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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犬夜叉)妖玉傳+三生》作者：碧落嵐羽【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0     標題: 《(犬夜叉)妖玉傳+三生》作者：碧落嵐羽【完結+番外】

文案：

古有奇玉，名四魂，集聖邪之魄，會潔垢之靈。人魔皆求之，而戰禍起。玉沐血日久，生精怪，名音璃。

——《戰國•述異志》

他是亂世中不擇手段的梟雄；
她是半神半魔的妖玉；
黑暗中的邂逅，
卻為彼此的生命帶來了唯一的光亮．

《犬夜叉》另類同人《妖玉傳》——奈落與四魂之玉的故事．

本文前傳+番外《三生》，有被繞暈的請點我~紙巾自備，有點虐~

內容標籤：前世今生 虐戀情深 靈異神怪
搜索關鍵字：主角：四魂之玉，奈落 ┃ 配角：戈薇，桔梗，殺生丸 ┃ 其它：犬夜叉，同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2

第1章 第一章　巫女（上）

　　人世之初，神居聖山滄雲九萬年。至天劫日，有狂魔出，恃一刃而闖聖界，屠戮萬千。有神女名西泠，死戰退魔，終誅之。其靈化紫玉，名四魂。
　　——《神魔縱覽•上古卷》
　　
　　古有奇玉，名四魂，集聖邪之魄，會潔垢之靈。人魔皆求之，而戰禍起。玉沐血日久，生精怪，名音璃。
　　——《戰國•述異志》
　　
　　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像一個預言。
　　
　　灰紅的天空上，有未散盡的藍色硝煙，是火槍排射後的餘痕。整個世界一片渾濁，彌漫著沖天的血腥氣和硝磺嗆人的味道。夜風吹過，雲氣散去，天空中出現一顆閃耀著緋紅光芒的星，桀驁而冰冷，像是一隻俯望著這殘酷人世卻在淺笑的眼睛。
　　
　　後來聽人說，那是東國千壁山的妖怪，和片山名主的軍隊打過的最慘烈的一場仗，結果是兩敗俱傷。名主家的軍隊死了上萬人，這上萬人的命也換了數千隻妖的命。剩下的人和妖都元氣大傷，各回各城，從此再沒有了爭奪四魂之玉的資本。
　　
　　而我當時只想從壓在我身上的那只八目狼怪臭烘烘的屍體下爬出來，因為它在抽搐，我知道借助我的力量它將很快復活，再把我塞進它的嘴裡。我幾把撕開了它毛茸茸的胸脯和後背，從它身上滾落到地上，儘量離它遠一點，它尚且溫暖的鮮血給了我移動身體的力量。
　　
　　於是我第一次在星光下看清楚自己新生的身體，或者說，靈體。
　　
　　我的手足纖細而半透明，事實上我的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泛著珍珠色的光。這是一具16歲少女完美的軀體，有著精緻玲瓏的曲線，淡紫色的長髮象一層薄霧披散及腰，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水晶似的光。
　　
　　我好奇的想要用自己的一隻手摸摸另一隻手，卻發現稍微用力就會穿過去，這古怪的感覺讓我有點興奮也有點失望，雖然可以保持形體，但依舊只是一團成型的空氣呵。我平生第一次歎了口氣，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放眼望去，全是屍體。
　　
　　大的，小的，人的，妖的，死狀不同，死相大都猙獰，看的出死前的不甘心。土地早被各種顏色的血浸透，紅紅綠綠的結成了塊，踩上去出乎意料的柔軟舒服。我站了起來，很快適應了行走。我小心翼翼的走在屍堆裡，風卻涼下來了，且有愈加猛烈之勢，有什麼東西，似乎在嗚咽著蠕動。
　　
　　身後忽然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和陣陣森冷的陰風。我回頭一看，驚異的發現我走過的這條路上，晃晃悠悠的站起來不少人和妖，或者，是人和妖的屍體。我放射出的力量讓他們停滯的血液又開始在體內流動，傷口開始以看的見的速度癒合。屍體們身上淋淋漓漓的不知道滴著什麼，卻全都翻著白眼，直勾勾的只盯著我。
　　
　　終於有個嘶啞的聲音呻吟起來：「四魂…給我…」
　　
　　這一聲好象喚醒了這些游走在陽世與陰間之間的死魂們。一時所有的屍體都伸直了僵硬的手臂，搖搖晃晃的向我聚集過來。
　　
　　剛剛正式來到這個世界，就遇上這麼噁心的事情。
　　
　　嚇得我撒腿就跑。
　　
　　可是後果更可怕，越來越多的屍體開始呻吟著爬起來。
　　
　　閃過一個沒了腦袋的山鬼，跳過一條軟綿綿的巨蛇，穿過了一個缺半邊身子的人類。我猛的刹住了腳步。
　　
　　因為一把發光的紙片鋪天蓋地的撒過來。一個高昂的人類的聲音大叫道：「邪靈退散！」
　　
　　屍體們的一人頭上貼了一張符，沉悶的，抑鬱的，不甘心的倒下。
　　
　　我只好乖乖的蹲下來，變成那顆老老實實的石頭。我可不想被活人看見——三百年的記憶告訴我，活人遠比死人要危險的多。
　　他們幾個人嘴裡嘟囔著什麼，向我的方向走了過來。
　　「怪事，屍體怎麼會動起來了？」一個年輕人說。
　　「有噬靈鬼？」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不像。沒有噬靈鬼的腐臭味。」一個年紀大些的人說。
　　終於他們走到了我面前，我看到那幾個人類穿著奇特的皮鎧甲，戴著護腕，背著巨大的刀，腰上掛著很多小小的布袋。
　　「作為除妖師，對付復活的死魂也是功課之一，你們要好好學著點。」那個年紀大的人說道。
　　「那是法師的責任吧，師父。」一個年輕人有點不滿的抱怨，但下一秒，他的聲音驀的僵住了。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
　　他看到了我。
　　
　　那個老除妖師的目光馬上也直勾勾的射了過來。
　　
　　三個人變的和屍體一樣全身僵硬。他們輕輕的走過來，圍著我蹲成一圈。
　　「秀一，」老除妖師的聲音有點顫抖，「馬上回村子，報告首領，讓他帶人來！快！」
　　「師父……」年輕人的聲音抖的更加厲害。
　　「告訴他們……發現了…四魂之玉！」
　　
　　我很後悔，興奮之下竟然忘了玉的實體可不會隱形。早知道這樣，就該老老實實的藏在那只狼妖的屍體下麵，哪怕被它吞了。
　　
　　******************
　　
　　年輕的巫女桔梗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古代的巫女立于碧水之上，衣袂上綴著流離璀璨的星光。
　　
　　「桔梗，你要找到那玉，做它的守護者，救贖它的罪孽。」
　　
　　翠子自半空俯視著還是少女的桔梗。她伏跪於地，黑髮如濃墨潑在潔白的祭服上。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時光，她的生命嬌豔如初綻的花苞。
　　
　　「妖玉名為四魂，已喚起世間幾百年的戰亂，使生靈塗炭。請務必用你的力量淨化玉中作祟的冤魂，使之消失而永不復出人世，否則，此玉將因怨憤之血而得實體，助妖魔橫行世間，勢必釀成滔天大禍……」
　　
　　桔梗聞言抬起頭，尚顯稚嫩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不解。
　　
　　「你有何疑惑？」
　　
　　少女終於開口，聲音溫潤動聽，「我想知道…為什麼選中了桔梗作為玉的守護者呢？我又該如何做，才能救贖那玉裡的冤魂？」
　　
　　是個敏感聰明的孩子啊。
　　翠子垂下眼簾，淺白的薄霧掩去她眼裡的悲哀。
　　
　　「你與四魂之玉有著無法割斷的三世牽絆，所以唯有你能看見它的光芒，也唯有你能引它向善，淨化它的罪孽……」頓了頓，又說，「眼下你只需記住，只要那玉消失，這個亂世自然會終結。」
　　
　　少女目光純淨如水，她低低的伏下身體，潔白的額頭觸碰著大地：
　　
　　「亂世之苦，桔梗已深深的瞭解……我會以一生之力來守護四魂之玉，只要有我在，便不會放任它作惡。而那玉中的魂魄，我也會找到它的因果，了卻它的不甘。」
　　
　　夢境倏忽變幻，在流動的光影裡，翠子微微頷首。
　　
　　「有一天你會超越我，巫女桔梗。」她的身形緩緩淡釋在光芒裡，「去吧，用你的血封住四魂，封住那玉中的妖靈，讓她無法再於你所守護的世上，喚起腥風血雨。」
　　
　　******************
　　
　　我發誓，這個村子的混亂，真不是我故意惹的禍。
　　那天晚上，村子裡的人打著火把浩浩蕩蕩的把我迎了回去，恭恭敬敬的把我供在了村裡的祠堂中。
　　夜深後眾人散去，只留了幾個守衛。
　　事情就這麼來了。
　　
　　先是一隻蝠妖，撲扇著大翅膀從半空向我沖了過來。守衛們大叫起來，用火把扔它，可惜準頭太差，倒被它抓住吸幹了一個人的血，人類畢竟是人類，其他人頓時嚇的逃的逃叫的叫，紛紛用鹽巴和松枝擲向那妖怪，可是沒有一點作用。我眼看著那東西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近的可以聞見它嘴裡的腥臭。實在不想坐以待斃的我幻出靈體，輕巧的扼住了它的喉嚨。
　　蝠妖叫都沒叫一聲，就化成了一團焦碳。
　　
　　我趁亂就跑。不幸的是，祠堂後面是一片墳地。
　　我跑過的地方，無數白骨骷髏的手爪，新屍舊鬼，破土而出。
　　小小的人類村莊，頓成地獄般的景象。
　　
　　那個巫女來的時候，我正狼狽的躲在村後一間廢棄的破屋裡。外面本來熱鬧的很，全村的人都跑出來了。除妖師們忙著四處撒符，安撫亡靈們和活人們。
　　沒人發現破屋的厚草席下邊，藏著一顆不知所措的石頭。
　　
　　雖然化成玉的形態，還是可以感覺到屋子外面的嘈雜混亂。我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闖下了大禍。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草席被輕輕的掀開，迎著屋角透進的晨曦，我看到一張少女清麗的臉。
　　
　　潔白美好。
　　
　　空氣中漾開淡淡的雛菊芬芳。她盯著我，臉上的表情刹那間變得難以捉摸。
　　混合了驚訝、了悟，和一點點不明的悲哀。
　　
　　門口呼啦啦進來了好多人，但所有人都恭敬而沉默的保持著與她的距離。一些人在竊竊私語，我聽到他們說：「真不愧是巫女大人啊，可以這麼準確的感覺到四魂之玉的位置。」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瞳孔黑的像烏鴉的翅膀，乾淨的像是春天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卻閃爍著最堅硬的金剛石才擁有的奪目光彩。
　　
　　「你……是誰？」
　　呆呆的問，用只有我和她才能聽到的聲音。
　　我這顆石頭，竟也有了慌張的時候。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站起身來，用一根長長的樹枝在地上畫了些什麼，然後蹲下，把我輕輕籠在手裡。
　　手很柔軟，纖細白皙的食指上磨出了小小的繭子。後來我知道，那是長年握弓留下的印記，是一個巫女射殺過無數妖魔的證明。
　　
　　她帶我走出屋子的一瞬，金色的陽光充滿了我的視線，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光芒中。
　　
　　******************
　　
　　回到她住的村子，巫女把我放在神祠後內室的小祭臺上，摒退了其他人。一個小女孩端來了一小盆清水，她在水裡洗淨了手，默默的拿出一些黃紙和不知名的藥草，焚了蒿，然後在那些黃紙上寫著什麼。
　　「姐姐，這就是四魂之玉？好漂亮呀！」
　　小孩不過八九歲年紀，天真無邪的眼神，長著一張秀氣的小臉，卻遠沒有她姐姐的靈氣。
　　「楓，出去告訴其他人，加強村子裡的守衛。」巫女邊熟練的寫著符紙，邊說，「另外把驅妖的藥草都點燃。」
　　「是的，姐姐。」叫做楓的女孩退出屋子，順手關上了房門。
　　
　　我百無聊賴的看巫女做著枯燥乏味的工作。從祭台的角度依舊能看到她神情專注的側臉，一縷烏髮垂在小巧的耳垂邊，隨著輕微的動作一晃一晃。
　　縱然是塊石頭，我也有些略微的失神。
　　
　　「我們見過面嗎，巫女。」
　　
　　她的動作凝滯了一下，慢慢的，抬起頭盯著我。
　　
　　在她驚愕的目光裡，我幻化出人形，悠然的坐在祭臺上。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巫女眨了眨眼睛，依舊有戒備的神色。
　　「你就是玉裡的……」不知為何，她遲疑了片刻，「…妖精麼？」
　　
　　「我是音璃。雖然別人都叫我四魂之玉，但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名字。」見她肯跟我說話，我高興的要命，「巫女，你竟然能看到我的靈光，真是了不起呢，我已經幾百年沒和人說過話了，簡直悶的要死……」
　　「音璃……？」
　　她重複著我的名字，明亮的眸子中湧起淡淡的惋惜。
　　「可惜人們並不知道，四魂之玉有這麼美的名字。」
　　
　　「他們才不在意我的名字，他們搶著要我，是因為我的力量。」我開始有些得意，隨手指向祭台邊一瓶早已枯萎的插花，指尖湧出絢麗的靈光，但見流光溢彩間，乾裂的枝條重新萌綠，朵朵潔白的小花星星似的燦然綻放。
　　
　　不出所料，巫女臉上現出了一絲訝異的表情。
　　
　　我乾脆跳下祭壇，走到她面前去。
　　
　　「四魂之玉可以滿足擁有者的一個願望，說吧巫女，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
　　
　　曾經只把這傳說當成個笑話，因為幾百年間我從未實現過任何人類或者妖怪的願望，事實上他們往往在對我許下願望之前就被對手幹掉了，但不知怎麼的，「四魂之玉可以實現願望」的說法，還是以訛傳訛的流傳下來了。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鮮血，浸潤著我饑渴的靈魂。
　　
　　但這巫女，和旁人不同。
　　
　　「你是幾百年來第一個見到我靈體的人類，說說你的願望吧，我可是真心實意的喲。」
　　
　　語氣裡有意無意的含了蠱惑，多少年的習慣改不掉。儘管我已儘量顯得誠懇。
　　我是四魂，妖玉四魂，沉淪亂世幾百年，最愛的食糧便是人心中的欲望。
　　
　　而那巫女聽了我的誘惑，竟只是微微一笑。
　　唯有清淨的目光穿過我的魂魄，望向牆壁上四四方方的一扇窗。
　　窗外陽光正好，幾個衣著破舊的小孩笑鬧著跑了過去。
　　我不懂。
　　
　　「四魂，我要的，你給不了。」她淡淡的說。
　　
　　那一瞬間她眼簾輕垂，長長的睫毛投下扇形的一小片陰影，像寒鴉垂下的翅膀。
　　我不懂。只知這巫女的悲傷，讓我也跟著難受。
　　
　　心念一動，勾勾手指，那盛開的花朵長了翅膀似的淩空而起，旋轉著漂浮在巫女面前，左搖右擺的跳起舞來。
　　她驚訝的欣賞著我的小把戲，表情似乎也不再是剛剛那樣讓人揪心的悲傷。
　　
　　而我也跟著快活起來了，不失時機的將那會跳舞的花朵放在她手上：「送給你，巫女，笑一笑嘛，別老是一副寂寞的樣子啊。」
　　
　　她愣了愣，竟真的笑了，眼睛像是兩輪彎彎的月亮，蕩漾著溫暖的光芒。
　　
　　******************
　　
　　巫女的名字叫桔梗，因為天賦異稟，從很小的時候就被選為巫女，沒有父母，和妹妹楓一起住在千壁山下這個寧靜的小村莊裡，在這偏僻的地方，除了巫女的身份，她還是醫生、教師、甚至戰士，保護著方圓幾十裡的大小數個村子不受妖魔的侵擾。
　　
　　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彙來形容她。
　　桔梗並不算絕色傾城的女子，但哪怕是瀕死的人，在看到她的瞬間，眼睛也會亮起來。鄉下人不通文墨，聽到對她最多的形容就是「像菩薩一樣」，也曾有名主家附庸風雅的家臣贊她「高潔如梅，慈悲若海」，話說的比酸梅子還讓人倒牙，說話的人也跟吃了酸梅子般，一副我無比熟悉的垂涎欲滴的嘴臉。
　　
　　作為一塊在混沌中度過了幾百年的石頭，我只沒來由的喜歡她的溫柔她的乾淨，以及她眼中永遠堅定存在的，希望。
　　
　　希望，亂世最缺的就是這東西。
　　而桔梗恰恰擁有這神奇的力量。
　　
　　愈是硝煙四起的年月，各處的魑魅魍魎們便愈是猖獗肆虐。那年春天剛剛結束，千壁山的大小妖怪就頻繁下山襲擊人類的村莊，雖然請了一些別處的法師和巫女來協助除妖，但還是不斷有人死去，空氣裡彌漫著腐爛的氣味，村子裡人心惶惶，雖然亂世人命賤如草芥，但真輪到自己，每個人都怕自己成為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於是有流言悄悄流傳，說巫女大人守護的玉，是邪祟，是災星，給村子帶來了不幸。
　　我開始有些莫名的惴惴。
　　
　　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注視桔梗，想從她的神色裡得到點什麼。
　　然而看到的只有她日復一日蒼白憔悴下去的容顏。
　　縱然是靈力強大的巫女，桔梗畢竟只是個人類，一連十幾天不眠不休的佈置防禦和救護傷者讓她筋疲力盡，更何況還有村人的質疑。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建議：
　　「巫女，用我的力量吧。」
　　
　　聞言，她有些訝然的抬起頭，望著坐在祭臺上的我。
　　
　　「別那麼看著我，巫女，」我心虛的避開那明亮的目光，「我只是怕你再這樣下去，不被妖怪吃了，也會被累死。你死了的話，我可是會覺得無聊的。」
　　
　　桔梗點燃一支線香，藍色氤氳的煙氣在空中散成古雅的檀香，火光躍動在她漆黑的瞳孔裡。
　　「已經查出近日死的人都是被同一只妖怪襲擊的，只要抓住它，村子自然就太平了。」
　　纖細的手指捏著香，微微發白。
　　
　　見她語氣平淡，我不服氣的說：「那又有什麼用？這一隻妖怪死了，還會有下一隻，你能撐多久呢？人類總是這麼笨，難怪弱的可憐……」
　　正說著，香頭的一點火光在黑暗中撲閃了幾下，竟是要熄滅的樣子。桔梗卻安靜的擎著香，歪頭凝神看著我。
　　
　　「四魂……」少女的聲音很悅耳，和她的眼神一般清明純粹。
　　她臉上有雛菊般幽靜的笑意。
　　
　　「你看這個。」
　　我隨她看向插在香爐裡的線香，那小小的光點幾乎看不見了，於是沒好氣的說：
　　「有什麼好看的，已經滅了。」
　　
　　巫女只微笑不語，然而就在這說話的時候，那一點火光，竟然又閃閃爍爍，就那麼慢慢的燃起來了。
　　
　　「看到了嗎？」她悠然的坐在一方草席上，抱著膝蓋，注視著那點螢火似的微光。
　　
　　「就算是看起來快要熄滅了，只要有一點點風，火還是會燃燒。人類也是這樣，不論經歷多少磨難，也能生存下去。」
　　「就像荒原上的草，經過了乾旱和嚴冬，依舊一代一代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繁衍。」
　　
　　「四魂，你知道嗎，」
　　
　　「越是弱小的東西，就越是頑強。」
　　
　　夜風帶來陣陣花香，我知道那是窗下桔梗種的鈴蘭開的正絢爛。
　　可惜再絢爛的花，也越不過嚴冬。
　　
　　
第2章 第一章　巫女（下）

　　說歸說，雖然桔梗不肯使用我的力量，我還是想為她做點什麼。幾天後的一個半夜，趁桔梗被人緊急請去商議什麼事的工夫，我悄悄溜出了神祠。
　　空氣裡的絲絲血腥以及新死魂魄的怨氣，像一條凡人看不見的線，將我引向村外的樹林。
　　
　　看到那只半人半蛇的怪物時，它正張開了木盆大的嘴，吞吃著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
　　血漿和內臟如潑墨似的灑在泥土上，月光下的殺戮現場觸目驚心——三具屍體被撕成十幾塊，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怪物的蛇尾下，讓我不舒服的，不是濃烈的血腥味，而是浸在血泊中熟悉的幼小面孔。
　　都是村子裡的孩子呢。我想。好像就在白天的時候，還看見他們幾個鬼鬼祟祟的摸進神祠，想找什麼東西的樣子。
　　
　　怪物盯著我，甚至顧不上嘴角滴滴答答的口水，睜大了一對銅鈴大的眼。
　　「你…」它的人言說的很糟糕，只蹦出來一個字，剩下的全是刺耳的尖笑。
　　「咯咯，嘎，四魂，嘎嘎嘎嘎……」
　　
　　所有的妖怪對四魂之玉的力量都無比敏感，其中低級妖怪的本能反應最是直接，只要感覺到，就像聞見腥味的蒼蠅似的不管不顧的撲上來。
　　
　　「嘎嗷——我的！」
　　果然，隨著一聲怪叫，龐大的蛇尾挾著腥風朝我卷來。
　　
　　蠢貨。
　　
　　仿佛被什麼力量驅使著，我飄然穿過它騰起翻卷的蛇身，右手按上怪物的頭頂。靈力稍嫌混亂，但對付這種級別的妖怪已經足夠了。
　　
　　「淨！」我低喝一聲，手上呼的躥起道明亮的紫光。
　　靈力像是一柄利劍，所及之處妖怪的肌膚鱗甲齊齊崩碎。偌大一條蛇仿佛紙做的，頃刻就燒成團焦黑的灰燼，被夜風吹的連渣子都不好找了。
　　
　　事情簡單的有點難以想像。
　　我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右手，興奮之餘，一絲困惑也悄悄爬上心頭。
　　
　　原來，我是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靈力的。
　　但為什麼…伏魔的咒語會自動出現在我腦海中呢？
　　
　　奇怪，無論如何，要趕快回去告訴桔梗……
　　
　　桔梗……
　　望著幾具破碎的屍首，我為難的停住了腳步。
　　
　　如果那小巫女看到村裡的孩子死的這麼慘，會不會傷心？
　　
　　心裡這麼想著，我抑鬱的蹲在地上，呆呆看著那一地狼藉。
　　
　　紅色的，紅色的血，儘管滲進了土壤，卻依舊鮮豔如最妖嬈的紅寶石。
　　很美。
　　啊，血的味道…久違了……
　　如此的新鮮，如此的……誘人。
　　
　　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尖浸入暗紅的血液，滿天星斗頃刻倒轉，一種奇異的力量湧進我的靈體，仿佛那些屬於亡者的血液又活了過來，溫暖而急促的，奔流在我並不存在的血管裡！
　　這到底……是什麼？
　　
　　被那力量吸引，我好奇的伸出舌尖舔舐手指上的血污。
　　絲絲繞繞，蜜糖一樣醉人的甜。
　　
　　頭腦轟然炸響——我不是妖怪啊，我怎麼能……
　　
　　可已經來不及了。脆弱的理智分崩離析，我像聞見世上最香的罌粟般無法自拔，全身都俯下去貼著地面，雙手抓著那些濃腥的泥土，拼命吸著從中滲出的縷縷紅煙。那些煙也像被風吹著似的，一股股融進我周身的靈光裡。
　　繚繞的光芒驟然浩大起來，燦若星辰。我看到原本半透明的指尖，漸漸的褪變為細膩的象牙白，鮮血像舞女手中的紅緞帶纏繞其上，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每纏上一層，那肌膚的質感就更真實一分……
　　
　　啊，感覺到了！冰涼的風，濕潤的泥土，柔韌的草葉……幾百年間從未觸摸過的，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
　　
　　是時候了……只要再多一點血，再多一點點，我就能……
　　
　　我閉上眼睛正要沉醉，美好的幻想卻被刺耳的慘叫硬生生的打破了。
　　
　　「妖，妖怪啊！！」
　　
　　唉，是誰這麼煞風景。
　　
　　微睜開眼睛，滿目血色中映出一個人類男子驚恐到變形的臉。
　　
　　真是小氣，這幾個本來就是死人，死都死了，我吸取一點力量又有什麼關係嘛……
　　
　　我心情很好，並不打算理會他，沒想到這人連滾帶爬的要跑，嘴裡還聲嘶力竭的叫喊起來：
　　「快來人啊！抓妖怪啊！來人啊！」
　　
　　我皺眉。還真把我當成妖怪了？愚蠢的人類啊，如果不是我除掉那條蛇妖，你們村子裡還不定要死多少人呢，非但不感謝我，還污蔑我是妖怪。
　　
　　笑話，我才不是妖怪！
　　
　　人類已經跑出十幾步，我伸手憑空一提，就把他拽回我面前，臉對臉的大聲提醒他：「喂，你可看清楚了，我不是……」
　　「啊啊啊啊啊！！！」那人被我抓著跑不了，一聲聲叫的越發慘烈，簡直好像已經被我擰斷了胳膊似的，可我明明什麼也沒做。
　　
　　「喂喂，你冷靜點……」我被他喊的不知所措，只顧抓住他不放，男子腿一軟，一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剛想拖他起來，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住手！」
　　
　　渾身一僵。
　　
　　緩緩的轉過頭，破魔箭的光芒將深夜的密林映的亮如白晝。
　　桔梗擎著長弓，手指緊扣在弦上，一支箭已經瞄準了我。
　　
　　我傻在那裡，手裡抓住的人類底氣卻明顯足了，開始狂呼亂叫：「桔梗大人！桔梗大人救命啊！快來人啊，妖怪吃人啦，妖怪殺人啦！」
　　
　　我惱火的捏緊他的脖子，氣的語無倫次：「你，你胡說八道！」
　　這一下壞了事，但見那人喉嚨裡咯咯作響，翻著白眼，一副要死的樣子，對面傳來桔梗淩然銳利的聲音：
　　「放開他！」
　　
　　我急急抬頭抗聲分辯：「這個人胡說！我明明……」
　　
　　颯——
　　
　　愣愣的看著一道強光擦過臉頰，當我意識到那是破魔箭時，桔梗的下一支箭已經在弦上。
　　
　　很近，近到我能感覺到靈力的灼熱。
　　
　　「放開他，否則下一箭就射穿你的頭。」
　　
　　我鬆手。
　　人類男子兔子似的竄了出去，手腳並用的爬到桔梗腳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桔梗大人，桔梗大人快殺了這個妖怪！我家清太被她吃了啊！天啊，我的兒子呀，我唯一的兒子呀……」
　　
　　聽著那歇斯底里的嚎哭，不知為何，我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巫女望著我，眼神變得陌生，陌生的就像蒼穹中那些遙遠的星星。她輕輕開口：「變回你的本體，四魂。」
　　
　　「我沒殺人。」
　　
　　她扯著弓弦，指尖發白：「變回去，其他事情以後再說。」
　　
　　我咬了咬嘴唇，緩慢的說：
　　「你得相信我，桔梗。」
　　
　　見她輕輕點頭，我原地旋了一圈，重又化為紫色的玉，呆在草叢裡冷眼看著幾十個人類打著火把圍了過來。幾個女人看清地上的屍體立刻暈了過去，更多的人則哭成一片。混亂中有人啞著嗓子吼道：「阿山，這他媽是怎麼回事？！你看到啥了？！」
　　「一個女人！啊不，是個女妖！全身都是血的女妖！我看見了！女妖趴在地上吃我兒子的肉，還差點吃了我！」男人帶著哭腔訴說，「多虧了桔梗大人趕走了妖怪，救了我一條命…我的兒子呀……」
　　「嗚嗚，真是傻孩子呀！」一個女人忽然捶胸頓足的哭道：「白天的時候聽他說要和同伴去老林子抓妖怪，我還當他是開玩笑的，我真是糊塗啊…！」
　　一個壯實的漢子忽然跳起來，對著空茫的夜色拍著胸脯怒吼：「妖怪！給我滾出來！有種和我決一死戰！給我滾出來啊！！」
　　回應他的，只有寂靜的林中陣陣嘲笑般的風聲。
　　
　　村長來了，除妖師和僧人來了。徹夜的恐慌悲慟過後，疲憊的人們終於散去，屍體被收斂安葬，只有桔梗久久佇立在那片暗紅色的泥土前，直到天明。
　　
　　當第一縷晨曦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時，巫女似乎下定了決心。
　　她走到我面前，從懷裡掏出塊灰色的布，兜頭將我蒙了起來。
　　我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檀香味，然後，就像被融化一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當天中午，桔梗以巫女的身份宣告，為了防止附近的妖魔覬覦，她將以靈力封印四魂之玉的力量，並將玉封存於神祠內堂，設立數道結界，任何心存惡念的妖鬼魔怪都無法靠近玉的所在。
　　
　　黑暗中我感到自己被放在了冰涼的石板上，布驟然掀開，迎接我的，是桔梗烏黑清冷的眼睛。
　　已經是黃昏了。遠遠的荒野中有許多火把明明滅滅，火把的光芒映照著一張張淳樸而充滿敬畏的臉。我被置於一個臨時祭壇上，周圍擺了一圈法器，面前站著身穿白衣的巫女，晚風鼓起她寬大的衣袖，讓她整個人顯得聖潔肅穆，真如九天降臨的神女。
　　
　　我的第一句話仍舊是：「我沒殺人。」
　　她垂下眼簾，目光微微閃動。
　　
　　我努力的凝聚靈力，然而無濟於事，所有的力量都被那塊看似破舊的布無聲無息的吸走了。
　　「桔梗，那些孩子不是我殺的，你不能和他們一樣……」強忍陣陣不適感，我恨不得有雙手可以抓住點什麼，「你不能……」
　　
　　「我知道。」
　　
　　我愕然的望著桔梗，她的眼神終是寧靜慈悲。
　　「但是……對不起。」
　　
　　巫女指尖滾動的靈光，颯的展開成一張遮天的網，將我眼中的夜空割的支離破碎。
　　
　　「你……」
　　數百年來第一次感到痛。
　　真真正正的，痛到魂魄裡的滋味。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
　　
　　我奮力掙扎著凝出靈體，赤金的光芒陡然乍現，那塊不起眼的破布上突然流轉起熾烈的金芒，一行行文字像活物一樣跳動著顯現。靈體撞上布的表面，劈啪一聲，炸出個赤金的光球，亮閃閃的火星四濺。
　　我尖叫一聲。縱然是塊石頭，也感到像被滾油潑了般的劇痛，又動彈不得，簡直就像在鍋裡被一點點煎熟的蝦。
　　
　　桔梗，我沒殺人。
　　桔梗，你得相信我。
　　
　　「桔梗——你這個騙子！」我尖聲狂笑，「呵呵呵……你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嗎？！這佛經，這金剛杵，都是用來對付妖怪的！可我不是！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
　　
　　金色光罩開始劇烈的震顫，隨著哢的一聲裂響，我靈體的上半身已從破碎的結界裡掙脫出來，尖尖的十指正好抓上桔梗的肩。我仰面瞪著她，聲嘶力竭的喊：
　　「我恨你！巫女！我要永生永世詛咒你！永生永世！！」
　　
　　本來虛幻的靈體是無法傷及人類的，我的指甲卻刺破了薄薄的法衣，刹那暈染開觸目驚心的紅。
　　一串血珠順著我的手腕滴落，在我臉上摔碎成千瓣蓮花。
　　
　　血濺在雙眼裡，織成匹妖嬈的紅緞。
　　金色的結界之光湮滅在紅緞裡，舒卷間變幻成無窮無盡的火海。
　　烈焰灼人，宛如墮進傳說中的阿鼻地獄。
　　
　　——姐姐——！！！
　　
　　是個小女孩清脆淒厲的呼喚，穿透火幕，撕心裂肺。
　　
　　誰？！
　　
　　像被潑了盆冰水，我全身劇顫，不禁本能的向後縮，於是這不知從何處來的幻象倏忽遠去，絢爛的金光刺的我眼睛生疼。倏忽間，桔梗的纖指如潔白的蓮瓣，輕輕落在我的額上，連封印的咒語，也變得婉轉動人。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四魂，你的因果，我一定會找到。」
　　
　　在我漸漸暗淡下去的視野裡，那雙眸子依舊閃耀著金剛石般美麗的光芒。
　　
　　******************
　　
　　——她們在一起。
　　
　　小河清清，芳草萋萋，遠處青山如黛，風光無限好。
　　河邊的亂石灘上，兩個小孩一前一後的撒歡瘋跑。年紀小些的長的瘦瘦小小，模樣卻出奇的清秀可愛，動作也慢，小心翼翼的蹚著石頭，時不時絆個趔趄，每當這時候，大的那個就會嘴裡一邊抱怨著「真笨」，一邊跑回來拉她一把。
　　大點的孩子也不過八九歲的樣子，身手卻靈活的多，眉目裡也透著些女孩家少有的英氣，半長不短的頭髮飛揚在陽光裡，竟是深紫的顏色。
　　跑累了，兩個孩子就蹲在河邊的石頭上，聚精會神的抓魚玩，沒一會就抓了好幾條，全用卵石圍在水裡養著。陽光在水面上一閃一閃，像是顆顆撒落的寶石。
　　正玩的高興，卻不知從哪兒沖出幾個男孩，闖進水裡幾腳踢散了圍著魚的石塊，為首的一個頗為壯實，叉腰站在水裡，狠狠瞪著那個紫頭髮的女孩。
　　「妖精，別碰我們河裡的魚！」
　　
　　瘦小的女孩呼的跳起來：「不准你罵我姐姐！」
　　
　　男孩瞥她一眼，滿不在乎的嬉笑道：「妖精就是妖精，要不怎麼長的一副髒樣？快從河裡滾出來，否則就燒死你！」
　　
　　「阿赤，你再胡說，我就告訴司祭大人去！」
　　
　　男孩撇著嘴，輕蔑的看著眼前臉色煞白的小丫頭：「淡月，別以為仗著有司祭大人給你撐腰，你就無所顧忌了。好歹你也是族長大人的女兒，連桶水都拎不起，還成天和妖精混在一起，我看你倒不如死了的好，鬥神族不需要你這樣的廢……」
　　話還沒說完，他整個人就被重重撞倒，水花四濺中孩子們尖叫起來，僅僅一瞬間，他們看見那比阿赤足足矮了一個頭的紫發女孩竟騎在他身上，手裡抓了塊鵝蛋大的石頭，對準了他的腦袋要砸下去。
　　「姐姐不要！」
　　
　　紫發女孩的動作滯了一滯，掂著石頭對早已面無人色的對手冷冷道：「下回再敢胡說八道，當心我敲掉你滿嘴的牙。」
　　
　　男孩狼狽的從水裡爬起，和一幫夥伴哄的作鳥獸散，直跑上山坡才遠遠的罵道：「妖精你等著，族長大人早晚把你趕出村子，扔進山裡喂野狼！」
　　
　　………
　　
　　依舊是她們。
　　
　　沿著條河，紫頭髮的女孩走在前邊，衣服濕透，還有點一瘸一拐的，另一個小女孩子緊緊的跟在後邊，走的急，甚至有點跌跌撞撞的。
　　走著走著，紫發女孩忽然一個急停，轉身沖身後的小女孩氣呼呼的喊：「你幹嘛非要跟著我？！不許再跟著我了！」
　　小女孩被嚇了一跳，大眼睛轉了轉，梗著細細的脖子頂回去：「姐姐騙人！你走的根本不是回家的路！」
　　「我走哪兒關你什麼事？誰叫你一直跟著我！」
　　「可是不能再往那邊走了，司祭大人說過那邊不能去！」
　　「我偏要去，你管的著嗎？！」
　　「不行，就是不行！」女孩秀氣蒼白的小臉急得泛起一片潮紅，「那邊有很可怕的東西，有、有比妖怪還可怕的東西啊！」
　　可她前邊的女孩卻越走越遠了。
　　「姐姐！」
　　小女孩跺著腳大叫，但顯然沒有任何用處。
　　
　　寂靜的河灘上，只剩下她一個怔怔的望著空蕩蕩的前方，眼睛裡漸漸湧起了淚花。
　　「姐姐……你在哪兒啊？」
　　
　　天色已經暗了，離著河灘不遠，便是幽密的森林，此刻各種野獸的吼叫聲此起彼伏，也許是被那咆哮驚動，從河畔的蘆葦叢裡撲啦啦的飛出一隻大鳥，嘎嘎怪叫著從女孩頭頂掠了過去，驚得她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小聲的抽噎終於變成了無助的哭泣。
　　「嗚嗚，姐姐，你在哪兒呀？」
　　「淡月聽話，淡月再也不和姐姐吵架了！」
　　「姐姐你回來呀！別丟下淡月，淡月好害怕……！」
　　
　　一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小女孩本能的回頭，頓時被一張吐著舌頭的鬼臉嚇得哇哇大叫。
　　「哈哈，傻淡月，愛哭鬼！」
　　
　　紫發女孩從她身後跳出來，得意的拍手大笑。小女孩抹著眼淚，沖過去就連踢帶打的和她扭在一起。
　　「壞姐姐，你又騙人！」
　　「嘻嘻，逗你玩的啦，還真上當了，看你臉都哭花了，羞羞羞——」
　　「西泠姐姐最討厭了！我要告訴父親大人去！
　　
　　聽到這句話，紫發女孩的神色突然暗淡下去，眼裡滑過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傷。
　　「父親……」她輕輕搖了搖頭，摸著面前小女孩的額頭笑道：
　　「快些回去吧，晚了又要挨駡。」
　　
　　「嗯！」小女孩破涕為笑，「淡月和姐姐一起，我們回家去！」
　　
　　仿若咒語般，話音剛落，那好端端的天地與山川，忽的化作了一望無際的火海。
　　那個小女孩依舊站在熊熊烈焰中，恍若不覺的向我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姐姐，和淡月一起回家去……」
　　
　　我在黑暗中驀地睜開眼睛。
　　
　　******************
　　與其說是「眼睛」，不如說是「視覺」比較貼切，一塊石頭又怎麼會有眼睛呢？
　　但我確確實實，從這封印中逐漸的恢復了神識。我可以看的見了，但依舊不能動，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我慶倖自己終於可以從那些重複的莫名其妙的夢境裡解脫出來了。
　　那個巫女加著在我身上的封印之血的力量在減退，因為她自己的力量在減退。
　　她戀愛了。
　　
　　除了做草藥畫符紙這些過去常做的事情以外，小巫女學會了發呆。有時候我看到她坐在窗子邊上望著藍天，眸子裡依舊澄澈的沒有一絲雜念；有時候她回來，臉色潮紅，帶著奇異的微笑，把手中的一束野花放在我的神龕邊；有時候她甚至會像村裡普通的姑娘那樣，打開一個精緻的粉盒，對了銅鏡或者清水，把那些芳香的胭脂細細擦在頰上，襯的一張本來就清麗精緻的容顏，越發的嬌豔如花。
　　
　　桔梗愛上了一個長著狗耳朵的半妖。
　　且不說這件事怎樣的讓我震驚，那傢伙第一次來就把我嚇了一大跳。
　　他竟然用鼻子聞我！
　　
　　「什麼嘛，這就是四魂啊？看上去很普通的一塊石頭嘛！」
　　犬妖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流露出不屑。
　　
　　「是嗎……只是看起來比較像石頭罷了。」
　　桔梗若有所思的說，這讓我不由自主的緊張，生怕被她看出我已經恢復了意志。
　　
　　這擔心純屬多餘，桔梗根本沒看我。
　　她只肅穆的盯著那銀髮金眸的半妖少年，一字一句的問：「犬夜叉，若用四魂之玉將你變為人類，你願意麼？」
　　半妖咧嘴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早就說好的啦，只要和桔梗在一起，變成什麼我都不在乎。」
　　
　　桔梗兩頰緋紅，臉上綻放出柔若春水的微笑。
　　
　　傻子。我在神龕裡咬牙切齒的暗罵。
　　非但不接受我的饋贈，還要用我的力量去做「把妖怪變成人」這麼無聊的事！
　　
　　從沒見過哪個妖怪願意做人的，妖怪就是妖怪，永遠變不成人。
　　
　　***************
　　
　　幾個月後的一天清晨，桔梗回到屋裡，急匆匆的抓起我就走。
　　她的手心很燙。她把我握的很緊，像是要握住一條生命般。她走的呼吸急促，我甚至能聽到她興奮的心跳。
　　看來終於是到了那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時刻」，但我無法開口告訴她，她身上沾染了一種奇怪的妖氣，一種說不清來自什麼妖物，卻悍戾邪魅的妖氣。
　　機敏如桔梗，應該早就察覺到了吧。我想。
　　
　　我們一起穿過村外金燦燦的麥田。已經是秋天，麥子都黃了。今年會是個好收成，長的半人高的麥穗在風中成片搖曳，像是一波波翻滾的海浪。夕陽斜在山邊，怎麼看都是個平靜美好的黃昏。
　　
　　當我意識到那道冰冷的殺氣時，已經晚了。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草叢裡躍起一團火紅的光，俐落而無情的切向桔梗，撕裂了巫女左側的身體。
　　像是切開一塊豆腐般簡單。
　　
　　血濺四方。
　　
　　我落在地上，在血泊裡滴溜溜的轉了一圈，停在桔梗面前。
　　她倒在那裡，驚愕的大睜著雙眼，嘴唇上全是血，隨著陣陣劇烈的咳嗽，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她的身體和口中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桔梗……
　　我嚇傻了，無措的開口喚她，才想起自己無法說話。驚惶四顧，鮮血卻模糊了視線。
　　
　　頭頂有人冷冷的說：「多謝，四魂之玉我收下了。」
　　
　　桔梗的嘴唇顫抖著，眼中彌漫起鮮紅的絕望。
　　「犬夜叉……」她喃喃道。
　　
　　我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那裡面映出的黑影比那半妖要高大許多，卻看不清面目，妖氣冷而犀利，也和那犬妖迥然不同，明明不是他。
　　
　　誰？是誰頂著愛人的面目，害了桔梗？
　　
　　正想著，黑暗鋪天蓋地而來，一隻手握住了我。
　　隔著黑霧，卻能感覺到，修長冰冷的，男人的手。
　　
　　天地倏忽變了顏色。
　　
　　——烈焰盈著血色，連蒼穹都被焚燒了似的剩下一抹淒厲的暗紅。煙氣掩不住沖天的焦臭，殘垣斷壁間，橫陳著早已看不出模樣的屍首。
　　
　　瘦小的女孩在火光中跑過一處斷壁，她光著腳，身上的衣服燒的破破爛爛，滿眼皆是驚惶。
　　
　　姐姐，你在哪兒？
　　她哭喊，像個盲人似的張著手茫然的摸索。
　　姐姐，姐姐……
　　
　　我心魂俱顫，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在指尖即將觸摸到她的瞬間，幻境像張被揉爛的紙，破碎在男人的掌心。
　　
　　驚駭中，視線對上一雙狹長的眼睛，殷深的紅，像是浸泡在鮮血裡的玫瑰。
　　是夢境裡的妖火燒到了現實，還是我被拉進了夢境？
　　
　　那個看不清面目的人握著我，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
　　
　　******************
　　
　　桔梗死了，在親手封印了愛人後，心懷不甘和怨恨而死。我無法告訴她我看到了什麼，在封印徹底崩潰前，她帶著我墜入了火海。
　　
　　直到五十年後，妖玉四魂被一個姓日暮的少女一箭射碎成漫天的流星。
　　
　　命運的車輪滾滾而動，將我帶向註定的地方。
　　
　　
第3章 第二章　黯夜之城（上）

　　——誰能帶我走出這漫長的黑夜，重回你溫暖的懷抱——
　　
　　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命運這種東西。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明明沉睡了五十年，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還是桔梗。
　　談不上高興或者憤怒，更多的是驚訝。五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類從韶華歲月走到白髮蒼蒼，然而對於我和桔梗，一切看起來仿佛沒有太大的改變。我還是我，她也紅顏依舊。但多少還是有些事情變的不同了——我只剩下了一小半殘碎的本體，而她變成了一具會動的陶俑。
　　
　　第一眼見到她，就感到什麼地方不對勁。
　　她從日暮戈薇的頸上摘下我時，我發現她柔軟的手指早已失去了溫度，透著死人的僵冷。她把我握在手裡，眼神再不是昔日的溫暖明澈。
　　實際上，她眼睛裡什麼也沒有，真的像一具沒有生命的雕像。
　　
　　桔梗，你怎麼了？
　　
　　生生把這句話憋回喉嚨裡，昔日慘痛的經歷讓我換了句生硬的問候。
　　
　　「巫女，你還活著呐？真是沒想到啊。」
　　
　　桔梗空靈的目光回到我身上，眼中緩緩蔓延開一種奇異的嘲諷神色。
　　冰冷的，帶著墳墓味道的嘲諷。
　　
　　「四魂，」她慢聲道，「你的樣子看上去真可憐。」
　　「你也一樣啊，巫女。」我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很抱歉，我還活著，沒讓你如願以償。」
　　她輕抿起嘴，靈力冰涼如霜：「活著？恐怕是苟延殘喘吧。」
　　「那也是拜你所賜，不過即使是苟延殘喘，也比‘真的’死了好，是不是，桔梗？」
　　
　　我清楚的看見她臉上片刻的扭曲，復仇的快感頓時壓倒了一切。
　　桔梗，你也有今天！
　　
　　桔梗畢竟是桔梗，縱然被揭了傷疤，還能保持平靜優雅的姿態。
　　或者，作為一個死人，她再沒有別的心情了？
　　我狠狠的笑。把我害到這般境地的人，果然是遭了報應。
　　
　　出乎意料，她竟只是冷淡的說，「四魂…我們的帳，有一天總會算清楚的。」
　　「呵，我期待的很。」
　　「在那之前，」那雙烏黑的眼眸望著遠方，「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完成。」
　　「隨便你。」我懶洋洋的說，「我要睡了。」
　　
　　我是被妖氣驚醒的。
　　
　　我醒來的時候，桔梗正帶著我踏上通往一座陰沉沉的大殿的最後一級臺階。那女人站在大殿門口，忽然轉身向外，向什麼東西炫耀似的，把我高高的舉在空中。
　　我立刻感到了強大的壓迫。妖氣，濃重的令人窒息。
　　這明明是一座人類的城，卻有著上千妖魔的氣息，它們在無形中向我撲過來，我幾乎可以看到它們閃亮的獠牙。明明周圍比死還寂靜，我卻能聽到無數嘶啞的聲音在哭嚎：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地獄也不過如此。
　　
　　「感覺到了嗎，四魂？它們在歡迎你呢。」她用的竟是種溫柔的語調。
　　
　　我努力笑道：「桔梗，五十年不見，你什麼時候和妖怪變得這麼熟了？早知道當初……」
　　「沒有當初了。我們都一樣…什麼也沒有了。」
　　她的眼神讓我覺得困惑。「我們」——她說，我們。
　　「桔梗……？」
　　
　　「接受這宿命吧，四魂。」她轉過頭，輕攏起耳邊一縷垂落的黑髮。
　　
　　我茫然的看著她，卻再也看不見她的眼睛。
　　
　　幽暗的長長走廊，一步一步的接近，走廊盡頭的門。
　　門上繪著清淡素淨的山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造物，已顯得斑駁陳舊，卻有我熟悉的邪戾妖氣，一刻比一刻濃重清晰。有什麼東西像把鈍刀子一點點磨著我的意志，某個瞬間我甚至看見花瓣般漫天墜落的火焰，再一眨眼就消失了。我不知道這些幻影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只覺得桔梗大概真的把我送下了地獄吧。
　　
　　地獄的門，開了。
　　
　　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昏暗的天光投在室內，只餘下清淡如水的深藍。陳設相當的簡單，一扇有些舊了的窗下，坐著一個人。
　　那人緩緩的轉頭看著桔梗。黑暗中，有赤色的流火妖嬈迷離。
　　
　　一個清俊的男人。有著線條極優美的五官，漆黑的長髮卷著波浪垂落到地上，更襯的那張白皙的面孔俊朗好看。但這樣的一張完美的臉上，卻有一雙暗紅的眸子——妖媚而不祥的、只屬於妖魔的眸子。
　　一個妖怪。
　　
　　桔梗隨隨便便的把我丟在了那個妖怪面前。和五十年前一樣，乾脆的不容我提出任何抗議——我不禁覺得自己很好笑，怎麼會在內心深處，還留存著一絲對她的期盼——結果她只是把我帶回到過去與妖魔為伍的生活中來了。
　　
　　那個妖怪拿起了我，秀長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
　　「四魂……被加了封印麼…？」
　　
　　聲音驚人的優美，低沉中帶著淡淡的慵懶。
　　下一刻，唇邊綻出一線輕蔑的微笑。
　　「可惜，已經失效了。」
　　暗沉的黑色光芒流轉在他修長的指間，猛的刺進了玉的本體。
　　
　　我聽到輕微的碎裂聲，磅礴的力量瞬間充滿了我的身體。像是花朵的綻放，我在他手中化為絢爛的紫色流光，光芒滴落在地上，慢慢的蔓延出人形。頭，胸，腰，腿，手腳……淡紫的長髮柔順的垂落，糾纏在發著幽光的女子胴體上。我坐在地上，仰起頭享受這奇妙的瞬間。
　　五十年了，新生的感覺還是一樣讓我興奮，儘管這只是一具有形而無質的靈體。
　　
　　黑髮的男人死死盯著我，方才黯沉的瞳孔中騰起了熔岩般妖嬈的紅。
　　「你……」
　　他輕啟嘴唇發出模糊的聲音，像要說些什麼，卻最終是沉默，那張清俊的臉上除了漠然什麼也沒有。
　　
　　我沒想到一隻妖怪竟然有著如此美好的聲音。
　　「呵……桔梗，你送了好東西給我呢。」
　　他笑了，口中吐出的每一個音都致命的動聽。
　　
　　「四魂之玉……」男人再次眯起眼睛，玩味的注視著我。
　　「很有意思呵。」
　　
　　他的眼神讓我渾身不自在。
　　「喂，妖怪，別高興的太早，我可不打算幫你哦。」
　　有什麼可怕的，不過又是個想要利用我力量的妖怪罷了。
　　
　　「由不得你。」他慢條斯理的把玩著那條曾經系著我的斷裂的鏈子，「她把你送到這裡來，從此你便是我的。」赤色雙瞳裡浮起層晦暗不明的意味，「四魂之玉，我想，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這也許是命運註定的，不是嗎？」
　　
　　我騰的繃直身體：「你就是那個殺了桔梗的……」
　　
　　「噓，」男人細長的眉挑了起來，「這將是你為我保守的第一個秘密。」他打斷我呼之欲出的怒吼，惡毒的笑了，「不過就算說出去也沒關係，誰會相信你的話呢？」
　　
　　「混蛋……」我咬牙切齒，卻只能頹然的垂下頭：「你別想得到一丁點我的力量！」
　　「哦？」他故作驚訝的看著我，「如果你真會控制自己的力量，又怎麼會被桔梗那種人類的巫女封印住？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我……」
　　
　　恍惚中看到她抱著膝蓋，歪頭盯著我：「四魂，你知道嗎？越是弱小的東西，就越是堅強。」
　　抑或是她蒼涼的眼神：「沒有當初了。我們都一樣，什麼也沒有了！」
　　
　　明明已經不會感覺到了啊，為什麼還會這樣……
　　這樣的疼痛。
　　
　　「我……」
　　
　　「答不出麼，四魂之玉。」他戲弄的笑，「竟然會輸給人類的巫女，這樣的你，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
　　
　　「我不叫四魂之玉！我有名字！我叫音璃！你們這些混蛋！只會利用我的混蛋！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再也不會！嗚……」
　　
　　我咆哮，尖叫，漸漸尖叫聲變成了慟哭，
　　該死的，我為什麼要哭？！
　　為什麼要在這男人面前……
　　
　　哭泣中聽到他淡淡的問：「音璃……這是你的名字？」
　　我含糊的點頭，繼續發洩的大哭。
　　
　　眼淚似乎已經流幹的時候，暗紫的袍角從我眼前滑過，我抬頭看到他正要出門。
　　
　　男人的聲音居高臨下，冷冽霸道：
　　
　　「待在這地方，哪裡都不准去。」
　　「我叫奈落，從今天起，是你的主人。」
　　
　　於是我留在了這座叫「人見」的城中。
　　據說人見一族淵源深厚，祖輩上和皇族也能扯上幾分親緣，可惜到這一代不知造了什麼孽，淪落到自家城池都變成妖怪的老巢。那叫奈落的妖怪占城為王，看樣子竟囂張跋扈的很。
　　
　　待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眼看著窗外的天空上爬滿了各種各樣的妖怪，有一時糊塗的，還會一頭撞過來，在漆黑的結界上碰個粉身碎骨。我對滿天密密麻麻的妖怪感到發自內心的厭惡，所以大多數時間，我保持著本體的狀態，一方面為自己積蓄力量，一方面醞釀著自己的宏偉計畫。
　　至少，我和那個妖怪有一個相同的目的。我要儘快拿到自己的碎片，恢復我原有的力量，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天我正待在屋裡閑的無聊，一個全身白色的東西穿門而入。
　　是那個叫神無的女孩。老實說，這孩子還是個長相精緻的小姑娘，如果不是全身詭異的縞白，你會把她當成街上路邊可愛的小女孩。
　　會吸人魂魄的可愛小女孩。
　　
　　「奈落說把這個給你。」她說，對著我舉起鏡子。
　　鏡面上泛起藍光，緩緩吐出一股白霧。霧遊動變幻著，等落到我身上時，已變成了一件雪白的衣裳。
　　「這是什麼？」我看著這衣服，心裡有點怪怪的，「好重的怨氣。」
　　
　　神無面無表情，聲音刻板。
　　「除了人的靈魂，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做你的衣服。」
　　
　　「人的……」忍住心裡的不適，我勉強笑道：「呵，那是不是說，奈落要放我走啦？走就走吧還送什麼衣服，你們真是太客氣了……」
　　
　　「奈落說，讓你待在這裡。」
　　神無簡短的說完，也像道幽魂似的穿牆而去。
　　我絕望的看著四周固若金湯的黑霧，直想乾脆一頭撞上去把自己撞個粉碎，讓那該死的妖怪後悔都來不及。
　　
　　奈落回來的時候，我忍無可忍的堵在門口，忿忿的說：
　　「我的碎片呢？還我！」
　　
　　他不理我，徑直從我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那感覺糟糕的難以形容，我氣的大罵：「還我！你這該死的妖……」
　　戛然而止。因為迎面撞上一雙清澈的眼睛。
　　一個男孩，人類的男孩。
　　
　　這地方怎麼會有人類？
　　
　　那孩子穿著我以前見過的除妖師的衣服，仰著頭好奇的打量我。
　　不過我沒在意這些。我在意的是，在那個男孩身上，閃耀著一層極淡的紫光，儘管淡如薄霧，可我能夠看到。
　　那是屬於四魂之玉的靈光。
　　趁奈落不注意，我毫不猶豫的向他伸出手去。
　　
　　但是，我的手在離他後背那塊碎片只差一指的距離的時候，被一層黑光重重的彈開。我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有什麼東西，像暗夜裡遊動在沙地上的蛇，嘶叫著想要侵入我的靈體。
　　我抽回手，驚愕的看著那咫尺之遙的碎片。
　　
　　窗邊傳來低低的嘲笑：
　　「想毀了我的作品麼？你還差的遠。」
　　
　　「混蛋，你對我的碎片做了什麼？！我怎麼會被自己的碎片排斥？！」
　　
　　「這就是你抗拒我的力量的後果。」奈落傲慢的說，「所以我只能從你的碎片開始污染。而你，若想恢復完整的本體，就學著適應我的力量吧。」
　　
　　「你別做夢！我得不到完整的本體，你也別想得到我的力量！該死的半妖！！」
　　我想我是瘋了，所以口不擇言。
　　我知道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抬起頭，血紅的眸子裡，第一次顯現了憤怒。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色光芒像長鞭一樣席捲而來，重重的挨了一下，靈體消失了，我變回一顆石頭在地上滾了幾滾，然後被那道光卷起來，送回他手心裡。
　　「卑鄙！」不顧妖氣蝕魂的疼痛，我破口大駡：「卑鄙無恥的半妖！我恨你！」
　　
　　「恨我的人很多，不多你一個。」
　　
　　他冷冷的說，眼中又是一片淡漠，像他常做的那些傀儡娃娃，空洞到令我害怕。
　　我見過的妖怪數以萬計，從來沒有一個妖怪，有著這樣的眼神。
　　
　　而我不喜歡他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很不喜歡。
　　
　　就在我發愣的工夫，那只叫奈落的妖怪掏出個不大的圓東西，詭笑著的將我丟了進去。
　　「當然，如果你在這裡呆膩了想換個地方，這個願望還是可以滿足的。」
　　
　　四周頓時漆黑一片。我一動也不敢動，這東西上附著他的妖氣，難道是新的結界？
　　等等……有什麼東西，在我的周圍進進出出。
　　悉悉簌簌，喀拉喀拉。
　　是…翅膀和昆蟲腿腳摩擦的聲音……
　　
　　人見城裡終於爆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死妖怪！你把我扔進蜂巢裡幹什麼！！！」
　　
　　******************
　　
　　第一次公然和他作對的結果，是我在蜂窩裡住了十幾天。不過幸運的是，總算等到了逃跑的機會。
　　所謂天賜良機也不過如此。那天我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蜂巢外面困住我的結界不見了。
　　輕鬆的溜了出來，發覺不僅是蜂巢的結界，連我所在的屋子的結界，也減弱了許多。
　　他不在。
　　來不及多想，我凝聚起全身的靈力，在已減弱的結界上淨化出一個缺口。不大，但已足夠我脫逃。
　　
　　再見了，妖怪。我在心裡默默的說，轉身跳出了窗子。
　　
　　原來外面已經是春末，天空是靜謐的藍，有飛鳥三三兩兩的路過，陽光從樹的縫隙裡明明暗暗的照射下來，穿過我半透明的手指尖，泛起一抹珠色的光暈。
　　之前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這麼美。
　　
　　我坐在一棵樹最高的枝椏上，給自己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閑看雲淡風清。
　　以後，去哪裡呢？
　　我望著天空想。
　　只想著逃離，卻忘記了自己沒有目的地。
　　留在森林裡，如果碰上妖怪，免不了一場惡鬥。力量還未恢復的我，這麼做是危險的。
　　可是人類的村莊，斷斷容不下我。
　　這麼大的一個世界，竟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歸宿。
　　
　　——接受這宿命吧，四魂。
　　陽光閃爍，化作巫女淒涼的目光。
　　
　　別開玩笑了，我才不要！
　　
　　忽然想起了奈落。那個乖戾的、紅瞳中永遠流轉著陰謀的影子的妖怪，他為了什麼而活著？他究竟為什麼，費盡心機的想要得到力量？
　　
　　而在我大罵他時，他的眼神，為什麼那麼的，讓人難過。
　　
　　他是個怎樣的妖，又是個怎樣的男人？
　　
　　想著想著，我睡著了。
　　
　　夢裡有黑髮妖魔的背影若即若離，我拼盡了全力，卻始終追不上他的腳步。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2

第4章 第二章　黯夜之城（下）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晚霞絢爛綺麗，不妨礙我躲在暗處觀察四周的環境。
　　沒想到真有意外的發現。一道淡薄的紫光在林子裡移動，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是晚霞在林間的投影。
　　
　　凝神望去，是那個叫琥珀的人類男孩。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依舊沒有多想。四魂的眼睛只看的見他背上的碎片。
　　他活著，我碰不到碎片，也許殺了他結界就會自動解開。即便在這裡拿了他的碎片，也沒人會想到是我。傍晚的密林是妖魔們最理想的狩獵場，誰會放過一個帶著四魂碎片的人類呢？儘管是個死人。
　　
　　值得一試。
　　想到這裡，我輕輕笑了。像只鳥般從樹上輕飄飄的滑落，追上了那個男孩。
　　他拼命的奔跑，喘的很急，像是在…逃命。
　　逃命？
　　我想到這一點時，他忽然一個急停。我從他的身體裡穿了過去，很不體面的摔了個四腳朝天。奇怪的是，這孩子並沒像上次那樣好奇而羞澀的打量我，他似乎根本看不見我的存在。褐色的眼睛裡象蒙了霧，呆滯而毫無生氣。
　　他向著來的方向，一聲不吭的舉起手中的鐮刀。
　　這樣他就完全把後背暴露給了我。
　　
　　很好，很好，就在這裡，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不要！」
　　
　　身邊陡然響起一聲女孩的驚呼，我伸出的手僵住了，扭頭竟然瞥見一雙冰藍的大眼睛，嚇得我差點跳起來。
　　——一個看起來四五歲的女孩抱著我的胳膊，正呲牙咧嘴的玩命往後扯。
　　
　　不對啊，這小孩…怎麼長的那麼像我夢裡那個叫什麼月的愛哭鬼？
　　呃，還沒到半夜，我就做起夢來了？
　　
　　「你，你是誰啊？！」
　　
　　我愕然的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頗有氣勢的聲音打斷了。
　　「飛來骨！」
　　
　　一個巨大的陰影迎頭向我罩下來，我擦著它的勁風晃到一邊的樹上，幾個人已經殺氣騰騰的追來。
　　沖在第一的是個女除妖師，清秀的眉眼間依稀有琥珀的影子。她在離男孩十幾步遠的地方，不甘不願的停下腳步，因為那孩子的鐮刀，已經馬上要脫手而出了。
　　「琥珀，小心身後！你身後有妖怪！」她急叫。
　　
　　又是個不長眼的，竟敢說我是妖怪！
　　心中不禁忿忿。要不是那個奇怪的小孩拉我的胳膊，我早就奪了碎片，遠走高飛啦。
　　對了，那孩子……
　　「喂，小鬼，你到底……」
　　
　　回頭，再次傻眼，身邊哪還有小孩的影子。
　　真的見鬼啦！
　　
　　******************
　　
　　「那是什麼東西？妖精嗎？」犬夜叉納悶的自語道。
　　樹枝間半隱半現的少女，身著一件式樣簡單的白色和服，有著長及腰際的淡紫色長髮，一雙眸子像是月光下的紫水晶，明亮的迫人。
　　
　　「奇怪，我感覺到了大量四魂的力量……在她身上。」戈薇小聲說。
　　「還有奈落的氣息。」少年抽了抽鼻子，咬牙道。
　　「喂，你是奈落的什麼人？」他沖著少女吼道。
　　
　　******************
　　
　　沒想到過了五十年還能在這種荒山野嶺碰上熟人，更沒想到這只狗妖還是這麼火暴脾氣加沒腦子。
　　我是奈落的什麼人？
　　我能是奈落的什麼人？
　　這個問題很讓我莫名其妙。
　　我和奈落明明什麼關係都沒有。
　　
　　「不賴嘛，小狗，這麼快就找到了新歡？」我冷笑道，向著那個叫戈薇的人類女孩揚了揚下巴，「你認識這丫頭的時候，大概忘記了桔梗還在墳墓裡哭泣吧？」
　　「你…你怎麼知道我和桔梗的事情？」犬妖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甘示弱的爭辯：「可惡，你在胡說些什麼！戈薇她……」
　　「我知道她是誰。」
　　我乾脆的打斷他，將目光移向犬妖身邊神色複雜的少女。
　　很像，但是——
　　
　　「日暮戈薇，就算曾經寄身在你身上，我還是得說，你不是桔梗，永遠也不是。」
　　
　　少女怔了怔，忽然急促道：「你是四魂之玉？！」
　　「呵，認出我了？反應真的好慢啊……如果是桔梗的話，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感知我的存在了。」我歪著頭微笑，「不過，還是很高興見到你，以這樣的形態。」
　　
　　日暮戈薇有點激動的上前一步，犬妖卻伸出手臂死死的擋住她，另一隻手橫刀在前。
　　「別想迷惑戈薇！」他厲聲吼道，「不管你是什麼東西，先吃我一刀！」
　　
　　倏忽間悍烈的刀光已襲至面前，我輕飄飄的閃開，譏笑道：「小狗，五十年了，怎麼還是這麼沒長進？」
　　
　　話音未落，眼前突然一亮。
　　確切的說，是一道迅厲無匹的金光朝我直射過來。當腦子裡出現「破魔箭」三個字的時候，我已經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右臂消失在那光芒裡。
　　被巨大的能量帶的翻了個身，我勉強在空中穩住身形，虛按住漸漸消失的肩膀咬牙喊道：
　　「桔梗！既然你在這裡，幹嗎不光明正大的出來和我打？！偷襲算什麼本事啊？！」
　　夜風吹的樹葉簌簌而響，一個聲音清清淡淡的從北面的林中傳來。
　　「連我的靈力都無法事先察覺，還敢在這裡現身，四魂，你現在的本事連個三流妖精都不如，有什麼可狂妄的。」
　　
　　「桔梗……」
　　犬妖低吟一聲，急不可待的轉身看向身後，離他們一百步外，白衣紅裙的巫女挽弓而立，任夜風拂起紛紛揚揚的黑髮，靈力之光早又凝出一枚直指向我的破魔箭。
　　
　　「都愣著幹什麼，「她淡淡的說，「四魂之玉找回一半本體，已被奈落驅使，不趁現在毀滅它，難道要放它去繼續禍亂人世？」
　　這話就像一聲號令，立刻我眼前靈光刀光閃爍一片，只有那叫戈薇的少女稍稍有些遲疑，雖然拿箭對著我，手卻不穩，嘴裡忍不住說：「桔梗，必須這樣嗎？畢竟四魂之玉並沒有親手傷人，都是妖怪們……」
　　
　　「荒唐！淨化四魂之玉是巫女的使命，難道這還要我教你不成？」
　　
　　桔梗拉滿了弓，像五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眼神陌生得像是蒼穹中那些遙遠的星星。
　　
　　右側的肩膀已經完全消逝，看來變回本體任人宰割只是個時間問題。
　　我絕望的笑了笑。
　　又一次，被她……
　　
　　「桔梗，為什麼……」
　　什麼東西模糊了視線，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知道很快，我將再次在永久的黑暗中沉睡。
　　「我…不是妖怪啊……」
　　
　　真的好想活著。
　　
　　我從樹上墜落，驟然傾覆的的視線中，破魔箭的靈光撲面而來。
　　意識歸於黑暗，然而那黑暗中，卻盛放了漫天妖異的紅蓮。
　　
　　******************
　　
　　隱隱約約的，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在我的身上，灼熱的像火。
　　意識竟然漸漸的恢復，本體還在，看來事情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
　　
　　不過，一個聲音馬上讓我稍微興奮起來的心情煙消雲散。
　　
　　「你擾亂我的計畫了，愚蠢的東西。」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似乎比往日更加低沉陰森。
　　我被他握在手裡，我終於又回到了他手裡。
　　這種結局和死，不知道哪種更悲慘。
　　
　　「全都怪你……」我昏昏沉沉的說，「我竟然被別人當成你的同黨，你這個可惡的妖怪，等我……」
　　視線終於清晰了。然而，眼前的景象讓我驚駭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是在他手裡沒錯。
　　但是他只有一隻手握著我，確切的說，他只有一半身體。
　　另一半，是狼籍的血肉，看上去像是很多種妖怪結合在一起的殘片。我能清楚的看到破魔箭的靈光在他身上撕開的口子。那些血管和肌肉顫抖著蠕動著，卻在以眼睛看的見的速度緩慢生長。儘管這樣，他不得不把僅存的握著我的手輕按在傷口上，因為那些肉片似乎輕輕一動就會脫落。
　　灼熱的血，浸透了我的全身。這是通往他房間的那條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地上一路灑來的班駁血跡。
　　他的黑色長髮上也沾了血，甚至是那張冷漠而清俊的臉，也因為沾染鮮血而顯得異常猙獰。
　　只有那雙赤紅的瞳，依舊沉靜而淡漠，仿佛受如此重的傷的，是和他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人。
　　「淨化之力…真是讓人討厭啊……」他仿佛嘲笑般的撇嘴。
　　進了屋子，他把我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坐下，不再說話。
　　我在寂靜中聽到血肉骨骼滋滋生長的聲音，這聲音若在往日一定會讓我毛骨悚然，但這天，心裡忽然暗暗的抽痛。
　　長久的靜默。
　　
　　「喂…妖怪…」我終於鼓起勇氣說道，「疼不疼啊？」
　　他冷笑一聲：「你把我奈落當成那些沒用的人類了麼？」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心虛至極，畢竟出逃失敗、害他被破魔箭所傷的人是我。
　　
　　這個妖怪……救了我嗎？
　　
　　「如果你覺得擁有意識是一件辛苦的事，我大可以讓你和琥珀一樣，活的毫無痛苦。」他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殺氣，「否則別再浪費我的時間。四魂，我沒興趣陪你這傻乎乎的石頭玩遊戲。」
　　我第一次沒有反駁。
　　他的血太熱，我從來不知道一隻妖怪的血，原來是這麼熱的。
　　
　　「為什麼要救我……這不像你啊，奈落。」我輕聲低語。
　　
　　黑暗裡一道紫光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落在我身邊。
　　那是一塊玉的碎片，很大的一塊。我驚訝的看著它，明白只要有了它，我至少可以恢復穩定的靈體甚至部分靈力。
　　
　　「記住你主人的名字了麼？四魂。」他笑的有點虛弱，「看來這代價還算值得。」
　　
　　我沉默了片刻，將碎片融進了自己的身體。
　　這一次沒有排斥。
　　
　　「喂……」我訥訥的開口。
　　「……妖怪，對不起。」
　　
　　沒有回答。他靠在窗邊，似乎是睡著了。
　　
　　******************
　　
　　很久以後，當我追隨著奈落踏過屍山血海，只為他一個眼神而揮劍斬落百顆人頭的時候，他曾經問過我那個熟悉的問題。
　　他問我：「璃，你是為了什麼活在這世上？」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一望無際的血色平原盡頭，看到落日壯麗的沉沒。他冰涼的手指溫柔的在我臉上游走，沿著我的面頰，劃過我的嘴唇，最終撫上了我的眼睛。於是空氣裡濃重的血腥，忽然甜美的仿佛百花盛開的芬芳。
　　他長久的凝視著我的眼睛，然後歎息道：
　　「這麼美麗的眼睛，不應該是為了看到黑暗而生的。」
　　我無聲的對他微笑。用我沾染了鮮血卻依舊清澈的笑顏，來回應這妖魔難得的溫存。
　　你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很久以前，一塊石頭曾在漫長的黑暗裡注視著你，注視著你暗沉的黑髮下蒼白的容顏，注視著你妖媚的血瞳中偶爾一閃而過的落寞。
　　那個時候她多麼希望擁有一雙眼睛，可以讓你看到她的注視和她的期盼。
　　她的眼睛，不是為看到黑暗，而是為看到黑暗中的你，而生。
　　
　　******************
　　
　　那幾天顯的相當漫長。破魔箭的淨化之力讓奈落的傷痊癒的有點緩慢，血的味道彌漫在屋子的每個角落。他一動不動的靠牆坐著，窗外的妖魔們，卻格外的亢奮和騷動著。
　　我甚至一度以為他要死了。這個念頭剛出現的時候，我沒來由的感到恐慌。於是我試探著和他說話，儘管沒有回音。
　　「喂，妖怪，你真的不要緊嗎？」
　　「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錯了。本來應該乖乖聽你的話待在這裡的。我不知道他們那麼恨我。」
　　「妖怪，他們為什麼這樣恨我們？」
　　「這樣被憎恨著活下去，會不會很痛苦？我害怕痛苦的事。」
　　「你是為了什麼而活的？」
　　「妖怪，說說話啊。」
　　我無助的蹲在他面前，看著他緊閉的眼睛。他臉上唇邊的血跡已經乾涸發黑，襯著他蒼白俊美的面孔，有種邪魅的攝人心魄的美。
　　我和他，同樣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不祥的存在。
　　我開始懷念那些輾轉在他指間的時光，懷念我的生命在他手中綻放出最美光芒的瞬間。我看著他僅存的那只手，用我的手去夠他修長的手指，卻觸到一片虛無。
　　我忘了這靈體，是無法碰觸到他的。
　　我愣愣的看著穿過他身體的我的手，淚水突然就決堤而出。
　　
　　「桔梗不要我了，現在連你也不要我了麼？」
　　「你不要我了，對嗎……」
　　
　　「桔梗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真的很吵？」
　　低沉的聲音淡淡的響起。我驚喜的抬起頭，正好對上那雙緋紅的眸子。很近的距離，近到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
　　他安靜的看了我一眼，目光就轉向窗外，臉上浮現出一絲森寒的冷笑。
　　「才幾天而已，你們急什麼？這麼盼著我死麼？」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頓時覺得全身發麻。
　　數以千計的妖怪密密麻麻的填滿了我能看到的空間。無數猩紅翻卷的長舌，無數凸鼓充血的眼睛，無數雪亮的利爪獠牙……齊齊的沖著這視窗，欲望和殺氣升騰在它們的眼神裡，饒是一直生活在妖怪堆裡的我，也覺得戰慄。
　　奈落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然後輕輕一笑，朝著窗外，伸出那支完好的手臂。
　　眼中忽的紅芒大盛，血光飛舞。
　　「可惜我還死不了呢。」
　　
　　空氣輕微的震動，下一刻扭曲成巨大的旋渦。
　　妖群驟然爆發出恐怖的嚎叫，透著恐懼到達極點的絕望。那些長舌鬼眼獠牙，突然就扭曲成了一團模糊的光。
　　然後這光，在我驚諤的注視下，呼的被吸進了奈落的手臂。
　　源源不斷的妖怪化成模糊的一團，水一樣注入奈落的身體。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在風裡久久未散。而奈落的身體卻在迅速復原，像有只無形的手在他的傷口上織補。
　　最後一個妖怪消失的時候，周圍變的很清淨。
　　奈落若無其事的活動著新生的手臂。我聽到他低聲的自語：
　　「還是不夠…花了四天才把殘留在體內的淨化之力徹底清除…不夠強…你還不夠強呵…奈落……」
　　
　　他一邊披上件米白色繡著飛鳥紋的和服，一邊冷冷的說：
　　「看到它們了麼？妖怪的世界是不是很有趣？」
　　「我以為它們是你的僕人。」我垂下頭。
　　依然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冷，而尖銳。
　　「僕人？」
　　他系上和服的帶子，嘴邊泛起譏諷的笑。冗長的發披散在淺色衣服上，黑的醒目。
　　「你錯了。它們是我的食物和武器。」
　　他走近我，紅眸危險的微微眯起。
　　「而我的僕人，只有你一個，四魂。」
　　「我有名字……」我有氣無力的糾正他。
　　他淡然一笑。
　　「你只是四魂。只有這兩個字對我有意義。」
　　「所以忘了那個可笑的名字吧，你不再需要它了。」
　　
　　
第5章 第三章　風和鏡子

　　——千萬年來傾盡生命的祈願，只為與你在時空的洪流中再次擦肩而過——
　　
　　作為奈落的僕人，我有了在人見城裡自由行動的權利。
　　
　　這給我增添了很多樂趣。比如我知道了一些原先不知道的秘密。人見城陰暗的回廊，空曠的屋子，年代久遠的地板下，到處有小小的陰謀在孵化醞釀。
　　因此我第一次見到神樂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驚訝。
　　
　　那是個妖嬈的女人。
　　她坐在一地的碎陶片和不明液體裡，一把濃麗的黑髮順著雪白光潔的肩傾瀉而下。她緩緩抬起頭，我看到一張佼好的女子面容，櫻紅的唇，櫻紅的眼，當它們迷蒙的半張著時，誘惑噴薄而出。
　　而奈落只是說：
　　「四魂，過來見見我美麗的小女兒，她叫神樂。」
　　神座前妖嬈起舞的樂音，神樂。
　　
　　我第二次見到神樂，她穿著鮮豔的和服，唇上塗了胭脂。狂風中她從一支巨大的白羽上輕靈的躍下。看到我，秀麗的眉峰一挑：「喲…」
　　「喲」是她慣常的開場白，很配合她永遠輕蔑的眼神。
　　而開場白後面的話往往不是那麼好聽。奈落這個愛美的小女兒，驕傲肆虐的像是天邊的風。
　　「你就是那個讓奈落豁出半條命救回來的石頭？」她皺起眉打量著我，「也不怎麼樣嘛，丫頭，你叫什麼？」
　　「我是四魂，奈落的僕人。」我面無表情的回答。
　　「我當然知道你是四魂之玉，」她不耐煩的打斷我，摺扇在手裡摔的啪啪響，「除了你，奈落不會去救任何東西。我是問你的名字，他沒給你起個名字？」
　　
　　名字？我微微一怔。
　　名字是有的，但他說不需要，我只是四魂，就夠了。
　　
　　「我沒名字。」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的像風。
　　那女人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嬌豔的唇邊展開一抹冷笑。
　　她從我身邊走過去，衣袖卷起胭脂和血腥混合的奇特味道。
　　「你還不如神無呵，她至少還有個名字，你連名字都沒有。那半妖這麼寶貝你，卻連個名字也捨不得給你，可憐的石頭。」
　　我聽到她木屐的聲音清脆的飄遠，低下頭數著腳下的臺階。數著數著就亂了。
　　我是四魂，一顆屬於奈落的石頭。
　　石頭沒有心，自然也不會傷心。
　　
　　有時候我會羡慕神樂。她夠美麗，在灰色的人見城裡她鮮豔的像是一團跳躍的火；她夠灑脫，活著就是為了禦風盡情的飛翔；她夠強大，抖手而出的風刃可以輕而易舉的撕碎敵人的身體。這女人太張揚，而我卻在她出現後變的安靜起來。
　　
　　我記得那是個午後，天氣很暖和，我坐在奈落房裡的桌上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奈落看著一言不發的我，眼神稍微有點訝異。
　　然後他漫不經心的說：「四魂，你這石頭最近似乎不那麼吵了，告訴我為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暗紅的眸子，深不見底，深的仿佛要把我吸進去。
　　「不想惹你心煩。」我淡淡的開口，「我知道你喜歡安靜。」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是真正的微笑，溫和而美好。
　　這男人這樣的笑容，我是第一次見到。
　　
　　「不僅不吵了，還變聰明懂事了。」他說。
　　「四魂，你是顆挺可愛的石頭。」
　　
　　石頭沒有心。石頭真的沒有心嗎？
　　那為什麼，聽到這樣溫柔的言語從他唇齒間流出，胸膛中有個地方，熱的讓我想要落淚。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胸中的熱，就漸漸的擴散到全身，灼熱，讓我有些暈眩。
　　
　　「喂，妖怪，」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說道。
　　
　　「什麼？」他似乎心情不錯，翻著一卷古書，眼神鬆懈而散漫。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奈落翻書的動作突然停滯了。
　　
　　心猛的一緊。天啊，我在說些什麼？
　　
　　偷眼看他，他嫣紅的眸子裡流轉著一些很特別的東西，但我讀不懂。
　　「這是你對主人的奉承麼？」他抿起嘴，頗有些嘲諷的意味。
　　
　　「不是，」我也笑了，難得俏皮的對他眨眨眼睛。
　　「是我對一個叫奈落的妖怪的讚美。」
　　
　　片刻的寧靜後，聽到男人低沉柔和的聲音。
　　「謝謝你的讚美，我很喜歡。」
　　驚訝的抬頭，我看到繾綣溫柔的笑意，徐徐綻放在他清俊的臉上。
　　
　　那是個午後，天氣暖和，城裡的妖氣似乎沒那麼濃重了。
　　於是透過淡薄的霧靄，我看到了一抹明媚的陽光。
　　
　　後來想起來，那天神樂像往常一樣陰著臉穿過主殿前的小廣場的時候，我應該是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有一點預感的。
　　「神樂，」我在她身後叫她，「你去哪？」
　　她停下腳步，瞪了我一眼：「出去吹風曬太陽……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我了？」
　　我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頭髮：「我好心提醒你而已，出去玩的時候當心一點。」
　　「該當心的是你吧，」她笑，千嬌百媚，「外面一堆人等著抓你呢。話說回來，全人見城只有你一個吃閒飯的，不覺得不好意思？」
　　
　　神樂，你的驕傲，遲早給你帶來災難。
　　我盯著她。她可能被我盯的有點不舒服，轉身拔下了羽毛。
　　
　　「這地方悶的要死，」她似乎自言自語，「我早晚……」
　　狂風把她的聲音扯的七零八落。我沒聽清楚她下面的話。
　　她無非是想說，早晚走的遠遠的。
　　可是她每次都得回來，她無法逃離這座陰鬱的城池，正如她無法逃離後背上和那個她厭惡的男人相同的蜘蛛圖案。
　　
　　這次也不例外，神樂在第二天下午回來了。
　　雖然知道她真的不是去吹風曬太陽而是去打架了，我還是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她鮮豔的和服，好像是被什麼極端鋒利的利器切割過，變的破破爛爛的，露出滲著血絲的雪白肌膚。她腳步淩亂，滿臉的驚慌和憤怒，看都不看我就直沖著奈落的房間去了。然後我聽到摔東西的聲音和她尖利到模糊的叫喊。
　　「你怎麼不告訴我…騙子…你根本…」
　　然後這串模糊的聲音突然變成淒厲的咆哮，清晰無比。
　　「我殺了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那麼快的速度，這四個字話音剛落，我已經沖進了奈落的房間，不過還是慢了一步。一串白月牙般的刃破空而起，直切向那道站在窗邊淡定的身影。
　　他沒躲。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躲。
　　風刃撕開了他紫色的和服，切斷了他束髮的絲繩，潮水一樣的漆黑卷髮嘩的傾瀉下來。衣服變成零落的布片四散飛舞，露出男人完美結實的上身。蜘蛛醜陋的腿腳蔓延在他的背上，像一張扭曲了的臉。
　　在神樂的手中的摺扇第二次揚起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殺氣。
　　並非來自任何人，是從我體內刀鋒般揚起的殺氣。
　　
　　我不動聲色的揚起右手，淩厲的紫光凝聚在我整條手臂上，光裡竟有一道狹長的陰影若隱若現。
　　這時卻聽到他輕聲命令道：「四魂，退下。」
　　冷洌的聲音，一下子澆熄了我胸中的那團熊熊燃起的火。
　　
　　眼前的女子，卻突然悶哼了一聲，緩緩歪倒在地上。似是無限痛楚的揪著自己胸前的衣襟，櫻紅的眼，紅的像要滴出血來，彌漫著無聲的劇痛。
　　一種被出賣的劇痛。
　　然後我看到奈落手裡那顆活生生的勃動著的心臟，在他修長的指間，掙扎的像只小小的動物。他把它捏緊，使它看上去有點變形。
　　原來沒有心的不是我，是神樂。
　　
　　突然覺得可笑而悲哀，為我們這兩個，同樣被自己折磨著的女人。
　　
　　「神樂，很痛苦是不是？」他俯視著那顫抖的女人，語氣裡竟有些憐憫的意味，像高高在上的神。
　　「混蛋…」她嗚咽著喘息著，卻仍然用盡力氣抬起頭，用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男人高大的陰影。
　　「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他用指尖扣著她的下頜，輕聲說，「你要殺我奈落麼？」
　　「連你也想要我死麼？」
　　「神樂，是我創造了你，我給了你生命，給了你這美麗的軀體和駕馭風的能力。」
　　「我期望你是個強大的妖。」
　　「可是你卻學會了人類的愚蠢和貪婪。」
　　「給了你的，你不屑一顧；不屬於你的，你卻非要得到。」
　　「孩子，你被寵壞了。」
　　「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扼著她喉嚨的手和捏住她心臟的手，同時慢慢收緊。女子的臉變的慘白，進而轉向灰暗。
　　「奈落，你要殺死她了！」我的聲音有一點發抖。因為那個幾天前還對我展露溫柔笑顏的男子，此刻恐怖獰厲的像個真正的魔鬼。
　　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間我看到他血紅的瞳孔縮成蛇眼一樣的細線，我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先兆。
　　身體有些僵硬。
　　
　　但是下一秒，他卻輕輕的放了手，手中那顆心臟也消失無影。
　　神樂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氣，嘴角泌出些血絲。
　　奈落倚在窗櫺上，側著頭看也不看她。髮絲低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神樂，生命，和你那些無聊的幻想，哪個更重要，自己好好斟酌。」他的聲音裡忽然透出一絲疲憊，「現在，給我滾出去。」
　　女人拼力爬起身，煞白著臉跌跌撞撞的奔出門去。
　　
　　我暗自松了口氣，卻聽到他冰寒刺骨的聲音。
　　「還有你，四魂，我什麼時候允許你直呼我的名字的？」
　　
　　我張了張嘴，決定保持沉默。
　　
　　「做僕人要有個僕人的樣子，」他單手束起長髮，「我最近好像對你太放縱了些。」
　　「我……」
　　「你的靈力很亂，出去自己調整好。」他擺了擺手。
　　
　　「可是……」
　　「出去。」命令的語氣，顯然不容半分商量。
　　
　　我低下頭，安靜的退出了屋子。
　　
　　穿過昏暗的走廊時，我聽到女子咯咯的笑聲。
　　神樂坐在牆角看著我，笑的妖冶無雙。
　　「我還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四魂之玉，哈哈！」
　　
　　我看她一眼，走我的路。
　　「原來你和我一樣！」
　　我停住腳步看著她，冷冷的說：「我和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她騰的跳起來，堵在我面前，眼睛紅的冒火。「他一樣把你當成工具，一樣不相信你，一樣只是利用你！你這顆倒楣的石頭！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拿我去試他對手的刀！你知道嗎！我們在他眼裡都是垃圾！垃圾！」
　　她歇斯底里的發洩了一通，突然頹然的癱坐下去，像是被什麼抽去了力氣。
　　「你竟然還做他的僕人，你竟然還相信他…」她喃喃著，「該死的…你早晚會後悔…你這該死的……」
　　我驚訝的看到淚水在這女子美麗的臉上放肆的流淌，沖花了她的胭脂。
　　
　　「無，我是不是錯了？」
　　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神無站在我旁邊，抱著她的鏡子，漆黑的眼睛一動不動的望著前方。小小的女孩子，飄渺的比我還像個幽靈，我甚至懷疑她能不能聽到我說的話。
　　但是我習慣對她說話，在我寂寞的時候。
　　
　　我望著眼前死氣沉沉的空城。屍骨，瘴氣，妖魔，陽光也照射不進的黑暗。然而這卻是我最安全的庇護所，是我擁有意識以來，一直想要尋找的，給我安全感的地方。
　　「無，這是個寂寞的地方。」
　　「你懂得寂寞嗎？」
　　
　　「我曾經很討厭黑暗，」我自顧自的說，「我以為我可以和所有人一樣，生活在有陽光的地方。可是，所有人都想讓我消失，連「守護」我的巫女，也忌諱我的存在。儘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無，這個世界上的有些事，真的找不到理由。比如我們的存在，我，和你，神樂，還有奈落……」
　　「比如為什麼有些人可以正大光明的活下去，而有些人卻必須躲藏在黑暗裡，一生一世……」
　　「他們把我當成妖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可沒人相信我。」
　　「其實，是不是妖怪，又怎樣呢？」
　　「墮入黑暗，或者消失。無，這兩條路，我哪條也不喜歡。」
　　「屬於我的路在哪裡？屬於我們的路在哪裡呢？」
　　
　　「無，我承認我很絕望…我真的很絕望……」
　　
　　朦朧中，臉上有溫暖的觸感，我睜開眼睛，神無烏黑的大眼睛近在咫尺，一隻小小的，卻溫暖的手，竟然觸摸到了我的靈體，慢慢的，拭去我的淚水。
　　小女孩的表情依舊是往日的空洞，但我從來不知道，也許從來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手，原來是溫暖的。
　　「別哭……」呆板的聲音，卻帶著淡淡的溫柔，像是雨夜裡開放的雛菊悄悄消散在風裡的香氣。
　　「你，擁有，光。」她緩慢的，一字一頓的說。
　　我望著她的眼睛，儘管那裡依舊漆黑一片。但這女孩的話，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讓我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光……是屬於你的。」
　　
　　我弄不懂這話的意思，只是擦了擦眼睛，沖她笑了。
　　
　　「謝謝……」
　　「謝謝你，無。你放心，我…是不會認輸的。」
　　
　　她認真的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似乎在她的目光裡看到了一絲欣慰。
　　「我們，一起，活下去。」我輕輕握住她小小的手。
　　「即使在黑暗裡，也不放棄希望。」
　　
　　世界變的昏暗而渾濁，瘴氣凝聚成大朵的烏雲，遮住了最後一線光亮。
　　然而在那之前，我還是看到，神無輕輕的，向我點了點頭。
　　
　　
第6章 第四章　破魔誅黯

　　東國北方，有浩蕩綿延的山脈東西橫展開巨大的陰影，其中就包括號稱「萬魔之巢」的千壁山。與其同一走向的，還有古老的蒼彌山。後者因參天的古樹密林而聞名，幾百年絕少人煙。
　　曾經很少有人類敢於深入這密林腹地。一是因為當地山民敬奉山神，二是由於山裡妖魔精怪的傳說不斷。這片森林即使在白天，也十幾步之外便看不清事物，遒勁的古藤老樹早把光線遮的一乾二淨。
　　
　　但是，時代總會改變，隨著各地大名們軍事力量的加強，人類的火槍的響聲，打破了蒼彌密林的千年寂靜。
　　
　　一連串爆豆似的槍聲後，那美麗的黑色妖獸終於倒在血泊裡。
　　幾個除妖師奔上前去，在還微微抽搐的屍體旁撒了符紙和硝粉，招呼了一聲，幾百個兵士拿著刀槍蜂擁而上，卻停在屍體前幾步遠的地方，圍了一個圈，不敢向前。
　　「廢物！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怕的！」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揮舞著鞭子，大聲咒駡著從人堆裡擠過去。
　　但他擠到圈子中心時，原本怒氣衝衝的臉上忽然喜笑顏開。
　　「是只母的！帶崽的！」
　　「難怪沒有攻擊性。炎猊這東西，別看平時凶的很，母的在哺乳期會變的和只貓沒什麼區別啊！」
　　他們踏進那紫紅的豔麗的血海，踢了踢那屍體，忽然又急著叫起來：
　　「它的崽子呢？快找快找！」
　　很快有人從一個草堆裡拎出一頭大小如貓的黑色小獸。那小小的妖魔不住的扭動尖叫，卻毫無力氣掙脫兵士抓著它的大手。
　　「才出生沒多久！我們這次真是賺大了！」一個領頭的嘿嘿笑著，滿臉堆起了褶子，「領主大人會怎麼賞賜我們呢？給他弄到這滋補的好材料！「
　　一個除妖師卻面有憂色的湊上前來，在軍官耳邊嘀咕了幾句。那軍官聽了，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雄的在附近？那有什麼好怕的！我們早已做了準備，畜生終究是畜……」
　　他話音還未落，忽然對面的兵士們發出駭人的尖叫。
　　一團漆黑的光，無聲無息，卻如閃電般撲向這群人。
　　「嘿嘿，公的覓食回來了。」領頭的男人冷笑，「拉網！」
　　最堅韌的白蛇藤混合了蜘蛛絲擰成的網，潑了油烤幹，柔韌無雙。
　　那網上更是豎起根根鐵刺，被兩邊的兵士一扯，牆一般呼的憑空而起，原來是早埋伏在厚落葉裡的。
　　那黑光迅烈之極，到了網前卻刹不住，一頭撞了上去。
　　頓時一聲淒厲的暴吼。
　　黑光在空中翻了幾個滾，穩穩的落在地上。
　　「天哪，怎麼這麼大！」人群裡有人感歎。
　　一隻純黑色的，象豹一樣修長優美、卻足有三隻豹那麼大的動物，傲然立在眾人面前，儘管全身血流如注，把它黑色的皮毛染的象批紫緞子。
　　「皮是留不下了。不過血，眼睛，和骨頭，都是好東西。」軍官的眼睛閃閃發光，大聲命令道：「都給我上！領主大人養你們都是吃閒飯的麼？把它往陷阱裡趕！」
　　那妖獸狂吼一聲，接著，幾乎沒什麼人看到它的動作，沖在第一排的十幾個士兵，帶著各自驚恐的表情，碎成了肉塊。
　　「火槍隊！」
　　然而打火石還沒取出，一隻只斷手早已飛向天空。
　　軍官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瘋狂，鮮血噴濺了他一身。
　　幾個除妖師一聲大喊，早已布下的驅魔煙霧沖天而起。幾百名士兵沖上去，揮舞著刀槍砍那黑色的陰影。陰影被逼到了一棵大樹前，忽然從樹上掉下一張大網，將它兜頭罩在裡面。
　　那網除了沒有刺，竟然比前一張還要堅韌，上面貼了無數符咒。那炎猊在裡面聲聲怒吼，震的大地顫抖，飛鳥遁走，卻越掙越緊。
　　「妖怪，和我鬥？「
　　軍官一張臉上全是血污，笑的猙獰已極。
　　妖獸一雙眼睛瞪出血來，吼叫聲漸漸嘶啞，它流了太多的血，加上中了幾顆槍彈，已經失去了力氣。
　　「哦，」軍官看了看地上的屍體，「這是你老婆？眼睛真漂亮。你們這種妖怪，也只有這兩顆眼珠子值點錢。」
　　他抽出一把細薄的小刀，走到那雌獸的屍體前，蹲下輕巧一旋，一隻滴著濃血的紫色眼珠就出現在他手裡，散發出妖豔的光芒。
　　炎猊嘶啞的吼叫聲陡然拔高，淒厲的讓人心顫，瘋狂的掙扎起來。
　　「追了一個月，終於找到你們了。」那軍官咬著牙尖，獰笑道：「骯髒的妖怪。」
　　
　　「我看是你比較骯髒吧，人類。」
　　一個清越動聽的女聲悠然傳來。
　　軍官看著那不知何時出現在樹上的少女，有點錯愕的張大了嘴。
　　紫發的少女，一襲式樣簡單的白和服，紫琉璃般的眼睛裡燒著了熾烈的怒火。
　　
　　這本來是我第一次正式跟隨奈落外出。
　　靈體基本完善，看上去和真人一樣有形有質，這意味著我可以為他工作了。
　　具體做什麼，他並沒告訴我，我也沒有問。
　　只是在經過一片密林時，感受到發自靈魂的巨大怨氣。我以為是有妖魔在屠殺人類，便想都沒想，一頭紮了下去。
　　看到的，卻是雙手粘滿血腥的人類。
　　
　　那困在網裡的瀕死炎猊聲聲淒絕的嚎叫，湧出悲怨至極的妖氣，讓我可以看到它的靈魂。
　　哀痛到極點，怨恨到極點。
　　一顆詛咒著人類的靈魂。
　　
　　人類，真的是良善的種族嗎？為什麼我看到的，盡是惡毒貪婪？
　　
　　「把孩子還給它吧。」我儘量壓抑住心中愈加翻騰狂暴起來的憤怒，「你已經挖了它妻子的眼睛，還不夠麼？」
　　那人端詳了我一陣，大約當我是尋常人家十五六歲的女孩，便斜著眼笑起來。
　　「還它？好啊。」
　　他從旁邊士兵手裡抓過那只掙扎的小動物，舉在手裡給我看。
　　下一秒發生的事情，我萬萬沒有想到。
　　他手裡寒光一閃，從小炎猊的脖子上抹過，小東西的哭叫登時停止。
　　兩手一扒，一整張冒著熱氣的皮，便被生生剝了下來。
　　網中的黑色妖獸發出淒絕的長聲咆哮。
　　那人拎著那張皮，挑釁的看著我。
　　「哪來的野丫頭！領主大人的除妖隊你也敢管？給我抓住她！我要好好讓她吃頓鞭子！」
　　
　　我沒聽清楚他後面又喊了些什麼。
　　殺氣。灼熱的殺氣在我全身流轉，象團烈火凝聚在我的右臂，怒濤般衝擊著我最後一點理智。
　　兩個士兵向我撲過來。
　　我本能的舉手一擋，以為這虛幻的靈體會穿過他們的身體。
　　眼前卻飛揚起漫天鮮紅的液滴。
　　
　　那兩個士兵各自失去了半個腦袋，黑紅的血，咕嘟嘟的從他們還在往前沖的腔子裡噴湧出來。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裡，我眼前徹底蒙上了爛漫的血色。
　　
　　只來得及發出了一聲「妖……」那個目瞪口呆的軍官就被我一劈兩半。
　　
　　當我恢復意識的時候，看到奈落站在一地狼籍的血肉裡，微微笑著看我。
　　「想不到啊，」他看了看地上的屍體，故做驚訝的表情，「四魂啊四魂，你殺人了，還殺了這麼多。」
　　
　　我心神渙散的盯著滿地血污，那些血一點也沒沾到我，但我覺得自己滿身都是粘膩的骯髒。
　　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走到樹前，舉起我的右手，那裡凝聚著一道狹長的陰影，我用它輕易的斬開了網。
　　炎猊龐大的身軀滾落到地上，掙扎了幾下，沒能站起來。
　　「它快死了。」身後傳來奈落無溫的聲音。
　　我蹲下來，虛撫著妖獸的頭，它紫色的眼睛盯著我，卻光華不在，只有死亡的空茫。
　　但那眼睛依舊盯著我，仿佛祈求著什麼。
　　
　　「我要救它，」我低下頭，面向我的主人，「請告訴我，該怎麼做。」
　　
　　看的出奈落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他拋給我一個譏諷的笑容。
　　「對它最好的拯救是死亡，」他漠然的看著我，「或者成為我的一部分，你自己選。」
　　我咬了下嘴唇，轉身蹲在那垂死的妖獸身邊，開始凝聚我的力量。
　　「四魂，你在耽誤主人的時間。」身後傳來奈落冰冷的聲音。
　　「這不是一個好僕人該做的。」
　　
　　溫暖的紫光流轉在我的左手，漸漸的映亮了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但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我遲疑著，因為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力量，究竟是屬於拯救，還是殺戮。
　　「它想活著，我從它的眼睛裡看到了。」我輕聲回答，「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總會知道該怎麼做。」
　　他低笑了一聲，「等你知道了，它早死了，不過反正你的碎片可以復活屍體，不妨試試。」
　　「死去的東西就是已經死去的，即使復活，靈魂也是殘缺的。我要它活下去，是希望它擁有完整的靈魂和真實的生命。」我平靜的說著，凝聚了力量的左手慢慢移向炎猊的頭部。
　　
　　林中起了小小的旋風，卷起了片片落葉，靈魂般輕柔的飄向天際。
　　就在我的手就要碰到炎猊的頭的時候，忽然聽到奈落淡然的聲音。
　　「放在它傷口上，要接觸到新鮮的血。」
　　心中一動。「只有這樣？」我抬起頭，看著他。
　　「你的力量現在由你自己操控，你想救它，自然就救的了。」奈落轉過身去，聲音恢復了熟悉的冷酷，「我沒耐心等太久。十步之內無法完成的話，我就殺了它。」
　　
　　在奈落走出去第七步的時候，炎猊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
　　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摸摸它碩大的頭。
　　「我走了，你也離開這座森林吧，人類遲早要來殺你。」
　　妖獸低吼了一聲，竟走了幾步，像是要跟上來。
　　「不可以。」
　　我沖它搖了搖頭，它站在了原地，迷惑的望著我。
　　把炎猊丟在身後，我向前看去，是奈落淡漠的有點飄渺的背影。
　　「喂，妖怪，等等我！」
　　我追上他，像我已經習慣的那樣跟在他身後。
　　
　　裹在妖氣裡飛的感覺讓我暈的想吐，儘管後來神樂說那一定是我的幻覺——她認定石頭是不會頭暈的。
　　因為救了炎猊，我的心情不錯，所以當我看到眼前慘烈的景象時，片刻之間竟然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地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撕開深深的鴻溝，鴻溝盡頭，是個紅色的影子，癱在泥土碎石中一動不動。我上次見到的除妖五人組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墜的法師拄著錫杖站著，小狐狸拽著他的衣角，明顯是在哭。
　　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焦味和血的味道。從五十年前一直生龍活虎的那個少年，現在了無生氣的躺在地上，沒有看到他揮舞著大刀沖我叫嚷的樣子，我幾乎覺得有點不適應。
　　我偷眼看著神樂，她眼裡有一絲驚訝，但更多的是興奮。此刻的她像一頭伺機而動的豹，壓抑了全身的殺氣，等待著撲上獵物的身體撕爛他的咽喉。
　　她前面，神無捧著鏡子，保持著一成不變的靜默。但我清楚的看到她鏡子裡流動的煙似的光——鼓噪著，悲鳴著的，人類的靈魂。我隱隱皺眉——那些魂都是生魂，是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強行從肉體中剝奪的靈魂。
　　
　　心中感到一絲莫名的悲哀。無，純淨如你，也免不了雙手染上鮮血麼？
　　但，這個亂世，又有幾人的手上沒有鮮血？
　　因為這是一個，只有比死亡更強大，才可以活下去的時代啊。
　　
　　忽然，神無動了一下。
　　木偶般的女孩，微微的側過了頭，凝視著一個方向。
　　我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碎石間踉踉蹌蹌的撲過來一個身影。那黑髮的少女，似乎虛弱的隨時會倒下，卻用她的弓做拐杖，搖搖晃晃的，走到這染血的殺場上來。
　　魂魄被吸走了大半。
　　但她依然能動。即使步履維艱，卻還是要來；即使可能死去，卻還是要來。
　　
　　我看到她拉開了弓，擋在那犬妖前面，烏鴉翅膀般黑的眼睛，閃爍著金剛石般堅硬的光芒，那一刻，她身上的靈光竟然強烈了數倍，即使拖著那樣殘缺不全的靈魂。
　　
　　說不吃驚是假的。這個平凡的人類女孩，從我第一眼看到她，幾乎都在做些傻乎乎的毫無條理的事情，身上的靈光也根本無法與桔梗的相比。除了那雙清澈的眼睛，我幾乎不能從她身上找到桔梗的影子。我甚至一度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桔梗的轉世。
　　但是此時此地，懷疑被輕易的撕碎。
　　
　　那種執著堅韌的眼神，是只有桔梗才有的。
　　
　　可是，為什麼？
　　我越過她的身體，看到她身後的似乎已經昏厥過去的犬妖。
　　
　　為了他麼？她的他？
　　人類，也許我窮極一生，也無法真正的瞭解這個種族；人類，也許我正在慢慢的明白，強大或弱小，卑鄙或無私，殘忍或仁慈，都是人類。
　　矛盾的存在呵，就像四魂之玉。
　　想到這裡，我自嘲的笑了。
　　
　　她用力的、甚至是惡狠狠的看著我們，弓拉的飽滿，一支靈力之箭已經初步成型。也許是感覺到我的笑，那個姓日暮的少女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有些驚訝的顏色。
　　是的，她一定會驚訝。她第一次見到靈體的我的時候，我還是一縷渺渺的霧，而現在的我，靈體擁有接近實體的穩定形態，和神無神樂一樣，馴順的跟隨在奈落的身邊。
　　「四魂之玉……？」我聽到她猶疑的自語，接下來，她微微的皺了眉，牢牢的盯住我。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要和奈落站在一起？為什麼要幫助奈落？你不是守護這世界的四魂之玉嗎？」她的聲音尖銳起來，有些顫抖。「為什麼要把你的力量給那個邪惡的妖怪？你不知道他做的壞事嗎？」
　　「回答我，四魂之玉！！」
　　
　　我全身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好象已經被她的箭射中了似的。
　　一種細密綿長的痛，緩緩的蔓延在靈魂裡。
　　
　　「你說你不是妖怪，難道是騙人的嗎？！」
　　
　　那個女孩，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為什麼，我不敢面對她的眼睛？
　　
　　「是不是奈落對你下了咒語讓你為他效命？是不是他逼迫你做他的奴隸？」女孩急切的說，「是不是這樣？！」
　　時間似乎靜止了，好象她和我，都忘了自己身在怎樣的處境中。
　　這是殺場，殺場上最忌猶豫。
　　
　　「音璃，不要被奈落蒙蔽了！不要讓他玷污你的力量！」少女嚴厲的說，「現在，到我身邊來！我來保護你！快點！」
　　她拉緊了弓弦，直直的對準奈落，眼睛卻看著我，目光裡滿是焦急和憐憫。
　　「我們打倒奈落以後，你就可以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自由的生活了！四魂之玉，不要再被妖魔迷惑了！」
　　
　　這傻乎乎的孩子……她居然——想保護我！
　　
　　果然……沒法和桔梗相比呢。
　　
　　「你又在耽誤我的時間，四魂，這是今天的第二次。」
　　奈落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那雙血瞳投來的淡淡目光，猶如兜頭潑下的一盆冰水讓我驟然清醒。
　　
　　「神樂，去砍下犬夜叉的頭來，」他的語氣裡帶著戲弄的意味，「我很想知道桔梗看到了他的頭，會有怎樣的表情。」
　　「別做夢！」少女大喝道，箭，離弦。
　　
　　接下來的事情，我沒有太在意。因為我的注意力，被身後百步開外的地方吸引了。
　　我能明顯的感覺到，巨大的靈力在那一點凝集。
　　除了桔梗，沒人擁有這樣強大純粹的靈力。
　　
　　神無鏡中的生魂散溢而出，紛紛揚揚的猶如雪花，神樂揚起了紙扇，風刃即將抖手而出。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遠處的樹林裡，有一支箭，正在穩穩的瞄準。
　　百步的距離對於桔梗的箭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只要神樂的扇子擊出風刃，那支箭就會帶著無匹的淨化之力，貫穿我身邊妖魔的身體。
　　後來想起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卻漫長的仿佛過了百年。
　　
　　我們打倒奈落以後，你就可以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平靜而自由的生活。
　　
　　這是一個機會，是嗎？
　　也許真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我可以握的住的機會。
　　
　　我無措抬起頭，卻發現他也在注視著我。
　　暗紅的瞳孔，卻混合著我從未見過的複雜情緒。
　　
　　——恍惚間天際燃起赤色的烈焰，那些火焰像死去的蝴蝶從高空墜落，落在我身上，化成重重濃豔的血。
　　我不要他死！
　　
　　悚然驚覺。百步之外一聲輕銳的弦響，浩蕩的靈力破空而來。
　　
　　轉身，雙手合於胸前。灼熱的殺氣流轉在我的右手，重生的力量凝聚在我的左手。
　　四魂之玉，非明非暗，不垢不淨。
　　我為了守護而生。
　　
　　澎湃洶湧的紫光沖天而起。光芒中心，一柄細窄的長劍正緩緩現形。
　　雪亮的劍刃，銀白的猶如星辰，明亮的猶如閃電，萬千妖魔的血洗出它的絕世鋒芒。
　　誅黯一出，群魔降服。
　　
　　這三百年前跟隨翠子成為一個神話的破魔誅黯劍，隨著一道劃破天空的烈光，自我的雙手間重現人世。
　　
　　我伸手抓住它的劍柄，一個箭步沖向那道疾飛而至的淨化之力。
　　灼熱的殺氣，灼熱的像是他的血，在那一天，浸透我身體的血。
　　
　　劍光劃出一個半圓，一聲金鐵交鳴的巨響，我感覺到靈力衝擊在劍上引起的強烈震顫，電光四濺，能量的相搏引起了狂風，我看到自己原本虛幻靜止的紫色長髮呼的飄散在空中。
　　竟有種久違的興奮。仿佛在遙遠的某個時候，這樣的戰鬥曾是我生活的全部。
　　
　　強大的劍氣結界阻隔了破魔箭的攻擊。變幻錯亂的光影中，我回頭看著那個黑髮的少女，她的眼中除了震驚，還有巨大的失望。
　　
　　我勉力沖她一笑。
　　「戈薇，謝謝你。」
　　「可是，已經太遲了。」
　　
　　擋住一波攻擊後，我閃身沖出結界，直奔攻擊的來源處而去。
　　長劍帶起熾熱的風，我能感到源源不斷的力量正從劍中層層湧出。
　　這很奇怪。
　　
　　在我的記憶裡，誅黯是一柄斬殺妖魔的劍，甚至可以說是一柄聖劍。然而此刻它劍身上流轉的力量，卻夾著淡淡的邪氣，不，與其說是邪氣，不如說是一種哀戚淒厲的戾氣。正是這沖天的戾氣擋住了桔梗的淨化之箭，撩動起我的殺機。
　　
　　一柄應該和翠子一起被埋葬的劍，怎麼會藏在我的右手裡？
　　一柄實體的劍，怎麼會被我這靈體隨意的揮動？
　　
　　幾百年後的誅黯，重現在人世時竟會屬於我，這是我萬萬沒有意料到的。
　　頭腦裡一瞬間閃過千百種可能，卻沒有一種是我想要的答案。
　　而桔梗蒼白的臉已近在咫尺，她甚至來不及射出第二箭。
　　
　　誅黯發出尖厲的悲鳴，重重的插進她身後高聳入雲的古樹，樹上頃刻間彌漫起玄紫的流火，茂盛的枝葉於無聲中一寸寸化為灰燼。
　　我橫拉劍身，淌著寒光的利刃離桔梗白皙的頸項，不足半指的距離。
　　
　　「這一次，我感應的可準確？桔梗大人。」我微笑，「不要說你是在試煉我，就算是試煉也已經夠了，我不會總犯同樣的錯誤。」
　　
　　桔梗卻不看我，目光垂下，輕輕掃了眼橫在她頸前的長劍。
　　「你殺人了？」她問。
　　
　　「關你什麼事。」
　　
　　「為什麼要殺人？」
　　
　　「……他們該死。」
　　
　　「縱然是該死的人，也不該由你來殺。」
　　
　　「桔梗，你今天廢話真多。」
　　
　　她依舊不看我，只盯著那劍，輕輕的歎氣。
　　「可惜，你毀了它了……」
　　
　　我想起蒼彌山裡橫臥一地的屍首，心下了然，那時我右手流轉的殺氣，原來就是誅黯麼？
　　
　　也真佩服這巫女，死到臨頭還這麼淡定。
　　哦，對了，她本來就是死人。
　　
　　我吸了口氣，沉下臉說：「那麼，今天做個了結吧，桔梗。」
　　
　　「現在的你還殺不了我。」她安靜的看著我，「不信就試試。」
　　「呵呵，以為我不敢……」
　　
　　嘴上說著，手卻試探的暗中使力，果然，那劍刃雖然吞吐鋒芒，卻始終停滯在她頸前半指的距離，仿佛被什麼東西阻擋，無法近前。
　　
　　我微微皺眉，卻被桔梗輕易看破了我的窘迫。
　　
　　巫女恬淡一笑：「你心中還有光，所以無法真正的墮入黑暗。這是你的宿命，音璃。」
　　
　　「……我記得你從來不叫我的名字的，桔梗。」
　　
　　「所以連你自己都快忘記了？」
　　
　　我猛然抬頭瞪著她，月光灑在她臉上，她的容顏像許多年以前一樣，潔白美好，眼神清澈悲憫。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殺你了？」
　　
　　桔梗側過頭，被風吹亂的長髮垂在額前，歎息道：
　　「看來這次又是他贏了。」
　　
　　她纖細的手指按在劍上，不知使了什麼力氣，竟緩緩推開了壓在頸上的誅黯。
　　
　　像是被什麼糾纏住似的，我眼看著巫女拿起弓，踩著滿地落葉走向林子深處，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劍。
　　
　　「桔梗，你把話說清楚再走！」愣了片刻我在她身後聲嘶力竭的叫道，「我……就這麼讓你討厭，讓你看不起嗎？！！」
　　
　　她停了腳步，淡淡道：「是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你愛那男人，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不管經過多少年……」
　　
　　「你在說什麼啊？我……」
　　
　　「保管好誅黯吧，它本來就是你的劍。」
　　
　　我怔怔的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如雪的白，如血的紅，勾勒出的背影也還是一樣的秀麗而寂寞。
　　
　　時間到底改變了什麼？
　　又有什麼，超越了時間而存在？
　　
　　******************
　　
　　明明打了勝仗，心情卻惡劣到極點。神樂似乎很驚訝於我的委靡，飛過蒼彌山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我：
　　「喂，怎麼了？這麼無精打采的樣子。今天這任務完成的不錯呐，要不是桔梗搗亂，我就把犬夜叉的腦袋提回來啦，哈哈。」
　　她乾笑了幾聲，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於是話鋒一轉：「說起來，你今天可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擋住那支箭，我們就危險了。那個日暮戈薇對你說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話，我還以為你要背叛奈落了。」
　　我沒理她，眼睛被下面樹林裡一道跟隨我們急速前進中的漆黑流光吸引了。
　　
　　是那只被我救了的炎猊。妖獸這種東西還真是死心眼啊。
　　
　　我歎了口氣，順著羽毛的邊緣滑了下去，神樂氣急敗壞的呼喊被風聲扯的七零八落：「喂！你跑了我會挨駡的呀！」
　　
　　「你跟著我幹什麼？」
　　那只黑色的豹子般的生物，走過來用它巨大的頭磨蹭我，卻蹭了個空，紫色的圓眼裡透出迷惑。
　　「妖怪就是厲害…那麼嚴重的一身傷，現在竟然恢復的差不多了。」我虛撫著它，無奈的笑道：「別跟著我，我可最討厭妖怪了。」
　　它似乎聽不懂，迷茫的看著我。
　　
　　「走開！聽到沒有？！我最討厭妖怪了！」我氣勢洶洶的嚇唬它，可是無濟於事，這暴烈的妖獸此刻溫柔的像只貓兒，乾脆耍賴的趴在我腳下不動了。
　　我索性坐了下來，積了落葉的林地，很柔軟。
　　「和我一樣沒地方可去麼……可是，跟著我，可能隨時會死哦。」
　　「就算這樣，也要跟隨我嗎？」
　　「唉，真是固執的傢伙。」
　　
　　桔梗說，我愛上了某個人。
　　真是笑話！我怎麼會愛上一隻妖怪！
　　
　　呃，她提到妖怪了麼？
　　…………
　　
　　「我叫你黑曜好不好？」
　　「你沒反應，就算同意了啊。」
　　「那麼，黑曜，跟我走吧。」
　　我站起身，坐在妖獸寬闊的背上，純黑的皮毛，溫熱，透出野獸身上特有的血腥氣。
　　「我們…回家去。」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3

第7章 第五章　狼群

　　佛陀說，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乃人生三苦。身為人類，天生來這世上就是為了受苦的，這是人類的悲哀。
　　四魂不是人類，自然沒有這許多的煩惱，所以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不理會天邊那片飛羽，我提起劍，懶懶的向那嚎叫著的山鬼巨大的頭顱中央劈下去。
　　
　　原來，炎猊的速度是可以比飛鳥更快的。我摸了摸黑曜的頭，向它微笑道：「幹的好，黑曜。做完了今天的工作，我去給你洗個澡。」
　　妖獸喉嚨裡咕噥一聲，這貪吃鬼，嘴裡叼著的東西還捨不得丟掉——那是半具妖怪屍體，黑曜今天的午飯。淋淋漓漓的黏稠血液沾滿了烏黑的皮毛。它已經完全恢復成叱吒殺場的妖魔，這得益於同類血肉和妖力的滋潤。
　　
　　「神樂，來的好慢啊。」我舉著手中閃亮的小晶體沖天空中晃了晃，「碎片我已經拿到啦。」
　　
　　天邊的烏雲翻卷起血色的邊，即使在高空，神樂也能聞到沖天的血腥，當她看到自千壁山的峭壁間鋪展開的大片綺麗的鮮紅時，幾乎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
　　整座山都被血染紅了，足有上百隻妖怪的屍體殘骸散落的到處都是。一只有十個人高的山鬼站在一片荒原上狂吼，腦袋卻在下一秒平平的被削掉了上半部，那白衣的少女，便乾乾淨淨的從漫天彌散的血霧中飛掠而出，仿佛一片潔白的雪花。
　　淡紫的發飛舞在空中，像是黃昏時染了晚霞的雲朵。那背負著少女的黑色妖獸，比閃電還要迅速而淩厲，四隻爪上燃著幽藍的毒火，踏在山上時，連岩石也能腐蝕融化。
　　
　　神樂感到身上有點冷。
　　開了殺戒的四魂之玉，比妖魔要可怕的多。尤其這本來看上去頗為天真的丫頭，以前總是一天到晚一聲不響的悶著，現在倒是活潑了不少，好像那些並未沾染到她分毫的鮮血，給了她某種特別的力量。但她做的事情，連神樂看了，也會不寒而慄。
　　這是個奇怪的孩子。無論多麼殘酷的殺戮過後，那雙紫色的眼睛，依舊是乾淨的不染一絲殺氣的坦然，沒有愧疚，沒有猶豫，甚至，有點看透世事的滄桑。
　　「你殺這麼多幹嗎？」神樂從羽毛上跳下來，皺眉看著一地的肉泥，「還剁的這麼爛…你發瘋了？」
　　
　　我歪歪頭：「我覺得殺妖怪比殺人有趣多了，神樂難道不覺得嗎？」
　　
　　「……琥珀可能過會就到，有任務給他。」神樂無聊的跳上一塊岩石，「我說…你真的不要緊嗎？從上次回來，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天空很藍，像是剛被雨水洗過的矢車菊，要不是地上髒了點，這裡還真是個欣賞秋日美景的好地方。
　　
　　「我討厭妖怪，討厭這地方。」我撫摸著誅黯雪亮的刃，陽光映在上面反射出猛烈的光芒，弄得黑曜甩了甩大腦袋——晃到它了。
　　
　　「別開玩笑了，你現在就是和一群妖怪在一起嘛，還沒有認命？」
　　「哦？」我回頭看她，「神樂，認命這種事情，你都做不到，還來說我？」
　　她忿忿的瞪我一眼，頓了頓，突然說：
　　「真的沒想過嗎？」
　　
　　「什麼？」
　　
　　神樂望著遠處，自語般的說：「真的就要這樣下去嗎？總得有點東西，讓你為之活著。」
　　她今天很美麗。神樂一直是美麗的，即使是去殺人，也從來不忘了塗脂抹粉，風風光光的去。我常笑她不是去殺人，倒像是去嫁人。
　　
　　「那個日暮戈薇對你說話的時候，我看你明明猶豫了的。」神樂若有所思的說，「你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其實那時就算站到他們那一邊去，奈落也不一定能把你怎樣吧，何況你又不像我…沒什麼弱點攥在他手裡。何必這樣自己折磨自己呢？到手的機會你不要，真是傻瓜。」
　　
　　「我說過我和你不一樣。」我懶散的伏在黑曜背上，「我也想要自由，但不是以你的方式。在關鍵時刻背叛唯一收留自己的人，我做不到。」
　　也許是被我戳到了痛處，她咯咯的冷笑：「因為我沒你那麼虛偽，自命清高的傢伙，果然是桔梗守護的玉啊，連個性都……」
　　她的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因為誅黯就架在她脖子上，我在她櫻紅的瞳裡看到了自己臉上扭曲的微笑。
　　「你再提那巫女的名字，我就讓你腦袋搬家。我說到做到。」
　　神樂可能有些怕了，紅著臉喊道：「真不識好歹，我明明是為你著想！」
　　
　　我抽回劍，自顧自的跨上了黑曜的背。
　　「走吧走吧！走的越遠越好！」女人在我身後氣急敗壞的嚷嚷。
　　
　　天色漸漸的暗了，我和黑曜漫無目的的走在一條懸崖邊陡峭的小路上，它跟在我身邊，不知為什麼顯得很警惕，走幾步就要嗅聞岩石上的氣味，然後發出一些低沉的咆哮。
　　
　　我並沒在意，只顧得自己絮絮叨叨的說話。
　　「黑曜，今天累不累？」
　　「這是什麼鬼地方啊？連條河都沒有，我還說要給你洗個澡呢。」
　　「其實神樂這人並不壞，就是太直爽了。黑曜，其實她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人總得有點為之活下去的目標。人類管這個叫信念。」我撫摸著妖獸的頭，笑道：「要是有一天，咱們不用再殺人或者被人追殺了，就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一個沒有人類，也沒有妖怪的地方…到時候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再也不用擔心敵人什麼的……」
　　
　　無聊的幻想被妖獸一陣焦躁的吼聲打斷了。它的身體低低的伏下來，眼睛卻看著我們腳下幾十米處的狹窄峽谷。在那裡，有一大群什麼動物在迅速的移動。
　　不過吸引我目光的，不是移動的獸群，而是我碎片的氣息。
　　
　　「很驚人的速度。」我閉上眼睛仔細感覺，「兩塊在後，一塊在前，馬上就要接近了…黑曜，我們下去看看！」
　　炎猊在幾乎成直角的岩石上靈巧的跳躍著，在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我看到無數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熒熒閃光，不禁低呼了一聲。
　　「狼群……」
　　
　　是狼群沒錯。可是這樣龐大的狼群，我是第一次見到。足有幾百隻狼聚集在一起奔跑，每只都有牛犢那麼大，幾乎是勢如破竹的洪水。我皺眉，想叫住黑曜，狼雖然是群居的野獸，但從不在森林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行動。這些狼顯然都是妖魔，這樣龐大的妖狼群，貿然沖進去的後果，想想都覺得可怕。
　　就在命令幾乎脫口而出的刹那，我看到在狼群的盡頭，一股旋風正在快速的接近一個瘦小的身影，那個身影在黑暗中奔跑，顯然馬上就要被追上了。
　　三塊碎片的光，在我眼裡亮如星辰。
　　「黑曜，從樹上走，我們去看看，是誰這麼倒楣，被這麼多狼追著跑。」
　　
　　等到真的靠近了，我心裡一涼。
　　慌亂的奔逃著的瘦小影子，是那個叫琥珀的人類孩子。
　　如果真被這群狼追上，可能連屍體都沒有了。
　　當然，我的碎片也不能白白落在一群狼妖手裡。
　　
　　把誅黯牢牢握在手裡，我發出命令。
　　「黑曜！看你的了！不能讓他們抓住那孩子！」
　　妖獸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我看到那些綠色的眼珠紛紛翻向我們，狼群的速度減緩，妖狼們露出一排排雪亮的利齒，在黑暗中，連我也覺得心底冒起陣陣寒氣。
　　野獸濃重的腥臊味裹在疾風中撲面而來，我身體貼在黑曜的背上，反手小心的握住劍刃，把劍柄伸向那一臉煞白的孩子。
　　「琥珀！抓住！」我大聲喝道。
　　他抬頭看到是我，眼裡出現了一絲驚訝，一手抓住誅黯，他輕巧的一躍，跳上黑曜的背。
　　「抓緊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調整了姿勢，一劍劈向那股緊跟而來的旋風。
　　
　　竟然落空了，那身影虛晃一下，跳到最近的樹枝上，堵住了我們的去路。
　　一個瘦高的少年，眼睛和狼一樣泛著綠光，嘴裡說的卻是人言。
　　「什麼啊，炎猊這種妖怪，竟然還沒滅絕啊？」
　　
　　輕佻的聲音。我看著樹下，潮水似的狼群已經包圍了我們停留的古樹，密密麻麻灰黑脊背，看不到盡頭。
　　「還有你，女人！敢從妖狼族的鋼牙手裡搶人，膽子不小！」少年看著我，呲牙笑道。
　　我不想和他糾纏，於是低聲命令道：「黑曜，走高處。」
　　妖獸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騰的躍上更高的樹枝。但那叫鋼牙的少年大喊一聲：「別想跑！」竟然直逼了上來。
　　太快了，我本來以為黑曜的速度已是絕世無雙的，可是那人裝了四魂碎片的雙腿，簡直比神樂的風刃還要快。
　　「我看你們兩個，身上全都是奈落那傢伙的味道！他在哪裡？！」
　　鋼牙從半空中一腳踢向我們，黑曜閃到另一棵樹上，方才停留的幾人合抱的古樹，竟在他一腳之下斷為兩截！
　　很強，他腿上的力量，已經足以殺人。
　　
　　「把四魂之玉拿來！」他一把抓向我，卻抓了個空，但是敏捷的身手讓他再次避開了誅黯的劍刃。
　　「好劍！」他贊了一聲，反手在樹上一撐，像頭野獸般撲向我身後的琥珀。我一咬牙，翻身穿過了琥珀的身體，誅黯滴水不漏的擋住了他的腿和手的攻擊。
　　他落到近旁的一棵樹上，愕然的瞪著我。
　　「你…是什麼東西？」
　　
　　趁他猶豫的功夫，黑曜已經奔出幾十步遠，可馬上發出一聲焦躁的咆哮——前方沒有了叢林，原來我們已經走到了叢林的盡頭。
　　前面，是一片綿延到峽谷深處的、夾在兩面陡峭光滑的岩壁間的碎石地。
　　我抬頭望那岩壁，心裡頓時感到一絲絕望。那岩石不知道經過了幾萬年雨水的沖刷，竟然光滑的像鏡子般，反射著月光，亮的晃眼。這樣的岩石，即使是黑曜，也沒辦法在上面找到落腳點。而眼睛能看到的最近的凸出點，高的讓我眩暈。
　　可是平地上的路，又被狼群和這個莫名其妙的鋼牙封死了。
　　猶豫果然是殺場大忌，就在我思索的一瞬間，那人已經從天而降。
　　「這麼好的一把劍，送給我吧！」他狂笑，腿直直踢向誅黯的劍身。
　　
　　我大驚，深知禁不起他這一腳的力氣，誅黯必定脫手飛出。可是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身下的黑曜仿佛感知到我的慌亂，忽然吼叫一聲，帶著我縱身躍起，整個身體的左側於是暴露在那鋼鐵般的腿下。
　　我只來得及感到妖獸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就從它身上跌了下去，世界倒轉的一瞬間，我看到炎猊的嘴邊噴出一蓬殷紅的血霧。
　　「黑曜！」
　　我聽到自己淒厲的喊聲回蕩在夜空裡。一群狼很快撲上了落到地上的妖獸的身體。
　　我不顧一切的向它沖過去，狼的血肉皮毛滿天飛舞。誅黯上亮起沖天的紫芒，劍光所到之處哀號連天。
　　「你的對手是我！」那年輕人似乎有點被我嚇住了，大吼著一拳向我砸來。
　　
　　「畜生，我要殺了你！」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因為鋼牙的眼神裡露出了膽怯的神色。
　　膽怯是致命的。
　　
　　電光石火間，誅黯已在他胸前犁開了一道深長的傷口，染了噴灑的鮮血，暴烈的劍氣竟然由亮紫變的漆黑，那妖狼族年輕的首領大叫一聲，翻身跌出去幾十步遠。
　　狼群忽然一陣騷動，一道黑色閃電從獠牙和利爪間沖天而起，竟然在岩石上撐了一下後，扒住了那岩壁上最高的凸出點，站在了離我很遠的峭壁上沖我嘶吼，似乎要撲下來救我。
　　黑曜，它還活著。我心裡一陣狂喜，又是一陣悲哀。它躍起的一刹那全身浴血，受了鋼牙那一腳，又至少多了數十處傷口，這樣的它，根本無法再帶人奔跑。
　　狼群失去了目標，便牢牢的圍住了我和琥珀，首領的受傷，讓它們只感到了瞬間的驚慌，此刻，那一副副獠牙，已經做好了再次殺戮的準備。
　　我感到手有點發軟，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陷入這樣的境地。
　　
　　如果輸了，琥珀會被殺，妖怪們很快就會發現我的真面目，然後，這千壁山又將成為禁錮我的囚籠。
　　
　　寂靜的殿，空闊的屋，黑暗裡流火般妖豔的眼睛。
　　再也見不到了麼？
　　
　　這次，就賭一把好了。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躍躍欲試的炎猊大喊：
　　
　　「黑曜！回去！！！去找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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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向變了。」銀髮的少年努力在空氣中嗅聞著，「有狼群和血的味道。」
　　法師仔細檢查著地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妖屍，肯定的說，「傷口非常整齊，是被非常鋒利的劍一劍斃命的。」
　　「不過這樣的戰鬥力和殺戮之心，真的很可怕。」他站起來，望著鋪滿山谷的七零八落的妖屍，皺眉道。
　　「四魂之玉……」少女迷惑的喃喃道。
　　法師長歎一聲。「這樣的殘暴……這顆玉已經妖化，不能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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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群咆哮著縮小包圍圈，我能聽到身後琥珀急促的喘息，這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我心底歎了口氣，畢竟只是個小孩啊。
　　「琥珀，別怕。神樂他們馬上會來的。」我安慰他。
　　「他們…」琥珀沒底氣的說，「他們真的會來嗎？」
　　「會的。」
　　我淡定的望著沖在前面的幾隻狼，穩穩的揮出一劍，血光飛濺中，其他的狼退後了幾步。
　　「我，相信他。」
　　即使，是為了不讓其他妖魔得到我的力量，他也會來吧。
　　
　　我輕輕的歎息。
　　
　　「為什麼，要救我？」身後那孩子猶豫著問。
　　我平靜的說：「琥珀，你想死麼？」
　　「不，不想。」他的聲音也在發抖。
　　「那就別想那麼多為什麼，拿起武器戰鬥！」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夜色深沉，看樣子已經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四周的狼嗥聲此起彼伏，放眼放去只看到無數幽綠的燈火。我看看天空，漆黑的沒有一絲星光，黑暗裡只能聽到野獸的咆哮和刀刃撕開皮肉的輕響。我和琥珀背對背站著，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恐懼，那孩子的速度明顯減慢了，好幾次都險些被狼撲倒在地，我耳畔回蕩著他沉重的呼吸，甚至，夾雜著一點抽噎。
　　這樣下去，不行。這孩子恐怕撐不到天亮了。
　　
　　黑曜，你在哪兒？你平安回到人見城了嗎？你，見到他了嗎？
　　
　　「可惡……該死的女人……」
　　不遠處傳來那個叫鋼牙的男人的呻吟，他坐了起來，雖然動不了，卻不防礙他向狼群下命令。
　　「給我抓住那女人！我要……」
　　還沒說完，一個我熟悉的聲音就插了進來。
　　「呀，野狼，怎麼這麼狼狽啊！受傷啦？」
　　
　　我苦笑。狼沒走，又招來一隻狗。今天簡直是我有生以來最倒楣的一天。
　　
　　不出所料那狗耳朵的少年一看到我，就抽出了刀。
　　「果然又是你！這次可不會再讓你跑掉了！」
　　他身後，女除妖師急匆匆的趕到，淒厲的喊一聲：「琥珀！！」
　　琥珀全身一震，鎖鐮幾乎落到地上。
　　
　　我幾乎忘了。那個少女，似乎是琥珀的親姐姐。
　　
　　「鋼牙……這是怎麼回事啊？琥珀是珊瑚的弟弟，不要讓狼傷害他呀。」戈薇急切的聲音。
　　「戈薇啊……是，是這樣的。我帶著手下走到這裡，正好看到這個古怪的女人要用劍砍這個孩子，我就讓手下去救，可是這女人的劍，咳咳，有點難對付…我看可能是奈落新的分身，咳咳，咳咳……」
　　
　　「原來是這樣！」犬妖跳起來，寬大的刀身上亮起寒光，「我就知道你沒幹好事！給我乖乖的消失吧！風之——傷！！！」
　　妖氣的洪流破空而來，我橫劍隔擋，卻有點力不從心。不知道為什麼，作為靈體的我，最近多了一些奇怪的感覺。悲傷，憤怒，激動，還有現在的一點點疲憊。
　　這樣的我，似乎越來越接近…一個真正的人了。
　　
　　「嘿，還沒幹掉嗎？那就再……」
　　忽然，犬妖舉著刀的手停頓在半空，眼睛裡滑過一絲明顯的猶豫。
　　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麼。
　　我的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手捧鏡子靜默的站立著。
　　
　　無……我心裡一陣狂喜，幾乎要喊出來。
　　天空更加的黑暗，濃重的黑霧鋪天蓋地而來。一聲嘶鳴，幾道半月的刃呼嘯著卷向犬夜叉一行人，把他們生生逼退。
　　
　　妖氣嗎？像又不像。我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聽到神無淡淡的開口：
　　「結界。」
　　
　　我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右手上，誅黯上再次流轉起亮紫的光芒。
　　雖然還沒有學會怎麼把結界維持很長時間，但是這一小會，已經足夠。
　　長劍被我豎直插進地裡，一個淡紫色的圓球把我們籠罩在裡面。
　　
　　劇變就在這一刻發生。巨大的爆炸聲後，我眼看著那些黑霧頃刻間化成了滔天的黑色火焰，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吞沒了眼前的一切——山巒，樹木，狼群……耳邊響起無數的慘厲至極的哀號。
　　這是…地獄嗎……
　　黑炎有生命般向兩側分開，火焰的盡頭，黑髮的妖魔平靜的看著我，血色的瞳中，似有紅蓮綻放。
　　我再也沒辦法控制自己。這一夜，漫長的像是一百年，心底巨大的渴望，在這一刻撕碎了許多天來我辛苦製造的面具，那個被我默念了無數次的名字衝口而出：
　　
　　「奈落！！」
　　
　　風在耳邊流過，我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哪怕一秒也好。
　　我祈禱。
　　哪怕只有一秒也好，讓我的雙手，可以觸摸到他，可以擁抱他。
　　我只想觸摸到他。
　　只有一秒也好。
　　
　　絲綢溫軟的觸感從臉頰，雙臂和指尖傳來。一起傳來的，還有男人身上淡淡的、乾淨的香，像是午夜河邊的蘆葦和艾蒿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筋疲力盡，意識在瞬間模糊。
　　
　　耳畔響起女孩子清朗如水的聲音，久遠，卻清晰：
　　
　　——「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把西泠弄丟了，也一定要來找我，我會在你把我弄丟的地方，等著你。」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也不怕。」
　　………
　　
　　******************
　　
　　沒有穿過去……我驚愕的看著自己的雙手雙臂，在一瞬間煥發出溫潤的肌膚的光澤。實實在在的，血肉的光澤。
　　緩緩的抬起頭，看到他眼中轉瞬即逝的驚異，隨即那雙眼睛再次靜如死水，卻有一絲淡淡的笑浮現在他線條美好的唇邊。
　　
　　「奈落…我……」
　　
　　本來有很多話想告訴他。
　　可是這些話，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代替的只有哽咽。
　　我不知道，自己是太過堅強，還是太過軟弱。
　　
　　「這麼激動啊，四魂。」他輕輕的笑。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驚慌的把手抽了回來。離開了他的身體，它們又恢復成靈體半透明的白色。
　　
　　「對不起…」我低下頭小聲說，「給你惹了這麼多麻煩。」
　　他似乎沒聽到我的道歉，只是命令道：「神樂神無，我們走。」
　　神樂從我身邊走過，表情複雜的瞥了我一眼。
　　我趕忙追上去，跟在他身後。
　　「那個……對不起……」
　　「呵，沒什麼。你如果不惹麻煩，還是四魂之玉麼？」妖怪懶洋洋的笑道。
　　
　　我羞愧的低下頭，卻聽到他低沉柔和的聲音，夜風般徐徐的傳來。
　　「別太心急。」
　　「啊？」我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聽覺。
　　他轉頭看著我，安靜而溫和。
　　「有一天，你會變得很強。所以現在，不要太勉強自己。」
　　
　　不禁笑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從沒這麼響亮過。
　　「遵命！奈落大人！」
　　
　　
第8章 第六章　半妖

　　——「你知道嗎，你真的一點也沒有變。」
　　
　　「還是那麼的倔強。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父親說你挨的鞭子越多，脖子就越硬。我說不是的，因為姐姐是族裡最勇敢的人，她什麼都不怕。父親就笑了，說我什麼都向著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你最忠實的法師。」
　　
　　「可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你還是會到碧落森林去，對嗎？」
　　
　　「你還是會離開我，離開村子，去找那個人。」
　　
　　「他們說你是族裡最勇敢的人，是天界最強的鬥神。」
　　
　　「我也一直這樣……相信著。」
　　
　　「直到你在我眼前失去生命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姐姐，其實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雖然你說你的一生，都活的驕傲且不悔。」
　　
　　「族裡的老人說，雙生的姐妹是創世神手中並蒂而生的蓮花，無論轉世多少次，也總能找尋到彼此。」
　　
　　「姐姐，你現在，還寂寞嗎？」
　　
　　******************
　　
　　「黑曜……我睡了很久嗎？」
　　
　　醒來時只看到人見城渾濁的天空中升騰的暮色。我倚在妖獸溫暖柔軟的皮毛間，舒服的歎息了一聲。
　　
　　黑曜舔著身上被狼抓咬的傷口。血把它的毛粘成一縷一縷的，這似乎讓它很不舒服，煩躁的試圖弄乾淨那些血塊。
　　「黑曜，別再舔了，傷口會裂開的。」
　　
　　它看著我委屈的嗚咽了一聲。我不禁有點慚愧，本來答應帶它去洗個澡，結果竟然遇到了這麼多事情……人見城又是這麼個寸草不生的鬼地方，想找到乾淨的水來給黑曜洗一洗身上的血跡，竟然成了奢望。
　　遠處大殿的昏黃燈火在暮靄中顯得飄搖而虛幻。奈落今天有客人，很重要的客人，所以連我也不被允許留在他房間內。
　　心裡多少有點酸溜溜的失落——都說四魂之玉如何被世間群妖崇敬膜拜視為聖物，這死妖怪明明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嘛！
　　
　　正在發呆的時候，耳邊響起一個訥訥的聲音：
　　「那個…你是不是需要水？」
　　
　　琥珀站在我面前，一隻手裡提著木桶，另一隻手抓著一把散發出奇特芬芳的草葉。
　　看到我點頭，他臉上揚起羞澀的笑。從木桶裡撈起一條布巾絞幹，琥珀蹲下來細細的擦著黑曜身上的傷口，然後把那些草葉揉碎了敷在上面，妖獸發出輕輕的呻吟，伸出大舌頭舔著少年的臉，癢的琥珀一個勁的笑。
　　
　　「別急，別急，馬上就好哦。」
　　
　　看不出這孩子包紮傷口的技術相當嫺熟，看來以前經常做同樣的工作。
　　
　　「你以前……養過妖獸嗎？」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哦…抱歉。不過真是弄得很棒，黑曜也很開心呢。」
　　「是嗎？哈哈，我只是比較擅長做這些小事罷了。」
　　
　　「琥珀…很好聽的名字。」我邊看他收拾，邊說。
　　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臉居然紅了。「是，是麼？」
　　「是啊。和黑曜一樣，是寶石的名字呢。」
　　琥珀，相傳是神明為著凡人生命的短暫而流的淚水，因此可以永遠的凝固生命的時間。
　　琥珀，生命被永遠凝固的孩子。
　　
　　「嗯……還沒有對你說，謝謝你救了我。」他的目光集中在黑曜的前腿上，卻用很認真的語氣對我說，「你是一個好人。」
　　
　　我啞然失笑，又感到淡淡的心酸。可憐的孩子，在經歷了那麼多折磨後，還保持著善良而真誠的心。
　　「琥珀也一樣，」我溫和的向他微笑，「琥珀是個好孩子。」
　　
　　但願，他什麼也不要記起。
　　
　　天完全的黑了。看琥珀摸索著擦那些血污，我站起來說：「我去拿支蠟燭來。」
　　「不，不用。不要到屋子裡去。剛才我聽神樂說，奈落大人的臉色很可怕，我們最好都不要去打擾他。」
　　「哦？」我停住腳步，「為什麼？」
　　琥珀猶豫再三，終於吞吞吐吐的說，「聽說是…那個叫桔梗的巫女來過了……喂！你別走那麼快啊……」
　　
　　******************
　　
　　儘管有心理準備，我闖進他房間的時候，還是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
　　
　　屋裡並沒有桔梗。奈落獨自一個人站在屋子當中的地上，赤裸著上身，手裡的長刀上滴落著暗紅的血，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幾縷漆黑的髮絲被血粘在上面，像是一群死去的蛇。
　　
　　看到我，他鮮紅的眸子裡濃重的殺氣似乎減淡了些，語氣卻是陰冷的可怖：
　　「誰讓你進來的？」
　　
　　我不眨眼的盯著他背上的傷口，那裡，皮膚正在強大妖力下迅速的癒合，一隻蜘蛛醜陋的腿腳慢慢顯形。
　　
　　「她對你說了些什麼？」我很驚訝自己竟然如此鎮定，「那個標記，讓你這樣的痛恨麼？」
　　
　　「和你沒關係，出去。」他甩了甩刀上的血，不容抗拒的口吻。
　　
　　這個男人，永遠把自己禁錮在最堅固的堡壘裡，任誰也無法接近他荒涼而枯萎的靈魂。
　　
　　「好吧，只是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你知道這沒意義。」我柔和的說，卻在轉身時聽到他黯沉的聲音：
　　
　　「那不只是一個標記。」
　　
　　「明白。」我駐足，淡淡的說，「可我不懂為什麼你這麼在乎自己身上是不是擁有著人類的痕跡？你已經足夠強大了。」
　　「四魂，我不喜歡好奇心過於旺盛的人。」他微眯起眼睛。
　　
　　明明是你先提起的，我委屈的想。卻又聽他說：「不過這個問題，可以回答你。」
　　
　　「見過蟬嗎？」男人披上件深藍色的外衣，將長刀緩緩插回刀鞘，那是把好刀，寒光粼粼的映在他暗紅的瞳孔中，像流動的水銀。
　　
　　「……蟬？你說的是那種會叫的蟲子……？」
　　
　　「蟬在誕生的時候是微小如塵埃的東西，要變成會飛會叫的蟲子，需要經過幾年的時間。在黑暗的地下，一次又一次撕開自己舊的外殼，最終才能在某個黃昏的時候爬出地面進行最後一次蛻變，長出翅膀，發出聲音。而無論哪一次蛻變失敗，結局就只有留在泥土深處慢慢的腐爛。」
　　
　　「這個我知道，」我說，「所以人類認為蟬是擁有重生之力的蟲子，且靈魂不滅。」
　　
　　奈落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臉上浮起淡淡的嘲諷。
　　
　　「妖魔也是一樣。如果想得到強大的力量，就必須拋棄不必要的過往。任何一點殘留的瑕疵，都可能在日後成為致命的弱點。而我現在做的，就是消除弱點的過程。」
　　
　　我歪頭想了想，忽然笑了：「但這世上並不存在沒有弱點的生物啊，不論是人還是妖。完全沒有弱點的，那是神，可奈落大人，你不是神。」
　　
　　他看著我，一瞬間的目光尖厲如刀。
　　下一刻，奈落鬼魅般的出現在離我不足半尺的地方，尖削的下頜懸在我頭頂上，男人很高，我不得不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你說什麼，四魂？再說一遍。」陰冷的聲音，像是生氣了。
　　
　　「你不是神，奈落大人……」
　　
　　他聽著，嘴唇卻微微上揚。
　　「我有一天會成為神，四魂，我保證你可以看的到。」他低柔的說。
　　
　　太過接近的距離讓我不由自主的慌亂起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低下頭，卻正好看到男人赤裸結實的胸膛，他溫熱的氣息噴吐在我脖頸上，讓我感到陣陣暈眩。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裡滿是迷亂，「你只要是奈落就可以了……」
　　「是麼…」他惡毒的笑起來，卻更貼近我的臉，迫使我凝視著他嫣紅的瞳孔，「那麼，奈落到底是什麼，你知道麼，四魂？」
　　我搖頭。
　　
　　「想看看麼？我真正的樣子——你這顆好奇的石頭，我猜你會很樂意知道這個秘密。」
　　「如果主人願意和四魂分享這個秘密的話。」我輕聲說。
　　
　　「那麼，這個月滿月的時候，你得待在我身邊。」
　　妖魔在我耳邊誘惑般的低語：「別忘了，哪裡都不准去，只和我在一起。」
　　「那將是一個讓你終身難忘的夜晚，四魂。我，保證……」
　　
　　直到回到黑曜身邊，我還覺得手腳冰涼全身僵硬。
　　「你…臉色好難看，」琥珀擔心的問，「大人他罵你了嗎？」
　　
　　「沒有。」
　　我抱著膝蓋，無力的搖搖頭。
　　「他只是讓我很害怕……真的。」
　　
　　******************
　　
　　月圓的時候，似乎註定有一些秘密被揭露。
　　比如神樂。儘管以前知道她隱秘的小願望，我還是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把願望付諸實踐，所以當神無捧著鏡子走到我面前，給我看她握著我的碎片急匆匆離去的影像時，我很有些驚訝。
　　「無，她…她這是要去哪裡？」
　　「如果被奈落髮現，她會死的。無，我們去追她回來！」我站起來，卻被一隻小小的手拉住了衣袖。
　　女孩空茫的大眼裡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我卻感覺到那只纖小的手用力的抓住了我的衣服，那只有她才可以抓的住的，靈魂做的衣服。
　　「奈落，已經，知道了。」她說。
　　「這是命。」她又說。
　　聲音呆板的一如既往，我卻能感覺到她手上微微的顫抖。
　　心中沉重的歎息。望向鏡子裡，坐在羽毛上自由翱翔的女子，那張明媚的臉上，透出執著的希冀和決然的堅定。
　　
　　很多事情，我無力阻止，正如我無力阻止那天夜裡發生的一切。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心裡隱約覺得不安。人見城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主殿地下埋藏著無數寬闊的巷道和密室，這些荒廢多年的角落總是彌漫著塵土的味道，陰森的讓人心寒。
　　然而這天夜裡，空氣裡卻若有若無的飄著一絲腥味，像是……屍體腐敗的味道。
　　越靠近轉彎處通往更深層的地下的入口，那種味道就越強烈。我心中的不安也隨之發展成恐慌。
　　站在入口前，我蹲下來輕聲說：「奈落…大人，我可以進去嗎？」
　　地下傳來他低低的笑聲，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隔著地板，而顯得有些微弱。
　　「你還真是守約啊，四魂。進來吧。」
　　穿過地板的一瞬，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濃重的黑暗和嗆人的腥味撲面而來。
　　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黑暗，眼前的景象讓我幾乎魂飛魄散。
　　
　　奈落應該是「站」在那裡的，可我卻看不清楚他的身體，如果那勉強也能稱為身體的話。他的脖子以下模糊成一團，無數奇形怪狀的觸手從他的身體裡伸展出來，一些爪子和頭顱穿破皮膚，帶著黑紅的霧滾落在地上，變成各種各樣或是兇神惡煞或是醜陋無比的妖怪。屋子被這些妖怪充斥著，它們靜默的擁擠著，一雙又一雙形態各異的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神色，呆滯的仿佛根本沒有靈魂。
　　崩潰。散落。
　　眼看著一支穿胸而出的粗大的怪物的前腿徹底破壞了他身體的最後一點形狀，一聲壓抑的尖叫被生生憋回了我的喉嚨裡，因為一隻滑膩的觸手準確的堵住了我的嘴。
　　
　　「別出聲。」妖魔虛弱卻依舊強硬的聲音傳來。又是一隻觸手纏住了我的身體——接觸到那些觸手上的黑氣，我的靈體竟然寸寸實化，只是因為極度的驚恐而一動都不能動。
　　
　　「把你的劍拿出來。」他命令道。
　　
　　我無法出聲，乖乖的召喚出誅黯，驚異的發現原本雪亮的劍竟然通體發黑。一隻觸手從我手中粗暴的搶走了它，把它插在入口的第一級樓梯上。一道漆黑的結界頃刻間拔地而起，嚴密的籠罩了整個屋子。
　　
　　我被送到他面前，看的出他並不輕鬆，一些不知是黏液還是汗水的東西把他烏黑的長髮粘在臉上，讓那張清俊的面孔顯得驚人的慘白，而那雙血紅的眸子卻愈加妖嬈，妖嬈的帶上了死亡的氣息。
　　
　　「看到了麼？四魂，這就是奈落。」伴隨著妖異的微笑，更多的觸角纏繞上我的身體。
　　「這拼湊起來的身體，讓你覺得驚訝麼？」嫣紅的瞳孔裡泛著嘲弄，「還是覺得噁心？」
　　他報復似的扭著我的頭，強迫我看那滿屋子的妖怪，又把我猛的拉回到他眼前，正對著那顆孤零零的頭顱。
　　「半妖，雜碎妖怪……他們都錯了，你看，有時候我連個完整的妖怪都不是。」
　　「四魂，你看到了奈落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你喜歡嗎？」他輕柔的在我耳邊吹著氣，淡淡的腥味蔓延開來。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後悔來到這裡，後悔看到這一切……這樣的一個怪物是你的主人，而你卻擺脫不了……很不甘心吧？只能這樣慢慢的，在這個地方，和我一起……」
　　觸手穿過我的頭髮，像是一種溫柔的撫摩。我只是呆呆的盯著他脖子下面斷裂的地方，那裡正滴落著暗紅的血水。
　　「厭惡麼？害怕麼？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四魂。」他鬆開了纏在我嘴上的觸手，饒有興趣的注視著我，像是一條注視著獵物的蛇。
　　
　　我看著他脖頸下面的地上逐漸凝聚起的一小灘血，覺得自己連聲音都扭曲了。
　　「你…在流血……」
　　顫抖，然後是抽噎，終於變成無法抑制的哭泣。
　　「妖怪…你怎麼了…？！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啊……？？！！」
　　
　　我號啕大哭著伸手去捂那流血的傷口，卻怎麼也凝聚不起力量。
　　我害怕。比起這恐怖詭譎無比的場面，我更怕看到他的血，和他平靜目光的背後那濃厚的呼之欲出的死亡的陰霾。
　　非常非常的害怕，那種巨大的恐懼，仿佛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已經深深的刻進了我的靈魂。
　　
　　絕望和悲傷完全抓住了我，平日的禁忌和畏懼統統被拋到腦後。我只知道這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而看上去，我就要失去他了。
　　
　　「奈落…你這個笨妖怪…你是什麼，是神還是魔，又和我有什麼關係…？！我都說了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啊…」我失控的哭喊起來，「我再也不惹麻煩了…我會變的很強…我的力量全都給你…求求你…求求你別丟下我一個人…除了你，再也沒有人要我了…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全然不顧他眼中的訝異，我悲傷的死去活來語無倫次。
　　「妖怪…我喜歡你…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我喜歡你啊……嗚……」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正當我覺得天要塌了世界末日要來了的時候，有什麼東西輕柔的撫上了我的臉。
　　睜開眼睛，妖魔安靜的望著我，紅瞳裡黯光流轉，正如那天在破魔箭的攻擊前，注視著我的複雜眼神。
　　
　　「你真的很吵……四魂，你這顆奇怪的石頭。」他嘲諷的笑道，目光卻溫和而憂傷，「別哭了，我不會死的。」
　　「真的？」我抽泣著問。
　　「你不僅無聊，還很無知，」他不屑的說，「這是常規的身體重組而已。」
　　
　　看他雖然有些虛弱，但怎麼也不像是會死的樣子，我心裡塌實了不少。
　　「……我能為你做什麼？」有點尷尬，我訥訥的問。
　　
　　「陪我一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傢伙的聲音有些發虛，「當然，如果覺得討厭，現在就可以離開。」
　　我猛的抬頭，卻發現他的眼睛望著別處，並不看我。
　　
　　「你…妖怪…你簡直…是個笨蛋啊！」我咬牙切齒的說，「這種話，直說不就可以了！說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以為你真能嚇住我不成？」
　　「誰知道你膽子這麼小……都說不要哭了怎麼還哭…？」
　　「你嚇死我了…嗚…你真的嚇死我了……」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竟然被嚇成這樣，那只好……」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冰冷的雙唇便覆在了我的唇上。
　　
　　時間停止，刹那化作永恆。
　　
　　我的身體只僵硬了片刻，便近乎瘋狂的回應著他的吻。
　　
　　從來沒有如這一刻般的快樂，長久的希冀成真，而我原本以為，這將是我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而有一句話，終於可以說出口。
　　「我愛你…妖怪……」
　　
　　伸手捧住他的臉，他卻輕輕的擋住了我的眼睛。
　　「別睜開眼睛…」
　　「我不怕。」
　　「那也不要…這副樣子，原本不應讓你看見。」他淺笑，無盡的悲涼。
　　「很醜，對不對？」
　　
　　黑暗中，我的手遊移在他的臉上，撫過他修長的眉目，秀挺的鼻，薄削的雙唇。
　　「不……」發自內心的微笑緩緩在我臉上漾開。
　　「很美。妖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很好看？」
　　他沉默了一會。「有。」
　　「啊？」
　　「是你這樣說過。璃，你這個傻女孩。」
　　他說罷，深深的吻住了我的唇。
　　
　　整整四天，我擁著他海藻般濃密柔軟的發，安靜的陪在他身邊，不離半步。
　　這個叫奈落的妖怪，我愛上了他。
　　
　　******************
　　
　　直到第五天，我醒來的時候，他正披上件和服，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悠悠的系著帶子。高挑的身形，完完整整乾乾淨淨，仿佛幾天前地獄般的一切只是一個噩夢。
　　見我醒來，依舊是淡薄的語氣：
　　「跟我走吧，拿著你的劍。」
　　
　　「去哪兒？」我快步跟上他，把誅黯握在手裡。「那個……你不要緊了？」
　　「你哪來這麼多問題？」他冷冷的說。
　　「對不起…妖…奈落…大人。」我吐了吐舌頭，結結巴巴的說。
　　
　　妖魔卻轉過頭，促狹的一笑：
　　「每次稱呼我，都讓你這麼困擾麼？」
　　帶著艾草氣息的袍袖，虛拂過我的臉，冰涼而柔軟。
　　「今後叫我奈落就可以了……璃。」
　　
　　「唉…」我垂頭喪氣的說，「你怎麼總是隨便給我改名字？我叫音璃，不是璃。」
　　
　　「我是你的主人，我願意怎麼叫你就怎麼叫你。」
　　
　　「這不公平！我更願意叫你妖怪，那比叫你奈落要簡單多了！」
　　
　　「那麼隨你。」他懶洋洋的說，「無聊的女人。」
　　
　　「你也一樣，討厭的妖怪！」
　　…………
　　
　　半秒鐘以後，陰森的走廊裡傳出女人慘絕人寰的尖叫。
　　「死妖怪！把蜂巢從我劍上拿下來！！！」
　　
　　人見城在那段時間，似乎真的熱鬧了不少。
　　
　　
第9章 第七章　王子（上）

　　霧……？
　　水的聲音……是河流嗎？
　　
　　——「淡月，淡月！這麼早你來這裡幹什麼，天還沒亮呢！」
　　
　　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
　　霧散了，現在我看清自己所處的果然是一條潺潺的小河邊。只是周圍的一切，依舊是隱隱約約的看不真切。
　　
　　河邊站著個女孩子，看上去年紀不大，一襲雪練似的長髮編成許多小辮子，綴著鈴鐺貝殼和其他一些東西，散在她細瘦單薄的肩頭。聽到那個聲音的呼喚，她用袖口迅速的抹抹眼睛，慢慢的轉過身來。
　　
　　是先前夢裡那個小女孩……看起來長大了一些，眼眉也長開了，精緻的不像話，竟是個小小的美人坯子。
　　
　　身體冷不防的被一個人視若無物的穿了過去，我目瞪口呆的望著那孩子幾步躥到銀髮女孩面前。其實她已經不能算作孩子了——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子卻不矮，穿了身精神的白皮護甲，身後背著柄細長的劍，一頭幽紫的頭髮因為奔跑的緣故顯得有些淩亂。她急衝衝的跑過去，拽著銀髮女孩的手就走。
　　
　　——「回家去！天氣這麼冷，我又要走了，你生病了怎麼辦？」
　　
　　「不要！」銀髮女孩執拗的甩著胳膊，「我知道大家會在這裡集合，我要等著在這裡送你！」
　　
　　「淡月，我這又不是第一次出征！乖，回家去。」
　　
　　「可是，這次是要去那個地方，不是嗎？」
　　
　　少女緩緩轉過身，面對含著眼淚的妹妹，輕聲歎了口氣。
　　
　　「淡月，昨天聖山來的信你也看到了，天界損失慘重，三面的防線全在潰敗。我們鬥神族是天帝最優秀的戰士，在這種時候……」
　　
　　「我不管！」叫淡月的女孩子嗚咽起來，「天帝只會在這種時候想起我們，他自己怎麼不去和魔族打仗？！」
　　
　　「淡月，不准胡說八道！」
　　
　　「姐姐，不要去！我昨天在星盤上看到了不好的徵兆，你不能到那個地方去！」
　　
　　「放心啦，」紫發少女淺淺的笑了，「碧落森林又不是什麼沒去過的地方。那裡……我熟悉的很。淡月，我也是為了咱們鬥神族著想，這一戰要大獲全勝，族裡的很多人就都可以獲封神格了，阿赤他們可都盼著呢。」
　　
　　「我不要神格，我只要西泠姐姐。」淡月低下頭，緊緊的抓住紫發少女的衣袖，「為什麼大家都必須為天帝戰鬥？父親已經死了，現在連西泠姐姐也……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啊……」
　　
　　「笨蛋，我這不活的好好的嘛！」紫發少女彎下腰，笑著擦了擦那張小臉上的淚痕，「不許再哭了，難道你還想聽大司祭那老頭唉聲歎氣的說——」她故意粗聲粗氣的模仿道，「‘淡月這麼愛哭的孩子，族裡一千年也出不了一個’啊？」
　　
　　聽到這話淡月終於撲哧笑了出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腰上的一堆小口袋裡掏出枚火紅色的貝殼，塞進紫發少女的手心。
　　
　　「這是……」
　　
　　「是赤羽貝，我前幾天在河邊找到的。」女孩得意的仰著臉，「是可以保佑家人平安歸來的貝殼喲，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姐姐要隨身帶好，無論如何也不能弄丟哦。」
　　
　　「淡月……」
　　紫發少女忽然張開雙手，將那個瘦小的身影抱在懷裡。
　　「姐姐保證，這一次之後，就再也不離開淡月了。我們一起，好好的守護村子和大家……」
　　
　　「嗯。」
　　
　　女孩靠在姐姐肩頭微笑著，眼角卻有一滴淚水，悄悄的滑落。
　　
　　*********************
　　
　　那一年的冬天漫長而平靜。靈體感覺不到太多寒冷，於是下大雪的時候，我和黑曜在人見城空曠的雪地裡盡情的奔跑嬉鬧，漫天紛紛揚揚的雪花裡，我舉著雙手一圈一圈的轉，直到站都站不住的跌倒在柔軟的雪堆裡。後來琥珀加入了我們的行列，用雪塑了一隻怪模怪樣的動物，硬說是黑曜，結果妖獸把他撲倒在雪地上狠狠的舔了一通，男孩笑的喘不過氣來，臉上頭髮上都結了層薄薄的冰霜。
　　大自然是公平的，再怎麼荒涼的地方，也是有潔白的雪降落的。
　　
　　到了下午的時候，雪停了，我和琥珀點了一堆火，擠在黑曜身邊取暖。我用誅黯挑著琥珀的濕衣服烤幹的時候，他突然說：
　　
　　「音璃大人…你…好像我姐姐。」
　　
　　我迅速的看了琥珀一眼。他認真的盯著我，目光異常清亮。
　　果然，還是要蘇醒了麼？
　　
　　「琥珀，說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大人，聽上去很奇怪啊！」
　　男孩為難的看著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把幹了的衣服丟到他懷裡，扭頭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
　　「這雪這樣就停了，還沒玩夠呢！喂，神樂！能不能刮點風，讓雪再多下一會啊？」
　　女子身姿娉婷的靠在柱子邊望著天空，不屑的哼道：「你當我是什麼？你的傭人麼？四魂，我警告你，就算奈落放縱你，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為！」
　　說罷氣呼呼的走了。
　　
　　討了個沒趣，我悻悻的閉嘴。琥珀卻邊穿衣服邊不忿的小聲嘟囔：「凶什麼凶…戀愛中的女人都是這麼喜怒無常嗎？」
　　我意味深長的望著他，男孩的臉立刻紅成個熟透的柿子，慌亂的解釋：「我亂說啦！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我笑眯眯的說：「當然當然，琥珀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黑曜——」
　　妖獸嗚咽了一聲，濕軟的大舌頭親昵的舔上了琥珀的光腳。
　　「哇啊啊！我…哈哈…我說……」
　　
　　神樂確實是對一個男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儘管不知道是不是愛情，但一個女人三天兩頭找機會去和一個陌生男子見面，的確是不同尋常的，何況這種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在一向自視甚高的神樂身上。
　　那女子越發美的驚心動魄，像是春日的花朵，悄然而激烈的綻放。每當她從我身邊走過，風裡就帶上了一種好聞的暗香。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桔梗身上也曾有過這樣的香，那是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標記著一個美好的年華，以及隨之而來的情思和欲望。
　　我有點羡慕她。那些花花的衣裳，那些胭脂香粉，那些精緻的小首飾，我一直以為我並不在乎，卻漸漸的發現，我是如此渴望它們裝點我單調的生命，正如我渴望愛情來填補我空虛的靈魂。
　　
　　純粹是因為好奇，在又一次神樂外出的時候，我跟上了她。
　　
　　事實證明，我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跟蹤能力。在一道狹窄的山谷裡轉過一道彎後，天空中完全失去了那片羽毛的蹤影。
　　「算了，我們回去吧，這裡好冷。」我無精打采的說，努力的把自己藏進黑曜的毛裡。這穀裡的風出奇的刺骨，連我也能感覺到尖銳的寒冷。
　　就在我們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一聲嘶啞的喊叫突兀的劃破了風聲。
　　「救命！！！」
　　
　　聲音是從穀底的河邊傳來的，我和黑曜趕到的時候，只看到岸邊一個綠色的小妖怪揮舞著一支木杖伸向河裡，而這初春的河，冰已凍的不實，河中的冰面破了個洞，一個小女孩陷在裡面，掙扎著去抓那木杖，卻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什麼，怎麼也抓不住，眼看著就要沉入河裡去。
　　「黑曜！去！」我大聲命令道。妖獸幾步躥躍過去，前爪輕靈的落在冰面上，叼了那孩子的衣領，而後腿猛然發力，倏的騰空而起。冰面經這一下，發出輕微的喀嚓聲，裂開一條半人寬的縫隙，但黑曜早已帶著女孩穩穩的落在了岸上，整個動作迅捷優雅的仿若舞蹈。
　　
　　「鈴！鈴你沒事吧？！」綠色小妖怪痛哭流涕的撲過來，緊緊抱住那驚魂未定的小女孩，「都說了不要走到冰上去！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向殺生丸大人交代啊？！」
　　女孩聲音有點顫抖，卻努力安慰著那個奇怪的小妖：「邪見大人，鈴很好，一點也沒有受傷。」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出乎意料。這孩子轉過身，恭敬的給我鞠了個躬。
　　「非常感謝您救了我，鈴可以知道姐姐的名字嗎？」
　　
　　她抬頭的時候，我看到一張清秀的小臉，和一雙羔羊般純真快樂的眼睛。
　　很溫暖，一個陽光般溫暖的孩子。
　　但這人類的小孩子，為什麼會和妖怪在一起？人類和妖怪，不是向來勢如水火麼？
　　
　　我向她微笑：「快找個暖和的地方把濕衣服換了，會著涼的。至於我的名字就不必了，我只是碰巧路過而已。」
　　「請一定告訴我。鈴的媽媽說，救命恩人的名字，一定要知道並且永遠的記住。」女孩誠懇的說，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讓我不忍拒絕。
　　「我叫……」
　　還沒說出口，身邊的黑曜忽然發出一陣低沉的咆哮，身體壓的很低，盯著我身後的紫色瞳孔放大了一圈，嘴裡的獠牙全數齜了出來。
　　這是臨戰的狀態。
　　
　　身後，有強大的妖氣淩厲如電，帶著橫掃千軍的威勢直逼上來。
　　我猛的轉身，誅黯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光弧，劍上紫炎升騰，和一道迎面而來的雪亮寒芒重重的撞在一起。
　　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身體輕飄飄的倒撞出去好幾步，我明白遇上了對手。
　　抬眼看那一劍把我逼退的敵人，心中砰然一動。
　　
　　世上竟有如此風華絕代的男人。
　　一頭白銀般的長髮流瀉而下，襯的那張俊逸非凡的臉，有著震撼人心的華美。一雙金瞳，散發著傲視萬物的高貴氣質。白衣勝雪，他站在那裡，仿佛日和月的光芒全都集於一身，神明般令人不敢直視。
　　妖的世界，和人類一樣階級分明而重視血統。像這樣血統純正血緣淵遠的妖，是妖中的貴族，大多擁有著近乎於神的強大力量。以現在的力量，我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
　　
　　黑曜低聲咆哮著，擋在我前面，全身的每塊肌肉都繃緊到臨界狀態。我撫著它的背，儘量讓它和自己都放鬆一點。
　　那男子看都不看妖獸，只是用手裡的劍指向我。聲音如千年寒冰。
　　「什麼人？」
　　
　　我默不作聲的站著，腦子裡快速的想著該怎樣才能順利逃脫。
　　
　　「殺生丸大人！」那個叫鈴的女孩跑過來，急切的說：「剛才鈴不小心掉進河裡，是這個姐姐救了我！她不是壞人！」
　　「是啊是啊，」綠色小妖怪也在一邊附和，「可能是山裡的什麼小妖精……」隨即對我大聲喊道：「喂，殺生丸大人問你是什麼人，不想死的話就快回答！」
　　
　　「邪見。」那銀髮男人冷然開口，「你是廢物麼？這根本不是妖精。」
　　他反手將長劍插回腰間，卻抽出另一把刀。幽藍的光芒頓時映亮了整個河面，我看著他手中的刀，狹長而尖端微彎，流淌著妖異的藍光。
　　
　　「我說了，我只是碰巧路過而已。你們妖怪都是這麼不講道理的麼？」
　　我儘量拖延時間，卻發現手中的誅黯上光芒大盛，發出只有我能聽的到的亢奮的嗚咽。
　　劍在渴望一戰。
　　
　　那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劍，金眸中閃過不易察覺的驚訝。
　　「破魔誅黯……」他停住了腳步，冷冷的看著我：「為什麼在你手裡？奈落的手下。」
　　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不僅認出我身上妖魔的氣息，還認得幾百年前就消失于人世的誅黯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嘴裡說著，卻在他猶豫的一瞬間，翻身上了黑曜的背。
　　一道藍光緊跟著破空而來，饒是黑曜閃的快，還是擦過了我的左臂。
　　我眼看著自己的手臂上被撕開長長的一道傷口，衣袖連帶著皮膚，化成片片白霧。鑽心的劇痛讓我眩暈。
　　這是什麼刀？！世上除了桔梗的破魔箭，竟然還有武器可以傷到我這虛幻的靈體？！
　　
　　咬牙忍痛，我舉劍擋下他的第二波攻擊。黑曜幾個騰躍，躥上了高高的懸崖。
　　「我無意與你為敵！如果非要較量，我們日後再戰！」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回蕩在山谷裡，有一些顫抖。
　　
　　回到人見城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這是我第一次受傷。比起身體的疼痛，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戰敗的屈辱。
　　這是實實在在的落敗，對那個名喚殺生丸的男人的劍，我只有勉強招架的份，幾乎沒有反擊的餘力。我以為他會殺死我，用那柄可以傷害靈體的刀。然而我很不光彩的逃了回來，這巨大的羞恥感讓我無地自容。剛剛從慌亂中安定下來的心，泛起酸楚的悲愴。
　　
　　腳步有些踉蹌，左手痛的無以復加，原來疼痛，是這麼讓人難受的事情。
　　
　　有個尖刻的聲音很不適時的響起。
　　「喲，這是怎麼了？四魂，好狼狽的樣子啊。」
　　我冷冷的看著擋在我面前的女子：「讓開。」
　　神樂用扇子支著下巴，細細的上下端詳了我一番，撲哧笑出了聲。
　　「自命清高的傢伙，不，說你自命清高是好聽的，實際就是死要面子吧。明明被人揍了一頓，心裡害怕的不得了，還要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很辛苦吧？」
　　
　　「請你讓開。」我儘量平靜的說，「我累了，不想和你吵。」
　　「哎呀，你把自己當成什麼大人物了？」神樂故作驚訝的說道，然後又做了然頓悟狀，「哦，我忘記了！站在我面前的可是鼎鼎大名的四魂之玉啊！不過，你會這樣灰頭土臉的跑回來，真是讓我意外呢！」
　　她繞到我身後，湊近我，用只有我倆聽的見的耳語惡狠狠說：
　　「如果再敢插手我的事，我保證下一次，你就別想這麼輕鬆的逃掉了！」
　　疼痛讓我清醒。我回頭盯著她的眼睛問：「你是故意的？」
　　她笑：「你說呢？殺生丸的劍，滋味如何？」
　　「殺死我，對你沒有好處。」
　　「那可不一定。如果你不存在了，也許一切災禍就都可以結束了。」
　　「神樂，」我努力的忍住怒氣，「如果沒記錯的話，我沒有得罪過你。」
　　「這是多管閒事的代價，你這礙事的……」
　　她生生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眼睛直盯著前方，露出不甘而畏懼的神色。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知什麼時候，奈落不動聲色的出現在大殿前，漆黑的長髮在夜風中微微拂動，暗紅的眸子卻看著我倆，目光犀利無比。
　　看我們都沉默下來，他輕輕一笑。
　　「神樂，在說些什麼有趣的事情？繼續。」
　　神樂咬著嘴唇低下頭。「什麼啊……我只是和四魂說，下次不要玩到這麼晚回來，外面很亂。」
　　「是麼？」妖魔慢慢收斂了笑容，語氣卻還是漫不經心的：「我倒是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關心四魂之玉的安危的。」
　　「那是當然。這麼重要的東西……」神樂的聲音弱下去。
　　「是的。」奈落確定的點點頭，「很重要，非常重要。」
　　「所以，」他盯著那女子的目光裡，流露出一絲森寒的殺意，「任何人，最好都不要打她的主意。如果有什麼意外，我會很生氣，神樂，這後果，你明白。」
　　「莫名其妙……」神樂小聲嘟囔著，我看到她的手攥緊了衣襟，用力的有點慘白。
　　妖魔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依舊是冷冰冰的。
　　「璃，你跟我來。」他說。
　　
　　「出去幹什麼？」
　　奈落在窗前席地而坐，我站在他面前，盡力把受傷的左手藏在身後。
　　「散步。」
　　「哦？」嫣紅的眸子仿佛看穿了我，他淡漠的說：「玩的好嗎？」
　　「好的很。」我咬牙保持著自己的最後一點自尊，冷不防他忽然抓住了我的左臂，絲絲黑氣環繞著變為實體的手臂，讓那道開裂的傷口更加醜陋的暴露在我眼前。
　　「幹什麼？！很痛啊！」我拼命的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他有些粗暴的捏著我的胳膊，嘲諷的笑道：「看起來果然很好。再深一些，這只手就掉下來了。」
　　我屈辱的扭過頭，不想看到他嘲弄的眼神。
　　「璃，你簡直愚蠢到極點。」他毫不客氣的說。
　　沒等我反駁，手臂上突然傳來異樣的感覺，我回頭，看到那些黑色的氣，像有了生命一樣蠕動著湧進我的傷口中去。於是那道長長的傷口被黑氣填滿了，竟然開始慢慢的癒合。
　　他纖長的指尖按在我的肌膚上，有一些涼。
　　我平靜的接受著他的力量滲入我的身體，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透骨的陰涼。
　　
　　屋裡很暗，牆上的油燈靜默的燃著，發出陣陣松脂的清香。
　　「那個人，很強。」我輕聲說。「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刀。」
　　「天生牙。」
　　「什麼？」
　　「天生牙。」妖魔半倚著牆，目光沉靜的望著跳動的火光，「西國之王的牙鑄成，救人斬鬼的刀，殺生丸的佩刀。」
　　原來是這樣。我苦笑著想，難怪會輸的那麼難看，遇上大人物了呢。
　　
　　「對不起，妖怪。給你丟臉了。」我黯然道。
　　他輕蔑一笑：「幼稚。打不過就逃，沒什麼丟人的。璃，你給我好好的記住，戰鬥是為了活下去，不是為了送死。」
　　我無言的望著他清雋的面容，燈火倒映在他嫣紅的瞳中，一片妖異的絢爛。
　　「況且，能抵擋住殺生丸的進攻，即使只有兩招，你也已經做的不錯了。」他溫和的說，「現在讓你和他交手，為時尚早。」
　　「他真的那麼厲害嗎？」我忍不住問。
　　
　　奈落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高貴的血統，完美的妖力。」
　　「這是一個誘惑，我無法拒絕。」他忽然詭譎的笑道，眸子中流轉著血紅的光，像極了暗夜裡看到獵物的野獸。
　　「就和你一樣，璃，我的四魂之玉。」
　　
　　「你已經得到我了。」我歎息。
　　他伸手，指尖抵住我的下巴，讓我無法移開目光。
　　「還不夠。」他輕柔的說道，「遠遠不夠。你的心在你的身體裡，不在我奈落的手裡。」
　　溫和的語氣，寒冷的語言，如他慣常所做的那樣，讓我像在地獄之火中煎熬。
　　「可是我愛你。」我低聲說。
　　
　　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唇邊綻出邪美的讓人心顫的微笑。
　　「和奈落談愛，你瘋了。」他說。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3

第10章 第七章王子（下）

　　一冬的冰雪化了，然而人見城是沒有春天的。我已習慣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仰望昏蒙暗淡的天空。城池龐大而荒涼，廢棄的幢幢殿堂裡，連鬼魅都不願駐足，只剩下冷清。有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去懷念些什麼，畢竟我曾經活在外邊的世界裡。所以我懷念春日應有的風景，懷念幽谷裡長開不敗的花朵，懷念樹葉和青草被陽光照射時散發的芬芳，懷念那些炊煙嫋嫋雞犬相聞的村落。這成了我和琥珀之間的一種秘密的遊戲，因為他比我外出的機會多，每次回來，他都把能記住的有趣的事情講給我。男孩的敘述能力是有限的，何況這孩子的記憶力總是不大好使，那些大段的空白，實際填充的是血腥。看到他皺著眉拼命回憶的樣子，我看似冷卻的心，就綿延起尖銳的痛楚。
　　那天琥珀回來，手裡捧著他的面罩，看到我就興沖沖的叫：「音璃姐姐！快幫我做個淨化結界！拜託了！」
　　我不明所以，設了蔽除妖氣的結界，他在結界裡攤開手，面罩下是黃絨絨的一隻雛鳥，張著尖尖的小嘴嘰嘰的叫著。
　　「我可以養它嗎？」孩子愛憐的看著鳥兒，「如果我不管它，它會被蛇吃掉的。」
　　我無法拒絕這孩子期盼的眼睛。
　　「好啊，」我微笑著點頭，「去找點硬些的草編個籠子，我想把結界縮小加在籠子外面的話，應該可以維持很久。」
　　琥珀興奮的應了一聲。一會，一個精緻的草籠就編好了。男孩看著籠子裡的鳥，開心的不知所措。
　　「我要給它起個名字！」他說，「叫…叫什麼好呢？」
　　想了半天，琥珀笑著宣佈：「就叫珊瑚好啦。」
　　我心中一震。那個名字，還沒有從他所剩無幾的記憶中消退麼？
　　男孩卻不管這一套，自己念叨開了：「珊瑚，你餓不餓？應該給你吃什麼？音璃姐姐，應該給它吃什麼？」
　　「蟲子吧？我又沒養過鳥，不要問我啦！」看著那嗷嗷待哺的雛鳥，我覺得頭都大了。
　　一隻雪白的小手直直的伸了過來，待到看清楚那手上的東西，我嚇了一大跳。
　　那纖小的手指，捏著一隻毒蜂的翅膀，那東西還在不停的掙扎。
　　「這個。」
　　神無站在我身邊，面無表情的說。漆黑的眼睛卻盯著琥珀手裡的籠子。
　　「無…這個…這個不能吃啊…」
　　「……蟲子。」
　　「…………」
　　
　　那天晚上，琥珀領命而去。兩天以後的又一個傍晚，奈落把我叫到他房裡，破天荒的要我離開人見城去找琥珀。
　　「怎麼肯放我離開了？妖怪。」我發現自己開始學著用他那種嘲諷的語氣說話，「今天你大方的讓我感動啊。」
　　「你去盯住琥珀。」妖魔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你們合的來，我想你比任何人都適合這份工作。」
　　我沉默了片刻。
　　「你要我利用琥珀對我的信任去監視他？」
　　
　　他不置可否的瞥了我一眼，冷笑道：「這個念頭很無聊。」
　　我也冷笑：「沒關係，反正在你眼裡，我們都是一群無用且無聊的東西。」
　　說罷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他平靜若水的聲音：「璃，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回來。」
　　「遵命，奈落大人。」我忿忿的哼道。
　　
　　在神樂的帶領下找到琥珀，是在一處廢棄的破屋裡。
　　一進那屋子，我就知道事情完全沒我想的那麼簡單。
　　
　　琥珀抱著膝坐在牆角，看到我，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線笑容。他的腳邊躺著個嬌小的影子，清秀的小臉，熟悉的讓我感到一陣頭暈。
　　那個叫鈴的小女孩。
　　
　　「她睡著了。」琥珀小聲對我說。
　　我憤怒的回頭找神樂，她早已沒了蹤影，屋子外面卻設下了禁制結界。
　　
　　坐在兩個小孩身邊，我如墜雲霧似的糊塗了。
　　「奈落大人讓我看著她。」琥珀有點迷惑的看著我，「音璃姐姐也接受了同樣的任務麼？」
　　「算是吧。」我隨口應著。心裡卻紛亂如麻。
　　為什麼鈴會在這裡？那個叫殺生丸的強大妖怪，竟然弄丟了她麼？
　　扣住這個人類小女孩，奈落到底想幹什麼？
　　
　　我的主人，那個心思深邃如海的妖魔，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妖嬈的紅瞳後面，藏著怎樣的秘密。
　　
　　地上的女孩呻吟一聲，坐了起來。看到我，迷茫的大眼睛忽然明亮起來。
　　「你是那天救我的姐姐！你能帶我去找殺生丸大人嗎？！」
　　我看了看琥珀，發覺他偏開頭，躲閃著我的目光。
　　「鈴，對不起…我…不能……」我內疚的看著女孩。
　　她看看我，又看看琥珀，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鈴明白了！姐姐和琥珀，都是和鈴一樣被壞人抓來的！」接著她甜甜的笑了：「大家不要怕。殺生丸大人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我，我是負責看守你的！」琥珀努力做出嚴厲的樣子，「你別胡說了，安靜點！」
　　小丫頭卻不管他的凶樣，不知從哪掏出一個野甜瓜，掰了一半硬塞進琥珀手裡，把另一半塞給我的時候，我刻意的躲開了。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會，問道：「姐姐是鬼魂嗎？」
　　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只好點頭說：「是。」
　　沒想到她立刻來了精神：「那姐姐有沒有見過鈴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
　　我愣了愣，小心的問：「他們……」
　　「他們全都死啦。」女孩的稚嫩的臉上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哀傷：「被山賊殺了……姐姐如果見到他們，告訴他們鈴過的很好，有殺生丸大人和邪見大人照顧我。告訴他們不用擔心鈴。」
　　她望著我，笑的那樣純真溫暖。她實在是個愛笑的孩子。
　　即使經歷過那樣的苦難。
　　
　　牆角的琥珀垂著頭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他身邊探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轉著黑亮的眼珠啾啾的叫了起來。
　　「哇！小鳥！」鈴睜大了眼睛湊過去，手指小心的摸著鳥兒的絨羽。
　　「它叫珊瑚。」琥珀頗為自豪的介紹，「它跟我最好了，就像黑曜和音璃姐姐最好一樣！」
　　「讓我摸摸嘛……」
　　「給你，輕點，別弄疼了它……」
　　
　　孩子就是孩子。我輕笑。
　　目光轉向門口。黑曜蹲坐在那裡，喉嚨裡不時發出低沉的咆哮。
　　今天的它，似乎異常的焦躁。
　　
　　那一個夜晚，我不知為什麼無法安睡。無休無止的夢境糾纏著我，夢裡鼓角崢嶸，竟像是一場浩大的戰亂。轉眼戰場又變的空無一人，只有黑雲密佈的天空，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無垠的蒼天下，仿佛沒了靈魂般恍惚，低頭，雙手雙臂上淋漓的鮮血如大簇的花朵綻放，不時有溫熱的液體沿著發梢落進眼裡，眼前一片殷紅，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因為胸口疼的像要裂開了。
　　
　　西泠……
　　有什麼人，在喚著某個熟悉的名字，遙遠而溫柔。
　　
　　******************
　　
　　黎明到來的時候，昏昏沉沉的我被黑曜興奮的嗚咽喚醒了。坐起身一看，妖獸已在屋外的晨光裡興奮的走來走去，看到我，便幾個躥躍跳到我面前，親昵的用頭來拱我。
　　「黑曜這麼開心呀！」我虛撫著它的頭，「天氣很好，是不是？你在外面玩了多久……外面？？」
　　我爬起來沖向門口。果然，禁制的結界消失了。
　　他的力量在減弱。
　　不祥的預感蔓延在心中，我回頭大喊：
　　「黑曜！我們回人見城！」
　　
　　騎在妖獸的背上，掠過熟悉的森林與河流，原本結界設立的地方空無一物，殘留的妖氣散在了空氣裡，我甚至聞到了淡淡的血腥。
　　
　　再往前走，幾乎成了廢墟的人見城黑黢黢的暴露在陽光下，所有的恢弘所有的寧靜，都化成了大堆的瓦礫，主殿孤零零的立在廢墟中，上空有數道光芒激烈的糾纏相撞。
　　一紅一白兩個身影，看上去竟是這樣默契。傀儡最後的碎片散落在風裡，卻一反常態的，有鮮血般的暗紅光點消散在空中。
　　
　　人見城沒有了。直到踏進陰暗依舊的走廊，穿過我無數次穿過的門，我都無法接受這一點。
　　妖魔安靜的坐在窗邊，安靜的像是已坐了千百年，仿佛窗外近在咫尺的殺身之禍，只是他人的遊戲，與他無關。
　　地上散落著碎的不能再碎的木片，可怕的是，一灘濃稠的血，正在緩緩的蔓延。
　　
　　樑柱和整個房屋都在顫動，我感覺到巨大的妖力在漸漸逼近。然而他只是看了看我，眸子和唇邊的血一般紅的妖嬈，淺淺笑道：
　　「再一次違背命令，璃，你什麼時候，才能學乖些？」
　　
　　我終於忍無可忍的大吼起來。
　　「妖怪，你把你的魂放進傀儡裡幹什麼？即使是你，這樣也太冒險了！」
　　
　　他依舊是笑，慢慢的說：「完美的妖力，值得我冒險。」
　　「你這個瘋子！」我狠狠的罵道：「現在怎麼辦？！魂的傷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現在他們兩個已經來了！兩個一起！」
　　
　　「璃，這不是很有意思麼？」他饒有興致的望著窗外，「妖之間的戰鬥，向來是強者生存的生死之戰。那種極致的快樂，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享受的。」
　　「四魂之玉，你願不願意，和奈落一起分享這種快樂？」
　　
　　「……妖怪，我真的很討厭你。」
　　
　　「我知道。」他點頭微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能為你做什麼？」
　　
　　「攔住他們。我需要一點時間。」
　　
　　「好。」我咬牙道，「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記住，我是最討厭你的。」
　　
　　轉過身，面向妖氣襲來的方向，誅黯驀然發出萬丈光芒。
　　
　　人見城最後的殿堂崩塌的一瞬間，沖天的紫芒籠罩了一切，攻到近前的犬夜叉感到劍上傳來一股大力，硬生生的彈開了風之傷的劍氣。一時能量相交，連大地都震動起來，驚天的巨響後，半妖少年竟然支援不住，重重的退後幾步，險些跌倒。
　　「可惡！」他吼道，「怎麼又是你！」
　　
　　煙塵中走出的白衣少女，一頭淡紫長髮飛揚在烈風裡，手中的長劍上光華流轉，清寒如她冷冽的雙眸。
　　「二對一，趁人之危啊。」她淡淡的嘲諷道，劍上的光芒更盛。
　　「嘁，四魂之玉，早知道你今天會墮落成這個樣子，當初桔梗就該把你徹底收拾乾淨！」
　　「是麼？」少女眨眨眼睛，輕柔一笑，「真可惜，我的敵人，總是比我先死。」
　　
　　我想我那句話一定是激怒他了，不過他撲上來之前，一把閃耀著藍光的長刀，早已俐落的照我頭上砍了下來。
　　有些吃力的隔擋住，越過劍芒，那雙燦金的瞳緊緊盯著我。
　　
　　「四魂之玉？」那個神一般美麗的男子，自語般的說。
　　
　　「是我。殺生丸大人也想要得到我麼？」
　　我冷笑，毫不讓步的頂住他的劍。
　　「對不起，音璃已經有主人了！」
　　
　　「少廢話了！和你的主人一起下地獄去吧！風之傷！」
　　剛借著誅黯上洶湧的劍氣設下結界，無數道金光就奔襲而至，兩把絕世妖刀的力量撞在結界上，我立刻有種全身碎裂的感覺。
　　
　　一瞬間，眼前發黑，耳邊卻隱約有人吟唱著熟悉的歌謠。
　　「因果輪回的紡車，輾轉織出的紅線……」
　　
　　須臾，有孩子的聲音淒然道：「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努力搖了搖頭，聲音卻換成了我自己的。
　　「妖怪…我喜歡你……」
　　
　　******************
　　
　　銀髮男子看著那少女在雙重劍壓下已經彎曲的無法再彎曲的身影，不禁皺眉。
　　竟然這麼頑強。
　　
　　「不……」少女口中發出低低的呻吟。
　　「想求饒嗎？晚了！」犬夜叉狠狠的說。
　　「還不能……」
　　「我還不能…死！」少女奮力的嘶喊道。
　　長劍的光芒猛然暴漲數倍，仿佛半空升起了又一個太陽。
　　
　　我從沒這麼冷靜過。看著那兩個人被巨大的能量逼的退後，高傲的王子眼中也露出了驚疑之色，我只是再一次，雙手抓住誅黯的劍柄，穩穩的把它擎在胸前。
　　
　　沒有激戰的緊張或者亢奮，我心中只有一片寂靜。
　　寂靜如不久前的人見城，我們曾經的堡壘。
　　城沒有了，我就是他的堡壘。
　　現在，他只有我。
　　
　　又一次舉起劍的時候，我的手忽然被抓住，身體在妖氣中暫時實化。
　　妖魔站在我身後，溫熱的氣息噴吐在我的脖頸上，夾著淡淡的血腥味。
　　「璃，給我你的力量。」他在我耳邊輕柔的呢喃。
　　我的雙手被他緊緊的握住，身體在他懷裡，貼著他柔軟的發，溫存的像對情侶。
　　下一秒，天地驟然變色。
　　熊熊燃燒的黑色烈炎撕裂了大地，從那些深淵最深處，一些恐怖至極的咆哮伴隨著無數看不清形體的黑影噴湧而出，頃刻間就吞沒了我對面的犬妖兩兄弟。
　　「見過地獄麼？」妖魔在我身後輕笑，「璃，你這個傻女孩。」
　　
　　背後突然一沉，我失聲叫道：「妖……」
　　「別動。」他沉靜而疲憊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事情還沒結束。」
　　
　　果然，那團黑霧中閃現出亮藍的光輝，然後一團光芒炸碎了那些地底湧出的怪物，光芒中銀髮的男子持劍破空而出，站在幾十步以外，冷冷的注視著我們。
　　
　　「殺生丸，今天到此為止。四魂之玉的力量，你已經見識過了。再戰下去，對我們都沒好處。」
　　奈落的聲音沉穩一如平常。只有我知道此刻他的身體幾乎全靠我支撐著。
　　「況且，」他語氣裡帶了嘲弄的意味，「你最好快點去找找那個人類女孩，否則我可不敢保證，琥珀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
　　我清楚看到那高貴的妖族王子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他鄙夷的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我呆呆的望著人見城最後的廢墟。那些熟悉的大殿，回廊，花園……陽光下一切都在慢慢化為灰燼，仿佛一個根本不曾存在的夢幻。
　　是夢幻麼？
　　無數個夜晚，我曾坐在它冰涼的青石臺階上，讓夜風吹過我的臉。
　　無數個白天，我走過它空曠冷清的廣場，心中懷著希望或者失望。
　　風霜雨雪，春夏秋冬。我本來以為這是我可以永遠安身的地方。
　　我本來已經習慣對黑曜說：黑曜，我們回家。
　　回家。
　　——我們這種骯髒的東西，原來是沒有資格的。
　　
　　身後傳來妖魔淡定的言語：「璃，我們走。」
　　
　　奈落已經恢復了一些力量，站在那裡看著我，暗紅的眸子仿佛有著奇異的力量，讓我絕望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
　　
　　「妖怪，我們…去哪裡啊？」
　　
　　他默然，而後抬起頭望著天空。
　　淺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白皙的臉上，有種半透明的虛幻感。星星點點的陽光映在他的紅瞳裡，讓那裡變成了奇異的赤金色，像是火焰。只有那頭柔長的黑髮，被風吹的揚起，依舊是暗沉的波浪，純黑的近乎神聖。
　　奈落，奈落，黑暗裡的妖魔。
　　我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陽光下的他，竟然美的像個精靈。
　　
　　「找個清淨的地方，」他緩緩道，「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纖長的手指輕拂過我的臉頰，明明是冰冷的，卻讓我感到熾熱。
　　「璃，做妖怪很辛苦，是不是？」他溫和的問。
　　
　　他在微笑，可是為什麼，我是這樣的想要哭泣。
　　一無所有的感覺，是寂寞。他的微笑裡只剩下寂寞。
　　奈落，我們從何而來，又要到哪裡去？
　　
　　「璃，你已經見過了地獄。」
　　「這一次，我要讓你見見神的土地。」
　　他捉住我的左手，將它輕輕的攥在手心裡。
　　「跟隨你的主人，跟隨我奈落。」
　　「我們將一起成為神。」
　　
　　
第11章 第八章心魔（上）

　　——非生非死，不垢不淨，成佛抑或成魔，俱在一念之間——
　　
　　那一日暮色四合，日與月相伴著倒映湖中。渺渺無垠的湖水呈現出從淺綠到深藍的過渡，湖面上霧靄沉沉，目之所極處，小島上依舊升騰著淡紫的薄煙，順風送來若有若無的檀香。一日的朝拜已結束了，善男信女們三三兩兩的乘舟返回。只有我一個是向著那島嶼去的。夜幕降臨，而一些事情，才剛剛開始。
　　
　　我立在一葉小舟上，目光越過那島嶼，仰望著島嶼背後那高聳入雲的山峰，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敬意。
　　來的路上，便有老人問我，是不是到白靈山朝聖的。說是靈山，因為山上有佛，山有佛性，一切罪孽到那裡都可被寬恕，來世便不用遭到果報。我笑笑，說我不信佛，只是過路的。那老人便狐疑而惋惜的盯著我，也許是我的一頭紫發太過惹眼，聽到他嘴裡嘟囔著妖孽之類的話蹣跚走遠。我安靜的望著遠處隱約起伏的山巒，忽然有點茫然。
　　可以寬恕嗎？一切的罪孽？
　　
　　真的到了眼前，發現白靈山實在是一座非常有氣勢的山。雲霧繚繞直插雲霄，山上草木蔥蘢，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妖氣。原因在於這塊土地上令人戰慄的極端潔淨，容不得任何的異類。儘管這樣，我卻奇跡般的感到非常的舒服，身上的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正如奈落所想的那樣。
　　
　　我下了船，踏上那聖潔的島嶼。遍地繁花中矗立的廟宇，已經享了世人一百多年的香火供奉，白日裡人潮湧動熱鬧非凡，可到了夜晚，靜謐之中卻顯出一種陰森森的鬼氣。
　　我走進正殿，黑暗中燭火明滅，座上供奉著那傳說中神明再世的白心上人的肉身。那場面不能不說是有些恐怖的——一具披著僧袍的乾屍，雙眼早已成了黑洞，月光照在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上，讓我從心底泛起涼意。
　　再偉大的人，死後也是這麼難看呵。
　　
　　我雙手合十，對著那肉身佛輕盈一拜。
　　殿堂裡起了小小的風，一朵燭花閃爍後，眼前的景象起了變化。
　　乾屍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那乾枯的面容後，一個老和尚的靈魂疑惑的看著我。
　　「你是誰？」靈魂說。
　　我禮貌的微笑道：「能親見大師，真是我的榮幸。」
　　「你不是人，更非妖魔，卻能穿越我的結界，你到底是什麼？」
　　靈魂空洞的眼睛盯著我，卻有著一股特別的淩厲，看來生前定是除魔的高手。
　　
　　「不愧是白心上人，但音璃也只是一名幽魂而已。」我笑意更濃，「我為大師與我主人的約定而來，我的主人需要您的協助。」
　　「我已經死了這麼久，還能幫你做什麼。」白心上人的靈魂歎息道。
　　我抬起左手，純淨的紫色光芒凝聚在我的掌中，映亮了幽暗的大殿，也映亮了白心上人渾濁的眼睛。
　　牆角的枯萎花朵，在紫色光芒中朵朵綻放，甚至有幾朵上還帶著露珠，新鮮的像剛摘下來的一樣。
　　「一切都可以改變，只要您願意。」
　　
　　果然，那和尚的靈魂一臉震驚之色，不由自主的伸出一隻手，去觸摸那帶來生命的紫色光芒。
　　「你是四魂之玉？！原來…原來那傳說是真的，四魂…竟真的……」
　　「是的。遵照奈落的命令，四魂之玉給您帶來了生命。」我揮手，光芒彙集在一起，湧向座上的乾屍。只片刻的功夫，那靈魂就和肉身融為一體，嶙峋的手指抽動起來，眼瞼一翻，兩隻雪白的眼球露了出來，只是一點也沒有減少那張依舊乾枯的臉的恐怖。
　　「我現在只能給您這麼多。我的主人說，如果您想要更多的生命，就請為他工作。」
　　我淡淡的說。暗地裡卻感覺到了聖地力量的變化。純淨的力量中混入了我的靈力，被巨大的潔淨力量所遮蔽，宛若汪洋裡的一滴水，連神也無法察覺。但足以給那個妖鬼不侵的強大結界一些細微的改變。
　　「四魂之玉……」也許是百多年不開口的緣故，那乾屍的聲音嘶啞的有點怪異，「終究是聽命於奈落了麼？真是劫數，劫數啊……」
　　我聽著話裡有話，就問他：「大師，您說劫數，是什麼意思？」
　　白心上人卻不理我，雙手顫抖著在臉上摸索起來，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手指縫流淌潸然而下。
　　「經文上說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想我白心上人行善修佛一世，最後非但不能成佛，還要靠一個妖魔的力量得以苟活……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這高僧居然哭的像個孩子。我有些同情他，又覺得可笑。
　　
　　「大師您其實不必如此。」我歎息道：「說什麼死即是生，生即是死，都是些騙人的鬼話。生和死怎麼可能一樣？如果一樣，為什麼那些人自己不去死，偏要把您丟在墳墓裡遭受一點點失去生命的痛苦？我的主人實在是救了您啊。」
　　「那麼你呢？四魂之玉？」白心上人停止了哭泣，直愣愣的看著我，「我知道一些你的事……難道你自己卻已經忘記了前塵？」
　　
　　我心中隱隱一驚，脫口道：「什麼前塵？」
　　
　　老和尚閉目不住的搖頭：「冤孽……本為至聖至神之物，如今看來竟是墜入魔道了……都是業障，業障啊！」
　　
　　「……」我一時語塞。卻聽見身後有優美的聲音低低笑道：
　　
　　「神與魔本就是一回事。白心上人，你最好不要用這種無聊的東西為難我的僕人。」
　　
　　我驚喜的轉身，看到奈落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黑髮融入身後漫無邊際的黑暗，濃烈的妖氣舒卷盤旋，但那潔淨的白光環繞著他，卻沒有半分排斥。
　　
　　「結界相當完美，璃，做的很好。」
　　
　　我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微笑著退到一旁。
　　
　　「四魂之光能讓枯骨也生出血肉。我說能救你，便只有我奈落才能救你。」
　　妖魔信步走上祭壇，全身籠罩在那雪光般耀眼的聖光裡，倒比那個乾屍和尚更像個真正的神。
　　看到他，白心上人似乎陷入了更深重的苦痛和絕望中。枯爪般的雙手抓著臉，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你的怨恨將把一切燒成灰燼。」奈落溫和的撫著那乾屍的肩膀。
　　「作為報酬，你的白靈山，我要了。」
　　
　　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突兀的劃破了夜的寂靜。
　　「妖怪啊！」
　　人類，怎麼會有人類在這裡？！我剛剛明明看到最後一個進香的人也離開了的，這麼晚了，怎麼會有人類來到這裡？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妖魔已經輕快的下達了命令。
　　「璃，去把不相干的人清理掉。」
　　我低下頭：「我不殺手無寸鐵的人。」
　　「哦？」
　　我能感覺到奈落血紅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末了，他輕聲說：「璃，這個習慣不好，你應該儘快的改掉。」
　　黑暗中呼的憑空湧出無數妖怪，向著那堆新鮮的人肉蜂擁而去。
　　慘叫很快歸於平靜。
　　
　　「不過，」妖魔走到我面前，盯著我惶恐的眼睛。
　　「你不想殺人，也好。我有別的事情交給你做。」
　　「從今天起，到下一個滿月之日為止，我要你去找一千隻足夠強大的妖，收集他們的魂血。」
　　我震驚道：「千妖的魂之血？！」
　　他微微一笑：「有困難嗎？」
　　「啊，當然……沒有困難。我一定做到。」
　　
　　所謂魂之血，是指妖力至少在中等以上的妖怪，在因極度憤怒而力量釋放到最大程度的一刻其心臟中的血，包含著幾乎全部的妖力、怨憤乃至靈魂。千妖魂血…那將是怎樣強大到恐怖的妖力與怨恨！
　　
　　我望著眼前的男子。那是我曾在無數個日夜凝望過的清俊容顏，我為他而揮劍為他而戰，為了他，而第一次萌生出莫名的情愫。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四魂之玉，我以為借由這堅不可摧的契約，我可以多少瞭解到一點他真實的心意。然而，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讀懂他的眼神。千妖魂血，一千倍的妖力與一千倍的黑暗，白靈山強大的庇護，兩次滿月之後，他會成為一個怎樣強橫的妖魔？而我，還依舊可以，如過去的那樣，安靜的跟在他身後麼？
　　「璃？」
　　「是！」我回過神來。他微笑著注視我，若有所思。
　　「這是你和奈落分享的又一個秘密，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微涼的夜風吹拂著他的發，嫣紅的眸子裡，隱約是有著信賴的目光的。
　　這就夠了。
　　
　　「是，我明白了。」我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儘管黑暗太深重，但我知道，他看到了。
　　
　　
第12章 第八章心魔（下）

　　「音璃，你知道嗎？每個女孩子都是花蕾，只有在自己摯愛的男人面前，才能開出最美的花來。」
　　時至今日，我依舊記得日暮戈薇說這話時的眼神。她的眼睛裡滿滿的全是希望，像是泉水中星星的倒影，一種明亮的幻覺。
　　片刻繾綣，一世芳華。世上的女子，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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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她終於等到了。在那個黃昏，夕陽如血的餘暉裡，少女立于山一樣巨大的妖屍上，一頭紫發紛揚在晚風裡，長劍上寒光冽冽，正如記憶裡那個熟悉的身影。
　　手握破魔之劍的少女，血海中清冷堅毅的側影。時光溯流千年，回到一切還未開始的從前。
　　
　　於是她走上前，用近乎哽咽的嗓音，呼喚出那個在心底埋藏了幾千年的名字。
　　「西泠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我正把誅黯上暗紅的血小心的滴入一隻銀瓶，這妖之魂血來的極為不易，因此需得格外精心，一滴也不能浪費。
　　那女人就那麼突兀的出現在眼前。
　　
　　她穿著一身看不出樣式的白袍，面容看上去很年輕，甚至一雙罕見的碧色眸子，還和夢中一樣盈著溫潤依戀的光。
　　
　　手微微一顫，一滴血漏在手背上，紅的純粹而妖嬈。
　　又是夢？
　　
　　我緩緩抬起頭，聲音扭曲的不像自己。
　　「你是……淡月？」
　　
　　她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綻放出孩子般單純的快樂：「姐姐……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捏在手中的銀瓶冰冷堅硬。
　　不，不是夢。
　　
　　我慌亂的後退一步。
　　「你別過來！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淡月，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實中？！
　　為什麼……心中會突然湧起這樣漫無邊際的悲傷？
　　
　　「姐姐，還是…不記得我了嗎？」淡月失望的停住腳步，片刻的猶豫後，她輕輕伸出右手，「那姐姐，還記得這個嗎？」
　　
　　一片小小的貝殼，靜靜的安臥在她潔白如玉的掌心，在傍晚的霞光中閃耀著火紅的色澤，像是一簇微弱的火苗。
　　
　　我望著那片貝殼，頭腦中驀地一片空白。
　　
　　——震天的吼聲，飛散的血肉，人群潮水般的沖上去，然後像被收割的麥子，一片片的倒下。
　　——遮天蔽日的妖魔，以及，突然降臨的黑暗。
　　
　　——西泠，還記得我麼？
　　他的微笑，仿佛暗夜裡盛放的罌粟。
　　
　　——西泠！你竟敢與那上古妖魔私通，出賣我神族戰士的生命！你這神族的叛徒，該當死罪！
　　——你不殺奈落，你妹妹就得死！
　　
　　——姐姐！不要丟下淡月啊！！！
　　
　　「不要！」
　　
　　我一手抱住頭，一手持劍直指向那女人，厲聲喊道：「你…給我看這些幹什麼？！馬上給我滾！否則立刻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女子卻寸步不讓，只是怔怔的盯著我手中的劍，顫抖的雙手緩緩撫上劍身，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誅黯……好久不見。」
　　
　　她抬頭，沖我悽愴一笑：「可惜淡月，已經無法再死一次了。」
　　
　　幽藍的火舌呼的從她周身躥出，幾乎在一瞬間吞沒了女子絕世的容顏，她成了火焰中一抹飄渺的白霧，只餘下清晰而哀傷的聲音。
　　
　　「姐姐，已經太久了……這逆天的苦果……我們已經沒有力量承擔了……」
　　「求你……停止吧……」
　　
　　我踉蹌幾步，轉身頭也不回的逃進夜色籠罩的密林。
　　
　　這次是真的見鬼了！
　　
　　******************
　　
　　「今天真晦氣，怎麼會碰上那麼莫名其妙的人啊？」
　　驚魂未定，我對黑曜絮絮叨叨的抱怨著。妖獸擔心的看著我，發出低低的嗚咽。
　　夜已經深了，我坐在樹枝間，仰頭望著那一輪彎月，心裡默默計算著時間。
　　還有三天。
　　還有三天，千妖魂血必須聚齊。
　　
　　風送來深夜森林中葉和花的味道，夾雜著絲絲腥臭，還有某種熟悉的氣息。
　　樹下，妖獸也抬起頭，警覺而興奮的凝視著一個方向。
　　「黑曜，你也感覺到了？」
　　我跳下樹，拍拍妖獸寬厚的背。
　　「看來，今天會有意外收穫哦！」
　　
　　月光下叢林的邊緣，兩隻怪物正在逼近一個嬌小的身影。奇異的白衣綠裙，有點淩亂的烏髮，她步步後退，伸手去背後的箭筒中拿箭，卻摸了個空，那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妖怪們仿佛看出她的企圖，一條長長的尾巴甩過來，重重的打中了她的腿。女孩倒在地上，手中的弓飛了出去，畫了個不大好看的圓弧後落在一塊岩石後，不遠，但她夠不到。
　　是巧合嗎？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她，那個叫日暮戈薇的少女。
　　
　　她跌倒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瓶子從懷裡掉了出來。四魂碎片淡紫的柔光幾乎讓兩隻低等妖怪流出口水來，它們一前一後的撲過去。那女孩竟然也跟著撲過去搶，動作還不是一般的敏捷。
　　真不是一般的笨啊，我長歎一聲。說她是桔梗的轉世，怎麼都覺得是個笑話！
　　
　　手起劍落，第一隻妖怪被攔腰斬成兩截，長劍劃出一道寒光，順勢直直的刺進了第二隻妖怪的血盆大口，內臟和鮮血噴了女孩一頭一臉。她坐在一地狼籍中呆呆的望著我，那表情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
　　
　　我抬手，滾落在地的小瓶子浮上半空。對於四魂碎片來說，沒有什麼比本體的吸引力更能引起共鳴，毫不費力的，四塊碎片乖乖的躺在了我的手心裡。
　　果真是不小的收穫。
　　
　　那女孩這時才回過神來，尖叫一聲：「還我！」卻在站起來時發出一聲呻吟，重重的坐倒在地上，揉著紅腫的腿說不出話來。
　　我不屑的把瓶子丟回她懷裡。她驚愕的抬頭看著我，嘴唇蠕動了片刻，才冒出一句乾澀的話。
　　「為什麼？」
　　
　　「我不從受傷的人手裡搶東西。」
　　
　　「……謝謝你，四魂之玉。」猶豫了一會，她真誠的說。
　　
　　「我有名字，叫我音璃就好。」我冷冷的望著她手中的瓶子，「只是暫時寄存在你那裡。下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把它拿走。」
　　
　　決然的轉身離開，走出十幾步後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地上，愣愣的看著受傷的腿，一副無奈的樣子。
　　「……黑曜，把她的弓給她。」
　　黑曜不情願的哼了一聲，小步跑過去叼起弓扔到她身邊。
　　沒走幾步，身後又是撲通一聲。回頭見她跪倒在地上，咬著嘴唇，手上腿上都擦傷了，隱隱的滲出血來。
　　
　　今天果然是晦氣到極點。
　　
　　******************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犬妖沒和你在一起？」
　　
　　我們走在夜晚的林間。交錯的樹枝間可以看到黑藍的夜空，朦朧的月光讓一切籠上銀色的輕霧，加上草地裡的蟲鳴和夜鳥的輕啼，這樣一個靜謐而美好的夜晚，即使和敵人在一起聊天，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她伏在黑曜的背上，看著自己的手不說話。
　　
　　「算了，不願意說的話也無所謂。」
　　「我是自己出來散步的。他……」她喘了口氣，急促的說，「他去找桔梗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開朗快活的女孩，不會有現在這樣難過的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呵，正常的很啊。以前他倆感情就很好，那個犬妖經常偷偷的跟著桔梗，自己還死不承認，真是好笑……」
　　
　　「果然，還是他們在一起，比較合適…」
　　她沖我艱難的笑笑，下一秒，淚水忽然就沖出了眼眶。
　　
　　「喂…你…不要哭的這麼大聲啊！要是你們的人看到了，又會以為是我在做壞事欺負人了！」
　　「再哭就把你丟下了哦！」
　　
　　她不管我的勸說或者威脅，自顧自的趴在黑曜背上放聲大哭，好象受了很大的委屈。
　　「沒事吧…你……」
　　我停下腳步，湊近她，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鼻子使勁的吸氣，讓我擔心她會窒息。
　　「沒…沒事…」她哽咽著說，「就是…腿…很疼…真的很疼…」
　　「人類真是脆弱啊…」
　　我輕蔑的撇撇嘴。左手卻不由自主的抬了起來，凝起一團柔和的光，輕輕按在她腿上。
　　漸漸的，她停了抽泣，抬頭愣愣的看著我在光芒中顯得有點半透明的手，臉上寫滿驚愕。
　　
　　「只對死人和妖怪用過，不知道對活人有沒有用。看來是沒什麼用呢。」我抱歉的笑笑。
　　
　　「不……」
　　「很溫暖……」
　　她望著我，目光從驚訝轉為溫柔。
　　「原來四魂的光，是這麼溫暖的……」
　　「……」
　　
　　「戈薇……」
　　「音璃……」
　　不約而同的開口。我們愣了愣，然後都忍不住笑了。
　　「你先說吧。」我說。
　　
　　「其實也沒什麼。」她搖了搖頭，吞吞吐吐的說，「我，我本來以為…你很討厭我呢。」
　　「……作為敵人而言或許是不同的立場。但我個人並不討厭你。」
　　
　　「真的？」少女抬起頭，目光閃閃的望著我，「可你說過我永遠也不是桔梗，我知道我靈力遠不如她，也沒有她的智慧，可如果因為這個……」
　　
　　「傻話。」
　　「啊？」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真是傻到家了。」
　　少女困惑的表情很可愛，我不禁笑了。
　　
　　「我的確說過你永遠也不是桔梗，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是桔梗呢？你是你自己不就好了。」
　　
　　日暮戈薇咬著嘴唇，沒有說話。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轉向遠方暮色深沉的群山。
　　
　　「……桔梗的靈力和智慧，只給她招致了不幸。有時候一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上天安排好的，不論你是強是弱，是美是醜，只要能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幸福，能讓他們因為你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就足夠了。」
　　
　　少女目光一亮，仿佛釋然了許多。
　　然後她急切的說：「音璃，我們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我一怔，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不可能。」
　　
　　「為什麼？你明明是很善良的人啊！為什麼要幫奈落……」
　　「不要說了！」我乾脆的打斷她。
　　她望著我，眼裡全是傷心。
　　
　　我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戈薇的世界，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啊？我的世界？」可能沒想到我會問這麼個突兀的問題，想了想，她說：
　　「怎麼說呢，有很多很多的人…車…有時候也很讓人煩惱，朋友之間會吵架，作業總是做不完……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很快樂…因為沒有戰爭，也沒有妖怪……」
　　
　　「沒有戰爭，也沒有妖怪的世界嗎……」我慢慢的重複了一遍，心裡蔓延開莫名的酸楚。
　　「原來戈薇的世界，是那麼好的地方啊……」
　　
　　「是啊，是和平的地方。」
　　
　　「那麼戈薇一定不知道，逃亡是什麼滋味。」我輕輕的笑。
　　
　　「啊？」她迷惑的看著我。我索性坐在草地上，抱著膝蓋緩緩道。
　　
　　「到處是殺戮。所有的人都想要殺你，那些牙齒和爪子，就懸在頭頂。」
　　「誰也不會來救你，想要活下去，就得站起來撕碎他們。」
　　「死，或者戰鬥，戰鬥到死。」
　　「想要逃，卻不知道該去哪裡。」
　　「沒有地方可以去，就算在黑夜裡，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敢放鬆，因為稍微有一點疏忽，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誰也不可以相信，活著，卻不知道為什麼要活下來。」
　　
　　「音璃…」她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戈薇，我在東國最大的妖怪巢穴中裡，活過三百年，那時候，我還是一顆什麼都不懂的石頭，每天被不同的怪物塞進身體裡，所以到現在，我也相當的討厭妖怪。」
　　
　　她瘸著腿挪到我身邊坐下，靜默的望著我的眼睛。
　　
　　「我每天看到的只有屍體。一開始是妖的，後來是人的，都死的很慘很慘。」
　　
　　「後來我離開了那裡，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這麼大，有可以不必去戰鬥，而平靜生活的地方。但是……」
　　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小村的木屋裡，那個眸子烏黑的巫女，用她柔軟的手指拾起我。
　　
　　「但是……」
　　
　　她柔軟的手指，轉眼搭上了弓弦，一支利箭對準了我，提醒我是多麼讓人憎恨的存在。
　　
　　我搖搖頭，盡力揮去那些記憶。
　　「我很想活著，戈薇，我不想消失。但是這個世界這麼大，卻沒有可以容我活下去的地方。」
　　「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可我再也不想逃亡了…真的…」
　　
　　「真的好累……」
　　
　　身邊的女孩忽然伸出手，虛握住我的手。我抬起頭，看到她固執的目光。
　　「我帶你回去。」她說。
　　
　　「回去？」
　　「對。回到我的世界去，回到五百年後的日本去，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來，就要負責把你帶回去。離開這裡，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
　　
　　我微微一笑。
　　
　　「那樣的話，戰亂就會席捲到你的世界。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欲望才主宰一切。」
　　「戈薇，你還不明白嗎？亂世的根源的並不是四魂之玉或者別的什麼，而是被欲望逼瘋了的人心啊。」
　　
　　「那我應該怎麼做？」女孩黯然的垂下頭，「我怎麼做才能停止這一切？」
　　
　　「回到你的世界去，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不。」她異常堅決的搖頭，聲音卻沙啞。
　　「我做不到。」
　　
　　有清朗的風吹散了山間的陰霾，一輪皎潔的明月在流動的雲絮間若隱若現。
　　
　　「很愛他嗎？」我笑著問。
　　女孩的臉紅了，「什麼啊！才沒有呢！」
　　「說實話啦。」
　　「沒有！就是沒有！我最討厭犬夜叉了！粗暴！沒人情！笨蛋白癡！」
　　她氣哼哼的說著，嘴角卻藏不住一絲甘甜的笑意。
　　
　　我歎了口氣。女人啊，難道都喜歡用罵人來表達愛嗎？
　　
　　「戈薇，我覺得你漂亮了好多哦。」
　　「啊？」
　　「真的，比你剛來這裡的時候，漂亮了很多。」我認真的看著她。
　　「我哪有？！」她氣急敗壞的說，臉上的笑容卻更濃了，「音璃才真的好漂亮啊！我覺得音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
　　「啊，是嗎？哈哈，你恭維我吧！」
　　
　　我倆對視著大笑。半天，她才忍住笑，問：
　　「音璃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了？」
　　我愣住，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為什麼這麼說啊？」
　　
　　「你知道嗎？每個女孩子都是花蕾，只有在自己摯愛的男人面前，才能開出最美的花來。」她慢慢的，一字一頓的說。
　　
　　心中一動。
　　「很有意思的話啊。」我微笑。
　　「哈，這是我媽媽說的。喂，不准打岔！音璃喜歡上誰了？說啊說啊！」她耍賴似的催促我。
　　我眼睛望著頭頂的樹葉，張了張口，卻淡淡的說：「沒有。」
　　「騙人！」
　　「騙你我就被妖怪吃掉啊！真的沒有。」
　　我想在那一刻，我是笑著的，只不過，她看不到。
　　「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從來沒有。」
　　
　　天邊露出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我叫醒了靠在黑曜身上呼呼大睡的女孩。
　　「這裡離你們的營地應該不遠了，自己可以走的回去吧。」
　　「可以的，腿已經好多啦。」她笑，舉起手中的弓，「還有這個呢！」
　　「那麼，再見了。」
　　「……再見。」
　　
　　也許是曾經寄身在這女孩身體裡的緣故，那種莫名的親切感，一直都沒有改變。
　　
　　只不過我們都將面對一次殘忍的剝離。
　　永遠的，徹底的剝離。
　　
　　「啊，等等！」
　　她一瘸一拐的走過來，把一個小小透明的紙包放在黑曜的背上，沖我笑著說：「這個給你，作為你送我回來的謝禮。」
　　「這個……是什麼？」我端詳著那種奇怪的紙，竟然和水晶一樣閃閃發光，裡面裝著五六顆圓圓的紐扣似的東西。
　　「橘子硬糖，很好吃的！」
　　她揮揮手，又一瘸一拐的走開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叢林裡，我才露出一絲無奈的笑。
　　果然是笨到極點了，難道不知道靈體是不能吃東西的嗎？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6

第13章 第九章 降臨（上）

　　我殺的第一千隻妖，是只百年的狐狸。那是在一個人類的村落裡，我在黃昏時殺死了他。當我的劍伴著噴薄的血抽離他的心臟時，西方被晚霞染成溫暖的粉紅。一塊晶瑩的碎片帶著尚且滾燙的血滑落在地，那垂死的狐妖看到了四魂淡紫的流光，竟然呵呵的笑起來。
　　「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這個來的。」他嘶嘶的說。
　　「這玉…是被詛咒的…」
　　
　　我拾起碎片，淡淡的說：「快要死的人，就別那麼多廢話了。」
　　
　　狐妖吐出一口血水，嘿嘿笑道：「你身上…帶著不少吧…那麼你會…死的很慘…」
　　「不管是人…還是妖…拿到四魂之玉…就得死…連守護玉的巫女…都躲不過…」
　　「誰佔有四魂…誰就會受到詛咒…再強的妖怪…也難逃一死……」
　　「看吧…詛咒…已經來了……」
　　
　　我一劍戳在他脖子上。
　　狐妖張了張嘴，發出的最後一個音是：「來了……」
　　
　　「死就死了，哪那麼多來了去了的。」我不屑的抽出劍，甩掉上面的血，感到風漸漸冷起來了。舉目望去，西方的天空積了一層層瑰麗的卷雲，在落日的餘暉中不斷變幻著形態，一如這動盪莫測的人世。
　　
　　不遠處一扇簡陋的木門忽然開了，裡面探出一張小女孩的臉，烏黑的眼睛忽閃著盯著我。
　　「姐姐，是你幫我們殺掉了妖怪嗎？」
　　清脆的童音。我愣住了，還沒等我回答，那孩子就歡呼起來：「妖怪死了妖怪死了！這個厲害的姐姐把妖怪殺了！」
　　一下子，又有很多扇門打開了，露出一張又一張歡喜的臉，越來越多的人從屋子裡走出來，鬧哄哄的把不知所措的我圍在中間。
　　「太厲害了！」
　　「是除妖師嗎？」
　　「救了我們全村的人啊！」
　　「請一定到我家去坐坐！」
　　
　　……
　　「我不是…喂，你們搞錯了……」
　　費力的躲開一雙又一雙熱情的伸向我的手，我找准一個空隙鑽出人群。
　　人類啊…我搖搖頭，還沒來得及歎氣，一雙小手舉著一朵小小的、紫色的花直直的擎在我眼前。
　　那個第一個探出頭來的小女孩正沖我甜甜的笑：「姐姐，花送給你。」
　　我不禁宛爾：「謝謝，好漂亮的花，叫什麼名字？」
　　卻有個悅耳的聲音悠悠的從身後傳來。
　　「那就是桔梗花。」
　　
　　驚訝只持續了片刻，我疾速的拔劍，轉身。
　　喧鬧的人聲轉瞬便退潮般的離我而去，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她兩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從未停止的對峙。
　　她就站在我對面不足五步的地方，很近，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白衣紅裙，散發著雛菊溫婉的芬芳，眸子比烏鴉的翅膀還要漆黑，不知是不是因為夕陽的光照在她臉上，那張蒼白的臉蒙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像是回到了五十年前，明豔的無以復加。
　　
　　「桔梗…」我低聲說，握劍的手緩緩抬起，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一次，又會是怎樣？她會當眾拆穿我嗎？會一箭射過來，徹底解決我這個讓她困擾了五十年的難題？
　　現在的我若與她相鬥，勝算的機會有多大？
　　只是這些人類恐怕……
　　
　　「請把劍收起來，你嚇到小孩子了。」
　　
　　我望著巫女肅然的面容，再看她身邊的小女孩，果然正一臉驚恐的盯著指向自己的劍刃，拼命往桔梗身後瑟縮著。稍微猶豫了一下，我將誅黯虛插在地上，手卻握在劍柄上沒有放鬆。
　　桔梗轉過頭，接過女孩手裡的花，溫和的看著她：「櫻子，花先給我，我來交給這位除妖師姐姐，好嗎？」
　　原本因為緊張氣氛而鴉雀無聲的人群發出放鬆的歎息。
　　
　　「果然是除妖師啊，難怪那麼厲害！」
　　「是啊是啊……」
　　「這下，有巫女大人和除妖師在，我們再也不用怕妖怪了。」
　　
　　圍觀的村人這才散去。看來這小小的插曲並未影響到他們對庇護者的信賴。或者說在亂世中經歷了太多災難的人們，有時候只需要一點小小的安撫就夠了。
　　
　　我無奈的看著巫女。她站在那裡，黑髮隨風而動，纏裹著絲絲的野花芬芳，在這末春初夏的晚風裡，鋪展開一些我曾經熟悉的細膩與溫柔。
　　
　　「你，保護了戈薇？」熙熙攘攘中，我聽到她輕聲問。
　　「我只是碰巧路過。」
　　她望著我，唇邊勾起一抹微笑：「我以為你會殺了她。」
　　
　　「桔梗，你從來都沒有瞭解過我。」
　　
　　「還在恨我嗎？」她忽然問。
　　風裡，巫女的身影單薄而蕭索，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
　　
　　「果然。」
　　
　　我扯了扯嘴角：「是你說的，這是宿命。我們兩個註定要有一場死戰，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再反悔了。」
　　
　　桔梗垂下眼簾，神色竟有些黯然：「反悔當然是不能的，但有些事情，我想應該……」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目光一凜，一支箭飛速搭在弓上，大喝道：「閃開！」
　　
　　我本能的往左一閃，破魔箭擦過我的耳邊，把一條几人高的蜈蚣射成漫天碎片。
　　
　　「你身後也有！」我喊道。她轉身，搭箭，我卻比她更快的沖上去一劍削掉了一隻妖怪的腦袋。
　　一時間整個村莊的人發出駭人的尖叫，人們紛紛往家跑去。我抬起頭，看到黃昏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種詭異的紅色，在那血染般的背景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妖群，黑壓壓的向這個方向迅速移動過來。
　　如果是一群燕子或者蝗蟲，到達這種數量時也足以令人心驚膽戰，更何況是一群窮凶極惡的妖怪？
　　
　　足有幾萬隻妖怪從半空經過，像是要奔赴什麼盛會似的，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起那叫淡月的女人帶來的幻象中群魔亂舞的世界，心底忍不住泛起絲絲涼意。
　　
　　「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
　　
　　被桔梗問的一驚，我警覺的盯著她的眼睛，冷笑道：「你又在懷疑我？沒見這些妖怪根本就是路過這裡，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說巫女，你也太……」
　　
　　「我問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
　　
　　不知是不是錯覺，從剛剛開始，懷中的銀瓶就在陣陣發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迫不及待的召喚這些戾氣和鮮血。
　　
　　抬起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輪滿月正緩緩升上山巔。浩蕩的月光穿過妖群，遍灑在滿目創痍的大地上。
　　
　　時候到了，已經不能再等。
　　
　　「可笑，我憑什麼告訴你？」我邊應付她，邊開始尋找退路。
　　
　　「音璃，」桔梗緊緊逼視著我的眼睛，「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逃，破魔箭的光芒便當胸襲來。
　　
　　大驚之下只有舉劍格擋，本來沒有十足的把握，勢如破竹的破魔箭卻在我身前半人遠的地方撞上一層黑氣。那黑氣無形無質，卻無聲無息的化解了大半靈力，使我有機會一個箭步躥上黑曜的背。
　　
　　炎猊靈活的避開接連而來的幾支箭，怒吼一聲，竟踏在一隻從低空掠過的妖怪身上，借力沖進了混亂的妖陣。
　　
　　我在妖群中回過頭時，已經無法再看見巫女的身影。
　　
　　******************
　　
　　我走在白靈山深處縱橫交錯的甬道裡，外面已是黑夜，而這洞穴中比最深的夜還要黑暗。溶洞中滴落的水珠冰冷，不知積了多少年的透骨寒氣，讓本來失魂落魄的我恢復了些許的鎮定。
　　
　　穿過最後一個洞穴，眼前現出一潭暗紅的湖水。湖邊妖氣繚繞，那潭水發出嗆人的濃腥，遠遠看去像匹不斷起伏的、新染的紅綢子。我走到湖邊，將懷中銀瓶裡的液體悉數倒進水裡。然後安靜的坐下來，兩手環著膝，望著湖面發呆。
　　
　　「完成了？」
　　
　　低沉的聲音，仿佛從湖水中傳來，又仿佛來自從四面八方，整個洞穴都在微微的震顫，像是整個白靈山，都變成了某種有生命的東西。
　　
　　我垂目答道：「是。」
　　
　　「怎麼耽擱了這麼久？」略帶慵懶的聲音在岩壁間低低回蕩。
　　
　　「……有只狐妖比較難應付。」
　　
　　嘩啦——
　　像有條大魚甩了下尾巴似的，湖心水花翻騰，赤色的波浪間，緩緩浮出男人俊魅的臉，然後是線條完美結實的脖頸和肩膀，黑髮濕漉漉的盤繞在白皙的肌膚上，泛著奇異的紫紅色。
　　他饒有興致的望著我，像是打量什麼有趣的東西。
　　
　　「狐妖？呵，璃，說來聽聽。我倒是不知道，一隻狐狸可以厲害到什麼程度。」
　　
　　「狐狸…狐狸當然……」心裡發慌，我支支吾吾的應付著。卻被什麼東西纏住手臂，跟著一頭栽進了湖裡。
　　
　　等到在水霧中抬起頭時，妖魔蒼白細長的手指，正溫柔的滑過我的臉頰。
　　
　　「璃，對奈落說謊是件好玩的事，對麼？」他說。
　　
　　手指劃過臉頰，沿著肩膀遊移向下，所過之處沾染了妖氣的靈體寸寸實化，最終指尖輕輕戳在我的胸口，冷的像柄抵在心臟上的刀。
　　
　　妖魔卻貼近我的臉，在我耳畔輕聲細語：「下次再遇到桔梗，記得頭腦清醒一點，我不會每次都救你。」
　　
　　我低下頭，聲音小的像蚊子叫：「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隱瞞桔梗的事……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村子裡。」
　　
　　奈落諷刺的哼了一聲。
　　「蝴蝶總會被美麗的花吸引，不管那花瓣後邊是不是藏著蜘蛛。」
　　
　　「不，也許她就是沖著那蜘蛛來的。」
　　
　　妖魔的瞳孔中閃過銳利的寒光，他盯了我片刻，臉上忽然露出微笑。
　　「璃，你認真的樣子真可愛。」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暗暗松了口氣。
　　
　　「只不過，」
　　他的語氣中含了若有若無的冷意。
　　「以後不准再對我撒謊，不論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允許。」
　　
　　我點點頭，臉貼上男人堅實的胸膛。這血湖之水看似溫暖，實際冷的刺骨，讓我莫名的想起那個叫淡月的女人，以及她悲涼的眼神。
　　
　　「……妖怪，」
　　手指纏繞在柔軟的長髮中，於是他俯下身吻我的嘴唇，讓我更緊的糾纏住他的身體。
　　
　　「妖怪，我是顆不祥的石頭，總有一天，會給你帶來災難，就像我給很多人帶來了災難一樣。」
　　
　　妖魔桀驁的笑了，「因為他們都不是我，而你是我的，只屬於我奈落一個人的。」
　　
　　「那麼，」我乖巧的伏在他的頸間，任那些漆黑的妖氣侵蝕進我的靈體與意識：
　　「你要記住，如果有一天，璃給你帶來了災難，就一定殺了我，好嗎？」
　　
　　「呵，那是一定的，你不必擔心。」
　　他冷然道，聲音卻變得有些恍惚。
　　「這一次不會再……」
　　
　　話語在此突兀的停住，當我意識到什麼的時候，卻被妖魔緊緊抱進懷裡，與他一同沉入血湖的最深處。
　　
　　在意識被黑暗吞沒之前，我還是聽見他低啞的聲音。
　　「這一次……不會再讓任何人奪走你。」
　　
　　
第14章 第九章 降臨（下）

　　心跳聲。
　　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勉強可以聽的到。後來，它慢慢的變強，慢慢的穩定，像個正在學走路的孩子的腳步。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原本寂靜的只有寂靜，然而，那新生的心跳聲一波波的，海潮般的湧來，漸漸的，充溢了整個黑暗的世界。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而那奇異的感覺來自我自己的體內。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口冰涼的空氣灌進咽喉，我睜開了眼睛。
　　
　　視線越過那些陌生的灰色戰甲，越過那胸前猙獰的獨眼，越過那風裡張揚飛舞的黑髮，最終落在那張我熟悉的清俊面容上。殷紅的妖瞳中燃起了焚天的魔火，他在微笑。倏忽間，我看到黑暗中綻放了漫天紅蓮。
　　
　　我的雙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身體。絲綢般細膩的觸感代替了靈體的虛無，溫暖的血液在全身肆虐奔流著，隨著每一次心跳沸騰著，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和戰意。
　　我的聲音因為巨大的激動而發抖：
　　「奈落，這是……」
　　
　　「這是……什麼？！」
　　
　　被牢牢困住的犬妖少年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那顆紫色的玉在奈落手中發出比太陽還要狂烈的強光。那光芒讓整個黑暗的洞穴一瞬間亮如白晝，刺目的令人幾乎失明。但是少年還是看到，那光芒的中心，淡紫的光球中，慢慢的浮現出少女曼妙無雙的軀體。雪白的肌膚閃耀著奇異的銀光，頭，手臂，腰，腿……隨著她站起的一瞬，一頭幽紫的長髮新雪般紛紛揚揚的披散，瀑布般流瀉在赤裸的軀體上。睫毛輕動，一雙紫眸安靜的張開，帶著神祗的莊嚴與魔鬼的妖媚，紫水晶似的流轉著鋒利的冷光。
　　
　　「犬夜叉，連四魂之玉也不認得了麼？」奈落戲謔的嘲弄道。他的身後展開巨大的陰影，三條龍尾上升騰著來自地獄的烈焰，天搖地動，萬物悲鳴，昭示著一個大魔的重生。
　　
　　而那紫發的少女，靜默的佇立在妖魔身旁，在沖天的妖氣裡，潔白的身體襯著萬世邪惡，竟是驚人的和諧與美麗。
　　
　　後來的很多年，人們談起那一天白靈山崩塌前的異象，依然心有餘悸。傳說那一日聖山上黑色與白色的光芒交相輝映，世界在明與暗的狂瀾裡哭泣，因為神與魔的力量終於交融在一起，地獄的深淵裡奏響了末日的挽歌。
　　
　　「璃，說起來，今天應該算是你的生日。」
　　奈落對我輕輕一笑，那件柔軟的狒狒毛皮被他披在我身上，帶著我熟悉的溫暖。
　　「這些人，隨便你怎麼玩都可以。辦完了，就上來找我。」
　　「是。」我向他微彎下身軀。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奈落！你給我站住！」
　　犬妖少年在我身後咆哮，緊接著，磅礴的殺氣破空而來，沖向妖魔的背影。
　　
　　我轉身，俐落而熟練的揮劍。誅黯長而窄的劍身與那柄巨刀撞在一起，發出的驚雷般的轟然巨響。我清楚的看到少年臉上滿是震驚，然而那只是瞬間，下一秒，他向後倒飛出去，在岩壁上撞出個人形的大坑。
　　
　　「犬夜叉，」我認真的念出這個霸氣的名字，它從我唇齒間輕柔吐出，婉轉如歌。
　　「我來陪你玩。」
　　
　　******************
　　
　　寬大的毛皮絲毫不阻礙少女揮劍的速度與力量。她白色的身影在濃重的黑暗裡如一只蝴蝶般輕靈的上下翻飛，每一劍都帶著無匹的力量斬開鐵碎牙的進攻。那只看似柔弱的手臂裡，竟像含著滅天的力量，通過長劍攪起狂暴的殺氣，殺氣成形，竟是一條几十米長的紫色巨龍，龍尾橫掃過洞內的岩石，所過之處連岩石都化為灰燼。
　　半妖少年的汗水和血水浸透了火鼠裘，退到一處岩石邊。少女浮在他頭頂，輕盈緩慢的下落，美麗的紫眸裡只有逼人的冷冽。
　　
　　「犬夜叉，你可知道，誅黯是把什麼劍？」
　　面對少年倔強的臉，她輕柔悅耳的聲音卻含著濃重的怨氣。
　　「它是把破魔的劍，曾經在翠子手裡，死在誅黯之下的妖魔不計其數。」
　　
　　「真是那樣的話…」
　　犬妖少年嘴邊露出一絲嘲笑，刀光翻卷著向少女砍去。
　　「你應該拿它砍下奈落的頭才對啊！！」
　　
　　金鐵交鳴。她格架住他的刀，微微一笑，笑裡卻帶了淒然的意味。
　　「你猜的很對。很久以前，這劍的確飲過上古妖魔之血。」
　　「那是……」她手上驀然加力，巨大的劍壓通過誅黯向鐵碎牙上傳去，少年一驚之下忙向後跳開，但已經晚了。
　　
　　「那是我所愛之人的血啊！！！」
　　
　　隨著一聲淒厲的咆哮，誅黯上無數劍影齊發，堅固的火鼠裘上和少年的肌膚一起被撕裂，鮮紅的血霧迷蒙了他的眼睛。
　　
　　轟然的回音中響起女子怨憤的聲音，像要穿透心臟般的淩厲與哀戚。
　　
　　「我曾經發誓，我的愛人，他流過的每一滴血，都要用這世上的一條性命換取。這一世我雖淪為一塊石頭，可還記得，還記得這誓言！！」
　　蒙朧中，少女的身影不斷變幻，蔽體的白色皮毛早已化作飛灰，一身銀白的戰甲在熾烈的紫芒中緩緩成型。
　　犬妖咬緊牙關舉起刀，對著那道燦若明月的身影。
　　「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女抿起雙唇，笑靨如畫。
　　「忘了告訴你，」她優雅的揚手，像展翼的白鳥，長劍化為無數道明亮的閃電淩空劈開大地。
　　
　　「很久以前他們叫我——鬥神西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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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步緊逼，每一劍都帶著足以致命的淩厲殺氣，恢復了記憶的我，只想向這個世界傾瀉我累積千年的憤怒。
　　
　　如果不是那個聲音，也許被殺意衝昏頭腦的我，真的會斬了犬妖和日暮戈薇。
　　
　　「西泠姐姐，請您住手啊！」
　　像冰冷的泉水般的聲音，沖進了我的心。與此同時，一道清澈的靈光擋在了面前。
　　
　　我皺了皺眉，劍勢微微一滯。這幾乎是種本能，就像遙遠的夢境裡，女孩手中的石塊，終究因為那聲無助的哭喊，而沒有落下。
　　
　　「淡月……」
　　望著阻擋在面前的女子，千言萬語化成一聲無奈的歎息。
　　
　　她倔強的站在誅黯妖氣洶湧的劍刃前，無所畏懼的直視著我。
　　
　　「姐姐的怨恨，姐姐失去至愛的痛苦，淡月幾千年來從沒有忘記過！但姐姐怨恨的是天帝和神族，並不是這世上的眾生啊！西泠姐姐是守護世界的鬥神，是因為對眾生的悲憫，才讓姐姐在愛上妖魔後那樣的痛苦！姐姐可以不記得淡月，但不能不記得為何而活，又為何而死啊！」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那些破碎的往事，在我頭腦中相互聯結，拼湊出原先的模樣。
　　
　　——人世之初，神居聖山滄雲九萬年。至天劫日，有狂魔出，恃一刃而闖聖界，屠戮萬千。有神女名西泠，死戰退魔，終誅之。其靈化紫玉，名四魂。
　　
　　寫在史書上的，總是挑揀後的光鮮美好。
　　實際上，天界最後的鬥神因為愛上妖魔，而為本族乃至人神兩界招致了巨大的災難。
　　在守衛天界的最後一戰中，鬥神殺死了自己的愛人，而後在聖殿前自刎。死後精魂不滅，凝為靈玉，在人世間流落千年。
　　這便是四魂之玉的真正由來。
　　
　　耳畔風聲細碎，像女孩子輕聲細語。
　　
　　——有一天，就算奈落不小心把西泠弄丟了，你也一定要找到我，我會在你把我弄丟的地方，等著你……
　　
　　然後是漫天戰火，開始與終結。
　　血與吻的溫度。
　　愛情與殺戮。
　　滄海桑田，即使靈魂破碎，也要堅持的守護；即使墮入地獄，也要履行的約定。
　　
　　曾經沒有來得及落下的淚，終於在千年之後，順著我的面龐無聲流淌。
　　
　　「淡月……」
　　
　　我的聲音悲涼徹骨。
　　「你錯了……」
　　「姐姐的痛苦，是因為無法保護你，而被天帝逼迫與至愛決戰。」
　　「姐姐願意去死，是因為不想一個人獨活於世。」
　　
　　努力收斂了情緒，我輕聲說道：
　　「忘了西泠吧，西泠早就死了。活在世上的，是屬於奈落的四魂之玉，是名為音璃的玉之精靈。」
　　
　　「姐姐，那奈落要的，你給不了。」淡月忽的急切起來，「明知是逆天，還讓你……」
　　
　　「逆天又如何呢？」
　　
　　我深深吸了口氣，再抬頭的時候，已換上了傲然的笑臉。
　　「為他，逆天又如何呢？」
　　
　　長劍撕裂黑暗，絢光中在山岩上切開一道豁口，有渾濁的光透了進來。
　　我背過身，將劍直插在地上。
　　「你們走吧。」
　　
　　「音璃……」
　　身後，戈薇的聲音是哽咽的。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非要做敵人不可？！」
　　
　　我回頭，她離我那麼近，近到我忍不住伸手，撫摸她年輕嬌嫩的容顏。
　　
　　「因為我們都是花蕾，只為自己至愛的男人而綻放的花蕾啊。」
　　
　　我微笑著對她說。
　　「戈薇，可以摸的到你，真好。」
　　
　　******************
　　
　　山巔的風有些寒凜，一輪冷月正在無盡的山巒上放射出慘白的光芒。我披著溫暖的雪狐皮毛步出小屋，那是我們新的住所，四周環繞著蔥蘢的青草灌木，與這亂世不符的安詳靜謐。
　　遙望白靈山的方向，我看到煙塵散去，血色的天空光影淩亂，大群的妖怪正在湧向世界的四面八方，他們歡呼著雀躍著，為了即將到來的盛宴而狂喜。
　　
　　目光轉向前方。他站在空曠的大地盡頭，獵獵勁風吹起了漆黑的發，像漆黑的潮水蔓延肆虐，灰色的鎧甲映著月光，仿佛一個古老的傳說。
　　
　　忽然覺得他是那麼遙遠。
　　於是我走過去，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腰間，把臉貼在男人寬闊的背上。
　　「璃，你在哭麼？」他低聲問。
　　「妖怪，我好高興，真的。」
　　他轉過身，平靜的注視著我，目光溫柔。
　　「又在說傻話了……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高興不可以嗎？」
　　「妖怪，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好不好？」
　　
　　他笑了，纖長的手指撫上我的臉，指尖溫軟。
　　「這算是你的誓言麼？璃……」
　　我踮起腳吻上他的唇，雙臂穿過那些堅硬的鎧甲，環住他的脖頸。
　　瘋狂的吻他。
　　
　　「奈落……奈落……」
　　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他的名字，那個讓前世的我灰飛煙滅，又讓今世的我獲得新生的名字，不論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我都不會忘記的名字。
　　笑著，淚流滿面。
　　
　　柔軟的皮毛滑落，露出實實在在的，少女的軀體，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粉色。不再是幻象不再是虛無，那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一切。
　　「璃……」他低吟，灼熱的呼吸，史無前例的混亂。
　　「你瘋了……」
　　「是的我瘋了。」
　　沉重的鎧甲滑落在草地上，發出砰然的悶響。柔長的髮絲糾纏在我的指間，他的吻暴雨般的落在我的全身。
　　「女人，你在誘惑我麼？」他在我耳邊輕笑呢喃。
　　「是的，」
　　我仰面倒在草地上，只看到那雙緋瞳染紅了月色。
　　
　　「這一次，璃贏了麼？奈落大人。」
　　「你贏了。」他邪魅一笑，牢牢攝住了我的唇。
　　
　　靈魂燃燒起來，意念破碎成點點迷離的星火，淪落進永恆的長夜。
　　男人頎長結實的身體向著我壓下來，熱的像是一團火。這個初夏的夜裡，無數花朵綻放，攝魂的香融化了最後一點迷惑。他的身體絞纏進我的，我的靈魂絞纏進他的，再沒有絲毫的猶豫。
　　喜悅，痛楚。
　　思念是一條血河。
　　
　　再也……不要分離……
　　
　　
第15章 第十章 鬥神後裔（上）

　　——我從來都不曾忘記，那些歌，那些夢，還有最後的最後，你血染的微笑——
　　
　　「這樣的話，還真是麻煩了……」
　　油燈的橙色燈光中端坐的老者，重重的歎了口氣。
　　
　　「楓婆婆，四魂之玉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青年和尚的表情是少見的嚴峻，他沉聲道：「難道關於翠子的那些傳說，是假的嗎？」
　　
　　楓苦笑著搖頭，「傳說的真假，誰又能說清呢？」
　　她遲鈍的起身，從身後的木櫃中抽出一卷已經發黑的古書，緩緩攤開在地上。身上纏著紗布的犬妖湊過去看了看，皺著眉頭說：「這是什麼啊？連字都看不清楚，發黴了吧。」
　　
　　彌勒卻盯著那紙上的某行文字，一字一頓的念道：
　　「人世之初，神居聖山滄雲九萬年。至天劫日，有狂魔出，恃一刃而闖聖界，屠戮萬千。有神女名西泠，死戰退魔，終誅之。其靈化紫玉，名……四魂？」
　　他滿臉驚愕的喃喃道：「這是真的？」
　　
　　「在你們經歷的這一戰之前，沒人相信這傳說是真的。」楓溝壑縱橫的臉有些發白。「但是，」她看向一旁神色不安的少女，「如果有神族的靈體出現，就另當別論了。」
　　「淡月，那個女人，是叫做淡月的。」戈薇若有所思的答道，「聽她一直在說‘西泠姐姐’，應該也是鬥神族的人了。而且看音璃的樣子，還是在意她的。」
　　「沒有意義。」
　　年輕的法師乾脆的說：
　　「不論曾經是多麼聖潔的神明，現在的四魂之玉已經淪入魔道，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被黑暗吞噬……對於一個隻知殺戮的傀儡來說，她的力量只會為這世界帶來更可怕的災難。」
　　
　　「而那正是奈落的願望。」楓沉聲道。
　　
　　******************
　　
　　他凝視著睡夢中的女孩，在這靜謐的黑暗裡，在這連她也不知道的時刻，暗紅的眸子散去了沉寂，悄然流轉過複雜的情感。
　　這樣一副柔軟的身軀，卻蘊涵著亂世之中人人垂涎的力量。
　　這樣一個簡單的孩子，簡單到愚蠢，又是那麼的容易滿足。
　　他有些討厭她的愚蠢，有些嫉妒她的簡單。
　　但他就是無法從她臉上移開目光。她的面容像是潔白的花朵，嘴唇泛著可愛健康的粉紅光澤，微微抿緊，不知在夢裡又在努力的抗爭著什麼。這副倔強的樣子很可愛，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那鮮嫩的雙唇。
　　纖長蒼白的手指伸向她的臉，卻在半空中僵住。
　　多久？
　　這樣的簡單，可以保持多久？
　　這一次，她會留在他身邊多久？
　　
　　手，最終輕輕的垂下。
　　他站起身，推開房門。月光如水，灑在他披著的雪白毛皮上。有風吹過，即使夏天已經來了，這深山中的午夜時分，風卻是寒冷的。
　　就像他沒有心臟跳動的、空蕩蕩的身體。
　　這樣的他，也可以讓整個世界恐懼憎恨呢。
　　想到這麼可笑的事情，他終於笑了。
　　
　　他走出屋子。門前不知名的野樹開出了滿樹絢爛的白花，月光下有些刺目的美麗。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都是無聊的幻覺。
　　他從來不需要幻覺。
　　
　　手指收攏又張開，掌心多了一團微弱的白光，霧氣般淡薄的浮動著。但在那白霧的中心，卻有無數星星點點的金光湧動盤旋。
　　三世之秘。那巫女墜下懸崖之前，留了如此寶貴的線索給他。
　　桔梗呵桔梗，這麼重要的東西，竟藏在你的靈魂裡。你總是留下我需要的東西。
　　
　　他站在樹下冷笑一聲：「出來吧。」
　　
　　無風，樹梢卻微微抖動，像是有只鳥躲在繁茂的枝葉間。
　　
　　妖魔譏諷的眯起眼睛：「連不滅的軀體都已經失去了麼？鬥神一族最後的倖存者，還真是可憐呐。」
　　
　　話音剛落，那樹梢忽然湧出層層雪白的光，一時間月光也黯然，四下的樹木山石，都被銀白的光輝映的朦朧成一片。
　　光在奈落面前不遠處凝成一名女子的形態，絕美的面容冷若冰霜。
　　
　　「妖孽，你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可惜西泠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受你矇騙，這次我決不會再讓你得逞！」
　　
　　「你？」奈落慵懶一笑，「你憑什麼？」
　　
　　女人身上的靈光越發強烈，「奈落，你想和神較量？」
　　
　　妖魔低低的笑起來，仿佛回復這陰沉的笑聲，一道黑霧憑空降下，有生命般向四周蔓延，所過之處草葉花木片片枯萎，山林頓時陷入可怖的死寂。
　　
　　「神麼……」他自語般的低聲說。
　　
　　女子後退了一步，白光在她身前形成了屏障。她望著步步緊逼的妖氣，輕輕皺起了眉。
　　
　　「神無。」
　　
　　白衣女孩出現在奈落身邊，懷裡的鏡子蕩開一圈圈幽藍的冷光，漸漸浮現出一間黑漆漆的小屋。一名黑髮的少女垂著頭跪在屋子正中，懷中抱著個小小的嬰兒。那嬰兒身上卻伸出無數烏黑的觸手，末端化作無形的黑霧探進少女的身體，所及之處，發出美麗靈光的魂，正浮動著點點的金光。
　　
　　「別碰那孩子！」淡月厲聲道，說著右手揚起，奮力擲出一個白色光球，卻在妖魔身前幾步遠的一層黑氣上，撞成碎玉般的流光。
　　
　　妖魔微微側頭，輕蔑的笑起來。
　　「就憑你麼？淡月，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和我討價還價了？你有這個資格麼？」
　　
　　鏡中的少女發出若有若無的呻吟。同時傳出的，還有一個怪異的聲音。
　　
　　「奈落，這個女人的記憶裡沒有三世之秘。還要繼續嗎？」
　　「繼續。」
　　「繼續的話，可能會毀壞她的靈魂哦。」
　　「赤子，你的廢話也太多了些。」妖魔嘴上說著，卻面帶微笑的注視著身形有些不穩的白髮女子。
　　
　　「住手！」她終於大聲說。
　　「住手！三世之秘我知道，不要傷害這個孩子！」
　　
　　「哦？終於同意和我談這筆交易了？」
　　
　　女子咬緊牙，目光淩厲如刀：「可是奈落，被你奪走的，我父親，我姐姐，我的族人們的生命……我絕對不會忘記！」
　　
　　「愚蠢的女人。」妖魔搖了搖頭，「還不明白麼？奪走西泠生命的，是天界那群廢物……」他血色的眼眸中有淡薄的悲哀轉瞬即逝，「還有一個無用的你。」
　　
　　淡月怔住：「你……已經全都記起來了？」
　　奈落笑笑，伸手優雅的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花：「淡月，神族之所以會亡，是因為他們堅持認為，所有的魔物都是低等原始的蟲子，可以隨便踩死而不用承擔任何後果。」
　　
　　淡月愣了一會，忽然垂目道：
　　「……我以為你是愛姐姐的。」
　　
　　「這和我們目前的話題有關麼？」
　　
　　「現在看來，你根本不愛她！你連她最後的四個靈魂也要拿來做你恢復力量的鑰匙，讓她去承擔逆天的後果！」淡月淒厲的叫道，「奈落，自始至終，你都是個卑鄙的魔物！」
　　
　　「我的確是個卑鄙的魔物，這一點你是對的。」
　　奈落的臉上一片冷寂。
　　「那麼，關於三世之秘，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淡月冷笑，一字一頓的說：「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妖魔輕輕歎息一聲：「浪費時間。」
　　
　　鏡中昏迷不醒的少女已經浮了起來，全身散發著渾濁的黑光。淡月剛想沖過去，卻撞上一層妖氣，靈體劇烈的震顫了一下，緩緩委頓在地上。
　　「有趣，一個人類身上，竟然流淌著鬥神族最後的血。」奈落瞥了眼鏡中的少女，饒有興致的點了點頭，「你知道，無論轉世多少次，靈魂是不變的。前世的記憶，前世的前世的記憶……我總能找的到。」他悠然道，「僅僅是時間問題而已。只不過，我懷疑這人類女孩的靈魂，能承受多少……」
　　
　　「等等，我說……」淡月無力的開口，「世界被黑暗籠罩時，集結鬥神族最後的三世之靈……可以徹底淨化四魂之玉。」
　　
　　「還有呢？」妖魔幽紅的眸子裡，閃爍著穿透人心的犀利。
　　
　　女子痛苦的閉上眼睛，「但是……我族預言裡說…如果在那個時候，暗吞噬了光……並有神族之血為祭…便會…使煉獄降臨人世……」
　　被強大的妖氣壓迫著，她的話語變的支離破碎。
　　然而下一秒，黑霧忽然散去了。
　　
　　奈落淡然的目光掃過地上神族女子頹敗的容顏，她的身形在晨光裡慢慢隱去，只餘下悲涼的聲音盤桓在風裡。
　　「奈落……有一天，姐姐會知道真相…她不會原諒你……」
　　
　　男子不動聲色的站起身來。天已經亮了，風吹落了更多的花瓣，落在他漆黑的發上，落在他深紫的袍上，優美的如一首安魂曲。
　　「奈落…你不會真的在騙那個女人吧？真是很會演戲呢，連我都差點以為你愛上她了！」鏡中的赤子小聲哼道。「可是從白靈山出來這麼多天了，你一直待在這地方，到底……」
　　「住嘴。」他平靜的說。鏡中的圖像跳動了一下，徹底歸於黑暗。
　　
　　目光移向小屋的門口。在那裡，少女倚在門邊望著他，眼神有一絲欣喜也有一絲羞澀。雪白的和服上繡著大朵血紅的罌粟，那花兒如此逼真，逼真的像是可以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他歪著頭看了一會，向她綻露出波瀾不驚的微笑。
　　「神樂挑的衣服，還真是適合你，璃。」
　　
　　******************
　　
　　那天我猶豫了半天才穿上那套衣服。神樂的眼光總是那麼奇怪，那些精緻的花朵在我看來過於妖豔了，它們的顏色讓我想起從人的脖子裡噴出的鮮血。
　　但是我還是穿上它，推開了房門。天氣很好，天空藍的像是原野上那些盛開的雛菊。
　　妖魔在樹下看著我，露出一貫的微笑。他身後是一樹的繁花，風起的時候無數花瓣飛揚在空中，像是落了一場大雪。
　　真美。
　　失神的時候，他叫我：「璃，你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他向我伸出手，冰冷的手指伴隨著游離的眼神，仔仔細細的撫過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的頭髮。
　　「我愛你。」
　　「啊？妖怪，你說什麼？」
　　我覺得我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重要的話，但又不敢確定。
　　「……沒什麼。」他漫不經心的笑笑，「什麼都沒有。」
　　「哦。」我有點失落。原來是睡的太久產生幻覺了。
　　
　　原來，只是幻覺而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7

第16章 第十章 鬥神後裔（下）

　　腳下灰黑的焦土，踩上去發出細碎的破裂聲，猶如一些鬼魂不甘的悲泣。依稀保留著房屋結構的木頭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在這夏日的陽光下，無言的訴說著劫難的一瞬。我已無法再把眼前的殘垣廢墟與那個溫暖的村落聯繫起來，正如我無法，將面前不知誰人填上的新墳，與那些曾經圍著我，叫我「除妖師大人」的鮮活面孔聯繫起來。
　　默默的繞著墳塋走了一圈，看到褐色的新土裡，依稀有著枯萎的紫色花瓣。夕陽下，一個布娃娃安詳的斜靠在墳上，落了一層土，卻完好無損，仿佛它小小的主人，在最後一刻還把它緊緊的摟在懷裡。
　　「姐姐，花送給你。」
　　有清脆的童聲隨風而去。我驀的抬頭，身邊只有我和黑曜被陽光拉的長長的影子，空無一人。
　　恍惚中，有白衣的巫女肅然的注視著我：「音璃，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沖她笑笑，把手裡費了挺大力氣剝開的糖果塞進嘴裡。很甜，圓潤的糖果在我口中絲絲融化，甜香漫溢，讓人禁不住快樂起來，就像那個叫日暮戈薇的孩子。
　　
　　我不能，桔梗。我對她說。
　　我不能保護這些人。
　　我不能幫助你，亦不能拯救你。
　　我不能在需要抉擇的時刻，有哪怕絲毫的退縮。
　　我不能，在這個混亂的人世裡，忘記自己存在的目的。
　　
　　她的目光冰冷如劍，蕭索如風，最終煙消雲散。
　　
　　我輕輕的歎息一聲，把手中的一束桔梗花，放在那娃娃的身邊。黑曜低下頭嗅嗅那束花，又安靜的看著我，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已能讀懂它的目光。
　　它在說：不要這樣悲傷。
　　我撫摩著黑曜的耳朵，親昵的把臉貼在它冰涼的鼻子上。
　　「好啦好啦，我哪有悲傷？別這麼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嘛，打起精神來。」
　　忽然，妖獸抖動了下耳朵，脖子上的肌肉繃緊了，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
　　
　　隨著黑曜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我敏捷的閃過向我襲來的巨大爪子，一劍平削過去，誅黯的紫色劍氣乾淨俐落的劃過那山鬼的脖子，幾秒後，足有小房子大的頭顱從它肩上滑落，而那無頭的身體沖出十幾步才歪斜的倒下，豔紅的血淋淋漓漓的噴出去很遠，刺鼻的血腥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不長眼的妖怪。
　　我拍拍黑曜的頭，笑道：「好了，我徹底舒服了。我們走吧。」
　　然而妖獸依舊全身緊繃的盯著半空，所有的獠牙都露了出來，眼裡泛出凶光。
　　與此同時，一個倨傲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慢著，女人，誰容許你殺掉我的獵物？」
　　
　　我抬起頭。在被夕陽染成橘紅色天空的背景下，一匹四蹄踏火的巨馬威風凜凜的傲立於半空。馬背上坐著個看上去最多十歲的俊秀男孩，紫羅蘭色的眸子裡湧現出濃重的殺機。
　　他右手的長刀直指向我，灰白的髮絲遮不住眼中的興奮。
　　「既然遇上了，就來較量較量。」
　　
　　話音未落，一道凜冽疾速的刀光就襲至眼前。我右手的劍幾乎是本能的迎了上去，咯棱棱一陣爆響，誅黯彈回了他的刀，我也感覺到隨刀而來的強悍力量。
　　他輕靈的翻了個身落回馬背上，眼中除了驚訝，就是難以抑制的亢奮。
　　「女人，你很強。」他說。
　　「你也是。」我沉靜的回答。
　　我想我應該是認識他的。至少認識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既然都是奈落的人，何必自相殘殺？」我淡然問。
　　他呵呵一笑，又淩一道刀光疾沖而至。
　　「四魂之玉，我聽說你擁有神的力量。」
　　「那麼，」刀在他手中舞動如風，「是你強，還是奈落強？」
　　
　　我揮開他的刀。夜幕即將降臨，激戰中迸射的能量映亮了半個天空。
　　這孩子，確實很強。
　　灼熱撲面而來，我揮劍把那個火球斬為兩半，原封不動的還給他。
　　沒等我下令，黑曜早已騰空而起，撲向那匹吐火的妖馬。瞬間只見一黑一白兩團影子在空中上下翻飛，橘紅與黑紫的妖炎在空中綻放的燦爛無比。
　　那孩子的攻擊放緩了不少，愕然望著空中。
　　「那個是什麼？這世上沒有東西可以超越炎蹄的速度！」
　　我輕輕一笑，誅黯劍鋒一轉，把他的招數一五一十的返還回去。
　　「若說速度，你的馬與黑曜相比，就像你和我的實力一樣，」
　　劍光激射，他略顯吃力的接住我淩厲的殺招。
　　「是有差距的！」
　　誅黯的光強烈了數倍，就好象變成了一把幾人寬的巨劍，明亮的紫光把他紫羅蘭色的眸子映的格外嬌豔。
　　然而他刺耳的尖笑起來：「四魂之玉，我喜歡你這個對手！我叫白童子，今天要和你戰個痛快！」
　　我邊躲閃著他近乎瘋狂的攻擊，邊沉聲道：「那要讓你失望了，我不和夥伴打。」
　　他怔了怔，乾脆哈哈大笑起來，好象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夥伴？我和你？」
　　長刀縱劈，他灰白的發張揚的飛舞在風裡。
　　「我與奈落是一體的，而你，四魂，你只是奈落的僕人而已，所以你最多只能算我的僕人。」
　　「是麼，」我也笑了，「我算你的僕人？」
　　誅黯狂怒的撕開了大地，卷起無數劍光。
　　「別開玩笑了！你比奈落還差的遠呢！」
　　他翻了個身穩穩的落在遠處，冷笑道：「的確，我承認沒有他的本事，能把昔日的敵人，變成自己最得力的武器。」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收斂了殺氣，卻難以收斂心中的忐忑。
　　「你認為，」他不緊不慢的說，「對於一個曾經要了他命的女人，按照奈落的性格，他會原諒嗎？」
　　男孩盯著我，臉上凝起抹妖媚的笑，「我說的對不對，音璃？哦不，我想該叫你……鬥神西泠？」
　　
　　我知道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
　　
　　「你從哪裡知道的這些？」
　　
　　他的臉上頗有幾分得意，「我曾是奈落的心，他想什麼，我自然是知道。」
　　「那你可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分身。」
　　「你也一樣，不討人喜歡的女人。」白童子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看了看天上，「喂，把你的豹子叫回去，今天到此為止了。」
　　「恐怕很難。」
　　「嗯？還想打嗎？」他挑釁的橫刀一笑，「那就再來。」
　　「笨蛋，」我慢悠悠的提劍指了指遠處，「你把真正的敵人引來了，我想我們一時是走不了的。」
　　仿佛是應驗我的話般，一道刀光切向白童子。我沖過去揮劍隔開風之傷的劍氣，明顯感覺到那劍氣比在白靈山時強了許多。
　　白童子哼了聲「多管閒事」便敏捷的跳上疾馳而至的炎蹄。後面，黑曜緊隨而來，張開的血盆大口中尖牙暴長，一口咬向妖馬的脖子。而那馬也正轉了頭，一個閃亮的光球在口中成型。
　　「炎蹄！」白童子猛拉馬鬃，小小的手，卻象有著千鈞之力，硬生生拽的那巨馬不甘心的揚起頭來。
　　「黑曜！停！」我大吼道。妖獸生生刹住了腳步，發狂的連聲咆哮。我抓住它脖子上的毛跳了上去，拍拍它滾燙的頭，「冷靜點，傻瓜！戰鬥才剛開始呢！」
　　身邊白童子忽然問：「女人，你也是來尋找‘道路’的嗎？」
　　我持劍面向襲來的幾個影子，「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嘖，奈落果然什麼都不告訴你。」他鄙夷的笑道，「愚蠢的女人。」
　　「別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我毫不客氣的回敬。
　　我倆你一言我一語的拌著嘴，直到白童子危險的眯了眯眼：「來了。」
　　
　　一個火紅的影子伴隨著暴烈的殺氣撲向我們。能量形成了颶風，離著很遠，我就能看到鐵碎牙上宛如燃起了大火，紅的耀眼。
　　有意思。那把妖刀和那個少年，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成長。
　　鼓蕩的戰意讓我全身發熱。正要舉劍，白童子先一步迎了上去，傲慢的丟下句冷冰冰的話：「半妖是我的獵物，你給我滾遠點，女人。」
　　
　　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討厭的小孩子了！
　　我咬牙切齒的想著，嘴上卻幸災樂禍的說：「好啊，那麼你一個人慢慢玩，我走啦。」
　　
　　「慢著！飛來骨！」
　　隨著一聲喊，疾風襲來，黑曜帶著我擦過那巨大的武器，升上高空。
　　女除妖師騎著她的妖獸緊纏不放，「琥珀在哪兒？」
　　我不想傷她，左閃右躲的後退：「我不知道。但他應該平安無事。」
　　「騙人！跟著你們怎麼會平安無事？！」她看上去有點失控，「你到底把他怎麼了？！」
　　「信不信隨你。」對於這種懷疑，我已經習慣了淡漠。正要轉身離去，我看到珊瑚背後，一雙烏黑的眼睛，閃爍而猶豫的望著我。
　　我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又見面了，戈薇。糖很好吃，就是難剝了點。」
　　
　　那一刻我相信她是笑了的，於是戰火彌漫的殺場上拂過只有我和她能感受到的溫暖的風。她的眼神焦急而哀傷，口唇微啟，像是急於告訴我些什麼。
　　我搖了搖頭，忽然覺得這場景無比熟悉，正如我和桔梗，每次近在咫尺時，卻總是無言以對。
　　
　　我不能。我告訴自己。
　　命運的河流一旦分開，便再沒有重聚的機會。
　　
　　「等一下，音璃，我有話對你說！」她急急的喊。我並不理會，只對黑曜說：「我們……」
　　然而「走」字還沒說出，一個聲音夜風般柔和而清晰的吹進我心裡，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璃，拿到那個女人的血。」他說的簡單乾脆。
　　
　　即使是意念，我也能想像出他下命令時的眼神，必定是隨意而溫和的，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不論是什麼命令，只要他吩咐，音璃都會為他辦到。
　　而我只猶豫了一秒鐘。
　　
　　「黑曜，我們沖過去。」俯在妖獸耳邊，我輕聲說，「走上面，小心飛來骨。」
　　風急速掠過，我能感覺到我的發梢擦過氣流的熾熱。珊瑚驚恐的眼神近在咫尺，她可能以為我要殺了她，於是一抖手，飛來骨攜著勁風迎面而來，正合我的心意。
　　黑曜長嘯一聲，載著我猛的騰躍。在與飛來骨交錯而過的瞬間，我一劍斬下，那巨大的武器被誅黯鋒利無匹的劍刃削成兩截，頓時失了準頭。一半斜斜的飛了出去，另一半被劍氣撞擊，竟然改了方向，直沖著女除妖師去了。
　　她的妖獸尖叫一聲，迅速下降企圖躲避飛來骨的殘骸。而我已掠至它右側，伸手一拉，便把那女孩拉到了我身前。
　　我最後看到的，是一半的飛來骨撞上了珊瑚的妖獸，他們像斷線的風箏般掉了下去。
　　
　　夜空浩瀚如海，晚風清爽，我覺得我一抬手就能摸到漫天繁星。
　　身後犬妖憤怒的吼聲和白童子咯咯的冷笑聲已變的很遙遠。黑曜靈巧的穿過密集的枝葉，帶著我一頭紮進了東國最廣袤的森林。
　　一處歡暢的溪水邊，我從妖獸背上跳了下來，順便把戈薇拽了下來。女孩踉蹌了一下，清澈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我。
　　「你想幹什麼？」
　　我不理她，手從黑曜的身上撫過，心有些揪緊。
　　這時候我才發現它身上佈滿了燒灼的傷口，可能被馬踢到了，嘴角還掛著血絲，右前腿上更是無緣無故少了一大塊皮，血肉翻在外面，連毛都被染成暗紅。與那匹叫炎蹄的馬的糾纏把它累壞了，不知道它流了多少血，又載著我戰了這麼久。
　　「黑曜，對不起。」我心疼的貼著它的額頭，「早知道你受傷了，說什麼我也不會再戰下去。」
　　妖獸溫柔的注視著我，舔舔我的臉。
　　我歎了口氣：「先去喝點水。辦完了事，我們就回去。」
　　黑曜嗚咽一聲，聽話的走向溪邊。我轉過身，默默的拔出劍，迎向那一臉茫然的女孩。
　　戈薇後退了一步就站住不動了，眼睛依舊盯著我，那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為什麼？」她開口。
　　
　　「放心，不是要殺你，我只要一點血。」我儘量讓自己的笑保持溫和，「戈薇，聽話，不會很痛的。」
　　
　　出乎意料的，少女反手抽出弓箭，直直的對準了我的臉。
　　
　　這場面，還真是熟悉。
　　
　　「奈落命令你拿我的血，對麼？」她沉聲道。
　　
　　「這不關你的事，我說了我不會傷害你，但你要乖乖的。」破魔箭的光芒有點刺眼，我不耐煩的揮手，女孩的箭脫手飛出，人也在驟然襲來的狂風裡晃了幾晃，卻依然堅持著不肯倒下。
　　這孩子可真是倔的要命。
　　看來只能先打昏她了。
　　
　　我再次揚起手，落下的力量卻化進一道白光裡。
　　
　　「姐姐要對我族的後裔下手麼？」
　　
　　白髮的女子憑空出現在眼前，用她虛無蒼白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
　　耳邊依稀回蕩起孩子的哭叫：「姐姐，不要啊！」
　　
　　頭疼欲裂。
　　
　　「淡月，讓開。」我忍著頭疼，將劍直指向她。
　　
　　淡月無懼的仰起臉，似乎眼前根本沒有誅黯寒光爍爍的劍鋒。
　　「姐姐，奈落只想把你變成沒有意識沒有靈魂的殺戮機器！他根本不愛……」
　　
　　「滾開！」
　　
　　隨著我的咆哮，被淡月抓住的左手上突然躥出漆黑的妖氣，她像被蛇咬了似的顫抖著倒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我。
　　
　　心中驟然刺痛，像是有根針紮了進去。
　　
　　而我壓抑了所有的情緒，淡淡的說：
　　「別再叫我姐姐。我說過，鬥神西泠已經死了。」
　　
　　淡月定定的看著我，眼神依舊是倔強的。
　　「不對，有一天，姐姐會回來的。」她輕聲說。
　　「我…會和以前一樣，等著她。」
　　
　　說完這句話，那單薄的身影就像融化了似的消失在黑暗裡。
　　
　　我的目光轉移到眼前的女孩身上，她背靠一棵古樹，緊緊抓著弓箭，臉色蒼白。
　　
　　「你這樣的……算什麼姐姐啊？！」女孩皺著眉，看得出她很生氣。
　　「那個靈魂，應該已經等了你很多年吧。音璃，不，西泠，你是我見過的對妹妹最差勁的姐姐了！」
　　
　　我按住劍柄，卻說不出話來。
　　
　　一腔怒火，到頭只化作一聲無奈的笑。
　　「也許你是對的……」
　　「明知道那孩子很怕寂寞，很依賴我，卻每次都丟下她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好姐姐。」
　　
　　面對我的苦笑，日暮戈薇反而愣在那裡，不知所措的看著我。
　　
　　「戈薇……」
　　我伸出左手，在她震驚的目光中，抓住她閃耀靈光的箭。
　　「你的靈力很強。」
　　
　　用力一扯，猝不及防的戈薇失去了平衡，身體直直的向我倒來。
　　「但是別忘了，曾是鬥神族長的我，靈力更強！」
　　
　　我憐憫的望著少女。然後一掌切在她的頸後，戈薇張了張嘴，發出一聲微弱的喘息，軟軟的倒在我懷裡。
　　
　　「對不起……」
　　
　　包紮好女孩腕上的傷口，我把裝著她鮮血的銀瓶揣進懷裡，站起身來。天邊，一輪瑩潤的月灑下清冷的銀光，緩緩的沉向西方連綿起伏的群山，又一個黑夜即將過去。
　　晝夜的轉換輪回，人世的鬥轉星移，幾十年，幾百年，時空的交錯中多少愛恨情仇，都將泯於塵土。
　　但是，生命存在一天，就要抬起頭走下去。
　　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放棄。
　　
　　淡月，抱歉，這一次，無法再保護你。
　　請原諒你自私任性的姐姐，這一次，她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我輕喚著我的妖獸。黑曜踏著水花，風一般的出現在我身旁。我和它沿著河邊的卵石灘，向著月亮落下的方向一路奔去。
　　
　　「黑曜，我相信……」
　　「有一天，戰爭會結束的。」
　　「有一天，我們不用傷害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
　　
　　夜風溫柔的吹拂面龐，靜謐的空氣中彌散開水邊植物的味道，艾草和蘆葦的芬芳，那是黑夜的味道，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唯一能讓我安心的味道。
　　「我們要一起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第17章 第十一章 重逢（上）

　　——有些東西是不會死去的，想要埋葬它，只有活生生的遺忘——
　　
　　那一夜，夢見了毀滅前的人見城。
　　寂寥的，緘默的黑色城池，在夢裡盛放了成片成片火紅的櫻花，那些花紅的張揚，紅的悖逆常理。人見夜風如歌，我站在漫天墜落的花雨裡，一點一點的窒息。
　　然後那些花，轉瞬間化成了滔天的烈火，把整個世界融化成無邊的血海。妖嬈的紅旋轉成急流，溶解著我的身體，直到把我的靈魂也耗幹焚盡。
　　很熱，熱的我想發狂。
　　
　　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窗外雨聲淅瀝，樹枝的在風裡顫動的影投射在窗紙上，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花香。心裡有點難過，那一樹燦爛的雪櫻，經這一場雨，應該是悉數凋零了，明天一早看到的，將是一地潔白的屍體。原本那樣高潔傲立枝頭的花，終逃不過墮在地上的塵埃裡，所以這世上，想保住一個乾淨的靈魂，是很難的。
　　
　　我在乾草上翻了個身，黑暗裡，黑曜的眼睛發出熒熒的光，目不轉睛的望著我。
　　「……睡不著嗎？」
　　我早已習慣這種聽不到回答的對話。
　　「是不是傷口疼？」
　　它否定的哼了一聲。我放心的把臉貼在妖獸巨大的前爪上，摩挲著它粗糙的皮毛。
　　「好安靜呢，黑曜。如果可以一直像這麼安靜就好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目光渙散的盯著黑暗中的某處。
　　「桔梗她沒死。我今天接觸戈薇時，感到她的靈魂還是殘缺的，如果桔梗死了，靈魂該回到戈薇身上才對，可是沒有。」
　　黑曜抬起頭來，困惑的注視著我。
　　我笑了笑：「她真是個很頑強的女人呢，是不是？」
　　「雖說我不喜歡她，她也總給我找麻煩，但我還不至於想害死她。」
　　「你覺得，」我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趴著，「我該不該把這件事情，告訴奈落呢？」
　　
　　妖獸垂下頭，無可奈何的晃晃腦袋。
　　「我不該對他隱瞞任何事情的，黑曜。」
　　「但是，我真的希望，有些事情，他永遠不要知道。」
　　
　　窗外響過一個炸雷，我不禁皺了皺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樣電閃雷鳴的雨夜，我心中常常湧起莫名的不安。
　　「雨什麼時候會停呢？」
　　從懷裡摸出小小的透明紙包，把一顆橘色的糖塞進嘴裡。
　　「好甜啊。」我忍不住微笑，心裡浮起了小小的幻想。
　　「五百年後，沒有戰爭，也沒有妖怪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真想去看看。」
　　「黑曜，你覺得，我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嗎？」
　　「我還能，活多久呢？」
　　
　　閃電的光芒一閃而逝，留給我的，依舊只有黑暗。
　　
　　******************
　　
　　白衣的男孩悠然的坐在樹上，兩條小腿蕩個不停，秀氣的臉上卻滿是不耐。
　　「喂，神樂，」他朝樹下的女子喊，「奈落到底去哪了？連你也不知道嗎？」
　　「你怎麼反倒來問我，白童子？」神樂不屑的冷笑，「我可是不被信任的人呐！奈落和那個女人去哪裡，我怎麼會知道？」
　　「女人？你是說四魂之玉？」白童子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笑了出來，「嘿……」
　　「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男孩的臉上浮現出與外貌不相稱的狡黠。
　　「我只是覺得，就會有一場好戲看了。」
　　
　　漆黑的雨雲從我身邊流過，墨色蒼穹上亮起一道又一道蛇行的閃電，像是天空裂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淵藪，在明與暗的交相輪回中，銀箭般的雨簇把天地織成了一體。即使在夏季，這樣的大雨也是不常見的。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近雷雨中的天空，連我也無法不去敬畏天地的力量，穿行在暴雨和雷電間，在一次又一次閃電的輝映中俯視地上急速掠過的山巒，河流，原野，以及燈火明滅的城池，我在心中暗暗的驚歎，這樣的壯麗奇景，只怕今生也難見一次。
　　因為，恐怕只有我跟隨的這個男人，才能把這淩駕於大地之上的力量，發揮到如此高傲的近乎倡狂的地步。
　　我偷偷的望著他。完美的結界擋住了雨水和雷電，卻有風撩起他一頭怒濤般的長髮，那種比黑天鵝絨還要純粹的烏黑，讓人想起地獄最深處永夜的盡頭。微卷的黑髮下，那張線條優美的側臉上如往常一樣沒有流露任何情緒，他的眼睛是沉靜的暗紅的，然而我卻在那裡面看到兩點妖火，燃燒著比往常更強烈更執著的欲念與野心。
　　烏雲讓出了道路，閃電在他面前卑微的退卻，上古之魔，即使時光流逝千年，即使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餘威也還是令天地戰慄的。
　　不禁有些失神。曾經的奈落是多麼不可一世的妖魔，連天帝也不放在眼裡。而五十年前我遇到他的時候，他竟連形體都難以凝聚，難以想像，這樣的境地，對於重視力量高於一切的他，意味著多少屈辱與憤怒。
　　然而，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對我說過。不論是關於仇恨，還是愛情。
　　
　　這一世，他是個真正肆無忌憚的妖魔，而我，只是旋轉在他指尖的那顆名叫四魂之玉的石頭。
　　
　　「璃，你很安靜。」
　　
　　明明近在咫尺，為什麼會覺得遙不可及？
　　
　　「這種天氣，難道妖怪想讓璃在雲上唱歌跳舞嗎？尤其是，還帶著個莫名其妙的小孩子。」我小聲嘟囔。
　　
　　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隱約感到熟悉的不安。這孩子明明睡的很熟，我卻能清楚的感覺他在看著我，甚至試探著企圖知道我在想什麼。
　　然而奈落卻吩咐，萬一遇上意外，要我用最大的力量，去守護這個孩子。
　　
　　「在抱怨我沒有告訴你這次任務的目的嗎？」他輕輕的笑了，原來是早看穿了我的心思，「璃，你變的狡猾了。」
　　「不過，你馬上就會知道了。」他抬手指向遠方的天邊，「我們已經到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的盡頭，先是泛出一線淺淺的粉藍，像是化到清水中的彩墨般迅速的暈染開，柔和的光奇跡似的切開了烏雲。隨著黑暗的退去，蒼青色的群山和山下廣闊的平原像一幅完美的畫卷徐徐展開，交錯的河流蜿蜒而過的碧綠原野上，有白翅大鳥成群的飛翔。
　　西國是個美麗的地方，也是個妖魔輩出的地方。
　　但是吸引我的卻不是這些。腰間的誅黯劍上傳來陣陣的悸動，連綿的山巒背後，被時間掩埋了的遺跡在發出無聲的召喚。
　　
　　******************
　　
　　對於父親親方，貓妖冬嵐與其說是敬畏，不如說是恐懼更準確些。豹貓族長親方死了很多年了，靈魂卻一直停留在巨大的屍首裡，忿忿的不肯離去，每每在滿月的夜晚，用作墳墓的岩洞裡，就會傳出恐怖的咆哮和歎息，讓族人們膽戰心驚。冬嵐比弟妹們年長些，知道是什麼讓父親無法安息，那場爭奪西國王座的戰爭，親方一敗塗地，輸的一點餘地都沒有，自己搭上性命不說，全族的領地也縮小到原來的三分之一。直到西國之主死去，他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強是強，但性子太過孤絕冷傲，聚不起原先的同盟，另一個乾脆是個廢物半妖，豹貓一族才漸漸找回了原先丟失的領土，但這屈辱，已是再不能抹去的了。
　　親方活著的時候，是個狠辣刁毒的王，死了同樣也是個六親不認的鬼。而此刻，冬嵐站在父親的墳墓門前，比起將要面對父親的恐懼，面前的男人更讓她感到一種透徹骨髓的森寒。
　　那個黑髮的男人，長著一張比妖精還要俊美的臉，然而他站在那裡，卻仿佛凝聚了天地間所有的黑暗，那深重的戾氣環繞在他周身鬼怪般的鎧甲上，簡直就像是……某種來自地獄的東西……
　　想到這裡，冬嵐在夏日的陽光下，生生打了個冷戰。
　　但她還是迎了上去，禮貌的略略躬身道：
　　「奈落大人嗎？請進，親方大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男人微微頷首，走出幾步卻停下，看著身後輕聲問：「璃，有什麼問題嗎？」
　　「這洞裡的東西……我不喜歡。」一個聲音悶悶的響起。
　　
　　若不是這柔和的女聲，冬嵐幾乎沒有注意到還有個人跟在奈落身後。那是個嬌小的少女，完全被籠罩在男人高大的身影裡，只看的清她一身白衣，懷裡抱著什麼，腰上還佩著柄細長的劍。但當她從陰影中走出來時，冬嵐看到一雙清澈恬靜的紫眸，淡淡的掃過整個洞穴，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輕柔的東西拂過凝滯的空氣，洞裡的邪氣竟沒那麼強烈了。
　　而那叫奈落的妖魔只是笑了笑：「璃，不准這樣沒禮貌。」
　　冬嵐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那個可怖的妖魔這樣說的時候，目光裡陰鬱全無，居然是溫柔的。
　　「妖怪，這裡到處都是死靈的味道。」那少女輕輕皺眉，卻馴順的跟了上來。
　　這話來的無禮，看她的樣子，連妖氣都弱的難以察覺，充其量不過是個隨從，竟然如此口出挑剔之言。生性高傲的冬嵐正要還嘴，卻聽到從洞穴的最深處，傳來一陣含糊急迫的呻吟：
　　「讓他們進來…冬嵐…你這該死的…要耽誤我的大事嗎……」
　　冬嵐不甘心的瞪著那紫眸少女從她身邊輕盈的飄然而過，心裡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事，將發生在西國的土地上。
　　
　　我不願進那個洞是有理由的。不只是因為那裡真的很臭，像是什麼東西腐爛了很久的味道，更是有我難以言喻的原因。
　　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一些我不想面對的東西，就在記憶深處若隱若現，來到這個古怪的洞穴，讓它們變的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我望著走在前面的奈落，那兩點暗火在他眼中燃燒的更妖嬈。
　　
　　「女人，你害怕了？」
　　一個聲音毫無徵兆的響在我頭腦裡，我低下頭，看到那孩子已經醒了，紫羅蘭色的瞳子，讓我想起那個叫白童子的怪異孩子。
　　
　　「別那樣看著我。你想的那些東西，赤子全都知道。」
　　看著一個小嬰兒沖我冷笑，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奈落身邊總是充滿了危險的東西，而他在這些危險中間安之若素，儘管它們一個個都不那麼老實。
　　「你想怎樣？」我平靜的用意念與他交流。
　　「好可怕的殺氣喲！但你千萬不要做傻事，要知道你抱著的可是奈落的心臟哦！萬一出了什麼問題，他可是會死的。」
　　那孩子在笑，我卻像被潑了一盆冰水。
　　「開什麼玩笑，」我強自鎮定，「就算他是妖怪，也不可能把心臟放在外面，而且…變成你這個樣子。」
　　「妖怪？」孩子笑的更歡了，「他根本不是妖怪。」
　　「是半妖又怎樣，只要足夠強大。」我不屑的回答。
　　「女人啊女人，你真是蠢的可以！」赤子眯起眼睛，「奈落不是妖怪，不是半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一個幻影啊！他真正的肉體早就在幾千年前就毀滅了，因著強烈的怨念五十年前才勉強湊齊了千妖之魂重現人世，但這身體早就是七拼八湊的一團肉塊，原本根本就沒有心臟，我這顆心臟，只是他用那個山賊的靈魂造出來的替代品，卻和他的妖力排斥。可他又離不開我，所以只能淪落到把我到處藏這樣可憐的境地嘍！」
　　
　　「不要說了！」我低聲呵斥，聲音卻在發抖。
　　然而那孩子的聲音還是像詛咒般的一遍又一遍回蕩。
　　
　　「奈落早就死啦。」
　　「被你親手殺死的，碎成一片一片了。」
　　「你真的忘記了嗎？是你殺了他哦，鬥神西泠……」
　　「是你幹的啊，你親手……」
　　
　　「不要說了！！！」
　　覺察到妖魔銳利的目光，我才意識到自己衝動之下竟然失聲喊了出來。
　　「奈落啊……」一個沙啞的聲音不無嘲笑之意的哼道：「四魂之玉的狀況似乎不大穩定呢，真的可以給我我想要的東西嗎？」
　　我憤怒的望著那巨大的貓妖乾屍，它空洞的眼眶裡跳躍著幽藍的磷火，明顯是在笑的。
　　嘲笑。
　　真的那麼可笑嗎？
　　自欺欺人的我。
　　「給你！你不就是想要生命嗎？我給你！」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憤怒，也許是因為這早就死去的怪物，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蔑視。
　　
　　誰都不准看不起他！
　　誰都不准！
　　
　　左手的復蘇之力像毀滅之力一樣洶湧的溢出，紫色的光芒中我木然的看著那貓妖生出血肉和毛髮，放肆的大笑起來。
　　「活了！我親方終於活過來了！去他媽的狗妖！西國是我的了！」
　　貓妖親方狂笑一通後，一對車輪大的黃眼睛瞟向我，瞳孔縮成一條細線。
　　「四魂的力量果然名不虛傳！好！那我就遵守約定！冬嵐，集結全族的人，我們到那湖邊去！」
　　「親方大人！那個地方……不可以啊！」那名叫冬嵐的女孩慌張的叫起來。
　　「你要違抗我的命令麼？」親方的眼睛閃爍著危險的光。
　　「冬嵐不敢！但禁黯湖是西國的千年禁地，據說裡面留有上古封印來鎮住地底的魔物，隨便闖進那裡，是會受到神的懲罰的！親方大人！父親！請您……」
　　「給我閉嘴！蠢貨！再不去的話就殺了你！」親方揮動著足有半人長的利爪，氣急敗壞的咆哮。
　　冬嵐咬了咬嘴唇，終究是怕了，頭也不回的沖出洞去。
　　「我這個女兒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會給我丟臉。」親方嘴上罵著，眼睛卻總是不離我身上，「我說奈落，你的運氣真是好，四魂之玉……已經快要湊齊了吧？」
　　妖魔淡淡一笑：「怎麼，親方，你也在打四魂的主意？」
　　親方被這犀利的言語噎的一愣，可能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接的說出他的心意，於是訕訕的笑道：「既然已經是你的…我也不想與你作對。但那湖裡的東西，我可要和你平分。」
　　說完這些，他便一陣風似的沖出洞去，龐大的身軀一點也不顯得笨拙。
　　
　　我也走出洞外，視線中的山河，隱約還能看出昔日的輪廓。
　　然而傳說總會落幕，正如滄海桑田的變遷。
　　
　　
第18章 第十一章 重逢（中）

　　禁黯湖原先是不叫禁黯湖的，也比如今大的多。它原本是滄雲神山下的一方深湖，無邊無垠，水色深黑，因而得名黯羅海。負責守護人界的歷代鬥神族長把大大小小的邪魔惡鬼封印其中。數千年前一場空前的神魔之戰，雖以鬥神族長西泠斬殺上古之魔為結局，但滄雲崩塌，神族死傷過半，嚇破了膽的天帝覺得這名字太不吉祥，便改成了禁黯，取其封魔之意。               
　　鬥轉星移，當昔日的征塵消散，西國大地上的群妖又開始蠢蠢欲動，卻無人敢去那禁黯之湖邊一窺究竟，就連舊日驍勇的西妖之王，犬族之主，也立下禁令不准族人靠近那郁暗陰沉的湖水，相傳那裡面封存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而此刻親方領著族人站在距離湖水不足百步的地方，心裡卻滿滿的全是狂喜與得意。湖裡的力量一旦到手，正好就地把那個倡狂的半妖幹掉，再將四魂之玉搶到手，他親方從此還有什麼可忌憚的？別說西國，就算連東國也一併占了去，也並非什麼難事。
　　只是不知道，那半妖有什麼招數來解這湖裡的神族封印？
　　親方邊盤算著，邊漫不經心的抬頭看了眼那黑呼呼的湖面，一驚之下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一抹白影虛立在漆黑的湖面上，像個遠古的幽靈般緩緩的飄向湖心，平滑如鏡的湖面在她纖細的足下蕩開圈圈細小的漣漪，那四魂所化的女子，她竟是能在這湖上行走的。
　　這叫奈落的半妖，還真是捨得下血本！誰都知道禁黯湖裡的東西一旦放出來，跟隨而出的會是幾千年積下的怨氣，屆時處在那湖心，不知道會是個什麼下場。
　　為著拿湖裡的東西，連四魂之玉也可以不要嗎？親方心裡驚歎，偷眼看著黑髮的半妖。那男人俊美的臉上平靜如常，只一雙瞳孔紅的血亮，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妖火。
　　可怕的傢伙。貓妖親方終於忍不住寒意，深深的打了個冷戰。
　　
　　「喂，女人，你到底在想什麼？」赤子的語氣裡帶著一點惱火，但我想，他是在害怕，害怕到這個神鬼不近的地方來。
　　我也怕。我想這世上不會有一個人，比我更害怕踏上這方湖水，比我更害怕揭開那些早已歲月塵埋的過往。
　　歎了口氣，我在湖心站定。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小的銀瓶，那裡面，日暮戈薇的血，還是新鮮的。
　　緩緩的撥開瓶塞，只見那一線細細的，鮮紅的血，帶著女孩美好的靈魂注入我腳下的禁黯湖，絲絲縷縷的紅滲入渾濁的黑，儘管只有一點，那湖便象有生命般顫抖了起來。
　　低沉的呼嘯從湖底傳來，不理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嘯聲，我反手拔出誅黯，在左手上俐落的割下去，長劍帶著一串淡紫的血珠重重插進湖水，卻仿佛插進了泥地裡，屹立不倒。但同時，四周的湖水卻沸騰了，雷鳴電閃間卷起滔天的黑浪，漸漸的聚成巨大的旋渦，我在旋渦的中心，默默的念道：
　　「後裔之血，族長之令……」
　　
　　輕閉上眼睛，心中竟莫名的安靜下來，任這片大地的記憶湧入我的意識。
　　
　　——湖水褪去，湖底露出崎嶇的岩石斷裂的石柱，然後大地驀然開裂出一道幾人寬的縫隙，一些黑色的說不出形狀的東西，翻騰著伸展著，泥漿般向外湧出；我看到那地底燃著暗紅的熔炎，紅蓮的中心隱隱有道漆黑狹長的光芒越來越清晰。
　　
　　——荒蕪的滄雲山廢墟中，一個青紅色的影子徘徊不去，盯住了那刃黑色長刀，想要得到力量的欲望讓這只青鸞發了狂，它撲向那依舊散發著猛烈妖氣的刀，不顧那妖氣吞噬它本屬於神界的靈魂，不顧妖魔們瘋狂的咆哮。
　　它們在喊：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心象中映出那個令人戰慄的名字：
　　血獄•森羅。
　　見此刀，如見血池煉獄，如見十殿閻羅。
　　朦朧中，又回那神山下的修羅場，黑髮的妖魔踏血海而來，橫刀一笑，絕代風華。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被封印千年的妖魔們湧出大地，這樣呐喊著，死死的纏住了我的身體。
　　一個神族，儘管已經沒剩什麼力量，卻依舊可以當作一個上好的祭品。
　　
　　我微微笑了，身體猛的向右一沉，湖水中伸出無數雙黑色的手，它們拉著我，想帶我到另一個世界。
　　千年前的西泠，千年後的音璃，靈魂破碎了再聚起，聚起了又破碎，那烙印卻從未消磨。
　　那個烙印，叫做奈落。
　　奈落……
　　
　　輕輕把赤子放進誅黯的結界裡，我後退了一步，微笑著看那孩子驚恐的臉。
　　「女人，你不要命了？！你會被它們吃了的！」
　　「告訴奈落，森羅不在這裡，一隻青鸞帶走了它。」
　　
　　在開始的地方結束，也許這是我最好的結局。
　　
　　「告訴他，」我慢慢沉入黑色的湖水，「欠他的，我已還清了……」
　　「笨蛋！」赤子大叫起來，「奈落沒說要你死！他要我用結界保護你！」
　　「音璃！奈落他是愛你的！！」
　　
　　這是湖水淹沒頭頂的一刻，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心中輕輕的釋然，然後歸於平靜。
　　我再不會是你的牽絆，從此，永遠。
　　
　　「四魂之玉居然被吞掉了啊！這湖裡的東西，實在是厲害……奈落，你這次可撿到了更大的便宜……」
　　親方被眼前的景象驚的一時有些愣住，好歹在西國活了這麼多年，竟還不知道禁黯湖下藏著這麼大的秘密。但當他轉頭看那撿了大便宜的半妖時，卻實實在在的嚇了一跳。
　　因為那雙眼睛。
　　那雙妖火般的眸子，此刻殷紅欲滴，仿佛兩汪鮮血，明明妖媚的難以言喻，卻帶著親方從未見過的惡鬼般的煞氣，豈止是惡鬼，那樣淩厲暴戾的煞氣，簡直就像是…邪神臨世。
　　
　　他站在濃重的黑暗裡，獵獵狂風吹拂著他的長髮。群魔的怒吼從地底深處傳來，那是它們為他唱的讚歌。然而他卻不理會它們。血紅的目光所及處，黑暗已吞噬了一切，那個剛剛還若隱若現的白色影子，不見了。
　　但耳邊卻明明有女孩銀鈴般的聲音，哀傷而期待的問他：
　　
　　奈落，有一天，你也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遠的像是世界的起點，連神也會遺忘的時間的盡頭。但他還記得。記得自己的回答。
　　
　　不會，我會和你在一起。
　　永遠嗎？
　　永遠。
　　
　　她依舊是懷著希望的麼？
　　即使是死，也不放棄的希望。
　　他常叫她傻女孩，但不知道她原是這麼傻的。
　　固執的堅持，簡單的放棄。
　　因為太寂寞。因為太怕寂寞。
　　
　　他淡淡一笑，扭頭望著那嚇呆了的貓妖，語氣溫和的說：
　　「親方，那湖裡的東西，你想要麼？」
　　貓妖轉了轉眼珠，堆起一臉狡詐的笑容，慢吞吞的回答：
　　「當然是想……」
　　後半句話被生生扼殺在了喉嚨裡，親方望著那無數支穿透他身體的黑色觸手，艱難的張了張嘴，發不出半個音。
　　「想要的話，就自己去拿吧。」他再次笑笑，輕輕一甩，貓妖巨大的身體騰空而起，像只怪異的風箏一頭紮進沸騰的湖裡。
　　那湖裡的無數妖魔被血腥味吸引，轉瞬間便撲至岸邊，貓妖轉瞬間就被啃食殆盡，四散奔逃的豹貓族人於是成了一個個鮮活誘人的獵物。
　　他在黑暗中穿行，這本來就是他的領土，這些本來就是他的臣民，然而此時此刻，他想要看到的，卻遲遲沒有出現。
　　直到看見湖底裸露的岩石上，一團黑色物質中露出一線慘澹的白，他沉靜如水的心，終於和這湖一起狂躁起來。
　　揮手將那些糾纏不休的死靈撕的粉碎，一頭散亂的紫發首先露了出來。他抱起女孩軟綿綿的軀體，眉尖微微抽搐，他不知道她是這樣輕的，輕的仿佛隨時會從他手中消失。
　　於是他用力的抓住她，抓住她的肩，抓住她的手臂，抓住她散落的長髮，最後緊緊的將她整個人按進自己懷裡。他想把她的一切都抓進手裡，只是想要抓住她而已。
　　
　　她是他的，誰也不能奪走。
　　還不明白麼？你是無法逃掉的。
　　璃，你這個……傻孩子。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7

第19章 第十一章 重逢（下）

　　我醒來的時候，是兩天后的一個傍晚，夕陽的光照射進模糊的視野，讓一切變的清晰起來。
　　這是間普通的屋子，寬敞而樸素，彌漫著好聞的熏香味道，看樣子是間人類的客店。我身上很溫暖，因為那些散發著陽光氣味的柔軟被褥，這一切讓我意識到我還活在世上，不禁有些失落。
　　「醒了嗎？」
　　熟悉的淡漠聲音，我有點吃力的坐起來，看到奈落倚在窗前，他的樣子多少讓我有點驚訝。妖氣盡斂，他穿著深色的衣袍，一頭張揚的卷髮也束了起來，眼睛幾乎是黑色的，只有目光閃爍時露出些許暗紅。他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像個俊朗的人類青年。
　　「一點小小的幻術而已。」看我盯著他，他漫不經心的笑笑，「你的傷不適合趕路，就暫時住在這裡。」
　　「為什麼救我？」我低聲說。
　　「璃，這是個相當無聊的問題。」
　　「我想知道原因。」
　　他沉默片刻，然後心平氣和的說道：「先告訴我，為什麼要去死？」
　　這次換我沉默。
　　
　　「滄雲崩，森羅隱。那場戰爭已經結束了，西泠，忘了它吧。」
　　他的聲音平淡的不能再平淡，在我心中卻像聲聲驚雷。
　　有些事情不說則已，一旦說出口，就變得難以面對。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妖魔似笑非笑的面容，像個突然被揭穿了錯事的孩子，突兀的不知怎麼辦才好。
　　
　　「重複著過去的悲傷而無法面對未來，那是人類才有的懦弱。想做妖怪的話，你就得學會遺忘。」他輕聲說，「妖魔需要比神和人類都要強大的心靈，想跟隨我，你必須做到這一點，明白麼？」
　　
　　我強忍住淚，使盡全力的搖了搖頭。
　　
　　「愚蠢。」
　　
　　毫不客氣的斥責像道皮鞭抽在我心上。疼痛，然而指望那意志堅如鋼鐵冷若寒冰的妖魔明白疼痛的滋味，本來就是一種奢望，我早該知道。
　　忘記，哪裡像他說的那樣容易？或者，前塵過往，生死愛恨，他根本就不在乎。
　　
　　是的，他，不在乎。
　　咬著牙挪下地，跌跌撞撞的走向門邊。
　　「去哪裡？」
　　「出去走走，看看我能不能忘記點什麼。」嘲弄的回敬他一句，我頭也不回的沖出了屋子。
　　
　　可能正好趕上人類的什麼節日，這小小的鎮上竟開了市集。街上的燈一盞又一盞的亮起來了，都是小小的風燈，昏黃的一點燭火在傍晚的風裡搖曳，燈光映照著一張張人類的面孔，平凡，但安逸。我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被一下子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男人們紮堆喝著酒，老人們相互打著招呼，女孩子們穿著鮮豔的和服，在首飾攤子前擠成一團。那些熱鬧的叫賣聲，那些小孩子嘰嘰嘎嘎的笑聲，那些蜜糖融化後滲在空氣裡的絲絲清甜的香，近在咫尺，卻又恍若隔世。
　　這樣的喧鬧，這樣的平和，仿佛這個世上，從來沒有戰亂和死亡的存在。
　　我混在人群裡慢慢的走著，忽然之間，覺得自己漸漸的明白，桔梗曾經付出了青春、愛情，以及一個女子的全部來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刻會想起那個女子，當我蹲在一個攤子前，手拂過那一支支各色的簪子，一盒盒精緻的胭脂，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對著銅鏡，把胭脂細細的擦在自己唇上，那一刻眼裡躍動著的光芒。
　　直到現在才明白，是什麼讓那清心寡欲的巫女眼中，流轉著那樣嫵媚的光芒。
　　那是一種叫做愛情的毒。
　　
　　金屬和玉石很涼，輾轉在我的指間，這讓我習慣了握劍的手有點僵硬。
　　「姑娘長的這麼漂亮，配上這根簪子就更美了！」攤主不失時機的把一支銀簪插在我頭上，順手塞給我一面鏡子，鏡子裡頓時映出一張略嫌蒼白的臉，明麗，但更接近妖魅。我有點尷尬，從來也沒在意過自己的容貌，自然也就不懂得打扮，這副樣子簡直就像個真正的妖怪。
　　攤主是個中年女人，意味深長的沖我一笑：「笑笑就好看了，女孩子總是哭喪著臉，將來怕會嫁不出去哦。」
　　我勉強的笑了笑，比哭還要難看。呆呆的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心裡有點發酸。
　　紅顏不老，又有什麼用呢？我還不如那些平凡的人類女子……
　　
　　一隻手輕輕的落在我肩頭，伴著我熟悉的優美聲音，懶洋洋的透著戲謔。
　　「不要告訴我，你出來就是為了照鏡子。」
　　我騰的站起來，奮力甩開他的手：「要你管？！」
　　妖魔淡定的注視著我，末了輕聲說：「璃，我原本想告訴你，你擔心的那些事情，我是不在意的。」
　　「我當然知道你不在意！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在意過我！」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朝他喊，心裡的委屈壓抑了太久，衝破底線的時候讓我完全忘記了矜持和畏懼。
　　「奈落，我欠你的，這條命是你的，你想什麼時候拿去都可以！但是請別踐踏我的感情和自尊！」
　　他明顯的怔了怔，然後微笑道：「呵，要求還真不少。」
　　我一時語塞，忿忿的轉身就走，卻聽到他在我身後，用只有我聽的到的聲音低聲說：
　　「我說不在意的意思是，那些事情，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從來…沒有…？
　　停住腳步，我慢慢的回頭。他正看著我，目光裡流過暗淡的血色，平靜的語氣，像是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如果沒有奈落，那個叫西泠的女孩，恐怕會平靜的活過一生吧。所以，或許該說抱歉的是我。」
　　「我不能給你幸福，過去不能，以後也不能。」
　　
　　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這強大殘暴的妖魔，有著怎樣一雙寂寞的眼睛。
　　寂寞的一無所有，寂寞的只剩下寂寞。
　　寂寞的讓我心痛如絞。
　　
　　他望著我，目光淡然，甚至有一點自嘲。
　　「璃，有一天你會恨我，和其他人一樣。」
　　
　　「我已經在恨你了。」我扭過頭，不敢再看他。
　　「是麼？」他走過來，挑釁的抓住我的一隻手放在懷裡的赤子身上。
　　「那麼殺了我，璃。」
　　一接觸到那孩子溫熱的身體，我的手被燙了般的縮回來。我憤怒的盯著奈落，憤怒的快要哭出來。
　　他卻得意的笑了：「你不敢，璃。你不如過去勇敢了，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混蛋，奈落。」
　　他乾脆大笑：「這話很多人都說過，換個新鮮些的吧。」
　　
　　我惱火的瞪他一眼，從他手裡奪過赤子。那孩子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真睡還是裝睡。
　　「怎麼，真要動手了？」他故做驚訝狀。
　　「廢話！」我氣急敗壞的小聲喊：「你不覺得一個大男人抱個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嗎？！」
　　懶得和他生氣，我扭頭便走，卻迎面撞上那個賣簪子的攤主認真的臉。
　　「小夫妻吵架是常事，既然人家帶著孩子來追你，再生氣就是你的不對啦。女孩子可不能這麼任性。」她語重心長的說，「看這孩子多可愛啊，長的像你呢。」
　　「……」
　　
　　………
　　「奈落…你如果再笑，我就掐死赤子。」
　　在身邊的妖怪第三次看著我露出詭異的笑容後，我終於忍無可忍的黑著臉，用自以為最恐怖的聲音惡狠狠的威脅他。
　　但顯然無濟於事。他抿著嘴逗我：「璃，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這可是‘你的孩子’呢。」
　　「你……」
　　我不再理他，低頭看了看熟睡的嬰兒，心裡忽然浮現出一種奇怪的幻想。
　　燈火，集市，人群，依偎在他身邊的我，懷裡的孩子……這樣的場景，恐怕連周圍的人，也認定我們一對普通的年輕夫妻了。
　　如果是真的，該多好。
　　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有的願望，對我來說是個多麼美好的幻想。
　　但是，即使是想一想，也覺得幸福。這就夠了。
　　
　　「那個…是什麼？」我指著人流湧去的方向，驚奇的說。
　　那是一棵奇特的樹木，有著巨大的樹冠和繁茂的枝葉。借著燭光，我看到枝葉間綁滿了五光十色的絲帶，很多人聚集在樹下虔誠的祈禱著什麼。
　　奈落看了一眼，不屑的說：「人類的一種無聊的遊戲，以為在樹下許個願望就能實現……璃？」
　　我早已跑到樹下，仰頭望著那結滿絲帶的樹枝。想了一會，解下束髮的白絲帶握在手心裡。
　　
　　希望戰亂可以早日結束。
　　希望我愛的人們都能幸福。
　　希望，可以和奈落，永遠在一起。
　　
　　很俗氣的三個願望啊，可實在想不出別的。我歎了口氣，踮起腳去夠最近的樹枝，但還是差一段距離，試了幾次都夠不到。
　　男人修長的手輕易的握住那根樹枝，葉子的芬芳撲面而來。
　　他利索的把絲帶纏在上面，鬆手，許願樹上飛起了一隻白色的鳥兒。也許是因為看到我驚詫的眼神，他倒顯得局促起來。
　　「璃，我身後有什麼怪物麼？」妖魔歪頭，輕輕笑著。
　　「我只是以為你會笑我，而不是幫我。」
　　他摸摸我的頭，「奈落偶爾也會做做好事的。畢竟我的心在你手裡呢。」
　　
　　夜風微涼，我挽住他的手，輕倚在他肩頭。
　　「妖怪，我們真的重逢了，對不對？」
　　
　　「嗯。」
　　
　　「就這樣一直在一起，以後不會再分開了，對不對？」
　　
　　他沉默，然後點了點頭。
　　我想，在這片見證了分離的土地上，我們終於真正的找回了彼此。
　　
　　
第20章 第十二章 血祭（上）

　　——我願把一切留在你溫暖的手掌上，忠誠，自由，與生命——
　　
　　綿延千里的黑黢密林上空，升起了一輪渾圓的銀月。這是難得的靜謐夜晚，月光落在林間，像起了層蒼白的薄霧，卻讓那樹下閉目而坐的男子，顯得越發清逸出塵。
　　無風，男子滿頭燦爛的銀髮一時融在了月色裡，白衣上那點點紅梅便更加如血般璀璨妖媚。
　　他安靜的如同一座美麗的冰雕。然而下一刻，他動起來的時候，也只是一道悄無聲息的白光。
　　只是眨眼的工夫，他手中的長劍早已架在來犯者纖細的脖子上。一雙燦金的銳目中卻流過一絲極淡的驚訝，聲音不帶分毫溫度：
　　「發生了什麼事？」
　　女子咯咯的笑起來，伴著笑聲，大股的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男子冷漠的目光移向她的胸口，那裡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洞，翻起的肉上，血已有些幹了。他知道她快要死了。
　　「很震驚嗎？殺生丸……我這只該死的貓，又來打擾你了……」
　　也許是因為死亡的迫近，女子淡青的妙目變的柔和而迷茫。
　　「救救西國……」
　　
　　「天氣冷起來了呢。」
　　黑髮的少女縮著肩膀，兔子一樣跳了幾下，終於忍無可忍的大叫起來：
　　「犬夜叉！衣服借我！」
　　沒有回音。少女氣惱的回頭，意外的發現那平日裡異常活躍的少年，竟然落在她身後十幾步的地方，叉著手皺著眉望著西方的天際。
　　「犬夜叉，笨蛋……」少女嘟噥了一句，「今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沒來由的緊張不安，好象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降臨到頭上。
　　日暮戈薇歎了口氣，抬眼看著那紅衣少年，卻發現一向嬉皮笑臉的不良法師竟也是一臉罕見的凝重。他走到少年身邊，還未開口，就聽到犬妖輕聲說：「邪氣在增強。」
　　彌勒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卻有個優美但冰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像你這樣的半妖，只能感應到這些麼？」
　　犬夜叉憤怒的抬頭，手摸在刀柄上，沖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面前山路上披著一身月光的身影咆哮道：「殺生丸，你想打架是不是？！」
　　「我沒空。」男子乾脆的說，「禁黯的封印被解除了，豹貓族已亡。」
　　「什…什麼？」犬妖少年愣住了，「那……是什麼意思？」
　　他身上卻有個小黑點蹦了出來。跳蚤冥加嘶聲喊道：「殺生丸少爺，您說的可是真的？！」
　　風吹起銀髮男子左側空蕩蕩的衣袖，金眸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輕蔑。
　　「果然只是一個廢物。」說罷只見那雪白的身影一轉，下一秒就隱沒在濃重的黑暗裡。
　　「冥加爺爺，他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犬夜叉無處洩憤，只能用兩根手指提起那小小的跳蚤老頭，惡狠狠的問。
　　「犬夜叉少爺長在東國人類的城裡，可能不知道西國的一些秘密……上古鬥神族討伐魔族，降下三道大封印以鎮壓魔族的力量，其中一道就在西國北山的禁黯湖中，那湖裡傳說封著一柄魔刀，封印破解之時，上古魔族就會從沉睡中醒來……而這世界，這世界就會瀕臨滅亡……」
　　「該死的，那好好的封印怎麼會破了？！」少年咬牙道：「難道是奈落那傢伙……？不，我就不相信奈落有這個本事！」
　　「即使是奈落，也沒有接近那片湖水揭開封印的能力，那是神族的封印，只有神族人能解開……」冥加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四隻手一起搔著頭說，「真是怪了……」
　　「是她……」
　　「戈薇？」
　　「是她！音璃那個……笨蛋！」
　　
　　少女狠狠的罵道，眼中卻浮起一抹悲哀。
　　
　　******************
　　
　　「真是……噁心的場面啊。黑曜，看來我們被人搶先了。」
　　這是一片不錯的麥田，正值收穫的季節，金黃的麥子一眼望不到盡頭，宛若黃金的海洋般在微風中起伏。
　　當然，首先要忽略那些麥地裡橫七豎八的屍體，以及每具屍體臉上恐怖的表情。
　　黑曜不理睬我，低著頭啃著什麼，嘴裡嗚嚕嗚嚕的發出一些不知是不滿還是困惑的聲音。
　　視線裡一個靈活的身影向我跑來，我招呼他：「琥珀，有活人嗎？」
　　孩子跑到我面前，臉色有點蒼白，搖了搖頭：「全都死了。」
　　我歎了口氣。本來是從別的妖怪口中得知，這個村子有類似四魂碎片的東西出現，沒想到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卻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更感覺不到任何四魂的氣息。
　　「璃姐姐，我覺得有點怪……」孩子輕聲說，「屍體的身體衣服都很完整，只有脖子上有個洞，這是什麼妖怪做的？碎片會不會被他們帶走了？」
　　我沉著臉從黑曜背上跳下來，不經意間看到它嘴裡的東西，忽然覺得想吐。
　　黑曜在用力的撕咬著一具屍體，它餓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吃的很不甘不願，只把那屍體咬了個稀爛。
　　我皺眉看著它，正要告訴它別吃的這麼噁心，突然覺得心中有些異樣。
　　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蹲下看著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體，看了一會，覺得身上有些冷。
　　沒有血。
　　一滴血也沒有。整個屍體就像被榨幹水分的橘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乾燥與慘白，連血腥的味道都很淡。
　　我迅速的站起身，走向不遠處的另一具屍體。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雙眼瞪的極大，也是同樣失去了全部血液，喉嚨上有個手指粗的洞。
　　麥田裡忽然傳出悉悉簌簌的聲音。琥珀警覺的握緊鎖鐮跟在我身邊，我的手指遊移在腰間誅黯的冰冷的劍柄上。
　　一個人出來了。確切的說，是一個快死的人從麥地裡爬了出來。
　　他的臉色白的嚇人，眼神無焦距的抬起手，喉嚨裡含混不清的發出一個「救……」的音，那手便無力的垂了下去。
　　不過我並沒有太注意他的死，我注意的，是蹲在他後頸上，那只半獸半鳥的怪物。
　　那東西全身紅褐，張開的翅膀足有一人多長，有些像蝙蝠的翼膜。它的嘴應該很長，牢牢的紮在死者的後頸裡，隨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聲，我眼看著那人類的屍體像漏氣的氣球般乾癟下去。
　　那怪鳥把嘴拔了出來，用一根筷子粗細的長舌舔淨嘴上的殘血。可能是因為吃飽了，它沒有攻擊我們的意思，而是拍了拍翅膀，悠然的飛了起來。
　　我勉強控制住想吐的衝動，拉著琥珀翻身躍上炎猊的背。妖獸不舍的咬著那無滋無味的屍體不肯撒嘴，我惱火的照它的頭拍了一巴掌。
　　「給我吐掉！以後不准亂撿別人吃剩的東西！」
　　妖獸委屈的看了我一眼，丟下了嘴裡的食物，我摸了摸它的耳朵，低聲命令道：「黑曜，跟上那只鳥。」
　　
　　以黑曜的速度，跟上天空中的飛鳥簡直易如反掌。不一會我們便追到了一處山崖邊。那山崖直上直下，陡峭險峻，卻在半山腰處，有個天然的巨大洞穴。我讓黑曜等在洞口，自己拔出劍和琥珀進了洞。
　　山洞裡光線很暗，依稀能聽見水滴落的聲音，我們摸著岩壁向洞穴深處走去，沒走十幾步，我忽然感覺到腰間的誅黯顫抖了一下，低頭看時，發現長劍上漸漸的發出明亮的紫色光芒。
　　一滴液體落在手上，我本能的抬頭看向頭頂，頓時全身一陣惡寒——
　　黑暗裡無數閃著幽綠光芒的小眼睛在注視著我。借著微弱的天光，我能看到足有上千隻吸血妖鳥倒掛在洞頂，時不時有細長的舌頭舔著尖利的喙。雖說並未受到攻擊，但這種地方，明顯是不易久留的。
　　我按住顫動的越來越厲害的誅黯，心裡暗罵：亢奮什麼？我可不打算在這種地方打架！
　　但無濟於事。從未見過誅黯如此的興奮，興奮到，有些悲傷。
　　我漸漸清晰的感覺到，四周彌漫著強烈的煞氣，即使是正午，這煞氣依舊寒徹骨髓，這個洞穴中明明有光線，我卻感到它籠罩著濃重的黑暗。
　　強大肅殺的妖氣，卻帶來遙遠的熟識感，仿佛遇上了宿敵。
　　
　　已經無法阻止，誅黯的顫抖變成了尖銳的嘯鳴，淒厲的回蕩在幽深的洞穴裡。洞頂的妖鳥紛紛驚起，撲拉拉的亂成一團。立刻有個警覺的女聲傳了出來：「誰？！」
　　我拼盡全力壓下誅黯的力量，抓緊琥珀的手，無聲而快速的蹭到洞口，隱匿在茂密的藤蔓裡。洞穴裡有個娉婷的身影款步而出，在最裡面站住，說道：「母親大人，沒有什麼，可能是什麼動物……」
　　       
　　一路上琥珀都沒有說話，我知道這孩子嚇的不輕，於是笑道：「琥珀，害怕了？」
　　琥珀的手攥住我的衣服，聲音輕的有點飄渺：「那個，是什麼？」
　　「妖鳥麼？看來只攻擊人類的，不用太擔心。」
　　「不……」男孩用力搖了搖頭，仿佛是要驅散什麼可怕的記憶，「那洞裡，有種力量，好可怕……」
　　我沒說話，但心中肯定，我已經離謎底不遠。
　　
　　阿昆公主漫不經心的在洞口轉了一圈後回到洞穴深處。老傢伙有點草木皆兵了。她心裡想著，臉上卻堆出溫柔的微笑，對著那巨大的黑影說：「母親，真的沒有人，再說人也不可能到達這裡啊，您盡可以安心。」
　　黑暗中一顆車輪大的黃眼珠閃爍了一下，最終傳出一聲沙啞的呻吟。
　　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怎麼會在這裡，聽到那劍的嘶鳴？
　　那幾千年來縈繞在她噩夢裡，撕魂裂魄的劍鳴，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
　　因為那劍的主人，早就死了。
　　
　　這麼想著，她舒心的喘了口氣，吩咐著女兒：
　　「阿昆，再給我弄些血來，這該死的刀快把我吸幹了！」
　　
　　******************
　　
　　黑曜不耐煩的撕咬著地上的乾屍，一連七天，它只能吃到這樣的食物，我都替它覺得委屈。七天，十個村莊受到吸血怪鳥的襲擊而淪為死地，即使是妖魔，這樣迅速而狠辣的屠殺也是罕見的。我站在屍堆上，心裡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正思忖著，黑曜忽然扔下口中的食物，發出低沉的咆哮。幾乎同時，空中響起一個脆亮的女聲：
　　「喂，你一直跟蹤我，想幹什麼？」
　　我聽過這聲音，在那妖鳥盤踞的洞穴裡。
　　望向天空，一隻巨大醜陋的吸血鳥身上坐著個少女，逆光裡，她玫瑰色的美麗瞳孔中閃耀著顯而易見的殺氣。
　　怎麼一直，沒有發現呢？也許那氣息確實太微弱了，但是，這個女妖的身上，確實有著四魂碎片的氣息。
　　我沖她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而已，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妖怪。」
　　「哦？」她高傲的揚起頭，「我是妖鳥族的公主阿昆，你是什麼人？」
　　「原來是公主大人，」我微笑著點頭，「難怪不懂規矩，吃東西還這麼挑剔。」
　　「你說什麼？！」她臉色一變，「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唉，這麼容易就被激怒了。我無奈的拔劍，接住她來勢洶洶的一擊。那支長槍劃過誅黯劍體的瞬間，我微微愣了一下。
　　「你在看哪裡？」她嘿嘿冷笑，「膽敢侮辱我阿昆，今天就讓你記住點厲害！」
　　她一揮手，滿天的妖鳥都集合起來，黑壓壓的遮蔽了半個天空。我心裡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嘻嘻一笑跳到黑曜背上：「今天已經領教了阿昆公主的厲害，請公主息怒，我們後會有期！」
　　於是拔腳就溜，聽到她在身後大叫：「給我站住，你這個下賤的……」
　　下半句話湮沒在我耳邊呼呼的風聲裡，沒人能追的上全速奔跑的炎猊。我微笑著拍了拍黑曜的頭，回過頭，看到越來越遙遠的密林盡頭，破魔箭的明亮光芒像道道閃電劃破天際，遠遠的傳來犬妖少年熟悉的怒吼：「風之傷！！！」
　　我的敵人們也並不總是給我添麻煩，至少這次，他們來的很是時候。
　　
　　「首先，他們需要大量的鮮血，但用途不明，應該不是單純為了填飽肚子而狩獵；其次，妖鳥盤踞的洞穴裡，有某種強大邪物的存在，我想不是一般的妖魔。」
　　對於我的話，奈落只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真是，只有這麼一點冷淡的反應！我心裡忿忿著，嘴上接著說道：「那個叫阿昆的女妖身上，有著我碎片的氣息，但我和她交手過，碎片並不在她身上，她也未曾使用四魂的力量。那種氣息，更像是植在她的血脈裡，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哦？」妖魔感興趣的看著我，「你可以確定是四魂？」
　　「喂，那可是我的碎片哦，我是不會感應錯的。」死妖怪，竟然懷疑我的能力！
　　「那麼就對了。」他輕聲說，唇邊微微浮現一絲笑意。
　　「妖怪，你又耍的什麼花招？」我歎氣，「你有事情瞞著我。」
　　「我只是想驗證先前的推測而已。」他半眯起殷紅的瞳，似乎是在享受清涼的山風。不論外面是怎樣的亂世，深山的夜，總是寧靜安詳且深不可測的，一如我眼前的這個男人。
　　「璃知道血鏡麼？」
　　「你說的是妖怪之間流傳的‘青鸞血鏡，異界之扉’的傳說？只是傳說而已，青鸞是神鳥，如今已經不會在凡世現身了……」
　　妖魔森然笑道：「青鸞的確是神獸，但吞了血獄森羅的青鸞就只能退化成渴血的魔物了。」
　　「什麼？」我直起身子，「你說的難道是……」
　　「我已經找到她了。但血鏡的力量竟可以傳繼到後代身上，而讓你透過它感知到遠在異界的四魂碎片，這真是意外的收穫。」奈落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我知道他已經勝券在握了。
　　「果然！那個阿昆公主手裡的武器，是你給她的吧？原來你早就找到她們了！」
　　妖怪冷笑起來：「貪婪並不是什麼壞事，但貪得無厭到覬覦自己無法駕禦的東西，就要付出代價，幾千年，她終究是無法再躲下去了。」
　　「死妖怪，害我白跑這麼多次，你怎麼還不動手？！」
　　
　　以慣用的嬌嗔語氣掩飾著內心的失落，原來連我也陷在了他設計好的圈套裡。
　　「不急，我還需要時間確認第二道神族封印的位置。」
　　我心中一驚。解開一道封印已經喚起了血雨腥風，如果三道封印全開，這人世將會是怎樣天翻地覆生靈塗炭的景象？！
　　
　　終是不忍，但心裡明瞭，我，是無法阻止他的。
　　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不回去麼？」
　　片刻，他問，聲音中透著戲謔，「難道今天打算在樹上過夜？看樣子會下雨哦。」
　　像是驗證他的話一般，天空中滾過沉悶的雷聲，一滴水掉落在我手背上。
　　撥開櫻樹茂密的枝葉，我向他露出一如既往的繾綣微笑：「你先回去吧，等我一會。」
　　妖魔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麼，不要讓我等太久。」
　　
　　目送深紫的和服袍角消失在夜色裡。我漸漸收斂了僵硬的笑容，幾天來的疲憊忽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身上一下子沒了力氣。
　　「不要再躲了，出來吧。」我淡淡的說。
　　「喲，打擾你了，真是抱歉。」
　　神樂用扇子擋著嘴，輕聲的笑著，姿態優雅的坐在了我對面的樹枝上。
　　我也笑了：「你不會傻到以為奈落不知道你在偷聽吧。」
　　女人美麗的眸子裡閃過一線不易覺察的黯然，臉上卻笑的更加妖嬈：「那他還說那麼多，就不怕我洩露了他的秘密？」
　　「因為他有把握在你說出第一個字之前捏碎你的心臟。」看到她的臉色都變了，我換了若無其事的語氣，「這麼晚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神樂咬著牙哼了一聲：「沒什麼，我只是想來告訴你，最好去看看那個叫琥珀的小鬼，明天你們還要一起幹活，他今天的情緒可是很不穩定呢。」
　　「哦。」我點點頭，「但是天太黑了，我一個人會害怕，我要神樂陪我！」
　　「什麼？別開玩笑……」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我已經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
　　
　　推開小屋的門，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皺起眉，疾步走向那個蜷縮在牆角的瘦小身影。
　　手撫上孩子顫抖的肩膀，竟然粘了滿手的粘膩，我大驚失色，用力扳過他的身體：「琥珀！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快讓我看看！」
　　借著燭光，我看到男孩滿身的血污和流淌滿面的淚水。
　　他在哭。
　　「別碰我！！！」
　　他忽然尖叫起來，聲音像只受傷的小狼。
　　「滾開！奈落的走狗！別碰我！！畜生！滾開！！」
　　少年瘋狂的掙扎踢打，一聲接一聲淒厲的叫喊著。雖然早就發覺他的記憶即將蘇醒，我卻沒有想到，這個靦腆安靜的孩子，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太多的恐懼，太多的悲傷，我忘記了他只是個十二歲的人類孩子，他無法承受這妖魔的世界裡如此深重的黑暗。
　　我用盡全力的按住他的肩膀，向他大吼道：「琥珀，給我冷靜點！」
　　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嚴厲嚇住了，一時呆呆的望著我，全身僵硬，像是一具真正的屍體。
　　「琥珀，要堅強。」我的聲音柔和下來，伸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卻難以抹去心中的悲哀，「為了你姐姐。」
　　孩子滿是血絲的眼睛轉了轉，慢慢的有了焦點，牢牢的盯著我。
　　「救…救我…」他的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不要…再殺人……」
　　「璃姐姐…救救我…我不想再殺人啊……」
　　
　　淡紫的柔光以我的左手為核心，在屋子裡一圈圈暈開清澈如水的波紋。手撫在琥珀背部的碎片上方，緩緩為他注入力量，也許是太累了，孩子很快昏睡過去，沒有了聲息。
　　神樂站在我身邊，面色陰沉的看著昏迷的琥珀，冷然道：「他快死了。」
　　「他只是嚇壞了而已。」我不動聲色的借助已散射出的力量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結界，然後慢悠悠的說：「而且神樂，你糊塗了麼？他本來就是死人。」
　　「奈落很快就會讓他再死一回。」女子譏誚的聲音裡染上了尖銳的悲哀，「讓他徹底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我用水打濕了布，擦拭著琥珀臉上的血污，「我不允許。」
　　「你？哈，」神樂乾笑幾聲，「你以為你是誰？和我們一樣聽憑奈落擺佈的可憐蟲！你以為奈落會聽你的？別做夢了！妖鳥族的事，他不是一樣把你耍的團團轉？」
　　
　　我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一個難看的苦笑，幸好神樂沒有看到。
　　「妖鳥族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輕聲問。
　　「別的我聽不懂，」神樂乾脆的說，「我只知道奈落已經得知了最後的四魂碎片的所在，呵，是你發現的吧？你可是他的大功臣。」
　　「不錯，除了琥珀身上這塊，那就是四魂之玉最後的碎片了。」我解開琥珀肩上浸透鮮血的皮甲，慢慢的說，「血鏡映出的位置，是人世與亡魂的世界相連的地方。」
　　「人世與亡魂的世界相連的地方……」神樂難以置信的重複著，「那是什麼…等等，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注視著搖曳的燭光，聲音平靜而清晰：
　　「我要你把這些轉告給犬夜叉一行人，希望他們能來阻止奈落。」
　　
　　神樂怔住了，片刻之後，她忽然咯咯的笑起來。我望著眼前笑到有些癲狂的妖媚女子，忽然間對她產生了由衷的憐憫。
　　懷著對自由的渴望，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誰又不是如此呢？不甘心在黑暗裡寂寞的枯萎，哪怕有一線希望也想要抓住，痛苦只是因為活的太清醒。
　　她笑夠了，就用扇子指著我，一臉的嘲諷：「你的膽子也不小嘛！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什麼嘛！裝出一副聽話的樣子，實際你早就想要背叛奈落了吧！哼，你這個女人真是狡猾啊！」
　　不能不說這話是有些刺耳的。我笑笑：「神樂，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她一臉「我瞭解」的表情，瞥了眼牆角的琥珀，語氣忽然柔和了一些，「是為了這個小鬼嗎？你想保護他？」
　　「你不會明白的。」我冷冷的昂起頭，「我只為我自己。」
　　
　　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神樂離開後，我才感覺到這個雨夜的寒冷。瑟縮著身體，覺得自己在由裡到外一寸寸的變涼，我不禁懷疑這是否就是死去的滋味。
　　實際你早就想要背叛了吧……
　　「不！不是的！」我搖著頭失聲喊了出來，幾乎同時，天空中炸響一個驚雷，簡陋的木門砰的開了，在我尖叫著想要拔劍的前一刻，一個龐大而濕漉漉的軀體攜著淡淡的腥味撲到我面前，用溫熱的舌頭舔我的手，那雙圓滾滾的紫色眼睛裡明白的寫著一線擔憂。
　　「黑曜…是你……你怎麼來了……」
　　妖獸輕聲哼著，依偎著我臥下。我放心的把臉埋在它厚厚的毛裡，感覺它的體溫溫暖著我的靈魂。正如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裡，我們一起度過的無數個黑暗而寒冷的夜晚。
　　「黑曜……這麼大的雨，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奈落還在等著我，可是，我不想回去……」
　　「黑曜，我愛他…我是真的愛他……」
　　
　　我在淅瀝的雨聲中睡著了。
　　
　　隔著層濃黑的霧，黑髮的男子靜默的佇立窗前，黯淡的紅眸良久的注視著屋內昏黃的燭火下少女沉睡的面容。而後，他線條優美的唇邊緩慢的牽出一絲陰冷的笑。
　　當他轉身隱入深重的黑暗，那笑容中卻只剩下了無盡的淒涼。
　　
　　
第21章 第十二章 血祭（中）

　　「知道嗎？雲姬夫人生了！」
　　「啊，是嗎？男孩還是女孩？」
　　「聽說是位小公子呢！」
　　「真是神明保佑！城主大人後繼有人了！」
　　
　　我和琥珀走過暮色四合的裡城，這是浦松城裡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兩旁林立著店鋪和酒肆，在這個狼煙四起的年代，這樣和平熱鬧的城池是極少見的。因為這城的東面緊鄰著傳說有妖魔盤踞的青淵山，一般的亂軍和匪徒都不願意接近這裡。而也許是懼怕城裡的正規軍和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青淵山上的妖鳥族也不來騷擾這裡的安寧。這個不大的城池，就這樣巧妙的周旋在敵人與妖魔之間，平安的生存了下來。
　　「阿璃姑娘，又和你弟弟一起逛街哪？」
　　路邊有開小吃攤的大嫂熱情的招呼我們。為了掩人耳目，我把發色和眼睛幻化成黑色，和琥珀在城裡已經閑住了半月有餘，城不大，叫的出名字的街道不過幾條，沒幾天就認識了不少街面上的人。加上城裡的人又異乎尋常的熱情，可能是很少能見到外鄉人的緣故，對我們這對「父母被亂軍殺害而逃難出來的姐弟」尤其同情，所以在城裡等待命令的這段時間，竟成了難得的閒暇時光。
　　這次的任務來的古怪。臨行前我本以為，奈落是有大事要交代給我，結果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是吩咐我和琥珀待在城中，這一待就是十幾天，再沒有進一步的音信了。雖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我也不願多想，只當是讓琥珀借這段時間加緊休養，這孩子的記憶已經恢復了大半，整天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我希望與人類更加親密的接觸可以稍微緩解他的痛苦，而我也需要拖延時間，想出救他的辦法。
　　「啊，有新做的飯團哦，琥珀要不要嘗嘗？」我沖到熱氣騰騰的攤子前，揚手招呼琥珀。少年寂寥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走了過來。他畢竟是個孩子，捧著散發著米香的飯團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
　　「真的很好吃呢！璃姐姐也嘗嘗吧！」說著掰了一半硬塞在我手裡。我忍不住笑了，望著男孩清澈若水的眼睛，伸手撫摩著他的頭柔聲說：「琥珀是一個好孩子呢。」
　　少年露出恍惚而燦爛的笑容，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往事。但那笑容很快就黯淡了。
　　「在想你姐姐嗎？」
　　走在黃昏的街道上，夕陽把我倆的影子拉的很長。琥珀沉默了一會，輕輕的搖了搖頭。
　　「璃姐姐，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姐姐那裡，你還會對我這樣好嗎？」
　　我的腳步略略僵持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微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
　　「無論琥珀走到哪裡，琥珀都永遠是琥珀啊，在我眼裡，沒有什麼不同。」
　　「即使有一天，我變成璃姐姐的敵人嗎？」
　　「別說這種傻話。」
　　孩子停下腳步，固執的看著我：「有一天，我會加入姐姐他們，打倒奈落。」
　　「琥珀，」我輕聲說，「復仇並不能讓你解脫。」
　　「他殺了我們全村的人，我爸爸，叔叔，還有…我……」琥珀低下頭，眼神痛苦而迷茫，似乎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黑夜。「璃姐姐，對不起…我沒辦法原諒……」
　　
　　心裡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的沉沒，微笑僵在我臉上。
　　
　　「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必須和奈落戰鬥，璃姐姐會站在哪一邊？」孩子抬起頭，急切的看著我，眼睛裡似乎有燃燒的火焰，「或者，如果有一天奈落要璃姐姐殺死我，璃姐姐也會照做嗎？你…會向我揮劍嗎？」
　　我的右手不自覺的撫上誅黯的劍柄，那裡熱的燙手，仿佛已經沾滿了面前少年的淋漓鮮血。
　　「對不起，」我終於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看他的眼睛。「琥珀，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
　　「可是……」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天色慢慢暗了，街道兩旁的屋子亮起了燈火，路人們都在匆匆的往家趕，空氣中彌漫起烹製菜肴的香味。在這樣一個平和靜謐的傍晚，我忽然格外的想念起那個黑髮如夜紅眸似血的男子，想念他低沉柔和的聲音，想念他衣服上淡淡熏香的味道，以及他懷抱的溫暖。
　　不知是不是錯覺，臨行前總覺得他想要對我說些什麼。但那深邃的瞳中像是蒙了一層霜，清冷的讓我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我，應該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淡薄啊，為什麼還會覺得這樣的難過？
　　為什麼沒有再對我笑？哪怕是笑我的傻。
　　為什麼沒有一貫溫和的叮囑？哪怕是告訴我要小心。
　　為什麼沒有消息？哪怕是命令也好。
　　
　　心裡發慌，心亂如麻。
　　妖怪，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
　　
　　夜晚的街道上，我和琥珀都沉默不語的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注意到前面路邊立著的身影。
　　「喂，你們兩個，真是悠閒啊。」
　　我看清楚眼前的來人，不禁愣了愣。
　　「白童子…怎麼是你？」
　　白童子好脾氣的笑笑：「為什麼不能是我？你幹嗎這麼驚訝？」
　　「沒什麼……我本來以為會是神樂來接應我們……」我失聲道，而後猛的發覺到自己莫名的心虛。
　　「哦，神樂啊，有別的任務給她。」少年懶洋洋的打個呵欠，然後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忽然盯住我，裡面劃過一絲詭譎的光，「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四魂，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好漂亮啊……」
　　琥珀摸著用細紋布鋪墊的牆壁，發出由衷的讚歎。而那些繪著山水的門窗，讓我想起了許久以前泯然塵埃的人見城，只不過這裡比荒廢的人見城要顯得富麗奢華的多。
　　這是浦松城宮城的一隅，房間裡佈滿了各色的紗帳和綢緞，想必是女主人喜愛富麗鮮豔的顏色。
　　
　　撥開第十三道紗帳，一個有些怪異的女聲傳入我耳中。
　　「來的真慢啊，音璃。」
　　面前的榻上端坐著一位女子，衣飾華貴，半睜的眼睛中卻毫無生氣。而她的聲音，似乎是來自懷中抱著的嬰兒繈褓。
　　我微微一笑：「已經得手了麼？赤子，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奪取城主夫人的靈魂？」
　　女人懷裡的嬰兒發出刺耳的尖笑，轉過頭來，一張發白的小臉對著我：「別問這麼蠢的問題，音璃，這次我們可由你統領呢。」
　　「我沒有接到任何指令。」
　　「有命令。」
　　隨著平板無味的聲音，神無出現在赤子一側。我心中略略塌實了些，有她在，總比整天面對著白童子和赤子這一對雙生小怪物要好。
　　正想著，從內室傳出一陣奇怪的低沉咆哮，一道夾帶著腥風的黑影向著我撲來。在它兩隻巨大的利爪搭上我肩膀的瞬間，我靈活的閃開，佯裝發火，卻又無比歡快的叫道：
　　「臭黑曜，你想壓死我嗎？！」
　　
　　「那麼，人都到齊了。」
　　白童子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他不屑的瞥了眼抱著黑曜的我和琥珀，「我只知道我的任務是阻止犬夜叉他們干擾我們的計畫，其他的不歸我管。」
　　我把目光轉向神無：「無？你呢？」
　　神無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呆板平靜，吐出的言語卻像匕首般鋒利。
　　「奈落的命令是，誘殺阿昆公主。」
　　
　　於是浦松城的寧靜只持續到這天午夜為止。
　　月上中天的時候，城裡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銅鑼聲。鏗鏘尖脆的聲音像刹那間洶湧奔流的洪水沿著每一條街道輻射開來，在每一處屋宇都引起了慌亂的回聲。隨之蔓延開的，還有黑暗中無數的火把以及反射著火光的亮閃閃的弓箭與長刀，遠遠的望去很像一條氾濫的光的河流。
　　然而在這光流之上，午夜的天空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陰沉。我悠閒的坐在裡城的宮殿屋頂上，看著那足可以覆蓋整個城池的烏雲向著我的方向快速的移動，心裡忍不住輕笑。
　　來的可真快。赤子在浦松城裡的消息只傳出去半日，她阿昆便傾巢出動了。看來，是早就迫不及待的要對付奈落了。
　　兵士們在大聲呼喝著要人們躲在家裡關好門窗，不知誰家的孩子在撕心裂肺的哭號。身邊充斥著人類混亂無助的氣氛，我的心思卻在快速的運轉。
　　城主披掛上陣，現在外城的戰陣中。裡城早已在「雲姬夫人」的命令下安排了幾百名裝備精良的弓箭手和衛隊，刀箭都被毒藥和法師施過法的符水煮過，阿昆要想取那「小公子」的性命，恐怕要費上一番周折了。
　　只是，倘若只為殺那浮躁愚蠢的妖鳥公主一個，可行的方法多的是。何必要把一個幾千人的城池上上下下都牽扯在內？
　　還是，本來就另有所圖？
　　我輕輕吸著深夜的空氣，遠遠吹來的風裡已經滲雜了妖鳥群的腥臭味，它們近在咫尺。
　　「弓箭手準備——放——」
　　
　　那一刻，天空中瞬間劃過無數的火流星，整個天空連同城外的森林都被熊熊的火光照的通透明亮如白晝，相比之下，連新年的煙花都黯然失色。倘若不是戰爭，這樣的奇景恐怕真正難得一見。我仰頭望著燃燒的夜空，很不合時宜的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
　　第一波箭放過，妖鳥的烏雲被撕開了小小的缺口，不時有火球從空中墜落，但是更多的黑影迅速的聚集過來。這些展開翅膀足有一人多長的吸血怪物，翅膀上也生著尖利的趾爪，它們開始雨點般的疾沖而下，很快，人類悲切的哀號聲成片的響起。
　　
　　血腥味刺激的我身邊的妖獸躁動不已，我按住它的脖頸，柔聲安慰道：
　　「黑曜，再等一等，事情辦完了才能吃飯哦。」
　　「現在，乖乖的藏好。」
　　黑曜便收斂了森白的獠牙，靜靜的蹲伏下去。豹一般巨大的妖獸，在屋頂上的黑暗中如空氣般迅捷無聲的滑過，躲藏在我身後高聳的樓閣飛簷後。我知道它準備好了，於是伸個懶腰，慢吞吞的站了起來。
　　她來了。
　　在那黑雲的中心，阿昆公主站在一隻格外龐大的妖鳥背上，我看見她的同時，她也看見了我，隔著很遠的距離，我似乎看到她笑了，像打招呼般向我伸出一隻手。
　　然後，幾十隻妖鳥就向著我的方向，箭一般疾刺而來。
　　我輕輕吐了口氣，右手緩緩抽出誅黯。
　　劍，出鞘的瞬間光華爆漲，暗紫的流光環繞著劍身，在我高高將它舉起的時候，誅黯看上去已經變成一把一人寬的巨劍，而後，暴烈的紫光頃刻間便當頭迎上了襲來的妖鳥群。
　　劈啪一陣爆響，空氣裡彌漫起令人作嘔的焦臭味，那些巨鳥們在我的劍下如同被碾碎的枯葉般四散紛飛。眼睛卻在強光中瞥到，有片黑影正直撲我頭頂。
　　玩這種三流把戲，阿昆，枉你身上流著曾經的天界青鸞的血。
　　我嘻嘻一笑，身體借著阿昆的坐騎帶起的颶風輕飄飄的向左躍出。她手裡的長戈擦著我的衣袖直插進屋頂，古老的宮殿屋簷發出淒慘的呻吟，在她座下妖鳥的重壓下搖搖欲墜。
　　落地的瞬間我輕喝一聲：「黑曜！」
　　話音未落，便有漆黑的光直直的撞上了那還未站穩的妖鳥，我看到阿昆眼裡剛掠過一絲驚恐，就跟著她的坐騎一齊墜下了屋頂。
　　
　　速度，與力量。世上能抵的過炎猊全力一撲的，恐怕不多。
　　
　　我緊跟著躍下，束髮的絲帶在下落中斷裂，一頭紛紛揚揚的長發散在風中，有種說不出的肆意歡暢。
　　黑曜早已一口扭斷了妖鳥的脖子，阿昆公主灰頭土臉的從不遠的地上掙扎著站起來，氣勢卻還是十足的。
　　「你想幹什麼？！和我作對沒有好下場的！」
　　
　　我笑吟吟的站住，手中的劍指向她：
　　「抱歉，公主大人，好不容易又見面了，卻要取你的性命。」
　　她微微一愣，「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和你並沒有冤仇。」
　　「的確。」我點點頭，誅黯劈風而下，她用手中的長槍拼力隔擋住，沒想到那槍還未遇上誅黯的刃，就軟綿綿的化成一團泥漿。
　　阿昆再次愣了愣，本能的側身，嘴裡絕望的咒駡道：「下賤的半妖！竟然被他騙了！」
　　我的臉沉了下來，嘴角卻噙著一絲冷笑，有些憐憫的望著她。
　　「可是高貴的公主，我並沒覺得您的手臂比人類的結實多少啊。」
　　噗的一聲輕響，阿昆呆呆的望著齊根斷落的右手，口中訥訥的嘟囔：
　　「怎…怎麼會……」
　　血，先是像細細的水流，然後就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我想這慣於吸人鮮血的公主，也許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上也流著同樣溫暖而珍貴的液體，所以她現在才是一副驚駭的說不出話的樣子。
　　「等，等一下！」似乎是終於意識到有性命之憂，阿昆駭然大叫道：「我有秘密要告訴你！」
　　「哦？」我挑起眉，「說。」
　　「我母親鐵雞身上，藏著寶貝！是比四魂之玉還要厲害的武器！如果你放過我，那把刀就是你的了！」
　　「刀？什麼刀？」我裝糊塗的問，心裡忽然很想戲弄我的獵物。
　　「聽說是叫做血獄森羅的，上古神魔之戰的遺物。」她見我感興趣的樣子，眼睛亮了起來，「怎樣？我們做個交易吧！我看你也是個實力不俗的妖怪，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你。現在那個低賤的半妖奈落佔有了四魂之玉，像他那樣的雜種，哪裡配擁有我們妖族的至寶呢？！其實我和母親一直在尋找可以使用魔刀森羅的人，你和我們合作吧，我們一起打倒那個半……」
　　後半句話隱沒在她喉嚨裡發出的怪異的咯咯聲中，然後化作大股冒泡的鮮血從她口中湧出。她大睜的眼睛離我如此之近，死亡降臨的瞬間那裡面還充斥著憤怒，和一點點不相信。那妖嬈的玫瑰紅漸漸的轉為暗淡，我看到自己安靜的笑容模糊在了一團血霧裡。
　　我慢慢的將誅黯從她的脖子裡抽出來。殺戮迅速且徹底，讓她來不及再次說出我最不想聽的那個詞。
　　「說實話，公主大人，我從沒見過像你們這麼無恥的賊。」
　　我甩掉劍上的血，阿昆的屍體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蜷縮在我腳下，保持著臨死前的驚訝表情。
　　「偷了別人的東西，竟然還理直氣壯。」
　　
　　空中盤旋的妖鳥群發出淒厲的哀鳴，但阿昆公主的死似乎並沒有對它們產生多大的影響，相反，這些怪物開始更加瘋狂的展開進攻，它們甚至開始撞破民居薄薄的房頂，從裡面拖出慘叫的平民。守城的人類軍隊明顯的招架不住，弓箭手射出的箭開始變的稀疏，妖鳥卻在一波波不停的彙集到這個城池上空。
　　這樣下去，血腥味很快就會引來大批的妖魔。我一邊揮劍斬落撲下來的妖鳥，一邊在心底無奈的歎息。東方已經露出一線灰白的晨光，或許妖鳥們會忌憚強烈的陽光而散去？或許會有其他城的法師和巫女趕來幫忙？不管怎樣，我已經不能再在這裡逗留下去了。
　　終究還是連累了城裡無辜的人。
　　
　　「璃姐姐，快來幫幫忙！」
　　琥珀急切的聲音湮沒在四處鼎沸的哀號聲中。目光穿過一群遍體鱗傷的士兵，我看到一群驚慌失措的平民擠成了一團，而少年正試圖攙扶起一位全身是血的老人，無奈在妖鳥們不斷的自殺式進攻下，他的鎖鐮也不再那麼靈活，只剩下勉強招架的份。
　　我疾步跑到他身邊，將誅黯重重插進面前血染的泥土，一道幽紫的屏障拔地而起，妖鳥們撞在那上面便燒成焦碳。出乎我意料的，人群中響起連綿的掌聲和叫好聲。
　　「真看不出啊，阿璃姑娘！原來你是個除妖師？」是那個賣飯團的老闆。
　　「太厲害了！」這樣由衷讚歎的是昨天白送我兩個梨的大叔。
　　「琥珀也很厲害呢！」一個女孩子認真的說。男孩的臉刷的紅了。
　　「以後就在我們城裡住下了吧？」
　　「住在我家裡吧。我很樂意招待這麼美麗的姑娘和可愛的弟弟呢！」
　　「你家一共才幾間房啊？人家姑娘總要單住一間……」
　　
　　我尷尬的笑著。人類一直是這樣輕信的種族。如果這些人知道，他們今晚的劫難是我們招致的，不知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
　　但是，為什麼我總是被這些傻呼呼的人類感動呢？
　　我有紫色的頭髮，我帶著妖豹，他們肯定已經看出我不是人類了吧。
　　即使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在這個殘酷的年代，人心中卻還是有一塊地方，保留著善良和寬容。
　　而我，愈是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就愈是迷茫。
　　
　　「璃姐姐，神無已經帶赤子離開了。」琥珀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輕輕點頭，「結界支撐不了太久。琥珀，我們也應該儘快的離開這裡。」
　　「可是，不能丟下這些人不管啊！」
　　「琥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琥珀？」
　　不經意間回過頭，卻突然發現，他的眼睛沒了焦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人般的僵冷。
　　
　　下一刻，濃稠的鮮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他攙扶的那個老人的上半身，斜斜的滑落在地上。幾滴血濺到了我潔白的和服上。
　　「不……」
　　男孩張了張嘴，手中帶血的鐮刀高高的揚了起來，然後深深的釘進了剛剛誇獎他的那個少女的腦袋。
　　「不要……」他嘴裡喃喃的呻吟。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然後猛然爆發出慘烈的尖叫，開始四散潰逃。
　　我從震驚當中醒轉過來，沖上去死死的抓住少年握著鐮刀的手，沒想到這孩子的身體裡忽然爆發出比往常大上幾倍的力氣，我始料不及，一個趔趄被他重重推倒在塵埃裡。
　　又來了。我絕望的閉上眼，感到滾燙的鮮血飛濺在臉上。
　　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啊。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
　　
　　長劍與鐵鍊糾纏在一起，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我感受到鐵鍊另一端傳來的困獸般的力量，琥珀瞪著充血的雙眼，雙手死死的抓住武器不放，嘴裡卻發出淒厲的尖叫：「不要！我不要再殺人了！我寧可死！璃姐姐，殺了我！求你殺了我吧！」
　　「琥珀！冷靜下來！相信自己，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你可以的！」
　　「我不能…嗚…我控制不住…他要我殺了他們…他在我腦子裡面說話…」
　　「混蛋，開什麼玩笑啊！」我狠狠罵道，猛的從鐵鍊的糾纏中抽出劍來，琥珀失去平衡撲倒在地，沒等他爬起來，黑曜巨大的前爪就牢牢的按住了他。
　　「幹的好黑曜！」
　　我撲上去，用他自己的鐵鍊把他綁了個結實。孩子躺在地上不住的扭動，滿臉都是血水和淚水，牙齒咬的咯咯響，似乎痛苦的快要死去了。
　　我的心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什麼啊，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妖怪。」我輕聲說。
　　「殺人這樣的事情，交給我來做就可以了，何必為難這孩子呢。」
　　
　　隨著誅黯在空中畫出一個完美的半圓，兩顆頭顱滾落在我腳下，琥珀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奇跡般的，他的眼睛恢復了清澈，血色的清澈。
　　我知道，他放過他了。
　　「璃姐姐……不要……」少年顫聲道。
　　我已經顧不上了。誅黯，這破魔的劍，自誕生以來，第一次染上了無辜人類的鮮血，儘管他們剛剛還拉著我的手，叫我阿璃姑娘。
　　這是早晚的事情。只要留在奈落身邊，這一天早晚都要到來。我平靜的告訴自己。
　　他真正的用意，我早就應該知道。曾經欠他的，這一世，都要一一的償還。
　　
　　「琥珀，你知道麼？」兀自砍殺著無處可逃的人群，我喃喃道，「我……」
　　「我曾經是…為了守護人世而生的呢……」
　　
　　一，二，三，四，五……我在心底默默的數著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數字。
　　…十五……二十…三十……我的嘴唇無聲的顫抖。每數過一個數字，就有一具人體在我面前碎裂。
　　濃重的腥味，我的意識緩緩的沉入長夜。有什麼東西，正在通過這粘膩的血水，漸漸的滲入我的身體，連誅黯的光芒也變的渾濁發黑。一種史無前例的尖銳的興奮，在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裡肆虐瘋狂的蔓延。
　　這就是所謂的污染麼？我唇邊牽出冰冷的笑意。
　　也不過如此而已。
　　
　　「璃姐姐…住手啊……」
　　耳邊琥珀的哭喊顯得無比遙遠，遙遠的就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而我的世界，只有殺戮。
　　
　　******************
　　
　　當她遮天的翼驅散了陽光，她知道自己從此再不用躲藏在黑暗裡。
　　
　　很久。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飛翔的滋味了。她堅信，是它給了她力量，在用鮮血供養它千年之後，它給了她應得的報償。
　　她已真正的擁有了它，還懼怕什麼呢？即使那狂妄的半妖站在她面前，還不是同樣被她一口吞了？妖魔的世界裡從沒有永遠的贏家，何況只是個半妖，終究是機關算盡了罷。
　　只是，那個黑髮紅眸的半妖臉上的笑容，讓她始終覺得不怎麼舒服。一種遙遠但熟悉的戰慄，她記不起是什麼時候，曾經有過相同的戰慄。
　　絕望的，顫抖著，躲在殘垣斷壁後，看到巨大的黑影吞噬著世界，感受著恐懼一點點在侵蝕著靈魂……
　　從此，再不會那樣。
　　
　　看到女兒的屍體並沒有讓她感到多少哀傷。妖魔就是這樣，強者可以擁有世界，弱者只能擁有死亡。曾經的聖鳥，現在已經習慣把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妖魔來看待。
　　讓她決定出來走走的，是誘人的血香味。其次是，她想知道，是什麼人，殺了她的女兒。
　　因為即使再愚蠢，那也是她鐵雞的女兒，妖鳥族的公主呢。
　　於是她看到了她。
　　
　　猛然間，深埋的記憶猶如一柄寒光四射的劍刺進她的腦海。那個瞬間，她幾乎想要立刻掉轉頭用最快的速度逃跑，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熟悉，即使千年的時光逝去，她依舊記得那雙眼睛。
　　那雙帶血的紫眸，在混沌一片的天地間，在撕天裂地的劍嘯中，雲淡風清的靜靜一瞥。
　　即使是個女子，即使遍體鱗傷全身浴血，也有著清澈若水的眼神，以及凜冽逼人的鋒利，仿佛你看她一眼，就會被她一片片割碎似的。那是她眼中決意赴死的，令人心顫的絕望。
　　飛揚在狂風裡的染血紫發，讓這曾經的聖鳥，想起那個名震天界的少女以及她的劍。
　　鬥神…西泠……
　　
　　而那站在屍山之上的少女，只是安靜的，專注的凝望著她，手中的劍上淌落一滴血。這個很像是時空錯亂的畫面頗有點虛幻而詭異的意味，但她早已承受不住那雙紫眸中可怕的壓迫感。
　　於是她終於失魂落魄的叫起來：
　　「不可能……你，你明明已經死了啊！」
　　
　　我冷眼望著天空之上盤旋著的龐大怪物。它伸開的雙翼足有幾十人長，看上去還保持著鳥的形體，但周身都佈滿了赤紅的鱗甲與尖刺，頭上還長出金黃的獨角，活脫脫是一隻魔族，讓人怎麼都無法將它與天界的聖鳥青鸞聯繫在一起。
　　看來，時間以及欲望，可以改變一切。不論是聖鳥，還是鬥神。
　　
　　我沖它笑了笑，儘量讓自己粘了鮮血的臉顯得溫和。
　　「鐵雞？或者我該叫你青鸞？」
　　
　　「鬥神西泠？你早就死在滄雲山了！」怪物的聲音震的城裡最後幾間完整的民房轟然倒塌了。不知道浦松城裡是不是還有活著的人，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有屍體。
　　
　　「你認錯人了。我是音璃，奈落的僕人，特意來向你討要魔刀血獄森羅。」
　　青鸞似乎是有些困惑的歪了歪頭。
　　「奈落？你說的是那個半妖嗎？真可惜，我剛剛把他吃了。喂，你真的不是神族的人嗎…？」
　　
　　它在，說些什麼？
　　「你說…奈落他…怎麼了？」
　　自己好像是在說話的，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青鸞有些驚異的眨了眨它黃銅色的眼睛：「我吃了他，應該是死了吧。說起來，那傢伙的妖氣真是強的嚇人，幸好只是個半妖而已。不過既然你不是神族的人，又殺了我的女兒，這筆帳還是要和你算一算的。」
　　
　　奈落他…死了？
　　我只是愣在原地，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發軟。
　　
　　那個剛剛我還在心底大罵的妖怪。
　　那個被全天下的人和妖憎恨著的妖怪。
　　那個沉默乖戾，眼睛裡總是有著無法化解的孤獨的妖怪。
　　那個…說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的妖怪。
　　死……？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感到一陣眩暈，怔忡之間，胸口上被青鸞的翼端狠狠的抽中，身體在它翅膀帶起的勁風中輕飄飄的飛撞了出去。
　　全身的力量狂亂的流動，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瘋狂的欲望。
　　野獸一般，想要撕碎敵人的欲望。
　　我躺在一堵坍塌的牆邊，輕輕吐掉嘴裡的泥土和血水。
　　
　　「哈，果然不是那女人，這麼一下就完蛋了啊。」
　　陰影再次籠罩下來。這次我看清楚了，青鸞的全身都散發出漆黑的光，即使幾千年過去，血獄森羅的鋒芒依舊無堅不摧。
　　這一次，我身體的反應比我的意識更快。
　　誅黯上亮起一陣強光，在青鸞的利爪抓向我的前一刻，我手中的劍刺進了它的身體。
　　只可惜偏了一點，沒有傷及要害，但足以讓這遲鈍的怪物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
　　「奈落是不會死的。」
　　我稍微轉了一下劍鋒，聽到誅黯鋒利無匹的劍刃絞碎骨頭的悅耳聲音。
　　「可是你得死。這是你侮辱他和欺騙我的代價。」
　　
　　誅黯深深的插進它翅膀的關節裡，一時拔不出來。我正好借力一躍，翻身上了青鸞寬闊的背脊。
　　火花激射，可能感知到舊日勁敵的力量，魔刀森羅的黑色光芒有生命般的升騰而起。頓時，身邊燃燒起滔天的黑色火焰，燒灼的不是肉體，劇痛卻仿佛從靈魂裡氾濫開來。而我只是咬緊牙，死死的抓住青鸞的羽毛不放。
　　青鸞疼的沖天而起，一邊在空中瘋狂的翻滾一邊大罵起來：「該死的女人！你瘋了？！快給我下去！否則血獄森羅會把我們都燒成灰的！」
　　我嘿嘿冷笑道：「你怕什麼？這刀的力量比起幾千年前已經不知道弱了多少倍！敢偷別人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消受的起！」
　　它一聽頓時尖叫：「是你！真的是你！鬥神西泠！我什麼都答應你！求你下去！下去啊！！！」
　　我只是睜大眼睛。碧藍廣闊的天空撲面而來。這是秋分的第四天，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妖怪，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凶戾無比的血獄森羅，喚來的是可以連靈魂也燒成灰燼的地獄之炎，與之呼應著，我身上沾染的那些鮮血似乎也活了過來，像是往火上潑了層油，有形無質的烈焰一路撕扯進靈魂深處。面對勁敵，誅黯發出驚天的嘶鳴，我的雙手，卻連握緊劍柄的力氣也快沒有了。
　　
　　耳邊迴響的，全是剛剛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最後的哀鳴。
　　這樣雙手沾滿鮮血的我，就算墮入地獄，也是罪有應得吧。
　　
　　這樣想著，手指漸漸的鬆弛，眼前也陣陣發黑。
　　就在指尖即將從劍柄上滑脫的瞬間，一個冰涼的東西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隻手。
　　
　　我睜開眼睛，驚愕的看到身邊散發出淡淡白光的靈體，正奮力的抓住我的手臂。而她身上的靈光正明顯的暗淡下去，人也跟著縮小，最終又變成夢境裡那個瘦小的女孩子，但她對自身的這種變化恍若不覺，只是用盡全力的死死拉住我不放。
　　
　　「淡月……？」我猶豫著說。
　　
　　她扭頭看到我，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厲。
　　
　　「姐姐，快拔出誅黯啊！」隔著升騰的妖火，淡月大聲沖我喊，「馬上離開這只鳥，否則會被森羅吞掉的！」
　　我眼中一熱，輕聲說：「淡月，你這又是何苦。」
　　
　　女孩的身影開始變模糊，聲音卻非常清晰：「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不能輸給那魔刀啊！」
　　
　　像是被注入了某種無形的力量，我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了誅黯的劍柄。
　　
　　於是黑暗中突然迸射出明亮的紫色光芒，絢爛的紫芒貫穿了青鸞的堅硬的骨骼，一整只翅膀硬生生被從它的身體上分割下來。
　　少了一隻翅膀，青鸞頓時失去了平衡。巨大的怪鳥斜擦過森林，墜落在突兀的懸崖上，再也沒了動靜。
　　
　　我也跟著摔了出去，卻正好落在一個結實的背上，聽到黑曜低沉的咆哮，我心中不禁一陣感動。它竟跟上了青鸞，如果沒有它接著，恐怕我要跟那死鳥一樣被摔的粉身碎骨了。
　　
　　「淡月？！」
　　
　　我跳起來叫道。然而滿目都是蒼青色的群山，哪裡還有淡月的身影。
　　已經……離開了嗎？
　　
　　妖獸溫柔的舔著我手臂上的傷口，那裡流出些紫色的液體，無溫，像是眼淚。嘴裡也充滿了這樣的液體，我用力的咽了下去，沒有人類血液的濃腥，它們更像是水，一種無關生命的存在。
　　
　　腿有些疼，但在強大的妖力下很快就會復原。我扶著黑曜一瘸一拐的走近青鸞，想看看它死透了沒有。但妖獸卻在距離懸崖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嘴裡不住發出警戒的低鳴，扯住我的衣服向後退去。
　　「黑曜，怎麼了？」
　　妖獸是對危險極為敏感的生物，此刻的黑曜，連瞳孔都放大了許多，我們一起經歷過無數次險惡的戰鬥，但即使在面對強大的西妖王子殺生丸時，我也不曾見它這樣的害怕過。
　　是什麼，可以讓它如此畏懼？
　　我沉著的握緊誅黯，擋在黑曜前面。
　　連地獄之炎都已經見識過，我想這世上已經沒有讓我懼怕的東西。
　　
　　青鸞龐大的屍體上忽的閃過一道墨黑的光，然後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兩片屍體軟軟的滑落，大股暗紅的血泉噴薄而出，沿著懸崖傾瀉成一條小河。
　　我心底頓時泛起巨大的寒意。
　　
　　青鸞血鏡，異界之扉。
　　這血的河流，真的就是通往地獄的大門麼？
　　通往那個，有著四魂最後的碎片和第二道魔族封印的地方？
　　我…要獨自到那裡去麼？到那個屬於死亡的國度去？
　　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鼓起勇氣，正要向著那血河邁出一步，身後卻響起淡淡的笑聲。
　　「璃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本以為你這丫頭的膽子已經足夠大了。」
　　
　　慢慢的，慢慢的回頭。
　　
　　奈落在我身後，微笑著注視著我，冗長的黑髮順著鐵灰的鎧甲披散，即使背景是腥風血海，也還是無限溫柔。
　　看到那熟悉的微笑，我全身突然就沒了力氣。
　　
　　不能不說，是怨恨的。怨恨他的殘忍，怨恨他的猜忌，怨恨他對我欲擒故縱的玩弄。
　　不能不說，是擔心的。擔心他沉淪黑暗的決絕，擔心他利用過後的厭棄，擔心…我這顆卑微的石頭，無法陪伴他走完這人世寂寞的漫漫長夜。
　　但真的看見他的時候，一切的猜疑與不確定全都煙消雲散。
　　我愛他。
　　為禍人世千年的上古魔物也好，被全天下人憎恨的卑鄙半妖也罷。
　　他，只是我愛的男人而已。
　　我希望他平安的活下去，哪怕代價是千萬生靈的塗炭。
　　我希望他得到幸福，哪怕傾盡我生命的一切。
　　
　　妖魔正端詳著一刃純黑的長刀，那刀不寬，卻很長，薄薄的刃夾在他細長蒼白的手指間像道烏色的虹，裡邊隱隱有什麼東西在流動，透出種妖異的暗紅。
　　他頗有些惋惜的搖了搖頭。
　　「用人類的血養了這麼多年，鈍了許多啊，不過還勉強可以用。」
　　
　　說罷收刀走到我面前，手輕輕擦去我臉頰旁已經乾涸的血污，秀長的眉微微皺起。
　　「誘那只青鸞出老巢，可真是費了不少力氣呢。不過…怎麼弄的這麼髒？璃，這個任務完成的很困難嗎？」
　　我垂下頭。再抬起頭的時候，一個響亮的耳光準確的落在那張俊魅非常的臉上，直打的他側過頭去。
　　灼熱的手掌，灼熱的眼眶。
　　「我要殺了你，奈落。」我紅著眼睛，話從齒縫裡一字一頓的迸出，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無法控制，即使心中懷著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憤怒，也無法控制我想要緊緊抱住他的衝動。
　　我的妖怪，他還在，他平安無事。但為什麼，十幾天的分離，漫長的像是經過了一生的等待。
　　止不住淚流滿面。太奢侈，是我太奢侈了，在這個分崩離析的亂世，幻想著長相廝守。
　　
　　但他先一步把我按進了懷裡。隔著堅硬冰冷的鎧甲，我聽到那裡傳出有力的心跳聲，而不再是虛無的寂靜。
　　他輕柔低沉的聲音縈繞在我耳畔，虛幻的像是夢境。
　　「璃，很多人都和你說過相同的話，但活下來的總是我奈落。」
　　「這真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結果，是不是？」
　　
　　「奈落是混蛋……」
　　我狠狠的吸著鼻子，從嗓子裡含糊不清的嗚咽出這句罵人話。妖魔卻笑了，他捧起我的臉，纖長冰冷的手指細細擦去我臉上的淚水與血痕，眼神寧靜而溫暖，語氣卻頗有些戲謔的意味：
　　「你在怕什麼，璃？難道，你在擔心我嗎？你——會擔心我嗎？」
　　「我怕你丟下我，妖怪，」我抽抽噎噎的說，「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那一瞬間，我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稍縱即逝的恍惚，但很快，他微笑著，吻我的額頭。
　　「不會，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他頓了頓，補充道，
　　「這一次，不會再丟下你。」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7

第22章 第十二章 血祭（下）

　　他感到一種力量在身體裡緩慢的蔓延。
　　像是一股寒泉，緩緩的滲向靈魂深處，一點一滴的吞噬著他的意志。他竭力抵抗著身體中那越來越濃重的黑暗，昏蒙的意識裡卻閃過紫發少女決絕的身影。
　　光芒四射的長劍，狠辣淩厲的斬向驚慌逃散的人群，不帶半分猶豫。飛揚的血霧裡她的嘴唇輕啟，聲音飄渺的如同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
　　
　　琥珀…
　　琥珀…我…曾是為了守護人世而生的呢……
　　
　　為什麼你的眼睛是那樣的悲傷？
　　就像是在嚴霜下凋零的最後一朵紫羅蘭。疼痛而不甘的掙扎過，卻還是屈服於寒冷。
　　
　　「不…不要……」少年在昏迷中囈語。
　　不要殺人，璃姐姐。
　　
　　他們說四魂是嗜血的妖玉。
　　他們說四魂是世間一切戰亂的根源。
　　他不相信。
　　那總是在危難時擋在他身前的纖細身影，曾讓他幾乎以為是戰無不勝的女神。
　　明明有著和人類一樣平凡美好的心。
　　明明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和平。
　　為什麼，這樣強大的你，這樣渴求光明的你，卻敵不過黑暗的征服？
　　
　　淩亂的記憶潮水般湧上心頭。
　　
　　她向他伸出手，說：琥珀，抓住！
　　她望著提水而來的他，眼神中有著無法掩飾的驚喜和寂寞。
　　她手裡捧著熱氣騰騰的飯團，雀躍著向他招手：琥珀，要不要嘗嘗？
　　她坐在人見城大殿的屋簷上，長久的凝望著天空。
　　她在漫天大雪中舉起雙手一圈圈旋轉著起舞，仿佛展開翅膀的白色鳥兒。
　　…………
　　
　　琥珀，是寶石的名字呢。
　　她微笑著說。那一刻少女清麗的容顏，比五月的陽光還要明媚。
　　
　　但他知道，從未如此清晰的知道。
　　知道即將到來的分離，永遠的分離。
　　那個眼眸中閃耀著星辰般光芒的少女，沖他溫柔的笑笑，然後轉身，義無反顧的走進身後無邊的黑暗，就像她曾留給他的每一個背影，寂寞而堅決。
　　而他終於淚流滿面，在她消失的瞬間，輕輕喚一聲：
　　「姐姐……」
　　
　　「姐姐在這裡！琥珀，姐姐再也不會扔下你一個人了！」
　　眼看著面前弟弟慘白的臉和微弱的呼吸，聽到他不停的喚著姐姐，珊瑚的心都要碎了。然而此刻，她只有握緊了拳頭，睜大了一雙被仇恨燒紅的眼睛。
　　「奈落…四魂之玉……我不會放過你們！」
　　
　　「真可怕…城裡的人都死了嗎…」
　　七寶在彌勒肩上嚇的閉上了眼睛。法師望著足足上百具還保持著掙扎姿勢的屍體，一向玩世不恭的臉色終於變的沉重。
　　「混…混蛋……」見慣了殺場血腥的犬夜叉也禁不住愣在原地，被眼前慘烈的景象震懾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浦松，東國北方最繁華的城池，一夜之間變成了地獄。此刻正是清晨，深秋亮晃晃的陽光照耀著沉寂的廢墟，更顯得眼前的屠場驚心動魄。餘燼未熄的房屋殘骸旁，人類的屍體和妖鳥的屍體層層疊疊，流出的血已經凝固發黑。強烈的血腥和屍臭引來大群烏鴉和食屍的鷲鳥，尖叫著盤旋在碧藍的空中，已經有嘴急的沖下來享用美餐了。
　　「喂，你們幾個，不要鬼鬼祟祟的！給我出來！」犬妖少年忽的大喝一聲，幾步躍向遠處一道尚未坍塌的矮牆，牆後頓時響起幾聲恐怖的尖叫。
　　「妖怪！妖怪啊！」
　　「犬夜叉，你這樣會嚇壞他們的。」
　　彌勒責怪的說著，走過去撥開少年的刀。看到他手中的禪杖，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才戰戰兢兢的從牆後鑽了出來，痛哭著跪倒在地。
　　「法師大人，請救救我們！」
　　「我全家人都被殺了！」
　　「那些妖怪，真是太殘忍了！」
　　「真是罪過……你們受到了妖鳥的攻擊？」法師溫和的扶起跪在地上的老人，感到那蒼老的身軀一陣陣劇烈的顫抖。
　　「妖鳥！有上千隻的妖鳥！還有紫色頭髮的女妖！」
　　「對對，就是那個女妖，殺了我的全家！」
　　「之前還以為她是逃難來的，十七八歲的模樣，還帶著個男孩，說是她弟弟。」
　　「早知道是妖怪的話就根本不會讓他們進城了！」
　　
　　人們憤憤的咒駡著，其間卻忽然響起一個小女孩怯怯的聲音：
　　「可是…可是她保護過我們，還幫我們抵抗妖鳥……」
　　「小孩子懂什麼！閉嘴！」
　　「那是妖怪的陰謀！他們是一夥的！」
　　
　　聽著倖存者雜七雜八的議論，彌勒心中也大概明白了幾分，一旁的少年這次看來是氣急了，嘴裡狠狠的喊道：「又是她！可惡的四魂！這次一定要讓她好好嘗嘗鐵碎牙的滋味！」
　　苦笑著搖搖頭，法師走到昏迷不醒的琥珀身旁。少年滿頭滿臉的血污，幾乎奄奄一息，周身卻籠罩著一層暗淡的黑氣。
　　「戈薇，琥珀的情況怎麼樣？」
　　少女沮喪的望著低聲哭泣的珊瑚，歎了口氣：「還活著。但四魂碎片的污染非常嚴重……」
　　
　　「必須馬上進行淨化，否則他會變成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
　　
　　沉著清冷的聲音打斷了戈薇的猶豫。她愕然的抬起頭望著來人，話還未出口，一個更加驚訝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桔梗……你，你怎麼來了這裡？」
　　犬妖少年的反應，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激動。
　　
　　「我感覺到北方有巨大的妖氣，魔刀血獄森羅很可能已經回到了奈落手中。」
　　「血…血獄……？」
　　
　　白衣紅裙的巫女俯下身看著地上昏迷的少年，微微皺起眉。
　　
　　「你們馬上去追奈落，希望還來得及借助青鸞血鏡進入異界，阻止四魂之玉揭開第二道魔族封印。這個孩子就交給我吧。」
　　
　　******************
　　
　　對於那位名震西國的王，我心中一直懷著奇特的敬重，而這種敬重不僅僅源自那些流傳世間多年的關於他的輝煌往事。當我還作為一顆石頭流落於千壁山形形色色的妖怪部族中的時候，就曾聽聞西國有一位英明勇武的帝王，戰功卓著，在短短百年間就平息了西國持續長達上千年的妖族混戰。可貴的是，他一反妖魔嗜殺成性的惡習，也明令禁止屬下們濫殺無辜的人類。而他與人類公主育有一子的逸事，更是在妖怪們中傳為奇談。
　　而如今當我真正來到這英雄的墓地，面對他屹立不倒的屍骨，想到的卻是那一對擁有著同樣的銀髮金眸的兄弟，傳承了他的寶刀，秉性卻大相徑庭，更似乎談不上什麼手足情誼。想起犬夜叉倔強的面容，眉目裡依稀有著那個人類女子清秀絕倫的輪廓，我暗自苦笑。不論是人是妖，男人都是這麼自私的生物，一夜歡愛後一走了之，只留下一把刀，卻不管那柔弱的女人日後要承受怎樣的欺淩踐踏，兒子頂著個「半妖」的名頭要如何在這險惡的亂世生存下去。妖怪終究是妖怪，骨子裡的冷漠是改不了的。
　　呵，不知是怎樣無畏的女子，會死心塌地的愛上妖魔。無論結局怎樣悲哀，他和她，也曾經有過幸福的過往吧。
　　
　　我想的出神，直到黑曜用嘴拽了拽我的衣袖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抬起頭來，四周是漆黑的象被火燒過一樣的岩壁，若不是妖氣如此強烈，真難以想像西妖之王屍骨背後的萬丈深淵裡，藏著這樣一處隱秘的封印之地。而那巨大的屍骨，正像是一座墓碑，在這世界的盡頭，沉默的鎮守著千年來人世間最大的秘密。
　　眼前是一扇石門，逾十幾人高，上面雕刻的滿滿的都是線條怪異的上古文字，無非是些警告後世的銘文。門的正中，嵌著一塊光滑如鏡的半透明方石，石頭上方懸著一隻猙獰的獸頭，正虎視眈眈的盯著我。
　　我微微一笑，右手的長劍直直的對準了那只獸首，縱身一躍而起。
　　
　　鏗的一聲巨響，誅黯上傳來一股霸道的大力，劍被這突兀出現的大力一撞，竟然偏了去向，我在空中轉了個身，還沒等到落地，那道雪白的光便再一次奔襲而來。
　　快，非常快，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迅捷淩厲的殺氣暴風般襲來，割的人臉上生疼。誅黯的尖嘯聲中我忍不住微笑，很久沒有這樣痛快淋漓的與人一戰了。
　　電光石火間，兩柄長劍已纏鬥在一處，牢牢的抵住彼此，迸射的強光照亮了漆黑的洞穴。隔著兩道光芒，我望著他妖嬈亮烈的金眸，那裡依舊是一片冰冷的寂靜，看不出悲喜。
　　我輕笑著搖搖頭：「殺生丸大人，怎麼來的這麼遲？」
　　他沉默，劍上的力量卻加大了一倍，我猛的撤了劍，借力一躍，落在了石門獸首旁一塊突起的岩石上。
　　「怕我設陷阱騙您麼？放心，我不會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因為根本沒那個必要。」
　　他眼中的光閃了閃，雖然只有一線極細微的猶疑，我還是捕捉到了。
　　緊接著他上前一步，反手抽出腰間的天生牙，對準門前的空氣輕輕一挑。立刻，一片血紅的光芒就象熔岩般激射而出，竟迫的這未來的西妖之王退後數步。
　　「神族結界？」他低聲喃喃，不愧是以冷靜著稱的殺生丸，抬起頭看我的時候，那雙眼睛卻比剛才還要沉著幾分，「你想怎樣？」
　　我並不答話，只是輕輕用手撫摩著冰涼的石門，片刻才慢聲說道：
　　「這本來就是神族封魔之地，我這個族長再不濟，也可以自由的出入，但您不同，殺生丸大人。其實要想開啟這封魔之印，也是簡單的很，只要斬下這鎮門獸的頭，血就會自然流到下面的石鏡上，解封的咒語就會浮現其上，當然，那是我們神族的文字，殺生丸大人恐怕是不懂的。」
　　「很遺憾，作為純血的妖魔，您在此無法佔有任何優勢。」
　　
　　我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眼前的這個男人太過驕傲，而我卻想小小的踐踏一下他的驕傲。
　　洞裡不知何時起了風，莫名的打著旋，吹起了面前男人滿頭銀白的長髮，長髮下那雙沉靜的眼睛，依舊波瀾不驚。
　　「你在威脅我？」他的聲音有些低沉。那張線條美好的面容上高傲不減，卻不是狂妄。狂妄只屬於那個千萬年來視天地神靈如無物的黑髮妖魔。
　　真是個俊美的男人呵。我心中歎道。如果奈落是暗夜裡氾濫流轉吞噬萬物的地獄妖火，那麼殺生丸便是蒼天白日下擊在萬仞雪峰之頂的一道閃電，高潔的不像這世上的生靈。
　　只是，這樣可望而不可及的男人，註定會讓女人傷心吧。
　　想起神樂嬌媚的臉，我有些隱隱的心痛。
　　
　　「音璃只是想和殺生丸大人賭一場。」
　　我從石頭上躍下，坦然的站在他面前只有幾步的地方。
　　「你我全力一戰，如果我贏了，我自然會完成我此行的任務；如果我輸了，任憑大人處置。」
　　他盯著我，目光銳利的像是要穿透我的靈魂，我知道他是懷疑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劣勢下，我這樣一個可疑的對手又開出了不合常理的條件。
　　我輕鬆的笑了笑：「我知道這不大公平，但如果您擔心父親的墳墓被毀，只能答應我的條件。」
　　身邊的旋風越發強勁，我敏銳的察覺到風裡流動的妖氣正迅速合為一股龐大的力量。在神無的鏡中我見過這樣的時刻，這是殺生丸的獨創奧義「蒼龍破」的完美前奏。
　　眼前的男人的身影忽的模糊了，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狂烈的劍氣向我籠罩下來。碧藍的光芒在瞬間集合成龍態，張開了血盆大口，刹那間幾百道淩厲的劍光暴雨般落下。
　　耳邊一片金鐵交鳴，一瞬間幾百招已過，時間卻似乎變的緩慢如結冰的河流，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輕聲問：「現在的音璃，可有資格做您的對手？」
　　本來不指望他回答，沒想到他看了我一眼，居然沉聲道：「你當真是神族人？」
　　「我倒希望我不是。」躲過他一記險招，我再次逼了上去，「如果不是，可以免去很多煩惱。」
　　「既然身為族長，為什麼要自解封魔之印？」他輕靈的閃過我的攻擊。
　　我歎了口氣，「這世上的事情，很多沒有為什麼，只有不得已。就象殺生丸大人明知道可能是陷阱，卻依然會趕來守護父親的陵寢一樣。」
　　他眼中有危險的寒芒閃過，劍勢又淩厲了幾分，「你認定我會來？」
　　「當然。因為您視父親的榮耀高於一切。」我狡黠的笑笑，將他的攻勢一一化解。
　　殺生丸不屑的嗤了一聲，「卑鄙是奈落一貫的風格。」
　　
　　劍氣撞在一起，發出地動山搖的巨響，我和他各自退了幾步，輻射出的能量在空氣中劈劈啪啪的擦出無數絢麗的火花。
　　我站定，笑容有些苦澀，「您錯了，在這裡獨自與您一戰，是音璃自己的決定，與奈落無關。」
　　他安靜的垂下手中的劍，「為什麼？」
　　
　　我正要回答，忽然間，異常的感覺電流般滾過全身。一陣突如其來的無力和眩暈逼的我晃了晃，若不是及時用劍撐住身體，我幾乎要跪倒在地。
　　為什麼？
　　這無力的感覺…是有什麼力量在強行侵入我的身體。
　　
　　如此純粹的靈力……好熟悉。
　　
　　我努力穩住身體，不讓敵人看出我的虛脫。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不妥，身後傳來低沉的咆哮，我死死盯著殺生丸的眼睛，頭也不回的呵斥道：「黑曜退下！」
　　妖獸困惑的嗚咽著伏在地上，可能因為我從未這樣嚴厲的斥責過它。
　　「這是我和殺生丸大人兩個人的戰鬥，一對一。」我暗暗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響亮如常，「我們和某些人不一樣，以多欺少是懦夫的作為！」
　　我對面的男人目光微微一閃，隨即竟點頭道：「說的好。」
　　話音未落，白色的閃電再次攜風而至，與我糾纏在一起。
　　
　　記不起是第幾次舉劍的時候，無力的感覺再次襲來。這一次，連意識也有些輕微的恍惚。
　　——姐姐……
　　哀傷柔和的女聲與淒厲的孩童的哭喊重疊在一起，我眼前籠上了一片白光。
　　
　　——請停止……
　　
　　廢墟，鮮血，女孩絕望的臉，拼命想要抓住我的小手。
　　淡月，是你……想要阻止我嗎？
　　
　　不由得苦笑。竟然在這種時候被遏制了力量，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正想著，突然全身一震。
　　
　　我緩緩低下頭，看到天生牙閃耀著碧藍華光的刀身，它彎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尖端貫穿了我的身體。不覺得疼痛，只是冷，一些淡紫色半透明的液體從傷口滲出，沒想到我的血，竟還是這樣乾淨的。
　　……結束了嗎？
　　他，果然是很強。我輕笑，垂下了手中的劍。
　　
　　「你怎麼了？」
　　男人清冷無溫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近的讓我措手不及。
　　「有人在動用鬥神族的力量強行淨化四魂碎片。」我安靜的說，「抱歉，殺生丸大人，音璃無法再戰了。我認輸。」
　　他秀麗的眉尖輕輕抽動了一下，哼道：「無聊。」
　　那表情就像是個沒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般失望。想不到強大的西妖王子會露出這種表情，我一時忘記了身上的傷，費力的喘了口氣，輕笑道：
　　「殺生丸大人……真是個有趣的男人呢！可惜，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只會把女人當作犧牲品……您打算怎樣處置音璃呢？」
　　他金子般璀璨的雙眸倨傲的審視著我，卻沒了之前打量獵物的輕蔑，我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些許驚訝，些許困惑，甚至還有一絲絲悲憫。
　　而後他再次開口，「這裡的事，是你要神樂說出去的？」
　　我只是低笑，「殺生丸大人今天的話似乎格外的多了。」
　　他面無表情，只是淡然道：「為什麼？」
　　「我說過，這世上的事情，很多沒有為什麼，只有不得已。」我抬起頭，平靜的望著漆黑的洞頂，「我無法阻止的事情，總要有人來阻止……您在等什麼？動手吧。」
　　銀髮男人的目光冰冷的停駐在我臉上，片刻，體內那道冰冷的劍氣猛的抽離，帶來一陣尖銳的劇痛，痛的我低吟了一聲，身體幾乎彎成了弓形。
　　勉力抬頭，只看到一個潔白的背影，如他來的時候那樣，沉默而穩健的，漸行漸遠。
　　
　　「他…可真是驕傲到極點呢……」我倚在黑曜身上，疲倦的閉上眼睛，「不知道，他會如何應付血獄森羅呢？」
　　
　　然而，這次連通兩個世界帶來的後果，遠比我想像的要嚴重。
　　
　　當黑曜載著我躍出山洞的時候，整座岩壁劇烈的震顫了一下，我被震的差點吐出一口血來，幾乎以為是封印鬆動了。但當我看清眼前的一切時，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是地獄嗎？
　　
　　放眼望去，滿目都是死亡的顏色。大地的深處，噴出了漆黑的烈炎。伴著那熊熊的魔火，無數死靈尖叫著傾瀉而出，天光暗淡了，頭頂的天空混沌一片，駭人的咆哮響徹天地。大地上似乎滾過無數悶雷，一道又一道蛇行的裂隙赫然蜿蜒其上，而從那迸裂的岩石深處，更多的黑暗爭先恐後的掙脫了束縛，而天空中青鸞血鏡造成的通路，正好成了它們湧向人世的大門，此刻那裡黑茫茫一片，不知道有多少惡靈趁亂去了人界。
　　黑曜不得不小心的繞開大地上越來越多的裂隙和噴薄而出的黑炎，炎猊的敏捷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的體現。它在凸起的岩石間輕靈的躍過，我伏在它的背上，身體由於失血而無力，但意識卻還清晰無比。
　　費盡心機，還是鑄成了大錯。我低估了血獄森羅復蘇後的妖力，本想著比起千年以前，它的力量恐怕只餘下十之一二，可沒想到的是，這麼一點剩餘的力量，已經足夠把這個脆弱的世界攪個天翻地覆。
　　
　　因為它的主人，是世上最可怖的妖魔麼？
　　
　　我終於感到了恐懼。
　　
　　東方的天空，漆黑與雪白的光糾纏在一起，看樣子殺生丸已與奈落鬥了多時。劍光飛舞，絢爛的像是空中開了一朵星光做的花朵，卻散發出令人戰慄的暴烈殺氣，因為久經戰陣，我對殺戮的戾氣格外敏感。乍一進入能量輻射的範圍，立刻覺得整個世界像是下了大雪，冰寒刺骨。
　　一弧狹長的血紅光芒閃耀著，看上去像是天空裂開了觸目驚心的傷口。隨著那一刃殷紅以極快的速度虛劃過大地，我聽到地獄的大門緩緩開啟的聲音。
　　這樣的景象，記憶裡只有過一次。那魔刀收割了無數神族士兵的生命，我本以為那會是最後一次，見到血獄森羅毀天滅地的力量。
　　
　　不對。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想要活下去，但我並不想踐踏在千萬屍骨之上。那樣的罪孽，本來已經罪孽深重的我，無法再承受。
　　該怎麼辦？怎麼才能阻止？
　　我六神無主的驚惶四顧，不經意間瞥見一抹光亮。
　　極微弱的光，卻在這濃重的黑暗裡，令人不由自主的振奮起來。
　　
　　待到那光芒近前，我卻愣住了，一個小的可憐的結界裡，幾個人影在苦苦的支撐。我的手指無意識的抓緊了黑曜的毛，這些笨蛋，即使幾千年後血獄森羅的力量已經大減，把他們化為灰塵應該還是很容易的事情。連眾神也懼怕的上古魔刀，他們這些血肉之軀的凡人，竟然直面抗拒它的力量？
　　近了，又近了一些。我逐漸看清那光罩中，一個嬌小的身影高高的擎著弓，少女的黑髮飛揚在狂風裡，全身都在發出珍珠色的美麗光華。
　　是她？
　　日暮戈薇，這個渺小的人類少女，就是她的力量，竟然能在肆虐的黑暗中抵抗血獄森羅的侵蝕，庇護著她身後的夥伴。
　　
　　只要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人就會變的強大。當我捨棄屬於我的責任的時候，她已在不知不覺中擔負起她的職責。
　　
　　這眼中閃耀著星辰之光的少女，或許真的能為這世界帶來希望吧。
　　
　　我的嘴角浮上一絲自嘲。數千年前，也曾有個少女懷著那樣強烈的願望，想要守護她的族人與親人。只不過，一切都成了命運的巨大轉輪下散落的塵埃。
　　
　　忽然之間，日暮戈薇身邊那銀髮的犬妖少年倔強的抬起頭望著我，嘴裡似乎喊著什麼。犬夜叉這傢伙一向衝動鹵莽，卻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勁敵。我無暇顧及他，心裡只想著怎樣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封鎖住血鏡阻止死靈散逸到人世。
　　
　　黑曜躍過一道由於地表開裂而形成的懸崖時，我聽到身後傳來半妖少年嘶啞的吼聲，憤怒和仇恨讓他的聲音蒙上了血肉撕裂的絕望感，於是那句話攜著淩厲的殺氣，永遠的刻印在了我的心中：
　　「金剛槍破！！！」
　　
　　我驚愕的回頭，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發起攻擊，而且是這樣孤注一擲的全力攻擊。
　　成千上萬閃閃發光的金剛石槍頃刻間逼至眼前，快的讓人難以相信，而我的右手甚至無力到舉不起劍。剛經過與殺生丸的一場廝殺，我和我的劍，都沒有任何應戰的準備。
　　四周忽然暗了下來。世界倒轉。
　　撲。
　　利刃穿透肉體的聲音。輕微，但我知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從我生命裡永遠的消失了。
　　急速的下墜中，一些溫暖的液體雨水般流過我的臉我的全身，強烈的濃腥頓時包圍了我。眼前鋪展開無邊無際的深紅，只有這一種顏色，仿佛這個世界一下子變的簡單乾淨了。
　　
　　這是……什麼？
　　
　　就在即將墜入黑暗的前一刻，我身體猛的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拉起。眼前恢復了光明，只是我看到的，是噩夢般的景象。
　　下麵是妖炎升騰的淵藪，黑曜咬著我胸前的衣襟，四隻帶血的利爪死死的扒住岩石，身體正努力的向上爬去。
　　如果，那還可以稱為身體的話。
　　
　　七八根粗長的菱形晶體以一種極為刁鑽的角度紮穿了炎猊的身體，露出的部分早被鮮血染的通紅，尖端刺目的挑著內臟的碎片。隨著粗重的喘息，大股大股的血泉順著它的嘴角噴濺到我的臉上，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依舊清澈若水，甚至，是安詳而驕傲的。
　　如同我們第一次的相逢，對生命懷著無比強烈的渴望，卻在死亡面前驕傲的昂起頭。那是黑曜，我的黑曜。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很多滾燙的血流進了我嘴裡，嗆的我無法呼吸。其實我很想叫它的名字，就像每個寂寞的夜晚，我在黑暗中喚著它的名字，把臉埋在它溫暖的皮毛裡。
　　是多麼的溫暖。它的皮毛和它的眼睛。
　　
　　黑曜喉嚨中傳出一聲短促的低吼，使出了全部力氣騰的躍起，我眼前豁然一亮，竟被它推上了懸崖邊一塊突出的岩石。而它前爪扒著崖邊，龐大的身體忽然變的軟綿綿的，頭也無力的耷拉下去，只有那雙眼睛，閃閃的望著我，明亮的仿佛天邊的晚霞，始終也沒有熄滅。
　　「黑曜…堅持住……我…我馬上來救你……」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瘋狂的伸出雙手去夠去抓去抱，想阻止它被深淵吞沒。
　　
　　說好了，要一起等到戰爭結束的那天。
　　明明說好了的……
　　怎麼可以……
　　
　　可它卻依舊向著深淵裡滑落了下去，那些溫暖尚存的毛髮從我的手指間沙一般的流走，只留下粘膩班駁的血痕。
　　「不…黑曜…不要……」
　　
　　怎麼可以……
　　
　　那兩點紫色的光芒離我越來越遙遠，最終消失在裂隙裡湧上來的滾滾黑霧裡。
　　抓不住。
　　抓不住。
　　我伏在崖邊，手臂僵硬的伸向它消失的方向，頭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可以…這一定是假的……
　　明明說好了要一起活下去……
　　怎麼可以…黑曜……
　　
　　「黑曜！！！」
　　
　　「音璃！」
　　日暮戈薇低低的驚呼了一聲，方才她全力維持淨化結界，精神幾乎處於完全集中的狀態，絲毫沒有注意犬夜叉的攻擊去向了哪裡。此刻聽到一聲淒厲之極的尖叫，她觫的一凜，扭頭正好看到不遠處崖邊一抹白影失控的撲出了懸崖，也向著那黑炎翻滾的深淵裡墜落下去。
　　心中一緊，接著是擔心。她從未想過那清冷孤高的玉之精靈會有這樣悲傷絕望的一刻，那種失去夥伴的疼痛，原來不僅僅屬於脆弱的人類。
　　「犬夜叉，你幹什麼啊？！」
　　被少女氣憤的喊聲嚇了一跳，半妖少年愕然的瞪著她，半天才憋出一句：「打敵人啊…戈薇，你幹嗎發那麼大火？」
　　一句「敵人」喚回了戈薇的理智，女孩冷靜下來，但還是喃喃著：「音璃根本沒有攻擊我們的意思，她身上連殺氣都沒有啊…這樣不公平……」
　　「戈薇你糊塗了麼？那是敵人，是邪惡的四魂之玉啊！「珊瑚難以置信的搖搖頭，「奈落什麼時候對我們講過公平？！浦松城的人是誰殺的？！琥珀…琥珀又是因為誰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
　　意識到傷了珊瑚的心，戈薇歉意的望著悲憤難平的女除妖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裡卻隱隱覺得不安。
　　為什麼…悲傷和絕望背後，只能感覺到更加濃重的黑暗？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彌勒忽然開口道：「我認為犬夜叉做的很對。」
　　「你們看。」法師手中的錫杖指向空中。眾人發現，雖然還是邪氣彌漫，但那沖天的妖氣已經散去，黑霧變的淡薄，甚至可以看到顏色灰白的天空。然而那空中，哪裡還有激戰的兩大妖魔。
　　「四魂遇險，奈落中止了與殺生丸的戰鬥，妖力也收斂了不少。看來他還是不捨得讓四魂被地獄之炎熔化，趕著去救他的玉了。」
　　「那個女人…牽制著奈落嗎？」珊瑚突然問道。
　　彌勒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但隨即又點了點頭：「我想是因為四魂還有利用的價值吧，畢竟奈落的力量無法回復到千年以前的程度，而除卻血獄森羅，昔日的鬥神族長則是他手中的另一把利劍。只要四魂對他效忠，奈落幾乎可以無所顧忌。」
　　「嘁，哪有你說的那麼可怕？既然那個女人對他很重要，殺掉就是了。」
　　「你錯了，犬夜叉。」法師笑了，飄拂而過的淡薄黑氣讓他的笑容有些詭異的意味，「從奈落手中奪走屬於他的東西，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往往屬於他的，最後都會自動的背棄他。」他頓了頓，又說，「依我看，那一天已經不遠。」
　　
　　殺生丸冷眼看著從裂隙裡浮出的黑色光球，光球上跳躍著妖異的血紅光芒，裡面的男人懷抱著一個全身是血的少女，看到對手，他線條優美的唇邊扯出一抹輕蔑的淺笑，然而那雙眼睛，卻發出血鑽般妖媚而淩厲的光，就像一隻蟄伏的猛獸，即使死死壓制住體內撕裂獵物的衝動，卻還是從眼神中流露出對鮮血極度的饑渴。
　　
　　「今天到此為止了，殺生丸。這筆帳，我奈落改日必定如數奉還。」
　　
　　一字一頓的說完這句話，黑髮的妖魔就旁若無人的從他身邊走過。看到他背後那道縱跨整個背部的恐怖傷口，西妖王子俊秀的眉鋒微微抽搐了一下。方才兩人即將戰至顛峰時，突然下方傳來少女淒厲的哭喊，幾乎同時，奈落恣肆凜冽的妖氣以驚人的速度收斂，整個人如一襲黑色風暴匆匆撲向地面，甚至不惜將整個背後暴露在他的攻擊範圍內。
　　
　　剛剛那一刀，殺生丸自信足以將一隻高等的妖怪斬成兩截。但奈落硬生生用身體接下了他的刀，只留下了這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而此刻那傷口正以驚人的速度的癒合，不到十步的時間，就從血肉糾結的一團變成了泛著蜜色光澤的結實肌肉，不一會，連背後的鎧甲都完好如初。看來妖力大漲後的奈落，平日那怪物般可怕的再生能力又增強了許多。
　　
　　如果戰下去，究竟誰會贏呢？
　　
　　想到這個問題，殺生丸的手無意識的握緊了劍柄。
　　
　　「喂，殺生丸你這個混蛋，發什麼呆啊！怎麼不攔住奈落？！」
　　揚起頭，他側目冷冷的瞥了一眼向他跑來的氣急敗壞的紅衣少年，哼了聲：「蠢貨。」
　　「你說什麼！」犬夜叉勃然大怒，呼的抽出了鐵碎牙。
　　眼看這對冤家兄弟又要起爭執，彌勒趕忙走上前按住犬夜叉握刀的手，邊和顏悅色的對殺生丸笑了笑：「並不是我們衝動，實在是殺生丸大人失去了一個絕好的戰勝奈落的機會。四魂已經受傷，力量大減，其實只要殺生丸大人與我們合力，今天也許就能在這裡剷除奈落也說不定。」
　　殺生丸並不言語，只是深深的看了眼前的幾人一眼，反手將天生牙插回腰間，轉身離去。
　　「殺生丸，別再逞能了！」
　　絲毫不理會他的冷淡，彌勒大膽的叫道：
　　「以奈落現在的力量，即使是你殺生丸大人，要想獨自打敗他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不如與我們聯手吧！」
　　那個潔白的背影停住了腳步，清冷的目光從幾個人臉上掃過，最終停留在一臉憤憤之色的弟弟臉上。
　　
　　「以多欺少是懦夫的作為。」
　　
　　淡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耳邊似乎也回蕩起那少女清越倔強的聲音。奈落的身邊，竟然有著這樣勇毅的戰士，這樣磊落的女子。真是不知道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若論武者之道，你還不如那個女人。犬夜叉，你令父親蒙羞。」
　　半妖少年咬緊了牙，雙手緊攥成拳，眼睜睜看著殺生丸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一陣薄霧裡，卻最終無力的垂下頭去。
　　「可惡……」
　　
　　******************
　　
　　「喂，神樂，那女人怎麼樣了？不會真的死掉吧？」
　　「誰知道呢。」妖嬈的女子瞥了眼坐在樹上的白衣孩子，「流了那麼多血，如果是人類的話恐怕早死了。不過四魂這種奇怪的東西，誰知道會怎樣呢。」
　　白童子手支著下巴，眼睛望向遠處緊閉的木門，清秀的小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與外表不相稱的殘酷微笑：
　　「已經兩天了啊……如果她死了，奈落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真想看看啊……」
　　
　　後來聽神樂說，那天奈落把我帶回去時的情景，讓她第一次明白什麼是徹骨的恐懼，是的，恐懼。就連心臟被那妖怪捏在手裡的時刻，她都沒有那樣的害怕過。
　　她說她從沒見過奈落那麼猙獰的樣子。事實上，那妖怪就算是殺人的時候，也是慵懶而悠閒的，仿佛人世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場遊戲而已。但那天，當那滿身鮮血的黑髮男人出現在她和白童子面前時，她明明白白的看見，連最狂妄的白童子，都輕輕的顫抖了一下。
　　因為那男人的眼神，是地獄裡的惡鬼才會有的嗜血與瘋狂。
　　「那樣子，就好象如果你死了，他就要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一樣。」神樂心有餘悸的對我說。
　　
　　她說的，我並不相信。我一直覺得，奈落的目光永遠是安靜而淡漠的，他不會瘋狂，只會興奮，他興奮的時候，眼睛裡就會燃起兩團妖冶的魔火。而能夠讓他興奮的，可能是場有趣的遊戲，可能是個絕頂的勁敵，反正，不會是我。
　　
　　我堅持這個想法，因為那天清晨我睜開眼睛時，看到那雙暗紅的眸子沉靜的注視著我的臉，隨著視野逐漸清晰的，還有他一貫的淺淺笑容。
　　「璃，早上好。」他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但語氣輕快的讓我驚訝。
　　我想要坐起身，他輕輕按住我的肩膀：「別動，雖然用妖力癒合了傷口，但亂動的話可能會裂開。」
　　
　　身體裡流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我舉起一隻手，微微用力，幾道黯淡的黑氣凝聚在皮膚下，相比之下我的手顯得很白，白的近乎透明，我幾乎覺得可以透過它看到後面的窗楞。
　　我偏過頭注視著窗口，那裡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絲絲的涼風裹著花草清香滲進屋子，縫隙裡的天空是湖水般清澈的藍，在那碧藍的背景下，隱約可見綴滿蒼綠葉子的樹冠的一部分，淡金的陽光紗一樣的籠在上面，讓那些葉子上像是有飄渺的靈魂在歌唱。
　　初秋的好天氣。原來我還在人世，並不在地獄裡。
　　
　　「我睡了很久？」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的可怕。
　　奈落看著我，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讓他煞費心血的藝術品。「今天是第三天，」他輕歎一聲，「璃，知道麼，那一刀差一點把你的心挖出來。」
　　「那倒是一了百了。」我無謂的笑，可是看他半垂著頭，烏黑的發下蒼白的臉，心中輕輕一抽，「為什麼要救我？對於現在的奈落來說，四魂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吧。」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璃，你在怨恨我嗎？」
　　我扭頭避開他的目光，淡淡的說：「我怎麼敢。」
　　下一刻下頜忽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扣住，他生硬的扳過我的臉。有些慌亂的視線裡，那雙血光盎然的眸子帶來了森然的壓迫感。
　　他慢慢伏下身子，蛇一樣捲曲妖嬈的黑髮散落在我臉上。於是深夜的氣息包圍了我，甚至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在恨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那些愚蠢的小陰謀。」
　　他血色的瞳孔裡清楚的映出我臉上瞬間的驚恐，而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悲哀。
　　「一點也沒有變呵…你的眼神…」冰冷修長的手指遊移在我的臉上，難以置信的溫柔，「痛苦。掙扎在光與暗之間，很痛苦，卻不肯放棄。西泠，你這孩子，為什麼總是這樣殘忍的對待自己？」
　　我張了張嘴，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倏忽之間，眼前模糊一片。
　　
　　「只是，你總想給他人留一條生路，人家卻未必想要你活。」
　　他的聲音低沉的在我耳邊盤桓，如同解不開的咒語，「有些東西是那麼脆弱，失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過去，和現在，都一樣……」
　　
　　突然覺得窒息，心裡某個地方，疼的像要裂開。
　　不行…不能在他面前……
　　
　　「別那樣看著我，奈落！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抬起頭對他喊，我的聲音尖利的連自己都感到害怕。
　　「你……給我出去！」
　　
　　有那麼一秒鐘，他的瞳孔縮小成危險的一點。我閉上眼睛，等著他的暴怒降臨在我頭上。
　　然而並沒等到預想中的懲罰。停在我臉頰上的冰冷的手，輕輕的，抽離了。
　　腳步聲從我床邊遠去，在門口稍微停了片刻，我聽到門關上的聲音。
　　
　　再也無法壓抑，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
　　破碎，崩潰。被埋葬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我知道我失去了它。無可挽回的失去了它。
　　秋風飛舞的林中，我對它說：黑曜，我們回家。
　　於是那驕傲的黑色妖獸，將它一生的忠誠乃至整個生命獻給了我。
　　那樣的一種相遇，這樣的一種結局。
　　我們，究竟是誰拯救了誰。
　　
　　從來不知道我是有那麼多淚水可流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睡著了。
　　夢裡是飄落著漫天大雪的人見城，正如那個冬天，空曠的主殿前，我，黑曜，和琥珀嬉鬧著跑過鬆軟的雪地。我被妖獸按倒在雪堆裡，它親昵的舔著我的臉，而我則大笑著尖叫：「黑曜，壞黑曜！」
　　可是雪越下越大，漸漸的，我連它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睛也看不到了，只餘下臉上冰冷的觸感，冰冷的絕望。
　　
　　猛然睜開眼睛，風雪停止了呼嘯。我還在那個安靜的小屋裡，只是窗外夜色深沉，屋子裡亮起了橙色的溫暖燈光。
　　逆著搖曳的光，男人線條堅毅的側臉湮沒在陰影裡。我的頭枕在他膝上，他的手停在我發間，眼睛出神的望著牆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意識到我的目光，他唇角微微上揚，卻不言語。我眨了眨眼，把頭更深的埋進柔軟的絲綢裡，輕聲說：「妖怪，我很傻，是不是？」
　　他不說話。而我亦不指望他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
　　「黑曜它只是個妖怪，連說話都不能的妖獸，在別人眼裡，只是個殘暴的怪物。」
　　「可是黑曜，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快樂的時候，痛苦的時候，都是黑曜陪伴著我。」
　　「好多的秘密，我只說給它聽。它雖然不會說話，可什麼都明白。」
　　「其實黑曜它，一直在努力的克制自己。」
　　「妖獸是要吃活人的。可我不許它吃活人，只允許它吃屍體。」
　　「好幾次黑曜都很想去吃人，可因為我不讓，它就一直忍著，一直吃屍體……」
　　「所以黑曜和我在一起以後，幾乎很少再傷害人類。」
　　「可那些人還是要殺它，要殺我們。」
　　「妖怪，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們？」
　　
　　我翻過身，直視著奈落的眼睛。黑暗裡他殷紅的眸子像是火焰，不動聲色的將我最後的理智焚燒成灰燼。
　　「他們為什麼要殺它？它沒有做過壞事啊！」
　　失控的哭喊出聲，不顧他目光中的制止，我奮力的撐著身體坐了起來，雙手顫抖著握緊，「我只是想…我當時只是想關閉青鸞血鏡，阻止那些惡靈到人界去…都怪我，如果我早一點發覺那只狗要攻擊我們，黑曜就不會死！奈落，是我害死黑曜的！是我害死它的！我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想著我自己……」
　　話的尾音沉沒在窒息般的顫抖中，但我的雙眼卻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乾澀的生疼。
　　疼的像要流出血來，熱的像要噴出火來。
　　
　　寂靜持續了許久，身後傳來悉悉簌簌的衣服摩擦聲。
　　他雙手環過我腰間，將我整個人攬入他懷中，仿佛要把我融進無邊的黑暗裡。
　　就那麼擁著我，靜默片刻，他的聲音淡淡的響起：「璃，這怎麼能怪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好嗎？」
　　我木然的盯著前方跳動的燭火，全身似乎也被點燃了。
　　「我要殺了那只狗，奈落，我要把他們一個不留的全殺掉！」
　　「我要讓他們知道，黑曜的命，需要他們數百倍的償還！」
　　
　　身後的妖魔仿佛微微一怔，隨即話音裡帶上了溫柔寵溺的笑意。
　　「呵，隨你。璃，只要你開心就好。」
　　
　　燃燒。不知是被他，還是被什麼燃燒，靈魂深處一些潛藏的東西，像雨後的荒草似的開始了蔓延。
　　我必須釋放，這從內到外被焚燒的感覺，撕心裂肺。
　　於是我回過頭，雙手狠狠的捧住他的臉，近乎瘋狂的將嘴唇迎了上去。很熱，他的呼吸，他的眼睛，熱的像是地獄裡的魔火。但這是我需要的溫暖，即使代價是被他燃燒，灰飛煙滅。
　　而我只聽到妖魔滿足的歎息，在他進入我身體的一刻。
　　「璃，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結果，是不是……」

　　
第23章 第十三章 出雲亂（上）

　　「聽說了嗎？八松昨天夜裡被屠城了！」
　　「什麼？怎麼八松也…青岡和上水不是才剛剛…」
　　「已經是第三座城了，這北方是沒法呆了！」
　　「廢話，這年頭哪都是一樣！南方的稅更重…」
　　「稅？稅算個屁啊！知道八松是怎麼被滅的麼？」說話的瘦男人一臉蠟黃，小心翼翼的環顧四周，仿佛要躲避什麼極可怕的東西，「是遭了邪魔了！全城的人都死絕了，可連一滴血都沒有！說是早上回城的人看到城門大開，人躺了一地，乍看以為是睡著了，再一看，好傢伙！早都沒有氣了！你說邪不邪？」
　　「唉呀，嚇死人了！」
　　「青岡也是一樣！一夜之間人全死了個乾淨！連法師都不願意來超度，說邪氣太重。」
　　「是不是狐妖作怪啊？」
　　「狐妖哪有這麼厲害？！據說…這是‘天罰’……」
　　
　　「撲哧……」
　　用扇子掩著口，神樂還是笑出了聲。她這一笑，街邊立刻有幾道熱辣辣的目光向這邊投過來。幻術掩去了我們與眾不同的瞳色發色，在旁人眼中，神樂是個穿著豔麗的妖嬈女子，而白衣黑髮的我，在她身邊則顯得暗淡不少，恰好像是富家小姐身邊的使女。
　　「消息傳的很快啊……」我抿起嘴，「人類的想像力還真是豐富，對不對，神樂？」
　　「哼，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效果麼？我的‘狐妖大人’。」她語氣裡多少有些嘲諷的意味，「說起來，那幾個人的眼睛真是討厭啊，真想現在就去把它們挖出來。」
　　「進內城之前，不要生事。」我淡淡的說。
　　「緊張什麼，我看這個出雲城裡的人活的倒是悠閒，走了這麼久連個衛兵都沒看到。」
　　
　　神樂看上去很是輕鬆，也許是因為比起沉悶的神無和詭異的白童子，和我一起外出，她能得到更多的自由；也許是因為，從三個月前的那個雨夜開始，洩露秘密的我和生性叛逆的她，不知不覺間達成了一種莫名的默契。我開始刻意的在奈落面前保護她，甚至提出和她一起行動的申請，而她也逐漸消除了對我的敵意。但我想更多的原因是，我們心中懷有相似的不甘，與寂寞。
　　
　　「明天城主的女兒結婚，來來往往的人這麼多，不可能每個都抓住盤問，況且天這麼冷，那些衛兵一定都找地方喝酒去了。」可能是本身血液異于常人的緣故，我覺得全身都是冰冷的，「無什麼時候到…神樂？神樂！」
　　那個女人早被一旁的胭脂攤子吸引過去了，我急急的追過去，剛要張口責怪，卻被她一把扯住，胡亂的往我嘴唇上塗抹著什麼東西。
　　一邊塗一邊自言自語：「膚色這麼白，還是顏色鮮豔些比較適合…好了，看看怎麼樣！」
　　我不情不願的被她拽到一盆清水前，趁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看到雙唇上一片誘人的桃紅，襯的我的臉色仿佛也紅潤起來了。
　　「不好看，像喝了人血一樣。」我皺眉。她卻不屑的笑起來：「音璃呀音璃，我簡直懷疑你是不是女人，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整天白慘慘的，我都替你可惜呢。」
　　她在一堆胭脂裡挑挑揀揀，邊挑邊說：「知道麼，據說人類的女人在出嫁前，都會收到夫家的禮物，其中一定會有這樣的胭脂……人類真是麻煩的要死。」
　　幸好攤子的主人只顧和人聊天，沒聽到這女妖怪難得的感慨。
　　「這個送你，」冷不防的，她把一個精緻的小圓盒丟進我懷裡，「沒事做的時候也學著打扮打扮。我看你呐，最近顯得比神無還要沉悶，連你都這樣的話我會覺得很無聊哎！」
　　抬起頭，正巧對上她明媚的笑臉。我捏緊那只盒子，感激的說：
　　「神樂，謝謝…」
　　「別那麼看著我，嚇死人了！」她嚷嚷起來，「快點走吧，天都快黑了，再不走就來不及進城了。」
　　她急火火的轉身就走，我無奈的搖了搖頭，跟上她的腳步。
　　「可是，神樂……」
　　「你怎麼變的這麼囉嗦啊？」
　　「我想說的是…你剛剛好像沒付錢…」
　　「……」
　　
　　夕陽下巨大的城郭宛如沉眠的巨獸橫陳在我眼前。東西綿延上百里的城池，氣勢磅礴，繁華如夢。
　　「好大哦，出雲城……真不愧是北方最大的城池啊……」
　　站在內城的最後一道大門前，眼望著那其中寬闊的街道，巍峨的塔樓和無數搖曳的燈火，我心中泛起了熟悉的溫暖。
　　「那麼，就把這裡作為你的宮殿吧，妖怪……」
　　
　　「人見城……？」
　　出雲城主邊嘟囔著，邊疑惑的皺起眉，這讓他那張肥厚方闊油光四射的大臉更加像一隻蒸熟的豬頭。心裡歎著可惜了這樣好的一座城，我強忍笑意，嘴上恭敬的說：「是。南方小城，名不入耳。但為慶賀公主出嫁，奉城主之命特獻上曠世之寶。」
　　說罷我低低拜伏下去，將一隻華麗的錦盒雙手捧上。
　　
　　進了內城，才知道為什麼我和神樂在外城沒看到多少守城的衛兵。這出雲城主所居的地方，幾乎集中了城裡所有的武力。這位城主原來是極怕死的，看樣子也早就聽說了其他幾個城先前的遭遇，所以乾脆想出這麼個可笑的招數，寧可不管城中百姓的死活，把所有兵力抽調到自己身邊來充當警衛。此刻這寬敞的主殿內，更是滿滿當當塞進了上百人，矛戈林立鐵甲森森。弄的這結滿花彩的婚堂，成了陰沉可怖的戰場。
　　有鏗鏘的鐵靴落地聲漸行漸近，取走了我手中的錦盒。稍後我聽到紙抖開的聲響和城主略微驚訝的吸氣聲：「扇子……？真香啊。」
　　滿室飄散開勾人心魄的濃郁花香。我微微一笑：「這不是普通的扇子，女子持此扇起舞之時，可召來春花冬雪，城主可否讓我姐姐為您演示？」
　　「哈哈，好啊好啊。」自神樂進了這屋子，那城主的眼珠就一直飴糖似的粘在她身上，此刻看到那風姿卓絕的女子向他走近幾步，我們兩個又手無寸鐵，早忘了防備，揮手叫手下人把扇子遞到她手裡。
　　物歸原主。我笑的更加燦爛。
　　紙扇到手，神樂全身的殺氣騰的湧動起來。我按住她的手，低聲說：「按計劃行事，別衝動。」
　　她惡狠狠的盯我一眼：「要跳你自己跳，我只會風刃之舞！」
　　「不行，我要的是全屍。」我乾脆的說，「你做做樣子就好。」
　　
　　神樂畢竟是神樂，咬牙切齒的走上前，展開扇子的瞬間，卻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眼波流轉，柔媚的成了水。我呆看著她窈窕妖嬈的身段，借了風的力量飄忽輕盈的旋轉，心中竟然有一瞬的自卑。原來，風之妖精起舞的時候，是這樣驚人的美麗。
　　隨著神樂的舞，花香一圈一圈蕩漾開。城主大笑著叫好：「妙極了！果然是可以召來春花之香的寶貝！」周圍的兵士們也咧嘴哄笑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歡愉之情。
　　極樂檀的劇毒，本來就是令人快樂到窒息的。
　　
　　我再次盈盈一拜：「城主，這寶貝稀世罕見，我求城主賞賜一物作為回報，不知城主給不給？」
　　「你…哈哈哈…儘管說……」
　　我點頭，微笑著一字一頓的說：「你的出雲城，我要了。」
　　
　　座上的胖子，只是愣了愣，就僵硬的一頭栽倒在地。
　　重物倒地聲不斷的響起，區區一會工夫，大殿裡的士兵倒了大片，剩下癱軟掙扎的，我便上去，耐心細緻的在心窩補上一劍。只要位置選的巧妙，血就不會多。
　　毒藥早就麻痹了他們的嗓子，於是這個歌舞昇平的夜，如我所願的安靜了。
　　
　　神樂看的不耐煩，冷哼道：「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麼。殺幾個人而已，還這麼大費周章 。明明是我自己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我們需要一些樂趣。」悠然說著，我將誅黯從最後一個人的肋下輕輕抽出，右手輕輕凝起力量，於是劍上繚繞起渾濁的黑光，像是有無數條舌頭在舔食，將那些血污清理的乾乾淨淨。
　　神樂正要說什麼，門口忽然滑過一道人影，我迅疾無聲的掠過去，一聲壓抑的尖叫未來得及發出，便被我用手生生扼住。
　　我捏住那纖細的脖頸，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不禁有些驚訝。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長的出乎意料的楚楚動人。只穿了件白襯裙，看樣子純粹是聽到這邊的樂聲，好奇的出來看的。我瞥到她發簪上名貴的珍珠，輕輕笑了。
　　「真是個美人呢。你就是公主？」
　　她瘋狂的點頭，又瘋狂的搖頭，驚恐萬狀的流著淚，全身篩糠般哆嗦成一團。
　　「那麼我美麗的公主，你叫什麼？」我溫柔的撫摩著她的臉，手上的力道微微減輕了些。
　　她喘過一口氣來，嘶嘶的從喉嚨裡擠出難聽的聲音：「千…千鶴……」
　　「哦，千鶴公主……」我的左手憐憫的撫上她的頭，「恭喜你，去做死神的新娘吧。」
　　輕微的喀嚓聲，是頸椎斷裂的聲音。
　　可惜，如果是三個月前的我，可能真的會放她一條生路。
　　人類，原來我單手就可以扭斷他們的脖子。脆弱卑劣的種族，真是想不明白，曾經的我怎麼可能，對這種東西心懷慈悲？
　　
　　丟下手中的屍體，我回頭看到神樂的眸子裡，有恐懼的影子一閃而過。
　　「神樂，」我親昵的沖她擺出一個笑臉，「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我要這些人明天都像活人一樣出現在我身邊。你的屍舞，應該可以辦到吧？」
　　「當然……」她目光閃爍，似乎不敢看我。
　　「啊…很安靜呢……」我伸伸胳膊，「我要去公主大人的房裡，看看有什麼好玩的道具沒。」
　　
　　走過長長的漆黑的走廊，拉開那繪滿花鳥的精緻門扉，滿目冰涼若水的月光，像是盛開了遍地的銀桂，一瞬間我突然想流淚。
　　宛若時光逆流。
　　曾經也是這樣靜謐的走廊，曾經也是這樣的一間屋子。有著光潔的地板，桌上搖曳的燭火，和仿佛永遠也不會過去的漫長黑夜。
　　很久以前，那是屬於我的世界。屬於一塊石頭，和一個妖怪的世界。
　　誰說失去的東西，再不會在你手中重現呢？只要你夠強大。
　　
　　只是如今，我再也無法找回，蜷縮在他掌心的安然。
　　
　　走進房間，我怔了怔。
　　屋子的正中豎起的木架上，一片白光靜靜流淌。仔細看去，原來是一件華貴的和服，上好的雪緞，織入了真正的鶴羽，繡滿繁複精細的雲紋。光線變幻中仿佛真的有雲影流動。
　　手撫上去，仿佛陷入了清冷的薄霧裡，我激動的有些顫抖。
　　好美的嫁衣！
　　
　　據說，正式的女子婚服，從裡到外有三十六件之多。
　　人類，真是奢侈。
　　我向來不貪心，我只要一件就足夠。
　　就如同每個女子的生命中，只需要一個真心所愛的男人。
　　
　　******************
　　
　　「城主有令！出雲所有臣民，午時在內城城牆下集結！」
　　「城主有令……」
　　天還沒亮，騎馬的兵士們就開始在大街小巷間大聲傳達著內城的旨意。睡眼惺忪的人們走出家門，三三兩兩的議論起來。
　　「公主要嫁人，叫我們去做什麼？」
　　「是婚禮前的祭祀，城主希望出雲所有的人都來為公主祈福。」
　　「問那麼多幹啥，據說去了的每個人都有賞錢的。」
　　「真的嗎？我趕緊回家叫我老婆孩子去！」
　　
　　城裡的人們唧唧喳喳的時候，在出雲某個偏僻的城門處，一場小小的騷亂正在發生。
　　「妖…妖怪啊！！！」
　　一個男子抱著頭撕心裂肺的慘叫，旁邊的紅衣少年不滿的哼道：「什麼啊，這傢伙！明明是他偷了我們的錢袋啊！搞的好象我們要殺他一樣！」
　　「犬夜叉，你嚇到他了！」黑髮的少女嗔怪的望了半妖少年一眼，走過去蹲在地上的男人面前，「這位大叔別怕，我們是沒有惡意的。請問您今天城裡有什麼事嗎？怎麼大家都一副急匆匆的樣子？」
　　倒楣的賊心裡早就叫苦連天了，本來以為今天趁著公主大婚的吉利日子可以大撈一筆，結果反而被一個腦袋上長耳朵的妖怪一把揪住，兩拳打翻在地。回想起最近流傳的附近幾個城被滅絕的慘狀，他還以為自己正巧碰上殺人的妖怪，於是只剩下慘叫了。
　　但此刻眼前的少女聲音柔和，長的又頗為甜美可愛，雖然穿著怪異一些，但好歹看著是人類，他便壯起膽子的回答：「今…今天是我們公主出嫁的日子，城主要大家到內城城牆下去給公主祈福……你們是從外鄉來的吧？連出雲公主要出嫁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嗎？」
　　「我們也是今天剛剛聽說公主的祈福儀式，特意趕來的。」
　　看到走來的青年舉止文雅，又是一副法師的裝扮，男人的心裡懼意全無，乾脆跳起身來，嘿嘿笑道：「那算你們趕巧了！我們出雲城可是北方最大的城，公主的婚禮上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你們這些鄉下人能見大世面了！而且，千鶴公主可是遠近聞名的絕世美人呢！」
　　見那長著狗耳朵的少年又面色不善，男人乾笑了幾聲：「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便一溜煙的跑了。
　　「喂！」
　　「好了犬夜叉，好不容易趕上這麼盛大的場面，不要掃大家的興嘛！」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啊……」半妖少年搔著頭，困惑的說，「戈薇，你有沒有感覺到……」
　　「不管怎麼樣，先去內城的儀式看看吧，說不定可以有些線索！」嘴裡說著，年輕法師早已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遠了。
　　「你是想看看那位號稱絕世美人的公主吧……法師大人。」
　　
　　
第24章 第十三章 出雲亂（下）

　　出雲內城朝南的城牆頂端，是一方足能容納幾百人的寬大平臺，看來以往就是作為謁見之用，自有一種雄渾威嚴的氣概，為著婚禮更是裝飾了無數的旌旗長幡。此刻這平臺上擠滿華服貴胄和僧侶，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絲毫沒人注意到，他們身披潔白嫁衣的公主，面紗下早已換了另一張臉，而她身後神色肅穆的兵士與侍從，全都是僵硬的屍體。
　　隔著薄紗，我輕輕仰起頭，看著慘白的太陽一點一點爬上中天。今天是個陰天，刮著不大不小的西風，空氣冷的仿佛已經上了凍。果然，沒過多久，天空中就落下了紛紛揚揚的雪片，竟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平臺上無遮無擋，那些穿著華而不實的貴族們給凍的臉色煞白，有一些已經開始不滿的抱怨為什麼儀式還不開始。
　　
　　漫天大雪，是亡魂們的怨恨所化麼？
　　別急呵，別急。很快就讓你們解脫。
　　
　　我對著上座的「城主大人」微微欠了欠身，站了起來。
　　城牆下早已黑壓壓的聚滿了人，看到他們的公主走上城頭，頓時沸騰起來，但越來越大的風雪湮滅了他們的隻言片語。我在呼嘯的風聲中靜立，用心感受著天地間的力量流轉變幻。
　　「無，準備的如何了？」我淡然問。
　　身後女孩的聲音如霧飄渺：「完成了。」
　　驀然睜開雙眼，我緩緩轉身，接過她手中的鏡子，單手按在鏡面上。
　　「以我之名為令，以我之血為祭……」
　　原本空白一片的鏡面，驟然爆發出漆黑的光芒，浩蕩的妖氣沖天而起。
　　
　　以神無的鏡子作為媒介，再造人世與異界之間的通路，是奈落的主意。這樣詭譎危險的上古法術，也只有他想的到。
　　思緒飄回到臨行之前的那個夜晚，我躺在他的懷中，任他冰冷的手指一絲絲理著我的長髮。低沉優美的聲音，慢慢的述說著與當時的溫存場景完全不相符的殘酷言語。
　　「我想我們需要一支軍隊，璃。一些比尋常的妖更加強大的東西。」
　　「從青鸞血鏡釋放到人世的，還不夠麼？」我輕聲說。
　　「那只是惡靈，實體已經沒有了。」說著，他柔和的微笑起來，「璃，說起來這要歸功於你。你當時明明有機會破解第二道封印……」
　　「我知道那是我的錯。」我的語氣有些頹然。
　　「並不是要責怪你。」他俯下身來，吻我的額頭，「現在，我給你第二次機會。」
　　我驚奇的瞪著他：「可血鏡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麼？」他暗紅的眸子中升騰起了妖嬈的魔火，唇邊的微笑卻更慵懶了，「沒有了……就再造一個吧。也不是什麼多困難的事，但我需要你的協助，璃。」
　　
　　帶著新的指令，我與神無「走訪」了整整三座城，收集了數以千計的生魂，而這僅僅是開始。
　　奈落要的，不僅僅是作為引導的魂魄，還有軀體，能夠供惡靈們附身的軀體，不管是人還是妖的，越多越好。
　　
　　我捧著神無的鏡子，感覺到地獄沉重的大門，在我手中轟然開啟。
　　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天咆哮，那些千年以前就被埋葬在地底的邪魔怨鬼們破封而出，像是爆發的岩漿般沖向天空，然後如同蒼天降下的一場火雨，撲向地面集聚的人群。更多的，則散向四面八方，無須擔心，它們自會找到那些死城中尚未深埋的屍體，以及附近村莊中懵懂無知的活人。
　　而在我的身後，異變已經發生。奇異的呻吟聲和骨骼爆裂聲陣陣傳來，支離的尖角，巨大的利爪戳破了那些華麗的衣裳，也戳破了人類脆弱的皮囊。搖晃蹣跚的巨大身軀沉重的挺立起來，一隻只形態各異的魔，在這混沌一片的天地之間重生。
　　那數千年前就流淌在我體內的逆天之血，終於開始了它狂野的氾濫。
　　
　　「珊瑚，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神嗎？」
　　女除妖師勉強用飛來骨擊倒一隻半人半魔的怪物，聽到身後少女的聲音有些飄忽。
　　「戈薇，你……」
　　話音戛然而止，她看見女孩的一隻手臂筆直的向前伸著，大睜的黑眸裡映出了漫天的妖魔，卻沒有恐懼，只餘下悲哀。
　　「為什麼她有的時候…那麼像神呢？」
　　順著戈薇略略顫抖的指尖，珊瑚望見在那高高的城牆之上，一抹潔白的身影迎風佇立，耀眼的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的光芒。身在黑暗的核心，她安詳的像是夜空中的一輪寒月，寬大的衣袖在狂風中獵獵而舞，遠遠望去像一對完全展開的巨大白翼，滿頭幽紫的長髮濃霧般散在空中，與飛舞的雪片融為一體，空靈而虛幻，如同九天降臨的女神。
　　
　　那個女子，到底是禍亂天下的四魂妖玉，還是屬於天界的鬥神西泠？
　　前生今世，能令萬魔之王奈落不惜一切去尋找去守護的，就是這個女人麼？
　　
　　連犬夜叉都被那璀璨的光輝吸引，不由自主的放慢了揮刀的速度。
　　「該死…那女人…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強……？」
　　少年喃喃著，一刀將一隻撲過來的魔物斬成兩半，卻被淋漓的鮮血噴了一頭一臉，再看地上，竟是斷裂成兩半的人類的屍體！
　　「這…怎麼會這樣？！」他忍不住驚呼出聲。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遠遠高臺上飄然欲飛的女子，竟好象知道他們的震驚似的，清澈如水的目光穿越了整個修羅場，饒有興致的注視著在大群魔物中奮力廝殺的他們。
　　風雪送來她帶著淡淡冷笑的話音，遙遠，卻清晰無比。
　　「犬夜叉，你犯了可怕的錯誤喲。」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的看清楚，你殺死的，可都是人類哦。」
　　
　　少年金色的眼眸裡呈現出瞬間的慌亂。
　　腳下橫陳的，確確實實是破碎的，人類的肢體。與此同時，珊瑚也驚叫起來，剛剛被她的飛來骨砸爛頭顱的魔物，現在僵硬的蜷縮在那裡的，卻是個瘦小孩子血肉模糊的屍體。
　　遠遠近近匍匐著的，都是剛剛還聚集在城下，滿心歡喜的等待著城主賞賜的人們的屍體。
　　「可惡的女人，你耍的是什麼花招？別以為是人類，我就不敢……」
　　話雖這麼說，心裡還是遲疑的。方才的確看到身邊的人類蛻變成怪物，還以為是本來一直潛伏著的妖魔，可現在，怎麼全都變成了人類？
　　不是沒有殺過人的。但是，自從遇到了她，不是已經發誓，手上再不沾染人類的血麼？
　　心中發虛，手上的刀勢已現猶疑，然而戰場上，哪裡容的下半分猶疑？
　　頃刻之間，一隻尖利的爪子就穿透了他的背，少年悶哼一聲，口中立時噴出一蓬血霧。身體也歪斜下去。
　　「戈薇…快跑…！」他拄著刀站定，沖她嘶啞的吼道。
　　但那少女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一雙黑的不見底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城牆上那抹白影，漸漸的，透明的液體順著她的面頰滑落。
　　「為什麼……明明會哭，會笑，懂得悲傷，懂得愛…為什麼……」
　　女孩失聲，幾乎是痛哭著喊了出來：
　　「為什麼？！那個為我治傷，送我回營地的音璃去了哪裡？！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不能原諒你，決不原諒你！」厲聲喊出這句，一支閃耀著珠色光芒的利箭，呼嘯著襲向城牆上寂靜的身影。
　　
　　曾經想過，到了哪一天，我才會真的把這個孩子，當作我的敵人。
　　曾經以為，她是我黯淡生命中的一道溫暖陽光。
　　原來，她和桔梗，真的沒有區別。
　　
　　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那支破魔箭就被我右手的衣袖帶起的妖氣卷到了天邊。望著那淚流滿面的女孩，我用我們第一次並肩坐在夜晚的林地時那種柔和的語氣，緩緩對她說道：
　　「抱歉了，戈薇。今天，你得死在這裡。」
　　隨著我簡單的一個手勢，身後蓄勢待發的幾十隻魔物，像一股不可阻擋的急流激射而出。
　　我轉過身，不再去看戰場的情形。開啟上古封印並長時間維持異界通道，讓我消耗了過多的靈力，此刻意識已有了些許的模糊，我想我需要片刻的休息。
　　暫時關閉了血鏡，我抬起頭，微微怔住。
　　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紛飛迷蒙的雪影裡，它站在那裡，明亮的紫眸閃爍不定，似乎想要對我說些什麼。
　　我向它微笑，用只有我們兩個聽的到的話語輕輕的說：
　　「黑曜，我們有家了，以後，永遠永遠，都不用再流浪了。」
　　
　　「音璃！小心！」
　　聽到神樂的尖叫而轉身時，霸道的刀光已襲至我眼前。
　　和殺死黑曜時同樣的招數，卻比那時又強了數倍，看來那個半妖少年，是真的想要與我拼命了。
　　灼熱的能量撲面而來，似乎要把我生生融化。錯愕間來不及拔劍，心裡嘲笑著自己的愚蠢，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死法，竟被垂死掙扎的敵人拉去做了陪葬。
　　黑曜，你是來為我示警的嗎？謝謝你……
　　可是…好象已經…晚了呢……
　　
　　轟！！！
　　滾滾煙塵沖天而起，神樂慌張的抓住被氣流沖的東搖西蕩的羽毛，眼看著那剛剛停留的平臺化為齏粉。
　　「天啊，不會吧……」她喃喃道。
　　
　　有的時候，他會覺得，那個時常向他展露出燦爛笑容的女子，身上總是纏繞著與她明朗個性不搭調的死亡的氣息。
　　這個念頭從很早以前就困擾著他，每每想到，就覺得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隱隱的疼痛。而即使是千年以前，自己在她的劍下化為飛灰的時候，也不曾感受到這樣蝕骨的疼痛。
　　原因是什麼？他不知道。這個答案讓他惱火，因為妖魔奈落從不做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
　　明明知道，那個女人從來沒有真正的屬於過他。每當他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擁有她時，總是有一種力量，將她從他的手中奪走。
　　明明知道，自己對她，早該了斷那所謂的愛情。前世的鬥神西泠要了他的性命，今世的四魂之玉也許有一天也會成為死敵。那些無用的情感，實在不該存在於他與她之間。
　　他認為自己應該是憎恨她的。
　　是的，憎恨。憎恨她輕易的背離，憎恨她對自己的三心二意，憎恨她讓自己苦熬過失去力量後屈辱的幾千年。
　　有的時候，憎恨到想要挖出她的心，死死的捏在手裡，似乎只有這樣，她才會乖乖的，永遠的，留在他的身邊，而不是那些曾經的，一次又一次悲哀的錯過。
　　
　　很適時的制止了自己無聊的臆想，奈落注視著那只在風中搖搖欲墜的白色鳥兒，靜默的忍耐住靈魂裡那種細密綿長的疼痛。
　　敵人的刀已經迫到眼前，可她為什麼只是閉上眼睛？
　　連起碼的防禦也不設置嗎？
　　該死。真是該死的女人。
　　然而他終究無法阻止，不顧一切的沖向她的自己。
　　
　　預想中撕裂的疼痛並沒有到來。我睜開眼睛時，只看到陰沉的天空中拂過波濤般漆黑的長髮，那張清俊面容上冷酷暴戾的血色瞳孔，因著我的蘇醒，而蕩漾出溫柔的笑意。
　　「璃，總是這麼粗心大意，讓我怎麼能放心呢？」
　　我愣愣的看了他一會，猛然的，死死的摟住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胸前冰涼的戰甲上，忍不住嗚咽起來：
　　「死妖怪！怎麼現在才來！人家快要累死了！」
　　
　　妖魔有力的手臂擁緊了我，嘴裡的話卻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
　　「呵，來的正是時候，再晚上一刻，我的四魂就又要碎成滿天流星了。」
　　隨著他降落在一處平整的屋簷上，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叫起來，「糟了！犬夜叉他們一定跑掉了！」
　　他輕聲笑起來：「真不知道怎麼說你才好，笨到連結界都忘了設，獵物當然是要跑掉的了。」
　　在我流露出失望之前，他又及時的補充道：「…還好，我來的時候已經封鎖了整座城，今天是誰也休想離開這裡的。」
　　沿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道只容妖魔通過的墨黑光幕宛如夜空墜落，一直蔓延到外城的城牆外，牢牢的封住了一切人類可能的出路。
　　我放心的歎了一聲，依偎在他堅實的懷抱中。
　　
　　四周魔物的咆哮變的模糊。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忘記了這是肅殺的戰場。
　　「剛剛…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反抗？」他忽然問。
　　我低下頭，自嘲的笑笑：「幻覺。我好象看到黑曜了。」
　　「……它已經死了。」
　　「是的它已經死了，我知道。」
　　
　　急速的搶白後是片刻的冷場。為了打破這瞬間的尷尬，我抬起頭看他，卻發現他的眼睛空洞的望著黑雲湧動的天際，像在沉思什麼。
　　
　　「璃……恨我嗎？」突兀的聲音，平淡如往常，卻帶著隱約的黯然。
　　
　　「妖怪，你…在說什麼呀…」我驚訝的問他，而他只是垂下頭，冰冷的手指拂去我額前的一縷亂髮，目光中肆虐的妖火已經熄滅，卻躍動著另一些無法言喻的東西。
　　「你所盼望的東西，我永遠給不了。」
　　「不是那樣的啊，」我急急的辯白：「只要能和奈落在一起，璃已經……」
　　他輕輕用食指按住了我的口，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
　　
　　「有時候，也想要脫離這種無休無止的征戰殺戮。」
　　「但是，除了殺戮，我找不出第二種有用的方式，來守護和你在一起的片刻安寧。」
　　「西泠，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如果有一天，你憎恨我的話，一定要讓我知道。」
　　「那時候，我會放你離開。」
　　「奈落唯一能給你的，是自由，懂麼？」
　　
　　「妖怪！不准再說了！」
　　我近乎瘋狂的抓住他，尖聲喊道。
　　「不准…不准說這樣的話！不准用這種眼神看我！」
　　紅眸中片刻的怔忡很快便重新回歸淡漠，安靜的，不動聲色的迎接著我憤怒的目光。
　　「知道嗎？我討厭你這樣！」
　　「最討厭你這樣了！那種悲傷寂寞的無法再忍受的眼神…為什麼要放棄…？！」
　　「千年以前你就是這樣，那麼簡單就放棄了！根本就不考慮，被放棄的人有多麼痛苦！」
　　心臟疼的像要碎裂，是已經被他抓住了麼？
　　還是，為著那種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
　　
　　「什麼給我自由，都是藉口。璃自始至終都是只屬於奈落一個人的！就算生活在地獄裡，就算被人永遠的憎恨下去……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我努力忍住淚水，然後用盡我所有的力氣緊緊的抱住他。
　　「妖怪…讓璃做你的陽光好麼……」
　　
　　靜默，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像是千年時光匆匆流逝的聲音。
　　
　　感覺他的手指在我的發間緩緩遊移，許久，他低低的笑出了聲。
　　「是這樣麼…我明白了。」
　　輕輕捧起我的臉，他在我唇上印下一個冰涼的吻。
　　「璃今天，真的很美。」
　　看他微笑著打量著我身上那件已沾了灰土的白色嫁衣，我臉上一熱，「不小心弄髒了，本來很漂亮的，這衣服其實是……啊！」
　　
　　猛然間心神劇震，一種熟悉的的力量，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迫近。
　　那是強大的靈力，明亮而清澈。
　　
　　「是她……但是…這怎麼可能……？！」
　　
　　四魂之玉和守護玉的巫女，對彼此間力量的感應絕不會出錯，但是變成陶俑的桔梗，力量什麼時候恢復了她巔峰時的狀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道熾烈的白光流星般擦過漆黑天幕的頂端，然後，像一朵徐徐綻放的雷電之花，無數閃耀著奪目銀光的裂紋在黑幕上迅速蔓延開來，最終伴隨著一聲沉悶的轟響，血獄森羅堅不可摧的結界，炸碎成漫天塵埃。
　　
　　仿佛是受到了某種奇異的召喚，我身上的力量開始洶湧的流動。
　　焚燒，碎裂，爆發……
　　它們尋找著突破口。那些想要將我的靈魂撕碎的，來自地獄的妖精。
　　
　　體內的能量混亂的激蕩，心也跟著一同瘋狂起來。
　　
　　桔梗，你在向我宣戰嗎？
　　過了五十年，你果然還是不肯放過我。
　　也罷，那麼就讓這世界看看，到底是巫女消滅了妖精，還是妖精殺死了巫女！
　　呵…呵呵……
　　桔梗啊……
　　
　　「啊……」
　　少女猛的弓起身體，急促的喘息著。洶湧的紫色光芒自她背上噴薄而出，在接觸空氣的瞬間實質化，一雙巨大而怪異的羽翼正在她背後徐徐展開。
　　
　　看來，又是意外的收穫呢……
　　璃，你這個孩子的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小秘密……
　　真是值得期待啊……
　　
　　地動天搖中，他望著那對宛若劍刃組成，寒光四射的翅膀，微微的笑了。
　　
　　烈火般美麗耀眼的殺氣……
　　你，還是過去的樣子啊，西泠。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但心中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戰意。東方的天空中，白光還未消退，我知道桔梗就在那裡等著我。
　　等著我，取她的性命。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回過頭朝他微笑道：
　　「妖怪，在這裡等我，我要去會會老朋友。」
　　
　　那一刻，奈落的目光忽然閃爍了一下。
　　只是極短的一瞬，他似乎有什麼事情想要告訴我。
　　但最終，他只是低下頭，深深的吻我。
　　記憶裡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而並非他慣有的霸道。
　　溫柔到了極點，甚至有些莫名的絕望。
　　「璃……」
　　我望著他的眼睛，感到那裡面水一般流過複雜的情緒。但究竟是什麼，我讀不懂。
　　
　　「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
　　話音停滯。他史無前例的有些恍惚。
　　「妖怪…？」
　　略略渙散的目光很快集中到我臉上，重新變的沉靜犀利。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在嘲諷自己的尷尬。
　　「……沒什麼，多加小心。」
　　
　　******************
　　
　　目送那紫芒環繞的身影急速的襲向東方，黑髮男人唇邊柔和的笑容，緩緩流露出一絲玩味。
　　
　　——有一天，姐姐會知道真相，她不會原諒你！
　　神族女子絕望的臉突兀的出現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妖魔半眯起眼睛，不屑的哼了一聲。
　　
　　果然不出所料，選擇了擁有鬥神族血脈的巫女作為魂魄依附的對象麼？或者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轉世的一種方式了。
　　可惜發現的晚了，本以為只是沒有實體的靈魂，卻也低估了神族的力量。
　　
　　只是，存在於一個身體中的兩個矛盾的靈魂，誰又能戰勝誰呢？
　　
　　也罷，這次，就滿足你這小小的心願吧。
　　用你最重要的人的雙手，徹底的……
　　
　　他抬起頭，鮮豔的紅眸中映照出烏雲翻滾的天際。在那裡，黑暗已經籠罩了一切，像是這人世的末日已經來臨。於是他的眼中，也籠上了黑色的暗影。
　　
　　就算是被你怨恨……你，依舊是屬於我的。
　　誰也不能將你從我手中奪走，誰也不能……
　　
　　出雲城主殿內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類，甚至連一個魔物都沒有，就仿佛，連那些陰暗的生靈，也知道這裡即將成為奈落的宮殿，而紛紛恐懼的躲遠似的。
　　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及至雕飾華麗的廊柱下，黑影忽然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無聲的，他用手中的長刀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眸子越發紅的驚心動魄。
　　血獄森羅略略彎曲的弧形刀刃，像一張嘲笑的嘴。
　　是在笑他麼？笑他這樣的妖魔，偶然的動了心，竟然也奢求那所謂的愛情。
　　於是他也笑了，無聲的重複著她說的話。
　　做…我的…陽光麼……？
　　璃，你這個傻孩子…你什麼時候見過，地獄裡的妖魔，需要那種叫做陽光的東西……？
　　
　　隨著笑，濃稠黑紅的血液，開始順著他的嘴角滑落。
　　一滴，一滴……很快，一朵妖嬈的罌粟，怒放在他的腳下。
　　
　　已經…開始了麼…？
　　以半妖的身體操控這魔刀，果然還是不行呢……
　　不能再等了，無法再等了……
　　必須要儘快，聚齊四魂……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8

第25章 第十四章 明月隕（上）

　　——在這個世上，真正堅強的人，是一無所有的人——
　　
　　「知道嗎…就是她呀……」
　　「真的…是紫色的頭髮啊…嘖嘖…」
　　「族長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喲……」
　　「聽說是族長和大澤裡的魚妖……」
　　「嘻嘻…原來是個雜種…」
　　「有魔族的血統啊！難怪那孩子…看人的眼神都冷冷的，一點也不可愛。」
　　「要讓那種孩子即位嗎…我們鬥神族會被全體神族取笑的！」
　　「誰知道族長怎麼想的呢。月殿下，您可要離她遠點哦。」
　　
　　記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四歲，還是五歲。也記不清所在何處，周圍都是些什麼人。整個世界仿佛是模糊而灰暗的，人們低聲的，不安的議論著什麼。她抬起頭，只看到遠遠的地方，一個小女孩子抱著膝低頭坐在角落裡，安靜的像尊塑像。一頭齊肩的柔軟的發，在黑暗中發著熒熒的藍紫的光，讓她想起盛開在山谷裡的曼佗羅，馥鬱，卻劇毒；嬌豔，卻落寞。
　　後來呢？後來…是怎樣的呢？
　　對了…後來，她走到那個女孩面前，學她的樣子抱著膝蹲下，睜大了眼睛盯著她。
　　也許是被她盯的不自在，女孩抬起了頭。一雙紫水晶般清澈的眸子漠然的看著她。那是雙乾淨的眼睛，乾淨的像是初春高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儘管目光也像雪水似的凍的人生疼。
　　「你看我幹什麼？」女孩皺眉。
　　她只是笑，笑著說：「你的頭髮真好看。」
　　「你叫什麼？」她問她。
　　女孩臉上的表情略微緩和，輕輕的吐出兩個字：「西泠。」
　　「你是西泠？」她歡呼著跳起來，「你就是淡月的姐姐？太好了！淡月真的是有姐姐的！父親大人沒有騙人呢！」
　　她興高采烈的拉住那雙纖細冰冷的手，笑嘻嘻的說：「父親大人說過，淡月有個叫西泠的姐姐。可淡月，還以為是父親大人為了哄我開心，才編出姐姐的事。」
　　女孩緩緩抽回雙手：「姐姐…嗎？可我…是個怪物啊……」
　　聽了這話，她的目光忽閃了幾下，騰的站起來：
　　「西泠不是怪物！西泠是淡月的姐姐，唯一的姐姐！誰敢說西泠是怪物，淡月就…就詛咒他！」
　　小小的，瘦弱的她，努力做出惡狠狠的樣子，可那個叫西泠的女孩，卻被逗的笑了起來。
　　她笑的樣子真好看。淡月想。
　　於是淡月訥訥的拉住她的衣袖：「姐姐…可以和淡月一起玩嗎？」
　　「……玩？」
　　「嗯…淡月的身體不好…族裡的孩子，誰都不願意和我玩…」她黯然的低下頭，但又抬起來，眼睛裡灼灼的閃著期盼的光，「但是，姐姐是不會丟下淡月的，對吧？有姐姐在，淡月就再也不會寂寞了。」
　　「父親大人說，姐姐，就是身體裡和淡月流著同樣的血，會一直一直保護淡月的人。」
　　「西泠姐姐，會永遠，永遠和淡月在一起的，對吧？」
　　
　　——姐姐慢一點，等等淡月嘛！
　　——不要爬樹啦姐姐，司祭大人看到會罵的。
　　——嗚…好痛啊，姐姐……
　　……
　　——淡月，村外的草灘上開了好多野花呢，要不要一起去看？
　　——淡月，這個給你吃，很甜的。
　　——啊，淡月這個笨蛋……摔疼了吧？不哭不哭…
　　
　　……
　　
　　永遠，永遠。相同的血脈，相連的靈魂。
　　可是，如果連靈魂都不復存在了，我，該到哪裡去尋找你？
　　
　　******************
　　
　　日暮戈薇驚訝的望著那個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她身邊的身影。一群妖怪張牙舞爪的撲上來，卻在撞上一道雪白的弧光後紛紛倒地死去。而身邊的人仿佛沒看到遍地的血腥和屍體，只盯著手中的什麼東西，眼神空茫如古老的蒼穹。
　　
　　一朵雪花停滯在她白皙的近乎透明的手掌上方，悠悠的打著轉，卻不落下，在淡淡的藍光中綻放的華麗而詭異，而那藍光的中心靜臥著一枚鮮紅的貝殼，薄薄的扇形上，已有了細密的裂紋。
　　
　　「你是……淡月？」戈薇小心的問。
　　因為眼前出現的，已不是前兩次見到的那個風姿卓絕的神族司祭，而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女孩。
　　女孩抬起頭看著戈薇，目光出奇的安靜。
　　「智之奇魂…消失了……」她說。
　　
　　「怎麼會這麼快……」戈薇喃喃道，「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我想，就快結束了。」
　　
　　「淡月，你……要殺她嗎？」
　　
　　淡月輕輕的搖頭：「到頭來，還是我錯了。」
　　「姐姐已經不再是守護世界的鬥神了。」
　　
　　她凝神望著天際，好像透過那厚重的鉛灰色的雲層，就能看到什麼令人嚮往的東西。
　　「小時候，姐姐就是我的神……戰無不勝的姐姐是我的驕傲，溫柔善良的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所以直到最後，我都無法理解，我的姐姐，她到底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選擇了死亡。」
　　
　　「她一定很想保護你。」
　　戈薇輕聲道，「音璃，不，西泠她……應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但在她心裡，一定是在乎淡月這個妹妹的。」
　　
　　淡月微微一笑。
　　
　　「我一生都想要破解姐姐被黑霧籠罩的命盤，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姐姐心中在想些什麼，姐姐有著怎樣的痛苦和快樂，姐姐期望什麼樣的生活……我，一點也不知道……」
　　「愛慕著妖魔的姐姐，是為了救我，才親手殺死了自己所愛之人。而今天我要殺她，卻是為了救這個人世……我們，都始終無法為了自己而活。」
　　
　　「戈薇，我們這對姐妹，是不是很悲哀？」
　　「但這種牽絆，是任何東西也無法斬斷的。」
　　
　　她迎著刺骨的北風望向蒼穹。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正浩浩蕩蕩的穿過灰暗的雲層，降落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第26章 第十四章 明月隕（中）

　　為什麼，心中會有這樣忐忑不安的感覺？
　　握劍的手很穩，身體中的力量也不再混亂的流動，殺氣渾厚而磅礴。我自信這是作為戰士的最佳狀態。而在魔物群中掙扎的犬夜叉一行人，也無法再打擾到我的計畫。這一次的機會，應該是完美的。
　　腳下的白雪發出輕微的裂響，像是鬼魂的呻吟。北國凜冽的寒風裡，我再一次見到了她，面對著面，相隔，只不過十幾步的距離。
　　
　　眼睛黑的像是烏鴉的翅膀，有著金剛石般的美麗光芒。
　　
　　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對桔梗懷著無法克服的畏懼。
　　因為她像面鏡子，時時映照出一個最真實也最無助的我。
　　
　　而今天，在這北方寒冷的戰場上，我將打碎這面鏡子，再也不必看到那個真實的自己。
　　
　　對峙中倒是她先開口了，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冽：
　　「音璃，我得承認，你讓我很驚訝。」
　　她的目光落在我背後，一貫波瀾不驚的話音裡竟帶了些微悲哀。
　　「你的妖化速度，比我想像的要快的多。」
　　「為什麼？」
　　「你就這麼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妖魔？」
　　
　　我微微一笑，翅膀在背後收攏。「桔梗，在這個世上，人與妖魔，有什麼分別？」
　　她的手握緊了新月般的長弓，「這個問題，到現在你還沒弄清楚麼？音璃，做人還是做妖，全在你自己的心啊。」
　　
　　「你錯了，桔梗。」我撥開一片落在劍上的雪花，「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隻妖魔。在你嫉妒的時候，在你憎恨的時候，在你想把你愛的人拖下地獄的時候，那只妖魔都在你心裡大笑呢不是嗎。」
　　
　　巫女沉靜的望著我。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上，像片片盛開的白色雛菊。
　　「能來見你，正是因為我已經殺死了心魔。音璃，我一直相信你也可以。」
　　
　　「我殺不了他了。」我笑著搖頭，「除非今天你殺了我。」
　　
　　破魔箭的烈光劃破了林中封凍的空氣，撞在誅黯薄削的刃上，錚的暴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是瞬間的事，我一個翻身躍至空中，橫向斬出幾十劍。
　　雪霧彌漫，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已被斷落的樹幹砸成肉泥，但是混亂的氣流裡，依舊有洶湧的白光撕開雪的幕帳，接連不斷的向我襲來。
　　在感應我的妖氣麼，這女人……今天還真是非同一般的強。
　　然而終究被我尋到了破綻，雪霧尚未散去之前，兩支連發的箭之間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空隙。
　　當她烏黑的瞳子裡清晰的映出我的臉時，誅黯已經攜著無比的威壓向她兜頭斬下。
　　鏘的一聲鳴響，我皺了皺眉。那把破破爛爛的弓，什麼時候變的堅硬到可以抵擋無堅不摧的誅黯劍？
　　心裡想著，手上可絲毫不敢鬆懈。意念一轉，浩蕩的妖力向著劍上凝聚而去，暗紫的流光立時沖天而起。
　　桔梗喘了一口氣，雙手舉弓，以一個彆扭的姿勢死死的抵住我的劍。任由妖力肆虐，也不動分毫。
　　
　　這是靈力與妖力的較量。紫光與白光相互吞噬相互排斥，強烈的能量共振中，周遭的一切都變的模糊，仿佛整個世界都要融化在我們兩個的交鋒中。
　　
　　精彩。真是精彩。
　　被這殺氣撩撥，我心中非但沒有了猶豫，還憑空滋長出一種莫名的狂喜。
　　「呵呵，呵呵呵……」
　　「桔梗啊……」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舔舔嘴唇，手上又加了幾分力。
　　「我在想的是，如果把你美麗的頭顱割下來獻給奈落，他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你把我留給了妖魔，我就變成妖魔給你看。」
　　「沒有想到吧，桔梗，這就是你那樣對待我……的報應！」
　　
　　伴隨著我的咆哮，她腳下的土地轟然開裂。終於，連大地也抵擋不住這強大的劍壓，而這女人泥土做的身體，恐怕再過一會就要四分五裂吧……
　　
　　然而，縱橫迷離的光芒中，她望著我，目光裡流露出一種讓我很不舒服的情緒。
　　那是憐憫。
　　真可笑，一個已死的女人，有什麼資格憐憫我？
　　
　　單薄無血色的唇微啟，她輕輕的說：「對不起，是我的錯。」
　　
　　「呵，你怎麼會錯呢，巫女大人。」
　　
　　「不，」桔梗笑的蒼涼：「我沒有看到你心裡的寂寞，而鬥神西泠原本是個寂寞的魂。」
　　「因為寂寞，而迷失了自己的心。」
　　「音璃，你知不知道，你，才是快要消失的人？」
　　
　　能量的震動有些異樣，我低下頭，驚愕的發現腳下迸裂的大地上，八方會聚而來的白光正在凝成一個遠古的符號。
　　封魔之印。
　　曾為鬥神族長的我，曾經用這個陣法將無數妖魔送進地獄，怎會相信，有一天，我自己也會被這陣法葬送？
　　而這陣法，又怎會被桔梗掌握？
　　
　　大驚之下我試圖抽身，然而身體仿佛陷於泥沼，動彈不得。
　　
　　美麗的巫女繼續平靜的述說著。
　　「西泠留下的四個魂魄，已經有一個被黑暗吞噬。當它們全部被黑暗吞沒時，你就會消失。」
　　「確切的說，是你的靈魂會徹底消失。」
　　「你將成為一具殺人的機器。」
　　「怎麼是這樣驚訝的表情啊……難道你親愛的奈落大人沒有告訴你，他聚齊四魂之玉後，會發生些什麼？」
　　她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溫柔的撫上我的臉頰。
　　「你可能會徹底的灰飛煙滅。」
　　「或者，變成和那個叫神無的妖怪一樣，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什麼都沒有的空殼。」
　　
　　「住口！不要再說了！」
　　我尖叫，想要捂上耳朵，卻怎麼也動不了。她的聲音還是傳了進來，像一道不可抗拒的預言。
　　
　　「音璃，被心魔迷惑，就算是神也會變成魔鬼。」
　　「奈落把他的憎恨給了你，你卻以為他給的是愛情……」
　　「音璃，奈落他並不愛你，他憎恨你，憎恨所有的人，憎恨這個世界。所以他想要毀滅這個世界，借著曾經守護著人世，現在卻變成他的傀儡的你的手。」
　　
　　胡說八道…這個女人，真是胡說八道！
　　
　　妖怪…告訴我…她是胡說的…告訴我……
　　
　　白光漸強，絲絲的蝕入我麻木的身體。有一點疼，但遠遠比不上心中的疼。
　　「你讓神樂向犬夜叉他們洩露青鸞血鏡的秘密，其實神樂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奈落全都知道。」
　　「他放任你洩露他的秘密，是因為他想要看看，你，和他的對手們，究竟會在他安排好的地方，上演怎樣的一場戲……」
　　「他的目的確實達到了。從異界回來後，你的妖氣增強了許多，也開始拋棄身為神族的慈悲之心。」
　　「你的怨恨，你的悲傷，全都加快了你失去靈魂的速度。」
　　
　　是的……怨恨，悲傷，不甘，絕望……
　　因為……
　　因為黑曜它……死的那麼悲慘……
　　
　　眼角灼熱，滿目都是血色。
　　我只感到滲入骨髓的絕望。
　　
　　「奈落在心裡，恐怕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你吧。對於要了他性命，害他幾千年來在人世苟且偷生受盡屈辱的鬥神西泠，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報復。」
　　
　　——你認為，對於一個曾經要了他命的女人，按照奈落的性格，他會原諒嗎？
　　
　　奈落早就死啦。
　　被你親手殺死的，碎成一片一片了。
　　你真的忘記了嗎？是你殺了他哦，鬥神西泠……
　　
　　那叫做赤子的嬰兒的話，一遍一遍的在腦海中轟響。
　　一直支撐自己的信仰，被炸成萬千碎片。
　　不知不覺中，白光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纏繞上我的腿，然後是我的身體和手臂。
　　
　　「你騙人……」
　　無力的反駁，只剩下本能的掙扎。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明白」二字。
　　
　　那些事情，奈落的確是做的出的。
　　自己只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有朝一日勢必被犧牲掉，也是從一開始，就心有準備的。
　　但還是奢望著……在他修長蒼白的手指間，在他溫暖寬闊的懷抱裡，奢望著愛情。任憑自己被那雙眸子裡的煉獄之火，一點點焚成甜蜜的灰燼。
　　
　　桔梗走到我面前，手虛按在我的頭頂，淡淡的金光籠罩了我。
　　「四魂之玉，你和我一樣，都是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人啊……」
　　
　　「不要再為這個世界增添災難了，好嗎？」
　　「去吧……放下你的執著和你的不甘，安心的，成佛去吧……」
　　
　　視線被愈加強烈的金芒模糊了。忽然之間四周仿佛靜了下來，風在林間的盤旋低吟，雪在大地上降落堆疊，時間在靜默中匆匆逝去……這些細小的聲音，轉瞬間無比清晰。
　　結束了嗎……？
　　我……
　　
　　鐺………
　　出雲城中，塔頂的巨鐘，發出沉重的低鳴，驚起了大群撿食腐肉的烏鴉，鳥群黑雲般驚惶的掠過天際。
　　昏暗的走廊中，半跪在立柱下的黑髮男子，驀然睜開一雙血紅的妖目。
　　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他怔怔的喚道：「璃……」
　　「璃！」隨著一聲低沉的咆哮，妖魔手扶著柱子奮力站了起來，卻在踉蹌的幾步後，沉重的倒在了黑紅的血泊裡。
　　
　　******************
　　
　　林中，從午時就開始降落的紛紛揚揚的大雪，停了。
　　雲開了，一輪明月皎潔的光透過薄紗般的霧氣，灑落在滿目創痍的大地上。
　　寂靜。寂靜中，人的喘息才顯得特別清晰。
　　
　　「你……」
　　桔梗捂著右肩急促的呼吸著，而那裡，本來是手臂的地方，早已空無一物，她賴以為生的死魂和靈力，正汩汩的逸出。
　　
　　「桔梗……」
　　我惋惜的搖了搖頭：
　　「真危險呵，桔梗，竟然差一點就被你騙了呢……」
　　
　　不愧是桔梗，在如此重傷之下，竟然還保持著優雅鎮定的姿態。
　　她吸了口氣，靠在一棵枯木上。
　　「音璃，你還是執迷不悟。」
　　
　　劍指上她的心口，我面無表情。
　　「你以為我會和你當初一樣，那麼輕易就被人挑唆麼？」
　　「你還是不瞭解我啊，桔梗。」
　　
　　桔梗望著我，忽然安靜的笑了。
　　「動手吧，音璃。」她說。
　　
　　我點了點頭，「那麼，再見了。」
　　
　　手中劍光暴漲，誅黯筆直的刺出。
　　
　　正在此時，一道狹長的寒光攜著鋼鐵的味道迎頭劈下。我向後縱身躍開，手起劍落，襲來的武器瞬間便被斬成數截，有什麼東西撞的丁冬脆響。
　　待看清劍上斷裂的鎖鏈，我心中暗暗一沉。
　　
　　熟悉的清脆聲音帶著顫音刺進耳朵：
　　「璃姐姐，住手啊！」
　　
　　緩緩扭頭，我盯著那個張開雙臂不顧一切的擋在桔梗身前的瘦弱身影，雖然心中早就準備，握劍的手，卻不自覺的垂了下去。
　　「琥珀……」
　　壓抑住自己瞬間混亂的心緒，我沉聲問：「你來幹什麼？」
　　
　　　　　　　　意外的，男孩的表情有些害羞，他面對著我，眼睛卻停留在自己的腳尖上。「璃姐姐，其實，琥珀是來感謝你的……」
　　
　　「我不會忘記，在浦松的時候，是璃姐姐阻止了我。你告訴我，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我照你說的做了，我做到了。」
　　「你看啊，現在琥珀已經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了。」他抬起頭，熱切的注視著我，「琥珀可以，所以璃姐姐也一定可以的！不要再聽任奈落的控制了！不要再殺人了！你說過的，希望有一天，不用傷害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和桔梗大人合好吧璃姐姐，我們一起去打倒奈落，然後一起找個沒有戰亂的地方生活下去，那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嗎……」
　　
　　「夠了！」
　　
　　少年驚愕的睜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人裡，映出指向他的長劍上冰冷的寒芒。
　　
　　「你，讓開。這裡的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我害怕，那早已不堪一擊的理智，會在這孩子清澈的目光裡徹底淪陷。
　　
　　「璃姐姐……」
　　
　　「給我滾開！」我大吼起來。
　　琥珀的臉色驟然變的慘白，看的出他有點害怕。
　　逃走啊，快逃走啊。
　　再不逃走的話，連你也……
　　
　　可那孩子只是更加堅決的上前一步，張開雙手的身影，像一棵樹苗在寒風中屹立。
　　「不。」
　　簡單乾脆的一個字，而後，稚嫩的聲音裡，混入了哽咽的鼻音。
　　「如果璃姐姐，一定要殺桔梗大人的話，就請踏過琥珀的屍體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林中的風停了。一切靜止在我的劍和琥珀之間，月光投射在地上，將我僵直的身影無限拉長。
　　
　　
第27章 第十四章 明月隕（下）

　　手指發麻，竟抓不住劍柄，長劍頹然的插入腳下銀白的積雪。
　　這是命麼？
　　在這個世上，真正堅強的人，是一無所有的人。
　　而我，還擁有著一些東西，一些無法割捨的東西。
　　也許我真的不適合做個妖魔……
　　「你們……」
　　
　　「哦呀哦呀……」
　　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刺耳的笑聲。
　　「怎麼了音璃，任務怎麼還沒完成呐？奈落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哦！」
　　
　　咯吱。
　　積雪碎裂的聲音，巨大的黑影掠過天際的瞬間，我的身旁幾步處，已經多了一個人。
　　紫羅蘭色的眸子淡淡掃過，停留在琥珀驚恐的面容上，嘴角勾起了得意的弧度。
　　「音璃，你在猶豫什麼呢。殺掉桔梗只是個幌子，拿到四魂最後的碎片，不是你今天真正的目的麼？怎麼還不動手，就算要迷惑這孩子，你用的時間也太長了些哦。」
　　琥珀的瞳孔觫的放大，嘴唇微微張開，驚駭的望著我。而我，同樣也震驚的望向身邊一臉悠然的白童子。
　　與他目光相撞的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陰毒的嘲笑，明明白白的對我說：看你如何收場。
　　腦子裡轟的亂成一團。
　　這也是奈落安排的麼？是本來就不信任我而讓白童子跟蹤，還是刻意讓我失去最後一點後退的餘地？
　　他，會那麼做嗎？讓我親手殺掉琥珀？失去最後一絲情感，斬斷所有的牽掛，乖乖的變成他奈落的傀儡？
　　
　　混亂中，只聽桔梗一聲大吼：「琥珀，快跑！」
　　孩子沒反應過來，只是愣在原地，無法相信的，幾乎是乞求的，望向我。
　　「跑啊！」桔梗竭盡全力的沖他大喊，「記住，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要讓他們得到四魂碎片！」
　　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少年騰的跳起來，兔子般靈敏的鑽進了旁邊濃密的叢林。
　　
　　「哦呀，獵物跑了呢……」白童子故作驚訝的撓撓頭，「真是傷腦筋啊，早就對奈落說過你這個女人靠不住……」他轉過身，沖我笑笑，「那麼你的任務，我就好心的替你完成吧。你把這個巫女收拾掉就好。」
　　他面向空中，輕輕的吹了聲呼哨。
　　「我們走吧，魍魎丸。」
　　
　　巨大的怪獸降落在他身後，白童子輕靈的躍上它寬闊的背脊，不忘向我燦爛一笑。
　　「抱歉，要比你搶先一步了。」
　　
　　很早以前，就知道白童子在進行一項秘密的實驗。
　　那是從偶然發現他所居之處大量的妖魔殘骸開始的。
　　他將每個妖魔身上最強的部分結合在一起，注入異世釋放出的惡靈，讓那些屍塊，變成活生生的，世上最可怕的魔物。
　　魍魎丸這樣善於飛行又戰鬥力超群的魔物，他造出了多少，我並不清楚。只能看著，這項怪異而危險的實驗，在奈落的默許下，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我終於開始後悔自己的疏忽，尤其當我掠過無邊的黑色叢林，好不容易追上那只龐大的怪物，卻發現它即將完成那恐怖的使命之時。
　　
　　柔和的月色下，眼前一片豁然開朗的明亮，竟是海。
　　蔓延到天邊的，無垠的海水，在一刃陡峭的黑崖之下靜靜的呼吸，而懸崖邊緣，赫然是琥珀瘦小的身影。
　　白童子閒庭信步般的逼近。來不及猶豫，我沖過去擋在了琥珀身前。
　　咸澀的海風拂過面頰，又濕又冷。我沉靜的盯著白童子的一舉一動，心裡已決定，就算是砍下他的頭來，也不讓他碰琥珀分毫。
　　這一次，一定不能再失去……
　　
　　而白童子只是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徉裝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音璃，我簡直不知道你這女人的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難道，你還以為，事到如今還有挽回的餘地麼？」
　　我握緊了劍柄，有生以來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在我厭惡的人面前說話：
　　「放過這孩子。算我求你。」
　　
　　有時候，人是不得不低頭的。這一點，我早就明瞭。
　　屈辱算什麼，認輸算什麼，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加重要。
　　潮濕的岩石上，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我麻木的望著它們，直到耳邊再次響起尖銳的大笑。
　　紫羅蘭色眸子的死神在我面前笑的放肆。手裡長刀的刀柄敲的岩石咚咚作響。
　　「音璃啊音璃，你真是傻的可愛！」
　　他止住笑，用一種殘酷而平緩的聲音，慢慢說道：
　　「你以為，就算我放過這孩子，奈落會放過他麼？」
　　「別忘了，他身上的碎片，可是桔梗用來對付奈落的最後的武器呵。」
　　「好吧好吧，就算奈落大發慈悲放過了他，這孩子一樣會死在桔梗手裡，只不過，你將是他的陪葬，四魂之玉。難道你忘記了，上次在異界，你是怎樣突然之間失去了力量，而敗給殺生丸的？哈哈，那次淨化只是個開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通過琥珀的碎片對我強行淨化，那個噩夢般的時刻，我永遠不會忘記。
　　不願去想，因為失去了力量，而使黑曜為保護我而死。
　　但正因為那樣，想要守護的願望，才如此的強烈。
　　
　　到頭來，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那麼，就只依靠自己，為自己而戰吧。
　　
　　「我要琥珀活下去。」
　　我平靜的雙手握劍，橫在胸前。誅黯細窄的刃在黑暗中驟然發出萬丈光芒。
　　「無論是誰，都別想碰這個孩子。我音璃今日在此起誓，將以我的性命守護這孩子的性命。哪怕是奈落親臨，也不行。」
　　
　　白童子的臉陰沉下去，正要開口。我的心念卻被身後另一個細小的聲音吸引了。
　　「璃姐姐，謝謝你……」
　　猛的回頭，看到男孩站在懸崖邊上，感激的注視著我。風吹動他一頭柔軟的黑髮，點點的水氣在他眼中浮動。
　　「璃姐姐，好像琥珀的親姐姐啊……一直那麼努力的…保護著我，照料著我…謝謝你……」
　　琥珀抹了下眼睛，臉上忽然露出靦腆的笑容。
　　「啊，真丟人，本來不想當著璃姐姐哭的，可還是忍不住……好象琥珀活在這世上，一直一直，都只會讓人傷心呢……讓父親，姐姐，還有璃姐姐，都為我傷心，真是對不起……」
　　聽到他腳下沙石摩擦的輕響。我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急切的沖他喊道：「琥珀，站在那裡別動！」
　　「對不起，璃姐姐，這一次，不能再聽你的了……四魂的碎片…琥珀要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不……」我顫抖著伸出手，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的，到底是眼前孩子的性命，還是自己心中最後一絲對命運的期望。
　　然而，終究是晚了。
　　瘦小的身影輕飄飄的，在我的眼前，宛如一片黑色的枯葉被海風卷走了。這個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孩子，第一次如此的決絕。等我撲到崖邊，只看到黑色的海水，在峭壁上撞開四散的潔白浪花。
　　乾淨的來，乾淨的去。那支離破碎的聲音，像是一曲聖潔的挽歌。
　　
　　「琥珀…傻瓜……」
　　手指死死的摳進岩石的縫隙，我想要撕裂什麼，來填滿自己空蕩蕩的心，卻發現我手中除了殺人的長劍，早已空無一物。那種空洞的悲哀，讓我想要撕碎自己。
　　到底…哪裡錯了……
　　不該是這樣的……
　　是誰……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的，到底是誰……
　　是誰？？！！
　　
　　海風送來白童子慢悠悠的感慨，清楚的灌入我的腦海。
　　「呵呵…真是個聽話的孩子啊……桔梗說什麼，他還真就照著做了……」
　　我的手抽搐了一下。
　　
　　桔梗……
　　對，是她……
　　那個女人……
　　就是她……
　　
　　******************
　　
　　羽翼收攏，我落在桔梗面前。巫女依舊斜靠在枯木上，身上傷痕累累，四周雪花般飄散著一些死魂。她的生命正像雪花一樣散去，但這並不足以平息我心中的憤怒。
　　
　　我盯著她，聲音因為怒火而發抖：「你該死。」
　　
　　桔梗睜開眼睛，疲憊的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此刻卻有個微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微弱的讓我幾乎以為是幻覺。
　　「姐姐。」
　　
　　「淡月……？」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她看起來就像個要消失的水泡，連輪廓都變得模糊了。
　　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在微笑。
　　
　　我幾步走上前去，伸手，卻摸了個空。
　　突然沒來由的感到害怕。
　　「淡月，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我急道，「是上次森羅的妖氣傷了你？別害怕，姐姐想辦法，一定可以救你……」
　　
　　女孩笑的更加開心，眼睛亮亮的，像我在夢裡見到的那樣。
　　「你終於承認是淡月的姐姐啦。」
　　
　　「廢話，我當然是你姐姐了！」
　　
　　「那就好…太好了……」
　　淡月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再抬起頭的時候，她眼中已是一片寧靜。
　　「淡月……是來向姐姐告別的。」
　　「宿體要消失了，淡月也必須離開這世界了。」
　　
　　我怔在原地，伸著手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別開玩笑了……神族擁有不滅的靈魂，即使暫時失去肉體，在靈力恢復後也可以重聚出新的軀體啊。除非你……你燃燒了自己的靈魂？！」
　　
　　猛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淡月時，她站在幽藍火焰中的模樣，原來那火焰，早已吞沒了她的靈魂。
　　
　　我失控的叫起來：「為什麼？！你瘋了嗎？！連不滅的靈魂也不要了，淡月，為什麼要這樣？！」
　　
　　淡月安靜的看著我。
　　「因為我想再見到西泠姐姐。」
　　「在這個世界上，再見到一次活生生的你。」
　　
　　月光靜靜流淌，穿過女孩飄渺的魂，像一曲銀色的挽歌。
　　
　　記得小時候的淡月很愛哭，族人被魔族屠殺，身為族長的父親戰死之後，她常常執拗的扯著我的衣角，問我父親和村裡的那些孩子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一遍又一遍的問。我知道她只是嚇到了，因為父親就在她面前變成碎片，而玩伴們就在她身旁，身首異處的倒在了血泊中。
　　有一天被纏的沒辦法，我就帶著她在河邊種下了一棵樹，告訴她樹開出花結出果實的時候，逝去的人就會回來了。後來她真的常常跑去看那棵樹，一天一天盼著它長高。
　　其實我們都明白，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不可能回來。但如果連希望都沒有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笨蛋！」我厲聲吼道，「你真是瘋了！西泠早就死了，活下來的只有名為四魂的妖玉啊！我這樣的姐姐，根本不值得你……」
　　
　　「值得的。」女孩微笑，「我知道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姐姐都是淡月唯一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啊。」
　　
　　「能再見到姐姐，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的身形漸漸變小，終於化成一團淺藍的光。
　　
　　我跌跌撞撞的撲向那抹微弱的藍光，然後看著它在我掌心裡如螢火般散去。天地在刹那間，變成一片空白。
　　頭頂，一輪滿月發出銀色的光芒，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照亮了黑暗的人世。
　　
　　******************
　　
　　「終於消失了啊，那個靈魂……」
　　
　　我跳了起來，下一刻，桔梗纖細的脖頸已經被捏在我發抖的五指間。
　　巫女安然的注視著我，從她澄澈如水的瞳仁裡，我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孔。
　　
　　「你到底是誰？」
　　聲音乾澀的不像我自己。
　　
　　她淡淡道：「我是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
　　
　　我手上用力：「我再問一遍，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守護四魂之玉的……」
　　
　　「你撒謊！」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樹梢簌簌的落下幾片積雪。
　　「人類的巫女怎麼會使用鬥神族的封魔法術？！你又是怎麼認識淡月的？！桔梗，你利用我妹妹來對付我對不對？對不對？！」
　　
　　桔梗的身體很輕，輕的像一片薄紙，摔倒在雪地上時幾乎聽不到聲音。
　　
　　巫女倒地的瞬間，我看見她殘存的左手上似乎有些奇怪的東西，於是沖上去一把抓住那只瘦削的手。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頓時讓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枚火紅的貝殼靜臥在蒼白的掌心，真實到近在咫尺，卻虛幻如時空交錯，依稀是淡月笑眯眯的捧著枚火紅的貝殼，說，姐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呼吸在刹那間凝滯了。
　　那並不是真正的貝殼，而是一塊像極了貝殼的小小胎記，一塊躲在桔梗的手心，從來沒有被我發現過的印記。
　　
　　奄奄一息的巫女看著我笑了。
　　「還記得它麼？保佑出征的人平安……歸來……」
　　「我想那個靈魂……最後也沒有等到她要等的人回來，就把這個……留在了被她寄附的我的身上。」
　　「而我一直……不肯承認她的存在。正如我不肯承認……我始終……沒辦法用這雙手……消滅你……」
　　
　　一道烏色的妖氣正順著肩上開裂的創口爬上桔梗蒼白的臉，然而她的神情卻是我從未見過的釋然。
　　「原來這就是……翠子所說的……牽絆啊……」
　　
　　巫女的臉龐清麗如初，纖塵不染。
　　胸口猛然疼的像要炸裂。
　　
　　我握緊她毫無力氣的左手，流轉凝聚的靈力卻進不去那具陶土做的軀體。
　　又試著用靈力灌注入她肩上的傷口。我知道早在白靈山一戰，她就受傷了，但不知道她傷的這麼重。那道可怕的傷口中彌漫著黑氣，紫色的靈光徘徊在四周，無論如何也不起作用。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
　　
　　「音璃，沒用的。」
　　「我早就中了奈落的毒，這是……遲早的事。」
　　
　　「閉嘴！桔梗你給我閉嘴！」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草席被輕輕的掀開，迎著屋角透進的晨曦，我看到一張少女清麗的臉。
　　潔白美好——
　　
　　「音璃……」
　　
　　「閉嘴！」
　　
　　——她悠然的坐在一方草席上，抱著膝蓋，注視著那點螢火似的微光。
　　「就算是看起來快要熄滅了，只要有一點點風，火還是會燃燒。人類也是這樣，不論經歷多少磨難，也能生存下去。」
　　「就像荒原上的草，經過了乾旱和嚴冬，依舊一代一代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繁衍。」
　　「四魂，你知道嗎，」
　　「越是弱小的東西，就越是頑強。」
　　
　　有什麼液體落在雪地上，一滴，又是一滴，厚重的積雪被融出淺淺的坑。
　　「桔梗，不要走……」
　　
　　我終於像個孩子似的痛哭起來，「別走，求你……」
　　
　　巫女柔軟冰冷的手輕輕覆上我的手背，「音璃，聽我說。」
　　
　　我抬起頭。她的雙眸依舊如同許多年前，黑的像是烏鴉的翅膀，閃爍著金剛石般堅硬的光芒。
　　
　　「抱歉，作為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我救不了你。」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記住……被心魔迷惑，就算是神也會變成惡鬼。鬥神西泠……你重歸這個世界，應是那些處在戰亂困苦中的人們的福祉，而不該是災難……」
　　
　　我含淚點頭道：「我明白，桔梗。我……明白！」
　　
　　巫女露出安詳的微笑。
　　「一直想對你說聲……對不起……四魂之玉。」她輕聲說。
　　「我只執著於自己的使命，卻忘記了……我本來應該是……最希望你得到幸福的那個人啊……」
　　
　　******************
　　
　　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
　　
　　剛剛成形的四魂之玉極為脆弱，於是，作為鬥神族最後一位大法師的淡月，選擇了擁有靈力天賦的人類少女，一代代保護著這由西泠靈魂凝成的玉。可在幾百年後一次與妖魔的大戰中，不僅擔任傳承者的巫女翠子與妖魔同歸於盡，四魂之玉上也出現了裂痕。
　　擔心玉一旦破碎，姐姐的靈魂將再也無法解脫，淡月動用了禁忌的法術，以自己的生命和不滅的靈魂為代價，修復了玉的裂痕，竭盡了靈力的魂魄本該灰飛煙滅，卻憑著最後一絲意識融合進人類的靈魂，以這種奇特的方式降生在人世。
　　那個融合了淡月魂魄的人類，名叫桔梗。
　　
　　這些，是我那天最後從桔梗身上知道的。
　　玉，和守護玉的巫女。鬥了那麼多年，才知道原來我們都錯了。
　　而對於桔梗，我甚至沒有資格送她最後一程。
　　
　　「混蛋！我要殺了你！」
　　半妖少年嘶啞的咆哮撕碎了冬夜冰封的空氣。
　　我站起來退到一旁，手裡握著劍，卻木然的不知道該做什麼。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切斷這糾纏我許多年的牽絆，會讓我痛到這樣錐心刺骨的地步。
　　玉失去了守護她的巫女。永遠的。
　　
　　「犬夜叉你冷靜一點……音璃她是被奈落利用了啊！」
　　
　　「戈薇說的對。不論是鬥神西泠還是四魂之玉，都只是奈落作惡的工具而已。怨恨和憤怒這些負面的情緒，都是奈落污染四魂的手段。她和我們一樣，都是受害者……」
　　
　　「你們在說什麼啊？！桔梗她……」
　　
　　桔梗……淡月……
　　我笑了笑，身體一軟。那些聲音也漸漸的模糊了。身體好象墜入了一個漆黑的深澗裡，看不見，聽不見……澗底燃著肆虐的火，等待著將我徹底的吞沒。
　　
　　璃……
　　
　　熟悉的低沉嗓音，為什麼，一貫的冷靜裡滲透著如此深重的悲傷……？
　　為什麼呼喚我，為什麼要將我留在世上？
　　你也會悲傷麼？我不信……我再不會相信你……
　　奈落，你這殘忍的，魔鬼。
　　
　　******************
　　
　　「犬夜叉！」
　　
　　日暮戈薇驚呼一聲，看著那半妖少年掙脫了自己的手臂，眼眸的顏色轉成了暴戾的深紅。他狂吼一聲，鐵碎牙上驀的光芒暴漲，竟成了一柄足有一人寬的巨刃，隨著少年霸道十足的揮動，浩蕩的金光怒濤般卷向那個無力的倒在地上的女子。
　　
　　轟！！！
　　巨大的爆炸聲中，少年躍起在半空的身體像是碰上了一堵堅固無比的牆般倒飛出去，重重的撞在一棵幾人粗的古樹上，竟把那古樹攔腰撞斷。
　　幾乎同時，漆黑的閃電從天而降。大地綻開無數道裂隙，裂隙吞吐著沖天的黑色妖炎，阻住了幾人的退路。
　　「糟了……」
　　彌勒還未來得及喊出聲，只見一道火紅的身影從頭頂掠過，半妖少年的銀髮與刀光一齊閃耀在那肆虐的煉獄妖火前。
　　
　　「啐！」吐掉嘴裡的血沫，犬夜叉雙手擎著鐵碎牙，狠狠的朝著遠處喊道：「以為那種程度的魔物就能困住我嗎？！奈落，你太小瞧我了！」
　　
　　黑炎抖動了一下，有生命般向著兩邊分開，從中傳來了沉沉的笑聲。
　　「呵……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至於你們幾個垂死掙扎的可憐蟲，就讓你們再多活幾天吧……」
　　「什麼？！你這個卑鄙的混蛋！」
　　
　　不理會眾人的怒駡，黑色風暴卷起漫天塵埃，向著出雲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將懷中的的女孩放在寬大的床榻上，他的指尖停頓在她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嫁衣的領口處。
　　緊閉的眼睛，緊閉的嘴唇。你在拒絕我麼？還是又沉浸在那些毫無意義的夢境裡？
　　你喜歡什麼樣的夢，璃，我是知道的。只是，夢，終究是夢而已，註定要有終結的一天。
　　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名貴的絲綢像蝴蝶破碎的翅膀四散零落。他注視著那傷痕累累的潔白軀體，眉尖微微抽搐。
　　該死的，怎麼受了這麼多的傷？！
　　
　　手上凝聚起黯黑的妖氣，輕柔的按在她的胸前，看著那些傷口迅速的癒合，他眼中激烈的血色才緩緩平息。
　　「四魂已經散去了兩魂，你救她有什麼用呢？」
　　紫眸的男孩笑嘻嘻的望著他，目光裡的譏諷顯而易見。
　　「而且，奈落，等她醒了，非在你身上捅出一百個窟窿不可。」
　　
　　妖魔瞥了他一眼，低低的笑起來。聽到笑聲，白童子的神色微微一斂，後退一步，心虛的哼道：「你笑什麼？我可是為你著想！」
　　「白童子，」
　　平靜淡漠的聲音，卻含著巨大的威懾，震的白童子全身一凜，像嚴冬被兜頭潑下一盆冰水，冷的刺骨。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假傳我的命令，攪亂四魂的意志，實際是想搶在她之前拿到最後的碎片，你可真是費盡心思。只可惜，還是沒能如願吧。」
　　「你在說什麼啊奈落……」男孩轉了轉眼珠，佯作驚訝道：「不管怎麼樣，要感謝那個愚蠢的人類小鬼，如果不是他傻呼呼的去跳崖，四魂也不會被激怒，殺了桔梗，順便還除掉了那個神族女人，真是一舉兩得。哈哈，說起來，女人還真是好騙呐！我只是隨便說說，她就真以為我是奉你的命令去取那孩子身上的碎片的，你沒看到她當時那個難看的表情，真是太……呃！！」
　　他再說不出話來，雙手徒勞的亂抓，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紫色瞳孔中的得意被恐懼取代。
　　
　　　　　　　　　　　　　「別總是自作聰明，白童子。」
　　男人冷酷的聲音幽幽的響起，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意識。
　　「四魂逃不出我的掌心，你也一樣。如果想死的話，不妨試試。別忘了，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存在了，讓你活著，純粹是因為無聊。」
　　「是…我知道…了……」男孩發出嘶嘶的聲音，艱難的喘著氣。
　　喉嚨上的壓迫解除了。他聽見妖魔輕輕的說：「那麼現在，你可以滾了。」
　　
　　小心而怨毒的盯了那坐在床邊的男人一眼，白童子順從的退出門去。
　　
　　他垂下頭，暗沉的目光停在少女蒼白的容顏上，輕輕的，嘴角牽出一抹溫柔而苦澀的笑。
　　「璃，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妖怪……」
　　
　　——世界被黑暗籠罩時，集結鬥神族最後的三世之靈，可以徹底淨化四魂之玉。但如果在那個時候，妖魔吞噬了三世之靈，並有神族之血為祭，便可有滅世之力——
　　　
　　「不這麼做的話，你就得死。」
　　「可我想讓你活著。」
　　　　　　　　　　　　　　他俯下身子，吻上女孩冰冷的唇。
　　　　　　　　　　　　　「活下去，和奈落一起……」
　　
　　「怨恨還是詛咒，我都不在乎。」
　　
　　******************
　　
　　「好冷，好冷哦……不知道殺生丸大人冷不冷呢？」小女孩裹緊棉衣，不停的蹦跳著，向雙手裡呵著熱氣。
　　「笨蛋，象殺生丸大人那樣強大的妖怪，怎麼會和你一樣？別說殺生丸大人，就是邪見我也…啊嚏！」
　　「邪見爺爺就別再逞能啦！」女孩清脆的笑起來，「不過就算這麼冷，鈴還是很開心，因為這裡可以看到海呀！」
　　歡快的在柔軟的沙地上轉了個圈，鈴的目光忽然被海邊一團黑色的東西吸引住了。
　　「邪見爺爺，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的？……喂！不要亂跑呀！這個丫頭真是讓人頭疼死了！」
　　嘴裡抱怨著，邪見還是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在一塊岩石邊，看見女孩正蹲在地上，驚訝的望著地上一具濕漉漉的瘦小軀體。
　　「這不是奈落手下那個叫琥珀的孩子嘛……已經死了嗎？真是可憐呐……」邪見搖頭歎息道，卻看見鈴已經伸出手，用力的想要扶起那個孩子。
　　「鈴你幹什……」
　　「邪見爺爺快來幫忙啊！」小女孩急切的叫道。
　　「他……還活著呢！」
　　
　　作者有話要說：
　　越寫越深刻的體會到以前聽過的一句話——同人是戴著鐐銬的舞蹈。
　　小說寫到這裡，終於可以說出來了。其實所謂大修，就是為了一個桔梗。看犬夜叉這部書，最讓我無法把握的，就是這個角色。一開始討厭她，因為覺得她太有心機，而又太有悲劇色彩，讓我看到就難受。所以一開始對桔梗的描寫也太偏頗了。後來又看了幾次原著，漸漸的理解了一點這個和奈落一樣糾結的人物。。。也漸漸的開始喜歡她。於是決定，如果不把小說裡這個人物寫到一個差不多的程度，《妖玉傳》的整個故事設定就是失敗的，於是就開始修文。。。想把桔梗定位為音璃生命中除了奈落外最重要的人。如果說奈落給音璃的是無盡的欲望和誘惑，桔梗引導她的就是那些「正確的」東西——懷著希望，嚮往光明，擔負責任。。。而原著中四魂之玉一直是亦正亦邪的玉，持有者的心可以決定它的善惡，而對於小說中的音璃來說，守護玉的巫女桔梗對她的影響，無疑應該是巨大的。
　　對於淡月這個角色，其實我一直不太喜歡。淡月是音璃前世唯一想要保護的人，佔據著她心中最軟弱的部分，而淡月同時也是個不夠堅強的孩子，一直太過依賴姐姐，直到姐姐為了救她不得不手刃心愛之人後自盡。小說修改後，我希望我筆下的淡月可以變得更堅強一些，雖然只剩下一縷魂魄，卻在盡最大的努力拯救西泠的靈魂。。。而最終淡月的影子重疊在桔梗身上，雖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卻讓音璃同時在失去她們的時候感受到了雙倍的痛苦，而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
　　儘管這樣，我也知道，因為根本沒有看完犬夜叉這本書（實在覺得漫畫後邊越編越拖劇情且離譜了，就沒繼續看，我最喜歡的奈落始終是白靈山時的奈落），加上沒有J迷們研究的透徹，對桔梗的描寫肯定還是無法盡如人意。如果有喜歡桔梗的同學，請多多包涵。
　　再次謝謝蹲我坑這麼久的親們。。。沒有你們的支持我不可能堅持寫下來。。。謝謝大家。。。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9

第28章 第十五章 背叛者（上）

　　——誰背叛了你，你又背叛了誰
　　誰是誰的報應，誰是誰眼角那滴冷徹的淚——
　　
　　北方酷寒的冬天剛剛開始的時候，神樂逃走了。
　　神無來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坐在出雲城主殿后的一棵老樹上，觀賞著枝頭的兩隻烏鴉爭搶一塊乾癟的果子。那些沒了葉子的枝條上積雪還沒有消融，利劍一般直指蒼穹，仿佛要硬生生把灰暗的天空戳出個洞來。烏鴉們吵個不停，為這荒蕪寂靜的地方憑添了幾分熱鬧，因此當神無默不作聲的捧著鏡子出現在我身邊時，我好一會都沒注意到她。
　　「這是遲早的事，無。」
　　瞥了眼她鏡中的影像，我淡淡的把目光投向那些聒噪的鳥兒。
　　「她一直想要離開的，不是麼？」
　　
　　我自以為瞭解神樂。她是只不甘束縛的鳥兒，從她誕生的那天開始，她就想要逃離這牢籠，可惜她的每一次出逃，都會難堪的收場。我明白這是為什麼，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神樂顯然不是強者，儘管她有著與其力量不相稱的強烈心願。
　　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我從神無一向無表情的臉上讀出了一絲不安，她站在那兒不動，漆黑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像在企求什麼。於是我不由得安慰她：
　　「先不用著急，無，也許她在外面玩夠了就會回來的，以前每次都是這樣。」
　　她卻搖了搖頭，喃喃自語般的低聲說：「不會了。」
　　被她語氣中的低落情緒觸動，我轉過頭看她，目光卻被鏡子中顯示的某處異樣吸引了。
　　白羽掠過的天際，有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
　　殺氣彌漫，風的軌跡亂了。
　　
　　「無，」我皺了皺眉，「這件事你報告給奈落沒有？」
　　神無似乎怔了怔，垂下頭說：「沒有。」
　　「……」
　　我長歎一聲：「那個笨蛋……又遇上麻煩了。」
　　站起身，我乾脆的躍下枝頭，卻被身後冷冷的聲音凝滯了腳步。
　　
　　「想去哪裡？」
　　
　　身體略略一僵，我沒有回頭。
　　
　　「出去。」
　　「出去？」
　　
　　似是嘲諷的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
　　「璃，什麼時候開始，你變的和神無一樣說話簡練了？」
　　
　　我暗暗的握緊雙手，努力讓自己顯得淡定從容。
　　「我遲早會和她一樣……不是麼？」
　　
　　身後陡然一片死寂，某種靜默，但強大的壓迫感在死寂中襲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妖魔暗沉的血色目光沉甸甸的壓在我背上，尖銳到像要把我刺穿。
　　可是忽的，他笑了起來，於是一種溫暖的氣息輕而易舉的扯碎了我們之間寒凜的空氣。
　　無法抗拒。我有些恍惚。
　　
　　悠然的腳步聲中積雪吱嘎作響，他低沉的聲音伴隨著冰冷的氣息噴吐在我的脖頸間。
　　「又在耍小脾氣麼，璃。你還是這樣的任性……」
　　
　　他的手撫上我的肩膀，我卻在下一秒無聲無息的閃過那近在咫尺的修長指尖，退到他無法觸碰的地方，直直的瞪著他，像只面對獵人露出獠牙的野獸。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掩飾了眼中稍縱即逝的黯然。
　　
　　一種沉悶的疼痛，在我胸中彌漫開來。而我只能低下頭，不去看那張蒼白而清俊的臉。
　　不看他。
　　只要不看他就好。
　　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不會覺得難過，不會覺得窒息。
　　就不會看到，血色地獄中，那痛徹肺腑的，寂寞。
　　
　　「……我說了我要出去。」
　　「哦？」妖魔幾乎是懶洋洋的哼道：「我認為，你應該事先得到我的許可。在這地方，任何未經許可的擅自離開，都被視作背叛的行為。」
　　我抬起頭，挑了挑眉：「新規定麼？」
　　他微笑：「可以算是。」
　　「抱歉，音璃自認為不是囚徒，不知道外出還要得到許可的。」
　　我在「囚徒」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但當他臉上的笑容消失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淡淡的恐懼在心底彌漫。
　　結果會怎樣？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
　　
　　「呵……」
　　我聽到他似笑非笑的歎息，下一秒，我的身體像被什麼狠狠的拉了一把，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去，直直的撞進他懷裡。被迫抬起頭來時，下頜已經被他捏在手裡，腦後也傳來陣陣撕裂的疼，那力道幾乎像是要把我的滿頭長髮扯下來一般。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分別？」
　　他冰冷的嘴唇遊移在我的唇上，帶著淡淡的血的味道。我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死死的咬住嘴唇，睜大了眼睛瞪著他。那雙殷紅的眸子裡映出的我的影子，如同一隻浸泡在滿池血水裡的憤怒的幽靈。
　　
　　他望著我，血紅的唇角勾起一線柔和的弧度，眼神卻是無溫的。
　　「璃……」
　　呼喚的結尾是輕輕的歎息，「討厭我，對麼？」
　　
　　我掙扎了幾下，發覺根本掙不脫他的鉗制，於是放棄，嘴裡本能的答道：「…音璃不敢……」
　　紅眸驟然陰沉下來，臉上卻還掛著妖異的微笑。
　　「璃，你現在的眼神，真可愛。」意外的，他的手撫上我的面頰，五指糾纏進我的頭髮。
　　「憤怒，怨恨，悲慟，痛苦，無奈……奈落很是喜歡呢，你這樣的眼神。」
　　森冷的語氣裡，多了點挑釁的意味。
　　「現在，告訴我實話，討厭我，對麼？」
　　
　　不去理會他的手移到了我的脖頸上，我閉上眼睛：「沒有。」
　　他沉默了片刻。而頸上的冰冷緩緩收緊，窒息的痛苦頓時籠罩了我。耳邊傳來他嘶啞的聲音：「撒謊。」
　　「那麼，如此急著從我身邊逃離，又是為什麼？」
　　
　　我眼前開始發黑，陰冷的殺氣包圍著我，漸漸的吞噬我的意識，惟有他的聲音，詛咒般的揮之不去。
　　「告訴我為什麼，璃……」
　　「為什麼不說話？你也想要背叛我，是不是？」
　　「為什麼……」
　　「你這該死的……」
　　漸漸的，連聲音也模糊起來。
　　
　　他是真的想要殺了我。
　　因為作為殺人工具的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麼？
　　或者只有我死了，四魂才能真正的成為他的工具吧。
　　
　　其實早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不是麼？
　　
　　然而就在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瞬間，那兇狠的鉗制驟然鬆開了，大股冰冷的空氣灌進咽喉，我伏在他腳下，咳的縮成一團。
　　費力的抬頭，模糊的視線裡，妖魔居高臨下的注視著我，雙眼中不動聲色的跳躍著兩點暗火。
　　憤怒的，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想到這點，我心底湧起一陣欣慰的快感。
　　奈落，冷靜如你，原來也有這樣心虛到氣急敗壞的時刻呵。
　　
　　我努力的站了起來，昂起頭盯著他的眼睛，事到如今，心中反而沒了猶豫。
　　「奈落，你是瞭解我的。」我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天上地下，千年以前與千年以後，鬥神西泠可曾屈從於什麼？！」
　　他不語，只有眼中燃燒的血色，愈加妖嬈。
　　我用盡全身力氣，清晰的，一字一句的說：
　　「四魂屬於你，但要我做你的奴隸，即使我死，也是辦不到的。」
　　
　　扔下這話，我便展開妖翼，頭也不回的乘風而去。
　　
　　深冬的寒風比一萬支箭更鋒利，眼睛，臉龐，脖頸，胸口，無處不在痛。我在半空中抱緊了雙肩，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他了。
　　
　　早在與桔梗最後一戰，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就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
　　
　　後來的許多個日日夜夜，每當腦海中出現這個念頭，我就忍不住蜷縮起身體，無法抑制的發抖。失去的東西，不能遺忘，亦不能原諒，身體與意識，在尖銳的警醒與瘋狂的思念中痛到瀕臨崩潰。
　　
　　在這個世上，如果連他也不可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呢？
　　我是四魂，他的四魂。我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他，還有，什麼意義？
　　
　　******************
　　
　　冷風嗚嗚的穿過樹林，婆娑樹影中孑然而立的頎長影子微微一動，凝望著天際的紅眸慢慢的暗淡下來。
　　不知何時，一個面貌清秀的少年已半跪在他身後。
　　「大人，要白夜跟上她嗎？」
　　奈落垂下頭，似是無限疲憊的擺了擺手：「不必了。」
　　「可是，這樣允許四魂之玉隨意離開，又不加以監視的話，也太……」
　　「她是逃不掉的。」
　　
　　黑髮的男人乾脆的打斷他的爭辯，靜默的轉過身，踏著滿地細碎的枯葉走遠了。白夜趕快小跑幾步跟上，看著殘陽最後的餘暉籠在那些柔軟蜷曲的黑髮上，泛起點點妖媚的金，美的攝人心魄。
　　忽的，妖魔停住了腳步，撫著一棵古樹怔怔的站定。
　　西泠……他微微張了張嘴，無聲的念出這個名字。
　　眼前的變幻的光影裡，依稀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小小的女孩，眯起一雙紫琉璃般的眸子，撒嬌的拉住他的衣袖，聲音像是遙遠的銀鈴聲在樹枝間輕柔回蕩：
　　
　　奈落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對嗎？
　　
　　白夜只聽到他喃喃道：
　　「心已不在此處，人去了哪裡，又有什麼重要的。」
　　
　　話音未落，一口黑紅的血便噴了一地。
　　接著，又是一口。黑紅的血泉從他的嘴角湧出，就像是那些血液，也急於從這具罪惡的身體裡逃離似的。
　　「大人！奈落大人！」
　　少年驚惶的撲上去扶住主人搖搖欲墜的身體，妖魔的聲音低微的幾乎聽不見，那鮮紅欲滴的瞳孔中卻透出依舊強硬冷厲的光：
　　「敢說出去的話，就要你的命。」
　　
　　******************
　　
　　森林的盡頭，神樂禦風疾馳，她輕靈迅捷的擦過雲端，掠過高空的鳥群，這樣肆意的飛翔一直是她夢想的，然而此刻，她頭腦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命。
　　「可惡……」
　　向著緊逼而來的巨大黑影揮出一大片半月形的光刃，對方卻毫髮無傷，看到那些鋒利無匹的刃在怪物鉛灰色的皮膚上甚至連痕跡都沒有留下，她感到發自內心的戰慄。
　　這樣不行，力量的對比，太懸殊了。
　　神樂心念一動，一個急停，沖怪物大聲喊道：「白童子，不，魍魎丸，是奈落讓你來殺我的嗎？！」
　　能拖延多久是多久吧。
　　即使知道，也許根本就不會有誰來……
　　
　　魍魎丸呼扇著翅膀停在離她不遠的空中，龐大的身軀裡傳出與之極不相稱的尖笑：「神樂，說你愚蠢真是一點也不過分。奈落若是想殺你，直接捏碎你的心臟就是了，哪會派我做這種低級工作。」
　　聽到這話，神樂的心裡稍微塌實了些，她微微冷笑道：「那你追著我不放做什麼，我可是出來尋找四魂最後碎片的下落的，耽誤了我的工作，即使是你，奈落也不會饒恕的。」
　　「四魂最後的碎片……？」白童子的聲音停頓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呵呵，神樂，你這自作聰明的女人！那個叫琥珀的孩子早死了，我親眼看見的！難道你想到冥府裡去找四魂的碎片嗎？！至於我為什麼追你，當然是因為……」
　　如同一團灰霧般，魍魎丸的右臂怪異的扭動了幾下，幻化成一隻巨大的長滿尖刺的毒螯。
　　然後，那恐怖的怪物，以幾乎讓人無法想像的疾速，沖到了神樂面前，伴隨著殘酷而興奮的咆哮：
　　「我想用你這種廢物來試一試我的新身體啊！」
　　腥風撲面而來，神樂大駭之中急速下降，閃避開怪物的鐵翼，卻眼前一花，魍魎丸沉重鋒利的巨螯向她迎頭砸了下來。
　　完了……
　　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那她想像過無數次的最後時刻。
　　
　　錚！！！
　　
　　金鐵交鳴，震的人耳鼓生疼。神樂望著面前怒濤般舒卷吞吐的紫色光炎中那抹纖麗的白影，紅眸裡先是震驚，後是疑惑。
　　長劍牢牢的封鎖住魍魎丸的螯，白衣少女嬌小的身軀中像是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龐大若魍魎丸，竟被她憑著一把劍死死頂住，再無法前進半步。
　　不愧是昔日的天界鬥神，即使力量只餘下三成，也依然是妖魔的剋星。
　　只是……
　　神樂注視著少女背後形態奇異的雙翼與她周身繚繞的濃厚妖氣，心底輕輕的歎了口氣。
　　墮落至此，一定很不甘心吧，音璃……
　　
　　******************
　　
　　魍魎丸的反應不慢，一擊不成，立刻倒飛出去，閃過了劍的鋒芒。我知道他是忌憚誅黯，那上面妖血的味道要遠遠大於人血的。
　　只是我心底也暗暗發涼，剛剛那一劈，我已經用上了八分的力道，往日即使是皮堅肉硬的山鬼，經這一劈也足以被砍成兩半，可這怪物的皮肉不知是什麼做的，竟然砍不進分毫！是魍魎丸經過了白童子的改造才如此堅硬，還是上次的戰鬥舊傷未愈，我已經無暇再想，雙手將劍擎在胸前，將全身的靈力和妖力迅速的凝集在劍上，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喲——」身後的女人發出低低的一聲驚歎。
　　「喲什麼喲，還不快逃！」我氣的簡直想立即回頭打她個滿臉花。
　　片刻靜默，而後我聽到她輕輕的笑。
　　「我知道你會來的。」
　　神樂並沒有要逃的意思，駕著羽毛輕飄飄的晃到我的右側，鄭重的舉起了手中的扇子。
　　「……為什麼？」
　　她眨了眨眼，然後——
　　啪！
　　
　　「好痛……神樂……」
　　「因為你這丫頭，和我一樣是個笨蛋啊！」
　　似乎忘記了對面虎視眈眈的敵人，她快活的用扇子一下下戳我的頭，語氣凶巴巴的，臉上卻在微笑。
　　「神樂……」我捂著腦袋，哭笑不得的望著面前笑嘻嘻的女子。
　　「好了好了，不要那樣可憐巴巴的看著我啦！提醒你，那個傢伙皮很硬的，最好是我吸引他的注意力，你找機會解決了他。」
　　「可是神樂……」
　　「真囉嗦！我想通了。」
　　神樂看著我，冷風把她的頭髮吹的有些淩亂，她緊了緊頭上的發簪，向我溫柔一笑。
　　「一直逃的話，又能逃到哪兒去呢？我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來守護，怎麼能依賴別人？再說總是欠你人情的話，豈不是很沒面子！」
　　「神樂，說什麼傻話呀……」
　　我承認我真的很驚訝，本以為她會丟下我逃的飛快。可此刻，那女子嬌豔的面容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堅決。
　　「真的很想好好謝你，音璃。」
　　她握緊了手中的摺扇，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你讓我知道，原來我的生命，除了我自己以外，還有人珍惜著。黑曜死的時候，我看你哭的那麼傷心……我可不想看見你這丫頭為我掉眼淚，那樣的話，我變成鬼也不會安心的。」
　　我呆呆的愣住，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
　　「神樂……」
　　「況且，就算你救了我，回去奈落也不會放過你的。」她淡淡的說著，目光已經投向遠處的魍魎丸，手中的摺扇一抖，一層金紅的火光在上面流轉起來，「既然同樣沒有退路，就一起拼了吧。」
　　我點點頭，也冷靜下來。心裡卻盤桓著另種打算。既然已經將自己改造成如此強大的怪物，如此看來，白童子的叛亂只是早晚的事，也的確是時候剷除這顆毒瘤了。
　　
　　如同應驗我的猜測般，魍魎丸的體內傳出了怪異的童聲。
　　「四魂，你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你要庇護這個背叛奈落的女人麼？」
　　魍魎丸那張疤痕縱橫的臉上擠出了猙獰的嘲笑，原本呆滯的眼睛此刻卻精光四射，「還是，」他諱莫如深的咧開嘴，「屬於奈落的四魂之玉終於知道了一切真相，也打算背棄她的主人了？」
　　這話聽著蹊蹺，雖然知道可能是圈套，我還是忍不住問：「你在說什麼？什麼真相？」
　　「當然是奈落利借你的手除掉桔梗的事了。」
　　雙手輕輕的顫抖，我努力壓制住驟然紛亂起來的思緒，厲聲喝道：「胡說八道！白童子，想挑撥我和奈落的關係，你做夢！」
　　「啊呀呀……」怪物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吃吃的笑起來，「果然是什麼都不知道呢，真是可憐呐……奈落早知道桔梗的靈魂裡融合了神族的靈魂。你被對桔梗的怨恨衝昏頭腦，一次就除掉了兩個棘手的敵人，正是他精心安排的一舉兩得的計策呢。愚蠢的四魂呵，聽說你前世可是很寶貝你那妹妹的，嘖嘖，現在竟然親手殺了她！我該說你什麼好呢……」
　　他在……說什麼？
　　淡月在桔梗體內，奈落早就知道……？
　　
　　想起當日在出雲城的殺場上，我去赴與桔梗的決戰時，奈落的確像是要告訴我什麼。
　　我記得他說：璃，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
　　他，可曾有過片刻的猶豫麼？
　　可是……
　　可是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安靜的看著我，一步步走進他早已布好的局。
　　
　　「你應該是知道的，音璃，四魂越是沾染鮮血，越是憤怒悲傷怨恨，妖力也就越強大。」
　　白童子在緩緩的逼近，而我渾然不覺。
　　「玉的碎片齊集，只是表像。真正能讓你的力量達到顛峰的，恰恰是鬥神西泠最後的四個靈魂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失去了思想而成為絕對忠誠的戰士，奈落需要那樣的你來開啟封印，幫他找回昔日可與天神匹敵的上古妖魔的力量。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小半，你已經失去了兩個靈魂，另外兩個，恐怕也時日無多。」
　　「現在明白了嗎？你只是個工具，女人。」
　　「工具的話，落在哪個妖怪手裡都是一樣的。」
　　「所以，」巨大的螯剪高高的揚起。
　　
　　「就乖乖的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刺耳的尖哮中，無數風刃擦過我的發梢襲向了魍魎丸，稍稍阻滯了他的攻勢。我只覺得身子一輕，就被神樂拖上了她的飛羽，羽毛在魍魎丸卷起的颶風中如同浪尖上的小船般瘋狂的顫抖，上上下下翻了四五個滾後，墜向下方一望無際的森林。
　　
　　
第29章 第十五章 背叛者（下）

　　疼痛，只是疼痛。
　　從身體的深處，向著四肢百骸蔓延，向著靈魂的邊緣蔓延，碎裂的疼痛。
　　哢。
　　我觫的一顫，開始懷疑這破碎的聲音來自我的體內，還是來自我腳下堆積千萬年的腐朽枯葉。
　　森林裡光線很暗，不知是黑夜已經降臨，還是樹木太過茂密的樹冠擋住了陽光。神樂走在我前面，緊緊抓著我的一隻手，手心冰冷。
　　「神樂，我們去哪兒？」
　　她好象被我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隨即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吼道：「小點聲！你想被那個怪物發現嗎？！」
　　「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呢？」
　　不理會我的話，她只是加快了腳步，嘴裡絮絮的說：「魍魎丸善於飛行，但在這種林木茂密的地方他占不到任何便宜。我想他轉上幾圈，找不到我們也就會放棄了……」
　　「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呢？」我重複了一遍，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
　　「別想那麼多！我們……不能死在這裡！」
　　她只顧向前走。我微微一笑，停住了腳步。
　　「……你走吧，神樂。」
　　從她的手中抽回了我的手，我站在原地，平靜的面對她近乎崩潰的眼神。
　　「開什麼玩笑！你回去的話，奈落會……」
　　「我不相信奈落會對我做出那樣的事情。」
　　「笨蛋……」
　　「對不起，神樂。白童子說的，你說的，我全都不相信。」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沖她勉強擠出一絲笑。
　　「我的事，淡月的事……我要回去問個明白。所以，不能再和你一起……」
　　「音璃……」
　　她在幾步外望著我，眼裡蒙上了絕望。
　　「你這個傻丫頭……」
　　「很傻是吧……」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再抬起頭的時候，行將決堤的淚水已被強忍了回去。
　　
　　「神樂，我……喜歡奈落。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他了。」
　　「他是妖，是魔，我都不在乎。在我心裡，他只是我愛的男人而已。」
　　「我答應過他，哪怕整個世界都背棄了他，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
　　
　　神樂怔怔的望著我，而後苦笑著搖了搖頭。
　　「音璃你是真傻還是裝傻……白童子說的沒錯，你妹妹和桔梗的事，早在戰前幾天奈落就知道了……從一開始他就在耍你，說什麼愛你，都是騙人的，你還是不要再……」
　　「夠了！」
　　不假思索的，誅黯細窄的刃抵在女子白皙的脖頸上，泛著冰雪似的寒芒。
　　
　　而我絕望的瞪著她。
　　「神樂，求你……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神樂注視著我，搖了搖頭，又想說什麼。我搶在她前面乾脆的開口道：
　　「好了，什麼都不必說了，我是不會相信的。我們就此……再見吧。」
　　
　　收劍入鞘，我轉身向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等！你去哪兒？」
　　神樂追上我，死命的扯住我的袖子，「不能去那邊！魍魎丸肯定還在找我們……」
　　「既然根本躲不過，幹嗎還要白費力氣？」我看也不看她，只是淡淡的反駁，「抱歉，我不喜歡捉迷藏。況且魍魎丸這個禍害，我是一定要替奈落除掉的。」
　　神樂愣了愣，忽然惱怒的甩開我的衣服，氣哼哼的轉身就走，邊走嘴裡邊嘟囔：「走吧走吧！整天只知道奈落奈落的，看你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目送她消失在茂密的灌木後，我不由自主的露出些許自嘲的笑容。
　　
　　神樂，你可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枷鎖，並不是詛咒亦或死亡的威脅。
　　而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麼的羡慕你……
　　
　　******************
　　「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丫頭！」
　　「脾氣暴躁！和奈落一樣喜怒無常！」
　　「這樣的女人竟然是四魂之玉，真是天大的笑話！」
　　「該死的石頭！倒楣的石頭！」
　　
　　「哎喲！哪個不長眼的亂丟石頭哇——」
　　「呀！邪見爺爺！你頭上起了好大的一個包！」
　　
　　兩聲痛呼和驚呼同時在草叢中響起，神樂騰的退後兩步，擺出戒備的姿勢，心虛的大喝一聲：「什麼人！」
　　前方幾步遠的地方，一叢灌木向著兩側分開，裡面跳出個穿著花和服的小女孩，看到神樂，一雙漆黑的瞳子頓時瞪圓了，然後，小臉上莫名其妙的露出歡天喜地的笑容。
　　「啊，你是那個……」
　　女孩叫著就要朝神樂跑過來，正在這時，一柄細長烏黑的刀鞘，輕輕的攔在了她身前。
　　「殺生丸大人……？」
　　
　　猶如烏雲裂開了縫隙，日月璀璨的光芒在這陰暗的密林裡當空照耀。
　　金色的眸子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這慌亂無措的女子，目光是她習以為常的冷淡，卻不見往日迫人的鋒利。
　　神樂只覺得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殺…殺生丸……」
　　
　　與此同時，殺生丸的身後，也傳出一個小小的驚呼聲。
　　「神樂？！」
　　
　　待看清楚那滿臉震驚的少年，神樂忽的笑了，如釋重負，夾雜了點淡淡的悲哀。
　　「琥珀，你果然在這裡。」她歎息一聲，「真是的，本來是要告訴那丫頭的…
　　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打斷了。
　　
　　隔著重重樹冠，沸騰絢爛的紫色妖炎照亮了整個森林。
　　
　　******************
　　
　　好……硬！
　　第五次攻擊被魍魎丸擋回後，我趁勢落在一塊空曠的草坡上，略微活動了下震的發麻的手腕，頭腦裡有些空白。
　　高速的攻擊與無法突破的防禦，尋常刀劍顯然還不夠給他搔癢的……如果我的靈力能恢復到千年前的五成，應付這種妖怪絕對不是問題，可是……
　　看了看光芒已有暗淡趨勢的誅黯，我忍不住有點失望。力量甚至還未恢復到與桔梗決戰之前的水準——看來這樣草率應戰還是太勉強了……
　　正想著，森寒的殺氣破空而來。我剛剛閃到一棵樹後，就看到原先站的地面上釘上了三根亮閃閃的金剛石梭。
　　「呵呵，鬥神西泠，和你玩還真是有趣的很！」
　　我抬頭，被一陣眩目的光晃的心煩意亂，那怪物全身已然披上了刺蝟似的一層金剛石甲，更多亮閃閃的石梭在他身邊的空中彙集。
　　「想不到淪落成一塊石頭的你，還是這麼的強……」
　　魍魎丸的一隻巨螯上光芒湧動，片刻竟實化為一杆長刀，攜著凜冽的妖氣和殺氣朝我迎頭劈下。
　　「但是，真是可惜呐，從你愛上奈落的那天起，你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轟隆——
　　刀勁撕裂了大地，而後怪物以一種與之龐大身軀不相稱的敏捷，只一轉身便又撲了上來。
　　「痛苦——」
　　我躲避著亂如急雨般濺射四起的碎石，不得以回到了空中。
　　「怨恨——」
　　刀席捲起暴烈的颶風，颶風裡無數金剛石梭反射著落日之光，妖冶非常。
　　「以及絕望——」
　　我一個急轉甩開了他。收不住來勢的金剛刀深深砸進大地，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沙羅淨天•蔓生！！」
　　誅黯筆直的指向那大地上的縫隙，情急之下，古老的鬥神族伏魔咒語衝口而出。
　　大地裡呼的湧出千千萬萬黑色的藤蔓，將魍魎丸的刀連同雙手死死纏在了一團亂麻裡。
　　魍魎丸大笑幾聲：「女人，以為這種小把戲就能降伏我？！做……」
　　「夢」字還未出口，我已經逼至他跟前，誅黯鋒芒大盛，準確的斬在他那被厚厚的金剛石包圍的頸部。
　　鏗——
　　那一瞬間，我在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裡捕捉到了一絲恐懼。
　　這怪物，原也是怕死的。
　　劈——哢——
　　碎裂的聲音，爆響不斷。誅黯連續提升的劍壓下，饒是堅硬無比的金剛石，也發出了迸裂的呻吟。
　　我貼近那張醜陋的臉，微微一笑。
　　「只有這點本事麼，白童子。」
　　他眼中的恐懼陡然擴大，嘴裡嘶嘶的說：「女人，你……」
　　「也僅僅能到這樣的程度吧……即使弄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身後傳來有藤蔓斷裂的悶響，察覺到他的雙手即將掙脫束縛，我傾盡全身的力量，孤注一擲的喊道：
　　「沙羅淨天•冰蝕！！」
　　別想跑！
　　喀啦啦——未斷的藤蔓上湧出水銀般銀亮的液體，蛇一般沿著怪物的手攀爬，滲進他的皮膚，又在瞬間凝凍成冰。看他扭曲的表情就知道，連血液也凍住的滋味不好受。
　　全身的妖力與靈力，源源不斷的傳入誅黯，我感到劍下厚實的金剛石在寸寸崩裂。
　　
　　「女人，你上當了。」
　　怪物忽然磔磔的陰笑起來，我心中一驚，腳下竟踩空了。低頭看去，那原本是怪物胸口的地方，已是一個黑色的旋渦，裡面強大的吸力正將我拖向魍魎丸的體內。
　　腳上有種濕滑冰冷的感覺，我的目光一僵。一雙蒼白的小手，正死死的抓住我的腿，隨著那雙手，白童子幽靈般的面孔在旋渦的黑洞中顯現出來。
　　他在笑，飄渺的童音此刻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慄：「四魂，乖乖的，做我的同伴吧。與我融為一體，痛苦，絕望，悲傷……一切一切，都不會再困擾你……」
　　「閉上你的嘴，臭死人了。」我輕蔑的說，右手將誅黯重重的插進身旁的泥土以穩住身體，左手單手扼緊了魍魎丸的咽喉。
　　「沙羅淨天•天焚。」我輕柔的語音剛落，玄紫的光就將我和他一齊籠罩其中。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麼……呃！」
　　白童子的死靈突然痛苦的抓住自己的喉嚨，圓睜了眼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
　　「女人，你對我…做了什麼？！」
　　沸騰的光芒裡，魍魎丸的脖頸，在我的手下寸寸碎裂！怪物偌大的身軀開始狂亂的扭動，卻無論如何的掙脫不了光芒的束縛。
　　「該死的女人！我要殺了你！」
　　魍魎丸發出驚天動地的恐怖咆哮，我腳下的旋渦陡然擴大，從中探出無數慘白的小手糾纏住我的身體。無視自己已沒入黑暗的雙腿和腰部，我慢悠悠的說道：
　　「沙羅淨天咒，蔓生縛妖之形，冰蝕噬妖之魄，最後一咒名為天焚，受此咒者神形俱滅——白童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完成工作時一向很認真，從不拿小把戲糊弄對手的……」
　　
　　黑暗已侵襲至我胸口，旋渦裡陣陣腥風撲面而來。
　　墳墓的味道，腐爛的味道。
　　忽然想笑。還有什麼可怕的？
　　不知道，我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早已腐爛的不成樣子？
　　沉淪在愛欲的瘋狂與殺戮的快感中，在地獄的魔火裡煎熬殆盡的，鬥神西泠最後的四個靈魂。
　　何時可以安息……
　　
　　猛然，周身的靈力劇震，我愕然看到眼前的黑暗裡升起一鉤幽藍的新月。當我意識到那原來是極快的刀光時，身體已經被一股大力硬生生從魍魎丸的體內拔了出來。白童子淒厲的尖叫聲中，那些蒼白的手齊刷刷的斷裂，像被火焰灼痛的蛇一般倉皇的縮回黑暗裡。
　　而咒語亦被這突然的闖入者打破，魍魎丸擺脫了我的束縛，迅速的躥上半空，咯咯的尖笑起來。
　　「想不到啊想不到，一向孤高的殺生丸大人竟然對敵人拔刀相助！嘖嘖，想來這女人帶來的誘惑，遠遠超出四魂之玉本身哦！」
　　心裡沒來由的怒火中燒，我不顧全身的虛脫感，從地上一躍而起：「白童子！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砸爛你的腦袋？！」
　　魍魎丸卻早已逃的遠了，只留下一串梟鳥般刺耳的怪笑。
　　
　　天已經黑了。雲層裡穿出一輪明月，皎潔浩蕩的月光沖散了蒼茫夜色。我拄著劍站定，任初冬的寒氣打透了單薄的衣衫，衣襟上若有若無的飄來淺淡的白梅香，我的呼吸忍不住微微一滯，偷偷的看向不遠處朝我走來的那個男人。月光裡，那一把柔軟的銀白長髮隨風而動，仿佛也化成了光。
　　「為什麼救我？」我低聲問。
　　他像沒聽到我的話，沉默的與我擦肩而過。
　　「你今天救了我，可也許有一天，我會要你的命哦。」
　　他依舊安靜的前行。一種冷漠的無視。
　　「等等！殺生丸……」
　　颯——
　　劍出鞘的聲音。我垂下目光，鬥鬼神殺氣暗湧的刃，冷冷的抵在我的頸間。
　　微微一笑，我只是靜立不動。
　　「不怕死麼，四魂。」他聲音淡薄如水，聽不到絲毫情感的流露。
　　「一無所有的人，不怕死。」我輕聲回答。
　　「愚蠢。」
　　「我知道。」自嘲的笑笑。
　　「自暴自棄，不是武者之道。」他又說。
　　我眨眨眼睛：「那什麼才是武者之道呢，殺生丸大人？」
　　「不畏死，亦不輕生。」
　　他認真的樣子還真是可愛。我輕快的笑了。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必須按照您的標準生活的，殺生丸大人。」
　　「但今天的事，音璃還是要謝謝您。」
　　被劍刃抵著，我朝他微微的低下頭，權當是鞠躬。
　　殺生丸一言不發的注視著我，末了，鬥鬼神離開了我的脖子。他收劍入鞘，清冷的目光轉向身後。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棵古樹旁不知何時站立著一個瘦小的黑影，熟悉的清澈眸子中流轉著的，有一點驚詫，有一點恐懼，但更多的是滿滿的喜悅。
　　「琥珀？！」我驚叫出聲。
　　「璃姐姐！」
　　完全丟掉了以往的靦腆羞澀，男孩不顧一切的向我跑來，哽咽著撲進我懷裡。
　　而我激動到連擁抱他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還活著……太好了……」
　　
　　「這麼說，這小子還真是命大啊。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摔進海裡，沒死就是個奇跡了。偏偏又正好被鈴看到，否則可能早在海邊凍僵了也說不定。」
　　溫暖的火堆旁，邪見絮絮叨叨的說著。琥珀抱著膝蓋坐在我身邊，望著我把白布一圈圈纏繞在被金剛石劃傷的左手上，擔憂的說：「要不要緊啊，璃姐姐。」
　　我笑著輕拍了下他的頭：「笨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的。」
　　「放心啦，」神樂難得的在一旁附和我：「她哪次回來不是傷的亂七八糟的，過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四魂都能把死人變成活的，更別說她自己……」
　　聽到「把死人變成活的」，琥珀的臉色忽的有些蒼白。我責怪的瞪了眼神樂，她知趣的閉上嘴，站起身走開了。
　　
　　「琥珀，轉過身去，我有樣禮物送給你。」
　　「啊？」孩子迷茫的張大了眼睛。
　　我笑，「琥珀相信我嗎？」
　　他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琥珀相信璃姐姐。」
　　「那就轉過身去。記住，無論感受到什麼，都不要動。」
　　男孩背向我坐著，我從他僵硬的身形裡感受到他的不安。然而來不及多想，我將誅黯插進地裡，建立了一個剛好籠罩我們兩個的結界。一手按在他肩胛處，我準確的找到了那片熟悉的光芒。
　　掌心噴吐出淡紫的暉光，孩子驚叫一聲想要跳起來，卻被我牢牢按住。
　　「別動！亂動的話我們都會死！」
　　琥珀如我所願的乖乖安靜下來。只是聲音顫抖著問我：「璃姐姐，你要幹什麼？」
　　「琥珀可以答應姐姐一件事麼？」我邊凝聚著全身的靈力，邊低聲說。
　　「什麼……」
　　「放棄復仇，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的過完屬於你的人生。」
　　「姐姐，琥珀不明白……」
　　清澈潔淨的紫芒在結界內升騰繚繞，我原本不知道，在這骯髒的體內，還有這麼多未被污染的純淨靈力。
　　「……非光非暗，不垢不淨……」
　　隨著咒語，琥珀肩上的四魂碎片與我呼應著發出柔和的光芒，漸漸的，菱形的碎片中流動起乳白的霧氣，形狀也趨向模糊。
　　「……以吾之靈，賜汝新生……融！！」
　　伴隨我的一聲低喝，四魂碎片倏的化為淡紫的流光，在不斷的扭曲變幻中，緩緩滲入琥珀的全身。
　　這全新的生命，從此再不會被一塊小小的碎片帶走。
　　暗自欣慰的笑了笑，融魂之術，看來我還沒有忘乾淨。
　　桔梗，你會希望我這麼做，對吧。
　　
　　「姐姐！不可以！」琥珀動不了，只能聲嘶力竭的大叫起來，「如果被奈落知道，四魂碎片永遠無法集齊了，他會殺了你的！」
　　
　　會嗎？也許吧。
　　我狠狠的笑著，心中湧起報復的快感。
　　上古妖魔的力量，和我……
　　奈落，你所盼望的，永遠永遠也得不到了。
　　
　　神樂他們趕來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只是被琥珀抓住不放，面對一群人質疑的眼神，實在是有些尷尬。
　　神樂率先開口：「你還是要走？」
　　我一根一根掰開男孩固執的手指，不緊不慢的說：「四魂之玉是有主人的，自然要回到主人身邊去。」
　　「你！」神樂氣的語無倫次，「那身上的傷，你怎麼解釋？！」
　　「很簡單嘍，叛徒神樂投靠了殺生丸，音璃追殺卻不敵，被殺生丸大人狠狠的教訓了一頓……」眼看面前兩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吐吐舌頭，俏皮一笑，「開玩笑，開玩笑啦！」
　　「自作聰明。」那一直沉默的銀髮男人忽然冷哼道。
　　「也許吧。」我抿起嘴唇，扭頭看向琥珀：「琥珀，姐姐和你說過的話，你可記住了？」
　　「我不要！」一反常態的拒絕，我微微一怔，火光中，那孩子的眼睛亮如星子，仿佛就要燃燒起來一般。
　　「琥珀……」
　　「我說了不要！」男孩攥緊了拳頭，用稚嫩的嗓音撕裂般喊著，「父親的仇，村裡人的仇…我…我……」
　　喊聲的尾音，突然被一片抽泣淹沒。
　　「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死了……就算我…」
　　孩子忽然抬起頭，朝我大聲的哭喊道：「就算我可以忘記，璃姐姐，你又該怎麼辦？！我不要你死啊！如果璃姐姐因為我被奈落殺掉，那我寧可不要這條命……」
　　啪！
　　哭喊聲戛然而止，琥珀捂著臉，不可置信的望著我。
　　「混帳話！」
　　我厲聲喊道，「我又不是你親姐姐！我的死活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今後你最好給我滾的遠遠的，離我越遠越好！如果再叫我看見你，我一定狠狠的揍你！聽清楚沒有？！」
　　男孩死死咬著嘴唇，大聲說了句：「我一定會去救你離開的，璃姐姐。」就撒腿跑遠了。
　　
　　「這孩子……」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卻發現神樂站在篝火旁，神情複雜的看著我。
　　「我該回去了。」
　　像是自語，也像是對她說。我撣撣和服袖子上的灰塵，佯裝輕鬆的笑笑，「記得我的第一件衣服，還是你送給我的。其實我挺喜歡的，但一直沒來得及對你說謝謝……哦對了，還有那盒胭脂，我也在學著用了……」
　　「喂，音璃。」她的聲音有點發抖，「真的要回去嗎？」
　　「看你說的，好象我要去送死一樣！」我故意大笑幾聲，「放心啦，奈落不會那麼容易就殺我的。我可是‘他的四魂之玉’呀。」
　　「……我們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不知道。但是，」我在她擔憂的目光裡，緩緩伸展開身後的羽翼。
　　「一定會再見面的，一定。」
　　
　　
第30章 第十六章 魂葬（上）

　　這個漫長的夜，終於過去了。
　　我坐在出雲城殘破的城牆上，看著大群大群的烏鴉盤桓在晨曦初露的荒涼原野上。是個晴天，風有些大，把天空吹成一種乾淨的淺藍，藍色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地平線，在那裡，有著線條柔和起伏的蒼青色山巒，甚至可以看到山頂積著的潔白的雪。
　　剛剛佔據出雲的時候，奈落曾擁著我站在這個地方眺望那些山，然後告訴我：璃，那是大地的極北之處，山的另一邊，就是海了。
　　我當時頗為不以為然的說：海的那邊呢？海的那邊，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吧。
　　這個說法竟讓他愣了一下，然後他微笑著擰我的鼻子：璃，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另一個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不語。但我知道，這世上，是存在著那樣一個地方的。
　　沒有死靈，沒有妖魔，沒有連年不斷的天災人禍，沒有無休無止的殺戮征伐，沒有漫長的仿佛永遠不會過去的黑夜。
　　
　　真想去看看呵，那個世界……戈薇的世界。
　　
　　遠方田野的上空，不知是誰家的孩子放飛了一隻風箏，簡陋的形狀，飛的搖搖擺擺，亮麗的顏色卻給單調的冬日景象增添了幾許暖意。
　　我癡癡的望著，覺得心也隨著那風箏忽上忽下的飄搖不定。無論飛多高，飛多遠，線的一端永遠牽在那個人手裡，多少坎坷風雨，多少雄心渴望，最終回歸他掌心時，也只是一片蒼白脆弱的紙張。
　　命運，不過如此。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循聲望去，晨光裡站著個面貌清秀的少年，一襲梳成馬尾的黑髮紛紛揚揚的飛舞在風裡，眸子是醉人的深紅，像是陳年醇厚的酒，隱隱散發著冰涼的芬芳。
　　名叫白夜的孩子，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時他尚赤身裸體的蜷縮在一隻大陶罐裡，作為奈落新的造物與忠實的僕人。而當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張開一雙美麗而妖嬈的眼睛靜靜的凝視我，然後笑的爛漫無比。
　　那一刻才明白為什麼奈落更愛叫他「夢幻」。這個精通幻術的孩子，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白色的夜，和我一樣，不應當出現在這個世界。
　　存在，只是因為寂寞。
　　
　　然而此刻，這孩子臉上卻沒有了那種爛漫的笑容。他遠遠的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著好玩，便想故意逗逗他，手指著遠處的山對他說：
　　「白夜，你知道山的那邊是哪裡麼？」
　　沒想到少年平靜的答道：
　　「是你心中的另一個世界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有些尷尬。
　　他的表情依舊很平靜，「奈落大人對我提起過。」
　　「是嘛？」心念輕輕一動，「他還跟你說過什麼？」
　　「……沒有。」
　　很會掩飾的孩子。但現在的我已懶得去深究，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
　　我盯著他的眼睛，確信他不像是對我隱瞞什麼後，淡然道：「你來這裡做什麼？看起來很閑嘛。」
　　白夜臉上浮起妖嬈的冷笑：「去會會犬夜叉他們。他們在北方的幾個城裡，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
　　嘴裡應付著，心裡想的卻是去城外弄個風箏回來玩玩，反正再不想為那男人去打打殺殺，閑著也是閑著。
　　我翻身躍下城牆，從他身邊走過。
　　「你去哪裡？」他在我身後突然問，聲音裡帶了一點莫名的緊張。
　　「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真是好笑，什麼時候輪到他來管我。
　　「等等！」
　　余光瞥見少年的身影一晃，轉眼便到了眼前，竟是擋住我去路的模樣。
　　我沉下臉來：「白夜，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去完成任務，倒干涉起我的事情來了？！」
　　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他提高聲音說：「你應該去看看奈落大人了。」
　　我愣了下，然後撲哧笑出了聲。
　　「真是的，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他要你傳達這個命令給我的？」
　　他急急的搖頭：「是…不，不是！不是他的命令！只是，只是你最好去看看他……」
　　這孩子今天撞邪了吧，怎麼怪怪的……
　　我揮揮手，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了。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說罷從他身邊繞過，直奔城外而去。
　　
　　可惡，急匆匆的跑出來，竟然忘了這地方自從被妖魔們佔據以後，周圍幾十裡都人煙稀少，連個市集都沒有，叫我上哪弄風箏去嘛！
　　在城外的荒草地裡轉了半天，我索性坐在一堆乾草上，再也不想多走一步。
　　
　　天真藍。我在陽光裡微閉上眼睛，向著天空伸出雙手。
　　好溫暖。
　　原來陽光是這樣溫暖的，真是熟悉的感覺啊。
　　為什麼，會覺得這樣熟悉呢……？
　　記起來了……仿佛是很久以前，我還僅僅是一塊石頭的時候，曾經蜷縮在那樣溫暖的掌心裡，度過了無數個危機四伏的漫長黑夜……
　　還有更遙遠的過去。還是小女孩的我，乖乖的牽著那樣溫暖的手，走在陰森的魔族森林裡，什麼也不害怕………
　　黑暗是他眼底的寧靜，陽光是他掌心的溫度。
　　一直一直，我都是那麼的喜歡……
　　
　　風輕柔的盤旋，無聲的吹幹了眼角的潮濕。
　　
　　******************
　　
　　咯吱——
　　腳踩在陳舊的木制地面上，發出輕微的響動，我嚇了一跳，停住腳步環顧著昏暗的走廊，確信沒有任何人後，閃身到走廊盡頭的門前，猶豫著伸出手。
　　手上傳來異樣的感受，望著門表面驟然滾過的紫黑光流，我意識到那是結界的所在。然而對於很久以前就能自如穿越他結界的我來說，所做的只是推開門罷了。
　　我走進這個陌生的房間，這是自從佔領出雲城以來我第一次進入他的房間。屋子很大，陳設相當簡單，昏暗的光線裡隱隱混進了一種古怪的味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血的味道。
　　怎麼會有這麼濃重的，血的味道……
　　
　　一眼就看到床榻上那道安靜的身影。安靜的一動不動，安靜的……讓我有點莫名的不安。
　　烏黑的，波浪般的長髮，沉寂的散在枕上，宛若一蓬彌漫的黑霧。我的目光停頓在那張蒼白的面容上，掠過他臉上每一道堅毅的線條，許久的流連著，不願離去。
　　睡著的妖魔，更像是個無害的精靈。
　　
　　忽然，漆黑的睫毛動了動。暗紅的眸子緩緩的張開，安靜的似乎有些恍惚，帶著我從未在這個男人身上見到過的，疲憊。
　　一種不明原因的緊張席捲過我的全身，我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卻聽到他喚我，用那種我熟悉的低沉溫和的聲音。
　　「璃……？」
　　壓住心頭的緊張，我抬起頭，他正注視著我，紅眸裡似笑非笑。
　　就仿佛，我們之間一切如常，什麼欺騙猜忌，也不曾發生過。
　　卻聽他輕笑：「這麼快就回來了……？」
　　「哎……？已經，已經過了一天了呀！」努力從不愉快的回憶中掙脫，我詫異的說。
　　「是麼？」他神色微微一滯，仿佛自語般喃喃道：「已經這麼久了？」
　　「是啊，都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心不在焉的答著，頸上隱然有些刺痛。想起一天之前，他捏住我喉嚨的瞬間那陰冷暴戾的眼神，不由得心頭一緊。
　　
　　為什麼還要回來呢？明明有機會逃走的。
　　難道心中還懷著一絲僥倖，想聽他親口告訴我，白童子是在說謊的，桔梗的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難道還不死心，想聽他親口說，不會用我的靈魂與生命，作為他得到力量的籌碼。
　　笑話。真是笑話。
　　早該明瞭，對於這個男人來說，我只是他殺人的利器，以及獲得力量的容器，我們之間除了這一點，再沒有任何交集。
　　千年前的鬥神西泠早已死了。這一世，我是活在亂世中的四魂之玉，這妖魔對我無情，我自然不必對他死心塌地。
　　
　　可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是要回來呢？
　　
　　一時間心亂如麻，冷不防被猛的扯住了手腕，我失去平衡向前重重跌去，待到反應過來時，已經撞進了男人堅實的胸膛。
　　
　　「奈落,你幹什麼？！放開！」我憤怒的低喊道，身體卻無法抑制的軟了下去，像是一塊冰被擲進了升騰的妖火裡。
　　好熱。他的身上怎麼這麼熱。
　　呼吸驟然亂了。心中一隻尖牙利爪的獸，無聲的撕扯著意志。
　　像要點燃我全身的血液，這可怕的，地獄般的灼熱，吞噬了我最後的理智。
　　
　　「在怕什麼？」
　　他在我耳畔輕聲說，氣息掃過我的脖頸，隱約的甜腥。而後，冰冷的吻狠狠的落在頸上，覆上我的雙唇，霸道的不容絲毫抗拒。
　　胸中那只張牙舞爪的獸，沖出了牢籠，我殘留的意志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該死的。
　　手臂不受控制的穿過那些冰涼的絲綢，蛇一樣糾纏上男人結實的身體，瘋狂的迎合著他的愛撫。
　　該死的。
　　很疼，不知是身體，還是心。
　　於是我狠狠的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眼淚卻流了出來。
　　
　　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沒有。
　　奈落，你這殘忍的妖怪……
　　為什麼，總是讓我輸的一敗塗地……
　　
　　「璃，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他的手揉進我的頭髮，狠狠的撕扯著，詛咒般的呢喃。
　　每個字都是毒，他的懷抱中血腥彌漫。
　　肉體與靈魂，生生撕裂的疼痛。
　　「告訴我……」
　　我默不作聲，只是拼命將身體埋進他胸膛的溫暖裡，仿佛一個快要凍死的人竭盡全力想要抓住眼前的火焰，再不在乎被它灼傷。
　　
　　漫長的前世，紛亂的今世，點點滴滴積累在靈魂深處的記憶，忽而變得重如千鈞。
　　它們輕而易舉的，碾碎了我。
　　我，愛著這個男人，用我全部的喜悅，和全部的悲傷。
　　
　　******************
　　
　　午夜靜謐，他輕垂眼簾，臂彎裡的女孩睡的還算安穩，像是許久以前，那顆從巫女蒼白的指縫間滾落到他眼前的紫玉，安靜，透徹，一目了然。
　　叫做四魂的玉，力量的源泉，他追尋的目標。本來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情，在揭開玉上殘留封印的一刻，戲劇性的發生了變化。
　　原本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雙紫琉璃般的眸子。
　　昔日所向披靡的鬥神西泠，竟成了被封印在玉裡的一縷殘缺的幽魂。
　　那個瞬間他明白了四魂之玉不可一世的力量來自何處，自己又是為何對這顆石頭懷著志在必得的渴求——時光流逝千年，命運再次把她帶回到他的身邊，儘管是以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
　　
　　就像是窗縫裡透進來的那些細碎的月光，這孩子總是不管不顧的一頭撞進他黑暗的世界。千年之前，千年之後，都蠢的無可救藥。
　　
　　此刻，他聽得見屋子一角的刀架上，血獄森羅無休無止的尖利咆哮。魔刀在呼喚著昔日的主人，而這呼喚令他體內好不容易平息的混亂妖力再次沸騰起來。反噬帶來的五內俱焚的感覺頃刻奪走了全身的力氣，於是他索性把臉深深的埋進懷中少女柔密的長髮間，疲倦的閉上眼睛。
　　很溫暖。不知道是誰在溫暖著誰。
　　只差最後一枚碎片了。他想。
　　這一次，永遠的留在我身邊吧，西泠。
　　
　　******************
　　
　　仿佛很久很久都沒有睡的這麼香甜了，直到午夜我才醒來，懵懂的支起身體，輕輕吸了口氣，眼睛也慢慢適應了室內的昏暗。
　　我微微一怔。
　　
　　靜默燃燒的燭光中，奈落背對我站著，披上了那些沉重的鉛灰色鎧甲。甲胄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巨大而猙獰，只有那烏黑濃麗的長髮漫過肩頭，海浪般舒卷散落，肆意的妖嬈。
　　身上披著他的衣袍，我下了床榻，赤足踩在冰涼的木質地面上。走到他身後時，寬大的和服已滑落至小腿。不去理會，我伸出雙手，一言不發的環在他的腰間，將滾燙的臉貼上男人寬闊的背。
　　很緊，很緊的擁抱，急迫而絕望。我沉默，他亦沉默，須臾，一隻溫暖修長的手輕輕覆在我的雙手上，像是想要阻止什麼，又像是某種無奈的撫慰。
　　奈落是絕頂聰明的男人，我亦不笨，我和他都很清楚，片刻的瘋狂，已經無法彌合我們之間愈加清晰的裂痕。無法逾越，無法改變，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無法回到最初。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刻進靈魂，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他在等著我發問，於是我先開口。
　　「……要走麼？」
　　頓時後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千言萬語，只說出這麼句毫無意義的話。本來，我應該有很多的憤怒，很多的質問，關於我和他的一切一切。
　　然而沒等他回答，又一句沒意義的話衝口而出，伴隨著些微的顫抖。
　　「別走，行嗎？」
　　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聲音裡也帶上了重重的鼻音。
　　妖魔只是靜立不動，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淡淡的傳來。
　　「璃，別這麼孩子氣。」
　　「我不讓你走！」我跺著腳喊，沒來由的絕望和歇斯底里，「我還沒有告訴你，這些天我去了哪裡，看到了些什麼，我還沒有告訴你呢……」
　　門外驟然響起的急促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嗚咽，隨之而來的是白夜急切惶恐的聲音：「大人！白童子背叛了您，以奪取四魂之玉為名，已經帶領上千北方妖魔直奔出雲來了！」
　　「我知道了，你在主殿等我。」
　　依舊是清冷淡定的嗓音，只是輕柔的拉開我緊抓住他衣服的手，奈落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嫣紅的眸子裡忽的閃現出我熟悉的魅惑笑意。
　　「好了，那麼璃來說說，這些天都遇到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
　　我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才訥訥的說：「我和白童子交過手了。」
　　「哦？」
　　「作為宿主的魍魎丸堅硬無比，連殺生丸的鬥鬼神和我的誅黯也無法擊破它的外殼。」
　　「嗯。」
　　「另外，他的速度很快，當心他的大螯和金剛槍刺。」
　　「嗯。」
　　「還有，白童子的邪靈寄居在魍魎丸體內，一定要……」
　　「璃，」他平靜的打斷我，「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張了張嘴，望著妖魔深邃的眼睛，哽住了。
　　「有話想對我說，對麼？」他又問。
　　
　　淡月的消失，桔梗的死，琥珀，神樂，四魂最後的碎片……
　　
　　我低下頭，無意識的攥緊了自己的一縷長髮。
　　
　　「風箏。」
　　「什麼？」妖魔的語氣似乎略略有些驚訝。
　　
　　「風箏。」我抬頭，抿著嘴笑了。
　　「妖怪，我…很想放風箏，等你回來，我們去放風箏好嗎？」
　　
　　他凝視我片刻，突然俯下身在我嘴唇上吻了一下。
　　
　　「傻孩子。」他在我耳畔低聲說。
　　「璃，你留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他又說。
　　「等我回來，」
　　「等我解決好那些事，」
　　「就回來娶你。」
　　
　　奈落你這個笨蛋……其實那一天，我最想說的，根本不是什麼放風箏。
　　我想對你說，我愛你。可我沒能說出口，於是再也來不及。
　　
　　世上的人和妖，只知道那顆叫四魂的玉屬於一個叫奈落的強大妖魔，卻不知道我們，總是這樣的錯過彼此，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8:59

第31章 第十六章 魂葬（中）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燭光抖動幾下，翛然而滅。驟然降臨的黑暗潮水般吞沒了我，輕輕的吐了口氣，我順著牆邊，走到屋子的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盯著眼前的東西。
　　地板上放著一隻黑色的陶罐，粗糙的表面上繚繞著一些紫紅的光，我伸過手去，微小的能量流擦過手臂，發出劈啪的響聲，而後就像馴服的蛇一般沒了聲息。打開罐子，凝視著那顆跳動的血紅色心臟，我只猶豫了片刻，就不動聲色的將罐子掩進和服寬大的袍袖裡。
　　
　　從一個小小的偏門出了大殿，我一路疾走，奔著南邊的城門而去。午夜的天空中，厚重的黑雲層層的壓了下來，雲層裡不時閃耀起紫藍色的電光，遙遠的地方有沉悶的隆隆聲震顫著耳膜，像是大地的深處，某些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城門近在咫尺的時候，天邊滾過一個炸雷，我驚的差點丟掉懷裡的東西。心魂未定時，卻聽到有女子的呼喚聲隨風而至：「音璃——」
　　愕然的抬頭，看見城頭上飄著一葉輕靈的白羽，在愈加狂烈的風裡穩穩的懸浮在城牆外，神樂和琥珀坐在上面，隔著結界正在急切的沖我招手。
　　
　　兩個冒失鬼！
　　
　　沖上城牆，簡直想把他倆拽下來揍一頓的心都有了。可看到琥珀閃亮的眼睛，原先的罵人話噎在了喉嚨口，只能也隔著結界沖他們喊：「神樂你們瘋了？！到這裡來幹什麼？！」
　　「璃姐姐，快上來，我們是來接你的！」琥珀緊攥著神樂的衣服，臉色有點蒼白，看的出他很害怕。神樂則朝我大笑，「不關我的事哦，是這小鬼鬧著要來。不過既然來了，就一定得把你平安的接走。上來吧音璃，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地方，世界這麼大，總能找到安身的地方。」
　　我頓時傻了眼：「我…我不能……」
　　「什麼不能？！」神樂忽然火了，「你想留在這鬼地方等死嗎？！別犯傻了音璃，不管是奈落白童子還是犬夜叉那幫人，誰會放過你？！在這個世上你永遠是異類，不是被囚禁就是被消滅，你就那麼想死嗎？！或者只想給奈落賣命賣到死？！音璃，你的命憑什麼就那麼賤？！真把自己當成塊不值錢的石頭不成？！」
　　咆哮的風把她的聲音扯的七零八落，隱隱的透著揪心的嘶啞。於是我的聲音也啞了，「神樂，謝謝你……」
　　「別說那些廢話！趕緊給我上來！今天哪怕被奈落殺了我也要帶你走！」
　　「我不會走的。」
　　「你！」
　　「神樂，我不會離開奈落的。」我微微一笑，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我愛他，希望與他同生共死……神樂是愛著殺生丸的吧？所以，請體諒我的心情。我，是屬於奈落的四魂之玉，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背棄他，我音璃也會陪伴在他身邊。」
　　
　　頓了頓，我伸出雙手，將那只小小的陶罐送到了結界外。
　　「這可能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神樂，你自由了。」
　　
　　羽毛上的女人愣住了，漸漸的，美麗的櫻紅色瞳子中泛起了點點的水光。她伸手過來，輕輕的碰到了陶罐，仿佛難以置信的摸了又摸，「這是……」
　　「我這可是第一次偷東西哦。」我笑著將陶罐塞進她手裡，隨即柔聲說：
　　「那麼，風之使者神樂，我以四魂之玉的名義，給你自由。」
　　
　　神樂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歎了口氣，「神樂，你還是快……」
　　「璃姐姐小心！」
　　琥珀尖叫出聲的瞬間，我感到身後有如劍般淩厲罡勁的妖氣和殺氣破空而來，驚愕之間只覺得手臂被猛地一拽，神樂拉著我急速的閃過了一波雪白的光柱，在空中轉身的瞬間，我看到剛剛站立的城牆炸碎為礨粉。
　　蓬起的塵埃後，是一雙漆黑無溫的眼睛。
　　
　　「無……？」
　　我知道那是神無，但有些地方，不對勁。
　　神無的眼神從未如此冷酷，神無的妖氣從未如此強烈，神無的身後……從未跟隨著如此龐大的黑影。
　　女孩嬌小的身體立在殘垣上，手微微抬起，嘴唇輕動，雖然聲音很小，卻陌生的讓我心寒：
　　「背叛者……殺。」
　　
　　眼睜睜的看著磅礴熾烈的白光從她手裡的鏡中湧出，我甚至忘了展開翅膀，就那麼愣愣的吊在空中，已然聽不清神樂在喊些什麼。
　　
　　轉眼之間白光竟凝成成千上萬的刀劍，呼嘯著襲來，神樂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駕馭著飛羽疾升高空。
　　
　　快走。
　　
　　腦海裡只有這一個輕柔的聲音揮之不去，悲傷的如同女孩飛揚在風裡的白髮。
　　
　　「可惡！奈落到底對神無做了什麼？！她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狼狽不堪的從神無的攻擊下逃了出來，神樂邊怒氣衝天的罵著，邊馭著飛羽沿著密林一路南行。我坐在羽毛上，望著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空，某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再次浮上心頭。
　　神無並不是沒有妖力，只不過妖力不強，加之她的體質更接近於靈體，妖氣的屬性不明而難以感應到。即使轉瞬的工夫妖力暴漲數倍，我依然無法感覺到她妖氣的性質，或者說，這種空氣般飄忽不定的妖氣，在實戰時是極難預測其攻擊軌跡的。可以說，這個一直以「無」姿態出現的女孩，已經蛻變成一個相當難對付的妖魔。
　　妖力不會無緣無故的突然增加，除了使用四魂之玉的力量，也只有……
　　「原來如此……」我喃喃道，「作為‘血鏡’的‘道路’，成為惡靈與現世連接的媒介的同時…也被惡靈侵蝕了啊……」
　　怎麼早沒有想到呢，神無這種介於靈體與實體之間的體質，是最容易被惡靈附體寄生的。何況經由血鏡受到血獄森羅召喚而來的，都是上古極強極惡的亡靈和魔物，以神無的意志，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耳邊盤桓著女孩溫柔的聲音，那是從未有過的決絕。
　　
　　她說，快走。
　　
　　那具柔弱的軀體裡，近乎於「無」的意志，還在努力的，努力的掙扎吧。
　　神無，是想要保護我們的。即使被活生生做成惡靈的通路，即使被魔物糾纏著墮入永恆的黑暗……
　　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天地間，狂風開始咆哮，帶來遙遠地方魔物的嘶鳴，不知道那個弱小的身影，是不是已經代替我，走上了血腥彌漫的修羅場。
　　
　　「琥珀……？怎麼了琥珀？！」
　　紛亂的思緒被神樂略顯驚慌的叫聲喚回了現實，我一把抓住眼前搖搖欲墜的少年，掌心觸摸到一片濕冷滑膩。神樂的扇子上燃起一簇火苗，借著火光我看到男孩臉色慘白，右臂上鮮血淋漓，想是被剛剛那些刀劍傷的不輕。
　　「璃…璃姐姐，我沒事，我們快走吧。」琥珀咬牙忍著痛，努力朝我笑了笑。「這種小傷，不，不要緊的……」
　　「逞什麼強啊小鬼，你現在可是個人類！血流太多是會死的吧！」神樂皺著眉，望了眼下方黑霧重重的密林，「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停一下吧。」
　　我點頭：「先找個地方包紮下傷口，一直向南走的話，應該會有人類的村子。」
　　
　　一落地我們立刻就後悔了，不知是什麼妖魔的邪氣作祟，森林裡竟起了大風都吹不散的濃霧，加上是黑夜，幾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了，更別說尋找人類的村鎮。神樂點了個火把，微弱的火光在濃霧裡閃爍明滅，更顯得氣氛陰森恐怖。
　　我讓琥珀就地坐下，凝了心神，左手上聚起淡淡的紫光。這復蘇之力我已經許久沒有用過，不知是怎麼的，這次隱隱覺得哪裡不妥，卻來不及多想，伸手向他的傷口上按去。
　　「等等！」
　　話音未落，摺扇啪的打在我手上，神樂怒氣衝衝的叫起來：「你想害死這小鬼嗎？看看你的靈光！」
　　我看了左手一眼，頓時全身冰涼。本來理應是純淨的紫色靈力中，不知何時混進了大量的黑氣，像入水的墨汁般扭曲變幻。手臂一陣無力，垂落在草地上，尚未散去的光芒裡，我看到手邊的青草開始迅速的發黑枯萎。
　　
　　污染……已經這麼嚴重了嗎？已經讓我，失去了那引以為傲的拯救生靈的能力了嗎？
　　以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還是沒有靈魂的玩偶娃娃？
　　四魂，四魂，當靈魂都泯滅殆盡的時候，也就是我真正的消亡吧。
　　
　　「別發呆了！快點帶他找到人類的村子好好包紮下才是正事！」神樂邊說邊撕下一片衣袖，緊緊的紮在琥珀的傷口上。隨即扯下髮髻上的飛羽一扔，「真是倒楣……現在我們全成了被追殺的物件了。「
　　
　　空中烏雲翻滾，整個天空像是煮沸了的水，烈風掃過浩蕩天穹，雲層攜著閃電向八方散開，大群的妖魔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卻似乎根本看不到我們。我順著它們的去向望去，北方的天際如同地獄最深處的火湖，雲層之上，一個血紅的漩渦正在不斷的擴大，吞吐著黑色的雷電，仿佛世界的末日真的到來了。
　　「那是……什麼？」神樂也看的呆了，嗓音裡帶了一絲顫抖。
　　「血獄……」我吸了口氣，低聲說，「‘森羅出鞘，萬魔來朝’——這就是上古魔刀血獄森羅的力量……連天帝，都為之膽寒的力量……」
　　「奈落到底在想什麼啊？真的要毀滅這個世界嗎？」神樂極力穩住被風吹的東搖西擺的羽毛，「這樣的刀……也太可怕了！」
　　「滅世？」我苦笑著搖搖頭，「森羅這種程度的力量，最多是它曾經的三成，這僅僅是個召喚式，召喚魔物和邪靈什麼的……離滅世還差得遠呢。」
　　「看來，奈落那傢伙是和什麼人交上手了呢。」神樂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不知道是犬夜叉他們，還是殺生丸……」
　　「什麼？」
　　我心中一驚，聲音猛地提高了：「你說犬夜叉和殺生丸，也會去進攻出雲？！」
　　神樂的臉上忽的掠過些許慌張，「我只是聽說的啦……犬夜叉那些人，肯定會抓住白童子叛亂這個機會的。殺生丸那麼好面子的人雖然不會去湊熱鬧，但是如果碰巧路過……」
　　
　　力量日漸成熟的半妖犬夜叉。還有他的除妖師，法師同伴們。
　　日暮戈薇的破魔箭。
　　白童子和魍魎丸。上千北方妖魔。
　　強橫無匹的西國之王殺生丸。
　　
　　竟是決戰的陣勢麼？！
　　這種時候…這樣的時候……
　　我居然把他一個人丟在出雲……
　　真傻！我真傻！！！
　　
　　努力克制住全身瘋狂流轉起來的妖力，我在飄飛的羽毛上慢慢的站直了身體，身後伸展開巨大的兩翼，幽紫的妖氣沖天而起。
　　「音璃……」神樂看著我，神情複雜而悲哀，欲言又止。
　　我一字一句的說：「神樂，你是想把我從出雲引走，好讓他們能對付奈落……對嗎？」
　　面前的女子眨了眨櫻紅的眸子，咬緊了嘴唇，語氣反倒顯得平靜下來：「音璃，奈落必須死。他是個真正的魔鬼，那樣的魔鬼，活在世上一天，就會不停的害人。早晚我們全都會被他殺掉，這個世界也……」
　　「我問你，你千方百計把我從出雲引走，是不是為了你們的圈套？！」我陡然厲聲吼道：「神樂，回答我！是或不是？！！」
　　「不是！」神樂也昂起頭來，毫不示弱的瞪著我，「我是故意把你從出雲引開，但不是為了什麼圈套，我是想救你！繼續留在那個地方，你想過後果嗎？！被污染的四魂之玉……你和奈落在一起，只有滅亡！還是，」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歇斯底里，絕望的讓人心顫，「你想…變成神無那個樣子嗎？！你看看她，已經成了一個怪物！可憐的神無！我可憐的姐姐……」
　　話語的末尾，湮沒在模糊的抽泣中。神樂扭過頭不看我，我卻能看到沿著她冷豔的面頰流淌的晶瑩淚水。
　　「神樂啊……」
　　我憐憫的看了一眼跪在羽毛上痛不欲生的女子，深深的歎息。
　　「……你…好自為之。」
　　
　　翅膀一斂，我脫離了飛羽，迎著狂風向出雲的方向疾掠而去。
　　
　　身後傳來神樂的喊聲，她正執著的追上來：「音璃！你瘋了麼？！你毀了四魂最後的碎片，毀了奈落成為全妖的希望，又把心臟給了我，在神無面前和我一起出逃！」
　　「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你已經是個背叛者了！奈落會殺了你的！」
　　「你回去就是自尋死路！他不會原諒你的！」
　　「音璃你這個笨蛋！快給我回來！」
　　「音璃—————」
　　
　　一陣狂風吹散了越發遙遠的呼喚，我穿過雷電交加的雲層，向著黑暗的最深處飛去。
　　
　　一滴雨水打在乾澀的眼角。在嚴冬的寒風裡，很快的結成了冰。
　　
　　我是你的影子。
　　河對岸氤氳升騰的霧氣中，黑髮的男子淡淡的微笑，溫和而落寞。
　　
　　一滴雨水落在發梢，又一滴順著脖頸滑落。
　　很快，雨水夾雜著大片的雪花，灌進和服的領口，打濕了衣襟又凝成薄冰。
　　
　　他倚在牆角，姿態慵懶隨意，烏沉沉的長髮潮水似的散落，臉上似乎總是帶著嘲弄的笑，卻永遠也不會讓我討厭。
　　四魂，又去了什麼地方？外面有趣麼？
　　受傷了？……讓我看看。
　　
　　身體漸漸的冰冷，一道又一道閃電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濃重的妖氣。
　　拔出誅黯，我迎向第一隻撲上來的妖魔。
　　
　　聖殿傾頹，眾神凋零，他站在燃燒的天地間，挽一刃墨黑長刀，笑容絕世傾城，遍地紅蓮頓時失色。
　　西泠，我來帶你回家。
　　
　　誅黯的深紫妖氣間升騰起雪亮的銀光，所到之處一切鬼怪化為漫天迸濺的血肉之花。
　　各色的血泉噴濺在我臉上頭上，又被能量蒸發，我在血霧裡馳騁翱翔，砍殺的動作流利而瘋狂。
　　
　　璃。
　　他抱住我，吻我的額頭和嘴唇，目光安詳而溫暖。
　　等我回來，就娶你。
　　
　　抹了把臉上的血水，推開最後一隻妖魔的屍體，眼前的景象讓我永生難忘。連綿的叢林，群山和原野消失了，大地上綻開縱橫交錯的黑色裂縫，越是往前，地面越是成了沼澤般粘稠的物質，一些黑色的人形怪物，正從烈焰中趔趄著爬出。
　　
　　看不見。到處是黑暗，到處是火焰，到處是廝殺在一起的怪物和妖魔。
　　看不見。更多的妖魔圍了過來，我厭倦的揮動著劍，卻被血霧模糊了眼睛。
　　看不見，天地這麼大，我卻看不見我想見的那個身影。
　　
　　我，看不見他了。
　　
　　奈落，你這個討厭的妖怪……
　　總是讓我這麼的憤怒，悲傷，擔心又絕望。
　　
　　……你在哪裡啊……？
　　
　　
第32章 第十六章 魂葬（下）

　　面前擁擠的妖群漸漸變得稀疏，我只顧奮力砍殺，卻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尖利的笑聲。
　　「呵呵，呵呵呵……」
　　想都沒想的一劍砍去，金屬相撞的刺耳爆響。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手上的妖力，卻生生收住了。
　　劍砍在魍魎丸的大螯邊上，離一張孩子發青的臉，只有半條胳膊的距離。
　　
　　琥珀？！
　　
　　驚愕間魍魎丸已經倒飛出很遠，我發現他的速度減慢了不少，右邊的胳膊整個不見了，斷口被燒的發黑，淌著難聞的液體。翅膀也少了半隻，肚子上有個駭人的洞，大到可以清楚的看見後面的夜空。我忍不住皺眉，這怪物本來就很難看，現在更是慘不忍睹，不過作為一具空殼，壞到這個樣子還能用，也算結實了。
　　怪物在我頭頂磔磔的笑起來，這樣一具惡鬼似的的東西，發出的卻是尖利的童音，著實令人不寒而慄。
　　「四魂，不好意思哦，你看，我只剩一隻胳膊了，就只能這樣招待這個可憐的小鬼了。」
　　他邊笑，邊揮舞著手上的琥珀，像抖一塊破布。男孩的身體了無生氣，顯然已經昏了過去。
　　我也笑了：「白童子，我簡直可憐你了。怎麼，被血獄森羅收拾的這麼慘，沒膽量和我打，就拿個小孩子當擋箭牌？太難看了吧！」
　　「我不在乎什麼難看不難看的！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只要得到四魂之玉，奈落就殺不了我！」魍魎丸的嘴巴裂了，說話有點漏風，聽上去又可笑又詭異。「況且奈落被那兩隻犬妖纏住啦，等他趕到了，四魂早就是我的了！」
　　「不就是四魂之玉麼，」我說，「你放下那孩子，我跟你走就是了。」
　　怪物哈哈大笑起來，「四魂，你當我白童子是傻瓜嗎？誰不知道四魂最後的碎片在這孩子身上？！我先拿了碎片，再吞掉你，讓四魂之玉在我的肚子裡聚齊，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你敢碰那個孩子，我就敲碎你的腦袋。」我平靜的說。
　　「那就試試看啊！」
　　我想白童子是真的瘋了，他的胸前突兀的生出一根金剛刺來，直直的紮進琥珀的肩頭，我看到一蓬小小的血花，在空中炸開，伴隨著男孩慘絕人寰的痛喊。
　　「啊————」
　　昏迷中的琥珀竟然被疼醒了，徒勞的扭動著身體，卻無法阻止那金剛刺越紮越深。魍魎丸面無表情，口中卻「咦」了一聲。
　　「別找了！」我忍無可忍的喊道：「那孩子身上……已經沒有四魂碎片了！」
　　「啊哈？」
　　魍魎丸似乎愣了一下，陰笑起來：「又想騙人麼四魂，那你說說，最後的碎片在哪裡呢？如果沒有碎片，又是什麼神奇的力量，能讓這個早就死了的小鬼現在還能活著發出慘叫聲呢？」
　　我攥緊了劍柄，決絕的抬起頭：「沒有最後的碎片。四魂之玉……永遠也不可能聚齊了！那塊碎片，早就被我用融魂之術融在這孩子體內，變成新的生命了！」
　　魍魎丸張大了嘴，愣住片刻，隨即白童子的瘋笑從那張黑洞洞的嘴裡猛地迸發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撒謊——你在撒謊————」
　　知道這怪物已經是窮途末路的癲狂，我笑著搖頭：「我沒撒謊。你們，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完整的四魂之玉了！」
　　「撒謊！！！」
　　隨著一聲咆哮，魍魎丸巨大的身軀風似的席捲過來，金剛槍刺密如暴雨，鋪天蓋地。我卻不顧那些，閃過那些呼嘯的槍刺直奔他的大螯而去。
　　逼到近前，右手的長劍改了去向，直捅進怪物腹部的傷口。魍魎丸痛的巨螯一松，琥珀瘦小的身體便輕飄飄的被甩了出去。
　　糟了！
　　沒等我喊出聲，一股旋風便穩穩的托住了孩子的身體，乘著白羽的女子急急的趕來，臉上有血，身上都是土，精神倒是十足的很。神樂佯裝灑脫的抖了抖摺扇，嘻嘻笑道：「對不起啊丫頭，路上被這個醜八怪攔住打了一架，我倒沒什麼，就是把那小鬼弄丟了。不過，現在看起來好像我來的很及時？」
　　
　　我沖她笑笑，回頭想要拔出劍，卻動不了。幾條金剛刺，竟然變幻成繩索牢牢的纏住了我的雙腿，又有幾條順著腿爬上我的身體。魍魎丸整個軀體好像變成了一朵龐大的盛開的妖花，無數「花瓣」向著我籠罩下來。
　　劍有結界，金剛刺壓不下來，我也掙不脫，於是又成了倒楣的膠著狀態。被包裹在一堆亮閃閃的金剛石裡，我眼睜睜的看著怪物的胸口再次敞開了一個黑洞，白童子蒼白的死靈，從中探出頭來。被堅固的外殼保護著，他倒是顯得完好無損，只是臉孔有些扭曲。
　　「呵呵……四魂啊四魂，好像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呢……」
　　我說：「白童子，你這是何苦呢。就算殺了我，你也無法得到完整的四魂之玉了。」
　　沒想到，白童子臉上露出莫名的譏諷笑容。
　　「這麼說，那碎片是被你當成禮物，送給了奈落的敵人？」
　　我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提起這個，想到他反正也要死了，就索性回答：「那又怎樣。琥珀是我的朋友。」
　　「是啊，可奈落那個傢伙，再也變不成全妖了，那可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啊。四魂啊四魂，有的時候我真是想不通，你是站在哪一邊的。」難道是快死了所以良心發現，白童子竟然惋惜的歎氣，不過想到離我這麼近的是張死靈的臉，我就忍不住想吐。
　　「變不成全妖又怎樣，奈落已經足夠強大了。」我冷冷的說，「我已經被污染了，四魂是否聚齊，真的那麼重要嗎？就算是他的願望，也沒有一定要實現的必要。」
　　「四魂，哦不，鬥神西泠，你的想法，還真是有趣呢。」白童子笑起來，妖豔的無以復加，「那麼，神樂還活著，也是因為你？你救了她？」
　　我幾乎懶得回答這個怪物婆婆媽媽的問題了，沒好氣的說：「我把她的心臟還給她了，怎麼，這關你什麼事？」
　　白童子諱莫如深的眯起眼睛：「別激動，鬥神西泠，這可是很關鍵的內容哦。讓我猜猜——你先把碎片給了那個叫琥珀的小鬼，又和神樂約好了要趁我發起叛亂的機會，偷取她的心臟，再和她一起逃離出雲，加入那些反叛者的行列，而把無法成為全妖的奈落留在老窩裡被人前後夾擊——這個計畫還真是不錯……是為給那個巫女桔梗和你自己的悲慘命運復仇對嗎？」
　　「等等！」我發覺到哪裡有點不對勁，「你在胡說什麼啊……」
　　「我可什麼也沒有胡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白童子的臉漸漸扭曲，「呐，鬥神西泠，四魂之玉，其實你才是真正背叛奈落的人吧！哈——因為你，奈落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力量了！因為你，他要被那把刀反噬到連魂魄都不剩！幾千年前你殺了他，幾千年後你還是要殺他，被最愛的女人如此憎恨，奈落你還真是悲慘的不能再悲慘了！哈哈哈——哈————」
　　
　　白童子的笑聲很詭異的卡住了。我驚恐的看到一道黯光擦過我的臉頰，準確無誤的插進了他的嘴巴裡。
　　細窄，弧度優美的刀身，漆黑的猶如地獄最深的淵藪，以一種靜止的姿態停滯在我眼前，像是憑空架起的黑虹，清晰到可以看清上面暗紅的紋路。
　　真正的毛骨悚然。三界最可怖的魔刀血獄森羅，與我的左耳，距離不超過一根手指的寬度。
　　
　　為什麼。
　　不。這不是真的。
　　不要回頭。我告訴自己。
　　我身後的，不會是他。
　　不會是他，一直站在我身後，親耳聽我說出了所有有意無意的欺騙。
　　
　　發呆的工夫，那烏黑的刀身上驟然亮起血紅的光芒，熔岩的顏色，卻沒有熔岩的溫度，冰冷的赤炎在長刀上洶湧的升騰而起。近在咫尺的白童子的死靈，嘴巴張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完全因為痛苦而變形的臉只剩下恐怖之極的神色。但一切都是無聲的，安靜的像我身後那個男人，只是安靜的，散發出狂暴的殺氣。
　　我睜大眼睛看著白童子的靈魂和魍魎丸龐大的身軀在我眼前掙扎著變的焦黑的整個過程，最終他們化為一團黑霧被風雪卷走，了無痕跡。
　　
　　靜默。
　　我僵直的站在那兒，比剛剛得知他被我一個人留在出雲面對強敵時，還要驚慌失措。
　　左臉火辣辣的痛，但我不敢動，也不敢轉身，只是那樣站著，盼望著一切快點結束。
　　哪怕是死，也快一點結束。
　　
　　出乎意料的，身後的妖魔只是淡淡的開口：
　　「是真的麼？」
　　我的手顫抖了一下，什麼也說不出來。
　　「聽不懂麼？」低沉的聲音似乎笑了笑，「那麼我問你，」
　　「四魂之玉無法聚齊了？」
　　我遲疑，點了點頭。
　　「是你毀了最後的碎片。」
　　我點頭。
　　沉默片刻，然後說：「你放神樂離開，把心臟還給她？」
　　點頭。
　　「你和她一起離開了出雲？」
　　咬了咬牙，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他問：
　　「璃，你恨我麼？」
　　
　　我終於能發聲，也奮力的轉過身去：「沒有……妖怪，我沒有……」
　　語音戛然而止。
　　因為那雙眼睛。
　　空洞的一無所有，只剩下的悲傷的眼睛。
　　記憶裡，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仿佛痛徹骨髓的悲傷。
　　我覺得自己比他還要絕望，胸口的某個地方，疼的讓人發瘋。
　　
　　我等待著他勃然大怒，我寧可他勃然大怒，最好一刀砍了我。
　　可是，奈落，求求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不要用這樣脆弱的眼神看著我……這讓我比死還難過。
　　
　　我嘴唇動了動，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還沒等我開口，一個火紅的身影就從他身後躥了出來，然後一道絢爛的金光，向著他兜頭罩了下來。
　　「奈落！」
　　我聽到自己的尖叫。那是龍鱗的鐵碎牙，堪比神器的霸道。
　　而妖魔只是倦怠的側了下頭，森羅在他垂著的左手中紋絲不動。
　　整個人也沒有動，然後血光飛濺。
　　他竟用身體生生接下了龍鱗鐵碎牙的一擊。
　　
　　就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刻，奈落忽然疾風般的轉身，血獄森羅上黑光暴漲，一條黑龍咆哮著沖向來不及躲閃的犬妖少年，只見他被那黑光穿胸而過，遠遠的跌出去，摔進漫天肆虐的風雪裡，只留下驚心動魄的一蓬血霧。
　　就在我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的時候，森羅已經再次劃出優雅的黑色弧線，這一次的目標，是遠處地面上不及逃走的神樂和琥珀。
　　「不要啊！」
　　我發瘋般的沖了過去，趕在那道黑光之前擋在琥珀身前，誅黯上刺目的白芒絢然綻放，明亮的像是恒星，封存千年的破魔之力傾瀉而出，與森羅漆黑的妖炎撞擊在一起。
　　流光碎雪，綺麗的光芒映亮了天際，璀璨如同當年滄雲山的封魔之役。
　　一切仿佛回到從前。
　　
　　「奈落，別過來。」我說。
　　緋紅的火焰朝兩邊分開，黑髮的妖魔踏著開裂的大地，一步步向我走來。
　　「別過來！」我尖厲的大喊，雙手握劍擎在胸前。
　　
　　沒用。
　　沒用。
　　我的掙扎和反抗，在這個男人面前一直不堪一擊。
　　我不可能戰勝他，就像我不可能，掙脫與他生生世世的輪回糾纏。
　　
　　「別過來啊！」
　　我的手抖的幾乎握不住劍。誅黯的力量變得不穩定，靈光明明滅滅，而奈落已經走到我面前，眼睛裡一點一點的亮起血紅的光，像只瘋了的狼。
　　劍上猛地一沉，我本能的看去，竟看到妖魔單手抓住了誅黯的刃，黑氣繚繞中，細長蒼白的手指拈著窄薄的劍刃，於是四周驟然黯下去，雪白的靈光像驚飛的螢火蟲般點點消散在濃重的黑暗裡，映得他的臉色蒼白如鬼魅。
　　「你想對付我麼，璃。」他說。
　　我惶恐的看著劍在不可抗拒的壓迫下緩緩傾斜，說不出話來。
　　
　　「連你，也想對付我麼？」他略低著頭，再次的，認真的問。語氣卻是安靜的，恢復了很久以前，我所熟悉的那種薄冰似的冰寒。
　　
　　一無所有，毫無眷戀。
　　
　　終究是無言以對。
　　我放棄了掙扎，低下頭，用同樣平靜的聲音說：
　　「奈落，殺了我吧。」
　　
　　他似乎是笑了笑，幾乎同時，一陣鑽心的劇痛幾乎讓我暈眩。隨著劇痛我看到自己的右手被扭成一個難以置信的角度，骨骼斷裂的脆響中，長劍脫手飛出，斜插進了身旁的泥土中。
　　然後是一記很重的耳光。
　　身體失去重心，我晃了幾晃，倒在了地上，嘴裡彌漫開淡淡的血腥味。
　　仿佛整個世界都死去了，萬籟俱寂，雪花靜靜飄落在我臉上。
　　
　　努力的從泥地裡支撐起身體的時候，左眼已看不清東西了。我費勁的仰起頭，頭髮上沾滿了白色的雪和紫色的血，隔著那些模糊的光景，我看到原先神樂和琥珀躲藏的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黝黑的焦土上冒著青煙，空蕩蕩的讓人心寒。
　　奈落也在盯著那片焦土，臉上毫無表情，只是血眸嫣紅欲滴，帶著某種古怪的譏諷。濃黑的長髮飛揚在寒風裡，像朵怒放的妖花。
　　「你殺了他們？」我的嘴唇顫抖著，發出的卻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和桔梗死去的那天一樣，漫天降下的大雪，容易讓人產生幻覺。我緩緩轉過頭，看到自己的右手像枯萎的枝條那樣無力的垂著，白森森的斷骨戳在外面，一些淡紫色的液體，正一滴一滴的順著我的袖管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它被生生扭斷了，而我並不怎麼覺得疼。
　　「你殺了他們，是麼？」我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奈落面前。
　　妖魔並不看我，目光停留在手中森羅的刀柄上，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那又如何。」他漫不經心的笑。仿佛這只是某個午後的閒聊。
　　我深深的吸口氣，於是從裡到外都慢慢的冷了下去。
　　
　　這一次，終於聽到了。
　　靈魂死去時無聲的悲吟。
　　
　　似乎刻意打破這種沉默，他的目光移到我臉上。緋紅的眸子裡，多了些複雜的東西。
　　「該結束了，四魂。」淡然的語氣，甚至有一絲溫和。
　　「這場遊戲玩的太久，我們都付出了一些代價。」
　　「但現在我們扯平了。」
　　男人伸出手，輕柔的撥開我額角染血的發，冰冷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
　　「這裡即將成為黑夜和冰雪的世界。你所愛著的人們將會一個一個的死去，而你誰也救不了。西泠，難道還不明白麼？你，無法拯救任何人，即使為了他們流盡你最後一滴血。」
　　「現在的你，是萬惡的妖玉。除了我，誰也不會收留你，留在我身邊，是你唯一的出路。」
　　「四魂，你是屬於我奈落的。」他居高臨下的，以一種近乎憐憫的目光注視著我，「從上古到如今，黑暗都是你唯一的歸宿。」
　　
　　我木然的站著，一言不發。
　　意外的，冰冷的沉默後，他忽的笑了，雲淡風輕，甚至帶著點寵溺的味道。
　　「好了，好了。我可以不再計較你做過的事情。璃，我知道你這個孩子，總是最會惹麻煩的。」
　　「別再生氣了，好嗎？」
　　「也別離開我。」
　　
　　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不同於那種輕鬆的語氣，血光正從他眼中絲絲褪去，只餘下空洞的黑暗。比地獄最深最深的淵藪，還要黑暗。
　　「別離開我。」他重複了一遍，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
　　「璃，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這妖魔，怎麼任性的像個孩子。
　　想到這兒，我笑了。於是仰起臉，用我慣用的撒嬌的口吻說：
　　「我想要的，無論什麼，都可以嗎？」
　　微笑間，他眼中驟然閃過道淩厲的寒光，但我左手中的寒光早已沒入他的腰間。
　　骨質的鎧甲很結實，但我的左手灌注了妖力，刀子穿透鎧甲的時候，一些溫暖的液體噴濺在我手上。
　　妖魔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哼，身體微微傾了下來，瞬間他的面容離我很近很近，柔長的黑髮拂過我的臉，就像是以往每次，他想要吻我時的那樣。
　　
　　心裡歎息，真沒想到，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原來也派上這麼大用場。
　　臉上卻微笑著，一字一句的說：「我想要你死，奈落。」
　　
　　他死死的盯著我，雙眸中潮水似的漲起殷紅的血影。
　　
　　黑光暴漲，劇痛伴隨著一陣腥風呼嘯而來。我只來得及看見幾條黑色巨蛇般的東西貫穿了我的身體，就離開了地面，被高高的懸空挑起。
　　
　　痛徹心肺。
　　可報復的滋味真是美妙。
　　我舔了舔唇邊的血水，意猶未盡的笑了。
　　
　　四周一片蒼茫，黑色的雪霧迷蒙了雙眼。越來越昏暗的視線裡，我望著北方遙遠的地平線，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那些山到哪裡去了。我想山的那一邊，有著無邊無際的海水，越過那些海水，就能到另一個世界去……
　　再也，不會回來。
　　
　　奈落站在我面前，冷笑著一點點拔出我插進他身體的匕首。沒了妖力，那把普通的刀子很快在他手中一寸寸化為焦黑的灰燼，從他的指縫間流散。我看著，又笑了。
　　他的手上全是血。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我低下頭，看見那些被貫穿的傷口附近開始發出淡淡的銀光，不知是不是錯覺，銀光暈染的地方變得有些透明了。
　　奈落似乎沒注意到這些，他只是盯著我的臉，一隻手按在腰間。
　　
　　「為什麼？」
　　冰冷的語氣，他的憤怒讓大地都顫抖。
　　全身開始失去力氣，連直視他也變成了費勁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想要好好的看著他，記住他的模樣。
　　這樣受傷的，憤怒的，絕望的他。
　　
　　我沖他努力的笑了笑。
　　「奈落，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憎恨你的話，一定要讓你知道。你會……放我離開，給我自由。」
　　妖魔的目光閃爍了下，臉色蒼白的嚇人。
　　「這話…現在還…算數嗎？」
　　他不語。
　　我失望的垂下頭：「不要告訴我…連這句話…也是騙我的……」
　　他捂住嘴輕輕咳了一下：「你說過你沒有恨我。」
　　頓了頓，仿佛是喘息了一下，他又緩緩的說：「璃，難道我們一直都在欺騙彼此麼？」
　　我歪著頭想了想：「也許吧。你看這個世界，這麼黑，這麼寒冷……如果不說謊，我就無法再和奈落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就無法活下去……畢竟這個世界上，只有奈落……收留我。一直一直……都只有你…願意收留我啊……」
　　眼角刺痛，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只有嘴，還可以繼續的說下去。
　　「可現在，我…想要離開你了……」
　　
　　「呵，我明白了。」
　　妖魔打斷了我的話，輕輕的冷笑道。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一手攥住了森羅漆黑的刀柄，「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不再理會那散發著磅礴殺意的魔刀，微微的抬起頭，望著面前男人清俊的臉。
　　
　　「奈落……」
　　「你……愛過我麼？」
　　
　　他側過頭不看我，目光聚焦在虛無的某個地方。
　　「你沒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
　　妖魔略帶沙啞的聲音空洞的迴響在盤桓不去的風雪裡。
　　「四魂，你，沒有資格。」
　　
　　劈。
　　哢。
　　又是那種聲音。什麼東西在身體裡碎裂的聲音。
　　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聽得到的聲音，那是靈魂消逝前的悲鳴。
　　我看到自己的指尖發出淡淡的銀光，然後突然間，一團濃霧般的強光籠罩了我。
　　
　　記憶裡最後浮現的，是奈落錯愕的神情，以及他伸向我，卻穿過我身體的手。
　　他的手很溫暖，非常溫暖。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碧落森林裡，黑髮的妖魔握住小女孩的手，寬大的袍袖上傳來夜晚河畔蘆葦與艾蒿的清香。
　　他輕聲說：西泠，我送你回家。
　　
　　我合上眼睛。
　　
　　******************
　　
　　「啊。」
　　坐在妖獸雲母背上的少女，吃驚的叫了一聲。
　　「怎麼了戈薇？」一旁的除妖師關切的問。
　　日暮戈薇手撫著胸口，不可置信的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四魂之玉的力量，消失了？！」
　　「那個……女孩子嗎？」
　　珊瑚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不可能吧，她不是很強嗎？再說四魂之玉還未被淨化，怎麼會消失……」
　　「被奈落吞噬了嗎……」法師彌勒喃喃道。
　　少女咬了咬嘴唇，握緊了手中的弓箭：「我要去看看。」
　　「不行，前面的妖氣太強烈了，奈落很可能已經吞噬了四魂之玉，現在闖過去無異于自尋死路！」彌勒冷靜的說，「我看我們還是在這裡等犬夜叉回來再說……」
　　「我要去！」
　　法師驚訝的看著少女秀麗的面孔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堅決。她的眼睛在黑暗裡顯得無比明亮，灼灼的閃著憤怒的光。
　　「四魂……音璃她，是不會死的。」
　　「如果奈落敢殺了她，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他！」
　　
　　「好危險啊琥珀，我們差一點就死了呢。」
　　另一片天空中，滾滾黑雲之下，神樂坐在飛羽上，跟在三頭妖獸阿哞旁邊飛著，邊驚魂未定的對坐在妖獸背上的琥珀說。
　　男孩無精打采的低著頭不說話，倒是他身後的綠色小妖尖利的開口：「那是當然的，如果不是殺生丸大人及時從那把魔刀下救走你們，你們兩個早化成灰了！」
　　神樂不服氣的揚起臉，最終卻呆呆的說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
　　「不知道那個傻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可是殺生丸大人到哪裡去了呢？」鈴問。
　　「那當然是……」邪見撓撓頭，左右看了看，癟著嘴大叫起來：「對啊，殺生丸大人……到哪裡去了？！」
　　
　　銀髮的西國之王迎著獵獵狂風踏上開裂的大地，黑色的風雪在他面前散開，幻化出各種猙獰的魔物向他撲來，又在閃耀著藍光的天生牙的刀尖上撞的粉身碎骨。而他連眉尖也不動一下，只是一步步走向黑暗的中心。
　　即使是他，也在這樣強橫肆虐的妖氣下，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就像是空氣都凝固了般，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身旁惡靈邪鬼環伺，卻無法靠近他，而他幾乎可以聽到它們磨牙齒的聲音。
　　一切都在燃燒，無溫的赤色火焰蔓延到大地的盡頭，萬物枯萎，連天空仿佛也被點燃了，血紅的和大地連成一體。
　　血獄。
　　他皺了皺眉，想到這麼一個詞。
　　
　　年少時的他，曾經在西國最老的鑄刀師刀刀齋那裡，聽說過這樣一把刀。
　　
　　被封印在山中的禁黯湖深處，可以將人世變成地獄的刀。
　　連神都懼怕的邪物。
　　曾經屬於上古最強的魔。
　　
　　還記得刀刀齋那個一貫沒正經的老頭子，在說起那刀時，那種意外的肅然。
　　
　　殺生丸殿下，請您一定記住，不管怎樣，都不要觸碰那把刀。
　　
　　為什麼？
　　
　　那是把不吉利的刀。不僅吞噬人命，還吞噬靈魂。甚至連它的主人，如果受傷或力量減退，無法用足夠的妖力壓制它，也會被它侵蝕。
　　
　　哦？這麼說，如今世上是沒人可以制伏那把刀了？
　　
　　辦法嘛，應該是有的。刀刀齋老頭慢吞吞的說。如果說有唯一的辦法可以操控血獄森羅，那就是得到四魂之玉了。
　　
　　四魂之玉？
　　
　　只要妖怪得到四魂之玉，就可以借助玉的力量壓制森羅，但是如果不慎失去了玉，魔刀就會加倍的侵蝕它的宿主，據說那是可以讓人痛苦到發瘋，可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恐怖折磨……
　　
　　那麼只要一直擁有玉就好了。他不屑的說。
　　
　　哦呵呵。您又錯了，殺生丸殿下。刀刀齋咧開豁牙的嘴笑了，神秘兮兮的說。
　　
　　那顆玉，比魔刀森羅，還要靠不住哦。
　　
　　四魂是顆喜好背叛的妖玉，從沒有哪個妖怪能真正的擁有它。傳說只要有更強的宿主，四魂就會立刻拋棄舊主，投奔新主人去嘍。況且這個世道，擁有四魂之玉就等於成了眾矢之的，簡直就是等著被殺——那顆玉可不會管你的死活喲！
　　
　　看著西國王子愈加陰沉的面色，刀刀齋趕緊打著哈哈說：
　　
　　當然，當然，其實關於血獄森羅和四魂之玉的一切，都只是猜測而已。千萬年來沒人去禁黯湖裡找過那把魔刀，更沒人把它和四魂之玉放在一起使用過。就連您的父親大人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因為如果那樣西國就會滅亡，這個世界也……
　　
　　……你是想告訴我，你囉囉嗦嗦的說了這麼多，都只是你的猜測？
　　
　　……哦呵呵…其實…老朽我也不知道…哈哈…哎呀，殺生丸殿下，不要踩老朽的臉呀……
　　
　　刀刀齋，至少有一部分，說的是真的。
　　
　　殺生丸望著那處在黑暗核心的身影，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
　　
　　那個不可一世的妖魔，此時竟然虛脫的半跪在地，嘴角和身上，到處沾滿了黑紅的血。
　　
　　顯然是意識到他的到來，奈落抬起蒼白的臉，露出一個相當不屑的冷笑，而後輕輕拭去唇邊的血污，拄著長刀緩慢的站了起來。
　　殺生丸的目光停頓在妖魔的左手上。那是已經不能稱之為手的奇怪肢體，黑紅的骨骼與筋肉在烈焰中伸展成類似蜘蛛大螯的東西，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氣息。
　　與可怖的肢體不搭調的是，那些猙獰的指爪間，糾纏著一件支離破碎的白色和服，像是籠中的一隻死去的鳥兒。
　　
　　「呵，在森羅的妖氣壓迫下，還能強撐著保持人形。真不愧是好面子的殺生丸大人呐。」
　　
　　妖魔眯起眼睛，輕蔑的笑道。冗長黑髮舒捲進肆虐的風雪，與黑暗完美的契合。
　　
　　無視敵人的嘲弄，殺生丸只是淡然說：「奈落，你被反噬了。」
　　「哦？」男人笑的更加陰沉，看似不經意的瞥了眼自己完全走形的半邊身體，「你說這個？」
　　只見那堆嶙峋的骨骼上泛起一層黑光，轉瞬間就恢復成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卻依然緊攥住那件血跡斑斑的白衣。
　　「看來你是多慮了，殺生丸。我，還死不了呢。」
　　慵懶的語氣，卻沒了之前每次交戰時鋒芒畢露的狂妄。此刻那妖魔臉上流露出的情緒，更像是——厭倦。
　　
　　「你被血獄森羅反噬了，因為你已不再擁有四魂之玉。」繼續說出這句話，殺生丸注視著對手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一片無動於衷。
　　
　　「的確。四魂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奈落仰頭望著黑暗的天際，在那裡，雪花交纏著火焰，在無聲的末日旋律中翩然起舞。
　　他眼神淡漠，嘴角卻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像是在那浩瀚的黑暗裡看到了什麼極美的幻象。
　　「但她始終是屬於我的，誰也無法奪走。」
　　
　　******************
　　
　　日暮戈薇和法師一干人趕到的時候，雪已經小了很多，大地上彌漫的濃厚妖氣早已散去。焦土之上，只有殺生丸一人佇立，更像座地平線上孤高的雪山。
　　「音璃在哪裡？奈落呢？」少女急匆匆的從妖獸背上跳到地上，差點在鬆軟的灰堆上扭了腳。
　　
　　「奈落已經走了。」
　　
　　西國之王簡短的說，而後踩著遍地灰燼，在眾目睽睽之下沉默的轉身離去。
　　
　　
第33章 第十七章 鬥神回歸（上）

　　「嘻嘻——呵呵——」
　　
　　白衣服的小女孩子在林子裡赤著腳一路跑過，邊跑邊回頭緊張的看著什麼，幾縷淺紫的髮絲被汗水粘在通紅的臉頰上，嘴裡邊喘著粗氣，邊忍不住的漏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不是吧，這孩子……又來了耶！
　　慘了，每次她來，我們都要倒楣！
　　真是沒爹媽管教的野丫頭喲……
　　
　　林子裡的藤妖和樹妖痛苦的搖擺著枝葉，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著。
　　
　　果不其然，女孩敏捷的一個閃身，貓似的躥上了樹林裡最老的那棵槐樹，爬樹的動作可野蠻的嚇人，連抓帶蹬，老樹的葉子頓時嘩啦啦的往下掉。
　　
　　「唉呀……」
　　
　　老槐樹呻吟了一聲，樹上張開了兩隻巨大的眼睛，愁眉苦臉的哀求道：
　　
　　「西泠……小姐啊，求求您輕點兒，我這把老骨頭可受不了……」
　　
　　「閉嘴！」
　　女孩蹲在樹杈上，兇狠的揮揮拳頭。
　　
　　老樹知趣的住了口。兩隻碧綠的大眼珠子轉了兩圈，無奈的閉上了。
　　
　　女孩踩著顫顫悠悠的樹枝，貓著腰往濃密的樹葉裡鑽，一陣窸窸窣窣後，自以為安全的把全身都縮進了老樹巨大的樹冠裡。只從兩片暗處的樹葉間漏出一雙紫琉璃般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盯著樹下的小路。
　　
　　路上遠遠的走來一個黑髮的男人。隨著他安靜的走近，樹林裡一切細小的聲音都跟著安靜下去。
　　男人徑直走到老槐樹下，抬眼看了看樹上，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人聽清。
　　
　　「找到你了。下來。」
　　
　　無聲。片刻，樹葉裡傳出一個悶悶的聲音。
　　
　　「每次都被你找到，一點也不好玩。」
　　
　　「下來。」男人的聲音再次淡淡的響起。這次樹林裡好像連風聲都停了。
　　
　　「不要！」——乾脆的拒絕。
　　
　　「西泠——」
　　男人危險的眯起一雙暗紅的瞳。
　　
　　女孩馬上從樹葉後探出了半張小臉，有點驚慌。
　　「不要燒這棵樹！」她大喊。
　　
　　「你很清楚我要做什麼啊。」他狡黠一笑，赤紅的光芒被握進手心裡。
　　「那麼告訴我，你把它藏在哪兒了？」
　　
　　女孩明顯的猶豫了下，但還是倔強的搖頭。
　　「不要！」
　　
　　「……那你下來，爬那麼高很危險的。」
　　
　　「不！你拿到它，就會出去和人打架！」
　　
　　男人愣了愣，無奈的笑道：
　　「這次不會，我保證。」
　　
　　「哼，我才不信。」
　　女孩索性坐在了高高的樹枝上，晃蕩著兩條小腿，得意洋洋的望著男子。
　　
　　「我奈落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要就是不要！」
　　
　　「……以為我沒辦法把你弄下來麼小鬼？」
　　「你敢上來，我就跳下去！」
　　
　　「……西泠你乖，自己下來好不好？」
　　「不要！」
　　
　　……
　　類似的對話重複了不下十遍。周圍潛藏在草叢樹後的妖精們都開始悄悄地擦汗。
　　
　　這孩子……膽子可真夠大的！
　　是啊是啊，奈落什麼時候這麼耐心的跟人說過話……
　　得了吧，一會那位大人生氣了，咱們全都得被燒成灰！
　　
　　而那黑髮的男子依舊站在樹下，很是好脾氣的沖樹上的女孩笑道：
　　「西泠，我有好東西給你，如果你不想看的話就算了。」
　　說罷轉身作勢要走。
　　
　　女孩果然坐不住了，抱著樹幹探出上半個身子。
　　「奈落……」
　　她輕輕的叫，聲音裡滿含著委屈。
　　
　　他站住。轉過身的時候，手裡多了樣東西。
　　那是只用棉紙和竹篾片紮起來的鳥兒，還拖著長長的一根細線。
　　
　　「那是什麼？」
　　女孩饒有興趣的歪著頭，緊緊的盯住他手裡的東西。
　　
　　「人類小孩子的玩的東西，叫做鳶的。會飛。」
　　
　　「會飛？怎麼飛？」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吃驚的看著那片薄薄的紙鳥。
　　「會和真正的鳥一樣飛起來嗎？我要看我要看！」
　　
　　又是噌噌幾下，女孩便穩穩的站在了地上，眼巴巴的盯著他手中的紙鳶。
　　
　　「西泠，在碧落森林住了這些日子，別的沒變化，爬樹的本事倒是長進了不少啊……」
　　
　　他看她舉著紙鳶雀躍著跑開，不禁微笑著搖搖頭。
　　
　　「啊，奈落，你看啊，它飛起來了！它真的飛起來了！」
　　
　　女孩子快活的尖叫著，拽著細線一圈一圈的瘋跑。朗朗的藍天裡，白色的紙鳶飄飄搖搖，越升越高。
　　
　　待到那輕薄的紙片化為碧空中小小的一個白點，女孩有點累了，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青草地上，仰頭望著天空。
　　
　　「呐，奈落……」
　　
　　「什麼？」
　　
　　「給我起個新名字吧。」
　　
　　「……為什麼？西泠這名字不錯。」
　　
　　「可我……不喜歡。」
　　
　　女孩低頭，目光閃爍不定的看著自己的雙手。
　　「父親給我這個名字，只是因為我是在西邊的大澤出生的。因為這個……我就一直被叫做妖怪的小孩。而父親這麼叫我的時候，眼神也總是那麼痛苦。時間長了，聽到西泠這個名字，我就會很難過……」
　　「我很想很想有一個…不會讓自己一聽到，就覺得很難過的名字……」
　　
　　她仰頭期期艾艾的看著身邊的男人。
　　「就算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只有我和奈落也好。嗯，就像是綽號或者暗號什麼的，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即使很多年，很多年不見面，只要看到那個名字，我就會知道是奈落在找我。」
　　
　　他的臉上一片漠然。於是女孩垂下頭，不自然的笑笑。
　　
　　「啊，沒關係，我知道這個要求很任性，就算……」
　　
　　「璃。」
　　
　　「嗯？」
　　
　　「就叫‘璃’怎樣？」
　　依舊是淡淡的語氣，柔和的目光卻凝聚在她身上。
　　
　　「據說是火山熔岩裡生出來的，非常漂亮的石頭。」
　　他補充道。那雙暗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流動著正如熔岩般妖嬈而溫暖的光芒。
　　
　　女孩似乎吃了一驚似的，歪著頭愣了愣。
　　「璃？聽起來怪怪的……」
　　
　　但隨即她便笑了，眸子亮的像是兩顆小星星，卻帶了點小陰謀得逞的得意。
　　「但既然是奈落給我的名字，我就一定會永遠永遠的記住！就算有天什麼都忘了，也一定會記得這個名字！」
　　「奈落也一定，要記住哦！」
　　
　　她伸出手，認真的勾住男人修長的手指。
　　
　　「就這麼約好了呀！因為將來——」
　　
　　女孩清亮的聲音忽然高了一倍，笑靨燦然如花。
　　
　　「將來，璃要做奈落的新娘子哦！」
　　
　　******************
　　
　　「西泠，你騙了這世上所有的人。」
　　英氣凜凜的巫女站在我面前，衣袂飄飛，眸子裡閃耀著悲烈的光。
　　
　　「幾千年來，世人都以為妖魔奈落已被鬥神西泠埋葬在滄雲山下，卻不知你以自己的靈魂凝作袒護他的盾，而化身為四魂之玉。你妹妹淡月，鬥神族的祭司後裔們，甚至我和桔梗，都作為玉的守護巫女竭盡全力的戰鬥，寧可自己遭遇不幸，也要守住玉不受邪惡的侵蝕。作為你的載體，我甚至一度相信自己身上附著鬥神西泠英勇無匹的靈魂。」
　　「可是這一切的努力，只成就了你的私欲。你心甘情願的墮為妖魔的同類，令那奈落復活，幫他再次在世上掀起腥風血雨。你根本不顧公義正道，不顧人類的死活，任由這世界因你而淪落戰火。」
　　
　　「這就是你們要消滅我的理由嗎，翠子？」我打斷她，平靜的問。
　　
　　「這還不夠嗎？」巫女尖刻的反問。
　　
　　我點頭，「我懂了。」
　　
　　「你根本不懂。」她狠狠的搖頭，「不懂被信任的人背叛有多痛苦。」
　　
　　「是嗎。」我微笑，「那麼，我種下的因，就由我來承擔這惡果吧。我答應你，決不讓妖魔為害世間，有朝一日，必定親手將其剷除，贖我的罪孽。」
　　巫女的靈魂反而怔住了，聲音也不像先前那般淩厲：「你……？我不會相信你的。就算你沒有讓奈落變成全妖，他現在的力量也足以將這個世界變成地獄，一切都已經晚了……」
　　我歎了口氣：「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那個孩子吧。你也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四魂真正的光芒吧。」
　　巫女沉默了。我接著說：「為著信念而無所畏懼的勇氣，對同伴的重視和牽掛，寬廣如海的心靈，還有對至愛的守護……」
　　「那是……！」
　　我凝視著巫女驚訝的臉，淡淡的微笑著。
　　「那麼完整，堅強，又光芒四射的靈魂……曾經屬於桔梗，現在，屬於那個女孩子。」
　　「我想，她應該可以代替我們，完成我、你，還有桔梗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事情。」
　　「翠子，就讓我們這些鬥神一族的末裔，再最後信任彼此一次吧。」
　　
　　隔著碧水星華，巫女冷冷的看著我。
　　「希望你這次，不要再欺騙我們。」
　　我笑了：「這是我和你的契約，我需要你的説明。完成這件事後，四魂之玉自此從世間徹底消失，再不會引起任何的戰亂災禍。」
　　「你能這麼說就好。」巫女依舊是懷疑的神情，「但我都死了這麼久了，還能幫你做什麼？」
　　「那個叫日暮戈薇的孩子，請你去她身邊，保護她。」我安靜的注視著濃霧籠罩的遠方，「那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當她無法下定決心的時候，請你幫幫她……」
　　巫女盯著我的眼睛，有好一會，最終點了點頭。
　　「好吧，我答應你。」她說完，身形便隱入浩浩蕩蕩的滄霧。
　　
　　我望著那些霧氣，看著它們漫過天地，漫過我的身體，溫柔的像是誰的指尖。於是我閉上眼睛。
　　
　　只是，翠子啊，你可知道這世上的罪惡，並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消失而結束。禍亂並非源於妖魔或者四魂之玉，人心底的欲望才是滋生災難的溫床。
　　
　　只是，翠子啊，你說我不懂得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苦，卻是大錯特錯了。
　　因為我曾經深深的感受過那種疼痛。
　　非常，非常的疼，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疼到連靈魂都忍不住流血哭泣。以致我常常想，很久很久以前，當鬥神西泠的劍穿透黑髮妖魔的胸膛，他是不是，也體會過同樣刻骨的痛楚。
　　
　　我閉上眼睛。於是浩渺的白霧化作了無垠晴空，湯湯碧水化作了芳草萋萋。
　　
　　……女孩清亮的聲音忽然高了一倍，笑靨燦然如花：
　　將來，璃要做奈落的新娘子哦！」
　　
　　他怔了一下，隨即淡淡的說：西泠，你還太小呢。
　　女孩不服氣的仰起臉：我說的是璃，不是西泠！
　　這算什麼藉口。他啞然失笑：西泠和璃，有什麼區別？
　　
　　不一樣的！
　　女孩急得站起來。
　　西泠是天界的鬥神，可璃是奈落的！
　　璃是只屬於奈落一個人的！
　　永遠永遠，都只屬於奈落……
　　
　　後來，我看到她拉著他的手，走在野花爛漫的原野上。
　　後來，我看到戰火滔天，她踩著遍地枯葉獨自匆匆離去。
　　後來，我看到黑暗裡漫天搖落的紅蓮，萬劫不復。
　　
　　於是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個名字——生於熔岩中，散發著溫暖光芒的寶石，璃。
　　他們都叫她——四魂之玉。
　　
　　******************
　　
　　白光刺進眼簾，逼得我不得不睜開眼睛。
　　
　　陌生的屋子。沒有我熟悉的黑色木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白的「穹頂」，和不明金屬做成的燈盞。
　　被褥柔軟的過分，我不舒服的動了動，發覺身上胳膊上都被裹上了材質奇特的白布。費力的支撐著身體坐起來，我忍住全身尖銳的刺痛，好奇的打量著這間古怪的屋子。
　　大大小小的盒子和櫃子，有些是木頭的，有些好像是金屬的。我伸手拿起身旁櫃子上的一隻精緻的木框，裡面有張奇特的「畫」。等等，這畫上的人，怎麼那麼眼熟……
　　明明……就是日暮戈薇和那個犬妖嘛！
　　
　　這是…什麼地方？
　　
　　正在我徹底傻眼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探進個男孩圓圓的臉。
　　「呀，你醒了！」他叫起來，回頭就往外跑，「媽，媽，那個井裡的姐姐醒了！」
　　
　　「喂，等一下……」
　　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孩子早跑沒影了。
　　
　　什麼啊……竟然叫我「井裡的姐姐」，真是沒禮貌的小孩……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難看到極點了，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剛一扭頭我就嚇了一跳。
　　
　　好大的鏡子！
　　
　　確定那明晃晃的東西裡不會跑出什麼妖怪來，我呆呆的看著鏡中的影像，一時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很不對勁。
　　且不說那些奇怪的衣服，鏡子裡的女孩全身裹的像個…呃，我記得浦松城的飯團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長髮只剩下半截，臉上貼著質地奇怪的布，我撫摸著自己的臉，在耳垂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不是做夢呢。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門口又傳來腳步聲，剛才的男孩跑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個裝束奇怪的女人。
　　我警惕的站了起來，儘管胳膊疼的要死。
　　
　　「哎呀，精神了很多呢。」
　　女人看著我，溫柔的微笑起來：「受了那麼嚴重的傷，能夠好起來真是萬幸啊。」
　　我看了看身上纏的那些白布，遲疑的問：「……是你們救了我？」
　　「是我第一個看見姐姐你的。在我家的井裡，渾身都是傷。」男孩搶著說，「你也是從戰國時代來的嗎？你叫什麼名字？你是狗哥哥的朋友嗎？」
　　
　　井……戰國……傷……
　　我努力的想要記起在我失去意識前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回應我的，只有一陣劇烈的頭疼，疼的我幾乎哭出來。
　　「不舒服嗎？」女人走過來擔心的扶住我，邊責備的說：「草太，哪有你這麼問的！她昏迷了五天呢，剛剛醒來肯定還不能說太多話，得多休息才行。你去廚房把我煮的紅豆湯拿來。」
　　叫草太的男孩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女人扶我坐下，和氣的說：
　　「別擔心，這裡是日暮神社，在這兒你是安全的。」
　　日暮……神社？！
　　
　　這是……戈薇的家？
　　
　　頭腦裡一下亂了。這是五百年後的世界？！
　　
　　顧不得頭疼，我跳起來直奔視窗，一望之下只覺得全身都僵住了。
　　
　　陌生的房屋，陌生的庭院，連天空的顏色都變得怪怪的。
　　
　　難以置信的舉起雙手，我看不到凝聚的妖氣。
　　我的妖力，消失了。
　　
　　頓時覺得空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有一點沮喪，但內心深處，忽然湧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感。
　　那種感覺，就像是終於逃離了某個讓我悲傷的人。
　　
　　抬眼看看那女人，似乎沒什麼敵意。只是走到我身邊，伸手輕輕撩起我半長不長的頭髮，滿眼都是憐憫。
　　「對不起，頭發燒焦了一半，只能剪掉了……臉上這個燒傷，希望以後不要留疤……」
　　
　　燒傷？
　　我摸著有些刺痛的臉，依稀記得一道漆黑的光擦過。
　　
　　頭又開始疼了。
　　
　　坐在那些軟的不像話的被褥上，一口一口喝著熱乎乎的紅豆湯，身體也一點點的溫暖起來。除了跟前那個傻乎乎盯著我的男孩，一切都顯得很美好。
　　「你叫草太？」滿足的咽下最後一口湯，我問他。
　　「嗯。」
　　「是戈薇的弟弟？」
　　男孩顯而易見的興奮起來：「你果然認識我姐姐！」
　　我猶豫了下，還是點點頭：「算是認識吧。」
　　「那你也認識狗哥哥嘍？」
　　「狗哥哥……？」我皺眉想了想，「你說的是犬夜叉麼？」
　　「對對！」男孩笑起來，「狗哥哥是很厲害的大妖怪哦，他和我姐姐，還有彌勒法師他們，在戰國時代，為了打倒奈落而一直戰鬥著……」
　　
　　手裡的碗啪的掉在被子上，暗紅的殘湯濺了出來，星星點點的落在我手上。
　　
　　我抱住頭蜷縮成一團。
　　好疼……
　　
　　朦朧中聽到男孩驚慌的叫聲，還有那個女人沖進來的腳步聲。
　　我狠命咬著牙，喃喃的說：
　　「求你們…別提那個名字……別提他……」
　　
　　「媽，那個姐姐真的不要緊嗎……」
　　「媽媽也不知道啊……」女人歎息道，「也許是經歷了什麼可怕的事吧。草太只要記得以後不要在她面前提到妖怪什麼的就可以了。乖，別想這件事了，好好上學去。」
　　「哦。」
　　男孩背著書包走下神社的臺階，女人一直望著他走遠，若有所思的說：
　　「也許，是真的經歷了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本能的想要忘記吧……」
　　
　　轉身，卻正好撞見那神色肅然的老人站在神社的石碑旁。
　　「卦象顯示，有什麼不祥的東西進到我們的神社中來了。」
　　「爺爺……」
　　「奇怪的是，」老人低低的吸了口氣，「那東西讓我覺得很熟悉……簡直就像原來神社中就有的某樣東西…那種靈氣混合著邪氣……」
　　「好啦爺爺，您那套占卜的方法早就不靈啦。」女人笑眯眯的說道，然後大驚失色的叫起來：
　　「哎呀，我爐子上還燒著早飯……」
　　
　　我坐在窗前，用手指一下下戳著硬邦邦的透明窗子。窗外是個晴朗的早晨，陽光透過窗子一直照在手背上，暖融融的相當舒服。我乾脆趴在窗臺上，看著陽光穿過窗子變成彩色的，看著窗外松樹枝上還沒融化的積雪，看著奇怪的黑線把天空切割成一塊一塊的，上面還落著幾隻梳理羽毛的烏鴉。
　　很安靜。連風聲都是細碎輕柔的。
　　原來冬天也可以這麼溫暖安寧。
　　
　　真好。不用戰鬥，還可以曬太陽和吃到很好吃的東西。
　　
　　我早就說過的吧，在海的那一邊，一定有這樣的一個世界。
　　可你捏著我的鼻子說，璃，你這孩子，在想些什麼呀。
　　
　　哼，這次我親眼看到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真想讓你也看看，這個世界……
　　你會喜歡嗎……
　　
　　咦…好奇怪……我這是，在和誰說話啊？
　　
　　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音，那個和藹的女人端著一盤子食物走了進來。我本能的站起身接過盤子，她又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彎彎的，樣子很像日暮戈薇。真是的，幹嗎看著我笑啊……這感覺太奇怪了……
　　我覺得臉上有點發燒，於是禮貌的鞠躬道：「承蒙您照顧了，日暮夫人。」
　　沒想到她笑的更厲害了，好半天才抿著嘴擺手：「對不起…好久沒見過這麼正式的禮節和稱呼了，好像只有在歷史劇裡才看到過……」
　　我不知所措的撓撓頭——好像沒做錯什麼呀。
　　
　　「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呀。」女人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了什麼珍奇動物，笑呵呵的說：「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猶豫片刻，訥訥的說：「離。」
　　「很好聽的名字呢。」
　　「啊，是嗎……？」
　　
　　「那麼小離，吃早飯吧。」她輕快的說，「我去找找有沒有合適你穿的衣服，戈薇的衣服你穿著好像有點小呢……」
　　
　　竟然拿戈薇和我比，沒搞錯吧，那小丫頭個子沒我高，身材也沒我好……
　　我啜著杯子裡的甜牛奶，忿忿的想。
　　說起來，如果那丫頭回來，看見我竟然霸佔了她的房間，還吃她媽媽做的早飯，該是怎樣的表情啊……
　　
　　可是日暮戈薇沒有回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過去了，也沒見到她走進家門。
　　
　　******************
　　
　　「這麼說，食骨井是真的被封住了……」
　　草屋中，楓坐在幾人面前，面色沉重。
　　「楓婆婆，為什麼會這樣啊……」少女一副要急哭了的樣子，「我還要回去參加期末考試呢！」
　　「考試而已嘛，又不是什麼大事！」
　　「什麼呀，犬夜叉就會說風涼話！」
　　「戈薇……你個笨女人不要拉我的胳膊……痛死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忘了你受了傷……」
　　
　　一群鬧哄哄的小孩子。楓苦笑著搖了搖頭，卻看見一旁的法師低頭沉思著什麼，於是咳嗽兩聲：「都別吵了，聽聽彌勒的想法。」
　　「我想首先應該確定的是奈落下一步的動向，」彌勒手指支著下巴，分析道：「他封住了井，等於斷絕了戈薇的後路，這麼做一定是有目的的。」
　　珊瑚點點頭：「無論如何，我們應該做好迎敵的準備。」
　　
　　聽到這些，黑髮的少女反而愣了愣：「可是，奈落有封印食骨井的能力嗎？」
　　「現在的奈落擁有魔刀血獄森羅，又很可能已經吞噬了四魂之玉，封住井裡的通道應該是能做到的。」
　　「是嗎？」戈薇的神色黯然，「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真的無法相信呢，奈落會把音璃……」
　　「戈薇，不要告訴我……」法師露出驚訝的表情，「你相信那個奈落真的會愛上一顆玉？」
　　少女在他銳利的目光中低下頭：「我不知道……」
　　
　　屋子裡的氣氛詭異的沉寂下來。
　　
　　「那麼，就只有等待了。」
　　楓環視著眾人，鄭重的宣告：
　　「我們和奈落的戰爭，現在才算真正的開始。」
　　
　　冬末的時候，西國與東國的妖魔間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無法忍受邪鬼惡靈的肆虐，一些不甘變成奈落手中傀儡的大妖怪們，甚至部分人類，也主動加入了反抗。然而，由於以神無之鏡再造的「血鏡」源源不斷的召來異界惡靈，以致被附身的人類和妖怪越來越多，雙方數量上越來越大的差距使反抗的一方陷入了艱難的境地。
　　
　　只是再沒有人在任何地方見到過奈落。一時間傳言四起，有人說他已經和魔刀血獄森羅融為一體，化身為巨大的怪物；有人說他吞噬四魂之玉後早已成魔，而魔是無形無影的。沒有人類敢於踏上北方的土地，以出雲城為核心，那裡已成了萬千妖魔的巢穴，淪為連神佛也詛咒的活地獄。
　　
　　轉眼到了春天，歷盡戰火的大地上，只剩下滿目荒涼。
　　
　　******************
　　
　　「這麼說，今年的櫻花祭，要在我們神社舉行了？」
　　「嗯哼，看來是這樣了。」老人微閉著眼，表情很是得意，「這一帶像樣的神社也只有我們日暮家了吧。櫻花祭這種東西啊，還是在神社裡辦最合適了，以前那些公園什麼的，弄的都不倫不類……」
　　「上一次辦櫻花祭，還是在戈薇小時候呢。」女人端莊的面容上掠過一絲極其不易察覺的感傷，但馬上換成了恬靜的微笑，「這次也要做些點心招待大家吧？哎呀，人手可能不夠呢……」
　　「……媽，你看著我幹什麼……？」一旁打電動遊戲打的正歡的草太心虛的抹了把汗。
　　
　　「硬幣從這裡塞進去。」
　　「哦……」
　　「然後選你想喝的飲料。」
　　「嗯……就要這個吧，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呢。」
　　「啊？可那個是……」
　　「哇，草太你聽，裡面在響！啊…真的掉出來了！太好玩了！我還要再玩一次！」
　　「停！我的零花錢只夠買一聽的！」
　　「……好吧。」
　　
　　「人真多啊……」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望著行色匆匆的路人由衷的歎道。
　　「這算什麼。」男孩不屑的翻個白眼，「今天還算冷清的呢，因為天氣不好的緣故吧。」邊說邊噗的打開了手中的罐子。我學著他的樣子拉開了自己的飲料，喝了一口，卻差點沒噴出來。
　　「咳咳…這是……酒？！」喉嚨被一口辛辣的液體嗆的火燒火燎的疼，我幾乎流出眼淚來。
　　那臭小子看著我笑的快要背過氣去，直到我奮力的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才咧著嘴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住。
　　「本來要告訴你的…罐裝清酒……嘻嘻……誰讓你沒等我說就選了。既然買了就喝掉吧，別浪費了……哈哈！」
　　「什麼嘛，」我嘟囔著，轉著手上叫做易開罐的鐵罐，「你們…這裡的酒怎麼都裝在這樣的東西裡啊，而且又辣又苦，一點也不好喝……」
　　男孩吐吐舌頭：「你正好選了個度數高的……」見我一臉迷惑，他解釋道，「就是酒精含量比較高。」
　　依舊迷惑。
　　「……算了。」草太一副「我放棄」的表情，「說起來，難道你們古代的妖怪都不會喝酒？」
　　見我神色有些僵硬，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慌張起來，「啊，對…對不起，離姐姐，忘了不能在你面前提那些！你怎麼樣？頭疼的厲害嗎？！」
　　被他喊了半天，我才回過神，若有所思的抓抓頭。
　　「酒……以前真的不怎麼喝呢。」
　　「哎？」這小子臉上傻乎乎的表情有點眼熟，仿佛在什麼地方，我也認識這麼個傻乎乎的男孩子來著……
　　「但是，別以為這樣就可以看不起我！」我生氣的打了他的頭一下，站起來拎著東西就走。
　　他追上來，有點驚喜的喊：「你的頭不疼了嗎？！我說妖怪什麼的，也不疼了？」
　　我停下腳步，「真的不疼了哎。」
　　「太棒了！」男孩興奮的大叫起來，「那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和狗哥哥，還有我姐姐的事。先說你從哪兒來的？你是什麼妖怪？」
　　「我…我好像不是妖怪……」
　　「什麼啊，你不可能是人類，人類受了那麼重的傷早死了！難道…你也和狗哥哥一樣是半妖？」
　　我懶得理他，繼續走。
　　草太又追上來，氣喘吁吁的。「你是不是也被奈落害了，才跑到我們這兒來的？」
　　我猛地停住腳步，身後的孩子差點一頭撞到我身上。
　　「奈…落……」
　　「怎麼了？」男孩緊張的問，「不要緊吧？」
　　「奈落……」
　　「喂，離姐姐……」
　　
　　「奈落……」我看著天空歎了口氣，「有點耳熟的名字呢……對了，犬夜叉…戈薇，好像是奈落的敵人來著……」
　　「對，沒錯！」草太叫道，「你終於記起來了？！」
　　「好像正相反呢，」我苦笑，「忘的更乾淨了。很多事情一開始還記得，現在卻越來越模糊了……」
　　「……」
　　
　　仿佛為了陪襯我倆沮喪的心情似的，天邊沉沉的滾過一個悶雷。蒼藍的閃電蜿蜒在鉛灰色的雲層裡，我微微一怔。
　　烏雲，雷電，天邊旋轉的雪花……
　　是誰的雙眼，充溢著那樣絕望的血色……
　　
　　用力搖搖頭，揮去腦海中殘留的記憶，我對身旁的男孩和聲道：
　　「快走吧草太，要下雨了。」
　　「……好。我來拿那個袋子吧，真是的，全是櫻花祭要用的東西呀。以前姐姐的工作卻讓我們倆幹，離姐姐又是傷剛好的，媽媽真不公平……」
　　「草太……」
　　「嗯？」
　　
　　我抱著一大袋子東西轉過身，認真的說：
　　「可以確定的是，我，絕對絕對不是妖怪。」
　　「哎？可是……」
　　「因為我，是最討厭妖怪的。」
　　一滴冰涼的雨水打在手臂上，我盯著不知所措的男孩，冷冷的加重了語氣：
　　「非常非常的討厭。」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00

第34章 第十七章 鬥神回歸（中）

　　和草太走的路是條通往神社的捷徑，平時並不常走，因為我不喜歡這條街上的行人以及他們散發的氣息。狹窄的街道，路邊經常站著些濃妝豔抹的女子，見了男人便騷首弄姿的，讓我看到時總忍不住冷笑——隔了幾百年的時空，這個行業還是如此的繁盛。本來日暮夫人也曾叮囑我們平時沒事不要走那條路，但因為下雨，拿的東西又多，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快步走過那些霓虹閃耀的門店，身後的男孩也緊緊的跟著，穿過灰色的雨幕一路小跑。
　　
　　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有種一直被人跟著的感覺。
　　
　　幾次回頭都看不到東西，我幾乎覺得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但偶爾又能在回頭的刹那，用餘光瞥見有漆黑的影子閃過。
　　
　　什麼東西，在跟蹤我們嗎？
　　
　　「嘎——」
　　一聲嘶啞的鳴叫嚇了我一跳，猛地刹住了腳步。
　　草太一頭撞在我身上，把我撞了個趔趄，紙袋裡的東西也撒了一地。
　　「幹什麼啊！這樣突然停下很危險的！」
　　
　　我不作聲，只是微微抬起頭，看見眼前一塊霓虹招牌上停著的東西。
　　「墮鴉？」我小聲嘟囔。怎麼這裡也有這個東西？
　　
　　墮鴉，和比較常見的屍舞烏鴉類似，都是寄生的妖怪，所不同的是，屍舞烏鴉寄生在屍體裡，墮鴉寄生在人的靈魂裡，也會經常離開人體覓食。它們貪戀人的情感和欲望，因此與一般避世的妖怪相反，往往群居在人多的地方和煙花之地。
　　……誰告訴我這個世界沒有妖怪來著？
　　
　　「嘎——嘎啊——」
　　雨霧裡那頭上長著角的妖鳥似乎得意於沒人能看到它的存在，拍打著翅膀發出刺耳的叫聲。
　　「離姐姐，你在看什麼啊，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吧！」
　　草太東張西望了半天，困惑的看向我盯著的那塊招牌：「那上面什麼也沒有啊。」
　　「沒什麼。」我迅速的低頭，擋住那孩子的目光，「草太，帶神社的符咒沒有？」
　　「什麼？」
　　
　　「……算了。你現在什麼都別想，順著路跑回神社去。記住腦子裡什麼都不要想。」
　　「啊？」
　　
　　仿佛意識到我的視線，那只墮鴉幽綠的小眼睛眨了眨，竟然直直的看向我們。
　　被這東西寄生的話，倒是一時半會要不了命，但會漸漸失去感知快樂的能力，最後的結局通常是抑鬱而死。
　　最關鍵的是，墮鴉群居的地方，它的天敵「靈狩」就不會遠，那可是相當難應付的魔物。
　　「趕快跑！聽到沒有？！」我惱火的推了男孩一把，「想做妖怪的點心嗎？！」
　　草太臉刷的白了，想來是和他姐姐一起經歷過不少匪夷所思之事，幾乎沒猶豫就相信了我，拔腿就跑。
　　霓虹燈上，那只青色的大鳥張開了翅膀。
　　
　　「你可以看見我？」
　　嘶啞的聲音從妖鳥嘴裡冒出，它死死的盯著我看，片刻，小眼睛裡卻閃過一線迷惑。
　　「你也是妖怪？不，不對……你的靈魂怎麼……」
　　我沒耐心和一隻低等妖怪聊天，淡然道：「你從我這裡什麼也得不到，所以給我滾遠一些。」
　　「呵，氣勢還不小。」墮鴉怪笑了兩聲，「整個前町區都是我們的地盤，不管你是什麼東西，都逃不出去。」
　　不用它說，我也早注意到四周越來越密集的拍翅聲。
　　「那個小男孩我早就盯上了，他的靈魂看起來很可口，好不容易才等到他脖子上的護身符失效的一天呢。」妖鳥咂咂嘴，惋惜的說，「放走了我們的獵物，你別想就這麼溜掉。」
　　真麻煩。我皺眉。手邊並沒有武器對付這種沒實體的妖怪呀。
　　「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嘗嘗你的味道……」妖怪伸出細長的舌頭，「啊…好像你身上有種讓我受不了的誘人的感覺…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隨著它尖利的嚎叫，鋪天蓋地的青色翅膀朝我撲了下來。
　　
　　偏偏這時候遠處傳來了男孩熟悉的聲音，透著顯而易見的驚慌：「離，離姐姐——」
　　我低頭閃過一隻妖鳥的襲擊，伸手在懷中的紙袋裡摸到一小包粉狀物體。
　　想都沒想，撕開袋子，抓出一把就往空中揚去。
　　「嘎——嘎啊！！」
　　淒厲的慘叫聲頓時響起，半空裡的墮鴉們紛紛逃避那白色的粉末，有幾隻不小心沾到，還冒起了白煙。
　　我大笑：「原來不論在哪裡，鹽都是低等妖怪的剋星啊。」
　　趁妖鳥們方寸大亂的工夫，我抬腳便向驚叫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這次倒不是妖怪。不過…該慶倖嗎？
　　我看著堵住男孩的三個面色不善的男人，暗暗擦了把汗。
　　
　　「小鬼，竟然敢撞到鳩也君身上，沒長眼睛嗎？！」
　　為首的男人推了草太一把，男孩踉蹌了兩步，小聲說：「我說對不起了。」
　　「衣服都弄髒了，對不起頂個屁用啊。」男人吐了口煙圈，「說吧怎麼賠。」
　　我不得不再次無奈的笑了。隔了五百年，怎麼地痞流氓的臺詞都沒變？
　　
　　「那個，不好意思……」
　　我走上前，拉著草太的手，沖著那人陪笑道：「我弟弟不小心撞到您了，是他不對，衣服髒了的話，賠您些錢可以嗎？」
　　看著幾個人的眼光吸盤似的落在我身上，我又暗暗歎氣。
　　下面恐怕就是最俗套的調戲良家婦女的臺詞了。
　　果然——
　　「錢就不用了，這位漂亮的小姑娘來陪我們兄弟玩一下好……」
　　嘭！
　　「對不起我沒時間。」
　　好久沒有體會過拳頭砸在人臉上的感覺了，顧不得享受一下打架的快感，我一把拽起草太，撒腿就跑。
　　不跑是傻子，後面來了那麼一大群墮鴉。
　　
　　真是個倒楣的下午啊。
　　邊跑邊抱怨著，我不經意間瞥見身旁氣喘吁吁的男孩臉上的表情，差點又嚇一跳：他看著我，眼睛裡正閃閃發光！
　　「離姐姐，真的，好厲害哦！」草太興奮的叫道，「只一拳，那人的臉都被你揍歪啦！我看姐姐的身手比狗哥哥也差不到哪去嘛！」
　　「這不算什麼的……」我鬱悶的說。
　　
　　的確是不算什麼，以往我這樣的一拳，是能讓普通妖怪的腦袋開花的。我忿忿的想。
　　來到這個奇怪的世界後，好像真的變弱了很多啊……
　　
　　狼狽不堪的跑回神社門口，我慶倖的發現那些墮鴉只是在街角盤旋了幾圈，就好像忌憚著什麼東西似的飛走了。地痞們也沒追上來，我和草太一起癱坐在神社門前濕漉漉的臺階上喘著氣。
　　可是……
　　又來了！那種被東西跟蹤的感覺。
　　
　　已經差不多是黃昏了，夕陽的餘暉晃的我眼睛有點花。只是一瞬間，眼前噌的躥過一個黑影。
　　我來不及多想，抄起剛買的一口鍋就朝那東西扣了下去。
　　
　　咣——
　　喵——！！！
　　
　　「什麼……妖怪？」
　　我喃喃著，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草太伸出手指，小心的捅捅地上那個全身烏黑，耳朵尖尖的的小東西。沒有絲毫慌張，小東西竟然蹭著他的手指滿足的眯起眼睛。
　　「離，離姐姐……這個，好像是只小貓吧？」聽他的聲音就知道是拼命忍著笑，憋得都結巴了。
　　我蹲下身，看著眼前走過來沖我撒嬌的小動物，艱難的點了點頭：「好像真的是只貓……」
　　話音未落，小黑貓已經躥上了我的胳膊，圓圓的，亮閃閃的眼睛刹那間對上了我的目光。
　　非常明亮的眼睛……
　　夕陽沉入西邊的山脈，最後一縷光線消失的時候，我看到那雙清澈的褐色眼睛裡，有絢麗的紫芒一閃而過。
　　
　　我站起身，把貓放在地上。
　　它不依不饒，一躥就上了我的肩膀，穩穩當當的蹲在那裡，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把它抓下來，又放在地上。
　　它又躥上肩膀，舔臉。
　　我抓住它的脖子強行把它從我臉上拉開，放在地上。
　　它躥上來，舔舔舔。
　　……
　　
　　「草太，把這貓弄走！」我忍無可忍的大叫起來。男孩卻笑的開心極了：「離姐姐，看樣子它很喜歡你呢。要不我們養它吧？」
　　「你已經有胖胖了！再養貓的話你媽會殺了我們！」
　　「才不會呢。小黑才這麼小，沒有人照顧的話會很可憐的。」草太逗弄著我肩膀上的小貓，「你很喜歡這個姐姐，是吧小黑？」
　　貓咪毛茸茸的在我脖子上蹭蹭，又酥又癢的讓我忍不住笑起來。
　　「小黑…多傻的名字啊……」我喃喃道。
　　
　　怕引起不安，那天下午和草太在街上遇到的事，我並沒有對日暮夫人多說，只是讓草太去他爺爺那裡再拿個護身符。
　　貓咪小黑也順利的進入了日暮家。因為長著一身烏黑發亮且手感極佳的毛，性格又極其溫順乖巧，很得女主人和草太的歡心，就連平日嚴肅的日暮老頭，吃飯的時候也總是偷偷塞給它魚肉。只有原住貓胖胖很不喜歡它，或者說，更像是懷著某種恐懼，只要見到這只小小的黑貓，比它大出幾倍的花貓就炸毛，然後耷著尾巴迅速的溜走。
　　
　　轉眼之間，天氣便暖和起來了。有天我推開門的時候，發現門前的櫻花樹上繁花如雲似霧，風吹過的時候，星星點點的花瓣就隨風而起，在和煦的陽光裡飄飄蕩蕩，像一些頑皮的精靈。
　　仿佛那些逝去的記憶光影，我伸出雙手，卻永遠捉不住它們。
　　
　　「你知道嗎，我學會喝酒了。可是酒真的一點也不好喝呀，喝完了頭暈暈的，總是想睡覺。我以為睡著了就可以夢見你了，可是我連你長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了，怎麼辦啊……」
　　「對不起，想不起你是誰……只記得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呢？你也把我忘了嗎？拜託，別忘記我啊……如果你也忘掉我了，我就更想不起來了……」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大群墮鴉，真有點害怕呢。呵呵，你一定會笑我吧，可是，我好像真的沒有好辦法對付它們呢……如果是你的話，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吧？」
　　「我知道你是最厲害的，一直一直都是……」
　　「可就算沒有你…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也會幸福的活著……」
　　「所以答應我，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也一定要幸福哦……」
　　「你知道嗎，櫻花開了，春天來了，你知道嗎……」
　　
　　嘩——
　　門被拉開的輕響。男孩睡眼惺忪的站在門口。
　　「離姐姐，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些什麼呀？」
　　我愣了愣，笑笑：「我和小黑說話呢。」順手摸摸桌上睡的迷迷糊糊的貓咪，「草太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這你不會也忘了吧？」男孩驚訝的說，「今天要做櫻花餅呢，昨天媽媽還說讓我們早起幫忙的，是祭典上招待來神社祈福的人用的……」
　　「知道啦，我馬上去。」
　　
　　目送草太轉身離去，我呼出一口氣，趴在桌子上，正好看見黑貓圓圓的眼睛。
　　「奇怪……」
　　我捧起它小小的頭，仔細端詳著。貓咪雖然不太情願，也撒嬌的舔著我的手。
　　「明明是褐色的眼睛嘛……」
　　
　　******************
　　
　　天氣很好。
　　我坐在禦神木的一根粗枝上，背靠著樹幹，悠閒的享受著春日午後的陽光。遠處鼎沸的人聲，似乎是和我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而這地方的視野又非常不錯，足夠我把整個日暮神社盡收眼底。
　　可能是古老到令人信服的緣故，來祭祀祈福的人絡繹不絕，神社上空繚繞著淡淡的藍紫的煙氣，風吹不散。門口的街上則盡掃往日的冷清，行人和車輛流水似的一潮接一潮。我不禁苦笑，人類的思維有時候真是奇怪，不論在哪個年代都期待著神的佑護，寧願渴望在他人的垂憫下生存，也不肯相信自己手中改變命運的力量。
　　
　　「而真正的強者，即使是命運，也可以自己創造。」
　　
　　輕聲說出這句話，我忽然一個激靈。
　　
　　總是這樣。
　　總是想起某句熟悉的話，某個熟悉的場景，卻怎麼也記不清說話的人。
　　總覺得遺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連可以尋覓的地方都無法想起。
　　總是感到，在某個地方，有個人一直在等著我，可我無法回到他身旁。
　　甚至，習慣了午夜在黑暗裡一個人坐在牆角，只是坐著，不想任何事情，僅僅是這樣一個姿勢，都令人懷念。
　　
　　這樣的感覺，真折磨人……
　　……
　　
　　可惜啊，這麼好的天氣。
　　我用手遮住從樹葉間漏下的陽光，使自己可以清楚的看見神社中的一切，嘴角輕輕扯出一線冷笑。
　　不速之客來的真快。
　　
　　幾團黑影徘徊在神社大門外的街上，在湧動的人流上空盤桓不去。
　　越聚越多。我看到它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一群一群的像是魚群上空的水鳥，瞪圓了眼睛只等著狩獵的開始。
　　
　　這麼多？
　　
　　我皺眉。
　　
　　這樣的數量，很容易招來噬人魂魄的魔物靈狩的。
　　
　　為什麼都聚集在門口？它們在忌憚什麼？這早已老的失去了力量的神社麼？
　　
　　我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墮鴉聚集的範圍，發覺它們正好圍成一個圓桶，有的墮鴉試圖闖進來，卻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撞上了什麼東西似的哀叫著逃開。
　　結界？
　　頭腦裡蹦出這個詞，我快速的思考著。如果是結界，那力量的中心在哪裡？
　　環視一周，我望著禦神木直入青空的巨大樹冠，心中已隱約有了答案。
　　緩緩伸出左手，貼在老樹粗糙的外皮上，我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氣。
　　就是它了。
　　那潛藏在幾人合抱的樹幹中，和深紮地下幾百米的根系裡，流淌數千年不曾斷絕的，澎湃的生命。古樹生生不息的迴圈，像一顆強壯的心臟，其中湧流的，竟是純淨的靈力！
　　老樹有靈性並不奇怪，但大多是成精成妖，很少有儲存了這麼多的靈力的。然而還沒等我多想，一股奇特的力量，就順著手臂綿綿不絕的滲進了身體。
　　
　　這是…什麼？
　　
　　我震驚的凝視著發出淡紫色靈光的左手，在光芒的映襯下，肌膚變得有些透明，我幾乎可以看見靈力進入了我的血液裡，瞬間便傳遍了四肢百骸。
　　
　　好溫暖……
　　
　　我輕輕合上雙眼，顧不得疑惑為何這靈力與我的身體如此契合，只是貪婪的從周遭的每一寸空氣裡汲取著力量。
　　漸漸的，連意識也模糊了。
　　
　　……無邊無際的雲海，層層疊疊的重巒。
　　那高峰之巔，有恢宏的神殿，山名滄雲，便是眾神在人間的家園。
　　山邊有清溪環繞，山上的雪水春天時都會流進溪中，夜晚時映著星光，每當那時候，水裡就會生出一種五光十色的小魚，帶回家養在雪花石做的罐子裡，晚上美麗的螢光就能照亮整個院子。
　　隔著小溪，向西能望見影影綽綽的村落。似乎是半夜，整個山村都在沉睡中，伴著時有時無的幾聲蟲鳴，如此的安然靜謐。
　　……一晃一晃的，小溪的對面，一盞閃著淡淡螢火的小燈漸漸靠近，走的近了，竟是個瘦小的女孩，手裡提著個小小的發光的白色罐子，神色小心而緊張的尋覓著什麼。直到望見了目標，她湛藍的眼睛裡才閃耀出興奮而有些悲傷的光，踏著溪邊的亂石，跌跌撞撞的撲過來。
　　「姐姐——」
　　稚嫩的童聲撕心裂肺。
　　
　　溪的對岸，另一個小小的身影站住了腳步。
　　「你真的要走嗎？」藍眼睛的小女孩抿著嘴，像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
　　無聲，對岸的身影僵立在黑暗中，輕輕的點了點頭。
　　「到碧落森林去？你什麼時候回來啊？」這下聲音裡乾脆帶了哭腔。
　　對岸的身影甚至沒有回頭，同樣稚嫩的聲音，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清冷沉靜。
　　「我不會再回來了，淡月，我要去找他。」
　　提著燈的小女孩愣了愣，沉默了一會。
　　「那麼，姐姐把這個帶上吧。」
　　說著舉起手中的小罐子。黑暗裡頓時升起了一顆小小的星。
　　「我不需要那個。」對岸的孩子冷漠的說，「你趕快回家去吧。」
　　「可是，碧落森林那麼遠，路上又黑……」
　　「我一定可以找到他。」
　　對岸的女孩說完，就毫不猶豫向著遠方的群山走去。
　　
　　只剩下那個提著燈的女孩子，呆呆的站在岸邊。
　　「為什麼呢……」她喃喃著，「這是淡月，最後能為姐姐做的事了呀……」
　　
　　那麼孤單的影子，脆弱的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我忍不住想要走上前，永遠永遠的擁抱住她。
　　只走了一步，忽然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
　　「姐姐，不可以再往前走了。」
　　
　　我回過頭，不知所措的望著面前白發藍眸的美麗女子。
　　「這一次，終於先在姐姐的命盤裡埋下了種子。」
　　她微笑著。
　　「快些醒過來吧，姐姐。」
　　「這是淡月，最後能為姐姐做的事了。」
　　
　　******************
　　
　　「喂！離姐姐，離姐姐！」
　　我揉揉眼睛，在樹杈上坐起身來：「幹嗎……」
　　「真是的，在那麼高的樹上睡覺，很危險的啊！快下來！」
　　看著男孩焦急的面孔，我一時愣愣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抬頭看天，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我茫然的舉起左手，又看了看身旁的樹幹。
　　乾乾淨淨，絲毫沒有什麼奇怪的力量和光芒。
　　剛剛的，是夢？
　　可當我抬起頭望見神社門口那烏雲似的墮鴉群時，頓時變了臉色。
　　
　　怎麼會有這麼多……這也太反常了！
　　
　　草太也在看那個方向，自語道：「看樣子，要下雨了呢……喂，離姐姐你要去那兒啊？！」
　　「草太，讓你爺爺在神社門口多貼點符咒！」
　　我撂下這句話，就向著不遠處的神社內堂跑去。
　　
　　「該死的！」
　　在神社內堂一通亂翻，我忍不住罵道。這日暮老頭子平時愛好在這裡藏個古董什麼的，可怎麼收的全是些沒用的垃圾，關鍵時刻連件趁手的武器都找不到。
　　折騰半天，只找出一把沒開刃的太刀，和一副弓箭，箭還只有兩支，一看就是樣子貨。
　　無論如何，背上弓箭，我提著刀，似乎終於捕捉到了一點往昔的記憶。
　　
　　對於我來說，殺戮仿佛是一種本能。沒開刃的刀殺不死人，但灌注了靈力的刀，雖然只有一點點，對於墮鴉這種低等妖怪來說就另當別論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數量太過龐大的墮鴉聚集在一起會產生讓人不適的感覺，即使看不見這些妖物，神社中參拜的人們也大多早早離去了，否則真不知道對著空氣揮刀的我會不會被人當成瘋子。偶爾有幾個路過的，看見神社門口貼了那麼多符咒，也當是在舉行什麼祭祀儀式，居然也沒大驚小怪。
　　雙手握刀，我試著調集全身的靈力，試了幾次，終於在黑暗中，刀身亮起了一線淡淡的紫光，雖然微弱的像是風中的燭火，畢竟也還算是靈力啊。
　　碰到墮鴉的身體時，靈力就會炸出一團火光，這光是人類的眼睛能見的。於是神社前的空中，接連不斷的綻放出一朵又一朵明亮的光焰，看得日暮一家人目瞪口呆。
　　這個世界的人類大概是無法相信，自己身邊盤踞著這麼多的妖魔吧。
　　
　　「不行，太多了。」
　　我揮刀將一隻墮鴉砍成兩半，回身退進符咒的結界裡。望著漫天飛舞的妖鳥，無奈的歎了口氣。
　　照這樣下去，妖氣蓋過了靈力，就連這樣的結界恐怕也撐不住了呢……
　　反手取下背上的弓，我抽了一支箭，對著妖鳥群狠狠的拉滿了弦。
　　
　　「離姐姐，你也會破魔箭嗎？！」草太在我身後雀躍的喊道。
　　
　　我鬆手，箭嗖的射了出去。
　　命中目標……才怪。
　　
　　箭沒有射中任何一隻墮鴉，只是帶著靈光斜斜的飛上了天。閃過了它的墮鴉們發出尖利的嘲笑聲，甚至有在空中得意的跳起舞的。
　　「對不起，」我回頭朝男孩抱歉的一笑：「我最不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射箭……」
　　
　　草太還沒來得及露出失望的神色，突然望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呆住了。
　　只見那支箭像被什麼東西托著一樣，靜止的停在了半空。
　　日暮老頭也看到了這個詭異的場景，一雙渾濁的眼睛頓時睜的老大。
　　「這個…難道是……」
　　
　　一道蒼藍的閃電撕裂了夜空，與此同時，懸浮在空中的箭上湧出淡紫的靈光，與閃電的光芒彙集在一起，驟然擴張成巨大的光流，而後，那燦爛無比的光輝籠罩了結界外的一切。
　　劈——啪——
　　無數夾雜著靈光的雷電從空中擊下，擠成一團的墮鴉們來不及逃離，就在奪目的光芒中灰飛煙滅。
　　只有我能聽到它們淒厲之極的哀鳴，聞到那些皮肉羽毛的焦臭。
　　
　　「用雷電來作為靈力的載體嗎？幹的漂亮！」
　　日暮老頭在我身後發出贊許的歎息，我只是笑笑，心中慶倖自己身上沒了妖氣，否則那閃電可是不長眼睛的。
　　慢慢的四周安靜下來，我冷冷的盯著剩下的妖鳥。奇怪的是，它們竟然還在徘徊，一隻接一隻的尖叫著撞向結界，好像寧可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也要闖進來似的。
　　「我的！」一隻墮鴉叫起來。
　　「我的！」另一隻也叫。
　　「我的！我的！！」
　　「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都發瘋了麼？
　　我毛骨悚然的望著漫天重新聚集起來的妖鳥。它們集聚成群，鍥而不捨的衝擊著已經變得薄弱的結界，根本，沒有一絲退卻之意。
　　這一幕，怎麼看都有些熟悉。
　　
　　……漫天的妖魔，伸出各自的爪牙，舔著猩紅的舌尖，合唱般的嚎叫：我的！我的！我的！……四魂之玉！四魂之玉！！四魂之玉！！！
　　
　　我感到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不知是為著眼前可怖的妖群，還是這難得回復的記憶。
　　
　　原來如此……真是逃到哪裡都逃不掉啊。
　　
　　「日暮夫人，草太，多謝你們這些天的照顧了……」
　　暗自苦笑著，我轉身向那一臉迷惑的女子輕輕的欠了欠身。
　　「我想這些墮鴉是沖我來的，只要我離開這裡，它們就自然會散去了。」
　　「離姐姐，你要上哪兒去呀！離姐姐！」
　　
　　草太焦急的喊聲早被我拋在身後。我沖出結界，一頭紮進了濃重的黑暗裡。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總算找到片荒僻的樹林，我回頭看到墮鴉們已經一個不落的跟了上來，心裡冷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樣的古話，說的就是墮鴉這種東西吧。
　　如果感覺到的妖氣沒有錯的話……就是這兒了。
　　
　　「想要得到我嗎？！來啊！」我沖著它們大喊。
　　就憑你們這些骯髒的東西麼……
　　
　　我望著夜空中密密麻麻的無數雙綠色眼睛，輕輕冷笑的同時，終於感受到身後驟然爆發的妖氣。
　　撲到離我最近距離的那只墮鴉驚恐的小眼睛中，映出了我身後一雙車輪般巨大的黃色眼珠。
　　果然引來了呢，靈狩……
　　
　　我後退兩步，無力的靠在一棵樹上，慢慢滑坐在柔軟的泥地上，看著那巨蛇狀的魔物竄上天空，張開血盆大口以一種「吸食」的方式吞噬著墮鴉群。不時有受傷的妖鳥和帶血的羽毛掉落在地上，本來為狩獵而來的墮鴉，反成了其他妖怪的獵物，妖魔們的世界，無論何時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
　　
　　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我抬手擦了擦滿臉的雨水，發覺自己不僅靈力告罄，連身體仿佛也失去了所有力氣。
　　還是太勉強了呢……透支靈力的結果是用自身的生命力做代價。
　　還好我是傳說中讓白骨也可以長出皮肉的四魂之玉，這樣的透支程度，幾天就可以恢復的吧。
　　如此安慰著自己，我拼命的扶著樹站了起來。
　　沒時間休息，我可不想等到靈狩吃完了正餐，被它當成飯後甜點。
　　
　　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樣一種奇異的景象——深夜，煙色的雨幕中，靜默的矗立著無數灰黑的建築，像一隻只沒有生命的石頭盒子。不見了往來的行人，和那些往日裡妖嬈多彩的霓虹，整座城市安靜的仿佛進了墳墓。我向來是不怕黑的，但這種末日般的壓抑感讓我喘不過氣來——毫無生命的，冰冷的壓抑感，令我不禁想去懷念點什麼。但在腦海中尋覓了許久，也找不到可以懷念的東西。
　　
　　這不是我的世界。也許是戈薇的，但，不是我的。
　　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頭，我悲哀的意識到這個事實。
　　衣服被雨水打的透濕，頭髮也混著泥水濕漉漉的貼在臉上，我擦了擦流進眼中的雨水，環視著陌生的街道，茫然的停住了腳步。
　　我迷路了。
　　
　　頭腦裡乍一跳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就有種想要大笑的衝動。我需要認識路嗎？既然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走到哪兒還不是一樣？
　　
　　都是，一樣的呀……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沒有在等待自己的人，無論在哪裡，活著還是死去，都是一樣的呀……
　　
　　四魂之玉，我記起那是我此世的名字，伴隨著這個名字的，是人世與妖界幾百年的征伐殺戮，以及尚未凝出形體前，我的幾千個沉睡在黑暗與鮮血中的春秋。
　　四魂之玉……人類的詛咒中世間一切災禍的根源。
　　四魂之玉……妖魔的咆哮中欲望與力量的巔峰。
　　
　　四魂之玉，終究只是一塊石頭，沒有過去，亦不會有未來。
　　如此而已。
　　
　　撲通——
　　腳下一滑，我重重的跪倒在雨地裡，手指扣緊了磚縫也止不住渾身的顫抖。
　　「我…想不起來……」
　　「可惡……想不起來……」
　　
　　「呵，這不是那天打人的小姑娘嘛！」
　　「這是怎麼啦？大半夜的滿街閒逛，和家裡人吵架了嗎？」
　　「哈哈，好可憐哦，讓我來好好的疼愛一下吧！」
　　「喂，喂，鳩也君別忘了讓我們也分享下啊，這樣的新鮮貨可是不常見呢！」
　　
　　下頜被什麼人粗暴的捏住，我被迫抬起頭，離那張醜陋的鼻子上還貼著紗布的臉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甚至可以聞見他嘴裡噴出的酒臭味。
　　很想吐。
　　
　　「臉色好白啊，嚇壞了嗎？別怕別怕，一會兒會讓你舒服的尖叫的。」那個男人淫笑著，手探向我的領口。
　　「混蛋！」我厲聲喊道，「把你的髒手拿開！」
　　沒來得及站起來，後面的三個男人就一齊撲過來按住了我的手腳，四個人配合的相當默契。平日裡別說四個，就是四十個人類也不在話下，但因為剛剛透支了太多體力，我竟然一時無法掙開他們的壓制。而僅憑身上那點微弱的靈力，是不可能對人類起作用的。
　　人類……
　　怎麼可以……
　　
　　僅僅是瞬間遲疑的工夫，嘴巴就被一隻汗津津的大手一把捂住，手腳也被皮帶綁了個結實。我睜大了眼睛，驚恐的看到面前的男人獰笑著開始解開褲子。
　　
　　就算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也終於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
　　叫不出聲。從未有過這樣的驚惶。
　　
　　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右手上，奮力一掙，手臂脫離了控制，一拳揮在身邊的男人臉上，我清楚的聽到了鼻骨碎裂的脆響。
　　
　　然而——
　　
　　砰！
　　腦後傳來劇烈的疼痛，意識忽的成了一片空白。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媽的，這還是女人嗎？力氣真大！還好我帶著球棒……」
　　
　　不要…不可以暈過去！
　　聽覺也開始模糊，我拼盡了最後一點靈力想要維持意識的清醒。
　　
　　不可以暈過去！
　　
　　紫色的靈光驟然增強，身體卻軟軟的倒了下去。
　　臉貼著冰涼的雨地，我吃力的眨了眨眼，盯著淺紫色的血水混合進地上的雨水，直到視野被黑暗完全吞沒。
　　
　　……
　　
　　******************
　　
　　……我看到一扇巨大的窗下，坐著一個人。
　　
　　一個清俊的男人。有著線條極優美的五官，漆黑的長髮卷著波浪垂落到地上，更襯的那張白皙的面孔俊逸如畫。但這樣的一張完美的臉上，卻有一雙殷紅的眸子——妖媚而不祥的、只屬於妖魔的眸子……
　　
　　四魂……
　　低沉優雅的男聲輕柔的念著，他伸出手，微笑著將寂寞千年的我握入掌心。
　　
　　******************
　　
　　「蠢貨！下手輕點，破相了就不好玩了！」
　　「她看見我們的樣子了！」
　　「弄到山后的林子裡吧，玩完就收拾掉，省的礙事……」
　　
　　幾個男人相互交談著，抓起少女癱軟的手臂，想要把她架起來。
　　
　　「哎……？這是什麼？！」
　　為首的男人突然看到少女身體的四周騰起了黑色的火苗，只是一瞬間，火焰就包圍了他的全身，皮肉在他眼前一寸寸化為灰燼。
　　沒有比這更恐怖的。想要掙扎，卻動彈不得；焚燒的疼痛和恐懼讓他想要尖叫，卻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吃力的轉過頭，他只看到了同伴同樣扭曲著變的焦黑的臉。
　　漆黑的烈焰無聲的燃燒，沒一會工夫，四個人就化成了四攤極細的人形灰燼，被一陣風吹散了。
　　雨水很快將一切痕跡沖刷乾淨，只剩下少女孤零零的躺在黑夜的街角。
　　
　　******************
　　
　　「哎？！」
　　坐在篝火旁的女孩忽然低低叫了一聲，難以置信的望向夜空的某個方向。
　　「怎麼了戈薇？」犬妖少年緊張的問。
　　「沒什麼……」
　　戈薇低下頭，面色有些憂慮，但更多的是驚訝和疑惑。
　　「一定是幻覺…剛才我好像感覺到四魂之玉了……」
　　
　　******************
　　
　　少年疾步穿過寂靜的大殿，跑下蜿蜒的木階，靈活的身形一陣風似的掠過昏暗的回廊。愈到深處，光線也就越稀少，他推開重重的門扉，一直奔到一道籠罩著血紅光芒的門前，才停住了腳步，微微喘著氣，帶著不知是興奮還是畏懼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推開了門。
　　嘶——
　　比夜還深沉的黑暗中，長長的、長滿毒刺的觸手輕輕滑過地板，發出詭異的聲響。少年遲疑的踏進一步，立刻被這間暗室中充溢著的浩大而陰鬱的妖氣震懾到挪不動半步。
　　他看不見黑暗中到底有什麼東西在動，仿佛屋子本身就是活的一般，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就連牆壁都是由無數巨大的螯腳組成，在一團漆黑中緩慢的蠕動，散發出鋼藍色的微光。
　　誰也不會想到，在北方最古老的城池幾十米深的地下，存在著這樣一個恐怖的魔物，而邪惡則像他分泌出的毒液，一點點的腐蝕著這個世界，等待著把它生生的拖進地獄裡。
　　「大人……」
　　少年恭敬的單膝跪下，目光卻在黑暗中小心的尋覓。
　　
　　「白夜，在找什麼？」
　　低沉而有些沙啞的聲音淡淡的響起。少年抬起頭，望見面前那些交錯的觸手間露出的蒼白人臉，似乎無法克制的倒抽了口冷氣。
　　「對不起，大人……」他更低的伏下身去，「我不知道您醒著。」
　　
　　「你在害怕。」那張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輕輕動了動，一些漆黑蜷曲的長髮順著他本是清俊的面頰潮水似的披散下去，「我的樣子是這麼讓你害怕麼？」
　　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少年卻幾乎發起抖來。
　　「白夜不敢，大人……白夜來是為了告訴您，今天神無的鏡中，出現了……四魂之玉！」
　　沒有回應，周遭只有沉寂。
　　
　　「我已經知道了。」冷漠的聲音毫無波動，「那又如何？」
　　
　　「大人！」白夜猛地抬起頭，激動的望著那雙陰戾的赤紅瞳孔。
　　「她還活著！您不是一直都想要找到……」
　　
　　「白夜。」妖魔冷冷的打斷了他，「你說的，是那顆背叛我的玉麼？」
　　「背叛」兩個字裡帶了顯而易見的肅殺，白夜一時愣住了。
　　
　　「可是…可是奈落大人不是……」
　　
　　「夠了。」
　　冰寒的語氣，斬釘截鐵。
　　「這麼一點小事，也值得你來打擾我嗎？」
　　
　　白夜很快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深深的垂下了頭。
　　「十分抱歉，為這種事打攪您的休息……」
　　
　　「退下吧，總帶來些沒用的消息，我簡直懷疑你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是。」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帶走了暗室中最後一縷光線。
　　過了許久，黑暗中那張蒼白的臉上，赤紅的目光慢慢的沉寂下去。
　　「神無。」他喚道。
　　白衣的小女孩捧著鏡子，以一成不變的姿勢出現在他面前的虛空中。
　　
　　鏡面上水波似的蕩起漣漪，於一圈淺淺的藍光中，顯現出蜷縮在街角的少女。
　　她閉著眼睛，仿佛是安靜的睡著了。就像每一個在他懷中度過的夜晚那樣，睡得恬靜而踏實。
　　而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無比溫柔，就連四周罡勁的妖氣，都變得平和下去。
　　
　　「又被我找到了呢……」妖魔悠悠的歎息道。
　　
　　猙獰的大螯中緩緩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指尖虛撫上鏡中女孩的臉。
　　
　　「璃，你這傻孩子……」
　　
　　******************
　　
　　隱隱的，焦急的嗚咽聲從遠到近。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上了我的臉，粗糙的舌頭舔的我臉頰生疼。意識在感覺到腦後的鈍痛時驟然恢復，我睜開眼睛，被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張貓臉嚇了一跳。
　　「小黑！你怎麼在這裡？！」
　　
　　黑貓興奮的嗚嗚叫著。我吃力的坐起身，呲牙咧嘴的捂著腦袋。
　　「好痛……那幾個混蛋呢？跑了嗎？竟然敢打暈我，絕對不放過他們……」
　　身上的衣服被扯的亂七八糟，但……好像沒發生什麼。
　　我悄悄的松了口氣。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街上霧濛濛的，天卻已經要亮了。我愛憐的把小貓抱在懷裡，摸摸它的頭：「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小黑只是撒嬌的喵喵叫，褐色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媽，在這兒呢！」
　　
　　當空闊的街上響起男孩喜悅摻雜著焦急的聲音的時候，我不禁怔住了。
　　
　　抬頭。不遠的街邊，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的沖我跑過來。男孩圓圓的臉漲的通紅，氣喘吁吁的喊：「離，離姐姐，可，可算找到你了！小黑剛剛忽然就往這個方向跑，我和媽媽差點追不上呢！」
　　
　　我坐在地上，不知道說什麼好。孩子卻早已站在我面前，沖我咧嘴笑著伸出一隻手。
　　
　　「能站起來嗎？我們回家吧！」
　　
　　我搖頭道：「對不起，草太……我只會給你家帶來災難而已…我想我還是……」
　　
　　「別說傻話了！」
　　
　　平日溫柔的女聲帶上了幾分怒氣。我吃驚的望著面前的女人，印象裡從來沒見過戈薇的媽媽這麼生氣。
　　「什麼災難不災難的！如果沒有你，昨晚那些妖怪就會進入神社吧！多虧了小離，保護了草太，爺爺，和我啊！」
　　
　　「可我……」
　　
　　「我不管你是什麼，那根本不重要。」
　　女人稍稍平靜了點，認真的看著我。那是一雙有著溫暖堅定的目光的眼睛，恰似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女。
　　「妖魔也好，人類也罷……作惡多端的話，就算人類也要受到懲罰，而只要擁有仁慈之心，身為妖魔又如何？小離和戈薇一樣，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我和草太，還有爺爺，是不會讓你離開日暮家的。」
　　
　　她在我頭上撐開一把傘，小心的扶我站起來。語氣卻依舊嚴厲的嚇人，像一位正對徹夜未歸的女兒發火的母親。
　　
　　「現在你跟我們回家，把濕衣服換掉，這樣是會著涼的！」
　　
　　「快走啦離姐姐，媽媽真的生氣了哦！」草太拽住我的胳膊小聲說，順便偷偷沖我做了個鬼臉。
　　
　　隔著薄薄的衣袖，男孩的手傳來熱乎乎的溫度，我驚訝的發覺人類脆弱的血肉之軀竟然可以這樣的溫暖。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讓銀髮的犬妖兄弟，甚至他們的父親久久留戀著的，到底是什麼。
　　
　　「離姐姐？」
　　我回望草太有些焦急的眼睛，不由得微笑起來，也終於下定了決心。
　　「沒什麼……聽媽媽的話，我們回家吧。」
　　
　　於是我們沿著清晨的街道一直走回神社去。日暮夫人拉著草太，草太拉著我，我抱著黑貓小黑。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了，雨停了，陽光照在那些老房子的屋頂和被雨水洗刷的亮閃閃的銀色高樓上，來往的車輛川流不息。這座屬於人類的城市變得熱鬧而紛擾，生機盎然。
　　我望著雲層間露出的一線藍天，無聲的歎了口氣。
　　
　　戰國，亂世。
　　
　　再見了……我在心中默默的說。
　　
　　
第35章 第十七章 鬥神回歸（下）

　　我是音璃，但在戰國時代，妖魔和人類更願意叫我四魂之玉。
　　在更古老的時候，我的名字叫做西泠。
　　鬥神——西泠。
　　
　　作為部族歷史上最後也是最強的鬥神，我曾為天帝和天界而戰，死後魂靈化為紫玉，寄于後世巫女翠子之身。翠子與群妖同歸於盡之時，我亦流落於婆娑世界。歷經數百年吸納血氣和妖氣而靈體成形，自名音璃——儘管這個名字總是被人遺忘。世人稱我為四魂之玉，因為相信我擁有荒、和、智、奇四種靈格，以及巫女翠子的強大靈力。為了爭奪我，人世間數百年戰亂不休，我便又被貶斥為妖玉乃至邪神，輾轉於不同的妖穴中，在鮮血屍肉間度過我荒唐的不能稱之為生命的生命。
　　
　　我被巫女桔梗發現並封印，又成為了她的殉葬品。五十年後我被桔梗的轉世、一位名叫日暮戈薇的少女在無意中毀壞了。而桔梗被還魂之術強行喚醒，出於某種目的，她將殘缺不全的我交給了某個妖魔。再往後的記憶是破碎而模糊的，我只記得一部分人和事，卻弄不清楚他們和我之間具體發生過什麼——不過這並不影響我現在的生活。因為某次意外，我穿過五百年的時空來到了後世的世界，糊裡糊塗的住進了日暮戈薇家裡，一住就是一年。
　　
　　我現在的生活平靜安穩。不知是什麼原因，日暮戈薇一直沒有回家——我幾乎覺得她大概不會回來了——我代替她在家中的位置，和她的弟弟、母親、爺爺、以及兩隻貓生活在一起。一開始這並不容易，我時常會鬧出點笑話，但習慣以後會發現這比我以前的生活要好上許多，最起碼我是自由的，不會被傷害，也不用違心做任何事。
　　
　　我習慣了走在陌生的街頭，習慣了陌生的禮節和陌生的習語，習慣了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來往的人群，習慣了被人問「小姐，你的頭髮真漂亮，在哪染的？」這樣白癡的問題。櫻花落了，然後是夏葉秋實，再然後漫天大雪飄然而至。我一天一天的數著日子，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
　　
　　草太長高了一些，日暮夫人又從烹飪俱樂部學會了幾道好吃的點心，爺爺的臉上多了皺紋，神社的老房子該修葺了，胖胖有了新的貓男友，但小黑似乎只喜歡纏著我玩……世界上多了好些我沒聽說過的國家，人類登上了月亮和星星，戰亂依舊進行，只不過不在我的身旁。
　　
　　歲月的流逝對於我來說唯一的意義是一點一滴的找回昔日的記憶。但隨著那些記憶越來越多的浮上心頭，我就愈加無法壓抑靈魂深處刻骨的痛楚。我隱約記起自己曾經背叛了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因為他先一步背叛了我——到底誰先背叛誰已經說不清了，也不重要了，五百年的時間成了我們之間永遠的分隔符號。我想命運既然這樣安排，或許就是為了讓我們彼此遺忘，在各自的世界裡平靜的生活下去。於是我試著去更加徹底的遺忘他，但是這依然不容易，因為想要遺忘就必須先記起，而每次記起他的時候，我的胸口就會漫過尖銳的疼，像有一把刀刺了進來，一次又一次，這種徒勞的所謂遺忘，只把他的影子在我心上刻的愈加的清晰。
　　
　　漸漸的我記起他手指的溫度，記起他衣袖上特有的、像深夜裡河邊的艾蒿和蘆葦的清香，記起他柔軟的長髮纏繞在我指尖的溫存，記起他凝望我的眼神和他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它們是那樣的溫暖，溫暖到讓我只要想到，就忍不住嘴角的微笑。
　　
　　那樣一個我深愛的男人，希望他現在過得幸福。
　　
　　******************
　　
　　「把帶子系上……嗯，這樣就好了！來照照鏡子吧小離。」
　　
　　鏡中的少女抿著嘴，有點難為情的擠出一絲微笑。旁邊的男孩誇張的大叫起來：「哇，離姐姐這身衣服，真…真……」
　　「真什麼呀？」我邊問，邊美滋滋的舉起袖子欣賞著精緻的新和服。
　　「真像住在北海道的曾曾曾祖母…哎呀！我說衣服而已嘛！幹嗎打人！」
　　
　　日暮夫人在我們身後笑得前仰後合：「祭祀要穿的衣服就是這樣的啊，草太你看到的曾曾曾祖母的畫像就是她在新年祭祀時穿的嘛。不過小離……還真是適合白色的和服呢！」
　　「是嗎？」總覺得哪裡有點彆扭，我不自然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一會就洩氣的垂下頭，「…我的頭髮……」
　　「哦哦！頭髮！頭髮…看起來好像是有些怪怪的……」女人睜大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我無奈的提醒她：「頭髮該染染黑……」
　　頂著一腦袋深紫色的長髮去參加祭祀，不被打出來才怪呢！
　　
　　「媽媽看習慣了所以不覺得。」草太揉著剛才被木屐砸到的頭，一臉報復的壞笑：「在學校裡經常有人問我——‘草太，你家‘北海道來的’那個遠房表姐，是不是不良少女？’……」見我一聲不吭的抓起另一隻木屐，他尖叫著跑下樓去：「我去拿染髮膏！」
　　
　　「真是的，這孩子越來越淘氣了……」女人望著男孩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我是快管不住他了，不過看樣子他真的很喜歡小離你呢。也可能是因為思念他姐姐吧……戈薇那孩子真的是長大了，連家都不回了呢……」
　　「日暮夫人……」我輕聲說。她卻打斷了我的話，笑眯眯的看著我，「都夫人夫人的叫了一年了，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這裡的人’可不是這樣說話的哦。犬夜叉還有戈薇的那些朋友都叫我阿姨或者伯母，小離也這麼叫吧，別再用‘夫人’這個過時的稱呼啦。」
　　我只好點了點頭：「好吧，伯母……」
　　「我們去準備年夜飯吧，不管怎麼樣，這個除夕有小離在我們家過，一定要熱熱鬧鬧的！」
　　她說著就走下樓去。轉身的瞬間，我清楚的看到她擦了擦眼睛。
　　「伯母，」我跟上去。她回頭看著我，眼圈有點紅。
　　「我想戈薇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向不會安慰人，我訥訥的說。
　　她笑笑，「謝謝你…謝謝你小離。我只是希望那孩子平安無事……一定要平安無事！」
　　
　　按照習俗新年的前三天不能開火做飯，這個時候家家幾乎都在忙著準備年夜飯和祭祀用的食物。我邊包著飯團邊和戈薇的媽媽聊天，天色漸漸的暗了，我也慢慢的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草太這孩子，怎麼去拿個染髮膏也要這麼久？」自言自語著，戈薇的媽媽抬頭看了眼窗外，「呀，天都黑了。」
　　「我去看看。」我在圍裙上擦了下手。「儲物間在什麼地方？」
　　「後院，祠堂旁邊的小屋就是。」
　　「知道啦。」
　　
　　「小離——」
　　「哎？」
　　日暮夫人站在窗前，微笑著指了指她右邊。
　　「下次記得要從門出去，‘我們這裡’的人平常是不跳窗戶的。」
　　「……哦。」
　　
　　我在神社後院的小路上走了一會，並沒察覺到什麼異常。走過空闊的庭院，看到夜色中像是什麼沉睡的動物似的食骨井，我不禁想到那個眼睛明亮的綠裙少女，不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事，竟然這麼久都沒有回來過。
　　或者，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而無法回來？
　　
　　為了心底突然萌生的這個年頭暗暗一驚，我推開了儲物間的門。
　　裡面亮著燈，卻空無一人。
　　草太忘了關燈？
　　
　　我走了出來，站在儲物間的小屋外深深的打量著夜幕籠罩下的神社。這是個安靜的除夕夜，可能因為冷，人們都呆在家裡，連往常街上汽車的噪音都銷聲匿跡。院子裡的空氣倒是很好，乾淨清新，還帶著某種淡淡的花香。
　　
　　這麼冷的天，還有花開麼？
　　
　　我皺皺眉，輕輕吸了口冰涼的空氣。
　　
　　的確是花香，有些清甜，像是……蓮花？
　　
　　開玩笑！蓮花只在盛夏開放，而現在是隆冬。
　　我拍拍自己的臉，心裡嘲笑自己又產生幻覺了。回身關好儲物間的門，踩著遍地枯草向院子中央走去。
　　走到一半我就覺出了異常。那股花香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越發的清晰起來，而我漸漸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在什麼人身上聞到過。
　　右手情不自禁的摸向腰間，抓了個空，才意識到沒帶著任何武器。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禦神木幕天席地的巨大輪廓，已經近在咫尺。
　　
　　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倒在樹下的身影。
　　「草太！你怎麼了？！」
　　沖過去抱起渾身綿軟無力的男孩，我驚訝的看到他滿臉的淚水，緊閉著眼睛卻在小聲的抽泣，顯然是被什麼東西嚇壞了。
　　這真是奇了，印象裡這孩子還真沒有被嚇哭過。
　　
　　「草太！怎麼了？！快醒醒！」
　　我搖了他幾下，男孩慢慢睜開了眼睛。
　　「離姐姐！」他叫了我一聲，又哭了起來。
　　「怎麼跑到這裡睡覺來了？不怕凍死嗎？！」我生氣的大聲說。
　　男孩搖頭，眼睛裡滿是慌亂：「我沒有！我在儲物間裡聞到很好聞的花香，想出來看看是什麼花開了，然後就迷迷糊糊的走到這裡來了……」
　　該死的。我在心裡罵道，不知又是什麼魑魅魍魎設的圈套。
　　「好了，可能你今天看電視看多了……」我摸摸男孩的臉，「快把眼淚擦乾淨，一會媽媽看到要擔心的。」
　　男孩聽話的用袖子抹著臉，一邊小聲說：「離姐姐，我做了個噩夢。」
　　「什麼噩夢？」
　　「我夢見…我夢見我姐姐死了。」
　　「草太，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我又有點生氣，「今天可是除夕，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呢！」
　　「是真的！我剛剛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我姐姐躺在樹下，全身都是血，我才忍不住哭了的……」好像急於辯白似的，草太伸手指著我身後，「就在那裡！我真的看見我姐姐了！」
　　
　　我忽然覺得很冷。
　　怎麼會這麼冷……我想著，卻忍不住順著男孩的手指回頭看去。
　　斑駁的樹影中明明空無一物。
　　
　　「那兒什麼都沒有，你肯定是在做夢。」我盯了那塊地方一會，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想明天一定要找日暮老頭給這棵樹驅驅邪。
　　
　　回過頭的時候，眼前變得空蕩蕩的。
　　
　　那孩子，不見了。
　　
　　我幾乎有點暴怒的站了起來。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捉弄我？竟然從我眼前把個活生生的孩子變沒了，或者那孩子…根本就是我的幻覺？
　　我竟然被妖怪耍了！
　　
　　「混蛋！給我滾出來！」我咬牙切齒的喊道，「別以為用這點小法術就能困住我！等我破了你的幻術，有你好看的！」
　　
　　幻術。我現在已經非常清楚自己是被怎樣的法術迷惑了。禦神木以外的範圍不知何時起了薄薄的白霧，遠處日暮家的房子，祠堂，都已經看不清了。我一個人站在古樹陰暗的樹影裡，嘴上虛張聲勢，心思卻在快速轉動。
　　
　　妖氣淡薄的幾乎難以察覺，說明施術者並不是多麼強的角色，或者刻意不釋放出太多的妖氣。這種時候，任何衝動的攻擊都可能被幻覺控制，對付這樣的對手，只有靜下心來等待他現身了。
　　
　　也許是幻境的緣故，夜風變得溫暖起來，空氣中彌散開淡薄清遠的蓮花的芬芳，慢慢的，竟變成了某種我無比熟悉的氣息。
　　
　　從現在開始，你所看到聽到甚至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別中了敵人的圈套。
　　
　　我心裡不斷的提醒著自己。
　　別動。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動。
　　
　　然而，當身後那聲淡淡的呼喚響起的時候，身體還是一下子僵住了。
　　
　　「璃……」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就從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傳來。
　　
　　那是假的。我告訴自己。於是我閉上眼睛。
　　
　　「璃，還在生我的氣嗎？」聲音有些暗啞，滲著些許寥落的笑意。
　　
　　我的呼吸越來越快，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淵藪。
　　
　　身後的草窸窸窣窣的響著，好像有人走了過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輕拂我的脖頸。
　　
　　全身都在發抖，我狠狠掐著自己的手指，指甲陷進肉裡，依然無濟於事。
　　該死的…這該死的幻覺。
　　
　　「你恨我麼，璃。」
　　
　　電光石火的一瞬，無數影像在我頭腦中閃過。
　　咆哮的紅炎，飛舞的雪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雙絕望的眼睛。
　　
　　胸口頓時像被什麼抓住了，絞起劇烈的疼痛。
　　
　　「我…我沒有！」
　　話一出口，才發覺聲音裡濃濃的鼻音。
　　明明是幻覺，明明……
　　
　　「那為什麼不回來？」
　　有雙手緩緩的環過腰際，纖長蒼白的手指糾纏上我的指尖。
　　
　　不知道對手是誰，我只知道我已經輸了。
　　
　　輸的那麼徹底。
　　
　　毫無反抗力的，我十指輕輕的反扣住那雙手，微笑起來。
　　
　　本以為已經遺忘，關於你的一切一切。
　　
　　「別生氣了好麼，璃。我知道都是我的錯。」
　　傻話。錯的明明是我，可我來不及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回來吧，我很想你。」
　　我也是。
　　
　　「我愛你，璃。」
　　我知道。我也愛你。
　　
　　………
　　紫色的靈光驟然暴漲。周遭的一切發出玻璃破碎般的聲音，我聽到左上方的樹上有人「啊」的驚叫了一聲，下一刻我已經躍上樹梢，一拳揮向那不速之客。
　　砰！
　　
　　拳頭重重的砸進老樹的樹幹，木屑飛濺，禦神木發出淒慘的呻吟，無數被震斷的枯枝掉了下來。
　　「呵呵呵呵呵——」
　　
　　我吃驚的望著那個已然閃到我背後的飄忽不定的影子。濃麗的黑髮梳成高高的馬尾，清秀面龐上酒紅的眸子妖豔無雙，卻掛著一副招牌式的無辜笑臉。
　　
　　「四魂啊四魂，動作慢了很多哦！看來和人類一起生活這麼久讓你怠惰了呢。」
　　
　　「白夜……」
　　我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心裡有些發寒。
　　因為記憶裡那個叫白夜的少年，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啊。
　　
　　「你還記得我啊。」像是在證實我的疑慮，少年笑嘻嘻的點點頭，「記得就好。四魂之玉，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你欠下的債，還沒還清呢。」
　　
　　我盯著他。從妖氣的感應來看的確是他，但印象中白夜儘管平時是個活潑到輕佻的傢伙，在我面前卻常常是個認真的小孩，甚至還有點愛鑽牛角尖，總的來說是挺可愛的。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殺氣。
　　
　　他是想殺了我麼？
　　
　　我笑笑，「你想怎樣？就你那一點法術……」
　　
　　「我那一點法術？」少年依舊笑的天真無辜，「那你為什麼會被我的‘冰蓮之惑’困住？它讓你看到了你心中最渴望的東西對麼？」
　　
　　我皺起眉，「你變得讓我討厭，白夜。」
　　
　　「你也一樣，女人。」他回敬道，「不要夢想置身事外就能逍遙自在，你最好給我乖乖的回來，否則——」
　　
　　他尖俏的下巴微微揚起，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個孩子站在禦神木頂端的的樹杈上，在離地幾十尺的地方搖搖欲墜。
　　
　　「草太！」
　　我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白夜你這個瘋子，你想幹什麼！這裡不是你的世界！」
　　
　　「也不是你的，四魂。」白夜嗤笑道：「不過人類啊，無論在哪裡都很脆弱呢。我真搞不明白，你怎麼總是為了維護一些無用的東西而違抗大人，甚至背叛……」
　　
　　這次他沒能完全躲開。我的右手急速穿過他的肩膀，淡紫的靈光過處，白色電光劈啪作響，但沒有血——他的身形水霧似的模糊成一團。
　　
　　「靈力……可惡！」我聽見那團水霧哼道，然後它迅速的流走，在另一個位置重新凝聚成白夜秀麗的身形，只是神色越發的冰寒。
　　
　　「哼，四魂，看來靈力恢復並不能代表什麼，你甚至看不出這身體只是我幻術的虛像麼？」他冷冷的、傲慢的說，「沒有妖魔可以穿過食骨井。不過我也不需要……即使是虛像，對付那些沒用的人類，也綽綽有餘了……」
　　「你到底想怎樣？！」懶得和他廢話，我威脅的眯起眼睛，手上聚起一個紫色的光球。
　　「我說了，如果不想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你就給我乖乖的回去。」
　　「回哪裡？」
　　「出雲。」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不耐煩的說，「如果你敢動那孩子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是嗎？」白夜故作天真的睜大眼睛，「那就試試看好了。」
　　
　　他手指微微一動，樹梢的那個影子頓時失去了平衡，像一塊石頭似穿過霧氣直墜下去。
　　
　　我的頭腦在瞬間空白，靈力卻怒濤似的高漲。熔岩般的灼熱點燃了我的每一寸靈魂，力量向著四肢百骸中蔓延。
　　奪目的光芒噴湧而出。
　　
　　意識恢復時已身在半空。夜風仿佛冰冷了十倍，刀子似的割著臉頰，我低頭看了看懷裡的男孩，他睜著眼睛，眼神卻空洞而迷茫，顯然早被操控了身心。
　　
　　視線掃過自己背後伸展開的巨大翅膀，一片片實質化的「羽毛」映著蒼冷的月光，泛出金屬般森然的質感。
　　
　　完了，弄不好明天要上報紙了。
　　
　　「呵呵，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尖利的笑聲盤桓在禦神木巨大的樹冠上，我垂下頭，俯望著悠然坐在樹梢的白夜，或者，白夜的幻影。
　　「四魂啊四魂，看看你自己，你和妖魔有什麼區別？」他歪著頭，譏誚的望著我。「自以為是的女人……」
　　
　　我沉默了一會，然後說：「你真的想要我回去麼？」
　　
　　可能回答的太過突然，白夜居然愣了愣，但沒等他做出反應，我已經挾著勁風疾掠至他面前。
　　我笑看他酒紅的眸子裡閃過少見的慌亂，幻術已被封死。
　　
　　「那麼我會回去的。」
　　看著少年在爆發的靈力中逐漸痛苦扭曲的臉，我冷然一笑。
　　「希望到時候，你別後悔。」
　　
　　隱去了那對形貌怪異的翼，我抱著草太落到地面上，向他身上注入一點靈力。男孩全身打了個哆嗦，眨了眨眼睛。
　　「離姐姐，我，我怎麼了？」他驚慌失措的看著我，「我剛才好像看見……離姐姐？」
　　
　　在男孩惶然的視線裡，我軟軟的癱坐在地上，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徹骨的冷，只有手心，還存留著一絲熟悉而虛幻的溫暖。
　　
　　******************
　　
　　「混蛋……」
　　少年虛脫的倚在一處石牆上，死死的咬著牙，低下頭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肩膀，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混蛋……四魂怎麼變成了這樣……」
　　
　　「那個，不是四魂。」
　　手捧圓鏡的白衣女孩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身邊，用一貫毫無起伏的聲音說。
　　
　　「神無……」白夜疑惑的看著她，「我不明白……」
　　神無慢慢垂下眼簾。
　　
　　「西泠。」她說。
　　「鬥神西泠，醒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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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出奇的平靜，白夜的幻術沒有再出現，日暮家的生活依舊溫馨恬淡，我和草太在日暮夫人疑惑的眼神裡，默契的隱瞞了那天後院中的驚心動魄。時間在草太的上學放學和家裡的零碎雜務中一天天流逝，這個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長，記不清過了多久，窗外光禿禿的枝條上才有了一抹澀澀的青，天空卻還是鉛灰色的，仿佛寒冷永遠也不會過去。
　　大街上和電視裡總有一些人類在談論著這一年不同尋常的天氣，聽著他們的高談闊論，我難掩無奈的苦笑。人類顯然是無法覺察的，那冰凍的空氣和鐵灰的雲層裡滲透的絲絲妖氣。
　　
　　我知道我只是在等待，和在遙遠的時空彼岸的那個人一樣，等待著重逢的時刻。
　　
　　新年第一個月的最後一天，一場雪不緊不慢的來了。細碎的雪花夾著冰粒，從灰黯的蒼穹靜默的飄落，到了窗戶上便結成了一層霜。屋裡的熱氣也凝在玻璃上，白濛濛的一片，透過這層水汽看著路邊的街燈昏黃的光，和著遠處星星點點的民居的燈火，人也在這樣過分的安逸中變得迷迷糊糊。
　　溫熱辛辣的液體滑過咽喉，一路燒灼入胃腸，整個身體也隨之暖和起來。酒真是神奇的東西——轉著手中小小的瓷杯，我眯起眼看著杯中液體在燭火裡瑩然的流光，任由自己沉溺入流離的浮光掠影。
　　
　　——「喂，妖怪，你在想什麼？就這樣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仿佛也是個靜謐的雪夜，仿佛也是一間溫暖空曠的屋子，我百無聊賴的倚在窗邊，屋子另一角，黑髮的男人正悠然的自斟自飲。
　　空氣中彌散著醉人的冷香，我第一次聞到這麼香的酒，清清泠泠，竹林落雪般的綿長幽遠。
　　
　　他不說話，一副懶得理我的模樣。我撇撇嘴，狡黠而挑釁的一笑。
　　「或者，你想忘記點什麼？我聽說人類發明酒這玩意，是為了忘記塵世的痛苦……」
　　
　　他側目，秀長的眸子裡暗光浮動，笑容充滿蠱惑：「過來陪我喝一杯，就告訴你。」
　　感覺不妙，我防備的往角落裡縮了縮，「不要。我從來不喝酒。」
　　「那麼今天一定要喝。」
　　「妖怪，你不講理。」
　　「呵，你什麼時候聽說奈落講過理？」
　　「……」
　　
　　我坐在他對面，忐忑的看著他在杯子裡倒滿酒。而他並不看我，自顧自的說：「有時候喝酒不是為了忘記，而是記起已經忘卻的事。」
　　「啊？」我傻呆呆的拿起一杯酒，「你記起什麼了？」
　　「很久以前的事。」
　　「哦。」深知打聽他的秘密總是要付出代價，所以我知趣的閉了嘴，仰頭把那杯酒倒進嘴去。
　　「好辣！」毫無心理準備的，聞起來香氣平和的酒原來如此霸道淩厲。
　　而他只是大笑：「璃的酒量不錯嘛，這可是青岡的白竹燒。」
　　「啥？！死妖怪你騙我喝這麼烈的酒……！」
　　
　　抱怨未完，已被溫熱的兩片嘴唇堵回口中。
　　呼吸急促的像要窒息，我感覺到烈酒的灼熱在血液裡迅速擴散的眩暈。
　　他的手指卻冷的像冰，悄無聲息的停滯在我頸邊。
　　
　　「我想起有那麼一個女人。」緩慢到有些曖昧的語氣，不過在我聽來頗有些詭異。他在我耳畔輕聲說：「一個女人，很久以前她曾經背叛過我，以後或許也會背叛我……」
　　我不知道他是醉了還是沒醉。那麼多的烈酒喝下去，眼神卻還是犀利如刀——這男人真是妖孽，我暗自慨歎……不對，他本來就是妖孽啊……
　　果真喝多了。我癡癡的笑了出來，抓住他莫名其妙按在我脖子上的手：「妖怪，你的手真冷。」
　　也不顧他略帶詫異的目光，我兩手全都捂上他的手，醺然道：「小璃給你暖暖……接著說，那女人怎麼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沉默了。安靜的盯了我一會才開口：「這樣的一個女人，你說，我是殺她，還是不殺？」
　　「咳，就這點小事啊……」
　　搖搖欲墜的，我輕笑：
　　「讓她愛上你吧。」
　　「哦？」
　　「讓她愛上你，是報復她最好的方法。愛情之于女人，總是最甘甜的毒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她生不如死。可惜你們這些男人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呵呵……」
　　
　　他眼神微微一滯，隨即嘴角抿起個好看的弧度。
　　「我明白了……」修長的手指拂過我的面頰，他微笑著誇讚：「璃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酒香融在燭影繾綣裡，我如醉如癡。
　　
　　我早就懂得，再強的人也有偶然的脆弱和放縱。然而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一天在白竹燒的芬芳裡意亂情迷的，究竟是我還是他。
　　
　　鐺——鐺——
　　樓下客廳的西洋鐘敲了十二下。
　　放下酒杯，我淡定的起身，取了外套，悄悄的走出房門。
　　還好，今夜沒有醉。看來飲酒同愛情一樣，都需要適可而止。
　　
　　食骨井被掩在一色古舊的陳木中，周遭打掃的乾乾淨淨，遠遠看去安靜無害，走近了卻怎麼看都仿佛一隻張開了巨口的獸，等著獵物乖乖的投身其中。
　　
　　井底，黑暗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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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該死，這樣的天氣……」銀髮少年抱怨著踏進小屋，「以前這些雪只要碰到火鼠裘就會融化，可今年竟然會結冰！」
　　「連犬夜叉都說冷的話，我們豈不是要被凍死了。」屋子裡火堆旁的女子有些惋惜的歎了口氣，「這麼大的風雪，連雲母都不願意出去了呢……是不是雲母？」
　　「喵嗚——」
　　「嘁，我可沒說冷……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只不過這麼大的雪讓我的嗅覺受了點影響而已，本來以為南方會暖和些……可惡，一定又是奈落那傢伙使的把戲！」
　　「奈落好像已經不需要用把戲迷惑我們了呢……」法師苦笑道，「他很可能一直沒有離開過出雲城……只不過我們現在不想去拜訪他。」
　　「那個男人……他究竟在想什麼？」珊瑚困惑的望著彌勒，「法師大人手上的風穴倒也沒有擴大的趨勢，難道他的力量並未增長？」
　　「那怎麼可能。」彌勒搖頭，「他的力量增長了十倍都不止……你感覺不到，是因為他的妖力現在更接近於‘魔’，變得更加純粹且收放自如而已。至於風穴，」他再次苦笑，「我想他大概已經不屑於通過這個來殺死我，或者根本懶得動手。他應該是在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這樣下去，會凍死很多人吧……」小狐妖憂心忡忡的插嘴。
　　「得想點辦法，至少先救下附近村裡的人。」法師乾脆的說，目光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女，「戈薇現在的靈力也不弱了……既然風雪是由妖力製造的，做一個隔絕風雪的淨化結界應該是沒問題吧。戈薇…戈薇？」
　　「是不是累了？臉色不太好看呢。」珊瑚擔心的望著少女，畢竟這些天的戰鬥耗費了她太多的體力和靈力。
　　日暮戈薇的臉色的確有些蒼白。
　　「我覺得…不大對勁。」她抬起頭，聲音有些飄忽，「好像是食骨井那裡有什麼東西……」
　　「食骨井早被封住了啊。」珊瑚迷惑道。
　　「可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呢……」
　　少女閉上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口，「一種熟悉的感覺……從剛才開始，越來越強烈，就好像在呼喚我一樣。」
　　「去看看！」犬妖少年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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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了。」
　　白衣的女孩說完這句話，輕輕的垂下眼簾。手中的鏡面也起了漣漪，向四周的虛空中倏的蕩出一圈黯黑的光暈。
　　少年望著那光芒，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口中喃喃道：「怎麼這麼快……」
　　他話音未落，鏡中沉沉的黑暗便驟然擴大成幕天席地的暗影。與此同時，女孩平靜無波的聲音也適時的響起：
　　「奈落的命令是——殺。」
　　
　　「井、井在發光！」
　　小狐妖驚恐的尖叫起來。遠方冰雪的映襯下，食骨井發出的淡紫靈光顯得格外醒目而詭譎。靈光甚至沖出井口，籠罩住了井沿外十步以內的範圍，形成了一道奇特的弧形結界。
　　「是四魂之玉的光……」法師肅然道，「大家不要靠近。」
　　「我當然知道……」犬妖少年咬緊了牙，金光閃耀，腰間的鐵碎牙已然出鞘，「見鬼，那女人不是早就……」
　　「呵呵呵……」
　　突如其來的尖銳笑聲打斷了他的話，幾人迅速的轉身，面對著空中騎乘在紙鶴上的妖嬈少年，默契的操起了各自的武器。
　　
　　「很意外是不是，犬夜叉？」
　　白夜用一貫輕佻慵懶的語氣說道，目光卻始終暗暗的盯住食骨井。
　　終於要回來了嗎？音璃……不，鬥神西泠……
　　這一次……
　　「神無。」他握緊了刀鞘，低喝一聲。
　　白衣女孩像片薄霧似的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身旁，高舉起手中的鏡子。
　　一道青黑的光挾著滾雷般的咆哮，從鏡中呼嘯而出。
　　
　　青光首先撞在鐵碎牙寬闊的巨刃上，將猝不及防的犬夜叉連人帶刀掀出了幾十步，才被幾枚連發的破魔箭的靈力逼開，發出一陣振聾發聵的怒吼，狂暴的沖上天際。所過之處生滿骨刃的龐大身軀將無數林木碾為碎片，攪起沖天的雪霧，又在青黑的毒炎裡四散成股股黑煙。
　　
　　狠狠抹掉嘴角的血痕，犬妖少年盯著空中那幾乎遮蓋了天空的怪物，忍不住抽了口冷氣。
　　「那是什麼妖怪？！」（「那是什麼……？」）
　　與他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的，還有一旁的法師彌勒。
　　
　　「竟然是八歧地龍啊！」
　　
　　一個驚愕的呼聲響在耳畔，少年皺著眉用兩根指頭拈出藏在他頭髮裡的跳蚤老頭，「冥加爺爺，八歧地龍是什麼？」
　　「魔物，很厲害的魔物。」冥加坐在他掌心，也看向天空中那蒼青色的龍形怪獸，臉色有點發綠。
　　「幾百年前讓巫女翠子寧可捨棄生命也要與之同歸於盡的，正是這魔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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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歧地龍……連這種層次的魔物，也被喚醒了麼？」
　　感受到井那端浩大的妖氣，我輕輕歎息。
　　合起的雙手緩緩張開，靈光連綿成幕，幕上漸漸的有了影像。
　　是少女持弓而立的倔強身影，弓如彎月，箭在弦上，蓬勃的靈力燦若星辰。
　　不禁將她和記憶中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我凝神感受片刻，不由得微笑起來。
　　這孩子的靈力，總像是春日午後的陽光，那麼的溫暖。
　　
　　「戈薇啊……」
　　你還平安的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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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璃？！」少女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本能的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顧不上即將展開的死鬥，她忍不住向著食骨井的方向踏出一步。
　　「戈薇別過去！」彌勒厲聲喊道。
　　戈薇遲疑的看他一眼，腳步停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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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他們帶進我的結界裡，否則你們都會死的。」我語氣溫和的告誡那看起來有些舉棋不定的少女。
　　「音璃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你！」女孩的意識很快傳達過來，「你還活著對嗎？！」
　　「到井裡來。」我笑了，「我要打開被封印的時空之門，你得幫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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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妖少年定了定神，手按上刀柄，咬牙道：「看我用金剛槍破……」
　　「不可！」冥加張牙舞爪的阻止，「這東西由來自冥世的惡靈幻化而成，金剛槍破可能對它無用，況且即使有用，如果一次不能徹底消滅它的話，我們就會立刻被吞的連骨頭都不剩！」
　　犬夜叉望著空中發出陣陣毛骨悚然的咆哮聲的魔物，片刻的不知所措後，終於還是沖了上去。
　　
　　「呵呵，犬夜叉，看來今天的這份見面禮讓你很興奮嘛。」
　　白夜居高臨下的望著和地龍纏鬥在一處犬妖，悠然道。
　　「但是，真可惜啊，要說再見了呢……」
　　
　　話音剛落，他敏銳的視線便捕捉到不知何時悄悄靠近了食骨井的日暮戈薇。
　　白夜臉色驟變。
　　
　　「八歧地龍，殺了那個女人！」
　　魔物咆哮著從鐵碎牙的糾纏中脫身而出，周身的青光暴漲了一倍，長長的龍尾帶著蒼藍的妖炎卷向離食骨井只有幾步之遙的少女。
　　
　　「戈薇——！！！」犬夜叉的吼聲湮沒在震天的巨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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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隔著時空之門，我依然可以感覺到那股衝撞在結界上的無匹妖力，強大到連我好不容易建立的靈力連結，都差一點被粉碎。
　　果然是白夜在操縱那魔物，反應還真是又快又狠。
　　這麼長時間不見，你已經是個成熟的戰士了，對麼。
　　
　　只可惜，這次你又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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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戈薇，你不要緊吧？！」
　　女孩眨了眨眼睛，費勁的吐出幾個字：「犬…犬夜叉……」
　　「我在！」犬妖少年焦急的喊道，「你怎麼樣？還能動嗎？！」
　　「……你壓到我了，笨蛋。」
　　
　　兩個人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又被半空中狂怒的咆哮嚇了一跳，抬眼看時，卻發現那魔龍正突地發力撞向他們，卻又在眼前生生的彈開，如是幾次，地龍噴著黑煙返回半空，在密林上空狂怒的翻滾，尾巴像把收割莊稼的鐮刀在大地上犁出道道幾人寬的深壑。
　　
　　「結界……？」
　　戈薇伸手觸摸到前方淡紫的靈光，頓時回過神來，跳起來大喊：
　　「大家快到井這裡來！」
　　
　　「這就是四魂之玉真正的力量麼……？」彌勒望著一次又一次撞上結界上又嘶叫著被彈開的龐大魔物，低聲自語道。
　　驀地，他破天荒的擰起眉頭。
　　「為什麼妖氣變得這樣淡？這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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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你肯相信我了？」
　　躍入井中的少女像個盲人似的在黑暗中張著雙手小心而急切的摸索著。聽到我的話，她愣了愣，目光中滑過一絲悲傷。
　　「音璃……」
　　我走到她面前，默默的注視著她茫然無措的眼睛。
　　「他們說你死了，說你被奈落吞掉了……」少女抽了抽鼻子，勉力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可我相信你還在，音璃，我一直都……」
　　「是的我還在。」我伸出右手，隔著五百年時空的虛影，與她的左手五指重疊。
　　「你在哪裡？難道……」或許是感受到我的靈力，她的表情漸漸從迷惑轉為驚訝，「你就在這食骨井裡嗎？」
　　「我就在你面前，現在試著凝聚你的靈力和意志，我們要打開這井的封印了……」
　　一陣強烈的震動，井壁上的土塊簌簌的剝落。
　　
　　「音璃，我……」
　　「靜下心，戈薇。」
　　我虛握住她的手，盡可能源源不斷的將靈力傳遞給她。
　　「靜下心來，你一定可以做到。別忘了，你，是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
　　少女的神色變得肅然，微微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隨著她閉上雙眼，混亂的靈力也慢慢平和下去。我讚歎的點了點頭——這孩子調整心緒的能力已經爐火純青，難怪曾經連赤子也無法掌控她的心靈。
　　如此……充滿光芒的心靈。
　　
　　不一會，戈薇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而我的手則感受到來自女孩指尖的溫暖和力量。
　　「我可以看到你了，音璃……」少女輕聲說。
　　
　　隔著五百年的時空，我和日暮戈薇仿佛鏡子兩端相對的影與光，少女全身散發出美麗的珠色光芒，與我的靈力奇跡般的交融在一起，仿佛兩股匯流的河水。
　　層層的光芒盤桓在我和她的周圍，一波波湧動不息。
　　
　　「在此，以我鬥神一族之名，淨化一切邪惡——」
　　「——破除一切阻礙——」
　　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回蕩在井底亙古的黑暗裡，隨之而來的，是奪目的光的洪流，像是星河驟然傾倒人間。
　　封印崩毀，連通兩個世界的通道在我面前敞開了門扉。
　　
　　「離姐姐——」
　　幾乎踏進時空之門的我抬起頭，意外的看到草太趴在井邊上，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離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嗎？不回來了嗎？」
　　
　　心猛地有些疼，我明白一個長長的美夢終於走到了盡頭。
　　然而我還是向男孩展露出一個微笑。
　　
　　「我會回來的。」
　　「我向草太保證，我一定，會回來的。」
　　
　　一定，不會太久。我在心中默念。
　　
　　光芒刺入眼簾，還有久違的熟悉氣味。
　　戰國凜冽的風裡，血和鐵的氣味。
　　終又重歸這修羅場。
　　
　　我深深的吸了口冰冷的空氣，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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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夜叉，你去纏住地龍，只要一小會就好，戈薇和珊瑚留在結界裡，法師你也留下，用符咒維持住結界，這樣實在打不過的話，還有個可以暫時躲避的地方。」
　　
　　四周是一片奇特的寂靜，以及昔日死敵們詫異的目光。
　　半晌，彌勒才遲疑的開口：「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懶得回答他的問話，我轉身走到犬妖少年面前。
　　顯然還處在震驚狀態中而無法及時作出反應，當鐵碎牙在我手中綻放出萬丈光芒的瞬間，犬夜叉才叫出聲來：「你，你幹什……」
　　「借刀用用而已。」
　　
　　丟下這句話，我轉身展翼向空中掠去。
　　
　　「怎，怎麼可能？！」犬妖目瞪口呆的望著那一人多寬的巨刃在少女手中被舞的滴水不漏，「鐵碎牙明明只有我和殺生丸可以……」
　　「相傳上古的鬥神，能夠駕馭天下所有的刀劍。」冥加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肩頭，若有所思的說道：
　　「看來這一次是真的蘇醒了…鬥神西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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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碎牙太大太沉，妖氣的秉性也和誅黯大相徑庭，我用起來時其實是無法得心應手的，所以我只想通過猛攻一次壓制住白夜，沒了他的操縱，八歧地龍自然得重歸封印之境——而犬夜叉他們顯然不會留給白夜再次召喚魔物的機會。
　　想不到白夜也機靈的很，似乎知道這妖刀在我手裡無法發揮太大作用，只是一次又一次避開鐵碎牙的鋒芒，冷靜沉著的與我周旋起來。
　　我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一味的進攻與防守。少年濃麗的長髮飛揚在晦暗的半空，紙鶴翩躚，漆黑的髮絲一次又一次險險的擦過刀刃，臉上的表情倒還是一貫的悠然隨意，氣息卻漸漸的亂了。
　　
　　「你真的要殺我？」
　　鏗鏘一聲，白夜費力的揮刀格擋住巨大的鐵碎牙，忽而冷冷的問。
　　
　　「你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在開玩笑麼？」我亦停滯在半空，注視著有些微微喘息的少年，「已經夠了，白夜，你打不過我。」
　　「那可未必。」他尖厲的笑道，「我正想好好領教四魂之玉的力量。」
　　我淡淡的說：「我已經不再是四魂之玉了。」
　　
　　少年直視著我，眼中頃刻的不解最終化為憤怒。
　　手中白蓮虛晃，瞬間變幻出無數雪影，細看竟片片是刀，鋪天蓋地的寒光席捲而來。
　　「我討厭你，四魂。」他咬牙切齒，「你這個下賤陰毒的女人。」
　　
　　我上下翻飛的躲避著刀雨，頗有些狼狽，心裡驚歎這小子的幻術已經成熟到這地步，難怪單憑幻象就通過食骨井來騷擾日暮神社了。
　　「若論陰毒，誰比的上你家大人。」我冷笑。
　　想不到白夜的攻勢竟然減緩了，神色也流露出一線遲疑。
　　「你還記得奈落大人，對吧？」他忽然問。
　　
　　聽到那個名字，我渾身沒來由的一顫。
　　
　　反手收刀，我輕飄飄的降落在一棵老樹的樹梢，漠然的望著不遠處的少年。
　　沒想到他接著詭異一笑。
　　「神無說你變成了什麼鬥神……呵，聽起來挺厲害的樣子嘛，但是，如果以為這樣裝模作樣就能逃脫奈落大人的掌握，未免也太天真了。」
　　「你弄錯了白夜，」我說，「你說的那個人，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回來只為履行身為鬥神族長的使命，清除這世上的邪惡。如若不想死在我劍下，勸你還是迷途知返比較好。」
　　「撒謊，你明明還記得！說來說去僅僅是背叛的藉口罷了！音璃，你終於還是背叛了奈落大人！」
　　
　　我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麼這樣的憤怒，抑或是這樣的固執，面對他驟然爆發的妖氣和殺氣，我只來得及舉刀應戰。
　　刀光劍影，妖力四散迸射，我心裡卻只覺得寒冷，於是嘴裡的話也變得愈加刻薄，一絲絲的，毒液般從我的唇齒間滲出。
　　
　　「骯髒的妖魔，你還真是囉嗦啊……你說的那個音璃早就死了，被妖魔殺了，我只是繼承了她的部分記憶而已……不，應該說，是那塊玉繼承了我西泠的記憶才對。呵，那樣一塊自甘墮落的妖玉……」
　　我緩緩抬起手腕，鐵碎牙上湧起暴烈的殺氣。
　　
　　「現在明白了麼，我乃上古鬥神西泠，勢必將這世上的邪惡徹底淨化！」
　　
　　隨話音而落的，是刹那間灌注了磅礴靈力的殺招，對著一臉驚愕的白夜兜頭劈下。
　　
　　轟——
　　
　　劇烈的震動。
　　
　　鐵碎牙砸在了什麼異常堅硬的東西上，從刀上傳來的巨大的反彈力讓我差點松了手。被震出幾十米後，我拼盡全力在空中穩住身體，看向白夜的方向，卻被銀亮的什麼東西晃花了眼睛。
　　
　　心中隱隱一緊，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
　　
　　兩片巨大無比的盾葉淩空出現，每片都有幾人寬，像是萬年堅冰製成的，在微亮的天空下顯得寒光四射。鐵碎牙在上面砍出的深深裂痕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不一會就痕跡全無了。
　　盾葉連著相似質地的、蟹螯似的肢體，上面隱隱有些黑色的紋路，循著那些怪異的肢體，我的目光終於落在它們末端糾結著的那個嬌小的身影上。
　　
　　黑眸，白衣，五瓣的小花靜默的點綴在她薄霧似的發上。
　　熟悉又陌生的空洞眼神，只是安靜的盯著前方，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仿佛只是一抹偶然飄過世間的遊魂。
　　然而那怪物似的肢體和巨盾，也是實實在在的，封鎖住了我的攻擊。
　　
　　白夜惱恨的喊：「神無，誰要你多管閒事！」
　　
　　女孩不語，只是略略舉起了手中的鏡子，空中盤旋的地龍發出聲淒厲不甘的嘶鳴，嘭的散成一團黑光鑽進了鏡中。
　　然後她站在那裡，頭微微的側轉，看著我。
　　
　　我想她是在看我的。她手中的鏡面裡風起雲湧，團團的泛起一股股黑氣，那些黑氣像是蔓生的藤，順著她纖細的雙手，爬上她潔白的脖頸和臉頰，那麼的突兀那麼的醜陋。
　　
　　無，你是在看我，對嗎？
　　
　　無，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是我的罪過。如果不是我用那鏡子作為通往死靈世界的通路，你也不會被邪靈侵蝕成這個樣子啊。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
　　
　　無，你……會不會恨我？
　　
　　千言萬語，最終脫口而出的，卻是句冷冰冰的話。
　　
　　「神無麼？已經妖化到這種程度了啊，真是可惜。」
　　
　　她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嘲弄。
　　心頭驟然一凜，沒來由的覺得，那雙漆黑的眼睛，早已看穿了我的心。
　　神無，無心無魂，恰恰像鏡子一般明澈剔透的啊。
　　
　　於是我又開口，語調高昂果決，借此掩飾自己的心虛。
　　「回去告訴你的主人，不管是什麼理由，將這人世禍害至此，都罪無可恕！我西泠既然已經醒來，就勢必將一切魑魅魍魎清掃乾淨，請諸位好自為之。」
　　
　　「哼，說的可真好聽呐，」白夜輕蔑的尖笑出聲，一張俊俏臉龐白的像雪，「下次見面時誰負誰勝還是未知呢，你以為你真的逃得掉麼？」
　　他手中長刀直直的指向我，刀尖斜挑，陳年美酒般色澤妖嬈的瞳孔裡溢滿了森然的殺氣。
　　「音璃，你這背叛者的首級，我白夜要定了！」
　　
　　我微微一笑：「那麼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第36章 第十八章 心願（上）

　　「這麼說，四魂之玉真的會站在我們這邊，與我們一道對付奈落了？」楓驚訝道：「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啊。」
　　「如果是鬥神西泠的話，就不奇怪了。」邪見蹲在犬妖的肩上，一副罕見的嚴肅表情，「根據古代的傳說，鬥神西泠本來就是妖魔的死敵。」
　　犬夜叉袖著手冷笑：「傳說歸傳說，我才不信那女人會站在我們這邊。不明不白的失蹤一年，回來就自稱什麼鬥神，鬼才相信她！況且我記得那個西泠，好像也是和奈落一夥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次一定又是個陰謀！」
　　「她的妖氣倒是減弱了很多呢。」珊瑚若有所思道，「而且這次要不是她對付白夜，那條地龍恐怕也很難應付……法師大人……你在幹什麼？！」
　　
　　「咳，珊瑚小姐說的挺有道理！」
　　彌勒悻悻的抽回不老實的手，正色道：「其實事情或許沒有那麼複雜。」
　　眾人詫異的目光裡，法師輕撚著手中的念珠。
　　「據我一直以來的觀察，四魂之玉對奈落並不是那麼死心塌地，也許早就存了逆反之心也說不定。對於那顆妖玉來說，這次正巧與我們聯手除掉奈落，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她是想利用我們？」犬夜叉氣哼哼的攥住刀柄，「我就知道這狡猾的女人沒安好心。」
　　「但這也未必是壞事。」彌勒支著下巴，微笑道。
　　「哦？」楓遲緩的轉過頭，「法師大人是說……」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除掉奈落，不管用什麼手段。」
　　「只要那男人死掉，死在誰手裡並不重要，不是麼？」
　　
　　犬夜叉愣了一下，隨即有點生氣的皺起眉。
　　「你在說什麼啊，彌勒，我可是一定要親手殺掉奈落的。」
　　
　　「單憑個人的力量，我們誰也殺不了現在的奈落，甚至包括四魂之玉自己。但是擁有足夠強大的夥伴，就不一樣了。那女人來投靠我們，恐怕也是深知這一點吧。」
　　彌勒半眯著眼睛，笑容可掬。
　　「而我們可以利用的，是她作為四魂之玉和鬥神西泠的力量。只要她與奈落戰鬥，結果必定兩敗俱傷，到時候不用費什麼力氣就可以將他們同時剷除！」
　　
　　「哇，法師大人好厲害！」七寶點著小腦袋讚歎道。
　　「這倒真是一個好主意呢。」楓慨歎，「如此一來，桔梗姐姐的仇也可以報了……」
　　
　　「說不複雜，這還不複雜？」銀髮少年眉頭擰的更緊了，「我可不想讓殺生丸嘲笑，說我利用一個女人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說利用，我們這裡面誰沒有被奈落當成工具耍弄過？」彌勒明顯的苦笑了下，「那個男人……如果他真的重獲傳說中那連天神都畏懼的力量，別說我們，就連這世界，也會被他一併拖進地獄裡去。既然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難道還要講什麼光明正大？」
　　犬夜叉緊緊的抿著嘴唇，剛想爭辯，卻看見一旁的少女沉默的站了起來，抱著件厚披風走向門口。
　　「戈薇，你去哪兒？」
　　少女不回答，徑直向門外走去，犬夜叉急喊：「別走遠啦！小心那個女人……」
　　
　　「犬夜叉，你給我坐下！」
　　嘭——
　　
　　鼻青臉腫的犬妖掙扎著從地上抬起頭，呲牙咧嘴的抹著流出來的鼻血。
　　「奇怪，她到底在生什麼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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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獨自坐在一棵積滿白雪的高樹上，背靠著樹幹，任由迎面而來的凜凜夜風吹起單薄的衣衫。寒風卷著雪屑，硬生生的擦過臉頰，我卻感覺不到冷。
　　
　　夜色正濃。沒有嘈雜的人聲，沒有閃爍的霓虹，這是戰國的黑夜，萬籟俱寂，殺機四伏，讓我忍不住去懷念日暮神社門口的那只紙燈籠，總在黃昏亮起溫暖的橘色光芒，照著神社前乾淨的石階和長著苔蘚的小路，日復一日的喚起人心中某些深埋的思念。
　　
　　雪後的天空也照舊陰沉，星月之光仿佛早被黑暗吞噬。
　　與白夜神無交手後，我就隨著犬夜叉一行人回到了他們暫住的村子，從他們充滿戒備的隻言片語中，我還是瞭解到一年來戰況的變化。妖怪橫行，魔物肆虐，一些較有勢力的人類領主已經停止了彼此間的爭鬥，開始聯手對抗妖魔。同樣，盤踞各處的妖怪族群，也各自選擇了效忠的物件——出賣靈魂獲取力量，加入北方出雲的暗影；或是暫時放下臉面上的驕傲，與昔日的敵人站在一起為了本族的生存而戰。
　　而我亦能感受到紅衣犬妖身上激烈的妖氣，和白夜一樣，相比一年前他的妖力成長了不少，性子也沉穩了許多，足可以堪稱妖怪中的強者了。只是在面對我的時候，那雙赤金的瞳孔裡，還是無法控制的流露出強烈的厭惡與怨恨。
　　
　　我知道那是因為桔梗。
　　
　　忍不住苦笑。自己又何嘗不對他懷有仇恨之心，失去黑曜後那些哀痛的日子裡，我每一天都要克制住自己想撕碎他的衝動。
　　
　　然而他不知道，我和他一樣，終歸都是一張棋盤上的棋子，不光我們兩個，還有珊瑚、彌勒、白夜、神無，乃至無數在這亂世裡掙扎求生的人和妖。心中刻骨的憤怒和悲傷，刀尖上宣洩的狂暴戾氣，都只是滋養了更加巨大的黑暗而已。
　　
　　仇恨只會讓邪惡更強大，無論復仇的理由聽上去多麼合情合理。
　　
　　而現在，到了該將那邪惡徹底消滅的時候。
　　
　　似乎想要確信什麼，我輕輕握緊左手，看著指縫間溢出融融的紫色流光。
　　
　　——音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熒熒雪色，像極了桔梗清冷的目光。
　　
　　手指微微的顫抖，那些紫光變得忽明忽暗，在幽深的夜色中看起來詭異無比。
　　
　　——就叫「璃」怎樣？
　　——據說是火山熔岩裡生出來的，非常漂亮的石頭。
　　那雙暗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流動著正如熔岩般妖嬈而溫暖的光芒……
　　
　　——跳動的燭光，糾纏的暗影，溫柔的手指，灼熱的嘴唇，血的氣味，喘息，呢喃……
　　就算把心割的血肉模糊，也抹不去那些烙印。
　　
　　沙——
　　身體中傳來奇怪的感受，有什麼東西，蛇一般在皮膚下湧動，掙扎著想突破某種束縛。
　　我驚悚的低下頭，頓時感到全身的血液近乎凝滯。
　　手中淺紫的靈光像染了一層墨汁，不知何時全成了漆黑的妖氣。
　　
　　——我鬥神西泠勢必將這世上的邪惡徹底淨化……
　　
　　我盯著自己黑氣繚繞的手，終於無法控制的狂笑出聲。
　　「呵呵，呵呵呵……」
　　
　　鬥神，西泠……
　　是我嗎？
　　這種自欺欺人的謊話，能瞞得住誰呢？
　　
　　「音璃——」
　　不遠處傳來少女清脆的嗓音，回蕩在靜謐的林間，婉轉如夜鶯的歌唱。
　　我一時失神，竟忘了收斂力量。
　　「音璃，你……」
　　後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裡，少女清澈的眼睛驀地睜大，死死的盯著我的手，儘管那些妖氣早就被淡紫的幽光代替，還是被她看了個正著。
　　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慨——她的眼睛真的很像桔梗。雪水似的乾淨，金剛石般的堅硬。
　　然而她畢竟不是桔梗。桔梗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把頭扭向一邊，等著她尖叫或者抽出弓箭。
　　
　　「音璃，快下來吧，已經夜深了呢。」
　　
　　見我不理她，這孩子居然湊到樹下，兩手叉腰仰起臉對我喊：
　　「喂，難道你打算在樹上過夜啊？真奇怪，你又不是鳥！」
　　
　　厚臉皮和軟磨硬泡是日暮家族的遺傳麼？
　　
　　「你回屋子去，我在這裡就挺好，在樹上過夜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可不成，」女孩好像有點生氣，「外邊這麼冷，怎麼睡覺？再說這附近有很多妖魔和野獸，你又沒有武器，一個人留在外面怎麼可以？跟我進屋去！」
　　她強硬的口氣讓我想不理會都不行。我低下頭看著少女倔強的臉，終於忍不住笑了。
　　「日暮戈薇，你可真煩人。」
　　
　　輕巧的落在雪地上，腳還沒站穩就被一堆毛烘烘的溫暖東西從頭蓋到腳，等我的腦袋好不容易從那堆東西裡掙扎出來，看到的是眼前戈薇笑呵呵的面容。
　　「好了，這樣就暖和啦。」她認真的揪揪厚披風的領子，那模樣簡直和她媽媽如出一轍。我不禁無奈的說：「傻瓜，難道你真的以為妖魔會怕冷？」
　　「音璃又不是妖魔。」她伸手撣我頭髮上的雪花，被我輕輕躲開。
　　「你都看見了，不是麼。」
　　
　　戈薇的手僵在半空，而後以一種彆扭的姿勢插回兜裡。
　　「音璃，我什麼也……」
　　「不用解釋，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乾脆的打斷她。
　　她驚訝的看著我，急切的說：「不，我根本沒有……」
　　「況且，既然如此，現在也沒什麼好對你隱瞞的了。」
　　
　　寒風簌簌的吹落樹上的積雪，一時無數碎雪在黑夜裡飛揚彌漫，不知是不是因為冷，少女明顯縮了縮肩膀。
　　
　　「戈薇你知不知道鬥神族的三世之秘？」為打破這種僵局，我淡然的開口。
　　
　　日暮戈薇的表情有些茫然，顯然是對我忽然轉換話題感到不解。但還是本能的點點頭。
　　「以前聽人說起過……但是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她皺著眉，冥思苦想的樣子。
　　
　　「三世之秘是一個預言。」
　　林間的厚雪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忽然想起桔梗死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落雪的冬夜，天氣冷的連血液都快凍住似的。
　　
　　「是我妹妹淡月，為四魂之玉，所作的預言。」
　　戈薇的神色有些複雜：「可淡月她……」
　　
　　「淡月是鬥神族最出色的法師和預見者，雖然她一直說她看不到我的命盤。」我笑了笑，「但最後，她的靈魂留下了關於四魂的預言——在世界即將被黑暗吞噬之時，集結繼承了鬥神族力量的最後三位大巫女的靈魂，再以堅貞之心許願，就可以徹底的淨化四魂之玉。」
　　伸手接住一片樹梢抖落的雪花，看它在我的手心裡緩慢的融化，我若有所思的說：「桔梗的一部分靈魂已經轉世在你身上，現在只要喚回翠子的力量就可以了。但她們能為你做的也僅僅到此為止，接下來的路，要靠戈薇你自己走下去。」
　　凝視著少女烏黑的瞳孔，我緩緩道：「日暮戈薇，我們的希望，在你身上。」
　　然而戈薇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側過頭不知道看向遙遠的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心想「拯救世界」這樣的話對她來說可能還是太過沉重了，就和她一前一後的向村子走去。女孩走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直沒有說話，我所能聽到的，只有她輕輕的腳步聲。
　　
　　遠處依稀可見村落的輪廓，已是深夜，黑暗裡只有隱約一盞如豆的燈光，我不禁微笑：「快回去吧，你那些同伴一定等急了，以為我把你殺了也說不定呢。」
　　「你呢？」身後的少女低低的說。
　　「我？我……跟你回去也可以啦，就怕被他們討厭，哈哈，不過如果戈薇堅持的話……」
　　「你怎麼辦？被淨化，然後呢？你會死對不對？」
　　被女孩突然高起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回頭看到她睜大眼睛瞪著我，臉色微微有些發紅，好像非常非常的生氣。
　　「喂，不會吧，你怎麼這麼愛生氣啊……」我走過去拍拍她的頭，「好啦好啦，我會被消滅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這可是你要完成的使命啊……」
　　她啪的打掉我的手，聲音尖銳的帶著顫音：「我討厭你這樣的語氣！音璃，我討厭你這樣…我討厭你們這樣你知不知道！」
　　「翠子，桔梗，淡月，還有你……我不明白，難道成為強大的巫女就必須時刻懷著死的覺悟？！就不能為了活下去、為了和重要的人一起活下去而戰鬥嗎？！」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戈薇憤怒的沖我大喊。
　　這個彆扭的小孩，怎麼會是桔梗的轉世呢。
　　
　　「我戰鬥，是為了活著，為了和犬夜叉還有大家一起活下去，就是為了這個願望，才要變得更強……自己的生命，如果連自己也不珍惜的話，又怎麼能談得上保護別人？！就算被保護的人可以活下去，又要怎麼面對那種悲傷？！你明白嗎音璃，那種眼看著重要的人離開自己，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我呆呆的聽著少女的呼喊，眼前忽的模糊了。
　　
　　和重要的人，一起活下去……
　　多麼奢侈的願望。
　　
　　「夠了。」
　　冷然吐出這兩個字，我打斷了她。
　　「四魂本是執念，因執念而生怨恨，縱有天大的力量也逃脫不了罪惡。這種東西，只能給人世帶來災難。況且，」我看著戈薇的臉，淡淡的笑道：「你也都看見了，我撐不了太久。」
　　「可是…！」
　　「妖氣被靈力壓制，只是暫時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心中的黑暗占了上風，就會變成真正的妖魔，到那個時候，那個男人……奈落他如果想控制我的意志，簡直易如反掌。」
　　「戈薇，」我平靜的轉過頭不再看她，「奈落借助四魂之玉，而重新獲得上古妖魔的力量——那種事情，你不會想要看到吧。」
　　如我所想，少女沒有再說話。
　　
　　「我曾經是很怕死的，戈薇，在我僅僅能意識到自己是那塊石頭的時候。」
　　我望著夜空，自嘲的笑起來。
　　「你無法想像那個時候我是多麼的害怕桔梗和你，因為不想消失啊……桔梗曾經問我為什麼如此執著于這人世，我答不出。現在我明白了，我們每個人生命的輪回，是為了再遇到一些人，完成以前未能完成的事情……我回來，也是懷著這樣的願望。」
　　「你回來，只是為了被我消滅？」戈薇的聲音裡含著說不出的失望。
　　「我不知道結局是怎樣的。」我回頭看著她，說完這些話覺得輕鬆了不少，「我只是想真正的為自己活一次，以音璃的意志，而不是作為鬥神西泠或者四魂之玉，只是為了我自己。」
　　日暮戈薇注視著我，片刻才輕輕的說：「其實你什麼也沒有忘記，說什麼記不清以前的事了，都是撒謊的對嗎？」
　　這麼直白啊。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哎呀……那麼就拜託戈薇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啦。」
　　「笨蛋。」
　　少女突然狠狠的踢起腳下的一團雪。
　　「音璃你這個大笨蛋！對神無和白夜他們也是撒謊的吧！你想騙誰？騙我們騙他們，還是騙你自己？你不覺得這樣會很痛苦嗎？！」
　　「暫時也只有這樣了，放心，我沒問題啦。」我朝她扮個鬼臉，「只要戈薇不說，沒人會知道……」
　　「我說的是你自己的感受！」
　　「我？」我歪頭想了想，然後微微的抿起嘴，露出一絲恍惚的微笑。
　　「戈薇，曾經有個人告訴過我，重複著過去的悲傷而無法面對未來，那是人類才有的懦弱。想做妖怪的話，就必須學會遺忘，因為妖魔，需要比神和人類都要強大的心靈。」
　　戈薇的表情略略有些不服氣，不等她爭辯，我接著笑道：
　　「嘿嘿，可能這輩子註定要當個妖怪吧，我呢，也不想再那麼軟弱了……我會努力的完成我想完成的事，也會努力的活下去，做個有著堅強心靈的人。」
　　
　　努力的活著，用他教給我的堅強，來永遠的埋葬他。
　　
　　「那麼與我約定吧，音璃。」少女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的響起。
　　「啊……？」
　　日暮戈薇站在我面前，寒風吹起她柔長的烏髮，眼神堅決無比。
　　「我會保守你的秘密，但是你必須與我約定，絕不放棄生命，無論多麼的艱難，也要活下去。如果你違約，我就把我今天看到的事告訴大家。」
　　「唉？好狠毒的約定啊……」我表情有點扭曲的嘟囔，「可是按照常理來說，四魂被徹底淨化過後就是應該消失才對啊……」
　　「我不知道淨化之後玉是不是一定會消失，」少女固執的抓住我的手，「但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你。你也要記得，你是音璃，是為你自己而存在的，不是為了四魂之玉或者別的什麼。」
　　怔了怔，我哧的笑出聲：「戈薇，你嚴肅的樣子真可愛。」
　　「我要你與我約定。」她不理會，仍然認真的盯著我。
　　「……好吧，我答應你。」
　　
　　戈薇這才松了手，放心的呼出一口氣：「不許忘了啊，違約的後果是很可怕的……啊…啊嚏！」
　　我手忙腳亂的把她裹進又寬又大的厚披風裡，忍不住央求：「你可別凍病了啊，否則那只狗肯定會砍死我。」
　　她揉揉鼻子，哼道：「你不是不怕死嘛。」
　　「現在怕了。這什麼破天氣啊冷死人了。」
　　「啊啊，這種天氣要能喝上一碗媽媽做的熱乎乎的紅豆湯就好了……」
　　「沒錯，那個確實好喝極了！甜甜的豆子，伯母每次還會放些蜂蜜……」
　　「啊？原來你真到我家去了！討厭，原來媽媽盡給你做好吃的！」
　　「嗯，戈薇的床也舒服極了呢，我經常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下午，真是懷念啊……」
　　「不公平真不公平！我在這邊有時連屋子都沒得睡啊！就算回去也要補課和幫忙做家務，媽媽真偏心，嗚嗚……」
　　「我也有幫忙做家務啊，還要出去買菜，順便幫你弟弟打架……」
　　「你……不准教草太打架！」
　　「哈哈！」
　　
　　我倆裹在一件大披風裡，嘻嘻哈哈歪歪扭扭的一路走回村子去。
　　
　　「呐，音璃……」
　　「什麼？」
　　「等戰鬥結束後，跟我回家去吧。」
　　「……」
　　「媽媽，草太，還有爺爺，都會很高興你來我家吧。和大家在一起，就再也不會寂寞了。」
　　「嗯。」
　　「你答應了？」
　　「答應了。真奇怪我今天怎麼總要答應你的要求啊……」
　　「嘿嘿，因為音璃是很溫柔很善良的人啊。」
　　「……」
　　
　　如果生活這樣繼續下去，其實也不錯吧。
　　不知不覺中，已被身邊少女明媚的笑顏所感動，心也趨於寧靜平和，仿佛與那些殘酷悲哀的往事，再無一點瓜葛。
　　只不過，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終究是遙不可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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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推開房門，被天地間一色素白刺的眼睛生疼。從村子的邊緣向北望去，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連月的大雪早已覆蓋了一切生命的痕跡，看過去只有單調的白色，極目遠眺才能在素白的盡頭找到幾抹淡青的群山的暗影。可能還要下雪，天空是淡淡的灰色，沉重的壓在頭頂，更襯的大地一片蒼茫。
　　總覺得這裡的原野和山巒，仿佛在什麼時候見過一模一樣的。我搜尋著記憶裡模糊的影子，卻怎麼也記不起來。
　　忍不住笑——這是不是說明我已經老了？
　　
　　深深地吸了幾口清冷的空氣，頭腦終於從睡夢的狀態裡清醒過來。我肆無忌憚的伸了個懶腰，冷風一下灌進和服的寬袖口，凍的我呲牙咧嘴。
　　討厭，難道在人類的世界生活太久，連原先的抗凍能力都退化了？這一世我可是塊石頭，天知道一塊石頭怎麼會感覺到冷暖呢！
　　不過既然已經出門了，我還是隨手紮起頭髮，整理整理衣服，決定冒著被犬妖暴打一頓的危險去找戈薇討點熱茶喝。
　　
　　昨天回來的時候沒太注意，依稀記得那丫頭就住在村子裡最大的那間屋子裡，嘖嘖，做巫女真是氣派啊。可能因為太冷，路上沒什麼人，我憑著印象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一間屋頂鋪著毛氈和厚稻草的大屋，門口插著神幡，像個巫女的住處。
　　屋子門口有個頭髮灰白的老太太揮著把大掃帚在掃雪，我自信自己完全壓抑妖氣後黑髮黑眸的正常樣子不會嚇到這個看起來垂垂老矣的人類，就走上前輕輕問：「那個……請問戈薇小姐是住這裡嗎？」
　　
　　老太太抬起頭來，她一隻眼睛上蒙著黑布，另一隻眼睛似乎也不太好使，眯著眼睛盯了我一陣，突然臉色變得和雪一樣白。
　　「四魂……之玉？」她喃喃道。
　　
　　怪了，連個老太婆都能看出我是四魂之玉？我下意識的抓起一縷頭發放到眼前——沒撤掉幻術，還是黑的啊，也應該沒有妖氣外泄……
　　
　　「老婆婆，您認錯人了吧。」按照人類的禮節，我勉強笑了笑。
　　
　　老太婆兩手攥著掃帚柄，從頭到腳的打量著我，嘴裡冷冷的哼了一聲。
　　「不會認錯，雖然只見過你玉的本形，但你身上的邪氣，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這話真刺耳。我不由得斂去笑容，正要反駁，她又開口了，但這次是一聲歎息：
　　「五十年前桔梗姐姐把你帶回村裡來的時候，就說過你是顆會給人世招致禍患的妖玉，所以用盡一切辦法封住你的力量。然而宿命裡註定了的還是逃不過，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果真都沒有善終……」
　　
　　我仔細端詳著這個體態臃腫的老太婆，她看著我苦笑:「我是桔梗的妹妹楓，你肯定不會記得了。」
　　
　　楓？
　　模糊的記憶驟然清晰。五十多年前那個跟隨在桔梗身邊、有著一張秀氣面龐的小女孩，原來已經是垂暮的老者。
　　
　　等等，那這個村子……
　　
　　「這是……桔梗的村子？」我聲音乾澀。
　　「想不到吧四魂，今生還會再回到這裡。」楓的語氣裡有些微的淒涼，「桔梗姐姐窮盡一生想要消滅你，現在她……成佛了，你卻還站在這裡……真是個諷刺！」
　　我壓抑了心緒，望著有些激動的老者，淡然笑道：「這不怪桔梗，她一直都是個偉大的巫女。」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回來，」楓尖刻的說，「但是別老纏著戈薇，那孩子還小，有怨恨的話就沖我這老太婆來吧。」
　　我後退一步，無奈的搖搖頭：「你誤會了……」
　　
　　正說著，屋子厚厚的蓑草門簾嘩的一聲開了，日暮戈薇打著呵欠探出頭來：「楓婆婆，出什麼事了……音璃？」她高興的叫我，「你起的好早。」
　　「戈薇，我有事情和你商量。」我看了眼滿臉敵意的楓，「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進屋說吧，」少女坦然一笑，「楓婆婆也一起來吧，我泡了您愛喝的綠茶哦。」
　　
　　踏進那間屋子的瞬間我明白了楓為什麼不想讓我進去。桔梗房間裡的陳設五十年以來幾乎不曾改變，只是添了些簡單的生活用品，精緻的烏木妝台依舊泛著幽光，仿佛天天被精心擦拭，甚至桌上的胭脂盒子都沒有換過地方，那樣子就好像美麗的巫女隨時會回來，再用她纖細潔白的手指溫柔的拂去銅鏡上輕薄的塵埃。
　　
　　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恍惚間看到少女坐在窗前，細細的手指攥著一串念珠，黑眸中滿是盈盈笑意。
　　
　　桔梗，我回來了。你，會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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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戈薇跟你到翠子的埋骨之處去？」犬夜叉懷疑的看著我，「四魂，我警告你，別想耍什麼手段！」
　　
　　「犬夜叉，別這麼說話。音璃這次是來幫我們的。」戈薇擔心的看了我一眼，我向她微笑以示我根本不介意。
　　「那麼，音璃小姐，或者說鬥神西泠的意思是，遵循鬥神族的古老預言，讓戈薇接受巫女翠子的靈魂？」法師彌勒在一旁說，難得一副正經的表情。
　　「不錯。」我沉聲道，「我希望戈薇儘快的繼承翠子的靈力並學會操控更大的力量，這樣在妖魔下一次來襲的時候我們就會有稍微充足的準備，不管是用結界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總之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通過靈力對戈薇做什麼？！」
　　「你不放心的話可以跟著我親眼去看看，犬夜叉。」我淡淡道，「鬥神族的融魂之術是需要竭盡心力才能完成的法術，我要害這孩子大可不必如此費力。」
　　「接受翠子大人的靈力後戈薇的力量能增強到什麼地步？」楓問。
　　「這要看她自己的領悟。我也會幫助她，直到她擁有可以徹底淨化四魂之玉的力量。」我平靜的說，仿佛在述說一件與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要幫助我們……消滅你自己？」
　　清朗好聽的女聲來自那個漂亮的女除妖師，我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線詫異的憐憫。
　　
　　和琥珀真像，她的眼睛。
　　於是我沖她柔和的笑笑：「四魂被消滅並不意味著我一定會死，但如果想要打倒奈落，就必須保證四魂之玉不會成為他的力量之源，正因為我沒有能力掌控這一點，才來拜託戈薇和諸位。」
　　
　　屋裡的氣氛沉寂下去。短暫的靜默後，那年輕的法師再次慢吞吞的開口：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不知道音璃小姐是不是可以回答。」
　　「請講。」
　　「你究竟想從這次的計畫中得到什麼？或者說，你憑什麼幫助我們？」
　　我盯著他的眼睛。這男人一點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清爽簡單。
　　「理由已經很明確了，我不想看到這世界被黑暗吞噬。」
　　法師禮貌而狡黠的微笑：「我想聽到的是你自己的解釋，音璃小姐，而不是鬥神西泠的。」
　　心中一震。我竟然一時語塞。
　　被他看透了麼？這麼簡單就……
　　
　　我暗暗握緊了拳，挺起胸膛直視著他：「我只有這一個理由，沒有其他的了。」
　　彌勒依舊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輕輕搖頭：「僅僅因為這個理由，你背叛了奈落？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某些久遠的塵封的記憶被生生從心底的傷口中拖了出來。我勉強維持著鎮定：「那是我的私事，法師大人。」
　　
　　我話音未落，法師突然抱著錫杖笑彎了腰。
　　「哈哈哈，別那麼緊張啦，我只是隨便問問的。不過音璃小姐的反應還真是讓我意外啊…私事…哈哈……難道是和奈落的私事嗎？不過作為四魂之玉你在奈落身邊這麼久，被他誘惑了也是正常……」
　　
　　砰！
　　拳頭砸在桌面上，而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憤怒到連嘴唇都在發抖。
　　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彌勒的笑聲戛然而止，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
　　
　　我低著頭，努力的吸著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直到體內沸騰的妖力漸漸平息。
　　然後抬起頭，用最銳利的目光逼視著眾人。
　　「我到這裡來尋求與你們聯手，是懷著誠意、也是抱著死的覺悟的。你們可以不相信，但不能如此侮辱我。不管有沒有你們幫忙，我想完成的事情，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一定會完成的。」
　　說罷我起身打算離開。
　　
　　「等等。」
　　意外的看到犬妖少年也站了起來，金瞳裡流轉著某種複雜的情緒。
　　「我願意相信你一次。」
　　見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他撓撓頭發，看似漫不經心的說：「憑你從地龍那裡救過戈薇。當然，有些賬，等消滅了奈落，我還是會和你清算的。」
　　
　　「現在看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站在一起了。」
　　珊瑚也淡淡的朝我微笑著。
　　「看在琥珀的面上，這次我相信你，四魂之玉。
　　
　　「哈，我剛剛真的是開玩笑的，音璃小姐不要介意啦。」彌勒也換上了和善的笑臉，目光卻意味深長，「你應該可以理解吧，畢竟我們曾經是敵人。」
　　「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需要準備什麼武器？」楓問。
　　
　　「越快越好。願意參加的人可以跟我去，但是必須有人留下來保護村子，以免妖魔突然襲擊。」我想了想，說，「至於武器，我要一把好刀就夠了。」
　　「那麼祭祀的用品……」
　　我冷笑：「翠子不需要那種東西。」
　　
　　於是決定正午就出發，犬夜叉和戈薇隨我前往翠子殉難的山洞，彌勒和珊瑚留守在村子裡。他們商量計畫的時候，我獨自走到村口的河邊。遠處白雪皚皚的原野上空，鉛色的雲層仿佛更厚了，連天色都晦暗下去，空氣裡滲透了絲絲陰鬱的妖氣。
　　遠遠的，寒風在空曠的荒野中嗚咽低回，誰又能想到那片被冰封的土地上，曾經生長著金色的麥田，微風吹過的時候，麥浪翩躚，麥香陣陣……
　　人類的滄海桑田，對妖魔來說只是記憶的一個片段。
　　
　　而屬於我的片段裡，記得一隻手，將我從遍地鮮血中輕輕拈起，帶著一抹絕魅而狂妄的笑，以及妖豔紅眸裡令人戰慄的霸道。
　　那一刻我聽到萬魔的咆哮，卻奇怪的，只記住了他掌心的溫暖。
　　
　　儘管後來的很漫長的日子，我們只能生活在黑暗中；儘管每個群魔環伺的深夜他都牢牢的攥住我，好像攥住生命中最後的希望。
　　「妖怪，人類管這個叫做相依為命哦。」某一次我傻乎乎的對他說。
　　他不語，唇角輕揚，蒼白的側影凝立在窗口，黯豔的眸子裡只餘下蝕骨的滄桑。
　　
　　彌勒的笑讓我覺得無比熟悉。曾經的西泠站在滄雲山的聖殿裡，面對著天帝和眾神說出「我愛奈落」時，迎來的也是這樣詫異而鄙夷的哄堂大笑。
　　
　　那時的無所畏懼，因為懷著最熾烈的愛情，最純真的堅持。
　　
　　可終究，難成地老天荒。
　　
　　「音璃，還在生氣嗎？」
　　驀然回首，日暮戈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身後，她看起來有些擔心。
　　我搖頭笑道：「沒有，我知道法師他是無心的。」
　　少女的目光隨著我穿過那片雪原，嘴裡喃喃道：「是北方啊……過了千壁山，再往北幾天的路程，就是出雲的土地了……現在那個地方，恐怕已經沒有人類生存了吧……」
　　「出雲…是個很美的地方。」
　　「音璃……？」
　　
　　——無垠的原野上如眠獸般宏大的城池，極目只見群山連綿，林木蔥蘢，閃耀著銀光的河流盤繞其間，時而有白翼的大鳥在雲端長鳴，低低掠向遠方白雪皚皚的山巔……
　　而那個人，此刻會不會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眼神冷峻的俯望著碌碌蒼生，任四面八方的風吹起他恣肆張揚的黑髮……？
　　他會不會想起我，不論是因為懷念抑或憎恨？
　　
　　將一絲刺痛壓在心底，我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出發吧戈薇。」
　　
　　前路還長，我只能一直走下去，無法回頭。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01

第37章 第十八章 心願（中）

　　向東走了沒多久，就進了山。犬妖背著戈薇，在滿山茂密的灌木和古樹糾結的枝葉間健步如飛，為了節省時間我張開妖力凝成的翅膀，輕盈的滑翔在低空，這樣既可以輕鬆的跟上犬夜叉，又可以及時覺察到四周的情況。
　　對於我明顯屬於妖魔的翅膀，不知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裝糊塗，犬妖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記憶裡對我的出身之地並沒有留下多深的印象，畢竟幾百年前剛剛離開宿主身體的我意識並不是那麼清晰。但找到翠子的葬身之地並不難，大巫女的靈力痕跡加上四魂守護者的氣息即使經過了數百年也依然殘留在附近的山林裡。讓我感到不安的是，越來越多的妖氣開始向我們行動的方向彙聚，儘管隱藏了妖氣，四魂之玉的力量依然像血腥氣吸引狼群似的吸引著饑渴的妖怪們。在村中的時候人多且因為布下結界的緣故，妖魔們不敢輕舉妄動，但一旦進了深山，就是它們的天下，自然不會放過到了嘴邊的食。
　　妖氣太多太雜，連我也無法分辨清楚到底來了多少只，只感到獰厲的獠牙和血紅的眼睛遍佈在每一處亂石和枯樹後，不禁暗暗的心寒。
　　
　　「就是這裡了。」犬妖刹住腳步，皺著眉說。
　　前方是一處斷崖，沒有路了。順著斷崖嶙峋的岩壁往下看，赫然是條橫裂的峽谷，谷底樹木鬱鬱蔥蔥，隱約有個巨大的黑洞，像怪物張開了的血盆大口。
　　「不會錯的，上次和楓婆婆他們一起來的，還點了火把才下去。」
　　
　　我點了點頭，展翼滑落下去。谷底的風森冷而強勁，夾著地底的陰氣和隱約什麼東西的嚎叫撲面而來。剛剛降到了斷崖下，眼睛的餘光就瞥見天空中有個白色的影子鑽進了雲層，比一般的鳥要大的多。
　　
　　頭大，連會飛的妖怪也跟上來了麼。
　　
　　在四面包抄而來的妖氣下，黝黑的洞口卻顯得安靜而潔淨。翠子強大的靈力幾百年來盤桓不去，形成了這洞穴天然的結界，弱一些的妖怪應該連接近洞口都困難。
　　戈薇從犬妖背上跳下來，輕輕的拉住他的衣袖。
　　「那些東西…越來越近了呢。」
　　銀髮少年安撫的對她一笑，然後沖我齜了齜牙。
　　「喂，你，帶戈薇進這裡面去？」
　　我審視著洞穴，又抬頭感覺了下已經相當接近的妖氣，回望著那犬妖。
　　「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嗎？」
　　「嘁，你是在看不起我嗎？」少年冷冷的說，身體卻微微的繃緊，手也按在了刀柄上。他的身後，我已經能看到妖魔們晃動的龐大黑影。
　　「這種時候逞強是沒用的，」我向洞穴踏進一步，也反手抽了刀出來，「你能撐多久？」
　　「別廢話了，一年也沒有問題。」
　　「……好吧。」我無奈的笑笑，示意戈薇跟我進去。女孩擔憂的看了眼銀髮少年，低聲說：「犬夜叉，小心點啊。」
　　犬妖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戈薇沖我快步走了過來，在她的手抓住我的手的瞬間，我看到犬夜叉背後的山林裡躥起無數黑影。
　　咆哮震天，鐵碎牙的燦烈金光映亮了昏暗的山谷。
　　
　　「喂，女人！」
　　少年揮刀砍飛一隻妖怪，回頭沖我吼道：
　　「戈薇暫時交給你了，她要是少一根頭髮，就小心你的腦袋！」
　　
　　我無語。這算是表示信任的一種方式麼？
　　
　　進了幽暗靜謐的洞穴，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聖潔的靈力隔絕了外邊如火如荼的戰鬥，越往裡走，氣息就越純淨，聽楓說，這洞穴純淨到連心懷邪念的人類都無法進入，我當時付之一笑，倘若真的如此，我倒想看看這洞穴如何迎接我這罪惡之源的歸來。
　　意外的，什麼也沒發生，我和戈薇就一路平安的進入了洞穴的最深處。
　　
　　地面上堆積如山的妖骨，岩壁上深深的劍印和靈力爆炸留下的裂隙，一切似乎還保持著數百年前巫女與妖魔大戰時的樣子。幾乎是種本能，我抬頭一眼就望見了與妖魔糾纏在一起的翠子的屍骸，胸前赫然的圓洞像一隻瞪視著我的怒目，整個屍身都被常人不可見的淺淡白光環繞著，我知道那巫女的靈魂還在她的體內，不曾離去。
　　
　　不會忘記，在重傷墜入戈薇的世界的時候，我在冥冥中與她達成的契約。
　　——我答應你，決不讓妖魔為害世間，有朝一日，必定親手將其剷除，贖我的罪孽……
　　——完成這件事後，四魂之玉自此從世間徹底消失，再不會引起任何的戰亂災禍……
　　
　　「你果然來了。」
　　女子清冷的嗓音，如同月光幽遠的歎息。
　　
　　戈薇攥緊了我的手，睜大眼睛凝望著半空中緩緩顯現的朦朧身影，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沒有風，翠子的身姿卻像站在風中，烏黑的秀髮和戰甲上的長纓飄拂鼓蕩，姣美的面容上依然是昔日的英氣與傲然。
　　
　　「我是否應該行禮迎接你的歸來呢？」
　　魂魄發光的臉孔上漾出模糊的冷笑。
　　「鬥神族的末代族長，西泠前輩。」
　　
　　真是執拗的巫女啊。我淡淡一笑，不去理會她譏諷的口氣：「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來是有求於你，翠子大人。」
　　「終於無計可施了麼？」翠子優雅的歎息，「早知有今日，當初何必造下那麼深重的罪孽呢。」
　　我上前一步，早已風化的妖怪骨頭在我腳下發出碎裂的悲鳴。
　　
　　「如果真的無計可施，便不會來找你了。翠子，我們的契約，希望你沒忘記。」
　　
　　「無論如何，我很難相信你真的會背叛奈落。」
　　靈魂在黑暗裡散發著淡淡的螢光，目光也是冰冷的，「況且奈落已經成魔，即使你在力量上或許可與之匹敵，但你的意志…未必是他的對手。」
　　
　　「我已經是死過兩次的人，再沒有什麼放不下的。」我平靜的說，「而翠子，事到如今，你除了信賴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吧，畢竟，桔梗已經死了。」
　　
　　巫女的眼神黯淡下去，語氣多少含著些怨氣：「不錯，只有四魂之玉可以成就奈落，卻也只有鬥神西泠可以毀滅奈落。畢竟千年以前是你種下的因，你一日不消失，災禍便一日不絕，守護玉的巫女們的悲運，也一日不得終結……」
　　
　　「你也一日無法安息。」我笑笑，「和桔梗有些相似啊，翠子……看來守護四魂的巫女們，都是執著的人呢。」
　　
　　巫女神色複雜的注視了我一會，目光移到我旁邊的少女臉上。
　　「這就是你選中的孩子？倒是有些眼熟。」
　　
　　淺白的靈光忽閃了一下，翠子的魂魄已經站在了日暮戈薇面前，伸出一隻手按上少女的額頭。
　　那感覺一定很詭異——戈薇的身體僵硬的挺直，一副不舒服卻動彈不得的難受樣子。
　　
　　巫女微閉上眼，「雖然靈力很清澈，也繼承了桔梗的靈魂，但還是太年輕了。」
　　
　　「桔梗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做到。」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生氣，戈薇的臉色微微發紅，但仍然努力直視著翠子雪白的臉。
　　
　　「哦？」翠子饒有興味的打量著她，「這麼說，你已經充分瞭解了你的使命？」
　　「打倒奈落，淨化四魂之玉，這也是桔梗的心願。」
　　
　　空曠的洞穴裡，少女鏗鏘有力的話語蕩起小小的回音，看來她的態度非常的明確。我暗暗的松了口氣，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
　　
　　「呵……」
　　巫女驀地發出清脆的笑聲，靈光像四散的流螢在黑暗中翩然飛舞。
　　「是個好孩子呢。」她竟微笑著向我輕輕躬身，「恭喜，西泠前輩，看樣子你終於做出了一次正確的選擇。」
　　「那麼我便允許她繼承我的靈魂，但她必須通過我的試煉，才能擁有使用我力量的資格。」
　　
　　翠子的魂魄忽然發出強烈的白光，同樣的白光從她屍首的七竅中溢出，從洞穴的每個角落彙聚而來，源源不斷的湧進她的靈體。頃刻間，她的魂魄就變成了一團光，緩緩的上升至空中，光芒中她的屍骸和妖魔們的殘骸一起漸漸的化成灰燼。
　　
　　「準備好了嗎，孩子？」巫女的聲音回蕩在洞穴中，仿佛在水底般模糊而空洞，「繼承了我翠子的靈魂，就意味著擔負和我一樣的責任，要與妖魔戰鬥到底，即使死也不能停息。」
　　戈薇仰起頭望著那團光芒，堅決的點了點頭。
　　
　　不知為什麼，忽然有點同情這女孩。
　　她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孩子，生活在幸福的家裡，有一天莫名其妙的被捲入這個奇怪而危險的世界，被迫的學會戰士的成熟與堅忍，現在還要擔負如此沉重的責任，實在是有些殘酷。
　　然而，這就是命運吧。這擁有「玉之守護者」力量的孩子，註定要終結我千年的罪孽。
　　
　　令人期待呢，日暮戈薇。
　　
　　想到這裡我不禁微笑，輕柔的誦念起古老的咒語，鋒利的刀刃割破手腕，點點紫色的血液非但沒有滑落，卻浮在空中融進了翠子的靈光。
　　
　　融魂之術。上次使用，仿佛是為了救人。
　　這一次……卻是為了殺人啊。
　　
　　******************
　　
　　「其實我，只是想要守護重要的人而已。」
　　
　　和戈薇順著原路返回洞口的時候，我聽到她在我背後輕輕的說。
　　
　　長長的山洞，光線很昏暗，只有洞口閃爍著明滅的光，外面混亂的妖氣卻相當明顯。翠子的靈力屏障消失，現在外邊純粹是靠那犬妖一個人頂著一群妖怪的進攻，萬一他頂不住了讓那一堆東西沖進來……我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這個山洞——還真是不太容易逃跑……
　　
　　「西泠當初，也只是想要守護所愛的人吧。」
　　
　　我的腳步緩了緩，並沒有回頭，嘴裡淡淡的說：
　　「提那些陳年舊事幹什麼。」
　　
　　「突然想起四魂之玉的由來，有點難過而已。在知道西泠的事之前，我和其他人一樣，一直以為四魂之玉只是翠子和妖魔戰鬥的產物……卻不知道…原本是那樣悲哀的一個故事。」戈薇一反常態的有些情緒低落，「桔梗是強大的巫女，但也沒逃過命運的捉弄……我們這麼努力的戰鬥，懷著這樣強烈的願望，可將來是什麼樣子，誰又能預料呢？音璃，我這麼想，是不是很軟弱？」
　　
　　悲哀？
　　
　　我愣愣的體味著這兩個字，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一隻在碧藍天空上飄飄蕩蕩的風箏。
　　——小小的女孩子，拽著風箏跑著笑著，身後揚起許多蒲公英的種子，在陽光中一閃一閃……
　　
　　「戈薇……」
　　我停下步伐，轉過身面對著神情迷茫的少女。她的眼睛中躍動著細微的光，像是映在湖水裡的星星。
　　
　　「你要記住，我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在向命運挑戰。也許有天你會發現，就算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抵抗命運……但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生命裡曾經綻放過的光彩，那些被快樂籠罩的日子，也會給你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而只要堅持著走下去，命運就無法征服你。
　　「所以，」我認真的凝視著她，「永遠都不要認輸。」
　　
　　她笑笑，正要說話，突然目光一凜，低喝道：「妖氣！音璃小心！」
　　話音未落，陰寒的殺氣伴著濃重的腥臭席捲而來，我聽見脖子後邊獠牙刮擦的聲音，於是敏捷的將戈薇一把按下，自己也矮了半身，反手一刀紮進襲擊者的腦袋。
　　
　　咯吱——
　　
　　精鐵鍛造的太刀灌注了靈力，像切豆腐般切開了那碩大的顱骨，我又狠命一絞，大量混著腦漿的血液噴了我倆一頭一臉。
　　
　　而戈薇已然迅速的拉開了弓，破魔箭呼嘯而出，又是幾聲淒厲的尖嚎，震的洞壁上的塵土簌簌掉下。
　　
　　「已經進來了麼？」我咬著牙尖冷笑，「那只狗的本事也不過如此嘛。」
　　
　　「只是漏網的雜魚而已，別看不起人！」
　　
　　前方忽的騰起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赤金，犬妖的聲音底氣十足，卻隱隱透著絲焦慮。
　　「女人，沒死的話就別磨磨蹭蹭的，快點帶戈薇出來，這地方要塌了！」
　　拉著戈薇沖到洞口的時候，縱然是我，心頭也漫上一絲寒意。
　　
　　妖魔。
　　
　　足有成千上萬。
　　
　　******************
　　
　　「該死的，今天妖怪們開大會嗎，怎麼來了這麼多？！」
　　
　　我邊罵邊揮刀攔腰斬斷兩隻撲上來的山鬼，碧綠色的妖血被靈力蒸騰成大片的血霧，而那片霧散去的時候，無數接踵而至的爪子和獠牙再次填滿了視野。
　　
　　應該是下午了，可天空黑的就像半夜，雲層深處滾動著沉悶的雷聲，聽起來就像遠古魔物的呼吸。按照妖氣的走向，妖群一直向著西方延伸，如此一來，桔梗的村子一定也在襲擊的範圍內了。
　　
　　明明早上出發的時候還只是普通的陰天……雖然料到可能會有妖魔追逐四魂的力量而來，但萬萬沒有想到這樣險惡的局面……
　　
　　難道，是事先計畫好的……
　　又砍下一顆巨大的頭顱，我暗暗感到心寒。
　　不知道戈薇和那犬妖有沒有成功的逃脫。如果只是沖我一個人來的話就簡單了……
　　
　　凝神彙聚了靈力，猛地振翼而起，明亮的紫芒在妖群中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既然只有一個人，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咯。
　　
　　微小的斷裂聲，我低頭，看見手中長刀上已然顯出細密的裂紋。
　　果然還是不行啊，普通的刀……
　　
　　心裡歎息著，揮刀的動作卻只能愈加流利狠辣，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我舔著濺到唇邊的滾燙妖血，露出抹傲然的笑，宛若許多許多年以前，那個所向披靡無所畏懼的神族少女，踏著萬千妖魔的屍骸翩然而舞。
　　鬥神天性嗜血，身為神族，其實一不小心，便會墮入魔道。
　　而，我早已成魔，不是麼？
　　
　　伴隨著輕微的喀啦聲，手中的刀裂成幾十塊銀亮的碎片。我長笑一聲，和服的寬袖任意一卷，那些碎片就悉數射進妖群當中，頓時又是漫天血雨。
　　殺。
　　右手陡然暴漲起的靈光，已經褪成渾濁的暗紫，絲絲黑氣順著手臂纏繞而上，我知道，已經不需要再壓抑這些妖氣了。
　　殺！
　　
　　曾幾何時，海潮似的黑髮，糾纏在指尖的溫柔。窗外落櫻飄散，歲月靜好。
　　永遠在一起……那是多麼遙遠的約定。
　　
　　起風了。
　　
　　冷冽的寒風吹開染血的發，我捏碎手中一顆搏動的心臟，望著面前終於現出怯意的群妖，放聲大笑。
　　眼睛卻模糊了。
　　
　　「哦喲，看來又變強了呐，音璃。」
　　
　　混亂的心境，意外的被一陣清脆爽朗的笑聲打破，隨著笑聲揚起的是無數銀光閃耀的半月形風刃，妖群前方的十幾隻妖怪頃刻被驟然襲來的疾風撕的粉碎。
　　我難以置信的望向聲音的來處，看見美麗的女子悠然端坐在潔白的飛羽上，向我展開明媚無比的笑容。
　　「好久不見啊，丫頭。」
　　
　　「神樂…？！」我失聲叫了出來，「你沒死？！」
　　
　　「哎哎，這叫什麼話，失蹤一年的可是你自己哦！再說我要是這麼簡單就死了，怎麼對得起你這傻丫頭千辛萬苦為我偷到的心臟啊！」
　　
　　說話的工夫，白羽輕飄飄轉了個圈，已經到了我身旁。我瞠目結舌的盯著笑意盈盈的神樂，呆了半天才說出句：「我不是在做夢……」
　　
　　啪——
　　「好痛！」
　　
　　神樂舉著摺扇，一臉「你這個笨蛋」的表情。
　　「這下清醒些沒？」
　　我揉著腦袋訥訥的說：「真的是神樂呢，除了你沒人愛用扇子打我的頭了……」
　　
　　於是生生忍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太好了，神樂還活著…真的太好了……」
　　
　　「喂，你到底是要哭還是要笑啊……我從剛才就跟著你呢，真受不了，怎麼還是過去那副打架不要命的樣子啊！」
　　此刻的神樂，似乎和曾經一樣，又仿佛變了許多。她本來就是漂亮的女人，現在更是動人心魄的明豔，過去的陰鬱一掃而光，眼中也多了些別樣的神采——那是叫做「希望」的東西。
　　
　　我抹抹眼睛，覺得自己一定笑的難看極了：「我以為是妖魔來著……神樂這一年又躲在哪裡呢？沒有遇到危險吧？」
　　出乎意料的，她臉上忽然泛起淺淺的紅暈，含糊其辭的擺手：「呃，沒有啦……咳咳，音璃，我們還是先把這些擋路的傢伙清理掉吧，看著礙眼的很。」
　　「嗯。」我報以理解的微笑，「那麼還是像以前我們搭檔時那樣——」
　　「看看誰殺的多嘍！」
　　
　　白羽翻飛，在神樂猶如舞蹈般曼妙的動作中，一連串龍蛇之舞絞碎了妖群的一翼，但更多湧上來的鬼怪迅速填補了空缺。於是也顧不上是否趁手，我從地上的屍堆裡撿起把長刀也沖了進去，一通暢快淋漓的砍殺。
　　
　　天色依舊昏黑如夜，也看不出是到了什麼時候，眼前所見的世界只剩下四濺的鮮血和不停掉落的肢體內臟，我正殺的興起，視野裡突然一片白色，竟然被什麼明亮的東西晃花了眼睛，同時有股淩厲的殺氣兜頭罩下。好在反應及時，對手的刀鋒撞在我匆忙建立的結界上，對抗的妖力炸出數個炫目的赤色火球。
　　
　　襲擊者龐大的身軀由無數枚光亮的甲胄構成，動作看起來有些遲鈍。但我在意的並不是它再次狠狠砸下來的刀，而是它身後的空中，那抹淺淡的白影。
　　
　　烏黑的眼睛，不帶一絲感情的俯視著我，然而我卻捕捉到空氣中一線極微弱的妖氣波動。
　　神無是沒有靈魂的，因而也不會有可見的悲喜，這稍縱即逝的妖氣波動，已經是她全部的情緒。
　　而我馬上知道，那波動的緣由是什麼。
　　
　　「我知道是你。」
　　身後傳來神樂淡淡的聲音。我驚愕的回過頭，看到她仍舊是一副漠然的神情，眼裡卻籠上了幾不可見的些許哀傷。
　　她踏著微風款款上前幾步，仰起頭面向空中的白影，聲音低柔：「我是神樂，你記得我嗎？神無…姊姊。」
　　
　　空氣裡又跳過極短暫的妖氣波動，鏡妖攻擊的動作竟然凝滯了。我驚訝的望向神無，見她的眼中隱隱透出點困惑，一直空洞的眸子，居然仿佛有了些神采。
　　「神樂……？」她重複道。
　　但下一刻，白衣女孩嘴唇翕動，吐出句讓我心寒到底的話。
　　「已經死了。」
　　
　　「別白費力氣了，她即使有自己的意志，比起佔據她身體的魔物，也太微弱了，你是不可能讓她違抗命令的。再說在她眼裡你已經是個死人啦。」
　　又和鏡妖硬碰硬的交了一次手後，我閃到神樂身邊，扔掉手裡只剩個刀柄的「刀」，洩氣的說。
　　好像沒聽到我的話，神樂鐵青著臉的將一隻撲上來的妖怪切成碎塊，羽毛又鍥而不捨的兜了個圈子，懸停在神無正前方的空中，湧過來的妖怪在我的結界外怪叫著推推搡搡，神無白色的身影掩在一堆醜陋的嘴臉後，出奇的清淡乾淨。
　　
　　「夠了！」
　　
　　我被神樂驟然的爆發嚇了一跳，轉頭看到她咬牙瞪著神無，臉上染了不知是別的妖怪還是她自己的血，一貫秀麗的容顏有些猙獰。
　　「煩死人了！都給我滾開！」
　　
　　咆哮的風刃猛地撕爛了圍堵住我們的七八隻妖魔，硬是在妖群裡開出條血路來，然後神樂不管不顧的馭著飛羽一頭撞出了我的結界，直沖神無而去。
　　
　　「神樂你瘋了？！她會殺了你的！」我傻了眼，追在後邊狂喊。被青鸞血鏡當作宿主的神無，隨時都有可能召喚出更多的魔物，到時就算十個神樂都不夠它們塞牙縫的。而神無在短暫的遲疑後，右手已經緩緩抬了起來，背後黑氣攢動著伸出幻化出幢幢鬼影，赫然是攻擊的準備……
　　
　　我本能的扭開頭，心中揪成一團。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迴旋的氣流中神樂衣袂飄舞，臉上身上都流著血，樣子狼狽的很，卻死死的抓住神無抬起的右手，全然不顧鏡妖沉重的巨刃就懸在她頭頂。
　　
　　「笨蛋！」她惡狠狠的罵。
　　「竟然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你真是個笨蛋啊！」
　　
　　白衣的女孩緩緩仰起頭，茫然的望著神樂，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仿佛一具精巧的木偶。
　　
　　我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只好做了個結界暫時擋住那些煞風景的妖怪，又揀了把刀在手裡拎著以備隨時開打。
　　
　　只見神樂牽著神無的手，像捧著什麼脆弱的東西似的，緩緩貼上自己的胸膛。
　　
　　「感覺到了嗎？」
　　沒有回應，可我卻再次捕捉到強烈的妖氣波動。
　　
　　神樂笑了。
　　
　　「這是我的心跳哦，神無姊姊……」
　　「我，還活著呀。」
　　
　　神無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站了很久，既不動也不說話。看著她雪白的小手，我突然不寒而慄。這只手，現在就放在神樂的胸口上，如果她突然被魔物控制，神樂的心臟就會立刻變成一堆血淋淋的碎肉，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是固執的選擇相信，還是早已抱持了死的覺悟？神樂的心情我無法體會，然而這世上總有些說不清的東西，能在瞬間給予你連自己也無法相信的巨大勇氣。
　　更何況，按照自己的願望生存、戰鬥、甚至死亡，是神樂貫徹始終不可動搖的信念。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神無動了。
　　我握緊了刀柄。
　　
　　那只手靜靜從神樂的手心裡抽離，像是海灘上悄然退去的浪花。
　　與此同時，鏡妖化成道白光，遁入神無身旁憑空出現的圓鏡中。
　　
　　「神樂已經死了。」
　　女孩呆滯的重複了一遍。
　　「等等……」
　　神樂剛剛叫出聲，小小的白色身形就一陣輕霧般匆匆隱去了。
　　
　　沒了血鏡的操控，大群的妖怪頓時作鳥獸散，不一會就跑了個乾淨。陰霾散去，天空恢復了原先的淺灰，西邊的雲裡隱約透出晚霞的光暈，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快要日落了。
　　神樂站在風裡，身姿高挑，背影寂寞的讓人心酸。
　　
　　我想安慰她幾句，沒想到她先一步開口，聲音平靜的出奇。
　　「這樣也好吧。」
　　「嗯？」
　　「我是說，這樣也不錯嘛，要是以後我真的死了，神無也不會再傷心一次。」
　　「神樂……」
　　「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神樂轉過臉看著我，柔和的笑起來。
　　「能夠像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自由自在的，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啊，這個就叫幸福的感覺吧。」
　　風吹起一縷黑髮，她側身挽起髮髻，表情在我的視線裡變得模糊不清。
　　「真想告訴她啊，就算是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幸福呢……」
　　
　　
第38章 第十八章 心願（下）

　　日暮戈薇好幾次擔心的說我臉色不好，我說我連人都不是還談什麼臉色戈薇你要變成中年大媽了整天囉囉嗦嗦的。好笑的是這個話題最後總會轉移到戈薇的廚藝上，犬妖堅持說是因為那丫頭燒的飯太難吃，能把活人吃成死人把妖怪吃成死靈……這時我就鄭重其事的點頭說沒錯，這樣的飯只適合喂狗……於是寧靜的小村子裡又會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戰爭，鍋鏟菜刀鐵碎牙滿天亂飛，而往往以少女大吼著「坐下！」告終。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很輕鬆，雖然漸漸的有種恍惚感，覺得如此活在世上的人不再是我自己。
　　
　　每次殺完成堆的妖怪，我都會很累。
　　每次看到戈薇犬妖一干人打打鬧鬧，我都會很寂寞。
　　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即使呆在人群中，我依舊會感到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
　　寂寞的想哭。
　　
　　總是夢見同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走啊走，滿心期待的推開盡頭那扇繪著山水花鳥的門，卻看見刺目的鮮血，幕天席地。
　　
　　血像雨水一樣順著我的臉和雙手流淌，驚恐的閉上眼睛，卻掉進更深的淵藪裡。
　　
　　深重到有質感的黑暗，無法視物的茫然，會讓人不由自主的懷疑自己的眼睛，甚至自己的存在。而我縮成小小的一團，一動也不敢動。這個夢總是很長很長，夢裡的我似乎還是個孩子，抱著膝蓋拼命壓抑自己恐懼的抽泣，像個即將被溺死的人，在永夜般層層的纏裹裡慢慢的絕望。
　　
　　我想那應該就是墜入地獄的滋味。
　　
　　於是我乾脆不睡覺了，一個人倚在屋子的角落裡睜著眼睛發呆到天亮，非人體質的強悍充分體現，第二天照舊打打殺殺，和一幫人吵嘴鬥貧閒磕牙。只是一到晚上，我就變成只警惕的獸，獨自安靜的熬過長夜。
　　
　　記得我原本是怕黑的。
　　除了在那個人身邊。
　　
　　遇到神樂大約十天后的一個深夜，神無來了。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出現在我的屋子裡。
　　
　　前一天戈薇送來一些衣服，半夜我閑的無聊，就一件件的翻看，但沒看到一件合意的。已經快天亮了，但窗外的天空還是霧沉沉的，我又點起一根蠟燭，目光掠過那些和服，忽然被某樣亮閃閃東西吸引住了。
　　
　　一支銀釵。
　　式樣簡單而精緻，我認出那是人類貴族女子出嫁時用來盤起髮髻的釵子，絞纏的三股銀線，末端通常是一隻代表吉祥的仙鶴。但這一支很是特別，釵頭是顆不大不小的珍珠，珍珠下綴著朵小小的罌粟花，雕刻的極為逼真，又有點眼熟，我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了。
　　
　　我彎腰，手撫上那支釵，心頭湧起某種奇異的感覺。銀子觸手冰涼，珍珠在燭光中輝耀著冰雪般炫目迷離的色彩，猶如一個五光十色的誘人夢境。
　　
　　輕輕闔上雙眼。
　　銀釵，胭脂，十二單……那是何年何月的幻想。
　　早已被這冰冷的現實撕的粉碎的幻想。
　　
　　只是無法抗拒的，熟悉的氣息順著指尖纏上全身，依稀是座宏大空寂的殿堂前，無數落櫻大雪般隨風揚起，黑髮的男子佇立樹下，側影的輪廓優美而寥落。
　　
　　心口隱隱的抽痛。
　　很想很想走過去緊緊的抱住他，告訴他我有多麼想念他，告訴他我多想再看到他對我微笑的樣子，告訴他我再也不會離開他。
　　即使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
　　
　　啪——
　　燃著的蠟燭突然發出清脆的爆裂聲，與之同時響起的是一個低微但清晰的聲音：
　　「別碰它。」
　　
　　恍惚中被這突兀的聲音驚的一顫，我本能的縮回手，愕然發現神無就站在身旁。
　　
　　她是怎麼進來的？我明明布下了結界……
　　
　　想了想，我便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無，終於想通了麼？」
　　
　　意料之中的靜默。我覺得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索性坦然的注視著她：「你身上沒有殺氣呢，夜半來訪，一定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神無空洞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片刻，而後緩緩垂落，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她手中依舊捧著面鏡子，鏡中隱約發出些淡紫的光，有什麼映射正在顯現出來。
　　
　　一個燃燒著玄色火焰的洞穴，正中有樣細長的東西被紫芒包圍著立在漆黑的岩縫裡。
　　
　　像是被那東西呼喚，我的血驟然沸騰。
　　
　　「誅黯？！」
　　
　　就算變成碎片我也認得，那是我一年前受傷墜入異界時遺失的誅黯劍。回歸這個時代後我也嘗試著尋找過，可感應不到任何它的氣息，本以為沒希望找到了，竟在此時此刻，在神無的鏡中重見！
　　誅黯之于我，如同鐵碎牙之於那犬妖，不僅是得心應手的武器，經歷了千年時光，它早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而正是因為沒有誅黯，近幾次戰鬥我打的多少有點狼狽。
　　
　　幾乎是低聲喊了出來，我毫不猶豫的望向神無：「無，告訴我它在什麼地方。」
　　
　　看來神無的目的已經很明確——説明我找回自己的劍。
　　
　　果然，女孩難得的開口了。
　　「請保護她。」
　　
　　「什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我莫名其妙。
　　
　　「請保護神樂。」
　　
　　心頭微微一震。我注視著那全身白色的少女，她的臉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悲喜乃至思維的痕跡，但這樣的她，卻能夠冒著巨大的危險來見我，為她在世上唯一的牽絆。
　　「我會的。」我沖她露出安撫的微笑，「無自己也要保護好自己哦，不要讓神樂擔心……」
　　「請你發誓。」
　　
　　我怔怔的盯著她，印象中的神無從未是這個樣子。
　　這樣固執。
　　這樣堅決。
　　這樣……悲哀。
　　
　　深深地吸了口氣，我鄭重的向她點頭。
　　「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音璃都會保護神樂的生命，膽敢傷害她的人，必死於我劍下。」
　　
　　不知為什麼，說完這句話，神無的樣子顯得放鬆了許多。她略略低頭，鬆開了雙手，那鏡子卻並不墜落，懸在空中一圈圈擴散出幽藍的光，原先水盆大小的鏡面在蕩漾的光流中擴大了數倍，通往異界的門扉，赫然呈現在我眼前。
　　
　　神無凝視著鏡中幽黯詭秘的世界，輕輕的說：
　　「劍在血獄裡。」
　　「我帶你去。」
　　
　　******************
　　
　　「唉唉，只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呀。」
　　俊秀的少年坐在樹杈上，對著面前一副若隱若現的幻景懊惱的抓了抓頭髮，一連歎了好幾口氣。
　　「算了，反正已經上鉤了，這次無論如何也……」
　　他右手虛握，那幻景就忽的溶成一團水汽，盡數收進他掌心裡，形體扭曲了片刻，竟凝成一支銀光閃閃的發釵。少年小心的將發釵掩進袖口，不動聲色的翻下樹枝。
　　
　　「啊——」
　　發出一聲被壓抑的驚呼，少年砰的直接跪倒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臉色變得煞白。
　　四周的光線仿佛被什麼吸走了一般暗了下去，視力所及之處，只有愈加濃重的黑霧。
　　「大人……」身體伏的幾乎要貼上地面，纖細白皙的手指暗暗的攥緊手中的銀釵，拼命把它藏進袖子裡。
　　
　　低沉而略帶慵懶的嗓音在他頭頂淡淡響起。
　　「白夜，躲在這裡做什麼？」
　　
　　「大人，我、我在監視神無的行動！」
　　
　　「是麼。計畫進行的如何了？」
　　
　　「一切如您所想，四魂已經進入血獄了。」
　　
　　「呵……」
　　
　　一聲乾冷的笑。
　　少年蒼白的額頭上冷汗涔涔。
　　
　　「白夜啊……」
　　頭頂的聲音似乎在笑，也似乎在歎息。
　　「現在你是下屬中唯一一個沒有背叛我的了。」
　　
　　白夜愣了愣，身體微微繃直了些，低聲答道：
　　「白夜誓死追隨奈落大人，永不背叛。」
　　
　　「很好，背叛我的下場，你是知道的。」
　　
　　黑霧漸漸收斂，其中凝出模糊的人形。白夜感到那種恐怖的威壓感減輕了些，雖然仍舊不敢抬頭，也稍稍松了口氣。
　　
　　然而那低沉的嗓音忽然逼近了他，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右邊袖子裡的東西，交出來吧。」
　　
　　白夜驚恐的抬起頭，正看到黑霧中已然成形的男子挺拔的身軀，以及一雙血紅欲滴的妖目。
　　
　　「大人，我沒有……」
　　「交出來。」
　　
　　少年的雙手顫抖著，抓起銀釵高高捧起。
　　
　　「你拿這個幹什麼？」
　　男子的聲音有些黯啞。
　　
　　「只是一個小小的幻術……」呼吸有點困難，少年再次俯下身去。
　　
　　沉默持續了片刻，然後感覺到手上一空，不知哪來的勇氣，白夜昂起頭來大聲道：「四魂還是可以被控制住的，大人！」
　　
　　男子轉身離去，仿佛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白夜不顧一切的站了起來，追上幾步：「我試過了！四魂的意志原來沒有想像的強大，如果用血獄森羅的力量加上幻術，一定可以讓她乖乖的聽話！大人，請您再讓白夜試一次！大人……」
　　
　　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裡。一道烏色烈光掠過，少年單薄的身體輕飄飄的摔在了一棵幾人合抱的古樹上，力道之大竟將古樹攔腰撞斷。
　　
　　「咳咳……」
　　吐掉嘴裡的泥土和血，少年伏在地上，倔強的仰著頭，陳酒般妖豔的瞳孔裡寫滿絕望。
　　「大人…白夜求您，請停止吧……」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我的事了，白夜。」
　　淡漠的話語遠遠回蕩在林間，分外的清晰決然。
　　
　　妖氣升騰，暗夜降臨，視野的盡頭，冬日荒蕪的景象像一幅被撕破的畫，空間生生的扭曲成巨大的黑洞，而男子的身影正緩緩隱沒在無盡的黑暗裡。
　　
　　絕美的面容異常的蒼白陰鬱，只有那雙妖豔的紅眸，發出令人膽寒的淩厲光芒。
　　
　　「給我記住，如果有下次，」妖魔冷然道。
　　「你就死。」
　　
　　******************
　　
　　血獄是個恐怖的地方。
　　
　　能讓我產生如此強烈的震懾感的地方只有過兩個——昔日妖魔成堆的人見城和此刻的血獄，前者多是因為噁心，後者卻是純粹的恐懼。
　　
　　不得不相信，那柄魔刀打開了煉獄的大門。
　　而我正踩在它烈焰翻騰的土地上。
　　
　　腳下已經不是尋常的泥土，而是紅黑相間的灰燼，稍微一踩就鬆軟的陷下去，冒出陣陣味道刺鼻的煙霧，我跟著神無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著，只覺得快被空氣中濃重的屍臭嗆昏了。
　　這根本不是活人的世界。
　　
　　剛動了飛的念頭，眼睛的餘光瞟見天空中一團一團不知為何的怪物，立刻死了心。再向四周一看更是不寒而慄，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蠕動在灰燼裡，發出唧唧的叫聲，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光禿禿的，圓圓的腦殼上沒有五官，只知道在灰堆裡伸開尖銳的爪子盲目的爬行，隨便抓住什麼東西抱住就啃，卻被驟然噴出的漆黑火焰燒的吱吱尖叫。而更多黑色的影子漂浮在空中，嗖嗖的掠過焦黑的岩石，離的近的幾乎可以聽到磨牙的聲音。
　　
　　餓鬼和死靈……
　　
　　我壓抑住想吐的感覺，快步跟上神無飄忽不定的身影。
　　
　　說來奇怪，進入血獄後，神無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只是一味向前，走的還很快，我幾次看到她小小的赤腳踩在冒煙的灰堆裡，竟然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心底不禁有些疑惑。但誅黯的氣息確實越來越清晰，我便只橫下一條心，心想今天非拿到劍不可，不能白來這鬼地方走一遭。
　　
　　一處突兀的山岩前，神無停下了腳步。
　　
　　那是個巨大的岩洞，誅黯淡紫的光芒幾乎穿透了岩石，明亮的紫色從每一條縫隙裡湧出，逼的那些死靈只敢在空中徘徊，卻不肯離去——鬥神族的靈力是它們的剋星，但被黑暗污染的靈力就成了令它們垂涎又恐懼的美食。
　　
　　我迎著肆虐的黑炎一級級踏上石階，靈力和妖氣碰撞，在黑暗中綻放出無數絢爛明豔的火花。誅黯發出尖利的嘯鳴，劍上的力量愈加沸騰鼎盛，與我的力量相呼應著放射出萬丈光芒。
　　我伸出手，輕而易舉的抓住劍柄將它拔了出來。
　　
　　本以為會撞上結界或封印，卻順利的出乎意料。
　　就仿佛是，隨便把劍放在這裡等我來取似的。
　　
　　疑惑的感覺更深，我回頭打算找神無問個明白，然而目光所到處再沒了那抹白影。
　　
　　神無不見了。
　　
　　心中一沉。
　　好在誅黯是真實的，趕緊抓在手裡，靈力也迅速的凝聚於劍上，幾次變化後又在我周身形成堅不可摧的結界。我定下心神，憑著這層防護，擎著劍一步一步移出洞穴。
　　
　　洞外的天穹仿佛被點燃了，灰白的底色上暈染開大塊大塊的紅雲，倘若在平時也算美麗的夕照，但在這個根本沒有太陽的邪靈之境中，殷紅的流雲籠罩著裂隙裡正騰起沖天黑焰的大地，只讓人覺得詭異而不祥。
　　
　　而讓我再無法移開視線的，並不是這地獄般的景象。
　　
　　如同在這段日子裡重複過無數次的夢境——滿目盛放的紅蓮幻景中，妖魔安靜的站在幾步之外注視著我，風裡黑髮紛紛揚揚，像一曲飛散在暗夜裡的華美挽歌。
　　
　　******************
　　
　　我和奈落的相遇以及重逢，仿佛總是以這樣的注視開始。
　　小時候在碧落森林的樹下第一次見到他，我在那上古妖魔的面前很沒形象的哭了鼻子，丟盡了鬥神族乃至整個天界的臉。更可惡的是當時的情形不知被哪個嘴快的妖精說了出去，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弄得神族很是威嚴掃地了一陣，直到十年後誅黯撕裂天空的鋒芒讓他們全都閉了嘴。
　　
　　丟人歸丟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西泠的整個童年中最幸福的記憶。
　　
　　生平第一次，被人用那麼溫和的眼神，凝望。
　　
　　抑或是作為四魂之玉初來這世界時，在供奉玉的神龕之上與剛剛凝出形體的他默然對望，縱使只剩一個七拼八湊而成的殘破軀體，他的目光依舊是我熟悉的平靜傲然，穿過千萬年時間的界限，牢牢的抓住我的靈魂。
　　
　　如今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甚至連我們之間的距離，也還是看起來那短短的幾步。
　　即使只能這樣看著他，也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或許是感覺到我的慌亂，他臉上浮起優雅的笑意。
　　「璃，我們又見面了。」
　　依然誘人的聲音，只莫名的，比過去多了些許沙啞。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果然還是這樣。
　　
　　只要在他面前，一切高傲和矜持都灰飛煙滅，不論是縱橫天界的鬥神還是傾覆人世的妖玉，只要望著他的眼睛，我就還是碧落森林裡那個迷路的小女孩子，想被他牽著手，永永遠遠的走在流逝的光陰裡。
　　
　　而此刻，他的聲音溫暖的讓我想要落淚。
　　「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
　　
　　我的意識終於在理智的強迫下勉強略過那些溫柔的眼神和話語，落在他腰間熒熒流動著血色光芒的三尺黑刃上。
　　血獄，森羅。
　　這刀將把人世變成煉獄。有一天寄居其中的邪靈惡鬼，會把我和淡月曾經生活的這個人世，還有神樂、神無、戈薇甚至草太和日暮夫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
　　這樣的事情，我決不允許。
　　
　　「……」
　　想說點什麼，卻像患上失語似的哽住。
　　若是在曾經，應該會伏在他肩頭大哭一場吧，因為一直堅信著，無論走到什麼地方，無論經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屈辱，只要回到他身邊，就再不會有誰能傷害我。
　　
　　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我和他。
　　再也不會為他縱橫修羅場，在血雨腥風中傲然起舞；再也不會和他並肩立于高山之巔，看人世風起雲湧笑蒼生命若蜉蝣；再也不會在飄雪的深夜共酌一壺烈酒然後被他灌個酩酊大醉；再也不會拉著他的手，走在春花爛漫的原野上。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醒的時候，才感受到真實的殘忍。
　　
　　傳說四魂之玉同時擁有正邪兩種力量，成為神或是魔，只需要一個選擇。
　　我作出了選擇。
　　所以我再次一無所有。
　　
　　「奈落……」
　　已經有些生澀的發音，儘管無數次在黑夜裡默默呼喚過這個名字，此刻聽起來竟如此陌生。
　　敵人，我和他。
　　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奈落嗤的一笑，目光裡含著了然的嘲諷，一副早已看穿我的模樣。
　　「璃，」他悠然的說，「你這傻孩子，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別勉強自己。」
　　「你不是我奈落的對手。曾經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回到我身邊，乖乖做一塊聽話的石頭，很難麼？」
　　
　　心臟被什麼刺了一下，痛楚令我清醒了些，於是冷冷的說：「奈落，對於你而言，我也不過如此了吧。」
　　
　　長風在荒原上盤桓，嗚咽如泣如訴。
　　他微斂了神色，淡淡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奈落，你想要的只有四魂之玉，至於我，」我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尖，儘量把每個字說的清楚分明：「我只是你閒暇之時把玩的一隻傀儡罷了，難道不是麼？」
　　
　　他嘴角輕輕揚起：「原來還在糾纏於這種無聊的事啊……既然你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何必還來問我。」
　　
　　「我只想聽你親口告訴我。」我笑了笑，「奈落，我不甘心……」
　　
　　「是又怎樣。」
　　
　　我愣在了原地，好像被當眾抽了一個耳光。
　　
　　奈落臉上是足以魅惑眾生的微笑，可眼神冷的像尊沒有生命的冰雕。
　　「我說過這世上只有四魂之玉對我有意義。璃，難道這句話，你一直都沒有弄懂它的意思麼？」
　　
　　心一下子空了。
　　
　　儘管在流落異世的一年，無數次想過有朝一日當面質問他，可是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後悔，後悔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如果不問，還可以自己偶爾幻想個俗套的美好結局，想像有一天可以和他重歸於好，不論被人唾駡千古還是無家可歸浪跡天涯，我都會跟隨他，只要我知道我們彼此相愛。
　　但現在，連最後一點點幻想，都被無情的打碎了。
　　這個吝嗇的妖怪，他什麼也不肯留給我。
　　他不肯。
　　
　　奈落姿勢優雅的側了側頭，嘴角噙了抹冷笑：「只會傻站在那裡嗎？就憑這樣的你，還想做我的對手？」他惡毒的半眯起眼睛，「呵，神無竟會把神樂的生死託付在你的手上，要我怎麼說好呢……」
　　被這話多少喚回了一些理智，我橫握了劍沉聲道：「神無呢？你把她弄到哪兒去了？」
　　
　　「璃，你這孩子又糊塗了，」妖魔笑的愈加殘忍。
　　「神無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神無不在這裡？那我一路跟著的到底是……？！
　　
　　我心中大驚，面上卻努力擠出一線淡定的笑：「哦，早告訴我又是你的圈套不就得了，反正我早習慣了被你耍著玩……」
　　「又錯了呢，璃。」
　　奈落臉上的微笑讓我不寒而慄。
　　因為每次他露出這種微笑的時候，就一定會有人死去。
　　
　　「我只不過是滿足了那孩子最後的願望而已。」
　　薄唇輕啟，妖豔紅眸裡竟流過猶如神一般的悲憫。
　　
　　「在她殘存的意識徹底消失前，最後的願望。」
　　
　　隨著他緩緩抬起的左手，一團渾濁的黑光在手中扭曲變化，漸漸擴大成清晰的影像。
　　心臟頓時像被一隻手狠狠的捏住。
　　
　　是神樂。
　　一根巨大透明的尖刺貫穿了她的身體，把她高高挑在空中。但她顯然還活著，儘管血流的到處都是，她睜著無神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某個地方。
　　我很快發覺她在看什麼——那根刺的另一端，連著神無的身體。
　　
　　神無手裡沒拿鏡子，確切的說，她的一支手臂已經不見了，小巧可愛的面龐上爬過一道猙獰的裂痕，而隨著敵人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她臉上身上的裂痕正在不斷的增加，那樣子像個殘破的瓷娃娃。
　　
　　什麼也說不出來，滿腦子是女孩烏黑的眼，隨風輕輕起伏的白髮……
　　握劍的手微微顫抖，我下意識的將它藏到身後。
　　
　　「璃，真抱歉，她好像受了點傷哦。」
　　奈落的聲音淡淡響起。
　　「不過沒關係，你那些可愛的夥伴們很快會被解決掉，從此再不會有人妨礙我們了。」
　　
　　他若有若無的在「夥伴」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與此同時，影像中的戰鬥無聲而激烈的進行著，我看到犬夜叉和鏡妖纏鬥在一起，血光四濺，熾烈的金色刀光頑強的剝蝕摧毀著鏡妖龐大的軀體，而每當鐵碎牙在鏡妖身上留下一個不可彌補的傷口，神無身上相應的地方就會碎裂。
　　
　　在目睹神無的臉又崩壞了一小塊後，我終於失控的尖叫起來：「住手！快住手！這樣下去神無會死的！」
　　
　　神無，神無……怎麼可以……
　　
　　我慌亂的撲到那影像前，伸出的手觸摸到一片虛無。
　　
　　奈落輕柔的按住我的肩膀，好脾氣的笑道：
　　「這可難辦了，鏡妖接到的命令是戰鬥到最後一刻。璃，你知道的，物盡其用是我一貫的原則。」
　　
　　我難以置信的瞪著他。
　　他笑的無比妖嬈，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沉沉的目光，隱藏要把一切都吞噬的黑暗。
　　僅憑殺戮，已經無法滿足的欲望。這是我熟悉的奈落，妖魔奈落。
　　
　　「看來神無最後的這個願望是註定要浪費掉了，我允許她在意識消失前去見她最想見的人，她卻把你領到這裡來。」奈落惋惜的輕歎一聲，落在我臉上的目光柔和的詭異，「這樣也好。璃，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我用盡全力的甩開他撫上我脖頸的手，閃身退到幾步開外：「別碰我，你這個變態的怪物！」
　　
　　妖魔無所謂的笑笑，只有目光冷了下去。
　　「璃，我們不妨來打個賭。」他說，「如果今天你在這裡被我打敗，就乖乖的回到我身邊來，以後再不許亂跑。」
　　我怒極反笑：「奈落，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無恥的妖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敗給你？如果我贏了呢？」
　　他微微一笑：「那就放你離開。」
　　
　　沒等他說完，我就一劍劈了過去。
　　
　　
　　無……
　　
　　我在心底默默念著。
　　
　　一定，一定要等著我……
　　
　　作者有話要說：
　　幸福ING~奈落吧的一位童鞋為《三生》寫了這首歌詞，把我感動滴一塌糊塗...總是給別人的作品寫同人或者書評，第一次收到別人給我的作品寫的東西...太幸福鳥...
　　
　　三生劫
　　詞：冷屏夜幽
　　
　　唱（念）：
　　紫發沾濕風露寒
　　風寒誰立月中天
　　月下舞起步翩躚
　　芳華一瞬夢千年
　　
　　唱：
　　風吹過大地戰火遍硝煙
　　看不盡紫瞳中淚如血
　　誅黯一出刹那星光黯
　　怎奈斬不斷宿緣
　　
　　夢裡你的低語仿佛依舊在耳邊
　　我同你定下三生的誓約
　　星空下的擁抱是不是太遙遠
　　紅蓮烈火燃過往成飛煙
　　
　　念（原文）：
　　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就算有一天，天崩地裂，地獄的岩漿吞沒我們；就算有一天，白日消泯，永世的黑暗囚禁我們；就算有一天，我變成一隻鳥，一棵樹，一塊石頭。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記得我們曾經那樣相愛過。
　　風翔長空，雪落平川，三生三世，一夢千年。
　　
　　唱：
　　風吹過大地戰火遍硝煙
　　看不盡紫瞳中淚如血
　　誅黯一出刹那星光黯
　　怎奈斬不斷宿緣
　　
　　如何這一世滄海容易變桑田
　　是否能等到再見你的那一天
　　如何能忘卻你眼中的笑意綿
　　千年之後約定再相見
　　
　　唱（念）：
　　月下佳人獨往來
　　白衣紫瞳步徘徊
　　待得世間春風盡
　　山中櫻花為誰開
　　
　　唱：
　　風吹過大地戰火遍硝煙
　　看不盡紫瞳中淚如血
　　誅黯一出刹那星光黯
　　怎奈斬不斷宿緣
　　
　　夢裡你的低語仿佛依舊在耳邊
　　我同你定下三生的誓約
　　星空下的擁抱是不是太遙遠
　　紅蓮烈火燃過往成飛煙
　　
　　如何這一世滄海容易變桑田
　　是否能等到再見你的那一天
　　如何能忘卻你眼中的笑意綿
　　千年之後約定再相見
　　
　　念（原文）：
　　我從來都不曾忘記，那些歌，那些夢，還有最後的最後，你血染的微笑.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緣生緣死，誰知誰知
　　
　　
第39章 第十九章 奈落之底（上）

　　——有些東西，是只開一季的櫻花，無論多麼美好，凋謝了便是永遠，再不會有了。餘下的只有瘋長蔓延的荊棘——
　　
　　頭頂轟然炸響一個驚雷，深黑的天幕上赤紅的積雲連綿到蒼穹的盡頭，大片大片宛若暈染開的血跡，又似傳說中冥河畔盛放的曼珠沙華。再一聲霹靂過後，這詭譎的空間裡竟下起了雨，大地上的妖火依然迎著萬千雨絲肆虐燃燒，重重的煙氣裡，罡勁的妖氣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隔著結界尚能感覺到透骨的陰寒。
　　蜘蛛張開的巨網緩緩收攏，網中的一切在劫難逃。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瞬閃避開尾隨而來的數道閃電，過於劇烈的動作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疼的鑽心，然而讓我擔憂的不是肉體的傷勢，而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漆黑妖氣——它們正順著被割開的傷口一點一點滲進我的血液，毒液般企圖麻痹我的意識，這讓我好不容易恢復的靈力再次受到強有力的阻滯。
　　
　　雪上加霜的是，作為四魂之玉的我的身體，對奈落的妖氣非但不排斥，反而順理成章 的接納。而單憑意志苦苦支撐實在是件困難而痛苦的事，時間長了我甚至產生了某種幻覺，以為連我的身體和雙手，都在拒絕和那男人戰鬥。
　　
　　——曾經見過一隻被蜘蛛絲纏住的蝴蝶，就是這樣在透明的網中徒勞的撲打著翅膀，直到被更多的蛛絲綁縛住軀體，一動也不能動的躺在白色的墳墓裡，等待著死亡降臨。
　　
　　笑話……奈落，你把鬥神西泠當成了一隻脆弱的小蝴蝶麼？
　　
　　那就讓你知道，即使是蝴蝶，也藏了蠍子的毒刺！
　　
　　顯然是意欲擾亂我的心緒，神無和犬妖之戰的幻景再度出現在空中。神無臉上的裂痕更深了，身上也崩壞了幾處，而傷痕累累的神樂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昏過去，還是已經死了。
　　
　　我強扭開頭，控制住自己不去看那幻境，同時縮小了環繞身體的結界，如我所料，重重陰戾的妖氣亟不可待的包抄上來。
　　潛伏在暗處的蜘蛛，終於還是暴露了。
　　
　　靜下心循著妖氣的來源找准一個方向，我放開了靈力的禁制，刹那間誅黯上一層層暴漲起銀白的光芒，宛若漆黑夜空中升起了一輪滿月，挾著淩厲的殺氣直指向黑暗的中心。
　　
　　錚——
　　
　　刺耳的尖鳴，劍上反傳回巨大的壓迫感，一時間全身都被震的發麻，縱然靈力高漲，心卻沉了下去。
　　
　　森羅的力量，已經恢復足有五成了。
　　
　　奈落力量全盛的時候，憑著一柄刀獨闖天界，滄雲山一戰，差點滅了整個神族，據說人世從那天之後十年不見天日，死人堆成了山。
　　那時的奈落，尚沒有後來累積千年的怨恨。神族人都知道，森羅這刀最喜好怨氣，浸在怨氣中只會讓它越來越鋒銳，也越來越嗜求鮮血。而我的靈力再如何恢復，這一世也再不是昔日的鬥神西泠，就算是神，連靈魂都不完整的神，如何能壓制得了那樣一把狂暴的魔刀。
　　
　　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一雙高傲淩然的金瞳。
　　
　　如果是那個男人，也許……
　　
　　分神的後果是手臂又被剮開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黑氣如附骨之蛆，迫不及待的一擁而入。
　　
　　「呵，在看哪裡呢？」
　　隔著森羅弧度優美的刀身，妖魔半眯著豔紅的眸子，逗弄的口吻。
　　
　　人真是矛盾的東西，就算心裡恨不得在他臉上揍一拳，表面我依然能回給他一個相應的譏諷笑容。
　　「奈落，你說要打敗我，又不認真和我打，盡耍些卑鄙的小手段，算什麼本事？」
　　
　　不知是不是被森羅的黯光襯托的緣故，奈落俊美的面容看起來蒼白如新雪，一雙邪異的紅眸在黑暗中更顯出動人心魄的妖嬈。
　　
　　心中陡然升起一縷無名的寒意。
　　
　　美的過分的東西，總不會長久。
　　
　　劍光交錯，靈力和妖氣彼此吞噬，黑暗中萬千流螢飛散，如夢絢爛。
　　
　　恍若一場時空的逆轉。
　　
　　——「人世之初，神居聖山滄雲九萬年。至天劫日，有狂魔出，恃一刃而闖聖界，屠戮萬千……」
　　
　　又有誰會知道，人類口口相傳的歷史背後的真實。
　　
　　——「有神女名西泠，死戰退魔，終誅之。其靈化紫玉，名四魂……」
　　
　　何年何月的祭奠，是後人刻下的華麗墓碑。寥寥幾頁泛黃竹紙，怎能知那一日開始的綿延千年的掙扎。未了的心願成了執念，玉的形態也好，女子的傾城容姿也罷，終究只為重回人世，吞下自己親種的苦果。
　　
　　四魂的宿命，如此，而已。
　　
　　垂下眼簾，只聽男人輕聲低語：「已經找到了麼？」
　　「什麼……」
　　「為之活下去的目的。你已經找到了對麼？」
　　
　　我微微一震，不禁抬頭，但見刀劍之外妖炎紛亂，模糊了他的容顏。
　　
　　「我……」
　　不知為什麼，雖然心裡拼命阻止，還是像個倔強的小女孩似的，仰起頭大聲回答：
　　
　　「是的，已經找到了！而且在目的達到之前，我是不會認輸的！」
　　
　　「是嗎？」
　　不知是問我，還是自語，他笑的灑脫。
　　
　　「那就夠了。」
　　
　　沒有任何預兆，與誅黯僵持在半空的魔刀森羅，忽的化成一股烏色流沙。
　　誅黯沒了阻礙，借著慣性直直劈進奈落的身體，我整個人也失去平衡，向前踉蹌了一步。
　　心臟驀地縮成一團。
　　
　　然而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噴濺，甚至沒有利刃劃開肉體的破裂聲，劍幾乎像砍進一段了無生氣的朽木，或是死去很久的屍體。
　　
　　「這是……？」
　　我睜大了眼睛。
　　握劍的手變得冰冷，恐懼從骨髓中蔓延開來。
　　「這是…怎麼回事？！你……」
　　
　　奈落的身體沿著劍的走勢裂開，但破碎的鎧甲下，並沒有血肉。
　　確切的說，那更像是某種正在腐爛的東西。
　　黑色的，半融化的液體，微微蠕動的內臟裡支離出孤零零的幾根骨骼，一些乾枯的血管亂七八糟的糾纏在上面，這樣可怖的景象一直蔓延到右臂，襯著邊緣尚且正常的肌膚，黑白對應，觸目驚心。
　　
　　他的胸膛寬闊結實，我記得。
　　曾經在那麼多個孤單無助的黑夜裡，給予我溫暖。
　　
　　勉強定住心神，我換成滿不在乎的口氣：「奈落，就算…就算你要吸收其他妖怪做你的身體，也犯不上把自己弄成麼個噁心的樣子吧？半人半鬼的，真的很難看哎！」
　　
　　用了點力氣想把劍抽出，手卻被他攥住，順勢一扯，我便更深的陷進他懷中。
　　「你幹什麼？！放開……！」
　　
　　兩片冰冷柔軟的唇，靜靜的覆上我的嘴唇。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捏著我的下頜，硬逼得我仰起臉，落下的吻卻無比輕柔，好像怕碰壞什麼東西似的小心翼翼。
　　
　　風聲細碎，眼前是深重的黑暗，無數血色櫻瓣飄揚墜落。
　　紅塵千年亂，傾覆了河山。
　　
　　直到我近乎窒息，他才離開我的嘴唇。
　　
　　「這樣一個軀體，你要怎麼殺呢？」
　　氣息拂過我的臉，淡淡的甜腥。
　　
　　他看著我，嘴角勾勒出涼薄的弧度，殷紅瞳孔深處，是望不見盡頭的永夜。
　　「真的很想知道，你要如何殺我呢，璃。」
　　
　　我死死瞪著他，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怪物。」
　　
　　「呵，我喜歡這稱呼。」奈落大笑，單手抓住誅黯，一寸寸的從身體裡拔出，劍刃擦過那些裸露在外的骨頭，發出令人齒冷的咯吱聲。與此同時，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緩緩浮現在他身後的虛空裡，從中隱約可見另一端蒼茫的雲天。
　　
　　妖魔奈落佇立在升騰的黑炎與烈風中，不可一世的狂妄，一如千年以前的模樣。
　　「這次暫且放了你，」他意味深長的說，「但我們的遊戲，還遠未結束呢，鬥神西泠。」
　　
　　我從他手心裡狠狠的抽回誅黯，以最快的速度跨進那通往人世之門。
　　
　　然而終究未能克制住，在踏進通道的刹那悄然回望。
　　
　　奈落背對我站著，戰甲崢嶸，烏黑的長發散在肩頭，涓涓溪水般漫過殘損的半身。
　　他沒有回頭。
　　
　　******************
　　
　　他說：璃，恨我的人很多，不多你一個。
　　
　　他說：璃，有一天你會恨我，和其他人一樣。
　　
　　事到如今才明白，鬥神西泠也好，四魂妖玉也罷，我原來一直都只是那只困在蛛網裡的蝴蝶。
　　從一開始，就輸了個乾淨。
　　
　　血獄外的天氣並沒有比那鬼地方強多少。大塊鉛灰色的雲層向著山巔沉沉的壓下來，雲層裡吞吐著蛇行的閃電，卻沒有一滴雨。空氣散發著一股焦味，已經有山裡的老樹被閃電劈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大群大群的鳥獸從林子裡沖出，驚惶的四處奔逃。
　　
　　在犬夜叉又一次咆哮著的揮刀砍向鏡妖時，我適時的沖上去隔開了鐵碎牙的刀鋒，強行分開了纏鬥在一起的兩隻妖怪。
　　少年紅著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你想幹什麼？！滾開！」
　　
　　「神無的事情我來處理，不准你傷害她。」
　　
　　「女人，你眼睛瞎了？她已經變成被奈落操縱的魔物了！」
　　
　　仿佛為了證實這句話似的，疾風夾著殺氣撲面而來，是鏡妖的又一波攻擊。我被迫撤回誅黯，頂住一陣密如驟雨的刀光，一道雪亮的閃電恰好照在遠處山坡上的白衣女孩子臉上。
　　
　　她的半張面孔佈滿了縱橫的裂紋，一隻眼睛變成了死灰色，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沒有血，卻比血肉模糊更加的慘不忍睹。
　　
　　心中突然泛起森然寒意。
　　「無！住手！別再戰鬥了！」我沖她大喊。
　　
　　「神無！停止啊！」是戈薇的喊聲，帶著撕裂般的顫音。
　　連作為敵人的她，都看不下去了。
　　
　　然而不論怎麼喊，鏡妖的攻勢只是愈加狠辣，像堵不可逾越的高牆滴水不漏的封住了靠近神無的一切去路。與此同時，神無的身上開始暴漲起層層暗紅的妖氣，以她手中的圓鏡為核心，漸漸形成巨大的漩渦。
　　
　　空中滾過一記驚雷，隨著大地的劇震，鏡子中央浮現出一個無底的黑洞，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線忽然被吞噬了，視野中的一切被墨水染了似的變模糊，由遠及近的，從那黑洞的深處，傳來萬千鬼魅淒厲的呻吟和嚎叫。
　　
　　青鸞血鏡，異界之扉。
　　一旦血鏡完全開啟，人世將化成真正的修羅場。
　　然而現在血鏡已和神無融為一體，要想關閉血鏡，就必須消滅神無。
　　
　　奈落一向喜歡給人出難題，這次我也仿佛看到他優雅的微笑著，對我輕聲耳語：你該怎麼辦呢，璃。
　　
　　我……該怎麼辦呢？
　　
　　突然被一隻手在背上狠狠一推，錯愕的回頭，犬夜叉已經咬牙切齒的舉起鐵碎牙擋住了鏡妖縱劈的巨刃，一邊大吼：「發什麼愣？！要救她就趕緊去啊！」
　　
　　我沖他感激的點點頭，閃身越過再次酣戰在一處的兩隻妖怪，沖向遠處那個飄忽的白影。
　　
　　雷電交錯，世界一會被強光籠罩，一會又沉入混沌的黑暗。
　　離神無越來越近，女孩孤零零的站在山坡上，妖氣把她周圍的一切腐蝕成了焦土。神樂躺在她身後不遠的地上，流了滿地的血，我卻清楚的看到，一道淡淡的薄霧似的光正罩著神樂的身體，使那些有毒的妖氣無法靠近她。
　　
　　出乎意料的，神無竟微微抬起頭，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我。
　　原以為她早已失去意識，然而那雙烏黑的眼睛裡卻多了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像是古井裡倒映的模糊的星光。
　　開裂的嘴唇微張，她的嗓子裡卻只發出嘶嘶聲。
　　但我聽清了那艱難的語音。
　　
　　「保……護……」
　　
　　——請保護神樂。
　　——請你發誓。
　　
　　無，你錯了。
　　你錯了，你真的錯了。
　　你明明知道我保護不了任何人。
　　即使這樣……
　　
　　我閉上雙眼，握緊誅黯冰冷的劍柄。
　　
　　即使這樣，你也……相信我嗎？
　　
　　一串古怪的汩汩聲將我的注意了吸引向神無手裡的鏡子。鏡子中央此刻像一鍋沸水，翻湧的黑霧漫出了鏡面，蛇一樣爬上神無的雙手，又紛紛鑽進她的身體。而她身後，庇護著神樂的那層白光，正迅速的暗淡下去。
　　
　　我橫持著誅黯，靈力與那些黑霧相碰，此消彼長，而我能做到的，只有努力讓自己的手不發抖。
　　「請你……」
　　神無再次發出那種嘶嘶聲，昔日精緻如瓷娃娃的臉已經面目全非。
　　
　　「我……」
　　喉嚨發澀，嘴角滲出了鮮血。面前的神無也不再是神無，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支離破碎的自己。
　　
　　「我，發誓……」
　　
　　誅黯長聲厲嘯，劍風穿雲，一股雄渾的力量降臨在寒芒四射的劍身上，誅黯通體籠上了層明亮而斑斕的光霧，飄渺間像是無數靈魂輕靈起舞。
　　
　　伴著邪靈們毛骨悚然的慘嚎，血鏡在奪目的光芒中炸成漫天雪亮的碎片。而我只來得及緊緊抱住神無輕輕倒下的身體。
　　精緻的瓷娃娃在我眼前一點一點的破碎解體。飛濺的碎片劃破了我的臉和額頭，卻再也無法讓我感覺到絲毫的痛楚。
　　那朵五瓣的白色小花，終於安靜的飄落在鬆軟的泥土中，與大地融為一體。
　　
　　天邊的雲層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蒼白的日光穿過那縫隙照射在我們身上。
　　我知道我和神無都注視著那個地方，就像很多年前，我們一起坐在人見城大殿前寬闊的臺階上凝望天際，仿佛可以透過無邊無際的黑暗，看到那遙遠的光。
　　
　　不管別人信不信，那一刻我真的看到神無在微笑。微笑著輕聲說出最後一個字：
　　「光。」
　　
　　******************
　　
　　後來聽戈薇說，那天他們都以為我瘋了，說我瘋了似的揮著劍沖向空中退去的烏雲，一聲接一聲嚎叫著「殺了你」，儘管那裡除了烏雲，明明沒半個人影。
　　誰也沒辦法靠近靈力近乎失控的四魂之玉，直到恰好趕來的殺生丸化身為巨大的妖犬，一掌拍在我後背上，拍的我噴了血，才像丟條死魚似的把我丟回地面。
　　
　　做女人做到這份上，用殺生丸殿下言簡意賅的話說就是——可悲。
　　
　　幸好關於這些我全都沒有記憶。
　　
　　我看見神無站在一條河邊，徐徐夜風吹著她潔白的髮絲，她安靜的注視著我，微微點了點頭。她身後，黑色的妖獸踮著腳尖，貓似的掠過，幽紫狹長的瞳孔在暗夜中閃耀如水晶。
　　
　　——姐姐。
　　
　　清脆的呼喚在身後響起。我回頭，見淡月笑著捧起一潑河水：姐姐，來玩呀，總是一個人呆著，會很寂寞哦。
　　
　　我剛要向她走去，她的臉卻模糊了，漫天星光下，卻是白衣紅裙的巫女望著我，輕輕歎了口氣。
　　
　　——被心魔迷惑，就算是神，也會變成惡鬼。
　　
　　她說完，轉身沒入月亮的清輝裡。
　　還有神無，黑曜，淡月，一個接一個從我身邊走過，走進河面上灑落的月光裡，再也看不見。
　　
　　我向他們伸著手，卻看著那道光芒漸漸消失了。於是我縮回雙手，緊緊的抱住自己，把頭埋在膝蓋中間，任潮水般肆虐的黑暗緩慢的淹沒了我。
　　
　　——對，對，就是這樣，自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呀。
　　有人在我耳邊嘻嘻的笑。
　　
　　你是誰？！
　　我想抬起頭，全身卻仿佛壓上了千鈞巨石，連手指都無法動一動，只能徒勞的在心中大喊。
　　——忘了麼西泠？你早就被所有人拋棄了喲。你的父親、你的族人，還有你最愛的妹妹，他們全都厭惡你，全都恨不得你死。
　　
　　胡說！你胡說！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呵呵，呵呵。
　　面前的黑色像水一般湧動凹凸著，漸漸凝成一張模糊的臉。
　　——呵呵，憤怒吧，憎恨吧，四魂之玉，把你的不甘和怨恨都交給我，讓我代替你，徹底傾覆這骯髒的人世吧！
　　
　　滾開！你給我滾開！
　　
　　放肆的笑聲被我的怒吼驅散，我終於掙扎著抬起頭來，卻迎面對上一張雪白的臉。
　　
　　那張臉微笑著，沖我眨了眨眼睛。
　　
　　******************
　　
　　醒來時，屋子籠罩在橘色溫暖的燭光裡，空氣中有著乾草的清香，腦袋昏昏沉沉，眼皮也沉的要命，我使勁扭過頭，看見戈薇正坐在一邊，低頭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聽見動靜她立刻抬起頭來，朝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音璃你醒了？大家都擔心壞了呢！我去倒杯茶給你。」
　　
　　我坐起身來，看著少女放在地上的書本和筆，「在做數學題？」
　　
　　「啊，你怎麼知道的？」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還知道那些圖叫幾何呢。」
　　
　　「了不起呀音璃！」戈薇端著茶杯笑起來，差點把水都灑了，「歷史學家們要是發現我把幾何書帶到了戰國時代，會不會瘋掉啊？」
　　
　　「難說。」我接過茶杯抿了一口，「下次別忘了多帶點物理和化學書過來，這樣這個國家沒准就直接進入工業時代了。」
　　
　　女孩驚訝的瞪著眼，「厲害啊，你只在我的世界呆了一年，說話怎麼那麼像我學姐？」
　　
　　「哼，我要是在你的世界，成績肯定比你好多了。」
　　
　　「吹牛！可能會有一大把男生追你倒是真的，到時候你忙著約會，才顧不上念書呢。」
　　
　　粗瓷的茶杯靠在手心，像握著一隻溫暖的手似的安心。我若無其事的吹開茶水上的浮沫，淡淡的問：「神樂怎麼樣了？」
　　
　　戈薇的聲音滯了滯，有些黯然:「失血太多，還沒醒，不過活下來應該沒問題了。」
　　
　　「那就好。」我自語般說道，然後低下頭繼續喝茶。
　　
　　「音璃。」
　　
　　「嗯？」
　　
　　「太難過的話，哭出來會好受些。」
　　
　　我咬著片茶葉，輕輕笑了。
　　
　　「你不相信？我試過，這辦法很管用的！」
　　
　　「戈薇，看你這話說的，什麼相信不相信的。」我淡然道。
　　「我是個戰士，戰士只相信自己手裡的劍。」
　　
　　她半天沒說出話來，眼睛盯著我，像是想反駁什麼，卻最終沉默。
　　
　　「你聽見神無最後的話了嗎？」
　　
　　戈薇眼中閃過一線詫異，遲疑著點了點頭，「聽見了，她說光……」
　　
　　「光，可以殺死奈落。」
　　
　　我咽下最後一口熱茶，卻無法阻止那股淒厲的寒意，在我的眼中和心底彌漫。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01

第40章 第十九章 奈落之底（中）

　　嚴冬仿佛永遠也不會過去似的，已經到了三月，天氣卻還是冷的嚇人，河水並未解凍，土地也被覆蓋在茫茫的積雪下。村子裡儲存的糧食越來越少，當心存僥倖的人們想刨開冰封的泥土尋找些果腹的植物的時候，卻發出了絕望的悲鳴——不知何時，雪下的土壤中長出了無數怪異的荊棘，這些灰色的荊棘成片成片的蔓延在大地上，長著有毒的刺，人的手足只要碰到就紅腫潰爛，就連放火也燒不乾淨。楓只能教人用靈力和符咒加持過的水潑灑在土地裡，可以短暫的讓一塊地方的荊棘枯萎，但很快，新的荊棘又密密麻麻的鑽出地面，甚至比之前更加茂盛。
　　
　　村民們開始恐慌，有人說領主們為了相互征伐，請來巫師對敵方的土地下詛咒，讓土地長不出莊稼，這樣來年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沒人會替敵方領主賣命打仗，敵人自然就不戰自潰；有人說領主們請來的其實不是巫師，而是妖魔，他們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以換取超越常理的力量；甚至有人傳言這是上天對這個亂世降下的懲罰，要滅絕這塊土地上所有的人類。這些流言很多來自附近城池和村子的難民，大批大批的人開始扶老攜幼逃往南方，期望離這場劫難遠一些，再遠一些。
　　
　　這幾天幾乎天天都聽見村人在議論逃離的事，他們認為那種荊棘不久就會蔓延到村子裡，從他們的灶台和床上長出來，而且留在村子裡，顯然要面臨著餓死的危機了。
　　
　　「用過鹽水和符咒都不行嗎？」
　　
　　我蹲在一塊刨去積雪的農田旁，對著一地奇形怪狀的荊棘皺眉。法師彌勒搖了搖頭：「只能制住一時，這東西再生的速度太快了。」
　　「我試過靈力淨化。」
　　一旁的戈薇開口，說話的語氣已經像個很專業的巫女了。「可以清除一小塊地的荊棘，但面積這樣大的……」
　　「能用靈力淨化的話就好辦，可以設個法陣試試。」
　　
　　我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歎了一口氣：「只是，就算不長這些東西，恐怕大家也不會在這裡呆多久了。」
　　
　　「音璃說的對，」珊瑚點頭道，「村裡人都很害怕，北方逃來的人都說那邊現在到處都是妖怪，留下的人連屍骨都找不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妖魔們就會湧到這裡來，幾十隻幾百隻還好，如果是成千上萬，憑我們的力量……也只能是自保吧。」
　　
　　「食物也快沒有了。」小狐妖七寶緊張的抱著一朵幹蘑菇。
　　
　　「我不明白，」犬夜叉看著我說，「神無之鏡已經被消滅了，為什麼妖怪還是越來越多？」
　　
　　我吸了口氣，低聲道：「是血獄森羅。那把刀可以無限召喚妖魔，甚至，製造它們。」
　　
　　「奈落這個……」
　　
　　犬夜叉還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村裡人的喊聲：「戈薇小姐！還有諸位，楓大人讓你們馬上到村裡的祠堂去！」
　　
　　趕到祠堂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
　　
　　人群戰戰兢兢的圍成一個大圈，中間的地上橫陳著一具已經看不清形狀的肉體，模模糊糊是個人形，卻像被燒滾的瀝青潑過似的，全身的皮膚都脫落了，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口中流出黑紅的血，肌肉還在抽搐，但顯然沒有呼吸了。
　　楓從那具屍體旁費勁的站起來，搖了搖頭。旁邊立刻傳出淒慘的哭聲。
　　我才注意到地上還跪著幾個同樣衣衫襤褸到看不出模樣的人類少年，正驚恐的抱成一團嚎啕大哭。
　　
　　「從北邊來的。」人群裡有人低聲說。
　　「真慘呐，聽說全村人都變成這樣了，就活了幾個小孩。」
　　「還弄到我們村裡來，也不看看人都已經成這樣了，誰還救的活啊？哎，真是不吉利……」
　　
　　珊瑚戴上面罩，走上前近距離的觀察屍首，法師沉著臉立在一邊，很少見的一言不發。
　　
　　楓接過村人遞來的水，邊安排人抬走屍體，邊安慰著幾個哭的喘不上氣的孩子。珊瑚白著一張臉回來了，用力的扯下面罩，「沒有中毒的跡象，純粹是被妖力殺死的。」
　　「普通妖怪也沒有這樣殺人的，我看是魔物所為。」彌勒說。
　　
　　那邊不知道楓問了句什麼，忽然有個少年大聲尖叫起來：「是霧！黑色的霧！」另外幾個孩子也哭訴起來，不停的重複著「黑霧」，「會笑，會說話的霧」這樣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最小的那個孩子甚至說，霧裡有張臉，像個女人。
　　
　　「聽起來像是奈落的瘴氣啊，可是……」
　　彌勒突然眼神古怪的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我歎了口氣，提高聲音說：「楓…大人，這幾個孩子嚇壞了，還是先讓他們找間屋子吃點東西……」
　　
　　那幾個哭泣著的少年忽然齊齊的安靜了下來，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喉嚨一樣。
　　然後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我，悲戚無助的神色，漸漸變成了歇斯底里的恐懼。
　　
　　幾根瘦弱的手臂，顫抖著抬了起來，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她！就是她！是她啊啊啊啊！！！」
　　
　　我不知所措的愣在那裡，好像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在漫天星光下，看到桔梗閃耀著寒芒的利箭，對準了我的臉。
　　
　　******************
　　
　　「音璃！音璃你聽我說！楓婆婆他們不是那個意思！那幾個孩子太害怕才看錯了，誰都知道你這些天一直呆在村子裡，怎麼可能跑到北方去殺人？！我們大家都可以為你作證……」
　　我緊了緊蓑衣的帶子，又給自己扣上一頂斗笠，淡淡的說：「不必了，謝謝。」說完絕然的走向門口。
　　「音璃！」少女在我背後失望的叫：「我認為我們之間的信任不應該只有這麼一點，我們已經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事啊。別走好嗎？」
　　
　　我臉皮再厚，也沒法在當眾被楓怒斥「本性難移嗜血成癮」後還能坦然的待在一群驚恐憤怒的人類中間偽裝成天真無害的樣子。
　　
　　站在門口抬頭望了眼天，雖然冷，卻是個難得的晴朗早晨。村落上空籠著嫋嫋炊煙，農人們已經在燒早飯了。
　　過了很多年，這裡依舊不是我能停留的地方。
　　
　　「戈薇，有些事你不懂。」
　　我平靜的回頭看著她：「如果我留在這裡，總有一天，你要面對和桔梗一樣的抉擇，不管心裡有多麼難過。」
　　
　　「我不會去做什麼抉擇！我只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幸福的活下去！」
　　
　　「真美好的願望。」
　　
　　「有一天會變成現實。」戈薇堅定的說，「你要相信我。」
　　
　　我啞然。正不知道該說什麼，門口忽然傳來個清朗的聲音。
　　
　　「喂，這麼早，你們兩個女人這是在幹什麼呢？」
　　
　　犬妖靠在門邊打呵欠，一身紅衣襯著雪地，格外鮮亮張揚。
　　
　　戈薇像看到了救星，急切的說：「犬夜叉，音璃要離開村子！快幫我勸勸她！」
　　
　　「離開村子？」銀髮少年懶洋洋的瞥了我一眼，「好啊。」
　　
　　「犬夜叉！」
　　
　　「我是說，挺好的主意啊。」犬夜叉忽然直起身子，金色眸子裡放射出莫名的興奮。
　　「那就一起走吧，反正我再這麼呆下去，全身的骨頭都呆的軟了，再沒架可打恐怕我會無聊死。」
　　他大度的拍拍我的肩膀，齜出兩顆可愛的虎牙：「女人，你這人看著挺活潑，幹嗎總那麼悲觀？要知道有些東西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肯努力，比如我現在就覺得你沒以前那麼讓人討厭了。」
　　我乾笑起來：「可是我覺得你還像以前一樣討厭。」
　　
　　他瞪著我，抓了抓耳朵，「戈薇，收拾收拾東西，告訴彌勒他們，咱們也該動身了。」
　　「去哪兒？」
　　「笨蛋，當然是去北方，總不能看著奈落這麼倡狂下去。」犬夜叉的手摸上腰間的刀鞘，挑釁的看我，「我倒要跟這女人比比，到底是誰的刀比較厲害。」
　　「不錯的提議，可惜恐怕沒機會實現了。」
　　「嗯？」犬妖揚起眉，「別告訴我你已經認輸了。」
　　
　　「我和你們不同路。」我微微一笑，「傻瓜才會跑去北方送死，我可要逃到南邊去了。」
　　
　　犬夜叉這次是真急了：「你說什麼？你在開玩笑吧！」
　　
　　「我是認真的。既然明知道打不過，幹嗎還挺著脖子上去挨一刀？血獄森羅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歪頭看著怒氣衝衝的犬妖，淡淡道，「小狗，你最好考慮清楚了，現在走還來得及。你自己可以不要命，憑什麼讓戈薇也搭上一條命？她本來可以好好待在她的時代讀書考試，家裡還有媽媽和爺爺等著她回去呢。」
　　
　　犬妖激動的神情慢慢散去，他微低下頭，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身後的少女。戈薇立刻說：「我不會離開犬夜叉，我要和大家在一起。」
　　
　　「隨你嘍。」我擺了擺手，「那麼再見了。」
　　
　　「什…什麼人啊！關鍵時刻跑的比誰都快！」銀髮少年一臉不屑的罵道，「果然是靠不住的四魂之玉……」
　　
　　「不對。」
　　
　　「戈薇？」
　　
　　「不對！」少女忽然睜大眼睛，「我們被音璃騙了！快把她追回來，不能讓她一個人去！」
　　
　　犬夜叉立刻沖出門。
　　
　　碧空如洗，白雪覆蓋的山野在冬日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銀色，清淨的不似人世。
　　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
　　
　　一個月後。
　　
　　雪白的紙鶴颯然掠過黝黑的城牆，紙鶴上的少年一頭長髮潑墨般迎風飄舞，精緻的面容上卻一片肅然，他看也不看城牆下聚集的群妖，只馭著紙鶴往內城滑翔而去。
　　
　　「是夢幻的白夜大人哎！」
　　「平時總是笑嘻嘻的，今天怎麼這麼嚴肅啊？」
　　「不過……還是好帥喲！」
　　
　　妖怪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著，全然沒留意到，一塊巨大的黑雲，正在他們頭頂緩緩成形。
　　
　　白夜推開沉重的木門，小心而恭敬的踏進這間寬闊的大殿。青磚鋪就的地面在兩側火光的映襯下泛著幽幽的藍，兩排高聳的楠木柱子支撐起足有幾人高的殿頂，相比整個出雲城的陰森可怖，這裡竟然是異常清淨的，甚至空氣中還滲著若有若無的艾草清香。
　　
　　只是屋子中央，平地升起一道淡色的黑幕，看似輕薄的黑幕上流轉著殷紅的光流，紅光湧動不息，形成片片妖豔的赤色斑斕，這本應美麗的場面，卻讓白夜沒來由的感到恐懼。
　　
　　黑幕中靜坐的男子，側臉如同雕像般優美，一襲夜暮似的長髮沿著蒼白的臉頰輕輕滑落，微微揚起的眉下，瞳孔是絕豔的紅，正如他手臂上涓涓流淌的血。
　　那些血液正源源不斷的注入虛浮在他身前的一個紫黑光球中，他專注的盯著那顆拳頭大小的光球，唇邊居然掛著淡薄的微笑。
　　
　　白夜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卻只是垂下眼簾，低低的跪在地上。
　　「大人，剛剛得到的消息，曲靈在西方青岡一帶遭遇了殺生丸的重創，靈體損耗近一半，暫時恐怕無法再用了。」
　　
　　他期待著新的命令，然而奈落的語氣出乎意料的淡漠：
　　「失敗的作品就是失敗的作品，能發揮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
　　
　　「可是大人……」白夜咬了咬嘴唇，終於忍不住說，「曲靈不能用了，您又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在做……這件事，如果現在殺生丸和犬夜叉那些人來襲的話，我們恐怕會有點麻煩。據我所知，犬夜叉的冥道殘月破和殺生丸新煉的爆碎牙，力量都相當……」
　　
　　「白夜，你對我瞭解多少？」
　　
　　白夜愕然的抬起頭望著黑髮的男人。看他神情依舊平靜，沒有發怒的徵兆，才暗暗松了口氣。
　　「我……只知道大人現在的樣子。」少年俯首道。
　　
　　「那麼，你對這把刀，瞭解多少？」
　　
　　白夜稍稍側目，看見那柄斜插在地上的長刀，不禁感到刺骨的寒意。他剛才甚至沒有注意到那把刀的存在，因為它幾乎就像一道黑影，虛無而詭譎的立在那裡，卻讓人在意識到它的所在後，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血獄森羅……是世上最強的刀。」他低聲說。
　　
　　「三界中強大的武器有很多，有些甚至擁有近於神器的力量。」奈落慢慢收攏五指，那枚紫黑的光球在空中滴溜溜轉了一圈，乖乖落入他的掌心。「最著名的莫過於殺生丸的天生牙，既能斬鬼，又能開啟靈界的大門。」
　　
　　男人轉過頭，對一臉茫然的白夜展露出溫和的笑容。
　　「而森羅，除了能讓死於其刃下的人魂飛魄散，從這世上永遠消失之外，還有個神奇的作用。」
　　「只要力量發揮到極致，它可以創造——靈魂。」
　　
　　「可是大人，」白夜倒吸了口涼氣，「我聽說血獄森羅創造魂魄，是要以施術者的生命為代價的，而且……這種顛覆天理的行為，會把這人世變成煉獄……」
　　
　　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幾乎失控的站了起來，聲音尖利中帶著顫抖。
　　「大人！您不會是在……奈落大人！您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求您不要再繼續了！就算是您，也只有一條命啊！」
　　
　　「我的確只有一條命，但這條命，是無限的。」
　　奈落起身走到燈火中，白夜才注意到他指間一閃而過的狹長寒芒，是支細細的銀釵，釵頭上的珍珠，閃耀著如生命般無比絢爛的光彩，映的那張臉越發猙獰可怖。
　　一半是俊美到妖異的容顏，另一半卻腐爛的不成樣子。
　　
　　妖魔顯然並不在意自己身體的變化，只是輕輕摩挲了下那支釵，把它收進木匣裡。
　　「至於這人世，又和煉獄有什麼區別？」
　　
　　******************
　　
　　新月如鉤，邊緣泛著渾濁的紅暈，看來要起大風了。
　　
　　我將身體緊貼在樹幹上，目光移回眼前的林地，看准一塊地方跳下去。
　　
　　颯——
　　
　　果然不出所料，寒凜霸道的刀光擦著頭皮掠過，在被我躲開之後又是一連幾十招極為迅速狠辣的攻擊，幾乎在一刹那，我已經向後退了近百步。
　　「等等！殺生丸殿下！」
　　
　　聽見我大叫，來勢洶洶的攻勢才戛然而止。但銀髮男人的刀鋒依然指著我，面沉如水。
　　「隱藏了妖氣，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他冷冷的開口。
　　
　　我拍拍衣服上的土，沖他一笑。
　　「剛從您的家鄉回來，來找您談一筆交易。」
　　
　　「你隱藏了妖氣，然後去了西國？」
　　
　　「是的殿下。」
　　
　　殺生丸用銳利的眼神審視著我：「目的？」
　　
　　我低下頭，從貼身的衣襟裡摸出樣東西托在手心裡。
　　那是塊暗綠色的石頭，因為年代過於久遠而被磨沒了棱角，顏色和花紋也灰濛濛的模糊不清，然而在我用手指輕輕摩擦後，那塊不起眼的石頭忽然亮起了碧綠蔥翠的光，在月光下從內到外變得晶瑩剔透，仿佛有了靈魂。
　　
　　「我們叫這東西‘劍靈’。」我摩挲著石頭，緩聲道，「歷代鬥神族長的武器，都是由一種特殊的水晶鑄成的，在主人活著的時候，武器會隨著主人的力量成長變化，如果主人完全消亡，武器也會失去形體，化成這樣的石頭。劍靈石保存著武器主人殘留于世上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只有繼任的族長可以使用。」
　　「劍靈石一共有六塊，只要按著特定的時間埋在特定的位置，就可以召喚鬥神族祖先們的力量，消滅法陣中的邪魔。」
　　
　　殺生丸不動聲色的聽著，似乎比我想像的要有耐心。
　　
　　我頓了頓，說：「我已經將五塊劍靈石依次埋在了出雲城周圍。」
　　
　　「你認為奈落會進入你的陷阱？」
　　殺生丸終於開口，夾著淡淡的譏諷：「你太低估他了。」
　　
　　「如果是其他人，我不確定奈落會出城，但如果是殺生丸殿下您的挑戰，我想他會來的。」我雙手合在一起，劍靈石在手心微微發燙。「一旦他出城，我就可以啟動法陣壓制血獄森羅的力量，哪怕只有一刻的時間，也足夠您殺死他了。」
　　
　　銀髮男人俊逸的面龐在月光下冷若寒霜，「你是要我做你的誘餌？」
　　
　　我聳肩：「聽起來有點不光彩，但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除掉奈落的方法了。否則很快，他就會恢復上古時代擁有的可怕力量，連殺生丸殿下您，也不過是他刀尖上的一塊肉罷了。」
　　
　　殺生丸眼中驟然升起淩厲的殺氣，我知道自己的激將法起了作用，更是無懼的直視著他，繼續說道：「即使您不考慮自身的安危，也要為您身邊的人想想，那個叫鈴的小姑娘很可愛，不是嗎？」
　　殺生丸眉尖微顫，一隻手按上了刀柄。
　　
　　我想下一刻他應該就會拔刀，用憤怒捍衛他的榮耀。
　　
　　然而，他只是握住刀柄待了一會，又緩緩鬆開了手。
　　
　　金色的瞳注視著我，燦若烈陽，竟看的我有些心虛。
　　
　　「四魂，你現在的行事方式，和奈落如出一轍。」
　　
　　不知為什麼，他這麼說的時候，依稀透著某種惋惜的意味。
　　
　　我怔了怔，隨即苦笑：「我可以把這句話當成您的誇獎嗎？」
　　
　　「我不會去的。」
　　
　　「啊？」
　　
　　「你可以走了。」
　　
　　他言簡意賅的說完，便轉過身去，再不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的握緊拳頭，「如果您是為了所謂的驕傲和面子而拒絕我，我會覺得很可笑，殺生丸殿下，您是不是再……」
　　
　　「四魂，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何為武者之道。」
　　
　　眼前這位殿下一貫惜字如金，所以僅有的幾次對話我倒還都記得清楚。
　　
　　我輕聲答道，「不畏死，亦不輕生。」
　　
　　「有一天我會砍下奈落的頭，但不是以你說的方式。」
　　
　　銀髮在夜風中起伏，如同倒懸的星河。
　　
　　「四魂，如果你使用和你的敵人一樣的手段，那麼即使你勝了，也並不值得自豪。」
　　
　　我注視著西國之王的背影，風鼓蕩起他潔白的衣袖，像是白鷹的羽翼。
　　
　　末了，只得一聲輕歎：「像您這樣的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殺生丸殿下……無論如何，謝謝您一直這樣…尊重我這塊卑微的石頭。但我要做的事情，即使只有我自己，也一定會完成的。」
　　
　　我對著那個雪白的身影行禮，然後轉身離開。
　　
　　「那男人，被他的刀反噬了。」
　　
　　腳下一個不穩，好像是踩到了落葉之類的東西，我險些滑倒。
　　
　　「您說……什麼？」
　　
　　「你應該比我更瞭解，被那樣一把刀反噬，意味著什麼。」
　　
　　我強自鎮定下來，深呼吸了幾次，聲音卻還是發抖。
　　
　　「為什麼要告訴我？」
　　
　　沒有回答。我回過頭，眼前只有籠著銀白色薄霧的山林，像一場未醒的幻夢。
　　
　　
第41章 第十九章 奈落之底（下）

　　——「西泠，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住。」
　　「請您指教，父親。」
　　「作為鬥神族長，你可以使用這世上所有的兵器，但只有一樣東西，你永遠都不要接近。」
　　「那個……是什麼樣的武器呢？」
　　「是一把刀，名叫血獄森羅的刀。那是把只有邪魔才能使用的刀，一旦握住刀柄，便能召喚出煉獄裡的地火和惡鬼，甚至把這個世界變成煉獄。但只要力量稍微衰退，那刀就會噬主，那種肉體和靈魂同時被腐蝕的痛苦，是比死還要可怕萬倍的，所以只有心裡懷著巨大的欲念或怨恨的妖魔，才能駕馭那把魔刀。」
　　「拿著血獄森羅的邪魔，將是我鬥神一族乃至整個天界的剋星，有一天如果你遇上他，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將其消滅，記住了嗎？」
　　「是，父親！西泠一定好好努力，用我的生命守護這個世界不受邪魔的侵害！」
　　
　　突然想起白童子瘋狂的笑：四魂之玉，奈落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力量了！他要被那把刀反噬到連魂魄都不剩！哈哈哈……
　　
　　騙人，那只妖怪早就無敵於天下，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
　　
　　那只妖怪……
　　
　　——女孩子躡手躡腳的走到一扇厚重的大門前，門是虛掩的，從門縫裡透出的，卻不是蠟燭溫暖的光，而是血一般流動著的暗紅色。
　　她推開門，驚訝的望著那柄通體墨黑的長刀，雖然詭異，但那是柄非常漂亮的刀，刀身上妖豔的火光如絢麗的紅花次第綻放，看起來就好像在叫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別動！」
　　她被那聲嚴厲的呵斥嚇住了，緩緩回過頭，困惑的看著那一貫溫和的黑髮男人，這一刻面目猙獰如魔鬼。
　　他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對她。
　　「奈落……」她嚇壞了，一動都不敢動。
　　他急匆匆的走進來，拖著她離開了那間屋子。
　　
　　「以後不許到那裡去，絕對不准碰那把刀，記住沒有？」
　　「……為什麼？」儘管害怕，她還是仰起頭，倔強的盯著那張俊美卻冰冷的臉。
　　「不為什麼。」
　　「不為什麼？哼，奈落是小氣鬼！我昨天烤的那條魚還分了一半給你呢，你連把刀都不讓我摸！」她忿忿的說，越說越委屈，「還這麼凶！我最討厭奈落了！」
　　於是甩開他的手，氣呼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肩膀連看也不看他。
　　過了一會，感到有只手輕輕揉著自己的頭髮，男人低沉好聽的聲音響起：「西泠。」
　　「碧落森林裡的東西，只要你喜歡，都可以拿去玩，除了森羅。」
　　「碰了它，你會死的。」
　　她不肯抬頭，哼哼著說：「撒謊，我見過你摸那把刀的，你不是活的好好的？」
　　「我是它的主人。」
　　「你會用刀嗎？」女孩騰的直起身子，眼睛興奮的發光，「教我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是往日的溫雅：「可以，但你要保證不再碰森羅。」
　　「一言為定！」她高興的跳起來拉住他的手，「現在就教我！」
　　「不生氣了？」
　　「嘿嘿，看在你長的這麼好看的份上，就暫時原諒你啦！」
　　
　　…………
　　
　　天還沒亮，亦或許在這片土地上，天永遠也不會亮起來。城外我曾經熟悉的樹林不見了，剩下的只有枯黃嶙峋的山岩。環繞城池的河流露出乾裂的河床，極目所見盡是縱橫的溝壑，只有蒼穹下橫亙的連綿城牆，依然如過去一樣宏大而沉默，讓我想起西國大地上，鬥神族祖先們沉睡之處的那些古老的墓碑。
　　
　　離開不過一年多，出雲這座城就已經死了。
　　
　　古怪的是，諾大的地方，卻無法從空氣中捕捉到奈落的一絲妖氣。
　　皺了皺眉，奈落是隱藏妖氣的高手，但身為四魂之玉的我，沒理由在距離這麼近的地方，還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難道他根本，就不在這城裡？
　　
　　「喂，那邊的傢伙，從哪裡來的？怎麼剛才沒看見你？嘿，說你呢！」
　　
　　我拉了拉斗笠，面無表情的說：「奈落在哪裡？我要見他。」
　　
　　「什麼？你要見奈落大人？！」那只妖愣了一下，開始歇斯底里的大笑。
　　
　　一劍削掉了它的頭，我用最後一點耐心對著圍上來的群妖說：「我要見奈落，不想死的都滾開。」
　　
　　「混……混蛋！」
　　「殺了她！」
　　
　　…………
　　
　　我俯下身沖那只山鬼輕輕一笑：「聽話，告訴我奈落在哪兒，我不會讓你太痛苦的。」
　　山鬼晃著巨大的頭，牙齒咯咯的打顫。這情有可原，誅黯在他左胸上割了個漂亮的洞，此刻我的左腳正踩在它歡快跳動的心臟上，誰的心臟被人踩著也不會太舒服。
　　「不…不知……」
　　我腳下稍稍用力，它立刻發出殺豬似的嚎叫，四周的妖怪遠遠看著，一張張形貌各異的臉保持著統一的恐怖表情。
　　
　　「真的，真的不知道啊！我們這些低等妖怪，哪裡見得到那位大人啊！別，別殺我，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
　　「你們在這裡呆了這麼久，就從來沒見過他嗎？」我驚訝的問。
　　「沒有，真的沒有！據說奈落手裡有樣東西，比、比四魂之玉還厲害，誰親眼見到了，會下地獄的！」山鬼吞吞吐吐的說，「我可不想下地獄……」
　　
　　「那你們這麼多妖怪在這裡守著幹嗎？有病啊？」
　　
　　「白、白夜大人召集我們，說讓大家都守在這裡，只要有人想闖進城裡，就殺了他，要不我們就得死……」山鬼眼淚汪汪的看著我，「我們還以為人人都怕奈落，誰還敢闖他的城啊，哪知道這麼倒楣……」
　　
　　明明有血獄森羅鎮守，為什麼白夜還要讓這麼多低等妖怪在這裡當肉盾守城？
　　一個驚人的猜測出現在我頭腦中。
　　
　　難道這座城，現在根本沒有妖力防禦？！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從山鬼身上跳下來，迎風展開一對妖翼，幾下飛上了城頭。
　　放眼望去，整個出雲城如同一座死城，安靜的不正常，影影幢幢的寬大屋頂間彌漫著奇怪的黑霧，看起來陰森如冥世。
　　如我所料，沒有結界，甚至，沒有妖氣。
　　
　　我環視著四周，意外的發現城牆上站著一個人。
　　
　　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男孩子，手裡握著寒光閃閃的鎖鐮……
　　
　　「琥珀！」我驚喜的叫他。回來以後聽戈薇他們說琥珀沒有死，但這孩子倔的要命，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到珊瑚身邊，只能任由他一直跟著殺生丸了。好在跟著殺生丸肯定是安全的，珊瑚才沒有太過擔心。
　　
　　等我落到他面前的時候，心裡又是一涼。
　　這孩子那種空洞的眼神，沒人比我更熟悉了。
　　
　　男孩睜著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我，慢慢咧開嘴，笑了。
　　
　　「你是誰？」
　　我橫劍在當胸，厲聲喝道。
　　
　　琥珀的聲音似乎沒有變化，只是有點含混。
　　「我是琥珀呀，璃姐姐，你不認識我……」
　　
　　鏘——
　　長劍砍在交叉的鐮刀上，迸出一片火花，琥珀退了幾步，仰起臉，忽然發出尖利的笑聲。
　　「呵呵，呵呵呵……小心點，四魂之玉，這孩子現在可是活人哦，別一個不當心，又被你變回死人了。」
　　
　　「我不管你到底是誰，馬上從琥珀的身體裡滾出來！」
　　
　　「琥珀」輕飄飄的浮上半空，全身泛起一層烏黑的光，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模糊不清。
　　「那可不行，我喜歡這孩子呢。」那個聲音咯咯的笑，「你不是也喜歡他嗎？你喜歡的，我曲靈一定也喜歡，你的碎片曾經在他的身體裡，為什麼我就不能留在他身體裡呢？」
　　「胡說些什麼！」我揮劍連刺過去，「給我出來！」
　　
　　那層黑光扭動著，漸漸在琥珀頭頂凝出一張臉。
　　
　　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還是比較喜歡以你的樣子出現，」那張臉若有所思的說，「雖說這孩子和你一樣，都無法面對自己心中的黑暗呢。」
　　
　　「無恥。」我輕蔑的看著它，「變成我的樣子去殺人很好玩是不是？還真是無聊的低等妖怪啊。」
　　
　　「變成你的樣子？不不，我就是你呀四魂，是你充滿怨恨和懊悔的心呀。」
　　
　　我錯愕的看著那道黑影。這麼一會工夫，它變得更大了些。
　　
　　「幹嗎那麼生氣啊？在怨恨我殺了那些人嗎？四魂呀四魂，你忘了人類是怎麼對你的嗎？那些卑劣的生物，有什麼資格活在世上？我說過，讓我代替你，徹底顛覆這骯髒的人世吧，我已經開始努力了喲，呵呵呵呵呵……」
　　
　　忍無可忍，誅黯攜著淩厲的殺氣在半空畫出無數閃亮的圓。黑影被絞碎成萬千細小的碎片，黑蝴蝶般飛舞在夜空中，而那刺耳的笑聲依然在撞擊著耳鼓。
　　
　　「無法保護重要的人。無法面對犯下的錯。」
　　「憎恨著如此軟弱的自己，卻毫無辦法，因為你連自己的生死也無法決定。」
　　「鬥神西泠，你永遠也不可能戰勝我，只要四魂之玉存在，我就會越來越強大，直到進入每一顆悔恨的心靈，直到成為這世界的一部分……」
　　
　　那些黑色碎片像被一陣風卷著似的，呼的湧進了琥珀的身體，男孩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俐落的三跳兩跳，就消失在了城裡的黑霧中。
　　
　　我剛要追上去，卻聽見城外的風聲裡傳來急切的呼喚。
　　
　　「琥珀！琥珀你在哪裡？」
　　
　　回頭望去，頭皮一陣發麻——光顧著聽那曲靈廢話，竟沒注意到城外的平原上不知何時又聚起了數以千計的妖魔。遠處，巨大的飛來骨在海潮般的群妖中艱難的開出一條路來。女除妖師和她的妖獸全身濺滿了各色的妖血，看起來就像披了一層斑斕的戰衣。
　　
　　一道瑰麗如虹的光芒撕裂了黑暗，我微微一怔，不僅因為看到破魔箭勢如破竹的靈力，也是因為那道迤邐軌跡指向的盡頭，佇立在一羽白鶴上的少年。
　　
　　黑髮濃麗，眸如陳酒的少年，正手握著腰間的刀柄，秀麗面龐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決絕。
　　他居高臨下的，朝他的敵人們妖冶一笑，清脆的聲音隨風傳出很遠。
　　「今天誰也別想踏進這座城，除非我死。」
　　
　　
第42章 第二十章 殘夜（上）

　　以前在奈落身邊的時候，我總是開玩笑說，白夜不像是那妖怪造的，以奈落那麼陰沉且極富心機的個性，怎麼造的出如此乾脆清爽的白夜。哪怕我高興了揪他的頭髮或者喊他「娘娘腔小白」，他也最多是呲牙咧嘴的嚷嚷「死女人放手」，從來不會生氣記仇——當然，這是挺早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白夜變了。
　　雖然還是那個笑嘻嘻的少年，說話也還是那種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語氣，但他看我的眼神裡，多了些我無法理解的怨懟。
　　
　　我曾經不明白白夜為什麼討厭我，幾次想開口問他，但每次，都只看到他匆匆避開的身影。而事隔一年多，乾脆就和他成了死敵，再也不需要問了。
　　
　　目光相交的一瞬，那兩泓陳酒忽的燒了起來。
　　白夜鮮紅的嘴唇動了動，好像要說些什麼似的，最終只是扯出個冰冷的弧度。帶著那抹弧度，他高舉起手，然後狠狠的向下一揮，立刻有無數張著血盆大口的黑影向我撲來。
　　
　　回頭看了一眼被群妖困住的犬夜叉他們，我動作極快的擦過那些魑魅魍魎血紅的獠牙，滑進腳下的黑霧中。
　　傻瓜才會在這裡浪費時間。
　　
　　******************
　　
　　進到城裡才有些後悔，此刻的出雲實在安靜的有些嚇人。城外的咆哮和金鐵交鳴似乎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靜謐的黑霧將整座出雲城重重包裹，沿街道矗立著成排空蕩蕩的民居，破敗卻井然，讓人怎麼都覺得進了座鬼城。
　　一眼就望見遠處沉沉烏雲之下的蒼青色飛簷，那是城裡最高的建築，很巧合的被稱為「碧落之塔」。戰國時幾乎每個城池都會修築瞭望塔，主要是用作警戒和防禦，但如這碧落之塔的高度卻非常罕見，雕飾又精美，加上出雲城周圍山河壯美，因而這塔觀賞景色的效果要遠遠大於戰略用途。
　　記得非常清楚，當年跟隨奈落進城的時候，還以為他會下令拆掉這華而不實的東西，沒想到那妖怪抬眼看了看塔樓，輕描淡寫的說了句：「留著吧，璃，以後到了夏天，我們可以上去喝喝茶。」遠近聞名的碧落之塔才倖免於難。
　　
　　此刻我站在和當時同樣的位置，握住劍柄的手有些發冷。
　　那座塔的正下方，就是出雲城的主殿。
　　但就算在這個距離，依然感覺不到奈落的妖氣。
　　
　　「怎麼了四魂，迷路了嗎？這裡難道不是你最熟悉的地方嘛？」
　　
　　我沖站在屋頂上的人影冷笑道：「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如果琥珀的身體出了什麼意外，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哈，那就來試試看啊。」人影一回身，又不見了。
　　
　　生平最厭惡的事情，就是被妖怪捉弄，尤其被這麼個頂著我的臉為所欲為、專把黑鍋往我身上扣的怪物捉弄。於是這一追就直接進了內城，待到發覺不對勁的時候，面前已經是宏偉的出雲城主殿了。
　　
　　我想我是上當了，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了，這裡是奈落的老巢，天知道會有多可怕的陷阱在等著我。而我居然這麼頭腦發熱，一個人闖到了這種危險的境地。
　　然而正要離開時，看到躺在空曠的主殿牆角的那樣東西，我的雙腿忽然沉的怎麼也抬不起來。
　　
　　白色的棉紙已經發黃，竹篾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一半是完整的，另一半卻只是剛剛成形的骨架，樣子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完全看不出飛在空中時的自在瀟灑。
　　
　　一隻沒有做完的鳶，被丟在時光的角落裡。
　　
　　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走上前去的腳步。撫摸那脆弱紙張的手在微微顫抖，卻怎麼也不敢捧起它。我知道只要我稍稍不當心，它就會和心裡的那個夢一樣化為塵埃。
　　
　　妖怪，我……很想放風箏，等你回來，我們去放風箏好嗎……？
　　
　　很小的時候，總是盼望自己能長出翅膀，高高的飛在白雲之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也不用去想「大家為什麼都不喜歡我」這樣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但每次這麼說的時候，淡月就可憐巴巴的抓住我的袖子說「姐姐要帶淡月一起走哦」，於是就開始費盡心思的琢磨怎麼把這個更小的小丫頭裝在筐子裡帶走，最後往往頭疼的不行，所有「宏偉」的計畫就這麼一年一年的擱淺下去了。
　　直到那只紙鳶升上碧落森林上空古老的蒼穹，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真的擁有了一對翅膀。雖然西泠必須握著劍守護這冰冷黯淡的人世，但我不用，我是她體內那個叫「璃」的靈魂，是血色熔岩中誕生的精靈，只要我願意，就可以永遠在那片古老的森林上空自由翱翔。
　　
　　而那個黑髮的男人，會一直佇立在青草萋萋的山坡上，沉默，卻微笑的凝望著我。
　　
　　「音璃！」
　　少女的尖叫切斷了思緒，我本能的跳起來，右手去摸腰間的誅黯，卻摸了個空。千鈞一髮，戈薇沖到我面前，迅速的向前方連射出數支破魔箭。珍珠色的靈光籠成一道光幕，擋住了數以千計閃爍的寒光。那是些魚鱗般細小的碎刃，像是突如其來的漫天飛雪，如果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撞上，後果可想而知。
　　
　　正因為太熟悉這地方，才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警惕。
　　
　　我反手拔出縛在腿上的短刀，左手凝了道伏魔印，和少女背靠著背站在一起。
　　「多謝。」邊緊盯著四周，我邊說。
　　她的聲音有點緊張：「音璃，剛剛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從你身邊拿走了誅黯，想叫你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怎麼辦？」
　　「離開這裡，馬上。」
　　
　　戰士的直覺告訴我，貿然進入這座城已是大錯特錯，一時失神而丟了武器，更是錯上加錯。但萬萬沒想到，戈薇竟然也誤打誤撞的闖到這裡來。
　　
　　等等，誤打誤撞？
　　
　　「戈薇，你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我看到琥珀朝這個方向……」
　　
　　「呵呵……」
　　
　　感到身後少女的身體瞬間如弓弦般繃緊到極限，我也回過頭看向笑聲傳來的地方，不禁心中一涼。
　　
　　白夜正站在大殿門口，長髮有些淩亂。雖然嘴角掛著血痕，笑容依然純真的像個孩子。
　　
　　他先是看著我和戈薇，然後目光轉移到我手中的短刀上，輕輕搖了搖頭。
　　
　　「四魂，你打算用那個對付我？」
　　他擺出個可愛的笑臉，拎起被一道烏光裹住的誅黯：「這垃圾看來可以丟掉了。」
　　
　　我聽見長劍遠遠甩落到地上的錚然嘶鳴，咬牙冷笑：「白夜，偷東西的技術倒是一流啊。」
　　
　　少年無所謂的歪歪頭，一步步朝我們走過來。
　　他應該受傷不輕，幾乎每走一步，青石地面上就出現一滴豔紅的血。但我看不到傷口，只是靈光映照下，他乾淨俊秀的面容無比蒼白。
　　
　　「白夜是個卑微的妖怪。」清冽的聲音漸漸變得寒凜如霜，「但這個亂世，誰的命又高人一等呢？您說對麼，偉大的鬥神西泠。」
　　
　　心底忽然湧起不祥的預感。我低聲在戈薇耳畔說：「一會我叫你跑的時候，就拼命朝門口跑，不要回頭，記住了嗎？」
　　女孩睜大眼睛否決：「我不……」
　　「戈薇，如果你不跑，我們兩個都會死在這裡。我的劍就在門外，你先出去，把它帶回來給我，明白嗎？」
　　「……音璃，你不准騙我。」
　　「這種時候我騙你幹什麼，真是的。」
　　
　　這時白夜已經逼近到離我倆不足十步的地方，我望著他皺眉道：「白夜，你已經失去理智了。」
　　少年只輕輕一笑：「你呢四魂？你失去了什麼，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略略垂下頭，仿佛自語般的說：「對，你不知道。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抬頭的頃刻，清秀的眉目間殺氣陡現。
　　我猛推戈薇一把，大吼道：「跑！」
　　
　　******************
　　
　　少女拼盡全力向殿外奔去，視野中那抹幽紫的劍光越來越清晰，終於在她觸摸到劍身的一瞬，誅黯爆發出奪目的雪色烈光。她激動的將劍高高舉起，終於回過頭去，卻看見面前升起一彎比午夜還要漆黑的新月。
　　
　　殿堂，臺階，甚至風和空氣，一切都消失了。
　　
　　而整座城池忽然震動了一下，劇烈的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大地深處撼動了世界的根基。
　　
　　在她眼前，那些青石磚的縫隙裡，正一寸寸滲出血紅的光。隨著一聲轟然巨響，磚石在紅光中成片的融化崩碎，灼熱的烈炎躥出地面，變成舔舐蒼穹的火舌。
　　
　　剛剛的鬼城，轉瞬又成了煉獄。
　　
　　******************
　　
　　「還是失策了。」我苦笑著搖頭，「只知道你偷東西的水準不錯，卻沒想到你用影劍偷來了冥道殘月破……看來讓戈薇先逃真是明智之舉。」
　　白夜坦然的在我面前席地而坐。「我就知道你會救那孩子，但就算她能逃得過冥道殘月破，也逃不出蘇醒的血獄吧。」
　　我平靜的說：「戈薇是桔梗的轉世，作為四魂之玉的守護巫女，她會受到誅黯的結界保護，她的同伴們也很快會循著四魂的靈力來救她。」
　　「原來你早就計畫好了！」白夜啞然失笑，「四魂，我真的很佩服你！不愧是最最擅長背叛的妖玉四魂啊！」
　　「你並不瞭解我，白夜。」我望著他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身體，「就像我不瞭解你。為什麼……要這樣呢？值得麼？」
　　「有四魂之玉給我陪葬，再值不過了！」他笑的瀟灑，儘管笑意裡透出絲絲悲涼，「就算因此被大人他憎恨，我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我低下頭，看到一小片黑暗蠶食上手背，卻不感到痛。
　　「他……還好嗎？」
　　
　　「你會在乎嗎？你什麼時候在乎過他？」白夜的語氣突然尖銳到歇斯底里，「就算他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讓你活下去，就算他寧可承受被反噬的痛苦也不肯用你的力量去壓制森羅，就算他拼著自己和血獄融為一體，也要為你創造一個新的靈魂……你在乎嗎？！你只在乎你那些見鬼的什麼責任什麼道義！你甘願相信你的敵人也不願意相信他！鬥神西泠，你從一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我看到你就噁心！」
　　
　　一字一字，像是一把把刀子。
　　戳在心上，血肉模糊，痛到無法呼吸。
　　
　　幾乎咬碎了牙齒，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勉強算是冷靜。
　　「對不起，白夜……我這次…本來是回來找他的。」
　　
　　「太晚了，已經太晚了啊，四魂。」白夜咯咯的笑起來，「就算你找到奈落，也救不了他了。所以就這樣從世上消失吧，這是最適合你的結果了。」
　　他清脆的笑聲漸漸微弱下去：「而這也是……最適合我的…結果了……」
　　
　　一切歸於靜寂，於是又剩下我一個人，獨自留在黑暗中。
　　
　　全身都在顫抖，從指尖，到心臟。
　　忽然覺得害怕，很害怕。
　　
　　小時候其實膽子很小，非常怕黑。父親曾對我說：西泠，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遠比黑暗要可怕，但如果你怕了，你就輸了。
　　懵懂的我只知道點頭，卻依然在每個黑夜到來的時候，用被子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縮在牆角，緊緊的閉上眼睛，要是趕上打雷下雨的夜晚，還會被雷聲嚇得哇哇大哭。
　　幫我過了這一關的，還是奈落。
　　
　　那妖怪把我騙到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裡。在我馬上要崩潰的時候，他說西泠，你看這個。
　　我抹著眼淚抬起頭，只見他掌心裡綻放出紅色的火花，燃燒的火苗向四方伸展，形成一朵重瓣的紅蓮，花瓣的顏色在不斷變幻，從鮮紅，到赤金，到湛藍……
　　他輕輕揚手，那朵火蓮在空中散成無數金色的碎片，像千萬隻金蝴蝶一樣在黑暗中飛舞。那一刹那我想自己看到了三界最美的幻象，巨大的驚喜讓我全然忘記了恐懼，只剩下傻乎乎發呆的份。
　　
　　然後他說：西泠，如果沒有純粹的黑暗作為陪襯，你又怎麼能發現光的美麗呢？所以黑暗並不可怕，它只是在等待你通過它，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在失去意識的一刻，我仿佛又看見，冥道的無盡黑暗中，盛放出一盞又一盞旖旎妖嬈的紅炎之蓮。
　　
　　******************
　　
　　犬妖找到日暮戈薇的時候，少女正死死的抱著一柄長劍，癱坐在一道深不見底的裂隙前。直到將她摟進懷裡，戈薇才尖叫出聲：「犬夜叉，快，快救救音璃！她被冥道殘月破……」
　　「戈薇，我們先離開這裡。血獄的力量正處在巔峰，再不走的話就來不及了！」
　　「可是音璃她……」
　　「笨蛋！被冥道殘月破吞噬的東西……不可能救的出來了！」
　　「不會的！」少女緊緊抓住手中冰冷的劍鞘，「我能感覺到四魂之玉的靈力！音璃她還活著！」
　　「如果她還活著……」
　　一旁的法師望著被炙烤成血紅的半邊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這恐怕才是已知的最糟糕的結果。」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03

第43章 第二十章 殘夜（中）

　　我是被一陣細微的刺痛喚醒的。
　　
　　逐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看到的首先是三面石牆，粗糙的花崗岩上蒙了一層烏光，顯然是設置了結界。光禿禿的牆上沒有門窗，僅僅插著幾支火把用以照明，屋頂黑沉沉一片，也看不出是在什麼地方，外邊是白天還是黑夜。
　　背後有著植物枝葉的觸感，稍微動了動身體，就從手足和肩胛傳來細密的麻和疼。我費勁的轉頭，看到一些手指粗的藤蔓生生穿過我的手臂和鎖骨，將我綁縛在一堵冰冷的花崗岩牆上，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把紐扣縫在一塊布上似的。不知是不是在冥道裡受了什麼傷的緣故，全身軟的仿佛被抽了骨頭，相比之下，被以這樣古怪的方式囚禁的感覺更讓我不安。
　　
　　「你醒了？」
　　
　　聽見那個低沉嗓音的時候，身體不由一僵。
　　
　　奈落沒有穿鎧甲，只草草披了襲雪白的毛皮大氅，男人比我高不少，略略低頭看著我，眼睛裡沒有一絲溫度。
　　他手裡端著只黑色的木碗，裡邊裝著些與他眼睛同樣顏色的暗紅的液體，散發出濃重的腥味。我皺了皺眉，把頭扭到一邊。
　　接下來我很後悔這個舉動。因為他乾脆的捏住我的臉頰，把那碗東西一滴不剩的灌進我嘴裡。
　　
　　幾乎被嗆死加噁心死。我憤怒的抬起頭，啞著嗓子沖他喊：「你瘋了？給我喝妖血幹什麼？！」
　　奈落玩味的彎起嘴角：「最能滋潤四魂之玉的東西，除了妖怪的血，還能是什麼。或者你下次想嘗嘗人血？不過那個效果要差的多了。」
　　「奈落，你能不能不這麼變態？！還有這些，」我忍住疼用力扯著手上的藤蔓，「這是什麼東西？你到底想怎樣？！」
　　「四魂，你最好冷靜點。」妖魔的細長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胳膊，「你是掙不脫噬心葛的束縛的，它們只會越纏越緊，越緊，就吸取越多的靈力，這只會讓你更加痛苦。」
　　這句話讓我不敢再動，只能咬著牙冷笑：「我真該感到榮幸啊，我的痛苦都是拜你所賜呢，奈落大人。」
　　「這是為了你好，這地方再怎麼糟糕，也比冥道裡強，不是麼？」
　　「謝謝，我寧可死！」
　　
　　奈落看著我，一臉的漠然。「很可惜，」他說，「我忽然想起四魂之玉對我還有點用處，等你和神無一樣物盡其用了，再死也不遲。」
　　說完就轉身離去。毛皮大氅拖過青石地面，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無數鬼怪們嘲弄的嬉笑。
　　
　　望著他的背影，我終於忍不住絕望的喊道：「奈落，你已經擁有血獄森羅和整個世界了，幹嗎還要這樣折磨我？！我什麼都沒有了，再沒有可以讓你奪走的東西了啊！」
　　
　　背影只是微微一滯，隨後義無反顧的隱入了黑暗。
　　
　　一連很多天，我都被迫喝下令人作嘔的妖血。被噬心葛封住全部靈力的痛苦讓我難受的幾乎發瘋，但不管我怎麼痛斥嘲弄挖苦，奈落都不再和我說一句話，讓我活像個自言自語的傻子。後來我放棄了，每次他來，我就乾脆不說話，只是睜大了眼睛瞪著他，以這種唯一能採取的方式宣示我的憤怒。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連憤怒也一天天冷卻了，或者說，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憤怒。我安靜的等著他來，看著他走，安靜的接受那些濃腥的妖血融入我的身體和靈魂，就像許多年前，人見城裡的那塊安靜的石頭。
　　
　　雖然不想承認，我也明白不會有任何人來救我。但依然在心裡狠狠的發誓，如果有機會逃出去，拿到誅黯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眼前這個男人。
　　
　　終於有一天，在不情願的咽下一口妖血之後，我注意到他一側的臉上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一種詭異的黑色悄悄蔓延在那片皮膚上，像是燒焦後又腐爛的什麼東西，讓我想起神無死前，在血獄中那一戰時，誅黯刺進的那具觸目驚心的身體。
　　
　　後背泛起絲絲的涼意，我儘量平靜的問：「奈落，你的臉怎麼了？」
　　
　　也許是注意到我難以掩飾的驚恐眼神，奈落抬手摸了下，淡淡的回了句：「不懂你在說什麼。」就轉身走開。
　　可我還是看見他在刹那間僵硬的表情，儘管那塊詭異的皮膚在指尖下迅速的恢復如常。
　　
　　「奈落！」忍不住叫他，「真的……不要緊嗎？」
　　他看都不看我：「我想你現在應該多關心一下你自己的事，四魂。」
　　「你被血獄森羅反噬了對不對？」
　　「這個猜測真可笑。」
　　
　　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我脫口而出：「白夜說，你在用森羅創造什麼東西。」
　　妖魔終於回過頭，暗紅的瞳中，閃過極細微的波動。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你知道的還不少。」
　　
　　早就聽說過血獄森羅擁有近乎神器的力量，但是得到那力量所要付出的代價，是無法想像的。
　　突然難過的不想說話，半晌，我才輕聲說：「為什麼？」
　　
　　即使是滿含輕蔑的笑，在這男人臉上也是那麼的誘人。
　　「我恢復昔日的妖力，讓你害怕了？鬥神西泠。」
　　
　　最後四個字他說的格外重，像在說一句最惡毒的詛咒。
　　
　　我愣了愣，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不會看著你把人世變成血獄的！奈落，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
　　
　　沒等說完，下頜驟然傳來的劇痛讓我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奈落掐著我的下巴，冰冷如蛇的指尖在我臉上游走，那眼神活像老鷹在看一隻被它拎在爪子中的兔子。
　　「事到如今，你還是弄不清狀況麼？璃。」他俯在我耳畔，悠悠的歎息道。
　　「我本以為殺了那個巫女桔梗，可以讓你更明確自己的立場呢。」
　　「結果你居然傻到想從我手裡逃走。」
　　「璃，你這孩子，怎麼一直這麼糊塗？曾經的鬥神西泠拼上一條性命，尚且無法挽回神族的末路。現在的你，」妖魔譏誚的眯起眼睛，「又算什麼東西？」
　　
　　我知道，即使在一起多年，我也沒能完全瞭解奈落。作為四魂之玉，我已經習慣了做個忠實的命令執行者，而從不去深究他真實的想法。很早以前神樂罵我做事不過腦子，早晚要吃大虧，我傻笑著說我只是塊石頭啊，做好那妖怪交給我的事就行啦，只要他高興，我就高興。
　　其實他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的每一個眼神我都明白，我是只屬於他的四魂之玉，這種彼此間的默契一直是我的驕傲。
　　所以在聽他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性的認真，即使被傷的一次比一次慘。
　　
　　現在他說：我算什麼東西。
　　
　　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再不想從那雙血色瞳孔裡，看到自己萬念俱灰的樣子。
　　
　　「你錯了，奈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終於恢復了應有的沉靜從容，「桔梗的離開，恰恰讓我明白了一點——四魂之玉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你，以後也絕不會再與你同流合污。」
　　
　　突如其來的安靜。
　　安靜持續了片刻，只聽男人低低的笑了笑，而後是漸遠的腳步聲。
　　
　　「不過，你說的對。」
　　臉埋進一堆植物冰涼的葉子裡，我喃喃道。
　　「我真是糊塗到極點了……」
　　
　　******************
　　
　　沒想到的是，兩天后，奈落竟然允許我搬回以前住的偏殿。他向我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撫著手腕上噬心葛留下的青紫淤腫，報之以淡淡的冷笑。
　　
　　偏殿鄰著一方池塘，以前夏天的夜晚，只要不用出去殺人，我就抱著一堆茶具坐在門口的走廊上，學著人類的樣子泡茶喝茶。池塘的水相當清澈，滿天星斗全映在水面，隨著水波一閃一閃的晃動，河邊傳來的艾草清香和滿室茶香混在一起，閒適的讓人感覺像是在溫暖的陽光裡睡了個長長的午覺。
　　那時候奈落也會來。我倆約定好的不談戰場上的事，於是大多數時候他會坐在我身旁一言不發的看書或發呆，有時也會和我閒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記得有次我偶然看到了一場人類貴族的婚典，對新娘的妝飾羡慕的不行，回來眉飛色舞的跟他描述，還被他嘲笑說我腦子裡整天不知在想些什麼。不過第二天醒來，枕邊就放了支精美的銀髮釵，我欣喜若狂的和神樂折騰了整個下午，才把一頭又密又長的頭髮收拾的妥妥帖帖，然後捧著茶杯端正的跪坐在門口，想給那妖怪一個小小的驚喜。
　　永遠都記得，那天奈落看到我時刹那的失神。可接著他就皺著眉說，難看死了，像個傻乎乎的人類。氣的我一邊仰天悲歎老妖怪的審美就是有異于常人，一邊把那支受盡鄙視的釵狠狠的摔進櫃子最底層。
　　
　　所以當我再次看到榻上那抹幽幽銀光時，心也跟著動了一下。
　　絞纏的三股銀線，釵頭的珍珠華光爍爍，下麵綴著朵小巧的罌粟花。
　　以前聽人說，只有受傷的蚌才能凝出珍珠，傷口越深，含的珠子就越流光溢彩。
　　那麼這只蚌受的傷，也許足以致命了。只可惜落到我手裡，白白糟蹋一條性命換來的寶物。
　　
　　屋裡點著油燈，不知是不是特意收拾過，竟然也乾淨整潔，連桌上也沒什麼灰塵，不像空了一年的樣子。陶制的鏤空暖爐裡熏著我最愛的茉莉香，然而再好聞的香，也遮不住順風而來無孔不入的那股焦臭。
　　這座城的外邊，已是煉獄。
　　
　　諷刺的是，透過窗戶，我居然看到上空依然是深藍浩渺的天穹，群星如水鑽般點綴其上，這種美麗而詭異的景象像面巨大的傘蓋懸在整座城上，一直延伸到城的邊際，才轉換為灼人的血紅，兩種顏色涇渭分明，宛如內外不同的兩個世界。
　　
　　奈落這結界做的……越發出神入化了。
　　沒了誅黯，想破開血獄森羅的結界，對我已是不可能。
　　
　　仰頭數著星星，忽然很想知道，那片隔了五百年的同樣的星空下，戈薇的媽媽在做什麼？草太是不是做完了功課又在打遊戲，或者和小黑貓玩？而日暮老爺子，大概又坐在那個叫電視的怪盒子前，看裡邊的小人說話唱歌吧。
　　
　　忍不住微微一笑，抱著膝蓋的雙手，好像也暖和了一點。
　　幸好戈薇那孩子，還有個溫暖的家。
　　無論如何，要讓她有機會回去。這個亂世中，已經有太多的人再也回不了家。
　　
　　低下頭，目光漫無目的的掠過手中握著的銀釵。
　　珠光熒熒如月，在心底點亮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進入出雲之前，為防萬一，我已經把六塊劍靈石全部埋下。如果以封魔之陣暫時壓制血獄的力量，或許可以為我爭取一點逃離的時間。
　　只要逃出去……
　　
　　想到這裡，我又來了精神。雙手結成法印，閉目默念起古老的咒語，嘗試著凝集全身的靈力。
　　
　　「啊！」
　　
　　猝不及防的的劇痛讓我幾乎以為右臂被一把快刀絞碎了。空氣裡彌散開新鮮的腥味，我怔怔的看著雪白的衣袖上快速暈開大塊的淺紫色血跡，半天才回過神來，吸著氣輕輕挽起袖子，卻被眼前的東西嚇傻了。
　　幾根幽綠的尖刺撕裂了皮膚，以一種怪異的姿態交錯在我的手臂上，如果不是那些獸牙般的尖端沾著紫色的血，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樣的東西是從我的肉裡長出來的。
　　像是什麼活物似的，在我的靈力散去後，它們也悄悄的縮回皮肉裡，只留下幾個依然在淌血的深洞。
　　
　　夜風颯颯，透骨的森冷。
　　
　　「呵……」
　　
　　黑髮的男人斜倚在門邊，跳動的燭光映出滿臉饒有興致的笑意。
　　
　　我按著流血的胳膊一躍而起，只恨手邊沒有一把刀：「奈落！你在我身上……放了什麼東西？！」
　　妖魔邁著閒適的步子踱進屋裡，搖頭歎道：「大名鼎鼎的四魂之玉，居然不知道噬心葛的種子是埋在活人血液裡的麼？尤其你這樣飽含靈力的軀體，它們特別的喜歡……」
　　
　　他單手抓住我揮向他臉的拳頭，呼吸間噴吐出濃重的酒味。
　　
　　不祥的預感，不僅僅是因為再也無法使用靈力的事實。
　　
　　奈落喝酒，但從來不醉酒。有次我故意灌他，眼睜睜看著一罎子最烈的燒酒見了底，這妖怪依然面不改色談笑自若，結果是陪喝的我一頭栽在桌子上睡到大天亮。醒來時我捧著疼痛欲裂的頭向他討教這千杯不倒的神奇本事，他只是輕輕一笑，說璃你不知道麼，在這亂世裡，能被幾杯酒灌倒的人，絕對不會活到再被灌倒一次的時候。
　　
　　我當時忿忿的下了結論：這妖怪的身體裡其實根本就沒有「喝醉」這項功能，以後打死也不陪他喝酒了。
　　
　　然而這次他顯然是醉了。
　　
　　「奈落，敢再往前一步的話，信不信我殺了你？」
　　
　　氣急敗壞，只為掩飾自己的慌不擇路。
　　
　　我瞪著面前的男人，卻在下一刻仰面朝天的被掀翻在地板上。
　　砰的一聲，頭腦頓時空白。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卻被另一種蠻橫暴烈的疼痛貫穿了身體。
　　
　　妖魔輕而易舉的捉牢了我的雙手，狐狸似的眯起一雙泛紅的眸子。
　　「我告訴過你啊，璃，」優美的嗓音，被酒精浸的嘶啞。
　　「越是反抗，就越會痛……你這孩子怎麼就是記不住……」
　　
　　他的身體很燙，嘴唇卻很冷，讓我想起那些河底的水草，潮濕而無力。
　　我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到處是酒的氣味，和血腥味交纏混合，讓我很想吐。
　　身體又僵又冷，仿佛死去了一般，連痛覺都消失了。
　　任他幾近復仇般瘋狂的索取。
　　
　　眼睛望向窗外的夜空，璀璨迷離的星光，在不知何處來的水汽裡漸漸模糊成連綿流動的光斑。
　　被踐踏了的，又何止是身體。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再是撕心裂肺的悲傷，也決不在「敵人」面前流淚。
　　
　　「奈落，你……」
　　
　　他微微喘息著抬起頭，有些渙散的目光凝聚到我臉上，竟有刹那的怔忡。
　　
　　我靜靜的看著他，笑的無比絢爛。
　　「你這樣對我……很好。我記住了。」
　　「我會永遠記住的。」
　　
　　天空的顏色由深藍褪成青瓷般的透亮，看樣子竟然是黎明了。不過我並不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黎明，因為結界外的天還是濃沉的黑紅。而我同樣不確定，這座邪靈包圍的城池，究竟還算不算人間的範疇。
　　我只是燒了盆熱水，一點一點，仔細的把自己擦乾淨。
　　冷靜的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就算我剛剛經歷的一切，和那些廉價酒館裡的娼妓沒什麼不同。
　　
　　榻上早已擺了套精緻的綢緞衣裳，從潔白的裡襯到刺繡的中衣再到織錦的外衫，裡裡外外很多層，正像那些大名家的夫人小姐們穿的。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會驚喜的跳起來，可現在的我只是笑了笑，把它推到一旁。
　　
　　「穿上。」
　　奈落斜斜披著件玄紫的袍子，袖著手倚坐在牆角，不容抗拒的口氣。
　　
　　我抓起把烏木梳子開始梳頭，邊梳邊淡淡的說：「不必了，這麼麻煩的衣服，下次你撕起來豈不費事的很。」
　　
　　「穿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抬頭看著那男人。他也在看著我，雪白俊秀的臉襯著烏黑蜿蜒的發，沒有一絲血色，妖魅逼人。
　　
　　於是強迫自己笑笑：「遵命，奈落大人。」
　　
　　指尖觸碰到絲綢，被冰的輕輕一顫。我木然的一件件套上冰冷的華服，感覺身體像是舞臺上傀儡師們操縱的偶人。奈落只是不動聲色的看著，直到我套上那件繡著大朵紅罌粟的華貴外袍，他才歪了歪頭，眼睛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慢悠悠的評價道：
　　「果然，真是慘不忍睹。」
　　
　　「謝謝誇獎。」
　　
　　「多美的衣服，配你那張臉，也不會好看的。」
　　
　　妖魔目光一閃，臉上忽然綻出惡毒的微笑。
　　「四魂，來玩個新的遊戲怎樣？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你要把自己變得能配上這件衣服，如果還是這副讓我討厭的樣子，我就用那個叫琥珀的孩子的血，把這件衣服染的鮮豔些，看看是不是那樣更適合你？」
　　
　　「你也只能這樣威脅我了，奈落。」我冷然道，「想報復就沖我一個人來，別牽扯其他人。」
　　
　　他笑的更加肆無忌憚：「你最好別忘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力量就等於沒有選擇權，所以別和我討價還價，四魂，你輸不起。」
　　
　　暗自握緊不住顫抖的雙手，我默默的背過身去。
　　
　　身後卻傳來男人悠悠的聲音。
　　「多可笑，每次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離開的時候，這世界總會有各種荒唐的理由把你從我手中奪走。」
　　「西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如果沒有這個世界，沒有那些讓你想要庇護的人，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
　　聲音慢慢低下去，滿溢著陰戾的黯啞。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讓這個世界消失吧。」
　　
　　我終於忍無可忍的回頭沖他尖叫：
　　「夠了奈落！你別太過分了！！」
　　
　　然而沒有了回音。
　　
　　妖魔低著頭，垂落的黑髮遮住了面容，身體弓成個奇怪的姿勢。股股的黑氣迅速噴湧出他的身體，仿佛將要吞噬一切似的層層纏裹。我只能看到他慘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胸口的衣襟，呼吸費力而急促。
　　
　　「……奈落？」
　　
　　卻聽他厲聲道：「別過來！」
　　
　　我嚇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好在只一會工夫，那層瘋狂肆虐的黑氣就又毒蛇一般湧動著褪去了，或者說，更像是被重新吸回了他的身體。
　　
　　等到男人撐起身子，幾乎是半扶著牆走向門口，我才反應過來。渾身哆嗦著沖過去，卻被推了個趔趄，肩膀狠狠撞在門框上。
　　
　　奈落輕輕咳嗽一聲，簡單乾脆的說：「滾開。」
　　
　　借著淡青的天光，視線裡大片腐爛的皮膚，像嬌嬈的黑色薔薇般，蔓延了他的整個左臉。
　　真正的慘不忍睹。
　　
　　很想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
　　我知道在這個烽煙四起妖魔橫行的亂世，沒有力量等於死亡，我也知道失去力量乃至肉體的數千年來他承受了多少難以想像的痛苦與屈辱。
　　
　　但是我不明白，就算這世上至強的力量要用生命去換取，是什麼讓這個男人一意孤行的放棄好不容易重生的生命，寧願讓本已荒涼一片的靈魂永遠的沉入煉獄。
　　
　　四魂無法滿足他的欲望。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越走越遠。
　　
　　——拿著血獄森羅的邪魔，將是我鬥神一族乃至整個天界的剋星，有一天如果你遇上他，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將其消滅，記住了嗎？
　　
　　是的，我是他的敵人，他也是我的敵人。從數千年前那個紫發女孩從父親手中接過破魔誅黯的一刻，就註定了他和我不經意交錯的生命中縱然有再多美妙鮮活的色彩，終究也只能歸於那抹決絕慘烈的血紅。
　　
　　捂著碰的生疼的肩膀，嘴唇顫抖了幾下，依然擋不住心底溢出的悲哀。
　　「妖怪，你會死。」
　　
　　「這個軀體本就是七拼八湊的一堆破爛。」妖魔漠然避開我的目光，只在愈加明亮的晨光裡留給我一個黯淡的背影，「至於我的命，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被你親手了結了麼，鬥神西泠。」
　　
　　
第44章 第二十章 殘夜（下）

　　暮春，出雲。
　　
　　我坐在春色慘澹的池塘邊，用雙手掘開潮濕的泥土，仔細挑淨了土裡的沙礫石子，撒下幾十顆雛菊的花籽。
　　花籽是兩年前一次外出時，在某個偏僻小村莊的市集上用一包粗鹽換的。拿回來就忘在角落裡了，直到幾天前才偶然看見。兩年的時間，這些種子大概早就死了，就算沒死，更不知道它們能不能在這片妖氣彌漫的大地上生根發芽，但還是心存僥倖的一顆顆種下去，看它們埋進鬆軟的土壤裡，就莫名的感到安心。
　　
　　那天之後，奈落再也沒有來過。
　　乖乖被囚在牢籠中的日子，已近一個月。
　　
　　眼前一池盈盈清水，觸手卻涼的刺骨。我漫不經心的洗淨手上的泥，望見池中映著白色的雲影，一片片一縷縷，在高空隨風變幻出無數奇異的形態，明明那麼遙遠，卻顯得近在咫尺。
　　忽然想起那個雲絮般潔白的女孩，臉上最後那抹破碎的微笑。
　　
　　無，對不起，我無法信守對你的承諾了……
　　
　　隔著魅影幢幢，極目望去也只能勉強看見出雲高聳的城牆，而沿著城牆，漆黑的結界直插入天際，如同血獄森羅獰厲的刃，硬生生分開了人世與地獄。
　　只不過這個地獄看起來還是人世的樣子。白夜死了，奈落卻依然能在我的住處周圍營造出一個安詳寧靜的幻象，潺潺流水，徐徐微風，甚至還有幾隻羽毛鮮豔的鳥雀在樹上築了巢，幾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除了人。
　　這樣的的情形讓我想起戈薇家窗臺上那些養在玻璃箱子裡的魚，水草石子無一不佈置的精緻漂亮，只是，全是假的。
　　
　　我自嘲的笑笑，抖落手上的水珠，起身打算回屋，卻感到空氣中蕩起一股熟悉的靈力。
　　沒錯，是靈力，而且是……
　　
　　「不出所料，四魂之玉果然還是待在妖魔身邊比較自在。」
　　池中水波蕩漾，層層泛起乳白的光暈，一個飄忽的影子在漣漪中漸漸浮現，清冷的黑瞳宛如幽深的淵藪，帶著巫女特有的高傲與犀利。
　　顧不上她言辭中的挖苦，我驚愕的低叫道：「翠子！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作為三百年前最強的巫女，我當然有我的辦法。」翠子的語氣與她那張死人臉一樣冰冷，「倒是戈薇，那孩子快急瘋了，整天想著怎麼把你從這裡救出去。我早該提醒她的，你是……」
　　
　　「是最擅長背叛的妖玉四魂。」我無奈一笑，「音璃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翠子大人。」
　　
　　或許因為我一反常態的沒和她鬥嘴，翠子反而遲疑了。她緊緊盯著我，仿佛想從我眼睛裡挖出什麼似的。
　　「我只想問你一句，四魂之玉。」她緩緩道，「我和你定下的盟約，可還算數？」
　　
　　「當然。」
　　
　　「我憑什麼信你？」
　　
　　我以同樣沉靜的目光注視著這曾作為我載體的巫女的靈，輕聲回答：
　　「我向鬥神一族的祖先們，以及我妹妹淡月，還有……桔梗的在天之靈起誓。」
　　
　　翠子淩然的目光終於溫和了些，她踏著輕霧走到我面前：「這是我最後一次相信你，四魂之玉。」
　　我微微一笑：「有這一次就足夠了。」
　　
　　…………
　　
　　「用先代鬥神族長們的劍靈石來壓制森羅的妖力，再加上戈薇的破魔箭和犬夜叉的鐵碎牙，或許可以一舉成功呢。」
　　聽完我的敘述，翠子一貫平靜無波的聲音裡也略略染上了興奮。
　　作為把四魂之玉帶到這世上的載體，玉一日不消失，她也一日不得成佛。命運採取了這種可笑又可悲的方式將我和她捆綁在一起，不止是她，現在我也感到了厭倦。
　　
　　「未必。血獄森羅的可怕超乎你我的想像，即使做足準備，我也不敢說一定能贏。況且現在還有那個不知何物的曲靈作怪……」
　　
　　翠子奇怪的看著我：「你不知道？曲靈本是由你而生的東西啊，四魂。」
　　
　　我搖頭：「聽那東西說過類似的話，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在那個叫神無的鏡妖死的時候，不知奈落用什麼方法捕捉到了你的憤怒和憎恨，借助血獄森羅的力量造就了曲靈。四魂，你是那怪物的因，而它即是你心中怨憤生出的惡果。」
　　
　　難怪關於那天力量失控後的記憶成了一片空白，原來它們跟隨著我當時的憤怒被剝離了出去，成了又一次陰謀的素材。
　　
　　仿佛又看到他唇邊那一抹殘忍的笑。
　　——璃，你知道的，物盡其用是我一貫的原則。
　　
　　「……那東西我會想辦法解決掉。」略微頓了頓，我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問題，「翠子，你是如何穿過結界來到這裡的？就算是靈體，應該也無法穿越血獄森羅的防線啊１
　　
　　「我說過我有我的辦法。」巫女抬起一隻泛著銀色靈光的手，竟有道細長的影子在她手中漸漸凝化為實體。
　　「這是……破魔箭？」
　　
　　翠子點了點頭。
　　「奈落的結界固然堅不可摧，但也並非沒有薄弱的時候。在最近幾次的戰鬥中，我發現只要他的肉體受到靈力的破壞，哪怕能在瞬間復原，結界的力量也會有一瞬間的減弱。只要捕捉到這個時刻，又因為戈薇繼承了我的靈力，我的魂魄便可以她的箭為依託，進入到這出雲城中來了。但這要冒很大的風險，一旦被血獄森羅覺察，」她露出一絲苦笑，「恐怕我這三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的死人，就要真正魂飛魄散了。」
　　
　　我沒來由的有點不安，面上卻還維持著平靜：「戈薇他們……和奈落交過手？」
　　
　　不知道為什麼，翠子的表情一下變得難以置信。
　　「你……四魂，你在開玩笑嗎？剛剛的戰鬥那麼激烈，靈力的輻射強到方圓百里的妖怪都跑光了，你居然沒有感覺？１
　　
　　「剛剛？」我茫然道，「你是說，你出現在池塘裡之前不久？」
　　
　　翠子伸手虛按上我的頭頂，半晌，臉色難看到極點。
　　「奈落究竟對你做了什麼，四魂？」
　　
　　「呃，你指哪方面？」
　　
　　「虧你還笑的出１翠子怒道，「西泠，知不知道你的靈魂馬上就要被徹底吞噬了？！過不了幾天，你就要和那個鏡妖一樣了１
　　
　　笑容僵在我臉上，直到自己都覺得皮膚有點疼了，我才垂下頭淡淡道：「我被噬心葛封住了靈力。」
　　
　　聽到翠子抽了口冷氣。
　　
　　「竟然用那種東西對付你……」她的聲音裡竟然含了些許悲憫，「抱歉，四魂，我不知道……」
　　
　　「你能來這裡，說明你還是信任我，你們做巫女的嘴巴都一樣刻薄，我早習慣了。」我笑笑，「況且這種糟糕的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了，不是麼？」
　　
　　巫女良久的注視著我。風卷著薄霧四散逃離，湮沒了她幽長的歎息。
　　「我告訴你……離開這裡的方法。」
　　
　　******************
　　
　　群妖爭奪數百年、喚起世間無數腥風血雨的四魂之玉，其實，只是一個女人的怨魂。
　　
　　這個真相要是公之於眾，不知會讓多少妖怪失望。
　　
　　「淨化」是好聽的說法，直白點講就是毀滅。心願未了的怨魂無法成佛升天，只得游走於世間，等到世間也容不下了，就勢必迎來終極的毀滅。
　　
　　知道自己連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反而覺得輕鬆。我不需要再多的時間，來重複那些已經折磨我數千年的愛恨情仇。
　　只是，縱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我卻無法容忍自己成為沒有意識的偶人。
　　讓那樣一個男人，那樣一隻妖魔，再將我玩弄於鼓掌——這種屈辱，我受不了。
　　
　　寬袖中的手指觸到一片冰冷，指尖微微戰慄。
　　不愧是翠子，能將破魔箭的靈力掩藏的這麼好。明明是足以殺死普通妖魔的強大靈力，全部封存於這兩尺長的箭矢中，竟絲毫沒有痕跡。
　　
　　只要結界減弱，我就有機會逃出去，找到戈薇，解開噬心葛的封印，啟動城外早已埋設好的鬥神族封魔法陣。
　　然後……
　　就不會再有然後了。
　　
　　一切都必須小心謹慎，容不得一點差池。我要對付的，是曾經令整個天界膽寒的魔刀血獄森羅，和這世上最狡詐也最殘忍的魔鬼。
　　
　　懷揣著小小的陰謀，走在熟悉的昏暗走廊裡。
　　我是千年前戰無不勝的鬥神西泠，千年後呼風喚雨的妖玉四魂。
　　沒人能踐踏我的尊嚴，和愛情。
　　
　　和服純白的下擺拖過烏木地板，像半片張開的翅膀，在黑暗中閃著銀色的微光。
　　我特意換上這身麻煩的衣服，讓自己看起來明豔動人些，儘管事到如今才明白，在奈落眼裡，一個漂亮的女人，遠不如一顆乖乖聽話的四魂之玉有誘惑力。
　　
　　然而這條路走的並不輕鬆。
　　濃重到近乎實質化的妖氣，讓早已習慣那變態妖魔的變態力量的我，也舉步維艱。這很不正常，奈落一向喜歡隱匿自己的妖氣，也非常精於此道，從不會讓妖氣處於如此失控的狀態。
　　這樣浩大邪佞的妖氣，簡直就像……踏進了地獄。
　　
　　直到推開那扇沉重的門，不祥的預感一下成了現實。
　　那是和妖氣一樣濃烈的血腥味。
　　
　　渾濁的燭光下，地板上殘留著發黑的血跡，從門口一直蜿蜒出很遠。
　　當看見偌大的房間盡頭那道安靜的影子時，我一直保持沉穩的步伐，突然錯亂起來。
　　
　　按照計畫，我應該先靠近他，找到攻擊的最佳位置。
　　——可他為什麼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
　　
　　按照計畫，我應該乞求他原諒我曾經的背叛，告訴他對於自己犯下的錯，我是多麼悔恨。
　　——可他為什麼緊閉著眼睛，連看也不看我？
　　
　　按照計畫，我應該趁其不備，將那支破魔箭刺進妖魔的心臟。就算無法致命，也能暫時遏制他的力量，為我贏得逃跑的時間。
　　
　　用發抖的手抓著箭抵在他胸口，我聲色俱厲的喊道：「奈落，你又想耍什麼詭計？！這次改裝死了是不是１
　　妖魔清俊蒼白的臉隨著我的力氣晃了晃，嘴角和胸前，到處是尚未乾涸的血。
　　
　　「奈落１
　　
　　我用盡全力抱起他的上半身，男人高大結實的身體，從未像此刻這樣冰冷無力。
　　
　　預想了無數種可能的意外，卻惟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
　　他在我懷裡，安靜的閉著雙眼，若不是隔著肌膚還能感覺到極微弱的心跳，我會認為這世上最大的禍害終於被除去了。
　　也許，此刻要他的命，比摘朵花還要容易。
　　
　　掌中的破魔箭越來越灼熱，箭身上流轉起雪白的靈光，它等不及了。
　　我也等不及了。翠子說的沒錯，再不離開，我就要淪為一部殺人機器，像神無那樣，悲哀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沾滿至親好友的鮮血，卻連流淚也做不到。
　　活了這麼久，經歷了無數次戰鬥，只有這次，我不能輸，也輸不起。
　　
　　破魔箭艱難的前進，靈光和妖氣在空中相撞，擦出無數猩紅的火花。終於，鋒銳無匹的三棱箭頭穿透了薄薄的絲綢，一灘暗紅在他深藍色的衣襟上迅速擴大。
　　奈落啊奈落，原來你終究還是血肉之軀，別人還以為你成了多麼了不得的金剛不壞之身。
　　只是，為什麼，那曾經灼傷了我靈魂的熱血，再也沒有了溫度？
　　
　　或許感覺到疼痛，妖魔皺了皺眉，睜開了眼睛。
　　
　　血色的目光費了挺長時間才聚焦在我臉上，望著一時有點驚慌的我，他居然笑了。
　　「四魂之玉……你要…殺我嗎？」
　　隨著嘶啞的聲音，嘴角又滲出一縷汙血，但絲毫不影響那抹笑意的魅惑。
　　
　　「這算什麼……？嗯？」他低頭看了眼我僵在半空的手，露出相當惋惜的表情。
　　「你……是在表演儺戲呢，還是……你以前殺人，也這麼磨磨蹭蹭的？」
　　
　　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隻冰冷的手就緊緊箍在了我的手腕上。
　　「要不要……我幫你？」
　　
　　「不１
　　我拼命甩開他的手，跳起來連退了幾步，華麗如蝶翼的衣裳成了累贅，撞翻了身後的條案，我也跌坐在地上。
　　
　　失去支撐，男人重重的倒下，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更多的血液從雙唇間湧出，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可怕的笑容，儘管連我都看出，那笑容下隱藏著常人無法忍受的巨大痛苦。
　　原來剛剛抓住我，已經讓他用盡了力氣。
　　
　　於是我手腳並用、狼狽不堪的逃到了門口，破魔箭早不知道丟到了哪裡。我忘了自己是為什麼來到這間屋子，心裡剩下的只有恐懼。現在才明白，那個怕黑怕打雷的小女孩，從來，都沒有變勇敢。
　　我只想逃走，逃的遠遠的。
　　
　　奮力推開門，方才還覺得昏暗陰森的走廊一下變得親切可愛起來。只要離開這個地方，被戈薇淨化也好，和大堆的妖怪戰鬥也好，或者讓犬夜叉拿他那把破刀砍我幾下也好，只要離開這個地方……
　　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只要別讓我再看見……那個男人的眼睛。
　　
　　剛剛邁出第一步，肢體的動作卻僵滯祝
　　
　　因為身後那聲微弱的呼喚。
　　
　　「璃……」
　　
　　上次被他用溫柔的語氣叫這個名字，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我甚至記不清，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夢境中。
　　
　　五指猛的扣進堅硬的木門，心裡不斷告訴自己要清醒，那只妖怪只是想迷惑我，讓我乖乖當他的傀儡。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卻欺騙了我所有的感情。他設計讓我害死了桔梗，他逼迫我親手殺了神無，他一次又一次利用我，羞辱我，然後把我當成件卷了刃的武器隨便丟在角落裡，還要再狠狠踩上幾腳。
　　
　　「璃，你這孩子…又要跑到哪裡去？」
　　
　　不能回頭。我告訴自己。
　　
　　男人低低的咳著，空氣中彌漫開鮮血的濃腥。
　　「我……已經等了…太長的時間了，不想再…等下去了……」
　　「別走……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不能回頭。
　　僅有的一次機會，我不能輸，也輸不起。
　　
　　「璃……別走……」
　　
　　夢囈般的聲音低微下去，空蕩蕩的屋子裡只餘下令人不安的寂靜。
　　
　　我無助的轉過身，古舊的木門在背後吱吱呀呀的關上，將走廊上溫暖的燈光和所有的希冀幻想，統統關在了門外。
　　
　　記得桔梗說，當你刻骨銘心的恨一個人，就證明你刻骨銘心的愛他。
　　而愛一個人，就不可能在他呼喚你名字的時候，若無其事的走開。
　　
　　******************
　　
　　回到奈落面前時，我確定這妖怪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因為頭腦清醒時的奈落，就算痛苦到極點，也決不會流露出分毫，更不可能說出那樣挽留我的話。
　　血獄森羅是把只要擁有者的力量稍有減弱，就會噬主的魔刀。魔刀的反噬，是肉體和靈魂一同被蠶食焚燒的劇痛。可即使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如今身為半妖的他也要掌握它的力量，只為那所謂的「最強」。
　　奈落一向執著的可怕，無所不用其極。就像他為了得到四魂之玉的力量，能費盡心思的製造出那麼多美好的幻景，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深陷其中。
　　
　　「你這死妖怪，還真是死沉死沉的啊１
　　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那具了無生氣的軀體拖到床榻上，我坐下來喘了口氣，然後看著到處都是的血跡，覺得有點頭暈。
　　見的血腥場面多了，也明白奈落一時不會死，或者說，對於這妖魔而言，已經不存在一般意義上的死亡。
　　但就是無法抑制，看到他的鮮血時發自內心的恐懼。
　　這種恐懼，從數千年前的滄雲山下，他在我眼前灰飛煙滅的那一刻，就已經深深烙印在我殘缺的靈魂裡。
　　
　　我害怕失去這個男人。縱有天大的冤仇，我還是害怕失去他。
　　這個事實真讓人沮喪。
　　
　　——他寧可承受被反噬的痛苦也不肯用你的力量去壓制森羅，就算他拼著自己和血獄融為一體，也要為你創造一個新的靈魂！
　　
　　白夜，你一定在撒謊，還是個不怎麼高明的謊。
　　他，為我？天下還有比這個更荒謬的笑話麼？
　　
　　強自鎮定了半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把目光挪到那只昏迷不醒的妖怪臉上。捲曲的黑髮繞過蒼白瘦削的臉頰，星星點點的暗紅如同梅花的花瓣般沾在唇邊頸上。幸好不用聽他說話了，否則那線條優美的嘴唇每說出一個字，就讓我的理智崩潰一點。
　　
　　「喂喂，妖怪，」我拍拍他的臉，「快把你這個什麼見鬼的噬心葛的咒術解了，然後……用我的力量吧。」
　　妖魔的眉尖微顰，似乎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也在隱忍著痛苦。
　　不知道他的魂魄，是不是已經融進了那個烈焰滾滾餓鬼遍地的煉獄？
　　
　　「喂，妖怪，別鬧了，我認輸還不行麼？」
　　淚水毫無徵兆的奪眶而出，趕快胡亂的抹去。還好，那雙眼睛還安靜的合著，如果被他看見了，還不知要怎麼諷刺挖苦呢。
　　妖怪，我錯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狠狠揉了揉眼睛，我咬牙盯著那張蠱惑人心的面容，順手扯下和服的腰帶咬在嘴裡，含含糊糊的說：「死妖怪，這筆賬就記在你頭上了，給我記住１
　　
　　淡紫色的晶瑩靈光，隨著同樣顏色的嬌豔血花一起湧出我的掌心，還有我壓抑在喉嚨裡的慘叫。
　　
　　……還真是該死的——疼啊！！！
　　
　　我幾乎不忍心看自己狀如仙人掌的可憐胳膊了，邊在心裡玩命問候發明了這個歹毒咒術的人或妖的祖宗十八代，邊全力以赴的將靈力注入奈落的身體。
　　
　　妖怪，你什麼都算計到了，惟獨低估了女人的執念。
　　既然愛你，我亦無懼任何代價！
　　
　　黑暗中，時間像過了三生三世那麼漫長。
　　薄霧般的靈光，竟與漆黑的妖氣交融在一起，正如每一個靜謐的深夜裡，我和他完美契合著彼此的肉體與靈魂。
　　滴答，滴答。
　　鮮血沿著手臂淌落，在地上敲擊出春雨般充滿生命力的旋律。
　　滴答，滴答。
　　沙漏裡的細沙一顆顆墜下，厚重的烏雲散去，現出星光旖旎的銀河。
　　
　　活了這麼久，經歷了無數次戰鬥，只有這次，我不能輸。
　　我擦去眼淚，如釋重負的微笑。
　　活了這麼久，從未如此清晰的看到，自己真實的心。
　　
　　妖魔斜倚在我的臂彎裡，柔密如海藻的黑髮流瀉一地。
　　又過了很長的時間，終於，我聽到暗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璃？」
　　
　　「嗯。」
　　
　　「你沒走。」他喘了口氣，好像在笑。
　　
　　我垂下頭，吻去他唇邊的血痕。
　　「我不走了。」
　　
　　暗紅的眸子閃了閃，妖魔像個孩子般委屈的哼道：「很冷……」
　　
　　我鑽進他懷裡，將臉貼在他胸前，雙手緊緊的抱住他。
　　「這樣會好一點嗎？」
　　
　　「璃，你的身體真暖……」
　　
　　男人發出滿足的歎息，輕聲喃喃道。
　　「就像是……陽光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補貼百度奈落吧紫鳶月翎為妖玉傳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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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歌】為《妖玉傳》獻上《姻緣》中文版
　　（原曲來自李仙姬的《姻緣》，為《王的男人》的主題曲）
　　
　　昨夜夢裡，想起你，或想不起。我癡癡尋，不見蹤影。
　　你黑髮如流雲，冗長進時光裡
　　血色地獄席捲清寂。
　　
　　不忘記，血漫出雲。你一眼，雲淡風輕。
　　又回憶，人見城中不散瘴氣。
　　黑暗籠罩的人世天際
　　我們失去的相信，狂歡中失落的情
　　地獄失去你也變如此冷清
　　想不起含笑眼睛
　　
　　殘破回憶，收不起，如同血跡。攀在心底，永不死去
　　為何如此愛你，誰操縱我命運，三生三世情仇註定
　　一杯酒，灼燒眼底。你一笑，我心盡傾。
　　想不起，是誰一直留在心底。
　　是誰身影刻在我命運。
　　你不曾離我而去，是我總是忘記你。
　　修羅地願陪你共入地獄。
　　生與死履行約定
　　
　　說什麼，要離開你。如浮萍，飄搖不定。
　　見你容顏憶昔我無法逃離。
　　攜君行，共期
　　天明……
　　
　　
第45章 最終章 神魔之殤（上）

　　——長夜即將過去，黎明就要降臨這片大地。我還能不能牽著你的手，和你一起走出那亙古的黑暗？
　　一生最美的光芒，只為你一人綻放——
　　
　　
　　「死吧！！」
　　紅衣少年怒吼著高高躍起，璨金的刀光所及處，群妖們哀嚎著化為飛灰。與之輝映的是一道又一道銀亮的寒芒，年輕的巫女神情肅穆，清秀臉龐莊嚴的宛若古代的神祇。
　　「戈薇，怎麼樣，沒問題吧？！」
　　「放心好了，」女孩在搭箭的間歇笑著比出個勝利的手勢，「雖然多了點，但還可以應付。」
　　
　　一點涼絲絲的東西落在鼻尖上，犬妖不耐煩的揮手拂去，卻看到手背上一抹淺紅的水跡。
　　抬起頭，愕然的金瞳裡映出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降落的雪片。只不過那些六角形的雪花片片皆是妖嬈的血紅，一朵朵在凜冽的北風裡旋轉飛舞，恰似死神抖落的赤羽。
　　
　　自從一個月前大名們派出剿滅妖魔的一萬人葬身於這片廣袤的原野，這裡就常常整夜降下漫天紅雪，覆在泥土上厚厚一層，直到把土壤也染成了悽愴的暗紅。法師們說這是死於此地的亡魂們不甘的泣血，從此任由領主大將們威逼利誘，再沒人敢踏上北方的土地。
　　
　　鐵碎牙深入妖陣，勢如破竹。魑魅魍魎們卻依然一波一波湧上來，根本不似低等妖怪們往日裡的膽怯。
　　「嘁，」犬夜叉抹了把臉上濺到的妖血，狠狠瞪著眼前那具被他從頭劈成兩半的醜陋屍體，「怎麼總覺得是被奈落引誘著往前走似的……這種感覺真不爽！」
　　
　　少女默不作聲，手指下意識的撫上背後狹長的包裹。
　　透過層層纏繞的布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柄劍的灼熱——破魔誅黯在她的掌下，發出只有守護四魂的巫女才能聽到的錚然悲鳴。
　　
　　正失神間，突然聽到犬夜叉叫道：「殺生丸！」
　　
　　但見滾滾濃雲中，一道雪白的影如疾風般掠過。
　　
　　蒼青色的雷電，挾著神罰之怒，直擊向地平線上巍巍矗立的黑色城池。
　　
　　******************
　　
　　窗紙上晃動著粉紅色的光斑，我知道天亮了。
　　曾經在人見城，清晨妖氣不那麼濃厚的時候，窗子上也會映著這樣的光影，像是水彩暈開的豔麗桃花，這時推開窗，就能看到漫延到天邊的朝霞。
　　木梳滑過柔亮的發，絲絲渺渺如淌落了幽紫的水流。在很久以前的曾經，這種顏色的頭髮和眼睛，讓我受盡族人的排斥。只有淡月羡慕的要命，不止一次說要是有姐姐這麼漂亮的頭髮就好了。
　　我說笨蛋，你到底懂不懂，只有身上流著魔族之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頭髮。
　　她驕傲的揚起小臉，大聲說，那又怎樣？反正我姐姐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將來，也會成為最強的鬥神！
　　
　　「為什麼？」
　　
　　淡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回過頭，見奈落斜靠在窗邊，身上隨意披了件裡衣，在一襲墨發映襯下，臉色顯得格外的白。
　　
　　我放下梳子，細細撫平領口的折痕，邊沖他笑笑：「怎麼，妖怪，我偶爾打扮一下，你還不習慣了？再說這衣服不是你選的嘛，現在又不喜歡了？男人呐可真是喜新厭舊……」
　　「我什麼時候說不喜歡了。」
　　
　　他看著我，目光深邃，卻異常溫柔。
　　
　　心中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輕而易舉的破碎了。
　　
　　於是不動聲色的避開他的目光，繼續梳頭，口中卻試探著說：「如果喜歡的話，我以後天天穿給你看，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常，這話肯定會引來他一通嘲弄，諸如「幼稚」「不懂你在想什麼」之類的話，可是這次，那妖怪居然簡簡單單的回答：
　　「好。」
　　
　　一陣狂喜。於是鼓起勇氣，得寸進尺：「妖怪，我們……我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
　　
　　突如其來的靜默。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吸氣聲。
　　
　　我咬了咬嘴唇，心裡歎息一聲，決定岔開這個尷尬的話題。
　　
　　「好。」
　　
　　驚愕的抬起頭。奈落依然坐在那裡，連姿勢都沒變，凝望我的眼神，寧靜如四月的晚風。
　　
　　可能我的表情太誇張，他唇角微微一勾，笑意裡全是溫柔。
　　「去西國怎樣，上次路過的那個街市，挺有意思。」
　　
　　我拼命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卻忍不住笑：「的確有意思，被人家誤會成吵架的小夫妻。」
　　
　　「哦？難道不是？」妖魔促狹的眯起眼睛。
　　
　　臉頰頓時滾燙，我低下頭，訥訥道：「以後，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呵，那我的生活豈不是要失去很多樂趣？」
　　
　　「死妖怪！」抓起梳子沖他臉扔過去，卻被他輕巧的躲過。眼前一花，那張俊秀的面容已近在咫尺。
　　我眨眨眼睛，突然不知所措。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便在我嘴唇上落下個蜻蜓點水似的輕吻。
　　「對不起，做了那麼多讓你難過的事。」
　　
　　眼眶迅速的熱了一圈，我吸著鼻子微笑：「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啦。當妖怪只有這個好處——我們會活很久，所以能有很長的日子在一起，也就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回曾經失去的東西。」
　　
　　奈落看著我，突然一言不發的將我擁進懷裡，很久沒有說話。
　　再開口時，神色已恢復如常。他拉開個抽屜，變戲法似的摸出兩隻上好的骨瓷碗，嘴角噙著淺淺的笑：
　　「璃，陪我喝一杯。」
　　
　　「不會吧！你知道我酒量差，喝多了就胡說八道又哭又笑，很丟人的。」
　　
　　他在兩隻碗裡倒滿清酒，空氣中立刻彌漫開醇厚誘人的酒香。
　　說話的語氣卻是罕見的認真：「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喝。」
　　
　　心頭莫名的一顫。我端起那雕飾著曼荼羅花的瓷碗，恬然笑道：「那麼，音璃敬大人！」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妖魔怔了怔，隨即大笑：「璃，進步了不少嘛！這樣的酒量在女人裡也算了不起了！」
　　「我才不是女人，我是女…女妖怪！」今天的酒勁頭仿佛格外足，才喝下，我的腦袋和舌頭就開始不聽使喚，含含糊糊的沖他傻笑，「女妖怪才能和奈落在一起，一直一直，永遠也不分開……」
　　
　　話說了一半，奈落捧住我的臉，狠狠的吻下。
　　綿長的、用盡全力的深吻，仿佛要將我的生命全都吸了去。
　　灼熱的呼吸，交纏的舌尖，戰慄的靈魂。
　　天旋地轉中，只看的到那雙驟變為鮮豔血紅的瞳孔。
　　曼珠沙華般絕望的妖嬈。
　　
　　笨妖怪，我醉了，難道你也醉了不成？我們馬上就可以離開這裡，然後一起走遍這廣闊的大地，不用再爾虞我詐，也不用再征戰殺戮，接下來的日子，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再也不會讓你寂寞。對了，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帶你到五百年後的世界去看看，看看你從未見過的和平、安穩和幸福。
　　
　　這，便是四魂之玉真正的願望了。
　　妖怪，你的願望，又是什麼呢？
　　你會向四魂之玉，許下什麼樣的願望呢？
　　
　　一滴粘稠的液體落在臉上。
　　淡淡的甜腥。
　　
　　我費勁的睜大眼睛，心想怎麼連眼皮也變僵硬了，這酒還真是……
　　
　　思維戛然而止，視線跟著凝固。
　　
　　不知何時，奈落的半張臉上，已經佈滿了縱橫的裂痕。
　　沿著裂痕，肌膚正迅速蛻變為一種詭異的、熔岩般光亮的紅，而粘稠發黑的血，順著那些蜘蛛腿腳般蔓延的紋路，淌過男人尖削的下頜，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額頭上、嘴唇上。
　　我張著嘴，想要尖叫，卻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了。
　　
　　另外半張尚且完好的臉，仍然試圖對我露出微笑，儘管那支離破碎的微笑現在看起來說不出的怪異恐怖。
　　「璃，」他優美的嗓音尚未改變，卻遙遠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閉上眼睛，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大睜著眼，呆呆的看著他。
　　
　　「聽話，把眼睛閉上。」他低聲道，「別看我。」
　　
　　一隻修長的手輕輕覆在眼前，真正的黑暗降臨。
　　
　　******************
　　
　　人類有句話說：上窮碧落下黃泉。蒼穹之頂稱為碧落，冥府之底則是黃泉，原是用以形容天地兩極的遙遠。
　　天與地，如同神與魔，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點。
　　
　　而這一天，我站在這名為碧落的塔上，見到了黃泉的樣子。
　　
　　天地的界限已經難以辨認。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昏黑的混沌，能穿過混沌的，只有龜裂的大地上那些大片綻放的赤紅烈焰。山川河流的輪廓、森林平原的痕跡，統統被噴湧出地表的紅蓮業火吞噬的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破滅帶來的終極虛無。
　　
　　力量急速膨脹的血獄終於擴大到人類的世界，並且正向著失控的方向發展。
　　
　　而最先看到的，是胸前不遠處的半空中虛浮著一隻渾圓的光球，紫黑的球體上交錯著赤紅的紋路，由於吸收了四周的光線而變得像個黑洞。它飄在那裡，卻像有生命的物體似的微微搏動，我盯著它，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惡寒。
　　
　　不知奈落在酒裡下了什麼要命的東西，身體僵的像塊木頭，此刻連眼珠和舌頭都動不了。就這麼直直的杵在高塔上，眼睜睜看著眼前末日的景象，對於我這昔日守護人世的鬥神來說，簡直是個莫大的諷刺。
　　
　　「熟悉的景象，是麼？」
　　
　　不知是不是那酒的緣故，妖魔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模糊。我想回過頭去看他，卻做不到。
　　
　　「這麼多年，這個世界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呢。」
　　他像在笑，又像在歎息。
　　
　　「一樣的虛偽，一樣的懦弱，遇到比他們弱小的就踐踏，遇到比他們強大的則畏怯嫉恨——人類和昔日的神族，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等無用的東西，卻也叫囂著什麼‘正義’、什麼‘淨化’……呵，他們有什麼資格？也只有人類，才會為自己的欲念尋找各式各樣的藉口，最終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一塊石頭身上吧。」
　　「很不公平對麼？是的，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公平可言。」
　　
　　冰冷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臉頰，他在我耳畔吞吐著微溫的氣息。
　　「四魂之玉，他們有什麼資格，剝奪你的生命？」
　　
　　喀。
　　身後傳來微小的裂響，仿佛是乾枯的血肉在脫落。
　　
　　「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的蟬的故事？」
　　「為了見到陽光，而在黑暗的地下等待許多年。其實那並不是因為嚮往陽光，只是不想接受宿命的安排而已。」
　　「璃，記住，一時的忍耐並不可恥，你可以向很多人低頭，但惟獨，不能向宿命低頭。」
　　
　　高塔上的風很大，奈落的聲音凜冽傲岸，回蕩不休。
　　
　　看不見他的臉，卻忽然想起數千年前，那個傲立在滄雲聖山前、視眾神如無物的黑髮妖魔。
　　想起他狂妄的笑，想起他說：上天不允許的話，那就逆天吧。
　　
　　此刻他的眼中，應該也燃燒著如那時一樣肆虐而熾烈的妖火吧。
　　果然從來沒有改變過呢，這只驕傲的妖怪。
　　就算肉體化為塵埃，靈魂墮入煉獄，你也一直那麼的驕傲。
　　
　　「別哭，這沒什麼值得難過的。」
　　他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淚，餘光裡依稀可見那只手正迅速化為暗紅的枯骨。
　　「璃，你應該也知道，世上有些事情可以回頭，有些則不能。」
　　
　　黑暗如一襲拉開的幕布，一點點蠶食著剩餘的光線。與此同時，浮在空中的那只光球激烈的抖動了一下，然後啪的裂開了。
　　血色的光芒褪去，一枚細小的菱形物體閃耀著蒼紫的幽光，卻隱隱泛著妖異的黑。
　　
　　——四魂碎片。
　　
　　最後的碎片明明已經融入琥珀的身體，為什麼還會……？！
　　
　　身體一動也不能動，我眼看著那怪異的碎片化為一道烏光，迅疾無聲的鑽進胸口。
　　
　　頃刻間，一團團靈光像火花似的劈啪炸響，靈力和妖力的相斥帶來了酷烈的劇痛，卻有種奇異的感覺隨著胸口的黑暗一道向著四肢百骸彌散滲透。
　　仿若重生般的感覺。
　　
　　沸騰的力量將一切藥物或法術的禁制化為烏有，我抱緊身體，終於跪倒在地上，死死咬緊牙關，用盡所有意志拮抗著體內那股狂暴的妖氣。
　　
　　頭頂響起奈落柔和卻冷酷的聲音：「璃，完整的四魂之玉將是不可戰勝的，接受這力量，從此就再沒有人可以操縱你或是毀滅你。」
　　「況且，」他頓了頓，又說，「這塊碎片是用我的血澆灌成長的，你也曾喝下我的血液，這種約束之咒根本無法破解，因此你的所有掙扎都是白費力氣。」
　　
　　原來那個時候，我喝下的妖血是……
　　白色的靈光層層暴漲又消退，我一聲不吭的弓著身子。
　　
　　「別再固執了，」妖魔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不耐，「你這樣抗拒，只是增添自己的痛苦罷了。」
　　
　　我閉上眼睛，狠狠的搖頭。
　　
　　不是固執，不是怕失去自我，更不是不捨得所謂的光明正義。
　　只是有種預感——一旦那種力量融入我的身體，我就再也救不了奈落。
　　我不要再看著他在我眼前灰飛煙滅。
　　我不要！
　　
　　咬破的嘴唇滲出鮮血，滴落在地上，仿佛點點淺紫的櫻瓣。
　　
　　「笨蛋！」
　　聽到奈落低低罵了一句，身體忽的被淩空提起，他垂下頭，牢牢攝住我的雙唇。
　　柔軟的黑髮，依然華美如綴著星光的夜幕。
　　
　　我無力的哭出了聲。
　　靈光明明滅滅，終究消泯，一股墨色妖氣倒卷向全身。
　　
　　碧落之塔上，驟然爆發出銀河般浩蕩的光。
　　四魂之玉，聚齊。
　　
　　「奈落！」
　　顧不得尚未穩定的妖力，我踉蹌著撲向高塔的邊緣，只想抓住那個早已遠去的背影。
　　狠狠撞在了結界上，亂作一團的靈力和妖力，一時竟對森羅的結界不起作用。
　　
　　「奈落！你在哪裡？！別去，你會被血獄吞掉的，求求你，別去！」
　　我跳起來，像只沒頭的飛蛾在黑暗中亂撞，可張開的雙手觸摸到的只是虛無。
　　沒有，什麼都沒有。儘管體內激蕩著龐大的妖力，生命卻轉瞬空曠的令人害怕。
　　
　　他曾經說過，我所盼望的，他永遠給不了，能給我的只有自由。
　　他並沒有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

　　犬夜叉TV版完結了，《妖玉傳》的故事也到了尾聲。
　　
　　其實是有點難過和不甘心的，奈落X桔梗成了官方CP，四魂自始至終，都是道具一枚。主角的萬丈光芒裡，那個黑髮的妖魔終於寂寥的走了，沒有同伴，沒有愛人，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
　　
　　雖說熱衷犬夜叉這個漫畫本身還是中學時候的事（那時候和廣大青春期小女生一樣，瘋狂迷戀殺生丸），但看到這個結尾的時候，作為一名天生反派控，還是覺得既不甘又悲哀。私以為桔梗愛小狗愛的相當不值，同理，奈落愛桔梗也愛的相當壓抑，那個清冷的巫女，最終連一丁點的感情，也沒有施捨給他。
　　
　　《妖玉傳》這篇故事是我第一次寫長篇的動漫同人，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寫。一直說完成了這篇，就可以去寫我擱置已久的原創文了。但是寫著寫著，莫名的就有了點不舍。雖然喜歡看虐文，但真輪到自己下手去虐的時候就手軟了。其實也並不是刻意為了寫虐文而虐，個人覺得四魂和奈落都是很有個性的人，個性又都很鋒利，所以在一起的時候，免不了要互傷，但愛情這東西往往都是在經歷生死考驗後，才煥發出最真實也最絢麗的光彩。
　　
　　鞠躬~撒花~無良作者說了一堆廢話後閃人~
　　
　　PS.謝謝紫鳶月翎同學為妖玉傳新寫的歌，原曲就是我現在的背景音樂，《王的男人》的主題曲《姻緣》，雖然是韓文，但是曲子和歌名，以及小紫寫的詞，我都非常非常喜歡~
　　
　　再次感謝！也希望看到大家更多的留言和評論！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04

第46章 最終章 神魔之殤（中）

　　五十年前，巫女桔梗曾想用四魂之玉將她的半妖情人變成人類，然而在赴約的途中遇襲，巫女重傷不治，留下了將四魂之玉與她的屍身一同焚化的遺願後，撒手人寰。
　　五十年後，殘破的玉遇到了死而復生的巫女，玉譏諷的問她，死亡的滋味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巫女笑了。
　　她說：四魂，你知道嗎，世上最可怕的事並不是死亡，而是等待。
　　
　　黑暗中有人吃吃的笑。
　　「四魂，被悲傷和怨恨吞噬心靈的感覺，是不是很奇妙？」
　　「很快，很快的。很快我就可以佔據你的身體，放心吧，我會替你，好好報復這折磨你的人世的。」
　　
　　「悲傷…怨恨……？」
　　
　　「是啊，沐浴鮮血的四魂之玉，正是這亂世的悲傷和怨恨，帶給了你無窮的力量啊！」
　　
　　我冷然一笑，昂起頭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曲靈，你錯了。四魂力量的源泉，從來不是什麼悲傷和怨恨。」
　　「勇之荒魂，親之和魂，智之奇魂，愛之幸魂……我現在才知道，我並沒有失去任何一個靈魂。現在的我是完整的，也是……不可戰勝的。」
　　
　　曲靈的聲音微微有些吃驚：「四魂，都這個時候了，還要嘴硬嗎？要知道你已經……」
　　
　　「那個人剛剛告訴我……不，他一直在告訴我，不能向宿命低頭。」
　　我若有所思的盯著自己的雙手，掌心中深紫色的妖氣縈繞升騰，在那其中卻有星芒般細碎的光，它們在黑暗中浮浮沉沉，仿佛千萬年來一直在找尋著存在的理由。
　　
　　「能在無盡的因果輪回中再和那個人相遇，再愛上他，並被他愛著……這樣幸運的我，為什麼還要悲傷和怨恨？正是因為被這亂世奪走了太多，才會擁有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守護到底的東西。」
　　
　　月華般的銀光猶如一面鏡，倒映著曲靈漸漸為驚慌所籠罩的面孔。
　　「四魂…四魂你不能這樣！我就是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抱歉，」我輕抬起手，按上那張扭曲的臉，「你不是我，從來就不是。」
　　
　　「啊啊啊啊——」
　　
　　黯夜幕天席地，我站在黑暗的重重包圍中，捧起一簇絢爛的光。
　　之後猛然，有更強烈的光芒刺入眼簾。
　　
　　漆黑一團的天穹中升起了一彎新月，在內外雙重的能量衝擊下，困住我的結界居然被撕開了缺口。
　　我在淩厲的刀光後望見那雙高貴的金瞳，露出釋然的笑意。
　　
　　殺生丸俯視著我，微微的皺了皺眉。爆碎牙上，奔湧著磅礴的殺氣。
　　
　　******************
　　
　　「音…音璃？！」
　　
　　戈薇的反應和我想的一樣，先是愣在了原地，而後突然小兔子似的躥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不撒手。
　　「我以為你……」可能因為疲憊的緣故，少女悅耳的嗓音透著令人心疼的嘶啞，「我還以為你不在了……你還活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命硬的很，一時半會死不了呢。」拍拍她的肩膀，我沖旁邊同樣一臉驚愕的犬夜叉笑笑，「怎麼樣，小狗，還撐得住嘛？」
　　
　　犬妖翻了個白眼，一副熟悉的臭臉：「用不著你操心！倒是你，女人，穿成這個樣子，是去嫁人的吧？上戰場可不太合適！」
　　
　　我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身上還裡外三層的套著在出雲時換上的那身華服。低頭看看，還好，沒怎麼蹭髒。闊大潔白的衣袖上，銀線織就的奢麗羽紋甚至還泛著彩光，心裡不禁苦笑，真是白白糟蹋了一件好衣裳。
　　
　　相比之下，面前的幾個人看起來就狼狽了些，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掛了傷，戈薇白皙秀氣的臉上被擦破了一塊，滲著血，儘管那絲毫不影響少女燦爛的笑容。
　　彌勒被珊瑚攙著，全身是土，見到我，咧了咧嘴，笑的比哭還難看。
　　犬夜叉拄著刀站在一旁，火鼠裘上被燒焦了多處。看來這件防火的寶衣，在對付煉獄之炎的時候並不太靈光。
　　
　　可至少每個人都還活著。
　　
　　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乎起這些「敵人」的安危了呢？
　　在桔梗的村子裡度過的那段吵吵鬧鬧的日子，已經成了生命中最鮮亮的回憶。
　　
　　不捨得，真的不捨得。原來我這塊石頭，還有如此多的留戀啊。
　　
　　「璃……姐姐？」
　　
　　身後飄來個怯生生的微弱聲音。我猛的回過頭，看見琥珀半靠在一棵枯樹上，呆呆的盯著我。
　　
　　「琥珀！怎麼了？受傷了嗎？！」
　　
　　「曲靈剛脫離他的身體沒多久，所以有點虛弱，不過沒關係，很快就可以好起來的。」珊瑚含笑道，隨即輕輕對我彎下身子，「這是在戰場上，也沒法好好謝你。聽這孩子說了，你一直很照顧他，之前對你的誤會，我應該說聲抱歉了。」
　　
　　我不好意思的擺擺手：「沒關係啦，琥珀平安無事就好，我也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璃姐姐，你是來幫我們的，對嗎？」
　　
　　我走到男孩面前蹲下，微笑著點了點頭。
　　「還和以前一樣，我們並肩戰鬥，好嗎？」
　　
　　琥珀高興的笑了起來，眉梢揚起，眼神清澈明亮。
　　曾經也有個孩子，高興的笑起來時，眼睛就亮的像星星。
　　她笑著說：我姐姐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將來，也會成為最強的鬥神！
　　
　　「森羅招來的妖魔倒不難對付，但數量太多，要穿過它們，再對奈落進行有效的攻擊，更是難上加難，但如果不遏制住奈落，血獄就會不斷擴大，直到吞噬掉可吞噬的一切。」
　　
　　「奈落已呈現修羅形態，一般的攻擊無法對他造成傷害。」
　　
　　「誰說的？」犬夜叉大聲抗議，「方才我和殺生丸的攻擊明明削弱了他很大一部分力量，只要將他的軀體徹底破壞掉，就至少有一半勝算！」
　　「但是，」法師皺眉道，「鈴被奈落捉去，現在應該還在血獄的範圍內，殺生丸殿下已經趕去找她了……」
　　
　　「事不宜遲。」我沉吟片刻，抬頭道，「現在可以戰鬥的還有幾個人？」
　　
　　「除了法師大人……」
　　
　　「咳咳，這點小傷不算什麼，我可不想靠女人保護啊！」
　　
　　我側目看了眼不良法師，出乎意料的，那一貫沒正形的男人，此刻臉上竟是一片決然的平靜。
　　不用別的，風穴大概就會要了他的命吧。但是想要守護的願望，可以讓人變得很強很強。
　　
　　「先驅散這些妖魔。」我在沙地上用樹枝畫圖，「妖陣的薄弱點根據森羅的妖氣走向可以推斷出來。破魔箭只要從這幾個點切入，就可以將整個妖陣的聯繫打亂。消滅這麼一盤散沙的話，對法師和珊瑚來說應該不難做到。」
　　
　　「四魂，別告訴我你想自己一個人對付奈落，」犬夜叉斜睨我，「別怪我沒提醒你，現在的奈落已經連妖魔都不是了，變成了真正的修羅惡鬼，你最好別指望他能對你手下留情。」
　　我輕笑，搖了搖頭：「奈落的情況，我自信比你更清楚，所以才不能少了你幫忙。」
　　「哦？」少年來了精神，「你打算怎麼辦？」
　　「就按你說的，盡可能的……」我停滯了片刻，「破壞他的軀體。」
　　法師搖了搖頭：「就憑我們幾個人，恐怕……」
　　「的確不容易，但我知道他的要害在什麼地方。」我轉向犬夜叉，「我需要一點時間，你能幫我拖延住奈落的行動嗎？」
　　
　　不知為什麼，戈薇擔憂的看了我一眼，正要說什麼，卻被犬妖信心滿滿的話語打斷了。
　　「好！交給我吧！」
　　接著他冒出句沒頭沒腦的話：
　　「女人，沒打贏之前，可不要死了啊！」
　　「……小狗，你廢話真多。」
　　
　　我環視了大家一周，輕聲說：「那麼，就拜託諸位了。」
　　
　　「音璃，我……有話跟你說。」
　　
　　眾人散開後，戈薇背著弓走到我面前。這孩子說話時眼睛總喜歡直視著人，就好像在她的面前，什麼心事都藏不住似的。
　　我坐在石頭上，一下下擦著誅黯。
　　擦劍只是個習慣，我很享受手指撫過寒光熠熠的劍身的感覺，飲血無數的聖劍的煞氣映在眼裡，多少能讓心意更堅定。
　　我沖她點了點頭，笑道：「戈薇，來的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拜託你。」
　　少女有些愕然：「好，你先說吧，說完了我再說。」
　　
　　「過一會我要啟動鬥神族的封魔法陣，」我看著她的眼睛，鄭重的說，「我需要你配合我。」
　　「啊？我當然要配合音璃啦！作為守護玉的巫女，和四魂之玉一起戰鬥，我真的很期待呢！」
　　「靈力的配合只是一方面。」我低下頭繼續擦著劍，「我需要你説明我，除掉奈落。」
　　「計畫我已經想好了。」重新抬起頭注視著少女再次顯露驚訝的臉，我的語氣卻相當平靜，「趁犬夜叉牽制住奈落的時候，我會攻擊他的心臟，那個時候，我要你用你最強大的靈力射出破魔箭，請務必要射中他心臟的位置，記住，一旦失手，所有人就都會死，血獄將吞沒整個人世。」
　　「因為奈落周圍的妖氣非常強，足以遮蔽其他人的視線，而只有你能看清楚四魂之玉的靈光，所以你只要對著有靈光的地方射箭就好了，這對你來說應該並不難……」
　　
　　「等等！」少女突然打斷了我，「那不就是說，你要當我的靶子？」
　　「在你的世界，是怎麼叫來著？指示燈？」我抓抓頭髮，笑了起來，「對，我起到的就是指示燈的作用嘍。」
　　「開什麼玩笑！」戈薇睜大眼睛急道：「我對著有靈光的地方射箭，萬一傷到你怎麼辦？！這太危險了！」
　　
　　這孩子，貌似本末倒置了……
　　
　　我無奈的看著她。這姑娘長的明明白白，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戈薇，你是什麼人？」
　　「我？我是……我是守護四魂之玉的巫女啊。」
　　「你的使命是什麼？」
　　「我的使命？當日是打倒奈落，淨化……」
　　少女激昂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最後的尾音湮沒于靜默。
　　她捏緊了手裡的弓，忽然抬起頭，語速很快的說道：「音璃，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我們去問問楓婆婆，不，我去查一下古代的記錄……」
　　「日暮戈薇，這裡是戰場！」我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的道，「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十足把握能戰勝奈落，如果四魂之玉被他吞噬，你想過會是怎樣的後果嗎？」
　　「音璃，這樣的事，這樣的事…我做不到！」戈薇拼命搖頭，嗓音已經哽咽，「我真的做不到，把音璃你……別逼我做這種事，我做不到啊！」
　　「對不起，戈薇……」
　　我微微揚起頭。即使在地面上，也能感覺到血獄森羅暴戾的妖氣。妖群集結成陣，密不透風，看不到天空本來的顏色。
　　如果不是這種情況下，此刻應該是一個溫暖的春日拂曉吧。
　　
　　「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只為自己而存在的。除了自己，還有很多重要的人需要我們去守護，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必須完成。」
　　「猶豫不決，只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以及傷害到更多的人。」
　　我輕輕撥開她額前的頭髮，溫和的說，「我並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有一天，四魂之玉變成了奈落今天的樣子，這個世界，甚至戈薇的世界都將受到傷害。到了那個時候，戈薇又要怎麼辦才好？」
　　「可那不是你的錯！我相信音璃，你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你本來就不想傷害任何人的！」
　　「戈薇，我們都在這人世中生活，只要有欲望，只要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就免不了要傷害別人。」我歎息道，「但是，如果控制不住而傷害到自己喜歡的人，就會非常非常痛苦……我喜歡戈薇的媽媽，弟弟，還有戈薇你。我……喜歡我存在的這個世界，雖然它並不完美，但我還是喜歡它。我不能看著任何人毀滅它，更無法看著自己毀滅它。」
　　
　　「曾經的你，就是這樣想的嗎？」少女含淚道，「曾經的西泠，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戰鬥的嗎？甚至……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
　　
　　一時間無法回答，我垂下頭，心頭漫過隱隱的刺痛。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為什麼大家不能和平的相處？！為什麼得到幸福，是這樣難的一件事情？！」女孩淚流滿面，伸手緊緊的抱住了我，「音璃，我本來想對你說的是……打倒奈落後，和我一起回我的時代去吧，我們回家去……媽媽，爺爺，草太……他們一定，一定會很高興你來……我們一起回家……不要死，音璃，不要死啊……」
　　
　　「戈薇，謝謝你……謝謝你和桔梗給過我的一切，還有琥珀、神樂……你們給過我這麼多珍貴的東西，音璃無以為報，只能說聲謝謝了。」
　　我擁抱著少女溫暖的身體，由衷的微笑起來。
　　「可是戈薇，我是個軟弱的人呢……四魂與奈落同生共死，我無法在沒有他的世界，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戈薇也有所愛的人，應該能體會我的心情吧。」
　　女孩沉默了，只是抓緊了我的手，泣不成聲。
　　
　　「好了。」我拍了拍她的臉，「雖然不願意相信命運這東西，但還是想說，倘若因果的紅線不斷，我和戈薇，就一定會有重逢的一天的。四魂之玉和守護玉的巫女，這種牽絆，不是那麼容易消失的。」
　　
　　戈薇紅著眼睛，一動不動的執拗著。我不得不用了點力氣，一根一根鬆開她的手指。
　　
　　耳畔又迴響起淡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別丟下我！
　　小時候總覺得只要努力了就能得到一切。然而慢慢才明白，有些東西，即便傾盡全力，也是抓不住的。
　　終究不能全都擁有，終究要學會放棄。
　　
　　正是經過了蛻變的劇痛，蟬才能飛舞在陽光下，盡情的抒唱出對生命的讚歌。
　　
　　我退後一步，肅然發問：「日暮戈薇，你準備好了嗎？」
　　
　　少女擦乾淚痕，眼瞳恢復了如水的清澈。她望著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清澈的眼睛，瞳孔黑的像烏鴉的翅膀，乾淨的像是春天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卻閃爍著最堅硬的金剛石才擁有的奪目光彩。
　　那是肩負重任、守護蒼生的，巫女的眼睛。
　　
　　握住劍柄，我站在她身後，與她一起輕聲念誦起古老的咒文：
　　
　　「奔流的水和恣肆的風，孕育我的大地與高不可及的蒼穹，請見證我的忠誠。沉眠在你們溫柔懷抱中的、我祖先的魂，請依照約定蘇醒……」
　　
　　少女握弓的雙手上流轉起奪目的銀光。她拉開弓弦，箭如流光，直指結界外逡巡的群妖。
　　
　　「邪魔臨世，災厄橫行，請拔出你們的刀劍，賦予我武神之勇……」
　　
　　空氣驀地震動了一下，迴旋嗚咽的風停止了。
　　下一個刹那，以出雲城為中心，六條金色的光柱巨龍般破土而出，在城的上空交織成一張光華萬頃的網，網緩緩壓向地面，被靈力刺激，空中的無數妖物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已有按捺不住的率先撲向地面。
　　
　　「戈薇！」
　　
　　我話音未落，第一支破魔箭已破風而去，箭並未射中妖怪，卻像釘在了空氣上似的浮在了半空，向外擴散出銀色的漣漪。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
　　第五支箭剛剛離弦，腳下的土地驀然塌陷！
　　泥土裂開的巨大縫隙中湧出漆黑的妖氣與赤色的熔岩，黑暗深處，隱約可見形貌可怖的灰色人形蠕動著爬向地面。
　　
　　餓鬼……血獄的擴張比想像中要快啊。
　　
　　混亂中突然傳來女孩的驚叫，我回過頭，看到一隻嶙峋的鬼爪牢牢抓住了戈薇的肩膀，下一秒，那只爪子就脫離了下麵的肢體，化成一團黑霧。犬夜叉單手揮刀，另一隻手抱著臉色蒼白的少女躍到一處還未崩潰的岩石上，滿臉的心痛。
　　我心中一沉，顧不上那麼多，反手一劍插進大地。誅黯向外蕩出一圈幽紫的靈光，形成道覆蓋地面的結界，即將爬出泥土的餓鬼被結界擋住，由於沒有視覺而漫無目的的亂撞。
　　「戈薇，要不要緊？！」
　　
　　少女忍著痛沖我笑了笑，纖細的手指從血流如注的肩膀上移開，重新勾住了弓弦。
　　染血的破魔箭射向妖陣。
　　
　　頃刻間，六支箭連點成面，銀亮的閃電橫貫天際。
　　妖群土崩瓦解。大小各異的妖物紛紛逃逸，有不少撞上了封魔法陣，炸成一個個火紅的火球。其餘的遭到了符咒和飛來骨的截殺，天空中飛散著色彩斑斕的血肉。
　　犬夜叉怒吼一聲，鐵碎牙上騰起幽藍的虛空之光，冥道殘月的霸道在密密麻麻漫天飛竄的妖怪中清理出一條乾淨無比的通路。
　　
　　而我望著天空，感到身體在輕輕發抖。
　　那是什麼？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同在回應我的恐懼，那遮蔽了半個天空、形如蜘蛛的魔物緩緩移動著軀體，然後，無數血紅的落雷從天而降。
　　
　　哢——
　　
　　每一道落雷都在地面留下方圓數裡的大坑，誅黯的結界在第一道雷落下時已經分崩離析。而封魔法陣金色的光束在不間斷的攻擊下也漸漸暗淡。
　　
　　連鬥神族的法陣也不能壓制血獄的破壞嗎……
　　
　　「奈落，你的死期到了！！」
　　犬夜叉咆哮著躍起，冥道的蒼藍月牙撞上了赤紅的煉獄之炎，妖氣的餘波襲至地面，灼熱的風攜著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之後，數道純黑光幕徑直貫穿天地，仿佛有只手在揮動一柄無形的長刃，盡情收割這人世的命數。
　　
　　被來自地獄的妖炎焚燒著，眼前的一切脆若即將碎裂的琉璃。
　　正如那個不斷重複的夢境，紅蓮業火漫天墜落，仿佛浸透鮮血的落櫻。
　　
　　……
　　人見城中，落櫻紛紛揚揚的、大雪般降臨。
　　黑髮的男子身著蒼青色的和衣，目光空寂的凝視著窗外。
　　
　　「四魂，你看，春天已經來了呢。」他用一成不變的平淡語氣說，而後忽然輕輕彎起嘴角，笑容優雅而落寞。
　　「雖然短暫，但也美的令人難忘啊……」
　　
　　我緊緊抓住誅黯的劍柄，背後揚起光芒四射的翼，妖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提升至極點。
　　翼動，淩空。狂風衝擊著全身，像千萬年呼嘯而過的時光，像瞬息間刺痛心魂的愛戀。
　　如果一切可以回到開始的開始，依然不後悔，與你相遇。
　　
　　許多年後，當倖存的人們談論起那場傳聞中天地變色的破魔之戰，日暮戈薇卻總是想起四魂之玉留在她眼中的最後一個身姿。
　　潔白的寬袖在風中完全展開，蹁躚飛舞。她在烏雲與烈炎之間翱翔，如同一隻逆風而起的蝶。
　　
　　
第47章 最終章 神魔之殤（下）

　　小時候聽族裡的老人說，魔物是沒有心的，因此如果它們死去，是絕對無法成佛的，它們的靈魂將被投入煉獄底的火湖中，生生世世遭受煎熬。
　　在碧落森林住下沒多久的時候，我就把心中這個疑惑說給奈落聽。他聽了也不生氣，只是拉著我的手放在胸口，看著我驚愕的臉，笑的相當無辜。
　　記得我當時興高采烈的嚷嚷：「原來妖魔是有心的呀，這下好了，要是以後有天我想殺你，什麼法術都不用，只要一把刀就夠啦！」
　　於是周圍的妖怪們幸災樂禍的一致沉默，等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十歲小孩被他們那脾氣陰沉的王烤熟了端上桌子，就可以有頓千載難逢的神族肉吃了。
　　沒想到奈落只是淡淡道：「你聽到的只是心跳聲而已，就算你現在拿刀子紮進去，也殺不了我，因為魔物的心，可並不總在身體裡的。」
　　「啊？」我傻了眼，「心還可以不在身體裡？那那那在哪裡？」
　　「呵呵，當然是藏在安全的地方了。」
　　「難道就沒有在身體裡的時候？」我傻乎乎的問。
　　奈落看了我一眼，唇邊浮出絲玩味的笑。
　　「別再琢磨這種無聊的問題了。」修長的食指在我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你永遠殺不了我的，西泠。」
　　
　　「你還是來了。」
　　
　　滾滾的煙雲散去，黑暗中現出一張完全魔化的面孔。
　　我幾乎沒法從這張猙獰的臉上找到他的影子，但下頜的輪廓和高挺的鼻樑，還是和記憶中熟悉的部分重疊在一起。此刻那張暗紅色的臉微微傾下，覆蓋著暗藍妖紋的唇角動了動，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古怪笑容。
　　
　　仰頭直視著那些從黑暗中緩緩顯露出的龐大的骸骨狀肢體，我輕輕吸了口氣。
　　「我只是想挽回自己犯下的錯。」
　　
　　「四魂，你後悔了。」
　　
　　「的確。」
　　
　　「很好，看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妖魔沒有瞳孔的眼睛中彌漫起重重的血影，頃刻殺氣浩蕩如潮。
　　「那麼告訴我你的選擇，四魂之玉。」
　　
　　忘了是哪本人類的書上寫道，當你深愛一個人的時候，無論他老了還是醜了，你都會一樣的珍惜他，照顧他，直到生命的盡頭，那才是真正的愛情。我曾經感動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這話轉述給奈落聽，沒料到他只是不屑的冷笑，說，四魂，連這種沒一點水準的謊話都信，如果你不是四魂之玉，我還真難想像你是怎麼活了這麼久的。可是在我氣哼哼的走開時，他又叫住我，臉上的神情很彆扭。
　　
　　他問：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璃無法接受的樣子，你會離開我麼？
　　
　　我當即雙手叉腰仰天狂笑，說死妖怪，你太小看我了，自從跟你在一起我什麼變態場面沒見過？放心，就算你把全世界的人和妖都嚇死，邪惡的四魂之玉也不會嫌棄你的！
　　
　　早知道奈落為了登上力量的巔峰，什麼都可以拋棄。
　　而現在的我只希望，四魂之玉會是他拋棄的最後一樣東西。
　　
　　我平靜的拔劍：「與我一戰吧，奈落。如果我贏了，就放過這人世。」
　　
　　半空中蕩起魔物沙啞的笑聲，妖炎肆虐的空間中，這笑聲卻像六棱的霜花般寒凜鋒厲。隨著笑聲，無窮的威壓感鋪天蓋地的襲來，仿佛我面對的並非一個即將被煉獄吞噬的殘魂，而依然是千年之前幾乎只手覆滅整個神族的上古妖魔。
　　
　　「很有趣，四魂，這場遊戲真的很有趣。」奈落緩緩說道，「遺憾的是，雖然現在的你擁有了完整的魂魄，可你仍舊不是我奈落的對手，因為你是懦弱的，一個懦弱的神，是無法拯救這世界的。」
　　
　　我淡然一笑：「拯救世界？不，我只想打敗你。奈落，血獄森羅並不是無敵的，別忘了，沒有人比四魂之玉更瞭解你的弱點。」
　　
　　手腕輕震，誅黯上呈扇形騰起六道蒼紫的靈光。劍鋒側轉，罡風裡六道凜冽的劍光分上下左右襲向空中。
　　一道暗紅的幕憑空出現，劍氣撞在上邊，碎成無數飛散的光點。接著幕上凝出一片漆黑光球，轉瞬就化作千萬道閃電，我邊在縱橫交錯的閃電中敏捷的穿梭閃躲，邊開始默默念誦封魔陣的咒語。
　　隨著咒語，剛剛被打散的靈力迅速的聚集。一個新的封魔法陣嚴絲合縫的罩住了奈落，我猛的振翅，從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揮劍刺向黑暗的中心。
　　
　　錚——
　　誅黯發出刺耳的長鳴，劍尖卻像沒入了深深的泥沼。覺察到妖力的變化，我用最快的速度後退，但右手還是被驟然升起的烏黑烈焰燎了一下，血流到劍柄上，在妖氣中蒸騰成絲絲的白煙。
　　而我很快發現，這傷口無法復原。
　　
　　不動聲色的用寬袖遮住右手，我換了左手持劍，望著奈落身前那柄吞吐著浩蕩妖力的狹長魔刀，輕笑著沖他眨眨眼：「那麼緊張幹什麼？我還以為奈落大人要想消滅小小的四魂簡直易如反掌，根本用不到血獄森羅呢。」
　　將森羅作為戰鬥的武器，意味著相應的降低外部軀體結界的防禦力——他的敵人們顯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魔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的變化，然而聲音陰沉的宛如從幽冥之地傳來：
　　「別再自作聰明了，你應該明白，那些人是無法戰勝我的。」
　　
　　原來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垂下眼簾，淡淡道：「你呢？聚齊了四魂之玉，參透了鬥神族的三世之秘，以為就能如願以償了？」
　　「奈落，以你的力量，要殺那幾個人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我猛地昂起頭，聲音高了數倍，「你是想用他們的血做祭品，來完成與宿命的這局棋，對不對？」
　　「世界被黑暗籠罩時，集結鬥神族最後的三世之靈，可以徹底淨化四魂之玉。但如果在那個時候，光被暗吞噬，並有神族後裔之血為祭，便可以徹底喚醒四魂的力量，將這人世拖進真正的煉獄，而你奈落，也可以借此成為最強的魔，不，是最強的——惡靈。」
　　
　　不遠的地方傳來陣陣爆炸聲和餓鬼們的哀嚎，我能感到殺生丸強橫的妖氣正在逼近這裡，只是不知道等他趕到時，是否還來得及阻止這場浩劫。
　　外部軀體的損耗並未影響奈落的妖力，相反，每當一部分軀體被毀滅，森羅上便漲起一層妖豔的血光，奈落身上那令人寒徹骨髓的戾氣，就又深重一分。
　　白夜說的不錯，他即將和血獄合為一體。
　　
　　「四魂，我不得不承認，碎片聚齊之後，你確實變聰明了些呢。」
　　劍光與妖氣的輝映下，一直沉默的奈落忽然開口道。
　　「只是你遺漏了點東西——他們的鮮血將洗去你對這世界的所有記憶，從今往後，再沒什麼能成為你的牽絆。」
　　
　　「奈落，最後告訴你一遍，我和你不一樣！你想要得到的，我卻一點也不稀罕！」
　　
　　妖魔的聲音毫無波動：「對一塊石頭的願望，我本來就毫無興趣。沒想到完整的四魂之玉，也如此令人失望……不過既然作為對手，我就讓你明白，你和你那些無聊的幻想，是多麼的軟弱可笑。」
　　
　　話音未落，森羅已出。
　　
　　我只來得及看到那刀在空中劃出道優美的黑虹，下一刻滔天巨浪般的妖力便已迫在眉睫。咬咬牙，變劍勢為刀勢，我迎著那妖力硬頂了上去。
　　空中炸開一朵瑰麗的烈焰之花。
　　天地俱震。
　　
　　誅黯咆哮著格擋住森羅的刀鋒，卻有些勉強。奈落並未親手揮刀，但那刀上的力道，就仿佛回到上古之戰時那般雄渾淩厲。
　　我橫劍一擋再擋，一退再退。
　　
　　「化劍為刀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鬥神西泠的刀術還是我教的。」妖魔輕笑，「四魂，我說了，你不是我的對手，認輸吧。」
　　
　　背後突然掠過道冷風，我瞥見黑色的空間裂開了縫隙，八隻巨大的骨螯從四周探了過來。
　　望向頭頂烏雲般壓下的魔物本體，我嘴角浮上抹冷笑：「你果然想暗算我。」
　　
　　奈落一言不發，那些螯足猛的收攏，恰如一隻長滿毒刺的囚籠。
　　
　　囚籠中困住的只有森羅，我在陷阱合攏的刹那穿過了兩隻大螯之間的空隙，代價是左側的半隻羽翼被螯上的長刺生生扯下。
　　然而奈落付出的代價更大。
　　誅黯橫亙在他嶙峋的胸骨間，銀亮的劍尖與他胸腔的中心，只距離一層薄薄的黑霧。
　　
　　我仰頭注視著魔物的臉，微笑道：「奈落，你記不記得有次我們在山上看到一條蛇在追一隻狸貓，狸貓跳來跳去的，最後引的那蛇自己把自己繞成了一個死結？」
　　奈落看也不看頂在胸口的劍，已化作灰白的長髮淌過面目全非的臉，如同殘冷的餘燼。
　　那優雅悅耳的聲音，此刻也乾澀如枯木。
　　「如果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的話，未免也太天真了。」他淡淡道。
　　
　　我凝結著劍上的靈力，語氣也是同樣的淡漠：「魔物無心是真，可一旦魔物動了感情，心就會回到身體裡，所以與其說魔物沒有心，不如說沒有感情，否則，就是死期到了。」
　　「奈落，我已經看到你的心在哪裡了。」左手輕輕撫上他胸口的骨骼，我倏忽間笑的燦若夏花，「它就在這裡，因為你愛上我了。」
　　
　　妖魔沉默著。我能感覺到它猩紅的目光正停頓在我臉上，正如無數個深夜，他默然凝望我的樣子。
　　如今才明白，原來那深沉溫柔的凝望，只不過是種猶豫。
　　
　　輸還是贏？
　　誰贏了誰？
　　
　　片刻後，奈落笑了。
　　仿佛降下漫天大雪的荒原，一片安靜的沒有盡頭的蒼涼。
　　
　　「四魂之玉，叫作愛情的東西，從來不屬於你我這樣的存在。」
　　血獄森羅的刀鋒，已無聲的抵住了我的後心。
　　
　　我輕歎一聲，微閉上雙眼。
　　
　　這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誰先放手。
　　放手回憶，放手誓言，放手……愛情。
　　放手一切在這亂世中不應存在的眷戀。
　　
　　「那麼，來世再見吧，奈落。」
　　
　　晶瑩的紫色流光，在煉獄的最深處粲然綻放。
　　
　　******************
　　
　　「戈薇，你怎麼了？」
　　覺察到背上少女的異常，犬妖輕聲問道。
　　化為修羅的奈落，外部的軀體已被破壞殆盡，源源不絕的妖力卻絲毫沒有減退的意思，正處在戰鬥的關鍵時刻，戈薇此刻的反應卻有點古怪。
　　
　　少女並未說話，只是身體異樣的繃緊。她緩緩從身後的箭筒裡抽出一支羽箭，緩緩將它搭上了弓弦。
　　跳躍著璀璨銀光的破魔箭，指向了烏雲中的某處，纖細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
　　
　　——四魂與奈落同生共死。
　　——戈薇也有所愛的人，應該能體會我的心情吧。
　　
　　驀地，她嗚咽著，狠狠的搖了搖頭。
　　「音璃……大傻瓜……」
　　
　　******************
　　
　　桔梗說，四魂，我們往往在經歷了命運最殘酷的考驗後，才看到自己真實的感情。它無關你是誰，更無關你愛的是誰。它有時很脆弱，脆弱的隨時會從我們的指縫間流逝，它有時也很強大，強大的讓你敢於為之付出你最珍貴的一切。它或許只是一個眼神，一段話語，幾片零碎的記憶，但它會成為你生命中永不熄滅的光芒。
　　
　　桔梗說，四魂，其實你並不需要任何人的淨化，你所擁有的力量已足以抵抗黑暗的侵蝕，只要有朝一日，你能看到自己心中的那道光。有朝一日，你能驕傲的告訴自己：縱使萬劫不復，我依然刻骨銘心的愛過。
　　
　　我終於從那張失去表情的面孔上，讀到了一線驚愕的意味。
　　微笑著輕輕鬆開手，誅黯在空中畫出道細細的銀線，直直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然後我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後往前貫穿胸口的漆黑長刀上，它上面沸騰著暗紅的妖炎，幾乎看不見刀刃上慢慢滑落的血線。
　　雙手緊緊抓住了森羅的刀身，古老的咒文隨著鮮血，一道從嘴裡湧出。
　　
　　以神族的漫長生命作為交換的封印咒文，還是很小的時候從書本上偷看到的，能留在記憶裡，只因為它吟誦起來的旋律，美的像一首唱給情人的歌謠。
　　
　　「四魂，你……這是幹什麼？」
　　
　　他的聲音很近，卻又顯得相當遙遠。這讓我想起剛被桔梗帶入人見城時，那個微慼著眉尖仔細端詳我的黑髮男人。
　　——音璃……這是你的名字？
　　
　　奈落用了點力氣，想從我的身體中拔出森羅，然而那僅僅讓我的身體晃了晃，攥在手心的刀刃紋絲不動。
　　「四魂，放手，我命令你。」
　　他的聲音裡挾著隱隱的威脅，聽起來卻像在焦慮什麼。
　　「再不放手的話，就算是你也會死的。」
　　
　　我退後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森羅的妖炎沒有溫度，但當它在胸中熊熊的燃燒時，卻燙的驚人，全身的血液都跟著燃燒起來，像是冬夜裡飲下一杯白竹燒的灼熱。
　　
　　記憶裡的他還站在西國燈火闌珊的夜市街頭，衣袂如深藍的湖水，眼神清冷而寂寥。
　　——我不能給你幸福，過去不能，以後也不能。
　　——璃，有一天你會恨我，和其他人一樣。
　　
　　笨妖怪，和你一起走過的這些年，我已經得到了曾經永遠不敢企及的幸福。
　　戰國的劍與火，鮮血與眼淚，也無法湮滅的幸福。
　　奈落，我不恨你，雖然猜疑過、傷心過、敵對過，但恨你這件事，比什麼都難做到。
　　因為我是這樣愛你，不論是鬥神西泠還是四魂妖玉，不論是千年之前還是此時此刻，我最愛的人，一直都是你。
　　
　　咒文長長的尾音消泯在沖天而起的靈光裡，我看見那些湧出胸口的血全部融化成熒熒的銀芒，藤蔓般爬上烏黑的刀身，森羅嘶鳴著、蛇一樣扭動著，卻無法逃脫光的鉗制。
　　
　　愈加明亮的光輝中，依稀看到被擋在結界外的妖魔血紅著眼睛，朝我厲聲吼道：
　　「蠢貨……放手！璃！」
　　
　　我無聲的笑起來，心中最後一點冰封的痕跡也悄然融化。
　　「妖怪，終於…又聽到你叫我的名字了。」
　　「璃是熔岩中凝出的石頭，很漂亮的石頭。奈落給我的名字，我一直一直，都沒有忘記啊……」
　　
　　「自以為是的女人！你封不住森羅，更阻止不了血獄的降臨！」奈落咆哮起來，整個天空都在黯黑的魔焰中戰慄，「你馬上放開那把刀，然後給我滾！別在這裡礙我的事！滾！」
　　
　　「……對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可是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我又那麼思念你，除了一次又一次欺騙自己，我甚至找不出別的辦法來阻止這種思念。這可真傻，對不對？」
　　我望著咫尺之遙的那張幾近扭曲的臉，頓了頓後低聲說：
　　「奈落，為什麼我們都這樣膽小？明明愛了，卻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我們，縱使擁有傾覆世界的力量，又該是多麼孤單啊。」
　　
　　纏裹著森羅的銀光驟然增強，頃刻間一道巨大的光柱將我籠罩其中。無數七彩的碎光開始像貝殼般附著在森羅純黑的刀身上，它們越聚越多，越來越亮，終於匯成彩虹色的光流，徹底淹沒了魔刀和它的黑焰。
　　隨著輕微的「砰」的一聲，血獄森羅整個炸成一團黑霧，被捲進了奔騰的銀色洪流中，再也看不見蹤跡了。
　　
　　胸前被森羅洞穿的傷口周圍也泛起了虹色的光暈，殘破的肌膚在光芒中緩慢的消融，化為細小剔透的塵沙。它們折射著冰晶似的光，仿佛包含著無數閃耀的星辰。
　　
　　「但是現在……」我重新抬起頭，深深的凝視著妖魔。
　　「現在，我想告訴所有人，儘管四魂是顆罪孽深重的妖玉，儘管這是個被黑暗籠罩的時代，但我想為我摯愛的人，守住一點點光。只要一點點就好。因為我對他說過，要做他的陽光，這才是四魂之玉誕生和存在於世上的唯一意義。」
　　「半妖奈落，我四魂之玉，在此以全部力量實現你的心願——你將恢復上古妖魔高貴的血肉和靈魂，你將成為命運的主人，再不受它的控制！」
　　
　　我伸開雙臂，璨銀的光芒充盈在天地之間。
　　
　　天際轟然炸響一記春雷，之後，萬千雨絲爭前恐後的穿過霧靄，降落在乾涸已久的河床與山巒上。
　　
　　…………
　　
　　——姐姐，這麼細小的種子，來年真的能開出漂亮的花嗎？
　　小女孩吃驚的看著手心裡的花種，嘴裡嘟囔著。
　　
　　——當然了，只要有水和泥土，種子就能發芽。春天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河邊的花海嘍。
　　——哇，會有些什麼花呢？真想早點看到啊！
　　——有鳶尾、野雛菊、還有……哎呀，反正有好多種呢！你心急什麼，春天很快就來啦。後山的樹莓熟了，要不要一起去摘？
　　——要！
　　——要就跑快點！再追不上我的話，摘了也不給你吃哦！
　　——姐姐壞！等等淡月嘛！
　　
　　——我說你這丫頭，沒事的時候也不知道打扮打扮，真是糟蹋了這張臉！
　　嬌嬈的女子翻著白眼，隨手丟過來一盒胭脂。
　　——你要是也這樣的話，我可是會覺得無聊的喲！
　　
　　——璃姐姐，快上來，我們是來接你的！
　　城頭飄著一葉白羽，隔著結界，羽毛上的兩個人使勁招手。
　　——哈哈，不關我的事哦，是這小鬼鬧著要來。不過既然來了，就一定得把你平安的接走。上來吧音璃，我們一起走，世界這麼大，總能找到安身的地方。
　　
　　——請保護神樂。
　　白衣白髮的女孩，臉上看不出任何思維的痕跡。
　　——請你發誓。
　　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堅決的要求。
　　
　　——妖魔也好，人類也罷……作惡多端的話，就算人類也要受到懲罰，而只要擁有仁慈之心，身為妖魔又如何？小離和戈薇一樣，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我和草太，還有爺爺，是不會讓你離開日暮家的。
　　——快走啦離姐姐，媽媽真的生氣了哦！
　　
　　——音璃，和我一起回我的時代去吧，我們回家去……媽媽，爺爺，草太……他們一定，一定會很高興你來……我們一起回家……
　　
　　…………
　　
　　「四魂，你知道嗎，」
　　「越是弱小的東西，就越是頑強。」
　　
　　白衣紅裙的巫女抱著膝，悠然坐在神龕旁的一方草席上，朦朧的月光灑在她烏黑的長髮上，清澈如泉的雙瞳裡盈著多年未見的溫柔。
　　「比如記憶。愛過我們的人，我們愛過的人，以及愛與被愛時溫暖的感覺，在記憶中都不會輕易的消失。這些記憶的存在，正是為了指引你找到自己心中的光。」
　　「不論經歷多麼漫長曲折的追尋，都不會泯滅的光。」
　　她輕盈的起身，裙裾隨風揚起，清麗的容顏融進了月色。
　　
　　「鬥神西泠，你綿延千年的不甘與悲哀，是否得到了解脫？」
　　
　　是的，桔梗，因果已了，四魂會依照約定，永遠從世上消失。
　　無怨無悔，有的只是再一次勇敢面對命運的考驗後，心中深切的愛與眷戀。
　　
　　「那麼，」巫女微笑著，朝我輕輕頷首，「四魂之玉，你可以踏上歸去的路了。」
　　
　　我安然的合上雙眼，攜著銀芒散去後最後一抹淡紫的流光，墜落。
　　迎著我的方向，那支沾滿少女眼淚的破魔箭終於離弦。
　　
　　上方忽然襲來疾風的嘶鳴，緊接著右手的手腕處傳來一股大力，硬是令我懸在了半空。
　　愕然的睜開眼睛，視線卻再也不能移開。
　　一隻修長蒼白的手牢牢的抓住了我的手腕。幾縷烏黑的長髮被風吹的貼在掌心，那樣子仿佛是要將這兩隻手縛在一起，生生世世。
　　
　　淚水迅速的蔓延了整個眼眶。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喊道：「奈落小心……」
　　身體卻驟然一輕，被他緊緊的擁在懷裡。
　　
　　「我知道……」
　　妖魔低柔的聲音在淩亂的風裡依然清晰。
　　「傻孩子，我全都知道。」
　　
　　我依偎著他的胸膛，聽到深沉溫暖的心跳，如同大海的滄浪湧起，激蕩。
　　
　　妖魔在輕輕的歎息。
　　
　　「璃，我累了，真的累了。」
　　「一起走吧。」
　　「這次無論哪裡，我們都一起去。」
　　
　　我怔了怔，然後在他懷裡無聲的笑了。
　　「那…我們約好了，誰也……不許再反悔。」
　　
　　「絕對不反悔。這是一個妖怪，和一顆玉的約定。」
　　「還有，」他將我抱的更緊了些，下頜輕蹭著我的頭髮。
　　
　　「我愛你。」
　　
　　……有一天，就算奈落不小心把西泠弄丟了，你也一定要找到我，我會在你把我弄丟的地方，等著你。
　　
　　……好，我記住了。
　　
　　有一天，所有在黑暗中迷失、孤獨彷徨的心，都能找到歸屬的方向。
　　有一天，所有悲傷的故事，都會有個完美的結局。
　　
　　我看到重重疊疊的雲霧散去，淺金色的陽光照耀著亙古壯麗的河山。
　　我看到春回大地，涓涓細流洗去荒野的血跡，徐徐微風卷走刀劍的塵埃。
　　我看到出雲城的廢墟裡，池塘畔的雛菊發芽開花。
　　
　　它們必將在這片大地上迎風搖曳，生生不息。
　　
　　******************
　　
　　淨化之箭挾著一道強光，呼嘯著湮沒了天空中的殘缺的暗影，然後，就好像整個蒼穹被點燃了似的，濃雲在浩蕩的光芒中大塊大塊的瓦解，殘餘的餓鬼魑魅們哀嚎著化為飛灰。暴雨下了一陣後奇跡般的戛然而止，長虹橫貫碧空，空氣中飄蕩起清新的泥土芬芳。
　　
　　年輕的法師盯著自己的手，難以置信的喃喃道：「風穴……消失了。」
　　他身旁，女除妖師疲憊的面容上浮出了欣喜的笑意。
　　「奈落被消滅了！」她高聲向所有人宣佈。
　　
　　「奈落被消滅了！」小狐狸七寶和跳蚤冥加雀躍著擁抱在一起。
　　
　　「奈落被消滅了！」楓和村人們歡呼。
　　
　　「奈落……被消滅了？」
　　遙遠的南國，有著美麗紅瞳的女子坐在高高的樹梢，默然凝望著北方。
　　
　　紅衣犬妖走到黑髮的少女面前，看到她手中突兀的捧著一塊不大的菱形晶石，不禁微微愣了愣：「戈薇，那是……」
　　
　　少女安靜的看著那塊失去光彩的石頭：「是誅黯的劍靈石，殺生丸剛剛交給我的。」
　　
　　「啊，看來四魂之玉已經……」犬夜叉撓了撓頭，忽然咬牙道：「可惡！我怎麼高興不起來？！」
　　
　　「四魂之玉，並沒有消失呢。」
　　女孩合攏雙手，將晶石捂在胸前。
　　「她一直在對我說，要幸福的活下去，和所愛的人一起，幸福的活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
　　
　　戰國中，有玉名四魂，可增妖力，令枯骨生肌，亡靈重見天日。邪魔垂涎其能，遂據為己有。玉恃強橫之力，助紂為虐，為禍八方。幸得聖巫女率眾勇者力挽狂瀾，救世人於水火，玉與魔俱滅，終不復出。
　　
　　——《戰國•述異志》
　　
　　
第48章  尾聲

　　三年後。東京。
　　
　　「犬夜叉！都這麼大人了，還跟草太搶遊戲機，不覺得臉紅嗎？！」
　　「什麼啊，明明是我先來的！」
　　「狗哥哥你不講理，遊戲卡還是我買的呢！」
　　「小鬼，你皮癢了？嗯？」
　　「犬夜叉，坐下！」
　　
　　嗵——
　　「哎喲！」
　　
　　「姐、姐姐……」草太伸出只手有氣無力的晃了晃，「能不能麻煩你下次念咒的時候……別讓他坐我身上啊……」
　　
　　戈薇瞪著摞在一塊的大小兩個男孩，撇了撇嘴，撲哧笑出了聲。
　　
　　「吃飯啦——」
　　
　　一堆人聚到餐桌前，草太流著口水哼哼：「媽媽就是偏心，姐姐一回來，就做這麼多好吃的。」
　　日暮太太敲了下兒子的頭：「說什麼傻話。今天是七夕，過節嘛，當然要多做些菜了。」
　　「嗯哼，」一邊的日暮老爺子發話了，「去年戈薇的婚事不是在家辦的，這結婚周年紀念可一定得弄的風風光光的，免得讓親戚朋友都以為我們日暮家的姑娘被壞小子欺負呢。」
　　犬夜叉無語，低頭往嘴裡猛塞叉燒。
　　
　　「說起來，戈薇，那個叫小離的女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少女拿著筷子的手僵了僵，努力的笑笑，搖頭。
　　
　　「沒有再遇到她嗎？」日暮太太邊倒茶，邊若有所思的說，「雖然脾氣有點怪，可是個非常溫柔堅強的孩子呢。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過的好不好……」
　　
　　「她……嫁人了。」
　　
　　「啊，是嗎？」日暮太太驚喜的睜大了眼睛，旁邊的草太也湊過來一個勁的吵吵：「離姐姐嫁人啦？對方是什麼人？長的帥不帥？」
　　
　　戈薇抿起嘴唇，輕輕的微笑：「是她很愛的人……也很愛她。」
　　
　　「太好了。」日暮太太松了口氣，「什麼時候也請她來家裡做客吧，反正我看你們來來回回的也挺方便。」
　　
　　「媽媽，這……恐怕不行呢。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結婚以後丈夫管的很嚴的……」
　　
　　「看我這腦子，老忘了時代的問題……但是戈薇，下次再見到小離，一定轉告她，我們隨時歡迎她來玩哦。」
　　
　　「嗯！」少女用力的點頭，「我一定會轉告她的。」
　　
　　「哎？奇怪……」草太四處看看，納悶的說，「今天怎麼沒看到小黑？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它都和胖胖一起來等魚吃呀。小黑——」
　　
　　犬夜叉抽了抽鼻子，疑惑的說：「我怎麼好像聞到了妖氣的味道？」
　　
　　「什麼味道？」他對面的日暮太太馬上關切的看過來，「是不是今天的魚不太新鮮了？」
　　
　　「……」
　　
　　戈薇正要笑，忽然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吸引似的，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
　　
　　禦神木鬱鬱蔥蔥的樹冠下，隱約有只黑貓揚著頭，認真的看了她一眼。然後甩甩尾巴，輕靈的跳進了樹下的草叢裡。
　　
　　少女扔下筷子，沖出門去。
　　
　　神社的後院非常安靜，盛夏黃昏的陽光把松柏樹梢和烏鴉的翅膀一同染成柔和的金色。清風搖晃著禦神木的枝葉，草叢中清清靜靜，偶有幾隻被腳步驚動的鳥兒撲打著翅膀飛向澄藍的天空。
　　
　　三年前埋下誅黯的地方，長出了一株不知名的幼苗。迎著太陽伸展開的嫩綠葉片上滾動著露珠，張揚出生命無與倫比的光彩。
　　
　　******************
　　
　　神樂今天簡直鬱悶的想殺人。
　　
　　好不容易盼到了七夕，好不容易編了一堆這樣那樣的理由，才把某位政務繁忙的西國之王約出來逛個夜市。結果臨到出門，那只綠青蛙邪見居然傲氣十足的來通知她，因為聽說鈴也想來看看西國最熱鬧的夜市，尊貴的殺生丸殿下，不，是陛下，已經親自前往人類的村落去接那小丫頭了，要她神樂在約好的地方乖乖等著。
　　
　　豈有此理！我神樂好歹也是法力強大的女妖一名，怎麼能被這麼個人類小丫頭搶了風頭？！我我我……
　　
　　我……哼，等就等吧，有什麼了不起！
　　
　　問題是，等人也就罷了……
　　
　　「神樂姐姐，我覺得你選的這種胭脂顏色好傻哦，那邊那個比較適合你。」
　　
　　看到小丫頭歪著頭，清清亮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盯著自己，神樂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制止住自己扔出一串龍蛇之舞的衝動，轉而換上最燦爛的笑臉，充滿期待的看向鈴身邊的銀髮男子。
　　「那個……殺生丸，這件衣服你覺得怎麼樣？」
　　
　　西國之王用那雙迷死人的金瞳掃了她一眼，居然點點頭：「還可以。」
　　
　　「殺生丸大人，那鈴挑的呢？好看不好看呀？」
　　
　　小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鈴這小丫頭這幾年個子躥高了不少。每次神樂看見女孩那張愈加清秀精緻的臉，就冷汗淋漓倍感壓力。
　　
　　殺生丸溫和的摸摸鈴的頭：「很可愛。」
　　
　　「哇，那是什麼？」小丫頭又指著遠處一棵掛滿絲帶的樹叫起來，「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鈴，不要亂跑。」
　　
　　神樂無語的看著倆人的背影，心裡長長的哀歎了一聲。
　　任重而道遠啊……
　　
　　「哎？！」
　　腳下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絆了一下，神樂反射的蹦了起來，等到看清才拍著胸口大喘氣：「我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只貓啊……」
　　
　　不過這莫名其妙的跑來撒嬌蹭她的小黑貓，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
　　而且貓的眼睛……應該是紫色的嗎？
　　
　　小貓的耳朵動了動，忽的跳開，一陣煙似的跑遠了。
　　
　　神樂猛的回過神來，大叫道：「喂！等等……」
　　
　　「神樂。」
　　
　　她回過頭，看到銀髮的西國之王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沉靜的注視著她。
　　
　　女人激動的嚷嚷：「殺生丸你看到沒有？！剛剛那只貓……」
　　
　　「神樂，」殺生丸輕聲說，「不想看看西國著名的情侶樹麼？聽說是很靈驗的。」
　　
　　「啊，我……」
　　神樂頓時漲紅了臉，再抬起頭時，卻發現那抹潔白的身影已經走的遠了。
　　
　　朦朧的月光灑在街頭，人群熙熙攘攘，燈火闌珊。
　　胸中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卻那麼清楚而真實。
　　
　　是的，這是一個奇跡。
　　生命中本來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跡啊。
　　
　　「等等我啦！」
　　她追了上去。
　　
　　******************
　　
　　「呼，小黑，昨天真是好險，要是被殺生丸抓到你就慘啦，非變成貓肉煲不可！」
　　「喵喵——」
　　
　　清晨的陽光給黑貓的皮毛鍍上一層奇異的色彩，摸起來溫暖的像是曬好的棉花。我抱著它翻了個身，任由它舔我的手指，然後癢的笑了起來。
　　
　　「你那樣嬌慣它的話，真的要把它養成只貓了。」
　　低柔優美的聲音，在身後懶洋洋的響起。
　　
　　「啊？不會吧。」我揉著小黑圓圓的頭，看它享受的眯起一雙紫瞳，「比起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已經進步了很多呀。那時你眼睛還不是紫的呢，是不是啊小黑。」
　　
　　「炎猊以這種古老的方式重生的也不是沒有先例，但確實相當罕見。」妖魔不懷好意的笑笑，「也許是四魂之玉的附加作用吧，以後可以拿它慢慢研究一下。」
　　
　　黑貓嗷的慘叫一聲，從我懷裡躥出去，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小黑！」我騰的跳起來，「死妖怪，敢嚇唬我的貓！」
　　
　　奈落坐在一方精巧的桌案前，慢悠悠的從茶壺裡倒出褐色的藥汁：「不錯嘛，沉睡了三年，才醒來幾天就這麼有精神了，真是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四魂之玉這可怕的生命力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分了多少妖力給我。」我嘟囔著接過碗，皺眉盯著裡面散發出清苦芳香的液體，「你保證這藥裡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吧？比如…血之類的。」
　　
　　「沒有，我保證。」
　　
　　「真的保證？」
　　
　　「騙你被狗咬。」
　　
　　「嗯，這個賭咒夠狠，我信了。」我滿意的點點頭，喝了一大口，立刻噴了出去。
　　「怎麼這麼苦啊啊啊——！！」
　　
　　妖魔無辜的攤手：「沒辦法，能補充妖力的藥草味道都不怎麼好，誰叫你不接受那些‘奇怪的東西’的。」
　　
　　我呲牙咧嘴的喝完那碗苦到變態的藥劑，喘了口氣後疑惑的問：「現在的我到底是神，是妖，還是四魂之玉？」
　　
　　「對於這世界而言，四魂之玉已經消失了。但或許我們應該感謝那支箭，你身上最後的靈力回應並吸收了它的力量，恰好抵消了之前受到的致命傷。」
　　
　　自動忽視掉妖怪這麼說的時候的彆扭表情，我抓了抓頭髮：「那被淨化消失了的，到底是什麼？」
　　
　　「我想，」奈落略加思索後，淡然道：「大概是‘過去’吧。」
　　
　　我微怔，而後露出一個釋懷的微笑。
　　
　　傳說中，四魂之玉同時擁有善與惡兩種力量，兩種力量在玉中循環往復，鬥爭不休。
　　然而我終於明白，世上並不存在絕對的正確和錯誤，只要我們在作出選擇的時候，能夠面對自己的真心。
　　那是對抗命運的桎梏時，最強大的力量。
　　
　　妖魔忽然勾起唇角，極具魅惑性的笑了笑。
　　「如果你非要一個身份的話，倒是有個現成的。」
　　
　　「呃？」我不明所以的望著他，「屬下不明，勞煩奈落大人費心明示……」
　　
　　「錯了，給我重說一遍。」
　　
　　「啊？哪裡錯了？死妖怪你到底什麼意思？」
　　
　　「又錯了。再說錯的話，就罰你多喝三倍的藥。」
　　
　　我轉了轉眼珠，突然臉上一熱，小聲喚道：「夫君……」
　　
　　「璃，你在考驗我的聽力是不是？」
　　
　　「夫君！夫君就夫君！」我順手抓起藥碗扔過去，「死妖怪，就算我還沒完全恢復，你也別想趁機欺負我！不信來打一架試試？！」
　　
　　下一刻，我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邪魅面容，吞了下口水。
　　
　　妖魔纖長的手指挑起我耳邊的碎發，暗紅的眸子仿若最妖嬈的罌粟。
　　「多麼可惜啊，璃。把這樣的良辰美景，浪費在打架這種無聊的事上。」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泓深碧的湖水，翡翠色的漣漪反射著陽光，一波波擴散到夏花繁茂的岸邊。遠方群山連綿，層巒疊嶂，灰藍的煙嵐籠在山巔，恰似一襲溫軟的紗幕。
　　微風拂過，將無數亮閃閃的蒲公英帶上遙遠的旅途。
　　
　　我失神道：「沒想到黯羅海……也有這麼美的時候。不過殺生丸居然默許我倆在他的地盤裡住下，這倒是完全出乎意料啊……」
　　
　　「呵，要不是當年解開封印，放出了湖裡累積千年的怨氣，這塊地方大概到現在還是寸草不生的。」奈落滿不在乎的笑笑，「反正西國的人類和妖怪都認為這湖水不祥，誰也不願意靠近這裡，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讓給我們呢。」
　　
　　「親愛的夫君，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狡詐加厚臉皮啊。」我撫額哀歎，「罷了，就當欠殺生丸一個人情，以後還他好了。」
　　
　　「璃，你好像也還欠我一樣東西。」
　　
　　「有沒有天理啊，怎麼老是我欠你的？你都已經恢復上古魔物的力量了，太貪心要遭報應哦妖怪。」發現妖魔正一臉壞笑的湊近，我緊張的往牆角縮了縮，「你你你幹嗎？」
　　
　　「只有我和你的話，還是太浪費這地方了。」奈落若有所思的眨眨眼，「也許我們該考慮造個小妖怪出來？哎呀，璃，你臉紅的樣子真可愛……」
　　
　　四魂之玉的消失徹底平息了妖怪之間長達數百年的混戰，存活下來的大多選擇了避世隱居。之後人類的名主們群雄並起，幾十年過去，一位姓德川的將軍統一了這個國家，千萬人夢寐以求的和平，竟真的到來了。
　　
　　舊的故事終結，新的時代即將拉開帷幕。
　　
　　而屬於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12

三生 前傳+番外

第一章

　　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就算有一天，天崩地裂，地獄的岩漿吞沒我們；就算有一天，白日消泯，永世的黑暗囚禁我們；就算有一天，我變成一隻鳥，一棵樹，一塊石頭。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記得我們曾經那樣相愛過。

　　風翔長空，雪落平川，三生三世，一夢千年。

　　*** *** *** *** *** ***

　　又是一年，春天。

　　她站在樹下，望著滿樹繁茂的嫩綠的葉。陽光班駁的透過榕樹巨大的樹冠，灑落了一地碎金。風溫柔拂過遒勁的枝條，纏綿在她的耳邊，像很久以前的那個少女，輕輕的在她耳畔吹著氣，笑的無限繾綣：「淡月，我，有了喜歡的人了。」

　　都是往事。她長歎一聲，回頭走向坐在樹下的小小身影。

　　「月婆婆，月婆婆。」黑髮的小女孩子撒嬌的扯住她的衣角，「說好了今天講一個好長的故事給我聽，可不許耍賴。」

　　她寵愛的望著那孩子，依稀能從她胸前，看到她熟悉的溫暖光芒。

　　姐姐，你，還沒有醒來麼？也罷，永遠的沉睡下去，對於你來說，已是難得的幸福。

　　永遠的，遺忘你的恨，和你的愛。

　　於是她坐下來，摸著女孩的頭，微笑著說：「是啊，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 *** *** *** *** ***

　　西泠出生的時候，天帝和眾神尚在人間的宮殿裡。那個時候神族都在人間居住，和人類一樣建起聚居的村落，用他們強大的力量守護著這個世界的和平。

　　西泠的父親，是鬥神一族的族長。這位族長所向披靡，一柄長劍斬殺無數妖魔，衛護了神族的疆域，也給他自己帶來了無數榮耀。但這種榮耀，到他帶西泠回來的那一天，忽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西泠本來沒有名字。回到村子的時候，父親說，這孩子是從西邊帶回來的，出生的地方臨著一片湖泊，就叫她西泠吧。

　　西泠的不幸是從族裡的祭司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的。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看到她就皺眉搖頭。

　　「這孩子的頭髮，怎麼……」

　　餘下的話被西泠父親，那位鬥神族長的嚴厲眼神生生壓了下去。

　　神族是美麗的種族，發色大多偏淺白淺金。但是西泠的頭髮，卻是一種妖媚的紫，紫的囂張紫的不祥。

　　加上她來自西邊。西邊，魔族的土地。

　　族裡便流傳起這樣的流言：西泠的身上，流著魔族的血。

　　但是西泠不知道。她躺在簡陋的搖籃裡，睜開一雙紫水晶一般的眸子，安靜的看著這個世界。

　　神族的孩子，除卻天生的力量，16歲之前，和普通人類的孩子沒什麼區別。滿了16歲，便要去那滄雲山上高聳入雲的宮殿，面見天帝，接受自己的神格。從此司掌一方神力，守護一方水土。

　　然而西泠應該是沒有這個資格的。這孩子比同齡的孩子更早學會了謹言慎行和察言觀色，更早懂得了人世的冷暖和長輩同伴們輕蔑的眼神。即使總是被丟石子，被罵成雜種，西泠也只是安靜的閃開，走自己的路。

　　因為這孩子小小的心裡，有一個秘密。

　　她7歲那年，把這個秘密偷偷告訴了唯一和她親密的，5歲的妹妹淡月。

　　「淡月，我，有了喜歡的人了。」

　　同是懵懂的年紀，對這個偉大的秘密淡月一臉迷茫。

　　「姐姐，喜歡是什麼？」

　　「笨，喜歡就是……就是看到他就很開心，挨打的時候想起他，就不覺得疼。」

　　「那姐姐喜歡誰啊？」

　　這個問題把西泠難住了，她想了好久，為難的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他說他是我的影子，可是我的影子黑黑小小的，根本沒有他那麼高，那麼漂亮。」

　　「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像是夜晚的霧，像是……父親帶我們去過的，黯羅海的波浪。」

　　「淡月，我告訴你的秘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哦，我的影子，他有一雙紅色的眼睛。比咱們村裡祭典上的火焰，還要紅，比父親劍上滴的血，還要紅。」

　　「啊，那他不是我們族的人。」淡月驚訝的說。

　　「誰說他是我們族的人了？」西泠不滿意的嘟囔，「我們族的人都沒有他好看。」

　　「淡月，你知不知道碧落森林？」

　　「知道啊，」淡月的神情裡流露出一絲恐懼，「父親好幾次帶兵討伐過那裡，據說那裡住著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妖魔。」

　　「我第一次上戰場，父親就把我帶到了碧落森林。那是一年前的事情。」西泠忽然神秘的微笑起來，「淡月，我在那裡遇到了他，我的影子。」

　　鬥神一族的孩子，6歲已經拿的起刀劍，可以跟隨父母上陣了。

　　西泠6歲生日那天，沒人給她慶賀。她坐在屋頂上望著天空發呆的時候，父親來了。

　　西泠在父親面前跪下來，接受了自己的第一套小鎧甲。

　　「西泠，」父親說，「你已經足夠大了，大到可以隨我去討伐魔族了。」

　　西泠虔誠的仰望著父親高大的身影，從父親手中接過鎧甲和一柄小小的劍。

　　那小劍雖短小的像把匕首，卻相當趁手，通體流轉著銀白的光芒，看上去更像是冰雪所化。

　　「給你的劍起個名字吧。它將成為你的右手，陪伴你一生，隨著你的成長而成長。幻形水晶鑄的劍，都是有生命的。」父親看著她，目光裡帶著說不清楚的複雜情感。

　　她把小劍握在手裡，閉上眼睛感受那冰涼的劍體。睜開眼睛時，她說：

　　「它告訴我，它叫誅黯。」

　　誅黯，屠魔的劍。6歲的西泠，尚不明白這劍上沉甸甸的，墜著她的一生。

　　但是西泠第一次上戰場，卻和父親走散了。

　　西泠不知道這個可怕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總攻開始的時候，她從父親的馬上摔了下來，可是父親連頭都沒有回，就帶著軍隊去遠了。西泠拼盡了力氣才沒被亂軍踏死，她連滾帶爬的躲到一塊岩石下面，又怕又冷的昏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西泠發現一切似乎是一場夢，沒有軍隊，沒有父親，只有她一個人被遺忘在了叢林裡。夜晚的碧落森林靜的象墳墓，黑暗中無數閃爍的眼睛盯著她，西泠能聽到它們興奮的低語和舔牙齒的聲音。

　　「父親……」西泠邊走邊小聲的喊，可是走了很遠很遠，也沒看到任何一個人。

　　「父親……」她很想哭，但拼命忍住了，父親說過，眼淚會在黑暗裡招來妖魔；父親說過，鬥神族的孩子流血不流淚。所以西泠沒有哭。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陣濃霧散了，西泠發覺自己站在一棵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大樹前，樹下立著一抹高挑的身影。有黑色的淡薄霧氣，縈繞在他周圍。

　　西泠抹抹眼睛，終於看清了樹下站著的人。

　　一個黑髮的男子，俊逸的不似這凡世的生物。

　　只是那雙眼睛，流轉著暗紅的光，冷冷的，凝視著西泠。

　　看到有人，西泠終於哇的哭了出來。

　　「我找不到父親了，你能帶我回家嗎？」

　　他皺起眉，心裡多少有些失望。

　　等了這麼多天，本想著鬥神族長的女兒，是多麼值得惡戰一場的厲害角色。結果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

　　眼前的小女孩，怎麼看也不像神族的孩子。紫色的頭髮和眼睛，破破爛爛的衣服，遍體鱗傷，臉上抹的左一道右一道的都是血跡和淚水，只有腰上別著的劍，雖然小，卻至少還能證明，她，也算個戰士呢。

　　這孩子哭的一發不可收拾，讓他這張開了網安靜等待獵物的蜘蛛，也沒來由的感到一絲煩躁。於是他走過去，沒好氣的對她說：「別哭了。」

　　無效，小孩哭的越來越大聲，好象他欺負了她。

　　他只好蹲下來，儘量把語氣放溫和。

　　「別哭了，你叫什麼？」

　　女孩抬起頭看著他，抽抽搭搭的回答：「西泠。」

　　「那麼，西泠，跟我走吧。」他拉住她的手，寬大的衣袖上傳來一種好聞的香味，像是夜裡河邊的蘆葦和艾草散發的清香，淡淡的，帶著深夜安寧的氣息。

　　「去哪兒？」西泠緊緊的拽住他的手，很大，很溫暖的手，讓西泠奇跡般的停止了哭泣。

　　「送你回去。我留你沒什麼用處。」

　　也許再過十年，她才配做他的對手。他心裡冷笑著想。

　　耐心的，再等十年。等著這孩子長大，大到她揮出的一劍足以撕天裂地，大到讓妖魔在她面前顫抖，大到，擁有與他匹敵的力量。

　　西泠回到了村子，父親看到她，只是哦了一聲，似乎根本沒有把她一個人，忘記在恐怖的碧落森林裡。

　　倒是幾個村裡的孩子，好奇的圍住她打聽。

　　「西泠，碧落森林好玩嗎？」

　　「西泠，你碰上妖怪了嗎？他們都說你被妖怪吃了，可你怎麼活著？」

　　「那還用問？西泠本來就是妖怪生的小孩嘛！」

　　「對哦對哦，妖怪的小孩！」

　　「嘻嘻，妖怪的小孩！小妖怪！」

　　孩子們開始取笑她，向她丟石子。西泠閉上眼睛，握緊了手，手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很溫暖。

　　她驀然回首，霧靄裡看不到他，他不在那裡。卻有他低沉柔和的聲音，夾在風裡傳來。

　　「我是你的影子，我會一直看著你，等你長大……」


第二章

　　第二次遇到他，西泠10歲。

　　10歲的西泠從來不哭，卻沒什麼孩子敢再欺負她。因為這孩子長的比同齡的孩子要高，而且打起架來是一副完全不要命的樣子，父親沒辦法，收了她的劍，可西泠仍舊是抓起石頭扔石頭抓起椅子砸椅子，什麼武器都沒有就拳腳並用又踢又咬，尖叫的像只小狼崽子，連村裡最和藹的大娘大嬸都不喜歡她，說這孩子太野，不像是鬥神族一族之長的女兒。

　　只有淡月和她好。

　　那時淡月8歲。這個孩子天生體質孱弱，連稍微重一點的東西都拿不了，卻繼承了她母親寒月姬的一身預知能力，小小年紀，已經是族裡祭司的助手。

　　西泠曾經開玩笑的問淡月：「淡月，我的命運，是什麼樣的？」

　　淡月只是搖搖頭，說：「姐姐，我看不到。你的命盤上，籠罩著黑色的霧。」

　　那是族裡每年最重要的祭祀，可是在祭祀的前一天，祭司突然發現準備好做祭品的肉食糕點全部被人咬過了。這褻瀆天帝的舉動很快在村裡一傳十十傳百，根據殘餘食物上的小小的牙印，緝拿罪犯的目光鎖定在了村裡幾個最淘氣的孩子身上。

　　被詢問的幾個男孩子一致說，看見西泠曾經偷偷溜進存放祭品的屋子。

　　於是西泠被抓了起來，儘管她什麼也沒做。

　　那天夜裡，村子裡的人都聽到了鞭子抽在西泠身上的聲音，還有祭司氣憤的責駡和族長沉重的歎息。但是沒有西泠的聲音，西泠安靜的像是死去了。於是人們在暗地裡惋惜的私語：這孩子哪怕哭上一聲，也比較像個正常的孩子啊！

　　祭典的當天，西泠遍體鱗傷的被捆住了手腳，躺在審問室冰涼的泥地上。窗外傳來鼓樂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那是他們在分享祭典上發放的糖果。西泠望著窗外的藍天，只是覺得自己很渴，像條被拋到岸上的魚。

　　門吱呀一聲開了。淡月拖著滿滿一籃子吃的和水，吃力的挪了進來。女孩氣喘吁吁，小臉通紅，跑到西泠身邊，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撫摸著她臉上的鞭痕，心疼的說：「姐，疼不疼？」

　　西泠搖頭，只是問：「有水嗎？」

　　淡月從籃子裡拿出水罐，倒了一碗水給西泠，西泠喝完了，喘了口氣說：「淡月，幫我把繩子解開。」

　　看的出淡月明顯的猶豫了一下。但是她還是點了點頭，從籃子裡摸出一把小巧的刀子，割開了堅硬的繩索。

　　西泠動了動發麻的手腳，眼睛看著門：「我要走了，淡月。」

　　「姐，你去哪兒？父親會生氣的。」淡月害怕的小聲說。

　　「我再也不回來了。」西泠轉身看著妹妹，輕聲說。

　　「淡月，我，有了喜歡的人了。我要去找他。」

　　西泠憑著自己的記憶找到碧落森林，已經是七天后的事情。

　　她走進那幽暗的密林，尋覓著那棵藍色的大樹，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女孩筋疲力盡，身上的傷口早已疼的麻木，只是漫無目的的在森林中游走。

　　就在她快要倒下的時候，一縷明亮的藍光透過灌木照進了她早已模糊的視線。

　　「我們又見面了，西泠。」

　　聽到那個熟悉的優美聲音，西泠放心的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王，就這麼放她進入您的結界，這……」黑暗中一個沙啞的聲音小心的說。

　　「呵，」黑髮的男子冷笑，「這麼一個小丫頭，你也怕？」

　　「王說的是……」沙啞的聲音也笑了，「不過這個小丫頭，倒總能找到您呢，四年前來過一次的地方，竟然可以記的住。」

　　男子沒有說話，走到西泠跟前，看著孩子蒼白的臉上凝固了的血痕，不禁皺了皺眉，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滾燙的觸感。這孩子發著高燒走了七天，只為了找到他麼？

　　不動聲色的把她攬入懷中抱了起來。身後，沙啞的聲音猶疑著說：

　　「王要救她麼？她可是鬥神族的孩子，是我們的死敵啊。」

　　他幽紅的的眸子裡閃過懶散的笑意。

　　「如果現在死了，我的遊戲還怎麼進行呢？」

　　西泠昏昏沉沉的睡了很多天，一直在做夢。夢境簡單而真實，有自己，有父親，還有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女子。夢裡的父親一改往日的嚴厲冷漠，親昵的吻著那個女子，拉著她的手，與她低聲的說著什麼。卻在下一秒，換了猙獰至極的面孔，把一柄細長的刀，插進那女子的胸膛中去。這個夢境一再的重複，西泠清晰的記住了女子倒下時大睜著的，滿是哀傷的雙眼，是一種水晶般清澈的紫。

　　西泠站在一邊看著，卻無法動也無法說話，只有眼淚沉默而瘋狂的流著。

　　在不知道夢境重複到第幾次的時候，西泠滿臉淚水的醒來，身體變的輕鬆多了，雖然傷口還是有些疼。

　　「西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呵。」

　　一雙暗紅的瞳，有些嘲諷的看著她。女孩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熱，儘管已經不發燒了。

　　「才沒有，我才沒有哭！」她努力的坐起來，發覺自己躺在一張鋪了柔軟皮毛的床上，床邊坐著黑髮的男子，她的影子。

　　看到他，她的臉上忽的綻放出比花朵還要嬌豔的微笑。

　　「真的找到你了，這次不是做夢呢。」

　　說完，西泠撲過去，緊緊的抱住了他，貪婪的呼吸著他身上那屬於夜晚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明顯有點驚訝，身體一僵。但西泠馬上就感到那雙手臂環過了自己的身體，修長的手指纏繞在她的發間，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頭。

　　「我一直在找你。」女孩急促的說，「請讓我留在這裡。」

　　「哦？這次怎麼不哭著求我送你回家了？」他笑道。

　　西泠抬起頭，臉上的傷口雖然已經癒合，但眼神裡明白的蔓延著疼痛。

　　「我……沒有家。」

　　「所以，請讓我留在這裡。」

　　他的眉尖微微的挑了起來，「孩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你知道我是誰麼？」

　　「你是我的影子。」女孩依戀的把頭埋進他懷裡，夢囈般喃喃的說，「我唯一的影子。」

　　「叫我奈落。」他用指尖緩緩的抬起她的下頜，凝視著她紫色的眼睛。

　　「奈落……」女孩重複著這個名字，撲哧一聲笑起來，「好難聽的名字呀！誰會拿‘地獄’做自己的名字呢？」

　　她的笑，明媚的像是五月的陽光，屬於十歲女孩的天真和調皮，在擺脫一切束縛後，春天的草芽般急切的冒了出來。陰沉的碧落森林，竟然在那一刻靜謐溫柔的猶如仙境。

　　他的唇邊劃過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心裡卻在對她說：

　　西泠，這名字，你有一天一定會記住並瞭解它的含義。

　　因為妖魔奈落，本身就是地獄。

　　西泠在碧落森林裡住了整整三個月。

　　這孩子根本沒有看上去的那麼乖巧。一天到晚的惹禍不說，還唧唧喳喳的問這問那，吵的林子裡的大小妖怪幾乎想搬家。

　　但在狼妖開玩笑的說了一句「王，我能不能吃了她？」就被他燒的連灰都沒剩下後，就再沒有哪個妖怪敢抱怨什麼了。

　　妖魔奈落一直是這碧落森林的主人。他像夜霧般無聲的穿行在黑暗裡，穿行在一切妖和人類的惡夢裡，所到之處血染山河，屍骨成山，連群妖都不敢說出他的名字，他們只敢叫他――王。

　　但這三個月裡，碧落森林裡的妖怪們都看到，每當那個奇怪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在他前面時，他們的王，那狂悖的連天帝都不放在眼裡的男人妖豔的血瞳裡，似乎多了一些柔和，以及沉思。

　　西泠總是走的很快，腳步很重，踩的落葉和枯草吱呀亂響。但她從不走遠，往往走出去沒十幾步就折回來，乖乖的牽住他的手

　　「怕被妖怪吃了？」他開始習慣逗她玩。

　　西泠安靜的看著他，那目光讓他這個沒有心的妖怪，也覺得有點心酸。

　　「不，」女孩淡淡的說，「怕你丟下我。」

　　「其實每個人，都想把西泠丟的遠遠的，除了淡月。」

　　「奈落，有一天，你也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十歲的孩子，卻有著那麼滄桑而悲哀的眼神。

　　他知道這是一個錯誤，也許是他這漫長的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但他還是彎腰把這孩子攬進懷裡，溫和的對她說：

　　「不會。我會和你在一起。」

　　「永遠嗎？」西泠攥著他的衣服，眼睛裡亮起了期望。

　　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回答她：「永遠。直到……」

　　西泠歡呼一聲，幸福的紮進他懷裡。

　　「說話要算話哦！奈落要永遠和西泠在一起哦！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好吧好吧，」他無奈的應和她，「你這個奇怪的丫頭……」

　　「有一天……」女孩在他懷裡含糊不清的說，「有一天，就算奈落不小心把西泠弄丟了，你也一定要找到我，我會在你把我弄丟的地方，等著你。」

　　他笑了笑，說：「好，我記住了。」

　　「西泠。你……」

　　「啊？」她嘴裡答應著，手卻抓住他不放。

　　「你放手好不好？我衣服都被你撕壞了……」

　　西泠的到來很突然，西泠的離開一樣很突然。

　　那天西泠坐在碧落森林最高的樹上百無聊賴的看風景，目光忽然被西北方映亮天際的火光牢牢的抓住了。 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西泠也能看到有滾滾的濃煙沖天而起，黑龍一般張牙舞爪。她幾乎可以看到熊熊的火光和灼人的熱氣。

　　心中隱隱掠過不安。西北方，她村子的方向。

　　族人在那裡，父親在那裡。

　　淡月在那裡。

　　想到這裡，西泠縱身從樹上跳了下來。一陣風穩穩的托住她的身體，這禦風之術，女孩早已使的純熟。

　　出乎意料的，奈落就在樹下，安靜的注視著她。

　　「奈落，我可能，得回村子一趟。」女孩吞吞吐吐的說，「我很惦記淡月，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從小身體不好，我走了，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責駡她……」

　　他打斷她的話，平靜的說道：「需要我送你麼？」

　　「不，不用。我可以到山下找人借一匹馬……」

　　她看著他，忽然發覺他眼底掠過淺淺的落寞的陰影，「奈落……」她鼻子一酸，「對不起……我會儘快趕回來……」

　　那男人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淡漠眼神。

　　「西泠，回家去吧。」他說完，轉身走向密林的深處，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他為止。

　　回家去吧，再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可以，做我的對手了。

　　他走在林子裡鬆軟的落葉上，驀然發覺這天的碧落森林真的很安靜。

　　該死的安靜。

　　西泠趕回去的時候，村子已成了一片焦土。

　　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來，另外一多半在魔族的屠刀下化為了滿天飛濺的血肉。

　　父親死了。連屍體都沒能留下。死在他打算用來和敵人同歸於盡的劍魂血陣裡，這鬥神族絕強的必殺技，這一次沒能殺死他的敵人，卻撕碎了他自己。除了一卷寫著這所謂絕世武技實為自殺式戰法的古書，什麼也沒給她留下。

　　鬥神族的戰士們都在榮耀中死去，活下來的大多是些老弱婦孺，眼裡充滿了希望和絕望。

　　他們說，西泠，那些妖魔好殘暴，殺光了我們的兄弟我們的子女。

　　他們說，西泠，你父親死的慘，你要為他報仇。

　　他們說，西泠，你父親把族長的位置傳給了你，求你帶領我們，求你保護我們。

　　十歲的西泠，目光空茫的望著已成廢墟的村子和哭成一團的族人，腦子裡一片空白。

　　驟然，她想起了什麼似的，睜大了眼睛大喊起來：

　　「淡月！淡月在哪裡？！」

　　人群中奔出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小身影，一聲「姐……」還沒說出，就嚎啕大哭起來。

　　西泠抱住她發抖的身體，頓時覺得心裡彌漫開巨大的疼痛。而她本來以為，她再也不會為這塊土地上的人，感到任何的疼痛。

　　「淡月，姐回來了，姐會保護你……」

　　十歲的西泠，從祭司的手裡接過了族長的權杖和自己的誅黯劍，開始了她作為鬥神族一族之長的新的生活。

　　十歲的西泠，沉默而倔強的守著心裡的秘密。

　　一個關於碧落森林裡，那名叫奈落的男子的秘密。


第三章

　　第三次遇到奈落，西泠16歲。

　　16歲的西泠，美麗的過分，強大的過分。

　　鬥神一族在她的帶領下，於廢墟上建起了新的村落，六年的時間，村子裡成長起了新的戰士，足以組成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的，年輕的戰士。

　　16歲的西泠，眼神是清澈而冰冷的。有人說她的劍可以劈開天空，有人說弱小的妖魔只要看她一眼就會心膽俱裂，有人說她是鬥神族歷史上最強的戰士。

　　和她一起上過戰場的人，都記得她飛揚在殺場上的紫色的發，和飛揚在她劍下的妖魔的血肉，一樣妖媚而不祥。

　　16歲的西泠，縱劍裂空的武將，鬥神族長，天帝最得意的戰士。

　　淡月14歲。14歲的淡月和她的名字一樣，柔美的宛若天邊的月。淡月是神族最出色的預言師和最出色的舞者，連天帝也欣賞她的才華和她的舞姿，儘管還未給她神格，卻常常請她到滄雲山上的宮殿中一舞。據說她起舞的時候，連天上的星辰也羞愧的躲進雲層裡。

　　這天淡月跳罷一支舞，恭順的跪在天帝腳下等候著吩咐。

　　「你們姐妹，當真是世上少有的瑰寶。」神座上的老者慈祥的微笑著感慨。

　　「謝天帝的讚美，」淡月垂下眼簾，「能侍奉您，是姐姐和我的榮耀。」

　　「說起來，很久沒見過你姐姐了。」

　　「姐姐忙於帶領我族人討伐妖魔，很少有時間回來與我相聚。」

　　「讓她回來休息一段時間吧，就說我希望見見她，」天帝和顏悅色的說，「她征戰多年，為神族立下了莫大的功勞，我想過上些日子，讓她晉入神格。」

　　「我代姐姐感謝天帝的厚愛。」淡月俯下身去。

　　晉入神格是天大的喜事，是每個神族孩子從小就盼望的事情。

　　可是淡月只覺得沒來由的不安。

　　「天帝……那個叫西泠的孩子，真的靠的住麼？聽說她可是上任鬥神族長，和西邊大澤的魚妖私通產下的孽子……」寶座畔，有人低聲說道。

　　座上老者的善目慈眉下，流露出精明犀利的光。

　　「除了她，還有誰能應付的了奈落？那妖魔再不剷除，恐怕滄雲山的眾神，甚至連我，也再壓制不住他了。」

　　「至於西泠，不必擔心，」天帝笑道，「有淡月在這裡，不怕她不幫忙。」

　　這一戰，是西泠打過的最苦的。

　　魔族的數量驚人的多，而她的族人和天帝的軍隊，幾千神族，竟然疲於奔命的被四面圍上來的妖魔切割成了數塊，再也集結不到一起去。

　　西泠的劍劃過一道又一道燦爛的流光，每一道光下都有數十妖魔斃命，但是，還是無力沖出重圍。

　　就在她帶領身邊的幾十個族人開始新一輪衝鋒的時候，一陣濃重的黑霧憑空遮擋了所有的光線，不僅光線，甚至連聲音都被隔絕了，西泠孤零零的一個人落在了黑暗裡。

　　她心裡一驚，知道是被困在了什麼人的結界裡。

　　可是這黑霧竟然很快散了，周圍的景色，卻和剛才大不相同。林立密集的參天樹木出現在視野裡，幾分鐘的時間，西泠被從蕭殺的戰場，帶到了這片幽深昏暗的密林。

　　他隱在暗處，注視著她略帶慌張的臉，卻始終無法向她走出一步。

　　西泠，你還是那麼怕黑呵。

　　怕被妖怪吃了？

　　不，怕你丟下我。

　　奈落，有一天，你也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他自嘲的笑了。竟然連她慌張無助的臉，都看不得。還有什麼戰的必要？

　　他走出來，向她伸出了手。

　　「西泠，還記得我麼？」

　　少女呆呆的愣住，看著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對她優雅微笑的男子。黑髮如夜，暗紅的瞳裡滿滿的全是溫柔。

　　夜夜在夢中縈繞的臉，此刻近的可以摸到。刻骨銘心的思念，六年，十二年，還是一生，她已經無法再想個明白。

　　「奈落……？」她難以置信的望著他，握劍的手從未這樣顫抖過。

　　「是我，我的名字，看來你還記得的。」他笑，笑裡透著難言的寂寥。

　　「是你……」

　　啪嗒。劍落在草地上的輕響。

　　「是你……真的是你……」她抬手撫摸著他的臉，細細的摸，仿佛她是個盲人，卻要一生一世記住他的模樣。

　　她已經長到他胸口的高度，那雙清透的紫眸，不知是被淚水還是霧氣淹沒了，略略有些迷蒙，卻讓她美的像朵帶露的百合。

　　「是你……」她低吟了一聲，隨即踮起腳，用盡全力的，吻上了他的唇。

　　他緊緊的抱住了她，狠狠的吻她，他想她，正如她想他一樣，強烈而絕望。

　　「奈落……奈落……」她一遍又一遍的喚著他的名字，「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在這裡……」

　　西泠，事到如今，你是不能夠，還是不願意知道，奈落是妖魔這個事實？

　　他心裡苦笑，卻只更緊的擁住了她。

　　「你沒丟下我……你沒說謊……」西泠帶著淚笑起來，發瘋般的吻著他的臉他的頸他的胸膛，「你找到我了……你真的找到我了……」

　　「這一次，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少女的臉上泛著醉人的潮紅，「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對麼？」

　　「我會和你在一起……永遠……」他在她耳畔低聲的呢喃。

　　兩具肉體，兩個靈魂纏繞在一起，熱烈的迎合著彼此，用最原始的方式傾吐著纏綿的思念。

　　這一刻，神也好，魔也罷，都只是這世上最溫柔的情人而已。

　　「原來天帝想要我殺的人，是你……」

　　西泠躺在他懷裡，憂傷的望著他，欲言又止。

　　「是想問為什麼嗎？」他冷冷一笑，「因為他害怕。」

　　「害怕？」

　　「他怕我哪天心情好，拆了他的滄雲山。」

　　「騙人，你哪有那麼厲害……」她撒嬌的紮進他懷裡，「奈落，就算你是個妖怪，我也不在乎，天帝終究是仁慈的，我會去和他說。」

　　西泠，你這傻孩子。他在心底歎息一聲，卻沖她邪魅一笑：「我有沒有那麼厲害，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啊？怎麼試？」西泠迷茫的望著他，模樣可愛的讓他有咬上一口的衝動。

　　「用你的劍，或者用你的身體，都可以。」他看准了她鮮紅欲滴的櫻唇，深深的吻下去。

　　……

　　「怕麼，西泠？」

　　「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只是，這愛情，永遠都不會被上天允許而已。」

　　「不被上天允許麼？」

　　她看不到，他殷紅如血的瞳中湧動著的暴烈的殺氣。

　　「那就逆天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12

第四章

　　西泠回到村子裡的時候，隱隱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是遊移而閃爍的。答案在她看到空蕩蕩的家的那一刻明瞭。

　　「淡月在哪裡？」她沖出家門，抓住一個人低聲問。

　　「淡月……淡月小姐……」那人被她淩厲的眼神嚇住了，「淡月小姐被天帝派人帶走了……」

　　西泠全身一軟。

　　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淡月……

　　西泠走進滄雲山巨大的有些空洞的宮殿的時候，一眼就看到淡月被金絲織的繩索綁了手腳，跪在天帝的座側。

　　西泠儘量平靜的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她跪下來，聲音沉穩的說道：

　　「鬥神一族自古忠於天帝。不知道西泠和淡月犯了什麼過錯，惹的天帝如此動怒？」

　　「西泠，你本來是我最寵愛的孩子，這個月你就可以得到神格了。可你為什麼背叛神族，背叛我對你的信任？」像他以往的那樣，天帝的聲音慈祥而嚴厲。

　　「西泠不敢也不會背叛神族。」西泠低下頭。

　　「那五天前，你把幾千神族士兵扔在魔族的包圍圈裡，自己去了哪裡？」

　　西泠吸了一口氣，鎮定的答道：「那天我被敵人的幻術困住了。非常抱歉……」

　　「撒謊！明明有人看到你和魔族的首領奈落一起走了！還有人看到你從碧落森林裡出來回了村子！你怎麼解釋？！」

　　西泠咬了下嘴唇，終於昂然的揚起頭，直直的盯著座上老者的眼睛。

　　「不錯，我和奈落相愛。」

　　這話一出，登時引起軒然□。整個殿堂陷入了嘈雜的議論和嘖嘖聲，笑的，罵的，熱鬧的象個集市。

　　「神族和魔族？別開玩笑了！」

　　「她看上那妖魔奈落了？那個住在碧落森林裡的妖魔奈落？簡直不可思議！」

　　「有什麼可吃驚的？這丫頭本來也是個流著魔族血的雜種！」

　　「果然非我族類……」

　　「不過聽說那妖魔奈落十分厲害，怕是對她下了什麼魅惑之術。」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通姦的？」

　　西泠平靜的聽著雜七雜八的議論，忽然很想笑。

　　這些就是至高的神麼？簡直怯懦愚蠢的可笑！

　　天帝哼了一聲，殿堂立刻肅靜下來。

　　西泠再次伏跪在地上，聲音清晰而響亮的說。

　　「我和奈落真心相愛，若您肯成全，我願勸服他棄惡從善，從此再不掀起戰禍。」

　　她本來是報著一線希望的，卻在天帝一陣輕蔑的哈哈大笑後徹底破滅。

　　「愚蠢！」老者的聲音突然之間帶上了猙獰，「神族和魔族本來勢不兩立，那奈落更是上古的魔物，已為害千年！你私自通敵我還沒治你的罪，你還敢在這裡求我成全？！你真是發狂了！」

　　殿堂裡安靜的連一聲聽的到的呼吸也沒有，像是個真正的墳墓。

　　西泠抬頭看了天帝一眼，目光移到神座旁的淡月身上。

　　少女瘦弱的肩膀呈一個奇怪的角度扭曲著，淡青的眸子中流轉著淚光，看來她很痛。

　　這樣的折磨，這樣的□。

　　淡月，她怎麼受的住？

　　西泠的眼裡帶上了絕望的暗淡。她恭順的垂下頭去。

　　「我是發狂了。但是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和我妹妹淡月無關。請您放她回家，我來承擔一切後果。」

　　「西泠，我不需要你承擔什麼後果。」

　　天帝的聲音忽然又變的和藹起來。

　　「你和淡月本來是我最寵愛的孩子，你發生這種事情，我也很難過。」

　　「你要幫神族剷除那孽障，你的一切罪過我們都可以不再計較。」

　　西泠猛的抬起頭，眼裡第一次流露了淒厲的神色。

　　天帝視若無睹的接著說：「你殺了奈落，我便放了淡月，還給你晉入神格，你看怎樣，西泠？」

　　「我做不到！」西泠的聲音有些顫抖，「請您賜我一死！殺奈落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

　　「別不識抬舉！」天帝咆哮道，「小小的鬥神，也敢違抗我的命令！」

　　「不過，話又說回來，西泠，你這孩子真是糊塗。」話鋒一轉，他的聲音柔和下來。

　　「你是真的不知道麼？那奈落正是六年前滅你族人殺你父親的兇手，你這樣與他苟且，對的起你死去的父親和族人麼？」

　　什麼？！

　　西泠震驚的望著天帝，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撒謊！」

　　「我是不是撒謊，你問問你妹妹就知道。」天帝轉向淡月，溫和的說，「淡月，你當時在場，你都看見了。」

　　「淡月……」西泠求助的看著妹妹，她覺得自己從沒這麼脆弱過。

　　少女眼裡流下兩行淚來。

　　「姐……父親是被一個紅色眼睛，叫奈落的妖怪殺掉的……」淡月哽咽道，「我離的近，聽到那個妖怪對父親說‘我叫奈落，你女兒在我那裡過的很好’……然後他就把父親……」

　　她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西泠眼前一黑，癱坐在地上，天帝再說些什麼，她已經聽不到了。

　　奈落……奈落……是你……

　　是你……

　　那嚴厲的父親，再怎麼薄情，也是她的父親，生她養她的父親。

　　父親是愛她的，在交給她誅黯劍的時候，她明白的看到父親眼裡的希冀。

　　有時候，父親也會望著她出神，仿佛把她和記憶裡的另一個影子重疊在了一起。

　　西泠，你長的很像你母親，她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這樣對她說過。

　　她也記得，在審問室裡挨鞭子的時候，父親那失望，而有點心疼的眼神，如果不是他制止，西泠早被活活打死了。

　　奈落……溫柔的奈落……寂寞的奈落……送她回家的奈落……說要永遠和她在一起的奈落……

　　是害她和淡月不得不面對沉重命運的兇手。

　　愛你，為什麼是這樣一件苦痛而無望的事情？


第五章

　　「姐！姐！」淡月淒厲的哭叫把她從深淵里拉回來。

　　西泠強打起精神，搖搖晃晃的伏下身去。

　　「天帝……我西泠，願意替妖魔奈落承受一切的責罰……請您把原先要給他的懲罰，加在我身上……放了我妹妹……西泠甘願一死……」

　　「這是你說的！真是冥頑不靈！」天帝震怒的咆哮道，「來人，把這孽障的神力封了，釘在刑柱上！」

　　西泠昏昏沉沉的被拉上高高的刑柱，手腳都被粗長的水晶釘子釘住，鮮紅的血順著柱子往下慢慢流淌。

　　早已不知道疼了。和心的劇痛相比，身體的痛根本算不得什麼。

　　就這樣……算了罷……

　　很累……真的……很累……

　　「姐！姐！我對不起你！是我拖累了你！」淡月站在柱子下面哭的聲音嘶啞。「為什麼會這樣……我看不清你的命盤……如果我可以早一點看清楚……就不會是這樣……！」

　　西泠淺淺一笑，柔聲說：「傻瓜淡月，怎麼能怪你……你說過我的命盤上籠罩著黑色的霧……這就是我的命……奈落是黑色的霧……我的……影子……」

　　紫色的發沾了血跡，粘膩的貼在臉上，她晃了晃頭，眼睛被陽光刺的有些疼，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就算有一天，天崩地裂，地獄的岩漿吞沒我們；就算有一天，白日消泯，永世的黑暗囚禁我們；就算有一天，我變成一隻鳥，一棵樹，一塊石頭。請你一定一定記得我，記得我們曾經那樣相愛過。

　　奈落……我的天堂……我的……地獄……

　　他踏上滄雲山的土地。大地在他腳下裂開，地獄裡的烈火噴薄而出，把那些試圖阻攔他的神族的身軀燒成股股青煙。

　　一眼就看到神殿后高聳入雲的刑柱，少女被五根長釘貫穿懸在半空，長髮沾著血垂落在臉上，看不清她的臉。

　　堂堂天帝，竟然還用這種和人類匪徒一樣低級的要脅伎倆麼？他無聲的笑了笑，順手輕輕推開一個神族燒焦的屍體。

　　幾千神族顫抖著組成一堵並不堅固的牆，阻攔著他的去路。

　　「你們……」他指了指他們，那些高貴的種族頓時畏縮成一團，「閃開。」

　　吞吐烈火的長刀在他手中發出尖利的嘯鳴，急不可待的想要飲那些高貴的鮮血。

　　一腳踩碎了一具屍體，他踏上神殿的最後一級臺階。殿堂裡傳出天帝強作鎮定的聲音。

　　「孽……孽障！你來這裡幹什麼？！我放縱你幾千年，不要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他輕輕笑了，在這男人絕美的笑容前，天地也失了顏色。

　　「我來帶我的女人回家。」他輕描淡寫的回答。然後一刀斬開了殿堂緊閉的大門。

　　幾千名神族士兵被逼入天帝的大殿，和裡面的幾百位上位神祗你擁我擠的湊在一起，竟沒有一個人敢再上前一步。

　　太可怕了，那個男人，美的像神一樣，卻是地獄裡來的惡鬼。那一刃黑色長刀上流轉著烈火與血光，刀光所到之處，神族的戰士像秋後被收割的稻穀那般成片倒下，連骸骨都不留的被大地裡湧出的熊熊紅蓮吞沒。

　　滄雲山發出悲鳴，在這滅天的力量前顫抖不已。同樣顫抖著的，還有天帝的雙手。

　　「西泠！」天帝厲聲咆哮起來，「你真的要做我神族的千古罪人？！眼看著妖魔滅我神族麼？！」

　　西泠無神的眼睛轉向那驚惶的老者，失了血色的唇邊牽扯出輕蔑的笑意。

　　天帝原本慈祥的面容變的比妖魔還要猙獰。

　　「西泠，」他獰笑著說，「我們死了，你妹妹淡月也得死。」

　　話音未落，本來跪在西泠腳下哭泣的淡月，瘦弱的身體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了出去，重重的撞在神殿的石柱上，似乎被什麼大力壓住。

　　「姐！」淡月淒厲的哀叫一聲，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西泠依舊無聲的笑，卻有一行染血的紅淚，順著眼角緩緩的淌下。

　　「西泠，你果然心腸狠毒，看著自己妹妹這樣痛苦的死去，也要袖手旁觀。這樣的你，即使死了，又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死去的族人，去見你那被妖魔屠殺的父親，去見這因為你的自私而死去的妹妹？！」

　　天帝的手憑空一握，淡月便劇烈的咳嗽起來，一股又一股的血泉從她的嘴裡湧出。

　　西泠喘了一口氣，頭微微的揚起。紫眸中最後的光熄滅了，變的比死亡還要黯淡。

　　「給我劍……」她聲音微弱的說。

　　「你說什麼？西泠，你說什麼？」天帝的話語裡帶上了顯而易見的興奮。

　　「我的誅黯……給我……」

　　「她的劍！把她的劍給她！」天帝話還沒說完，就立刻有人捧著那寒光四射的長劍奔到西泠腳下。

　　五根水晶釘發出咯楞楞的爆響，一枚接一枚的飛出西泠的身體。

　　西泠落到地上，晃了晃，拄著劍站定。

　　「放開淡月。」她側目看著天帝，平靜的說，「否則我不戰。」

　　天帝手上的力氣小了些，淡月靠在柱子上一通喘息，緩過一口氣來。

　　「你殺奈落，我便放她。」老者的笑容裡有一絲得意。

　　這場賭博，還是他勝了吧。

　　西泠看著天帝，忽然嘻嘻的笑起來，妖嬈無比。

　　她的目光轉向淡月，充滿了憐憫和留戀。

　　「淡月，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說完這句，身形一閃，便快如疾風的向宮殿裡奔去。

　　「姐！姐！！！」淡月尖利的哭喊回蕩在血色的天空裡，西泠卻無法再聽到。


第六章

　　他看到神族的士兵畏懼的向兩側閃開，讓出一條路來，她執劍緩步而出，紫色長髮帶著鮮血飛揚在風裡，一雙原本清透的眸子，卻已是死了，蒙上了僵冷的冰霜。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淡淡的說，身上的殺氣卻一層層暴漲起來，誅黯的劍身亮起明如恒星的強光。

　　同樣的感覺，有些熟悉。殲滅她的村莊的時候，那鬥神的族長，最後絕望的發動殺技「劍魂血陣」的時候，劍上就流淌著這樣璀璨奪目的光芒。

　　他悠然一笑：「答應過你，不丟下你一個人。」

　　「是麼……」少女的緩緩的抬手，長劍直直的指向他，「是你麼？」她的聲音驟然淒厲起來，「奈落！是你麼？！是你害我家破人亡麼？！」

　　「是我。」他確定的點頭。

　　「我要殺了你。」她同樣確定的說。話音未落，劍已揮出。

　　那一戰，天地也變色。最強的鬥神，與最強的魔，這場廝殺，震動三界。

　　他閃過她的劍鋒，在她耳邊輕聲說：「西泠，知道麼？從很久以前，我就在等待這天了。」

　　她不動聲色的凝聚著所有的劍氣，布下劍氣的網。「是麼？」她冷笑，「你在等待什麼？」

　　「西泠，我說過，我有多強，你用你的劍一試便知。」他微笑，刀光翻卷，暗紅的流火纏住了誅黯。

　　「可是，等待你長大，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漫長到，連我自己，都快忘記了，為什麼要等你長大。」

　　「我也很想知道，」西泠手上使力，誅黯一聲龍吟，破碎的流火像花瓣一樣飛散開。「為什麼。」

　　「為什麼你沒在第一次見到我時就殺掉我。」

　　「為什麼要一邊對我許下那些承諾，一邊屠殺我的族人。」

　　「西泠，你這傻孩子，」他笑了，「這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啊。」

　　長刀帶起連天的火焰，焚燒著整個世界。

　　「我對你許下的承諾，我做到了，我沒有丟下你。」他橫刀架住她的劍，隔著兩道光芒，平靜而淡漠的注視著她的眼睛，「而，我本來以為，西泠是會永遠留在我身邊的。」

　　「是你說，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可你，」西泠奮力甩開他的劍，「你騙我。」

　　兩股無匹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是你，沒有聽完我的話。」他暗紅的瞳裡游離過淡薄的悲哀，「我說的是，我會和你在一起，直到……」

　　「直到你希望我離開為止。」

　　「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西泠嘶喊起來。

　　「為什麼要送我回家？！為什麼沒有殺了我？！為什麼要殺我父親？！為什麼要來這裡找我？！」

　　「奈落！你這個沒有心的妖魔！你，」

　　西泠揮出最後一劍，劍氣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相互牽連著沖天而起，在空中凝成有形無質的無數閃爍寒光的劍刃。

　　「下地獄去吧！！！」

　　劍雨落下。卻有黑色的濃霧困住了西泠。

　　他伸出手撫摩著她的臉，微笑著看她臉上慢慢流露出驚懼。

　　「為什麼……你撤了結界？」她驚恐的看著血的河流從他的身上開始流淌。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麼？西泠，你這孩子怎麼總是有那麼多的問題？」他歎了一聲，吻住了她的唇。

　　西泠眼睜睜的看著妖魔高大的身影在漫天的劍雨裡，漸漸的支離破碎，漸漸的化成飛揚起舞的妖豔無雙的血色蝴蝶，最終什麼也沒剩下。

　　劍雨停了，她身上的黑霧也輕柔的散去，毫髮無傷，除了一身浸透鎧甲的，他的血。

　　西泠呆呆的愣住，看著滿手的鮮血，天上最後一滴血掉落在她手上，溫暖，猶如她唇上尚存的溫暖。

　　奈落，有一天，你也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不會。我會和你在一起。

　　永遠嗎？

　　永遠。

　　她喃喃道，「為什麼要愛我……為什麼要讓我愛上你……？」

　　「其實……你從來沒有騙過我……我知道……」

　　「你從來沒有丟下我……是我把你……丟下了……」

　　「奈落……」

　　「奈落……！！！！！！」

　　她仰頭看著空曠的天空，用盡了全力喊他的名字。

　　但除了自己的靈魂碎裂的聲音，她什麼也聽不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5-10-26 19:13

第七章

　　滄雲山的震動停止了，天帝看到天空恢復了正常的顏色，知道那孩子做到了。

　　殿堂裡的人群無聲的退後，畏懼的讓出道路。西泠像個古老的幽靈從他們中間走出來，誅黯拖在地上，在她身後畫出長長的血痕。

　　步步是血。血從她頭上身上的每個地方滴落，從她的手臂她的臉上滴落，神明們恐懼而厭惡的躲的遠遠的，躲開那條從大殿門口一直蔓延進來的血的溪流。

　　淡月哭著撲上去，不顧她滿身的血腥抱住了她。「姐！姐！你受傷了嗎？！你怎麼弄成這樣？！」

　　西泠空洞的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只是轉頭死死的盯著那坐在神座上的天帝。

　　「西泠，我早知道，你是我最寵愛的孩子，你是我神族最忠誠的戰士。」天帝慈祥的笑著，如每次她征戰歸來的那樣褒獎她。那些神族戰士們卻集結起來，擋在天帝座前，閃光的刀劍全都沖著她。

　　「我現在就讓你晉入神格。你還想要什麼獎勵，說出來，我都給你。」

　　「呵……」

　　「呵呵……呵呵呵……」

　　那全身浴血的女子，忽然輕聲笑起來，笑的無比歡愉無比妖異。

　　天帝沉聲問：「西泠，你笑什麼？」

　　「神麼？」西泠笑的顫抖，「神是什麼？」

　　「就是你們這群東西麼？」

　　「你們這群，連靈魂也沒有的東西麼？」

　　「呵呵，呵呵……太好笑了……」

　　「姐，姐你怎麼了？你不要笑了，淡月好害怕！」淡月哭著拉住她的手。

　　西泠低下頭，空洞的眼裡流過溫柔，用帶血的手輕輕摸著淡月的頭髮。

　　「淡月不怕……淡月嫌不嫌姐姐髒？」

　　「姐姐怎麼會髒？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永遠都是！」

　　「淡月也是……姐姐最愛的妹妹。永遠都是。」西泠愛憐的撫摩著她的小臉，「淡月，記住我，記住你的姐姐，她這一生都活的驕傲而不悔。」

　　「淡月記住了……」女孩哭的聲嘶力竭，用力的點頭。

　　西泠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

　　她抬起頭，目光透過大殿的穹頂望向浩淼的天際，然後緩緩閉上了雙眼。

　　誅黯刀鋒一轉，在無數驚呼聲中從她的前胸貫穿，刀尖從她紫紅的長髮間透出，跳動著生命最後的絢爛。

　　那些滴在地上的血，忽然就化作了熊熊的紫色火焰，西泠的身體在其中迅速的消泯。

　　「聚魂之術！」人群裡有人驚叫。

　　淡月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火焰，有少女輕靈的靈魂在那中間升騰，破碎。

　　只有她能聽的到那輕柔的耳語。

　　「淡月……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的人……並沒有死……」

　　「只要集結千妖之魂……他就能重現人世……」

　　「只要有我靈魂的碎片……他就能獲得力量……」

　　「淡月……我會一直守護他……正如他曾經守護著我那樣……」

　　火焰漸漸熄滅，淡月手中出現了一顆散發著紫色光芒的，渾圓的玉。

　　玉還是灼熱的，灼熱的像是一顆心。

　　宮殿堅固的牆壁，發出沉重的呻吟，向四面倒塌下去。有人大喊起來：「不好啦！神殿塌啦！！！」

　　殿堂裡頓時亂成一團。只有淡月，在人流裡輕靈的穿過，拾起那染著鮮血的誅黯劍，緊緊的抱在懷裡。

　　滄雲山，崩塌了。

　　*** *** *** *** *** ***

　　黑髮的女孩淚流滿面的伏在她膝上，抽泣著問：「西泠死了麼？」

　　「是，她死了，連靈魂也破碎了，這是使用聚魂之術的代價。」

　　「淡月……就是月婆婆吧？月婆婆曾經經歷過這麼痛苦的事情麼？」

　　她看著那孩子，驚訝于她的聰慧。

　　可這聰慧的孩子，也註定短命。

　　那孩子卻不看她，目光停留在身邊地上，那把包裹在黑色劍鞘裡的長劍上。

　　「誅黯在這裡……」她迷茫的說，「月婆婆，那顆玉又在哪裡？那裡面真的有西泠靈魂的碎片麼？」

　　她微微的點了點頭。

　　「姐姐死的時候，靈魂完全破碎，但卻有四個最強的靈魂，四種最強的感情，留了下來，凝結成玉的形態。」

　　「那是勇之荒魂，親之和魂，智之奇魂，和愛之幸魂。」

　　「為著信念而無所畏懼的勇氣，對親人的重視和牽掛，寬廣如海的心靈，還有對至愛的守護。」

　　「這是世上最美好的靈魂，就是神，也無法戰勝它。」

　　「但是，你卻無法看到它，因為它在你心裡。」

　　「在我心裡？」女孩摸著胸口，驚訝的說，「可是……我感覺不到它呀！」

　　「有一天，你會的。」

　　她摸了摸女孩柔軟的黑髮，「當你拿起誅黯，為了守護而戰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它。誅黯是守護之劍，也是有靈魂的劍，它會在漫長的歷史裡，等待它真正的主人來喚醒它。」

　　「我……不是誅黯永遠的主人麼？」女孩失望的看著她。

　　「世上並沒有‘永遠’這東西，翠子。」她笑了。

　　三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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