:“這話倒也有理,我雖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卻難免讓家母與你略生芥怨。”忽問道,“新天條出世後家母被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剛受傷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馬上就動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錯,她才下凡,便被我徹底封印。待玉帝發覺,將她帶回瑤池時,已成為一介無知無識的真正死物。”

  楊戩又問道:“王母這般下場,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處的?王母出事之後,他第一步,便是馬上開釋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說道:“不錯,他刻意討好你母,以致於兄友妹恭,幾乎成了三界親情友愛的典範。不過,那死物慣於隱身幕後,此舉並不足奇,無非想重扶植一個信得過的台前人物罷了。”

  楊戩突然輕嘆道:“玉帝如何待家母並非重點,要點在於匆匆封印王母,並不是你沒有耐心等候,只不過想趁著新天條出世餘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隱情,正懷疑我這前司法天神之時,有意地將玉帝的懷疑坐實,讓他以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傷前的安排。否則我的傷勢並非作偽,天廷何以會關注至今,凡此種種,看來全是拜你此舉所賜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頓時大變,道喝:“你……”退後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備,見楊戩並無動手之意,才又說道,“老道確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戲,各方留神細察,直到你動用神目前,竟是誰也未曾發現你的實情……”

  他當時確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驚過後,冷哼一聲,心中卻突然有了幾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勸道:“唯因如此,楊戩,你該知道,玉帝既羈你入獄,就決不會再放過你,而老道這趟來,也全是好意。須知縱然元神已成,身體生機一旦斷絕,短時間內無法塑形奪舍,仍是只有魂飛魄散而已……”

  楊戩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的打算,無非兩點。一則你以為我尚有隱密未向人言,攜我魂魄歸去,便不難暗動手腳探清一切。而此後,縱會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蟲那樣的妙物,卻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當然,自封神初見時,道祖你便對我楊戩有著幾分愛惜之心,這一層用心中,多少也有著藉機行險,好招攬我投效兜率之意,對也不對?”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說,老道是惜才之人,為了讓你全心投效於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來也不算是什麼卑鄙手段罷?”

  楊戩又道:“二則,玉帝利用密法預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條命,不也等於留了一張極有用的底牌?真正萬不得已時,便正好捅開一切,將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們成為你對抗玉帝的利器。鷸蚌相爭,無論鹿死誰手,道祖你都正好來個漁翁得利。這一層意思,又對也不對?”

  老君乾笑道:“連老道這點私心也猜了出來?楊戩,老道終還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飲鳩止渴,也算你最後的一線生機。何以竟當面點破,而不是與我虛與委蛇?難不成,你竟存了幾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對你起了殺心?”

  楊戩目光深沉,只盯著老君不語,老君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皺眉道:“老道線報周詳,斷不會有出錯之理。而老道的推斷,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異議不成?”楊戩淡然道:“周詳自然是周詳,但若所有線報,俱是刻意讓你知道的,那又該如何推斷呢?”

  老君臉色突然大變,楊戩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雖得重鑄,三界中卻無人知曉。玉帝存心殺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費周章,唯恐殺我之心不夠明昭於人。至於離間你與家母一說,看似有理,實則更是荒誕絕倫。玉帝果真為了離間,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來與我不和,便無密旨,也斷然不會饒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聲道:“難怪無論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條命在!”

  楊戩冷冷地道:“無論道術如何高明,魂魄被抽離的軀體,與真正生機斷絕的死亡,總會有些微的不同。所以,這黑水獄對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殺機的魚餌,唯有從此不聞不問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層,當可知我先前說你行徑不智之至,算來絕非危言聳聽了吧?”

  這一層層剝繭抽絲秀的分析,和兩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對話,只聽得鏡裡鏡外一片死寂,壓抑得眾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鏡外的龍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脫口道:“但真君要說破這些做什麼?老君又沒安什麼好心,讓他中計,和玉帝公然破臉,兩敗俱傷豈不是好?總不成……總不成真君還對老君有著幾分不忍?”

  哪吒慘然道:“公然破臉又如何?楊戩大哥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將生殺權柄全交到老君手裡?魂魄被吸入定魂鼎裡,便意味著他辛苦練回的元神,再無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動手腳,與獨臂人的那一戰……我猜楊戩大哥,定是打了約戰之期前,便用元神遁離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這節骨眼上行險,將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邊的龍四,突然痛哭出聲,叫道:“此時不肯行險,可那一戰……那一戰又何嘗不是行險!為什麼他不去求老君幫忙……我不要他再做什麼了,出陣之時,我寧願……寧願他只是一縷魂魄,在鼎中安然無恙,也不願……也不願……也不願……”

  也不願什麼,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她只茫然地抬起頭,去看向滅神陣的頂部。寶蓮燈正逆轉著陣法,光華透過層層黑幕,依然清晰可見。但除了這燈之外,什麼也見不到,就像有的事情一樣,自得知之時起,便讓人什麼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鏡內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滅神陣的事,他甚至也如龍四一般,想哭著請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時點頭應允,入了定魂鼎中隨老君離去。這樣的話,哪怕這眾人出陣之後,要付出無比的代價,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對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碼,還會有一絲希望,微弱卻不會熄滅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還要寒冰,只因他明知,這一條路,是舅舅決不會走的。舅舅說老君策求萬全是自鑄心鎖,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計,又何嘗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為己,而舅舅卻是為了傷自己至深的這一群人。

  滅神陣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與那獨臂人生死相搏嗎?但對舅舅來說,唯有這一步險著,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態發展,也最有把握確保這眾人安全的一條路。只因這滅神陣若讓老君得知,只不過讓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籌碼,從中漁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卻只能是痴人說夢。而且,老君既已擔心外婆與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這樣的一枚籌碼,會派上什麼用場,會增什麼未知的變數,根本是不堪設想。

  但鏡中的楊戩,不會知道身邊的這一切,他只沉聲向老君續道:“從來枰棋對弈,勝負各佔其半,玉帝在為你備下囚籠的同時,實際也是送你一個洗脫自己的良機。只須做到毫無異動,事態便自會漸漸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壓的決心。他不同於王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破壞平衡,更不願在台前去應對一切……”

  老君目光閃爍,大袖拂處,將懸在空中的定魂鼎攝回,說道:“老道承你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說破玄機,你不可能全無其他的打算。楊戩,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楊戩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楊戩其實一無所知,所以交易是談不上了,姓楊的有心無力。不過,你已勢成騎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綻,卻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風險終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蕭規曹隨一番,學一學玉帝多年來的自處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當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設法引沉香上天供職?而且,不消說,你為他選定的,便是你的故職,權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楊戩坦然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我一片私心,畢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後的一點傳承。但以他和三妹對老君你的言聽計從,卻也是你幕後聯手操縱的最好人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許多?”

  老君皺起眉,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仔細推敲。楊戩的神情卻極安然,似已篤定這建議必然會被接受。三聖母不自主地去看兒子,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著幾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麼用意,竟要將外甥推進這複雜的權力爭鬥中去。

  沉香微垂下頭,不讓鏡外眾人看到自己情緒上的一霎間波動。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卻決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進退之間,往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舅舅當年,才會費盡心思與他結成同盟,更於現在,坦然說出這個利人也利己的建議。

  玉帝選中的既是瑤姬仙子,他劉沉香的親外婆,只需老君選擇扶植他劉沉香,再洗清與舅舅的關係,兜率短時間內,便不會再與靈霄衝突,甚至將來,有望化敵為友,共同成為三界平衡的重要樞紐。

  心中百味交陳,沉香已沒有氣力去聽餘下的對話。如果沒有這一趟水鏡之行,將來天廷相召時,他會很高興地應召任職,陶醉在純孝傳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環裡,在那個複雜的圈子裡平安單純地生存下去。

  但是,現在呢?

  平安仍會是平安,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劉沉香這一家,已經成了三界平衡的準星,一枚各方都不會動手毀去、只會想著善加利用的準星。而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讓各方遺忘,那麼,便索性讓他關愛的人重要起來,重要得讓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毀損。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舅舅,不惜以毀去他自己作為代價……

  “我可以如你所願,引薦沉香上天接任你的舊職。”老君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沉香雜亂的思緒,“不過,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蹤的那些舊案文牘,到底是要派上什麼用場?本以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這些天的表現,沉香等人卻又的確全不知情。”

  疊疊註釋詳細的冤案牘書,浮現在了沉香的記憶之中,那也是舅舅給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禮。但如果沒有水鏡,這份大禮,便會隨木公的死長埋於地下,再無人知曉。舅舅自不會知道水鏡的事,但是此時,他也決不會告訴老君什麼,如果獲益者不能是他關愛的那些人,舅舅,是寧願這些冤情永不見天日的。

  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徑,狠與堅忍,不擇手段,對自己,對外人,都是如此。

  劉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著舅舅微帶笑意,三言兩句將話題岔開,一字不提與文牘相關的內情。他的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成長起來了,三千年的旁觀,已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許,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縷眷戀,對單純,也是對快樂。

  元神沉回了身體,老君收起結界,如來時一般,三清回歸一氣,走得悄無聲息。看門的小鬼夢醒般地過來查看,地上的絲囊,也如每日行刑完畢後那樣,自動地向外飛了出去。

  一切都隨著注回獄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軌跡上去,彷彿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夢境而已。

  此後的日子照舊,但幻相被召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李靖親審時的態度,也一次比一次惡劣焦躁。老君對他猜疑自不待說,黑水獄的全無進展,想來也會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連起碼的冷靜,都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楊戩身上的新傷疊著舊傷,每天被小鬼從刑架上取下,從傷口中拉出麻繩,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審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繩綁牢。麻繩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體內,臂上、腿上傷口更是血水漓淋,沒有一刻閉合的時候。

  憑著受刑估計日子,楊戩冷靜如舊,微合了眼對外界一切動靜不理不睬。對他而言,老君是極意外的收穫,安排妥當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對將來少了許多的擔憂。現在,只要應對完那一戰,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從容地離開了。

  這一生從未真正敗過,這一次,他也決不會例外。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三章 長鳴破諸相

  但眾人卻無法平靜下來,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錐心一般的難熬。七枚絲囊,經過這麼些天的輪換,雖不乏重複,但至少已見過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聖母,梅山老四老六兩兄弟,還有龍八和小玉。至於最後一枚的絲囊,人人都知道會是誰,卻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絲囊的幻相,永遠不要被召來。

  小玉躲在沉香身後,不肯離開獄中的玄水,卻也不敢看向鐵刑上苦苦忍痛的楊戩。只因她知道,被麻繩固定在架上的那個人,曾給過她很多溫馨的那雙手,如今,不但指骨碎盡,連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裡的小截針尾。

  “姥姥說過……針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來時,在口中喃喃唸著的話語。然後,便是夢遊般地四處搜尋,將目光定死在一把鋼針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隻手掌,看著他的眼睛,喃喃地說著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縫製的,有時,手指被針扎傷了,那指上,便會有著細細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卻心疼著衣服。因為,心愛的外孫女,怎麼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針,慢慢轉著,捻進了他指甲的縫隙裡,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針身在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後換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縫衣時一樣的,細心地插進去一根根鋼針。

  有時,她的幻相會哭,是唯一一個在行完刑後,會抱著他痛哭的幻相。無淚的眼裡,茫然得讓人心碎。旁觀的李靖,便會冷笑著和閻羅說,這小狐狸精,倒對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順啊!但是,每當這個時候,楊戩便會微微睜開眼,複雜地輕嘆一聲,看著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經不恨他了,在密室時就不了。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爹爹……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哭,愛的感受沒有全忘記……可為什麼還要有恨呢……為什麼仇恨,會讓我變得那麼殘忍……”

  小玉在沉香身後低低地哽嚥著,這些天來,她偶爾開口,便只會輕輕地重複這幾句話。但就連痛哭大罵的哪吒,都不忍來指責她一句。實際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輕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這暗無天日的黑水獄中,楊戩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點安慰。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因為李靖親自監刑,便將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後,黑貂袍,獨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來。

  鏡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聲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體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將楊戩粉碎的指骨,用夾棍又一一重夾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爺綁了交給小狐狸時,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隨了楊戩數千年,越是真摯敬服,後來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熾。自己還會做些什麼呢?二爺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驚呼,卻讓他不禁惶恐地抬起頭來。“咣”地一聲,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鋸,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審視著楊戩,冷笑說道:“二爺,我的好二爺,為了你這種小人,我平白無故地丟了一條手臂。兄弟們恩怨分明,我不會對你太過份,但斷臂之恨,連本帶利,我這一次,卻是都要拿回來的!”手上加力,用力撕開。

  楊戩吃力地撐開了眼簾,任由劇痛帶來的冷汗,混和著血水從額上滑入眼裡。他安靜地看著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牽動,艱難卻明顯地笑了一聲。

  當年的天池之下,那幾個大笑大鬧的武人,後來的真君神殿裡,為自己任勞任怨的好兄弟。幾千年來,這六人一直誠心實意地追隨在左右,自己,卻不得不親手將他們一一迫成敵人。

  現在,算是還清欠他們的一切罷!畢竟,凌霄殿外的那個舉動,給這六兄弟帶來的,也是永不能彌補的痛與怨,還有什麼,比背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呢?

  靜等著幻相下一步的動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麼了。但那又有何關係?他早已成廢人,就是四肢盡斷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將人摁在懸空的木台上,老六手裡的鐵鋸,擱在楊戩的右右臂齊肩處,開始來回拉扯。鋸齒入肉,雖不鋒利,但也足以將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陣,便觸到了骨。幻相頓了一頓,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堅硬,如此一來,鋸入更是緩慢,只聽見擦著骨頭的吱嚓之聲。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現劃痕,慢慢白色碎末隨著血湧出,鐵鋸一點點深入著,半晌,才鋸開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聲,伸手便向自己頰上批去,乓乓幾掌,雙頰腫得高高。但鋸骨聲仍不依不饒地傳來,令所有人的心,痙搐般地顫抖著。

  楊戩發被小鬼揪著,頭向後仰,額上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顫動,帶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響。他沒有習慣性地閉上眼忍受,只默默看著幻相的動作,神色裡全是諒解與安詳。

  黑色念力從地府外飄來,卻是李靖看著這緩慢的鋸骨之刑極不耐煩,頭一次在幻相沒有消失前,又強令閻王再度施法。幻相緩慢成形,三聖母只嚇得閉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裝扮,這會是她麼,難道,她還要對二哥再做些什麼?

  楊戩無力轉過頭去,眼角餘光,只看見一角淡雅的羅衫。是三妹?不,不像是她。但也不像小玉,那會是誰?

  “楊戩!”

  熟悉的聲音響起,楊戩的身子一陣劇顫。是娘,她,她也來了……

  三聖母摀住口,險些叫出了聲。理智告訴她,那天猜謎娘也在的,這一幕,遲早會出現在眼前……可怎麼能是娘呢?不,她寧可是她自己,因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麼會是娘,怎麼能是娘!

  瑤姬的幻相咬著牙發出這聲呼喚,上前冷冷地看著兒子。鐵鋸在不依不饒地向下鋸著,嚓嚓的擦骨聲讓人不寒而慄。但瑤姬的呼喚,卻只比這聲音,更加的讓人恐惶不已。

  終於又見到了母親麼?一口鮮血,猛地便從楊戩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心在顫抖,母親的眼睛,和當年家變時一樣,帶著恨,帶著怒。

  幻相似是回憶,手指滑過楊戩的額頭,撥開被汗水沾住的亂發,輕輕說道:“你一出生我就擔心,天生的神目會帶來禍事。戩兒……為什麼不肯聽娘的話?我一再告誡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還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噴將出來,卻讓幻相停下了話,怔怔地看著,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點兒子嘴角的殘血,仔細地放到眼前端詳著。

  “那時你年紀畢竟還小,最初的氣頭後,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長大,那麼,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了。到你劈開桃山時,我見到你長成人,雖然口中不說,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裡,又是多麼的高興?”

  幻相喃喃地說道,但隨即,聲音又突然撥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麼能對蓮兒做出那樣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親妹妹!我再也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竟讓我的女兒受了與我一樣的苦!”

  幻相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了。三聖母跪爬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娘,不是,二哥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會動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沒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但幻相聽不見,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天祐,震兒,對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散了,破了……”

  楊戩合上雙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身體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心會疼,疼得讓他想放縱著落淚呢?但他是一個罪人啊,雖然對三妹,對沉香,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彌補他們失去的二十年天倫之樂。可是娘,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他永遠不能將父親和大哥還給母親!

  幻相的目光越來越冷,死死地盯著楊戩額上的神目。“天祐,震兒,我要給你們報仇。是他害死了你們……我寧可我從沒生過這麼個兒子!”一抬手,從頭上抽下了髮簪。

  三聖母心頭一陣發寒:“娘,娘她想做什麼?”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著寒光,卻不及幻相眼裡光芒的銳利冰冷。時間彷彿停頓,眾人像是在夢境中一般,連聲音都發不出,隻眼睜睜地看著瑤姬上前,在剌耳的鋸骨聲裡,將髮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楊戩的神目。

  但也在這個時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聲淒厲悠遠的長鳴,雜在隆隆震聲裡,從地獄深處直傳刑室,如萬鬼夜嚎,如萬象馳野,又如萬猿啼月,蒼涼得似從亙古荒曠,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地在此時此地振威響起。

  鐵鋸嗆地砸在地面,尖簪也從楊戩額角滑過,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為輕煙。兩名幻相正踉蹌後退著,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陣陣黑煙裡化成絲囊,飛回了七星輪盤之上。但那長鳴聲不依不饒地繼續傳來,七星輪盤一陣亂顫,蓬地一聲,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跳起身來,正待大怒喝問,一邊的的閻羅,卻早嚇得手腳發軟,竟一個趔趄,癱坐到地上,顫聲叫道:“諦聽叫了,諦聽,諦聽又叫了!”

  諦聽是地藏王前神獸,天地間事物均瞞不過它,但日常緘默,從不開口,此時發聲長嘯,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還要再喝問,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輪盤殘渣,卻不禁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

  遠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這神獸只憑嘯聲,竟便震毀了刑室裡的七星輪盤!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門裡的超然地位,李靖驚惶之餘,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不再多說什麼,只示意閻羅傳令,將楊戩先架回到黑水獄關押。

  被小鬼掛回鐵架上,楊戩嗆入一口水,和著血又吐了出來。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閻羅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驚懼又得意的臉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憊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獄中後,他的眼眸裡,便一直有著幾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來成道之初,便立下了無盡的宏願,地獄不空,勢不成佛,自願墮入十八層地獄的深處,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厲鬼頑魄戾氣,以身體為苦海中的一葉慈舟,渡化眾生,平衡天地之間的清濁陰陽。

  他足不離地獄,卻有著至高的威望,佛門中便是觀世音菩薩,提到地藏也要尊一聲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見到他的也是極少數。眾生流轉,怨魂厲鬼窮不出窮,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獄所放走的,其實那並不是戾氣最重的凶魄。真正的凶魄,都被永羈地獄之下,永不得出離。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這無數凶魄承受著果報,在地獄的烈烈煉火之中,為眾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涼。

  楊戩封神居於灌江口時,地藏就已捨身永鎮地獄,兩人可以說全無交集。但無論這一次諦聽因何長鳴,對他現在卻有百利而無一害。起碼,目下李靖便明顯地受了誤導,以為找到了他與佛門同謀的證據。

  此事上報天廷後,連帶那死物,都會被這層關係轉移了注意,專心揣摩起佛門的動向意圖。揣摩的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他贏得目前最需要的時間。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見慣了的那幾隻小鬼。靚藍的鬚髮,長長的獠牙,竟是飛行夜叉。幾隻夜叉默不作聲地過來,解開他四肢的繩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楊戩合上了眼,絲囊已毀,難道是李靖又奉了什麼密意來試探嗎?

  腋下被夜叉托著,雙腿拖在地上,多處折斷的雙臂也無力地垂落,隨著行進的節奏晃動。頭向後仰去,總被發遮著面容也露了出來,又似瘦弱了一些。三聖母三人被吸著前行,神思不屬。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鋸骨時就已暈厥,嫦娥癱坐於地,雙目失神,也不知看見沒有。連最事不關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壓根不敢往鏡裡多看一眼。

  並不是熟悉的路徑,盤盤曲曲的小道,地面越來越燙,兩邊是尖撥的刃山,閃著寒磣磣的冷光。再走一陣,路到盡頭,一個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現在眼前。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四章 余習殆自傷

  無數死靈魂在血湖裡載沉載浮,怨氣凝固如實物,膠質似地籠罩於湖面,發散著中人欲嘔的瘴癘之味。喁喁的號哭聲時斷時續,慘霧伴著怨氣鼓蕩不休,眾人明知腳下燙得有如踩了燒紅的鐵板,但被這慘霧拂過周身,卻從心頭覺出了陣陣剌骨的陰寒。

  幾隻夜叉齊齊嚎叫,脊上蜷縮的肉翼驀地打開,帶著楊戩向湖心疾飛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鎖吸著,身不由己地跟著騰空,剛剛飛到湖上,喜怒哀樂恐七情紛紜,貪嗔痴諸般念頭,也突在識海裡百般翻騰。地下血湖更是波濤狂疊,浪擊三千,捲起沉積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變得白茫茫望不到邊際。

  死靈魄炸鍋般地波動起來,獰猙的利齒,扭曲破碎的面目,從飄浮的白骨中幻出疾衝向上。但夜叉飛得極高,死魄的利齒咬在空中,不甘地墜落回水裡,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來。

  灰白的白骨浮浪叢裡,遙遙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在浮動。夜叉繞了那光點盤旋三匝,又是幾聲嚎叫,那光點便陡然大漲,所過之處,湖面波濤突然靜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餘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們便趁了這一霎間的縫隙,如鳥投林,急墜向光點的來處。

  光點的來處位於湖心,一座高築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兩層,第一層離水面極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許多赫紅,第二層形如古塔,四面無牆,唯有高大的黑柱擎著塔頂。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輝,正將怨氣慘霧遠遠地避了開來。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陣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澤轉為銀白,若有若無地閃爍不休。

  將楊戩放落地面,幾隻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禮,恭敬地叫道:“菩薩,楊戩帶來了。”

  菩薩?地府的菩薩,那就是地藏王菩薩了?鏡裡鏡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與想像中的不同,這老僧相貌頗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著了一件素色衲衣,鬍鬚絞得乾乾淨淨,慈眉善目,面色卻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響,還是因為氣色原本便差。

  他盤坐在塔中的一塊大石之上,膝上橫了一根荊木手杖,與凡間修苦行的僧人一般無二。一隻矯健的大黑犬,正聽話地伏在石邊,卻是自從楊戩進來,便突然揚起頭來,眼光只在楊戩身上打轉。

  “真君,十八層地獄之下,實在不堪待客。怠慢之處,還請真君海涵。”

  揮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禮,輕嘆著說道。聲音低沉柔和,卻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這長居地獄的菩薩,他見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楊戩迅速在心裡分析,先前諦聽長鳴,震毀了七星輪盤,此兩者必有聯繫。只是地藏王從不涉及三界爭鬥,何以會為天廷的一個重犯強自出頭?推敲不出結果,他用目光回應著地藏的話,神色淡定安靜,不流露出任何真實的念頭。

  諦聽低低地鳴叫一聲,竟從菩薩駕前起身,小跑著來到了楊戩的身邊,伸舌輕輕舔他肩臂上的傷處。楊戩微微一訝,垂目看去,諦聽烏黑的眼眸裡,竟是含滿了淚水。他心頭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諦聽雖不能言,卻知曉天地萬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來了?不過可惜……”地藏王又誦了一聲佛號,低聲嘆道,“諦聽雖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盡,能知即為能害。以一己之知,亂天地之果,不足以為福,反足以為三界之禍。是以如來應世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無上佛力,令諦聽從此永不能言與他人。”

  溫濕的狗舌過處,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楊戩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許,是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說的這些,應是佛門的重大秘密才對,何以要在這時說得如此詳細?

  諦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爬到他頰邊,舐他的面容。楊戩中斷了思緒,憔悴的臉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記得剛跟著他時,哮天犬沒事總愛伸著舌頭亂舔,被罵了多次才改掉這個毛病。如果能再見到哮天犬,便讓他再舔幾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見著他,也不會記得他了。

  “此後諦聽在我座下,除了為我排遣寂寞外,從來都緘默無聲,更不關心外物。但數年之前,突然放聲長鳴,聲震地獄,萬鬼垂淚哭號,以致驚動了如來的法駕。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頒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約束諦聽,休要心羈於相,自損道基。”

  難怪閻羅日前,驚呼的是諦聽又叫了,想是還記著上一次的動靜。但數年之前又是為了何事呢?楊戩正思付間,地藏幾句傳來,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將視線轉了過去。

  “諦聽那一次長鳴,便正是真君你在崑崙山下重傷之時。老衲和它做了幾千年的朋友,深知諦聽性情,除非是你負屈至深,否則不會令它如此失態。觀世音師兄雖慈航普渡,但細微結使尚未徹了,宿業相合,終是鑄成了此等大錯。”

  三聖母燃起了一絲希望,抓住沉香迭聲問道:“菩薩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會不會救二哥,佛門講究慈心廣被,總不能見死不救的對不對?”沉香雖有著驚喜,更多的卻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後的失望,是不是更讓人絕望呢?娘沒有想起,他可還記得,舅舅苦練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獨臂人的約鬥就在眼前,這唯一一線生機,舅舅能抓住麼?肯抓住麼?

  “這次因黑水獄和李天王的行事,諦聽雖不能言出緣由,卻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終於第二次發聲震動地府。善哉善哉,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但縱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沒,其中的大艱難,仍足以令人動容。”

  地藏王沉聲說罷,眼中有著淡淡的惆悵。諦聽輕輕拱一拱楊戩,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後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輕撫它黑油油的皮毛,嘆道:“痴兒,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該知道,老衲如今,實在是有心無力。”

  諦聽卻不依,仰頭大張著口,似要讓地藏去看什麼。地藏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他內外皆損,身體幾近全毀,只因意志堅毅,才沒有魂飛魄散。痴兒,就算你舍了此物,治癒獄中的外創,但種種內傷,盡毀的經絡,仍是要千年時間靜養,才能有望恢復……”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幾分悲憫之意。

  諦聽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楊戩身邊趴下,嗚嗚低叫,目光裡全是悲傷。楊戩看看它,一陣溫暖,又一陣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這些神獸和法寶,他在意的、關愛的人,卻對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緒,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約鬥迫在眉捷,千年靜養自不可能。但此事隱密異常,地藏絕無可能知道,而且說話如此含糊,倒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三聖母伏在楊戩身邊,摸著他濕漉漉的臉龐,低聲飲泣。為什麼他們沒有想到給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廢人,還怕他什麼呢?既收留了他,為何不能再寬宏大量一些,讓他減輕些痛苦,還是他們,從心底裡就在恨他,巴不得讓他多受些折磨。

  鏡外的哪吒卻是鼻子發酸,他的楊戩大哥,身上可還有一處完好的地方?當年他剔肉削骨,毀了自己肉體,也只是片刻之事,楊戩卻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難受,大哭一聲叫道:“菩薩,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楊戩大哥,哪吒出陣之後,寧願替你鎮守地獄,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誦佛號,突然嘆道:“許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過宏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那時諸天讚嘆,連我佛如來,都施布大圓滿光明,感嘆此願不可思議。但自問此心,便如觀世音師兄余習未斷一樣,老衲的悲願,卻也只是源於未斷的余習而已……”

  雙手握緊荊木手杖撐在地上,這名滿三界的菩薩,吃力地站起身來。眾人都大吃了一驚,看他動作,哪像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動作遲緩困難,倒像一名垂暮的老者。楊戩也極意外,目光凝住不動,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輕聲道:“這便是老衲未斷的余習了。菩薩有情終有累,如來無相亦無心。當年佛陀應世之時,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棄去報身。帝釋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難思。其實,哪是妙難思,只不過我佛縱有天大神通,也無法憑著向人說食,即令飢人再不飢渴。佛陀是大覺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緣而行,不作無益之事。”

  他舉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無法成佛。真君請看,老衲所有修為法力,乃至精血元氣,都已化入了這片血湖之中。十八層地獄之下,鎮的是永不出離的厲魄惡鬼,戾氣鬱結不散,是為無間地獄。老衲明知這是果報循還,但有情終有累,終不忍目睹這些厲魄苦苦掙扎,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能擁有。”

  諦聽舔著楊戩的傷口,眼卻看著地藏王,又是一陣嗚嗚低叫,大滴的淚落在地上。地藏嘆道:“痴兒,我心中悲願,你慼慼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傷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禍所倚,當真何苦來哉!”

  手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續道,“血湖厲魄,每日都有一個時辰,凶性大發,直衝入塔內。老衲要用大悲之心佈施,好藉佛典為他們超度撥罪。塔上摩尼珠,只能護住我佛門中人,真君修的是道術,是無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痴兒,你既下了決心,便早作決斷罷!再有一個時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間界去了。”

  楊戩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獄,於天廷也有莫大的好處,這點薄面他們還要賣給老衲的。須知昔日封神一戰,天地間殺戳太重,戾氣重重難散。雖然有一種莫大神通,將其中部分,封印到一處連我佛如來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無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餘下的戾氣便會在三界互為因果,引起越來越多的大劫爭鬥。”

  諦聽突然大張了口,利齒間噙著一枚火色的內丹。齒上加力,一聲輕響,那內丹被它咬成兩半,明淨的丹水灑落在楊戩身上,又被它用溫軟的舌捲著,細心地舔過楊戩的周身。

  丹水到處,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彌。而諦聽身上烏黑的皮毛,卻在迅速變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極為快捷,楊戩驚覺時已不及阻止。此時雖覺出了三年多來少有的舒適,但看向諦聽的目光,已是再難用言語來形容。

  眾人心中如沸,卻全然說不出話來,諦聽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著,片刻之間,竟衰老得幾乎脫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獸,也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輕舔著楊戩的傷口,散亂無神的眼眸,也掙紮著,時而望向地藏王,時而望向楊戩,微有著淚水,悲傷中有著十分的依依不捨。

  往生咒在高台中響起,連血湖中翻騰的厲魄,都霎間靜止了下來。楊戩纏繞幾年的傷痛在咒語聲中暫時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漸漸模糊,沉入了從未有過的安靜睡鄉。

  在他身畔守護的神獸,已跪伏著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誦完最後一遍咒語,策杖合什而立,蒼老的容顏,沒有任何法力,卻流露出真正的寶相莊嚴。

  這莊嚴來自他最後的余習,也來自這三界都為之讚嘆的慈悲。他和那個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樣不知道什麼是放棄,一樣的固執於自己的執念。但也許還有所不同的。能讓諦聽寧願放棄生命,都要去嘗試撫慰的,又該是怎麼樣的蒼涼和痛苦?

  他的心卻突然一陣空虛,又一陣疲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獄在哪裡?在這血湖中,在三界的輪迴,還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也許,放棄就能遠離,但那种放棄,豈不又正是一種更深的地獄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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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面還有十章,我再推敲一下章回,估計這兩天會持續發完。

  終於快結束了,長長地鬆一口氣。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五章 辛苦更誰惜

  從地府回來,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來人追究。下人雖不知究裡,但見這廢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錢又照樣撥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過來照應。楊戩不論人前還是人後,神色仍是一慣的冷漠平靜,誰也看不出這趟地府的變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身上的外傷,有諦聽的內丹為助,早已是痊癒。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數,那大半月裡身心俱瘁,無形中又損了不少元氣。但他素來堅毅固執,明知艱難,卻更激發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強得一分是一分,好從容應對那一場生死豪賭。於是餘下日子裡,他連眼都懶得睜開,只一味苦修,連僕人們來喂食擦身時都不曾中斷。

  日昇日落,沉香等三人在鏡中或坐或臥,心事重重地守在楊戩身邊。鏡外眾人估算著出陣的時間,也是每一刻都覺得格外的漫長。哪吒不知第幾次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是老樣子,在陣頂發著幽幽的綠光。但不知何時起,燈身已不再旋轉,卻是光芒凝如實質,一寸寸地向下逼退著陣中黑氣。

  “舅舅這是要去哪?”

  鏡中聲音傳來,哪吒移回目光,發現楊戩逸出了元神,在屋裡沉吟著小立片刻,忽然便舉步向外行去。

  但這一次,他沒有拿上金鎖,沉香追出屋,無法跟上,只得頹然回來。但算算時間,印象卻極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這一天,百花姐姐帶回了福德星君的話……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聖母也推算出來了,不覺便說出了聲。沉香猛地長出一口氣,死死地捏緊了拳。他們真是笨,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從來沒人想過其中的蹊蹺。父親此時是什麼滋味?他不敢想,漫長的壽命,這時對父親來說,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負擔。

  楊戩去了許久才回屋,沒有像上次一樣沉入身體,卻是坐在桌邊,默默然似有所思。

  這一趟出去,原只為了親眼看看三尖兩刃槍,他不能空手對陣。所幸元神重鑄時的感應並沒有錯,仍是斧形的三尖兩刃槍光芒流轉,現出歡欣鼓舞的激動,神器有靈,那一戰就多了些把握。

  但終還是忍不住尋去了前廳,悄悄地尋著了三妹和母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三妹正在給母親梳頭,零零碎碎地說著些瑣事。她居然還記得小時候……原以為那個舉著木梳叫著二哥的小丫頭,只能留在他一個人的記憶裡了。可她依舊是記得的……

  雖然,母親仍視他為孽子。可那些過往,只要沒有被真正的忘記,或許,他死之後,她們還會偶爾談論起他。那樣的話,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麼難熬了吧。

  三聖母靠近兄長,卻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還在回想剛才見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後,蓮兒再不會離開你,沒有了你,蓮兒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到時,我們將娘接回來,不去天廷,也不去劉家村,我們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個千年,才是蓮兒一生最快樂的回憶……

  直到日薄西山,屋內緩緩淪入黑暗之中,楊戩才輕輕嘆息了一聲,元神入體,安靜地躺回床上,像以前一樣抓緊時間修煉。方才聽三妹說了,五天後會去新落成的聖母宮,或許,那便是獨臂人選定的時機?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獨臂人沉鬱著臉色出現在床前,向他微微頷首:“我來了。”楊戩合上眼又睜開,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們生死一戰,不負前約的時候了。

  深吸口氣,他正欲以元神出竅,卻聽獨臂人道:“我帶你去華山——你雖然元神重鑄,畢竟虛弱,不能離開身體太久。在這上面耗費法力,我縱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楊戩知道自己的情況,並不推辭,停下動作,等獨臂人行法。

  獨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劃,逸出沛然的吸力。楊戩身子隨之躡虛浮起,卻絲毫不曾提氣與抗,顯然對這大敵竟極為信任。獨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聲悲嘆。

  法力再度催動,就聽獨臂人低喝了一聲:“走!”疾電般投窗而出,馭雲飛馳到半空之中。楊戩放鬆身體,由著他用法力牽引,兩人同往華山而來。

  眾人的心,也緊了起來,在獨臂人到來之前,多少還能抱些希望,希望楊戩不知道滅神陣的具體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們破陣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現在,再也沒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風凜冽,楊戩衣衫單薄,卻不覺其寒,這樣的風,也有許久沒感受到了。風是烈的,風中的氣息是大自然的狂野與清新,那樣的真實,不是他已經習慣的小小空間中的沉悶與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這味道留在記憶裡。眺望著天上的浮雲,聚合無常,全由不得自己,他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以後的事再無所求,只願這一戰能護住三妹,能完結自己這一生中,所背負的最後一份責任。

  獨臂人元神離體,楊戩也將神識潛入元神,緩緩起身。

  看他橫槍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聖母更是痴了。這樣凜然生威的楊戩,才是眾人心目中的楊戩。

  “二哥,你一定要勝,你會勝的……”一直在擔心的三聖母,忽然奇怪地輕鬆下來,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該擔心的,二哥怎麼會敗?只要他想贏,三界之中,誰又能是他一合之敵?”驕傲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愈發堅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話未說完,旁邊沉香已痛苦地低聲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這一戰,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動槍勢!”

  三聖母沉默了,退後幾步,坐在二哥旁邊,緊緊偎著。但她臉上仍帶著僵硬的笑,只是堅信,為了她,二哥不會輸,一定不會輸……

  沉香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局勢,神色間越發黯然沉鬱。以他現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楊戩這些年來屢被重創,論實力雖仍不輸於獨臂人,為難之處卻在於不能久戰。因此這一戰,與其說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說是藉著奇謀,逼得對方失卻先機,一步步墜入中。這樣的才略,可笑,自己怎會相信,有著這樣才略的人會敗在自己手下,還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獨臂人輸了,輸得心服口服,臨死前微微一笑,寫下息、焱二字,平靜而逝。楊戩用三尖兩刃槍撐著身子,琢磨著其中意義。但看到這平生大敵氣息雖冥,面上卻仍帶著笑意時,他不禁有些走神,抬目遙視遠方山巒,這樣的平靜,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處想了一會,不得要領,聖母宮的入口已經變成了陰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陣勢已經發動。見機行事吧,楊戩輕嘆一聲,提槍向洞口走去。

  三聖母追了過去,巨大的恐懼,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遙,便再難行動。

  “二哥,你不要去,我們沒事的,沒事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楊戩聽不見。元神離去的身體,當真如逝去般死寂,讓跪伏在他身邊的沉香小玉有種再也見不著他的慌亂。梅山兄弟緊緊盯著鏡中楊戩消瘦孱弱的身體,那是他們的二爺嗎?那個少有的肉身成聖的天神,那個讓三界中聞風喪膽的戰神,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康老大一遍遍地重複:“不會有事的,二爺說過,幾千年來,他什麼時候讓我們失望過。他不會有事的,你們看到了,再困難的事也難不倒他……他不會有事的!”

  真的不會有事嗎?剛才一戰,用本命真元催動,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兩刃槍才能穩住身子。身體噴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鮮紅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麼?難道我們真的連補償的機會,也要永遠的失去?

  正當三人無力地癱坐於地,守著楊戩身體時,那具軀體騰空而去,直向滅神大陣飛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眾人大驚,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連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嗎?卻見三尖兩刃槍破空飛來,堪堪撐住將要軟倒的身體。眾人鬆了口氣,是楊戩自己所為。三聖母又見哥哥,幾如久別重逢,心中一鬆,在他軀體邊坐倒。

  齊齊放下一顆心,對楊戩能力的信心讓他們重拾希望,離他們入鏡的時間已經近了,再堅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爺、舅舅、楊戩大哥、楊戩……再堅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鏡,我們這眾人,就能配合寶蓮燈破去大陣,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諒,真正地,向你說出那一聲遲來的“對不起”……

  楊戩看著自己的身體,現出奇異嘲諷的笑意:‘沒想到,這具破敗的身體,還能派上些用場。‘一句話說得眾人滿頭霧水,更是心慌。派用場,那可是你的身體呀,你要拿他派什麼用場,派什麼用場!楊戩走近自己的軀體,沉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貼身帶著的金鎖,留戀地撫摸一陣,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著許久沒有的感觸。然後,心神一沉,元神潛回體內。同時,三聖母、沉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襲來,體內如湯如沸、如煎如烤,內息猶狂弛亂撞,有如無數尖針在體內來回穿梭,滿心煩悶,全身氣血倒轉,真是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如有鐵鋸拉扯,帶來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嚥一口唾液,都如薄刃從喉間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視線一直隨楊戩而轉,猛見三聖母等人痛呼著栽倒在地,頓時吃了一驚。但看到楊戩手中金鎖,她明白過來,頓時泣不成聲:“金鎖……他握住了金鎖……三妹妹,沉香,你們覺到的……不過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聖母痛得說不出話來,小玉的慘叫聲也已嘶啞,沉香用全部法力壓制,全然無用。

  部分……部分感受……眾人喃喃念道,看著鏡中楊戩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糾結三年多來從未打開過的雙眉,才顯露出一點端倪。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過了這麼些年麼?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用依舊驕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譏嘲的話語,在小屋中練到元神出竅,再來救我們這些傷害你的人,來給自己更大的傷痛……

  小玉一聲慘叫,只恨自己暈不過去,三人同覺血脈中難受之至。眾人急向楊戩看去,只見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順血脈鑽入體內,緩緩地延伸,撐碎肌膚一縷縷地透將出來。赤絲在陰風裡微微搖曳著,每一次搖曳,都如無數尖針深剌入骨,再一針針地剝離著骨上的血肉。

  哪吒顫抖了聲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聲,“原來如此!”

  “滅神大陣屬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點只在勢之強弱而已……藉寶蓮燈破陣,必然要先克制水勢。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氣入陣中,才能令寶蓮燈有隙破陣。人身便是屬土的,楊戩大哥肉身成聖,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氣,克制陣法的法器啊!”哪吒聲音已如號哭。

  楊戩的身子也在顫抖,那是劇痛帶來的痙攣,那麼厲害,竟使手指鬆開,金鎖掉在了地上。三聖母身上一鬆,帶著一身痛出的冷汗掙紮著爬到楊戩身邊。二哥,不能,你不能毀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來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會有事的,還有寶蓮燈!”哪吒提起法力,想擊向陣邊黑幕,但看看鏡中的三人,卻終於強忍了下來。再想到自己,他猛抬頭看向陣頂的寶蓮燈,嘶啞著聲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眾人聽,“可以……可以用寶蓮燈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錯,寶蓮燈,這盞寶蓮燈也可以用來塑形!三聖母在鏡裡聽見了,看不到哪吒,卻是拚命地點著頭。寶蓮燈……你救過二哥,瞭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傾盡鮮血,也難洗此生的遺恨……

  寶蓮燈驀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眾人的心也跟著它忽上忽下,一聲也不敢出。地上楊戩已睜開眼,目光深邃,有著隱約的感慨。然後,就那樣淡淡一笑,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聖母的叫聲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牽扯,眼前一暗復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鏡,呯呯兩聲,沉香和小玉正落在她的身邊。但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光華大盛,半邊瑩晶如故,無數雜亂的人事此起彼伏,另一半卻是黑雲翻滾,咆哮如怒,直欲要破鏡騰出一般!

  三聖母等人出鏡同時,康老大下意識地撲到鏡上,似想從中拉出楊戩。但鏡中景相一變,就聽他一聲悶哼,整個人被反彈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幾大口血噴將出來,他卻再顧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聲:“二爺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轟向身邊的滅神大陣。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41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六章 夕照披血光

  九天之上,瑤池之中。處處輕歌曼舞,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奇葩異果的點綴下,仙樂飄渺中仙宴大開。

  玉帝親自攜了瑤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瑤姬微笑著向與宴的仙家們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幾千年了,她本以為這種高雅極樂的仙苑風光早與自己無緣,但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離席,來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舉杯道,“這一杯酒,瑤姬須親自敬您。當年若非您深明大義,暗助沉香逃過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豈會有今日的祥和極樂?”

  太上老君拈鬚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親,說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過上體天心,下應機緣而已,若論大義,其實仙母更應感謝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僅瑤姬,連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發親切,續道,“自是陛下英明,當機立斷,始能及時識穿那楊戩奸偽,立此新綱,整頓舊弊。否則不僅沉香沉冤難雪,只怕三界安寧,至今也還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這一通話說將出來,滴水不漏,得體之至。既不失身份,又無形將首功歸之於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懷大暢,也舉杯褒獎了老君一番。

  只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飲而盡時,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間隱約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應在這熱鬧喜慶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話,那個真相就可以破了,這滿堂喜色將化為戚容。

  想到此處,老君的嘴角,浮上一絲殘忍的笑意,周圍的神仙們,還在口誦阿詞,主座上的瑤姬,陶醉在眾多虛假的久別重逢的友情中。

  “瑤姬,你的兒子,真是個人物,將一切都算到了,連我也不得不入這個局。”想到此處,老君不覺有些失敗感,道祖不喜歡被人左右的感覺。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個愉悅的聲音。

  “女仙首領瑤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薦沉香的奏章,也已被這死物欣然應允。從這一刻起,天庭的局勢,就注定能發生奇妙的變化。平衡啊平衡,數千年來,這天廷,終於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況,還有著如此大的收穫?這些所謂的新興勢力,沉香,哪咤,或東海龍兄妹……”

  老君眯起眼睛,一個個名字盤算過來,不禁更是一陣興奮。真是很豐富的收穫啊,這些人心思單純,只要稍微給些恩情和大義,就會變得極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盤算著,“不像那個楊戩……”

  一想到楊戩,老君又渾身不自在了。千萬年來,晚輩之中,唯有那人的眼睛,看穿了他隱藏在無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這時,咣地一聲,瑤姬一聲痛呼,突然臉色蒼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問:“怎麼了瑤姬?你,你不舒服?”瑤姬以手掩胸,顰眉而立,只覺心頭一遍茫然,似乎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正永遠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頭見了玉帝關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頓忘了方才的奇異感覺,只道:“沒事了皇兄,剛才胸口有些痛,已經好了。”

  玉帝嗯了一聲,鬆手淺笑,瑤池又恢復了歡樂的氣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淺笑的同時,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裡,驀地便多了許多震驚。他低下頭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為之一僵。半晌,才緩緩舉起,一飲而盡。

  “果然是幻相!楊戩,看來你的路,終於是走到盡頭了……設計了如此一個局,將這眾人都置於局中,而你,卻要抽身離開了?但想必你還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還有誰敢傷害你關心著的這些人呢?‘

  “心計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終不能為我所用,白白為傷你至深的這些人犧牲了去。真是可憐可嘆,可悲復可惜啊……”

  他沉思著,又想了一會。那人即將在三界裡逝去,多年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消,只是……老君輕嘆一聲,意氣索然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獨寂寞。

  ***

  灌江口。

  哮天犬懨懨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近來他又走失了幾次,老三和老五越來越覺麻煩,便又設法灌了他些忘憂草汁。但或許是藥力過強了些,從此這狗兒便是連變回人身,都非得別人喝罵命令不可。兩兄弟反而擔心起來,怕康老大回來責怪,便去掉了鎖元鎖,由著他在廟裡散散心。

  太陽已欲西斜,哮天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每天這個時候,廊外的狗食盆裡,都會由小吏添上新鮮的狗食。隨著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小吏抱著幾根新鮮的骨頭,匆匆地走進院來。

  但和往日不同,見了骨頭就會忘情地撲到盆邊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腳步,豎起了耳朵,似用心傾聽什麼,又似在竭力追憶著什麼。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卻有眼淚湧將出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塵士。小吏遲疑地放下骨頭,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過來進食,卻見哮天犬突然聳起了身子,連身上雜亂的黑毛,都幾乎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大張開口,露出森森的利齒。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聲,眼角的淚,竟已滲著幾縷赤紅的鮮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也似……

  小吏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向後奪路而逃,但那兇猛的惡犬,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緩緩地起著變化,由迷茫轉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確定的低語。終於,前肢離地抬起,化成了同樣黑瘦的人形。

  “主人……”

  ***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來。他連哼都未及哼上一聲,已被這無從與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彈向半空,陷入翻騰的黑氣之中。

  那黑氣如有知覺,咆哮著捲動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寶蓮燈下延的光華。寶蓮燈一暗一亮,似怕傷到康老大,光華頓時凝住不動。康老大拚命掙扎,怒喝了一聲,揮拳擊向黑氣,卻又被震出一大口血來。他臉色越發慘白,嘶聲大吼道:“不要管我……寶蓮燈……求你破陣……我要出去,我要去見二爺……”

  哪吒青著臉,混天綾抖手飛出,纏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這時,水鏡鏡面湧起薄薄的霧氣,如一道道小小靈蛇,爭先恐後地奔湧向陣頂。哪吒只覺手上一陣大震,無比倫比的吸力順著混天綾傳來,竟是連他都險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霧為媒,水鏡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黑氣中。黑氣驀地轉濃,氣勢為之大漲,只逼得寶蓮燈的異芒陡然暴縮。陣法更是忽順忽逆,隱隱的哭嚎怪聲,再度在洞中迴蕩不休。哪吒心知有變,猛催法力,堪堪穩住腳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紅綾。但一個念頭,卻令他陡然色變,深吸口氣,勉強提氣喝道:“水鏡正變回陣法紐樞,寶蓮燈不肯傷人,只怕壓制不住了……快快設法破了水鏡!我等不能出陣事小,楊戩大哥……楊戩大哥在大陣開門之處,若再任他強撐下去,只怕是斷無生理……”

  幾句話說出,內息微潰,吸力順紅綾電傳而至,但見他一聲低哼,唇角已滲出血來。幸而老四和老六見勢不對,奔過來助他強抗,三人力合一處,總算未被陣頂黑氣吸將上去。

  龍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鏡的那一跌委實不清,三人頭腦昏沉,在哪吒幾聲喝後,才算是清醒過來。沉香掙開龍八的手,嘶聲叫道:“三太子的話沒錯,須先對付水鏡!還記得封神台內層麼?那人為了破陣,也是強行取走了水鏡!”

  話音未落,早有一道紅光,勢如奔雷,轟然猛撞向鏡面。龍八吃了一驚,急叫一聲:“姐姐!”龍四卻聽如未聞,只咬緊了唇,拚命持咒催雷猛擊。龍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將法力盡數催送過去,免得她強催雷法,真氣耗竭,自傷其身。

  水鏡中黑雲範圍漸漸擴大,龍四姐弟的雷法,渾如石沉大海,沒有造成一絲的影響。沉香低嘯一聲,叫道:“小玉,娘,先幫三太子,然後大家合力施為。我便不信,合這眾人之力,就當真奈何不了區區的一面鏡子?”

  小玉一聲不吭,上前拽住紅綾。有她的萬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壓力陡輕。四人同時向後使力,一聲大響,康老大終於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這麼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氣中的吸力絞得稀爛,鮮血從毛孔裡標射而來,幾乎不復人形。

  老四搶上前相扶,康老大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厲叫道:“我沒事,先砸了這勞麼鬼鏡子再說!”他身在半空,眾人對話卻是聽得一字不漏。此時足一履地,便自吐氣大喝,畢生修為化成一抹異光,星飛電舞般地強向水鏡破去。

  沉香等人也齊齊催動了法力,各色光華如驚濤飛雪,在鏡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但眾人修為高下有別,水鏡的應對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鏡一味置之不理,龍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處,卻也只在鏡面擊出微微的漣漪。反倒是三聖母,法力雖非極強,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鏡竟是頗有顧忌,鏡面薄霧波動著四下攔截,將她所有攻擊,截在空中化解為無形。

  小玉額上已有汗滴,萬年的法力,長江大河般地狂轟猛撞。水鏡對她也不敢不防,但卻是強對強,硬對硬,黑雲漲縮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來,眾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經驗豐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鏡反擊時出手解圍牽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傷在當場。

  吸取了三聖母等人曾被吸入鏡中的教訓,這次眾人都是遠遠地催動法力遙攻。相較之下,只有沉香離得最近,手掌虛按在鏡面之上,相距不過半尺。他畢生的修為,正從掌上源源不斷湧出,強突入水境之內,煉化那越來越狂躁的黑雲和薄霧。

  眾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為強橫,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鏡的屏障,直接與鏡中靈氣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頭大震,終於知道,眾人心急破陣,竟是無巧不巧地,上了這滅神陣的一大惡當!

  水鏡中陣中樞紐,強行攻擊,固然是破陣的不二法門。可是,這眾人的實力,又如何能與水鏡相比?徒然攔在中間,成了水鏡妙不可言的掩護,令高懸頂上的寶蓮燈進退兩難——反而是在鏡中數千年的歲月裡,眾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鏡,不敢強行出手,寶蓮燈才得從容運作,逆行陣法,佔盡了先機。

  一邊催動法力,他一邊抬頭上望,急切地尋思著補救之法。頭甫抬起,觸目之處,便見寶蓮燈通體明得如同燃燒,正辟開陣中黑氣的牽制,奮力向下擠落。但眾人雖離鏡頗遠,畢竟是在全力摧動法力,使得寶蓮燈無論如何,也不敢強行破入——

  怎麼說此燈也是上古神器,燈中神力一發,眾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對抗水鏡上了,無法收回護體,勢必要被殃及魚池,個個都當場重傷不可!

  心中又是一凜,不知為何,封神台內層,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幾個陣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已無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強抽回了幾分法力,吐氣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們聽我說!再這般僵持下去,絕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寶蓮燈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護身,我要衝亂洞頂的陣法,好放寶蓮燈入陣應敵!”

  連喝了兩遍後,只覺掌下水鏡蠢蠢欲動,竟也似聽懂了他的說話,開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燈入陣。沉香提氣強壓,全無保留下,竟令鏡面黑雲暫時為之一滯。他更不遲疑,瞟準時機單掌向空轟出,頓時一道異華飆出,從掌心沖射向上,所過之處,黑氣怒騰如沸,卻不能減弱異華一分光芒。卻原來沉香這一擊甘冒了大險,竟是趁水鏡反擊時,強引了一絲靈力入體,再混在自身真氣中,向上疾衝破去陣中黑氣!

  水鏡為陣之中樞,黑氣自不敢破除它的靈力,徒自繞著沉香的法力盤旋嘶嘯。但便是這一分半刻,異華已接上寶蓮燈身。寶蓮燈為之一陣大顫,五色變幻,只映得滅神陣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驀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燈身更不停留,順了沉香辟出的通道,勢如飛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聖母臉色突變,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抬頭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寶蓮燈會……”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她的感應,已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在她眼前轉為了現實!

  寶蓮燈此時已落到一半,驀地便變得奇亮無比。但聽轟地一聲巨響,燈身炸裂開來,光華四射,已化作了點點碧熒。碧熒怒射,宛如星雨,飛速墮灑,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鏡的鏡面。就見鏡面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轂細紋,黑雲在鏡裡更是有如飆輪電漩,放出無數煙氣,但點點碧熒活物般地腐蝕向內,就見鏡面護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鏡,竟是收縮得不到原來一半大小!

  燈身炸開落下之時,餘力波及,將眾人都震得遠遠跌出,滾地葫蘆似地翻倒在地。卻唯有沉香單手摳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穩在原處。他掌心的異華猶在接引碎燈下落,無論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樣摔開中斷了法力。

  水鏡縮到極處,突然生出無從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聲苦,原是穩住身形不肯摔出,這轉瞬之間,竟是變得要對抗水鏡,拚命不讓身子再被吸入鏡中!內力運行強行改變,只震得他胸中血氣一陣翻騰,險險便吐出血來。

  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剝離出斑斑紋理,細密整齊,將所有碧螢光點連成一體。鏡中驀地怪聲迭出,整個大陣風雲突變,格格磔磔,怪聲淒厲異常,較之仇姓老者發動之時,更不知驚心動魄了多少!但眾人苦苦與抗的同時,卻無不面現喜色,龍八不禁大聲叫道:“好了……這破玩意兒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話音未落,碧熒已幻成一張大網,越發光華眩目,只映得陣中翻滾的黑氣,都帶上了一層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鏡忽縮忽漲,再不復原形,倒似開了鍋的沸水,又如洪濤亂拍,駭浪暴捲,雖掙不出碧網的箝制,終也現出了駭人的威勢!龍八等人倒也罷了,之前便已被震開,沉香卻再支撐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見身子前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網之上,水鏡之中了!

  三聖母和小玉失聲驚呼,想搶上去相助,卻又哪裡來得及?碧網似也知危急,拚命收縮,將網下水鏡壓縮到了極限。水鏡一陣哀鳴,忽又變得堅瑩如冰,硌硌的脆裂聲從鏡內傳來,突然驚天霹靂般的一聲大響,只震得眾人足下堅石地面都為之顫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響聲裡,水鏡如冰山飛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點冰屑上都附了一點碧熒,在空中如雪投爐,冰化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無影無蹤。餘威所及,無數泥石向天衝出,一縷血紅的夕陽餘光披灑下來,只映得眾人眼中儘是一片血色!

  眾人早再度跌得東倒西歪。百花狼狽不堪地避過一塊碎石,一呆之下,突然發狂般地大聲叫了出來:“日光……出陣了……三妹妹,四公主,我們終於出了那個鬼陣了!”但雜在她的狂叫聲裡的,卻是沉香再也忍痛不過的低聲呻吟!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七章 林深亂紅舞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目,縷縷的血水,不住從他指縫間湧落出來。方才水鏡炸開時,他離得最近,一點冰棱正中左眼,頓時巨痛錐心。所幸碧熒畢竟是寶蓮燈所化,不忍傷他,沒有分出一點跟蹤而至,否則他的傷勢,只怕會是更為沉重。

  三聖母過來抱住兒子,心中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小玉想看看他的傷處,卻又不敢,顫聲問道:“怎麼樣了?沉香,你不要嚇我!”沉香卻強忍著巨痛,用僅存的獨目向四下望去,觸目處全是殷紅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頂,唯余森森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上。

  他心頭突然一片冰涼,嘶啞著聲音問道:“我們出陣了,寶蓮燈與水鏡同歸與盡……可舅舅呢,舅舅在哪裡?”

  三聖母臉色頓時蒼白,呆了片刻,發足狂奔向山洞的一側。便是在那裡,她在水鏡中親見二哥傾出本命真元,渡入寶蓮燈中破陣。

  除了百花和劉彥昌,哪吒,梅山兄弟,龍八姐弟,早憑印象去了那邊,竭力用法力移開大石。塊塊大石被震飛開來,龍四淚流滿面,卻咬緊了唇,喃喃地只道:“不會有事,真君修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沉香在小玉的攙扶下,也搶了過來。他一眼到處,身子突然顫抖不止,猛撲上前,險些被飛開的一塊大石撞了個正著。他卻不管不顧,探手將一塊金燦燦的物件從泥灰裡扒出,叫道:“是金鎖,這便是原來陣法開門所在!可舅舅人呢,我們出鏡之時,他明明便是在此處的啊!”

  地上亂石已被移得淨了,卻哪有楊戩絲毫的蹤跡?小玉燃起一縷希望,低聲道:“石上沒有一點血跡,山洞炸塌之時,舅舅應是不在此處了!”

  哪吒攝回火尖槍握緊,喝道:“不要多說了,我們先分頭去華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鬧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為楊戩大哥討還個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聲不吭,第一個帶頭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緊隨其後。四公主選的是另一個方向,龍八擔心姐姐,也跟著去了。嫦娥在搬完亂石後,便一直站在一邊,神經質地絞著手指發愣。此時見龍四離開,她才似有些知覺,拖著腳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風火輪正欲動身,一抬眼,卻見百花正忙著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沉,厲聲喝道:“百花仙子,不論過去的恩怨,今日破陣,總是楊戩大哥盡的力。你若敢不聞不問,我第一個饒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劉彥昌卻是身子一縮,轉身便向山巔而去。一則人走得盡了,他實在不知如何再與妻兒單獨面對,二則,看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覺一些,肯定是沒由來地找一場沒趣。

  洞中人散得盡了,三聖母看著沉香手裡的金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金鎖上的光澤直剌她眼,竟慢慢變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銀芒時的那一幕。要到何處找,找到的,會是什麼結果?她顫抖著,只欲時間停住,永遠不要讓她看見那最壞的可能!

  沉香掙紮著,忍痛道:“我沒什麼,娘,你對華山最熟,帶我和小玉,也選個方向去尋吧!也許……也許是路過的山民好奇,進洞來亂逛,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聖母自知此事斷無可能,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慘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裡,仍是鏡中的那一幕。人憑著記憶,在華山熟悉的小徑上穿行,心卻早不知飄到了何處。一會兒,想到童年時的飄泊,一會兒,想到當年亮出寶蓮燈時,二哥神色間那掩飾不住的悲涼。但終於,眼前的銀芒散作銀屑,一點點地變成粉色。

  三聖母一個激靈,猛地停住了腳步。二哥受傷了?定神再看,哪有楊戩的蹤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飄落。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開始,是她鑄成大錯的開始……於是,嗚咽聲從喉裡掙出,她驀然變得近乎瘋狂。

  “沉香,我們走,不要留在這,不要……”

  沉香不知母親怎麼了,連一直按著傷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來,好安撫住母親的狂亂。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猶在流血的左眼,一邊幫他攙起幾乎癱在地上的三聖母,一邊遲疑地道:“要不,沉香,我們換個地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裡,流血的眼裡,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於是,他整個人都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著聲音說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許……也許舅舅會在這兒。這兒,畢竟曾是娘的舊居……”

  沉香說的並沒有錯,楊戩,也的確正在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處,亂紅飄舞,隱隱約約地,竟有嗚咽之聲。

  楊戩便安詳地倚在樹上,落了一身花瓣,頭仰靠樹身,雙目閉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邊,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人。

  顫抖的手舉起,想觸向主人的臉,又不敢,哮天犬終是掉下淚來:“主人,你……你……他們到底怎麼待你的!他們不是說,不是說會照顧你麼,主人,你怎麼比那時更……”

  再說不下去了,他一頭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額角。血流了在臉上,他卻恍如未覺,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該離開,我不該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動用本命真元時,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聽見了哮天犬的聲音,楊戩半撐開眼簾,看清了哮天犬一臉的鮮血。破陣時的巨震,彷彿還在耳邊,他只模糊地想著,這狗兒,怎麼來了?看這狗兒還在拚命地叩著頭,楊戩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嗆出,將身邊落花染得鮮豔,雜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灑上點點豔紅。

  身子向一邊滑倒,哮天犬大驚,趨前抱住,楊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想說話,終究是無能為力,只溫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裡,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鬆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裡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復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凌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發,可是主人的長發,何時也變得如此凌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髮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髮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髮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髮,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像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裡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裡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抬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嘆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發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餘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復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寧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寧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崑崙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像,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鬆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鬱的亂山之中。

  好像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

  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隻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隻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夢鄉。

  夢裡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裡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

  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捲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豔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沉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裡,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寧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嚥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沉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懷中,永不復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沉香低頭看向懷裡,彷彿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抬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嘶啞著聲音,他很輕很輕,夢遊般地喃喃說道:“是的,找到了……我終於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八章 獻壽祝無疆

  又是秋深葉落時。

  十餘年光陰彈指即過,當年的聖母廟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為恢宏的聖母宮。母以子貴,司法天神沉香勢傾三界,那麼這聖母宮的修繕,無形之中,也就成了諸方權貴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機。

  三聖母極喜桃花,早在聖母宮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辭勞苦尋遍九洲,精心選植了數千株異種靈苗送來。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裡尤其是枝繁花盛,燦美如天廷的蟠桃聖地。

  劉彥昌在出陣之後,受激過甚,變得渾渾噩噩,一味沉緬醉鄉。聖母宮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聖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築了一間小屋,由著丈夫在內獨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著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兩季,他例行要攜著愛妻小玉,回華山小住數日。春日是三聖母的生日,往往連瑤姬仙子,都會一同來看看女兒。而秋日之行,眾仙家卻只當是司法天神純孝愛親,在百忙裡抽暇探望母親而已。

  沉香散發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雲頭,連鎧亮的朝服都未來得及換下。今日的朝會頗有些事務要處理,他不知不覺竟擱誤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來華山,幫三聖母張羅收拾一切。

  畢竟,自聖母宮落成後,三聖母便越發好靜了。除了庇護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顧桃林,不願外出,也不願外人來打擾。所以,年年只有這一天,聖母宮裡,才會難得地熱鬧起來。

  當然,只有極少數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龍八等人,才知道這天的熱鬧,到底是緣於什麼——

  這一天,便是楊戩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聖母定還在廚下忙活,沉香也不急著趕去宮裡。輕車駕熟地循小徑向左,轉到父親獨居的小屋邊。在窗外向裡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劉彥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裡猶自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並不打算進去,他默看了一會,便轉身向聖母宮裡行去,穿過正殿和花園,在一間竹屋前停住了腳步。

  竹屋很是平常,襯著四下的環境,顯得分外幽靜,但門窗緊閉著,不留一絲縫隙,又顯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撫上竹屋緊閉的竹門,靜靜地佇立著。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間最難得的萬年靈竹。而竹片與竹片之間的搭制,更是費盡他無數心血,鑲嵌了無數的陣法和密術。

  三界之中,除了他劉沉香之外,便是鬥戰勝佛親臨,太上道祖強破,也斷無可能突入屋內。

  仔細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確認屋壁的陣法完整無缺後,他緩緩收回手掌,卻是下意識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當年破陣之時,炸裂的水鏡,徹底毀了他的這隻眼睛。以至於如今,微霜的散發,黑色的眼罩,不變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劉沉香在三界裡的招牌標誌了。

  他的雙鬢,也在破陣後的頭一年,陡然便多了縷縷的白髮。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職,真正踏上了他個人事功上輝煌的開始。

  而這白髮,為他平添了些許威重之餘,更搏得了眾仙家的一致好評。

  是啊,除了過於操勞公務,又能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顏?而這種猜測,在沉香將楊戩八百年任上,所有錯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地糾正過來後,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認的事實。

  三界之中,再沒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得到了所有勢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聲輕笑,頗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後了一步,誦動了開啟陣法的口訣。

  口訣誦出,竹屋上一陣波動,靈竹特有的鬱鬱翠色,從牆壁流水般剝離開來,凌空聚於一點,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鎖,懸浮在竹門前。

  待翠鎖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內屈,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法力到處,滴滴鮮血如有靈性,被逼出逕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鑽入翠鎖的鎖孔之中。

  翠鎖微一漾動,翠色散開還原,流轉溢回竹屋表面。只聽得“吱呀”一聲悶響,竹門緩緩向內打開。

  “沉香。”

  一個女音在身後響起,沉香盯著屋中,也不回頭,只道:“小玉,廚房忙完了?來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關的時候。”

  細碎的步聲移到沉香身邊站定,小玉手捧著一套新衣,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輕聲問道:“已經十多年了,舅舅這一次……會有些起色嗎?”

  沉香僅存的右眼裡,突然變得有些沉鬱。但他仍在微笑,說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說過,以他之能,加上諦聽的內丹,也須舅舅靜養千年,才能有望恢復。靈竹和我的陣法,不過是助舅舅長年辟榖,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陣時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讓他盡復舊觀。”

  小玉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沉香側目看見,壓低聲音勸道:“莫要這樣,舅舅是極疼你的。你不開心,他心中也定會難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這一日,不要讓他……”話未說完,小玉已拭去淚,強笑著連連點頭了。

  竹屋里布置得簡樸雅緻,竹窗巧妙地透進天光,卻又保證了屋外向內看時,除了翠色竹牆便毫無所見。一張桃木圓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佈了繁雜的符咒,一看可知,隨時可以轉成厲害的法器。餘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連楊戩合目靜臥的玉質大床,瑩如透明的晶玉裡,也懸浮著細而詭異的殷紅細絲,構成了奇異的陣法。

  小夫妻倆放輕步子來到床邊,沉香剛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經睜開眼看著他了。

  “好啊舅舅,您裝睡,嚇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樂,笑道,“您看,小玉也來了的。難得她有心,我這外甥,終於可以偷懶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記,不再理他,向楊戩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來,先試試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著笑,由著她一個人忙。小玉賭氣不理他,轉頭見楊戩也微帶著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們舅甥倆,是存心聯起手來欺負我一個人呀。待會兒,看我怎麼和娘告狀去!”但說到“告狀”兩字,自己反倒卟哧一聲,先笑了起來。

  沉香抱拳作求饒狀,過來在床沿坐下,岔開話題笑道:“舅舅,別聽小玉胡說,她是氣我光顧著公務,來娘這兒太遲了呢。不過,司法天神這差事還真是不省心,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得過問!”

  低頭幫楊戩繫上袍帶,又抱怨了一聲,“玉帝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推給外婆,再由外婆發配給我處置。害得我既要顧天廷公義,又要顧各方是否滿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小玉不滿,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過來,忙笑道:“我只是發發牢騷,至於事兒,保證能做得妥妥噹噹。怎麼說我也是顯聖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給他老人家丟臉呢!舅舅,您說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開了話頭,他扶著楊戩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說了,年年必到。梅山幾位叔叔,雖說為了幫我,自願分擔了征討下界妖物的重責。但您一年只能出關這麼一次嘛,無論如何他們也定會趕來的。”

  小玉插口說:“三太子和四姨母他們,因為心敬諦聽和地藏王的大義,自願去了十八層地獄護法。雖說年年都來,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鬧……不知道今年,今年他們還肯不肯趕來參加酒宴?”

  沉香搖了搖頭,嘆道:“三太子會來,四姨母就說不定了……可舅舅,您當時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錯啊。嫦娥姨母哪次都來去匆匆,大多時候一言不發。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進門,就直接離席回了月宮……舅舅,她倆的心思,我們都知道一些的,不過也幫不了她們不是嗎?”

  聲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幾分擔心地看著楊戩,“不過外婆……外婆還是不會來。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現在玉帝對她,就像你寵著我娘那樣千依百順……所以,我們什麼也不敢和她說,既怕玉帝看出破綻,又怕惹她老人家傷心難受。對不起,舅舅……”

  見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並無不愉之色,沉香的語氣又輕快起來:“以後我一定能想辦法,日子還長著哩,是不是舅舅?至於別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們怎麼說,對不?”

  這小夫妻倆助楊戩穿著完畢,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聖母宮的內院。那是三聖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嚴禁入內。待步入內院的花廳時,龍八和丁香已經到了,正和三聖母閒話。沉香將楊戩安置在桌邊墊了軟氈的躺椅上,三聖母過來幫忙,眼裡全是喜悅,輕聲道:“二哥,這次出關,你的氣色又好了許多。看起來,沉香用陣法助你調養,效用果然極為明顯呢!”

  說話間,哪吒也到了,叫了聲楊戩大哥,將一個玉淨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麼東西?”伸手去拿。哪吒架開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賢菩薩贈給地藏菩薩的靈藥,我特意求來,讓楊戩大哥也試上一試的。”

  丁香沒防備,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不滿地嘟嚷:“什麼嘛,寶貝似的。年年來,都說從佛門弄到了好厲害的靈藥,還不是年年都一點用沒有……”哪吒霍地轉頭,橫眉立目,怒視著她。龍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別這麼說,興許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會,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臉色都有些蒼白。哪吒久居地府,三聖母足不出華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龍八一眼,龍八會意,搶在三聖母前迎過去,偷偷地連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慘然一笑,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引著眾兄弟向席邊的楊戩施了一禮,說道:“二爺,兄弟們又來看您啦!不過……不過老四隻怕再不能來了。下界誅妖事務繁重,他向來多智,以後都須留在軍中應付局面。”

  三聖母看出不太對頭,招呼五人入席後,不住地詢問般地看向沉香。小玉趁陪她入廚端上菜餚的機會,壓低聲音說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時,不是因為不熟事務,請了六位叔叔出山幫忙嗎?四叔因為功勛顯赫,已做到了蕩魔將軍一職。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厲害妖魔作亂,已經殉職了。”

  三聖母啊了一聲,心中一陣難過。許久,才黯然道:“千萬別讓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別惹他傷心,攪了興致。”小玉點頭,又道:“沉香已經上了奏本,為四叔請致身後的哀榮。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經想開許多了。”

  外面,沉香親手為各人斟著酒,笑問道:“開飯了罷?也好讓舅舅嘗嘗我娘和小玉的手藝。不過,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來了嗎?”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九章 豔骨多塵土

  哪吒繃了臉,猶自在和丁香賭氣,冷冷地答道:“十八層地府往來,陰邪之氣太重。四公主雖也歸皈了佛門,捨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護神龍,但畢竟法力低弱……她的身體,今年更是虛弱,幸有摩尼珠的庇護,才確保了無恙。但就算如此,已經無法靠法力護體,自行沖上地面了。”

  龍八的眼眶已經微紅了,畢竟姐弟連心。這些年來,他暗中也去了幾次十八層地獄,但見到現了原形,靜靜盤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這種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許已是姐姐能勉強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邊活潑開心的丁香,他舉杯一飲而盡,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獄,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為了丁香,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樣一樣地端上桌,他的思緒卻自飄得遠了。是才出陣後吧?劉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為了灰燼,甚至包括不少無辜的村民。於是對外,便宣稱妖物尋仇,斬草除根,劉家村的村民,連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畢生的夢噩。

  就在那一天,一隻眼被水鏡擊毀,眼中殷紅如血的沉香,先是說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幫忙下,將剛出陣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聖母廟的舊址。

  “舅舅已經找到,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陣中看到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可以流傳入三界。你們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想來,也必會體諒我這一點小小的孝心。畢竟,我劉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麼從今以後,便由我用我這一生,來償還欠他的那些血與淚罷!”

  在舊址上,眾人灑血為誓,有的坦然,有的懼怕,便看得出來,就是最喜歡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誠。

  倒不是因為誓約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陣之後,誰都知道,那樣的秘密,到底會帶來些什麼。

  不顧惜自己,總要顧惜家人,不顧惜家人,總要顧惜愛人。就算連愛人都沒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塊沉甸甸的道義大石。

  而他,那天為什麼會答應,又是如何答應了下來?

  記不清了,只知道那眾人都散去後,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愛丁香,沉香太明白這一點。經歷了水鏡裡的三千年後,這個劉沉香,已經再不是在青山綠水中,遇到過的那個無邪少年。

  丁香雖然服了仙丹,但她還是凡人,會死的凡人。而讓一個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種,卻不是他龍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價就是劉家村的殺戳,和那把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

  事後,他常常會想,其實,那把火並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針對他龍八,用他龍八親手做的惡,來摧毀任何他洩密或背叛的可能——自從燃起那把火後,新司法天神劉沉香,便有了一個最親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陣喧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被丁香重擰了一把後,龍八才真正回過神來。卻是三聖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魚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剝出一勺蟹黃時,她更滿懷喜悅地送到哥哥嘴邊,“二哥,這是我做的,試了好多回,小玉說終於沒有燒焦了。你也嘗嘗?”

  連略帶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聲。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聖母沒在中間添亂就算不錯了。一道清蒸螃蟹,這樣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三聖母練了十多年,都還得在燒焦了數十來只倒霉螃蟹後,才能有幾隻勉強算是能進口的。

  小玉笑著笑著,又有些痴了。每一年,也只有這一天,這眾人才會真正地開懷一次。不論是沉香,還是三聖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楊戩,那樣的平靜安詳,微帶著笑意,雖然仍是不能言語行動,但這樣的溫暖,豈不正是他追尋了數千年的夢想?

  想來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閉關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楊戩後,眾人能陪在身邊的時間並不多。一則因為對外宣稱,劉家村大火時楊戩葬身火海,為了騙過天廷,這眾人自然不能常來探望。二則,楊戩為了破陣,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著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擾他的救治。

  後來,沉香應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卻又苦思冥想,創出一套陣法,藉陣法之力讓舅舅閉關沉睡,慢慢地調治傷勢。而為防止可能的意外,這陣法在療傷之外,最重的就是防禦抗敵,連她和三聖母,若沒有沉香在場,也都無法進入陣中探視。

  他不憚動用本命真元設陣,以致陡然之間,兩鬢添了縷縷的飛霜。後來耗損過度,實在無力為續,只得借司法天神職位之便,取得了太虛鏡的聖竹,在新聖母廟中,用聖竹編成竹屋代替。

  但那間嵌設了陣法的竹屋,更是嚴密到了極處,除了他親自用血配合口訣開啟,三界之中,是再沒有第二人能暫停陣法,強行衝入其內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一年只能見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轉,千餘年後,這一家人,終會有機會談笑生風,過上真正溫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聖母,一些往事從心頭飄過。破陣出來後,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親,又拉著母親密談了很久。然後,便打發自己找來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憂草。

  從此後,那個仍被沉香恭敬地稱為父親的人,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忘記了一切過往塵煙的酒鬼。

  還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出陣後第一個月,百花仙子便從三界裡徹底失蹤了。就如劉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蹤,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個心腹——當然,那只是自認的心腹。

  如今,這個心腹,已經在一次剿殺妖魔的激戰中,成為一個以身殉職的英雄。便在今日朝會之上,劉沉香以上司兼晚輩的身份,為他爭得了天廷前所沒有過的身後哀榮。

  這哀榮所及,甚至能令活著的梅山兄弟們,也獲益匪淺。當然,作為他們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稱職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獲得更多的讚譽和人心。

  小玉縮在袖中的手掌,彷彿又感覺到了破入那個人胸膛時的炙熱,但她記得更加清晰的,卻是那個人,在震驚和不甘的眼神之後,一閃而過的解脫和輕鬆。

  她突然有些羨慕,那樣的輕鬆,不知何時,自己和沉香才能擁有。

  桌上眾人仍在談笑,不論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幾杯,笑了一陣,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衝到楊戩跟前,一個踉蹌,半跪了下來,叫道:“楊戩大哥,楊戩大哥,你聽到了嗎?你……你知道哪吒又來看你了嗎?”凝視著楊戩始終不曾斂去的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沉香正與敖春說話,見狀過來拉起他:皺眉道:“別這樣,三太子,舅舅會好起來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聲說:“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這麼失態,害得大家都傷心自責,舅舅看在眼裡,也會不高興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卻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嗆得大咳起來。

  連三聖母的眼裡,都隱現出了淚花。沉香連施眼色,小玉會意,笑著起身上前,接過三聖母手裡的碗筷,說道:“娘,換我來照顧舅舅吧。舅舅在看著您呢,您要開心一點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湊到近前誇張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這蟹!該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這麼厲害,下次再有什麼妖魔作亂,兒子真的要請您老人家親自出手,來個火燒千里一鍋燉了……”

  一通插科打諢,酒宴上的氣氛終於又輕鬆了下來。小玉細心地侍候楊戩進食,不知為什麼,卻始終側開了目光,始終沒有和他對視一眼。

  家人啊……

  中斷的思緒,又在她心中翻騰著。很多年前,密室裡的那些話,還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為什麼,那份會讓她激動到極處的希翼,最近幾年來,卻是一年比一年感覺遙遠,讓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觸及內心的惶惑與寒冷。

  那麼漫長的等待……但等待的盡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終結呢?

  她突然抬頭,在席上尋找到沉香,出神地看著。再沒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無論他如何談笑風生,在那幾乎溢得出來的輕鬆快樂之下,隱藏的,卻是一種她更加熟悉的沉鬱與重負。

  秘密多了,就會變成挪不開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樂的時光裡……

  這一場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牽頭,五兄弟一個個地向楊戩叩頭作別。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個頭,喃喃地道:“二爺,我代老四向你叩別了,他沒法親自來見你……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多操心,要好生靜養,也別擔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會照顧好他,助他風風光光地勝任著司法天神之職……”

  同樣大醉的哪吒,卻是匆匆起身,連和三聖母道別都忘了,只踉蹌著衝向楊戩,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卻終於不曾落下,半響,哪吒才沉默地轉身向外,踏上風火輪,裂地陷沒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樣,龍八丁香最後走,負責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讓三聖母一家騰出時間,陪著楊戩閒話些家常。畢竟,一年只能見上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陣中靜養的時候了。

  三聖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裡有著淚,更多的卻是快樂。出陣那一刻的絕望與瘋狂,便是如今,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這樣,豈不也是很好了嗎?或許說,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擁有這樣優雅的生活,這樣充滿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執念啊。不論錯過了多少,不論還需要多少時間,哪怕年復一年的,只是二哥如舊的傷勢,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著希望,她就有著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地渡過每一天。

  “我不是為了自己。”她輕聲對自己說,也是這樣堅信著的。

  只有自己快樂,二哥才能快樂,所有曾經的過往,才會變得還有價值可言……

  緩緩啟動陣法,盈盈的翠色,護死了屋裡的一切,沉香卻仍站在原地,獨目裡閃著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輕吁了口氣,慢慢鬆開握緊了的左拳——舅舅的這個習慣,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緒的唯一辦法。

  “出來吧,小玉。”他緩緩說道,“萬年的法力,並不意味著你就能悄無聲蹤地跟蹤。”

  空氣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他的妻子現出身來,咬著唇,想說話,卻又似不知說什麼好。許久,說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遲,我先來的華山。”

  沉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靜了下來,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來華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宮……”揚手從袖裡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樹下的一襲紗衣,輕軟如雲,飄逸如風,和著月宮獨有的桂香,時而撫琴,時而縱舞。有銷魂歌板,有細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淺。”

  小玉緊緊抓住紫巾,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嫦娥姨母瘋了……是你做的對不對?才出陣時,她雖然失魂落魄,但這些年過去,已經好上很多了。不但開始遊冶交往,還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為樂。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牽動,現出刀一般的紋痕。他一邊舉步向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舅舅愛著她不是嗎?嫦娥姨母,也一直以愛情自矜的不是嗎?那麼,就讓她在瘋狂中,徹底變成一個只忠於愛情的女子吧。由來豔骨多塵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作者: end90101    時間: 2015-1-31 21:42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小玉跟在後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將來知道了,他會傷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卻有清淚從他的臉上慢慢滑落。腳步仍是不停,穿過聖母宮,穿過桃林,一路向華山的另一處桃林行去。

  十里地轉瞬就到,時值深秋,眼前的這片天然老林,人蹤早絕,更顯得淒清冷落。蒼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著,掙紮著,似在哭喊,又似在抗爭著什麼。

  “我瞭解你,小玉……”在林中一處空地停下腳步,沉香的聲音,也和這桃林一樣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進竹屋接舅舅出關,你的心中,想來已經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滲出了。她遲疑著,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將自己偎在他的懷裡。懷裡傳來的溫暖和心跳,讓她突然間有了勇氣,抬起頭喃喃地道:“十幾年了,對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麼。但我不是娘,不喜歡活在虛幻裡。你知道嗎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會失去你……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沉香了……”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臉上晶瑩的淚珠。小玉的心中,驀地便是一陣抽痛,伸手輕輕拭著那淚水,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沉香……”

  “今天朝會後,玉帝留我小斟了幾杯。他說,他飲過的美酒,還是以舅舅當年贈來的那壇萬年陳釀為最佳。他還問起了你和娘,問起了……竹屋裡的舅舅。”

  沉香說得很鎮定。反倒是小玉臉色慘變,一個寒顫之下,急聲叫道:“玉帝問起了舅舅!他……他還留你小斟!他要幹什麼?他知道舅舅活著?”

  “妖物尋仇,火焚劉家村,計設華山聖母宮。那楊戩雖作惡多端,一意潛心恢復,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畢竟血肉聯心,加之不計前嫌,細心照拂了這兄長三年之久。最後關頭,楊戩終於被家母感化,棄惡從善,拼出耗盡真元,以元神破陣救出了眾人,將功贖罪。”

  沉香淡然說著,不理會小玉越來越驚懼的目光,微笑著續道,“這便是當年,我分別向靈霄和兜率私下稟報的經過。假中須有七分真,否則,你以為劉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讓這兩隻老狐狸信以為真,這些年來都不聞不問嗎?”

  “他們知道是舅舅破的陣……”

  “不只是破陣……兜率倒還罷了,但靈霄知道的,卻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撫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聲音也越發飄渺:“可水鏡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為陣眼的神陣,便是玉帝,也無法看透內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們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歲月,就像他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著,繼續說道,“但是小玉,你是我這一生最鍾愛的女子,那麼,我不想再隱瞞你這個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這一生,都注定要背負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發著抖,但卻固執地抱緊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著她唯一的珍寶一般。“不要瞞下去了……”她輕輕地道,“事情真相如何,連我,你也一直在瞞著嗎——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關?我愛你,沉香,而且,我怎會去傷害舅舅!為什麼……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沉香輕撫著她的烏髮,她的發髻,一向是他親手代為梳理的:“你們一年只能見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關時,都很安詳平和,沒有一分的悵然黯然。他始終在微笑,無論什麼時候……對嗎?”

  小玉突然驚恐起來,叫道:“你……你對舅舅也做了什麼?沉香,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

  沉香緩緩搖著頭,左眼的眼罩,被他輕柔地摘了下來,彷彿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沉香慘白中雜著幾絲殷紅的廢眼裡,卻分明有火焰在跳動。

  “被親人關懷照顧,舅舅不會覺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訊和嫦娥姨母的瘋狂,他也不會難過傷心。對竹屋裡的那個人來說,所在之處是溫暖的床塌,還是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已經都沒有什麼區別。”

  完好的右眼裡,大滴清淚,無聲滾落下來。而左目裡的殷紅,卻越來越奪目詭異。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從一片殷紅裡掙扎而來,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見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驚地看著他驀地扭曲的面孔,看著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個孩子。然後,她發現,不知何時,沉香已經林中設下了嚴密的結界。

  “沉香……”小玉的聲音顫抖,在壓抑的空間中聽來,有著一种放大了的恐懼。她本不該擔心的,眼前這個男子對她的愛,就像她愛著他一樣真實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蠶食著她的心,令她只想轉身逃走。但她還是忍住了一陣陣的心悸,固執地撫著沉香臉上的淚痕,冰涼的指尖濕濕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淚水,還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們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會暗中破去陣法——水鏡水鏡,伏羲水鏡,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後一次試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靈洞餘孽,試探我這甥孫到底有什麼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巍峨高台已越來越清楚。沉香仰著頭,用左目深深地盯著,台上漫天的桃花開得正盛,絢出一天一地的華美與莊嚴。

  這高台不屬於三界,這桃花,也永遠不會敗去。畢竟,這是那個人執念的唯一證明,自然,也會和那個消逝無存的靈魂一樣的固執堅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無人能時時見到。但我卻不想見,不想……這桃花,和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脫的原罪……”

  夢囈般地低語著,沉香用單手摟緊了小玉。十餘年來,頭一次放縱著自己的思緒,在自己最愛的女子面前,緩緩飄向了十數年前,他闖入桃林時看到的情形……

  ————————

  十幾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輕柔地懸浮著,若有若無,俯視著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動,如慈母溫柔的手在推著愛兒的搖籃,“戩兒……”

  楊戩猛然驚醒,映入他雙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沒有一點星光。唯有一彎殘月,暗紅無澤。隱隱有水動之聲,伴著身下的輕輕晃動。楊戩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視線前移,彎彎飛翹的船頭兀懸,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楊戩努力想抬頭看清楚些,卻發現癱瘓日久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法力蕩然無存,但胸腹之間,也再無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從四年前重傷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自主站起。但楊戩臉上沒有半分驚喜。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著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對,應該是諦聽……”

  楊戩的唇邊吐出這幾個字來。他認出這是往來黃泉上的冥舟,專門收容迷途的孤魂遊魄,重引回六道輪迴的。楊戩昔日在任之時,往來陰司處置公務,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早已經看得熟了。

  再沒想到,今日自己會親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隻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幾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韻中的那份威重,卻顯得只能是毀去內丹,石化逝去的神獸諦聽了。

  這片水域,沉不見底,遠不見岸,冥舟明顯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兒。楊戩撫摸著船首的陰紋,深深看著諦聽石化的身子,許久,轉頭輕嘆一聲,也不知向何人問道:“終點近了,怎麼還不開船呢?”

  彷彿回應他的問話一般,無聲無息間,便突然起了大風,推著無帆無槳的小舟,向著未知的前方行進。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開之時,才泛起陰慘慘的白光。淡淡的有霧氣升起,直頂上天穹,再也無法散去,鬱結成塊塊團團,遮蔽了那天那月,卻被滾上抹血樣的腥。楊戩一身黑衣,獨立船頭。風過衣角,發亂眉梢,他卻渾然不顧。風傳來了那樣的低語,“……你可曾後悔?”

  凝重之色從臉上卸下,楊戩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將那慢慢堆積的卷雲拋在天水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頑石般的諦聽,從緊閉的口裡掙出了隱約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擱淺在不知名的岸邊。

  楊戩並無多少驚訝,輕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別,剛要下舟,衣角卻被緊緊咬住。

  石質裂出細紋,一塊塊磨落,石化的神獸,竟搖晃著,掙紮著站了起來。它的眼是緊閉著的,卻有大滴的淚,滴落在舟頭。

  楊戩的腳步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裡,顯出幾分自嘲和無奈。半晌,他目視諦聽,低聲嘆道:“事不由人,取捨在心。楊戩,做與不做,既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仍在心中,存著不捨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頭。諦聽咬緊了衣角,卻豁然睜開雙目,昏暗的天地,頓時為之清澈明朗。但見前方,全是連綿的危峰,懸壁如刃,覆著皚皚白雪。

  ————————

  楊戩尋路上山,這本是他熟悉的路徑,現在卻別樣的滋味。雪被紛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跡縱橫交疊,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時的影子上。腳步越來越重,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徑。天色重又昏了下來,舉目向上望去,盡頭隱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觸目處全是無際的積雪。

  似乎感應到了楊戩的目光,混沌中有聲音不耐煩地大嚷起來:“臭小子還沒有爬上來,讓我老人家好等。”

  那聲音響如驚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撲簌簌落下,從楊戩腳邊滾過,一路跌進了那不見底的深色中。

  ————————

  撫著手中的眼罩,沉香的聲音,也顯得越發嘶啞:“我的眼,的確是廢了。”他完好的右眼,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又看著她雖然害怕,卻死不肯鬆開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劇痛不止。就像滴入沸騰的鐵汁,愈來愈甚,直達腦裡,頭顱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對不起沉香……”小玉低垂了頭,不敢看沉香的殘目,卻又不忍讓他覺察,“當時,娘的反應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對不起……其實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你……”

  她發出一聲窒息般的哽咽,彷彿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邊臉上全是血,因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裝作沒有事,佯笑著安慰娘……沉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殘廢,我只怕你和娘都會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話……我怕你也會變得和娘一樣的瘋狂……”

  沉香完好的眼裡放出奇異的光芒,與暗紅色的另一隻殘目,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對我好,從來就沒有變過。所以不論背負著什麼,我都比舅舅幸運……”他突然微笑,低聲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舊路,就算是為了你,我也要在保護好你們的同時,保護好我自己……”

  小玉沒聽清他的話,她正凝神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三聖母的狂亂大叫,再次縈繞在耳邊。她不禁寒顫了一下,輕聲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個人進了林裡。也幸好你去了,我們才找回了舅舅……”

  但餘下的再說不下去,楊戩十餘年來不變的微笑,和沉香剛才的話交織了起來,將她籠罩在其中,勒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在林中……”她將頭深埋在他的懷裡,不想再看,只願靜靜地傾聽,“告訴我,沉香,看到了什麼……”

  “只有金色。”

  “金色?”

  沉香輕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見東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裡,偏偏又折射了奇異的金色,安靜地懸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卻只有桃林,只有你的驚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讓你守著娘,自己進了桃林。我以為我看到的只是幻覺,一邊走,一邊擦試去鮮血。但血擦淨了,我的左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見什麼。我以為,我徹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發現,那只是極濃重的黑霧。”

  小玉伏在丈夫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追問。她知道,他要說的,定是梗在他心裡最深的重壓。此時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傾聽和信賴。

  沉香悠悠接著道:“黑霧漸漸淡去,我看到了一彎的殘月。那種月色,不是淒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干涸的血污。在那種暗紅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著一葉冥舟,冥舟上也只餘一獸。小玉,猜猜看,那是什麼獸?”

  “我不猜,只想聽你說。”

  “那獸,有些像哮天犬,但實際卻是諦聽。”

  “諦聽!”小玉驚訝地叫起來,“怎會是諦聽?諦聽為了舅舅,早就舍了內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還在地藏王菩薩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親眼見過的啊!而且,這片桃林之中,又哪來的水域,哪來的冥舟?”

  沉香用右眼盯著桃林,桃林已漸漸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裡,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餘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瘋狂地追尋時那樣,左眼裡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尋,卻又真實地發生過,存在著……

  “你看的水域,難道是馭行冥舟的黃泉?但為什麼,你要說只餘一獸?”小玉的心中,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這舟,還曾載了什麼人?”

  “那水域不是黃泉,而諦聽的嘴裡,還緊緊咬著一截衣角。”沉香沉聲回答。小玉頓時一顫:“難道是……”她不敢再問,沉香的話,卻一字字聽得清楚:“不錯,是舅舅的……我認得。我親眼見著他用身體破的陣,又怎麼記錯他身穿的黑袍?”

  沉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緊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我不敢出聲,只在林中拚命地尋找……那時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鏡折射的只是光與影,我永遠都……不可能到得了那裡……”

  “舅舅……舅舅去了那裡?”

  “那船自個兒沉了,霧氣和血色的月從天壓下,將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諦聽滾落在水裡,身影越來越淡,卻竭力地掙紮著,努力轉過自己的頭,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

  “它是在……看什麼?”

  沉香輕聲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過的路。我順它的目光望去,霧和影消失無蹤,昏暗虛無裡,另有一座高山,自虛空中兀突地出現。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頂走去……”

  他慘笑著續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讓他回來,我們一起回家。但沒有用,我只知道,不論我多麼大聲,他……他都聽不見我親口叫他的一聲舅舅了。我唯有徒勞地看著,看著桃林和高山,左右眼裡的兩個世界,噩夢般地重疊在一處,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入了那片灰濛。”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一章 巍峨虛空界

  巔峰,風雪越發暴烈,千年如是。山頂的景色,原是楊戩見慣的,卻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漣漪。這裡離他修煉的地方不遠,記得他第一次到這裡,是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誠心怠慢我老人家嗎?那麼點路,蝸牛爬都早到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大笑聲中,那張為老不尊的大笑臉,頑劣如故的在楊戩面前上下跳動著。面對故人,楊戩微微一笑:“崑崙神,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我老人家神清氣爽,與天地同壽。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話中帶著幾分驚訝,“你怎麼弄得法力全無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麼說你好啊,你這個孩子!”木公惱恨的圍著楊戩團團轉著,“你終於捨得回來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興。但你卻弄著這番模樣,難道還是為了他們那些人?你為了他們做了那麼多,他們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嗎?”

  楊戩閉上眼睛:“我原是該死之人,這些年更是作惡無數。我只盼他們能忘了我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們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踐自己到這種地步!他們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歡你這孩子。你既然回來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掛念那些人,專心陪著我老人家說話不好嗎?哼,怎麼了,待我這裡就委屈了你嗎?上次,你說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拋這裡,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楊戩,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你可不准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讓我幫你的傷治好。”

  “家?”楊戩看著故作惱怒的木公,看著這冰封萬年的雪峰,心中湧起了一絲暖意。心情激盪中,他蒼白的臉上泛上了潮紅,眼角竟也有些濕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麼可能,他早已被……毀得乾乾淨淨了!”小玉再忍不住了,驚訝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沉香聽如未聞,只盯著虛空,自顧說將下去,“舅舅不說話,只微笑著,聽木公聊起往事。那時,舅舅在附近修煉,是尋找開天神斧時,認識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結果,木公想盡了辦法,三個多月裡,才逼著舅舅多說句與練功無關的閒話。”

  他的臉上也帶了笑,但說話的語氣,卻越來越森然古怪,“原來舅舅在崑崙時,最大的苦惱,不是練功進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煩得無可奈何。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木公搗亂失敗,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悶氣。”

  小玉不語,莫名的害怕,緊壓在她的心頭。“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他們,就一直這樣說著話嗎?”她聽見有人在問,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那竟是自己的聲音,嘶啞,尖銳,顫抖得語不成聲。

  “舅舅站在崖邊,聽木公說著從前的那些舊事。那時的舅舅,愛對著夕陽出神,木公卻總在這時出現,纏著舅舅說東說西……他們聊著笑著,舅舅的神色漸漸睏倦,突然說……想再見一次夕陽美景……”沉香的臉色一下子黯了下來,“他就這樣隨隨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愛這景,小子,你又是為了什麼?”

  日無所托,人無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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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楊戩躍出懸崖的那一刻,崑崙山萬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間轟然崩塌了。熱氣從冰雪深處蒸騰而出,整座雪山在霧氣中化的消融的沒有一絲痕跡。

  楊戩的身體懸浮在空中,他的視線久久的停留半空,彷彿那裡還有巍峨殘留。空濛中尚有笑聲隱隱迴蕩,而那抹蒼色,已隨著幻像的湮滅而消失無痕。

  ————————

  “楊戩,你可曾後悔。”一個聲音響起,似乎遠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終於停在楊戩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個金色的光暈,光暈中隱隱站著一個人。那人所處的光暈過於眩目,楊戩雙目一陣刺痛,但他仍強睜雙目。

  那人見楊戩如此不屈,嘆口氣,從光暈中伸出手去欲闔上楊戩的雙眼。楊戩卻冷冷道:“將死之人,不想還能謁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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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稱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聽錯?”小玉驚得臉色慘白。沉香陰鬱地答道:“那人所處的光暈,內散五色,外鍍金華,威勢迫人,令人無法直視他的容顏。但舅舅的語氣斬釘截鐵,決無半分遲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會出現。”

  “玉帝與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極好。也許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還有一絲的僥倖,畢竟金殿上那個帝王,給於人的印象一直是個有些糊塗,偶爾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難道忘了黑水獄了嗎?”沉香的聲音暗啞。“黑水獄”三個字中透出的肅殺之意,頓令小玉渾身顫慄不止,淚水奪眶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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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界的至尊,一如靈霄寶殿上的平和安詳,絲毫不以楊戩的嘲語為忤。他微帶著笑意,緩步踱出了光暈,如同人間寬厚的長者,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子侄。

  “戩兒,朕與瑤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間,統共也只有你一個外甥。你平白吃了這些苦頭,朕又怎忍心,竟不來看你一眼?”

  玉帝溫言說著,稍一停頓,卻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來,朕的骨肉至親還有一個蓮丫頭,朕總是把她給算漏了。”他說這話時,雙目緊盯著楊戩,不放過任何痕跡,果然在他眼神裡,如願捕獲到了一絲極淡的痛楚。

  “你還是在乎著她的,戩兒。既然如此,我這舅舅,就讓你兄妹再見一面如何?或者,讓你娘也來看看你?”

  楊戩不語,目光越過玉帝,投向空濛的虛空。虛空中渺無一物,就像他給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無風雨的天地。

  善業歸人,惡業歸己,何必再求一見呢?

  相見,早已不如不見。

  玉帝卻突然撫掌大笑,一向注重儀表威嚴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許久,才手指楊戩,勉強止笑說道:“原來如此啊……即使是你楊戩,也會有著畏縮之時。黑水獄一遊,所謂的親情友愛,終於令你徹底勘破了麼?難怪你最後惦念的人與物,除了為你捨生的諦聽,和你自養的笨狗外,就只剩崑崙山頭的一抹殘影了!”

  他語氣忽轉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圖謀不軌,謀刺娘娘,犯下彌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論公事,你說此妖該當何罪?”

  楊戩神色不動,只說出四個字來:“與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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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又復笑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戩兒,我的外甥,朕今日此來,不是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為這三界,為你那所謂的母親,妹妹,外甥,再最後做一件事情。”

  口中說話,手中寒光一爍,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兩刃槍。

  ————————

  “觀音以開天神斧約賭,我便知此事與你脫不了關係。楊戩啊楊戩,當年你劈開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為,當真能瞞得過朕嗎?”

  楊戩面無表情地聽著,只是,看著三尖兩刃槍在玉帝的手裡掙扎悲鳴時,才不禁輕輕嘆息了一聲。

  路,已到了終點。這隨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該訣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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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尖槍的寒刃之上,迸出了萬道毫光,直破向無盡的虛空之間,所過之處,虛空如實物般地扭曲變形起來,騰起灰色的霧氣。

  “盤古一怒,天地幾化虛無。共工一怒,四維斷絕難補。雖有古神入滅,強自消彌了無數大禍。但傳到朕手中的這片天地,仍是處處瑕疵,處處破損。那倒不是古神無能,而只是,不論是他們還是朕,都輕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輕人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們全力維護的眾生身上,那種種極惡業力給三界帶來的破壞。楊戩啊楊戩,今日,朕便讓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換回來的完美,如今,已被業力消彌成了何等的模樣!”

  玉帝臉上現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嘲諷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虛空的灰色霧氣立刻消散,頭上現出青色的天,腳下現出黑色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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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有裂,地有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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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天遍佈碎瓷樣的裂縫,黑氣從裂縫中嘶嘶漏出,大地則是另一種可怖的景象。整個地表皸裂褶皺,軟軟的表面不停的顫動著,慢慢的被頂著鼓脹起來。

  玉帝靜看著楊戩掩飾不住的震驚,手撫著三尖兩刃槍,神力過處,槍身驀起變化,顫抖著,還原成了開天神斧的模樣。

  “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個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楊戩,知道為什麼它肯奉你為主麼?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間接地傳承自那個尊者——它的認可,便是你強橫的證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寶貴,你這樣的人物,何以為了別人,竟寧願將自己置於這種地步呢?”

  口中說話,手上突然一緊,修長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顫不止,卻架不住玉帝手上無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靈力被盡數抽離,化成了一塊普通的頑鐵。

  楊戩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湧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強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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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雙手合處,漾著金光的掌上,頑鐵軟如土泥,散成粉屑。楊戩看那粉屑從指縫間被隨意拋灑,落在滾熱的地面,只一紅便融沒了。如同楊戩看這神兵的最後一眼時,眼角只微微一濕,卻並無一滴淚流出。

  男兒到死心如鐵。

  就算耗盡心血,也自無淚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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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劇烈,極沉悶的一聲裂響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脹破的皮革般裂開。赤紅色的火漿在可怖的大裂縫中滾著泡沫,卻有黑犬在火岩中沉沉浮浮,追逐著一抹淡淡的蒼色,呈出詭異的輕鬆和溫暖。

  “木公,諦聽?或是哮天犬……”楊戩安靜地看著,嘴角有著自嘲,“還要用這幻像來試探我什麼,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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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嘆道:“朕有死滅的力量,但生,卻不能從滅中得來。而楊戩,你不同於朕,你的神力,雖然不足朕的萬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實的,所以,你能有著,朕所沒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搖頭道:“如何?也不會如何。只是,朕本以為,會是阿瑤和蓮兒,但朕卻是錯了。責任和眷念,一為公一為私,完全不同。諦聽和木公,還有那隻笨狗,他們的理解和友誼,才是你唯一把握過的真實,也是現在的你,最不忍放棄的東西。”

  楊戩目光倏縮,玉帝卻笑了,“不用擔心。”他和顏說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開一個所在。戩兒,那個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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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色在火漿中穿行越急,色澤漸淡,籠覆的範圍,卻越來越廣。諦聽的身子,也在漸漸地漲大,和蒼色糾纏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濁黃色的油脂從傷痕裡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為鉛灰的濃煙。

  濃煙滾滾,吞噬了一切幻像,卻只僅在地面翻騰,很快便蓋過了大半個地面。當黑煙蔓延過楊戩腳下時,立刻有寒意自頂而下。細察黑煙邊緣處,竟然是飛簷雕欄。楊戩猛轉頭看去,空中不遠處,一座玉闕珠閣已赫然崛立,蒙著乳色的雲幔,無基無頂,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濃煙,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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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台。”楊戩深吸一口氣。玉帝微笑道:“正是,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無窮。你不是也曾闖入過它的內層麼?否則三界之中,又豈會還有多餘的七彩石銘刻所謂的天條?伏羲女媧,這兩位大神,當真是步步盡在算中!”

  楊戩一笑,訝色故意一現即隱,點頭道:“我早該想到,寶蓮燈中所載的,果然儘是事實。想來在我之前,強破諸陣,拿走內層陣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著他,似在探究這幾句中,到底有幾分可信。半晌,終於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朕為修補天地罅隙,確實強破入內層過,只不過,最終卻徒勞無功。戩兒,我的外甥,難得你有緣兩次到此,那麼便由朕來為導,引你好好地看一看這三界之外,虛無空間的奇絕神蹟吧!”

  神台距得不遠,玉帝攜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懸浮的玉階。兩人走得也並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楊戩便是一陣微晃,臉色也蒼白上幾分。待到了神台邊緣時,他額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墜,慢慢癱軟在玉階之上。

  全部的氣力,都在觸上台階的一瞬間,被抽離得盡了,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襲來,只比破除滅神大陣時更為不堪忍受。

  但他卻只如旁觀者一般,由著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筆直地登上高台。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二章 諸業將抵償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啟的飢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檯面,整個台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鏽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著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著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嘆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著,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污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盪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台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搆陷忠良,使得這衝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嘆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瞭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著楊戩,又恢復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痴五毒,根織於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復,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裡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瞭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著他的神情,喟然嘆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為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餘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匯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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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嘆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裡,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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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與台中湧出的怨氣互為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飢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台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遊走在周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台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裡,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著,只因為他好奇。作為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慾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台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台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鏽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復甦,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乾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沖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濕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濕透周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著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著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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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流進了眼裡,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冑,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鏽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只餘憎怨的余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瞭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裡,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台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裡,閃爍過蒼蒼的白髮。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佈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衝去封神台,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裡,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嘆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唸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台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豔,彷彿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余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三章 磔裂滅後有

  雙目合上,天地之間,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周身,泥濘膠著得像退潮後軟膩的淤漿,透出說不出的陰寒和詭異。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層,慢慢越來越多,似有無數冰涼的手溺在水裡,正和著絕望伸出,死死拽住這台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緊了無始以來,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絲以一種空前瘋狂的速度,從體內的血肉間蔓延出去。它們的根,深深紮在骨髓的深處,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壓裹上來的膩物,完美地融成一體。

  裂膚綻出的點點血珠,很快變成涓涓的細流,帶著生命和活力,被赤絲拚命地抽離,被愈加沉重的軟膩怨霧,近乎貪婪地略奪了去。

  這些狂暴的怨霧,在那雙眼睛合上的同時,便驀地靜止如死。它們波動著,小心地盤旋,分出一縷,再分出一縷,試探著浸纏過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濃郁的血腥。

  赤絲穿入裹遍了周身的怨霧層裡,彼此傳遞共鳴的悲怨,令微顫的封神台,開始了更明顯的搖晃與掙動。底座無聲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膩的油脂,散發出屍骸獨有的難聞腥臭。於是,便連空中的玉帝,都現出了緊張之色,鬆開把玩垂縵的手掌,馭雲退到數丈開外。

  軟垂的八面魂幡,無風自展,向上揚起,一霎間繃得筆直。幡身陣陣哀鳴,千萬點晶螢光雨,正從幡體寶石裡噴薄而出。光雨灑處,不斷塌陷的檯面,便被鉻上一層奇異的結晶,向上緩緩凸起還原,溫潤光滑一如最初所見。

  但魂幡本身卻在迅速變化,起始矗立入雲,漸漸縮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駐,封神台便暴亂如掙扎的狂獸,連魂幡立足處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瑩而淤軟如泥,再由光雨強行變化回結晶。而每一次變化,都足以蝕去魂幡的基底幾分。

  原本濃密的怨霧,也因這瑩雨弱去了些許。但卻只令霧氣翻騰如怒,蜂湧著向台心湧集。無數怨絲在霧中揮舞,糜碎的血肉,穿紮在怨絲之上,被怨霧層層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飛雪。

  那樣的疼痛,已不只是身體,連魂魄都隨了撕裂開的縷縷筋血,緩慢地散成霧霰。但楊戩沒有睜開雙目,任由血肉剝離,神識漸轉為昏沉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靜得泛不起分毫的波瀾,只有一些零亂的過往,浮現在魂魄斷續的記憶裡。

  “三界眾生的共業……”

  很多年之前,有一個清悅的聲音,輕柔地嘆息著,向他說出了這一句話。但這並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預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來,艱難得似乎永無盡頭。這樣的艱難掙扎,有他一人肩負就足夠了。

  善惡是非,到頭都空無一物,只願今後的三界,能掙脫那宿命的共業。縱然三界眾生,只是一個空洞的口號,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這眾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

  越來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台上的光雨。這光雨也是熟悉的,潛入神台內層之時,數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邊,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滅前,向神王致意的幾句偈語,更明徹得如同昨日甫才聽聞。

  守護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舍下的余習,就如滅渡血湖厲魄的地藏王,一樣從不知道,什麼是放棄與退縮。

  他的責任,也已經盡到了。

  ————————

  封神台上,又開始了新的變化,魂幡蘊在寶石中的光雨,也噴薄完了最後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著,古神創造這神台,封印封神之戰和無始以來的業力糾纏,時至今日,終於被怨恨的余業徹底衝破。

  但他並不擔心。破是為了立,完成的時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夢想,宿命傳承的終點,還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遠的整座神台,正如暴風中的荒林,嘶吼著扭曲變形。無數黑色魅影,從塌軟斜倒的台身拚命掙出。森然的利齒,勾連的骨髓,與迷漫的怨霧混成一體。連帶這片不在去來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間,也隨之翻騰不定起來,忽而日月雙墮,忽而五色雲集,更有點點的星辰起滅,明明色彩斑讕至極,卻偏籠罩著說不出的灰寒死氣。

  神台中央徹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傾倒,奮展的黑幔,顯出無比的不甘。但塌陷處湧出黑綠的斑繡屍水,幔身甫一觸上,便已被蝕化得了無痕跡。

  明暗交替的雜亂景象裡,只有一片銀芒,半浮在無邊怨霧之中。

  魂魄幻成虛影,裹附在支離破碎的軀殼外,銀芒從魂魄中迸出,固執地不肯散去。但顛舞的赤絲已蔓延了整個神台的範圍,將怨霧和神台的重重鬼魅虛影,穿透結合在那軀殼之上。惡業怨力凝成實體,利齒起落,咀嚼聲像春日瘋長的萬蠶撕咬,將點點的血肉,從那具僵硬的軀殼上強行剝離。而每剝離一點血肉,魂魄上閃爍不定的銀色光華,便也隨之分散,越發顯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樣殘酷的慘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發生著。怨霧魅靈雖然濃密昏暗,但舅舅軀體的凌剮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卻在銀芒中分外的明顯。到了後來,轟地一聲巨響,整個封神台轟然倒塌,與怨霧赤絲糾纏裹繞,色澤也不再昏暗,反轉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滿了血腥的巨大日輪。”

  ————————

  殘缺的魂魄,破碎的軀殼,仍飄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僅存的意識,早已昏亂不堪,除了劇烈的痛楚,連一生的過往,都因魂魄被噬,變得有些支離破碎起來。

  但恍惚中,有聲音從遙遠的過去響起,彷彿彌天蓋地的怨氣惡業糾纏,只不過是午睡時一個短暫的夢境。

  “戩兒,戩兒……”

  那個久遠前的聲音,響在有著陡坡和流水的樹林裡。林中一個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撿取著枯薪。久在商隊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揀一些薪柴,好早一點背回家,幫著母親煮好今天的飯食。

  父親的微笑,陽光下閃爍的金鎖,還有那句溢滿了疼愛的笑語:“……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

  三千年歲月匆匆而過,那一天,卻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後一個生日。此後的日子,蒼涼落寞,三妹太小,習慣了對他的處處依賴,卻忽略了她的兄長,原也不過是一個只大她五歲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過錯,即便後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竟斷送得那麼簡單乾脆,他仍是不能去責怪這唯一的妹妹。

  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殞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戀,又在漫天花雨裡化成了縷縷的青煙。短暫的幸福,十三年的歲月,從此,成為一生最不能觸及的深痛。

  從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個天棄地厭的罪人,任何救贖和寬恕,終究與他無緣,只能擦肩而過。就算此後,灌江口的歲月平靜而安適,但八百年司法任上,違心的種種權謀,卻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層,真正地恕無可恕起來。

  那麼又何必強求呢?小妹的關心理解,豈會為他這樣的罪人而發?這樣執著的一生,原只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軟弱的乞求,好追尋回那所謂的幸福。

  ————————

  色澤暗紫的神台廢墟,無始以來,怨力惡業的集合糾纏,慢慢開始了平靜下去的跡象。懸浮的魂魄銀芒,淡得幾不可見,糾繞在僅存的殘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連這些都會被分噬殆盡,天廷的第一戰神,從此,只能是三界中飄渺的傳說,慢慢地,被徹底遺忘了去。

  怨業的顏色,也漾起了些許的異樣,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瀉傾,滌去業力中無邊的暴戾。最裡的一層怨霧裡,已連赤絲都轉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裡縱橫交織。於是,暗紫如絹被水,飛快地渲染了開來,但見縷縷皎白電射,瑩晶炫目,鮮活生動異常。

  裡層怨霧轉化最快,黑氣血色迅速褪盡,收縮成一團白色軟霧,皎若水靈,清靈祥淑,說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幾絲銀芒後,那白霧一陣蛹動,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來面對新奇的世界。

  殘存的魂魄一陣悸動,只因有一雙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輕柔地撫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動的白色軟霧,由手而臂,由頭肩而膝足,幻化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著自己的小手,看著從碎骨上沾來的點點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霧吮去,小女孩卻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再對那幾塊碎骨有著興趣。她搖晃著張開稚嫩的雙臂,懸在虛空之中,索要抱擁般地淺笑蹦跳著,奔向了前方不可測的暗紫。

  玉帝在遙空上好奇地看著。雖只是業力的幻化,但暗紫裡,是未轉化的怨霧魅靈,利齒如刀,正貪婪地吮吸著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這樣的女孩,嬌柔可愛,天真鮮活,卻馬上,就要步著那個人的後塵,被無數怨業,撕成零亂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卻在那個就要永逝無存的虛弱魂魄上。那樣的悸動,反應出那人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畏縮。難道,竟是後悔了麼,和看過的芸芸眾生一樣,到了最後的時刻,開始動搖一生堅持的道路?

  ————————

  卻連這至尊都沒有想到,當小女孩銀玲般的笑聲,在暗紫裡嘎然而止時,那悸動的殘魂碎魄,突然靜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蒼熒的流光,一點一點從魂魄裡逸出。

  ————————

  流光凝成瑩白的光影,雖被陰霧纏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狀,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眯了雙目,輕噫一聲,喃喃自語道:“明白了,原來如此……戩兒,都到了這個時候,竟還舍不去你的執念麼?”

  便在他嘆息聲裡,光影向空沖射,起始細如游絲,卻在貫入暗紫霧障後,陡然炸裂了開來。光華到處,一片悲叫鬼哭,無數黑影在暗紫裡乍現旋滅,或是浮腫的人頭,撕裂的大口裡利齒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勢,或是殘肢斷軀,蠢蠢蛹動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實物,澄明如鏡,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盤旋向上,衝破了最外的一層怨力,正對著玉帝所在的虛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學著語,搖搖擺擺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風迴旋,吱吱啾啾的綠黝鬼魅,起滅啼鳴不定的無窮怨業中,笑著向光影的盡頭張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觸動了他久遠前的一些回憶。他抬起頭,沉思了一陣,這才想起,無數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女孩,最愛撲到他的懷裡,用小手環在他的頸間,粉聲粉氣地叫著哥哥。

  那便是所謂的親情?但如他,卻終是領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幾步,玉帝溫和地俯下身,將這柔軟的小小身軀抱入懷裡。

  不能領略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雖不懂得愛,但同樣沒有著恨,只要他願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緒反應。

  只是,幼童的體香,固然芬芳清盈,卻如他預料的一樣,輕得沒有一絲份量。

  業力所化,又怎會有著重量?被剝離的魂魄,淨去了怨霧的惡業,可那人的執念和堅持,卻令噬其血肉的業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捨的記憶。

  “不是阿瑤……這麼小的孩子,只能是蓮兒了吧!”玉帝端詳著懷裡的孩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虛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說笑宴飲。而戩兒,你小妹天性爛漫,如同她母親一樣單純,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遠不會明白,更不知你最後一刻,竟會苦念幼時的她至斯。痴兒,念力虛影,隨形而滅,你落此地步,仍要強求著那一時片刻的溫情麼?”

  ————————

  前方,光影的光華耗盡無存,原本隱約閃爍的銀芒,在這一霎間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構成光影的瑩白流光,在光華耗盡後,也已被暗紫消融乾淨。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傳承,也是弒殺造主的變革者的傳承。

  所有暗紫惡業,向流光的源頭,那黯淡的銀芒爍處疾湧過去。鬼影悲鳴,一刻不停地生滅變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於是,濃如膠質的暗紫,飢渴如旅人,觸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內迅速收縮起來。

  霰雨似的銀點,在碎骨被蝕化的同時,星星點點地逸散在暗紫裡。又都在轉眼之間,被塌縮的業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後的一縷殘餘魂魄,終於永逝難追,重歸了虛無寂滅。虛無中再沒有了痛楚,也再沒有了索寞和掙扎。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餘,不受後有。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四章 風渺晨山蒼

  銀點灰滅同時,萬道精光,從灰滅處直衝霄漢。暗紫的怨霧業力,內中縷縷淡素的白色,呼應般地暴漲擴散,與精光構連成一體。就聽得連串霹靂聲,天崩地裂般地從裡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諸般死色,霎息間已褪得乾乾淨淨,但見一片皎如玉壺冰雪的潔白,如同浩森滄波,充塞了神台廢墟所在的整個空間。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著足下這片純白,那是滌盡了宿業的諸業凝成,連三界最無暇的玉極晶冰,都不足以與之比美的壯闊美景。而純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飄渺翻騰,正在向內緩緩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潰之前。但不同於那時愁雲慘霧,惡業牽引,反倒是雲蒸霞蔚,瑞氣千層,說不出的令人賞心悅目。

  百丈金塵異彩,從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衝入雲。無數祥氛瑞相,從金塵裡電閃傳續。但見下有飛瀑跳珠,瓊花微薰,上有長虹浮影,青嵐聳秀,襯著仙闕靈宮,碧雲銀霞,時而清輝流射,時而赫日光明,不過一彈指間,三界無邊美景,竟俱在金塵之中,遍示得一無遺漏。

  又是一陣光明大作,金塵奇速無比地往回收縮,四下的純白也隨之向中合攏,激起萬道霞光,彌天蓋地,直剌得人雙目欲盲。於是,玉帝的神色之間,竟微不可見地現出了一絲狂喜,自己合上雙眼的同時,猶不忘舉起金色大袖,遮住懷裡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聲動千里,有物向空延伸,莊嚴不可逼視。唯有飛簷凌虛,向風若翔,危閣崩雲,崒然山出。縮攏的金塵純白,正隨了巨震聲裂地聳起,化成一座巍峨無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睜開雙目,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了這全新的神台。這神台因高為基,突兀峻峙,簡中有繁,繁中喻簡,台頂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間,點綴了青瑣丹墀,雕楹玉碣,綿亙連屬,貴逾萬物,卻又極澄雅清和,不以勢危,使覺其森竦。

  縷縷純白霧靄,縈繞在台頂的平地。霧中傳出簌簌的輕響,便有茂密的桃林,憑空現出在神台之上。根須扎進台頂,枝葉向空舒展,有極淡的微紅,在白靄裡時隱時現。

  枝繁葉茂,桃花早過了盛開時節。唯余微紅飄渺,幾不可辨出。

  “痴兒,痴兒!”

  笑意從玉帝臉上斂去,這從不知情感為何的死物,無端地,有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

  “古神對三界的眷念,令無始惡業滌盡之後,執念化入業力,在這三界之外鑄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對著那三界眾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戩兒,你已永逝無存,但最後的執念,卻令你的掛牽,也終是留下了一分痕跡?”

  他緩慢地移開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會有著怎樣的變化。

  袖下,如他所料,沒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豔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絕美,在神台瑞光裡,閃耀著動人的光澤,充溢滿了溫暖的初春氣息。

  拎穩龍袍下襬,小心地兜起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嘆息著看向足下的桃林。

  這片桃林是沒有一絲重量的,連同那神台也是。再莊嚴華美,也只是業力的余習糾纏。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這兒化成空無。

  但他卻不想。

  連他都不曾發覺,身為死物的自己,頭一次,有了一種不願去做的心理。

  只因這種滌盡了惡因的業力,再不會給三界帶來任何禍害。可那個人呢?直到滅神陣外,他才真正明白,在靈霄恭敬地口稱著“小神”,讓他饒有興致去探究的那個人,原來早就傳承了盤古的毀滅,又傳承了神王的變革啊!

  他是該想到的,這一場從遠古開始的三界成毀掙扎,最後的傳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來承擔。

  那樣決絕寂寞的性情啊!

  舉袖向下方拂去,袖挾清風,力道卻控制得正好。就見桃林中頓起微風,繁葉一一剝離枝頭,向空飛舞,還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霧。

  袍擺鬆開,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傾瀉而下,沾染在枝頭,跳動如明豔的火焰。

  那是三界從不會有的異美,只因那個已逝的魂魄,這三界之中,已再不會有可與之比肩的人物。

  ————————

  玉帝的眼裡,有微芒閃過,短暫失態不復存在,鷹一樣的冷曬,自失般地浮現在臉上。

  “痴兒……朕與這三界同壽,可見識了你這樣完美的設局之後,這三界之中,還能有什麼,可以再一次滿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說話。

  ————————

  漫長的述說,終於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發著抖。一種輕微的絕望,潮水般地湧動在她的心頭。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進眼中的,竟是他鬢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兒便有了縷縷白髮,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發現,這白髮竟是那麼剌眼,讓她無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間小小的密室裡,有個男子微帶著笑意,眼中滿是寵溺的溫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喂著傷藥時,她也曾這樣想哭過。

  她想過做那個人的女兒,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好好地孝順他,讓那個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聖母廟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那裡,有間一年才開啟一次的小屋,有著那個人淡然不變的長久微笑。

  雖然已經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遙遠過去的折影。

  “為什麼會是這樣……沉香……”

  帶著明顯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問,但突然又不忍了,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著虛空,似要將某些東西,用力地壓回思緒的深處。

  “當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鎖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畢生修為,將那幻相維持到今日。唯其如此,這眾人,才有了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長居地獄,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沉香淡然地開了口,聲音裡有著一絲冷嘲。在這一霎間,小玉幾乎有一種錯覺,似乎又聽到密室之中,那個殆盡心力算計一切的強者的聲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永遠承受不了與那人一樣的寂寞。而那個人,那個天地間最寂寞的魂魄,早連同掩飾在索漠冰冷後不顧一切的關愛和守護,在她最深愛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滅得了無一分存在的餘地。

  “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終有一日,會淡如雲煙,只餘下輕微的惆悵。可惜這樣的解脫,卻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輕嘆著說道,慢慢將眼罩帶回左眼上,眼前高聳的神台桃花,也隨之消失在了不可見的黑暗裡。小玉茫然地看著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著什麼感覺。

  一隻手溫柔地環在妻子腰裡,沉香的臉上,又浮起了那不變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設計屠盡劉家村,讓他們重入輪迴。八太子從此對我言聽計從,而知道內情的你,口雖不言,心中,卻多少有些疑問,對嗎?”

  “劉家村?”

  小玉重複了一遍,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麼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轉世麼?那也算是事後,彌補這村民們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彌補?我不認為那是彌補。相反,他們應該謝我,因為我讓他們忘記神仙的存在,還了他們一個全新的平凡人生。”

  悵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邊際的天宇。夜已將盡,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灑在大地之上。

  “托水鏡殘片之福,只要我願意,就能看到任何曾發生的過往。所以我劉沉香,才能成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現在的我才越發知道,平凡,永遠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輕輕地搖著頭,示意妻子不要說話,“舅舅如果有知,一定還會罵我沒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來,我寧願……我還是劉家村的那個只想當著土財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負起如此的原罪,眼看著舅舅,付出了那樣慘烈的代價……”

  低頭輕吻上妻子的額,揮手解去了林中的結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護住我自己,護住我的家人,然後,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訴你這一切,讓你來和我共同承擔。我不想步舅舅的後塵,所以,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你的愛和依戀,需要你來告訴我,我沒有做錯。當然,你可以選擇,繼續我們的愛情,還是放棄我這個不祥的罪人……”

  鬆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風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風中飄灑如欲飛的鷹翼。但這鷹翼能飄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鎧甲之下,曾經單純的少年,現在早已無從單純,也接受不起再單純下去的後果。

  小玉痴痴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時,那個少年,就是這樣轉身離開的,給了她一生不能放棄的愛戀。那時他的腳步,輕浮跳脫,年輕充滿了活力。

  現在的腳步,卻不再快樂,沉穩凝重,讓她有著一種窒息的心痛。

  “其實,何必讓我選擇呢?沉香,難道連我,你也想著要試探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含著淚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漸漸變得清澈。

  “這樣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無法離開對方獨自存在……你決意告訴我一切,讓我分擔這份沉重的秘密,豈不也正是為了這舍不去的依戀嗎?”

  她如此微笑著,緊追向前方,和沉香並肩而行。輕柔的步姿,襯著丈夫沉穩的行走,交織出無比和諧的節奏。

  朝暉從東方噴薄而出,將兩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極長。晨風拂過,但見二人衣袂飛揚,纏綿繾綣,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侶。

  (全文終)
作者: 米蟲喵    時間: 2015-3-26 00:05

好看..但很沉重
不計一切付出的愛..
愛屋及烏...
很偉大也很不捨...
結局完美也不完美...
遺憾也感嘆..
人性真是不可捉摸..
作者: zxfs    時間: 2015-3-26 11:08

看了好久,一度放棄又回來,再放棄再回來,以前看卡通,根本沒想那麼多,現在只覺得人生多少事不是眼前那麼容易,二哥真是哭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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