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標題: [轉貼] 《(泰坦尼克)夢幻之旅》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打印本頁]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5     標題: 《(泰坦尼克)夢幻之旅》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兩個同樣自私的人,相遇在一艘或許注定沈沒的大船上。

女主本質上是個大寫聖母,會做損己利人的好人好事。以及各種想當然情節。慎入。

內容標籤:西方羅曼 穿越時空 歷史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瑪格麗特·費斯,卡爾·霍克利 ┃ 配角:克拉倫斯 ┃ 其它:

[ 本帖最後由 ga1105 於 2015-12-30 03:28 編輯 ]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6

==================

☆、Chapter 1

溫徹斯特四月的天氣已經相當宜人。陽光明媚。瑪格麗特走在去往布萊克夫婦家的街道上,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布萊克先生擁有一家煉油廠,是當地一位十分具有名望的富翁,據說也是下一任市長的熱門人選。他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名叫謝利。幾個月前,瑪格麗特成為謝利的鋼琴教師,每周到家裡給他上兩到三次課,每節課可以獲得四英鎊的報酬。
    這個價錢非常不錯,甚至可以說,非常高。所以,雖然自己的那個學生相當的調皮,上課也是敷衍了事,但瑪格麗特一度曾想著好好地把這份工作做下去。這樣,到下半年的時候,加上她另份曲譜抄寫員工作的報酬,她就能攢夠大約三百英鎊。這筆錢將有助於她做出一個對她而言十分重要的決定,接下來到底是接受史密斯教授的推薦,去新成立不久的紐約音樂女子藝術學校擔任助教,還是去她嚮往已久的維也納藝術學院繼續求學。
    布萊克家就在前頭的不遠處了。陽光灑在這座帶了托斯卡納風格的別墅上,讓黑色屋頂和白色外壁看起來更加的莊嚴氣派。
    僕人喬伊是個黑色皮膚的非裔。和她已經很熟了。見她到來,急忙給她開門。
    「費斯小姐,您今天看起來格外漂亮!」喬伊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謝利少爺已經在等您了。」
    「謝謝您的稱贊,」瑪格麗特應答,「希望我沒有遲到。」
    「您自然沒有遲到,現在離兩點還差五分鐘。」
    瑪格麗特笑著朝他點頭,繼續往平時上課的琴房走去。這時候,聽見喬伊又說道:「不過,我猜您今天可能要提早結束。晚上布萊克先生和太太要宴請幾位貴客,其中一位是來自匹茲堡的鋼鐵大亨,他的未婚妻可能也會陪他一道過來。據說她出身英格蘭北的貴族家庭。嘿,」他略微壓低聲音,「英國貴族小姐嫁給來自美國的富翁,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喜聞樂道?」
    瑪格麗特對這個話題沒多大興趣,笑了笑,轉身往里去。
    ————
    謝利長了一張非常可愛的小臉蛋,棕色捲髮趴在他的額前,幾乎蓋住眉毛,映得那雙長了一圈卷翹睫毛的藍色眼睛更加漂亮。
    布萊克太太對於自己兒子有著對音樂的出眾感知能力這一說法深信不疑。她聲稱謝利還在襁褓中時,就能隨著樂曲晃動腦袋打節拍。而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在這方面取得任何能與神童相媲美的成績,主要是被之前那些庸碌的家庭音樂教師給耽誤了。她抱怨史密斯教授有眼不識天才,自己再三誠心上門,他居然還不肯親自教導謝利學習鋼琴,而是給他派了瑪格麗特過來。直到聽說瑪格麗特是史密斯教授最好的學生,這才終於勉強接受讓她充當自己兒子的鋼琴老師。
    現在,謝利坐在琴凳上,在瑪格麗特的注視下,勉勉強強地彈著車爾尼op.139第19號練習曲。
    顯然,除了上課時間,平時他應該基本沒摸琴。
    瑪格麗特聽到了幾個錯音。在糾正了幾次後,謝利顯得有點不耐煩,突然停了下來,歪過頭,用他那雙蔚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瑪格麗特。
    「看什麼?繼續!」瑪格麗特面無表情。
    謝利沒理睬她,繼續盯著她。
    瑪格麗特的表情更加嚴肅。
    「親愛的,鑒於你媽媽要為你坐在這裡的這兩個小時支付給我4英鎊的報酬,所以,就算你再不樂意,我也不得不要求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動你的手指。現在,請你扭過臉,眼睛盯著你的手指和琴鍵,我們重新開始……」
    「你父親是個煤炭工。他是個窮人,是嗎?」謝利突然打斷她,想了下,聳了聳肩,又加了一句,「是吉拉特說的。」
    吉拉特是照顧他的女僕之一。
    瑪格麗特一怔,隨即點頭:「是的,我父親在南安普頓碼頭工作。」
    「那麼,你也是窮人嘍?」
    瑪格麗特點頭,「是。所以我才會到這裡教你彈鋼琴。」
    男孩彷彿立刻來了精神,扭頭看了下身後,見沒人,湊過來壓低聲道:「我有錢。只要你別像我媽媽那樣逼我彈,我媽媽付給你多少,我也能付給你多少。」
    「怎麼樣?這買賣合算吧?你只需要在我媽媽面前替我遮瞞一下,就能賺雙倍的錢!」小男孩說完,得意洋洋地看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啼笑皆非,「你要我替你撒謊?」
    「你知道我最恨彈鋼琴了!上帝啊,是誰發明瞭這玩意兒?我真恨不得把鋼琴整個兒塞進他的肚子里!」男孩抱怨完,改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瑪格麗特,「幫幫我吧,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見瑪格麗特沒說話,他立刻收了剛才的可憐表情,改而翹起下巴,從鼻子里發出表示不屑的冷哼聲,「費斯小姐,你聽著,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告訴我媽媽,你根本就沒好好教我彈鋼琴,她立刻就會把你解雇掉!」
    「整個溫徹斯特,甚至倫敦,你恐怕也很難能找到一節課能賺4英鎊報酬的工作了!」
    他最後補充了一句,目光里滿滿帶著威脅。
    瑪格麗特微笑。
    「親愛的,很巧,正好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這可能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節課了。上完這節課,我就不會再來了。」
    男孩愣住了。睜大眼睛,狐疑地盯著她。
    「你在嚇唬我?」
    「不,我說的是真的。」
    在確認她不像是在撒謊後,男孩眼睛里的威脅之色立刻消失,漸漸變得惶惑起來。
    「費斯小姐,你為什麼不肯教我了?是我太笨了?還是我媽媽付給你的錢太少了?」
    瑪格麗特搖頭,「都不是……」
    「一定是你嫌我不夠努力。對的!一定是這樣!」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嚷了起來,「是的,我承認我是不大樂意上課。但是如果你走了,我媽媽就會給我換一個鋼琴老師,我不想再去面對那些人了!他們要麼只會板著臉和我尖聲說話,要麼就笑得像個傻瓜!我……」
    男孩的臉微微漲紅,露出難為情的樣子。憋了下,彷彿鼓足勇氣,他終於說道:「……我喜歡你教我!費斯小姐!只要你肯繼續教我,我保證我現在開始就會好好學的。我保證!我現在就重新彈給你聽,保證不會再出錯!」
    他急急忙忙地扭過身子,坐得筆直,雙手放在琴鍵上,開始彈琴。
    一陣流暢的鋼琴聲從他的指下流瀉而出。
    瑪格麗特坐在邊上,聽他彈完了整首練習曲。
    「你看,我沒騙你吧?」
    他收了手,再次扭頭,用滿含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瑪格麗特暗嘆口氣,抬手輕輕摸下他的頭髮,注視著他蔚藍色的眼睛,柔聲說道:「親愛的,你彈得很好,但我確實不能繼續教你了。你很聰明,只要你肯用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取得進步……」
    「你原來說好的,可以教我到下半年!」
    「是的。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很抱歉……」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繼續教我了?」
    男孩失望地看著她。
    瑪格麗特猶豫了下。
    參與進這家人的生活雖然不過才幾個月,但瑪格麗特也看了出來,作為當地名流夫人的布萊克太太,比起在家陪伴兒子,她更喜歡往返倫敦,把大多數時間貢獻給了社交,平時陪伴謝利最多的,是女僕吉拉特和保姆。
    從內心來講,她最近漸漸也有點喜歡上了這個學生。如果不是出了那種事,按照她原本的計劃,就算僅僅看在錢的份上,她也會繼續教他至少到下半年的。
    但是現在……
    和他對視片刻後,她終於還是點頭。「是的。」
    男孩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反正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南安普頓坐上泰坦尼克號了!等我從美國回來,我早就忘了你了!」他終於偏過頭去,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泰坦尼克號?」
    瑪格麗特一怔。
    關於這艘著名的船和它接下來的處女航命運,沒有人比瑪格麗特知道得更多。
    「你也想上船,是不是?」謝利誤會了她的反應。
    「但是之前,從沒聽你們提過。」
    「是的。我爸爸前幾天才決定的。」
    謝利看著默默不做聲的瑪格麗特,想了下,臉上重新露出小心翼翼的,略微帶了點討好的表情:「你要是繼續留下來教我,我就去求我爸爸,留下笨手笨腳的吉拉特,讓你一起上船陪我。你覺得怎麼樣?」
    「哦,不,……」瑪格麗特下意識地搖頭,「我不想上船。」
    「算了!現在你就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男孩臉色微微一變,砰的砸合上鋼琴蓋後,人從琴凳上跳了下去,扭頭往外跑去。
    「謝利!」
    瑪格麗特叫了他幾聲,但男孩彷彿沒聽到,很快就跑出了琴室。
    瑪格麗特要去追時,女僕吉拉特走了過來。她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白淨的臉上長了幾顆麻子。她用模仿她女主人的表情,微微端著下巴對瑪格麗特說道:「費斯小姐,布萊克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看了眼謝利消失的方向。
    「您就趕緊去吧!謝利少爺我會照顧好的。」吉拉特尖刻地看了她一眼,用略微嘲諷的語氣說道,「讓太太久等,恐怕不大好。晚上她還要招待貴客呢!」
    瑪格麗特默默轉過身,朝著女主人所在的起居室走去。

☆、Chapter 2

布萊克太太的起居室在二樓。她端正坐在一張椅子上,身穿一條精美刺繡和蕾絲花邊的銀藍色長裙,精心做出來的捲髮盤扣在腦後,恰到好處地烘托出她了修長的脖頸和線條優美的肩膀。
    她是一個有風儀的女人。三十不到的年齡。眼睛深邃,鼻子挺直。如果一定要在她的容貌上挑缺點的話,就是她的嘴了。大約因為總是習慣性地抿著,她的嘴角呈現出微微的下垂狀。如果不笑的話,這令她總是露出有些嚴厲的表情。除了這一點,她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有魅力的漂亮女人。
    現在,當她看到瑪格麗特進入她的起居室,唇角抿得更緊,於是臉上的線條也顯得更加嚴厲了。
    瑪格麗特朝她打了聲招呼。
    「聽說您找我,太太?」
    「費斯小姐,」她看了眼瑪格麗特,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的冷淡。雖然她大約已經在極力掩飾了,但還是流露出了一種厭惡,「感謝你這段時間來給謝利上課。現在我叫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們一家明天要去紐約。大約幾個月後才回來。而在回來後,大約也用不到你再繼續教謝利彈鋼琴了,所以……」
    她推過來一個預先準備好的信封。
    「這是這段時間應該付給你的薪水。希望下次你見到史密斯教授的時候,代我向他問個好。」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
    雖然她原本就打算在這節課後來找布萊克太太談自己打算停止教謝利鋼琴的事,但現在,從布萊克太太的嘴裡聽到她用這種語氣來打發自己的話,除了驚詫,說沒有半點不快,那就是鬼話了。
    她忍住心裡突然湧出的不悅,對上了布萊克太太的眼睛。
    藍灰色的眼珠子,也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在看,泛出冷冷的彷彿玻璃的釉光。
    這個女人雖然一向自視頗高,但之前對她還算客氣。現在這樣的態度,還是第一次。
    瑪格麗特彷彿明白了過來。
    這個做妻子的,一定是覺察到了什麼,所以才會突然用這種方式打發自己走。
    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思及此,她忽然覺得釋然了。也不想再為自己辯白什麼,默默拿過信封,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想起剛才謝利的話,腳步稍一遲疑。
    明天,謝利就要隨布萊克夫婦去往南安普頓港口,登上那艘著名的大船了。
    她知道接下來這艘船和船上大部分人將會面臨的命運。
    因為父親就在南安普頓碼頭乾活,而溫徹斯頓距離那裡也不過兩三個小時的車程。隨著那艘大船啓航的日子越來越近,最近她也不可避免地時常想到這件事。
    儘管她也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但以她的能力,她實在做不了什麼。沒有人會相信她的,他們會認為她是個瘋子,或者是居心叵測者。
    號稱永不沈沒的巨大鐵輪泰坦尼克,怎麼可能會在它的處女航中就遭遇沈船的命運?
    她就一直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並且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現在。片刻之前,她忽然得知自己認識的人也要登上這艘船了。
    布萊克先生和太太……就算了,但是謝利……
    瑪格麗特自認並不是個感情豐富的人。甚至稱得上自私。除了父親和對自己有賞識之恩的教授,這裡其實也沒什麼能讓她關心的人了。
    但,和這個小男孩畢竟處了幾個月了……
    她的眼前浮現出謝利剛才負氣消失的背影……
    「費斯小姐,你為什麼還不離開?難道你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
    就在她躊躇著的時候,布萊克太太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抬眼,見她眼睛里的那種厭惡之色更加明顯了。
    「您彷彿對我很不滿?」她回了一句。
    布萊克太太大約沒料到她突然用這樣語氣和自己說話,一怔。
    「費斯小姐,你竟然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史密斯教授說你是他最好的學生,我才花了大價錢請你來給謝利上課的。但是你都做了什麼?」
    瑪格麗特皺了皺眉。「請問,您認為我都做了什麼?」
    「好一個我認為你都做了什麼!」布萊克太太生氣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彷彿想走過來,但終於還是忍住了,壓低聲音說道,「我原本不想再提這件事的,倘若你還能表現出半分應該有的羞愧的話。因為這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實在叫人無法忍受的侮辱。但是你的態度實在令我生氣。關於你勾引我丈夫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樣的厚臉皮,才會令一個年輕小姐在做出這樣不知羞恥的事情後還能像你現在這樣用這種毫不在意的態度來面對我?」
    「您的丈夫告訴您我勾引他的嗎?」
    「難道你還不承認?」布萊克太太的臉上現出兩片氣憤的紅暈,「如果不是吉拉特告訴我這件事,我究竟還要被你蒙蔽到什麼時候!你,這個……□□!」
    瑪格麗特看著面前這個因為憤怒導致嘴唇都開始顫抖的上流社會貴婦,忽然覺得她的模樣有點可憐。想到謝利還是她的兒子,對她生出的最後一絲惱怒也消失了。
    她微微吁出一口氣。
    「布萊克太太,你在辱罵我的時候,問問你自己,真的相信你丈夫的無辜嗎?雖然事實和你指責我的恰恰完全相反,你的丈夫他就是個人渣,但是,如果這樣的自欺欺人能讓你感到好過些的話,我願意讓你繼續維持住這樣的美夢。順便說一聲,即便沒有你開口,原本我也想在今天提出辭職的。祝你和你的布萊克先生接下來的海上旅途愉快!」
    臉上帶著略微惡意的笑容,瑪格麗特拿過裝了錢的信封,撇下布萊克太太,轉身離開了起居室。
    原本她是想提醒一下布萊克太太不要登上泰坦尼克號的。
    這種提醒本就顯得相當突兀,加上這個插曲,布萊克太太更不會聽她的。而且,瑪格麗特懷疑這對夫婦稍顯突然的這個決定可能原本就和自己有關。如果真這樣,她的提醒反而更會令布萊克太太感到憤怒。
    所以最後她決定什麼都不說。
    她下了樓梯,來到一樓,穿過闊大的客廳往花園去的時候,遇到喬伊走了過來。他的手上拿著一個信封。
    「費斯小姐,今天這麼早就結束了嗎?」他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你看,我說得沒錯吧?」
    「呃,是的。」瑪格麗特瞥到信封一角印著白星公司的標誌,心中一動,裝作無心般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這是明天的船票!」喬伊朝她展示,「泰坦尼克號可是一票難求,何況先生和太太的決定又這麼突然。好在謝天謝地剛才郵差總算及時送了過來,溫菲爾德先生已經問了我好幾次了,讓我這就送到布萊克先生的書房裡去。」
    溫菲爾德先生是布萊克家的管家。
    「哦,你去吧——」
    瑪格麗特微笑地目送他往拐角處的書房去。
    ————
    片刻後,瑪格麗特走出了這座別墅的花園鐵門。
    她回頭的時候,看到房子正門一根廊柱的後邊露出半個小小的身體。
    謝利躲在那裡看她。只露出一隻眼睛。
    兩人目光相遇的時候,瑪格麗特朝他笑了一笑,然後揮了揮手。
    謝利轉過身,迅速地跑掉了。
    瑪格麗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裡,怔忪片刻。
    就在剛才,喬伊從書房出來後,她悄悄進去,把放在桌上的那個信封壓到了地毯的下面。
    她不希望謝利上船。雖然他有可能上救生艇,但在那種情況下,變數隨時可能發生。
    這是她能為這個男孩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瑪格麗特微微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同時,她也做了一個決定。放棄去維也納,下半年到美國,接受那個助教的職位。
    ————
    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早,瑪格麗特搭上了去往南安普頓的最早的火車——她想把自己的決定第一時間告訴父親。
    她是十年前來到這裡的,成為了一個十一歲的異國小女孩,從黑髮變成了金髮,擁有了一個新名字,瑪格麗特·費斯,還有一個父親,布朗·費斯。
    就像布萊克家的男孩謝利說的那樣,布朗·費斯是個貧窮的煤炭工。
    他是個愛爾蘭人,十年前,他漂亮的妻子丟下他和女兒與一個男人私奔。他聽說有人在南安普頓看到她登上了去美國的船,於是他就帶著女兒和變賣後的全部財產來到這裡。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這樣他就可以第一時間等到她的歸來。在這裡,他依靠為停泊在港口預備出港的無數客輪和貨輪輸送煤炭而生活,成為這個港口城市裡數以萬計的普通煤炭工中的一位。
    那時候,瑪格麗特和絕大多數與她相同命運的下層階級的未成年女孩一樣,在紡織廠裡乾著一份周薪不到一個英鎊的工作,終日忍受著充滿浮動棉絮的空氣對肺葉的傷害。
    布朗·費斯非常愛他的女兒。來到南安普頓,在他漸漸發現女兒變得和從前不同,不但能夠準確記錄下在他聽起來完全不可捉摸的各種樂曲,而且無師自通般地學會樂器演奏後,他就下定決心,要讓她過上一種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用自己的積蓄送她上女子學校。在她從女子學校畢業,因為偶然機會成為溫徹斯特藝術學院一位著名作曲家的抄寫員、繼而得到他的賞識,破格收她為學生後,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賺到足夠的錢送女兒到她嚮往已久的維也納音樂藝術學院繼續學習。
    瑪格麗特曾痴迷於古典樂,夢想自己能夠作出撼動心靈的不朽樂曲。但她也十分清楚,這不再是古典樂的巨匠時代了。如果她依舊放不下自己的夢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貧窮潦倒一生,就像她上輩子那位清貧了一生的音樂學院教授父親。
    ——就算不考慮得那麼遠,僅僅從現狀來說,如果她放棄了美國的那個工作機會,在接下來的可以預見的幾年時間里,雖然她可以申請獎學金,但這並不足夠支付她昂貴的學費和生活開支。她現在的父親,布朗·費斯將要繼續為她承擔莫大的經濟壓力。雖然他一再強調他沒問題,但從去年開始,瑪格麗特就注意到他的健康彷彿有點問題了。她不想他再繼續這麼辛苦下去。
    十年的父女相處。他是她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後第一個,也是對她最好的那個人。
    更何況,再過兩三年,一戰就會爆發。如果現在去了美國,工作穩定後,就可以把父親也接過去。那裡才是最安全的避風港。
    上午十點,火車終於抵達了南安普頓。
    瑪格麗特回到自己位於布林街區的家中時,父親不在家。應該在碼頭乾活。
    布林街區是典型的下層階級聚居區,也就是貧民區。街道狹窄而骯臟,房屋雜亂而破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裡聚居著許多夢想能夠去往自由女神國度的人,他們大多是愛爾蘭人,布朗·費斯就是其中的一位。
    瑪格麗特放下簡單的行李箱,環顧了下四周。
    屋裡有點凌亂,用木板隔出來的廚房裡空空蕩蕩,桌上落著一層灰塵。兩只正在覓食的老鼠受了驚嚇,從角落里躥了出來,飛快地從她腳邊逃走。
    她不在家時,大多數情況下,結束一天工作的父親回來後,會去街邊的那家破舊小酒館裡渡過幾個小時,幾杯廉價的摻水愛爾蘭威士忌就是他的老夥計。
    瑪格麗特更加堅定了自己剛才的決定。
    她麻利地收拾屋子時,艾倫太太聽到動靜過來,懷裡抱著她剛生出來才兩個月的女兒在門口嚷:「瑪琪,你回來了?為什麼不去港口看熱鬧?中午泰坦尼克號就要離港了,好多人都跑去看了!要不是沒人照顧我的女兒們,我也要過去看看!上帝呀,如果能讓我像那些有錢人一樣能在那裡享受一個晚上,那該多好!」
    瑪格麗特不想去碼頭,半點也不想。
    她停下來,洗乾淨手後,過去逗弄她的女兒。
    這是艾倫太太活下來的第五個女兒了。這幾年的時間里,從她搬過來住到這裡後,在瑪格麗特的印象里,絕大多數時候,這個女人彷彿一直都挺著個大肚子,從沒有停止過懷孕和生產。
    「多可愛的孩子!給她起名字了嗎?」瑪格麗特輕輕撫摸了下嬰兒長著細細絨毛的細柔臉龐。
    「愛娃,」艾倫太太隨口道,顯得並不在意的樣子。她看了下身後,隨即靠過來些,低聲問道:「瑪琪,我聽說現在有的醫生能給女人身體里裝一個環,這樣女人就不用再懷孕了。你懂得多,你知道哪裡有這樣的醫生嗎?」
    瑪格麗特略微一怔,看了眼艾倫太太。
    她其實三十歲還不到。但面容消瘦,頭髮凌亂,看起來就像四十歲的人。
    「如果你知道有這樣的醫生,求求你告訴我,幫幫我!我丈夫一直要我生孩子,他想要個兒子。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生了!你認識奧斯頓太太吧?就在上個月,她流產了,差點死掉,但是前幾天她偷偷告訴我,她是故意喝下放了好幾天的已經壞了的牛奶,故意流產的。她說她受夠了這種生活。我也是的。但我不想喝壞牛奶。」
    這是一個醫學迅速發展的時代,就在幾年前,已經有醫生發明瞭在女性體內植入環的避孕方法,女權主義者也在為女性能夠獲得自主生育權而疾呼奔走。但女性避孕卻依然是一個被主流社會抨擊的話題。他們認為只有娼妓才需要避孕。一旦發現醫生幫助正派女性施行這種手術,倘若做丈夫的提起控訴的話,將會可能面臨吊銷執照的可能。
    「如果你知道,求求你,一定要幫我!」
    艾倫太太再次低聲懇求。
    瑪格麗特無法立刻拒絕這個可憐的女人的求助。想了下,低聲道:「確實有這樣的避孕手段了。但現在我還不知道有哪位醫生能做。我會留意的。等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你。」
    她會考慮在去往美國前告訴艾倫太太。這樣即便以後她那個脾氣暴躁的丈夫發現了妻子不能生育的秘密,也不可能跑到美國去找她算賬。
    「謝謝,你太好了。」艾倫太太露出笑容。
    她懷裡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
    「哦,她肚子餓了,我要回去給她餵奶了,我先走了……」艾倫太太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說道,「瑪琪,你父親上泰坦尼克號了,你還不知道吧?」
    瑪格麗特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你父親,他上泰坦尼克號了!」艾倫太太說道,「最近這裡的煤炭工人在鬧罷工,你不知道嗎?你父親已經好些天沒乾活了。你知道喬治吧,這可憐的傢伙,突然生病,乾不了鍋爐工的活,你父親就頂替他上船去燒鍋爐了。哦對了,他早上臨走前還叮囑我,說萬一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回來,讓我告訴你一聲,叫你別擔心他,他很快回來的……」
    艾倫太太還沒說完,瑪格麗特已經衝出了門,朝著港口方向狂奔而去。

☆、Chapter 3

上午十一點半,距離泰坦尼克號啓航剩下不到半個小時。41號錨地碼頭擠滿了行李搬運夫、送行人和趕著最後上船的乘客。
    瑪格麗特趕到的時候,頭等艙和二等艙的客人早已經上船完畢,只剩下少量統艙的乘客還在排隊接受海關證件、船票以及衛生狀況的檢查。推開洶湧人潮,她終於擠到了口岸邊,仰頭望著停泊在面前的這艘猶如高樓一般的龐然大物。甲板上,舷窗里,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已經上船的乘客,他們朝岸邊的人揮手道別,每一張臉都帶著興奮的笑容。
    「證件,船票!」
    瑪格麗特擠到登船口,一個工作人員擋住了她。
    「我很抱歉,我不是來坐船的!我父親在船上工作,發生了點意外,他不能離開這裡,我必須進去找他,讓他下來!」瑪格麗特匆匆忙忙地解釋,「先生,請讓我上船,我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
    「小姐,不得不說,在所有我聽過的企圖逃票蒙混上船的藉口里,你的這個藉口聽起來最愚蠢!」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如果你無法出示證件和船票,我是不會放你上船。」
    「請幫個忙!我來自溫徹斯特藝術學院,威廉姆斯·史密斯教授是我的老師,他曾受過主教的接見。他能為我作證。我真的沒有騙你!「
    對方打量了她一眼,略一躊躇,改而問道:「你父親叫什麼,在船上是幹什麼的?」
    「布朗·費斯。他在鍋爐間工作,事實上,是原本在那裡工作的一個人生病了,他代替對方上了船——」
    「鍋爐間?」工作人員皺了皺眉,「你是說加煤工?」
    「……是的!」
    「走吧走吧!下一個!」工作人員扭過臉,朝她身後的人招了招手。
    「拜託,求求你,我說的是真的!」
    她在懇求的時候,剛才被她擠到身後的幾個乘客發出不滿的噓聲。
    「小姐!如果我相信你的話,我才是瘋了!」工作人員厲聲朝她呵斥,「像你這樣的騙子我見得多了!以為年輕漂亮就能招搖撞騙?你要是再不走,我立刻叫警察來抓你!」
    瑪格麗特被身後的人推開了,立刻跑到另一個登艙口試運氣。
    但幸運女神依然沒有眷顧她。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被拒絕在艙口外,只能看著手握船票的人一個個地進入通道,最後興高采烈地消失在了艙門口。
    船很快就要啓航了。如果她無法上船,毫無疑問,幾天之後的深夜,當最後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在最底艙工作的所有鍋爐工,包括她的父親在內,將會伴隨沈船永遠葬身於冰冷的大西洋海底。
    冷汗不住地從她後背往外冒,她整個人被一種無法控制的絕望和恐慌所深深攫住。
    現在只剩最後一個辦法了。等在邊上,趁閉艙前的最後一刻往里硬闖。
    她也不知道這個方法到底能不能成功,但她必須要上船,哪怕冒著被丟下碼頭的風險,也一定要試一試。
    剛才拒絕了她的那個檢票員留意到她在邊上徘徊不去,不時狐疑地瞥她一眼。
    瑪格麗特不想讓他起疑。離收板還有一會兒的功夫,她決定到邊上先等等的時候,視線忽然落到了遠處通往最底層貨艙口的那個通道。
    岸邊堆著一些還沒來得及送進貨艙的行李,除此之外,邊上還停著幾輛隨船的汽車。搬運工在碼頭和貨艙之間來來往往,匆匆忙忙地將打包好的行李送進指定位置,而司機則等在邊上,最後將汽車開進貨艙停放。
    ————
    十二點整,汽笛鳴響,天空彩帶飛揚,陣陣歡呼聲中,泰坦尼克號在拖船的拉動下,緩緩離開了南安普頓碼頭,開始了它的處女航行。
    瑪格麗特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現在正藏身在一輛藍色的勞斯萊斯汽車後座下。
    片刻之前,她靠近了排在最尾的這輛勞斯萊斯汽車邊上,趁著司機轉身在和另一個人說話的功夫,迅速打開沒有上鎖的車門鑽進車廂,然後趴在了座椅下。
    直到這輛汽車被緩緩開進貨艙停好、司機鎖門離開時,也沒有覺察車子後座處其實已經多了一個人。
    ————
    瑪格麗特知道自己現在正處於這艘輪船吃水線下的最底部。在她的腳下和四周,隔著鋼板就是海水。她的耳畔不時傳來陣陣彷彿氣流在密閉空間里回旋撞擊般的輕微嗡嗡聲,這是緊挨著在邊上的鍋爐房工作中發出的噪音所致。
    船剛啓動的時候,她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頭暈。但很快,這種不適感就消失了,船體平穩得彷彿靜止在原地不動。
    她一直躲在車廂里,直到大約過去有半個小時,估計泰坦尼克號已經完全駛出了港口,這才從後座爬了起來。
    四周黑得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幸運的是,剛才還在外面的時候,她留意到了汽車前座邊的雜物格里放了個鍍金雪茄盒,邊上有一盒火柴。她摸索著找到火柴,划亮了一根,推門,發現車門從外被鎖,於是躺在座椅上,抬腳用力去踹車窗玻璃,玻璃被踹破,碎屑撒了一地,她從車窗里爬了出去,借著火柴的光亮,匆匆打量了下四周。
    這是一個巨大的空間,至少有半個足球場的長度,一排排的行李架上堆滿了釘有乘客銘牌的各種行李和攜帶物,幾輛汽車依次停在靠近側艙門的方向便於上下船,通往上艙層的那扇門就在對面。
    瑪格麗特還在打量四周的時候,火柴燒盡。她擦了第二根火柴,穿過行李架,來到了上去的那扇門後面,試著推門的時候,卻發現門紋絲不動。
    瑪格麗特繼續試了幾次,門依然推不開。
    一定是從外被鎖住了。
    她開始大聲喊叫、用力拍門,但是直到喉嚨變得沙啞,手心也拍得發腫,外面依然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汗水再次從她額頭往外滲,瑪格麗特又熱又燥,漸漸變得慌亂了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她只急著想上船,根本來不及考慮別的。沒想到人雖然上了船,最後卻這樣被關在了這裡。
    這是最底層的貨艙,邊上又是嘈雜的鍋爐間,除非有人正巧從邊上路過,否則就算她喊破了嗓子,恐怕也不會有人聽到。
    她的父親,或許此刻現在就在距離她不遠的鍋爐間里正用鐵鍬鏟著煤塊往鍋爐里送,她在這裡卻無法出去。
    怎麼辦?難道就這樣被關在裡面,祈禱奇跡的發生?
    瑪格麗特停止了無謂的叫喊和拍門,無力地靠在艙壁上,在黑暗裡長長呼吸了幾口氣,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她是想在今晚7點,泰坦尼克號抵達法國雪堡,稍作停留的時候帶父親下船的。
    那麼也就是說……
    到了晚上七點,為了放置新上船的乘客的行李,這道艙門極有可能會從外被打開?
    如果這樣的話,即便來不及趕在雪堡下船,她也還有第二次下船的機會。那就是明天,船在愛爾蘭昆斯頓停下的時候。
    瑪格麗特漸漸地平靜下來。
    火柴盒里剩下的火柴不多了。她不再浪費火柴,而是坐在了門邊的地上。
    耳畔那種輕微的嗡嗡聲一直在持續,加上黑暗,感覺令人非常不適。她盡量忽略掉這種環境給自己帶來的困擾,閉上眼睛,開始等待晚上的到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外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瑪格麗特原本已經平復下來的心情漸漸再次開始忐忑。
    以她的估計,現在應該已經是晚上了。而且就在片刻之前,她耳畔的那種嗡嗡聲消失了。
    如果她估計沒錯,船應該抵達雪堡了。
    但令人不安的是,行李艙外竟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運氣這麼差,新上船的那些乘客竟都沒有攜帶需要存放到行李艙里的大件?
    默默再等待了片刻,當嗡嗡聲再起,而那種輪船剛啓動時的微微暈眩感也再次向她襲來的時候,瑪格麗特終於確定了,雪堡已經過了。
    而她依然還被關在這裡!
    ————
    設想落空了。
    瑪格麗特的心不斷下沈。
    怎麼辦?難道只能繼續在這裡乾等,等明天中午,祈禱那時候會有人來從外打開行李艙的門?或者……如果那個流浪畫家傑克·道森和被戴了綠帽的卡爾的未婚妻羅斯小姐真的也在船上的話,等著他們來這裡偷情,然後自己才能出去?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即便她沒餓死渴死地出去了,毫無疑問,那時候,她也已經錯過最後一個可以下船的機會。到了最後,或許她還能擠上救生船,但她的父親,一個在底層勞作的臨時鍋爐工,絕對是沒有機會上船的。
    她必須要出去,盡快。
    只有在明天中午船抵達昆斯頓前出去了,才有可能讓父親和自己一道離開。
    瑪格麗特再次感到焦躁起來。
    她摸索著掏出了一根火柴,想再劃一根,好借助光明來穩定自己的心緒,卻發現雙手因為緊張在微微顫抖,划了好幾下,火苗這才嗤地燃了起來。
    火柴的昏黃光明讓一直陷入黑暗的瑪格麗特感到了一些安慰。她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巡視著四周時,無意落到了剛才的那輛勞斯萊斯車上。
    忽然,一個大膽的念頭從她的腦海裡冒了出來。
    她迅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車邊,從後部找出工具箱,打開箱子,拿出一把螺絲刀,重新爬進車里,借著火柴的微光開始拆車鎖護板。
    這種早期款式的老爺車護板面並不難拆。她擰掉四角的幾顆螺絲,將螺絲刀插入開始鬆動的面板邊緣用力撬,撬了幾次,終於將面板撬開,鑰匙孔的部位出現了三對電線,分別是紅黃棕三色。
    帶有電子控制面板的現代車已經不能使用這種影視劇里常見的短路點火方式,但現在的這種老爺車,使用短路點火完全沒問題。問題是,瑪格麗特只知道這三對線分別代表鑰匙的電瓶位、打火位和熄火位,卻不大清楚到底哪種顏色是電瓶線,哪種是打火線。
    她研究了片刻,見火柴沒剩幾根了,唯恐最後陷入黑暗,一咬牙,先試著將兩條黃線搭一起,車沒有反應。再將紅色短接,儀錶盤忽然跳了跳。
    這應該是電瓶線了!
    瑪格麗特小心地將線固定好後,最後試著短接兩根棕色電線,嚓嚓聲起,幾朵小火花迸了出來,引擎發出啓動的聲音。
    車成功點火了。
    瑪格麗特迅速找到車燈開關,打開車燈,兩道光束立刻照亮了半個貨艙。
    車和艙門的中間有幾排行李架,車後也有。
    但現在,她沒法考慮更多。
    如果這艘船幾天後的命運是沈沒,她提早撞爛這些遲早會落水的行李,也算不了什麼大罪過。
    她踩下油門,頂著身後的行李架慢慢後退,在不斷的稀裡嘩啦架子和行李砸落在地的聲音中,目測留出足夠距離後,深深呼吸一口氣,換前進擋,踩著油門朝艙門撞了過去。
    不得不說,勞斯萊斯確實是頂級好車,從一百年前的這時候開始就耐撞。
    在她最後那一下,整個人被震得氣血翻湧差點暈厥過去的時候,車頭蓋部分也不過是凹進去變了形而已,而那扇原本緊緊封閉住的艙門,終於被撞開了。
    現在的汽車還沒有配備安全帶。剛才最後那一下撞上去時,她的胸口反彈撞到了方向盤上,疼得要死。
    她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閉目等著那陣彷彿要死去般的耳鳴和暈眩感過去。
    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被她剛才那陣可怕動靜終於吸引了來的人出現在了貨艙走廊上。瑪格麗特聽到有人高聲驚呼:「上帝啊,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
    瑪格麗特被帶到了位於e層中間的警衛室。
    哈羅德·貝爾是泰坦尼克號的警衛隊長。他出身蘇格蘭場,此前在白星公司旗下的另艘皇家游輪上任職多年,可謂見多識廣。但碰到像今天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
    「損失已經統計出來了。」
    年輕的船警克魯曼拿著一張紙走進來,瞥了眼此刻手戴鐐銬坐在角落里的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看起來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穿了條樸素的淺藍色裙子。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的半張側臉和微微下垂的一扇卷翹睫毛。燈光從側旁投射過來,在她臉上打出一道暗弧,顯得非常柔美。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姐。嬌小,柔美,讓男人生出想要保護她的欲-望。但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在犯下了這麼嚴重的足以被控告的罪行後,她竟然沒有露出什麼慌張的表情。看起來反而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什麼心事的樣子。
    貝爾先生示意他大聲讀出來。
    「撞壞了十二個行李架,損壞四十五件乘客行李,初步損失估計在三百英鎊左右。另外……」克魯曼頓了一頓。
    「……損毀勞斯萊斯最新款限量版新車一輛。價值一千兩百鎊……」
    貝爾先生的臉色微微一變。「車主是誰?」
    「住在宮殿套房裡的卡爾·霍克利先生。」克魯曼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小姐,語氣里帶了點同情,「已經去通知他了。他應該很快就會過來的。」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6

☆、Chapter 4

4.10週三第一夜
    卡爾自中午登上泰坦尼克號後到現在,將近晚上的十點鐘,這差不多十個小時的時間里,情緒其實一直不怎麼樣。
    或者更準確地說,從羅斯,他追求的那個英國貴族小姐答應他的求婚開始到現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他一直有一種感覺,事情彷彿並不是他原來想象的那樣。並且最近,隨著婚期的逼近,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自然,表面上,他看起來與此刻坐他附近正吞雲吐霧、談笑風生的紳士們並沒什麼區別。
    「……五十塊!那個傢伙說,皮特曼紐特買下整個曼哈頓島才花了不過二十四美元。」
    「沒錯,那個□□說,但是先生,曼哈頓島它不會動啊!」
    擅長講這種下流笑話的福特曼先生在邊上男人們發出的會心大笑聲中得意地吸了一口煙,朝空中噴出一道漂亮的藍青色煙霧。
    他是來自紐約的一個銀行家,頭等艙客人。
    像這樣的場面,卡爾早已經習以為常,如果心情好的話,有時候,他也願意加入他們一起娛樂一番,畢竟,對於有錢有勢的男人來說,晚飯後聚到吸煙室消磨時光,當談論完議會、選舉、股票、國際形勢、或者最新被發明出來的無線廣播之類的話題之後,最後難免就會轉到女人大腿上面來。
    在笑聲里,他應景地扯了扯嘴角,掐滅還剩一半的雪茄,摸出懷錶,大拇指開始摁下懷錶頂的扣鎖,錚亮的鍍金表殼彈開,又被摁下去,再彈開,再摁下去,反復不停。
    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當他感到心緒不寧的時候,通常會這樣。
    他的思緒,其實還停留在兩個小時前晚餐桌上發生的那一幕。
    羅斯當著一桌男人的面抽煙,毫無顧忌地拿弗洛伊德那個奧地利瘋子關於男性尺寸與快感的言論去譏諷伊斯梅先生對於泰坦尼克號的誇耀,並且半途丟下他起身離開。雖然伊斯梅這老東西蠢得只剩下了錢和誇誇其談,之前甚至從沒聽說過弗洛伊德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羅斯剛才的表現歸根結底,是在當眾打他這個未婚夫的耳光。他能看到滿桌子的人最後把含有各種意味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身上,而羅斯的母親,那個想靠他的錢繼續維持住貴族生活的布克特夫人,望著她女兒轉身離去背影的時候,臉色變得比她面前碟子里的那勺一口十英鎊的魚子醬還要黑。
    該黑臉的是他才對。
    「噠」!
    卡爾拇指猛地一彎,重重扣上了表殼。在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里,收了表,向附近幾位紳士藉故告了聲別,起身離開。
    「霍克利先生!」
    他走出a層的吸煙室,來到金碧輝煌的大廳,想回自己位於b層的套房時,被一位打扮時髦的胖女人攔住。對方笑容滿面,用一種恭敬又親熱的方式和他打著招呼,「聽說您很快就要結婚了?新娘是來自英國的貴族?和你簡直珠聯璧合,實在是太相配了,真希望下次能和她認識,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成為朋友。」
    卡爾臉上露出彬彬有禮的笑容。終於打發走顯得過度熱情的這個胖女人,笑容倏然消失。
    「這貨是誰?」
    他目光冷漠地看著她的背影,問站自己身側不遠的洛夫喬伊。
    洛夫喬伊是他的老僕人。在他還是孩提時代時,他就來到了他家。他陪伴他長大。從十年前因為父親遭遇朋友背叛陷入信用危機一病不起,他不得不中途從普林斯頓大學中斷學業回來接掌家族鋼鐵企業開始一直到現在,更是從沒離開過他一步。他比巴塞特獵犬更加忠誠、比歌鴝鳥更加謹慎,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他能夠信任的會說話的生物,那就是站他邊上的這個老僕人了。
    「博比·伯勞太太,費城婦女救濟會的成員。您忘了嗎?去年四月份您給她們的協會捐了一筆錢。」洛夫喬伊低聲應答,臉上保持著他一貫看不出什麼表情的表情。
    卡爾淡淡唔了聲,轉身繼續往樓梯去。
    「卡爾!」
    卡爾扭頭,看見戈登議員一手夾著支雪茄,另只手臂上輓著個年輕漂亮的女郎朝自己走了過來。
    這個好色的老東西,這已經是這半年來看到他換的第三個女人了。自然,此刻正勾他手臂扭著腰肢過來的這個年輕女孩……
    卡爾瞥了她一眼。
    又一個來自底層、做著靠男人在百老匯出人頭地夢的淘金女郎。
    卡爾面帶微笑地和戈登議員聊天。
    他不大喜歡這老傢伙,但維持好關係是必要的。他在議會里的影響力將很有可能幫助霍克利鋼鐵廠更容易地獲得一筆金額巨大的政府訂單。
    他們輕鬆聊天的時候,名叫莉莉的女郎百無聊賴地到邊上要了杯酒。
    戈登議員看了眼女孩的背影,湊過來抱怨著說道:「請她吃飯,給她買衣服,送她首飾,還帶她上了這條船,但他媽的這女人就是不給我好臉色,到現在親個嘴還推三阻四……」
    卡爾揚了揚眉,「等下看我的!」
    莉莉端著酒回來,卡爾微笑道:「小甜心,你這麼漂亮,要是接下來六月的百老匯選美大賽上看不到你出現,那將實在是莫大遺憾。」
    莉莉的眼睛眨了眨,「事實上,我已經報名了……」
    「很好!」卡爾打了個響指,「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會贊助選美,而我的朋友,」他看向戈登議員,「到時候,他將是評委之一。」
    莉莉的眼睛一亮,立刻上前輓住了戈登,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親愛的,我們為什麼不去甲板上吹吹風?」
    戈登議員扭過臉,朝卡爾投來一個驚奇加感激的眼神。
    卡爾目送議員和女郎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唇邊的笑容再次消失。
    他看了看通往b層套房的那家大樓梯。
    或許,他該和羅斯再談談。
    他抬腳要走時,一個身穿制服的船員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是卡爾·霍克利先生嗎?」
    「是的。什麼事?」他淡淡應。
    船員露出歉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說道:「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您停在貨艙里的汽車遭到了一點小意外。幸運的是,我們已經抓到了肇事者。或許您願意自己親自過去看看?」
    ————
    當卡爾看到玻璃碎裂、面板被撬、車頭蓋完全凹陷進去,整體幾乎可以用完全報廢來形容的那輛勞斯萊斯車時,他的第一反應是驚訝。
    竟然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有人藏在貨艙里,為了逃出去,還開著他停在那裡的汽車去撞艙門!
    卡爾俯身探到駕駛位,查看了下被損壞得面目全非的面板。幾根電線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外,邊上原本嶄新的淺棕色胡桃木面板上留下了幾道橫七竪八的划痕,不難想象當時如何的粗暴場面。
    他的兩道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
    作為富人階層才能享有的汽車,會開的人並不算多,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除了工廠專業技師,知道用這種點火方式的人更少。
    窮人、懂得如何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點火,唯一的結論,這個肇事者是個不折不扣的專業偷車賊。
    這輛從英國專門訂購出廠後還沒開過一次的新車,是他特意為了與羅斯下周抵達美國後的婚禮而準備的。現在竟然被破壞成了這個樣子!
    今晚郁積的所有不快像是找到了一個缺口。怒火猛地從他的心裡升騰而起。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很好,不管這個傢伙是什麼人,接下來,他會讓他嘗一嘗用繩索吊起來被扔進冰冷海水里去洗個冷水澡的美妙滋味。

☆、Chapter 5

艙室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
    貝爾隊長急忙中止對瑪格麗特的訊問,從桌後站起來,匆匆迎了上去。
    很快,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微微扭臉看了過去。
    門頂上的那盞白熾燈正對著她的方向直射過來,光線十分刺眼。儘管已經微微眯起眼睛,但感覺還是不大舒服,瑪格麗特想挪開眼睛躲避強光的時候,對上了一雙彷彿突然出現在燈光下的男人眼睛。
    距離稍微有點遠,加上燈光晃著,令她無法看清這個男人的瞳仁到底長了什麼顏色,但此刻,他目光里所流露出的那絲帶著彷彿想要殺人般的冰冷怒氣,卻是毫無掩飾地朝她撲面襲了過來。
    幾秒的短暫對視過後,瑪格麗特終於把眼前這個看起來彷彿有點眼熟的男人和一個並不怎麼招人好感的名字聯繫了起來。
    卡爾·霍克利!
    如果不是情況太過糟糕,此刻她簡直忍不住想要苦笑了。
    還有比這更戲劇化的巧合嗎?她撞爛了的那輛車居然會是他的!
    「是她?」
    卡爾的視線從瑪格麗特的眼睛落到銬在她手腕的手銬上,沈默了幾秒後,問道,語調是微微上升的。
    「是的,霍克利先生,」貝爾隊長解釋,「或許您感到不可思議,但請您務必相信,就是這個女人損壞了您的汽車。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妥善處理,擔保不會讓您受到半點損失……」
    「不會受到半點損失?」卡爾突然彷彿爆發了出來,近乎粗暴地打斷了貝爾隊長的話,深深擰在一起眉心清晰地顯示了他此刻的憤怒。
    「這是我為婚禮而準備的!婚禮就在下周舉行,現在它被這個不知道從哪裡爬出來的蠢貨給毀了,而你還向我保證我不會受到半點損失?」
    貝爾隊長露出尷尬的神情,急忙賠上笑臉,「是的是的,我非常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盡量將您的損失減小到最小化。好在肇事者當場被抓住了……」
    這時候,剛才被派去核查情況的船員帶著一個臉上和藍色制服上沾滿了黑色煤煙的男人走了進來。
    「隊長,這是鍋爐房的機務長。」船員說道。
    貝爾隊長忙看向機務長,問道:「鍋爐艙操作間里有一個叫布朗·費斯的人嗎?」
    機務長搖了搖頭:「沒有這樣一個人。」
    瑪格麗特抬起眼,「您說什麼?」
    機務長看了眼瑪格麗特,露出略微迷惑的表情。
    「這位小姐,聲稱他的父親布朗·費斯就在泰坦尼克號的鍋爐操作間里工作。」
    「是的,」瑪格麗特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不顧自己的一隻手還被拷在柱子上,「他的名字叫威廉·布朗,他原本並不在這裡工作,但一個名叫喬治的人生病,所以我的父親代替他臨時上了船……」
    「不,我很確定沒有這樣一個人。我能叫得出所有六個鍋爐艙里全部一百二十三個傢伙的名字,」機務長聳了聳肩,「至於喬治……他確實生病沒來,但代替他的人名叫魯尼·盧克,不是什麼威廉·布朗。一定是你搞錯了。」
    瑪格麗特呆住了,心臟突然怦怦而跳,極力壓抑住自己突然生出的狂喜心情。
    這個機務長的語氣非常篤定,甚至說出了代替喬治上船的那個臨時工的名字,應該不會出錯。
    也就是說,自己的父親,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最後並沒有像他自己預想的那樣上船,而是留在了南安普頓?
    謝天謝地!
    她知道自己不該太過興奮,畢竟,還有一千多條人命肯能會在幾天後喪生。但是……現在證明原來一切都是虛驚,她的父親能逃過這一劫,對於她來說,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嗎?
    她在極力平復著因為這個突然而至的天大好消息而帶給她的情緒變動時,貝爾隊長屈起指節,用力地敲了敲桌面,厲聲喝道:「費斯小姐,你既拿不出任何證件,也沒有船票,現在證實,就連你剛才的藉口也是編造出來的!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瑪格麗特回過神,瞥了一眼邊上一直黑著臉的那位苦主,垂下眼皮低聲說道:「我很抱歉我造成的損失。我願意賠償。」
    「你,用什麼賠償?」
    卡爾用眼角余光掃了下她身上穿著的那條兩個先令一尺的廉價棉質裙子和腳上已經磨損了後跟的棕色皮鞋,唇角慣常就帶著的幾分傲慢神色此刻更加明顯,「你全身上下全部的財產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兩個英鎊!」
    「非常抱歉給您即將到來的婚禮造成了不便,但是我會盡量。雖然我確實無法一次性賠償完畢,但請允許我分期進行賠償……」
    瑪格麗特眼睛盯著他腳上那雙擦得如同鏡面般纖塵不染的皮鞋,盡量讓自己的態度看起來更加謙卑,語氣更加誠懇。
    但顯然,眼前的這位霍克利先生似乎剛剛吞下了個炮仗,半點也沒有想放過她的意思。
    「閉嘴!」
    卡爾打斷她,扭頭看著貝爾,「剛才在來的路上,我一直想著該怎麼擰下這個人的腦袋。現在既然她是個女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看起來我都不便自己動手了。這個小偷……」
    他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瑪格麗特,「你認為該怎麼處置?」
    貝爾隊長看了眼克魯曼。
    「通知船長了嗎?」他問道。
    「是的,船長很快就會過來。」
    克魯曼急忙說道。
    ————
    泰坦尼克號船長愛德華·約翰·史密斯先生在聽到船員報告了這件事後,立刻匆匆趕了過來。
    在他二十二年身為游輪船長的海上航行經歷中,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當看到肇事者其實不過是個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姐時,他那張向來保持著沈著表情的臉也終於露出了驚訝之色。
    聽完了貝爾隊長的講述,愛德華船長不禁躊躇了下。
    毫無疑問,眼前這個年輕小姐所犯的事並不算輕。
    逃票、損毀貨艙的門、更嚴重的是,給乘客造成了數目不小的經濟損失。
    按理說,除了民事賠償之外,她還極有可能受到指控,面臨著牢獄之災。
    但是……
    不知道為什麼,愛德華船長對這個年輕女孩的第一印象很不錯。
    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看著他的時候,很容易讓他想起自己那個下個月就要步入結婚禮堂的孫女。為了讓祖父能出現在她的婚禮上,親口給她送去祝福話語,她特意將婚期選在了下個月,而那時候,他也將帶著對大海的感恩和驕傲之心,光榮結束自己已經乾了一輩子的船長生涯。
    所以,雖然明知道這樣有點不對,但私心裡,他還是希望這事能盡量化小。
    這位年輕小姐對於白星公司造成的財產損失,只需她加以賠償就行了。讓她免於受到指控,只需他一句話而已,他相信自己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問題不大。
    現在,就看這位受到最大財產損失的霍克利先生是什麼態度了。
    「霍克利先生,」愛德華船長看向他,「首先請您接受我的誠懇道歉。因為我們的疏忽,這才導致了您的損失。其次,我想知道,如果這位小姐能按她承諾的那樣對您的財產損失進行賠償,您是否能夠考慮就此了結這件事,免於對她提出指控?畢竟,對於您來說,這應該是一趟非常美妙的旅行,心情不應該受到任何破壞。」
    愛德華船長說完,艙室里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卡爾·霍克利的身上。
    卡爾盯著瑪格麗特,目光陰沈。
    「費斯小姐,你剛才在笑?」
    瑪格麗特一驚,立刻否認:「不,我沒有……」
    「不,你有,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這種情緒,」卡爾微微扯了扯嘴角,「雖然我很難理解為什麼,但我已經想到了一個最合適你的地方……」
    「如果律師在的話,會如何建議?」他問站身後的洛夫喬伊。
    「按照法律,應當受到指控。」洛夫喬伊應道。
    「很好。」他看向史密斯船長,「船長先生,我建議我們都應該尊重法律。這位年輕女士非同一般,看起來很適合在監獄里搬石頭玩。」
    卡爾說完,略微諷刺地扯了扯嘴角,沒再看瑪格麗特一眼,轉身離開。
    愛德華船長略微無奈地聳了聳肩,沈吟了下。
    「好吧。」他轉向隊長,「貝爾先生,明天中午,船停在愛爾蘭的昆斯敦時,遣送這位小姐下船,移交給港口警務處。」
    「是的先生。」貝爾隊長應道。

☆、Chapter 6

瑪格麗特被關在了警衛室旁一間用來倉儲的小艙室里。
    這間艙室非常狹仄,沒有窗戶,因為空氣不流通的緣故,到現在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新油漆味道。當然,手銬也還是沒離開過瑪格麗特的手腕,但是對於瑪格麗特來說,這一切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當她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從頭到尾地回憶一遍從一早開始直到現在的每一個細節時,她不得不承認,雖然不顧一切匆忙混上了船對與她來說是一場天大的甚至可以稱之為悲慘的烏龍,但她的運氣,真的還算不錯,那位「綠帽子先生」的刻薄和冷酷反而成全了她——明天中午被遣送上岸,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最好結果。
    是的,現在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老老實實在這個艙室里待一晚上,到了明天中午船停靠在昆斯敦時,她就可以下船了。
    她不想去考慮下船後可能面臨的指控。即便真的落到卡爾·霍克利所嘲諷過的那種地步,那也是後話了。她認。比起幾天後可能變成漂浮在大西洋冰冷洋面上的僵硬浮屍的這條船上的許許多多人,她已經夠幸運了。只要性命還在,什麼也打不倒她。
    頭頂唯一的一盞白熾燈光線很暗。瑪格麗特不知道現在的確切時刻,估計應該是10號的深夜了。
    她被拷在艙壁鐵環上的胳膊,一直以一種彆扭的方式扭著,血液循環不暢的情況下,漸漸感覺到針刺般的脹麻。而且更糟糕的是,緊繃著的神經舒緩了下來後,她的身體就開始提醒她關於它的存在——她從早上一直到現在,滴水未進,又餓又渴。
    肚子餓倒可以忍受,但是口渴卻真的十分難耐。當意識到身體需要水分之後,嘴巴里那種乾黏的感覺就更強烈了。
    所有人彷彿都忘記了她的存在,把她鎖在這個地方後,就沒有人管她了。
    反正已經失去自由,成了一個等待指控的犯人,再不濟,也不會比現在這種處境更糟糕了。
    瑪格麗特抬起另只可以動的胳膊,打算冒著被人嫌惡的風險討一口喝的時候,艙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接著,艙門被推開,那個年輕的船警克魯曼出現了。
    「費斯小姐,我想您或許需要吃點東西,」克魯曼朝她揚了揚手裡的托盤,上面有幾片白麵包,還有一杯水,「所以我給您送了點吃的來。」
    瑪格麗特感動得簡直快哭了。
    「太謝謝您了,您真是個好人。」瑪格麗特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
    「沒什麼,順手之勞而已,今晚正好我值班,」克魯曼把托盤放到了一張桌子上,看了眼她手腕上的手銬,遲疑了下,「抱歉我不能打開你的手銬……」
    「沒關係,你已經夠好了,非常感謝您,」瑪格麗特幾口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終於覺得舒服了些。
    「可以麻煩您再給我倒一杯水嗎?」她舔了舔嘴唇,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我實在是太口渴了,早上開始一直到現在,什麼都沒喝過。」
    克魯曼一愣,「哦,當然,您稍等,」他立刻接過杯子轉身出去。很快回來,這次不但拿了一壺水,還帶了一碟水果。
    因為實在太餓,瑪格麗特也不客氣了,低頭張嘴大口吃了起來。
    她在吃東西的時候,克魯曼並沒離開,而是坐在邊上的一張凳子上,一直看著她。
    等肚子終於填飽,瑪格麗特抬起頭,正對上克魯曼的視線,於是再次向他表達感激之情。
    「哦,這沒什麼,我的名字叫克魯曼,克魯曼·代頓,」他的情緒顯得很快活,「費斯小姐,您剛才說您是溫徹斯特藝術學院裡威廉姆斯·史密斯教授的學生?這太巧了。我的未婚妻瑪莎非常喜歡史密斯教授的作品,就在去年,我還陪她一道去倫敦聽了一場史密斯教授作品的公演。雖然我不懂音樂,但依然令我感到震撼,至今我還記憶猶新。你大概不知道,瑪莎一直喜歡音樂,可惜她家裡窮,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她的父母沒法讓她繼續讀書,所以她只能放棄。這次本來她也要上船的,可惜最後買不到票了。如果她在船上就好了,她一定會很高興能遇到史密斯教授的學生……」
    瑪格麗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能點了點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是嗎……」
    如果你知道幾天後將會發生什麼,你一定會慶幸她買不到票。瑪格麗特心裡默默這樣想道。
    「喏,你看,這是她的照片,」彷彿為了讓她相信,克魯曼興致勃勃地從貼身衣服的內兜里掏出一張照片,遞到瑪格麗特的眼皮子前,「這就是她。」
    照片上是一個樸素而文靜的少女,嘴角微微上翹,目光顯得含情脈脈。
    「她真漂亮。」瑪格麗特稱贊道。
    「謝謝,」克魯曼的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愛上了她。在我這次上船前,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她求婚,她答應了。她的父母也同意了。等我完成這趟泰坦尼克號的航行任務後,我們就可以準備結婚了。」
    「恭喜你,你們會很幸福的。」瑪格麗特只能這麼回應。
    「是的,我們會幸福的。謝謝你的祝福。」克魯曼笑著收起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內兜里,按了按。
    他臉上的幸福笑容是那麼真實,落入瑪格麗特的眼裡,她的心情帶了一種難言的微妙。
    「嗨!代頓先生!」
    在他收起托盤離開,走到艙門口的時候,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忽然叫住了他。
    克魯曼停下腳步,「您還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嗎?」
    「哦,」瑪格麗特試探著問道,「代頓先生,如果我說,洋面上隨了洋流漂浮的冰山很危險,甚至可能會危及到泰坦尼克號的安全,您會不會覺得我是瘋了?」
    克魯曼一愣,隨即笑了,「您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泰坦尼克號是絕對安全的。用水手長亨利的話說,就算上帝親自來,他也弄不沈它。何況,日夜都有瞭望員看著呢。我敢說,再也沒有比泰坦尼克號瞭望員更棒的傢伙了,即便不用望遠鏡,他們也能在夜裡看到前頭漂浮在海面上的哪怕一張桌子大小的冰塊!」
    瑪格麗特苦笑。
    「好吧,我只是隨便說說。謝謝您剛才給我送了吃的。」
    「沒關係,」克魯曼看了她一眼,倒是露出躊躇的表情。
    「您還有事?代頓先生?」
    「哦,費斯小姐,我確實有點不明白,」他露出好奇的表情,「您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方式上船?照您的說法,您是為了找您的父親。可是就算您父親他確實在船上,您也沒必要冒這種風險啊!什麼事情這麼急,不能等他回來再說嗎?現在您瞧……」他搖了搖頭,露出同情的表情,「您為了從貨艙出來,把霍克利先生的車都給撞壞了……」他壓低聲音,「他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大家背地裡都這麼議論他,傲慢,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現在事情一團糟了,您難道不擔心真會受到指控入獄嗎?您還這麼年輕。如果……」
    他頓了一頓,「如果您想試著再去懇求霍克利先生的諒解,我或許可以幫您想想辦法。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也在船上,下午我碰到過她。她看起來沒霍克利先生那麼難說話。或許我可以幫您帶個口信,看看她是否願意幫您在霍克利先生那裡說個情。雖然我覺得她幫忙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她肯的話,明天中午船到昆斯頓的時候,您就不用被遣送下去了。在談好賠償條件後,您可以跟我們一道先到紐約,然後再回來……」
    「哦不不,」瑪格麗特急忙婉拒,「非常感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認為那位布克特小姐肯幫忙的,畢竟,我和她完全不認識,何況我還撞壞了她婚禮要用到的車,我想她現在一定也很不高興。」
    「好吧,你說得也對。那麼,但願您能交好運了。你休息吧。」克魯曼看了眼艙室,最後搬了一張可以移動的椅子走了過來,放到她的邊上,「您可以坐這裡,這樣會舒服點。明天中午我會送你下船的。」
    「謝謝您,代頓先生,您是一個好人,祝您也交上好運。」瑪格麗特真心實意地說道。
    克魯曼笑著衝她點了點頭,轉身帶上艙門離開。
    隨著他腳步聲的消失,四周再次歸於安靜。
    瑪格麗特坐到了椅子上。漸漸地,疲憊感朝她襲了過來。最後她靠在椅背上,慢慢闔上眼睛。
    各人各有天命。何況,這艘船也未必一定就會像她知道的那樣,遭遇到撞冰山的厄運呢……
    在睡過去前的一刻,瑪格麗特這樣告訴自己。
    ————
    瑪格麗特睡得正迷糊,腳底忽然感覺又濕又冷,她睜開眼睛,看見地板上慢慢漫上了水,她驚駭地抬頭,發現對面艙壁上忽然出現了一道長長的猶如被刀鋸割開一樣的裂痕,黑色的海水瀑布一般洶湧著從裂口往里灌。很快,水就漫到了她的腰間,繼而上升到胸口,她想逃走,奮力掙扎,手卻一直牢牢地被銬住,根本無法掙脫開。
    冰冷海水迅速淹到了她的下巴。她深陷絕望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和自己相依為命了十年的父親那張熟悉的臉。
    「上帝啊,要是他知道我就這麼死了,該會多麼傷心,我不想死!」
    在海水就要淹住她口鼻的一剎那,她終於大喊了一聲「救命——」
    「砰」的一聲,耳畔邊突然而至的一個聲音將她迅速從睡夢里驚醒,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保持著入睡前的的那個姿勢,正歪靠在艙壁上。
    船壁並沒有破,海水也沒有湧進來,更沒有淹沒她。
    剛才,她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但是那個夢的感覺卻是如此清晰。甚至直到這一刻,她醒了過來,後背冒出的冷汗還緊緊貼住她的衣衫,整個人冷颼颼的。
    那個夢,太可怕了。夢中被海水淹沒圍困時的刺骨冰冷感和當時她的絕望恐懼心境,清晰得彷彿就像真的一樣。
    她的心臟跳得就像要死了一樣,嘴依然保持著呼叫救命時的樣子,目光呆滯地望著推門而入、把她從可怕夢境中帶離了出來的那個人。
    是一個不認識的船員,大約四十多歲。
    「瑪格麗特·費斯?」對方彷彿被她此刻的表情嚇了一跳,一手扶著門把,睜大眼睛看著她。
    瑪格麗特終於清醒了。動了動幾乎麻木了的半邊身體,困難地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
    「是的……我是……」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有氣沒力。
    船員走了過來,用手上的鑰匙打開了銬住她的那個手銬。
    瑪格麗特收回手,慢慢揉著被拷出了一圈紅紫印痕的手腕。
    「請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船到哪裡了?」
    「現在是上午十點三刻,再過二十分鐘,就到昆斯敦了。」對方回答。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
    剛才她還有點擔心,唯恐自己這一覺已經錯過了昆斯敦。
    「請問……是要送我下船了嗎?」
    船員看了她一眼,「跟我來吧。」
    瑪格麗特抬手擦了擦額頭的一層冷汗,深深呼吸一口氣,讓狂跳著的心臟漸漸平息了些,跟著船員走了出去。
    他帶著她來到走廊的盡頭,上了一道彷彿船員專用的狹窄樓梯,又上了一道,連著爬了兩層後,到了c層,順著新出現在面前的走廊繼續朝前走去,最後停在了走廊盡頭一個艙室的門前。
    他打開門,示意瑪格麗特進去,「請您在這裡等著。」他說道。
    「好的。」瑪格麗特點了點頭,頓了一下,又問道,「請問,克魯曼·代頓先生去哪兒了?」
    「他有點事。」船員回答。
    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剛才夢境中自己被淹沒在水中垂死前的那種深刻絕望和痛苦,直到現在讓她感到心有餘悸。
    她很幸運,只要在這裡再等上半個小時就可以下船了。但幾天之後,這條船上剩餘的人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大部分將會隨著沈船悲慘地死去。
    就在昨天,在她不得不考慮自己能否安然下船的時候,她還一直用人各有天命來安慰自己。但現在,她真的就要下船了,她竟然又該死的有點搖擺不定了。
    她的眼前浮現出克魯尼·代頓給她看自己未婚妻照片時那張年輕臉龐上露出的燦爛笑容。
    整整一船的人命……
    她實在沒法能夠做到完全無動於衷,就此心安理得地下船。
    至少,她做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就看上帝的安排了。
    瑪格麗特決定了。
    「抱歉,能麻煩您一下嗎?下船前我想見代頓先生。我以為會是他送我的。」
    等克魯尼過來,在下船的前一刻,她會再次提醒他沈船的可能。如果她的話能讓他產生哪怕些微的警惕,繼而去提醒船上負責瞭望的他的那幾個同事的話,或許悲劇就有可能避免。畢竟,泰坦尼克的沈沒完全就是一系列偶然作用下的結果。這些偶然因素中的任何一個,哪怕發生了最微小的變化,最後的結局未必不會發生改變。
    船員用一種略微古怪的眼神看著她。
    「哦,費斯小姐,您不用下船了。」他慢吞吞地說道。
    瑪格麗特一時沒反應過來,「您說什麼?」
    「您不用下船了,」他重復一遍,「霍克利先生撤銷了對您的指控。所以您不用下船。但是很抱歉,您現在還不能自由行動,所以請您先待在這裡。您請進去吧。」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撤銷了對我的指控?為什麼?不不,我撞壞了他的車,他控告我是天經地義的!我要下船!你放開我——」
    「請您進去吧!」
    船員似乎得到過什麼指令,不顧瑪格麗特的掙扎,用力鉗住她胳膊,往里一推,瑪格麗特敵不過對方的人高馬大,整個人立刻被推了進去,腳在地毯上絆了一下,打了幾個趔趄,這才站穩了身體。
    她轉過身,撲回到門口,卻聽見門外輕微咯噠一聲,門被反鎖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7

☆、Chapter 7

瑪格麗特又驚又怒,使勁地拍門,門紋絲不動。她又開始大聲喊叫。過了一會兒,終於彷彿有人注意到房間里發出的動靜,朝這邊走了過來,但令她感到絕望的是,剛才那個關她在這裡的船員並沒有離開。隔著門隱約聽到他和對方說了些不知道什麼的話,很快那個人就離開了。接下來,無論瑪格麗特再怎麼拍門,外頭一直都沒有任何響動了。
    船體忽然輕微地晃了一下,瑪格麗特停止了徒勞的拍門,飛奔到房間靠艙壁的一側,透過一扇玻璃舷窗看出去,視線里出現了遠處港灣船塢的黑色輪廓。
    因為泰坦尼克號太大了,長達兩百多米,排水量更高達驚人的五萬噸。紐約的查爾斯碼頭為了容納這龐然大物,不得不將船塢向哈德森河縱深擴建了一百米。昆斯敦更沒有能夠容納它的那麼大的船塢,所以船抵達的時候,沒有完全進港,而是停在了這裡,幾艘駁船送來需要上船的乘客和貨物,下船的乘客也經由駁船上岸。
    瑪格麗特意識到昆斯敦到了,船將會在這裡停泊一段時間,然後重新出發再次駛向大西洋。而這也意味著,現在就是她能夠上岸的最後時刻了。如果錯過,她將可能隨著沈船一道永沈海底。
    「混蛋!開門,放我出去!」
    她再次奔回到門口,憤怒地抬腳用力踢著門。
    然後,不管她怎麼踢,外面始終沒有半點響動。
    瑪格麗特陷入了沮喪和絕望。就在她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氣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動靜,似乎終於來了個人,而且現在正打開門鎖。
    剛才被抽掉了的力氣彷彿瞬間又回到了她的身體里。瑪格麗特一下從地上爬起來,緊緊地盯著門口。
    門被打開,進來了一個人。
    在門被推開的前一秒,她也設想過所有可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人。克魯曼、卡爾·霍克利,即便是愛德華船長,也不會比她現在看到的這個人更加令她感到驚詫。甚至可以說,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時候竟會在這裡看到這張臉。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體格魁梧,看得出來,他對保養身材相當上心,一套裁剪合體的筆挺深藍間黑毛呢條紋西裝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了他的男子氣概,雪白假領前端端正正戴著和西裝相配的黑色領結,他的一隻手上握著一柄文明杖,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能讓他看起來更加讓人值得信任的風度翩翩的表情——總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看起來都是一個標準的令人敬仰的富人階層男士。
    「布萊克先生!」
    因為太過驚詫,瑪格麗特下意識發出這麼一聲喊叫後,就愣在了原地。
    羅伯特·布萊克,也就是男孩謝利的父親,他出現在這條船上,其實並不是什麼讓人太過震驚的事。瑪格麗特心裡也明白,即便自己已經藏起了他們一家人的船票,但以布萊克家的身份,即便丟了船票,只要他們想上船,還是有辦法可以上來的——讓瑪格麗特愣住的是,他怎麼就會來到了這裡?
    羅伯特·布萊克,這位溫徹斯特市的頭面人物迅速關上門後,就朝著瑪格麗特露出了微笑。
    「費斯小姐,看到我,您一定感到非常驚訝吧?」
    「你怎麼會在這裡?」
    瑪格麗特的臉立刻冷了下來,態度並不禮貌,甚至帶了點質問的口氣。
    「聽到您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實在是令我感到難過,」羅伯特·布萊克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口氣,露出遺憾而失望的神色,朝她走了過來。
    「謝利也上船了?」
    瑪格麗特想到了那個男孩,強忍住因為對方靠近自己而產生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問了一聲。
    「您還記掛著他,這令我感到非常欣慰,」羅伯特·布萊克藍灰色的眼珠子盯著她,語氣聽起來十分真摯,「是的,他也在這條船上。您大概不知道,就在出發前,我們的船票居然找不到了。雖然折騰了一番,好在最後還是沒耽誤。哦,費斯小姐,我是想說,您是一位很好的鋼琴老師,謝利非常喜歡您。我已經知道了您辭職的事,我感到非常遺憾……」
    謝利還是上船了……
    但,如果沒記錯的話,頭等艙的乘客里,除了少數自願留下與丈夫一起共生死的婦女,絕大部分女人和孩子最後都上了救生艇。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希望謝利可以平安登上救生艇。
    「抱歉,布萊克先生,我恐怕沒時間和你在這裡敘舊。」
    她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她根本就不想和這個人多說話,多說一句話,就是浪費她一分逃生的機會。她抬腳往門口快步而去,但是,就在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羅伯特·布萊克攔住了她,擋在門前。
    「費斯小姐,毫無疑問你闖了一個很大的禍。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用被送下船去接受指控?」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扭過臉,「有話快說!」
    羅伯特·布萊克彷彿並不在意她冷漠的態度,臉上露出淡淡的、彷彿施捨了窮人後希冀看到對方露出感激之色的那種欣然表情。
    「是這樣的,費斯小姐,我與霍克利先生,就是那位要控告您的先生,我們是朋友,關係很不錯的朋友,就在上船前的晚上,他與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還在我家裡渡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我們一起吃了晚飯……」
    留意到瑪格麗特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立刻改口,「是這樣的,今早我聽說了卡爾汽車被毀的事。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吧,無意之中又讓我得知他要控告的那個人居然就是您,這讓我感到非常驚訝,又十分不忍。無論出於何等考慮,對於您現在陷入的絕境,我都無法做到坐視不理。所以我私下找了卡爾,表示願意代您賠償您給他造成的損失,並請他看在我的份上,讓您免於受到指控。他答應了……」
    「所以你就叫人把我帶到這裡,然後把我關起來?」
    瑪格麗特憤怒地質問。
    她的反應大大出乎羅伯特·布萊克的預料。他一愣,臉上隨即露出驚詫的表情。
    「我實在是無法理解,費斯小姐,對於我為您做的這一切,您為什麼竟然完全無動於衷?非但如此,您居然還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我的好心好意?姑且不論您是否有能力賠償您因為自己魯莽行動而造成的損失,光是來自卡爾的指控,就足夠讓你入獄了,如果他真這麼乾的話。一旦你的記錄留下了污點,在你出來後,還會有什麼前途可言?難道我對你的幫助非但不能讓你感激,反而招來你這樣的對待?」
    瑪格麗特忍住氣,冷笑了一聲。
    「您只要我的感激和原諒,是嗎?布萊克先生,您的目的難道僅僅只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我不但收回我剛才對您的不禮貌對待,而且還會誠心誠意地向您道歉!」
    羅伯特·布萊克的臉上泛出一種略微古怪的表情。他搓了搓手,朝她慢慢靠近。
    「瑪格麗特——」
    「請叫我費斯小姐!」
    「好吧,費斯小姐,」他聳了聳肩,「我知道您的情況。您是史密斯教授最有才華的學生,如果能去維也納繼續學業,我相信您的未來一定很美好。但是現實是殘酷的,您的經濟條件令您無法自由地做出對您未來最有利的正確選擇,如果您願意的話……」
    他頓了一下,聲音略微變小了些。
    「……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其實可以完全不必為錢而擔憂。我可以資助您。不但資助您的學業,還包括您的一切花銷,甚至包括供養您的父親。你們可以從現在住的地方搬出來,我給他買一座能讓他安然渡過下半輩子的房子……」
    「代價呢?」瑪格麗特打斷了他,「要我成為您的情婦,是嗎?」
    羅伯特·布萊克注視著她,「其實大可不必用這個詞來形容我們的關係。費斯小姐,您的身上有一種令我十分心動的感覺,我只是想讓你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如此而已。我為我上次的不理智行為向你道歉……如果這是你突然提出辭職不再教謝利的原因,我會更加感到歉疚。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口中所說的「不理智行為」,發生在十幾天前。
    那天午後,瑪格麗特像往常一樣來到那座大房子里給謝利上鋼琴課。布萊克太太不在,似乎幾天前去了倫敦,要第二天才回來。謝利也不在,僕人說他臨時去看牙醫,大約半個小時後才能回,請瑪格麗特等一下。瑪格麗特答應了。因為前幾個晚上幫人趕著整理樂譜一直工作到半夜,睡眠有點不足,在女僕離開後,她坐在琴室里的一張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異樣感覺給弄醒的。彷彿有蟲子在她的臉上爬過一樣。她睜開眼睛,居然看到了羅伯特·布萊克。他正俯身注視著她,而剛才那陣弄醒了她的蟲爬,其實是他的手在觸摸她的臉頰。
    羅伯特·布萊克是本城名流,有身份有地位,除了風聞有幾樁可能會在以後的競選中被敵手攻擊的風流韻事外,幾乎沒什麼能夠讓人指摘的地方——而所謂的風流韻事其實也沒什麼可怕,因為布萊克太太一直堅決站在自己丈夫的一邊,聲稱自己與丈夫感情融洽,所有的傳聞,都不過是別人對自己丈夫的道德污蔑和人身攻擊而已——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時來給謝利上課的時候,瑪格麗特也沒怎麼看到過他在家。只是最近,碰到的次數才多了些。
    對於自己學生的父親、雇主的丈夫,瑪格麗特以禮相待,並且非常注意保持一定距離。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兩人距離最近的一次交流,還是上周瑪格麗特給謝利上完課離開的路上,恰好遇到羅伯特·布萊克的汽車從後而來,他讓司機停下來,稱載她一程,但被她婉拒。
    所以,當意識到這個她幾乎沒怎麼正眼看過的男人正在對自己做出非常失禮,甚至完全可以稱之為無恥的舉動後,瑪格麗特又是驚詫,又是氣惱,立刻起身揮開他的手。當時這個男人似乎也十分尷尬,在瑪格麗特開口質問他之前,匆忙道了聲歉,轉身匆匆就出了門。正好謝利回來了。瑪格麗特勉強定住心神,上完那一節課後,接下來,就是故事一開頭髮生的那一幕了。
    現在聽到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用這種口吻再次提起那件事,瑪格麗特反而氣極而笑。
    「布萊克先生,現在你來這裡見我的事,你的妻子知道嗎?」
    羅伯特·布萊克一愣,隨即露出略微帶了點尷尬的笑,「坦白說,她不知道。但是……」
    「好了,布萊克先生,」瑪格麗特冷下臉,「我願意接受你的道歉,但僅此而已。我們沒半點關係,我也不會接受你所謂的好心幫忙,事實上,我完全不需要。現在我要下船,請你不要阻撓——」
    她繞過他,朝門快步走去,就在她的手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羅伯特·布萊克從後一個箭步上來,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費斯小姐,你似乎還不清楚自己的狀況,」他的臉有點漲紅,語氣也沒了剛才的耐心,「我不明白,你憑什麼這樣拒絕我的好意?」
    「滾!我樂意去坐牢,關你什麼事!看在謝利的份上,我不想用更難聽的話罵你,你給我滾開!」
    瑪格麗格唯恐錯過下船的時間,奮力掙脫開他的手,跟著用盡全力狠狠一把推開他。
    羅伯特·布萊克猝不及防,跌坐在了地上。
    瑪格麗特迅速打開門。
    那個船員已經不在了。她不顧一切地朝前跑去。
    ————
    泰坦尼克號可供乘客上下的艙門並不止一個,瑪格麗特只知道自己現在的位置在c層,並不清楚靠港時船到底會打開哪一層的哪個艙門。而且更要命的是,在這艘巨無霸一樣的大船里,她現在完全失去了方向。
    c層的前半部分是些一等艙和套房,後半部分有個二等艙小餐廳,再過去船尾,是二等艙乘客的休息區。現在是中午,走廊上人並不少,三三兩兩成群往返於房間和餐廳的中間。女士打扮得猶如出席晚宴,男士衣冠楚楚,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愉快而矜持的笑容,直到瑪格麗特突然出現在了他們中間,在無數驚詫的目光注視里奪路狂奔,祈禱能在泰坦尼克號離港前找到那扇正確的艙門。
    對面走過來一對手輓著手的老夫婦。
    老先生一頭銀發,穿著莊重的禮服,口袋上別了一朵深紅色的康乃馨,老太太戴著一串珍珠項鍊,肩上披了條深綠色的披肩,兩人一邊走路,一邊低聲說著話,老先生不知道說了句什麼,老太太笑了起來。
    情急之下,瑪格麗特衝了上去,「請問你們知道哪裡是下船的艙門?」
    老夫婦彷彿被嚇了一跳,驚訝地對視一眼後,老太太搖了搖頭,但指向身後,「剛才在那裡看到有個船員,或許你可以去問他——」
    「要下船嗎?」老先生掏出懷錶瞥了一眼,「只剩五分鐘了,你要抓緊時間,孩子。」
    「謝謝,謝謝——」
    話音還沒落,她人就已經衝向了老太太所指的方向。
    想到最後的能讓她通往生路的那扇門很快就要關閉,而自己卻還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這迷宮般的船腹里繞彎,她整個人被一種強烈的焦躁恐慌感所控制。
    「哦上帝啊,這位小姐,請問您是否需要幫助——」
    對面終於出現了剛才那個老太太所指的船員。他見到迎面跑來的瑪格麗特,睜大眼睛看著她。
    「是的是的!我要下船,請問艙門在哪裡——」
    彷彿見到了救星,瑪格麗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連聲發問。
    船員被嚇了一跳。
    「哦哦,您是要在昆斯敦下船是嗎?就要離港了。如果您要下船,還請抓緊了……」
    「告訴我怎麼走!」瑪格麗特喘息著打斷他。
    「艙口在b層餐廳的邊上,您朝這個方嚮往前向右拐,就能看到大樓梯,上了樓梯後往船尾方向去,艙門就在您的右手邊。當然您也可以坐電梯,但您恐怕要等了,現在用電梯的客人應該會比較多……」
    瑪格麗特松開了船員的胳膊,朝著他所指的樓梯方向狂奔而去。
    那架從e層一直上延到a層的幾乎成為泰坦尼克標誌的橡木大樓梯終於出現在了瑪格麗特的面前。但她此刻完全注意不到它所代表的奢侈和華麗。她提起裙擺,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樓梯,到達b層後,不顧一切地朝船尾方向繼續狂奔。
    她已經看到了,就在走廊盡頭通往艙門的通道口,有一個船員。他的手上拿了面三角小旗,正是她見過的負責艙門口乘客上下的船員的樣子。
    到了,到了……一定要趕在閉艙前下船,一定要趕上……
    她不斷地在心裡重復著這句話,用她這輩子從沒有過的速度狂奔著。
    就在這時,樓梯側旁一道走廊的拐角處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瑪格麗特根本沒看到,即便她看到了,現在也完全收不住腳,而對方顯然也沒想到突然會有人用這樣的速度從側旁衝過來,當他覺察到不妙的時候,儘管他已經做出了最快的反應,迅速閃身往側旁躲避,但還是來不及了,瑪格麗特撞上了他,結結實實。
    「咚」的一聲,就在那一剎那,瑪格麗特甚至聽到了自己額頭撞在對方下巴骨頭上時發出的聲音。
    她撞到的那個人,是個男人,個子比她高很多,體重更不用說,遠超於她。她被兩人相撞時的衝力反彈了回來,仰面摔在了地上。
    這一跤摔得實在不輕,當她攤開手腳倒在地上時,有那麼一刻,全身骨頭彷彿都被摔斷了,眼前金星不停在冒,頭暈得就像被人揍了一拳。
    她知道那個被自己撞了的人現在情況一定也不大好。因為就在她額頭撞上他下巴的時候,除了骨頭相碰的聲音,她也聽到對方嚷了一聲。
    「見鬼!」那個不幸被她撞了的人當時這樣嚷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很明顯的痛楚。
    瑪格麗特感到抱歉,但現在她沒功夫再去向別人道歉請求原諒了。
    彷彿體內有一股奇跡力量支撐著她,幾乎在倒地的同時,她睜開眼睛,晃了晃腦袋,呻/吟一聲後,跟著一骨碌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繼續朝著那扇艙門跑去。
    「請等一下,我要下船——」
    ————
    被迎面突然而至的巨大衝力給撞到艙壁上才穩住了腳的卡爾·霍克利很快就認出了那個已經奪路而去的背影。
    他靠在艙壁上,捂住自己疼得像是骨頭都碎了的下巴,目瞪口呆地看著幾秒前重重摔倒的瑪格麗特從地上飛快爬起來,居然像個沒事人一樣,用一種令人驚訝的速度繼續朝前狂奔。
    她不是羅伯特的情婦嗎?這個時候,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羅伯特那裡發生了什麼?
    驚訝摻雜著滿腔怒氣,他立刻朝著那個背影追了上去。
    ————
    「你,給我站住!」
    瑪格麗特還沒跑出幾步遠,一邊臂膀忽然被人從後一把抓住,耳邊聽到有人這樣低聲咆哮了一句。聲音彷彿有點耳熟,在哪裡聽過一樣。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她也沒時間去想。但她猜到大概是剛才那個被自己撞了的人追了上來,慌忙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您原諒,我必須要下船——」
    她甩了幾下胳膊,非但沒甩開,反而覺得抓住自己的那股力道更加重了,對方的五指像一把鐵鉗,牢牢鉗住了她的手腕,疼得要命。
    她終於覺察到不對,猛地回頭,赫然對上了一雙正冒著憤怒火花的眼睛。
    卡爾·霍克利!
    「是你!」瑪格麗特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媽的,你再給我跑!」
    卡爾罵了一聲,或許因為疼痛,他臉上的肌肉略微扭曲著,表情顯得有點猙獰。
    「霍克利先生,很抱歉,但是請你放開我,我要下船,拜託,拜託了——」
    遠遠地,瑪格麗特聽到那個船員吹了聲哨子,朝著他側旁的方向揮舞了幾下旗子,看起來彷彿是要關艙門了。
    瑪格麗特一邊奮力甩他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放開我,我要下船——」一邊扭頭大聲嚷:「等等我,請等一下,我要下船——」
    「你要下船?難道羅伯特沒告訴你,我已經同意撤銷了對你的指控?」卡爾看著她的表情,就如同她腦子有問題。
    艙門眼看就要關閉了,這個該死的傢伙,還在這裡抓住自己不放。
    瑪格麗特急得簡直要瘋了。
    「去你媽的——誰要你撤銷控告了?我要下船!」
    她憤怒地衝他吼道。
    卡爾一愣,等回過味來,臉上再次迅速浮出一層惱火的神色。
    這個時候,這段走廊上的人並不多。但兩人剛才發出的動靜,依然還是吸引了路過的幾個人的注意力,紛紛看了過來,眼神里帶了點好奇。
    這裡隨時可能會有熟人出現。
    卡爾瞥了眼路人的表情,不想自己成為旁人在背後議論的話題,終於勉強掩飾住了自己的尷尬和惱火,微微眯了眯眼睛,松開了她的手。
    一旦得到自由,瑪格麗特立刻轉身,繼續朝著艙門狂奔。
    「等等我,請等等,我要下船——」
    等她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艙門口時,卻看到那扇門已經閉合了。
    「開門,我要下船——」
    她撲到了艙門上,發出一聲類似絕望般的嗚咽。
    「很抱歉,小姐,即便我給您開了門,您現在也不能下船了。駁船已經開走。」船員狐疑地打量她的背影,「您確定您真的是在這裡下船的乘客?但我核對過要下船的乘客名單,所有人都已經上了駁船。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船員在她邊上說了什麼,瑪格麗特已經渾然不覺了。她只定定看著幾十米外海面上那艘正往港口方向駛去的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駁船,欲哭無淚,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這下,要玩大的了……

☆、Chapter 8

「小姐?您還有事嗎?」
    船員望著瑪格麗特的背影,試探著叫了一聲,見她沒有反應,聳了聳肩,轉身離開。
    瑪格麗特趴在艙門上的舷窗前,盯著前頭那艘漸行漸遠的駁船,忽然毫無預警地爬到了艙門側的一道應急出口前,拉開保險閂,艙門立刻向側旁移動了半個身位的距離。
    就在瑪格麗特抓住扶手,朝外傾出半個身體的時候,有人衝了上來,從後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瑪格麗特回頭,看見卡爾現身在自己身後,滿臉的怒容。
    「你在幹什麼?」
    他咆哮了一聲,一把將她拽了回來。
    船員回頭,看見已經被開啓的應急出口,立刻跑了過來,迅速關閉應急門,檢查過一遍,確定沒問題後,轉身朝著瑪格麗特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這位小姐,我說您想幹什麼?從這裡跳下去嗎?難道您不知道船在行進時,這扇門是絕對不允許被打開的嗎?您知道您這麼做的後果嗎?您的這種行為已經危及了航運安全,我必須通知安全人員前來處理!」
    大概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他在嚷嚷著的時候,臉色有點發白。
    卡爾拖著瑪格麗特,將她摁在了側旁的舷窗前,強迫她看下去。
    「你的腦袋有問題嗎?你在找死,是不是?」
    他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既驚訝,又帶著一種深深的厭惡。
    瑪格麗特低頭。
    她現在的艙層位置距離吃水線大約十七八米,六七層樓的高度。泰坦尼克號正在加速離港,船身劈開海面,在交界處處擦攪出一道道洶湧的水浪。
    「如果你跳下去,你就別想活著上來!你這個瘋女人!」他惡狠狠地說道。
    瑪格麗特盯了腳下彷彿正迅速往後奔流的一道道浪花。
    她知道這個人的話並非完全是在恐嚇她。他說的那種情況,確實很有可能發生。如果她跳下去,很有可能會隨著船體翻出的浪卷進船底,而這個位置又在船尾,運氣再差一點的話,等著她的就是正在高速運轉的螺旋槳。
    剛才時間太過緊促,加上駁船距離不是很遠,仗著自己還算可以的水性,一心只想離開這條船,一時衝動之下,這才拉開了保險栓。
    現在盯著腳下的波浪,不過才幾秒鐘而已,她忽然感到有點頭暈腳軟,剛才想縱身躍下的勇氣忽然消失殆盡。
    正在這時,布克特夫人和另幾個打算一起到上層甲板坐坐的夫人太太們正沿著走廊經過這裡。
    布克特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卡爾的背影。見他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站在一起。那個女人穿衣打扮似乎來自三等艙,但容貌卻非常美。兩人靠得很近,他的手還抓著那女人的胳膊。
    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趁別人還沒看到的時候離開這裡。迅速瞥了眼邊上的幾個女人,發現她們也早留意到了這一幕,視線正全都不約而同緊緊地盯著卡爾和那個女人,臉上掠過一絲旁人難以覺察的陰影,想了下,朝前走了兩步,「卡爾,你也在這裡?」聲音是輕鬆的。
    卡爾·霍克利回頭,見是布克特太太和她的朋友們來了,忽然意識到自己手上彷彿還抓著什麼東西,低頭見是邊上這女人的胳膊。幾位太太,包括布克特太太,目光似乎全都正盯著自己的手在瞧,急忙松了手。
    「我想羅絲現在應該很高興見到你。她剛回房間了。」布克特太太的神色如常,臉上帶著微笑地說道。
    「好的,我現在去找她。」
    卡爾轉身要走。
    「霍克利先生,這位小姐看著很面生,能給我們介紹下嗎?」
    忽然有位太太,冷不丁這樣冒出了一句。
    說這話的,是布克特太太的幾十年老相識休斯頓太太。
    這兩個女人之間的較量,可謂源遠流長了。年輕時比的是朋友間的美貌和嫁妝,嫁人後比夫家,再之後比兒女。最近幾年,因為露絲父親的去世和布克特家的敗落,原本總被壓住一頭的休斯頓太太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沒成想好景不長,布克特太太現在又釣到了一個金龜婿,這讓休斯頓太太心裡很是不適。現在好容易逮到一個可以上眼藥的機會,她自然不會放過。
    布克特太太臉色微微一沈,顯得有得不高興。剩下幾個太太卻是興致勃勃,對弄明白他和他邊上這個年輕漂亮小姐的關係似乎都很感興趣。
    卡爾攤了攤手,「這個女人剛才……」
    他躊躇了下,下意識地回頭,瞥了瑪格麗特一眼。見她還扭著臉,視線定定落在遠處那艘只剩下一個黑點了的駁船,目光顯然茫然而絕望,似乎完全沒有留意自己現在因為她而被迫要給這幾位太太做一個交待的窘況,微微蹙了蹙眉,墨綠色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更加不悅的神色。
    「這個女人剛才似乎想跳船,被我阻攔了。」他簡潔地說道。
    幾位太太對視一眼,哦了一聲。
    「原來您在英雄救美,就像電影里演的西部牛仔那樣,這真是值得敬佩的一種行為。」
    休斯頓太太的話原本也可以理解為是她發自內心的稱贊,但加上她現在這種略微誇張的語調,聽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卡爾感覺到了她話里隱含著的另一種意味,心裡更加不悅。
    這幾個整天吃飽了撐著就喜歡說東道西的老女人,難道竟在心裡把他和這個不可理喻的下等女人扯上了某種關係?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如果不是考慮到羅伯特過後可能會埋怨他見死不救,他想他是絕對不會在自己下巴被撞得快要疼暈了的情況下又衝上去阻止了她的自殺行為。
    他的唇角勾了勾,對著幾位太太道:「我想你們應該已經聽說了,我的車被人撞壞了。就是這個女人撞的。剛才她似乎想跳海離開這條船,我正好路過看到了,我認為在賠償還沒有得到妥善處置的前提下,這不大妥當,所以阻攔了她。」
    太太們發出驚訝的哦聲,紛紛重新打量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的注意力終於從那艘駁船上收了回來。她的心情完全陷入了沮喪,站在邊上任由太太們用目光肆意肢解著自己。
    「那麼,難道她是想跳船逃走,好避免接下來要面臨的賠償嘍?」
    一個太太發出了聰明的論斷。
    布克特太太立刻認可了這種論斷。她盯著瑪格麗特,神色變得異常嚴峻。
    她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去厭惡這個肇事者。就是因為她,不但導致了自己女婿的財產損失——雖然要到下周,卡爾·霍克利才會真正成為她法律意義上的女婿,但現在就這麼稱呼他,她想也是完全可以的——而且,更可惡的是,說不定還會給即將到來的婚禮造成點麻煩。雖然以卡爾·霍克利的財力,到時候臨時另換一輛別的車完全不在話下,但原本為婚禮準備的新車給毀了,總是一個不好的兆頭。
    「就是她撞壞了你的車?」
    布克特太太用眼角余光掃了下瑪格麗特,口氣既鄙夷,又滿是厭惡。
    「是的。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把她交給船員就行了。」
    卡爾聳了聳肩,語氣已經有點勉強壓抑下來的不耐煩。
    他不大喜歡布克特太太,更厭惡這種場面。如果不是出於對自己未來妻子的尊重,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布克特太太顯然完全沒有領會到自己未來女婿話里的隱含意味,她露出不快的神色。
    「但是卡爾,」她的語氣里帶著不滿,「洛夫喬伊不是告訴我,你要控告這個女人,船長昨天下令將她從昆斯敦遣送回去接受指控嗎?剛才船停下來的時候,他們為什麼沒有派人把她趕下船?」
    她扭頭轉向邊上那個船員,語氣咄咄逼人,「去把你們的警衛長叫過來!我要問問他,他到底都乾了些什麼!」
    船員不明所以,啊了一聲,看向卡爾,等著他的指示。
    卡爾在心裡詛咒了一句。
    或許他不該上這條船的。從昨天上來後,無論是他的心情還是運氣,都是一團糟。就連打橋牌也成了最大輸家,以致於同桌的幾個人拿他取笑,稱他情場得意賭場失意。
    「卡爾!真巧,在這裡碰到你了!」
    就在這時,剛剛追著趕到了這裡的布萊克先生不失時機地現身,微笑著,親熱地和卡爾打了聲招呼,好像他真的是無意路過這裡遇到了朋友似的。
    「布克特夫人!還有這幾位尊敬的太太,有幸能在這裡遇到,能為我介紹一下嗎……」
    他彬彬有禮,朝女人們微微彎腰,打著招呼。
    他的儀表和態度立刻贏得了太太們的好感。布克特夫人一一為他介紹。當得知他是來自溫徹斯特的羅伯特·布萊克後,大家全都肅然起敬。
    「原來您就是瑪利亞·布萊克太太的丈夫!我有幸在倫敦遇到過您的太太,還與她進行了愉快的交談。沒想到你們夫婦也在這條船上。真太好了。麻煩您轉告一下您的太太,我很期待再與她進一步深交。」
    休斯頓露出驚喜之色,顯得熱情洋溢。
    羅伯特·布萊克滿口答應。
    ————
    「霍克利先生!太太們!」
    彷彿還嫌不夠熱鬧,警衛隊長哈羅德·貝爾也趕在這時候現身。
    他是聽到了報告,說這邊發生了點意外,所以匆忙趕了過來。
    「您來得正好!」布克特太太立刻換了副表情,口氣再次嚴厲起來,「您需要給我一個解釋,這個女人,」她指了指瑪格麗特,「她為什麼還沒被趕下這條船?」
    哈羅德·貝爾一愣,看了眼卡爾,隨即應道:「太太,事實上,我們是按照霍克利先生的指示辦事的。因為他後來又告訴我們,他決定不指控這位小姐了,讓我們不必將她遣送下船,所以這位小姐才留了下來。」
    布克特太太一愣,「卡爾?這真的是你的意思?」
    剩下幾位太太也一臉驚訝,齊齊看著卡爾。
    卡爾臉頰一側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
    羅伯特咳嗽了一聲,轉過身來,等背對著人的時候,朝卡爾迅速投去一個請求幫忙的眼神。
    他的那點心思,卡爾自然瞭然於胸。
    無論出於哪種理由,他現在都不能告訴這幾位正渴望知道真相的太太們,這個肇事女人之所以現在還沒趕下船,唯一的原因是他答應了眼前這個老朋友的請求,和他本人完全沒有半點關係。
    頓了一頓,他說道:「是的,這是我的意思。」
    「為什麼?」布克特太太的臉色快掛不住了,「這個女人給我們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我認為應該讓她受到應得的懲罰,這樣,像她這樣的人才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我改主意了,」卡爾面無表情地說道,「不過一輛汽車而已,沒必要弄這麼大的動靜。讓她賠償就行了。」
    「但是……」
    布克特太太顯得還是很不甘心。
    「抱歉,太太們,我還有點事,失陪了。」
    卡爾打斷了布克特太太的追問,朝女人們點了點頭,沒再看瑪格麗特一眼,轉身就走。
    羅伯特臉上掛著他依然迷人的笑容,和太太們一一告別後,轉頭看了瑪格麗特一眼,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跟著對哈羅德·貝爾說道:「隊長先生,我的朋友雖然寬宏大量決定不再控告她,但鑒於她造成的實際損失和她剛才想逃走的不恰當舉動,您是不是應該再把這女人看好?」
    略微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哈羅德·貝爾攤了攤手,上來命令瑪格麗特跟自己走。
    瑪格麗特冷冷盯了一眼羅伯特·布萊克,在周圍太太們各自迥異的目光注視里跟著哈羅德·貝爾離開。

☆、Chapter 9

哈羅德·貝爾對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瑪格麗特,感到微微的犯難。
    現在他有點弄不明白這個女人與卡爾·霍克利以及另一位布萊克先生之間到底存在著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了。在帶她回到原來關過她的那個艙室後,他略微考慮了下,決定將她暫時再拘押起來,當然,待遇比之前有所提高。
    「費斯小姐,雖然您很幸運地逃過了指控,但是您還面臨著財產損失賠償的要求,而且,您剛才試圖跳下船的舉動也將被視為對航運安全的破壞,所以接下來我不得不讓您繼續留在這裡。希望您不要再做出任何不恰當的舉止讓我們為難。如果您有什麼需要,告訴克魯曼,他會盡量滿足您的要求。」
    哈羅德說話的口氣甚至算得上是溫和。
    哈羅德·貝爾離開後,瑪格麗特再次獨自被關在了這間小艙室里。
    接下來該怎麼辦?
    沮喪和絕望如影隨形。剛才和卡爾·霍克利發生碰撞摔倒在地時的後遺症彷彿也在這時候朝她襲來。感覺到胳膊很疼,她捲起衣袖,發現手肘部位已經擦破了皮,血絲正一點點地往外滲。
    瑪格麗特沒心情處理這種小傷口,胡亂擦了下血跡,她略微無力地靠在艙壁上,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門口傳來腳步聲,跟著,門被推開。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見克魯曼探頭進來說道:「費斯小姐,有位先生來看您。」
    來人是羅伯特·布萊克。
    布萊克先生遞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低聲說道:「別讓人知道我來過。」
    克魯曼一愣。
    在這條船上,哈羅德隊長的月薪是20美元,他一個月才掙12美元。
    他略一猶豫,看了眼瑪格麗特,朝她略微尷尬地笑了下,迅速接過鈔票塞到兜里,轉身關上了門。
    ————
    「你又來幹什麼?」
    瑪格麗特盯著他。
    羅伯特·布萊克注視著她。
    「費斯小姐,我來是想給您最後一個機會。我很遺憾剛才發生的那一幕,那也不是我所想。但是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樣,霍克利先生之所以寬宏沒有控告您,正是出於我的緣故。我的本意是想幫助您,但是您的表現卻令我頗為失望……」
    「你說夠了沒有?」瑪格麗特厭惡地打斷了他,「你在我這裡並不受歡迎,請你離開!」
    「費斯小姐,你彷彿還沒有弄明白自己的處境!」
    羅伯特·布萊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話語調變得充滿了威脅,「倘若你不改變你對我說話的態度的話,那麼很遺憾,等我離開這裡,你將得不到任何的庇護。你不但要自己承擔那筆你根本就賠不起的賠款,而且,霍克利先生也將會再一次把你送上法庭!」
    「隨便他好了,」瑪格麗特冷冷說道,「現在你可以走了,希望接下來不會再看到你出現在我面前。」
    羅伯特·布萊克的臉上漸漸浮出因為尷尬和氣惱而導致的紅暈。他盯著瑪格麗特,忽然朝前迅速跨過去幾步,一把抓住瑪格麗特的肩膀,咬牙切齒道:「你激怒我了,費斯小姐!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竟然會遭到來自你這樣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他說話時候的表情,和他平時彬彬有禮的樣子判若兩人。
    瑪格麗特沒想到他忽然變了神色,嚇了一跳,用力去扳他的手,但他的手指死死抓住她不放,就在瑪格麗特掙扎的時候,他忽然改而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揪著她的腦袋帶了過來,跟著就要強吻下來。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揮手去阻擋,指甲猛地刮過了他的臉頰,一下刮出幾道長短不一的血痕。
    羅伯特痛叫一聲,松開瑪格麗特的手法,伸手摸了下臉,看見沾過來的幾點血痕,不可置信地吼了起來:「你竟然敢抓我的臉!」
    瑪格麗特後退,以防他撲上來,「你自找的!」
    「賤貨!看我怎麼教訓你!」
    他的眼睛里射出彷彿野獸般的光芒,凶狠地朝她撲來,瑪格麗特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之下,一下被他撲在了地上。
    「賤貨!」他掐住瑪格麗特的脖子將她死死摁住,另只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看我怎麼對付你!」
    瑪格麗特想大聲喊叫,喉嚨處卻像被壓了千鈞的重量,非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她感覺到自己的裙子正被他掀起,他在粗暴地扯她腿上地長襪,扭頭張開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啊——」
    羅伯特·布萊克再次慘叫一聲,終於松開了扼住她的手。
    剛才那一咬,幾乎用盡了瑪格麗特全部全部力氣,在他手腕上留下一個深深牙印,血水迅速冒了出來。
    「臭□□——賤貨——」
    臟話從他的嘴裡不斷冒出來,他甩著手腕,表情痛苦而猙獰,就在他揮起另只手要再甩過來時,門被人一把推開,安德魯衝了進來,看到瑪格麗特倒在地上裙衫不整的一幕,他的臉迅速漲紅了起來。
    「滾出去——,給我守好門!」
    羅伯特·布萊克扭頭見是他,嚷了一聲。
    「布萊克先生,您在幹什麼!」安德魯憤怒地嚷了起來,「我以為您只是要和她說幾句話!您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您太過分了!」
    羅伯特·布萊克扭頭,表情又驚又怒,「你說什麼?你竟敢這麼說話?她傷害了我!你看看我的臉,還有我的手!我沒控告她已經是留情了!」
    「請您現在就離開這裡!否則我會對你不客氣!您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您的朋友和熟人都在船上,您應該不想被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吧?」
    克魯曼彷彿沒有看見,口氣十分強硬。
    羅伯特·布萊克硬生生停住了腳步,喘著粗氣,一臉的氣急敗壞,顯然確實有所顧忌。
    「對了,我不該收了您的錢,請您拿回去!」
    他從兜里摸出剛才那五美元,丟回在地上,然後打開了門。
    「天生的窮鬼!」
    羅伯特·布萊克罵了一聲,惡狠狠扭頭盯了瑪格麗特一眼,隨後撿起地上的鈔票,走到門口,探頭出去張望了下,迅速離開。
    等他一走,克魯曼迅速跑到瑪格麗特邊上,扶起了她,連聲道歉。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請你原諒我!」
    剛才挨的那一巴掌不輕,瑪格麗特的一側臉頰現在火辣辣燒疼,估計已經紅了一片。她擦去嘴角的一絲血痕,搖了搖頭,扯好自己的裙子,從地上站了起來,「算了,我沒事。剛才謝謝你了。」
    「是我不好,」克魯曼顯得還是很羞愧,「我不該收了他的錢讓他進來的。我以為你們……」
    他停了下來,露出略微尷尬之色。
    瑪格麗特淡淡一笑,「我跟他沒任何關係。」
    克魯曼再三道歉後,終於出去了,到了晚上,他給她送來晚餐的時候,不無歉意地告訴她,他接到來自上頭的指示,說她相當危險,接下來在船抵達紐約前的這幾天要嚴加看管,他不得不繼續讓她戴手銬,並且,從明天開始,他被會調去別的崗位,接下來幾天恐怕無法再見她了。
    「不過你放心,湯姆和我關係還算不錯,我會叮囑他一聲的,我想他不會故意為難你。」最後他安慰她。
    瑪格麗特知道他是因為幫了自己遭到羅伯特·布萊克的投訴而被調崗,感到有點歉意。克魯曼聳了聳肩,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
    「當船員是個辛苦活兒,即便這是泰坦尼克號。尤其是,當你知道有錢人住一個晚上最貴的特等艙就要花費四千三百美元,而這是我十八年的工資!這滋味更加讓人坐不住,」他開玩笑地說道,「事實上,等返航後,我原本就有辭職另找份工作的打算,這樣我就有更多時間能和莎拉在一起了。」
    「克魯曼!」
    瑪格麗特忍不住叫他。
    「還有事?」他望著她。
    「是的,」瑪格麗特壓低聲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很荒誕。但我告訴你,這條船可能會因為撞上冰山而沈沒。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在誤以為我父親在船上時藏汽車里混上來,這也是我今天拼命想下船的理由。希望你記住,萬一我的話成真的話,別抱什麼船可以漂浮在海面不沈的僥倖念頭,那不過是船公司的一廂情願而已。它一定會沈沒,留在船上的人也全部會死。如果你想回去和莎拉一起,你必須要在一開始就以划艇的由頭登上救生艇!」
    每條救生艇可以上兩個船員,用以划艇和維持秩序。如果克魯曼想逃生,這大概是他唯一的機會。
    克魯曼一愣,用一種怪異的表情看著她,張了張嘴。
    「你就當我腦子有問題在胡說八道吧,」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這種事,別忘了我的提醒。」
    克魯曼露出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的表情,迅速看了下身後,隨即壓低聲說道:「費斯小姐,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你是善意的。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但是請你也不要再對別人說這種話了。如果被人知道,你可能會更加麻煩。」
    「是的,我明白,」瑪格麗特微微一笑,「所以我只對你一個人說了。」
    「好吧,好吧,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他應付般地說了一句,最後看了瑪格麗特一眼,帶著一種完全不信的表情離開。
    ————
    四周沒有半點聲響。
    這是上船後的第三天清晨。
    為了能在下週二晚上提前抵達紐約從而登上報紙頭條,泰坦尼克號已經以全速在大西洋洋面上行駛了一夜,現在正迎著從海平面噴薄而出的朝陽繼續以每小時四十五公里的速度快速前進。
    在這個幾乎感覺不到白天黑夜光線變化、沈寂得彷彿一個密閉盒子的狹小空間里,經過一夜的時間,瑪格麗特終於從沮喪和絕望的情緒里慢慢跳了出來。
    情緒一旦平靜,她的思緒也就跟著條理明晰了起來。
    她並不擔心羅伯特·布萊克接下來會對自己怎麼樣。以他的身份,他是決計不會讓人知道他臉上和手腕上的傷處究竟是怎麼來的。並且,事情會回到□□:卡爾·霍克利如果心情不爽的話,極有可能再次生出把自己送上法庭的念頭。
    但她現在根本就沒必要考慮這些。就算要考慮,也要等她先有命留下來才可以上法庭。
    現在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因為各種她事先無法料想的到的狗屁倒灶的意外,她錯過了昨天最後一個可以讓她安全逃生的機會。
    現在,如果她想活著上岸,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她必須乾點什麼去阻止泰坦尼克號在兩天後的深夜撞上冰山。
    第二,如果撞上了冰山,她要保證自己能在第一時間登上救生艇。
    坦白說,她覺得第一種可能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她看得出來,就連克魯曼也根本不在意她的提醒。人微言輕。在接下來的兩天兩夜裡,她並不認為自己有可能成功勸服愛德華船長聽信自己而去駁回他老闆的命令讓船減速,更不可能讓船改變既定的航道。那麼就剩第二種可能了——搶到一個救生艇上的空位置。而得到行動自由,是一切想法的前提。如果她一直得不到自由,在出事時也像現在這樣被鎖在這個小艙室里,她就只能跟著船一道下沈到海底。
    她現在稍微有點後悔昨天與布萊克徹底撕破了臉。其實靜下心來想想,她昨天原本可以處理得更圓滑些。比如,暫時穩住對方,虛與委蛇,這樣她就能在船上輕而易舉獲得自由,不至於重新又被關回到這裡。
    但這種悔意很快就就被她丟開了。如果要穩住布萊克,接下來兩天可能就要受到來自於他的更多的騷擾,這讓她想想都覺得無法接受,更別提和他搞什麼虛情假意的把戲。
    船員湯姆給她送來簡陋早餐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我想見卡爾·霍克利先生,您能幫我給他遞個口信嗎?」瑪格麗特叫住他,「我會非常感謝您的。」
    湯姆露出為難的神色,「費斯小姐,您也知道的,並非我不願意幫忙,而是即便我找到他,像他那樣的的人,恐怕也不會聽我說話的,何況,我覺得他也未必肯見您。」
    「您告訴他,我知道一個關於他未婚妻布克特小姐的秘密,我想他聽了後,應該會有興趣來的。」
    湯姆愣了下,最後勉強點了點頭,「好吧,我去試試看。」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7

☆、Chapter 10

在泰坦尼克號一等艙的公共空間里,除了沙龍、宴會廳、吸煙室、咖啡館和移栽了棕櫚樹的漂亮庭院,還有網球場、土耳其浴室和一個標準尺寸的室內游泳池。風格迥異的這些豪華設施,能讓各種愛好的乘客在船上渡過愉快的幾天旅程。
    因為天氣冷的緣故,現在並沒有多少人願意下水,和到處湊滿了人的咖啡館或者沙龍相比,室內游泳池里顯得有點冷清。
    「嘩啦」一聲,卡爾·霍克利從水面冒出了頭,他抬臂抓住游泳池畔欄桿往上爬的時候,大片水珠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肩背和臂膀上往下甩落。他的頭髮也濕漉漉的,看起來和他平時著裝整齊時的樣子大相徑庭。
    洛夫喬伊給他遞過來一塊雪白的毛巾,他接了過來,擦拭著頭髮的時候,看見一個船員模樣的人朝自己靠了過來,神情顯得有點猶豫。
    他並沒怎麼在意,隨意擦了下頭髮就扔掉毛巾,接著拿過浴衣穿,這時候,聽見這個船員說道:「請問,您是卡爾·霍克利先生嗎?」
    「是的,」卡爾瞥了他一眼,「什麼事?」
    對方臉上露出恭敬的笑容,用一種小心的語氣說道:「霍克利先生,非常抱歉冒昧打擾您了。但是那位費斯小姐讓我給您傳一句話。她說她想見您。」
    卡爾停下了手裡動作,扭頭再次看了他一眼,眉頭微微擰了擰。
    「費斯小姐?」
    他的眼前迅速浮現出一張臉龐。
    不提她還好,提到她,他到現在還是餘怒未消。被她撞了的下巴到現在還是有點隱隱作痛,甚至影響了他早餐的胃口。當然,坐他對面和他一起吃早餐的未婚妻露絲是不會留意到他的這點異常的。她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在自己試著和她說話的時候也完全在對付。
    「是的,就是那位撞了您汽車的小姐。」誤以為他一時想不起來「費斯小姐」是誰,湯姆急忙解釋,「她現在被關了起來。但是她說她需要見您,能勞駕您去嗎?」
    「不,我不覺得你們有必要去理會她的任何要求,」幾乎連想都沒想,卡爾立刻拒絕,態度冰冷。說完之後,他轉身就往更衣室去,赤腳踩在鋪嵌了打磨得圓潤沒有任何稜角的潔白小鵝卵石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水淋淋的腳印。
    「但是霍克利先生!她說她知道關於您未婚妻布克特小姐的一個秘密,如果您去見她,她就告訴您……」湯姆衝著他背影說道。
    卡爾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湯姆。
    「你在說什麼?」
    如果說,剛才他還只是不快的話,現在,他的神情已經變為慍怒,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
    湯姆頓時感到愈發緊張,吞了口唾沫,小聲解釋:「……她……就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很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並非故意冒犯您……」
    卡爾冷冰冰地說道:「回去告訴她,我對她所謂的關於我未婚妻的秘密沒有半點興趣!」
    在這個看起來從頭到腳全身每一根汗毛都散髮著傲慢氣息的頭等艙宮殿套房乘客面前,湯姆感到膽怯了,並且開始後悔自己怎麼就無法狠心拒絕掉那位費斯小姐的請求,跑到這裡來惹怒對面這樣的傢伙——如果他向船方管理層投訴自己騷擾他,等著他的會是什麼,他很清楚。
    他急忙朝對方道歉,然後迅速離開。走了幾步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那位霍克利先生的聲音:「你,等一下!」
    湯姆立刻停下來,轉身彎了彎腰,恭敬道:「請問您還有什麼吩咐,霍克利先生?」
    「去告訴那位費斯小姐,接下來的幾天,如果她還敢再弄出什麼花樣,我會讓她在監獄里蹲一輩子!」
    他摸了摸下巴說道。
    湯姆不敢再看他的表情,低頭應了聲是,急忙離開。
    「先生,需要我再去警告下那位小姐嗎?我認為她給您帶來了不少麻煩。」
    盯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船員匆匆離去的背影,剛才一直沒作聲的洛夫喬伊低聲問道。
    卡爾露出略微不耐煩的表情,「算了!」他哼了聲,「這個女人這裡有點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眼前忽然又現出羅伯特昨天私下裡找他時的那副狼狽樣子,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儘管羅伯特遮遮掩掩,對自己臉上的抓痕聲稱是在與他兒子謝利玩耍時不小心被他所傷的,但他在接下來無意抬手牽動衣袖時,卻露出了的手腕上的一個新鮮咬傷,再結合他提及她時、要他讓這個女人重新被關起來好讓她知道厲害時的那種氣急敗壞的語氣,儘管還不十分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卡爾可以確定,一向很受女人歡迎的羅伯特一定是在那個女人那裡碰了個大釘子,不但顏面掃地,而且還吃了點那女人的尖牙利爪的虧。
    這個世界,一切都正在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發生著變化,電報、電話、留聲機、無線電,還有可能即將就要面世的飛行工具,但人人都愛他媽的金錢。女人也都一個樣。無論是來自低等階層的夢想在百老匯出人頭地的那個叫什麼露露還是莉莉的舞女,還是他之前的一些情婦,全都一個樣。甚至即便來自貴族階層的女人,比如,看起來高貴的他的未婚妻羅絲和她的母親,從本質上來說,其實和那些來自低等階層的女人也沒什麼區別。但是這個來自貧民窟的費斯小姐居然敢這麼對待羅伯特,除了腦子出問題,還能有什麼合理解釋?
    「好的,」洛夫喬伊點頭,「那麼關於布克特小姐……」他猶豫了下,聲音放得很低,「恕我直言先生,我認為布克特小姐看起來有點不大對勁。需要我另外關照下她嗎?」
    說到「關照」的時候,他用了一種加強的語調。
    洛夫喬伊的話讓卡爾立刻想起了昨夜的一幕。
    他與朋友在橋牌室里的時候,聽說羅絲在船尾出了事,匆忙趕過去後,得知她是因為「要看下面的螺旋槳」而差點失足掉下海,然後被一個陌生的來自三等艙的年輕男人給救了。
    就在當時,卡爾就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他的未婚妻和那個年輕男人之間似乎隱隱流動著一種將他排斥在外的微妙氣氛。
    他的臉色再次變得陰沈了起來。
    「再看看吧。」
    他終於這麼說了一句,然後轉身往更衣室快步而去。
    ————
    湯姆帶回來的這個消息讓瑪格麗特感到失望異常。
    沒有想到,卡爾·霍克利竟然會對她的話完全不感興趣。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個多疑、心胸狹窄的男人,但他很愛羅斯,偏偏又被羅斯看不上眼,兩人相處並不怎麼如魚得水,所以他應該很想討好她,與她進一步靠近的。在這樣的前提下,她以為當他聽到她拋出去的這個餌時,至少,出於想更多瞭解自己所愛的人的心理,他也應該會過來露個面的。
    沒想到他一口就拒絕了。
    其實,就算卡爾真的來了,瑪格麗特也沒有打算在他面前告訴他要提防他未婚妻和另個認識才不過一天的男人將會發展出一段生死戀之類的糟心事兒。雖然她對男人沒做過刻意研究,但大多數的男人應該都不樂意從別人那裡聽到類似未婚妻背叛自己這樣的消息,尤其對於卡爾這種傲慢、大男子主義嚴重的人來說,更是這樣。
    她敢打賭,要是她愚蠢到去當面去提醒他提防傑克·道森拐走他的未婚妻,接下來傑克毫無疑問會倒霉,但她也別想在他面前討到什麼好。
    她的目的不過是讓他過來,然後放下身段向他服軟,即便低聲下氣地道歉也沒關係,只要他能放過她。
    一般來說,大男子主義越嚴重的人,越容易接受異性的服軟。如果她改變了態度,好好地向他解釋,懇求他的原諒,並且承諾一定賠償,說不定他也就不屑和自己計較了。畢竟,那麼一輛汽車對於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巨大的財產損失,克魯曼不是說了嗎,他住一夜宮殿套房的房價就是好幾千美元。肯不肯放過她這種小人物,應該完全取決於他的心情。
    誰知道呢?哪怕希望不大,她也想試一試,總比什麼都不做坐以待斃要好。
    但現在,他根本就不來,這讓她的計劃又落空了。
    船員湯姆走後,瑪格麗特再次陷入了焦躁狀態。
    她必須要再想想別的什麼辦法去獲得自由,至少,自己這個人不能像現在這樣一直被拷在這個幾乎外面完全隔絕的小艙室里。
    ————
    「抱歉,我能再去一下洗手間嗎?」
    瑪格麗特大聲喊著湯姆的名字,對方終於應聲開門後,改而輕聲問道,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這個小艙室里沒有盥洗室,類似生理問題要去同甲層後半部船員宿舍的一個公共盥洗區去解決。
    湯姆覺得這位費斯小姐事情特別多。剛剛大約半個小時前她就去過一次。但對著面前這張漂亮的可人臉蛋,作為一個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的男青年,又說不出拒絕的話,於是點了點頭,上前用鑰匙打開銬住她手的手銬,示意她出來。
    瑪格麗特道謝,在他取下手銬後,揉了揉手腕,忽然睜大眼睛指著門口,「瞧,誰來了?」
    湯姆應聲回頭,忽然聽到咔嚓一聲,手腕上一涼,扭頭見她竟把剛解下的手銬一側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還沒反應過來,又是咔嚓一聲,手銬的另頭已經被瑪格麗特固定在了艙壁上的鐵環上。
    她的動作非常快,完全是出其不意,他根本就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抗,人就已經被拷住了。
    「費斯小姐!你想幹什麼!」
    湯姆大吃一驚,用力掙了下手銬。
    瑪格麗特迅速摸走他的鑰匙,扔到了他對面的角落里。
    「我很抱歉這麼對你,但我沒辦法。我先走了,你的同事應該很快會來放你的。你是個好人,但願上帝保佑你。」
    瑪格麗特說完,轉身迅速出了艙室。
    ————
    這個辰點,這裡並沒多少船員,而且,即便遇到了船員,除了幾個見過她外,別人未必知道她是誰。所以瑪格麗特快速沿著走廊離開的時候,並沒引起什麼人的懷疑。
    她之所以現在就逃走,是怕萬一到時候看守的人換了,沒湯姆那麼好對付的話,自己的這個計劃未必就會成功。所以趁現在有機會就逃走,免得到時候萬一運氣不好逃不出去。
    她不能往上面的艙層去。上面幾層,即便是住二等艙的客人,打扮得也都很光鮮。她混在其中,很容易招人側目。
    她可以往f層去。那一層除了位於後部的三等艙,還有公共衛生間、浴室、冷藏室以及洗衣烘乾室等等,那麼大的地方,往來的大多是和她打扮類似的乘客,她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應該不算困難。
    瑪格麗特匆匆往下f層的樓梯走去,快到樓梯口時,迎面來了幾個嚷嚷著的人,運氣竟然這麼糟糕,其中一位就是哈羅德·貝爾。
    一位住二等艙的太太投訴自己帶上船的一件心愛首飾不見了,懷疑是打掃房間的女服務生偷走了。現在他正在處理這事。
    瑪格麗特一驚,急忙低下頭,接著迅速轉身,打算盡量不驚動他地掉頭往回去,但哈羅德已經看到了她,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認了出來。
    「你!怎麼出來了?給我站住!」他大聲喊了出來。
    瑪格麗特立刻撒腿就跑。
    「站住!」
    哈羅德·貝爾命令邊上的船員抓住瑪格麗特,船員立刻撇下還在大聲抱怨的那個女人,追了上來。
    那個船員體型有點胖,跑得沒有瑪格麗特快,但一直緊追不捨。瑪格麗特唯恐他追上來,慌不擇路,一口氣跑到走廊末端,順道一道樓梯往上繼續奪路而去,轉過一個拐角的時候,電梯下降,鐵門被拉開。
    「e層到了,先生。」
    服務生對著對面的小男孩畢恭畢敬地說道。
    他認得這個住頭等艙的小男孩。一臉別惹我的表情。昨天他就獨自坐電梯下過一次e層,朝他打聽輪船發動機的位置。雖然他也知道,這個富人家的男孩明顯是甩掉身邊看護自己一個人溜下來玩,但他最後甩了他兩美元的小費。所以見他今天再來坐電梯,服務生自然更加恭敬,更不會多說什麼。說完之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男孩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從裁剪合體的小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張鈔票,像昨天一樣甩了過去。
    服務生急忙接過,臉上的笑容更加殷勤。
    男孩正準備從電梯里走出來時,瑪格麗特正好跑到了電梯口。
    「快,我要上去!」
    她氣喘吁吁地衝進電梯,催促服務生關門。
    服務生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露出懷疑的神色,「小姐——」
    「我的上帝,居然是你!」
    男孩猛地睜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驚喜表情,「費斯小姐!你怎麼在這裡?」
    瑪格麗特這才看清了面前的這男孩。
    「謝利!」她叫了一聲。
    「費斯小姐,看見你真好——」謝利差點沒蹦起來。
    「快上去!」瑪格麗特跑得快要上氣不接下氣了,顧不得和謝利敘舊。
    「小姐——」服務生露出不樂意的表情。
    「她讓你上去,你沒聽見?」謝利立刻板下臉,不高興地說道。
    「哦,抱歉!好的,這就上去。」
    服務生一愣,急忙拉上鐵柵欄門,按了上升按鈕。
    就在電梯開始啓動上升的時候,剛才那個船員追了上來,看見瑪格麗特上去了,懊惱地跺了跺腳,急忙往樓梯方向繼續追去。

☆、Chapter 11

電梯一直往上升,最後停在了a層。
    「費斯小姐,您怎麼也在船上?還有,他們剛才為什麼追你?」
    從電梯里出來後,謝利顯然還沒從突然遇到瑪格麗特的巨大驚喜里反應過來,他彷彿已經忘了幾天前兩人最後見面時的不愉快情景,急急忙忙地朝她發問。
    a層來來往往的人都打扮得衣冠楚楚,瑪格麗特站在其中,一下就很扎眼。唯恐被人留意過多,她急忙找了個角落,用擺在那裡的一株裝飾大盆栽先把自己藏起來後,彎下腰低聲道:「說來話長。我現在不能被船員找到,我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等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慢慢說。」
    謝利露出困惑之色,但很快聳了聳肩,「好吧,但是你要藏哪裡?」
    「我不知道,」瑪格麗特左右看了下,「這條船這麼大,總能找到地方藏起來的。剛才謝謝你了,謝利,我先走了,別告訴任何人你碰到過我,包括你的父親布萊克先生和母親布萊克太太,可以嗎?」
    「為什麼?」謝利顯得更加困惑,「如果你需要幫忙,我可以讓他們幫你的。」
    「哦不不,我知道你想幫我,但不需要你父母的幫忙。你只要答應我,別讓你父母知道你碰到過我,可以嗎?」
    「好吧,」男孩再次聳了聳肩,露出無所謂的表情,「反正他們一直很忙,也不大和我說話。」
    「好的,謝謝你謝利,那麼我先走了!」瑪格麗特湊到他耳畔小聲說道,「謝利,萬一這條船要沈的話,你要盡快登上救生艇,記住我的話!」
    她握了握他的肩膀,站了起來。
    「費斯小姐,為什麼和我說這個?」男孩又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昨晚做夢夢到船要沈,所以就提醒你。」瑪格麗特微微一笑,「現在我要走了。再見。上帝保佑你,謝利。」
    她說話的時候,留意到不遠處有兩個船員正往這邊過來,看著像是找人的樣子。應該是得到消息來抓自己的,和謝利道了聲別後,急忙轉身要走時,手忽然被謝利一把抓住。
    「你要藏起來嗎?」他仰頭望著她,眼睛里露出興奮的神色,「我知道一個地方,他們絕對找不到你的!跟我來!」
    他轉身撒腿就跑。
    瑪格麗特不由自主跟著他去,兩人從一道小樓梯迅速下到b層,繼續要往下跑時,對面忽然出現了剛才追瑪格麗特的那個胖船員的身影,正好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正左顧右盼地往這邊來。
    「你等在這裡!我幫你引開他!」
    謝利低聲說道,朝著那個船員走了過去,到了近前,忽然捂住肚子,哎呦一聲蹲了下去。
    胖船員急忙上來扶住他,「你怎麼了,孩子?」
    「我肚子疼得厲害……」謝利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胖船員信以為真。唯恐萬一有個閃失,急忙抱起他,匆匆往醫務室趕去。
    等他們身影消失,瑪格麗特急忙出來,正要繼續往下層去,不巧,剛才在a層的那兩個船員也已經下來了。對方正朝這邊走來,瑪格麗特一時無路可退,看見邊上有個房間門,伸手試著推了下,發現門並沒上鎖,現在也顧不得別的了,順勢推開,立刻躲了進去,然後迅速關上了門,躲在門後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那兩個船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了。但很快,他們就從這扇門前走過,腳步聲和說話聲也漸漸消失。
    瑪格麗特原本吊到了嗓子眼裡的一顆心終於慢慢放了下去。
    她轉過身,迅速打量了下自己闖進來的這個房間。
    這是一個裝飾非常豪華的套房。現在她所在的位置是客廳,頂上懸著一盞晶瑩剔透的水晶燈,牆板是奶油色的法國栗木牆,地上鋪了厚厚的玫瑰色地毯,桌上擺著精緻的漂亮瓷器,雪白的雙層窗簾靜靜垂落到地,房間里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響。
    顯然,這個豪華套房的主人現在並不在房間里。
    瑪格麗特唯恐停留久了被人撞到,於是輕輕打開一道門縫,探頭出去看了下,確定邊上沒人後,正要離開,忽然,一陣腳步聲從走廊的一頭傳來,有人過來了。
    瑪格麗特一驚,急忙再次關上門。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和這扇門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非常不妙。
    腳步聲竟然真的就停在了門外。外面的人和她不過一門之隔。
    有人伸手搭上了門把鎖。
    瑪格麗特迅速轉身,飛一般地穿過客廳,衝進了側旁的一個房間。
    外面那扇門被打開了,她聽到有人進來,跟著就是往這邊走的腳步聲,而且好像不止一個人。
    她緊張得幾乎要透不出氣了,迅速看了下四周,發現一面牆上斜靠著一幅用方框裝裱起來的畫,畫的體積很大,大約有一平米見方。
    這彷彿是她現在唯一可以用來藏身的地方了。
    來不及多想,她立刻衝著那副畫跑了過去,在身後的人進入房間的前一秒,蹲藏在了這幅畫的後面。

☆、Chapter 12

借著畫框與牆面形成的角度,瑪格麗特看到一個女人的下半身出現在了距離自己不過幾尺的地方。她穿著條淡藍織金絲的長裙,裙擺上有著美麗精緻的蕾絲花邊,腳上是雙尖頭羊皮鞋。
    看不到她的臉,但從裙子和鞋子的款式判斷,應該是個年輕女人。
    她的情緒似乎有點低落,拉下肩上的一條披肩甩在一側的一張椅子上,然後一屁股壓著就坐了下去,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瑪格麗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太太,小姐——」傳來一個略帶了些不安的聲音,似乎是個女僕。
    「特魯迪,你先出去!」
    這個女聲聽起來年齡就大了許多。
    隨著一陣離開的腳步聲,房間里安靜了下來,靜得彷彿能聽到那個椅子上的小姐發出的呼吸聲。
    瑪格麗特盡量把自己蜷成一團蹲在牆角邊。唯恐被主人被發現,那就真的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好在房間里剩下的這兩個女人彷彿正各自陷入自己的某種情緒里,根本沒留意到任何異常。
    「羅絲!」
    忽然,那個年紀大些的女人叫了一聲,帶著明顯的責備,「你到底是怎麼搞的?上次晚餐時的失態我就不說你了,剛才你明明看到卡爾朝你走過來了,你竟然扭頭就走。你到底想幹什麼?」
    年輕女子動了動身體,似乎抬手撐住額頭,用一種聽起來略帶疲憊的聲音應道:「我只是有點累。媽媽,你可以出去嗎,我想休息下。」
    兩人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
    她知道這是哪裡了,現在正在對話的這一對母女又是誰。
    竟然會這麼巧,她竟然闖進羅絲住的艙房!這個正在質問羅絲的女人,顯然應該就是她的母親布克特太太了。
    「你太不像話了!」布克特太太繼續在責備,「你也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心思,這才終於讓卡爾下決心娶你,眼看婚禮就要舉行了,你竟然越來越不像話!」
    「就像你說的,反正婚禮在這條船到岸後就要舉行了,我的態度怎麼樣又有什麼關係?」羅絲回了一句。
    「你是說真的?你真的這麼想?」布克特太太的聲音顯得更加氣惱,「羅絲,男人再愛一個女人,也是需要哄的。你以為卡爾非你莫娶嗎?他需要娶一個妻子,這個妻子除了美貌,還要有能夠給他帶去他家族所沒有的貴族地位,你身上正好具備了這兩點,而我在恰當的時間安排你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就是這樣你才能嫁給他的!一旦他今天甩了你,明天馬上就會有不知道多少和我一樣的母親會用各種藉口領著女兒出現在他的跟前填補你的位置!你必須要給我記住這一點!還有,關於你們的婚事,先前你自己不也點頭了的嗎?現在為什麼要這樣處處和我作對,你是想氣死我嗎?」
    「哦媽媽,求你行行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可以嗎?」
    「不行!你不給我說清楚,我絕不會走!我可不想我的女兒下次突然又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布克特太太斬釘截鐵地拒絕。
    沈默了一陣子後,羅絲忽然開口:「媽媽,如果我說,我後悔了答應他的求婚,我想解約……」
    她話還沒說完,立刻就被布克特太太打斷。
    「解約!」
    她的聲音一下提了個高八度,大約怕被外間的女僕聽到,立刻又壓了下去,但語氣里的惱意依然撲面而來,「你再給我說一遍?」
    在她這樣的強烈反應面前,羅絲彷彿一下失去了剛才說出那句話的勇氣。瑪格麗特看見她的背影在椅子上動了動,低聲說道:「媽媽,別逼著我嫁給他可以嗎?我不愛他,我知道他愛的也不是我這個人。我們沒法溝通,甚至說不上三句話。他的工廠、股票,還有他生意上的政治上的朋友圈,我半點也沒興趣,他們甚至讓我感到厭惡,我根本不想參加他的應酬,我沒法想象我們結婚後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你說的對,越臨近結婚,我就越感到絕望,最近我甚至常常感到無法呼吸。我後悔了,媽媽,求求你,讓我和他解約吧。我知道我們家欠了錢。但是我們可以賣房子,還有一些別的地產。還了欠的債後,我們可以繼續搬到鄉下的房子里生活。我會去找工作的。我認識一個年輕女士,她就是靠做股票交易員養活了她自己和孩子。我也可以去工作。雖然我們不能再過上從前那樣的生活了,但我知道,絕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要去給人當女僕才能生活下去……」
    「你給我住口!」布克特太太勃然大怒,「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前半輩子都過著受人尊敬、體面的上流生活,你竟然認為賣掉房子地產搬到鄉下住沒什麼大不了?你這個自私的東西!我生你養你這麼久,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媽媽——」羅絲彷彿還想說什麼的時候,門被敲了下,女僕的聲音傳了過來,「太太,小姐,霍克利先生來了。」
    布克特太太立刻打住,剛才臉上的怒氣也迅速消失。湊到羅絲耳邊低聲說道:「羅絲,你從小就聽話,你也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一個人。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想不開。現在他來了,別讓他知道你的任何想法。我會再和你談。還有,」她幾乎用耳語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們已經上過床了,別做傻事。」
    她說完,用力握了握神色明顯一僵的女兒的手,然後轉過身,疾步過去開了門。
    卡爾站在門口,和笑容滿面布克特太太打了聲招呼後,看了眼還坐在椅子上的羅絲,「太太,我可以和羅絲談一下嗎?」
    「當然可以了!」布克特太太笑道,「羅絲剛才說她有點累,所以回了房間。但我相信她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她給自己的女兒丟去最後一個警告的眼神後,慢慢退了出去。
    ————
    布克特太太帶著女僕離開了套房。現在,這個房間里就只剩下了卡爾和他的未婚妻羅絲。
    比起剛才,瑪格麗特更加緊張了,甚至連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都那麼大,縮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羅絲,剛才看見我,為什麼掉頭就走?」
    卡爾彷彿朝著羅絲走了過來,最後停在她的面前,俯下身問道,聲音聽起來很柔和。
    羅絲沒有回答,房間里一陣短暫的靜默。
    「好吧,最近你一直這樣,」卡爾似乎放棄了,改為直起身,開始在房間里踱步,「這可不大好。沈默於事無補。要知道,我工廠裡的工人如果對我有什麼不滿,通常都會派代表和我談判。這樣我才能知道他們的想法,繼而找到一個既能讓他們感到滿意又不至於觸及我底線的解決辦法,通常我稱之為雙贏。」
    一雙擦得錚亮的用上等牛皮手工制出的男式皮鞋最後停在了瑪格麗特用來藏身的那副畫框的邊上,柔順的地毯長毛淹沒住他的鞋底,視線往上,瑪格麗特能看到一對熨燙得筆挺找不到半絲褶皺的灰色條紋西裝褲腿。
    瑪格麗特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完全屏住了氣,根本不敢呼吸。
    在他說完這段話後,羅絲終於哼了一聲,但依然坐著不動。
    「在你的眼裡,我和你工廠裡的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是嗎?」
    「親愛的,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有點驚訝,「我不過是打個比方而已。如果讓你感到受了侮辱,我向你道歉。」
    「不必了,」瑪格麗特聽到羅絲說道,「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我知道的。既然你這麼說了,那麼我可以問問你嗎,你為什麼送我海洋之心?還有那些畫,」她看向他腳邊斜靠在牆邊的那幅畫,「你明明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但你還是替我買了下來。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
    「我討好你,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卡爾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我的未婚妻,也就是我未來的合法妻子。保護你不受到任何傷害,讓你感到滿意,這原本就是我的責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羅絲彷彿笑了下。
    「真好。那麼愛呢?你愛我嗎,卡爾?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
    「我自然愛你,否則為什麼會選擇娶你。」卡爾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完全沒有絲毫的停頓。
    「不,不,不必這麼快地回答。請你仔細地想一想,你娶我,真的是因為愛我嗎?」
    卡爾停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索。最後,瑪格麗特聽到他說道:「羅絲,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抓著這個不放。我需要一個合適的妻子,你正好就是那個合適的人,所以我向你求婚,並且盡力滿足你的一切要求,這有什麼不對嗎?」
    「合適……」露絲喃喃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是的,你向我求婚,看中的是我家族能帶給你的頭銜,是嗎?如果沒有這個,你還會娶我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卡爾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他抬腳離開了剛才的位置,重新走回到她的面前。
    瑪格麗特終於微微吁出一口氣。
    「你就是現在的你,包括你的家族頭銜。我們認識了,準備結婚了,而你也答應了,這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他說話的語速加快了些。
    「呵呵——」
    如果說,剛才羅絲笑聲里的譏嘲之意還不那麼明顯的話,那麼現在,她似乎已經完全不想隱瞞自己的情緒了。瑪格麗特看見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驀然提高,「你給我一切可以用錢買到的東西,這不是因為你愛我。你只是需要在我面前顯示你的慷慨和能力。你需要一個聽話的,能給你帶去體面的妻子。並且,」她再次冷笑了聲,「我知道你一向也是這麼對待你的情婦們的。上一個被你拋棄的情婦,我聽說,你給了她不少的錢?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她們也像我這麼問你的話,你大概也會說愛她吧?」
    「見鬼!」卡爾冒出了一句臟話,聲音已經變得無法掩飾惱怒了,「羅絲,我告訴過你,在向你求婚後,我就和別的女人斷了聯繫!我不明白你現在為什麼又提這個?是因為昨天中午那個被我扯住沒跳下船的瘋女人嗎?我和她完全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說了什麼,但我之所以撤銷指控並且阻止她跳船,唯一的原因就是羅伯特……」
    瑪格麗特聽他忽然提及自己,嚇了一大跳。
    他忽然硬生生地剎住,語氣變得冷硬了起來:「算了,看起來我似乎沒必要多解釋什麼。我原本以為在你母親的教導下,你會很懂事。但現在似乎不是這樣。我過來,是想告訴你,你最近的舉止很不恰當。別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一個人跑到船尾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羅絲,別總懷疑我是不是愛你,更不要再做出任何會讓我丟臉的事情!我會對你很好的,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還有一點,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也記住,在我向你求婚而你也答應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已經形成了一個契約。婚禮在下周就要舉行,所有的請帖也都發了出去,不管你現在有什麼理由,我都絕對不會允許事情出任何的差錯!並且——」
    他停頓了下,聲音忽然變得異常輕鬆,瑪格麗特甚至無法想象出他此刻到底是什麼表情。
    她聽見他說道:「如果,讓我知道你是因為別的男人而企圖撕毀婚約的話,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而那個男人,他也別想活著登上紐約的碼頭,我會送他一顆子彈。」
    羅絲彷彿被驚住了,一時沒有出聲。
    片刻後,瑪格麗特聽見她顫抖著聲音,喃喃地說道:「可怕,太可怕了——」
    她忽然轉身,迅速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因為蹲了太久,瑪格麗特的兩條小腿漸漸開始感到麻木,但她根本不敢動彈半分,也絲毫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內衣已經被冷汗緊緊貼在後背上。她只是屏住呼吸,心裡不斷祈禱著,但願卡爾·霍克利能快點去追羅絲,這樣她就能趁著這空擋,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如果,萬一被卡爾知道現在這個房間里正躲著她這個偷聽者的話,他那顆原本要送給傑克·道森的子彈,估計先會招呼她。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7

☆、Chapter 13

「羅絲!」
    卡爾朝著羅絲背影喊了一聲,抬腳往外去,走了幾步,忽然卻又停了下來,在原地佇立片刻後,轉身折了回來,最後坐到羅絲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從西裝內兜里摸出一個煙盒,取了一支煙,點著後,深深吸了一口,最後靠在椅背上。
    瑪格麗特明明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了,胸中一口氣剛剛吐出來,沒想到他竟然又折了回來,而且還坐在那張椅子上,看樣子一時半會還不打算走的樣子,心裡不禁再次暗暗叫苦。
    畫框後的空間非常小,她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已經蹲了有段時間了,加上精神一直高度緊張,這種滋味實在難以形容。但她只能堅持下去。頂到卡爾離開為之。
    時間就在裊裊升起又漸漸化散在空氣里的青色煙霧中一分一秒地過去。
    卡爾彷彿陷入了沈思,除了偶爾抬手吸一口煙外,背影一動不動。在他手指間夾著的那支香煙終於燃得只剩半根的時候,瑪格麗特看到他的身體動了一下,彷彿要起身了。但是就在這時候,一個四方扁盒隨了他起立的動作跌落到地毯上,盒蓋被跌開,香煙滾了幾支出來。
    他低聲詛咒了一句,彎腰去撿煙盒。
    瑪格麗特已經可以看到他俯下來的半張側臉了,心臟一陣狂跳,急忙用力再往里縮了縮身體,企盼他千萬不要看向自己的這個方向。
    他的手指在碰到煙盒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一陣就要倒大霉的不祥之兆朝著瑪格麗特襲了過來。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還是這完全只是一個下意識動作。總之,毫無預警地,他突然就抬起了眼睛,視線投向了畫的方向。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瞬彷彿凝固了下來。
    「完了。」
    這個時候,瑪格麗特腦子里只有這麼一個想法。
    卡爾的眼睛猛地瞪圓,臉上露出極度驚詫的表情。幾秒過後,他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箭步來到瑪格麗特藏身的那幅畫邊,一腳踢開了那幅畫,畫框立刻四分五裂地散在了地上。
    「是你!你他媽的怎麼會在這裡!」
    他立刻就認出了瑪格麗特,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這句話。語調里的那種驚詫和憤怒簡直難以用言辭去形容。
    在他這種居高臨下的盛怒壓迫之下,瑪格麗特突然感到了一絲膽怯。
    他發怒的樣子,實在是嚇人。這和昨天她面對布萊克時的情景完全不同。布萊克狂怒之下對她施以暴力的時候,她絲毫沒感到恐懼。但現在,或許是自己理虧在先的緣故,她真的感到有點怕。
    她用手撐著牆壁,慢慢地從地上直起幾乎已經僵硬的身體,仰望著對面這個表情凶惡得彷彿隨時就要伸手把自己一掌拍成肉醬的傢伙,臉上堆出她能做出的最真摯、最坦誠的討好笑容,急急忙忙地道起了歉。
    「霍克利先生,很抱歉我會在這裡。這實在是太巧合了,我也不想這樣的,非常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發誓,我什麼都沒聽到,只要你能讓我走,出了這個門,我就什麼都不記得,我保證我會忘得乾乾淨淨,我發誓……」
    「你給我住口!」
    他猛地咆哮了起來,額頭爆凸的青筋顯示了他此刻的憤怒程度,手抬了起來,朝她伸過來。
    「救命!」
    瑪格麗特以為盛怒之下的他要揍自己,也顧不得道歉了,保命要緊,立刻扭頭往外狂奔,沒想到剛跑出去一步,頭皮感到一陣劇痛,他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頭髮,將她整個人扭著拖了回來。
    她原本束起來的長髮立刻披散了下來,狀如女鬼。
    瑪格麗特發出一聲痛叫,眼睛里甚至被這種就要扯掉頭皮般的痛楚給逼出一層淚花。為了減緩痛苦,她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折了回來,扭曲著脖頸,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
    「混蛋——快松開我的頭髮——上帝啊——求求你了——松開手——」
    在他持續的毫不手軟的拽拖中,瑪格麗特終於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疼痛的眼淚,聲音也從一開始的詛咒尖叫變成了哽咽和哀求。
    他似乎沒料到她就這麼哭了出來,一愣,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已經淚盈於睫,終於松開了她的長髮,跟著,厭惡般地將她一把推開,瑪格麗特猶如一隻玩偶般地被他甩到了牆角。
    來自頭皮的那種針扎般的疼痛終於緩解了些,瑪格麗特靠在牆邊,依舊一臉痛楚之色地抬手揉著頭皮。
    他盯著她看,沈默了片刻後,剛才臉上的那種暴怒表情漸漸消失了,但眉頭還是緊緊皺著,冷冰冰地說道:「別以為你掉幾顆眼淚我就會放過你。我最討厭女人在我面前哭。」
    瑪格麗特一驚,顧不得頭皮痛了,急忙擦去還沾在自己面頰上的淚痕。
    她沒法指責他剛才下手之狠,完全就是要扯掉她頭皮的架勢。她也沒空關心自己的頭髮在他的暴力之下到底已經被扯下來了多少根。
    她敏感地感覺到了他剛才說那句話時的微妙的情緒變化。
    似乎,因為自己的意外掉淚,他已經從一開始的暴怒情緒里漸漸冷靜了下來。這應該是個好兆頭。
    「費斯小姐,關於你藏在這裡的舉動,你是不是要給我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硬邦邦的。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現在我無論說什麼,都很難去解釋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正如我一開始向您道歉時說的那樣,我並非是故意的……「
    瑪格麗特背靠著牆,微微仰頭看著他再次解釋自己是無心之過的時候,見他眉頭一擰,又露出她已經漸漸開始熟悉的那種厭惡里帶了點不耐煩的表情,果斷地停止洗白自己,選擇把剛才誤入這間艙房的經過簡單講述了一遍。
    「……就是這樣,我原本只是想暫時躲避一下,等布克特太太和小姐離開後立刻就走。但是沒想到您接著又來了。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也沒法突然從畫框後冒出來,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當了一個可恥的偷聽者?」卡爾臉色漸漸再次變得難看,突然咆哮著打斷她,「如果不是恰好被我發現了,費斯小姐,你就打算揣著你那見鬼的僥倖的得意的心思離開這裡,然後把我、以及這間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當成可以任你嘲笑的傻瓜?」
    「不不,霍克利先生,我絕沒有這樣的想法,」瑪格麗特小聲辯解,「我也是沒辦法。如果我突然出現在你們面前,我想我也很難能給出一個能讓你們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理由……」
    「住嘴!你原本就該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站出來承認你的錯誤的。費斯小姐,你的舉動再一次證明瞭你的毫無教養和低劣品格!」
    「是,是,您說的是,」瑪格麗特低著頭,不敢反駁半句,「我承認一切都是我的錯。只懇求你能原諒。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透漏出去半句關於剛才發生的事,我發誓,求求您了,原諒我吧,霍克利先生……」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靜默。
    瑪格麗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見他一直沒出聲,壯著膽稍稍抬□□眼皮,正好撞上了他盯著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陰沈依舊,急忙又低下頭。
    「請求您的原諒,霍克利先生,我保證我剛才的話都是真的……」
    她囁嚅著,再次重復了一遍
    「你為什麼非要逃跑?」
    他忽然問了一句。
    瑪格麗特沒立刻回答,腦子里飛快地思索著答案。
    自然不能跟他說什麼沈船之類的話,他會更加認定自己是個瘋子。
    「看著我,回答我!」
    他突然喝了一聲。
    瑪格麗特抖了一下,急忙抬起眼睛看著他。
    「我……」她吞了口唾沫,緩解自己已經變得乾燥無比的喉嚨,小聲道:「你說要讓我坐牢,我很害怕……」
    卡爾瞥了眼她嘴角一處還沒愈合的淡淡傷痕,忽然聯想到昨天羅伯特臉上和手腕上的傷,頓了一下。
    「你和羅伯特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原本不是替你攬了下來嗎,但你拒絕了他?」他哼了聲,「既然拒絕了,現在何必又逃跑?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舉動理解為女人一貫擅長的裝模作樣?」
    瑪格麗特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您和他是朋友,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不想在您面前表達任何我對他有關品行的看法。我只是他兒子謝利的鋼琴教師,此外我和他沒有半點關係。這是我唯一能給您的答復。」
    「你的意思是說,你一邊出手傷人,一邊卻又有足夠教養,不在背後非議別人?」
    「我看不出來在您面前評論他能對我現在的糟糕處境帶來任何的幫助。」
    「那麼你是彈鋼琴的,費斯小姐?」他聳了聳肩,忽然轉了話題,口氣顯得很隨意。
    「準確地說,我學習的是作曲。鋼琴只是必要的一種技能。」瑪格麗特一愣,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他。
    「作曲?」他譏嘲地扯了扯嘴角,「成為偉大的當代女貝多芬是你的夢想?」
    瑪格麗特忍住,當自己沒聽到,沒有吭聲。
    見她沒任何反應,只是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柔順的樣子,卡爾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並且開始後悔自己剛才那種似乎跟她完全跑偏了題的對話。他的臉色於是再次凝重起來,冷冰冰地道:「費斯小姐,你真的害怕我會把你送進監獄?」
    瑪格麗特急忙點頭。想起他似乎不喜歡自己低頭躲避他目光,又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是的,如果您肯放過我,我將十分感激。我保證我會賠償您所有錢財上的損失。下半年我將去紐約工作,在一家藝術學院執教。我可以分期賠償。」
    卡爾半透明似的墨綠色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和他這樣近距離地對視,對於心理上確實是一種巨大的考驗。瑪格麗特極力忍著躲開他視線的慾望,盡量用坦誠而懇求的目光看著他。
    「請您行行好,我知道您是好人。」她輕聲說道。
    卡爾的眼皮子跳了跳,挪開了視線。
    「你錯了,費斯小姐,我從來不會濫做好人,」他面無表情地道,「你剛才的行為比撞壞我的汽車還要惡劣一百倍。鑒於你已經聽到的一些事情,我不能放你隨意在船上行動。到紐約還有幾天的時間,我可以不把你交給貝爾隊長,但我要保證你能讓我感到放心。」
    「您什麼意思?」
    「我會把你交給我的僕人看管,等到了紐約後,我再決定怎麼處置你。現在你跟我走。」
    他說完,抬腳要往外去。
    瑪格麗特盯著他,「你不能這樣對我!」
    「否則呢?」他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語調更是冰冷無情「或者,你更希望我把你丟進大西洋里?我警告你費斯小姐,我對你已經夠容忍了。」
    瑪格麗特一愣。
    剛才自己低三下四在他面前說盡了好話,就差跪下來痛哭流涕求他了,沒想到最後還是這種結果。
    被他的人看管起來,和送回到原來的禁閉室有什麼區別?

☆、Chapter 14

瑪格麗特慢慢地後退,朝著靠牆的一張梳妝台方向退去。
    「你還不想走?」
    卡爾注意到了她的舉動,微微挑了挑眉,言下的傲慢與譏嘲更加明顯,「難道你想一直留在這裡?費斯小姐,我提醒你,你腳下踩著的這塊鞋底大小的地板,每晚相當於收費40美元。三等艙更適合你。」
    他說完這句話,瑪格麗特也終於退到了梳妝台邊。
    這自然是羅絲的梳妝台。邊角雕刻著英格蘭玫瑰和卷藤圖案的梳妝台上有個插著白色百合的花瓶,花瓶邊上依次擺著雅得利面霜、櫻夫人牌手霜、潘海利根香皂、玳瑁殼梳子、裝飾著西班牙蕾絲的扇子,還有一瓶用了一半的嬌蘭香水。所有的一切無不精緻美麗,與這個價格不菲的房間融為一體。
    「我去你媽的!」瑪格麗特回了一句。
    「你說什麼?」
    卡爾腳步一頓,臉上再次浮現出驚詫惱怒之色。
    「我說,我去你的媽的,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盯著他,一改先前低三下四的態度,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快步朝她走了過來,在他快到她面前作勢要抓她的前一刻,瑪格麗特迅速抓過桌上那瓶香水對準他的臉按下噴頭。伴隨著「嗤」的輕微一下,他大叫一聲,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眼睛,「媽的!你在幹什麼!我的眼睛——」
    「記住我這個沒有教養、品格低劣、只配待在三等艙的人送給你的教訓,高貴的霍克利先生!」
    「見鬼,你這個該死的女人——」
    卡爾的神色顯得憤怒而痛苦。他看起來似乎極力想睜開眼睛,但在毫無防備下被香水噴中的雙眼想必現在又辣又痛,根本就沒法正常睜開。
    瑪格麗特迅速放下香水,輕而易舉地躲開他憑著感覺揮來想抓住自己的手臂,繼而繞過了他。
    在身後傳來的撞翻桌椅的嘩啦巨響和他不斷的詛咒怒罵聲中,瑪格麗特逃出了這個套房,朝著走廊盡頭的樓梯狂奔而去。
    剛才她先故意罵他引他分心,然後趁他不備用香水襲擊他的眼睛,在他短暫失去目視能力的時候獲得逃走的機會。她心裡清楚得很,這次自己要是逃脫失敗再次落到卡爾·霍克利手裡的話,等著她的結果一定會很慘。
    她沒做任何停留,一口氣跑到b層,然後沿著小樓梯繼續跑下c層,最後抵達d層,終於喘息著停了下來,四顧想找一條合適的能夠帶她繼續往下的通道時,突然看到卡爾從對面不遠處十幾米外的一個走廊拐角處冒了出來。
    這一層除了部分二等艙客房和餐廳外,還有一個酒吧。倘若到了晚上,有酒吧的這一層想必十分熱鬧。但現在是下午,所以無論是走廊還是大廳,往來的人並不多。
    卡爾幾乎在第一時間看到了正找路的瑪格麗特,立刻朝她追了過來。
    瑪格麗特沒想到他這麼快竟就尾隨追了過來,嚇了一大跳,立刻掉頭重新往上逃去。
    這種時候,人高腿長就佔了明顯優勢。儘管瑪格麗特已經竭力狂奔,甚至幾步並作一步地往上爬樓梯,腳下木板被她踩得噔噔作響,但他的腳步聲還是越來越逼近……面前眼看就剩幾步台階,瑪格麗特提住一口氣,抓著扶手一個大步跨了上去,就在她要成功地拐過彎時,一隻腳不慎被裙裾絆住,一下摔到了地上。
    「看你還往哪裡跑!」
    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不高,但滿是怒意。
    瑪格麗特顧不得疼痛,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剛站直身體,還沒來得及邁步,就被一步邁了上來的卡爾從後一把拽住了。
    他的模樣嚇人。臉上沾著些清洗眼睛後的水珠,雙眼通紅,泛出蛛網般的密布血絲。配上他此刻表情,看起來甚至有點猙獰。
    他將她強行拖了過來,一把抵在了走廊的木板牆上。
    「我叫你跑!知道我接下來準備怎麼對付你嗎,你這個狡猾的蘇格蘭騙子!」
    他的一隻手叉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的臉逼得如此的近,近得她幾乎能夠看清他臉上的每一寸皮膚,甚至一根根的睫毛。
    瑪格麗特掙扎。但他的手勁大得超乎她想象。徒勞掙扎了片刻,她的臉憋得通紅,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盲目揮舞了幾下後,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外套,立刻下意識地緊緊揪住,然後將他身體往外推,企圖用這種方式作最後的抗爭。
    這樣的一幕,原本應該令人感到無比驚嚇,但如果從側旁遠些的距離看過來,卻又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一陣笑聲飄了過來,幾個太太談笑風生從幾十米外的休息室門口漫步而出,準備登上樓梯到甲板享受一下下午的燦爛陽光,突然看到發生在樓梯口的這一幕,相互扯著衣袖提醒,紛紛停了腳步。
    「上帝啊,我沒看錯吧?那不是卡爾·霍克利先生嗎?」
    「他不是羅絲·布克特小姐的未婚夫嗎?」
    「那個女人是誰?他們在幹什麼?」
    ……
    太太們瞪大眼睛交頭接耳,聲音雖然很輕,但隱隱約約還是傳了過來。
    他扭臉,發現自己正在被人指指點點,這才留意到自己彷彿確實離她太近了。她的那張臉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頭髮凌亂地沾在她的面頰上,臉色白得像雪,臉頰卻又因為充血刺目地紅,像是塗了最濃色號的胭脂,她的嘴唇無力般地微微張著,只要再往前湊幾公分,甚至就能碰到他的臉了……
    這個被盛怒之下的自己叉住脖子正抵在牆上的女人似乎快要窒息了。
    他一下松開了手,人跟著往後退了兩步,目光依舊陰沈地盯著她。
    瑪格麗特猛地呼吸到了一口空氣,隨即就開始咳嗽,她不停地咳嗽,最後蹲到了地上。
    通往甲板層的樓梯就在這個方向。太太們磨磨蹭蹭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般地朝這邊走了過來,到了近前,一個昨天在晚宴廳見過一面的太太甚至笑吟吟地和他打了聲招呼。
    卡爾確定,這位太太在和自己打招呼的時候,視線其實一直落在依舊蹲地上的那個女人的身上。
    昨天在出艙口阻止她跳船時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淡淡尷尬感又一次再現。
    他扯平自己剛被瑪格麗特抓得有點皺的外套,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表情回應那位太太的招呼。原本蹲在地上的瑪格麗特突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朝前衝了出去,倒是嚇了幾位太太一大跳。
    「上帝啊,她是怎麼了?」
    她們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驚異不已。
    卡爾下意識追了上去,但是只追出去幾步遠而已,最後慢慢停了下來。
    最後他返身折回來,在這群依然釘在原地的太太們的目光注視里,聳了聳肩,解釋道:「她是一個女騙子,我剛才想抓住她而已。」
    太太們齊齊哦了一聲,開始表達自己對於來自下等艙的騙子的不滿和抱怨。
    「我的丈夫昨晚就被一個來自下等艙的騙子出老千給騙走三百元!」一個胖太太抱怨。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臟!又臟又臭!我簡直想不通,像泰坦尼克號這樣豪華的郵輪為什麼非要設三等艙?」另位太太道。
    卡爾一邊點頭表示附和,一邊往瑪格麗特剛才逃跑的方向走去。到了拐角處,等避過了那群太太的視線,立刻加快腳步追了過去,但她人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一個船員正好走了過來,卡爾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有沒有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人從這裡跑過去?」
    船員盯著他泛紅的眼睛,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先生。需要我提供任何幫助嗎?」
    卡爾放開了船員,站在原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塊雪白的帕子,閉上眼睛印了印,接著擦乾臉上的殘餘水滴後,轉身快步離去。
    ————
    「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改而從員工專用樓梯下到e層,正要繼續去f層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
    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她回頭,果然看見剛才裝肚子痛引走船員的謝利跑了過來。
    「謝利!你怎麼會……」
    「跟我來!」
    謝利拉著她往上去。
    瑪格麗特停住,「謝利,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們在抓你。我帶你去個地方,他們絕對找不到你!」
    他的語氣非常篤定,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莫名地讓人產生一種信任感。
    瑪格麗特不再猶豫,選擇跟著謝利重新往上層去,抵達c層,避過走廊上來回的船員和乘客,穿過一排工程師住的艙室,又拐了好幾個彎,最後停在了一扇門前。
    瑪格麗特抬頭,看了眼門牌號:c05。
    這是一排普通一等艙房間其中的一個。
    瑪格麗特看見謝利摸出一把鑰匙,熟練地打開了門,讓瑪格麗特進去後,迅速關上門。
    「接下來你可以待在這裡,」謝利指了指裡面的一個房間,「沒人會找到你。」
    「不不,謝利,這是別人的房間,我不能……」
    「你可以的,」謝利聳了聳肩,「這是我的房間,確切地說,是我和照顧我的保姆住的房間。我的爸爸和媽媽不和我住一起。他們只在晚上我睡覺前過來一下,不出五分鐘就會走。至於我的保姆,我知道她很討厭我,只在我的媽媽面前裝出喜歡我的樣子,而且她怕我。因為有一次她以為我睡著了詛咒我,沒想到被我抓到。我答應不去告發她。所以只要我命令她出去,她絕對不敢不聽我的話,所以費斯小姐,你可以放心,接下來的幾天,誰都不會發現你。」

☆、Chapter 15

瑪格麗特被他說服了。
    對於現在的她來說,謝利的房間或許確實是這條船上最安全的一個地方了。除了沒有視野開闊的觀景大陽台這一點外,它和羅絲住的那種宮殿套房並沒什麼區別,也就是說,它擁有足夠大的空間。會客廳外,它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臥室。謝利住大的,他的保姆羅森太太住在另個小的房間里。
    羅森太太三十歲左右,塊頭很大,寡言少語,看起來溫順而老實,對主人一家也是唯唯諾諾,之前瑪格麗特雖然出入過布萊克家多次,但與這位羅森太太最大的交集也不過是碰到了點個頭而已。
    布萊克夫人確實有點自視過高,謝利有時候也表現出了熊孩子的特質,但如果不是謝利親口說的,瑪格麗特很難相信,看起來這麼老實的羅森太太竟然會趁雇主兒子睡著的時候用那種方式來發洩自己心裡對雇主家的不滿。
    與謝利說的一樣,雖然羅森太太對於自己突然被限於在一天的某個特定時段才能進入謝利房間這件事感到有點意外,但大概之前早習慣了雇主家兒子喜怒無常的脾氣,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質疑的樣子,而是立刻點頭應允了下來。
    瑪格麗特就這樣藏在了謝利的房間里。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用浴室洗了個澡。洗完澡後,她搓洗自己那套已經開始泛出酸味的內衣時,聽到浴室的門被輕輕扣了下,隨後就沒了聲響。
    她穿了外衣,打開浴室門,探出頭察看究竟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門口放了一套用蕾絲飾邊的內衣。
    內衣非常精緻,嶄新的,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瑪格麗特明白了過來,這應該是謝利拿來的,而且,要是她沒估計錯的話,還很可能來自布萊克太太的某個衣物箱。
    瑪格麗特並沒有穿。一來這是布萊克太太的衣物,二來,現在的上流社會女性都還流行穿束身內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勒,況且,沒人幫她的話,她自己一個人也穿不好這種內衣。
    瑪格麗特把衣服收了起來。
    到了晚餐時刻,謝利反鎖臥室門後,被羅森太太帶去與布萊克夫婦去吃晚餐。瑪格麗特一個人留在這個她生平住過地最奢侈、最豪華的房間里,透過安裝在舷窗上的透明玻璃層,目送著金紅色的夕陽漸漸沈下大西洋的洋面。
    到了晚上大概八點多的時候,瑪格麗特聽到外面有了響動,開門聲,說話聲,咳嗽聲,謝利的聲音又特別大,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有人來了,立刻彎腰躲到了床底下。
    沒一會兒,隨著鑰匙□□鎖孔,瑪格麗特聽到耳畔傳來裙擺摩擦時發出的輕微窸窸窣窣聲。
    「親愛的,為什麼鎖房間的門?」說話的是布萊克太太,「羅森太太說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門開著其實更方便,羅森太太可以隨時為你整理弄亂的房間……」
    「不,我不需要。我討厭別人進我的房間。如果我那個波比·喬納森親自簽名的網球被人偷走的話,我該找誰要?」謝利應道。
    波比·喬納森是現在最著名,也最受歡迎的網球運動員之一。
    聽他這麼說,布萊克太太顯得有點無奈,「好吧,隨你喜歡。但是你要保證聽羅森太太的話,別到處亂跑。要知道,這船上除了像我們這樣的人,還有窮人,他們當中很多都是壞人。我不希望你出任何意外。」
    「知道了,媽媽!」謝利不耐煩地坐到了床上,「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布萊克聳了聳肩,「好吧,親愛的,那你早點休息吧。」她俯身過來吻了下兒子的額頭,「你爸爸晚上不來和你道晚安了,記得那位幾天前在我們家做客過的霍克利先生嗎?剛才他沒出現在晚餐桌上。聽說他眼睛有點不舒服,叫了醫生去看。你爸爸去他那兒了,叫我代他和你道聲晚安,我的寶貝。」她說著,又親了他一下。
    卡爾因為眼睛不舒服而取消了晚餐?
    瑪格麗特略微有點驚訝。
    要是沒記錯的話,似乎原本為了感謝傑克救了羅絲,這頓飯他是要和傑克一道吃的。現在他沒現身,不知道傑克和羅絲又會怎樣發展下去?
    謝利扭著臉,看似非常勉強地接受了來自母親的兩個吻。
    「那麼晚安,媽媽,明天見。」
    「明天見,我的孩子。」
    布萊克太太叮囑羅森太太后,帶著吉拉特離開了。
    她們一走,謝利立刻命令羅森太太也出去。
    「但是小少爺——您還沒洗澡……」
    「我自己會洗的。現在你出去,去睡你的大覺,或者隨便去哪兒找你的那些朋友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也沒問題!我這裡不需要你了!」
    「好吧,既然您這麼要求。但是拜託,別讓太太知道……」
    「你要是還不走,我立刻就去告訴我媽媽你詛咒我的事!」
    見謝利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羅森太太嚇了一跳,急忙退了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謝利過去反鎖上門後,立刻趴到床邊,探頭進來輕聲道:「費斯小姐,她們都走了,現在你可以出來了。」
    瑪格麗特從床底下爬了出來,低聲向他道謝。
    「你肚子餓了吧?我帶了些吃的回來,我跟她們說我最近常常半夜餓得受不了。你快去吃吧。」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個托盤。裡面有烤雞肉、魚肉,麵包,還有果汁。
    「不是很餓,剛才已經吃了點房間里的水果。」瑪格麗特微笑道。
    怕說話聲被羅森太太聽到起疑,兩人不再說話。謝利進去洗澡,洗完後,他裹了條大毛巾出來,瑪格麗特詢問是否需要她幫忙的時候,他臉微微一紅,低聲道:「請你轉過去,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啞然失笑,於是轉過了身。一陣短暫的窸窸窣窣聲後,聽見他說「好了」,轉過頭,看見他已經換了睡意,兩腿盤坐在床上。
    「我可以允許你和我一起睡我的床。」他望著瑪格麗特,臉上表情顯得很嚴肅,「除了我媽媽,你是第一個可以睡我的床的人。」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謝謝你,親愛的謝利。」她真心實意地說道。
    ————
    大海的夜晚如此靜謐,靜得貼耳靠著牆的時候,連隔壁羅森太太的如雷鼾聲都隱約能聽得到。
    「費斯小姐,你醒著嗎?」
    漆黑夜色里,瑪格麗特忽然聽到睡邊上的謝利低聲這麼問了一句。
    「我睡不著。我知道你也醒著。」他又說道,「我們隨便說些話吧,可以嗎?」
    瑪格麗特伸手過去,幫他順了順被角,「好的。」
    「我拿給你的衣服能穿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忸怩,「要是你不喜歡,我可以再去換別的……」
    瑪格麗特心裡頓時彷彿湧出了一股細細的暖流。
    「謝利,我知道你是從你媽媽那裡拿的,非常感謝你,為我考慮得這麼周到,但是我不穿這種衣服,你看什麼時候方便把衣服送回去,萬一被你媽媽發現那就糟了。」
    「她不可能知道的,」謝利說道,「這次她上船的時候,光是裝衣服的箱子就帶了整整十五隻。她根本不清楚她有哪些衣服。」
    瑪格麗特握了握他的胳膊,笑了。
    現在的謝利,乖巧得和瑪格麗特印象中的那個小男孩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費斯小姐,白天我都沒空和你說話,」他改而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還有,你怎麼會在泰坦尼克號上?」
    瑪格麗特想了下,道:「謝利,我上次叮囑你的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
    「記得就好。關於我為什麼會在船上,原因很複雜,我很難向你解釋清楚。我可以不回答你嗎?至於他們抓我,那是因為我損毀了他們的財物。本來我應該接受懲罰讓他們把我關起來的,但是因為某種沒法說的原因,我覺得我不能被他們抓到,所以……」
    瑪格麗特越說,自己也越覺得不知所云,停了下來。
    「哦我知道了,你不願意別人問這個問題。那我就不問了。」
    「謝謝你,謝利,你幫了我極大、極大的一個忙。」瑪格麗特低聲道。
    躺在她身側的謝利彷彿縮了縮身體,朝她稍稍靠過來一些。
    「費斯小姐,你頭髮聞起來好香,真好聞……」他喃喃地嘟囔,聲音聽起來漸漸帶了些困意。
    瑪格麗特再次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摟住他肩膀,「睡吧,」她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額頭,「不早了。」
    「嗯……」
    謝利閉上眼睛,慢慢進入夢鄉。
    ————
    「哦上帝啊,太太,請問出了什麼事?」
    第二天的一早,瑪格麗特還沒睡醒,就被外面傳來的羅森太太的喊叫聲給驚醒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慌張,似乎出了情況。
    瑪格麗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幾乎在同一時刻,謝利也醒了,從被窩里一骨碌跳出來,赤腳著飛奔到門後,側耳聽著外頭的動靜。
    瑪格麗特身上一直穿著完整的衣服,現在倒不費事,迅速檢查了下四周,見沒什麼能讓人一眼留意到不對的異常地方,於是像昨天一樣,再次躲到了床底下。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8

☆、Chapter 16

吉拉特一進來,就往羅森太太的房間直奔而去,找到她的箱子,立刻打開箱蓋開始翻找。外套、襯衣、甚至私密的內衣和長襪都被拉扯出來,一一丟在地上。
    「太太,太太,這到底怎麼回事?」
    羅森太太連頭髮都沒梳好,身上也只穿了件晨衣。見狀顧不得別的,立刻跟了進去,試著阻止吉拉特,卻被她一把推開。見吉拉特氣勢洶洶,於是改而跑到布萊克太太的面前,驚慌地嚷道。
    布萊克太太臉色陰沈,坐在一張椅子上,一語不發。
    箱子里的衣物全被翻了個遍,甚至連犄角旮旯的邊袋也找過了,但看起來,似乎沒有吉拉特想找的東西。
    「上帝啊,到底是怎麼了?您一定要給我個解釋,太太!是不是吉拉特這個愛嚼舌頭的在您面前說了我什麼壞話?」
    羅森太太高聲喊了出來,表情又是委屈,又是不滿。
    布萊克太太見狀,臉上露出微微的尷尬之色。她一隻手扶著椅子把手,似乎想站起來的時候,吉拉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衝到床邊,一把掀開鋪在床上的褥,眼睛一亮。
    「找到啦!太太!您看!這不就是您的嗎?居然在她這裡!」
    吉拉特手上拎著一件膚色的鑲蕾絲花邊絲綢內衣,得意洋洋地從房間里衝了出來。
    「這可是吉布森太太精品店裡的高檔貨,值十五塊錢哪!竟然在你這裡了!」吉拉特一隻手抖著當場繳獲的贓物,另只手手指頭都快戳到倏然沒了聲氣兒的羅森太太的鼻尖上,氣勢洶洶,「還有一套洋紫色的呢?太太買過來還沒穿過,今天想穿,箱子里卻找不到。我明明記得出發前帶出來了的。快說,是不是也被你給偷了?快交出來!」
    羅森太太一張臉漲得通紅,見抵賴不過去了,眼圈一紅,跑上去一把拽住布萊克太太的胳膊,「太太,太太,求求您饒了我,都怪我一時糊塗,竟然偷拿了您的這件衣服。但我只拿了這一件,對著上帝發誓,我真的只拿了這一件,什麼新的我真的沒看到過,真的不是我拿的呀——」
    布萊克太太厭惡地拂開羅森太太拽住自己的手,哼了一聲,「怪不得從前在家裡的時候就經常找不著東西。我還以為自己記性差,沒想到你竟然是個賊!」
    「太太,原諒我吧,我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
    「夠了,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布萊克太太顯得很生氣,「我雇你來照顧我的兒子,你不但偷東西,而且完全沒有照看好我的謝利!有人跟我說在下面的三等艙里看到過我兒子!看在介紹人的面上我不和你多計較了,羅森太太,你給我聽著,現在開始你被解雇了!立刻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出這個房間,別讓我再看到你!」
    「太太,太太——求你開開恩——」羅森太太頭髮都搖散了,眼淚鼻涕全跑了出來。
    「立刻滾出去,否則我會通知船警!」布萊克太太厲聲喝道。
    羅森太太知道事情已經無法輓回了。唯恐再惹惱布萊克太太,自己真就可能被船警帶走,急忙止住了哭泣,從地上爬起來,恨恨盯了吉拉特一眼,低頭匆匆跑進房間收拾東西。
    「太太,就這樣放過她?」吉拉特有點不甘心地問。
    「否則呢?因為這麼點事讓別人看笑話?」布萊克太太皺了皺眉,「去看看謝利醒了沒,接下來幾天讓他和我住,把這個房間退掉!」
    「好的太太。」吉拉特急忙點頭,走過去推了推謝利房間的門,發現門還被反鎖著,於是敲門,「小少爺,您醒了嗎?太太來了!」
    謝利沒有回答。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趴下去對著瑪格麗特輕聲道:「我媽媽辭掉了羅森太太,並且要退掉這個房間讓我和她一起住!」
    瑪格麗特人雖然躲在床底,但剛才外頭髮出的動靜聲並不小,她隱約也聽了個大致。
    事情非常明顯。謝利從他母親那裡偷拿了一套新的內衣給她,沒想到這麼巧,恰好竟就是布萊克太太今天要穿的,估計羅森太太平時手腳確實也不乾淨早被吉拉特盯上,這才有了剛才的那一幕。
    「別為我擔心。等你們走後,我會自己去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瑪格麗特立刻安慰謝利。因為他的表情現在看起來很沮喪。
    「費斯小姐,要麼我堅持住這裡——」他猶豫了下,低聲說道。
    「不,」瑪格麗特想都沒想,立刻拒絕了他的這個提議,「聽你媽媽的話謝利,去和她住一起。我能照顧好自己的,相信我。並且,」她握了握他的手,「難道你就不想和你的爸爸媽媽一起住嗎?」
    謝利一陣短暫沈默。
    「小少爺,小少爺——」
    門外吉拉特的聲音繼續傳了過來。
    「好吧!」謝利終於勉強點了點頭,「費斯小姐,抱歉你不得不離開這裡。你可以暫時躲到f層的顯影室里去,那裡我去過。門沒鎖,裡頭也沒人,我喜歡一個人待那裡頭玩兒。我會去那裡找你的。」
    「謝利!快開門!」
    布萊克太太的聲音也傳了過來,跟著砰砰地敲門。
    謝利飛快告訴瑪格麗特顯影室的具體位置後,從地上爬了起來,跑過去開門。
    「媽媽,出什麼事了,你吵醒我了——」
    他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表情自動轉成剛睡醒一副惺忪的樣子。
    布萊克太太不疑有他,讓吉拉特幫他穿衣服,等穿好後,說道:「謝利,你不能一個人住這裡了!羅森太太被我解雇了。現在起到接下來的幾天,你去我的房間住,吉拉特會照顧你。」
    「我可以說不嗎?」
    「不!」布萊克立刻回答,「你必須跟我一起住。我聽說你前兩天竟然往下面的艙層跑!你不知道這是絕對不被允許地事嗎?」
    「小少爺,我會好好照顧您的。」吉拉特對著謝利露出一副笑臉。
    謝利翻了個白眼,嘴裡嘟囔一句,「隨便。」
    布萊克太太吩咐吉拉特收拾好謝利的東西,牽著謝利要走。
    「不,您先走,我要留下來看著她!萬一她笨手笨腳弄壞了我的東西!」
    謝利甩開布萊克太太的手,一下跳坐到了床沿上。躲在床底的瑪格麗特看到眼前一雙穿了小皮鞋的腿不住地晃來晃去,知道他堅持留下是為了防止吉拉特一個人收拾房間時萬一髮現自己,不禁再次為他的細心感到暖心。
    布萊克太太過來時並沒完全整理好妝容,現在外面人怕是越來越多,怕路上撞到什麼熟人,急著先回房,見兒子堅持,只好讓他留下來,叮囑了幾聲吉拉特,自己就匆匆走了。
    「哦上帝啊!」
    吉拉特收拾著東西的時候,突然叫了起來。
    「這不是太太今天要穿的那套衣服嗎?怎麼會在您的房間里,小少爺?」
    吉拉特盯著被塞在衣櫃角落的那套洋紫色內衣,訝然大叫。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暗叫糟糕。
    她自己那套洗過的內衣昨晚已經在壁爐前烘乾,現在穿回去了,但謝利拿來給她的那套還放在衣櫃里,沒想到竟被吉拉特這樣發現了。
    「哦——」
    謝利拖長聲調,面不改色。
    「可能是羅森太太怕被人發現,所以偷偷藏我這裡了吧。」
    「是的!一定是這樣!」吉拉特恍然大悟,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她可真是個狡猾的卑鄙女人!太可怕了!幸好我告訴了太太我對羅森太太的懷疑,否則以後太太還不知道要丟什麼東西呢!我早就覺得她不是好人了!」
    「您真聰明,吉拉特。」謝利恭聳了聳肩。
    吉拉特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為了早一點去向布萊克太太邀功。急急忙忙地加快動作。
    「我們可以走了,小少爺,您的東西等下會有人搬走。」
    「那麼一切小心!」
    謝利沒頭沒腦般地冒出一句。
    「什麼?」吉拉特一愣。
    「沒什麼。走了!」
    他從床上跳了下去。
    房間里的動靜終於完全消失後,瑪格麗特從床底爬了出來。她衝到浴室,對著鏡子匆匆整理了下頭髮,拉平身上衣服,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和別人沒什麼兩樣後,定了定神,離開了這個庇護了她一個晚上的房間。在離開前,她順道帶走了昨晚吃剩的一點麵包。
    東西不多,但省點吃,對於她來說,也能頂上個大半天。
    運氣算很不錯,路上再沒有什麼意外,她來到了f層。
    f層除了三等艙和餐廳外,還有洗衣房、烘乾室、公共浴室,以及謝利提及的顯影室。
    瑪格麗特裝作若無其事地在f層遊蕩了片刻,不放過尋找任何一個能夠讓自己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安然藏身的角落,觀察過後,她承認,比較起來,謝利的建議確實是最可取的。
    泰坦尼克號設施完備,幾乎囊括了所有能想得到的任何服務設施。這個專門為愛好攝影的乘客而設的顯影暗房就是其中之一。但是與寫作室一樣,從開船後到現在,這個在角落里的要下一道窄梯才能抵達的顯影暗房幾乎沒什麼人用,所以邊上自然也沒任何工作人員。
    暗房裡黑漆漆的,正好也適合她藏身。
    她不知道昨天吃了個大虧的卡爾在一夜過去後,現在是不是依然還打算抓到她掐死她,但為了安全起見,瑪格麗特不再猶豫,選擇躲到了暗房裡,找了個能被窗簾遮擋的角落,總算是安頓了下來。
    ————
    時間過得彷彿非常、非常慢。顯影室里也非常、非常安靜。
    瑪格麗特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窗簾後,竪著耳朵聆聽外面可能傳來的任何動靜,以此來推測時間。
    大約過了半天功夫,她感到飢腸轆轆,於是摸出帶著的那塊麵包,撕下來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踩著樓梯下來的腳步聲。
    瑪格麗特一驚,立刻收起麵包,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門被推開,有人打開了燈,借著不怎麼亮的光線,瑪格麗特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一個船員帶著個滿頭銀發的清瘦老者走了進來。
    「施特勞斯先生,這裡就是暗房,」船員的態度顯得異常恭敬,「事實上,我完全可以代為您洗出您的照片,您不必自己親自動手。」
    「不,謝謝,」被稱為施特勞斯先生的老者笑了笑,「我喜歡自己動手。」
    「好的,那麼我不打擾您了。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謝謝。」
    施特勞斯先生遞出一張鈔票做小費,船員接過再三感謝,轉身離開。
    ————
    老者完全沒有留意到暗房角落里有人。他關上門後,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
    瑪格麗特看著他忙碌的專注背影,總覺得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
    片刻過後,當這位施特勞斯先生轉過臉,就著顯像燈觀察手上膠片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想了起來。
    是的。她確實見過他。
    就在她登船的第二天中午,逃出警衛室想趕著在雪堡下船的時候,她在走廊上差點撞到了一對年邁夫婦。那位老先生還給她指了路。
    這位施特勞斯先生,就是那天衣襟上別了朵深紅康乃馨的那位老先生!

☆、Chapter 17

瑪格麗特安靜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注視著施特勞斯先生的舉動。
    老先生看起來似乎是個「攝影發燒友」,對暗房裡的操作顯得很熟悉。他也完全沒有覺察到角落里的瑪格麗特的存在,一直背對著她,聚精會神低頭忙碌了一陣子後,他將底片從顯影液里夾起來,用海綿擦掉上頭沾著的水,最後將底片舉到頭頂觀察了下,似乎很滿意,瑪格麗特甚至聽到他輕聲贊了一句「太好了」,聲音聽起來十分愉快。
    最後他將底片掛起來等待晾乾,轉身朝牆角處掛了他衣帽的衣架走去,開始穿外套。
    知道他終於要離開,瑪格麗特在暗處微吁出口氣,但,她這一口氣還沒出完,意外的一幕發生了——施特勞斯先生穿好外套,接著抬手要去取帽子時,胳膊忽然僵了一下,接著,按在了心口處,身體跟著晃了晃。
    瑪格麗特覺得情況有點不對,但一時也不敢貿然出來,繼續屏住呼吸盯著看。只見他靠在牆壁上,借著牆壁的支撐力,吃力地轉過身來,正好面對著瑪格麗特的方向。
    燈光雖然不怎麼亮,但也足夠令瑪格麗特看清楚了。她看到老先生臉色慘白,額頭浮出一層汗光,神情顯得非常痛苦。
    瑪格麗特一怔,接著,就見老先生伸手探進外套胸口處的內兜,摸出一個小瓶子,吃力地擰開蓋子,想從裡面倒藥丸,這時,他的身體彷彿遭到了另一陣突然來襲的疼痛,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下,手一抖,藥丸灑落一地,瓶子也脫手而出,骨碌碌地朝著角落滾去,最後停在了瑪格麗特的腳前。
    「砰」的一聲,老先生跟著一頭栽倒在地。
    瑪格麗特明白了過來。這位施特勞斯先生應該是心臟病突然發作了。
    這個時代正是西方醫學技術飛速發展的年代。市面上已經有了用於緩解心臟病突發的硝酸酯類藥物。老先生剛才拿出來的,應該就是這種藥。
    現在老先生倒在了地上不能動彈,救命的藥撒了一地。
    就算不是醫生,瑪格麗特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如果這位施特勞斯先生得不到及時救助,將很有可能導致嚴重後果,甚至死亡。
    基於對這位曾給自己指路過的老先生的好感,瑪格麗特沒再猶豫,立刻撿起腳前的那個藥瓶子,從角落的窗簾後出來,蹲在了老先生的身邊。
    「你需要吃幾顆藥,斯特勞斯先生?」瑪格麗特俯身下去,湊過去問道。
    施特勞斯先生慢慢睜開眼睛,眼神渙散。
    「四……」
    頓了一下,他吃力地應。
    瑪格麗特迅速倒出四顆藥,稍稍扶高他的頭,將藥送進他的嘴裡,等他吞咽下去後,幫他抬正剛才扭曲的身體,讓他平躺在地上,再解開他的領結和上衣紐扣,然後等在一邊注視著他。
    片刻後,老先生彷彿有點緩了過來,再次睜開眼睛,看向瑪格麗特,朝她吃力地動了動嘴唇。
    「小姐,」他用虛弱的聲音說道,「謝謝你幫了我。我沒事了,但現在自己可能還沒法走路。你能不能再幫我通知我的妻子?她會和醫生來這裡。」
    「您太太在哪裡?」
    「b60艙……」
    「好的。您躺著別動。我這就去。」
    瑪格麗特衝出顯影室,沿著小樓梯上了f層。
    老先生和他的太太住b60號艙,要是她沒記錯,這和羅絲以及卡爾他們住的房間非常近。
    她快步往上層甲板趕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這一點,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
    這時,瑪格麗特瞥見了之前那個帶著施特勞斯先生來的船員。他正站在一扇門的後面,和一個年輕女傭談笑風生,顯得十分快活。
    瑪格麗特確定他不認識自己。立刻朝他走了過去。
    「施特勞斯先生身體有點不舒服,他還在顯影室。請您立刻去通知施特勞斯太太。她住b60艙。」
    船員一愣。
    「上帝啊!」他反應了過來,跳了起來,「他可千萬不能出事!我得過去看看。」
    「他已經吃了藥。現在最需要的是醫生!請您立刻找到施特勞斯太太!」
    在他要往顯影室衝去的時候,瑪格麗特說道。
    船員啊了聲,急忙掉頭,要走的時候,彷彿突然想了起來,扭臉看向瑪格麗特:「您是誰?您和施特勞斯先生一起的?」
    「不,我剛才路過,恰好聽到斯特勞斯先生的聲音。」瑪格麗特回答。
    「好吧,我這就去!麻煩您再看著斯特勞斯先生等我們回來。他可千萬不能在船上出事!」
    船員叮囑了一聲,立刻大步跑著離開。
    瑪格麗特回到顯影室。
    老先生還是那樣躺在地板上,閉著眼睛。
    瑪格麗特知道在醫生到來前,最好不要隨意移動他。她只把門完全打開,讓空氣可以進來。做完這件事後,她再次靠近老先生,低聲說道:「斯特勞斯先生,您感覺怎麼樣?已經有人去通知您太太了。您再等一會兒,他們就會過來。」
    老先生再次慢慢睜開眼。
    「小姐……」
    他動了動身體,彷彿想起來。
    「醫生到來前,您最好躺著別動,也別說話。」瑪格麗特阻止了他。
    老先生眼睛里浮出一絲淡淡笑意,看了她一眼,再次閉上眼睛。
    瑪格麗特守在樓梯口等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快些,就在前面了!」那個船員的聲音隱隱傳了過來,「太太您請放心,我已經讓人守著施特勞斯先生了……」
    瑪格麗特立刻閃身朝對面方向走去,在他們到達前離開。
    ————
    對於自己無意間偶遇那位老先生並對他施以援手的事,瑪格麗特並沒放心上。因為接下來,她很快就面臨著一個再次讓她頭疼的問題——顯影室顯然是不能藏身了。那麼接下來的兩個白天和夜晚,她該躲到哪裡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瑪格麗特遊蕩在到處是帶著吵吵嚷嚷的孩子們的婦女們的三等艙公共區域里,盡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躲避著來自船員的任何有可能投向自己的懷疑目光。在經歷了幾次有驚無險的小小驚嚇之後,她終於在洗衣房邊上的一個雜物間暫時找到了落腳之處。但是好景不長,黃昏的時候,一個洗衣女工看到了她,見她投來好奇目光,沒等到她開口詢問,瑪格麗特立刻裝作自己是無意路過這裡的三等艙客人,主動離開。
    她現在又餓又渴,漫無目的拖著兩只疲憊的腳,最後停駐在三等艙餐廳附近一道走廊的角落里,鼻子聞到了飄自那裡的食物香味,胃部猛地抽動,這才驚覺除了早上帶出來吃掉的那點麵包,這一整天,她再也沒吃過別的東西。
    三等艙餐廳里現在人應該很多。
    瑪格麗特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按了按肚子,考慮著是不是可以趁著人多的機會溜過去,看能否蹭到點吃的東西。正在猶豫著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大喊了一聲——
    「哎,你!」
    瑪格麗特猛地回頭,看見不遠處一個船員正指著自己的方向大聲嚷嚷。
    光線有點暗,她也沒看清對方的臉,心裡咯噔一跳,第一反應就是來抓自己的,立刻扭頭逃跑。
    「站住!小姐,你站住——」
    那個船員彷彿追了上來,瑪格麗特跑得更快。
    「小姐,別跑!是我,我們在顯影室見過的——」
    瑪格麗特回了下頭,終於認出來了,追自己的這人就是下午被她差去通知施特勞斯太太的那位。看他現在的表情,彷彿也不是奉命要抓自己去見卡爾的模樣。
    她終於停了下來,但依然略微戒備地盯著對方。
    船員追到她面前,喘著氣埋怨:「小姐,您這個人可真怪。我叫您,您跑什麼跑?還有,先前我讓您守著施特勞斯先生等我們回來的,結果您卻丟下他一個人自己走了!幸好施特勞斯先生沒事了,否則這責任誰擔得起?」
    「您找我什麼事?」
    瑪格麗特略微放鬆了些,問道。
    船員聳了聳肩,「您運氣可真不錯,攤上了這樣的好事。施特勞斯太太叫我找到您,她說她必須要感謝您。」
    瑪格麗特終於松了口氣。
    「不必了。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
    見她轉身要走,船員的表情里露出了驚訝和掩飾不住的羨慕,「您就這麼走了?難道您還不知道他們是誰?」
    「他們是誰?」瑪格麗特順口問道。她確實不知道。
    「梅西百貨的老闆!議員施特勞斯先生和他的太太!」船員用略微誇張的語調嚷了出來,「您居然不知道他們是誰?」
    瑪格麗特一愣。
    這條船上,聚集了太多當時的名人和富豪。在上面幾層船艙里穿行著的,極有可能任何一位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乘客,其實就是某位提起來令人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就像現在,她沒想到那天差點被她撞到的那對看起來十分普通的老夫婦就是大名鼎鼎的紐約百貨業巨頭,更沒想到這麼巧,自己竟然會在借以藏身的顯影室里與施特勞斯先生再次相遇。
    她依稀記得,卡梅隆電影里最後那對相擁著等待死亡的老夫婦,原型就是梅西百貨的創始人施特勞斯先生和他的太太。因為沈船前,施特勞斯先生不願佔用婦孺名額,拒絕了船員讓他上救生艇的好意,而他的太太也甘願留下與他一道赴死。
    「這種情況下,難道您不應該感到十分的榮幸與幸運嗎?」
    見她依然沒有該有的反應,船員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施特勞斯先生可是著名的大慈善家。你交好運了,小姐!」

☆、Chapter 18

b60特等艙套房的臥室里,著名的梅西百貨創始人伊西·斯特勞斯先生再一次接受了隨行醫生的檢查後,陪伴了他半輩子的妻子艾達扶他躺下去休息,看著丈夫時,她的神色里還帶著些後怕與自責。
    「親愛的,你感覺怎麼樣?都怪我不好。我不應該自己回房間的。我應該一直陪著你。」
    「別責怪自己,艾達,」施特勞斯先生微笑道,「是我不讓僕人跟著我的。最近這半年我的身體一直很好,我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是我自己太過疏忽……哦對了,」他忽然想了起來,「那位小姐找到了嗎?」
    他躺在枕頭上,嘴唇還沒完全恢復血色。但精神看起來已經好多了。
    「已經讓他們去找了。這條船就這麼大,會找到她的。」斯特勞斯太太說道,「交給我吧。對於你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斯特萊斯先生握了握妻子的手。
    斯特勞斯太太|安頓好丈夫,向醫生道謝。
    醫生收拾著箱子,說道:「幸好您一直堅持讓斯特勞斯先生把藥帶在身邊,這救了他的命。他現在應該沒問題了,讓他多注意休息,有任何不適的話,隨時通知我。哦,順便說一下,那位幫了忙的小姐做得不錯,最大可能地保證了斯特勞斯先生當時的情況平穩。看到她的時候,順道幫我向她表達一下謝意。」
    醫生離開後,服了藥的施特勞斯先生漸漸睡了過去。施特勞斯太太打發僕人去向送來慰問的船上朋友們一一轉達謝意,又讓護士也去休息,自己一直陪坐在丈夫的床邊。
    房間里的時鐘走到六點鐘,一個僕人輕手輕腳地探頭進來。
    施特勞斯太太示意他噤聲,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太太,那位小姐找到了,現在被帶到會客間了。」僕人輕聲說道。
    施特勞斯太太點了點頭,朝著會客間走去。推門而入,看見一個女孩正背對著門站在壁爐前,彷彿正望著火苗在出神。她的背影十分苗條,但身上的那條顯得略舊的毛料裙子在這樣的氣溫下顯得有點單薄,彷彿出門前因為太過匆忙以致於忘記了攜帶一件足以為她提供溫暖的外套。
    被推門聲所驚動,她回過頭。
    這是一張漂亮的年輕女孩的臉,乾乾淨淨,像一朵充滿鮮活朝氣的玫瑰花朵。而她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很容易就讓斯特勞斯太太聯想到一頭溫馴而善良的小鹿。
    「您就是斯特勞斯太太吧?」
    那個年輕女孩立刻朝她走了過來,「我叫瑪格麗特·費斯。很高興能見到您,太太。」
    無論是她溫和、略顯收斂的說話語調還是悅耳的嗓音,都顯示出了她身上帶著的良好教養和禮貌。
    斯特勞斯太太立刻對她產生了好感。更何況,若當時沒有她,等別人發現突然發病的斯特勞斯先生時,說不定已經造成了不可輓救的可怕後果。
    斯特勞斯太太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帶著緊緊的、足以表達她此刻內心感激之情的力道。
    「親愛的費斯小姐,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但願我的這個舉動沒有讓你感到困擾。事實上,是我和我的丈夫都非常感激你。我的丈夫都已經告訴我了。今天在顯影室里發生了那樣可怕的意外,如果不是你恰好也在,我簡直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頓了一下,用強調的運氣說道:「總之,無論用什麼言語,都無法表達我此刻對你的感激之情!」
    「太太,您言重了。」被她緊緊握住了手的瑪格麗特顯得有點羞赧,「我並沒做什麼,實在當不起您這樣的感激之情。只不過當時恰好在邊上,順手幫了個小忙而已。我相信任何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做和我一樣的事的,請您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她此刻流露出的這種羞澀而拘謹的表情,更讓施特勞斯太太覺得自己有義務盡快讓她打消她此刻的任何不安。她讓瑪格麗特坐到一張椅子上,自己跟坐到她邊上,和藹微笑道:「費斯小姐,別小看了自己。就連醫生都誇你了,說你當時處置得很好。總之,你確實是幫了我們的大忙。如果不向你道謝,我心裡會不安的。我丈夫現在睡著了。否則他也會親口向你道謝的。」
    瑪格麗特聽她提及斯特勞斯先生,用關切的語氣詢問他的情況。當聽到他已經沒事了的消息後,她露出發自內心般的笑容。
    「施特勞斯先生沒事,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關於我所做的那點事,完全微不足道。更何況,您和斯特勞斯先生也幫過我。」
    施特勞斯太太確定自己之前不認識這個年輕小姐,但她卻說自己和丈夫幫過她。應該是受過他們名下的慈善基金的救助?
    當施特勞斯太太詢問的時候,她卻搖了搖頭。
    「哦,不,太太,您誤會了,」瑪格麗特顯得有點難為情,「您可能已經記不起來了。就在上船的第二天中午,我曾非常魯莽地差點撞到了您和施特勞斯先生。但是你們非但沒有責備我,反而好心地為我指路。雖然是小事,但卻讓我印象深刻。」
    施特勞斯太太一愣,終於想了起來。
    「是的!我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麼件事!」
    她打量著這位年輕小姐,終於把她和記憶里當時在走廊上匆忙奔跑的倉皇樣子重合了起來。
    是的,沒錯,確實就是她。
    「費斯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和我說說當時出了什麼事嗎?」施特勞斯太太關心地詢問,「我記得你當時看起來好像不大好。」
    「哦太太,我本來不該提這個的。這實在讓我難以啓齒,」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怕您知道了後,會瞧不起我的……」
    「不,不,怎麼會呢!」施特勞斯太太立刻說道,「我知道一定有緣由的。」
    在施特勞斯太太的再三鼓勵下,這位年輕小姐彷彿終於打消了顧慮,開始講述自己因為誤會在沒票的情況下上船,被困在了貨艙,為了想辦法出去撞壞了客人的汽車,然後為了躲避來自憤怒的車主的可怕報復不得不四處躲藏的經歷——當然,她沒有提及之後她與卡爾之間發生的那些衝突——但她說的那些也已經足夠了。還沒聽完這段聞所未聞的冒險經歷,斯特勞斯太太就已經非常驚訝。
    「上帝啊,你是說,卡爾·霍克利先生現在要抓住你讓你坐牢?」
    「我就知道,您會看不起我的,我犯了個可怕的錯誤……」
    瑪格麗特露出羞愧的難過神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太太,感謝您見我,現在我該走了……」
    「哦不不,親愛的,」施特勞斯太太立刻阻攔她,「我只是有點驚訝而已,還有點不明白。你是說,你以為你父親在船上工作,這才躲在汽車里跟著上來的?」
    瑪格麗特慢慢地坐了回去,低聲說道:「是的。太太,或許您會覺得我在撒謊,但我確實是因為某種無法告訴別人原因的私人理由必須要帶著我父親在昆斯敦下船,這才會發生之後的那些事……是我的錯……但我也確實得罪了霍克利先生,所以他不接受我的道歉,也不接受我的分期賠償計劃。他要送我去坐牢。他有錢有勢,要是被他抓到,我就完了。我害怕坐牢。還有我的父親,我在世上就剩這麼一個親人了,我放心不下他……」
    她的頭垂了下去,雙手不安地扭絞在一起,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直到消失。
    房間里變得安靜了起來,只剩下落地鐘秒針走動時發出的有韻律的輕微咯噠聲。
    「哦,瞧我都說了些什麼呀!太太,實在是抱歉,我不該跟你提這個的!我不打擾您了,我該走了。」
    她彷彿突然醒悟過來,略微倉促地站了起來,朝正陷入沈思的施特勞斯太太微微彎了彎腰,告辭要走。
    「費斯小姐!」
    施特勞斯太太叫住了她,在她扭頭回望的時候,站了起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相信你說的話。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太太,非常感謝您的好意,但您完全沒必要被卷進這樁麻煩里……」瑪格麗特推卻,「這和您完全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應付的……」
    「就這麼決定吧,」施特勞斯太太朝她走了過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原本就打算要感謝你的。正好,我丈夫和霍克利先生的父親是朋友。由我出面幫你向他道歉請他取消對你法律方面的指控,我想這點臉面,霍克利先生還是會給的。」
    「不,不,怎麼能麻煩您呢……」瑪格麗特的臉微微漲紅。
    施特勞斯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比起你對我丈夫的幫助,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說起來我倒還要慶幸,如果不是你正好躲在顯影室里,也就不會及時發現我丈夫發病。親愛的,別和我爭了,就這麼辦吧!」
    ————
    瑪格麗特暗暗松了口氣。
    這正是她之前改變想法決定順勢來見斯特勞斯太太的目的。博得她的同情,然後順勢接受她的幫助。雖然手段有點上不了台面,但,離最後的時刻到來還有兩天。在接下來的這將近48個小時里,就算不去考慮吃或者睡之類的基本問題,對於她來說,還有什麼比受到斯特勞斯夫婦的庇護更好的辦法能讓她迅速擺脫來自卡爾·霍克利的威脅?
    她必須要保證自己在最後時刻來臨前保持自由身。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因為利用了這位不明真相的善心老太太的好意而浮出的罪惡感,真心實意地向她道謝。
    在斯特勞斯太太的眼裡,這位費斯小姐是個還沒多少社會經驗、因為無意鑄錯得罪了卡爾·霍克利而陷入了巨大惶恐的年輕小姐。對於能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她對自己丈夫的恩情,她感到十分欣慰。
    她看了眼瑪格麗特,笑道:「親愛的,別為這些事擔憂了,都交給我。你還沒吃晚飯吧?正好我也餓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年紀太大說話沒趣味,不妨陪我這個老太太一起吃個晚飯吧?施特勞斯先生剛睡著了。」
    瑪格麗特早就餓了。尤其是,先前一直擔心著的事突然用這種方式解決了,現在她頓時感到更加的飢腸轆轆。
    「我非常樂意。事實上,這是我的榮幸。」
    她沒有再推辭,立刻答應了下來。
    考慮到施特勞斯先生隨時可能會醒來,雖然邊上有僕人在守著,但施特勞斯太太還是不放心離開,所以晚餐並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到餐廳去用,而是讓人送了過來。
    餐桌上,瑪格麗特回答了些關於自己平日生活的問題。當施特勞斯太太得知她在父親的支持下完成了音樂學院的學業,並且要於下半年去紐約工作時,顯得有點驚訝。
    「費斯小姐,你很出色,你的父親會為你感到驕傲的,」她由衷地道,「知道這一點後,更加堅定了我剛才的那個決定。你這麼年輕,具備才華,又這麼努力,前程無限,不能因為這個並非不可饒恕的錯誤而把下半輩子毀在一項罪名指控上。我相信只要向霍克利先生解釋清楚了,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瑪格麗特再次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接下來的用餐間隙,大部分的時間里,她都在仔細聆聽著斯特勞斯太太的閒談,恰如其分地接上一兩句話。她的謙和態度與頗顯見識的談吐,令她更加博得斯特勞斯太太的好感。晚餐結束後,她已經改用「瑪琪」的暱稱來取代「費斯小姐」了。在去探望過剛醒來的斯特勞斯先生,從房間里出來後,斯特勞斯太太說道:「親愛的瑪琪,船到紐約還有兩個晚上,不必再為今晚睡哪裡費神了,我會為你安排地方的。和你說話令我感到開心。老實說,我邊上雖然有不少年輕姑娘,但她們除了會說‘是,施特勞斯太太’,‘不,施特勞斯太太’之外,幾乎就沒什麼別的話了……」
    這時候,僕人進來,對斯特勞斯太太說道:「太太,霍克利先生聽說斯特勞斯先生的事,想親自過來看望。如果您這裡沒什麼不方便的話,他大概十分鐘後到。」
    瑪格麗特毫無心理準備,一驚,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斯特勞斯太太卻笑了。
    「這太巧了。去告訴他,我和我丈夫都非常感謝他的關心。斯特勞斯先生已經醒了。」
    僕人應聲離開。斯特勞斯太太對著瑪格麗特說道:「來吧,正好趁這個機會,你再向他道個歉。別怕,相信我,他會原諒你的。」
    想到片刻後,那個盛怒之下曾咬牙切齒要掐死自己的男人突然看到自己竟現身在這裡時的情景,瑪格麗特忍不住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她壓抑住因為這個突然插曲而變得忐忑不安的心跳,朝邊上的斯特勞斯太太露出了一個勉強的鎮定微笑。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8

☆、Chapter 19

老霍克利先生與斯特勞斯先生早年往來叢密,最近幾年兩人雖然見面不多,但還保持著一年里至少相約兩三次同去釣魚或者打獵的交情。所以當卡爾得知斯特勞斯白天發生的意外之後,於情於理,都要來探望一番。出於避免唐突打擾斯特勞斯先生休息的考慮,他先打發人送去口訊,在等待回訊的時間里,他湊到鏡子前,觀察了下自己的眼睛。
    雖然已經過了一夜,但昨天被香水噴傷過的眼睛還沒完全恢復正常,加上昨晚睡得很糟糕,眼白上的紅色血絲依然沒有完全褪盡,不但如此,而且不時會感到酸脹。據醫生的說法,大概還要兩三天才能完全恢復。
    這個該死的女人!
    卡爾滴完眼藥水後,在心裡又詛咒了一遍。
    警衛室的幾個船員一直幫他在找那個女人,昨晚幾乎搜遍了三等艙,但很奇怪,她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要是讓他再抓到她,他絕對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憐憫之心。他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先生,斯特勞斯太太說斯特勞斯先生已經醒了,他們非常感謝您的好意。」
    剛才被打發去傳訊的僕人回來了。
    卡爾唔了一聲,再次看了眼鏡子里的自己,見著裝沒什麼問題了,轉身要走時,腳步忽然停下,幾秒過後,他看向一直站在邊上的洛夫喬伊:「去問下布克特小姐,要不要和我一道過去。」
    洛夫喬伊立刻消失在門口,很快,他就回來了。
    「布克特小姐說自己有點不舒服,不想去,請您幫她轉達對施特勞斯先生的問候。另外,她說晚上也不能與您一道去用餐了,請您原諒。」
    這樣的回答,彷彿原本就在卡爾的預料之內。他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去告訴她,讓她好好休息。」
    「先生,」洛夫喬伊靠了些過來,用別人聽不到的語調提醒他,「真的不需要我去看著她嗎?事實上……」他遲疑了下,彷彿接下來的話非常難以啓齒。
    在卡爾的注視下,他最後終於說道,「事實上,昨晚她離開後,我聽人說,有人看到她和那個畫畫的窮小子去了下等艙,還在那裡喝酒跳舞……」
    卡爾皺了皺眉頭。
    昨晚因為眼睛不舒服,他沒像前兩天那樣去宴會廳用餐。羅絲在他邊上的時候,他表示自己沒事、讓她隨意,她聽了後,彷彿如釋重負,隨後就離開了。
    這並沒什麼,卡爾從不覺得自己要求自己未來的妻子必須時刻陪在邊上。她也有自己的圈子,就像男人很多時候並不方便讓妻子待在他的邊上一樣,何況,他眼睛的傷勢也沒有嚴重到必須要有人在邊上陪著的地步。雖然對她顯然敷衍態度感到有點不快,但聯想到兩人白天剛剛發生的那場口角,也就不奇怪了。
    「先生,之前我就提醒過您的,布克特小姐有點不對勁,但是您卻好像沒放在心上……」
    洛夫喬伊用含含糊糊的語調繼續說道。
    「是你自己去跟蹤她的吧?」
    卡爾打斷了他。
    洛夫喬伊一怔,但接下來,既沒有承認,但也沒否認,只是沈默了,表情顯得有點固執。
    這個比驢還倔的老傢伙!
    卡爾忽然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那根筋又抽痛了起來……
    他想起了昨天和羅絲的那場口角。雖然在他看起來,這口角非常無謂,因為她原本就不該有那樣的想法。但既然發生了,而女人通常都是記恨的,鑒於他還沒有生出類似於打算取消這樁婚姻的念頭的前提下,他原本應該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羅絲身上的。比如,找她再談談,或者至少,關心一下她的行蹤。
    但是他沒有。現在想想,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
    一定是那個愛爾蘭女人的緣故。他被這個莫名其妙破壞了他正常生活的瘋子般的女人徹底給惹毛了,以致於從昨天開始,滿腦子就只剩抓住她施加報復的念頭,這才導致了對於照顧羅絲情緒方面的疏忽……
    「霍克利先生?」
    見他不過問了這樣一句就沒了下文,站在那裡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出神,就連最熟悉他的洛夫喬伊一時也有點猜不到他現在的想法,於是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卡爾終於回過了神,思緒轉到洛夫喬伊剛才告訴他的那個消息,忍住心裡忽然湧出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再次皺了皺眉。
    他的未婚妻不顧體面,現在已經不止是言語上的出格,變本加厲不但與另外一個男人廝混在一起,還公然做出這樣完全有悖於她現在身份的舉動,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正常來說,他應該會感到非常憤怒。
    但很奇怪,他現在只感到不快和深深的厭惡,並沒有非常憤怒的感覺,至少,比不上那個愛爾蘭女人帶給他的憤怒。
    他回憶了下今早早餐時見到羅絲時的情景。
    雖然下個星期他們就要結婚了,但畢竟現在還只是名義上的未婚夫妻,不管他們私下裡有沒有夫妻之實,現在就公然住在一起,絕不是件體面的事,所以上船之後,他和布克特母女各自都有自己的房間。這幾個晚上,他也沒有興致和她睡一起。昨夜羅絲離開後,直到臨睡前,他一直在等著船員抓住那個女人的消息,而她也沒有再出現過。今早見到她的時候,他並沒怎麼留意她的情緒,只記得她看起來有些恍惚,吃得也不多,心事重重的樣子。只不過最近她一直都這樣,而他的注意力似乎也更多地放在了那個愛爾蘭女人的身上,所以他並沒起什麼疑心。沒想到的是,昨夜她竟然瞞著自己做出了那樣的事。
    他並沒打算責怪洛夫喬伊擅自瞞著他做出跟蹤羅絲的這種舉動的行為。事實上,如果不是上船之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那麼多焦頭爛額的意外,以他眼裡揉不進沙的性格,一旦對未婚妻的舉動有所懷疑,他也絕不會聽之任之的。
    他未來的妻子可以不愛他,但絕對不能背叛他,這是他的底線。
    「布克特太太知道她女兒的所為嗎?」他問了一聲。
    「應該不知道。」
    他眯了眯眼,吐出一口氣,吩咐道:「我知道了。你的考慮是對的。那就替我盯著她。還有兩個晚上就到紐約了。我不希望在這條船上,會有任何關於我的醜聞流傳。等我回來,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現在我該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戴上帽子,正了正帽檐,往斯特勞斯夫婦所住的艙房走去。
    同住b艙層,兩個地方距離並不遠。
    ————
    「太太,霍克利先生來了。」
    瑪格麗特還沒完全調整好心跳的時候,就聽僕人再次來通報。
    「太好了。」施特勞斯太太看向瑪格麗特低聲道,「親愛的,你先到那裡去坐坐,」她指了指她右手邊的一個房間,「等霍克利先生探望了施特勞斯先生,我會單獨和他談關於你的事的,然後我會叫你出來給他道歉。別怕,一切有我。」
    瑪格麗特已經聽到門外似乎傳來腳步聲了,剛剛才緩下來的呼吸一緊,忙不迭地點頭,立刻衝到了施特勞斯太太所指的房間。
    「可憐的女孩,怕成這樣……」
    施特勞斯太太看著她跑得比受驚兔子還要快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聲。
    瑪格麗特衝進房間立刻關上門,然後躲在門後聽著外面的動靜。
    果然,卡爾來了。
    她聽見他與迎接他的施特勞斯太太在寒暄,又詢問施特勞斯先生的情況。即便隔著門,也能想象得到他現在那種殷勤的態度和身上帶著的充滿紳士風度的彬彬有禮。這與她習慣了的那個隨時爆出粗口要掐死她的卡爾·霍克利判若兩人!
    寒暄過後,卡爾輕輕攙住施特勞斯太太的胳膊,面帶微笑地跟著她往施特勞斯先生的房間去。
    聲音漸漸消失了。
    瑪格麗特反過身,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呼出了一口氣。
    ————
    考慮到施特勞斯先生的情況,探望時間並適合過長。大約十分鐘後,在送上了自己的祝願之後,卡爾起身告辭。
    「謝謝你來看施特勞斯先生,」斯特勞斯太太送卡爾出來,「放心吧,施特勞斯先生一定會像個小伙子一樣地去參加你的婚禮的,你要小心到時候他可能會吃掉一頭牛。」
    卡爾笑著回應來自斯特勞斯太太的幽默,順便解釋了一句,「我的未婚妻羅絲本來也想來的,但她恰好身體也有點不舒服,所以只能讓我轉達對斯特萊斯先生的問候。」
    「你們真是太好了!但願她能快點好起來!」
    走出房間的時候,斯特勞斯太太停下了腳步。卡爾看她一眼,「您還有事嗎,太太?如果有,請儘管說。」
    斯特勞斯太太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被你猜中了,確實有件事想請求你的幫忙,但願你不會覺得我太過冒昧。」
    「太太,我對您的尊重就像對我母親的尊重。只要我能做到,您只管說就是。」卡爾立刻正色回答。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慷慨仁慈的年輕人!那麼我就開口了,」施特勞斯太太笑容滿面,「關於我想請求你幫忙的事,和一位名叫瑪格麗特·費斯的小姐有關。你應該認識費斯小姐吧?」
    」瑪格麗特·費斯?」
    突然聽到這個他厭惡得牙癢的名字從施特勞斯太太的嘴裡冒出來,卡爾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復了一遍後,驚訝地看著她。
    「是的,瑪格麗特·費斯!」施特勞斯太太說道,「這位年輕小姐知道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她現在非常後悔,也很害怕,希望你能原諒她!」

☆、Chapter 20

瑪格麗特知道斯特勞斯太太現在應該已經在與卡爾談關於自己的事了。
    儘管她也篤定地認為卡爾應該會賣這個面子給斯特勞斯太太,但,只要想到卡爾現在極有可能的表情和心理狀態,她就止不住地在心裡感到一陣陣的發虛。
    時間其實並不長久,但對於等待著的瑪格麗特來說,卻漫長得彷彿一隻蝸牛在移動。
    為了緩解心理壓力帶給她的焦躁不安,她開始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當她數到第十下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斯特勞斯太太的聲音:
    「親愛的瑪琪,出來吧!」
    瑪格麗特的心臟咯噔一跳。
    就在這一瞬間,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後悔的感覺。
    不找斯特勞斯太太幫忙的話,說不定也能逃過來自卡爾·霍克利的威脅,至少,她不用去面對像現在這樣讓她感到尷尬無比的情況。
    但……
    一切都是自己的決定。
    她最後用力呼吸了一口氣後,伸手抓住面前那把打磨得如同黃金般溜光金燦的黃銅門把鎖,打開了門,然後從裡面走了出去。
    「瑪琪,霍克利先生答應不再追究你的事了。現在你需要做的,只是向他誠懇地道上一個歉!看吧,看我之前對你說了什麼!我就知道他會原諒你的!」
    她剛走出來,下垂的視線還來不及第一眼看到的距離她七八步之外的地面上的那雙錚亮水牛皮男式皮鞋上抬高,就聽到邊上斯特勞斯太太充滿了欣喜的說話聲音。
    瑪格麗特硬著頭皮,抬起了眼。
    他的一隻手插在深藍色帶竪窄條紋長褲的褲兜里,身體靠在一張桌子的邊上,姿勢顯得很放鬆。
    他正看著她,臉上……臉上竟然帶著和煦的笑容!
    「費斯小姐,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
    他用聽起來相當溫和的語氣率先和她打了聲招呼。當看到她也終於抬眼,和自己四目相對之後,唇邊的那縷笑紋更加深了。
    瑪格麗特一怔。
    老實說,這太意外了,完全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
    她略微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看見卡爾忽然朝自己走了過來,最後停在她的面前。
    「事實上,她完全不用向我道歉,太太,」他看了她一眼,扭臉對斯特勞斯太太說道,「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而已,甚至……」他頓了一下,迅速瞥了眼瑪格麗特,唇邊再次露出一絲顯得意味深長的笑意,「當我從您這裡得知了她與他父親之間的深厚感情以及她是如何努力地靠自己的奮鬥想要讓她的父親過上更好的生活的故事之後,我甚至對她的遭遇充滿了同情和敬意!太太,您說得沒錯,像這樣一位靠自己奮鬥的才華橫溢的年輕小姐,我有什麼理由不原諒她因為一時疏忽而犯下的小錯誤呢?不過是輛車而已!」
    瑪格麗特的臉騰地熱了起來。
    他的弦外之意像釘子一樣扎人,但在完全不明就里的外人——例如斯特勞斯太太聽起來,卻這麼充滿了理解和風度。
    施特勞斯太太笑了起來,看向從門裡出來後還沒吭聲的瑪格麗特。
    「雖然霍克利先生大度到不需要你的道歉,但親愛的瑪琪,我覺得一個充滿誠意的道歉還是必須的,畢竟是你不對在先。」
    瑪格麗特費勁力氣,終於擠出一個看起來符合「充滿誠意」標準的笑容,對對面的卡爾說道:「非常感謝您,霍克利先生……我為您的大度而折服……我也為自己給您造成損失和對您的所有冒犯而感到深深後悔……感謝您的原諒,我將銘記在心……」
    卡爾笑了笑。
    「好啦,那麼問題就解決了!」施特勞斯太太高興地說道,「關於對你和船公司的賠償事宜,我會再找他們談的,我將為她做擔保。」
    「您真善良,太太。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卡爾戴上帽子,朝施特勞斯太太彎了彎腰。
    「我送你。」
    施特勞斯太太說道。
    瑪格麗特跟在後面送卡爾出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卡爾請施特勞斯太太留步,瞥了眼她身後的瑪格麗特,唇邊依然掛著著笑意,隨即轉身離去。
    「親愛的,看,我之前對你說的沒錯吧?卡爾並沒你想象的那麼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大度的人了!事情就這麼解決了,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後,施特勞斯太太由衷欣喜地說道。
    瑪格麗特對她的話表示認同,並且再次為她的幫助向她表達誠摯的謝意。
    ————
    天黑了。時鐘指向晚上的九點鐘。
    瑪格麗特剛洗過澡,換了施特勞斯太太給她的一件非常漂亮的新的鑲花邊乳色絲綢睡衣。
    睡衣尺寸相對於她來說偏大,必須要束著腰帶才能掩胸。
    頭髮還沒乾透。她坐在床邊,用蓬松柔軟的白色吸水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有點出神。
    距離剛才那一幕「大度的諒解」和「誠摯的道歉」過去已經差不多三個小時了,瑪格麗特進到這個房間後,就一步也沒有出去過。
    應該說,除去因為卡爾臨去前投來的那一瞥而給她帶來的壓迫感之外,現在的瑪格麗特確實就像那個找到了她的船員說的那樣,「交上了好運」。
    斯特勞斯太太給她安排了這個房間,接下來最後兩天的吃住難題迎刃而解。
    接下來,只要不再發生別的什麼意外,她等最後那一刻到來,然後衝到最前面坐進救生艇,一切就都沒問題了。
    她不相信卡爾真的就這麼放過了她。
    為了避免萬一再撞到他,她決定了,絕不在沒有斯特勞斯太太一起的情況下單獨離開這個房間。
    「費斯小姐!」
    房間門口忽然響起與她同住的道格拉斯小姐的聲音。
    道格拉斯小姐是跟隨斯特勞斯夫婦一起上船的護士。
    瑪格麗特過去開門。
    「費斯小姐,有個小男孩來找你。」道格拉斯小姐說道,表情有點好奇。
    瑪格麗特立刻想到了謝利。
    早上和謝利分開的時候,他說他會到顯影室去找她。如果他真的去了,見不到自己,而斯特勞斯先生發病後的動靜並不小,以他的精靈,聯想到自己繼而打聽到她在這裡,並不算一件難事。而且,現在才9點,對於夜生活豐富的泰坦尼克頭等艙乘客來說,這個晚上不過剛開始而已。
    或許是他趁著布萊克太太不在,偷溜出來找她?
    「他說他叫謝利。」道格拉斯小姐補充了一句。
    瑪格麗特不再猶豫,立刻放下毛巾,略微整理了下頭髮。要出去前,低頭看了眼身上的睡衣,拿過一件同樣來自斯特勞斯太太的厚外套,套在外面後,匆匆往外走去。
    她到了門口,朝外探出頭,卻沒見到謝利。正想回頭問道格拉斯小姐,忽然聽見有人叫了一聲短促的「費斯小姐」,循聲望去,見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戴著帽子的小男孩的身影,他正朝她招手。
    瑪格麗特一喜,急忙朝他走了過去。
    這道走廊很長,盡頭的燈光略暗,加上瑪格麗特有點淺近視,等走得近了些,才覺得有點不對。
    這個小男孩雖然身形和謝利差不多,但……
    他不是謝利!
    瑪格麗特頓覺不妙,立刻停下腳步,轉身要往回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一個男人從走廊盡頭走了出來。
    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撒腿就往回跑,卻跑不過對方的長腿。卡爾幾步就趕了上來,從後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不想吃苦頭的話,給我老實點!」
    瑪格麗特下意識掙扎的時候,他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瑪格麗特見識過他的狠,不敢造次,立刻放棄掙扎。
    他哼了聲,轉頭朝那個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立刻跑了過來。
    「拿去吧。」
    卡爾遞給他一張鈔票。
    男孩笑嘻嘻地接過,衝瞪著自己的瑪格麗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後,迅速跑掉。
    卡爾拽著瑪格麗特往前走,臉色陰沈,到了他住的套房後,粗暴地推她進去。
    門是虛掩地。瑪格麗特應推而入,腳被地毯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站穩腳之後,看見洛夫喬伊站在酒櫃邊,正在仔細地擦酒杯。
    他彷彿吃了一驚。看了眼卡爾,見他臉色陰沈一語不發,於是迅速迅速放下酒杯,然後面無表情地從瑪格麗特身邊走了過去,順帶還關上了門。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了瑪格麗特和臉色不善的卡爾。他盯著瑪格麗特,臉上帶著近乎獰笑的表情,一步一步地逼向她。
    瑪格麗特現在簡直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
    還是輕看了這個男人的報復心!
    怎麼也沒想到,根本不用等用明天,才過去幾個小時而已,他就迫不及待地用這種手段抓到了她!
    瑪格麗特一步步地後退,直到後背抵在了剛才洛夫喬伊站過的酒櫃邊緣,再沒退路了,只好停下來。
    「好吧——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無可奈何地開口,「我承認一開始就是我不對。但是在斯特勞斯太太那裡,您已經接受了我的道歉的。現在您卻又這樣對我。你還想要怎麼樣才肯原諒我?請您告訴我,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照辦。」
    「原諒你?」卡爾撇了撇嘴,「我親愛的瑪琪——」他模仿斯特勞斯太太的語調,卻叫人聽得毛骨悚然,「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好了。」
    雖然身上套著大衣,房間里也很溫暖,但柔軟絲綢料子睡衣下的胳膊,卻迅速冒出一顆一顆的雞皮疙瘩。
    瑪格麗特心裡十分清楚。
    現在又落到了他的手裡,還想善了的話,簡直就是痴心妄想。
    「那麼,你到底想怎麼樣?直說吧!」
    她挺起胸和肩膀,不再逃避他的逼視,問道。
    「我想怎麼樣?」
    他的眼皮跳了跳。盯她那張露出死豬不怕開水燙表情的臉幾秒後,忽然伸手打開酒櫃中間的一個抽屜。
    抽屜里,躺著一把槍。
    他拿出槍,從上衣內兜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開始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槍柄。
    瑪格麗特看著他,呼吸漸漸地困難起來。
    「你想幹什麼?」
    她的喉嚨開始發緊。
    「如你所見。」
    他丟掉帕子,開了槍栓,隨即一寸寸抬起胳膊,最後,將槍口頂到了她的額頭上。
    溫暖的皮膚驟然觸及冰涼堅硬的金屬,這觸感令她全身無法自控地戰慄起來,像得了瘧疾般一陣陣地發冷。
    「你不敢的!」
    瑪格麗特強自鎮定,聲音卻開始乾澀。
    「沒有我不敢的事,小姐。」他將槍口用力一頂,俯下臉,獰笑著說道。
    瑪格麗特頭被迫後仰。睜大眼睛,看著他那對一動不動盯著她的流露出近乎冷酷和殘忍光芒的眼珠子,心裡其實十分清楚。
    如果他真的想用殺了自己的方式來洩憤,她一定會死得悄無聲息。下一刻,她就將是茫茫黑夜裡被丟棄在冰冷大西洋海水里的一具永遠也見不到天日的死屍了。
    「霍克利先生,你不能這樣對我……」
    卡爾聽著她近乎變調的嗓音,盯著她近在咫尺的、因為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和顫抖得厲害的捲曲眼睫毛,莫名其妙地,沈睡在他身體深處的能給腎|上腺帶來快感的某種興|奮竟然像是突然間被喚醒,如同毒蛇般地上竄。
    但他還不打算這樣就放過她。
    他非常享受這種時刻。
    「晚了,費斯小姐,」他用不帶半點情感的語調冷冰冰地道,「感謝你在三個小時前帶給我的巨大驚喜,這是我對你的回敬。」
    話音未落,伴隨著清脆的機械「咔嗒」一聲,他扣下了扳機。

☆、Chapter 21

子彈經過消|音|器槍口發射而出的獨特的沈悶聲響撞擊著她的耳膜,她聞到了來自於它的清晰的死亡味道,來得那麼快,快得讓她根本就沒有任何防備。
    她尖叫一聲,眼睛猛地閉了上去,大腦隨之變成一片空白。
    但是預料中的事情卻沒有到來。
    一秒,兩秒,三秒……
    瑪格麗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腦袋並沒有開花,人也沒有倒下,她依然站在原地,毫髮無損,只不過手腳在打顫,整個人抖得如同秋風中的一片落葉。
    在這一刻,她的大腦依然無法正常運轉,直到聽到身後傳來汩汩滴濺的聲音,下意識地扭頭回望,看到酒櫃的一面玻璃碎裂,擺在裡面的一瓶裝有亨利四世乾邑白蘭地的酒瓶四分五裂,琥珀色的液體正沿著櫃體緩緩往下流淌,這才慢慢地緩過了神。
    她猛地回頭,看見卡爾·霍克利已經收回了槍,他正看著她,一側唇角微微往上挑起,勾出了一個明顯扭曲的弧度。
    他在笑,眼睛里流露出絲毫不加掩飾的滿是惡意、甚至近乎變態般得意的譏嘲之意。
    瑪格麗特明白了。
    她原本已經失了血色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脈搏連同呼吸開始急促。
    「怎麼,嚇到你了嗎?」他慢條斯理地吹了下槍口,「這把槍很久沒用了,剛才不過是試槍而已。」
    「你這個……混蛋!要下地獄的魔鬼!怪不得你的未婚妻不愛你!你完全就是個變態!你就等著戴綠帽子當烏龜吧!」
    極度的絕望與醒悟過來覺察到被愚弄的羞恥憤怒之間相隔不過一線。片刻前的所有恐懼蕩然無存了。她瞪著對面這個如同惡魔的男人,不顧一切地破口大罵。
    卡爾臉上的笑意倏地消失。毫不猶豫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啪!」一聲,瑪格麗特的臉被他的掌力摑得扭到過去,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立刻襲來,跟著,她額頭一涼,黑洞洞的槍口再次頂了上來。
    「收回你的話!求我!」他惡狠狠地將她頂到了酒櫃的牆邊。
    瑪格麗特慢慢扭過臉。
    她的臉再次白得完全失了血色,柔嫩無暇的一側臉龐肌膚映了片被掌摑後留下的淺紅印子,漂亮的眼睛冷冷睨著他。
    「你,是,一,個,變,態!」
    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從嘴裡再次吐出這句話。
    卡爾額頭上的青筋猛地抽了一下。他盯著她毫不示弱的眼睛,食指關節微動,慢慢扳動扳機。
    空氣彷彿凝固在了暖黃色的燈光里。四下安靜得甚至能聽到殘餘酒液一滴一滴落濺到柚木地板上的聲音。
    突然,剛才被子彈打破的那面嵌在酒櫃上方的玻璃殘片從原來的位置上掉落下來,嘩啦一聲砸在地板上,玻璃碎屑四下飛濺。一片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划過瑪格麗特裸在大衣下擺下的小腿,在一側划出了一道口子。
    瑪格麗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
    卡爾的視線落到了她的小腿上。
    鮮紅的血從那道被划破的小口子里滲了出來,沿著她乳白色的皮膚慢慢地往下滴,最後匯聚到她形狀纖巧的腳踝上,濡成似花的模樣,帶著種近乎妖艷的美感。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視線漸漸地往上移動。
    瑪格麗特忍著小腿傳來的微微刺痛感,一直等著他下一步動作,卻沒等到。突然覺得他的靜默有點反常,順著他的視線微微低頭看去,立刻明白了過來。
    她出來的時候,大衣腰帶系得並不怎麼緊。剛才那麼一陣折騰,現在腰帶有點松開,領口就遮不住胸前露在睡衣外的那片肌膚了。
    她臉微熱,迅速捂緊領口,戒備地盯著他,「你在看什麼?」
    卡爾從鼻孔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嗤聲,放下胳膊把手上的槍擱在了酒櫃上,接著坐到邊上的一張沙發里,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
    「費斯小姐,你不知道女人學會在適當的時候向男人示弱是一項必備的技能嗎?我很奇怪,以你這樣的脾氣,居然能好好地活到現在。」
    他深深抽了口煙,瞥一眼還僵硬站在原地不動的瑪格麗特,慢悠悠地說了這麼一句,語氣聽起來有點怪異。但瑪格麗特無暇去多想什麼。
    她只知道他改主意了。
    她暗暗地吐出一口氣,這才感到虛汗腿軟,勉強撐著才能站立。
    那塊突然掉落的玻璃救了她一命。如果不是這麼一個岔子,或許現在她已經死在了這個喜怒無常的變態狂的槍口下。
    「回答我的話!」
    見她默不作聲,他突然厲聲命令。
    瑪格麗特只好說道,「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您面前向您道歉,但是您非要把我關起來,而我不想在船上的這幾天時間里失去自由,這就是我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您的原因……」
    「滿口謊言!充滿心機!費斯小姐,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你!你竟然用這種方式攀上了斯特勞斯先生和太太。那位善心的太太讓我原諒你,但你告訴過她你不但當了無恥的偷聽者,還差點弄瞎了我眼睛的野蠻行徑嗎?」
    「我很抱歉……但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沒別的選擇……」
    「住口!我厭惡了聽你喋喋不休地為自己狡辯!」
    瑪格麗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好吧,霍克利先生。但是既然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請您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賠償您,你才肯原諒我?我不希望您限制我的自由,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你全身上下,有什麼可以拿來賠償我的東西?」
    卡爾掐滅抽了幾口的煙,用譏嘲的語氣反問。視線再次從她的腿上掃過她的身體,最後落到她的臉上,
    瑪格麗特一愣。
    她並非什麼都不懂。
    當一個男人用這種語氣和眼光看一個女人的時候,他需要什麼,不言而喻。
    她只是有點不解。雖然她確實算得上漂亮,但也不至於到了讓男人瘋狂的尤物地步。到底出於什麼原因,會讓眼前這個原本已經對她掏槍洩憤的男人改變主意,忽然對她產生了這種略顯突兀的欲|望?
    「您……」
    她遲疑了下,有點不確定。
    他沒開口,只是靠在椅背上,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瑪格麗特明白了。
    她的猜測沒錯。這正是他現在的想法。
    還有什麼,比用這種方式羞辱一個女人來得更徹底?
    她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而他就是個毫無道德底線可言的上流社會成功男人的代表。從本質上來說,他與布萊克先生本是一丘之貉。
    瑪格麗特忍住心頭湧出的難堪與羞恥感,在他的注視下沈默了片刻後,慢慢脫去大衣,丟在了腳邊,身上只剩那件幾乎遮擋不住什麼的單薄絲綢睡衣。
    卡爾依然看著她,沒動,但衣領後的喉結卻微不可察地滾了一下。
    瑪格麗特的表情漸漸變得平靜,甚至到了最後,坦然地與他對視。
    「霍克利先生,這就是你要的賠償嗎?如果你真的要用這種方式,我願意接受。但有一點希望能得到你的確認。在我滿足你之後,我不再欠你什麼,你也無權再繼續為難我,也就是說,我們兩清了。」
    卡爾眯了眯眼,依然沒有開口。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那麼來吧。」
    瑪格麗特轉身朝床邊走去,爬上去筆直地躺了下去。
    「希望您能快點。我怕回去晚了,施特勞斯太太會問我原因。」
    她用刻板的聲音催促了一句,最後閉上了眼睛。
    ————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靠近的腳步聲,然後,床墊一沈,他好像坐了下來。
    兩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她甚至能夠聞到來自他身上的那種混合了淡淡古龍水和煙草的氣味。
    她也感覺得到,他正看著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他既沒動她,也沒離開。
    她想表現得更加老練一些,但這樣衣不蔽體地暴露在一個男人審視目光下的等待還是顯得那麼漫長難捱,眼皮終於控制不住地開始微微顫抖。
    突然,一個有點突兀的聲音突然在她頭頂響起:「滾!別弄臟了我的床單!」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見他已從床邊站了起來,俯視著她,目光冷漠。
    她微微一愣。
    「費斯小姐,在你想用肉體償債之前,我建議你先去紐約布魯克林的亨茨龐特街向那裡的妓|女學習一些必要的技巧。你覺得男人會對床上的一根木棍感興趣嗎?並且,容我提醒你,龐特街最貴的妓|女價錢也遠遠不及我那輛被你撞壞的汽車的一個輪胎!」
    刻薄的話繼續從他嘴裡毫不留情地澆向她。
    瑪格麗特慢慢地坐了起來。
    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用如何厭惡與刻薄的語氣羞辱自己,現在她只隱隱意識到一件事,她居然好像可以逃過這一場原本看起來勢必難免的肉體交易了?
    一陣狂喜從心底漫了出來。
    但她絲毫不敢表露,唯恐被他看了出來下一秒又改變想法。
    「那麼……我可以走了?」
    她試探地輕聲問。
    「滾!」
    他從喉嚨里擠出了這一個字,目光陰沈。
    瑪格麗特如逢大赦般連滾帶爬地下了床,撿起地上的大衣,一邊穿一邊跑,飛快地衝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卡爾臉上的表情立刻消失。
    他略微煩躁地脫去外套,扯松領結。
    洛夫喬伊迅速進來了,看了眼狼藉的酒櫃,略微不解地問道:「先生,就這麼放她走了?……」
    「見鬼!我不是跟你說過,領結別扎那麼緊嗎?你是想勒死我嗎?」卡爾衝他嚷了一聲。
    洛夫喬伊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確實,一向是他幫霍克利先生扎領結的。但是……
    「是您之前抱怨我扎得過松,所以我才扎緊些的……」他小聲辯解。
    「好吧好吧,是我的錯。以後再給我扎松點!」卡爾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我先去衝個澡。」
    「您不都習慣在早上衝澡的嗎?」洛夫喬伊望著他的背影繼續莫名其妙,「並且,我想提醒下您,九點半您與加拿大新幹線鐵路公司總裁的海因斯先生約好打牌的,現在快到點了!」
    「那就取消它!」卡爾的咆哮聲從浴室里傳了出來,砰一聲關了門。
    洛夫喬伊露出費解之色,聳了聳肩,唯恐讓海因斯先生久等,轉身急忙出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9

☆、Chapter 22

運氣總算還沒有糟糕透頂。瑪格麗特披頭散髮從卡爾房間跑出來回住處的路上所幸並沒撞到什麼人。只有道格拉斯小姐對她消失了將近半個小時感到有點奇怪。瑪格麗特進來的時候,她問了一聲。
    「我與那個孩子以前認識。剛才送他回去……」
    瑪格麗特還沒說完,道格拉斯小姐看見她小腿上的血,吃了一驚,「哦上帝,你的腿怎麼了?」
    瑪格麗特低頭看了一眼,這才想了起來,見無法隱瞞了,呃一聲,「……剛才我送那個男孩回他房間的時候,不小心打破一個杯子,腿被划了下。」
    「快讓我給你瞧瞧。」
    道格勞斯小姐立刻就相信了,急忙去拿醫藥箱幫瑪格麗特包扎傷口。
    小腿處的玻璃划傷並不深,簡單處理過後,瑪格麗特向道格勞斯小姐道謝,回到自己房間。
    ————
    第二天,瑪格麗特藉口腿傷,一直留在房間里。
    她知道卡爾昨晚最後的那一聲「滾」,應該意味著他不再找她麻煩了。雖然到現在還想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放過自己,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現在可以像別的乘客那樣隨意走動在這條游輪上了。因為斯特勞斯夫婦的關係,她甚至可以跟在他們身邊出現在原本只有上等人才配停留的地方。
    但是她沒這個心情。
    今天已經是十三號,她上船的第四天了。
    過了今晚,就是明天。
    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話,明天,就是這條船的末日,這條船上將近一半的人,也將隨同這個二十世紀初的工業「神話」陪葬在漆黑冰冷的大西洋海底。儘管她一再告訴自己,以她的能力,獨善其身是明智合理的抉擇,但在心裡,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去面對。
    所以她不想離開這個房間。這大概也是一種鴕鳥心態。看不見,也就沒那麼多的糾結了。
    但是到了傍晚,施特勞斯太太卻讓她一起去參加晚禱。
    「親愛的,我聽道格拉斯小姐說,你一整天都待在房間里?這可不好。就連斯特勞斯先生,醫生都允許他可以到甲板上散散步了,鼓勵他多呼吸新鮮空氣。來吧,和我們一起去禮拜堂。」
    斯特勞斯太太是個虔誠的教徒,每天的這種晚禱都不會錯過。
    瑪格麗特沒那麼大的臉去拒絕來自斯特勞斯太太的好意,雖然沒什麼興致,但還是立刻感謝了她的好意,迅速收拾了下頭髮衣服,陪著老夫婦一道出了門。
    禮拜堂在a層。可以經由甲板散步去往。
    黃昏的時候,正是一天里甲板上人最多的時候。不但有頭等艙和二等艙的客人到這裡散步,那些三等艙的乘客,只要不怕挨嫌貧愛富的船員們的白眼,也是可以上來到這裡,與有錢人一起享受這相同的海上落日余暉。
    夕陽照在泰坦尼克號上,把甲板和甲板上的人全都染成了金色。聽著不遠處孩子們追逐嬉鬧的聲音,看著雙雙白頭,卻依然輓著胳膊喁喁細語的施特勞斯夫婦的背影,想到這極有可能就是這對可親又可敬的老夫婦能看到的最後的夕陽了,她的心裡湧出了一陣感傷。
    「瑪琪,看,這裡的景色真美。如果不是在大海裡,平時恐怕見不到這麼迷人的夕陽。」施特勞斯太太指著遠處的落日笑道,「知道嗎,我丈夫喜歡拍夕陽,昨天就是因為迫不及待想早點看到他拍的照片,這才出了意外的。」
    「確實,真的太美了。」瑪格麗特反應了過來,急忙附和一句。
    施特勞斯太太看了她一眼,「親愛的,你怎麼了?你有心事?還是我讓你陪我們去禮拜堂讓你感到不方便?」
    「不不,您誤會了,」瑪格麗特急忙解釋,「我非常樂意和你們一起去禮拜堂。剛才只是被這麼迷人的景色給吸引了,所以沒留意到您和我說話。」
    施特勞斯夫婦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來到了他們的身邊。「太太,先生,其實我確實有件事,但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吧。」施特勞斯太太鼓勵她,「我和施特勞斯先生都樂意聽你說。或許我們還能幫你的忙。」
    瑪格麗特輕聲說道:「其實……我昨晚做了個可怕的夢。我夢見……」
    她頓了下,看了眼施特勞斯夫婦。見他們看著自己神情認真,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我夢見我們坐的這條船撞上了冰山,最後……沈了……」
    施特勞斯夫婦對望一眼,齊齊笑出了聲。
    「哈哈,可愛的女孩,」施特勞斯先生安慰著瑪格麗特,「我還以為什麼事。不過是個夢而已。而且,我敢非常肯定地告訴你,泰坦尼克號絕對不會沈沒。放心吧,再過兩個晚上,你就能踩上美利堅的土地了!」
    他這樣的回答,本就在瑪格麗特預料之內。她也沒指望能讓他們相信船會被冰山撞破繼而沈沒——不止他們,這條船上所有的人在最後一刻真正到來之前,上從船老闆伊梅斯、船長愛德華,下到三等艙里的任何一個乘客,想必誰都不可能會相信。
    她只是想確定,這對夫婦不會在最後時刻到來時像她知道的那樣選擇共死,他們完全沒必要這樣做。斯特勞斯太太就不用說了,以施特勞斯先生的年紀和地位,只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登上救生艇。
    「啊,謝謝您的安慰。我也知道我被這個討厭的夢所攪擾是件愚蠢的事。但是我真的竟然有點擔心。施特勞斯先生,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我想知道,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有這樣可怕的事情發生,而救生艇卻不夠救走我們船上所有人的話,您會怎麼辦?」
    瑪格麗特小心翼翼地問道。
    施特勞斯先生哈哈大笑,笑聲爽朗。
    「我親愛的孩子,我小的時候,曾經夢想能成為了不起的英雄。但這輩子活到現在,不過也只是個普通人,經營了一家還算成功的商店而已。如果真有這樣的一刻,我希望我能像上帝那樣起拯救所有的人。如果不能,至少也要把機會讓給孩子和女人們。」
    「但是您完全也可以上救生艇的。畢竟,您年事已高,我想沒有任何人會對此表示異議。」瑪格麗特不死心地追問。
    「這和年齡無關。靠搶佔女人和孩子的座位活到一百歲,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羞恥。」斯特勞斯先生看向身邊一直傾聽著對話的妻子,「艾達,費斯小姐給我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我這樣的回答,你覺得怎麼樣?」
    斯特勞斯太太微笑道:「你一向都是對的,施特勞斯先生。」
    得到妻子毫不吝惜的誇贊,老先生再次笑了起來。
    禮拜堂就在前面了。
    這種每天都有的晚禱,參加的人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像施特勞斯先生和太太差不多上了點年紀的人。偌大的地方,空了不少的位置。
    跟隨與施特勞斯夫婦一樣陸續前來禮拜的人們進入裡面後,瑪格麗特就再也沒說話了。
    雖然她之前就能猜到施特勞斯先生的選擇,但真的聽到這樣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她還是沒法做到無動於衷。
    倘若求生是一種本能,坦然赴死則是一種情懷。
    坐在禮拜堂里,耳畔傳來風琴伴奏的贊美詩時,神思一直有點恍惚的她忽然又想到了卡爾·霍克利。
    毫無疑問,倘與施特勞斯先生面臨相同的選擇,他會選擇求生。不擇手段。
    她自然不會去譴責他。
    被秉承情懷的施特勞斯先生視為恥辱的舉動,在實用主義者看來,不過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一樣。
    立場決定了行動,如此而已。並且瑪格麗特也知道,她其實也和他一樣。
    他們都是實用主義者,並不具備悲天憫人的情懷,凡事以自我為中心。從這一點來說,她和他其實是同類。
    ————
    晚禱的時間不長。
    結束後,瑪格麗特從座位上起身,跟隨施特勞斯夫婦出來。
    施特勞斯夫婦遇到一個朋友,雙方聊起了天。
    瑪格麗特站在邊上,靠在甲板的欄桿邊等。
    她的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下,低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謝利!」
    瑪格麗特驚喜不已,隨即四下看了下,「你一個人嗎?」
    謝利笑嘻嘻地低聲說道:「我剛才就看到你了。昨天傍晚我去顯影室找你,想給你帶點吃的,卻沒看到你,我擔心死了。後來聽說有個小姐救了施特勞斯先生,我就放心了,知道一定是你。你現在住哪裡,我明天來看你。」
    瑪格麗特告訴他房號。
    他念了一遍,「我記住了。現在我先走了。要不討厭的吉拉特就會找來了!先這樣,再見,費斯小姐!」
    他朝瑪格麗特快活地揮了揮手,轉身一溜煙的跑了。

☆、Chapter 23

夕陽沈下了海面,天空和海水黯淡了下來,但泰坦尼克號卻永不會陷入黑暗。幾千扇窗戶里的燈光幾乎在同一時刻變亮,甲板上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無所不在的音樂……香檳蓋打開翻湧而上的泡沫……水晶杯倒映著輝煌燈光的宴會……充斥著歡聲笑語的舞廳……又一個無憂無慮的海上享受之夜徐徐拉開了它的序幕……
    瑪格麗特靠在欄桿邊,百無聊賴,開始默默數著現在正倒扣在船舷邊的整齊的一艘艘救生艇,當她數了十幾條的時候,斯特勞斯夫婦結束了和那個友人的談話,準備回房間換衣服,然後去吃晚餐。
    「我肚子很餓了。可惜醫生不讓我吃熏肉了,他說這可能會要了我的老命。老實說,船上廚師做的熏肉倒很合我的胃口。費斯小姐,陪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吧,你應該嘗嘗這美味的。」斯特勞斯先生摸了摸肚子,盛情邀請。
    瑪格麗特婉拒了,「先生,太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還是和道格勞斯小姐一起吃吧,我們已經約好了的。」
    她不想在那裡再碰到卡爾·霍克利,或者布萊克夫婦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
    「好吧,比起美食,你們年輕小姐自然還有更多的樂趣。」
    斯特勞斯先生同意了,輓著太太走了幾步的時候,施特勞斯太太忽然發現自己的披肩沒在身上,應該是丟在禮拜堂的座位里,剛才忘了拿回來。
    「你們先去吧。我去幫您拿,然後送到您房間。」瑪格麗特說道。
    斯特勞斯太太表示感謝後,和丈夫離開了。
    瑪格麗特轉身朝禮拜堂去。
    禮拜堂里現在空蕩蕩的,燈也沒亮。借著玻璃窗外透進來的最後一點余暉,她走到剛才斯特勞斯太太坐的位置旁邊,果然看到了她落在扶手上的那條披肩。
    她彎腰去夠披肩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彷彿刻意放低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見一個人影從門口閃了進來。
    雖然光線昏暗,從這個距離看不大清楚對方的臉,但憑著輪廓,她還是立刻就認了出來,居然是布萊克。
    瑪格麗特慢慢直起腰,轉身一語不發地繞過布萊克,快步往門口去,但他關上了門,堵住了她的去路。
    瑪格麗特停住腳步。
    「你這是在幹什麼?」她冷冷地道。
    布萊克的神色看起來有點萎靡,少了些平時慣常帶著的意氣風發的樣兒。
    「這麼說吧,費斯小姐,」他盯著瑪格麗特,臉色不大好,「我聽說在這條船上已經開始有關於毀謗我名譽的流言在傳播了。倘若一旦這種流言給我帶來麻煩,而這如果與你有關的話,你知道的……」
    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語氣里帶了點威脅。
    瑪格麗特一愣。
    從幾天前與這個前雇主的丈夫徹底撕破臉之後,她幾乎就沒留意過他了,自然不知道這兩天,關乎布萊克先生的一些風流韻事的傳言正在傳播。譬如他不但與身邊的女秘書有染,而且曾在拉斯維加斯某酒店同時與一個以上的兔女郎大搞不道德交易的時候被太太抓個現行等等。這種傳言先是在女傭和侍女們之間流傳,很快就通過侍女的口傳到太太們的耳中。而現在,這已經成了住頭幾層艙房的女性乘客們私下聚在一起時用以打發時間的最熱門話題了。布萊克太太在若無其事般地撐過了頭兩天後,今天終於藉口身體不舒服,躲在房間里不出去了。
    「我實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瑪格麗特用強調的語氣說道,「請讓開路。施特勞斯先生和太太正等著我回去一起吃晚餐。」
    聽到施特勞斯先生和太太的名字後,布萊克一愣,語氣終於稍稍緩了些,但還是充滿了惱意。
    「費斯小姐,難道不是你為了報復,才在這條船上四處散播這種關於我名譽毀損的可怕毀謗的嗎?」他嚷道,「你要小心,倘若這種毀謗真對我日後的競選造成不可輓回的事實損失的話,下了船,斯特勞斯先生也不可能一直充當你的保護人!」
    瑪格麗特終於明白了過來。
    有人散播了他的一些隱私,他想當然的以為是自己?
    「布萊克先生,你好像搞錯了一件事,雖然我因為謝利的緣故出入過你家,但時間並不長,我對打探你和你太太之間那些所謂私事的興趣絕不會多於我對你家那只謝利養的小狗的興趣!」
    「不是你,那會是誰?」他遲疑了下。
    瑪格麗特想起一個人,哼了聲,「這我就不清楚了。或許你可以問問你太太。她應該清楚誰知道你們的底細,又是怎麼說出去的。」
    布萊克先生皺了皺眉,忽然脫口而出,「羅森太太!一定是她!」
    瑪格麗特沒有作聲。
    她猜想應該也是羅森太太。為了報復被解雇的事。
    「這個無恥的老女人!」布萊克先生咬牙切齒,「等我找到她,要她好看。」
    瑪格麗特沒興趣再和這個人多說一句話了。「現在你可以讓開路了嗎,布萊克先生?」
    布萊克肩膀動了動,但並沒讓開。「瑪格麗特……」
    「叫我費斯小姐!」瑪格麗特厭惡地打斷。
    他注視著瑪格麗特,「好吧,費斯小姐,我的兒子謝利應該還不知道你也在船上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我從來沒見過他像喜歡你一樣地喜歡著一個人。因為你辭職的緣故,他難過了好幾天。有時候我真有點羨慕你和他之間的那種關係。能和我說說,你是如何獲得他的喜愛的嗎?雖然我是他的父親,但說真的,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很糟糕的父親。他和我幾乎沒什麼話,看著我的眼睛就像在看陌生人,這讓我感到有點難過……」
    他忽然把話題轉到了謝利的身上,這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驚訝。
    說真的,有時候,瑪格麗特能清晰感受到謝利這個孩子身上所散髮出來的那種孤獨感。
    她再喜歡他,終究也不過是個外人,下了這條船,或許以後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無恥而卑鄙,但他終究是謝利的父親。倘若他真的想多瞭解自己的兒子,這對於謝利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瑪格麗特沈默著的時候,布萊克彷彿突然想了起來,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額頭。
    「哦,對了,費斯小姐,我還欠你一個道歉。我必須要為我先前的誤解和之前對你做出的野蠻舉動而向你道歉。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麼就做出了那樣禽獸般的舉動。你的責罵,甚至你對我造成的那些無意傷害都是我應得的,比起我給你帶去的傷害和驚嚇,我所受的完全微不足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我懇請你能原諒我,真心實意。我對著上帝發誓,以後我絕不會再對你這樣無禮了。」
    他態度的突然巨大轉變,讓瑪格麗特感到很是不適。
    「你不說話,難道是不肯原諒我?」他露出懊喪的表情。
    「算了布萊克先生,我不想聽你再說這些,我原諒與否也無關緊要。」瑪格麗特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些,「關於謝利,他需要你和布萊克太太更多的陪伴。做父母的並非能給孩子提供豐富的物質條件就可以想當然地獲得孩子的愛,這就是我能對你說的。斯特勞斯太太還在等我,抱歉我要走了,請您讓開。」
    她實在不想再在此多停留一分鐘了。
    「啊,費斯小姐,非常感謝你對謝利的關心!我也知道,你根本看不起我!」
    但是,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非但沒讓開路,反而突然嚷了一聲,露出了彷彿壓抑著的痛苦表情,「我確實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痛苦。關於我的太太,你應該也知道,她冷漠、苛刻,目中無人,終日只對能提高她地位的一切上流社會活動感興趣,她從不在意過我的想法和需求。沒有一個男人想一開始就做一個失敗的丈夫和父親。我之所以不願意留在家裡以致於錯過了謝利的成長,就是不想去面對她那張臉。費斯小姐,你大概不知道,我第一次在家裡見到你時,你正在教謝利鋼琴,你看著他時,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溫柔立刻就吸引了我,令我深深著迷,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來自女性的深深魅力。我的上帝啊,如果我的太太能有像你一半對待謝利那樣的感情在這個家庭,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受到這樣突如其來的「表白」,瑪格麗特目瞪口呆,失語了幾秒。
    「對了!」正陷入自己情感爆發而不可自拔的布萊克突然像是想了起來。
    「卡爾!我太瞭解他了。他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他非常痛恨你。雖然現在因為施特勞斯夫婦的關係,他不得不表示放過了你,但我知道的,等施特勞斯先生一旦下了船,失去了他們的庇護,像他這種人立刻就會重新對你施加報復的。費斯小姐,讓我來保護你吧,我是真心想保護你的……」
    他朝瑪格麗特迅速走了過來,朝她伸出雙手,作勢欲抱。
    這時候,距離最遠的禮堂的一角忽然傳來一聲咳嗽,一個人影從位於昏暗角落的一個位置上站了起來。
    瑪格麗特看了過去,等看清那個人影之後,吃了一驚。
    怎麼也沒想到,禮拜堂的角落里竟一直還坐著一個人。更沒想到的是,那個人竟然是卡爾·霍克利!

☆、Chapter 24

卡爾從那個已經完全與外面的濃重暮色融成了一體的昏暗角落里走了出來,摸出一盒火柴,划亮一根,點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夾在他指間的一根煙,站定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一口煙。
    「有時候,像我們這種傢伙,也是需要站在與上帝距離近點的地方讓靈魂得到點淨化,」他指了指禮拜堂前牆上懸著的那個十字架,朝已經呆若木雞的布萊克笑了笑,「抱歉我的朋友,無意打斷你們的,希望不要見怪。」
    「啊——啊——卡爾!我的上帝啊!你怎麼在這裡!」
    布萊克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了,一張臉立刻漲得血紅,幾乎變成了豬肝的顏色。勉強朝卡爾打了個招呼後,立刻匆匆忙忙地轉身,朝著門口走去,「啊……我突然想了起來我還有點事,必須要先走了……」
    他的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打開門,迅速消失在了門外。
    瑪格麗特也回過了神,低下頭往門口快步而去。
    「費斯小姐,對於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致使你們會面不得不中斷的事實,我也感到很遺憾。但願你不要在心裡責備於我!相信我,如果不是因為最後聽到我的名字以不太恰當的方式提及,我會當做你們並不存在,繼續感受來自於上帝給我的心靈洗禮的。」
    背後他話里那根帶著嘲諷的芒刺簡直呼之欲出,而且,語氣還隱隱帶了點不快。
    老實說,瑪格麗特對於他竟然會在中途現身的舉動,感到有點不解。
    按照常理來說,既然他一開始就沒打算隱身了,以他這種人應該具備的城府,即便聽到了他的所謂朋友對他人品的背後中傷,也應該不至於憤怒到用突兀現身直接面對面的這種尷尬方式來打斷他。
    他的舉動顯得有點奇怪,不合常理。但除此之外,又沒什麼別的理由可以解釋了。
    或許人就是這麼多面性的吧。卡爾對來自朋友的背後中傷十分在意,在布萊克倉皇離開後,他就把對朋友的失望和怒氣轉嫁到了她的身上。
    好笑的是,類似的事情兩天前剛發生過。只不過那時候,作為被偷聽者的他滿腔怒火地差點要掐死她。而現在當他也成了與她一樣的偷聽者時,他非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愧疚感,反而在布萊克離去後對她冷諷熱嘲。
    忍忍吧。她現在不想和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男人起任何的衝突。不過是被他諷刺幾句而已,她早就習慣了。
    所以無動於衷,繼續低頭往外去。
    「費斯小姐,你不知道我在跟你說話嗎?」
    身後繼續傳來他的聲音。
    瑪格麗特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微微轉身,說道:「霍克利先生,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用不恰當方式在背後評論你的是你的朋友,並不是我。所以對此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現在要回去了……」
    「那麼你呢,你覺得他說得對嗎?你就不怕我過後繼續報復你?」
    他用他慣常的無視於她的語氣打斷了她的話,咄咄逼人。
    北緯四十度的北大西洋海面上,四月的白天依然還十分短暫。暮色迅速沈沒下去,沒有燈光的禮堂幾乎已經陷入完全的昏暗。這個距離,她已經看不大清他的臉了。只能看到他融在了昏暗裡的一個身影輪廓。
    他的這句問話讓她立刻想起了昨晚的一幕,心裡頓時又湧出了一種難堪感。
    她暗暗呼吸了一口氣,斟酌著,用盡量平靜的聲音應道:「我不認為你會像布萊克先生說的那樣繼續為這種事耿耿於懷,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他指尖夾著的紅色煙頭一閃一滅。片刻後,他扔掉煙頭,用腳在地板上踩滅,朝門口的方向走去。經過她身邊時,忽然冷冷說道:「離他遠一點,如果你不想蹚布萊克家渾水的話!他說的這些不過是男人勾搭女人的慣常伎倆,你這幼稚腦袋的女人!」語氣充滿了嫌惡。
    瑪格麗特一愣,下意識地扭頭看他,見他已經擦肩而過,快走到門口了。
    ……
    「別跟著我!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安靜一下!」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高跟鞋敲擊著甲板發出的快步走路聲音,隨之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味道。
    瑪格麗特覺得這個聲音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一樣。
    「但是小姐,布克特太太要我一直陪著你……」接下來的這個說話聲帶了點怯怯的味道。
    瑪格麗特想了起來。
    羅絲,和她那個名叫特魯迪的侍女!
    但是這時候,她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瑪格麗特腦海裡冒出這個疑問的時候,看見卡爾·霍克利的背影也停了下來,他佇立在原地。
    「我叫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囉嗦什麼!」
    羅絲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很是惱怒了,「我不過是想一個人在這裡安靜地待一會兒而已!隨便你去哪裡,半個小時後你再回來,我們回去!否則我會告訴我母親你和男僕安德烈偷情的事!」
    特魯迪顯然害怕了,不再堅持來自布克特太太的命令,立刻答應,轉身飛快走掉。
    這對未婚夫婦很快就要碰頭了。瑪格麗特自然不願成為他們碰見時存在的外人,立刻想走。但就在她剛抬起腳的時候,手腕一緊,發現卡爾竟然返身抓住了她。
    她一愣。
    「閉嘴!」
    她剛想發問時,耳邊一熱,皮膚甚至清晰感覺到了他的臉湊過來時挨擦過她臉龐的熱度。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另只手跟著伸了過來捂住她的嘴,拖著她迅速往片刻前他停留過的那個角落迅速走去。
    她被邊上這個男人強行拖到角落,還沒站穩腳,看見大門口已經進來了一個人影。
    羅絲虛掩上門,在門後默默站立片刻後,朝著禮堂前的十字架慢慢走去。最後她走到了那個十字架前,跪了下去。
    空曠昏暗的禮堂里,她跪在十字架前一動不動,彷彿低頭正在祈禱,身影顯得單薄而孤寂。
    卡爾·霍克利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不想讓羅絲看到他與自己在這裡,免得羅絲產生了誤會?
    但這理由,未免也太牽強了點……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她完全不想摻和這對同床異夢未婚夫婦之間的事兒。而且,與卡爾這樣近距離、幾乎是胳膊貼著胳膊地藏匿在這樣一個伸出手都看不清五指的昏暗角落,這種感覺令她非常彆扭。
    站定之後,他就放開了她的手。
    瑪格麗特動了動肩膀決定走出來。但他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意圖,她感到胳膊再次一緊,又被他伸過來的手給抓住了。
    她有點氣惱,轉頭看向他。
    他正盯著她,眼睛在夜色里微微閃出了光芒,帶了點警告的意味。
    瑪格麗特一愣。這時,忽然聽到禮堂的門輕聲吱呀一下,彷彿又有人進來了。扭頭看去,一個黑影從被推開的門縫里迅速閃了進來,然後輕輕合上了門。
    「羅絲!」
    聽聲音,這是個年輕男人。
    他朝空曠禮堂試探般地輕輕喊了一聲,很快就看到了正跪在十字架前的羅絲的背影,立刻朝她快步走了過去。
    瑪格麗特忽然明白了。
    這個剛進來的年輕男人,想必就是傑克·道森了。應該是他與羅絲約好了在這裡見面,所以羅絲剛才打發走了特魯迪,獨自在這裡等他。
    她完全沒興趣去知道卡爾·霍克利是怎樣嗅到了這種未婚妻即將要與情人在這裡私會的味道,她只知道這件事,從頭至尾原本和她完全完全沒有半點關係。但是,被動地身處現在這樣的位置,意識到她正目睹羅絲和傑克·道森在私會後,她卻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緊張。心臟飛快跳了起來。
    這下要完了。
    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朝羅絲越走越近的傑克的身影,猶豫著該不該趁自己還沒被完全捲入這件事之前抽身離開時,手腕忽然傳來了一陣疼痛感,這才發現,卡爾依然還捏著自己的手腕。
    他的力道驀地在收緊,五指就像鐵鉗,捏得她生疼。
    她不敢出聲,忍著疼用肘尖頂了下,身畔的男人彷彿終於意識到自己還在抓著她的手,立刻松開了她。但是緊跟著,他又附耳貼了過來,用低得只有她才能聽到的唇語警告道:「待著,不許動!」
    他的嘴唇幾乎是擦著她的耳朵,說話時的一陣熱氣掠過她的肌膚,頸側的一片敏感肌膚立刻冒出了細細疙瘩。
    她清晰感覺到了從他身上散髮出來的濃重的煞氣。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動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9

☆、Chapter 25

傑克·道森走到羅絲的身後,見她依然跪著不動,於是用帶了玩笑的語氣輕聲道:「比起別的地方,這真的是我能想得到的最美妙的約會之處了。羅絲,我來了。」
    他模仿著羅絲的舉動,和她並排著跪在十字架前,雙手放在了胸前,低頭祈禱。
    羅絲睜開眼睛,從地上站了起來,傑克也跟著她站了起來。
    「剛才你在祈禱什麼?」他微笑著問道,「我在祈禱,希望能一直在你的臉上看到笑容。羅絲,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很美,那種美,甚至是我無法用畫筆去準確捕捉的。」
    羅絲沈默了片刻,忽然說道:「傑克,我很抱歉,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我約你到這裡,就是想告訴你,我以後不會再見你。你也別來找我了。」
    「為什麼?」
    笑容從傑克的臉龐上漸漸消失,「我做錯了什麼?還是你討厭我了?」
    「不不,」羅絲搖了搖頭,聲音里流露出一種壓抑著的痛苦,「我已經有未婚夫了,等這條船到岸,就是我結婚的日子。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不能繼續這樣和你見面下去。」
    「你的未婚夫,還是你的母親知道了你和我見面的事?他們向你施加了壓力?」
    羅絲沈默了下,深吸一口氣,「好吧,我告訴你吧。我曾試著向我未婚夫提出過退婚,但被他拒絕了,毫無回旋的餘地。我的母親覺察到了我的想法後,她責備我,在我面前哭泣,甚至懇求我。傑克,我無法不去考慮她的感受,請你原諒我吧。我們原本就不該認識的。我該走了……」
    她轉過身,低頭朝門口走去。
    傑克·道森站在那裡,望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忽然開口道:「羅絲,你愛我嗎?」
    羅絲停下了腳步。但沒有回答。
    傑克朝她慢慢地走了過去。
    「羅絲,你沒有回答我,因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否愛我。是的,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不過這麼幾天而已。如果不是因為我在最後一刻登上了這條船,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有機會認識你,更不可能可以像現在這樣,站在和你如此的地方與你說話……」
    他走到了羅絲的面前,凝視著迷蒙夜色里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那張臉。
    他微微地笑了起來,嘆了口氣。
    「羅絲,你回答不了你到底是否愛我,但我卻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愛上了你,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的頭銜、你的地位或者別的外在的任何東西。我愛你,僅僅是因為你這個人。就像此刻當我這樣看著你,而你也這樣看著我的時候,一切都好像變得有所不同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同時也更加軟弱。情感在我的心底澎湃,令我渾身熱血沸騰,疑慮和恐懼也從沒有離開過我,我害怕我的情感得不到你的回應。所有的這一切,感覺是如此的清晰。因為我知道,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自己想做怎樣的一個男人。」
    瑪格麗特在心裡暗嘆了一聲。
    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女人能對來自情人這樣一番發自肺腑的動人表白感到無動於衷。
    她敢打賭,原本內心就搖擺不定的羅絲此刻天平已經在悄悄傾斜了。
    果然,羅絲彷彿怔住了。她立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羅絲,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開心,」傑克充滿感情的說話聲再次響起,「從前的你一直任人擺布。我想說的是,人活在世上,為什麼不能為自己的命運做一次勇敢的選擇?如果你是個熱愛晚宴舞會的女孩,我是絕不會對你說這些的。但我知道你不是。以後我或許永遠也不可能給你像現在這樣的富足生活,但我會努力讓你過上我能給予你的最好的生活。在法國的時候,我認識的一個吉普賽人說,通往快樂的秘密是自由,而通往自由的秘密卻是勇氣。你有沒有這樣的勇氣把你的手交給我,讓我帶你一起去創造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嶄新的生活?」
    「傑克!」羅絲叫了一聲。
    「羅絲!」
    傑克朝她張開了手臂,抱住她,低頭吻了下她的額,「相信我,我愛你,願意用我生命去保護你!」
    羅絲彷彿哽咽了一聲,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禮堂了再次安靜了下來。
    距離有點遠,而且光線昏暗。雖然看不大清楚,但根本不用看,也知道他們現在是在接吻。
    瑪格麗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更沒法想象現在就在自己邊上的這個男人心裡到底會在想什麼:未婚妻背著他和一個流浪窮畫家在這裡私會,兩人還這麼親密!
    傑克忽然松開了羅絲,「我去和你的未婚夫談吧!你們還沒結婚,一切都還來得及!」
    「不不,」羅絲緊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聽起來帶了恐懼,「他是絕對不會同意取消婚事的。他不會放過你的。還有我的母親,她也絕不會允許我和你在一起。你千萬不要去找他們!我已經決定了,等船一靠岸,我就悄悄和你走。我們走得遠遠的,這輩子再也不用和他們碰面!」
    傑克凝視著她,「羅絲,為了我,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你不會後悔嗎?」
    「是的,如果說之前,我還搖擺不定的話,現在我知道了,我是願意的!我心裡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從前我只是太過軟弱了。現在我下決心了,傑克,我願意跟你走。即便有一天你不再愛我了,我也不會後悔,因為我知道,我,也曾勇敢地做出過選擇了自己命運的決定!」
    瑪格麗特一直凝神聽著。
    從社會公認應當遵守的道德秩序層面來說,羅絲和傑克是要遭到譴責的。他們一個勾引了有夫之婦,一個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但從個人來說,瑪格麗特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討厭他們。尤其是,她比誰都清楚,卡爾·霍克利究竟是怎樣一個討厭的可怕的男人!
    她現在甚至開始為這對沈浸在濃烈情感中的小情人感到擔心了。或許,卡爾·霍克利等的就是這一時刻?
    她的猜測很就被證實了。
    她身畔的這個男人慢慢地抬手,伸進了他上衣的內兜,抽出來的時候,瑪格麗特駭然發現,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槍。應該就是昨天差點射穿了她腦袋的那把。
    她的呼吸滯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身畔走了出去,朝此刻還因為剛剛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而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那對情人走了過去。步伐邁得不疾也不徐,皮鞋鞋底落在光滑的禮堂橡木地板上,發出一下一下穩健而清晰的腳步聲。
    「多麼精彩的表白!多麼感動的一幕!道森先生,如果這位剛剛下定決心要和私奔的布克特小姐不是我的未婚妻的話,恐怕連我也會被你們之間的這種真摯情感所感動了!」
    依然沈浸在幸福中的傑克和羅絲被身後突然而至的一個冰冷聲音給拉回了現實。兩人幾乎同時回頭,等看清昏暗中那張臉上掛著似笑非笑表情的男人的臉後,像是被滾燙烙鐵燙了一下,羅絲顫抖了一下,接著,她猛地推開了傑克,朝卡爾跑了過來。
    「都是我的錯,懲罰我吧,和他沒有關係!」
    她緊緊抓住卡爾的衣袖,回頭對著傑克嚷道,「上帝啊,你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你快走!」
    卡爾厭惡地推開羅絲。力道並不算小。羅絲沒站穩腳,後退幾步,撞到了近旁的椅子,摔倒在地。
    傑克立刻衝了上去,扶住了羅絲,「你還好吧?有沒有摔傷?」
    羅絲搖頭,拼命地推他。
    「你快跑——快跑——」她壓低聲音說道,「我沒事……你要是落到他手裡,他不會對你留情的……」
    因為極度的緊張與恐懼,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卡爾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傑克並沒有跑,而是將羅絲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慢慢轉過身,與卡爾面對面。
    「既然您都知道了,那麼也就沒必要隱瞞了,」傑克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穩,「霍克利先生,關於這件事,我必須要向您說對不起,但是如您所見,羅絲已經決定要跟我走了。她並不愛您。如果您肯放了她的話,我將非常感激……」
    他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卡爾已經舉起了槍,槍口對準了他。
    傑克慢慢地舉起了雙手。
    「打開窗!」
    卡爾下令。簡潔而冷漠,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傑克略一躊躇,很快就按照卡爾的命令,走到最近的窗邊,推開了那扇用玻璃隔開的舷窗。
    窗外就是無邊無際的北大西洋海面。一推開窗,帶著寒意的夜風就從外面撲了進來,捲動掛在窗邊的簾幕。透過窗看出去,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像一塊平滑柔軟的天鵝絨帳幕,而漫天的燦爛星辰,就是鑲在它上面的一顆顆鑽石。
    夜色是如此的美,夜空下這條船的某一個角落,現在正在上演的這一幕,卻叫人簡直無法呼吸。
    傑克照卡爾的命令推開舷窗後,回過身。
    「跳下去!」
    卡爾冷冷地說道。

☆、Chapter e26

瑪格麗抽了一口冷氣。
    逼傑克·道森從這裡跳下去,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葬身海底。
    就在片刻前,當卡爾·霍克利掏出隨身的那把槍時,她就猜到他已經動了殺機。只是沒有想到他會用這樣的方式。
    「你要幹什麼?不,不!」
    羅絲也意識到了,一下撲了過來,跪在了卡爾的邊上,雙手緊緊抓住他一邊褲腿,仰起頭驚恐地哀求他,「求你放過他吧!卡爾!我錯了,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背叛你的!我不和他走了!我發誓我再也不見他了,等一下船,我就和你結婚。求求你,放了他……」
    她哀求著,眼淚從面頰上滾落。
    卡爾的表情看起來無動於衷,他盯著依然僵立著的傑克,微微眯了眯眼,忽然調轉槍口,對準了羅絲。
    「傑克·道森,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跳下去,我會開槍先打死這個女人!」
    瑪格麗特一凜。
    她有一種感覺,卡爾·霍克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絕不是在恐嚇。
    他會真的一起殺了他們兩個,然後拋屍大西洋的。傑克就不用說了,一個在開船前最後五分鐘靠賭博贏來的船票才上船的流浪畫家,他的失蹤根本不會掀起什麼風波。即便是羅絲,那又怎麼樣?有誰敢懷疑會是她的未婚夫親自動手殺的人?
    「一。」
    「二……」
    瑪格麗特緊張得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當他開口數到三,手指開始扣動扳機的時候,傑克忽然喊道:「不,我跳!你別殺她!她原本就想回到你身邊的!是我讓她跟我走的!該死的人是我!」
    他雙手抓住了安在舷窗側的一個扶手,回過頭,對著含淚望著自己的羅絲微微一笑,目光溫柔而歉疚。
    「羅絲,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了,希望以後你能好好生活下去。記住,當你笑的時候,鏡子里的你也會對笑!」
    他說完,回過頭,抓著扶手,爬上了舷窗。
    夜風吹動這個年輕男人垂落在額前的頭髮。他爬了上去探身出去,看了一眼舷窗外黑漆漆的冰冷海面,最後回頭,深深凝視了一眼羅絲。
    「再見了,羅絲!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他說完,松開了手,朝著下面跳了出去。
    「不——」
    就在他松開手躍出去的那一剎那,羅絲彷彿瘋了一般縱身撲了上去,不顧一切地朝外探身,伸手緊緊地抓住了傑克的一隻手。
    傑克整個人已經掉到了舷窗外,雙腳凌空。他被羅絲拽住了,這才沒有掉落下去。但是羅絲的力氣又怎麼可能大到能將他整個人拉上來?
    「別管我了!小心被我拖下去——」
    傑克試著想自己攀住舷窗,但船體太滑,他試了幾次,完全用不上勁。
    「不,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羅絲咬緊牙關拉住他,半個身體幾乎已經被拖了出去。
    儘管她已經用盡全力緊緊攥住他的手,但她的力氣根本就不足以支撐住傑克的體重。
    傑克的手,開始漸漸從她的手心裡滑落下去,一點一點。
    卡爾握著槍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但看起來依然無動於衷。他的背影一動不動,絲毫沒有上去幫一把手的意思。
    當羅絲充滿絕望的痛苦嗚咽聲再一次飄進瑪格麗特的耳朵時,原本一直告誡自己置身事外的她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
    去他媽的卡爾·霍克利!只要還是個人,她就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傑克·道森這樣掉到大海裡去。
    「你這個瘋子!」
    瑪格麗特罵了一聲,從自己藏匿的角落衝了出來,飛跑到羅絲的身邊,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傑克的手腕,用盡全力,終於和羅絲一起把傑克一點點地從舷窗外給拖了進來,三個人最後一齊摔到在了地板上。
    傑克和羅絲從地板上慢慢坐了起來,對望一眼,當意識到兩人都還好好的時候,劫後餘生的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哦,上帝啊!感謝上帝,你還在——」
    羅絲不住得落淚,嘴裡念叨個不停。
    瑪格麗特終於也喘出了一口氣。她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忽然想了起來,急忙回頭,卻意外地發現卡爾已經已經不在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離開了。
    瑪格麗特看了眼還緊緊抱在一起的傑克和羅絲,從地上爬了起來,拿過斯特勞斯太太的那條披肩,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傑克忽然對她說道:「謝謝你救了我,小姐。我的名字叫傑克·道森。你是誰?」
    情緒終於緩和了下來的羅絲朝瑪格麗特跑了過來,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謝謝!謝謝!謝謝你救了他——上帝啊,如果不是你的幫忙,我無法想象——」
    她不住地感謝著瑪格麗特,簡直像是有點語無倫次。
    瑪格麗特笑了笑,「你們沒事就好。我走了。」
    ————
    瑪格麗特走出了禮拜堂。
    禮拜堂的位置在船的後部,這時候,正是晚餐的高峰期,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這裡空空蕩蕩,看不到半個人,只有餐廳方向飄來陣陣為食客助興的歡快樂曲聲。
    瑪格麗特抓緊手上的那條披肩,匆匆往房間的方向走去,腦海裡依然回旋著剛才驚心動魄的那一幕。
    在她幫助羅絲拽回傑克的時候,卡爾離開了。他的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放過了這一對令他蒙羞的情人?並且,事情顯而易見,如果不是最後關頭她忍無可忍地衝出去幫了羅絲一把,傑克現在必定已經掉落大海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她破壞了卡爾原本的殺人意圖。
    他會不會因此遷怒於她?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再次湧出的一陣忐忑,加快了腳步。經過一個現在空無一人的夜間船員值班室門口時,忽然看到對面的船舷欄桿側有一個人影。他靠在欄桿上,嘴裡叼了支煙頭,但似乎沒抽。只看見紅色煙頭被夜風掠得一閃一滅。
    是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想掉頭,但發現晚了。從他那個角度,應該已經看見自己了。
    她猶豫了下,終於硬著頭皮,朝他慢慢走了過去。
    瑪格麗特停在距離他七八步外的甲板上——這個距離應該可以保證她迅速逃離,如果他打算抓起她把她丟出欄桿的話。
    「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看著他的臉色,小聲地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剛才的事……我發誓,我原本不想管這種事的……這種事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一開始我就想走的,但是是你不讓我走的。我真的不能看著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殺人,因為這樣會讓我陷入很被動的局面……如果警察詢問我的話,我是不能做偽證的……但如果我說出實情,你肯定又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沒辦法,我只好衝了出來,但願你能理解……」
    「滾!」
    卡爾面無表情,從齒縫里擠出了一個字。

☆、Chapter 27

瑪格麗特立刻就滾了,動作麻溜無比。
    距離她和斯特勞斯夫婦分開的時間過去已經差不多一個小時了。鑒於斯特勞斯先生的身體狀況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結束晚餐回房間了。她耽擱了這麼久還沒回去,怕他們有所疑慮,瑪格麗特匆匆加快了腳步。
    她沿著通往下層的樓梯來到a層,穿過通往棕櫚樹餐廳的那道寬大走廊,低頭繼續往下層走去的時候,感覺到對面彷彿過來了人,並沒抬眼看,只是習慣性地往邊上讓了讓路,但是對方卻好像突然停住了腳步。跟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嚷了起來:「哦上帝啊,看,這是誰!」
    瑪格麗特猛地抬眼,對上了一雙充滿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布萊克太太!
    剛才那一聲驚呼,就是她邊上的侍女吉拉特發出來的。
    瑪格麗特暗呼倒霉。真是流年不利,最不想見到的人,今晚全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前腳接後腳地在她跟前出現。早知道這樣,她還不如跟著斯特勞斯夫婦一起去吃大餐來的好。
    知道布萊克太太對自己十分厭惡,現在也不是雇傭關係了,瑪格麗特也就沒打算停下來和她敘舊,徑直朝前走去。
    「你,站住!」
    身後傳來布萊克太太充滿了驚怒的聲音。
    瑪格麗特無奈停住,回頭,「請問怎麼了,太太?」
    布萊克太太迅速走到她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表情里的驚怒比片刻前更甚。
    「你是怎麼上船的?我的上帝啊!我還以為我就此可以擺脫你了,沒想到你竟然也跟著上了船!當初你是怎麼在我面前否認的?我就知道是你在撒謊,你這個小婊|子!說,是不是你為了繼續勾引我丈夫才跟了上來的?」
    她壓低聲音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嘴唇神經質般地在微微顫抖,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芒,表情看起來甚至有點扭曲了。
    瑪格麗特感到略微有點驚訝。
    在她的印象里,布萊克太太是倨傲而剛強的,至少,在外人面前,極其注重保持她的形象。老實說,她現在的這個樣子,和個潑婦完全沒兩樣了。
    她想起剛才在禮堂里布萊克一開始時對自己的指責,似乎有點明白了。以布萊克太太的要強和好面子,怎麼受得了自己像現在這樣成為圈子里旁人的笑話?內心一定早就百般折磨,突然看到自己這個本來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這才情緒一時失控爆發。
    瑪格麗特的猜測並沒有錯。
    因為丈夫被傳揚出去的醜聞,布萊克太太已經一天沒露面。剛才一個認識的太太卻叫侍女到她房間邀請她去巴黎咖啡廳坐坐,說大家都在那裡了。布萊克太太唯恐不去更會被人笑話,於是強打精神裝扮一番後前去赴約,但是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到瑪格麗特,聯想到幾天前丈夫臉上和手腕上不明來歷的傷痕,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立刻聯想到和瑪格麗特有關,想到丈夫到現在還對這個女人糾纏不放,嫉恨湧上心頭,像是找到了宣洩口,頓時發作了出來。
    瑪格麗特見她模樣歇斯底里,不想和她再多費口舌,轉身繼續往前。
    布萊克太太僵在那裡,盯著瑪格麗特的背影,眼神里的怨毒幾乎就要噴出汁了。
    「太太,她太無禮了!不知羞恥的女人,您為了避開她都躲到船上了,她竟然還粘著布萊克先生不放!這種女人就是需要教訓。讓我替您好好教訓她一頓,好讓她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下三濫的貨色!」
    吉拉特見狀,湊過去說道。
    布萊克太太眯了眯眼,冷冷說道:「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別擔心,一切有我。我的那對珍珠耳環送給你了。」
    吉拉特一愣。
    布萊克太太有一對大溪地珍珠鑲嵌的耳環,之前有一次,吉拉特曾趁著她出門後偷偷佩戴,沒想到運氣不好,還在鏡子前臭美時,正好被忘記拿東西所以突然回來的布萊克太太撞見,挨了一頓臭罵。沒想到她現在竟然許諾要送給自己!大喜過望,立刻朝著瑪格麗特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
    在b層的後部,設有一個專門供頭等艙客人寫信或寫作的寫作室,但利用率很低,幾乎是空置,現在裡頭更是空無一人。
    瑪格麗特經過寫作室門口要下樓梯去往自己住的c層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彷彿有人追了上來,還沒來得及回頭,肩膀已經被人從後重重推了一下,整個人朝前撲去,正好撞到虛掩著的寫作室的門。門被撞開,瑪格麗特也摔在了地上。
    瑪格麗特猛地回頭,看見吉拉特竟然進來了,她迅速關上門反鎖,然後惡狠狠地看著自己。
    「嘿!不要臉的臭女人,讓你再勾引男人!」
    吉拉特撲了上來,整個人壓坐在瑪格麗特身上開始撕打瑪格麗特。
    吉拉特高大而強壯,力氣很大,瑪格麗特被她壓住一時無法起身,猝不及防之下,連續被她扇了幾個耳光,最後一個耳光,扇得她耳朵嗡嗡地響。
    瑪格麗特終於反應了過來——這就是毫無理由可講的廝打,要是她再不反抗,那就等著被揍成豬頭。
    一陣怒火從心頭升起。在吉拉特再次揮手要扇她臉時,瑪格麗特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死命一扯,吉拉特慘叫一聲,抓住了瑪格麗特的手,試圖扳開她,瑪格麗特趁機推開她,從地上爬了起來。
    現在兩個人都衣衫不整,模樣狼狽。瑪格麗特的嘴角腫脹,吉拉特也沒好到哪裡去。她的一綹頭髮被扯了下來,氣喘吁吁,眼睛瞪得如同牛眼。
    「好啊,你這個該死的臭女人,竟敢還手!看我怎麼教訓你!」
    吉拉特看了眼書桌,撲過去抓起擺在桌面上的一把裁紙刀,朝著瑪格麗特揮了過來。瑪格麗特閃避不及,肩膀一陣疼痛,低頭看去,鋒利的裁紙刀已經划破她衣服,割傷了她的皮膚。
    「現在知道害怕了吧。想知道我接下來做什麼嗎?我要在你這張可愛的漂亮臉蛋上划上個十字架,想必那樣你會變得更加漂亮……」
    吉拉特堵住通往門口的路,眼睛里閃著惡意的得意光芒,手裡握著刀,繼續朝瑪格麗特逼去。
    她早就厭惡透了這個女人,或者說,心裡充滿了因為妒忌而滋生出來的仇恨。現在看到她那雙自己恨不得挖掉的漂亮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懼光芒,從心底里覺到了無比的痛快。
    瑪格麗特又驚又怒。
    裁紙刀嶄新,非常鋒利。這個吉拉特,顯然不是在嚇唬自己。
    她慢慢地後退,抓起所有她手邊可以夠到的東西擲向吉拉特,然後大聲呼救,希望自己的喊叫聲能引來正好從旁路過的任何什麼人。
    吉拉特臉色微變,惡狠狠地朝她撲了過來。瑪格麗特這次有了防備,朝邊上飛快躲了過去。吉拉特撲了個空,趁她腳步趔趄還沒站穩的時候,瑪格麗特抓起書桌上擺著的一個銅架地球儀,朝她後背砸了下去。吉拉特痛叫一聲,人收不住勢,一下撲在了地板。
    她發出一聲奇怪的嗚咽聲,四肢抽搐了下,然後,就這樣趴在地上不動了。
    瑪格麗特的心臟跳得快要蹦出了喉嚨,她站在一邊,一雙手還緊緊抓著開始不停旋轉的地球儀,大口大口地喘息。見吉拉特沒有立刻從地上爬起來,丟下地球儀,轉身正要趁機從這裡逃走的時候,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吉拉特依然趴在那裡。她脖子邊的地板上慢慢聚了一道猩紅色的濃稠液體,液體在慢慢擴大。
    瑪格麗特的心臟再次猛地一跳。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了心頭。
    她試探著叫了聲她的名字,見她沒反應,慢慢蹲到地上,將她翻了過來,這才看清楚,她的雙目圓睜,嘴唇像瀕死前掙扎的魚嘴那樣微微一張一合,而原本握在她手上的那把裁紙刀,現在已經割斷了她的氣管,斜插在她的咽喉上。
    裁紙刀突然隨了她的翻身從咽喉掉落,一陣血霧噴濺了出來,濺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身上。
    瑪格麗特驚呆了,瞬間停止了呼吸。
    吉拉特彷彿還有一口氣,死死盯著她,眼睛里放射出瘮人的光,手顫抖著,慢慢抬起來,似乎想抓住她。
    「救我……」
    她用漏了風般的嗓子,掙扎著吐出了這樣兩個字。
    這一瞬間,瑪格麗特頭腦一陣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找到醫生,或許吉拉特還能有救。
    她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跑到門邊打開門,跑了出去。
    「有人嗎——有人嗎——」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一盞盞的燈像一隻隻眼睛,冷冷地看著她。
    她撐著軟得像棉花的兩條腿爬著樓梯上去,聲音抖得已經不像她平時的聲音了。
    她終於爬上了甲板層,模模糊糊看見走道有個人在朝前走去,張嘴喊道:「幫幫我!我需要幫助——」
    前頭的人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彷彿一愣,隨即迅速跑了過來。
    瑪格麗特終於看清,她碰到的,居然是卡爾霍克利。應該是他剛從外面甲板進來,所
    以湊巧碰在了一起。
    「上帝啊!你這是怎麼搞的!」
    卡爾看見她臉上衣服上的血跡,驚訝地問道。
    「我……殺了人……」
    看見他,瑪格麗特腿腳一軟,身子晃了晃。卡爾迅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眉頭迅速地皺了起來。
    「你胡說什麼!」他低聲呵斥,「你腦子有病?」
    「我真的……殺了人……」眼淚迅速從瑪格麗特的眼睛里湧了出來,她哽咽了起來,「是布萊克太太的侍女吉拉特,她還沒死。她需要醫生……」
    船警克魯曼突然從側旁的一個過道出現,朝這邊走了過來。
    卡爾立刻將瑪格麗特壓到牆上,將她的臉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她的頭髮,然後低頭下去,看起來兩個人就像是在接吻。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克魯曼走得稍近了些,問道,「我剛才彷彿聽到有人求助的聲音……哦……」
    他終於看清靠在牆邊正熱吻著的一對男女,嚇了一跳,急忙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
    「還沒看夠?」
    卡爾忽然回頭,對著看傻了的克魯曼冷冷說道。
    克魯曼認了出來,這是住在宮殿套房的美國鋼鐵巨頭霍克利先生。幾天前他還因為處置那位費斯小姐撞壞了他汽車的事情和他見過一面。沒想到這時候會在這裡碰到他!
    他立刻醒悟了過來,急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聽錯了……」說完匆忙離去。
    克魯曼非常確定,那個正和卡爾親熱的女人,雖然沒看到臉,但從感覺來說,絕對不是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
    未婚妻也與他同船,他卻將情婦帶上了船,而且趁著邊上沒人,甚至迫不及待地走廊上就親熱了起來……
    有錢人的世界,真是難懂……
    克魯曼內心吐槽完畢,搖了搖頭。
    ————
    「帶我去看一下!」
    克魯曼一走,卡爾立刻松開瑪格麗特,語氣不容置疑。
    瑪格麗特勉力撐著兩條腿,領著卡爾來到了寫作室。
    吉拉特依然仰面躺在那裡,地上一大灘血跡。她的眼睛也還睜著,但一動不動了。
    卡爾蹲到她腳邊,伸手探了下她脖子邊的動脈,然後抬起頭,對著瑪格麗特說道:「她死了。」
    瑪格麗特再也堅持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定定地望著血泊里的吉拉特,牙齒不住地打顫,臉色白得像一個死人。
    卡爾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突然脫去自己身上外套搭在一邊的一張椅背上,然後拖著吉拉特的屍體來到舷窗邊,打開了窗。
    一陣夜風吹進來,帶著北大西洋氣流特有的寒意。
    瑪格麗特打了個寒顫。
    「你要做什麼?」她睜大眼睛,顫聲問道。
    「丟屍到海裡。」他冷冷地說道。
    瑪格麗特一愣,下意識再次看了眼脖頸處沾滿開始凝固的紅紫色瘀血的吉拉特,張了張嘴。
    「怎麼,難道你想自己再跑出去滿世界地告訴別人你剛剛殺了個人?」他用看蠢貨的眼神看著她。
    「難道……你就不想問我是怎麼殺了她的……」
    「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
    卡爾不再說話,將吉拉特的屍體拽到舷窗上,像丟一個面袋一樣地從舷窗里推了出去。
    屍體以垂直的角度掉進了大西洋的海面,瞬間就被漆黑的浪花吞噬。
    卡爾處理完屍體,來到瑪格麗特邊上,扒下她的外套,擦拭著染了血跡的地板,然後反過來再擦了一遍。
    地板是深色的,表面光滑。擦拭過後,如果不仔細看,幾乎沒有任何痕跡。
    最後他將染滿了血的外套和那把裁紙刀丟出窗外,關了窗戶後,四顧看了下,拿回自己的衣服,朝著瑪格麗特走了過去。
    「現在……怎麼辦……」瑪格麗特頭腦一片空白,仰頭呆呆地看著他俯視下來的臉。
    「有誰知道你和她在一起過?」他問道,臉色嚴肅。
    「布萊克太太……」瑪格麗特抖抖索索地回答。
    他再次皺了皺眉。略一思索,把渾身骨頭彷彿已經被抽掉了的她從地上強行架了起來。
    「你現在不能回房間。跟我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2:59

☆、Chapter 28

卡爾架著瑪格麗特的胳膊來到門口時,低頭看了她一眼,隨即伸手從自己外套的內兜里取出一塊摺疊整齊的潔白手帕,仔細擦拭剛才濺到她臉和脖頸上的血污,接著把外套披她肩上,擋住了剛才被刀划破的傷口,低聲道:「記住,什麼事都沒發生。抬起你的頭,就這樣跟我走出去。」
    瑪格麗特深呼吸一口氣,跟著他走出了寫作室的門。
    頭等艙的住客們此時大多都還在能為他們提供晚間娛樂的各種場所里流連,就像高級酒店的樓層走廊,十分安靜,中途並沒遇到什麼人。
    卡爾停在自己房間門口,用鑰匙打開門,進去後,回頭迅速看了下左右走道,隨即關門上鎖,直接帶她往浴室去,把她按坐在一個巨大羅馬式浴缸邊的一條腳凳上。
    「坐這裡稍等,我馬上回來。」
    他低聲說道,隨即出去。
    瑪格麗特閉上眼睛,無力地靠在背後冰涼的大理石牆面上。過了一會兒,她彷彿聽到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似乎是他管家洛夫喬伊來了。再片刻後,聲音消失,接著,浴室白色的門被打開。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見卡爾再次出現在了她面前,手上拿了個日常用的小醫藥箱。他捲起襯衫兩邊衣袖,蹲到瑪格麗特腳邊,伸手開始解她衣扣。
    瑪格麗特知道他是想幫自己檢查傷口,依然靠在牆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她感覺到他脫去了她原本穿在外套下的那件燈芯絨罩衫,接著是襯衣,襯衣也被脫去後,她的上身就只剩一件式樣保守的白色短袖棉質貼身內衣了。但現在,右邊靠近腋下胸脯位置的一側破了道長約十公分的口子,上面濡滿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玩意兒也要解幾個扣子才行。」
    他的指尖碰觸到她脖頸皮膚時,忽然說道。
    「嗯。」
    瑪格麗特沒有睜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卡爾瞥了她一眼。
    她的臉色慘白,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頭微微歪靠在牆上,燈光從頭頂打下來,令眼睫毛在她眼下的皮膚上投出兩道微微顫動著的扇形陰影,樣子看起來像紙一樣憔悴和脆弱。眉頭情不自禁微微蹙了下。跟著視線就落到她胸前,手指繼續靈活地解開她內衣前襟上的一排紐扣。解到第四顆,快要清楚看到內衣掩藏下的飽滿胸部的形狀前,停了下來,輕輕揭開濡了一大片血的布料,用剪刀剪了下來。
    幸而外面有另幾層衣物的保護,但即便這樣,鋒利的裁紙刀還是在她的皮膚上划出了一道不算淺的傷口。血已經開始凝固。
    卡爾開始幫她清洗傷口。
    「有點疼。很快就好。你忍忍。」注意到她的眉頭彷彿在微微抽搐,他低聲說了一句。
    清洗完傷口,敷了層藥,最後打上繃帶。做完這一切後,他收拾了藥箱,瞥了眼她幾近半裸的樣子,說道:「你可能需要洗個澡,換掉臟衣服。」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見他指著浴室牆邊的一個嵌入式壁櫥,「裡面有我的衣服。」
    「謝謝……」瑪格麗特低聲應道。
    他瞥了她一眼。
    「自己洗澡有問題嗎?」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
    「沒問題……我自己可以的……」
    她強打起精神,抬眼看著他,「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霍克利先生。」
    卡爾扯了扯一邊嘴角,算是回答,隨即掉頭離去。
    浴室的門被帶上了。瑪格麗特繼續靠在牆邊坐了片刻後,撐著牆站了起來。
    右邊手臂活動時牽動傷口會有點疼,但動作慢一點的話,問題確實不是很大。
    她在浴缸里放了熱水,擰了毛巾擦拭過布滿了冷汗和血污的身體,最後穿回內褲,打開壁櫥,沒發現浴袍,只看見裡面掛了幾件襯衫。
    她最後拿了件白色襯衫套在身上,扣好紐扣後,低頭看了下。
    襯衫又大很長,完全可以遮到她的大腿。於是打開浴室的門,赤足踩在房間里鋪著的地毯上,慢慢走了出去。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壁燈,光線昏暗。她看到卡爾正坐在角落的一張單人沙發里,手上反復把玩著一個金屬殼的打火機。覺察到她從浴室里出來,他扭頭瞥了她一眼,從頭到腳,然後指了指房間中間的那張大床。
    「你可能需要先睡一覺。這樣對你精神恢復有好處。」
    瑪格麗特沒有過去。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沈默了片刻後,低聲說道:「霍克利先生,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幫我……但真的非常感激……我確實不是故意的。真的。她拿了把裁紙刀威脅我要划我的臉,我就用地球儀砸她……我原本只是想打倒她好離開那裡的,沒想到她摔倒的時候會被手裡拿著的那把刀扎中喉嚨……」
    她的眼前浮現出吉拉特脖子上破了個口子不住往外湧血的畫面,鼻端彷彿依然再次聞到那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肩膀不禁再次開始微微顫抖。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相信我……」
    卡爾皺了皺眉,忽然丟下打火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和一個玻璃杯,轉身朝瑪格麗特徑直走了過來。
    「喝下去!」
    他倒滿一杯酒後,把酒杯遞給她,口吻是命令的。
    瑪格麗特一愣。
    「我讓你把它喝下去!」
    瑪格麗特被動地接過他遞到面前的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了杯子里的液體。
    金色的辛辣液體順著她的喉嚨流入腹部,她被嗆得咳嗽了起來。好不容易停下來,看見他又倒了一杯遞過來。
    「再喝!給我把它喝光!」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反抗,默默接了過來,繼續灌入喉嚨。
    酒液落入腹中,彷彿立刻有一團火在身體里燃燒,她整個人開始變得暖洋洋,冰涼的手腳也漸漸彷彿恢復了知覺。
    「霍克利先生……呃……」
    她痛苦地打了個酒嗝,感覺自己嘴巴里的舌頭也變得不聽使喚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嗎……」
    「即便故意,那又怎麼樣。」
    卡爾淡淡應了一句。
    酒精令她反應變得遲鈍了起來。瑪格麗特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呃了一聲,定定看著他。
    「現在給我上床,去睡覺!」
    他眯了眯眼睛,再次下令。
    瑪格麗特默默轉過身,朝著那張床走去,腳下忽然打了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時,卡爾一個箭步上前,伸出手臂從後一把托住了她的腰。
    「我……對不起……我的頭有點暈……」
    瑪格麗特抬手托住自己變得越來越沈的腦袋,含含糊糊地道歉。
    「給我閉上你的嘴!」
    卡爾不耐煩地低聲斥了一句,打橫把她一把抱了起來,送到床邊把她放了上去。
    瑪格麗特的眼皮耷拉下來,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終於抵擋不住想睡覺的感覺,漸漸陷入了昏睡。
    卡爾站在床邊,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她現在以打開姿勢敞在襯衫下擺外的兩條完全光裸的腿,看了片刻後,下意識地抬手松了松衣領。
    門口忽然傳來輕微的、有韻律的三下敲門聲。
    「見鬼!」
    他低聲詛咒了一句,動作略微粗暴地扯過被子罩住瑪格麗特,轉身走出臥室,打開了門。
    洛夫喬伊回來了。
    「霍克利先生,我已經把那裡重新清理了一遍。絕對沒有任何痕跡了。包括那把裁紙刀,我重新放了一把回去。離開時也沒有被任何人看到。」他低聲說道。
    卡爾點了點頭。「你做事我一向放心。你早點去休息吧,今晚用不上你了。」
    洛夫喬伊彷彿對來自他的稱贊絲毫沒有感覺,臉色依然凝重。
    「霍克利先生,恕我直言,」他看了眼卡爾身後那扇此刻緊緊閉上的臥室的門,「這並不是件小事。您不是非常討厭這個女人嗎?為什麼還要替她遮瞞?」
    卡爾嗯哼一聲,挪開了視線,不再與洛夫喬伊對視。「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但是先生,您不是要和布克特小姐結婚的嗎?這位小姐她好像影響到了你——」
    「夠了!你管得太多了!」卡爾突然沈下臉,目光重新落到洛夫喬伊的臉上,語氣變得不快,「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
    「抱歉,先生,我明白了。」
    洛夫喬伊那張向來像是戴了層面具的老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之色,點了點頭,默默轉身離去。
    卡爾獨自站在原地,片刻後,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摸煙盒,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件裝了煙盒的外套還被她丟在浴室里,於是改而煩躁地抓了把垂落到前額的額發。
    「我他媽的這是在幹什麼呢!」
    轉過身時,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Chapter 29

厚重窗簾靜靜垂著,將來自外面的所有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瑪格麗特醒來的時候,如果不是看到牆壁上掛鐘的指針指向了十四號的清晨五點,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就這樣睡了一夜。
    或許因為酒精的刺激,她的兩邊太陽穴還是有點疼。剛醒來的時候,有那麼短暫的兩三秒的時間里,她的意識甚至彷彿還漂浮在睡夢中的混沌里。但是突然間,一切就都清晰了起來,昨夜所有的記憶全都湧現了出來。
    她立刻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卡爾房間里的那張床上,身上也是那件他的襯衣。壁燈亮著,散髮出昏黃的燈光。但卡爾已經不見了。
    心臟因為昨夜的記憶再次迅速緊結起來。她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後,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要去面對現實。終於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下來。
    床頭邊的櫃子上多了一疊女人的衣物,從內衣到外穿,一應俱全。她脫下身上套著的卡爾的襯衫,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走進浴室的時候,看見裡面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昨夜她脫下的那些帶了血跡的衣物全都消失不見了。
    瑪格麗特就著冷水洗了把臉,隨意用手抓了下頭髮就轉身朝外走去。走到臥室的門口,她的手搭上了那把冰涼的銅扶手時,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瑪格麗特打開了門。
    她被嚇了一跳。
    門外赫然出現了洛夫喬伊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老臉,就彷彿他一直待在這個門口等著她出來似的。
    「你……您好——」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尷尬,定了定神,用盡量正常的語氣和他打招呼。
    羅浮喬伊眼皮微微下垂地盯著她。
    「您醒了,費斯小姐?」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和他的臉一樣,刻板而冷漠。
    ————
    瑪格麗特走出了這個房間的門,沿著鋪了地毯的走道往自己的房間去。
    清早五點,走廊上的燈還亮著,這條船上絕大多數人都正沈浸在夢鄉里。她往回走的時候,只遠遠碰到了兩個早起對走廊進行清潔工作的女傭。女傭似乎對於在這個時間遇到出來的乘客感到有點奇怪,看了她好幾眼。
    瑪格麗特停在自己房間的門口,用還在的鑰匙順利打開了門——應該是為了給她留門,道格勞斯小姐並沒有反鎖,
    房間里靜悄悄地。她應該還在睡夢里。
    瑪格麗特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輕輕關上了門。
    遮光窗簾把晨曦完全擋在了外面。房間里依然黑漆漆的。瑪格麗特沒拉窗簾,也沒開燈。黑暗裡,她靠在門背上許久,最後摸黑慢慢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去。
    六點鐘,當遠處海平面上的朝陽噴薄而出,幾只海鷗繞著泰坦尼克號那幾根巨大煙柱展翅盤旋的時候,這條船也醒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瑪格麗特聽見隔壁道格勞斯小姐起床的聲音——七點鐘的時候,她要去給斯特勞斯先生做清早例行的心臟檢查,這是醫生分派給她的任務。
    耳畔傳來了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道格拉斯小姐在洗臉……她在梳頭,嘴裡哼著愉快的小調……她走出了盥洗室,腳上那雙式樣時髦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歡快而響亮的腳步聲……
    艙房的門忽然被人敲響。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瑪格麗特的心猛地一跳,從床上一下坐了起來。動作太急牽動了傷口,一陣疼痛感立刻襲來。
    她忍著疼,聽著外面的動靜。
    道格勞斯小姐過去開門了。
    「誰啊——」
    她開了門,看見兩個穿著制服的船警模樣的人站在門前的走廊上,愣了一下。
    「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她奇怪地問道。
    警衛隊長哈羅德·貝爾自我介紹了下,朝她道歉,「非常抱歉,小姐,這麼早就來打擾您。但是我們想知道,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是否住在這裡?」
    「是的,但是昨晚她沒回來。我開始有點擔心,斯特勞斯太太也很擔心。本來想去找她的。好在後來她讓人帶了個口信過來,說在船上碰到個老朋友,就睡那裡了。你們找她什麼事?」
    哈羅德·貝爾和跟隨他一起來的手下對望了一眼,「是什麼朋友?」
    「這倒沒說。」
    哈羅德·貝爾朝里張望,「我想進去看下她的房間。」
    「請問到底出什麼事了?」道格拉斯小姐攔住不讓他進,「我要去給斯特勞斯先生做健康檢查了,你們不能進去。」
    瑪格麗特打開門,出現在門口。
    「瑪格麗特!原來你在房間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道格拉斯小姐聽到動靜,轉頭見是瑪格麗特,驚喜地嚷道,「這個人什麼也不說,非要進去檢查你的房間!」
    瑪格麗特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神情看起來很平靜,她慢慢走到門口,朝克魯曼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哈羅德·貝爾。
    「隊長先生,請問找我什麼事?」
    「原來您在。這樣最好了。」哈羅德·貝爾打量了她一眼,咳嗽一聲,「確實有件事。但出於為您考慮,我們希望您能和我們到警衛室去一趟。放心,如果證實和您沒關係的話,我們立刻會放您回來的。」
    「哦上帝,到底出了什麼事!」道格拉斯小姐生氣地嚷道,「如果你們再這樣無禮,我就立刻去通知斯特勞斯先生!」
    「對不起小姐,即便斯特勞斯先生來了,費斯小姐也需要和我們走一趟。有人指控她和一件很嚴重的事有關。請您諒解。」
    哈羅德·貝爾解釋。
    雖然與道格拉斯小姐才認識兩天,但兩人的友誼卻在飛速發展。瑪格麗特知道她護著自己,朝她搖了搖頭。
    「別驚動斯特勞斯先生了。我跟貝爾隊長去就是。放心吧,我沒事的。」
    「但是——」
    「隊長先生,走吧。」
    瑪格麗特看向哈羅德·貝爾。
    哈羅德·貝爾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
    瑪格麗特來到幾天前她曾待過的那間警衛室,看到克魯曼也在。
    她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向她投來的眼神里帶了點擔憂。
    「費斯小姐,道格勞斯小姐說你昨晚沒回來。你是什麼時候回房間的?昨夜在哪裡?」
    一坐下來,哈羅德·貝爾就這樣問道。
    「我……」瑪格麗特垂下眼睛,「我遇到了一個朋友,談得很高興,就睡那裡了……」
    「什麼朋友?住什麼房間?」
    「抱歉,我可以不說嗎?」
    「必須要說!這能幫助我們判斷你到底是否和那起指控有關,」哈羅德·貝爾的表情很嚴肅。
    瑪格麗特沈默了。
    克魯曼表情里的擔憂更甚,貝爾隊長卻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隱隱得意之色。
    「那麼我們就換另一個話題吧!」
    見她沈默,隊長敲了敲桌面,「費斯小姐,請問你認識布萊克太太,我是說,來自溫徹斯特市的那位布萊克太太和她的侍女吉拉特嗎?」
    「是的,認識。」瑪格麗特抬起眼睛,「我曾在布萊克家做過家庭教師。」
    「很好!」隊長打了個響指,「那麼昨天晚上六點左右,在b層的走廊上,你是否遇到過布萊克太太和吉拉特?」
    「是的。」
    「說說當時的情景。」
    「當時我碰到了她們,因為她們對我態度並不友好,所以沒說話就離開了。」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
    「她們為什麼對你態度不友好?」
    「我不確定。可能是之前的一些誤會。」
    「好個誤會!」隊長哈了一聲,「暫且不提誤會。我再問你,接下來吉拉特單獨來找你的時候,你們都做了什麼?」
    瑪格麗特看著他,搖了搖頭。「請問您在說什麼?我和她們分開後,就沒有見到吉拉特了。」
    隊長一愣,隨即沈下臉。
    「撒謊!費斯小姐!你要是再不老老實實交待,恐怕我真的不得不相信布萊克太太對你的懷疑了!」
    「請問她對我有什麼懷疑?」瑪格麗特問道,「隊長先生,和她們分開後,我確實就沒再見到吉拉特了。請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您要把我叫到這裡來接受訊問?」
    「夠了!」隊長生氣地拍了下桌子,「瑪格麗特小姐,鑒於你之前那些不光彩的所作所為,我不得不說,我沒有理由懷疑像布萊克太太那樣一位有著令人尊敬地位的高貴女士會去誣陷你。我實話跟你說吧,她的侍女吉拉特失蹤了,我們昨晚動用了全部人手找遍了整條船也沒找到她!根據布萊克太太的說法,在你們於走廊相遇後,你對她出言不遜,甚至用惡毒的臟話侮辱她,她非常生氣,所以讓吉拉特跟上你,要求你回去向她道歉。但是吉拉特去了後就再也沒回來!她懷疑你們起了衝突,是你殺了她,然後毀屍滅跡!」
    「隊長先生,您認為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我能完成殺死一個人並且過後還能將犯罪現場掩蓋得讓你們完全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的能力嗎?」
    哈羅德·貝爾一頓。「或許你還有同伙呢——」他嘀咕著道。
    「如果這條船上我有一個交情好到能幫我做這件事的同伙,那麼幾天前我也就不必用那種被你們所詬病的方式登上這條船了,」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而如果您也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布萊克太太是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而我又窮又壞的話,我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說,我之後就沒見到過吉拉特。」
    「狡辯!撒謊!」隊長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瑪格麗特小姐,我剛才完全是考慮到斯特勞斯先生和太太的感受這才把你帶到這裡才問話的。如果你還是這個態度,我告訴你,一旦我們找到證據落實你的罪名,即便是斯特勞斯夫婦也幫不了你!」
    「我沒有殺人。我要求離開。」瑪格麗特只這麼說道。
    哈羅德·貝爾盯著她,忽然冷笑了起來。
    「那麼讓我們把話題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上吧。費斯小姐,顯然你回到你的房間還沒多久。那麼昨晚你和布萊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分開後直到你回自己房間的這段時間里,你到底去了哪裡?你在誰那裡過的夜?誰可以證明你之後沒有見到過吉拉特?」
    瑪格麗特垂下了眼皮。
    見她緘默著,隊長得意地哼了一聲,「說不出來吧?我就知道你在撒謊——」
    「卡爾·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抬起眼,慢慢地說道,「昨晚和布萊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在b層走廊碰見分開後,我就去了他那裡。」
    哈羅德·貝爾愣住了。邊上的克魯曼也呆了一下。
    「你是說住宮殿套房裡的那位霍克利先生?」隊長不可置信般地傾身過來,「你必須要注意你的證詞。如果為了逃避罪名而隨意拉上別的任何什麼人,你將更加不可饒恕!」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抬起眼睛看著她。
    哈羅德·貝爾想了下,轉身對著克魯曼說道:「你去找到霍克利先生,然後向他求證!」
    克魯曼急忙答應,抬腳要走時,被隊長阻攔了。
    「等等,還是我自己去吧。這事還是不要聲張開的好。你留下來看著她!」
    ————
    片刻鐘後,哈羅德·貝爾在煙霧繚繞的棋牌室里找到了正在與朋友打德\州\撲\克牌的卡爾·霍克利。他的對面是費城電車大亨威廉姆卡特,邊上另兩位,一個是密西根州的大富翁迪金森,另個是紐約的名律師弗雷德·西沃特。
    這桌牌是從昨夜凌晨酒吧歇業後開始打起的,一直打到現在。幾個人眼睛通紅,顯出熬夜娛樂的辛苦,但精神看起來都挺不錯,甚至顯得很興奮。看到哈羅德·貝爾進來,西沃特伸了個懶腰,「瞧,是誰來了。貝爾先生,難道你是來處理我們徹夜打牌以致於影響到別的客人休息的投訴的嗎?」他開玩笑道。
    面對這些牛氣沖天的頭等艙客人,哈羅德·貝爾不敢造次。為自己的貿然闖入道歉後,來到背向著他的卡爾·霍克利的邊上,俯身湊過去低聲說道:「霍克利先生,抱歉打擾您了。但是出了一件事,需要您的幫忙。」
    卡爾嘴裡叼著一根粗雪茄,「什麼事?」他隨口說道,微微眯起的泛出紅血絲的一雙眼睛依然盯著桌上的牌。
    「這裡恐怕不方便……能請您到外面嗎?是……和一個女人有關的事……」隊長的聲音更加輕了。但卻沒逃過耳尖的律師的耳朵。
    「啊哈!女人!但凡涉及可愛又可恨的女人的問題,就算不上什麼不方便。在這裡說就是了,我想卡爾絕對不會介意讓我們聽到的。」和卡爾非常熟悉的律師繼續調侃。
    威廉姆卡特和迪金森也哈哈地笑了起來。
    貝爾隊長站在邊上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臉上露出尷尬的笑。
    卡爾瞥了他一眼,丟下手裡的牌,在朋友的取笑聲里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外走了出去。隊長急忙跟了上去。
    「霍克利先生,」站到門口後小聲說道,「是這樣的,瑪格麗特·費斯,就是撞壞了您汽車的那位小姐,她說……」
    他停頓了下,小心地看了下他的臉色,「她說昨晚和您在一起……我相信她是在胡說八道。只要您說一聲不,我立刻會給予她應得的懲罰……」
    卡爾挑了挑眉。
    「是的,昨晚她確實和我一起。天黑下來就來我房間了。然後我讓她繼續睡覺。」他噴出一口煙,「怎麼了?調查我和誰過夜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隊長先生的臉漲得通紅,張口結舌地站著,終於反應了過來,急忙道歉。
    「您別誤會。是這樣的,布萊克太太的一個侍女失蹤了,她聲稱是費斯小姐殺了她,所以我不得不找費斯小姐求證,繼而找到了您。既然是誤會,我這就去放了費斯小姐。」
    卡爾笑了笑,將煙頭摁滅在邊上擺著的一個青銅雕像的頭頂上。
    「關於費斯小姐和我過夜的事……」
    隊長立刻說道:「我明白的。您放心,絕對不會透漏出去半分。」
    卡爾笑了笑,從褲兜里掏出一疊綠色的鈔票,數了十張出來,塞進他衣兜,隨即轉身重新往棋牌室走去。
    隊長先生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下意識摸了摸衣兜里的錢,轉身匆匆離去。

☆、Chapter 30

「我想費斯小姐說的應該是真的,貝爾先生,」當哈羅德·貝爾匆匆忙忙趕回審訊室的時候,一直在門口等著他的克魯曼迎了上去,「事實上,有件事我剛才沒跟您說。昨天晚上大概六點多的時候,我恰巧看到卡爾·霍克利先生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她的臉正好被霍克利先生擋住,當時我沒認出是她。但現在我敢確定,我當時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哈羅德·貝爾抱怨了一句。
    克魯曼一愣,吃吃地道:「我……剛才沒想到會是她……」
    「好了好了,」隊長先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已經證實了,布萊克夫人侍女失蹤一事和費斯小姐完全沒有關係!這就讓她走吧。」他推開審訊室的門,看了眼依然坐在那裡的瑪格麗特,走到她面前,在她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臉上露出和顏悅色的神情。
    「費斯小姐,我很抱歉今早給您帶來的不便。一切確實都是個誤會而已。布萊克太太對您的懷疑毫無根據。您現在可以走了。」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
    「我送您出去。」隊長前所未有地殷勤,親自替她開門,「祝您有一個愉快的旅程!」
    瑪格麗特朝邊上一直用複雜目光看著自己的克魯曼點了點頭,走出了審訊室的門。
    「現在就算有人跟我說這條船要沈,我也不再會感到有任何驚訝了!」當瑪格麗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後,貝爾隊長抓了抓自己亮光腦門上覆蓋著的最後一層稀疏毛髮,感嘆了一聲,「誰能想到不過幾天時間,她竟然就這樣攀上了霍克利先生!真是沒想到!女人可真不能小覷啊!哦對了,」他忽然想了起來,臉色變得異常肅穆,壓低聲道,「關於這位小姐昨晚去向的事,不能透漏出去半分,否則你知道的……」
    「是的先生我明白。」克魯曼說道,「但是布萊克太太那裡,你打算怎麼交代?就在剛才她還派了人過來想知道事情怎麼樣了。」
    哈羅德·貝爾眼前浮現出昨晚布萊克太太把他叫過去時咄咄逼人的高傲樣子,煩惱地皺了皺眉,嘆氣:「唉,唉!這位太太可真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風聞她和她丈夫風評其實並不怎麼樣,現在看來傳言並不是全無根據!怎麼能夠因為過去的一點小矛盾就隨意誣陷別人殺人呢……」他沈思了下,「船上這麼大,誰知道那個侍女會躲到哪裡去?說不定她想和某個勾搭上的男人私奔這才故意把自己藏起來的呢?我從前在毛里塔尼亞號上工作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事。對!」他迅速抬起眼,「你去告訴她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而且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已被證實完全無辜!在沒有發現屍體前,我們也不能做出那個女孩已經喪命的魯莽結論。最後就說我們還在找,會盡我們的全力!」
    「是的隊長。」克魯曼已經預料到等下自己會遭到那位高貴太太如何的無禮對待,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妙極了!瞧,就這麼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英明的隊長先生再次捏了捏兜里多出來的那卷綠色鈔票,然後興高采烈地抬手抹了抹自己那個已經瀕臨荒漠化的亮閃閃的腦門,露出滿意的笑容。
    ————
    瑪格麗特回到房間。
    經由道格勞斯小姐的口,斯特勞斯夫婦已經知道了她被哈羅德隊長帶走的消息。兩人又是不解,又是生氣。斯特勞斯先生剛穿好衣服,正準備和太太一道趕去審訊室問個究竟。忽然看見瑪格麗特回來了,斯特勞斯太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親愛的,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們要帶走你?你的臉色不大好,手也這麼涼!」
    瑪格麗特露出笑容,急忙解釋了一番。
    「非常抱歉,因為我,讓你們擔心了。現在已經沒事了。」最後她向他們道歉。
    這對老夫婦對她確實非常好。她的歉意出自完全的真心實意。
    斯特勞斯太太吁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剛才我們正想過去看一下呢。那位布萊克太太,我在船上也見過一兩次,她好像有個挺可愛的兒子。但真是的,她怎麼能因為不喜歡一個人就隨意捏造這種可怕的罪名?好在明天晚上船應該就能紐約。下了船,你們以後就不用再見面了!」
    「是的。再次感謝您和斯特勞斯先生的關心。我沒事了。我送你們回房間吧。」
    「不不,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你再去休息下。我們自己回去。」
    這個早上突如其來的這場風波平息過後,道格拉斯小姐陪著斯特勞斯夫婦離開。瑪格麗特回到自己房間,緊緊閂上門後,整個人彷彿徹底虛脫了,倒在床上扯過被子就把自己蒙頭蓋腦地遮了起來。
    她在床上一直待到中午,直到斯特勞斯夫婦讓道格勞斯小姐過來叫她到棕櫚樹餐廳吃飯,說是為了替她壓驚。瑪格麗特不好再拂老夫婦的好意,振作精神爬起來洗臉梳頭換衣服。為了讓臉色看起來好點,借用了道格勞斯小姐的胭脂掃了掃兩頰,往唇上也抹了點口紅。收拾完照了下鏡,見鏡子里的自己果然精神了不少,容光甚至可以稱得上鮮艷煥發。
    瑪格麗特來到了棕櫚樹餐廳。
    中午的棕櫚樹餐廳不像晚餐時那樣滿座,不少一二等艙的客人因為昨夜的狂歡派對,到現在還沒起床。但位置也已經坐了差不多一半。穿著燕尾制服的侍者推著用鮮花裝飾的餐車穿行於客人的中間,為他們送上經由大廚用上等食材精心烹調出來的各種各樣精美食物。站在門口的侍者聽她報上斯特勞斯夫婦的名字後,彬彬有禮地為她打開了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大門。
    這是登上這條船後,瑪格麗特第一次步入這種只允許「上等人」才能進入的場所。她一眼就看到了斯特勞斯夫婦。他們坐在一張靠著觀景露台的餐桌邊,與他們同桌的彷彿還有另外幾個人,其中一對像是夫妻。
    瑪格麗特朝著那張桌子走去。
    「瑪琪,你來了!」
    斯特勞斯太太看見了瑪格麗特,朝她招了招手。
    同桌的另幾位扭頭看了過來。
    瑪格麗特定了定神,臉上露出微笑,快步走了過去。禮貌地打過招呼後,坐到了斯特勞斯太太留給她的那張椅子上。
    「這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年輕小姐瑪格麗特·費斯,我和我妻子都非常喜歡她。你們大概不知道,她還是音樂大師史密斯的學生!」
    斯特勞斯先生為瑪格麗特簡單介紹了下同桌,接著為他們介紹瑪格麗特。他的語氣里帶了點驕傲,就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在座的羅馬統一藝術學院院長弗蘭克·米利特先生和他身為畫家的妻子表示了驚訝之意。
    「太讓人驚訝了。費斯小姐,你看起來這麼年輕漂亮。我一向就欣賞史密斯的作品,磅礡大氣,細膩處又打動人心。既然你是他的學生,想必也是非常出色的。希望以後有機會能欣賞到你的作品。」
    瑪格麗特謙遜一番後,悄悄看向坐自己斜對面的那位中年男人。他四十歲左右,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身上自然散髮出一種儒雅而謙遜的氣質。
    他就是托馬斯·安德魯斯先生,泰坦尼克號的設計師。
    瑪格麗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又想到了這幾天來一直糾結著她的那件事情。
    今天已經是14號了。如果一切依然照她所知道的發展,今夜就是泰坦尼克的最後一刻了。
    彷彿覺察到瑪格麗特在看自己,他的視線投向她,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瑪格麗特急忙報以回禮的微笑。
    ————
    「尊敬的先生和太太們,能允許我加入你們的午餐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彷彿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肩膀微微一僵。
    「卡爾!」斯特勞斯先生已經熱情地招呼他落座了,「怎麼只有你一人?你那位可愛的未婚妻呢?」
    卡爾和米利特夫婦以及安德魯斯等人打了簡單招呼,坐到侍者替他拉開的那個空位置上,正好與瑪格麗特相對。一邊鋪著餐巾,一邊面不改色地笑道:「布克特太太說她有點不舒服,她在陪她母親,我這個被忽視的未婚夫就只能自己出來打發時間了。」
    同桌的男人們都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卡爾落座後,才彷彿剛看到瑪格麗特,驚訝般地揚了揚眉,「你今天看起來很美。」他的視線掃過她,最後甚至彬彬有禮地恭維了她一聲。瑪格麗特實在聽不出來,他最後這一句到底是出於真心,還是在譏嘲她。
    她的內心已然崩潰,差點連叉子都拿不穩了,臉上卻極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情,向他點了點頭,「謝謝您,霍克利先生。」
    卡爾一邊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
    斯特勞斯夫婦完全沒有覺察到餐桌邊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只為卡爾能如此和善對待瑪格麗特而感到欣慰。餐桌上的氣氛更加活躍了。
    「知道嗎,現在大家都在打賭,看泰坦尼克號能否在週二前到達紐約。如果可以,那將打破之前由德國德意志號創下的橫跨大西洋的最短記錄。我賭了一百。但願最後不要讓我失望。」米利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說道。
    「那麼我也跟一百。」卡爾笑道,「倘若贏了的話,我會把它捐給斯特勞斯先生的慈善基金,但願斯特勞斯先生不要嫌棄它少,而且,到時候記住只要感謝伊斯梅先生就行了。畢竟,是他一心想要打破這個記錄的。」
    桌上的人再次哈哈大笑,米利特太太看向設計師,「說真的,六天!太了不起了!安德魯斯先生,作為這條船的總設計師,你想必感到萬分驕傲吧?」
    安德魯斯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微笑道:「這自然是我所願意看到的。但這更是所有為了能讓這條船順利創造歷史而付出自己努力的人的共同驕傲。比如愛德華船長。」
    「聽說晚上要為愛德華船長舉辦一個歡送酒會?」米利特先生問。
    「是的,」安德魯斯笑道,「這是愛德華船長最後一次履行船長職責了。伊斯梅先生提議在到達紐約前的今晚給他舉辦歡送酒會。希望到時候能看到大家。」
    瑪格麗特聽著桌上的歡聲笑語,應景般地微笑,視線基本沒抬起來。
    她如坐針氈,心裡恨不得立刻起身離開這裡才好。
    ————
    「瑪琪,麻煩把我遞一下胡椒瓶。」
    斯特勞斯太太夠不到瓶子,對瑪格麗特說道。
    瑪格麗特應聲,急忙抬手去拿,不小心牽扯到傷處,胳膊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遞了過去。
    「費斯小姐,你胳膊是否有所受傷,或者拉傷?如果是的話,等下或許我可以幫你看看。」
    坐在瑪格麗特邊上的那個年輕人是斯特勞斯夫婦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名叫克拉倫斯。他是紐約醫學院的醫學碩士。他似乎對瑪格麗特很有好感。從她落座後就一直殷勤地找機會和她說話。她剛才的那個停頓動作沒有逃過他專業的眼睛,立刻俯身過來,關切地低聲詢問。
    對面的卡爾正在和新認識的米利特先生說話,漫不經心般地瞥了一眼。
    瑪格麗特正好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的嘴角還帶著笑意,眼神里卻含著一絲警告般的意味,並且,彷彿還隱隱有點不快?
    瑪格麗特一凜。急忙放下胳膊,「沒有。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
    「我很高興得知你也即將去紐約工作。如果以後你在醫療方面有任何疑問或者需要幫助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很樂意為你答疑解難。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他向站在後面的一個侍者要了張便簽,寫下他在紐約的地址電話,然後推到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在對面那兩道目光的注視下,瑪格麗特硬著頭皮接了過來,低聲道謝。
    「哈哈,看到年輕人這麼快就熟悉起來,我更加感到自己老了。」斯特勞斯先生也注意到了克拉倫斯對瑪格麗特獻殷勤的舉動,笑著打趣,「我應該早點介紹你們認識的。明天就到紐約。如果你動作夠快的話,或許還能在下船前請到費斯小姐和你一起吃頓晚飯。」
    「這是我的榮幸。」克拉倫斯立刻說道,「事實上,我現在就可以去定今天晚上的位置,不知道您是否有空,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的後背開始冒汗了。下意識地再次抬眼看了下對面。
    他正靠在椅背上看著她,表情似笑非笑。
    「我……」
    她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拿道格勞斯小姐當擋箭牌,「非常感謝您的盛情,但是今晚我已經和道格勞斯小姐約好了,恐怕不能取消,非常抱歉。」
    「沒關係。」克拉倫斯掩飾不住被婉拒後的失落之色,但很快就笑道,「希望下船後能有機會。」
    「好的,謝謝您。」瑪格麗特含含糊糊地應道。
    「諸位抱歉,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卡爾忽然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道,「你們繼續慢慢享用。」他站起來微笑著和同桌的男人道別,向斯特勞斯太太和米利特太太彎腰,視線最後掠過瑪格麗特,隨即轉身離去。
    「英俊,風趣,又有風度。」等他離去後,米利特太太說道,「可以預見,布克特小姐將會有一段非常令人羨慕的婚姻。」
    「我親愛的太太,你說這話,將我置於何地?」米利特先生表示不滿。
    滿桌人再次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也跟著笑,視線落向他剛消失的那扇玻璃門的方向,心裡卻再次沈甸甸地漲墜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這個昨晚幫了她大忙的男人給她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或許是因為她所知道的今夜泰坦尼克號悲情的結局,或許……
    兩者兼而有之。
    ————
    午餐終於結束。與米特里夫婦告別後,瑪格麗特陪著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小憩。克拉倫斯表示要一起送,而安德魯斯也同路,於是幾個人沿著甲板一起往回散步。經過一排倒扣著的救生艇邊上時,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問道:「安德魯斯先生,這條船上救生艇的數量是足夠配備的嗎?」
    安德魯斯一怔。彷彿躊躇了下,終於笑道,「事實上,救生艇的數量是不夠載走船上全員的。不過費斯小姐大可以放心。我想能用到它們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麼有可能讓船減速,或者稍微改變一下航道嗎?」瑪格麗特明知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依然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我想這不大可能,」安德魯斯先生大約把她的提問當成好奇心在驅使,耐心地解釋,「全速前進是伊斯梅先生的意思。至於航道的經緯度方向,這是經過嚴格測算後得出的最合理結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不允許做出任何變動。」
    瑪格麗特沈默了。
    「瑪格麗特曾被一個沈船的噩夢困擾,所以總是放心不下。」斯特勞斯先生笑著為她的不尋常疑問向安德魯斯解釋。
    瑪格麗特也為自己的疑慮向他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確實有少部分人會從心底對乘坐類似於輪船之類的交通工具感到恐懼,」安德魯斯看著瑪格麗特,微笑道:「費斯小姐,我以泰坦尼克號總設計師的身份向您保證,您腳下的這條船可以算得上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安全的快速交通工具之一。明晚您會安全抵達紐約的。」
    瑪格麗特表示感謝。
    與安德魯斯先生分開,送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後,瑪格麗特的邊上就只剩下了看起來似乎還興致勃勃的克拉倫斯。
    「費斯小姐,甲板上的風光很不錯。想不想繼續去走走?」他邀請道。
    瑪格麗特正想婉拒,身後上來了一個侍者。
    「費斯小姐,這裡有您的一張便條。」
    侍者遞過來一張折疊起來的便條,朝她欠了欠身,轉身立刻走了。
    瑪格麗特接了過來,慢慢展開。
    她的心猛地一沈,呼吸也跟著一窒,下意識地扭頭張望,什麼人也沒看到。
    「你怎麼了?臉色忽然不大好?出什麼事了?」克拉倫斯覺察到她神色的變化,問道。
    「沒事,我沒事——」
    瑪格麗特緊緊捏起那張彷彿咬住了她手指的便條,勉強穩住已經變得紊亂無比的心神,看向克拉倫斯,「很抱歉可能昨晚沒睡好,我現在感到有點累,我想回房間休息……」
    「好的。但請允許我送你回去。因為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不大好。」克拉倫斯立刻說道。
    瑪格麗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沒再拒絕,轉身任由他護送自己。
    「費斯小姐,你真的沒事嗎?」送她到房間門口前的時候,克拉倫斯看了眼她緊緊捏住那張便條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和她確認,「如果感到不舒服,請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
    瑪格麗特再次表示自己沒事。終於送走克拉倫斯後,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到床邊,發呆了片刻後,慢慢展開那張已經被她捏皺的字條,盯著上面那一行沒有落款用黑色水筆寫出來的字跡潦草的斜體字:
    「今晚九點,到我房間。」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0

☆、Chapter 31

這是瑪格麗特開始有記憶以來渡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午後,也是最短暫的一個午後。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外面走廊上傳進她耳朵的任何響動——乘客經過時說笑的聲音、某個調皮孩子發出的尖叫,甚至是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都會讓她感到心驚肉跳,彷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一般——到了最後,她覺得要是再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用等到天黑下來,她可能已經就失去了理智,但好像又沒有勇氣走出這個房間——就在她陷入無比焦慮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她整個人一下感覺到毛骨悚然。
    會是誰?
    她抑住因為這突如其來敲門聲而加快的心跳,大口呼吸了好幾次,慢慢地走過去。
    才打開一道縫隙,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了進來。
    「請問,費斯小姐是住這裡嗎?」
    謝利!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急忙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確實是謝利。他一看見瑪格麗特,立刻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所以現在我就來了。你看,我沒有騙你。」
    「是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
    謝利老道地自行參觀房間,順帶告訴她一些自己這幾天遇到的趣事或者他對新來的照顧自己的保姆搞的小小惡作劇,手舞足蹈,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瑪格麗特心思重重,雖然已經勉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但依然還是有點心不在焉。
    「費斯小姐,你是不是也討厭我了?」
    終於,在她第三次沒有跟上他的話題時,他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臉上的笑慢慢定格住,最後消失,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睛里甚至開始漸漸流露出一種類似於悲傷的神氣。
    「我知道我媽媽對你做的事了。你一定恨她。你也討厭起我了,是不是?」
    他咬了下嘴唇,問完這句話,用怯怯的,甚至帶了點討好她般的眼神看著她。
    瑪格麗特終於意識到,從前天和他在甲板上分開後,一直到剛才他出現之前,因為深陷於自己的麻煩和焦慮,她幾乎就沒怎麼想起過他。現在見他情緒變得這麼低落,心裡頓時湧出一陣糅雜了愧疚和感傷的情緒。
    「不,謝利。大人的事和你沒關係。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我知道你在騙我。你只是怕我難過,故意這麼安慰我而已,我知道的,」他搖了搖頭,「我知道我是個壞孩子,沒有人會喜歡我的。吉拉特、還有被我媽媽趕走的照顧過我的所有保姆們,她們中沒一個人喜歡我。就連我的媽媽……剛才她和我爸爸在房間里吵架的時候,我聽到她也在咒罵我,她說我是個令她崩潰的討厭鬼!就像我的爸爸一樣……」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閃爍出淚花的影子,卻極力忍著,不想讓它落下。
    瑪格麗特終於從折磨著自己的恍惚心神里徹底清醒了過來。自責無比。
    「謝利,你別亂想!我真的沒有討厭你。我只是遇到了一件困擾我的麻煩事,所以剛才有點心不在焉。對不起,我保證……」
    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但他避開了,抬手迅速抹去已經掛在他臉龐上的一道淚痕。
    「再見了,費斯小姐。」
    他猛地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
    瑪格麗特急忙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快追到謝利時,卻意外地看見布萊克太太和另個眼生的女僕模樣的人匆匆趕了過來。看到瑪格麗特,布萊克太太一把抓住還在跑的謝利,厲聲叱道:「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你這個不聽話的討厭鬼!我是怎麼教你的?你給我回去!沒有我的允許,哪裡也不准你去!」
    謝利一聲不吭,垂著腦袋,像一隻被雨水打濕了羽毛的小鵪鶉。
    瑪格麗特停住了腳步。
    「你要是再敢和這種低賤的人說話,我保證,下船後我立刻送你去教會學校!」
    布萊克太太拉著謝利轉身,臨走前,用充滿了恨意的敵視目光掃了眼瑪格麗特。
    謝利始終垂著腦袋,被布萊克太太半拉半拽地帶著走,小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里。
    瑪格麗特的心情變得更加沈重、低落。
    她陷入了新的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為什麼沒能及時調整好心情,以致於讓謝利感覺到他在自己這裡也受到了不歡迎。
    他其實一直是個敏感而彆扭的孩子。現在她明白了。一定是他聽到了父母吵架,心裡原本已經非常難過,所以才跑到自己這裡來想尋求他熟悉的那種安慰感。但她沒有給他這種熟悉感,所以他以為自己也討厭起他了。
    她想找到他向他解釋。
    但是……
    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瑪格麗特拖著像灌了鉛的腳步再次回到房間,面對舷窗,一直坐到日影西斜。當夕陽開始照射進舷窗,在她腳前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影子的時候,她終於走出房間,來到了甲板上。
    在心裡,她希冀能像那天一樣,謝利會突然冒出來扯扯她的裙角,笑嘻嘻地衝著她露出笑臉。
    但不過是希冀而已。
    甲板上到處都是享受著落日余暉的乘客,很多孩子嬉笑著跑來跑去,但他們中間,沒有謝利的身影。
    天空漸漸變暗的時候,瑪格麗特的思緒再次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泰坦尼克號的命運上來。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駕駛台的邊上,隔著玻璃,注視著裡面正在值班的幾個船員。
    操控著這艘巨大輪船的機輪和工作台面就在這個房間里,和她隔著一扇門。
    只要能夠改變航向,或者減速,哪怕是一點點,或許也能改變這艘船和船上幾千個人的命運。
    「小姐!」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瑪格麗特回頭,看到佩著二副標誌的一個船員朝自己迅速走了過來,嚴肅地提醒道:「這裡是機房重地。為了安全起見,您不能在這裡停留。」
    瑪格麗特頹然地轉身離開。
    ————
    天開始黑下來,泰坦尼克號再次燈火通明,甲板上的人漸漸稀少,又一個夜晚降臨了。而瑪格麗特卻像個空洞的幽靈,徒然地在甲板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只要保證自己得到行動自由,等到那一刻到來,她以盡量快的速度第一個爬進救生艇就好了。
    現在沒有人限制她的行動自由了。她達到了目的。
    但是為什麼,她的心臟卻依然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緊緊捏住,當那一刻越是逼近,這種彷彿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覺就越強烈?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周圍再也看不到一個乘客了,瑪格麗特依然還坐在甲板上的一個角落里,抱膝望著不遠處那座高高的瞭望台,彷彿一尊雕像。
    「小姐,請問您需要幫助嗎?」
    一個注意到反常舉止的船員終於忍不住,走了上來詢問。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從甲板上慢慢爬了起來。
    或許這一次,一切都沒問題呢。她想道,這一次,泰坦尼克號未必恰好也就會撞到這個相遇概率不過萬分之一的冰山。它會像這條船上所有人期待的那樣,於明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在鎂光燈和迎接家人朋友的人們的歡呼和注目下,像個英雄一般驕傲無比地抵達。
    一定是這樣的。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轉身往里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八點了。
    道格勞斯小姐告訴她,斯特勞斯夫婦請她回來後去他們房間一趟。
    瑪格麗特打起精神立刻過去。進去後,看見老夫婦正相對坐在椅子里。斯特勞斯先生戴著眼鏡在台燈下看一本書,而斯特勞斯太太則在打著毛線,看見她進來,斯特勞斯太太放下手裡的活計,招手讓她坐到自己邊上。
    「孩子,」她說道,「明晚這個時候,船就要到紐約了。我和我丈夫計劃在紐約停留一段時間,處理完一些事務後,我們將動身去德國。你知道的,那裡有個名叫奎特林的小鎮,是他的故鄉。這些年他一直都很想回去定居。但從前總覺得無法脫身。經過這一次,我們更加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活著的來自上帝的恩賜。所以要趁我們都還活著的時候去了結他這個多年的心願。如果這樣的話,以後可能我們就不大會有機會再見面了。我們原先不是答應為你的賠償債務做擔保的嗎?現在我和我丈夫商量過了,我們決定直接為你償還你這次所欠下的所有債務。」
    瑪格麗特一愣,急忙推辭。
    「不不,別和我們說不,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斯特勞斯太太笑道,「事實上,在瞭解了你的情況後,我們原本就想直接為你償還的,只是擔心你會不接受。現在既然我們要回德國,事情就這麼定了。就當做是我們給你的分別禮物。」
    斯特勞斯先生放下書,湊了一句,「別拒絕。否則我們會難過的。」
    瑪格麗特再也說不出話。定定望著燈光下這對慈祥和藹的老夫婦,眼淚忽然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你怎麼了?」斯特勞斯太太嚇了一跳。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忍不住趴到了她的膝蓋上,嗚嗚咽咽地開始哭了起來。斯特勞斯太太還以為她是捨不得和他們分離,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抽泣,輕聲地安慰著她。
    瑪格麗特哭了一通,流了一大堆眼淚後,彷彿把這些天所有驚嚇、委屈、焦慮,全都發洩了出來,終於覺得心裡舒服了些。
    就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就忍不住要對他們說實話了。
    但話到嘴邊,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們依然還是不會信的。
    最後她抬起頭來,接過斯特勞斯太太遞給她的手帕,擦著眼淚的時候,心裡已經下了決定。
    萬一今天半夜真的還要沈船,而這對老夫婦還是拒絕上船的話,就算架,她死活也要把他們給架上救生艇!
    ———
    距離卡爾要求她過去的九點,只剩不到一個小時了。
    瑪格麗特回到自己房間,想去盥洗室用冷水鎮定一下剛才哭得紅腫的眼皮,卻意外地得知,她的房間里竟然有一位訪客。
    是羅絲。
    「布克特小姐說認識你,找你有事。所以我讓她進來等了。」道格勞斯小姐解釋。
    瑪格麗特滿腹狐疑。
    羅絲為什麼突然來找她?難道是知道了她和卡爾之間的什麼,所以來問個究竟?
    如果這樣的話,她該怎麼解釋?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有點無力。
    雖然羅絲已經背叛了卡爾,卡爾也根本不是個正派的男人,但他們依然還是未婚夫婦,而自己這樣摻在他們中間,算是什麼?
    她咬了咬牙,進了房間。看到一個背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
    確實是羅絲。
    羅絲聽到聲音,猛地回頭,看見瑪格麗特回來了,急忙站起來,急匆匆朝她走了過來。
    「布克特小姐,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瑪格麗特也不和她客套,關上門就直接發問。
    羅絲彷彿有著什麼難言之隱。躊躇了片刻。
    「要是您沒事,我恐怕不方便留您了。我還有事……」
    「不,我有事。」彷彿下了決心,羅絲突然說道,「我知道我這樣找你非常冒昧。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也找不到別的任何可以信靠的人。我只能來找你,請求你的幫忙。畢竟你之前曾幫過我們。非常抱歉,但我沒別的辦法了。」
    「到底什麼事?」瑪格麗特一頭霧水。
    「我媽媽知道了傑克。她買通船員捏造了一個罪名,把他抓了起來!」
    瑪格麗特有點驚愕。
    「但是……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去救他?」瑪格麗特搖頭,「你知道的,我自己差點也自身難保。」
    「求求你幫我想想辦法!除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向別的誰求助了!」羅絲露出絕望的神情,「我媽媽非常恨傑克。要是在下船的時候不能放走傑克,他一定會被送進監獄的!或許你能幫我向卡爾求個情?只要他開口,傑克一定會被放掉的……」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
    「布克特小姐,我怎麼可能做到?您未婚夫……」
    「這是我的直覺,」羅絲打斷她,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她,「那天卡爾逼著傑克跳海,是你衝出來救了我們的,他卻沒有阻止。那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我知道他原本確實是想殺了傑克的。但是最後他放棄了。所以他可能會聽你的。求求你,幫幫我們吧,我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只要你能幫我,叫我無論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突然捂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不,布克特小姐,我實在愛莫能助。您請走吧。」瑪格麗特硬下心腸下起了逐客令,「您放心,你來我這裡的事,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
    羅絲看著她。當意識到瑪格麗特真正拒絕了自己的時候,臉上漸漸露出哀傷之色。
    「抱歉,我知道我原本不該來的……打擾您了,費斯小姐。」
    她低下頭,朝著門口匆匆走去。
    瑪格麗特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
    牆上的掛鐘已經走到了八點半,距離死亡時刻,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
    而現在,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她還不得不先去面對另一道關口。
    比起死亡帶給她的恐懼,這道關對於她來說,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難堪和恥辱。
    ————
    九點鐘。
    在附近躑躅了片刻,反復確定邊上確實沒有任何別的什麼人看到自己在這扇門外後,瑪格麗特飛快地敲了敲門。
    門應聲而開,依然是洛夫喬伊面無表情的臉。
    他示意瑪格麗特進去,隨即離開了。
    臥室的門關著。瑪格麗特深呼吸了數次後,慢慢走到門邊,推開了門。
    燈亮著。沒看到卡爾,但從浴室的方向,隱隱傳出了嘩嘩的水聲。
    瑪格麗特站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
    浴室的門開了。卡爾穿件浴袍從裡面走出來。赤著雙腳,額前垂下幾綹濕漉漉的頭髮。他徑直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費斯小姐,你遲到了三分鐘。」
    他打開放在床頭櫃上的煙盒,點了一支煙,抽一口,仿似隨口地說道。
    「抱歉。剛才我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我想您應該也不想讓人看到我來您這裡。」
    瑪格麗特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用盡量平穩的聲音回答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靠在了床頭上。
    「費斯小姐,知道我叫你來的目的嗎?」
    隔著一層裊裊的淡淡青煙,瑪格麗特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正盯著她。可能背光的緣故,目光顯得有點閃爍。
    「是的……」她再次吸了一口氣,「您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而您是個商人。」
    彷彿被她的這個說法給逗樂了。他竟被不慎吸入的一口煙給嗆住,咳嗽了起來。
    「……原來你確實還不算太笨。」最後他終於停止咳嗽,往手邊的一個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看著她的眼睛里開始有隱隱的笑意在浮動。
    「我受傷的地方還沒好……看起來可能有點令人倒胃口……或許可以等好點再……」瑪格麗特抱著一絲僥倖,小聲地提醒。
    「無妨。這不妨礙我現在的需要。」他徑直說道。
    瑪格麗特垂下了眼皮,「霍克利先生,還有件事,抱歉我知道我本來不該問的,但是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如果你想問,那就問。」他的語氣聽起來依然很愉快。
    「謝謝。」
    瑪格麗特道謝後,再次抬起眼睛和他四目相對,硬著頭皮問道:「我想知道,接下來我大概需要在您這裡待多久?」
    他彷彿一愣。隨即扯了扯嘴角。
    「五分鐘。一兩個小時。或者整個晚上。看情況。」

☆、Chapter 32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
    「明白了。」最後她說道,手搭在了衣服領口的第一顆扣子上,開始解了起來。
    卡爾彷彿一直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等她解到胸前第三顆扣,開始露出裡面白色襯衣的時候,突然說道:「費斯小姐,我覺得你彷彿有點誤會了我接下來需要你配合的事。當然,如果你更喜歡用脫光衣服的方式和我說話,我也不會介意的。」
    瑪格麗特一愣。等明白了他話中之意後,臉龐迅速漲得血紅。
    太愚蠢了。原來從她踏進這個房間的第一步起,她就成了一隻把戲人跟前被戲耍而自己卻渾然不覺的猴子!
    她急忙扣回自己剛才主動解開的幾顆紐扣,極力忍住心頭再次湧出的羞憤感,問道:「那麼你讓我來,是想幹什麼?」
    「我彷彿低估了斯特勞斯夫婦對你的喜愛,直到今天午餐的時候,」卡爾聳了聳肩,「看到你們相處的景象,忽然讓我萌生了一個非常絕妙的想法,而這個想法如果實現的話,」他的視線投到了她的臉上,表情不再是剛才的戲謔,變得異常嚴肅,「費斯小姐,你不但不再欠我半分情,而且,我還可以給你一大筆錢,足夠能令你感到滿意的數字。」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心底突然彷彿警鈴大作。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你這話的意思……」
    「這麼說吧,」卡爾從床頭站了起來,「紐約州政府要修建一條連接柯特蘭和奧奈達的收費公路。斯特勞斯兄弟經營的建築公司是我一位朋友的最大競爭對手,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因為我擁有其中很大一部分股份。我想知道競爭對手標書的內容。而它是由斯特勞斯先生親自保管的,保險櫃鑰匙也只有一把。」
    「您跟我說這個幹什麼?」瑪格麗特警惕地盯著他。
    「很簡單。我需要你利用斯特勞斯夫婦對你的信任在下船後繼續接近他們。不管你用什麼理由,你必須留在他們身邊,直到你替我做成這件事。」
    幾乎連想都沒想,瑪格麗特立刻拒絕,「您讓我太驚訝了。我不認為我能做成這件事。而且我也不會去做。」
    「你可以的,費斯小姐。」卡爾的聲音驟然變冷,「難道你想一輩子生活在把柄被人捏在手中的陰影里?不過是件小事而已。你要多少錢,開個價就行。」
    「我是想賺錢,但抱歉我賺不了這個錢。」瑪格麗特依然果斷拒絕,「他們對我這麼好,我無法去做這種背叛他們的事。而且我告訴你,斯特勞斯先生應該很快就會退出你競爭對手的行列了。」
    「什麼意思?」他看向她。
    「就在剛才他們叫我過去,告訴我說,之前那場健康方面的意外改變了他們的想法。下船後他們打算回德國定居。」
    卡爾似乎感到有點意外,沈吟片刻後,笑了笑。
    「感謝你告訴這個消息,費斯小姐。作為經由你的口我得以提前知道這個消息的事實,我們有理由小小地慶祝一下。放心,我已經知道了你的酒量,一點而已。」
    他走到放著酒的一個櫃子邊上,倒了兩杯酒,回到瑪格麗特的跟前,遞給她那個只有淺淺一點液體的杯子。
    在他的注視之下,瑪格麗特被動地接了過來,和他碰了下杯。
    酒很嗆口。依然非常難喝。
    「那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勉為其難地喝下那點酒後,瑪格麗特放下杯子問道。
    卡爾注視著她,搖了搖頭。
    「為什麼?」瑪格麗特有點意外,又有點生氣。但不敢太過表現。
    「費斯小姐,很遺憾因為你的消息,你已經失去了原本對於我來說最大的價值。而你一開始的態度也讓我感到有點受傷。所以……」
    他抬起一隻手,在瑪格麗特顫抖著睫毛越睜越大的一雙眼睛的注視中,朝她的臉慢慢伸了過來,最後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拭去剛才沾留在她唇上的一點酒液。「別用這種方式看著我,否則我會以為你是在挑逗我。」他說道,語氣聽似戲謔,又似認真。
    瑪格麗特的臉再次騰地熱了起來。
    「不不,您誤會了。」瑪格麗特急忙搖頭,「霍克利先生,既然沒事了,我先走了!」她略微倉皇地轉過身。
    「我還沒允許你可以離開,費斯小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慢慢地回過臉。「還有什麼事,霍克利先生……」
    一陣不祥的預感突然在她心裡冒出了頭,她的聲音甚至也已經開始有點虛弱了起來。
    「繼續你一開始想做的事吧,既然你自己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掐滅手裡的煙,「坦白說,我現在感到有點興奮,別誤會,不是因為女人,是因為你帶給我的那個消息。男人通常都會這樣的。而現在你應該就是能幫我解決需要的最好人選了!」
    毫不留情的話從他的嘴裡以一種完全直白的方式被說了出來,他甚至彷彿根本沒有在意瑪格麗特在聽到這句話後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說完後,他重新回到床上,見她依然僵硬地站在那裡,挑了挑眉,「怎麼?你覺得我的要求不夠合理?或者是我剛才的表達方式傷了你的心?」
    瑪格麗特緊緊咬住牙關,告訴自己完全不必在意來自於對面這個男人的輕視和羞辱。
    這只是一場交易而已,就像她一開始準備好的那樣。
    「不,先生,」她的聲音冷淡,「您的要求很合理。我本來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她脫下衣服,爬上了床。
    ————
    「第一次?」
    他壓下來的時候,仿似漫不經心地問。
    瑪格麗特一直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費斯小姐,你必須注意,你的態度要盡量讓我感到愉快。」
    瑪格麗特忍住操起傢伙敲碎這個男人腦袋的念頭,慢慢睜開眼睛。
    「是的。」她說完,衝他一笑。
    「好吧,」他咕噥了一聲,「我會盡量注意你的感受,不至於讓你感到太過難受。」
    ————
    瑪格麗特懷疑他剛才的那句話根本就是在騙鬼。
    他是挺小心沒碰到她身上傷口的附近皮膚,但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完全就處於極其難受,甚至可以稱之為痛苦的境地。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咬緊牙關,忍,期盼他能盡快結束。那樣她就可以離開了。
    「……剛才你用那樣的態度拒絕了我原本想為你好的提議,你就不怕我把你乾的事說出去?」
    天殺的,這個該被下油鍋炸一萬次的傢伙不會以為她現在還有心情和他聊天助興?
    「你也是同黨!」她盯著他就壓在自己上面距離她不過十公分的那張臉,負氣地應道。
    他輕笑一聲,把臉埋在她已經散在枕上的頭髮堆里,不再說話。
    片刻之後,就在瑪格麗特痛得快要忍不住尖叫出聲時,忽然聽到耳畔又傳來一個耳語聲。「……費斯小姐,」他的聲音不再像一開始那樣一成不變,帶了點喘息,「你看起來彷彿很擅長與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就迅速攀上交情,譬如中午餐桌上的那位醫生先生?」
    瑪格麗特沒有回應他這種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諷刺。她在極力忽略身體帶給她的不適,眼睛盯著對面牆上的那扇掛鐘,整個人簡直快要抓狂了。
    「霍克利先生,我很難受,真的很難受,求求你,快點好嗎,求求你了!」
    她終於忍不住,開始低聲哀求,帶了點哭音。
    上帝啊,為什麼會這麼久!
    不是說五分鐘內就可以解決的嗎!現在已經過去多少個五分鐘了?
    或許是受了她這種語調的刺激,或許確實是差不多了,卡爾果然應聲結束。
    他一離開她,瑪格麗特不顧自己兩腿還在打顫,立刻翻身下床,急匆匆撿起衣服穿起來。
    「你在幹什麼?」
    剛翻身下來還在喘著氣的卡爾睜開眼睛,不快地問了一聲。
    「事情已經完了。我該走了,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匆忙套上內衣,頭也沒回。
    卡爾眉頭皺了起來,盯著她的背影,在她穿好內衣接著和那件袖子打個結的襯衣搏鬥時,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朝她大步走了過去。
    「你他媽的這就想走了?」他從後一邊抱起她,撒手丟回到床上。
    瑪格麗特跌在床上,大吃一驚,「你什麼意思?不是已經完了嗎?」
    「是的,剛才那次是完了。」
    卡爾單膝跪在床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俯身下來逼視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帶了點惡意的笑。
    「但我什麼時候說過一次就能讓你走了?」他慢吞吞地道,「而且,容我提醒你,費斯小姐,剛才為了照顧你,我幾乎沒在你身上得到過什麼應該有的樂趣。對比起我之前為你做的事,你難道不該繼續補償我因此蒙受的損失?」
    「你這個無賴!」瑪格麗特驚愕過後,忍不住破口大罵,「不要臉!惡棍!我詛咒你下地獄!」
    「等魔鬼想起我的時候再說吧。」他看著她眼睛里露出愈發興奮的光芒,「現在管好你的嘴,什麼時候讓我感到滿意了,我自然放你走。」
    「不不,我必須要走,沒時間了——」在他再次壓下來的時候,瑪格麗特尖叫一聲,「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繼續嚷吧。不得不說,你的這種表現加上胡言亂語反而讓我感到更加有意思,我的可憐小寶貝——」
    「啊——我說的是真的!」瑪格麗特閉上眼睛衝口而出,「再沒多久,泰坦尼克號就要撞上冰山沈沒了!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Chapter 33

卡爾愣了下,隨即笑了,彷彿她的這個說法讓他感到很好笑。
    「為什麼不說自由女神像要坍塌了?這個理由聽起來好像更可信些,我的費斯小姐。不過我還是為你能想出這種極具創意藉口的這個小腦子感到驕傲,這讓你顯得更加可愛了……」
    他用譏嘲的語氣說完,隨即俯下臉,像只小狗般湊到她頸項邊聞了聞,含含糊糊地咕噥,「……唔,你用了洋橘味的香波?或者還有點甘草?味道很好聞……」
    「你給我滾開!」
    瑪格麗特一把推開他湊過來的臉,氣惱地從床上再次坐了起來,「我說的是真的!泰坦尼克號很有可能要撞冰山了!」
    「小姐!」被她不客氣地推到了一邊的卡爾一愣,雙肘支在枕上盯著她,「我現在的心情還算是不錯,所以可以稍微容忍一下你這種無禮的態度。但要是你繼續企圖用這種愚蠢到家的行為來毀掉我的好心情,我保證我很快會讓你感到後悔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懶洋洋的,唇角甚至還帶了點剛才笑意的殘餘,但瑪格麗特讀到了他眼睛里的濃重不快,忽然意識到自己邊上的這個男人並不好惹,而剛才因為自己情緒太過急躁,她似乎忘記了這一點。
    「抱歉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換了種語氣,抬起眼睛注視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樂意聽我再提什麼泰坦尼克號撞冰山的鬼話,但既然已經在您面前說了,我還是想再強調一下,這真的是件極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會信我,也不可能會有人相信,但還是希望你給點耐心聽我解釋。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關注過氣候,但今年北大西洋暖流異常,導致許多冰山融化南下漂浮到了這一帶的緯度海面。這麼多的冰山漂浮在我們周圍,海面僅僅露出它們龐大體積中的一小部分,而夜航僅僅只靠兩個瞭望員的肉眼,你覺得一定可靠嗎?一旦發生意外,以泰坦尼克號現在的速度,後果將不堪設想……」
    卡爾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來。
    「啊哈!突然變身嚴肅的地理科教老師在給學生上課?費斯小姐,雖然我很被你剛才表現出來的仁愛之心和超乎常人的深遠考慮所打動,但是,地理課就上到這裡吧!接下來你還想扮演什麼?說吧,如果比這個更有意思的話,我保證我很樂意配合你。」
    「不不,求你了,我不是在開玩笑,」瑪格麗特徒勞無功地試圖做最後的勸說,「我知道就算我去找船長說也沒用,沒人會重視我的話。但你不一樣了。如果你能幫忙讓船減速或者換個航標,或許還能輓救這條船!求你了!」
    「遊戲結束了,費斯小姐!」卡爾終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這條船的船長和所有的水手絕對比你我更懂得怎麼讓泰坦尼克號保持航行。我的耐心已經沒了,停止這個愚蠢的話題!」
    「霍克利先生——」
    「我說,你給我閉嘴!」他皺了皺眉。
    瑪格麗特知道他真的不高興了,立刻閉上了嘴。而且,她也有點看出來了,剛才被她那樣一陣打斷,雖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但一開始的那種「性|趣」彷彿已經下去了不少。
    她偷偷瞥了眼牆上的鐘,快十點半了……要是她沒記錯,撞上冰山的時間,應該是十一點四十左右。
    只剩差不多一個小時了……
    就在這時,床頭的電話突然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卡爾接起了電話。
    「……是的我在房間……哈……」對方彷彿說了什麼,他笑了起來,瞥了眼瑪格麗特,「不,我一個人……晚上多喝了點酒,所以回來休息了一會兒……好的,你們先去,我馬上就到……」
    他掛了電話,下床開始穿衣服。
    意識到他可能要走了,瑪格麗特壓住突然加快的心跳,緊張地看著他。
    他會不會將她反鎖在房間里?如果這樣的話……
    「霍克利先生,你看起來有事要走了?那麼我也可以離開了,是嗎?」
    吸取了剛才的教訓,這次她用盡量柔和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扣著襯衫紐扣,頭也沒回。「不,你繼續給我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瑪格麗特臉色微微一變。
    他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回過頭,視線落到她的胸前,停駐了片刻。
    「穿好你的衣服。我會叫個我認識的船上專業醫生過來幫你再處置下傷口。然後你繼續乖乖在這裡等我。記住,要是回來沒看到你,我會很生氣。」
    他用半是威脅半是玩笑的語氣說完這句話,拿過一件掛在椅背上的外套,隨即轉身朝外走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等聽到關門聲的那一剎那,瑪格麗特從床上爬下來,跑到門口,試著輕輕轉了轉門把手。
    可能確實打算讓醫生過來給她再處置傷處,門並沒有反鎖。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回到臥室開始穿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後,她朝外走去,來到門口,手已經放到了把手上,卻又停了下來,片刻後,她慢慢轉身,視線落到了身後那個已經換了扇新玻璃的酒櫃上。
    她突然快步朝酒櫃走了過去,伸手打開抽屜,翻開抽屜上方的東西,果然,最後在最下層的位置,看到了那把黑色的□□。
    瑪格麗特伸出手拿起槍,藏在衣服下後,轉身匆匆離去。
    ————
    瑪格麗特坐在位於c層船尾小樓梯附近的一個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眼睛盯著掛在斜對面走廊牆壁上掛著的那面鐘,心臟依然還沒有從因為片刻前突然自她腦海裡冒出的那個大膽念頭而引發出的劇烈狂跳中平息下來。
    現在,她的手上有了一把槍。假設在最後那一刻到來前的某個恰當時候,她闖入駕駛台逼迫減速或者調整方向,那麼是否意味著泰坦尼克號可以就此擺脫撞上冰山的厄運?事後即便被人問起,她想她也可以找到足夠多的藉口去解釋自己的未卜先知。這並不是個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在於,如果她這樣做,就意味著她在冒一個巨大的、甚至對自己基本看不出有什麼實質性利益的風險——倘若此刻距離這條船大約三十海里不到的正前方海面上,並沒有漂浮著一座她想象中的大冰山的話,她的這個舉動毫無疑問將會被視為對航海安全的嚴重破壞。她將極有可能面臨她很難承受得起的嚴厲懲罰。
    到底該怎麼做?這艘船上現在已經躺在床上安然入眠的絕大多數她其實根本就不認識的人,到底是否值得她去冒這個險?
    瑪格麗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最後時刻快要逼近的這個時候突然萌生出這樣近乎瘋狂的念頭。這和她一開始的想法截然相反。
    「這太愚蠢了!」一個聲音不停在勸告她,「這條船上的絕大多數人於你而言都是陌生人,他們的死活與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去冒這麼大的風險?你所需要的,不就是保住自己性命上岸,然後和自己父親重聚嗎?」
    「但是瑪格麗特,」另一個聲音卻又響了起來,「如果你真的在可以試著做點什麼去阻止悲劇發生,卻僅僅是為了害怕可能要承擔的責任而選擇視而不見的話,就算活下去了,良心真的就此可以得到安寧嗎?」
    兩種念頭不斷交替地在她心裡閃現,瑪格麗特後背的冷汗越聚越多……
    ————
    卡爾回到艙房,推開臥室的門,發現瑪格麗特確實已經離開了。眉頭微微皺了皺,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色。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忽然留意到酒櫃的一個抽屜沒有完全閉合。立刻走了過去,打開抽屜翻了下,臉色微微一變。迅速轉身離開。
    ————
    時針定格到了十一點的方位,分針已經走過了兩大格,秒針一刻不停地繼續沿著順時針方向前進。而瑪格麗特卻依然無法做出決定。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緊張得快要虛脫。最後,當分鐘又動了一小格,停在十一點十四分的位置時,彷彿身後突然多了一隻推動她的手,她猛地從角落里站了起來。
    滾蛋吧,一切捆綁住了她腳步的恐懼和自保心理!就算為了斯特勞斯夫婦、謝利,甚至是道格勞斯小姐那張充滿了善意熱情的年輕臉龐以及她被拘禁時船警克魯曼投向她的同情目光,也值得她去冒這個風險。況且,倘若真到了那時候,場面那麼混亂,萬一她因為各種預想不到的突發原因最後上不了救生艇呢?比起死在冰冷海水里的這種可能性,坐牢風險好像更容易讓人接受。而且,就算前頭沒冰山,事後證明一切不過是她胡思亂想而鬧出的大烏龍,想必斯特勞斯夫婦也會原諒她,繼而盡量幫助她免於受到重責的。再不濟,她可以推說自己有隱性精神疾病,這種反常舉止不過是疾病發作而已。反正之前,她不是就告訴過他們關於自己所做的那個沈船的「噩夢」了嗎?
    瑪格麗特不再猶豫了。唯恐再猶豫片刻,自己又會失去好不容易才積攢出來的這點勇氣。
    她迅速瞟了眼那面掛鐘。
    十一點十五分。
    距離她所知道的那一刻,還有二十五分鐘。
    她捏了捏藏在自己衣服下的那把彷彿能給她帶來勇氣的堅硬的東西,迅速朝著上層走了上去,決定先潛到甲板上,找個適當的位置把自己藏起來,然後伺機而動。
    為愛德華船長即將光榮退休而舉行的酒會剛結束不久,賓客都已經離去,宴會廳里只剩還在收拾場地的侍者們忙碌的身影。走廊和通道靜悄悄的。這條船上的大多數人,此刻都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進入了夢鄉。
    瑪格麗特推開那扇通往甲板層的虛掩著的門,登上了甲板。
    今夜沒有星光。海面平靜無波,遠處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到。昏暗寒冷的甲板上,只有不遠處的操作間和前後兩個瞭望台上亮著燈光,其餘地方影影綽綽。
    就在瑪格麗特慢慢朝著操作台靠近的時候,忽然,一陣說話聲在夜風裡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看到過一個年輕小姐出現在附近嗎?二十出頭,個子大概這麼高……」
    卡爾·霍克利的聲音!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發現自己離開了!
    如果被他發現自己,他是絕對不會允許她按照自己的計劃靠近操作台的。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沿著甲板往後退,想先退回到船艙,等他離開後再出來。沒想到快退到入口時,因為精神太過緊張,沒留意到後頭情況,後腳跟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段堆放在甲板上的錨鏈,發出一陣刮擦聲。聲音雖然很輕,但在夜裡聽起來卻分外清晰,前頭正在說話的人彷彿已經被驚動了。
    「站住!」瑪格麗特聽到卡爾突然喊了一聲,無計可施,只能迅速轉身衝進了船艙。
    卡爾越發確定,剛才扭頭一晃眼看到的那個人影,應該就是瑪格麗特·費斯。
    這個女人不但沒聽自己的話跑掉了,而且竟順帶偷走了他一時大意留下的那把槍。
    她到底是想幹什麼?
    卡爾心頭一陣怒氣湧了上來,立刻朝前追了過去。兩人一個逃,一個追,瑪格麗特始終無法甩掉他,終於在跑到f層位於走廊盡頭的洗衣房附近時,瑪格麗特無奈地停下了腳步。
    「霍克利先生,請別阻攔我!我真的沒時間了!」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試圖再和他做最後的溝通。
    卡爾停了下來,神色陰沈地朝她逼了過去,一語不發。
    「拜託了!」瑪格麗特被他漸漸逼到角落里那扇門的前面,急得滿頭不停冒汗,「請相信我,我不是在胡言亂語,也不是在找什麼爛藉口好躲開你。前頭極有可能真的有座冰山!必須要讓他們減速轉向——」
    「你閉嘴!」卡爾低聲咆哮了一句,伸手要扭住她胳膊。
    「後退!」瑪格麗特突然拔出□□,對準了他的胸膛。
    卡爾一怔,停在了原地。
    「讓開!否則我會開槍!」瑪格麗特用槍指著他,自己沿著走廊的牆面朝外慢慢閃去。
    卡爾突然朝她繼續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頓感不妙。「站住!你再過來,我真的要開槍了……」
    卡爾停在了她的面前,抬起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而易舉地把槍從她的手上奪了下來。
    「下次再用槍指著別人的時候,記得先要打開保險栓。」他把□□放回自己的衣內兜里,聲音充滿了譏嘲。
    瑪格麗特一呆。壓住突然從心底湧出來的極度沮喪,再次懇求起他,「求你了,信我這一次吧……快沒時間了,泰坦尼克號真的可能要撞上冰山了……」
    卡爾露出終於忍無可忍的表情,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一把拽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瑪格麗特·費斯,我警告你,玩笑不是這麼開的!我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生氣過!從這一秒開始,你要是再敢胡說半個字,下船後我立刻會把你丟進瘋人院!」
    瑪格麗特噤聲了。她彷彿看到了他那雙瞳仁里正啪啪濺出的憤怒火星子。
    「現在給我滾回去!滾回你自己的房間!你實在讓我倒盡了胃口!」他用充滿厭惡的語氣說完這句話,轉過了身,自己朝前走去,「該死的……」他低聲詛咒,「這個見鬼的晚上……」
    「砰」的沈悶短暫一聲後,卡爾猛地僵在了原地,慢慢扭過了頭。
    他盯著站在他身後的瑪格麗特,臉龐扭曲,眼睛里放射出不可置信般的極度憤怒的光芒。
    一道暗紅色的血柱從他被打破的後腦汩汩而下,迅速濡濕了他身上襯衫的後頸部位。
    「你……竟敢……打……我……」
    他的身體晃了晃,整個人突然倒了下去。
    瑪格麗特丟掉了還緊緊抓在自己手中預備隨時再給他來一下的壓縮式滅火筒,迅速跑到已經暈倒在地的卡爾身邊,從他的外套內兜里掏出槍,不顧一切地朝著通往上層的樓梯狂奔而去。
    十一點三十五分。
    只剩最後五分鐘了!
    這一刻,之前所有的恐懼、猶豫、患得患失,全部都離她而去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就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一定要趕在最後一刻到來前阻止悲劇的發生!
    ————
    操作台里的氣氛和前幾個晚上沒有半點不同。值班的大副默克多正在泡咖啡,四副約瑟夫因為白天沒睡好覺,現在坐在椅子上打盹,而當班舵手希欽斯正站在那個操控著方向的巨大□□前和另一個剛躲進來想取會兒暖的值班船員在說話。
    「明晚船到了紐約後,你打算去哪裡輕鬆下,夥計?我聽說那裡有條街,有酒,有女人,還有歌舞,只要有錢,足夠去逗樂子的……」
    默克多端了杯咖啡遞給四副,「給我醒過來,夥計!船長之前提醒說,他收到了不少來自附近船隻的冰情警告,而且今晚有雲層,海上可見度很低。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四副約瑟夫睜開眼睛,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的先生,要麼我去瞭望台看下,提醒一下弗蘭特和李……」
    他接過咖啡,急匆匆要出去時,操作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打開。
    約瑟夫一愣。
    「嘿!你是誰?這裡不准女人進來,快出去——」
    他的聲音突然停止。大副默克多回頭,吃了一驚。
    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人從門外闖了進來,手上握著一柄槍。
    「馬上轉舵!減速!」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槍口對準希欽斯,厲聲吼道。
    希欽斯張著嘴,一臉錯愕,下意識地看了眼邊上的大副。
    「小姐,你想幹什麼,別亂來——」
    反應了過來的默克多試圖靠近瑪格麗特。「砰」的一聲,一顆子彈立刻從槍口發射而出,擦著他的耳畔飛了過去。默克多嚇了一大跳,急忙停住腳步。
    「馬上給我轉舵!」
    瑪格麗特改而將槍口指向了希欽斯。
    「好的,好的……我馬上轉舵……你別開槍……」
    希欽斯立刻抓住舵盤,一邊用焦急無奈的目光和大副交流著,一邊磨磨蹭蹭地拖延著。
    「快!」
    瑪格麗特朝他腳下的地板再次發射了一槍。
    「別射我!拜託!」希欽斯嚎叫一聲,看向默克多。「我沒辦法,默克多先生,是她逼我的……」
    他說完,急忙開始轉舵,轉了一圈,試探著停了下來。
    「不准停!」
    「好的,好的——」
    他的手帶著舵盤繼續往右打出第二圈。
    「通知讓引擎室減速!」
    瑪格麗特將槍口再次對準默克多。
    默克多舉起雙手,慢慢走到掛著一排電話的工作牆邊,但卻遲遲不願摘下,「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的後果。泰坦尼克號已經因為你的挾持改變了既定航向,而你現在還要它減速……」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鐘聲突然毫無預警地傳了過來。
    「鐺——」「鐺——」「鐺——」
    只要是船員,就清楚這種警報聲意味著什麼。
    「叮鈴鈴——」幾乎是同一時刻,電話聲也響了起來。
    默克多臉色驟然一變,飛快衝到電話機前抓了起來。
    「前方有冰山!」
    他的眼睛突然圓睜,丟下電話,回過頭近乎嘶吼般地咆哮了起來,「快,繼續右滿舵!右滿舵!」下完這道命令後,他迅速抓起另架電話,「前方有冰山!前方有冰山,立即減速,減速!熄火!熄火!」
    「我的上帝啊——」
    希欽斯嚷了一聲,不顧一切地奮力向右打舵。大約十幾秒的平靜過後,船體忽然傳來一陣輕微顫抖。這顫抖的持續時間並不長,不過也是另一個十幾秒而已,然後,一切就靜止了下來,如果不是桌上默克多那杯剛泡好還沒來得及喝的杯子里的咖啡液體還在輕微搖晃的話,剛才的那一陣顫抖就彷彿是一陣錯覺。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剛才的顫抖是怎麼回事?」
    四副焦急地問默克多。
    默克多的臉色已經變得比死人還要慘白。
    就在幾秒鐘前,玻璃窗外,巨大冰山的山體彷彿白色幽靈一般地從他眼前一掠而過。作為航海多年的資深船員,他心裡十分清楚,泰坦尼克號的船體一定已經和冰山發生了碰撞!唯一不確定的,只是相撞的位置和損傷程度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終於從剛才的巨大衝擊中回過了神,喃喃地說道,忽然打了個冷顫,清醒了過來,「我立刻去通知船長!」
    他轉過身,迅速往門外跑去。
    「她怎麼辦?」四副衝著他背影問道。
    「讓她待在這裡,等船長過來!」他頭也沒回地吼了一聲。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0

☆、Chapter 34

就在舵手希欽斯用近乎瘋狂般的動作將舵盤打到滿圈,船體繼續安然前行了十幾秒的時候,瑪格麗特一度還以為泰坦尼克號就此可以逃過與冰山相撞的命運了,但是這個念頭才剛閃過她的腦海,隨之傳來的那陣來自腳下的顫抖就澆滅了她的希望。哪怕並不具備大副默克多那樣的航海經驗,她的心裡也十分清楚,泰坦尼克號終究還是沒有逃過來這個冰山之吻。
    她身體里原本衝動著的血液瞬間變為冰冷,胸口悶得彷彿要透不過氣,腳步定在那裡,甚至無法移動一步。直到耳畔傳來一道呵斥聲,這才回過神,看了過去。
    四副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多了一把槍。應該是剛從櫃子里取出來。「放下你的武器!」他用槍指著瑪格麗特,喝道。
    瑪格麗特放下了手。四副隨即收走她的槍,繼續命令她到角落里蹲下。
    瑪格麗特慢慢走了過去,蹲在了角落,手腕一涼,被拷上了一副手銬。
    ————
    控制住這個危險的突然闖入者後,四副開始了焦急的等待。甲板上開始陸續有人上來察看究竟,喊叫聲和嬉笑聲此起彼伏。
    「嘿,剛才出了什麼事?」
    一個乘客湊到駕駛台的玻璃門前,敲了敲,舉起手上的一塊冰塊,「看,這是我剛從甲板上撿到的!」
    「船為什麼慢了下來?不對!它已經停了!竟然停了下來!」另個乘客跑了過來抱怨,「這樣的話,明天還能到達紐約嗎?我要求你們給個解釋!」
    「走開!走開!不許靠近這裡!」四副只顧趕人,什麼也不說。
    大約十分鐘後,愛德華·史密斯船長匆匆趕了過來。
    半個小時前,他才剛從那個為他舉辦的酒會中脫身出來。因為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轉達了他收到的冰情警告後,就放心地回房間睡覺了。就在片刻前,他突然被大副默克多叫醒,得知船體極有可能已經與冰山發生擦碰之後,所有的酒意不翼而飛,他感到心驚肉跳,一種不祥的預感也朝他襲了過來,匆匆穿好衣服後,立刻來到了駕駛台。
    「船長,就在剛才,這個女人——」四副立刻迎了上去,張口想先彙報瑪格麗特的闖入情況。
    「安德魯斯在哪裡?」史密斯在來的路上,已經聽默克多提過這件事了,現在他最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這條船的情況,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他已經下去檢查船體的毀損情況了!」
    史密斯船長立刻轉身離開。大約半個小時候,駕駛台外的甲板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瑪格麗特抬起頭,看見幾個人急匆匆地湧了進來。
    泰坦尼克號的總工程師安德魯斯在桌上攤開了一張巨大的泰坦尼克號構造圖,目光落在圖紙上,一語不發。
    「這條船會怎麼樣?請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史密斯船長的眼睛里流露出濃重的焦慮和擔憂。
    「……我很抱歉,全部都是壞消息……船體右側中間位於底艙和g層相交的部位與冰山底部發生猛烈擦碰,吃水線下鉚釘斷裂,形成一道長約四十米的狹長裂痕,大量海水持續湧入。貨艙和5號六號鍋爐房進水。儘管已經啓動密封艙的隔離門設備並使用了全部的抽水設備,但水位依舊在不斷上漲。一旦漫過了密封艙高度,海水將會繼續湧向位於船頭和船尾的其餘所有艙室,繼而填滿這艘船的所有空間……」
    「上帝啊,這表示……」
    船長的臉色灰白,喃喃地說了一句,但話說到一半,彷彿沒有勇氣繼續下去,停了下來。
    安德魯斯抬起視線,用一種悲哀而平靜的目光看著船長。
    「這艘船沒法救了。」最後他說道。
    操作室里一陣死寂。
    「……那麼,請告訴我,還剩多少時間?」幾秒鐘後,船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微微的顫抖。
    「按照這道裂痕進水的速度和泰坦尼克號的浮力計算,大約還剩三個小時。」
    繼續一陣死寂。
    「馬上!向附近所有可以聯繫到的船隻不間斷地發求助電報!就說泰坦尼克號要沈沒了,請求盡快趕到!」
    船長突然吼了一聲。大副立刻轉身向電報室衝了過去。
    「發射求救彈!」
    「關閉蒸汽減少部分供電,停掉暖氣和熱水,保證電報室的供電!」
    「準備把救生艇搖出船舷,船舷外照上照明燈,把船舷邊門都打開,把所有繩梯放下去!」
    一道道命令不斷發送出去,泰坦尼克號上的高級船員紛紛離開各司其職,操作間里最後只剩下了史密斯船長、安德魯斯和一個隨時供差遣的年輕船員。
    「收到回應了!」
    大約二十分鐘後,電報室里的第二發報員布萊德激動地衝了進來,「船長!我們終於收到了來自喀爾巴號的回應!它距離我們58英里!船長答應立刻趕過來,盡全力快速趕過來!大約要四個小時!」
    史密斯船長飛快在心裡計算了一下。
    58英里,按照喀爾巴號十四節的正常速度,確實需要四個小時才能趕到。而根據安德魯斯的計算,泰坦尼克號最多只能撐到三個小時。就算對方盡全力提前趕到,恐怕也……
    他的心一沈。
    「怎麼辦?怎麼辦?」那個年輕船員的臉色一變,嘴裡低聲念叨。
    史密斯船長閉了閉眼睛,走到他的邊上,伸出手,握了握他的肩膀。
    「孩子,鎮定下來。現在需要你和你的夥伴們隨時準備好幫助乘客們上到救生艇里去。但是記住,先不要透漏沈船的消息,免得他們太過驚慌。」
    船員的牙齒依然在格格地打顫,「是的,船長。」最後他應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上帝啊!愛德華,你必須要給我一個交待!」
    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
    史密斯船長轉過頭,看見老闆伊斯梅先生闖了進來。他的頭髮凌亂,身上只胡亂裹了件睡袍,神色顯得十分張皇。
    船長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那雙飽經海風吹打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言的神色。苦澀、悲哀、自責、以及幾分譏嘲。
    「如您所願,這下泰坦尼克號真的要登上明天的報紙頭條了。」他淡淡地道。
    伊斯梅目瞪口呆,視線忽然落到一直蹲坐在角落里的瑪格麗特身上,睜大眼睛憤怒地嚷道:「這個瘋女人!我聽約瑟夫說了,是她,就是她讓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的!決不能放過她!」
    一直坐在桌邊以手撐額陷入了長久沈默的安德魯斯終於抬起頭,看了一眼瑪格麗特。最後他從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過身,朝向伊斯梅。
    「不,先生,你說錯了。恰恰因為她讓泰坦尼克號提前偏離了預定航道十五度,這才讓船體在接下來的緊急轉向中獲得了更大的緩衝。如果沒有這提前了的十五度,相信我,這條船現在的破口會更加可怕,它也絕對無法在水面上堅持到三個小時。」
    瑪格麗特驚訝地抬起眼,看向安德魯斯。見他朝自己走了過來。
    他的臉色蒼白,但表情卻異乎尋常地平靜。
    「費斯小姐,我想起了昨天你在甲板上問過我的話。很不幸,你的那個夢境成真了。你是無罪的。有罪的是我們,包括我,沒把這條船造得更牢固些。如你知道的那樣,這條船配備的救生艇遠遠不夠載走所有的人,所以你可以離開了,盡快登上救生艇吧。」
    他從牆上摘下手銬的鑰匙,替她打開。
    瑪格麗特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謝謝你,安德魯斯先生。」她低聲說道,「請您自己保重。」
    「不,不能讓她走!」伊斯梅氣急敗壞地嚷道。
    「讓她走!」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伊斯梅回頭,見是史密斯船長,快步到他邊上,壓低聲道:「你瘋了嗎?有這個女人在,或許我們可以不用面對來自外界更多的指責和壓力,想想吧,你本來就可以光榮退休了……」
    「不,伊斯梅先生,請您停止您這種自上船以來就自以為是的指揮吧!」史密斯船長冷冷說道,「我才是這條船的船長!任何人,包括您在內,都必須無條件地服從我的命令。可惜今晚之前,因為我的虛榮和懦弱,我沒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我能堅持自己原本認為的更合理的速度,或許泰坦尼克號也不至於遭遇這樣的命運。是我嚴重失職,我會擔負起我應當承擔的責任。現在,我讓這個女孩走。」
    伊斯梅臉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謝謝您,船長先生。即便這條船沈沒,您也永遠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船長。」
    瑪格麗特最後看了一眼史密斯船長,低頭匆匆走出了操作台。
    ————
    坦尼克號的甲板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樣子。到處都是人,船員們也開始解開固定住救生艇的纜繩,準備將它們翻過來載客。
    現在距離它停下來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乘客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還不知道它就快要沈沒的可怕命運。不少原本被驚動上來察看究竟的人在抱怨了一番後,因為氣溫過低,陸陸續續開始返回艙房打算再去睡覺。但也有人彷彿覺察到了什麼不祥,不停地到處揪住自己看到的任意一個船員追問情況。
    「不,先生,請您放心,會沒事的。」
    「不,太太,這些放下去的救生艇只是作為備用,以防萬一。」
    耳邊到處是這樣的聲音。沒有人注意到瑪格麗特。她渺小的彷彿沙堆中的一粒細沙。她獨自走在甲板上,迎面吹來一陣夜風,感覺到臉龐冰涼刺骨,抬手摸了下,手心濕潤一片,這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竟然在流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或許是因為泰坦尼克號終究還是無法改變它命運的注定般的結局,或許是在為自己剛才的貿然舉動而感到後怕,又或許,完全只是在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而已。
    瑪格麗特擦了擦眼淚。
    離上救生艇應該還有一會兒。她決定先去找斯特勞斯夫婦,一定要逼著他們和自己一起登上救生艇。
    對面跑來一個衣著不整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下她的肩膀,扯動傷處。一陣疼痛感傳了過來。
    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下意識抬手去捂傷處的時候,腦子里突然想起了這個被她差點完全忘掉的人,猛地停下腳步,心臟咯噔一跳。
    他被她打暈在f層洗衣房前的走廊盡頭裡。那裡原本就沒多少人會經過,現在更不會有人想到去那裡。而剛才給他的那一下,為了保證奏效,她下手可以說非常重。萬一到現在他還沒醒來,而f層就在g層上方靠近吃水線的位置,根據剛才聽來的情況,海水很有可能,或者很快就會漫到了這一層……而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傷口的疼痛提醒了她的話,她幾乎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瑪格麗特立刻掉頭朝著船艙衝了進去。

☆、Chapter 35

這條通往f層的狹窄樓梯通道,她原本再熟悉不過了,但是這一次,她卻被一道鐵柵欄門擋在了外面——為了防止越來越多的人湧上甲板,船員已經收到命令,暫時先將通往上層的這道出入口關閉掉。
    「到底出什麼事了?讓我們出去!」
    「房間的地板上漫進了水,水還在上漲!」
    「快給我們打開門!」
    無數人擁擠在鐵門的另一端,推擠著鐵門大聲嚷叫。這頭的幾個船員只不停安撫,表示收到命令就會放他們出來。
    「你們不能鎖門!我要下去!」瑪格麗特衝著一個船員喊道,「有個人暈倒在了下層!要是沒醒過來水繼續漫上來的話,他會淹死的!」
    「對不起小姐,」船員彷彿連想都沒想,立刻就拒絕了,「我們不能一下子放這麼多的人擠到甲板上,那會出大亂子的。等收到命令,自然就會開門。」
    「那個人是卡爾·霍克利!住宮殿套房的卡爾·霍克利!」
    船員搖了搖頭,「抱歉,無論是誰,沒有命令,我們不能開門!」
    瑪格麗特立刻轉身衝往位於另一頭的另個通道。但情況依然一樣。無論她怎麼要求,船員就是不肯打開門。
    瑪格麗特心急如焚。
    對於她來說,倘若可以逃過這次繼續活下去,卡爾·霍克利這個男人,這一輩子她都不希望再見到了。但這並不表示她希望他就此掛掉,而且還是掛在自己的手上。
    她看了眼擠在柵欄門另頭的乘客,突然大聲喊道:「這條船撞冰山了!它要沈了!他們只是不希望你們和頭等艙乘客搶救生艇位置才把你們鎖起來的!」
    船員生氣地驅趕瑪格麗特,但被關住的乘客卻立刻被這段話點燃了憤怒的情緒,他們謾罵著,更加瘋狂地推擠著鐵門,有人拔起座椅開始衝撞,很快,連接鐵門和牆壁的螺絲就被撞松,鐵門變得搖搖欲墜,在最後一下衝撞後,鐵門終於應聲而破,船員被人流推倒在地,乘客們吶喊著,潮水一樣地從裡面擠了出來。
    瑪格麗特擠了進去,朝著洗衣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走廊上的不少地方已經開始積水。當瑪格麗特踩著積水終於找到先前她砸暈了卡爾的那道走廊盡頭時,卻發現卡爾不見了,地上角落里只留了那只壓縮式滅火器筒。
    這裡地勢稍低,水已經漫到了她的腳背。但這樣的高度還不至於漂走一個成年男人。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他還沒醒,但被別人發現抬走了,又或者,他自己蘇醒了過來,然後走了。
    瑪格麗特沿著縱橫交錯如同迷宮般的走廊到附近找了一會兒,始終沒發現他,當意識到水位一直在以令人不易覺察的但卻不停的速度在上漲後,她終於決定放棄尋找。
    只要卡爾·霍克利醒過來了,哪怕上帝要收走這條船上的所有人,想必他也會是最後的那一個。
    瑪格麗特往回跑,從剛才被破開的出口上去。路上所見,船員正在不停地給遇到的每一個乘客發放救生衣。因為心裡記掛著斯特勞斯夫婦,徑直先往他們住的b層去。
    頭等艙的氣氛與下面幾層看起來又不大一樣,顯得有秩序了許多。一些太太們甚至不願意穿船員提醒她們要穿的救生衣,抱怨太難看了,另些太太則忙著指揮侍女們包著她們的行李。
    「……別忘了我的那個柳條箱!裡面裝的可是我的手套!整整九十一雙!」
    「……什麼?貨艙已經不能下去了?我的上帝!早知道應該把那個裝了我十件毛皮大衣的箱子放到房間里的!」
    瑪格麗特跑過一扇扇傳出各種各樣聲音的門,最後停在了斯特勞斯夫婦房間的門前,一把推開,看見老夫婦坐在客廳里,衣著整齊,看起來就像是準備外出要散步一樣。看到瑪格麗特突然出現在門口,斯特勞斯太太站起來,朝她迎了過來。
    「瑪琪,晚上你去哪了,剛才船員來通知的時候,我們發現你不在……」
    「什麼也別問了!請立刻和我一起到甲板,我們上救生艇!」瑪格麗特說道。
    斯特勞斯太太和丈夫對望一眼,「到底是怎麼了?剛才船員來通知的時候,只說出了點意外,讓我們穿上救生衣先到甲板等!」
    「船就要……」話就衝出口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忍住停了下來。
    「是的,」她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他們說的沒錯。看起來彷彿確實出了點問題。既然他們要求我們到甲板,我們還是過去吧。」
    「不,瑪格麗特,你沒說實話,」斯特勞斯先生走了過來,神情顯得有點凝重,「剛才我聽說彷彿船撞上了冰山?」
    見他們已經知道了,瑪格麗特只好改口,「是的,應該是和冰山撞了一下,但會沒事的。我剛遇到了安德魯斯先生,他告訴我說,附近的卡爾巴號已經收到來自泰坦尼克的呼救,現在正全速趕過來。它會及時趕到然後把我們所有人都接過去的!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先去甲板吧!」
    瑪格麗特拿過一件厚厚的裘皮外套,幫斯特勞斯太太穿起來,然後攙著她胳膊,幾乎半拖半拉地將她從房間里帶了出來。斯特勞斯先生見狀,只好也跟了出來。
    甲板上的人比剛才更多了,到處都是各種呼喊聲。場面也混亂了起來,但基本還處在可以控制的程度。儘管船員已經開始放乘客上救生艇,但大多數的人依然不相信泰坦尼克號真的會沈沒。不少輪到的女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因為看起來,她們面前這艘懸在半空的看起來小小的救生艇似乎並不比腳下堅實的泰坦尼克號更能令她們感到放心。
    「婦女和孩子!只允許婦女和孩子上去!」
    很巧,負責維持這邊秩序的船員正是克魯曼。他一邊喊著,一邊和另個船員一道用手中的棍子推開另些擠過來的想要上去但不符合條件的乘客。
    「克魯曼!」
    瑪格麗特喊了一聲。
    克魯曼回頭,見是瑪格麗特,一愣,隨即向她招手,「費斯小姐,你快上去吧!這裡還有幾個位置!」
    「謝謝!但是還有斯特勞斯先生和太太!」
    克魯曼看見斯特勞斯夫婦,立刻說道:「請一起上去吧!沒有人會阻攔像斯特勞斯先生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登上救生艇!」
    瑪格麗特大喜,急忙回頭要拉斯特勞斯先生,但他卻停下了腳步。
    「聽到了嗎,只有女人和孩子才能上去。」
    「是的,但是您也聽到了吧?他都說了,以您這樣的年紀,您也完全有資格上的!」瑪格麗特使勁勸說。
    「不,只要還有一個女人和孩子留下,我就不會上去。」斯特勞斯先生搖頭。
    「求求你了!請您上去吧!卡爾巴號真的快要到了。只要它一到,我們所有人都能上去!」
    「那麼我就留在這裡等卡爾巴號的到來。」斯特勞斯先生態度很堅決。
    「我也要留下。」斯特勞斯太太微笑道,「瑪格麗特,你還這麼年輕,別管我們了,你快上去吧。」
    瑪格麗特一呆,扭頭對著克魯曼低聲道:「請幫幫忙,我必須要讓他們上去!請等我幾分鐘!幾分鐘就行!」
    「好的費斯小姐,」克魯曼也低聲應道,「我還記得你幾天前對我的提醒。這麼可怕的巧合……但是還是要謝謝你的好心。我會盡量幫你讓他們兩個上去的。」
    「謝謝。」瑪格麗特告訴他自己的打算後,掉頭走到斯特勞斯先生的邊上,拖他來到人少點的地方,低聲說道:「斯特勞斯先生,如您昨天聽到的那樣,救生艇遠遠不夠載走所有人。所以我實話對您說吧,卡爾巴號確實趕過來了。但等它到的時候,泰坦尼克號應該已經沈了。這裡是一片冰海,倘若您年輕力壯,我絕對不會勸您,但以您和您太太的年齡以及身體情況,就算穿了救生衣漂在海面,恐怕也堅持不到救援船到來的那一刻。所以拜託您了,請您同意上去吧!如果您不上,斯特勞斯太太也一定不會上的!」
    斯特勞斯先生沈默了片刻,「我去勸我太太上去。」
    「不,您自己也知道,除非和您一起,否則她是不會上的!」
    「瑪格麗特……」
    「我知道您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瑪格麗特打斷了他,「所以我有一個建議。請您和我過去,就說您願意上去了,等斯特勞斯太太上去後,我讓那個我認識的船員立刻放下救生艇,這樣您太太即便不願和您分開也沒法上來了。您看這樣可以嗎?」
    斯特勞斯先生注視著她。「好吧。」最後他說道。
    瑪格麗特松口氣,急忙擠回到船舷邊。
    「……哦不,我不敢上!這條船看起來搖搖晃晃,它又這麼小!萬一它翻了,我該怎麼辦!」一個身上裹著裘皮的胖太太在克魯曼讓她上船的時候嚷個不停。
    瑪格麗特一把推開擋住了自己的胖太太,沒理會她發出的關於她沒教養的尖聲抱怨,拉過斯特勞斯太太的胳膊,扶著她就要上船。
    斯特勞斯太太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我被瑪格麗特勸服了。艾達,我們還是上去吧。」斯特勞斯先生微笑道,「你看大家好像都不樂意上,這無助於船員們維持秩序。我樂意給他們帶個頭。」
    斯特勞斯太太信以為真,終於沒再抗拒,任由瑪格麗特扶著自己,小心翼翼地跨進救生艇,坐到了一個空位置上。
    瑪格麗特朝克魯曼丟了個眼色,得到回應後,靠近斯特勞斯先生,正準備出其不意地將他架上救生艇時,斯特勞斯先生忽然抱起邊上的一個小女孩,把她放到了斯特勞斯太太邊上僅剩的那個空位置上,然後對著那個看起來像是從三等艙里擠上來的女人說道:「你快上去吧!」
    「謝謝您先生!」女人急忙爬了上去。
    瑪格麗特愣住了。斯特勞斯太太彷彿也明白了過來。
    「不!伊西!」她喊了一聲,扶住船舷,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
    「放下去!」
    斯特勞斯先生對著看呆了的克魯曼吼了一聲。
    克魯曼回過神,朝瑪格麗特投來愛莫能助的一瞥,立刻和對面的船員一道,開始釋放纜繩。
    救生艇慢慢下降。
    「不!伊西!我要陪在你邊上!」
    斯特勞斯太太抓住船舷,仰頭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丈夫,發出無助而悲傷的喊叫聲。
    「艾達!你放心吧!我會沒事的。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斯特勞斯先生俯身看下去,微笑著和陪伴了自己一輩子的妻子招手告別。
    救生艇抵達海面,兩個船員開始划船。斯特勞斯太太終於頹然坐了回去,頭卻一直扭著,定定地望著船舷上那個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丈夫的身影。
    「斯特勞斯先生!」
    瑪格麗特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了。
    「孩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是不會上去的。」老先生微笑注視著瑪格麗特,「謝謝你提醒我用這個法子送走了艾達。否則她真的不會願意和我分開的。」
    「斯特勞斯先生……」
    「好了,趁著還有位置,你快自己找條救生艇上去吧!你還這麼年輕!」
    「斯特勞斯先生……」
    「放心吧,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我年輕的時候是游泳好手。雖然現在這顆心臟層差點罷工,但在水里堅持到救援船到來,我想問題應該不大。我得先去穿件救生衣,然後趁這好機會再痛快地多喝上幾口酒,這能幫助我抵禦寒冷!要知道,平時醫生可是不允許我喝的!我已經忍了好久了,哈哈!」
    瑪格麗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緊緊抱住了斯特勞斯先生。
    「去吧,我的孩子,那邊有救生艇,晚了怕沒位置……」
    斯特勞斯先生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催促她離開。
    瑪格麗特擦去眼淚,和斯特勞斯先生最後一次道別,轉身朝另一條救生艇快步走去。
    尊重斯特勞斯先生自己的選擇,這就她現在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頭等艙樂隊團長華萊士和他的樂手們在甲板上為所有乘客演奏著。熟悉的肖邦降b小調夜曲飄進瑪格麗特的耳朵。
    沒有人會留意他們的表演,但他們依然十分賣力,甚至比平時在宴會廳里表演時還要賣力。
    「求求你,讓我上去!」瑪格麗特推開已經漸漸變得躁動的人群,擠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架救生艇前,對著維持秩序的船員說道,「我家裡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她的名字叫瑪琪!」
    「您上去吧,太太。」
    船員看了她一眼,讓開一個口子。

☆、Chapter 36

瑪格麗特松了口氣,道過謝後匆忙要上船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瑪格麗特·費斯!」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竟然是布萊克太太!
    布萊克太太的神情失去了平日的倨傲,現在連頭髮都沒梳好,慌慌張張的樣子。她彷彿也忘記了自己和瑪格麗特之間結著的仇怨,隔著人就衝瑪格麗特大聲喊道:「上帝啊,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看到過謝利了嗎?他有去找過你嗎?」
    「沒有!」瑪格麗特吃了一驚,不自覺地停住腳步,「他怎麼了?」
    「他不見了,找不到他了!船上這麼亂,拜託,請幫我一起找找看!」布萊克太太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就要哭了。
    瑪格麗特略一停頓,很快轉過身,推開人群擠到了布萊克太太的邊上。
    「到底怎麼回事?」
    「太可怕了!」布萊克太太哽咽了起來,「晚上謝利原本已經睡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卻又吵了起來。一定是我們的吵架聲驚醒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離開了自己的臥室,我半點也不知道。我丈夫走了,我自己躺下去睡覺了。直到我被船員叫醒通知上甲板,我去他房間叫他的時候,我才發現他不見了!」
    瑪格麗特頓時氣得要命,「布萊克太太!你不覺得你們太過份了嗎?有這麼當父母的嗎?」
    「是的,是的,但是他到底去了哪裡……求求你,幫我找找看……」
    「這位太太,你還不上的話,位置要讓給別人了!」船員在身後叫瑪格麗特。
    「讓給別人吧!」瑪格麗特喊了一聲,隨即轉向布萊克太太,「你找過下面幾層嗎?」
    「下面?」布萊克太太搖了搖頭,「下面淹水了,他應該不會在下面……」
    「如果上面沒有,那就是在下面!」
    瑪格麗特說完,轉身立刻往船艙的方向跑去,布萊克太太一愣,隨即跟著她跑了進來。
    謝利到底會去哪裡?
    瑪格麗特沿著那架氣派的橡木大樓梯往下而去的時候,腦子里不停地緊張轉動著。
    以她對謝利的瞭解,在他被父母吵架驚醒離開時,他應該會去往這艘船的下面幾層。布萊克太太只在上面幾層找,難怪沒有結果。但,下面地方那麼大,彎彎繞繞,具體位置到底會是哪兒?
    瑪格麗特停在了e層,和布萊克太太沿著走廊分頭往兩邊找。嘴裡大聲喊著謝利的名字,一間艙房一間艙房地找,但始終沒有半點結果。
    「還有下面,下面!」
    布萊克太太往更下一層的f艙跑去。
    瑪格麗特停在通往f艙的樓梯口時,冷汗不斷從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里往外冒。
    f艙的水位已經很高了。現在看不到半個人,水面上漂浮著許多來自三等艙餐廳的桌椅和雜物,水光反射著頭頂的燈光,走廊深處的盡頭看起來就像是通往未知陰森境地的入口。
    布萊克太太抓住樓梯欄桿,試探著下了水。
    水位已經淹到她的大腿中段部位了。
    「上帝啊——怎麼辦——他到底去了哪裡?」布萊克太太站在水中,失神片刻後,捂住臉突然痛哭起來。
    瑪格麗特大口地喘息著,突然,腦海裡冒出一個念頭。
    謝利曾經對她說過,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顯影室里!
    「顯影室!」
    她嚷了一聲,立刻朝著顯影室的方向涉水而去。
    布萊克太太一愣,隨即停住哭泣,跟著瑪格麗特艱難地涉水而來。
    「謝利!」「謝利!」
    兩人往顯影室去的時候,不斷大聲喊叫著他的名字。
    「費斯小姐——是你嗎——我在這裡——」
    快接近顯影室的時候,瑪格麗特終於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前方傳了過來。
    謝天謝地!
    他真的在顯影室!
    瑪格麗特原本高高懸著的那顆心一下掉落回原地。而布萊克太太已經衝到了那個角落,嘴裡謝利謝利地喊著,想拉開門,卻發現門不動。
    瑪格麗特已經看到了。門把鎖竟然被一根木棍給橫插住,從外反鎖了!
    「謝利,你還好嗎?」瑪格麗特大聲喊道,「誰把你鎖在裡面的?」
    「我還好,費斯小姐!是羅森太太!」謝利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裡面傳了過來,「晚上我聽到他們又在吵架,還摔東西,我就離開了房間。又不敢去找你,我就自己一個人到了這裡。後來我迷迷糊糊在地板上睡了過去,等我醒過來開燈的時候,發現地上有水了!於是我就出去了,沒想到正好碰到了羅森太太。她抓住我,我咬了她一口,她就把我關回到了這裡,還把門給反鎖了,說這是給我爸爸媽媽的報應!我一直叫,但是沒人過來給我開門!水越來越多,我不會游泳,現在蹲到桌子上了!我很害怕!」
    「爛|貨!婊|子!我早就該撕了她的!」
    布萊克太太憤怒地咒罵。
    瑪格麗特也氣得不輕。
    她發誓,等下要是在甲板上讓她碰到那個羅森太太,她絕對會從背後推她下海,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別怕,現在你媽媽幫你把門打開了!」
    布萊克太太拔掉那根卡住了門把鎖的木棍,打開了顯影室的門。
    瑪格麗特一眼看到謝利蹲在桌子上。他的身上只穿著睡衣,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眼淚。看到瑪格麗特和自己母親出現在門口,他扁了扁嘴巴,彷彿極力忍著才沒有立刻哭出來。
    「寶貝——別怕,都怪我不好。媽媽來了!」
    布萊克太太臉上露出笑容,朝他伸出手。謝利卻避開了,改而抱住瑪格麗特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別怕,可以上去了!」瑪格麗特安慰他。
    「費斯小姐!水一直在變高,我還以為我再也出不去了——」
    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掰也掰不開,彷彿怕她下一刻就會消失掉似的。
    布萊克太太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表情變得再次僵硬了起來。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她說道,聲音有點涼。
    瑪格麗特覺察到了她的不快。於是拍了拍謝利的後背,輕輕拿開他纏住自己脖子的手。
    布萊克太太抱起謝利,一語不發地朝外走去。瑪格麗特跟在後面,涉著大腿深的水艱難地朝前走去。走到三等艙浴室的附近時,布萊克太太放下謝利,讓他站到一張還沒完全被水淹掉的椅子上,回頭對著瑪格麗特說道:「謝利有只鞋掉在了那裡。好像是在桌子上。天氣太冷了,我怕他腳受凍,麻煩你能幫我拿一下嗎?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在這樣深度的水里走路,本來就很吃力,何況還抱著個孩子。瑪格麗特見她氣喘吁吁的,謝利腳上也確實少了只鞋,於是點了點頭,往顯影室返身而去。
    瑪格麗特回到顯影室,發現工作台上果然躺著一隻鞋子,於是重新進去,伸手過去要夠鞋子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涉水聲,回頭看去,見布萊克太太出現在了門口。
    她盯著自己,面無表情的臉蒙了一層死人一樣的灰白之色,眼睛里閃著幽幽的光。
    瑪格麗特突然意識到不妙。急忙轉身,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布萊克太太突然衝她呲牙一笑,接著,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隨即是一陣窸窸窣窣聲。
    瑪格麗特衝到了門口,用力拉門,門紋絲不動。
    布萊克太太竟然效仿羅森太太,用這種方式把她關在了這裡!
    「費斯小姐,再見了。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一個帶著涼氣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過來,隨即就是漸漸遠去的涉水聲。
    瑪格麗特憤怒無比,用力地拍門,大聲叫喊著謝利的名字。片刻之後,她彷彿隱隱聽到謝利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了過來,但很快,這聲音就消失了。
    瑪格麗特繼續拍門,踹門,不停叫喊,但門始終打不開,外面也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最後她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四周也隨之安靜。除了燈光照出的滿室不斷搖晃著的冷冷水光,耳畔就只剩下自己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氣聲了。
    對於人性究竟可以可怕到怎樣的程度,她終究還是沒有足夠的警惕,這才會讓自己落入了這樣的境地。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水位依舊在不停地上漲。現在比起她剛涉水下來找謝利的時候又升高了一些,快到大腿根部了。而這個房間里唯一那扇圓形的固定舷窗外,海水的水平線已經上升到了一半的位置。
    瑪格麗特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環顧著四周,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
    布萊克太太強行拖著掙扎尖叫的謝利終於來到了甲板上,氣喘如牛。
    甲板上更加擠了,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泰坦尼克號要沈沒的消息已經傳播了開來,和一開始太太們還不願意上救生艇時的情況完全不同,現在,還沒下水的每一條救生艇前都擠滿了想要上去的人。
    「你這個小混蛋!要不是你,我們現在早就坐在救生艇里了!你還這麼不聽話!」布萊克太太氣急敗壞地斥責。
    「你這個壞女人!你想害死費斯小姐!放開我,我要去救她!」謝利尖叫著,拼命掙扎。
    布萊克太太甩了他一耳光。「你給我閉嘴!」
    「你們竟然在這裡!上帝啊!太可怕了!」
    布萊克先生忽然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還在幹什麼?還不趕快想辦法上救生艇!」
    「爸爸!」謝利看見父親,忍不住大哭起來,「費斯小姐救了我,媽媽卻把她反鎖在了f層!求求你去放她出來,要不然她會淹死!」
    布萊克先生一愣,看向自己的妻子。
    布萊克太太說道:「別信他,他在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再不放她出來,她真的要淹死的!」
    見丈夫投向自己的懷疑目光,布萊克太太終於忍無可忍,哼了一聲,「是,我是把她反鎖在下面了。那又怎麼樣?這個該死的女人,這是她應得的下場。你要去放她?可以,等你回來,這裡的救生艇位置早就沒了,你就等著和她一起死吧!」
    布萊克先生愣了幾秒後,拽著謝利就往前去,「好了好了,還是我們自己先想辦法上救生艇吧!」
    「不——你們都是壞人——我恨你們——」
    謝利猛地咬了布萊克先生一口,布萊克慘叫一聲,甩開了他,謝利立刻轉身,穿過擁擠的人群,轉眼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
    卡爾□□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頭頂那盞燈的刺目光亮照得他眼睛很難受,而後腦勺傳來的劇痛則在提醒他,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該死的!」
    幾秒鐘後,他猛地抬起頭,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閉了閉眼睛。
    「您總算醒了,霍克利先生,您已經不省人事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卡爾看了過去,見安德魯斯從坐著的一張椅子上轉過身看著自己,驚訝不已。
    「安德魯斯先生!」
    「是的,是我。」安德魯斯合上自己正在寫的日記,朝卡爾走了過來。他的臉色蒼白,但神情看起來很平靜,「這裡是e層的工程師休息室。您被堅持到最後不得不放棄發電機房上來的工程師發現時,暈倒在f層的走廊盡頭。他正好認識您,就把您送到了這裡。很抱歉,現在船上亂得一團糟,我找不到醫生,只能自己簡單給你包了下傷口。你看起來流了很多血。但願還能走路。水應該很快就會漫到這一層了。如果你現在還沒醒過來,我正打算叫人抬你上去。」
    「上帝!到底怎麼回事!」
    卡爾從自己躺著的床上慢慢地坐了起來,環顧了下四周。
    ————
    幾分鐘後,卡爾走出了工程師休息室,朝著通往上面的大樓梯快步而去。
    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後腦勺。
    那裡現在依然還疼得要死。
    快走到大樓梯,他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急忙抬手撐在了走廊的牆上,閉上眼睛。等那陣頭暈過去後,這才扶著牆繼續朝前走去。
    「該死的——」
    他詛咒了一聲。
    這條破船居然真他媽的會像那個女人說的那樣撞了冰山要沈了!她那張見了鬼的烏鴉嘴就算了,竟然還敢打暈他!如果不是自己運氣好被從最底層發電機房上來的工程師發現的話,現在已經成了一具淹死的屍體!
    這個該死的女人!
    他又惡狠狠地詛咒了一句。看了眼現在已經變得空蕩蕩的整個通道,決定先回到自己房間,收拾下保險櫃里的重要東西。然後想辦法盡快登上救生艇。
    那個女人一定早就上去了。
    等安全後,要是讓他再看到她,他要扭斷她的脖子。
    ———
    謝利不顧一切地往下跑,終於跑回到那道通往f層的樓梯口。
    f層的水位越來越高,現在已經淹沒了將近一半的樓梯。
    謝利扶著樓梯,慢慢地涉水而下,發現自己還沒走完這道樓梯,冰冷的水就已經漫到了他的脖子。他整個人彷彿就要被漂起來了,終於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
    他用盡力氣朝著顯影室的方向大聲叫喊,不小心嗆到了一口水,咳嗽了起來。
    ————
    「幫幫我!誰能幫助我!」
    d層已經變得空蕩蕩的走廊上,一個渾身濕漉漉的男孩哭泣著,沿著走廊往上層跑去。沒有人回應。他繼續跑上c層,終於看到前面有個行色匆匆的人,急忙衝了過去。
    「先生!請幫幫我!有人被關在了下面——」
    「讓開!」
    對方生氣地吼了一聲,推開擋住了自己去路的謝利。謝利一下摔倒在地。
    ————
    卡爾回到房間的時候,沒有遇到洛夫喬伊。這個老傢伙應該一直在找他。只是這條船這麼大,現在亂成這樣,想碰到也不容易。
    他並不擔心自己上不了救生艇。只要現在盡快趕過去,還有救生艇的話,他就一定會有辦法上去。但願洛夫喬伊這老傢伙也能交到足夠好運。
    卡爾打開保險櫃,匆匆收拾了點東西,立刻轉身往外去。
    ————
    「幫幫我——求求你們了,誰能幫幫我——」
    他沿著大樓梯快步往甲板層去的時候,忽然,聽到邊上一道走廊里傳來一個哭泣著的求助聲。嗓音沙啞。彷彿已經這樣喊了很久。但依然不難辨認,聽起來應該是個小男孩。
    卡爾腳步略一停頓,最後還是繼續往前走去。但,就在他大步跨上樓梯的時候,身後那個小男孩彷彿聽到了他發出的腳步聲,飛快地衝了出來。
    「先生,求求你,幫幫我——我找了好多人,但是誰都不理我——」
    卡爾皺了皺眉,終於還是停下腳步,轉過了頭。等認出來對方後,吃了一驚,立刻從樓梯上下來,朝他走了過去。
    「謝利!你怎麼回事?你父母呢?」
    「霍克利先生!」
    已經陷入絕望的謝利彷彿看到救星,立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褲管。
    「救救費斯小姐!她被關在f層的顯影室里出不來了!那裡淹了很高地水,我不會游泳,我進不去,我也一直找不到肯幫我下去救她的人,嗚嗚——」
    謝利放聲大哭起來。
    卡爾猛地蹲了下去,抓住謝利的肩膀,「你說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
    片刻之後,卡爾在謝利的帶領下,匆匆來到了那道通往f層的樓梯口。
    水位已經淹過了人頂,距離e層的天花板,不過只剩幾十公分了。鑲在天花板上自動開啓的應急照明燈一閃一滅,看起來隨時都會熄滅。
    「她就在裡面的顯影室里!門被我媽媽反鎖了!我求我爸爸來救她,他卻不肯下來!求求你,求你快去救她!」
    謝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
    「媽的!」卡爾恨恨地罵了一句,摸了摸自己剛用紗布包起來的後腦勺,一咬牙,踹掉腳上的皮鞋,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在漂浮著各種雜物的冰冷海水里揮臂快速朝前游去。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謝利描述的那扇門,深深呼吸一口氣,潛到了水下,拔掉了那根反扣住門的木棍。
    他雙手抓住門框,抬腳發力踹門,終於把門踹開,游進去後,借著外面照進來的一點光線,睜大眼睛尋找著她的身影。
    水下,除了影影綽綽看到些固定住的桌椅和工作台外,沒有她的身影!
    卡爾浮上水面,換了一口氣後,再次潛了下去。
    這一次,他找遍了每一個角落,甚至包括桌子底下,唯恐她被卡在那裡。
    依然沒有找到她。
    卡爾不死心。第三次換氣後,再次潛了下去。
    這一次,他終於在那扇圓形固定舷窗上發現了點異常。
    原來嵌在上面的那面玻璃已經沒了,彷彿被人用東西打破了一樣。
    卡爾最後看了一眼舷窗外那片黑黝黝、彷彿等著吞噬一切的水底世界,轉身游了出去。
    ————
    「費斯小姐呢?她……」
    卡爾返回樓梯口,抓住欄桿艱難地一步步爬了上去,最後筋疲力盡地躺了下去,大口大口喘息著。
    水不斷從他身上流淌而下,後腦勺的地方,漸漸淌出一道混合了血色的水跡。
    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原本迫不及待發問的謝利臉色一變,問了半句就停止了,最後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卡爾終於緩過了一口氣,從地上慢慢地坐了起來。
    「她不在裡面。放心吧。她沒死。她自己已經打破窗戶逃出去了,現在應該正在某條救生艇上。」
    他安慰著謝利,聲音卻有點低沈,彷彿連他自己也有點不確定。
    但這已經足夠安慰謝利了。他的臉瞬間被他的這句話給點燃了。
    「啊!」他一下撲了過來,緊緊地抱著卡爾,「太好了。太好了。她沒有死!霍克利先生,您真是一個好人!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愛你!」
    卡爾苦笑了下,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
    「我們上去吧,趕緊換身乾的衣服,然後看看還能不能上救生艇。」
    ————
    片刻之後,卡爾帶著謝利來到了甲板。
    f層已經完全沒入水中。泰坦尼克號總共二十條救生艇,現在,只剩船尾的那條還沒入水了。
    卡爾抱著謝利,推開擁擠在前頭的人群,奮力往前衝的時候,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個他熟悉的人影。
    他將謝利放到一個人少些的角落,讓他在這裡等自己,然後朝著那個人大步走去。
    「布萊克!」
    他走到那個正拼命遊說船員放自己上船的男人後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萊克回過頭。
    「哎呀,是你啊——快幫我想想辦法,怎麼才能讓這傢伙放咱們上去——快沒位置了!」
    卡爾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過來。
    布萊克急忙跟了過來。
    「你一向最有辦法——」
    他話還沒說完,「砰」的一聲,卡爾一記重拳,筆直地朝他面門搗了過去。
    布萊克應聲倒地後,痛苦地□□著,最後從地上掙扎著爬了起來,捂住開始狂噴鼻血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吼道:「你瘋了——」
    「砰!」又是一記重拳,布萊克再次摔倒在地。扭了扭身軀,這一次,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再見了,我的朋友。」
    卡爾冷冷丟下這句話,轉身快步離去,走回到謝利的身邊,一把抱起了他,分開人群往救生艇擠去。
    「剛才您去哪裡了?」謝利趴在他肩膀上,問道。
    「沒什麼,」卡爾說道,「遇到個老朋友,和他打了個招呼而已。」
    最後他擠到了那個負責放人的船員面前。
    「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了。請允許我陪他一起上去。」
    船員躊躇了下。瞥見縮在卡爾肩上一動不動的謝利,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好吧,你帶著兒子上去吧。這是最後一個位置了。」
    「謝謝!」
    卡爾抱住謝利,快步登上了只剩最後一個位置的救生艇。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1

☆、Chapter 37

「降繩!降繩!注意平衡!注意平衡!」
    負責降艇的船員操作著兩頭纜繩,吊環發出的輕微吱嘎聲。
    「上帝啊,憐憫我們吧——」
    在被剩在船舷邊的那些徹底失去了希望的乘客們的絕望喊叫聲中,艇身開始慢慢地朝著水面下落而去。
    「你的頭為什麼破了?很疼嗎?」
    謝利被卡爾抱起來放膝蓋上的時候,低聲問道。
    「我沒事——」卡爾安慰般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即下意識般地扭頭,朝甲板投去了最後一瞥。
    他的視線飛快掃過那些依然擠在船舷邊不願離去的乘客們。一張張臉寫滿了悲傷、絕望、憤怒。
    而他的臉,神色漠然。
    突然,他的視線停頓了一秒。
    透過人群的間隙,大約十幾米外的甲板上,他瞥見一個女人的身影。那件昨天她在午餐桌上時穿過的紫色外套——上等的全羊毛料搭一條潤澤光滑的裘領,應該是斯特勞斯太太轉送給她的,雖然款式有些過時,但依然把她襯得艷光照人,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她披散下來長髮也是金色的,就連身段也有點眼熟。她似乎還不知道這條救生艇已經滿員正被下放,正拼盡全力想分開人群擠到船舷邊。突然,她被身後一個身材強壯的男人推搡摔倒在了甲板上,繼而就是紛亂的踩踏,她彷彿發出一聲尖叫,但叫聲很快就被淹沒在周圍更加雜亂的嘈雜聲里……
    卡爾的瞳孔不自覺地微微一縮,像被一根突然飛來的利針刺中了眼球。
    「停下——」
    毫無預警地,他突然喊了一聲,將原本坐在他膝蓋上的謝利放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先生!你幹什麼?」
    放纜繩的船員吃了一驚,看著他將男孩謝利迅速安置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低頭對他說了句什麼,然後就抓住船舷,敏捷地攀了上去,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先生!我們不會等的!」反應了過來的船員衝著他的背影大聲吼。見對方沒有反應,生怕邊上的人會抓住這個機會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急忙繼續松放纜繩。
    謝利緊緊抓住船舷,睜大眼睛看著卡爾迅速離去的背影,直到白色漆殼船體出現了在他的眼前,片刻前甲板上的一切都開始離他漸漸遠去。
    「照顧好自己,你是個男人!」
    這是片刻前他突然放他坐到位置上時留給他的那句話。
    ————
    卡爾朝那個紫衣女人迅速跑去,一把推開聚在她邊上的人,最後蹲下去,扶住了她的肩膀。
    「瑪格麗特·費斯!」他叫了一聲。
    女人慢慢回過頭。一張年輕漂亮的陌生臉孔。眼睛茫然地看著他。滿是痛苦的神色。
    「哦,先生!他們推倒了我,還踩了我的小腿,我的小腿好像斷掉了,我無法自己起來——請幫幫我——」
    外套領子隨了她的這個轉身動作褶了起來,露出裡面的船上女僕制服。
    卡爾的瞳孔再次微縮,猛地抓住這個女人的頭髮,將她強行從甲板上拽了起來。
    女人發出一聲慘叫,抱住了頭,驚恐地看著他。
    「這件該死的大衣怎麼會在你的身上?」他咬牙切齒地問,薄唇開合間,露出森森的白牙,神色看起來彷彿就要噬人一樣。
    「求求你,別抓我!」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肩膀開始顫抖,「我上來的時候,經過一個房間門口,門開著裡面沒人,看見這件外套,大小差不多,我就拿過來了……」
    一個往甲板逃生還不忘順手偷高級衣物的女僕!
    「媽的!」
    卡爾咒罵了一聲,將她摜回到甲板上,迅速起身往船舷跑去。、
    救生艇已經落到水面,正在划向遠處那片漆黑的海面。
    卡爾眉頭緊皺,突然握拳,重重錘了一下欄桿,指節皮膚處慢慢滲出一顆細細的血珠。他卻渾然未覺。雙手依然緊緊抓住船舷,目光落向遠處海面上零星散落分布著的一艘艘變得越來越小的救生艇,微微眯起來的眼眸中糾纏著失望、沮喪,還有一絲無奈。
    ————
    海水冰冷刺骨,朝她打過來的時候,彷彿有一把冰刀在割她的皮膚。
    片刻之前,當意識到不可能會有人來放自己出去,而這個禁錮住她的艙室很快就要被越來越多的海水給完全灌滿之後,她鋌而走險,用房間里那個曾刮過斯特勞斯先生衣帽的金屬頭衣帽架敲碎了舷窗玻璃,從圓形缺口中,游出了艙室,從海面冒出了頭。
    儘管泰坦尼克號已經快沈沒到e層了,但距離外側有環形觀景通道的c層還是有將近兩層樓的高度。她沒法攀住光溜溜的船身往上爬,船里也沒人會留意到露在昏暗海面上的一個渺小的落水者,即便有人看到,也不會加以施救,因為就在瑪格麗特剛呼救了一聲的時候,距離她不遠的海面上就陸續掉下了好幾個因為搶著上救生艇而不慎踩空了腳的乘客。
    瑪格麗特只能放棄重新登船的打算,抓住一張不知道被誰丟下來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椅子,改而向離自己最近的一艘救生艇游去。
    海面所幸算是平靜,她的游泳技術也算不錯,但到了這種近乎冰度的深水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諷刺。她很快就感覺到自己四肢冰冷,血液彷彿停止了流動,彷彿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拽著她往下面沈去。如果不是足夠幸運抓住了這張來自巴黎咖啡廳的椅子,她想她應該早就已經沈了下去。
    泰坦尼克號上的燈光離她越來越遠,而前方那艘救生艇上手提燈發出的希望光芒卻彷彿永遠無法觸及,甚至,越來越遠。最後她停止了游動,因為浸泡在水下的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感覺,只憑著一股求生的念頭,用她僵硬了的十指緊緊地抓住椅子,讓自己不至於沈下去。
    意識漸漸開始模糊,一種想睡覺的感覺襲向她。她知道自己不能睡。一旦睡去,腳下這個彷彿帶著吸力的不知深度的海底就是她漆黑冰冷的墳墓,但是這種誘惑是這麼的強烈,她變得越來越無法抵抗。就在她漸漸開始放棄的時候,忽然,前頭那陣曾誘惑了她的手提燈燈光閃了幾下,彷彿正朝她的方向慢慢漂了過來。
    她突然清醒了過來,開始喊著救命。微弱的聲音從水面上蕩漾開去,救生艇上的人彷彿接收到了她的存在。那盞燈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瑪格麗特最後被「偉大的毛利夫人」指揮著的這條返回找幸存者的救生艇給拉上去的時候,頭髮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凇。她被灌下幾口酒後,身上裹了條毯子,縮在救生艇的一個角落里,陷入了昏迷。
    ————
    瑪格麗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角落里,身上裹著條已經潮濕了的毯子。燈光昏暗,影影綽綽,周圍全都是人。有和她一樣橫七竪八躺在任何一個落腳地方的,有四處跑來跑去彷彿像在找人的,耳邊也充充斥了各種各樣的嘈雜。喊叫聲、抱怨聲,以及此起彼伏、充滿了痛苦的哭泣聲。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靠在一個角落里,意識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
    她被一艘救生艇給救了上去。
    這裡不是那艘救生艇。
    那麼,如果這不是個夢境,她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經被送上了趕到的救援船上。
    幾分鐘後,瑪格麗特從邊上那個彷彿猶未從巨大驚駭中清醒過來的胖女人那瑣碎而凌亂的敘述中,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這就是最早趕到的卡爾巴號。
    它是在凌晨3點30分左右的時候趕到的。
    泰坦尼克號並沒有發生折裂,它在水面上頑強堅持了將近四個小時,最後在卡爾巴號還剩十幾分鐘就能趕到的無奈中,它最高的最後那一根煙柱徹底消失在了水面上。
    卡爾巴號立刻開始救援。
    4點鐘,在北大西洋的微弱晨曦中,卡爾巴號船員撈起了第一個逃過泰坦尼克號入水引發出的巨大漩渦的落水乘客。
    現在是早上的九點鐘。
    救援已經結束。
    據說,泰坦尼克號2208名的船員和旅客中,超過四分之三的人幸運地得到了拯救。但還有將近五百人,因為各種原因,永遠地長眠在了這片海水之下。
    在卡爾巴號船長主持的一個簡單葬禮儀式之後,這條船已經掉頭去往紐約,而她們現在身處的地方,就是卡爾巴號的三等艙休息大廳。
    女人絮絮叨叨地告訴完瑪格麗特她所知道的一切後,開始捂住臉痛哭。因為她的丈夫在沈船前的一刻被那陣巨大的漩渦給卷了進去,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嗷——嗷——我可憐的傑姆——我該怎麼辦——」
    在女人持續不斷的傷心哭泣聲中,瑪格麗特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頭非常疼,心也亂得像一團麻。
    謝利怎麼樣了?
    他有父母在身邊,應該會安全的。
    斯特勞斯先生怎麼樣了?
    他能保住性命和她一樣登上這條救援船嗎?
    斯特勞斯太太呢,她現在在哪裡?
    還有……
    她的眼前閃過一個人的面容。但立刻就否定了。
    比起擔心這個即便掉到陷阱里想必也能踩著別人屍體上來的人,她現在更應該先去找找斯特勞斯太太,或者帶電報房去看下能不能有那樣的幸運可以盡早等到一個發送電報的機會。
    已經是15號的早上了,泰坦尼克號沈沒的消息想必已經登上了報紙頭條。她的父親如果已經推測到她上了這條船,想必現在正焦急萬分。
    瑪格麗特再次睜開眼睛,掙扎著想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休息室的門口飄了進來。
    「登記過的人里,有一個名叫瑪格麗特·費斯的女人嗎?」
    瑪格麗特心微微一跳,看了過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橫在那裡。
    是卡爾·霍克利!
    登記員翻到姓名m開頭的一頁,迅速瀏覽了一遍,「沒有,先生。可能還沒登記到。」
    卡爾拿過他手上的登記本,再次瀏覽一遍寫滿密密麻麻名字的本子後,丟了回去,轉身走近大廳,踩在躺了滿地人的地板空隙中間,慢慢地依次搜尋過去,不時扳過某個金色頭髮的女人,然後說聲對不起。
    他看起來很狼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紳士模樣。和這條船上的絕大多數人沒什麼兩樣,腳上甚至沒有穿鞋。向來用發蠟打成標誌性紳士大背頭的頭髮現在濕漉漉地搭在他的額前,遮住半邊眉毛,兩頰也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但是目光依然銳利,神情凝重。
    瑪格麗特的心臟忽然再次猛地加速。當意識到他的視線很快就要掃到自己的方向時,完全是下意識地,她拉高毛毯蓋住自己頭,將身體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然後躲在剛才那個胖女人的背後,一動不動。
    片刻後,她微微扯下毛毯看了出去,看到那個背影走出了大廳,腳步匆匆。

☆、Chapter 38

瑪格麗特再次閉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
    在發生了那麼一連串的事情之後,現在,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他沒死於自己的那一擊,這就夠了。而且,她也不確定現在他為什麼還這麼急著要找到她。報復她?還是為了沈船前她在他床上說過的那些「預言」,所以抓住她再問個究竟?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出於一種連她自己也也無法清除表述的原因——或者就是本能,她抗拒再去見到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了。
    她感到心力交瘁。現在只想盡快回家和父親團聚,然後把發生在過去這五天五夜裡的所有事情都盡早忘記。
    ————
    儘管卡爾巴號已經盡全力安置來自泰坦尼克號的幸存者,但因為能住人的艙房有限,即便一些原來的頭等艙乘客,現在也只能暫時在三等艙這一層落腳。
    「……我損失了一輛雷諾牌汽車、六十件襯衣、十五雙皮鞋、兩套燕尾服,還有二十四套馬球棍……見鬼!等上岸後,保險公司陪我多少?」
    「那應該取決於您上船前的投保條款,先生。」
    卡爾經過地板上也橫七竪八躺滿了人的一道走廊時,來自費城的某富翁裹了條毛毯站在入口處,對著負責登記乘客信息的船員不停抱怨,忽然看見卡爾,嚷了起來,「卡爾!是你!上帝啊,昨天晚上我損失了一輛雷諾汽車……」他又吧啦吧啦地再次復述一遍自己沒了的東西。
    卡爾朝他笑了笑,繼續搜索著往前走去。經過一個光線昏暗的儲藏室,他的目光落到了裡面一個女人的身上。她坐在角落里,身上胡亂裹了條毯子,低著頭,半邊臉被垂落的長髮遮蓋,借著走道上的燈光,隱隱可以辨認出她頭髮的顏色。
    卡爾迅速走了過去。快到她邊上時,眸光微微一暗,腳步隨之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覺察到有人靠近,微微地回過臉,目光帶了點警惕。
    兩人四目相對。
    是羅絲!
    而傑克·道森,此刻就躺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身上也裹了條毯子。他的雙目緊閉,彷彿陷入了昏睡。
    羅絲原本就失了血色的一張臉在看到卡爾的那一瞬間變得更加慘白。
    「……」
    她動了動嘴唇,在呆愣了片刻後,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如果沒有他,我已經死了。我是不會和他分開的。你——打算怎麼對付我們——」
    終於,她輕聲從嘴裡說出了這一句話,兩片嘴唇微微顫抖,這顯示了她內心此刻的恐懼,但看著卡爾的目光卻又帶了點決絕,那種不會回頭般的決絕。
    卡爾掃了一眼地上的傑克·道森。
    「和你的情人滾遠點!上岸之後,如果讓我聽到有關於你們的任何一點消息傳來,你們就不會這麼好運了。」
    他說完,冷漠地收回目光,轉身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羅絲才終於意識到,卡爾·霍克利這是決定放過自己和傑克·道森了。
    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而失聲痛哭。
    她明白他的意思。
    從這一刻開始,卡爾·霍克利的未婚妻羅絲·迪威特·布克特,加入了海難事故死難者的名單之中。
    ———
    就在四天之前,泰坦尼克號還被整個歐洲視為「頭腦和現代工業結合的最完美之作」,《造船者》雜誌稱它為「永不沈沒的巨輪」,誰也不會想到,四天之後,這句話就成了它的墓誌銘」。人們的震驚程度,或許完全不亞於後來的9.11事件。(注:此描述來自相關資料)
    第二天的中午,大約三萬人聚在紐約的五十四號碼頭,等待載滿了泰坦尼克號幸存者的卡爾巴號抵達。儘管現場來了許多維持秩序的警察,但當幸存者們開始上岸,許多苦苦等待的遇難者家屬得知再也見不到自己親人之後,場面開始。情況在白星公司老闆伊斯梅神情憔悴地出現在公眾視線里時變得無法控制起來,無數人衝上來謾罵,甚至朝他投擲石頭、吐口水,現場亂成了一團。
    瑪格麗特夾雜在一群變得一無所有的愛爾蘭移民群里上岸後,並沒有跟隨他們住到為無家可歸的泰坦尼克號幸存者們暫時而設立的收容所。她找到了史密斯教授在紐約定居的女兒。在她的幫助下,給自己的父親發送了一封報平安的電報。
    ————
    一周之後,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紐約上東區的聖約翰墓地裡,一場特殊的葬禮正在舉行。
    「……上帝深知他高貴的靈魂以及所為,正如今天站在這裡的所有人所知的那樣。現在這個人的靈魂脫離了他短暫的軀殼,進入永恆的光輝世界,在上帝的光輝世界里,他得到永生。人來之於塵土,而歸之於塵土,願這個靈魂在天堂安息,阿門……」
    在牧師深沈而莊嚴的禱詞誦念聲中,一身黑衣的斯特勞斯夫人吻了下手裡的一支玫瑰,然後將玫瑰輕輕放在殮了一套衣冠的靈柩頂上,看著黑色泥土漸漸被撒在上面,堆積得越來越厚,終於,一切都埋於塵土之下。
    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們在和斯特勞斯夫人告別後,漸漸散去。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站在墓地前,久久不願離去。終於,她的一位侄兒來扶她,讓她回去休息。
    她用柔和的目光最後親吻了一次刻著自己丈夫名字的墓碑之後,轉身慢慢離去。
    當那個撐著黑傘的孤單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時候,站在幾十米外一棵大樹後的瑪格麗特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斯特勞斯先生終究還是沒有挺過去。甚至,許許多多的遇難者一樣,最後連遺體都沒有找到。
    在等待自己身份文件寄到的那幾天里,在反復考慮過後,她終於決定去見斯特勞斯太太。
    ————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她在僕人的引路下走進書房時,看到她坐在一張沙發里,正為一隻德國牧羊犬梳著毛髮。看到瑪格麗特進來,她拍了拍牧羊犬的頭,牧羊犬立刻躺在地毯上。她朝瑪格麗特迎了過來,臉上帶著欣喜的笑容,就像之前在船上時的那樣。
    「我親愛的!當我聽到你就在外面的消息時,我簡直高興得像是在做夢!知道嗎,我還以為你……」
    她停了下來,搖了搖頭,最後用力地握住瑪格麗特的手,久久不願松開。
    瑪格麗特知道她原先一定以為自己也死了。心裡不禁閃過一絲愧疚。坐了下來後,為自己沒有及早向她報平安而道歉。
    「……太太,那天的葬禮我也在。非常難過。但願您能節哀。……」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眼眶微微泛紅。
    斯特勞斯太太微笑著,搖了搖頭。
    「孩子,知道那天我在離開目的前,對我丈夫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我對他說,再見了,我的丈夫,雖然那時候我更想陪在你的身邊,但我知道你希望我活下去,所以現在,我會好好活下去的。」她看向安靜地趴在自己腳邊的那只狗,摸了摸它的頭,「它叫奎克,十幾年前還是只小狗時就來了。我丈夫非常愛它。現在它也老了,需要我的照顧。我會帶它一起回到我丈夫想回的家鄉,就像我們之前商量好的那樣。」
    斯特勞斯太太的神情還是有點憔悴,但說這話的時候,從她眼睛里能看到的,除了淡淡的悲傷影子,更多的還是從容和平靜。
    瑪格麗特原本還擔心,斯特勞斯太太是否會為自己捨棄丈夫獨自活下來的這個事實而後悔自責。現在她明白了,為把生的機會讓給自己的愛人好好生活下去,這才是回報對方的正確方式。
    「太太,能認識你們是我最大的榮幸。希望您以後一切都好。我會想著你們的。」瑪格麗特由衷地說道。
    斯特勞斯太太關心地詢問起瑪格麗特當時的獲救過程。瑪格麗特隱瞞了布萊克太太把自己關起來的那一段,只說後來是自己不小心掉落下海,幸好被回來的救生艇所救。
    斯特勞斯太太一陣唏噓後,長長嘆息了一聲。「這場噩夢一樣的經歷,改變了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卡爾·霍克利,你知道的那位,他的未婚妻也沒能幸運地上岸。可憐的人,原本他們是要在這周舉行婚禮的……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是的,他在參加完我丈夫的葬禮後來看我的時候,還提及了你。說在獲救者名單里沒見到你的名字,問我登船後是否見到過你,還說以後要是萬一你聯繫了我的話,讓我及時通知他。我猜他可能需要和你解決賠償事宜。但我提出我會替你全額賠償時,他卻又拒絕了。有點奇怪。」
    瑪格麗特心臟微微一緊,躊躇了下,低聲說道:「太太,我能請求您一件事嗎?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來見您的事,包括霍克利先生。」見斯特勞斯太太露出困惑之色,立刻說道,「這幾天的經歷太過可怕,像一場噩夢。除了您之外,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船上認識的任何人了。我想盡早忘記這一切。」
    斯特勞斯太太目光里露出同情之色,再次嘆息一聲,「雖然我不是很贊同,但我想我能理解……我可以答應你。」
    ……
    布萊克太太是一個幸運的人。
    在那個沈船之夜,意識到自己沒辦法讓位置越來越少的救生艇能夠等到她找回不聽話兒子後再下水的這一殘酷現實後,經過一番時間並不長的內心交戰,她無奈地坐上了救生艇,然後熱淚盈眶地目睹了遠處泰坦尼克號最後沈沒的悲慘一幕,最後順利獲救。
    更幸運的是,她也無需為此承受更多的內心譴責。因為就在她被接上卡爾巴號後沒多久,她就在其中一艘救生艇上船人員里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當時他被一個來自休斯頓的太太緊緊抱在懷裡。除了因為寒冷導致凍僵了的手腳外,安然無恙。
    最最幸運的是,她的丈夫布萊克竟然也成為幸存者之一。儘管發現他時,他的鼻梁骨和大腿骨折,整個人奄奄一息,但經過醫生的簡單處置後,看起來應該能保住命了——儘管她從心底里憎惡自己這個丈夫,但現在,他如果死了,對她這個做妻子的來說,沒半點好處。所以看到他還活著,也算是可喜可賀。
    現在,是泰坦尼克號沈沒的一周之後了。她早就擺脫了不得不和下等人一起擠在臭烘烘的三等艙里驚魂未定地等待上岸的噩夢般的遭遇。
    這場噩夢確實非常可怕,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坐輪船了。但除了留給她這一點陰影以及損失了些財物外,對於她來說,這次經歷好像也沒剩下什麼大的影響了。哦,對了,甚至還有一點用處。回到英國後,她的這場驚魂經歷可以成為令她在社交場合輕易成為眾人矚目中心的談資。
    現在,她那個討厭卻必須要活著的丈夫在紐約中心醫院治傷,她的兒子謝利在陪著他,而她終於可以從醫院那種令人聞到就不舒服的氣味中擺脫出來,回到這間高級旅館的房間里,一邊品著葡萄酒,一邊在裝滿了熱水的浴缸中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澡,洗去所有的疲乏。
    ————
    浴室的門無聲地打開。喝了兩杯酒後,被熱水泡得全身毛孔都擴張開來的布萊克太太感到昏昏欲睡,絲毫沒有覺察,依然閉著眼睛。
    片刻之後,她彷彿覺察到了什麼異樣,微微睜開眼睛,赫然竟對上了一雙正盯著她的男人眼睛。
    霧氣氤氳的浴室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男人。他彷彿一直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朝她微微一笑,「你好,布萊克太太。」
    「卡爾!」
    原本要尖叫的布萊克太太一愣,從浴缸里慢慢地坐了起來。當意識到自己此刻一|絲|不|掛,半邊胸口都露在水面之外後,臉微微一熱,示意他給自己拿一條浴巾。
    「作為一個紳士,您用這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一個女士的面前,是否有點太過唐突?」
    她用聽起來其實並不十分嚴厲的語調譴責道。
    卡爾笑了笑,拿過一條浴巾,但並沒遞過去。
    布萊克太太也沒伸手去要。反而坐得更高了些,不經意般地停了停胸,掠了掠自己的頭髮,「說吧,您突然這樣來找我,有什麼事?」她斜睨著他的一雙眼睛里露出一種彷彿隱含了什麼意味的微笑,「哦是的,我聽說您的未婚妻沒能幸存下來,這可真叫人感到心痛。不過大家全在稱贊您,不知道您聽說了沒?現在像您這樣,結不成婚還依然肯為她家償還債務的紳士可真不多了。您這種騎士般的慷慨風度,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卡爾笑了笑,朝她慢慢伸過手。
    布萊克夫人彷彿微微一愣,但沒避開。
    在她略微緊張又彷彿有所期待的目光注視中,卡爾的手終於碰到了她濕漉漉的頭髮。
    「布萊克夫人,您擁有一頭令人忍不住想碰觸的秀髮……」卡爾的指尖摸過她的頭頂,聲音低沈而柔和,帶著令人為之沈醉的韻味。
    「您這是什麼意思……」
    布萊克夫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聲音也隨之微微顫抖。「您要是再這樣開這種玩笑,我可要生氣了……」
    「哦,是嗎?」
    卡爾的聲音突然變冷,一絲陰暗的光芒從他一秒前還含著笑意的眼睛里一掠而過,在布萊克夫人覺察前,他已經抓住她頭頂的發,將她整個人摁到了水面之下。
    布萊克夫人完全沒有抵抗力,只剩兩手和兩腳徒勞地伸出水面胡亂掙扎。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頭頂一輕,終於被提出了水面。
    「上帝啊——」她的臉漲得通紅,不停地咳嗽,張大嘴拼命呼吸,「你要幹什麼——救——」
    在她繼續發出聲音前,卡爾用剛才拿過來的那條浴巾堵住她的嘴,然後整個人湊了下去,冷淡的灰色眼珠子盯著她充滿了恐懼的眼睛,淡淡說道:「知道我為什麼要親手把你淹死在這裡嗎?因為你讓我感到非常生氣。我不得不麼做。原本我可以坐上救生艇,像你一樣,不用受罪地上岸。但是,因為你的一個愚蠢行為,我不得不在冰海裡像只被拔光了毛的可笑鴨子一樣浸泡了這麼久,差點死掉。你讓我感到很生氣,非常生氣,」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再次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後,微微笑了笑,「等你因為喝了酒睡去不小心把自己淹死在這口浴缸里後,明天我就會去醫院探望你那個失去了妻子的可憐的斷了腿的丈夫,告訴他我終於決定答應他的請求向他那個面臨破產的比垃圾好不了多少的煉油廠裡注資。這樣我就輓救了他的事業。然後他會繼續風光下去,或許比以前更風光。你放心,他很快會娶一個能和他分享這一切美好生活的年輕漂亮新妻子。至於你的兒子,說實話我還挺喜歡他的。也也會繼續過得很好,至少不會比以前差。這樣的安排,你覺得還滿意嗎?」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布萊克太太充血的眼睛驀然圓睜,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你是因為她才要殺我……」
    卡爾的眼皮微微一跳。
    「你真瞭解我,夫人,」他湊到她耳畔,輕聲耳語道,「我睡過的女人,即便不要了,最後我也會好好打發,最後讓她高高興興走掉的。這樣就扯平了……」
    布萊克夫人的頭再次沈到了水底。這一次,很快她就停止了掙扎,四肢彷彿水草一樣地漂浮在了水面之下。
    卡爾站起來,把那塊毛巾棄到水面上,然後從身上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擦了擦雙手,漠然地最後看了一眼躺在水底一動不動的那具屍體,轉身離去。

☆、Chapter 39

一九一三年十月,一個尋常的秋天午後,在紐約秋陽的照耀之下,來自英國的一艘輪船停泊到了碼頭。在一二等艙客人下船之後,三等艙的乘客也陸續上岸。這些人里,絕大部分都是來自歐洲的新移民。德國人、愛爾蘭人、猶太人、意大利人……或拖家帶口,或孑然孤身,但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對於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興奮和期待。為了早點出港,他們迫不及待地湧向檢查證件的移民局出口,在那裡排起了一條長長的隊列。
    隊伍里排著一對看起來像是父女模樣的下船乘客。他們衣著普通。父親身上背負著行李,女兒提著箱子,看起來和前後的人並沒什麼兩樣。
    隊伍行進得很慢。輪到他們的時候,已經等了有些時候。
    「布朗·s·費斯——瑪格麗特·費斯——父女——來自英國——」
    移民局檢查員檢查了證件,確定沒問題後,瞥了眼照片上露出微笑的那個年輕女移民,示意兩人通過。
    「歡迎來到紐約!」他破天荒地多說了一句,「下一個!」
    ……
    瑪格麗特和父親隨著人流走出碼頭,站在赫德森街口迎著略微刺目的秋陽微微仰頭眺望這座城市的遠景時,彷彿依然還有點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一年之前,就在腳下的這同一個地方,作為泰坦尼克號事故的幸存者之一,她第一次踏上了紐約的土地。
    時間飛逝而過。當日帶給世界的所有震驚和悲情,隨著時間流淌,漸漸已經消弭於無痕了。不大有人再會提到泰坦尼克號的名字。這個港口依然車水馬龍,路口兩邊新矗立了兩座高大的可口可樂和駱駝香煙廣告牌,廣告牌前經過的路人行色匆匆——或許,除了當日罹難者的親人朋友之外,泰坦尼克號這個曾被世界視為工業神話的傳說已經遠去了。
    一年前瑪格麗特返回英國後,就和父親搬了家。此後父親依然做著各種不穩定的短工,她在一家教會學校找到了音樂教師的工作。日子過得很平靜。但隨著時間流淌,瑪格麗特知道自己不得不做決定了。傷亡人數高達兩千萬的一戰很快就要爆發了,只有大洋彼岸的美國才是安全樂土。她必須要在大戰爆發前帶著父親過去。現在雖然還沒戰爭,但歐洲各帝國之間的撕扯已經越來越嚴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考慮到越遲,移民申請被拒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兩個月前,她終於下定決心,向父親提出要移民去往美國定居的建議。
    布朗·費斯幾乎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來自女兒的這個提議。一年前她所經歷的那場可怕事故直到現在還令他心有餘悸。現在在他心裡,早年走掉的妻子早化成了一團模糊的往事影子。瑪格麗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心。既然她想去美國,他自然不會反對。於是就這樣,兩個月後的今天,他們跨越大洋,一起抵達了這個在無數移民心目中如同樂土一般的國度。
    湯普森大街216號就是瑪格麗特和父親的落腳地。這是位於布魯克林移民聚居區的一間出租房。雖然窗戶狹小,冬天白天基本曬不進太陽,地面牆壁潮濕而陰冷,比起那些污水橫流、房間甚至是用紙板隔開的真正貧民窟,這間有著兩個房間並且帶著廚房的簡陋磚房,條件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房東是史密斯教授女兒的朋友,所以願意用稍便宜點的價格出租給瑪格麗特。一個月八塊錢。經過簡單收拾之後,這個新家看起來也有模有樣,當布朗·費斯背著手進入廚房,看到被女兒擦洗過的那把舊咖啡壺在窗外唯一射過來的那一點陽光的照射下變得亮閃閃的時候,他甚至感到有點心滿意足了。
    「瑪格麗特,我現在甚至有點想拉一下小提琴了呢——」他樂呵呵地說道。
    瑪格麗特一愣。
    她知道他年輕時能拉一手美妙的小提琴。但是這麼多年,她幾乎從沒有聽他在自己面前拉過。他只是安靜地聽她練習,等琴聲停止後,就默默地走開。
    她立刻放下手上的東西,飛快跑到房間,把自己那把保存了很多年的小提琴從盒子里拿了出來——這還是她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費斯·布朗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是他從跳蚤市場淘來的一把舊琴。但木質紋理清晰,音色純淨明朗,是件上好的樂器。她非常喜歡,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邊。
    「爸爸,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聽聽你拉一次小提琴呢!」瑪格麗特把小提琴和琴弓遞了過去,笑吟吟地說道。
    布朗·費斯接了過來,試著拉了幾個音,「保養得不錯。」他稱贊道。
    「那當然了。這是我最貴重的一件東西。還是您送個我的。」瑪格麗特笑道。
    布朗·費斯臉上平時刻滿了重壓的愁苦皺紋慢慢舒展開來。他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用皸裂的、長滿了厚繭的那只手慢慢觸摸了下琴面,在瑪格麗特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中,慢慢地將琴夾到下巴和肩膀中間,搭上琴弓。
    一串優美的旋律隨著他的動作從琴弦上流淌了出來。
    貝多芬的f大調浪漫曲!
    就在瑪格麗特用崇拜般的目光看著自己父親,屏息傾聽來自於他的琴聲時,彷彿被自己突然奏出的這一串音符給嚇了一跳,他的手一頓,琴聲隨之戛然而止。
    瑪格麗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父親。
    在女兒的注視之下,他顯得有點局促,慢慢放下小提琴,然後搓了搓了自己的手,對著瑪格麗特解釋道:「不行不行,我剛才太高興,差點忘了,我其實早就忘了該怎麼拉了……」
    「爸爸!」瑪格麗特不依地撒了一下嬌。
    「真的忘了,忘了,好多年沒碰了……」布朗·費斯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哦對了,你不讓我幫你收拾房子,那我就出去找個工作!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我還是得趕緊去找工作。我先走了……」
    布朗·費斯戴上他那頂已經戴了許多年的帽子,轉身匆匆就走。
    「那您晚上早點回來。我會預備晚飯的!」瑪格麗特衝他背影嚷道。
    ————
    晚上,在頭頂那盞昏暗的白熾燈光下,父女兩人坐在舊木桌前吃著簡單晚餐的時候,布朗·費斯高興地告訴女兒,找工作出奇得順利。
    「怪不得大家都想來紐約!」他樂呵呵地說道,「我已經在一家鋸木廠裡找到活了!要是乾得好,一個月可以掙到十五塊!比我從前乾煤炭工要多出好幾塊!再加上你的薪水,我們很快就能落下腳啦!」
    因為史密斯教授的緣故,去年那個後來被她推辭了沒去的女子藝術學校在重新收到她的求職信後,表示依然可以為她提供一個教職的位置。她的薪水加上父親掙的錢,只要別出什麼大的意外,目前應該還是能維持住收支平衡的。
    她一直都知道父親的辛苦。有一天自己能賺到足夠多的錢讓他不再這麼辛苦,甚至可以買一座湖邊小木屋,讓他在那裡釣釣魚、遛遛狗,這是她長久以來懷著的一個夢想。
    夢想非常遙遠。但是就這一刻,在這間簡陋卻充滿了溫暖的舊房子里,父親的樂觀彷彿感染了她,她覺得自己渾身也充滿了幹勁。
    ……
    女子藝術學校的工作進展十分順利。兩個月的試用期還沒結束,瑪格麗特就得到了校長費連娜女士的認可,提前轉正為正式教師。除了上兩個班的作曲課外,因為同校另一位女教師待產,在得知她以前也系統學習過聲樂後,兼帶了她的一個聲樂班。學生們都很喜歡她。除此之外,通過職業介紹所,瑪格麗特還找到了個鋼琴課的家庭教師兼職,每周到曼哈頓富人區里的一處高尚住宅里去給一個名叫翠西的小女孩上兩次課。
    生活雖然忙碌,甚至有點辛苦,但過得非常充實,而且充滿希望。瑪格麗特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新生活。有時候,經過房產中介亮閃閃的玻璃櫥窗前時,她甚至還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研究一番張貼出來的各種房屋租售信息,然後在銷售員發現她出來想向她施展推銷功夫之前,快步離開,並且在心裡暗暗取笑自己一番。
    房子的夢想自然還太過遙遠。但一雙厚實而柔軟的麂皮手套卻彷彿並非那麼遙不可及。
    在瑪格麗特和父親來到紐約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他們要在這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的前一周,這個週六的下午,天氣有點冷,寒風颯颯,走在身邊竪起衣領裹緊圍巾的行人當中,瑪格麗特心情很是輕鬆。
    她剛上完鋼琴家教課,現在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沒什麼事了,瑪格麗特情不自禁又一次逛到了靠近第五大道的一家百貨商店。並沒進去,而是站在漂亮的玻璃櫥窗前,盯著裡面的一雙黑色男式麂皮手套,腳步再次釘在了地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她就非常想買下它,想把它送給自己的父親,當作來紐約後的第一個聖誕節的禮物。但它的價格實在有點高,幾乎抵得上半個月的房租了。
    到底要不要買?
    她還在反復掂量著的時候,一個騎車的小孩從她邊上掠過,擦了下她的胳膊,瑪格麗特拿在手上的一個夾子被撞落在地。
    小孩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夾子里放著的是樂譜。除了些經典的練習曲外,還有幾頁她自己作的曲子。見夾子散開在地,瑪格麗特也顧不得和熊孩子計較了,急忙蹲下身去撿。
    一陣狂風突然從街角口卷了過來,地上剩下的還沒撿起來的幾張樂譜立刻隨風起舞,瑪格麗特急忙追上去揀,終於撿回了兩張,剩下最後的那張卻像是跟她玩起了遊戲,被風卷著忽高忽低地不停往前,最後飄黏到了街邊的一根電線桿上,紙角一抖一抖,彷彿在向她招手。
    這張樂譜是她自己的寫的一首曲子中的一部分。她修改過好幾次,始終覺得不是很滿意。所以隨身帶著,萬一突然有靈感了可以隨時在上面修改。見它終於停了下來,唯恐下一秒又被風刮走,急忙朝它走了過去。
    就在她走到電線桿邊上,伸手要去夠的時候,前方不遠處與百貨商店相連的那幢金融大廈大門被門童打開了,裡面走出來兩個名流裝扮的男人。兩人拾級而下,朝停在街邊的一輛黑色汽車走去,一邊走,一邊似乎在說著什麼話,談笑風生的樣子。
    瑪格麗特的視線無意掠過那個穿了件黑色大衣的男人的側臉時,心臟猛地像被鼓槌重重給敲了一下,立馬僵硬在了原地。
    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裡突然看到卡爾·霍克利!
    按理來說,他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匹茲堡的!
    對方並沒有留意到她這邊,繼續和邊上的人朝著那輛汽車走去。車里等待的司機看到他們出來了,急忙下車開門迎接。
    瑪格麗特回過神,壓住狂跳的心臟,急忙伸手去夠樂譜,立刻就要轉身離開。沒想到竟然這麼巧,就在她的手指要夠到那張紙的時候,又一陣風刮來,樂譜再次騰空而起,朝著前方飄去,最後不偏不倚,飄進了那輛黑色汽車半降著玻璃的後車窗里,也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卡爾彷彿覺察到了點什麼,回了下頭,瑪格麗特大驚失色,迅速背過身,躲在了電線柱的後面。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1

☆、Chapter 40

卡爾微微轉過臉,視線隨意掃了一下。
    收緊大衣縮著脖子在寒風裡趕路的行人……沒事可乾所以不顧天氣寒冷也要牽著小狗出來在曼哈頓秀時髦的闊太太……坐在街角等待行人施捨的流浪漢……
    他收回目光,腳步停了下來,與送自己出來的斯特夫道別。
    斯特夫表面上擁有一家規模不大的普通貿易公司。事實上,他是個來往於歐洲與紐約之間的著名掮客。在普通民眾還在為每日生計奔波忙碌的這個時候,那些掌握了普通人所無法掌握的訊息的人,譬如像卡爾這樣的人,以及這位斯特夫先生,正密切關注著遠隔大洋的此刻歐洲局勢。
    戰爭在所難免,只是遲早的事。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一旦爆發,對於各種物資,尤其是軍火的需求必定大大提高。這種的淺顯道理,更是誰都明白。
    一個是有著歐洲各國廣泛人脈的掮客,一個是匹茲堡鋼鐵巨頭,兩人一拍即合。就在剛才,身後的這幢摩天大樓里,他們已經談好第一筆試訂單的交貨日期。一切順利的話,三個月後,就會有一個來自歐洲某國神秘客戶的數額高達五千萬美元的巨額訂單。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而已。戰爭永遠會是資本最大的心頭所愛。
    「那麼再見了,斯特夫先生。很高興我們用這種方式開始合作。」
    卡爾請斯特夫留步。和他道別,目送他身影走進玻璃門後,彎腰進入汽車後座,坐到了自己習慣的那個位置上。
    一坐進車里,剛才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順手搖上車窗玻璃時,瞥見自己腳下踩了一張紙。
    他彎腰揀了起來,翻過來,發現是一張鉛筆手寫的五線譜。上面畫滿各種高高低低的黑色蝌蚪,到處是塗改的痕跡。樂譜的右下角,落了一個潦草的「m·f」名字簡寫標記和日期。
    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把手上的廢紙揉成一團,順手丟到車窗外,搖上車窗後,命令司機開車。
    ————
    瑪格麗特一直屏住呼吸躲在電線桿後,緊張得後背直冒冷汗。
    出於習慣,她會在每一份自己的樂譜上留下一個「m·f」的名字簡寫和最新的修改日期。雖然能被他立刻聯想到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萬一……
    片刻之後,她小心地探頭看出去,發現那輛黑色汽車已經絕塵而去,地上多了團白色的紙團。等汽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後,她急忙跑過去撿了起來。展開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發現確實就是自己那張樂譜。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急忙收起來,轉身迅速離開。
    ————
    受了這個不小的驚嚇,瑪格麗特再也不敢靠近那天遇到他的街區附近了。下課回來寧可多走兩條街繞個圈。這樣過了一個差不多一個星期,平安無事,瑪格麗特繃著的那根神經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這一天的早上,紐約飄起了今年以來的第一場輕雪。瑪格麗特像往常一樣,天還沒亮就起床,做了簡單的早餐,與父親一起吃了後,在微白的晨曦里與他告別,冒著越來越大的雪花出門趕到距離家最近的兩公裡外的一個巴士站,坐上耗時將近一個小時的公共巴士,穿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曼哈頓區,最後來到學校,開始新的一天工作。
    聖誕節快到了,不止紐約大街上開始洋溢出歡樂的聖誕氣氛,學校里也一樣。一年一度的聖誕嘉年華就要舉行。中午,瑪格麗特利用午休時間和學生們一道為聖誕樹歡樂裝扮著的時候,校長辦公室的秘書突然把她叫了出去。
    「費斯小姐,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剛剛你父親工作的鋸木廠打來電話,說他被滾落下來的木頭給砸中……」見瑪格麗特臉色一變,她急忙安慰道,「你別擔心。你父親沒生命危險。但是受了傷,現在被送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
    她遞給瑪格麗特一張寫了醫院地址的紙條,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瑪格麗特接過紙條,匆匆抓過大衣,立刻就往醫院趕去。
    學校距離醫院很遠。幾乎是從城東趕到城西。最後當她終於趕到的時候,布朗·費斯已經做完了簡單的手術。瑪格麗特衝進充滿異味的躺滿了各種各樣病患的簡陋病房裡,最後在一張角落的床位里找到雙目依然緊閉的父親時,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布朗·費斯臉色慘白,神情憔悴,頭上包了紗布。更嚴重的是是他的左腿,已經米分碎性骨折。據說是下雪濕滑,工人操作不當導致堆疊起來的一堆圓木突然塌下,他恰好在邊上,躲避不及,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被壓在了下面。他還算好,另一個波多黎各人當場就被壓死了。
    瑪格麗特沒有叫醒昏睡中的父親,擦乾眼淚後立刻去找負責他的醫生。
    醫生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忙忙碌碌,態度顯得很不耐煩。瑪格麗特在邊上等了一會兒,他才彷彿終於得空和她說話。當得知父親的腿還需要進行一次大手術,而鋸木廠場主以布朗·費斯自己站到木材堆下為由拒絕支付後續的醫療費後,瑪格麗特問道:「需要多少錢?」
    「至少四百美元!還不包括手術後的護理等費用。」醫生面無表情地說道。
    家裡的積蓄全部是由瑪格麗特保管的,包括布朗·費斯的薪水。現在她能全部拿出來的,就只有不到三百塊。
    「明天我就來交錢。請為我父親安排做手術!盡快!」瑪格麗特立刻說道。
    ————
    瑪格麗特讓一個護工暫時代替自己看護父親後,轉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還差一百塊。她考慮回學校把情況向費連娜女士說明,請求預支一部分薪水,剩下的或許就只能去找史密斯教授的女兒琳達借了。她應該肯借給她的。
    雪越下越大,路面開始積出一層厚厚的積雪。瑪格麗特心事重重,走下醫院門口台階的時候,鞋底微微打了下滑。好在自己及時站穩了,但胳膊不小心打了下一個正從對面走過來的人。
    「非常抱歉。」瑪格麗特沒細看,匆匆道了聲歉後,繼續低頭匆匆往前。
    對方一愣,注視她背影片刻後,突然朝她迅速跑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他停了下來,彷彿有點不敢置信。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對方終於確認自己沒看錯,失聲叫了起來。
    瑪格麗特一愣,終於認真地看了眼對方,認了出來。
    面前這個穿了件呢子外套,頭戴一頂帽子,而滿臉驚喜之色的年輕男人,居然就是一年前曾在泰坦尼克號同桌吃過一頓午飯的那位克拉倫斯先生。
    「克拉倫斯先生!」突然遇到一個舊日相識,儘管瑪格麗特急著要走,但還是露出禮貌的微笑,和他打了聲招呼。
    「上帝啊!真的是您!剛才看到了您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顯得非常興奮,注視著瑪格麗特,眼睛一眨不眨,「我還以為您已經死在了……哦抱歉!我不該這麼說您的,但是當時我沒在上岸者的名單里發現你的名字,我真的以為你已經……哈!您原來安然無恙!這太好了,簡直是太好了!呃,很抱歉我這麼失禮,通常我不會這樣的,只是突然這樣看到了你,我實在是太意外了……」
    可能是太過興奮了,自己說到最後,他自己彷彿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停了下來,不安地搓著手,朝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瑪格麗特微笑道:「沒什麼。能再次遇到您,我也感到很高興。但是很抱歉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次我們再見。」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卡拉倫斯追了上去,「費斯小姐,剛才我留意到您從裡面出來時彷彿有心事的樣子。這裡是醫院,出了什麼事嗎?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多問,但如您所知,我也是醫生。雖然不在這家醫院工作,但或許我也可以給您提供一點幫助。」
    瑪格麗特把父親被圓木砸傷需要做手術的事簡單講了下。
    克拉倫斯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安慰她幾句後,說道:「菲斯小姐,我建議您可以把您父親轉到我所在的聖約翰長老會醫院接受手術。非常巧,現在正好有一個還在進行中的慈善醫療項目,能為像您父親這樣的意外傷害者提供減免醫療援助。而且坦白說,我就是這個醫療項目的負責人之一。這樣你自己大概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二的費用。」
    瑪格麗特意外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轉過身,看了下身後醫院的大門,低聲道,「說實話,最重要的一點,聖約翰長老醫院的設備和條件比這裡要好上許多。如果您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您父親恢復健康的。」
    幾乎沒再有什麼過多猶豫,瑪格麗特接受了他的好意。
    無論是從為父親考慮還是省錢的角度來說,她都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樣一個善意的提議。
    「非常感謝您,克拉倫斯先生!說真的,現在我心裡感覺踏實了許多。謝謝您的幫助。」瑪格麗特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
    「不不,能為您做點什麼,我感到非常榮幸。」克拉倫斯急忙說道,「我過來正好是想找個在這裡工作的朋友,那麼事不宜遲,現在我就去打個電話幫您聯繫我的醫院,然後安排您父親轉過去。」
    他轉過身,急匆匆往裡面跑去。瑪格麗特急忙跟了上去。

☆、Chapter 41

聖誕節過後的第二天早晨,曼哈頓西15街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間的一座別墅式豪宅里,管家洛夫喬伊站像往常一樣准點地站在餐桌邊,等著主人過來用早餐。
    這是他堅持多年的習慣。最近一年以來,因為在泰坦尼克號事故中浸在冰海裡的時間過久,他的腿腳變得有點走路不便,但哪怕卡爾再怎麼抱怨,稱看到他那張沒表情的臉會影響胃口,他也決不放心讓別的僕人取代自己的這種貼身服務——彷彿只要桌上的那塊牛排不是自己親手端過來的話,卡爾就會少吃一塊似的。
    卡爾走了進來,身上隨意裹件深藍色金絲絨晨袍。坐下後倒了杯黑咖啡,喝了兩口,開始翻報紙。
    「先生,昨晚勞倫斯家的聖誕聚會怎麼樣?」
    洛夫喬伊把裝了新鮮奶油的罐子和幾片剛烤出來的邊緣泛著誘人金黃色的鬆軟麵包推到他的面前,不經意般地問了一句。
    「……見鬼的聖誕節!」卡爾眼皮都沒抬一下,開始抱怨,「不過是裝飾品商人編出來騙錢的伎倆!……鈴聲叮噹,孩子歡唱,一切快樂又光明!掛上你的聖誕襪,說出你的禱告詞……」他用誇張怪誕的語調模仿一首時下最流行的聖誕曲,然後做了個厭惡的表情,「昨天我本來就不該去的!簡直是自己找罪受!維多利亞式聖誕派對……破葡萄乾蛋糕!你知道的,我最恨吃葡萄乾了!」
    洛夫喬伊對他這種從小就表現出來的、直到現在還偶爾會冒頭的頑劣兒童式主觀抱怨充耳不聞。只是盡責地提醒道:「侯爵夫婦邀請您過去,可沒指望您能看中他們家的廚子。勞倫斯小姐您見了嗎,覺得怎麼樣?」
    「呆板、無味。」
    「一隻裹在裙子里的會走路的芝士蛋糕!」
    他補充了一句。
    儘管洛夫喬伊早就習慣了他的這種刻薄,但聽到他用這種口吻形容一個侯爵小姐,他還是……
    他忍住內心要暴走的衝動,臉皮抽了抽,用容忍的口氣說道:「霍克利先生,之前那位馬丁家的子爵小姐,您覺得她太醜;威廉姆斯家的,您評價她全身養分都澆灌了胸部以致於大腦空空;現在這位勞倫斯家的小姐,據我所知,她非常漂亮,也很有教養,更重要的是,侯爵夫婦也殷切地期待能結下這門婚事,但是您這樣的態度,什麼時候才能結婚呀……」
    他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傷感之色,「要是您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
    「就算我祖父還活著,昨晚那位小姐也依然是一隻裹在裙子里的蛋糕!」卡爾打斷了他的話,「看吧,不用等戰爭爆發,現在就已經有各種各樣帶著各種頭銜的人跑到紐約來了!夠了,我不想聽你囉囉嗦嗦個沒完,乾脆告訴我吧,我大概還要去見多少個女人?」
    洛夫喬伊急忙拿出隨身帶著的小記事本,翻開。
    「……收到艾倫·奧蘭斯女伯爵的邀請函。她的前夫是波蘭伯爵,現在她自己有女伯爵稱號;來自俄國的一位貴族夫人,據說有皇室血統,她的女兒精通四門語言,……哦,這是剛上個月來到紐約的藍道夫子爵夫人的邀請函,希望您能出席她和她丈夫下周舉辦的一個家庭沙龍,他們雖然是愛爾蘭貴族,但從祖輩開始就一直活躍在倫敦社交界,頗有聲望。瑪格麗特是子爵小姐的名字,聽起來就是位可愛的小姐……」
    卡爾突然「啪」地摔下了手裡的咖啡杯。液體沿著杯口漾了出來,灑在雪白的刺繡桌墊上,立刻在上面染出一團深棕色的污痕。他臉上原本帶著的那幾分戲謔般的表情也倏然消失,露出不耐煩、甚至是慍怒的神色。
    洛夫喬伊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提了一個不恰當的名字。
    「下周不是要在戴維斯酒店舉辦新年答謝會嗎?她們要是肯賞臉的話,全都過來吧!」
    卡爾冷冷說道,扯下了餐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
    「瑪格麗特,八點前必須把這條裙子送到戴維斯酒店!」
    時裝精品店的女店主萊爾森太太高聲叫著瑪格麗特的名字。
    瑪格麗特走了過來,接過這個用米分紅色緞帶和蝴蝶結裝飾的精美扁平大盒子。在問清地址後,捧著盒子急匆匆地出了時裝店。
    半個月前,因為克拉倫斯的關照,父親不但得以換到一間較為乾淨清靜的病房裡,術後護也得到了比之前好了許多的對待。這讓瑪格麗特非常感激。幾天之前,他終於出院回家休養了。因為肩上經濟壓力驟然加大,瑪格麗特接受了介紹所太太提供的這個職位——從學校下班後,立刻趕到這家位於百老匯大街附近的精品時裝店繼續晚上三個小時的工作。
    這家精品店裝修豪華,衣服價格昂貴,主要客人是曼哈頓闊太太、電影女明星或者百老匯劇院裡的女演員。瑪格麗特兩周前來面試的時候,店主萊爾森太太不但檢查她指甲縫是否乾淨、頭髮里有沒有蝨子,甚至要求她脫衣服檢查皮膚上有沒有任何傳染病。瑪格麗特對那帶著點侮辱意味的一刻印象深刻。但是當萊爾森太太最後點頭後,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職位,畢竟,像這樣不要求全天工作的兼職機會並不是很多。
    瑪格麗特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曼哈頓大街上到處閃著用霓虹燈裝飾的廣告牌和燈箱。法國人在幾年前才剛發明的這種彩燈,現在已經迅速就成了曼哈頓夜色里的最時髦的玩意兒。
    她手上捧著的這套衣服的主人是時下最受歡迎的電影女明星多蘿西。她原本已經拿走了衣服,突然又嫌腰身過於寬松,臨時送回來修改,要求今晚八點前一定要送到戴爾森酒店,萊爾森讓女裁縫趕著修改完後,派瑪格麗特去送衣服。
    戴維斯酒店與時裝精品店隔著幾條大街。瑪格麗特在八點前準時到達戴維斯酒店時,見酒店邊上的停車場里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她並沒有多加留意,向門童說明情況後,走進酒店大門,徑直來到前台,把裝了衣服的盒子交給前台。
    「你可終於來了!多蘿西小姐剛才還來問過衣服,說如果到了,讓直接送到大禮堂邊上的一號更衣室里去!」穿著筆挺制服的前台轉過身,模樣顯得很匆忙,「抱歉今晚我們這裡太忙了,剛剛我的最後一個助手都被叫走了!我實在抽不開身,能麻煩你把衣服送到更衣室嗎?很好找。你往大禮堂去,不用進去,到門口後向右拐,再向左,就能看到更衣室了!」
    瑪格麗特答應了,轉身朝大禮堂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那個方向傳來陣陣樂隊現場演奏的歡快樂曲聲和歡聲笑語。走得近了些,聲浪更是撲面而來。
    大禮堂的兩扇大門左右大開著,裡面燈光璀璨,頂端拉滿顏色鮮艷的各種彩帶,中間搭了個圓形高台,上面鋪著醒目的猩紅色地毯。到處都是穿著隆重晚禮服的男女賓客。侍者托著盛了香檳的盤子如魚穿行其間。
    裡面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派對。
    瑪格麗特沒有細看,瞥了一眼就往剛才前台所指的方向走去。順利找到一號更衣室,把衣服交給已經等在裡面的多蘿西的女伴後,轉身循著原來的路離開。
    她再次經過禮堂大門的時候,裡面的氣氛正好到達了一個高氵朝。一輛放了個碩大的系著彩帶的香檳瓶模型餐車被推到了圓形舞台的中間。樂隊停止了演奏。裡面的喧嘩聲也靜了下去。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侍者打開了巨大香檳瓶的蓋子,在一聲模擬的「啵」的開蓋聲中,瓶口裡霎時飛出無數條彩色絲帶和閃閃發亮的彩色箔紙。就在所有人以為這就是結束時,一個非常漂亮的、燙著捲髮的金髮女郎突然從瓶口裡鑽了出來。
    「多蘿西!」
    她在賓客因為太過意外而發出的歡呼聲中朝四面做了個姿態優美的致意動作,最後看向站在距離自己不遠之外的今夜派對的主人,送去了一個含情脈脈的飛吻。
    「卡爾!怎麼樣,還不賴吧?我跟你說過,我會給你今晚派對送去一個巨大驚喜的!」
    安排了這一幕的紐約某財政官員看向身邊的卡爾,得意地問道。
    卡爾嘴裡咬著根雪茄,一隻手插在褲兜里,看著已經朝自己搖曳走來的女明星多蘿西,聳了聳肩,「確實是個巨大的‘驚喜’!」最後他笑著,帶頭鼓了鼓掌。
    樂隊重新奏響樂曲。在賓客的起哄聲中,卡爾攬著多蘿西開始在舞池跳舞,轉過一個身的時候,他的視線無意投到禮堂門口的方向,目光突然停滯了一下。
    一個女人的背影,就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消失在了和大門相對的走廊拐角處。
    不過是一瞥而已,但是,竟然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臉上的笑意迅速凝固,突然松開還攬著的多蘿西,在她毫無防備的驚訝注視下,迅速朝外跑了出去。
    他跑到那道走廊盡頭時,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卡爾繼續追到酒店大堂,沒有人。最後他衝出酒店大門,目光飛快地四處梭巡。
    曼哈頓的夜色里,只有閃爍著的彩色霓虹燈和從燈下走過的紅男綠女。如果不是那種感覺如此熟悉,他幾乎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他站在酒店的門口,沈吟了片刻,轉身問一直站在門口的門童:「剛才是不是有一個女人出去了?」

☆、Chapter 42

「是的先生。」門童說道,「……好像是萊爾森太太時裝精品店的女店員。她是來給多蘿西小姐送衣服的。」
    「萊爾森太太時裝精品店?」卡爾重復了一句,立刻接著問,「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告訴我,越詳細越好!」
    「是的,我記得!她金髮,個子大概這麼高……」
    難道有機會為這樣的人物近距離答疑解惑,門童開始使勁回憶,唯恐自己遺漏了任何一個細節。
    「……下巴尖尖的……長得很漂亮……我給她開門,她笑著向我道謝的時候,我看到她臉頰上露出酒窩……對的!金髮,有酒窩!笑的時候乍一看,倒有點像多蘿西小姐呢!呃……」彷彿覺得這個說法有點不恰當,他急忙又補充一句,「當然,她沒有多蘿西小姐那麼漂亮。」
    卡爾的瞳孔微微一縮,眯了眯眼。
    「卡爾!出什麼事了?」
    這時候,多蘿西的身影出現在酒店玻璃大門的另一頭。她跑了出來。「大家都在看著我們呢!」到了他邊上後,她說道。帶了點不滿、但聽起來卻又十分親暱的撒嬌口吻。
    她自然有資格和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雖然在不久之前,她還不過是無數籍籍無名的電影女演員中的一個。但大約半年前,在她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面前這個男人後,她就開始交上好運了。不斷有導演找她拍片。他在曼哈頓地段最好的位置給她購置公寓,對她一擲千金、有求必應。但有一點,他從沒有帶她出席過任何她想露面的場合。不管她怎麼暗示,他對此完全沒有反應。終於等到今晚這個機會,憑著自己的小狡獪和一向無敵的甜美笑容,她輕易就說服了與自己成名前有過來往的那個紐約財政官員安排了剛才那樣的精彩一幕。作為一個將派對氣氛推向□□的驚喜小節目,毫無疑問她非常成功。她是一顆冉冉升起的電影新星。大家對於能用這種方式在這裡突然見到她報以熱烈無比的歡迎,而她也巧妙地用這種幾乎公開的方式在這場匯聚了全紐約所有名流的盛大派對上向別人宣告了她和派對主人之間非同尋常的關係。既然來賓們都那麼高興,作為主人的他又怎麼可能計較她的不請自來?就算他有點生氣,只要過後她帶著自己的甜美笑容在床上向他施展一下女性魅力,他自然也就會原諒她了。這一招以前以前屢試不爽。她對此很有信心。唯一叫她感到鬱悶的,就是剛才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丟下她走了。這讓她感到有點丟臉。所以也追了出來。
    卡爾轉過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
    電影雖然流行起來的時間並不長,而且還處在無聲時代,但從問世後,迅速就成為最時髦、也最受大眾歡迎的娛樂之一。著名演員受歡迎的程度不亞於老牌的百老匯明星,而對於投身這個行業的專業門檻資格要求又遠遠低於百老匯舞台,所以吸引了無數夢想成名的年輕女孩。能夠在競爭者如雲的電影圈里堅持下來,多蘿西自然深諳察言觀色的本領。她立刻就覺察到了他回頭時表露出來的那種被打斷了的不悅之色,急忙上前輓住了他的胳膊,改成委屈的撒嬌語調。
    「卡爾,真的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尼克森先生找到我要安排這樣一個助興小節目,說是給大家送個驚喜。我沒理由拒絕……但是你突然跑出來幹什麼?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她仰著臉,衝他露出甜蜜的笑容——她知道他喜歡看自己對他笑。
    卡爾盯著她,一語不發。在她感到開始有點不確定的時候,他突然揚了揚眉,「你是對的,我的甜心。大家看到你都很高興。」他順口說道,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門童。
    多蘿西松了口氣。門童也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樣就能收到如此一筆幾乎抵得上他一個月薪水的小費,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不住鞠躬感謝。
    卡爾和一直緊緊輓著自己胳膊的多蘿西朝大禮堂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示意她放開手。
    多蘿西臉上露出失望之色。但不敢違抗。怏怏地松開了手。
    卡爾沒有立刻進去。他停在原地。掏出煙盒,點了支新的香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突然回頭對多蘿西說道:「等下我們提前退場。我帶你去萊爾森時裝精品店。你隨便買。」
    他說完,扭頭和一個已經看見自己從裡面迎出來的賓客微笑著打了聲招呼,大步走了進去。
    多蘿西又驚又喜。剛才的委屈和不滿立刻煙消雲散。
    跟了他這麼久,這絕對是他第一次陪她逛街買衣服!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
    瑪格麗特出來經過大禮堂門口時,只注意到被射到半空後如雪花般飄灑的亮閃閃的彩色絲帶和箔紙,耳畔全是裡面傳出來的歡呼聲,除此之外,並沒多看一眼,走過門口後,就趕著離開了酒店。
    曼哈頓是個不夜城。時裝店附近有不少通宵營業的娛樂場所。相應的,開在這裡的時裝店也就延長了晚上的營業時間。瑪格麗特的工作時間是從晚上七點到打烊的十點。
    她回到店裡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半。陸續接待了幾個客人之後,過了九點,進店的人就開始少了。
    到了九點半,萊爾森太太也準備先離開的時候,服裝店的玻璃門突然被人推開。
    「多蘿西小姐!」
    對於竟然在這個時間遇到上門的老主顧,萊爾森太太感到很驚訝。但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臉上帶著笑容。她的視線隨即落在了和多蘿西一起進來的那個男人身上:卡夫羊絨的黑色帽子、筆挺的裁剪合身的同質地晚禮服,腳下那雙擦得光可鑒人的水牛皮皮鞋不經意地流露出曼哈頓那間最著名的意大利老工匠手工定制男士鞋店的強烈風格。他的面容很英俊,但如果不笑的話,很容易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冷漠之感。好在現在他嘴裡叼著支香煙,嘴角邊掛著一絲淺笑,雖然笑容很客套,但好歹讓他看起來顯得親切了不少。而且,這個男人彷彿有點心不在焉。點頭回應了下來自萊爾森太太的熱情招呼後,就撇下多蘿西,單手習慣性地插在褲兜里,感興趣般地四下看著,獨自慢慢踱著步,往裡面走去。
    「他就是霍克利先生。」
    多蘿西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向邊上的萊爾森太太低聲炫耀。
    萊爾森太太恍然大悟。
    這半年來,多蘿西在店裡的所有賬單都集中在月底一次性支付。因為數目激增,出於人類天性中的八卦因子,萊爾森太太暗地留意過送來的支票上的簽名,這才知道她原來成了來自匹茲堡的那位有名的鋼鐵巨頭的「女朋友」。
    沒想到他竟然會親自陪多蘿西來買衣服。萊爾森太太立刻對多蘿西刮目相看。臉上露出更加殷勤的笑容。
    「瑪格麗特!多蘿西小姐來了!快出來接待客人!「她朝裡面喊道。
    瑪格麗特正在里側的小庫房裡和另個名叫蘇珊的女孩在清點庫存。忽然聽到萊爾森太太叫自己接待客人,急忙應了一聲,放下手中東西,低頭檢查了下身上的制服,確定沒沾上任何灰塵後,臉上提前露出笑容,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門被她推開一道縫,她抬起視線習慣性地看出去,繼續要推大一點時,臉上的笑容突然凍住。
    就在外面的店堂里,她視線的盡頭處,隔著幾排衣服架子,一個男人站在一條走道中間,嘴裡咬著支煙,視線落在對面掛在某件衣服上的一個標籤,彷彿這個小小的標籤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側對著她,彷彿完全沒有留意到她這邊的動靜,神情看起來甚至顯得很專注。
    瑪格麗特猛地合上了門。
    「萊爾森太太不是叫你嗎?你怎麼了?」蘇珊見她舉止反常,奇怪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瑪格麗特的胸口像突然被一塊巨石壓住,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
    「……我突然感到頭疼,肚子也不舒服……」她呼吸了幾口氣,慢慢蹲到地上,低聲懇求,「你能幫我出去接待一下客人嗎?就說我突然感到有點不舒服。求求你了。」
    蘇珊吃了一驚,走到她面前,發現她臉色確實蒼白,說話有氣沒力的樣子看著也不像是裝的,急忙說道:「我接待客人沒問題。但你不能自己這樣留這裡呀!我幫你跟萊爾森太太說一下,你趕緊先走吧,實在不行還是要看醫生的!」
    「不不!」瑪格麗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別多說什麼。我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稍微休息下就好。讓萊爾森太太不高興的話,我怕她會辭退我。」
    「好吧……」蘇珊嘆了口氣,「那我先出去了。再不出去她要罵了。」
    她扶著瑪格麗特坐到一條凳子上後,急匆匆地推門出去。
    萊爾森太太對店員的拖拖拉拉感到有點不高興。只是貴客就在邊上,所以忍住沒發作,只皺了皺眉,壓低聲問:「瑪格麗特呢?」
    「抱歉萊爾森太太,她突然有點不舒服,所以我代一下她。」見萊爾森太太眉頭一皺,蘇珊急忙跟著解釋,「只是有點頭暈,稍微坐一下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快去招呼多蘿西小姐吧!讓客人等了這麼久!」萊爾森太太不耐煩地催促。
    「好的太太。」蘇珊急忙轉過身,臉上露出微笑,朝著多蘿西快步走去。
    萊爾森太太走到卡爾的邊上,臉上已經露出殷勤的笑容,「霍克利先生,女人通常看到漂亮衣服就會挪不開腳步。您要是等得無趣,我可以帶您到二樓坐坐,那是專門為紳士而設的休息室。您完全可以坐在那裡消磨上一兩個小時而不感到無聊……」
    「不必了,就這裡吧。」卡爾的視線冷冰冰地投到店堂深處此刻緊緊閉著的那扇門上,盯了幾秒後,轉向萊爾森太太,「你店裡還有一個店員?她叫瑪格麗特?」
    「是的。」萊爾森太太急忙回答,「瑪格麗特·費斯。好像是個英國人?來店裡還沒多久。只是晚上工作而已。剛才說是有點不舒服,所以怠慢了您和多蘿西小姐,請千萬不要計較。」
    卡爾依然盯著那扇門,面無表情。只是咬在他嘴裡的那截香煙頭突然紅光大熾。幾秒鐘後,他的額頭一側微微爆出青筋,突然吐掉煙,一語不發地用鞋底慢慢地碾,等到地板上煙頭被碾得米分碎後,他猛地轉過身,朝那扇門大步走去。
    萊爾森太太有點驚訝。
    就在剛才,她明顯感覺到了來自於他身上的那種突然迸發出來的戾氣。但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女店員的兩分鐘的怠慢應該不至於讓他憤怒到這樣的地步。她急忙追了上去,剛想詢問他有什麼需要,又看見他突然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背影頓了片刻後,他緩緩地轉過身,剛才那種讓萊爾森太太感到甚至有點害怕的戾氣已經消失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我就坐這裡等吧。太太,您請自便。」
    他說完,走到靠牆邊擺放的一圈沙發旁,靠坐了下來,翹起一條腿,從衣袋里摸出一隻打火機,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起來。
    萊爾森太太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剛才看錯了。雖然她很想借機和這種人拉一下關係,但憑著她的眼見力,知道眼前這個霍克利先生彷彿並不耐煩自己去打擾他。與其惹他厭煩,還不如討好他的女人來得好。
    萊爾森太太和他別了一聲,親自去給多露西介紹衣服。
    卡爾一直坐在位置上,沒移動過半分位置。直到快十點鐘,多蘿西終於結束購物要打道回府了,他才收起打火機,從沙發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冷冷地最後瞥了一眼那扇依然依然緊緊關著的門,扭頭走了出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1

☆、Chapter 43

瑪格麗特非常確定,剛才自己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卡爾應該是沒看到她的。唯一讓她感到擔心的,是萊爾森太太叫了她的名字,而她在儲物間里應了一聲。
    他會不會據此突然聯想到自己,或者聽出了她的聲音,繼而起了疑心過來察看究竟?
    不不,這不大可能!瑪格麗特立刻否定。距離泰坦尼克號事故過去已經一年多了。這個這麼晚了還陪女朋友到這裡買衣服的男人沒理由到現在還會把自己記得這麼清楚。而且,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太過普通了,在英國,意思是「珍珠」的這個女孩名字非常受父母的歡迎。瑪格麗特從前住南安普頓的時候,家附近就有好幾個和她同名的女孩。
    她就這樣躲在儲物間里,像一隻不慎一腳踩空掉進了陷阱中的小獸。儘管不斷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強烈的焦躁和恐懼感還是朝她襲來。最後她坐在這個空氣不太流通的小房間角落里的一張凳子上,手腳無力,渾身皮膚又濕又冷,比一個真正突然犯病的人其實根本也好不了多少。她的神經繃得彷彿下一秒隨時就會斷裂。來自門那邊的任何一點響動——多蘿西小姐的笑聲、萊爾森太太和卡爾之間那段聽不大清楚的對話聲,全都叫她感到心驚肉跳。她就像回到了一年前泰坦尼克號沈沒前的下個下午,這種折磨簡直叫人快要發狂。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這麼害怕和卡爾·霍克利再次面對面。僅僅因為她曾拿滅火筒敲破過他後腦勺這件事來當理由的話,顯然不足以解釋。但她就是沒法說服自己可以去面對他。她也沒法想象,萬一現在身邊這扇唯一能讓她把自己和他隔起來的門突然被推開,她就這樣出現在卡爾·霍克利面前的話,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
    時間如常一分一秒地過去,對她而言,慢得卻像是停止了走動……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一下被人從外推開。
    瑪格麗特猛地抬起頭,看見蘇珊出現在門口。
    「瑪格麗特!多蘿西小姐他們剛走了。她買了好多,等包好了,明天我們要給她送過去。」
    瑪格麗特繃得已經快到極點的神經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一下松懈了下來。
    「上帝啊——」她喃喃低語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臉。
    「你怎麼樣了?還是很不舒服嗎?」
    「不不,我沒事了。我很好……」瑪格麗特急忙放下手,極力擠出一絲笑容,「剛才太感謝你了,你幫了我的一個大忙……」
    「瑪格麗特!」萊爾森太太充滿了惱怒的聲音傳了過來,人跟著也出現在儲藏室門口。
    瑪格麗特慢慢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萊爾森太太,抱歉我剛才……」
    「我不想聽你的任何解釋!」萊爾森太太打斷了瑪格麗特的道歉,生氣地責備,「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剛才的怠慢差點得罪了我的一個大主顧?上帝啊,我從沒遇到過比你更不靠譜的店員!當初我雇你的時候,你可向我保證過你身體很健康的!但是你瞧瞧!剛才發生了什麼?我支付給你工資,你卻用身體不舒服作藉口躲在儲藏室里偷懶!你就是用這種方式來為我的客人服務的?」
    「萊爾森太太,她不是故意的……剛才她真的看起來要暈倒了……」蘇珊急忙為瑪格麗特說情。
    「我辭職。」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忽然說道。
    蘇珊一愣,「瑪格麗特!」
    「是的,我辭職。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蘇珊,我很感激你。」瑪格麗特朝蘇珊笑了笑,轉而看向萊爾森太太,「您也一樣,萊爾森太太,謝謝您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工作機會。但現在我知道了,我可能真的不大適合在您這裡工作。明天起我不來了。如果我的這個決定給您帶來了麻煩的話,我再次向您道歉。」
    瑪格麗特脫下了身上的店員制服,折好放在邊上,又朝驚訝看著自己的蘇珊再次道了聲謝後,拿過自己的外套,立即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萊爾森太太憤怒表示將不支付給她這幾天工錢的咆哮聲。瑪格麗特充耳不聞。
    剛才被迫躲在門裡煎熬等待著的時候,她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如果運氣夠好,躲過這一劫,她立刻就辭職不乾。否則,難保下次卡爾·霍克利還會陪那個女人來買衣服。
    而她不可能每次都能這麼好運地躲過去。
    ————
    汽車停在了多蘿西公寓大門前的街道上。
    「卡爾,今天我真高興!謝謝你,親愛的——」多蘿西湊過來,「晚上你留下來好嗎?」她瞥了眼前座的司機後背,紅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嬌聲嬌氣地低聲耳語,「……我在床上為你準備了一個大驚喜……」
    「我還有事。」卡爾略微不耐煩地側過臉,「你自己上去吧!」
    多蘿西一怔。想起剛才回來路上,他就一直面無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陪她去買衣服的。結果卻變成這個樣子。
    「不嘛……」她靠過來,撒嬌地扭了扭身子。
    「下車!」她的手碰到他脖子的那一刻,他突然冷冷說道。
    多蘿西再次愣了下。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而且是命令她下車。
    「卡爾,你怎麼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嘛?你突然變這樣,我好害怕……」
    她再次靠過來,試圖在他面前再撒一次嬌。
    按照以前的經驗,應該是管用的。
    「去給多蘿西小姐開車門!」
    卡爾眼皮都沒抬,只吩咐了司機一聲。
    司機急忙下車,跑到多蘿西坐的位置一側,打開了車門。
    「多蘿西小姐,請您下車。」
    多蘿西咬了咬唇。看了眼邊上這個男人那張冷漠得彷彿岩雕一般的側臉,忍住心頭湧上的強烈失望和驚訝,終於慢慢挪到車門口,鑽了出來。
    她剛站穩腳,汽車就朝前飛快滑去,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傍晚時分,瑪格麗特提著一袋從街邊一個販子推的小車上買的橘子,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親現在還只能躺在床上。雖然早上出門前她就給他預備了一天三頓的飯,但這樣留他一個人在家,她還是不大放心。
    經過她熟悉的那家職業介紹所門口時,她習慣性地扭頭看了一眼。
    距離她從萊爾森太太時裝店辭職已經過去了一周。提心弔膽地熬過了這一周的前幾天後,瑪格麗特發現一切都很正常。
    這應該表示那晚在時裝店裡,卡爾確實沒有聯想到自己。
    這讓她再次松了口氣,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不已。
    但是失去了那個原本可以兼職的工作,讓她感到還是有點遺憾。
    她猶豫了下,終於停住腳步,轉身折回來,鼓起勇氣,再一次進了職業介紹所的門。
    桑本德太太依然坐在那個老位置上。正如瑪格麗特所料,她的視線剛從滑到鼻尖的眼鏡片里看到她,立刻就抱怨了起來。
    「費斯小姐!你是怎麼搞的?萊爾森太太打電話叫我幫她重新找人,她還向我投訴你!我好心好意給你介紹工作,你卻這麼對待我對你的幫助!」
    瑪格麗特再三道歉。終於等到她氣平了些後,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您這裡最近還有什麼適合我乾的活嗎?」
    桑本德太太看了她一眼,終於低頭翻起了本子。過了一會兒,說道:「喏,有位桑頓太太過來,找一份鋼琴課的家教工作。出的價錢很好,但要求也很高……」
    「您這裡有我的資歷證明和我工作學校校長的親筆推薦信!您給她看了嗎?」瑪格麗特急忙說道,「請幫個忙!拜託了!我父親最近受傷,我需要多找一份兒活乾。」
    「嗯。」桑本德太太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鏡,「就是看在你第一份鋼琴家教工作乾得還不錯的份上,我已經把你介紹給她了。桑頓太太表示還算滿意。但需要試上一次課,然後再確定要不要你長期教下去。」
    「太感謝您了!」瑪格麗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謝謝您,太太!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教的。絕不會再發生像上次那樣的不愉快。」
    「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吧。」桑本德太太說道,「桑頓太太說,這個星期每天晚上她都有空。所以,如果今晚你就去的話,我現在先幫你打個電話,跟她說一聲就行。」
    「好的!我今晚可以過去!」瑪格麗特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
    桑本德太太撥了個號碼,和對方說了幾句後,放下電話。
    「已經說好了!今晚七點半。她會在家裡等你。她住在西十五街第七大道附近——」
    她寫了一張紙,遞了過來,「呶,這是詳細地址。」
    瑪格麗特沒想到能這麼順利就又找到了另一份教鋼琴的工作,壓抑住興奮的心情。接過地址後,再三感謝過脾氣急躁實際卻很善良的桑本德太太后,轉身離去。
    ————
    她懷著興奮心情急匆匆趕到家的時候,差不多六點半了。
    看一下父親,然後盡快出門。五十分鐘內,她應該能趕到桑頓太太位於曼哈頓區的那個地址。
    「爸爸!我回來了!你今天感覺怎麼樣!」瑪格麗特跨進家門就大聲喊道,「你吃了飯嗎?我給你買了橘子。橘子很甜……咦,桌上的東西哪裡來的?」
    桌上放了一籃子價格不菲的水果,還有一束鮮花。
    她停頓了幾秒,忽然醒悟了過來。
    應該是克拉倫斯。除了他,應該不會有別人會帶著這些東西來探望自己的父親。
    果然,下一秒,她抬起頭時,看到克拉倫斯臉上帶著笑容,從父親的房間里走了出來。
    「費斯小姐!前幾天就想來看您父親了。又怕打擾了他的休息。今天順路,所以就過來了。但願你們能原諒我的冒昧登門。剛才我檢查了下您父親的傷,看起來愈合得不錯。」
    「太感謝您了!」瑪格麗特急忙說道,「本來應該是我登門拜訪感謝您才對。之前我父親住院的時候,多虧了您的幫忙。現在還要您上門,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時候,房間門口傳來一陣拐杖落地的聲音。布朗·費斯拄著拐杖出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過去扶住了他。「您怎麼起來了!快回去躺下!」
    「瑪琪,克拉倫斯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布朗·費斯感激地說道,「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沒什麼。我很樂意能為您做點我力所能及的事。」克拉倫斯和瑪格麗特一道扶著布朗·費斯回到床上躺下去。最後看著瑪格麗特,欲言又止的樣子。
    「瑪琪,我已經吃了晚飯了,我這裡沒什麼事了!我剛才問過克拉倫斯先生,他還沒吃晚飯。或許你可以換身衣服,帶卡拉倫斯先生到附近好點的餐館裡去吃頓晚飯吧!就當是小小的謝意。但願他不要嫌棄。」布朗·費斯突然說道。
    「哦不不!」克拉倫斯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沒事的。我等下就走。我知道費斯小姐剛從學校回家,一定很累了……」
    「非常抱歉,」瑪格麗特用歉意的目光看著他,說道,「原本我是非常樂意留您吃飯的。但是很不巧,正好今天我新找了一份鋼琴家教的工作,約好今晚七點半過去上課。我恐怕不得不盡快出門了。克拉倫斯先生,下次等我有空,我一定會親自找您向您表達感激之情的。」
    「啊!」克拉倫斯掏出懷錶看了一眼,立刻說道,「時間有點緊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過去吧!」
    瑪格麗特急忙推辭。但克拉倫斯執意要送,說自己反正也沒事。瑪格麗特見快七點了,只好答應下來。到房間里匆匆換了件衣服,和父親告別,拿了自己上課用的樂譜夾子後出門了。
    克拉倫斯的汽車停在她家巷子出來後的街口。上車後,克拉倫斯正要發動汽車,突然又停了下來。匆匆跑走。片刻後,他跑了回來,坐進汽車後,轉頭遞給瑪格麗特一條紙袋。
    瑪格麗特打開熱乎乎的紙袋,看見裡面裝了個三明治,還有一杯帶著蓋子的熱飲。
    「你沒吃晚飯。趕緊吃吧!」他衝她笑了笑,轉頭髮動了汽車。
    瑪格麗特心頭忽然湧出一股暖流。
    「謝謝。」
    她低聲說道。
    ————
    七點二十分的時候,汽車停在了地址所指的一座聯排式兩層別墅大門前的車道上。
    別墅里亮著燈光,照得花園中游泳池的池面波光粼粼。
    瑪格麗特向克拉倫斯道謝,拿了自己的樂譜夾,匆匆下車的時候,克拉倫斯忽然說道:「費斯小姐,等你上完課,這一帶的巴士應該已經停了。我今晚反正沒事。兩個小時後我會過來到這裡接你,然後送你回家。」
    瑪格麗特推辭,他說道:「請不要推辭,也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我沒別的意思。這一帶的出租汽車或馬車原本就不多。我只是不想讓你一個人走夜路找車回家而已。」
    他的語氣真誠。雖然瑪格麗特並不希望再這樣麻煩他,但實在不好生硬拒絕,加上和雇主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只好匆匆道謝,隨即轉身往別墅大門走去。
    她按了門鈴。很快,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從房子里走出來,給她打開了門。
    「你就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吧?」對方臉上帶著笑容,「我就是和桑本德太太聯繫過的桑頓太太。你請進來吧。」
    她的和氣立刻讓瑪格麗特感到放鬆了下來。
    雖然她一眼就看出來,這位桑頓太太應該不是她原先以為的女主人,更像一位女性管家。但既然她都這麼和氣,想必那位雇主太太也不會苛刻到哪裡去。
    「見到您很高興,桑頓太太,」瑪格麗特跟著她進入闊大的房子里後,看了下空無一人的四周。
    「請問我的學生在哪裡?是男孩還是女孩?或者,我需要先和孩子的父母先見個面嗎?」
    桑頓太太彷彿一愣,隨即說道,「不用。他已經在等你了。我這就帶你去琴房。跟我來。」
    她轉身,朝樓梯方向走去。
    瑪格麗特跟她沿著打磨得閃閃發亮的棕色橡木樓梯登上二樓,最後停在一個房間的面前。
    「您進去吧。」
    桑頓太太說完,轉身離去。
    裡面應該就是跟自己學鋼琴的那個男孩子。對付小孩子,她還是比較有經驗的。
    瑪格麗特敲了敲門,沒聽到回應,便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的燈光明亮而溫暖。桌椅錯落擺放。兩扇幾乎落地的巨大拱形玻璃窗戶前垂落著白色的刺繡紗簾。邊上,拜訪著一架非常考究的嶄新紅棕色斯坦威三角鋼琴。
    琴凳上沒有人。靜悄悄的。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在原地停留了幾秒。正想出去找剛才那位桑頓太太問個清楚,忽然,鼻端里飄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彷彿剛才有人在這個房間里抽煙。
    循著這氣味的方向看去,她才留意到,房間角落里那張此刻正背對著她的轉椅上似乎坐了一個人。
    「您好。我是瑪格麗特·費斯。剛才桑頓太太帶我到這裡。請問……我的學生在哪裡?」
    瑪格麗特朝那張椅子走了過去。快到的時候,腳步遲疑了下來。
    這氣味……彷彿有點熟悉。她以前在哪裡聞過一樣。
    瑪格麗特皺了皺眉。腦海裡關於嗅覺的那部分記憶忽然被喚醒。
    她猛地後退了一步。
    幾乎與此同時,那張背對著她的椅子慢慢轉了過來。
    她看到卡爾·霍克利靠坐在椅子里,手裡握著一隻正吐著歡快藍色火苗的打火機。
    「叮!」
    他摁下了打火機的金屬蓋子。火苗瞬間熄滅。
    他抬起眼,注視著瑪格麗特,沒有任何表情。
    ————
    渾身的血液倏然凝固。
    就在和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他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或許就是從那個她還為自己的逃脫而感到慶幸無比的時裝店之夜開始。之所以遲遲沒有戳破,或許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讓她在經歷過忐忑的折磨和自我慶幸之後,在毫無防備的今晚,自己可笑地一頭撞到他的面前。
    這才符合他的作風。
    ————
    卡爾丟下手裡的打火機,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她走來。
    瑪格麗特想轉身逃走,逃出這座房子,但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地上,無法挪動半寸,只能被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朝自己越逼越近。
    最後他停在了她面前。冷淡的瞳孔盯著她失去血色的臉。片刻後。
    「久違了,瑪格麗特·費斯小姐!」他冷冷說道。
    沈默。
    瑪格麗特垂下眼睛。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終於回歸到它應該在的位置後,她閉了閉眼睛,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卡爾·霍克利先生,你想幹什麼?」
    「請你來教我彈鋼琴。」卡爾扯了扯嘴角,「否則,你以為呢?」
    再次沈默。
    卡爾聳了聳肩,自己踱到鋼琴前,坐到了一張琴凳上,打開琴蓋,信手划過黑白琴鍵。
    鋼琴發出了一串跳躍的清脆音符聲。
    「為了準備上課,我可是花了大價錢買了這架新鋼琴。怎麼樣,你覺得還滿意嗎?」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彷彿閒聊般地說道。
    瑪格麗特繼續沈默。片刻後,終於鼓起勇氣,對著他的背影說道:「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對您隱瞞了一些事。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現在既然您都知道了,如果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吧。您完全不必這樣……」
    「我叫你給我上鋼琴課!你聽不懂我的話?你他媽的就是這樣對待花錢雇你來上課的雇主?」
    卡爾突然咆哮了起來,一隻手重重地砸向琴鍵。咣的一聲巨響,鋼琴發出一陣怪異的、長長的嘈雜聲。余聲久久不絕。
    瑪格麗特抖了一下,立刻閉上了嘴。
    卡爾彷彿餘怒未消,背著她呼吸了幾下後,一字一字說道:「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要是再不過來,知道我接下來想幹什麼嗎?」
    瑪格麗特急忙走過去,坐到了另一張琴凳上。

☆、Chapter 44

「……」
    瑪格麗特坐下後,膽戰心驚地看向他。
    他盯著她,目光陰沈。
    「給我彈!」片刻後,他冷冷說道。
    「請問……您要我彈什麼?」雖然已經極力控制情緒,但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微微有點發抖。
    「你他媽的愛彈什麼就彈什麼!我怎麼知道!」他衝她吼了一聲。
    瑪格麗特急忙扭過臉,定了定神,抬起雙手放到琴鍵上,開始彈巴哈的《g弦之歌》。
    這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首古典鋼琴曲,熟悉得也像是融入了她的指端。但是身邊蹲著這樣一座不知道下一刻什麼時候就會爆炸的火藥桶,關鍵是這個火藥桶還長了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現在正死死地盯著她,她的手指開始變得不聽使喚,頻頻彈錯音節,好容易等這首曲子勉強彈完,她的手心已經濕透了,額頭也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收完最後一個音符,顧不得擦汗,抬眼看向他。
    他正低頭翻著她帶來的樂譜,翻得嘩啦作響,視線最後落在其中一張右下角帶著的「m·f」簽名上,定了片刻。
    「繼續!」
    他忽然動了動嘴唇,冷冷說道。
    瑪格麗特沒有說話。默默地用膝蓋上的裙面擦了擦濕滑的手心後,開始彈另一首曲子。
    肖邦《e調前奏曲》、威爾第《四季》、貝多芬《月光》……在邊上這個男人的威逼注視之下,她一曲接一曲地彈下去,或者說,她根本不是在彈鋼琴,而是腦海裡冒出什麼就彈什麼,手指在琴鍵上的純粹機械運動而已。
    她已經彈了快兩個小時。他沒讓她停,她也就只能一直彈下去。最後當她彈到舒伯特《第二即興曲》。在一開頭的三連音部分,沒聽到她熟悉的如同溪流奔洩而出的音符,取而代之,鋼琴發出連續的不協調的錯音,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處理錯降e大調時,從見到身邊這個男人開始起就繃了一晚上的那根神經徹底斷裂了。
    她突然停了下來,手搭在琴鍵上,扭頭看向卡爾,對上了他的目光。
    「繼續!我叫你停了嗎?」
    他隨手把樂譜擲到地上,低頭開始點一支香煙,發覺琴聲突然斷了,抬眼瞥她一下,挑了挑左邊的一道眉毛。
    「夠了!我受不了了!」瑪格麗特看了一眼撒了一地的樂譜,衝著他嚷道,「你處心積慮把我騙到你跟前,就是叫我給你彈琴?你到底要說什麼,你說啊!這樣算什麼意思?我不彈了!」
    她猛地合上了琴蓋。
    卡爾慢慢打開琴蓋。
    「給我繼續彈。」
    瑪格麗特不動。
    「我說,給我繼續彈!」他的聲音突然提高。
    瑪格麗特看著他。
    卡爾盯著她,眼皮微微一跳。突然扔掉手裡剛點著的那支香煙,從外套內兜里摸出一疊用曲別針別住的卡片,重重地甩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卡片散落到瑪格麗特的膝蓋上。瑪格麗特低頭揀了起來,意外地發現竟然是自己向移民局申請移民的表格和她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陽光燦爛。
    「這些怎麼在你這裡?」
    因為太過驚訝,她生氣地抬起頭。
    「你在質問我?你這個狡猾的騙子!」他咬牙切齒地反問了一句,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瑪格麗特的胳膊,像抓小雞一樣地把她整個人從琴凳上提了起來。
    瑪格麗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聲,隨即發現自己被他重重地頓坐到了鋼琴上。琴鍵承受不了這種突然而至的重量,怪叫著,顫抖著,在瑪格麗特的臀下發出混雜了各種音調的奇怪呻|吟聲……
    「你幹什麼?毀了這架琴嗎?」
    出於一種喜愛樂器的本能,瑪格麗特急忙要從琴面上下來,但被他摁得死死。
    「讓它見鬼去吧!」他吼了一聲,「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可真是聖母瑪利亞轉世!救泰坦尼克號上的人不算,現在還心疼起一架鋼琴?你他媽的怎麼就把我往死裡弄去?」
    他抵在瑪格麗特的身前,憤怒的一張臉差點壓到她的臉上。瑪格麗特不得不盡量往後仰去,直到後背抵靠在了樂譜架上。
    「我發誓我沒有不管你!」瑪格麗特立刻解釋,「我很抱歉當時我確實打暈了你,我怕你對我不利。但過後我跑過來找你了。但是,等我回去後,我發現你人已經不在那裡了!我還去附近找過你,始終沒見到你。我想你應該已經蘇醒自己離開,或者被別人救走了。抱歉當時場面太亂了,我沒法知道你去了哪裡,那一層又快被水淹沒,我沒辦法才離開上了甲板的!」
    他眯了眯眼,彷彿在估量她這話的可信程度。
    「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發誓!請你原諒我,霍克利先生。當時我也是沒辦法了……」瑪格麗特再次說道。
    他哼了一聲。臉色終於稍稍放緩了些,慢慢站直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逼壓著她。
    瑪格麗特穩住心神後,聽到屁股下的鋼琴還在呻|吟,這種感覺很怪,於是想滑下來。就在她剛挪了下臀的時候,卡爾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臉色又轉為陰沈,朝她逼壓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就當你那時候差點打死我是迫不得已,那麼你能否再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讓斯特勞斯太太向我隱瞞你還活著的消息?」
    瑪格麗特一愣,睜大眼睛看著他。
    「別用這種無辜的眼神看著我!」他吼了一聲,「我和施特勞斯太太通過電話!你一直和她保持通信往來,卻讓她瞞著我你還活著的消息!要不是現在被我發現了,你他媽的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藏起來不見人?」
    「好吧,好吧,霍克利先生,你冷靜一下,」瑪格麗特急忙安撫他,「我承認我是不該讓她隱瞞我的消息,但是從獲救後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想再和這條船扯上任何關係,我想盡早忘掉那段可怕的經歷。這樣不行嗎?」
    「你卻聯繫了斯特勞斯太太!」
    「她不一樣……」瑪格麗特極力解釋,「她和施特勞斯先生對我那麼好,施特勞斯先生又不幸遇難,我怎麼可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都對你好,就我他媽的一直在欺負你,是不是?」
    瑪格麗特垂下眼皮,盯著他外套上的暗色紋路。
    「啞巴了?你給我說話!」他又砸了一下可憐的琴鍵。鋼琴再次怪叫一聲。
    「……您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也說不好……」
    她不想違心回答,又怕會惹他暴怒,在他逼問下,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
    「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知不知道,老子為了你差點——」
    他的眼睛里冒出一陣火星子,話說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
    瑪格麗特看著他。
    他盯著她,深深呼吸了兩口氣,神情漸漸變得涼薄。
    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再說話。因為剛才被迫一直往後靠在樂譜架上,時間略長,腰就開始感到有點酸。於是動了動,小聲說道,「……可以讓我先下去嗎?鋼琴這聲音吵得我頭暈腦脹……」
    他沒表示。
    瑪格麗特急忙從鋼琴上溜下來,站到了離他稍遠些的位置。
    兩個人都沒說話了。就這樣相對站在鋼琴兩頭。氣氛顯得異常沈悶。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抽煙。
    瑪格麗特其實極其厭惡他抽煙的這個習慣,但和她沒半點關係。所以視而不見。
    再片刻後,瑪格麗特開始把視線投向房間里的那架鍍金鐘,盯著它的秒針。在它終於走完最後一圈後,松了口氣。
    「……時間好像到了……我該走了……」
    她說完,匆匆蹲到地上去撿樂譜,最後去拿掉在鋼琴上的最後一張時,一隻男人的手突然從側旁伸了過來,把她的手摁在了琴鍵上。
    這一次,鋼琴發出一聲清脆的鳴聲。
    瑪格麗特抬眼看他。
    「你給我待在這裡!」他皺著眉,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慢慢地把自己的手從他有點灼人的掌心和冰涼的琴鍵中間抽了出來,低頭整理自己的樂譜。最後抬起頭,看著他。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生氣。我也知道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到不高興。但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既然到了這一步,我也不得不說,說真的,我不認為你到現在還會為我當時給你帶來的那點經濟損失或者麻煩而感到耿耿於懷。您現在有了新的生活,您過得非常好。既然這樣,我就不大明白了,我們之間並沒什麼大的交情,就算我對你隱瞞了我活著的事,這也只是我自己的選擇,您又何至於這麼生氣,好像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卡爾看著她,冷淡的一雙瞳孔里倒映著來自她身後落地燈的兩點燈光,微微閃爍。
    他忽然朝她走了過來。
    「上過床。在你眼裡,這也不算什麼大交情?」
    他拿走她手裡的夾子,隨手放到鋼琴蓋上,然後湊到她耳畔,用譏嘲的語氣問道。
    瑪格麗特的臉迅速漲紅,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請不要提這個!雖然這對我來說確實不算什麼。不過是交易而已!我想對您來說,更不算什麼!」
    她的反應彷彿讓他感到有點愉悅。他看著她泛紅的臉頰,神情變得輕鬆起來,最後,唇角甚至往上挑了挑。
    「費斯小姐,我記得你說過我是個商人。言下之意,也就是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要是沒記錯,我們上次還沒結束就被打斷了。而且說實話,你上次什麼都不會,躺在那裡基本只是我在取|悅你,根本值不了那個價……」
    「你侮辱夠了沒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和你這種人說話!」
    瑪格麗特羞憤交加,轉身朝門口去。
    卡爾一個箭步追上,從後抓住她的胳膊,扯了一下,瑪格麗特立刻被他再次壓在了鋼琴上。
    「費斯小姐,要是你覺得我這麼說侮辱了你,那麼我收回並道歉。換一個方式吧。」他忽然改了語氣,聽起來還一本正經的,「我會告訴桑本德太太我對你很滿意。以後,除非我通知你不用來,否則每天晚上你都過來,給我繼續上鋼琴課。」
    「你要學哪門子的鋼琴?我不會來的!」
    瑪格麗特憤怒地掙扎。
    「那麼我就親自去你工作的學校接你,或許還可以順便和費連娜女士談點什麼。比如,給學校捐一筆款之類的。雖然我這個人通常更容易招人厭煩,但我想她大概會很樂意見到我的……」
    他用呢喃般的語調說著話,慢慢地壓向她。
    她被迫再次往後仰,直到徹底靠躺在了身後的琴架上。但他並沒停下來,到了最後,沈重的男性軀|體幾乎完全壓到了她身上,兩人越來越熾熱的鼻息也漸漸開始相互交織,四唇快碰到一起。
    「……臭不要臉!無賴!」
    就在他的唇快要壓到她嘴唇的時候,瑪格麗特猛地往側旁扭過臉,咬牙切齒地罵道。
    他頓了一下,片刻後,猝然放開了她,從她身上站了起來。
    「行了!」他微微背過身去,用一種不耐煩的語調說道,「就這麼定了!你可以走了!還有,」他側過臉,冷冷盯了瑪格麗特一眼,「那位克拉倫斯先生彷彿也並不在你想忘掉的名單之上。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在門口等你了。我不喜歡這個傢伙。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他來接送你!」
    瑪格麗特捏著樂譜的手在微微顫抖。「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這麼命令我?」
    「睡過你的人。這條件夠了嗎?」卡爾扯了扯嘴角,「要是不夠,現在我就可以讓我們的關係再親密一層。」
    他扯了扯衣領,朝她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立刻轉身衝到門邊,打開門落荒而逃,最後在桑頓太太的驚詫注視之下,不要命般地衝出了房子的大門。

☆、Chapter 45

快到花園鐵門口時,瑪格麗特放緩腳步,等喘息平定了後,打開門,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克拉倫斯看到她從鐵門裡出來,立刻下車迎接。
    「你出來得比預定時間晚了點,」他替她打開車門,「不順利嗎?」
    「還算可以,」瑪格麗特坐進車里後,微笑道,「第一堂課,難免時間有點把握不好。」
    「是的,我剛才也是這麼想的。那麼,以後你就定時來這裡給你的學生上課嗎?要是你不覺得有不方便,我倒非常樂意像今晚這樣來接一下你。你瞧,反正我晚上通常也沒什麼事……」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瑪格麗特立刻婉拒,「但說真的,我可能需要重新考慮是否接下這個工作……那個學生……和我原來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她含含糊糊地說道。
    克拉倫斯一愣,隨即彷彿明白了什麼,扭頭看了眼身後的這座房子。
    「是那孩子淘氣吧?如果確實不好教的話,那就不要勉強自己。慢慢再找合適的工作。」他安慰她,開動了汽車,最後送她回到了湯普森大街,停在巷子口。
    瑪格麗特進家門後,才想起來,自己的樂譜夾好像還落在卡爾那裡。
    幸好裡面只有一些普通的練習曲譜。
    沒了就沒了,也沒什麼值得心疼的。
    ————
    瑪格麗特躺在自己房間那張簡陋的床上,輾轉反側個不停。
    到了半夜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房間門口傳來父親的聲音:「瑪琪,你還沒睡著嗎?」
    瑪格麗特點燈開門,見父親拄著拐杖站在那裡,急忙扶他回房間躺了下去。
    「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煩事?」布朗·費斯躺下後,望著昏暗燈光下的自己的女兒,「晚上你從外面回來,我就看了出來,你有心事。是你今晚去上課的學生很難教嗎?還是他們對你不滿意?有錢人家通常都不大好相處的。如果這樣的話,你別太委屈自己,勉強自己一定要做下去。瑪琪,你在學校已經夠累了,爸爸原本就不想你再去接別的活。也別為了錢的事太過擔心。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我一好起來,我就能繼續去找事情做。放心吧,爸爸還記得我們從前遇到過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我們都過來了。現在更能過去的!」
    來自父親的安慰令瑪格麗特有點想哭,又十分感動。
    或許父親說的對,她真的不該因為從前那些原本就說不清到底誰對誰錯的事而太過委曲求全了。
    面對卡爾·霍克利那樣的男人,她越害怕,越是退縮,他可能就越得寸進尺,除非她這一輩子都打算這麼提心弔膽地過下去,否則,她是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用正確的態度去面對他了。
    ————
    擁有百年歷史的紐約市政廳外今天擠滿了人。除了各家報社的記者,還有許多興奮的民眾。
    下午三點,市長將在這裡對公眾宣佈歷時五年的紐約地鐵體系完整建成。之後,還會舉行一場相關的慶祝活動。
    晚上六點,位於百老匯附近的某著名高級俱樂部的一個大包間里,十幾個上流社會的男人三三兩兩聚坐在一起大聲開著各種玩笑,身邊摟抱著濃妝艷抹的俱樂部小姐,吞雲吐霧,碰杯聲不絕於耳。他們當中,有片刻前剛在記者和公眾面前發表過鼓舞人心講話的政府要員,也有和官員有著千絲百縷利害關係聯繫的工業大亨。
    就是這一群人,掌控了這個城市、乃至於時下大半個美國的政治和經濟命脈。他們的話題,從幾個月前剛結束的紐約市長選舉延伸到下一屆的總統選舉,最後說到了時下的歐洲形勢。
    「……國際國會聯盟就要破產了。戰爭快要爆發了!夥計們,我們的好日子來了,都等著數錢吧!」一周前出現過在戴維斯酒店的那個財政官員高聲嚷道。
    「國際國會聯盟是什麼東西呀,老爹?」被他摟在懷裡的那個俱樂部女郎嬌聲嬌氣地湊趣。
    「是好吃的東西,我的乖乖,比你還要美味呢……」
    早司空見慣這種場面的男人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說到數錢,我們大概誰都沒有卡爾來得快。聽說你剛兼並了一個伊利諾伊州的軍工廠?」另一個男人看向卡爾·霍克利。
    卡爾翹著腳坐在沙發上,笑了笑,「不過是個小工廠。比不上你的地鐵公司。」他轉了話題,「今天你是出了大風頭,明天全美國人都會知道你的名字了。」
    「還要仰仗你的鋼鐵供應……」下午和紐約市長大衛沃夫一道上了報紙的地鐵公司所有者哈迪遜先生謙遜了一番,隨即又哈哈大笑,笑聲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當然,紐約地鐵順利落成無疑會幫助市長先生累積聲望。」他朝卡爾湊過來一些,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他和幕僚有計劃把目光投向華盛頓的副總統位置,前段時間你們往來叢密,是否確有其事?」
    「你高看我了。或許哪天要是碰到他的辦公室發言人,我可以打聽一下?」
    卡爾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忽然掐滅香煙,推開坐自己邊上的俱樂部女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諸位,你們慢慢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
    卡爾回到住處的時候,距離七點半還有二十分鐘。
    半年前被雇來協助管家的桑頓太太對他突然找鋼琴老師學鋼琴這件事依然還感到費解。
    男主人居然突然異想天開地要去學什麼鋼琴……
    而且,今晚他看起來和平時更是有點不大一樣……
    怎麼說呢?反正就是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先生,你回來了?」她迎上去的時候,先彙報了自己認為比較重要的事,「洛夫喬伊管家從匹茲堡打電話來了,他說那邊沒什麼問題……」
    「房間里擺了花嗎?」
    卡爾打斷了她的話。一邊往二樓快步走去,一邊問道。
    「擺了!」
    桑頓太太一愣,說道,「按照您的吩咐,一束最新鮮的英格蘭玫瑰,瓶子是新的,我把它擺在鋼琴的邊上。還準備好了熱茶、點心,糖果,隨時都可以上。」
    卡爾唔了一聲。低頭聞了聞身上衣服,皺了皺眉,立刻回到房間換了一套。剛穿好,照照鏡子,又去換了另一身。最後自己站在鏡前,開始對著鏡子打領結。打幾次,拆幾次後,最後扭頭衝著外面喊:「桑頓太太,過來幫我打一下領結!」
    桑頓太太急忙跑過來,幫他打的時候,說道:「先生,看您襯衫領片的樣式,我覺得換一條,可能會比較好看……」
    「那就換吧!」卡爾甕聲甕氣地說道。
    桑頓太太去挑了另條領結,幫他打好。
    「您看怎麼樣?」她滿意地端詳著。
    卡爾照了照鏡子。沒吭聲。轉身出去了。
    過了沒一會兒,樓下桑頓太太又聽見他的咆哮聲傳了過來——「是誰把這個雕像擺在這裡的?太醜了!根本就不搭配!」
    桑頓太太急忙叫了個男僕,慌慌張張地跑上去,看了眼擺在房間里的那個黑色銅質少女雕像,松了口氣。
    「哎呀,先生,我記得它一直就在這裡呀,倒是這架鋼琴,剛搬進來沒兩天——」
    「趕緊給我搬出去!」卡爾下令。
    桑頓太太急忙指揮男僕搬走銅雕。卡爾最後環顧了一下房間,走到那張斯坦威鋼琴前,打開琴蓋,慢慢伸出一根中指,試探般地敲了一下琴鍵,聽到鋼琴發出一聲「咚」的清脆響聲,終於露出滿意的神情。
    他再次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微微皺了皺眉。走到可以眺望花園鐵門的那扇窗戶邊,掀開窗簾,看了下去。
    ————
    費連娜女士讓瑪格麗特協助指導學校新成立的一個合唱團。事情一下變得多了起來。今天她離開學校回到家,從巴士站下來的時候,快七點了。
    冬天的紐約,天黑得很快。加上今天又下雪了,路上行人並不多。
    瑪格麗特踩著腳下堆積著骯臟積雪的路面,在昏暗的路燈下低頭急匆匆往家裡趕。快到湯普森街的時候,瞥見一輛汽車停在路邊。
    她認得那輛汽車。但視而不見地從邊上走了過去。
    一個男人從車上迅速下來,攔住了她,並且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將她連拖帶拉地扯進了自己的那輛汽車里,「砰」地關上了門。
    司機立刻識相地下了車。車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昨晚為什麼沒來?」
    卡爾盯著她,臉色十分難看。
    瑪格麗特皺著眉,弄平自己剛被他抓亂的圍巾。最後抬眼,冷冷說道:「我很忙。並且我記得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她的反應令卡爾似乎有點意外,愣了一下,用不認識她般的眼神盯了她一眼,最後哼了一聲:「你好像忘了,我說過的話才算數。」
    瑪格麗特嗤了一聲,扭頭看著車窗外那面畫滿了各種塗鴉的骯臟而破舊的街邊牆壁,「別開玩笑了,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我們都沒空玩這種無聊幼稚的把戲。」
    「……費斯小姐,或許我該讓你知道,你的這種態度會給你帶來什麼後果……」卡爾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再次嗤了一聲,回過頭看著他。
    「去我學校給我找麻煩?霍克利先生,你愛去就去,隨便你是捐款還是讓費連娜女士開除我,我無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你都不要臉了,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
    「瑪格麗特·費斯!我警告你——」卡爾的臉色更加難看。
    「得了吧,別跟我來這一套了,我受夠了!」瑪格麗特說道,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幾秒過後,卡爾下意識地對著前面的後視鏡飛快照了一下,沒發覺自己臉上沾了什麼。哼了一聲。
    「你看我什麼意思?」
    瑪格麗特忽然微微一笑,唇邊露出一個酒窩。
    卡爾一愣。
    「霍克利先生,能允許我問你兩個問題嗎?」
    「……」
    「您沒說不,那我就當您是同意了。我的第一個問題,您非常痛恨我嗎?」
    卡爾沒立刻說話。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煙,深深抽了一口。
    「這個問題很無聊,「最後他靠在椅背上,聳了聳肩,「能讓我感到痛恨的人,不是沒出生,就是已經死了。」
    「謝謝,」瑪格麗特再次一笑,「那麼我的第二個問題來了。您愛我嗎,霍克利先生?」
    卡爾突然像是被煙給嗆了一下,咳嗽了起來。急忙轉過身,搖下車窗。
    過了一會兒,他停了下來,轉身用略微誇張的,帶著譏嘲的笑聲哈哈了兩下:「你在開什麼玩笑,費斯小姐?我愛你?你怎麼問得出這樣的可笑問題?」
    「那就是不愛了。」瑪格麗特臉上神情變得漸漸嚴肅起來,「現在我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您既不恨我,更不愛我。我也為從前的事一再向您道過歉。既然這樣,您為什麼還要故意這樣為難我?」
    卡爾一頓,彷彿一時語塞。
    「為難你?」
    片刻後,他終於這樣反問了一句。
    「是的。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就是在為難我!你根本不是要學什麼鋼琴!就算你真的要學,也有無數比我更有資格的人可以去教你!但是你卻毫無道理地一再為難我,像個暴躁的,得不到玩具的沒長大的男孩!霍克利先生,您大概有這樣的時間和心情,但我真的沒有。我需要好好工作。我的父親在鋸木廠被木頭壓傷,現在躺在床上也需要我的照顧!我感覺已經很累了!我真的沒有心情再配合您這種無聊的遊戲!如果您還稍稍有一點人性的話,我求你,請你放過我,別再像個任性孩子那樣……」
    瑪格麗特越說越氣。之前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各種氣憤和委屈彷彿突然被打開了龍頭,爭先恐後地湧了上來。嚷到最後,聲音都略微有點哽咽了。
    「等等等等——」卡爾用不可置信般的目光看著她,「你說我是個男孩?暴躁……得不到玩具……任性?」他重復著她剛才的描述,臉色僵硬又氣惱。
    「這還是好聽的!」瑪格麗特吸了一口氣,扭過臉不去看他。
    車廂里的氣氛突然沈悶了下來。
    卡爾一下一下地抽著煙,片刻後,突然問道:「你哭了?費斯小姐?」
    「沒有。」瑪格麗特用力把眼睛里的熱意給逼回去。
    他繼續抽著煙。
    「你很討厭我嗎,費斯小姐?」
    他問道。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2

☆、Chapter 46

瑪格麗特看向他。
    對面昏暗的街燈燈光透過她背後的那塊車窗玻璃射進來,陰影投到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他嘴裡叼著煙,沒有抽,微微眯著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表情帶了點高深莫測。
    「您想聽假話,還是真話?」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後,問。
    「假話是什麼,真話是什麼?」
    「假話是我不敢去討厭你。而真話則截然相反。霍克利先生,你是一個冷酷、自私、傲慢、冷血,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你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能讓我感到不討厭。我討厭看到你的臉,討厭你說話的方式,甚至討厭你現在叼著煙的這個姿勢……」
    卡爾的眼睛驀地睜得滾圓,身體朝她傾過來,忽然抬手掐住了她的臉。他咬在嘴裡的煙頭距離她的臉不過數寸之遙,瑪格麗特甚至能清晰感覺到來自於它的那種灼人的熱量。
    封閉而狹小的空間里,沈寂得只剩下了來自於他的呼吸聲。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濁。空氣里彷彿充滿了火藥米分末,隨時就可以被來自任何一個角落的火花給點爆。
    瑪格麗特並沒掙扎,任由他把自己摁在身後的座椅靠背上。
    剛才落到她頭髮上的雪花現在漸漸開始融化,化成小小的水珠。一滴水珠沿著她的額頭滾落下來,沾到她一側的睫毛上。
    她眨了下眼睛。
    「您無法接受我用這種言辭去描述您,是嗎?」
    她忽然開口。注視著他的目光非常平靜。
    「我並不是故意想挑釁您。原本我也無論如何不想說的。是您自己問我的,所以我說了。現在我感覺心裡舒服多了。」
    她甚至衝他微微笑了一下。
    卡爾盯著她,額角的那根青筋微賁。漸漸地,他掐著她臉的手松了下來,最後終於抽離開,身體也坐了回去。
    「滾出去!」
    最後他冷冷地說道,臉龐像覆蓋了一層車窗外地上的冰雪。
    「謝謝您不和我計較。那麼我就把這理解成您以後不會再來找我麻煩了。再見,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推開車門,下了車,冒著雪朝通往自己家的那條巷子快步走去。
    凍得手腳發冷的司機終於鑽進了汽車。坐好後,並沒聽到他發出開車的指令。於是回頭看了眼主人。發現他扭著臉,視線落在剛才那位小姐消失的巷子深處,嘴裡咬著煙,神情是一貫的冷漠,看不出有什麼特別表情。
    過了許久,當司機忍不住就要出聲詢問的時候,他忽然把煙頭從車窗里擲了出去。
    「開車。」
    他簡短地說了一聲,隨即拉上車窗窗簾,靠在了椅背上。
    汽車立刻發動,迅速駛離了這條顯得冷清而骯臟的大街,只在雪地上碾出了兩道長長的輪胎痕跡。
    雪下得越來越下,寂靜無人。雪地裡,只剩那截還沒被雪水打濕的煙頭躺在那裡,冒著淡淡的一縷青煙。
    ————
    一個星期後的這天下午,瑪格麗特找到了位於百老匯中心地帶的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
    她站在劇院門口,仰頭望著竪立在牆體上的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電光廣告牌。它長80英尺,高45英尺,使用了11公里長的電線,鑲嵌了3.2萬立方英尺的玻璃。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這塊玻璃牌就會在數千盞霓虹燈的燈光中變幻成一個跳動著的巨大火焰,成為整條百老匯街,乃至於整個曼哈頓夜色里的最耀眼的一幕風景。(來自資料)
    瑪格麗特穿過張貼了顯眼的《貞潔小姐》劇目招貼畫的碩大廣告牌,向門童打聽到自己想找的人的所在後,繞到劇院後門,來到了一處公寓樓前。
    最後她停在了一扇門的前面。
    她想找的人,名叫塞繆爾·沃德,是時下活躍在百老匯的著名作曲家之一。過去的十年里,他寫出過許多大受歡迎的劇目。在最輝煌的時期,他的一出劇目曾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裡連續公演了一百多場。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也因演出他的那場劇目而名聲大噪。最近這兩年,他雖然有所沈寂,但提起他的名字,百老匯沒有人不知道。
    有名望的作曲家,通常都會雇一個抄寫員幫助自己整理隨手寫出的各種曲譜,最後謄抄下來,整理成冊。這個工作看似簡單,但想真正把它做好,實則並不容易,不允許出任何一個細微差錯。所以抄寫員本身也必須具備良好的樂理素養。從前,瑪格麗特就是做這份工作而結識了史密斯教授的。塞繆爾·沃德自然也有他的抄寫員。但他用了多年的那個抄寫員最近離開了。他重新找了好幾個,但始終不滿意。
    瑪格麗特現在就是來應聘抄寫員這個職位的。
    這應該是她除了教學外感到最得心應手的一種工作。所以她對自己得到這個職位還是頗有信心的。
    而且,她也十分期待能得到這個兼職。就算不考慮報酬,作為一個音樂劇的狂熱米分絲,能近距離接觸到時下百老匯著名作曲家的創作過程,對她而言,更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她抬頭最後看了一眼門牌號,確定沒錯後,敲了敲門。
    裡面沒有反應。
    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想再敲的時候,留意到裡面彷彿終於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似乎是來開門了。於是停下來,看了過去。
    門被打開,一個五十多歲,頭髮灰白、穿件黑色外套,看起來神情有點萎靡的老紳士出現在她的面前。
    「請問,您是塞繆爾·沃德先生嗎?」
    瑪格麗特禮貌地問道。
    「哦,不,」對方彷彿一愣,搖了搖頭,「我是約翰·愛施德……」說出名字後,他彷彿意識到自己沒必要和瑪格麗特介紹自己,張了張嘴,停了下來。
    「那麼請問,沃德先生在嗎?我和他約好了,是來應聘抄寫員的……」
    「瑪格麗特·費斯?」
    門裡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是的!」
    瑪格麗特急忙高聲應道。
    「進來吧!我在等你了。」裡面的人說道。
    名叫約翰·愛施德的老紳士朝瑪格麗特低聲道了句歉,隨即低著腦袋,慢慢地走了出去,背影顯得愁苦又淒涼。
    這個打了個照面的老紳士給瑪格麗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目送他離開後,瑪格麗特隨即進了這扇門,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房間走去。
    ————
    塞繆爾·沃德大約四十多歲。身材削瘦,皮膚蒼白,看起來文質彬彬。他坐在一張堆滿了凌亂樂譜的桌子後面,用溫和,但苛刻的目光打量了下瑪格麗特,隨即讓她坐到一邊,去整理一份自己剛出來沒多久的樂譜。
    樂譜非常凌亂,到處是塗改、塗改、重復塗改的痕跡。
    瑪格麗特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開始謄寫。很快就謄寫完畢。遞給塞繆爾的時候,大概驚奇於她的速度,他瞥了她一眼,但沒說什麼。
    他低頭看抄寫出來的樂譜時,瑪格麗特小心地說道:「沃德先生,這段連接處,結合前後,我覺得您應該是想寫4/4拍的,可能因為疏忽,寫成了4/2拍,我給您畫了出來。您看一下,是不是這樣的?」
    塞繆爾看了一眼,沈默了下。忽然抬頭問道:「你以前是在哪裡學作曲的?」
    「溫徹斯特音樂學院,」瑪格麗特說道,「您可能聽說過在那裡任職的沃爾夫·史密斯教授,他是我的老師。」
    塞繆爾哦了一聲,注視了她片刻後。接著詢問了一些她移民到紐約的情況,最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難怪。你說的沒錯。確實是我手寫失誤了。你很不錯。我很滿意。我正在創作一部新的歌劇。通常我是一個很苛刻的人。但我認為你應該可以勝任我助手的這個職位。在開始工作前,我需要你簽這個保密協議。」
    瑪格麗特接過他遞來的一份保密協議,又驚又喜,急忙道謝,表示自己一定會努力。
    簽好協議,和塞繆爾談好工作時間,從他的公寓里出來後,瑪格麗特的心情終於漸漸好了起來。
    父親的傷愈合良好。卡爾·霍克利從那天之後就沒再來困擾她了。而且,她還剛剛找到了一個為著名百老匯音樂劇作曲家工作的難得機會。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父親對自己說過的那樣。
    ————
    塞繆爾得知瑪格麗特父親需要照顧的情況後,同意讓她攜帶手稿回家謄寫。
    這給瑪格麗特帶來了不少的便利。她可以從學校下班後直接回家,照料好父親就開始工作。
    這個周日的下午。在房間里坐了一天,抄寫完最後一個音符後,瑪格麗特顧不得休息,把原稿和自己的謄寫稿裝訂好,和父親說了一聲後,就出發去往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後的那座公寓樓。
    她臨出門前,還攜帶了一份自己感覺最好的作品。
    上次和塞繆爾閒聊的時候,當得知她也有試著作曲時,他表示她下次可以帶過來,他願意幫她看一下。
    塞繆爾和史密斯教授的音樂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瑪格麗特並非固步自封之人。能得到一個擁有豐富百老匯舞台劇目經驗的成功的作曲家的指點,對她而言自然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就算沒什麼大收穫,至少也不會有壞處。

☆、Chapter 47

瑪格麗特抵達塞繆爾的公寓。門虛掩著,敲了下門,沒聽到有回應。因為最近時常出入,所以自己推開門。正要進去,忽然聽到一陣說話聲從工作間的方向飄了過來。
    「……我說過,不會給你寫東西的!你還拿劇本來幹什麼?」
    塞繆爾的聲音從裡面飄了出來,語氣不是很客氣,甚至帶了點惱意。
    瑪格麗特停住了。
    她知道塞繆爾最近創作彷彿遇到了瓶頸,脾氣不是很好。但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還是第一次聽到。
    「……求求你,先看一眼我的劇本吧沃德先生!我敢向你保證,它絕對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本子,你只要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她從推開了一半的門裡看進去,驚訝地看到了上次在門口遇到過的那個老紳士愛施德先生。他站在桌子邊,微微躬著腰,用卑微懇求的語調說道。
    塞繆爾顯得很不耐煩。
    「我很忙,沒空看你的劇本!請你馬上離開。」
    「等你有空了,請看一眼吧!我會盡量支付給你一個能讓你滿意的報酬……」
    塞繆爾彷彿嗤笑了下,隨即用輕慢的語氣報了個數字,「這是我的價格,你付得起嗎?」
    愛施德先生沈默了片刻後,說道:「……我知道您完全值這個價格。或者我先支付你一部分,剩下的,等劇目上演後我再給你。我們從前合作過,您應該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絕對不會欺騙您的……」
    「愛施德先生!」塞繆爾語調突然轉冷,「你好像還沒弄清楚一件事!從前你的劇院是風光過,但它現在過時了!過時了!以它現在的條件,再好的劇也不可能走紅的!我實話告訴你吧,就算你能付得起我的價錢,我也絕不會把我的心血浪費在一個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舞台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你可以走了。另外,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非常忙。」
    約翰·愛施德僵了片刻後,臉色漸漸由紅轉白,羞愧地低聲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拿走你的劇本!」塞繆爾在他背後提醒。
    愛施德先生轉身拿過桌上那疊紙,走出了工作間。
    為免尷尬,瑪格麗特急忙退了出來。等愛施德先生打開了門,這才裝作自己剛剛來的樣子。
    「啊,小姐,你來了——」
    愛施德先生彷彿還記得她。在瑪格麗特和他打招呼的時候,強作笑顏地應了一聲,隨即低頭往樓梯走去,步履蹣跚。
    一個劇院經理央求大手為自己創作,遭到了拒絕——這樣的事情,在百老匯應該不算什麼稀奇。
    瑪格麗特目送愛施德先生離開後,走進了工作間。
    因為不是件什麼愉快的事,加上塞繆爾看起來情緒也不怎麼好,所以瑪格麗特半句沒提剛才的事,只連同原稿,遞上自己整理過的樂譜。
    塞繆爾隨意翻了一下,點了點頭,重新交給瑪格麗特一疊新的草稿。說其中一個樂章很重要,要她馬上就整理出來,其餘的可以帶回去做。
    瑪格麗特立刻答應了下來,坐到邊上另一張桌子旁,開始埋頭工作。
    塞繆爾很快也進入了創作狀態。時而打節拍,時而閉目,最後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反復地低聲哼唱。忽然「啪」的一聲,彷彿什麼東西掉落在地。
    瑪格麗特抬起頭,發現他走動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帶來放在桌角的那個樂譜夾給撞到了地上,裡面的幾張樂譜掉了出來。
    這原本是瑪格麗特打算讓他幫自己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受剛才那一幕的影響,她忽然有點不想麻煩他了。所以沒提這事。
    塞繆爾低頭瞥了一眼,「你自己做的曲子?你帶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站起來。
    「是的。但是您太忙的話,我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您了……」
    「放下吧,」塞繆爾顯得有點漫不經心,思緒應該還沈浸在他自己的音樂世界里,隨口說道,「既然答應你了,我會抽時間幫你看下的。」
    見他這麼說了,瑪格麗特只好道謝,把剛才掉地上的樂譜撿了起來,放回到桌上。
    ————
    瑪格麗特很快整理完塞繆爾要求的那個段落,勘核無誤後,告辭離開。
    她往家的方向走,快到車站時,非常湊巧,忽然看見了約翰·愛施德先生。
    他正坐在路邊的一灘積雪邊上。拐杖和帽子落在一邊,劇本也掉在了地上。寒風簌簌,吹動著他花白的頭髮,身上沾了些積雪,模樣看起來狼狽而無助。應該是剛才走到這裡時,不小心被積雪滑倒了。
    他彷彿想爬起來,但試了下,沒有成功,最後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
    邊上行人匆匆而過。並沒有人上前幫上一把。
    「啊,小姐——請行行好,幫我一把吧。我自己起不來了——」
    愛施德先生四顧的時候,忽然看到瑪格麗特,於是向她求助。
    瑪格麗特立刻走了過去,扶著他慢慢站了起來。又幫他揀回掉地上的東西。
    「愛施德先生,您還能走路嗎?」瑪格麗特問道。
    約翰·愛施德慢慢動了動腿,最後點頭道:「還能走幾步。幸好我的劇院離這裡不遠,慢慢走就可以了。謝謝你小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瑪格麗特·費斯,」瑪格麗特報上自己的名字後,說道,「我扶您回去吧。」
    老紳士露出感激的神色,連聲道謝。
    「沒什麼。反正我也沒事。」瑪格麗特微笑道,扶著他的胳膊朝前慢慢走去。
    這位老先生很容易讓她聯想到已經去世的斯特勞斯先生。加上之前兩次偶然的碰面。送他回去,不過是順手之勞而已。
    扶著老紳士慢慢回去的路上,愛施德先生告訴她,他經營著一家名叫「銀沙」的劇院,距離這裡不遠,不過隔了兩條街。十幾年前,銀沙劇院曾是百老匯最好的劇院之一,幾乎場場滿座。但最近幾年,隨著附近許多新劇院的崛起,沒有及時跟上腳步的不少老劇院被迅速擊垮,其中就包括銀沙劇院。沒有吸引人的新劇,請不到當紅的演員,加上設施陳舊,觀眾日益零落,只是靠著自己不斷補貼投錢進去,這才勉強維持了下去。
    「不少像我這樣的老劇院都已經關門,或者被迫賣給別人,只有我還在苦苦堅持。劇院是我這一輩子的心血,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捨不得讓它倒閉,」愛施德先生搖了搖頭,「想必剛才您已經看到,我也就不瞞您了。我向銀行抵押自己的房子貸到一筆錢,想排演一出新的劇目。這個本子非常好。我也非常希望塞繆爾·沃德能寫這個本子。或許只有他才能輓救我的劇院。但是如你所見,他拒絕了。」他苦笑了下,「我並不怪沃德先生。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作曲家,確實不應該把心血浪費在我這裡。我只是感到有點難過……」
    他沈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只好安慰他,「您再找找,會找到為您寫本子的作曲家的。」
    他嘆了口氣,笑了笑。
    「到了,就是這裡。」他指著前面的一座房子。
    瑪格麗特抬頭,看向街邊他所指的那家劇院。門臉不算小,依稀彷彿還能辨認出一點當年輝煌時的風采。但招牌褪色,海報老舊,大門緊閉,在附近那些裝飾著嶄新電光廣告牌的劇院映襯下,顯得陳舊又破落。
    「謝謝你費斯小姐,你是一位好心的姑娘。」愛施德先生向她道謝,「你說的對,我一定能找到肯為我寫本子的人的。能告訴我你的住址嗎?等我的新劇目上演,我會送你兩張票,希望你到時候能到場觀看。」
    瑪格麗特不忍潑他冷水,告訴他湯普森大街的地址後,和他道別離去。
    ……
    時令很快進入了三月。天氣漸漸變暖。塞繆爾終於完成了他的創作。對於他沈寂兩年後推出的這部新歌劇,無論是報紙還是觀眾,都報以了很大的期待。據說現在已經進入排演階段,很快就要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上演。瑪格麗特的抄寫員工作也順利地暫告了一段落,拿到一筆不錯的報酬。塞繆爾對她的表現似乎很滿意,稱下次還會請她為自己工作。
    除了這件事外,還有一件事更值得慶祝。父親的傷差不多痊癒了,現在可以自己走路。而且,就在幾天之前,克拉倫斯還幫助他在自己工作的醫院裡找到了一份工作。這讓布朗·費斯非常高興,瑪格麗特更是感激。所以到了這個週末的下午,當克拉倫斯開口邀請瑪格麗特去看電影的時候,瑪格麗特答應了下來。
    現在的無聲電影情節比較簡單,多是些搞笑愛情片。在瑪格麗特看來自然沒什麼大的吸引力。引起她興趣的是,是她發現她看的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正好是多蘿西。雖然只是黑白銀幕,但多蘿西在電影里看起來還是非常嬌俏迷人。當全場觀眾看得如痴如醉時,瑪格麗特難免就會從多蘿西身上聯想到一個人。
    距離那個下雪夜晚過去已經兩個多月了。就算現在想起來,瑪格麗特還是感覺有點慶幸。當時實在是被他逼得沒了退路,乾脆本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賭了一把,沒想到居然真的奏效,他就此彷彿徹底從她生活里消失了。
    電影演完了。散場出來的時候,克拉倫斯隨口說道:「我剛才忽然發現,你長得和多蘿西有一點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看來美人都是長得差不多的。」
    瑪格麗特一愣,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怪異的感覺。不大舒服,只乾笑了一下,沒有作聲。
    克拉倫斯並沒留意到她的微妙情緒變化,接著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道:「正好是晚飯時間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錯的法國飯店,我已經訂了位置。可以賞臉和我一起去吃頓飯嗎?」
    「其實……」
    他頓了一下,望著瑪格麗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瑪格麗特一愣。
    因為兩人已經算是不錯的朋友了,瑪格麗特也知道了些關於他的事。他是個英國人,至今還保留英國國籍。母親出身於上流家庭,父親是陸軍上校,但兩人都已經去世。最親近的人只有一位祖母,但她一直居住在英國。所以他現在在紐約也是孑然一身。
    「您應該早點告訴我的!」瑪格麗特立刻說道,「我都沒給你準備禮物。那麼這頓飯我來請吧。」
    「不不,今天還是我來請。下次你再請吧,」克拉倫斯笑道,「你能陪我一起吃這段飯,我就非常高興了!」
    他把車子停在了一家高級法國飯店的門口。
    夜幕初降,霓虹燈開始閃爍。瑪格麗特從車里下來,按照通行習慣,輓住克拉倫斯的胳膊,兩人並肩往飯店門口走去的時候,街道對面忽然開過來一輛汽車,最後也停在了門口。
    門童彷彿認得車,飛快跑來打開車門,嘴裡說道:「霍克利先生,您來了!約翰遜先生已經在等您了。」
    瑪格麗特循聲看去,竟然看到卡爾·霍克利穿著整齊的晚裝,從後車門裡彎腰鑽了出來。他隨手摸給門童一張鈔票,跟著快步往飯店大門走去。
    忽然,他彷彿有所覺察,扭過臉朝她這邊瞥了一眼,腳步隨之停頓了一下。
    這樣猝不及防地在這裡碰見他,瑪格麗特甚至來不及轉頭裝沒看見。當覺察到他的視線最後落到自己輓著克拉倫斯胳膊的那只手上時,不自覺地微微松了一下。但隨即意識到自己這種舉動的可笑。於是重新輓住了。
    「霍克利先生!」
    克拉倫斯已經看到了他,打了聲招呼。
    卡爾看向克拉倫斯,笑了笑。「這麼巧,你也來這裡吃飯?帶著你的……」
    他的視線掃了眼瑪格麗特,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們是朋友。」克拉倫斯立刻說道,「從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的時候,她還和我們一起同桌吃過午飯的,不知道您忘記了沒。」
    「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位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卡爾拖長聲調,彷彿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隨即對著克拉倫斯正色說道:「見到你很高興,克拉倫斯先生。原本我們倒是可以一起坐坐的,但我約了人,現在時間快到了——」
    「您請自便。我們正好也訂了位置了。」克拉倫斯說道。
    卡爾扯扯嘴角,朝克拉倫斯點了點頭。瞥了眼一直默不作聲的瑪格麗特,忽然扭頭往里大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玻璃門後。

☆、Chapter 48

「……你聽說過瑪德琳·奧古斯丁女士嗎?她是一位伯爵的遺孀,也是個女性社會活動家,一直致力於幫助婦女促進就業,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她最近開設了一個旨在普及女性生理衛生知識的講座,請我去為願意來上課的女人們講點關於女性生理健康的知識。你知道,這雖然聽起來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但在我看來,普及這些基礎常識確實非常有必要。我在醫院見過太多的女性因為不懂這些她們原本在少女時代就該掌握的知識而讓身體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也很欽佩瑪德琳女士為此而做出的努力,所以欣然接受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也來……」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餐桌上,克拉倫斯在和瑪格麗特談論自己最近在忙碌的一些事時,瑪格麗特忽然打斷了他,沒頭沒腦般這樣問了一句。
    「誰?」克拉倫斯一怔,停下來看著她。
    「哦,抱歉!」瑪格麗特醒悟了過來。發覺自己已經說出了口。於是繼續說道,「我是說剛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位卡爾·霍克利先生……你認識他很久了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他啊,是的,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了。」他頓了下,「……他確實和我們不大一樣。」最後他這樣說道,語氣顯得有點斟酌。
    「是的,」瑪格麗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看起來……確實和我們不大一樣。」
    「原本不該這樣談論別人的。既然你問了。」克拉倫斯聳了聳肩,「坦白說,我不大認同他。或者說,不大認同像他那樣的人。」
    「哪種人?」
    「他是個非常成功的商業大亨。在現在,或者說在這個從它建立第一天開始就信奉金錢至上的國度里,他所取得的成就無疑令人仰望,尤其是對於他這樣出身貧民窟的人來說,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議……」
    「貧民窟?」瑪格麗特一愣。
    「你不知道?」克拉倫斯看向她,「在買下匹茲堡第一家鋼鐵作坊之前,他在貧民窟長大。像個傳奇吧?」
    「哦!」瑪格麗特哦了一聲,「請繼續。」
    「我的意思是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美國式成功典範,同時也承擔了他與他地位相應的社會義務。你知道已經去世的斯特勞斯先生的慈善基金吧?他現在是那個基金的董事之一,此外也為別的慈善項目捐了不少的錢。但是,除去這些,他的另一些事卻叫我無法認同。女明星多蘿西,就是我們剛看的那部電影里的女主角,據說是他現在的情|婦。這倒無傷大雅,畢竟我們無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同基督徒那樣虔誠守著道德戒律,但是最近我聽一位商會里的朋友提及了一句,說他彷彿還涉足了軍火的製造買賣。你知道的,歐洲局勢現在非常緊張,隨時就有可能爆發戰爭。我沒有立場可以去譴責遠隔大洋的這些像他一樣的軍火商們想靠戰爭發大財的行為,但我本人對此非常不認可。」
    「你說的沒錯!」瑪格麗特忽然像是卸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心情意外地輕鬆了起來,「養情|婦,可能還不止這一個!軍火販子!發戰爭財!我們沒有立場去譴責,但可以選擇遠離!」
    「你好像……」克拉倫斯注視著她,「對他的事感興趣?」
    「哦不不,您別誤會!」瑪格麗特立刻笑道,「就像你說的,他看起來和我們不大一樣,所以出於好奇,剛才隨口問了幾句而已。我們別談這個人了。還是繼續你之前的話題吧。關於你說的那個……」
    「女性生理衛生知識講座?」
    「對的!我很有興趣!」
    克拉倫斯笑了起來。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更歡迎你能帶更多的女士過來。地點是在……」
    ————
    卡爾結束了晚餐會面,從飯店大門走出來,坐到汽車後座里,看了出去。
    透過飯店明亮的大扇落地窗,他看到了那張位於窗邊角落位置的餐桌。
    餐桌佈置得漂亮而溫馨,鮮花點綴。她和克拉倫斯相對而坐,中間不過隔了兩英尺的距離。她時而望著他托腮微笑,時而低聲說著什麼。兩個人看起來談得非常投機。
    卡爾看了一會兒,習慣性地掏出一支煙,咬在嘴裡,伸手去摸打火機時,發現忘在了剛才吃飯的桌子上。
    「該死的!」
    他低低詛咒了一句。
    「需要我去拿回來嗎,先生?」司機轉頭問道。
    卡爾彷彿沒有聽到。目光繼續落在車窗外,手指捏住香煙,突然把它折成了兩截。
    「開車!」他說道。
    司機急忙發動汽車離開了飯店。開到街角,快要拐彎時,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一個指令:「回去!」
    司機一愣,通過後視鏡飛快瞥了眼後座,見他面無表情,猜測他應該是又想拿回那個他已經用了很多年的打火機,於是急忙倒車回來,停到了原來的位置。也不用他開口,自己下車就進去了。
    卡爾從司機手裡接過打火機,重新點了一支煙。並沒有吩咐再次離開,而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後,慢慢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香煙在他手指間徐徐燃燒,青煙裊裊而上。他一直坐在陰暗裡,視線落到車窗外飯店的方向,一動不動。
    ————
    一周之後,塞繆爾的新歌劇在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上演。據說觀眾反響不錯,取得了成功。
    塞繆爾為這部歌劇創作的二十多首曲子,在她看來,其實並沒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只能說中規中矩。不要抱著太大希望去欣賞的話,還是不錯的,也匹配得上他在百老匯的地位。而且,配合上燈光、背景、舞蹈和演員表演的舞台劇與她自己在紙上讀出來的旋律,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所以瑪格麗特打算週末有空的話去看一場演出。
    ————
    布朗·費斯在醫院裡的工作比從前要輕鬆很多,但有時候需要值夜班。今晚輪到他。所以這天從學校回來,瑪格麗特做了簡單晚餐吃完後,就關了門,像往常那樣回到自己房間。
    她需要準備明天上課的內容。如果時間還早,還可以繼續構思自己的曲。
    家裡沒有鋼琴,即便有,怕吵到左鄰右舍,也不能隨時試奏自己腦海裡冒出來的音符。有點不方便。
    大約七點多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
    瑪格麗特過去開門,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衣著整齊,看起來十分精明的樣子。
    「您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嗎?」對方朝她略微鞠了個躬,問道。
    「是的,請問您是……」
    「我叫霍華德,是塞繆爾·沃特先生的經紀人。」對方自我介紹,「很抱歉冒昧來找您。我可以進來嗎?」
    「哦!請進。」瑪格麗特壓住訝意,讓他進來,「您找我什麼事?」
    「費斯小姐,我不妨直說吧。您應該聽說過槍手這個說法吧?」他徑直說道,「我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槍手,而是那些受雇於人去寫東西或畫畫或者諸如此類的事,靠這個賣錢,放棄自己署名權的人。」
    「是的我知道……」瑪格麗特狐疑地看著他,「您指的是?」
    「恭喜您,費斯小姐,」霍華德露出一絲微笑,「我現在過來,就是代表沃特先生來和你討論這件事的。如果你接受的話,對於你來說,將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什麼?」瑪格麗特驚訝無比。
    「你應該知道,許多著名的作家、畫家,或者說,作曲家,當有必要的時候,往往會雇傭槍手為自己寫東西,而後署名發表。對於行業里的人來說,這原本是一種常態,畢竟,人的精力有限,而因為他身上的名望,公眾對他的需求又過於旺盛。百老匯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槍手群體,靠賣自己的作品而生活,而且人數不少。塞繆爾·沃特先生原本一直拒絕這種方式的。但是如你所知,他的身體這兩年遭遇了點健康問題,精力隨之下降,而觀眾對他的期待卻與日俱增。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因為上一次的合作,你的能力得到了沃特先生的認可。他知道你家境一般,可能急需賺錢……」
    他環視了下這間狹窄而破舊的房間。
    「所以願意給你提供這個能夠快速賺錢的機會……」
    「等一下!」瑪格麗特終於明白了過來,打斷了他。「霍華德先生,您,或者說,沃德先生怎麼就認為我會接受這種工作?」
    彷彿有點驚訝於她的反問,霍華德看向瑪格麗特。
    「為什麼不接受?是,是的!你在作曲方面可能確實有一點能力,否則我也不會來到這裡。但是,你以為僅僅憑著你的那點能力,沒有資歷,沒有靠山,沒有機遇,你就能在百老匯嶄露頭角一舉成名?不可能的,費斯小姐!尤其是,你還是個女人!」他用強調的語氣刻意說道,「沒有人會給一個女人這種機會的!但是如果你替塞繆爾工作就不一樣了!他會提攜你的。等到以後時機成熟了,他甚至可以推薦你加入作曲家協會。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嗎?在百老匯,即便是個打燈光的,他想得到高的報酬,也必須想方設法加入燈光師協會!這是規矩!否則他就永遠只是一個在別人後面乾雜活的夥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現在,如果你接受這種出自善意的提議,你不但可以賺到比你現在多上許多的錢,而且你還有一個可以預見的光明未來。我實在想不出來,你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這個提議。」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
    「非常感謝您和塞繆爾先生的好意。但我目前沒這樣的打算。以後應該也不會接受這種工作。謝謝您的到來。您請放心,關於您今晚的到訪,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
    霍華德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你確定?小姐?」
    「是的。非常確定。」瑪格麗特應道。
    「好吧,實在太遺憾了。」霍華德攤了攤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那麼我先告辭了。等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他遞給瑪格麗特一張名片,轉身離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2

☆、Chapter 49

第二天的晚上,瑪格麗特一個人來到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買了一張票,入場坐了下來。
    臨近開演前,劇院裡觀眾幾乎滿座。到了時間,舞台燈光開啓,劇情開始在變幻的背景幕布和歌聲里一幕幕進展,當行至□□,一段似曾相識,卻又不盡然完全相同的主題詠嘆隨著女演員的歌喉送遍全場,觀眾為之痴醉的時候,昨晚開始起就壓在瑪格麗特心底里的那個疑竇忽然就解開了。
    她想起白天在學校里翻報紙時看到的某報文藝版對塞繆爾這出新劇的評價。一個向來以挑刺而聞名的專欄。稱「整場歌劇難以再現塞繆爾輝煌時期的魅力,波瀾不驚,有些地方甚至令人昏昏欲睡,但好歹他還算是寫出了點令人為之耳目一新的旋律。因為它的存在,甚至可以讓人容忍這場原本只能打上個及格分的歌劇的所有不足。」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之前塞繆爾對與她作的曲子的評價並未表現出過多欣賞,現在卻忽然又讓經紀人來找她讓她給他當槍手。
    瑪格麗特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直到演出結束,看著塞繆爾攜著女演員的手來到台前,在掌聲里向全場觀眾鞠躬謝幕。
    他今晚穿得非常漂亮,笑容滿面,和平時那個蒼白、帶了點神經質的模樣完全不同。
    謝幕結束後,瑪格麗特徑直來到後台,找到了正在與女演員和看起來像是劇院經理模樣的人說笑著的塞繆爾。
    塞繆爾看到瑪格麗特,彷彿微微一愣。隨即朝她露出笑容,「費斯小姐,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沃特先生?」瑪格麗特說道。
    「沒問題。珀特娜,可以借用下你的化妝間嗎?「他問時下百老匯當紅的這個女演員。
    「當然可以了,沃特先生。」
    塞繆爾朝瑪格麗特晃了晃頭,轉身往化妝間去。
    ————
    「沃特先生,你這部新歌劇的主題曲用了我曾經給你看過的我的曲調,我不敢說全部雷同,但至少三分之二都來源我的創作!」
    門一關上,瑪格麗特直接這樣說道。
    塞繆爾聳了聳肩。
    「是的,我承認。你的曲子確實給我帶來了靈感。那又如何?我已經為這個向你支付過報酬。否則你以為你怎麼可能在結束後得到那麼一筆報酬?光憑你替我整理抄寫曲譜的簡單工作?」
    瑪格麗特不怒反笑。
    「沃特先生,我在來之前,想過你可能會為自己的這種行徑找出各種理由予以推脫,唯獨沒有想過你竟然這麼直接就承認了。對於你這種無恥到了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舉動,我是該感到憤怒,還是慶幸?至少,你沒有抵賴甚至反咬我誣陷了你。」
    塞繆爾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注視了瑪格麗特片刻後,忽然說道:「費斯小姐,我必須承認,在這一點上,我做了有違道德的事。但是我只能這麼做。你的那段旋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在我彈奏過一遍之後,無論我怎麼冥思苦想,我發現我都無法再寫出比它還要更加完美的旋律。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彌補了。除了結束時支付給你的那一筆額外加了獎金的報酬外,昨天我還讓我的經紀人去找過你。只要你願意,以後我們繼續合作,我保證你會得到比現在多得多的回報,甚至多到你無法想象。坦白說,我並不缺錢,我需要的是……」
    「你需要的是維持住你現在這種聲望的源源不斷的作品,是嗎?」瑪格麗特冷冷道。
    「……可以這麼說吧……」塞繆爾聳了聳肩,「你也是學作曲的,你應該能理解,我們這一行,很多能夠得以被傳唱的華彩章段,不過是作曲家靈感火花閃現而被及時抓住後的產物。過去之後,可能永遠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費斯小姐,坦白說,雖然昨天我讓我的經紀人去找你了。但這只是我對你提供補償的一種方式。其實我並不指望你能繼續做出達到這種水準的曲子,只要能保持住平均的水準,那就夠了。」
    「沃特先生,我原本是懷著憤怒來找你的,但現在我卻開始可憐你了,」瑪格麗特冷笑,「想想你十年之前沒有成名前是怎麼創作的吧!十年之後,你擁有了一切,唯獨靈感卻被加在了你頭上的光環給壓滅了,你甚至為自己剽竊的無恥行徑找到了這樣順理成章的理由!」
    塞繆爾皺了皺眉,露出惱怒之色。
    「費斯小姐,我認為我對你的補償已經足夠了!再說了,如果不是借由我的名氣,即便把你的這段創作搬上舞台,你以為你就能得到認可?我告訴你,百老匯有著無數為了一口飯而苦苦掙扎的無名作曲家!他們的水平未必不如你!如果沒有我,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可以把你的作品搬上百老匯的舞台!現在告訴我吧,你到底想怎麼樣?要更多的錢?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開支票。但別說你打算要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我告訴你,即便你現在打開門對著門外那群人吶喊,他們也只會譏嘲你是想成名想得發瘋了!」
    瑪格麗特盯著他,片刻後,忽然說道:「塞繆爾·沃特先生,謝謝你的提醒。因為你,我知道了我接下來應該努力的方向。這不過是一支以前做出的曲子而已,你偷了就偷,對我損失並沒那麼大,我還可以做出更多更完美的曲子!有一天我會讓你親自到我面前向我道歉的。記住,你,欠我一個道歉!」
    瑪格麗特打開門,在門外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快步離去。
    ————
    瑪格麗特徑直來到銀沙劇院,找到了約翰·愛施德先生。
    劇院裡上演著的一出歌劇剛剛結束。這是本週唯一的一場演出。但觀眾依然不到一半。一結束,觀眾就紛紛退場,氣氛冷落無比,和剛才齊格菲爾德弗里斯劇院的熱烈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瑪格麗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劇院最末排的一個角落里,默默望著空蕩蕩的位置和舞台。一盞燈光打在他頭頂,身影顯得寂寥無比。
    「愛施德先生,請問,上次你說的那個劇本,現在找到了願意譜曲的作曲家了嗎?」
    瑪格麗特坐到他邊上後,開門見山地問。
    愛施德先生搖了搖頭,「……沒有人願意接……你能幫我推薦誰嗎?」
    「我自己。」瑪格麗特說道,「我可以試著幫你寫。我先寫一段出來,如果你滿意了,我再繼續。並且,不用你預先支付我稿酬。等上演後,如果有盈利,您再支付也行。」
    可憐的老先生,呆呆地看著瑪格麗特,半晌沒說話。
    「愛施德先生,我知道我這樣找上來,對您來說非常冒昧。畢竟,在這個領域,我毫無名氣。但是我想說,我擅長譜曲,我對百老匯歌劇非常熟悉,並且最重要的,我知道觀眾想聽到什麼樣的歌劇。我不敢保證我百分百能成功,但是我會努力交出一個盡量完美的答案!你敢不敢讓我來試試?」
    「啊,啊——」
    老先生終於回過了神,搓了搓手。
    「費斯小姐,謝謝你找到我。實話說,我原本已經打算放棄了。既然你這麼有信心,我自然可以交給你試一下,畢竟,像你自己說的,在正式交給你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先聽一下你提供的部分曲譜。但是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你突然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您看過塞繆爾現在正在上演的那出歌劇嗎?」
    「自然……」愛施德先生嘆了口氣,「那段主題詠嘆曲,實在是太美妙了……」
    「實話跟您說吧,它的大部分旋律,出自我的作品。」
    瑪格麗特把經過跟他說了一遍。
    「竟然有這樣的事!」愛施德先生大為驚訝,他沈吟了下,「雖然我不是一個成功的劇院經理,但我年輕時也學習過作曲。難怪當我聽到那段詠嘆調的時候,覺得和塞繆爾一向的風格不大符合。我還以為他經過這兩年潛心創作又突破了自己的框架!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謝謝你相信我,」瑪格麗特說道,「我甚至沒有百老匯作曲家協會的資格。但我會努力的!」
    「費斯小姐!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愛施德先生說道,「我現在就把劇本交給你。你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我需要一架鋼琴,不用好的,能彈就行。另外,還需要一間可以讓我在晚上工作不會打擾到別人的房間。」
    愛施德先生想了下,說道:「劇院裡有空房間,我可以搬一架鋼琴進去,你甚至可以住在那裡。我保證非常安全。」
    「很好,謝謝您對我的信任,愛施德先生!」
    ————
    瑪格麗特拿到劇本,回家當晚就開始工作。
    劇本取材於童話劇海的女兒,延續了百老匯舞台劇一向的風格,並不複雜,講述了她最後為了愛人自己化身泡沫的故事。雖然簡單,但改編得極其動人,詞也非常優美。
    瑪格麗特放下劇本,閉目浮想,腦海裡浮現出劇本中的一幕一幕。最後她睜開眼睛,開始在空白五線譜上迅速記下腦海中閃現而出的音符。
    她覺得胸中激情澎湃,全身熱血沸騰,腦海中彷彿有無數音符在爭先恐後地跳躍,她需要的,只是在它們消失前及時抓住它們而已。她一直寫到很晚。第二天從學校回來後,向父親交代了一聲,立刻趕到銀沙劇院,把自己剛完成的第一支曲子彈給愛施德先生聽。
    「大概就是這樣。我會再修正一些瑕疵的。」瑪格麗特彈完後,對著愛施德先生說道。
    愛施德先生一直閉目在聽。最後他慢慢睜開眼睛,臉上重新現出了一抹久違的興奮光彩,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太美妙了!簡直超過我的想象!費斯小姐,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感覺!請你繼續下去!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聽到完整的曲譜了!」

☆、Chapter 50

瑪格麗特陷入了興奮的創作狀態。為此她甚至辭了為那個女孩教鋼琴的兼職,每天一從學校回來,就一心撲在劇本譜曲上,往返於自家和劇院之間。
    布朗·費斯對瑪格麗特正在做的這件事感到既興奮又忐忑。但一直默默支持著自己的女兒,盡量不讓瑪格麗特在別的事情上分心。克拉倫斯的態度更是積極。只要他有空,當瑪格麗特到劇院用鋼琴試奏自己剛寫出來的曲譜時,他就會在一邊默默聆聽,及時告訴瑪格麗特自己的感受。最後送她回家。
    次數多了,瑪格麗特難免感到過意不去。這天晚上,當瑪格麗特結束曲譜試奏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向克拉倫斯道謝後,請他以後不必再像現在這樣總是在自己這裡花費時間了。
    「我父親如果不上夜班,他會來接我。他沒空的話,愛施德先生會讓劇院裡的看門人送我回來的。總是在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費斯小姐,請不要見外。在我看來,能第一個成為聆聽你這部音樂劇的聽眾,我深感榮幸。不瞞你說,當我從愛施德先生那裡聽說了發生的那件事後,我深感震驚。我曾打算在徵詢過你的意見後,將這事在報紙上公諸於眾。我有報社工作的朋友。但考慮到你現在可能不想受到來自外界的打擾,所以暫時擱置了下來。事實上……」他望著瑪格麗特,眼睛微微閃亮,「我很樂意當你的聽眾,送你回家。每天!如果這沒有令你感到困擾的話。」
    人非草木,他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瑪格麗特早就有所頓悟。
    和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相處了這麼些時日,他應該是喜歡自己的。這一點她心裡明白。
    或許是因為他的接近方式和善意總是讓人無法用強硬態度開口拒絕,兩人就這麼一直來往了下去,直到現在。
    「……不必公之於眾了。除了引發口水仗,我想這應該沒什麼用。而且除了情緒之外,那件事對我造成的損害也可以忽略不計,」聽他這麼說,瑪格麗特於是笑道,「但無論如何,還是感謝你的關心。我很感激。」
    兩人站在門口說了一會兒的話,克拉倫斯告辭要走時,猶豫了下,忽然又說道:「倘若不是很失禮的話,以後我可以稱呼你名字嗎?」
    「當然可以。你可以叫我瑪琪。」瑪格麗特一怔,隨即說道。
    「查理!那麼你也叫我查理!」克拉倫斯顯得很高興,「瞧,現在我們真的是好朋友了。」
    ———
    不過一個月,瑪格麗特就完成了這部將近兩個小時、共由十五首樂曲組成的歌劇。當她在劇院裡試著第一次將全部唱段連接起來,主題曲《我在晨曦中離開》的旋律結束,在靜默了片刻後,愛施德先生鼓起了掌,掌聲熱烈無比。
    「記住這一刻吧!我有一種預感,這將是一部足夠可以點亮銀沙劇院舞台的歌劇!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蕩之情在我心胸里鼓蕩!我務必會在盡量短的時間里把這部劇排出來,然後和觀眾見面!」他激動地說道。
    瑪格麗特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最後的這半個月時間,為了寫出這部歌劇,她甚至向費連娜女士請了假,日以繼夜地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里,不知疲倦,就連睡夢里彷彿也在譜曲。現在終於交了出來。能得到愛施德先生這樣的認可,這讓她感到非常欣慰。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
    銀沙劇院的排練室里。一個女演員手拿曲譜,一遍遍地引吭高歌。
    「希爾小姐,抱歉,這句您唱得還是不對。應該是這樣的——」
    瑪格麗特示範著,耐心地再唱了一遍。
    因為經費緊張,瑪格麗特擔任了導演助理,負責指導歌曲部分。這位名叫埃米的女演員,是銀沙劇院最大牌的女演員了。但是合作了一周後,瑪格麗特發現,埃米似乎對出演這出歌劇並不是很上心,練習曲譜的時候也馬馬虎虎,並且彷彿不大耐煩瑪格麗特的指導。
    這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無奈。因為在她聽來,作為整部歌劇靈魂擔當的埃米唱得遠遠沒有達到預期。且不說這是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心血,這出戲更是愛施德先生用抵押房子的錢排演的。排一天就要砸一天的錢。她必須負責。
    埃米懶洋洋地再次唱了一遍。
    「抱歉還是沒有那種感覺。您再聽我唱一遍,氣息盡量提到這裡,帶著感情……」
    「夠了!我不演了!」
    埃米忽然生氣地把樂譜砸到了桌子上,站了起來。
    邊上正在排著戲的導演亞蘭和別的演員都停了下來,驚詫地扭頭看過來。
    「亞蘭先生,我辭演了!」埃米生氣地說道,「我受夠了!她算什麼?總是在我邊上囉囉嗦嗦個不停!而且我也受夠了這家劇院!坦白說,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希望。再也不想把我的時間浪費在這裡了!」
    她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亞蘭一驚,急忙追了上去,試圖輓留,但希爾小姐看起來非常憤怒,而且去意已決,繼續頭也不回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亞蘭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抱歉……」
    瑪格麗特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異常尷尬。或許是自己太過嚴苛,這才讓埃米感覺受不了?
    「可能是我和她的溝通有點問題。對不起,我去向她道歉,一定會讓她回來的……」
    見大家都看著自己,瑪格麗特道了聲歉,急忙想追上去。
    「不必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瑪格麗特扭頭看去,見愛施德先生從側門裡走了進來。
    「事實上,我知道她已經在和另一家劇院接觸了,只是和我們的合約還沒到期,這才勉強接演的。就算讓她回來,她也不會全情投入的。我不想讓這部劇毀在一個不愛它的女演員身上。」
    「那怎麼辦?該找誰來代替她?」亞蘭問道。
    愛施德先生的目光落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亞蘭跟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片刻後,彷彿有所頓悟,啊了一聲。
    「您該不會是……」
    「是的!」愛施德先生說道,「我想讓費斯小姐自己上。」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
    「費斯小姐,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你不但有優美的歌喉,而且唱得非常好,顯然是受過聲樂訓練的。在我聽來,完全不亞於百老匯的專業女演員。而且這是你自己的曲譜,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該怎樣去表達它們!」
    「但是愛施德先生,我完全沒有舞台經驗……我恐怕擔當不起這樣的責任……」
    「不,你可以的。我們可以慢慢來。亞蘭導演雖然年輕,但非常有創造力。他會指導你怎麼去演。」愛施德先生走到瑪格麗特的面前,微笑著注視著她,「我寧願放慢這出戲的排演速度讓它達到我預期中的效果,也不願意為了省那麼幾天的錢而把它匆匆推上舞台。要知道,從前我也曾是最好的劇院經理之一。相信我的眼光,對你自己也要有信心。你年輕、美麗、歌喉動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亞蘭一直注視著瑪格麗特,這時忽然說道:「費斯小姐,我覺得愛施德先生說得有道理。只要你相信我,我會讓你在舞台上展現出連你自己也無法想象的光芒的!」
    ————
    沈寂已久的銀沙劇院在六月中旬的時候在紐約幾家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推出了一則關於新劇《人魚公主》上演的顯眼廣告,帶了一張女演員的劇照,連續幾天。但凡瞥到過這則廣告的讀者,視線很容易就會在那張帶著燦爛笑容的年輕美麗面孔上停留上幾秒。
    到了六月二十日,正式上演的那一天晚上,銀沙劇院的門口破天荒地來了不少觀眾。許多人聚集在張貼了大幅海報的牆面前,議論紛紛,露出期待的樣子。
    開演時間快到的時候,劇場里觀眾坐了超過三分之二的位置。
    這是最近一年以來,銀沙劇院賣出最多門票的一場表演。
    八點鐘,隨著幕布拉開,燈光打亮,觀眾席安靜了下來,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舞台上。當女演員頭戴金冠,身穿藍色魚尾裙,在一群海精靈的簇擁下從舞台後的幕布前方出現在視線里時,觀眾眼前為之一亮。當她舒展歌喉,唱出這場歌劇的第一聲時,觀眾的耳朵立刻被緊緊抓住,跟隨著她的歌聲進入了舞台的世界。
    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對著台下這麼多雙眼睛進行表演。說完全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亞蘭導演非常有才華,她也非常出色。她在心裡不斷這樣告訴自己。但當幕布拉開、燈光打到她身上,而她也開腔唱第一聲的時候,上台前的所有緊張和不安立刻就消失了。盡她所能發揮出自己最好的狀態,成了她唯一的一個念頭。甚至當劇情漸漸進展,隨著幕布變幻,她彷彿也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在舞台上表演。她彷彿融入了舞台上的這個世界,和她正在表現著的這個角色完全合為一體。最後,當整場歌劇的最□□詠嘆部分《我在晨曦中離開》隨著她的歌喉送遍劇場每一個角落時,她已經成了那個為了拯救愛人而甘願死去的公主,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悲傷而幸福的眼淚。
    歌聲靜悄漸止,幕布徐徐拉上。隔著幕布,伴隨著不斷的brovo喝彩聲,瑪格麗特聽到劇場里傳來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那一刻,她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約翰·愛施德先生也成功了。
    觀眾喜歡這部歌劇,也喜歡她和演員們的表演。
    按照慣例,最後,導演亞蘭攜著全體演員登台向觀眾表示感謝。當聽到這場歌劇的女演員也是作曲時,全場觀眾再次沸騰,紛紛起立鼓掌。
    經久不息的brovo聲中,瑪格麗特足足謝幕了三次,這才終於回到了後台。
    迎接他的,是愛施德先生和劇院工作人員的掌聲笑臉,以及,來自克拉倫斯的一束鮮花。
    「瑪琪,你在舞台上太美了!簡直像夜空星星一樣閃閃發亮!我為你感到無比驕傲!」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和他平時的樣子有點不大一樣。
    瑪格麗特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接過他送的花後,笑道:「我都聽愛施德先生說了,是你在報紙上登的廣告吧?太感謝你了。」
    「沒什麼,能幫上一點忙,我很高興。」克拉倫斯急忙說道,凝視著瑪格麗特,「我……」
    「費斯小姐!有位觀眾來送花了!懇求一定要親手送給你,站在外邊不肯走!」
    一個劇務突然插|入,打斷他們的對話。
    「哦沒事!你快去吧。」克拉倫斯說道。
    瑪格麗特朝他歉意地笑了笑。
    ————
    銀沙劇院的這場首演獲得了巨大成功。第二天的門票一早就售罄,甚至有不少昨天已經看過還要再看一遍的觀眾。到了開場時間,還有不少買不到當晚票的觀眾等在門外遲遲不肯離去。一連幾天下來,口碑更是快速上升,連半個月後的票都提早賣光。
    它還引起了報紙文藝版的關注,紛紛不吝用各種溢美之詞去評價。連之前那個以苛刻言辭評價過塞繆爾新劇的專欄也一反常態地稱贊了它的音樂。稱「整場歌劇令人耳目一新,終於不用讓耳朵繼續去忍受百老匯的那些陳腔濫調。全劇音樂細膩而富於詩意,□□部分輝煌而感人,可以打上80分。但是如果當你得知那個第一次登台的女演員本人就是整場音樂的創作者後,減去的那二十分也完全可以再補回一半。」
    不但銀沙劇院煥發了新的光彩,瑪格麗特也一舉成名了。每場演出結束後,她的化妝間桌上都會堆滿鮮花,劇場門外也圍滿了想近距離看到她的熱情觀眾。自然,大部分都是男士。
    今天已經是她第七次登台了。比起首演,無論是肢體動作、台詞,還是演唱,她無不表現得更加自然純熟。
    當她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舒展歌喉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在劇場二樓一個位置靠後的包廂里,一個男人正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位置上。
    他一直看著遠處舞台上的她。當那首感動了許多人的《我在晨曦中離開》的曲調響起,瑪格麗特深情演繹著的時候,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
    卡爾回到住所後,耳畔彷彿還在回蕩著她的歌聲。
    他沒法準確描述,就在剛才,當她頭戴小金冠、身穿一襲藍色魚尾長裙,站在聚光燈下歌唱著,偶爾把目光投向自己所在方向的時候,他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從沒見過她這樣光彩動人的樣子。美得讓他幾乎無法轉過視線。
    他彷彿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又不想讓她看到。他全身的血液彷彿在一堆火上炙烤,刺得他很難受,甚至連呼吸都有點不順暢。
    忽然他又想起了他離開前看到的那一幕。劇場的前門和後門,擠滿了手持鮮花的男人。他知道那些人都在等著她,為的就是能近距離看她一眼。
    他忽然覺得煩躁,甚至生氣起來。為了緩解情緒,於是習慣性地點了支煙,坐在椅子上。
    抽了一半的時候,視線不自覺地再次落到了邊上的那個樂譜夾上。
    這是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被他嚇跑時忘了帶走的。他原本還隱隱希望她自己會回來要。但這麼久過去了,她彷彿早就忘記了這玩意兒。
    卡爾隨手拿了起來,翻開。視線再一次落到樂譜角落里那個他現在已經非常熟悉的簽名上。
    片刻之後,他忽然掐掉香煙,「啪」地合上了夾子,迅速穿起外套,然後拿著夾子,快步往外走去。

☆、Chapter 51

次日晚的表演順利結束。瑪格麗特向熱情的觀眾再三謝幕之後,終於回到了後台的化妝間。
    她的生活驟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為了有足夠精力承擔演出,她不得不繼續向學校請長假。好在費連娜女士非常通情達理,不但准許了她的長假,而且還稱贊了她,說她也看過了這出歌劇,非常精彩。
    銀沙劇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像現在這樣的盛況了。這幾天,考慮到後台秩序和瑪格麗特的安全,愛施德先生下令不准放除了工作人員外的觀眾進來。克拉倫斯是個例外。不過他最近有點忙,今晚也有事,沒有過來。
    瑪格麗特坐在鏡子前,拆除著壓在頭髮上的金冠時,化妝間的門被打開。透過鏡子,她看到一個男人進來了。
    瑪格麗特目光定了一下,猛地回頭,對上了卡爾的視線。
    「怎麼是你?」
    她迅速站了起來,難掩驚訝之情。又用略微戒備的眼神看著他。
    「你來幹什麼?」
    她略過關於他是怎麼進來的疑問,直接問他來意。
    卡爾關上了門,站在門口,表情顯得有點不大自然。微咳了一聲,跟著朝她揚了揚手裡拿著的一個夾子。
    「上次你忘在我那裡的。我正好路過這裡,順道給你送回來了。」
    瑪格麗特立刻認了出來,這是自己幾個月前丟在他那裡的那個樂譜夾子。
    「……其實沒什麼用。您完全可以丟掉它的。不過還是謝謝您。放在那裡吧。」她很客氣地說道。
    卡爾把夾子放在桌子上。但並沒轉身離開。手隨意撥弄了下堆在桌上的觀眾送來的花,然後自來熟般地開始在地板上慢慢踱步,打量著這個顯得有點陳舊的化妝室。就彷彿這是他的地盤一樣。
    「對不起,這裡禁止抽煙。」
    見他掏出煙盒取煙,低頭用打火機點煙的時候,瑪格麗特說道。
    卡爾的手一頓,驚訝般地抬眼看了她一下。見她冷冷看著自己,聳了聳肩,隨即收起煙和打火機,「抱歉。」他說了一聲。
    「您還有什麼事嗎?」瑪格麗特問道,「我還沒卸妝。您這樣留在這裡,我可能有點不方便。」
    卡爾置若罔聞地停在她面前,目光落到她的臉上,沒有說話。
    在他這種絲毫不加收斂的直接目光注視下,瑪格麗特漸漸覺得不自然起來。她蹙了蹙眉,轉身重新坐了下來,開始自顧對著鏡子摘耳環。
    「霍克利先生,您好像不大方便留在這裡。」她態度冷淡,再次強調著說道。抬起眼,卻發現他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後,微微俯下身體,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兩人目光四對。
    身後的空間好像一下變得狹仄無比。瑪格麗特甚至彷彿聞到了他身上帶著的那種熟悉的混合了某種男香的淡淡煙草味道。肩膀一下就僵硬了。
    「請您出去,可以嗎?你再這樣,我大約不得不讓人請您出去了!」
    她想站了起來,但臀部剛離開椅子,肩膀就一沈,發現他抬手將自己按了回去。
    「你幹什麼?」
    瑪格麗特氣惱地扭過頭。
    這時候,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費斯小姐,有人給您送花了。」
    瑪格麗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謝及時給自己送花的那個人,松了口氣。立刻推開他仍搭自己肩膀上的那雙手,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匆走過去開門。
    「費斯小姐,您的花,還有卡片。說是塞繆爾·沃特先生送來的。」後台打雜的吉姆把花和卡片遞給她。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接過看了一眼卡片。恭賀自己演出成功的。落款確實是塞繆爾·沃特。
    「送花過來的人還在嗎?」她問道。
    「應該還在吧——」
    「麻煩你幫我它退回去。讓他轉告委託他送花的人。就說他欠我一個道歉。」
    吉姆一愣,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還是抱著花急忙跑了出去。
    「誰是塞繆爾·沃特?」跟了過來的卡爾忽然問了一聲。
    「和您無關。」瑪格麗特簡短應了一句。抬眼恰好看見剛從醫院下班來接自己的父親過來了,站在後台門口四處張望。急忙叫了他一聲。
    「我父親來接我了。我先走了。」
    瑪格麗特拿過自己的外套,匆匆地走出了化妝間。
    ————————
    第二天晚上,瑪格麗特從劇院回家,和父親說著晚上演出的情況時,忽然有人敲門。
    布朗·費斯去開門,看到來人後,情不自禁地嚷了一聲,「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您是誰?」
    瑪格麗特跟過去看了眼,嚇了一跳。
    塞繆爾·沃特被人架著,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鼻青臉腫。頭上、腹部、胳膊和腿上都裹著紗布,模樣狼狽無比。如果不是憑著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她差點沒認出來是他。
    「費斯小姐!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塞繆爾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度。一看到瑪格麗特,立刻哀求起來,「求求你,原諒我吧!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的!我實在是太無恥了!求求你救救我吧!你要是不原諒我,我會沒命的!我肋骨已經斷了三根了,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我明天就登報向你道歉,然後我保證我立刻離開紐約,再也不會回到百老匯了……」
    「你這是怎麼了?」瑪格麗特驚詫萬分,「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
    塞繆爾猶豫了一下,彷彿想起什麼,眼睛里閃過一絲恐懼的光。
    「……總之是我罪有應得!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的!求求你原諒我!」
    「瑪琪,這是怎麼回事?」
    布朗·費斯問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腦海裡忽然掠過一個人影。
    「是霍克利先生乾的?」
    「不,不,不是他!和他沒半點關係!」
    塞繆爾忽然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來,「我只求你原諒我……」
    布朗·費斯雖然也知道之前那件事,原本對這位沃特先生憤怒無比。但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一時又不忍心,加上門口開始有好奇的鄰居圍過來探頭探腦,於是看向瑪格麗特。
    「唉!瑪琪,算了吧。你看他已經受到了懲罰,也承認了他的錯誤……」
    瑪格麗特皺了皺眉。「你走吧。」
    「謝謝!謝謝!感謝您的寬仁大量。還有您,費斯先生,您救了我一命……」
    塞繆爾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再三道謝後,這才被人扶著離開。
    「瑪琪,你剛才說的霍克利先生是誰?是他叫人打了這個塞繆爾?你們是什麼關係?」
    塞繆爾離開後,布朗·費斯問了一句,表情有點狐疑。
    「哦,不是!」瑪格麗特心微微一跳,急忙掩飾,「您沒聽塞繆爾說的嗎,他自己都否認了。我跟那個人以前是在泰坦尼克號上認識的,已經很久沒見了。剛才只是隨便猜的。」
    「但是……」
    「爸爸!愛施德先生說,再過些時候,他就能支付給我一筆報酬了。雖然不是很多,但您想要什麼,我可以給您買……」
    瑪格麗特急忙上前輓住父親,轉移了話題。
    費斯·布朗無奈地看了眼女兒,搖了搖頭。
    ————
    憑著直覺,瑪格麗特知道塞繆爾那件事一定是卡爾·霍克利乾的。
    她確實痛恨塞繆爾的無恥,但從沒想過用這種暴力方式去報復。第二天白天在劇場排演的時候,甚至稍稍有點心不在焉。
    如果今天卡爾·霍克利還過來的話,她該跟他說什麼才好?
    ————
    晚上的演出一如既往順利。
    雖然已經上演了很多場,但觀眾依然爆滿,劇場氣氛非常好。
    瑪格麗特謝幕的時候,目光下意識地掃了眼觀眾席,並沒看到她心裡所想的。回到後台,也沒見卡爾現身。
    一周過去了,卡爾一直沒再出現。直到這個晚上,她看到了一個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人。而且是個巨大驚喜。
    那會兒她還在卸妝,忽然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個男孩。而且聲音似曾相識。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我是謝利!我是謝利!他們不讓我進來——」
    這陣聲音鑽進她耳朵的時候,瑪格麗特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飛奔而出。
    竟然真的是謝利。
    他看起來比一年前長高了不少,依然是小紳士的打扮。正被吉姆攔在後台側門外。看見她的時候,眼睛一亮,興奮地大聲嚷嚷起來。
    「謝利!」
    瑪格麗特跑了過去,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長得這麼高了!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了!」
    「費斯小姐,你也越來越漂亮了——」謝利忽然像是有點害羞,動了動被瑪格麗特握住的肩膀。
    瑪格麗特啞然失笑。急忙松開他,改而拉著他到自己的化妝間,詢問他的近況。這才知道他上周才跟他父親一道來美國。因為歐洲局勢的關係,可能要居留一段時間。
    「費斯小姐!要不是見到了霍克利先生,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謝利的眼圈忽然泛紅,「他告訴我你在這裡,我立刻就過來了!你還活著,之前為什麼一直不和我聯繫?」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愧疚,「對不起謝利……我時常會想到你。但是你知道的,你媽媽可能不大樂意看到我再聯繫你……」
    「她已經死了。」謝利說道,「我爸爸也早就另外娶了個女人。」
    「你媽媽死了?」瑪格麗特吃了一驚,「她沒坐上救生艇嗎?」
    「不,」謝利搖了搖頭,「她坐上了。是一周之後在旅館裡洗澡時喝了酒不小心淹死在浴缸里的……」
    他頓了一下,聳了聳肩,忽然露出笑容,「不說這些了!能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太高興了!費斯小姐,剛才你真是太漂亮了!」
    瑪格麗特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謝謝你的誇獎,小紳士。我很榮幸。」
    謝利嘻嘻一笑,「費斯小姐,明天霍克利先生家裡有個聚會,我還會過去的。你們既然是好朋友,我讓他給你也發一張請帖吧!你也一起去!我希望能在那裡也看到你!」
    「哦!」瑪格麗特一怔,急忙說道,「我和他不是朋友。事實上,我和他根本沒往來。你千萬不要在他跟前提到我。他聽了會不高興的。」
    「怎麼會?」謝利驚訝地看著她,「你還記得在泰坦尼克號上你被我媽媽關在顯影室的事情嗎?當時水越淹越高,我下不去,找了好多人讓他們幫忙去救你,根本沒人理睬。後來遇到霍克利先生,他聽說你被關在裡面,立刻就下水去找你了!只是出來後,他跟我說你不在裡面。對了,我記得他當時腦袋好像還破了個洞了,不知道誰砸了他的。還有!後來他帶我上了救生艇,看到一個和你有點像的女人被人擠倒在甲板上,他大概以為是你,又回去了。你們要是沒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瑪格麗特呆了一下。
    「費斯小姐,費斯小姐——」
    謝利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反應,抬手在她臉前晃了兩下。
    瑪格麗特回過了神兒。
    「謝利!剛才你說的都是怎麼回事?你再給我說一遍!」
    謝利揚起眉毛。「霍克利先生他自己沒跟你說過這些?」
    「沒有!」
    謝利撓了撓腦袋,表示無奈地攤攤手。
    「好吧……我可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大人……」他嘟囔了一聲。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3

☆、Chapter 52

第二天,劇場關門休整一天。
    瑪格麗特已經忙碌了很久。克拉倫斯約她去郊外划船,說那裡風景很好,她一定會喜歡的。但被瑪格麗特以更想留在家裡休息的藉口給婉拒了。
    六月底了,天氣變得暖洋洋的。父親不在家。午後,四周靜悄悄,外面只不時傳來幾聲住附近的小孩嬉笑著跑過的聲音,更襯得這個午後寧靜。
    瑪格麗特拉上窗簾躺在床上,想睡上一覺。但一直睡不著。腦子里不停盤旋著昨天從謝利那裡聽來的事。那個原本她以為自己已經漸漸淡忘掉的可怕夜晚的一幕一幕,突然又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實在是在意外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時在她打破玻璃游出那個關住了她的艙室之後,後頭竟還發生了這麼多她完全不知道的事。那個男人不但回來想去救她,甚至在已經上了最後一艘救生艇的情況下還重新返回了甲板,僅僅就是因為他把另個人錯認成了自己。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另一幕。
    在她上了救援船醒過來後,她看到他在到處找人。她猜測他應該是想找自己。但最後她躲了起來。
    那時候,她完全不知道他上那條救援船前還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如果當時她知道的話,或許她也不會躲起來了。
    現在她好像也有點理解了。為什麼之前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竟然發了那麼大的火。
    他為她做了這些,甚至是在冒著生命危險。不管他到底是出於道義還是別的什麼理由,也不管對她實際有沒有用,無論如何總是一份很大的人情。她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既然知道了,一句謝謝總該是起碼的做人道理吧?
    瑪格麗特心裡彷彿長了一塊石頭,壓得她那裡沈重無比。最後她低低呻|吟了一聲,用枕頭緊緊壓住自己的臉。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了最後頭暈腦脹,最後終於徹底放棄了睡午覺的念頭。爬了起來坐在床邊開始發呆。
    到了傍晚,她終於忍不住,出門找到街邊的一家電話局,撥打了一個號碼。
    這是之前職業介紹所太太給她的客戶聯繫方式。她剛才終於從抽屜里翻出了那張還帶著地址的紙條。
    電話響了幾聲後,她聽到桑頓太太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好,霍克利先生宅邸。」
    「您好,桑頓太太,我是瑪格麗特·費斯,」瑪格麗特急忙道,「我之前曾來過一次,給……霍克利先生上鋼琴課。您還記得嗎?」
    桑頓太太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最後終於哦了聲,「是的!費斯小姐!是你啊,我還記得!你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事想見一下霍克利先生。麻煩您能轉告他嗎?隨便他來找我,或者我去見他,都可以。」
    「真巧,他現在就在家。有客人。不過我可以幫你轉達問一下他,你稍等。」
    電話被擱了下來。
    瑪格麗特手緊緊握著聽筒,屏息等待。
    過了一會兒,那邊重新傳來了桑頓太太的聲音。
    「霍克利先生說,你可以現在就過來。他會抽時間見你。」
    「太謝謝您了,桑頓太太!」
    瑪格麗特松了口氣,道謝後掛了電話。回到家換了件衣服,隨即往她曾去過的西十五街方向匆匆趕去。
    她趕到那座別墅的門前時,天已經微微暗了下來。花園和房子里亮著燈,門口停了不少汽車,裡面隱隱有喧嘩聲傳出來。
    瑪格麗特想起昨天謝利的話,想必裡面正在舉行什麼晚宴之類的派對。
    她在門口躊躇了許久,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按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桑頓太太出來開門。
    「費斯小姐,你來了!」這位胖太太和上次一樣,依然笑容滿面地引她進來。
    這讓瑪格麗特原本有點忐忑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些。
    「霍克利先生要是很忙的話,」她說道,「我可以改時間再來。」
    「哦不,霍克利先生說了,要是你來了,讓我帶你去他書房。你跟我來吧。」
    「謝謝您,太太。」
    瑪格麗特跟著桑頓太太從側門進去,上了二樓。
    「這裡就是書房。你稍等,我去通知他。」
    桑頓太太打開燈後離開了,留下瑪格麗特一個人在書房裡。
    瑪格麗特站在中間,四顧了下這間比她湯普森大街整間住所還要大的房間。也沒有過去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停在原地等待。
    耳畔靜悄悄的,只有一架鐘錶走動時發出的輕微滴答滴答聲。不時能聽到樓下傳來的賓客笑聲。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真的脫不開身。她等了很久。至少過了二十分鐘,最後才終於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這腳步聲她有點熟。知道應該是卡爾來了。壓住心底里忽然湧出的一絲緊張感,看向那扇紅色的柚木門。
    門被推開,卡爾進來了。穿著筆挺的晚裝,腳下皮鞋錚亮,嘴裡叼著一支煙,臉上帶著彷彿從樓下延伸至這裡的笑容殘餘。
    「抱歉費斯小姐!讓你久等了。」他朝瑪格麗特點了點頭。
    他說著話,但腳步並沒有停,快步走到書桌後,坐到了椅子上。
    瑪格麗特張了張嘴。
    「哦抱歉,我知道你討厭我抽煙。女士在場的情況下,不經允許確實非常無禮。」
    他往一個煙灰缸里掐滅煙,然後看向瑪格麗特,重新微笑道:「桑頓太太說你打電話過來找我,什麼事?」
    「我……」
    話到嘴邊,瑪格麗特忽然又覺得難以啓齒。頓了一下,決定先說塞繆爾的事。
    「幾天之前,塞繆爾·沃頓先生來過我家。他被人打了,看起來好像還很嚴重。是不是你……」
    瑪格麗特看向他,停了下來。
    「你看我?」卡爾揚了揚眉,「你是指責我讓人把他揍成了豬頭?費斯小姐,你不該這麼想的。我既和藹又親切,剛剛就在樓下,那幾個婦女共進會里的女士就這麼誇我的。你真應該去聽聽。」
    呃……
    「霍克利先生,我的意思是說……」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一時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卡爾看著她,剛才臉上那種帶了點調侃的輕鬆表情漸漸消失。
    「好吧!我承認,是我叫人乾的。那又怎麼樣?」
    他的語氣忽然一變,臉色也陰沈了下來。
    「你別告訴我,你打電話要見我,就是在你正義感的驅動下特意來譴責我對一個令人敬仰的作曲家肆意施暴的這種野蠻行為?好吧!要是你實在不高興,我現在就可以包下整個醫院把塞繆爾抬進去,連同他那個要靠吃藥才能勃|起的老毛病一起給他治好!」
    「啪」的一聲,他把剛才順手拿到手裡把玩著的一支筆給擲到桌面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哦不不!您誤會了!」瑪格麗特急忙說道,「雖然我對此不持贊成態度,但也不至於會為了這個特意跑過來譴責你。何況我知道你大概也是出於……」
    「好意……」
    瑪格麗特終於想出用這個詞彙表述。
    卡爾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靠在桌邊,瞥了她一眼。
    「那麼你找我是做什麼?」
    瑪格麗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注視著他的眼睛道:「霍克利先生,昨天我遇到了謝利。我才知道了一些之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發生的事,而那些事我完全也不知曉。我被關在顯影室里出不去而水幾乎已經漫到天花板的時候,謝利說你潛水進到裡面去找過我……還有後來你已經上了救生艇,但誤以為我還在船上,於是你……」
    瑪格麗特忽然有點說不下去了,垂下眼睛,視線落到他的皮鞋面上,「……但是就在你為我做這些之前,我還剛打暈了你。隨後在救援船上時,我明明看到你在找我,我還藏了起來……現在我感到非常過意不去,也非常感激你……如果不親自來對你說一聲的話,我想我的良心一輩子都會感到不安的……」
    她說話的時候,卡爾臉上的表情隨著她的話語變了好幾下。驚訝、彷彿想要極力掩飾的一絲欣喜,但是漸漸地,隨著她的話,他的臉色又開始陰沈了下來。
    「費斯小姐,我還記得你之前對我的評價以及上次我去劇院找你時你的態度。而現在你突然用這樣柔順的樣子來找我,僅僅只是因為你在心裡感到‘過意不去’、‘非常感激’、‘良心不安’?」他模仿著她的語調。
    「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真的一直不知道你為我做過的這些。我想任何人,一旦知道了別人對自己曾經施加過的這種幫助的話,親自道謝自然是必須的……」
    「哈!」卡爾忽然打斷了她。攤了攤手。
    「我明白了。原本你一直覺得我是個應該沈到大西洋海底的人渣,而現在你突然知道人渣差點為你送了命,於是在你所謂良心的驅使下找了過來,向人渣表達一下你這個好人的感激。等人渣說沒關係,你可以走了,然後你就回去繼續心安理得地和人渣劃清界限,對嗎?」
    瑪格麗特嗔目結舌。
    他的言辭極其刻薄。但是……
    除了這樣,她還能怎麼樣?
    「霍克利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您誤會了。我確實真的非常感激你,我想讓你知道我的這種心情……」
    她費力地解釋。但發現好像徒勞無功,而且更糟的是,越描越黑。
    在他嚴苛的目光逼視之下,瑪格麗特最後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因為他說的彷彿確實是事實,只不過那種表達方式與她的初衷截然相反而已。
    卡爾盯著她,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忽然哼了一聲。
    「哦,費斯小姐,我敢發誓我絕對沒有指使謝利到你面前說這些好把我描述成一個危難時刻為了拯救公主甚至不顧自己生命安危的騎士。這太他媽的可笑了!我敢說就算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到底為了什麼會乾這些蠢事!我想應該是謝利一直在邊上哭著求我的緣故。我這個人渣有時候對小孩子還是很容忍的。所以你不必為此感到有任何不安。也不必向我道什麼謝了。要謝就去找謝利吧。他現在就在樓下,我可以讓他立刻上來見你。我的客人還在等我,我沒時間聽你再跟我道什麼謝了!」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瑪格麗特說了半句,終於頹然放棄。「不必叫謝利上來了……抱歉我佔用了你的時間……」
    最後她低聲說道。
    卡爾臉上彷彿罩了一層寒霜,大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
    瑪格麗特沿著舊路從側門出來,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這座燈火通明的房子時,心情無比沮喪,甚至差點要哭出來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懷著感激之心誠心誠意上門去道謝的,怎麼最後就變成了這樣尷尬的場面?
    她已經去做她能做到的事了。
    他到底要她怎麼樣?
    ————
    瑪格麗特回到家,已經有點晚了。
    父親今晚上夜班。要半夜才能回來。瑪格麗特心情極其惡劣。換了睡衣上床,卻根本睡不著覺,一直坐在房間的床上發呆,也沒開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被一陣飢餓的感覺給喚醒,這才想起自己連晚飯也沒吃。
    桌上好像還有半個麵包。
    瑪格麗特終於懶洋洋地爬下了床,開燈走出臥室,來到小廚房切了片麵包,拿起來咬了一口。
    這時候,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可能是父親回家了。有時候他會忘帶鑰匙。
    「來了。」
    瑪格麗特應了一聲,一邊咬著麵包,一邊走過去開門。
    門打開,她嚇了一跳,差點被嘴裡的那口麵包給噎住。
    門外站著的,不是布朗·費斯。而是今晚上把她罵得差點掉眼淚的卡爾·霍克利!
    「你……」
    瑪格麗特終於費力地咽下嘴裡的麵包,顧不得去擦沾在自己嘴唇上的一點麵包渣。
    「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霍克利先生?」她睜大眼睛。
    「瑪格麗特……」
    他注視著她,突然叫了句她的名字。
    「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驚訝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我想我他媽的是愛上你了……」
    他低低詛咒了一句。忽然伸出手,把她用力攬到了自己懷裡,低頭一下吻住了她的嘴。

☆、Chapter 53

那塊咬了一半的麵包從她手中掉落在地。
    他的吻炙熱而粗暴,從貼上她唇的那一刻起就徑直徹底地侵佔了她的全部,甚至有點弄疼了她。
    瑪格麗特終於反應了過來,掙扎著用力推開他,生氣地扭過臉。
    「你不能這樣!霍克利……」
    但是她還沒說完這句話,被他輕而易舉地推到了牆邊,壓在牆上。
    「瑪格麗特,我愛上你了。」
    他耳語了一句,再次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唔——唔——」
    這樣被他抵在牆壁和他身體中間,瑪格麗特根本沒法掙脫得開,只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聲音。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剛值完夜班的費斯·布朗回到家,習慣性地推開了門,抬眼卻看到自己的女兒正被一個像是上流階層的男人壓在了牆上,大吃一驚。
    「上帝啊!你是誰?快放開我的女兒!」
    布朗·費斯原本感到有點疲累了,但現在大吼一聲,順手抄起一條凳子,怒氣沖沖地衝了上來。
    「你這個混蛋!」
    瑪格麗特終於掙脫開他的鉗制,一把推開他,轉身迅速拉好剛才被他弄得有點凌亂的睡衣領口,隨即跑過來,擋在了自己父親的面前。
    「爸爸!沒什麼!別擔心。我認識這個人的。他只是突然有點不對勁而已……」
    瑪格麗特拿下了父親手裡的凳子,扭頭對著卡爾罵道:「你這個瘋子!快滾出我家!以後別給我再過來了!」
    卡爾低頭,正了正衣領,隨即走了過來,對著依然怒目圓睜的布朗·費斯點了點頭。
    「抱歉費斯先生,在這種情況下和您見了面。請相信我對您非常尊重,對您的女兒也絕無冒犯之意。我的名字叫卡爾·霍克利,剛才我是想和您女兒談幾句話的。希望您不要見怪。」
    「談話?用我剛才看到的方式?」
    布朗·費斯的火氣沒一開始那麼大了,但依然十分憤怒。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
    「等等!霍克利……你說你姓霍克利……」
    他看向瑪格麗特。
    「他就是那天塞繆爾過來時你提到過的那個霍克利先生?是他打的塞繆爾?他現在找上你了?」
    瑪格麗特從沒像現在這樣希望父親的記性能差一點。她撫了下額。
    「爸爸!你別管這麼多了。總之我沒事,真的沒事。」
    她安撫完父親,接著生氣地衝著還釘在原地的卡爾嚷,「上帝啊,你還站著幹什麼?求你了,趕緊給我走吧!」
    卡爾依然注視著衝自己怒目而對的布朗·費斯,說道:「費斯先生,您知道塞繆爾,那更好。沒錯,是我乾的。我不管您怎麼看待,但至少有一點,我想您可以放心。我對您女兒沒有惡意。不但沒惡意,而且喜歡她,相當喜歡。事實上,白天她自己來找過我。等她走後,我意識到我們有些話沒說完,可能需要再進一步談。所以我現在過來了。至於剛才您看到的,只是出了點小意外而已。希望您能允許。您放心,時間不長,然後我會送她回來。」
    卡爾說完,拉過瑪格麗特的手就往門外去。
    「你瘋了!你放開我!」
    瑪格麗特氣急敗壞,用力拍他的手臂。
    「你是想讓我當著你父親的面和你繼續白天的談話?」
    他忽然附到她耳邊低聲道。
    瑪格麗特一愣。
    她在他注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里讀到了一種她熟悉的意味——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意味。
    「你行……」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顯然已經有點暈頭轉向的父親,朝他笑了下。
    「爸爸,我想起來了,我們確實需要談一下。您放心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回來。」
    「走吧。」瑪格麗特甩開卡爾的手,扭頭往門外去。
    卡爾朝布朗·費斯點了點頭,跟了出去。
    「嘿!你不能讓我女兒穿成這樣就出去!」終於反應了過來的布朗·費斯追到門口。
    「是的,我會保護她的——」
    卡爾已經脫下外套,披在了瑪格麗特的肩上。
    ————
    瑪格麗特快步走到看不到一個人的巷子口,停了下來。
    「我出來了!什麼話你快點說!」她不耐煩地說道。
    「到我車上去!就在對面。」
    卡爾推著她繼續往前,最後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她弄進了車廂。
    車里沒開燈,也沒有司機。他大概是自己開車來的。
    一關上車門,他立刻就繼續剛才被布朗·費斯打斷的那個吻。雙手捧住了瑪格麗特的臉,嘴唇迫不及待地壓下來,急切地尋找著她的唇。
    「你給我住手!」
    瑪格麗特被他擠到座椅角落里,一邊躲著他的吻,一邊責罵。但是他充耳不聞,趁著她張嘴說話的時候,準確無誤地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嘴。
    那種她彷彿已經漸漸開始熟悉的氣息再次包圍了她。
    瑪格麗特再次驚慌起來。情急之下,屈膝胡亂踹了他一腳,也不知道踹到哪裡,聽到他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猝然放開了她。
    「該死的!」卡爾彎腰捂住正巧被她踢中的下腹部,低低詛咒了一句,「瑪格麗特,下次你再敢踢我這裡的話……」
    「你說要和我說話的!什麼話快點說!」
    瑪格麗特喘息著道。一手緊緊抓住車門把手,做好時刻下車逃跑的準備。
    卡爾長長呼出一口氣後,慢慢坐直了身體,盯著她。
    「你想知道白天時桑頓太太突然對我說你打電話來想見我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他忽然問道。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
    「我的第一反應是驚喜,非常大的驚喜。別說只是幾個客人,就算有再重要的事,我也會立刻放下去見你的。」
    他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自顧自地說道,習慣性地去摸煙盒,摸了個空,瞥了眼自己那件還罩在瑪格麗特身上的外套,聳了聳肩,改而靠在椅背上。
    「桑頓太太告訴我,你來了,正在書房裡等著,」他接著說道,「我當時就想上去的。並沒有什麼讓我脫不開身的客人。但是我忍住了。二十分鐘後,我才上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瑪格麗特依然沈默。
    「因為我想控制住自己那種想接近你的強烈慾望。你人來了,就在我的二樓書房裡,中間不過隔著一架樓梯的距離。我想知道我到底能忍多久。我原本以為至少能有半個小時。但不到二十分鐘,我發現我就忍不住了。」
    他的語調依然十分平靜,彷彿在講述別人的事。
    「然後我上去了。你先跟我說塞繆爾的事。這種狗屁小事居然也能勞動原本對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你自己找上門來,我感到很失望,甚至不高興。好在我很快就知道了你過來的真正目的——」
    「瑪格麗特,抬起眼看著我!」
    他忽然朝她靠過去,緊緊地盯著她。
    瑪格麗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目光。
    「我終於知道你來找我的目的。你是為了你突然知道的一年多年在那條該死的船上時我試圖救過你的事來感謝我的!我罵了你,甚至趕走了你,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
    「你看著我的眼神告訴我,你確實感到很委屈。」
    「霍克利先生,我的感覺並不重要,」瑪格麗特終於應道,「既然你自己提起這個,我想再強調一遍,我去找你的初衷,完全不是你像你說的那樣……」
    「是的!」卡爾打斷了她,「你原本恨不得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我了,現在卻親自跑過來找我,目的就是為了向我說一聲感謝,你覺得我應該對此感激涕零,對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瑪格麗特辯解了幾句,終於煩躁地搖了搖頭,「好吧霍克利先生。你不接受我對你的感激之情。那麼你告訴我,對於這件事,我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接受?」
    「請求我的原諒,費斯小姐,」他忽然又改稱回對她原來的稱呼,「只要你對我開口,求我原諒你,我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瑪格麗特愣住了。
    片刻後,她終於說道:「霍克利先生……或許我真的不該對你隱瞞我還活著的消息……」
    「那就求我原諒你!」
    「……」
    「對不起,請原諒我,霍克利先生……」
    「語氣不對。我要聽到你求我!」
    瑪格麗特再次咬住嘴唇。
    他緊緊地盯著她,神情嚴肅。
    「……求你,原諒我……」
    最後她終於艱難地開口。
    「我原諒你了。」
    他立刻接道。
    他回答得那麼快,瑪格麗特一怔。
    「謝謝——那麼我該走了——」
    她反應過來後,脫下他的外套放在座位上,轉身要打開車門下去。
    一隻手從後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瑪格麗特回頭,見他盯著自己,眉頭微微皺著,彷彿又不高興了。
    瑪格麗特急忙說道:「霍克利先生,我向你道歉了,你也接受了。那麼就這樣最好。今晚發生的事就當過去了。我會立刻忘掉的。我出來有一會兒了,必須要回去了。」
    「然後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對嗎?」他接了一句。
    「我沒這麼說……」瑪格麗特辯白了一句,氣場有點不足。
    他盯著她,片刻後,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第一個對她說我愛上她的女人?是你讓我像個十幾歲的毛還沒長全的蠢蛋一樣半夜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找你,現在你就打算這麼打發掉我了?」
    瑪格麗特心裡忽然也冒出了點火氣。
    「那麼請問你對你那些別的女人都說了什麼?」她反問了一句,「是不是你說你愛了上我,我就必須也要愛上你?」
    卡爾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抽回自己被他壓住的手,打開了車門。「我該回去了……」
    她彎腰要鑽出車廂,身體卻忽然被一雙臂膀從後箍住,整個人不由自主又跌坐到了座椅上。
    「你幹什麼!」她生氣地重新坐起來。
    「別一再惹我生氣,瑪格麗特……」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用半是威脅半是懇求的語氣在她耳邊小聲咕囔了一句。
    「放開我……」
    瑪格麗特極力躲避他的親吻時,車窗忽然被人從外敲了兩下,彷彿是布朗·費斯找了過來。
    車窗上拉著窗簾,他應該看不到裡面。但是……
    「滾!」
    瑪格麗特羞惱交加,狠狠推開他,跟著急忙坐起來捋了捋頭髮,打開車門迅速鑽了出去。
    「爸爸,你千萬別誤會——」
    她面紅耳赤忙著解釋。
    「霍克利先生,作為一個有身份的紳士,你不覺得現在的舉止太過份了嗎?雖然我又窮又沒用,但我發誓,你要是敢再對我女兒無禮,我會和你拼命的!」
    費斯·布朗讓瑪格麗特站到自己後面,生氣地看著也已經下來的卡爾。
    「非常抱歉,費斯先生,我為我的失禮道歉。」卡爾用鄭重的語氣說道,「但是我愛上你的女兒了。過來就是想讓她知道這一點。您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關係——」
    「閉嘴!」
    瑪格麗特咆哮了一聲。
    卡爾閉嘴了。
    「我的上帝——」
    費斯·布朗大約被嚇了一跳,呆了幾秒,轉頭看向瑪格麗特,「看在上帝的份上,瑪琪,你告訴我,你跟這個霍克利先生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在胡說八道!我跟他沒什麼的!」
    瑪格麗特簡直恨不得再拿棍子敲掉此刻面前這個男人的腦袋,而且,這回是把他敲死!
    「回去了我再向你解釋。我們走了——」
    唯恐卡爾再說出什麼別的更加讓她不堪的話,瑪格麗特使勁拽著父親的胳膊,扭頭急忙往家裡去。
    「費斯先生。認識您很高興。我想我以後可能還會來拜訪您的!」
    卡爾目送前頭身影。快消失在巷口時,喊了一聲。
    街邊一扇破舊的門打開一條縫,一個被吵醒了的人探著頭出來張望。
    「誰他媽……」
    他破口大罵,忽然留意到這個半夜不睡覺跑到自己家門口瞎嚷嚷的傢伙開了輛汽車,好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又硬生生地把本來已經冒出了頭的臟話吞了回去,只低聲埋怨了一句。
    卡爾摸了摸自己彷彿還殘留著她唇瓣柔軟滋味的嘴,心情忽然意外地不錯起來。
    「不好意思。吵醒了你的補償費!」
    他摸出一張鈔票丟在地上,隨即上車離去。
    「我的上帝,真的是錢——」
    等汽車開走,那傢伙跑出來揀起錢,發現真的是前,而且居然是張十元的鈔票,驚喜得差點跳了起來,望著汽車駛離的方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作者嚴肅臉:我不會跟你說,從此以後,湯普森街瑪格麗特家巷子的對面多了個半夜不睡覺專門竪著耳朵聽外面動靜的傢伙……)

☆、Chapter 54

「跟我說實話,瑪琪,你和這個霍克利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回到家,布朗·費斯就立刻問道。
    「爸爸,很晚了,你應該累了,先去休息吧,等明天我再跟你解釋……」
    「我不累!」布朗·費斯打斷了瑪格麗特的推脫之辭,布滿皺紋的額頭深深地皺在了一起,「這個霍克利先生不會無緣無故到我們家來找你的。到底發生了什麼?」
    瑪格麗特頓了下。「……我們只是認識……他晚上喝醉了酒……」
    「瑪琪!」布朗·費斯驀地提高了音量,「男人有沒有喝醉酒,他一張嘴說話,我會比你更清楚!」
    瑪格麗特知道這回大概是糊弄不過去了,咬了咬牙,終於說道:「爸爸,我和他是在一年多前泰坦尼克號上認識的。但是下船後,我就一直沒再見過他了,直到我們來到紐約,大約幾個月前,因為一次偶然碰見,我才知道他也在紐約。我原本以為他大部分時間應該在匹茲堡的。就是這樣而已。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霍克利……霍克利……」
    布朗·費斯皺著眉,忽然喃喃了兩聲,驀地抬眼,「匹茲堡?我知道匹茲堡有個很有名的鋼鐵廠主就是這個姓。難道他就是那個匹茲堡的霍克利?」
    「……」
    瑪格麗特鬱悶地低下了頭,懊悔自己一時說漏了嘴。
    「難道他真是那個霍克利?瑪琪!你到底是怎麼惹上這種人的!都這樣了,你竟然還要瞞我……」
    大約是氣急交加,布朗·費斯忽然低下頭,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因為長期從事煤炭業,瑪格麗特知道他肺部不大好。見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慌忙上來扶住,讓他喝了口水,等咳嗽停下來後,只好承認,「是。他是那個人。」
    布朗·費斯喘著氣,「上帝啊——」他嚷了一聲,看向瑪格麗特,「他剛才說你白天去找過他,他才過來的。你好好的,去找他做什麼?」
    瑪格麗特無計可施,只好說道:「我是去向他表達謝意的……前天我遇到了一個當時一起在船上的學生,這才知道沈船當晚,霍克利先生誤以為我受困,曾試圖救過我,為此還冒了點風險……爸爸,當時情況太亂,具體您別問了,反正我最後平安下船了就是。總之,我現在才知道關於他的這件事,而他自己此前根本沒在我面前提過。我心裡感覺非常過意不去,所以就去找他了,想當面向他致謝。就是這樣!我沒瞞您別的什麼了。至於他為晚上突然找過來的事,我也完全沒有想到,對不起爸爸,讓你生氣了,都是我不好……」
    「他在沈船時試圖救過你?」布朗·費斯驚訝地看著瑪格麗特。
    「……是的,還不止一次……」瑪格麗特小聲應道。
    布朗·費斯眉頭緊皺,陷入了沈默。
    「……這可真叫我無法想象……」最後他低聲嘟囔了起來。
    「爸爸——」瑪格麗特看向他。
    布朗·費斯擺了擺手。
    「別說了。我想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
    他發呆了片刻,最後嘆了口氣,「他既然救過你,你知道了去表示謝意,這自然是必須的。不止你,我也非常感激他。但是……」
    他看向自己的女兒,目光里充滿了擔憂。
    「這個霍克利先生和你的關係看起來並不像你描述的那麼簡單。你不承認我也不想再多問什麼。但是瑪琪,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像霍克利這樣的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是我們能沾惹的……瑪琪,爸爸年輕的時候犯過一個很大的、不可饒恕的錯,以致於牽累了你的母親……」
    他頓了一下。
    瑪格麗特驚訝地看向父親。
    十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父親在自己面前提及她那個她完全沒半點概念的母親。
    布朗·費斯神情黯然,彷彿陷入了回憶。
    「爸爸——」
    片刻後,瑪格麗特不安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神,朝瑪格麗特勉強笑了笑。
    「雖然你母親走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怪她。甚至非常感激她。因為她我才有你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兒。你就是我的全部希望。瑪琪,這個霍克利先生再喜歡你,他也不適合你。我不想你和他再有過多往來,我怕到最後你會受到傷害,而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啊!」瑪格麗特非常驚訝,立刻說道,「爸爸您放心!就算您沒提醒,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他不適合我,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布朗·費斯點了點頭。
    「你一直就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能這麼想,我放心了。克拉倫斯先生很好,好幾次在我面前談及你……你也到了該考慮這種事的時候了,要是你們……」
    「爸爸,這種事以後再說!」瑪格麗特聽他突然提克拉倫斯,有點窘迫,急忙打斷他,「您今天應該累得夠嗆,你先回房間吧,我去給你端一盆水洗臉……」
    「我自己來吧。你這段時間也累了,去休息吧!」布朗·費斯望著女兒,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好吧……」
    瑪格麗特站起身,往自己房間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
    「爸爸,我知道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關於她的事,能跟我說說嗎?以前我好像從沒聽你提過她……」
    布朗·費斯一愣,隨即避開瑪格麗特的視線,露出略微窘迫的樣子。
    「……剛才只是突然想到隨口提了幾句而已……對不起瑪格麗特,我不該提這個的。以後等有機會了,我再跟你說吧……」
    瑪格麗特知道他不想說。剛才自己也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於是笑了笑。
    「好吧。那我先去睡覺了。晚安爸爸。」
    ————
    瑪格麗特知道父親昨晚好像一直翻來覆去沒睡好。她其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控制不住地浮現出卡爾·霍克利強吻她時的一幕。她感到既不舒服,又心慌意亂。尤其是,一想到最後她和父親回去時他衝布朗·費斯說的那句話,心情就變得更加忐忑不安。
    第二天下午,她到銀沙劇院準備晚上的那場演出,精神有點萎靡,連愛施德先生都看了出來。趁著空,他過來詢問瑪格麗特是否感到太累。
    瑪格麗特猶豫了下,決定和他提一下昨晚自己後來考慮了很久的事,好讓他有個準備。
    「愛施德先生,如您所知,我也是無意間承演了現在這部劇,僥倖沒有辜負大家的努力,我很高興。但是我並不打算長期出演下去,舞台這種職業不適合我。我更喜歡作曲。而且坦白說,最近這麼下來,我確實感到有點累。我希望我們能再找一個適合的女演員代替我繼續出演這部歌劇。等人找到了,我就退出。您覺得怎麼樣?」
    愛施德先生一愣。沈吟了下,說道:「費斯小姐,劇院能有現在的局面,完全是因為你。對於您之前的幫助和付出,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我完全尊重你的決定。但是你也知道,合適的女演員未必那麼快就能找到……」
    「是的,我知道,」瑪格麗特微笑道,「所以我會繼續下去,直到找到合適的人。這也是我的作品,我自然不會隨便把它交給不合適的人。」
    「感謝你的理解,費斯小姐!」愛施德先生說道,「那麼我會盡快開始找人。」
    ————
    瑪格麗特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真。當晚演出時,她很快就在二樓包廂一個很顯眼的位置上看到了卡爾·霍克利。距離有點遠,她也不可能仔細看。但她確定,那個坐在包廂里拿著望眼鏡的男人應該就是他。
    一想到他這會兒正拿著望遠鏡觀察著自己,她就渾感覺渾身不對勁,心神不寧,好幾次甚至差點接不上台詞。
    觀眾未必發現了她的異常。但和她對手的男演員就留意到了。中場下來的時候,他問了她一聲。瑪格麗特掩飾了過去,心裡更加堅定了昨晚後來做出的那個決定。
    當一個聚光燈下的百老匯女演員確實不是她的理想。現在的紐約,是政|客、商人、黑|幫、投機客的天堂。在百老匯這種娛樂中心,除了女演員之間的慘烈競爭之外,幾乎所有當紅的,都會有一個後台,無論這是否她自己所想,這種潛規則根本不可能改變。她無意蹚入泥沼。一開始答應接演也不過是機緣巧合而已。現在應該及早恢復正常生活了。
    況且……
    更要命的是,她的舞台對面,還有一個像卡爾·霍克利這樣拿望遠鏡從頭到尾觀察著她的觀眾!
    如果可以,她簡直恨不得明天就中止登台表演!
    ————
    瑪格麗特又一次在熱烈的喝彩聲中和演員們謝幕。
    退場前,她下意識瞥了眼那個包廂位置,看見卡爾·霍克利站起來在鼓掌。
    已經接連三天了。
    他每天晚上都準時出現在那個3號包廂。令她感到無比心煩意亂。
    萬幸的是,除了那兩個小時之外,目前為止,他並沒有做出別的什麼事。沒到後台找她,甚至沒送過她一束花。
    但即便這樣,他的這種現身還是給瑪格麗特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一想到自己在台上的任何細微舉動都逃不過他望遠鏡後的那雙眼睛,她就感到毛骨悚然。
    而且,她不知道他究竟想怎麼對付她,這才是最要命的。
    ————
    瑪格麗特回到後台的時候,吉姆正在和一個劇務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演出門票的售賣情況。
    「……費斯小姐!」吉姆看到瑪格麗特下來了,急忙跑過來。
    「今天給您送花的有那位瑞典皇家武官埃里克松上尉、還有一位……」
    瑪格麗特擺了擺手,繼續往化妝間走去。
    「還有,」吉姆對著她背影嚷道,「上次到後台看望過您的霍克利先生可真是您的忠實觀眾!聽說他包下了3號包廂。您演到什麼時候,他就包到什麼時候……」
    瑪格麗特腳步一頓。匆匆進了化妝間。
    她在裡面磨了很久。最後聽到敲門聲,打開了門。
    是克拉倫斯。說好今晚過來送她回家的。
    「你好像精神很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路上,克拉倫斯關切地看了靠在椅背上假寐的她一眼。
    「哦。」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笑了笑,「還好。可能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今晚回去早點睡。」
    「你沒事就好,」克拉倫斯笑道,「還記得我上次對你提過的那位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嗎?她也去看過了你的演出,知道你還是作曲後,非常贊嘆。週末她有一個慈善募捐派對,主旨是為女性權益基金籌款。她希望你能出席,並且做一個現場演講。她希望你能用你的經歷鼓舞更多女性為爭取獨立地位而努力。」
    「我可以參加。但演講恐怕無法勝任……」
    「沒關係的,你可以先和伯爵夫人認識一下。具體再談。」
    「好吧。但願我不會令伯爵夫人失望。」
    瑪格麗特猶豫了下,答應了下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3

☆、Chapter 55

幾天之後,在克拉倫斯的引見下,瑪格麗特來到了奧古斯丁伯爵夫人的宅邸,一起吃了頓午飯。
    伯爵夫人是位遺孀,膝下也沒有子女,十年前就隨當時還沒去世的丈夫從英國來到了美國。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無論是風度還是氣質,依然非常出眾。她在紐約上流社交圈非常著名,交遊廣泛。
    這位熱心女權的伯爵夫人給瑪格麗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談吐親切,很有見識。對方對她似乎也喜歡的。交談很是順利。而且她口才也很好,非常具有說服力,一頓飯還沒吃完,瑪格麗特已經被她說服,同意在接下來的那場慈善活動上發表演講。
    「這實在太好了!」伯爵夫人顯得很高興,「費斯小姐,只有像你這樣的榜樣越來越多,女人本身,甚至整個社會才會越來越重視平等的權利,爭取在各方面讓女性獲得和男性相同的機會和待遇。你肯來,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期待到時候能見到你。」
    接了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任務,讓瑪格麗特驟然感到自己多了份壓力,決定好好琢磨一下演講稿。
    對於伯爵夫人正在從事的女權事業,就算她自身沒那麼多熱枕,但也相當尊重。既然答應了,她自然要做到最好。
    當天晚上,瑪格麗特像往常那樣登台的時候,首先習慣性地瞥了眼3號包廂,發現那裡空無一人。
    他大概有事,所以沒來了。
    瑪格麗特頓時覺得頭頂燈光彷彿都亮了一大截。
    ————
    同一時刻,卡爾正身處距離銀沙劇院並不是很遠的一家俱樂部裡。除了老相識外,還有一位剛從華盛頓來的伍德參議員。今晚為參議員接風,剛結束飯局,現在繼續到這裡消磨這個晚上剩下的時光。
    包廂靠牆的沙發上,一個衣著暴露的俱樂部女郎在昏暗燈光里抱了面六弦琴彈唱,歌聲靡艷而動人,但幾乎沒人在聽,裡面的人各自都在取著樂子。
    卡爾抽完一支煙,看了眼時間,和邊上的幾個朋友道別,但坐他手邊的一個女郎拖住他胳膊不放。
    「霍克利先生,你都好久沒來了,剛來怎麼又要走……人家可想念你了……看不到你,心裡空落落的……」
    卡爾卷了張鈔票,塞到女郎胸前擠露出來的縫里,「寶貝,它能填你空虛。」
    邊上男人大笑起來。女郎作勢撒嬌,「霍克利先生,你越來越壞了……」
    卡爾抽出胳膊,起身要走時,伍德參議員走了過來,朝他舉了舉手裡的酒杯。
    卡爾停下腳步,拍了拍剛才那個女郎的頭,女郎知道他們要談正事了,不敢再糾纏,立刻起身離開。
    「見過戈登了嗎?」兩人坐下後,卡爾問他。
    伍德參議員到這裡來,是尋求地方支持以順利通過最近提交到國會的一項關於各州地方預算修改的預案。
    「他們說你更值得見。贏得了霍克利,也就贏得了賓夕法尼亞的支持,這麼說沒錯吧?」議員笑道。
    「那看你需要什麼了。」卡爾笑了笑,點了支煙。
    「我的需求不高。一個愛我的能在家給我做飯的好女人,一張床,還有這麼點錢……」伍德議員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一英吋的高度。
    卡爾笑,「你現在就已經有了這些。參議員先生。你今天剛到,想必需要好好休息。我已經在戴維斯酒店給你開了個總統套房,客廳里還準備了一桶冰和你喜歡的波旁酒,如果有需要,還有一位女伴,保證是最好的。你可以慢慢享用。」
    參議員聳了聳肩,玩笑道:「只有一位?」
    「留點精力明天談正事是必要的。」
    「哈哈——」參議員大笑。
    「那麼我先走了。還有點事——」
    卡爾和參議員碰杯道別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轉過了臉。
    邊上另一張桌子上,曾經和卡爾一同上過泰坦尼克號的銀行家福特曼和地方議員戈登幾個人喝了不少酒,不知怎麼,就說到了最近百老匯剛剛開始走紅的那部《人魚公主》歌劇的女演員。
    「……報紙上照片看著長得是真不錯,好久沒看到這種水嫩多汁的新鮮面孔了,乾|起來想必滋味也不錯……」一向好色的戈登在酒後更是滿口粗話,肆無忌憚。
    「……不知道是誰捧紅的。要是還沒人捧,或許你倒可以去玩玩,你對泡這種女演員最上手了……」
    「明天要麼去捧個場,啊哈——我的美人魚寶貝,別怕,等著我,我過來了——」
    卡爾目光驀地陰沈了下來。朝一個侍應生打了個響指。
    侍應生急忙走過來。「有什麼需要,霍克利先生。」
    卡爾吩咐了幾句。
    侍應生一愣,看了眼那邊,露出為難的神色。
    「霍克利先生,您確定要我這麼幹嗎?」
    「確定。並且把我原話帶到,一個字也不許給我改動。」卡爾冷冷說道,遞給他一張鈔票。
    「知道了,霍克利先生。」
    侍應生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過去。到了戈登議員的旁邊,抬手往他頭上澆了一杯冰水。
    「上帝啊!該死的!」
    醉醺醺的戈登被淋了一頭,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擦著頭上滴滴答答的冰水。發現是侍應生乾的,勃然大怒,「你他媽的想找死?」
    侍應生急忙後退了一步。
    「霍克利先生讓我轉告您幾句話。以下是他原話:你他媽的聽好了,你剛才想乾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這次就算了,當你不知道。下次如果讓他再聽到你嘴裡吐出半個對這位小姐不敬的詞,他會割了你的那條□□!」
    包房裡頓時安靜了,所有人都扭頭看了過來。
    戈登頓時醒了酒,狼狽地站在那裡,看向卡爾,露出尷尬的表情。「嘿——卡爾,我只隨便說說而已,你不會當真吧——」
    就算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的好處,他也真不敢得罪這個財大氣粗的匹茲堡大亨。
    卡爾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朝他舉了舉手裡的威士忌酒杯,一口喝完,放下杯子和參議員點了點頭,大步走了出去。
    ———————
    劇場里今晚的演出還沒結束。
    約翰·愛施德坐在經理辦公室的桌子後,正在和導演亞倫談論可能可以代替瑪格麗特的女演員人選時,門忽然被吉姆推開。
    「愛施德先生,卡爾·霍克利先生要和您談一下。」
    「卡爾·霍克利先生?他找我什麼事?」
    約翰·愛施德十分驚訝。
    「不知道。但他人已經來了。」
    卡爾出現在門口,摘下戴著的帽子,朝約翰·愛施德點了點頭。
    約翰·愛施德急忙站起來迎接,亞倫離開,關上了門。
    「霍克利先生,請問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約翰·愛施德不敢怠慢了這位不速之客,請他坐下後,小心地問。
    卡爾看了眼經理辦公室的環境,笑了笑。
    「愛施德先生,我有意投資你的劇院,把它打造成百老匯最好的劇院。」
    約翰·愛施德再次吃了一驚。等反應過來,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不安地搓了搓手。
    雖然這出新上演的歌劇取得了成功。但想靠這一部劇就讓劇院翻身還清債務甚至盈利,根本就不現實。況且瑪格麗特又要退出了。到時候代替她的女演員效果怎麼樣,還是個未知數。對未來他實在是不敢過於樂觀。
    「這實在讓我太意外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霍克利先生,我從沒有聽說過您曾經有過這方面投資的經歷。您為什麼突然找到了我?」
    卡爾點了支煙。「自然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約翰·愛施德一緊。
    「今晚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的最後一場演出。」
    約翰·愛施德這下徹底呆住了。
    「啊!霍克利先生!這恐怕很難做到——」
    「愛施德先生,我給你算一筆賬。你的劇院只有不到五百個座位,算每場滿座,收入250元,一個月七千五,這是高估了的。據我所知,你的劇院負債接近兩萬,還不算你最近欠銀行的那筆貸款。也就是說,你的劇院要不間斷四個月,每天晚上保持滿座才能還債,還不計算這段時間里你要支付的所有支出。你覺得這有可能嗎?現在我向你的劇院投資……」
    卡爾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填了個數字,推了過去。
    「我不管你是關門還是找別人代替她,總之,明天起,我不想再看到費斯小姐站到劇場里。只要你做到了,它就是你的。」
    約翰·愛施德看了眼支票上的數字,手微微顫抖了下。
    他現在相當矛盾。
    接受這筆數額綽綽有餘的投資,他不但能還清債務,支付所有應付款項,還能將銀沙劇場徹底翻修成最好的劇院之一。
    但是突然就這麼停止這出原本可以為劇場帶來巨大人氣並且上演還沒多久的新劇目,他又不捨。
    約翰·愛施德還在躊躇的時候,視線忽然撞到卡爾·霍克利透著幾分冷漠的眼神,頓時下了決定。
    他既然親自上門提了這事,自己願意也罷,不願也好,能做的決定就只有一個。
    「好的霍克利先生。」約翰·愛施德恭敬地說道,「我將懷著感激之心接受您的投資。等費斯小姐今晚演出一結束,我就去跟她說。」
    「很好。」卡爾掐滅煙,拿了帽子轉身。
    「等等霍克利先生——」
    約翰·愛施德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住他,「但是我聽票務說,您不是包了一個觀賞費斯小姐全部演出的包廂嗎?為什麼又突然……」
    「我改變主意了。」
    卡爾戴上帽子,走出了辦公室。

☆、Chapter 56

演出順利結束。瑪格麗特向觀眾謝幕時,下意識地最後瞥了眼空蕩無人的3號包廂,隨後返身下了舞台。
    剛到後台,就見約翰·愛施德朝自己走了過來。
    「費斯小姐,有件事想告訴您。」
    瑪格麗特跟他到了辦公室,「怎麼了?」
    愛施德先生搓了搓手,「費斯小姐,還記得你幾天前對我說想退出的事嗎?這幾天我和亞倫一直在找人。人雖然一時沒找到,但是我有另外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劇院獲得了一筆投資,我需要用這筆投資翻新劇院,所以,從明天開始,劇院將暫時歇業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今晚這場表演就是你最後一場演出了。」
    瑪格麗特驚訝不已。
    「愛施德先生?你確定?」
    「是的,我很確定。」
    瑪格麗特感到疑惑了起來。
    姑且不論劇院是怎麼突然獲得投資的,就算獲得了投資,在《人魚公主》大受歡迎,上演也才僅僅半個多月的前提下,劇院居然以這種閃電式的方式關門,而理由就是為了翻新劇場,完全不合乎邏輯。
    「愛施德先生,真的沒別的問題嗎?」瑪格麗特問道,「雖然我確實希望你們能盡快找到人替代我,但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我是這部歌劇的主創。正如您把劇院視為您的孩子一樣,它也像我的孩子。我很高興它能受到觀眾喜愛,我希望能有更多觀眾來觀賞這部歌劇。在你能找到合適的人之前,我是願意繼續出演下去的。如果僅僅出於我的要求而這樣做的話,我希望您更改決定。」
    愛施德露出略微的為難之色,在房間里走了幾步,最後說道:「費斯小姐,這個決定我認為還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讓《人魚公主》在一個設施更加完美的舞台上重新與觀眾見面。」
    瑪格麗特忽然問道:「如果方便的話,能讓我知道誰是投資人嗎?」
    「這個……」
    「是卡爾·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道,「也是他要求你明天起就關閉劇院的?」
    「不不,你別誤會,」愛施德先生忙道,「他沒有強行要求關閉劇院。只是我一時找不到能代替你的人,所以做了這個決定的,而且……劇院也確實需要翻修了……」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
    「好吧……既然這樣,那麼我也只好同意了。謝謝你愛施德先生。我希望能盡快看到它重新上演。」
    「一定!一定!」約翰·愛施德露出慚愧的表情,「費斯小姐,劇院能重新獲得生機,全仰仗了你。我非常感激你。等覈算過後,我會盡快把你之前應得的全部收入用支票的方式送到你手上。劇院翻修期間我繼續找女演員。有合適的我通知你,如果你也覺得滿意,我才會用她。」
    「謝謝。那我等你消息。」
    瑪格麗特和約翰·愛施德道別,轉身往自己化妝間去。意外地看到克拉倫斯過來了。
    紐約夜晚的治安並不太好,尤其是在舊城區。這半個月來,布朗·費斯只要有空,就會自己來接瑪格麗特。這幾個晚上也都是他來接女兒的。
    「瑪格麗特,我今晚沒事,所以代替你爸爸過來接你。」
    「哦,實在是麻煩你了,你稍等下,我馬上就好。」
    瑪格麗特進去卸完妝換了衣服,開門出來。
    「……最近老是麻煩你,實在是不好意思,」兩人並肩往劇院門口走去的時候,瑪格麗特道,「好在明天開始就暫告一段落了。」
    「怎麼了?」
    「愛施德先生決定暫停演出,關閉劇院翻修。」
    「這麼快?」克拉倫斯愣了一下,「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他有他的考慮吧。」瑪格麗特不想多說。
    「這樣也行。你正好可以休息下。前段時間你太累了。」
    「是,我也這麼想……」
    兩人聊著,走到了他停在路邊的汽車旁。
    「瑪格麗特!」
    身後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瑪格麗特回頭,對上了卡爾的視線。
    「你!」
    瑪格麗特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演出時沒見他來,沒想到這會兒他卻突然冒了出來。
    「是的,我。」卡爾朝她微微笑了下,走了過來。看向表情錯愕的克拉倫斯。
    「克拉倫斯先生,謝謝你來接她。但我和她還有點事要談。」
    他打了個招呼,隨即帶著瑪格麗特朝停在街對面的另一輛汽車走去。
    「幹什麼,」瑪格麗特想甩掉他的手,「你幹什麼……」
    「等等——」
    就在瑪格麗特被卡爾帶到汽車旁時,反應了過來的克拉倫斯終於追了上來。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瑪格麗特看起來好像不大願意和您一起走……」
    卡爾打開車門,將瑪格麗特推了進去,「砰」地關上了車門。
    「我的女朋友只是在和我鬧彆扭。見笑了。」
    他朝克拉倫斯點了點頭,隨即跟著坐進駕駛位,汽車立刻呼嘯而去。
    ————
    「停車!」
    瑪格麗特回頭看了眼身後還站在原地顯然沒回過神兒的的克拉倫斯,氣得要命。
    「幹什麼!你給我停車!」
    「晚上有點事,所以沒來看你演出。現在過來送你回家。」
    他沒回頭,只這麼淡淡說了一句。
    他的背影從一上車起就透出了點不快的味道。但現在,她絕對有充分的理由比他更要生氣一百倍。
    「……我不需要!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理所當然地覺得我希望你用這種方式出現在我面前……霍克利先生,你簡直讓人不可理喻……」
    「安靜!」
    他突然回過頭,不耐煩般地呵斥了一聲。
    瑪格麗特一愣。
    「只是送你回家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語氣終於變得稍微緩和了些,說完回過頭繼續開車。
    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靠回到了座椅上。
    汽車駛過燈火輝煌的曼哈頓大街,漸漸進入昏暗的舊城區。最後拐入湯普森街,停在了瑪格麗特家的巷子口。
    巷子盡頭的那座房子里隱隱有燈光透出來。布朗·費斯應該在家。
    一路上他沒說一句話,瑪格麗特也保持著緘默。
    車子停了下來,他看了眼因為沒有路燈而顯得有點暗的那條巷子,忽然說道:「我會盡快給你找個新的住處,你和你父親從這裡搬出來吧。」
    「什麼?」瑪格麗特反應了過來,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霍克利先生,看起來我似乎應該感謝你的這種好意。但是我想說,這不關你的事。還有,你剛才對著克拉倫斯先生說了什麼?女朋友?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女朋友……女朋友!」瑪格麗特用譏諷的語氣強調著重復了一遍,「像多蘿西那樣的你的‘女朋友’?夠了霍克利先生,你可真夠讓人無法忍受的!」
    她斥責他的時候,卡爾慢吞吞地點了支煙,隨後抬起頭,從後視鏡里瞥了瑪格麗特一眼。
    「雖然我知道這不大可能。但你現在的語氣很容易會讓我認為你在為我有過別的女人這件事感到不高興?」
    「你想多了!」
    瑪格麗特氣不過,一把奪過他手上那支剛開始冒煙的香煙,直接擲到了車窗外。
    「下次請不要在我面前抽煙!還有,我只是在向你表達我對你這種不可理喻行為的憤怒!你實在讓我很生氣,霍克利先生!就在剛才,我還知道了另一件事,你竟然逼著愛施德先生阻止我的歌劇繼續上演?你到底想幹什麼?」
    卡爾略微無奈般地看了眼那支被她丟出去的香煙。
    「事實上,我倒覺得愛施德先生很樂意得到這筆投資。而且他說你自己也想退出的。我實在不明白了,既然你自己這麼想了,恰好我也不想讓你繼續演下去,現在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你又在生什麼氣?」
    瑪格麗特氣極,最後反笑了起來。
    「你居然問我生什麼氣?第一,我不是你的什麼見鬼的女朋友!第二,涉及到我的任何什麼事情,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我也希望你不要這樣擅自替我做出決定。在此之前,你至少需要先問一下我的意願。這樣不算過分吧?」
    「可以,可以。那麼我向你道歉,最誠摯的道歉,這樣可以了嗎?」
    他嘴裡說著道歉,神情分明是不以為然。
    瑪格麗特已經沒力氣再和他爭辯下去了。推開車門下了車,頭也不回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卡爾追了上來,擋到了她的面前。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
    「對不起瑪格麗特。」他忽然低聲說道。
    巷子里很暗,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和剛才截然不同。
    「剛才我不該用那種口氣和你說話的。我只是……心情出了點問題……」
    瑪格麗特冷冷望著他。
    「該死的……」他彷彿懊惱般地低低詛咒了一句,隨即飛快說道:「坦白說吧。今晚在俱樂部,有個醉酒傢伙用下流話談及你。對於女演員來說,這原本不算什麼。但對象變成你,我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容忍。這就是我去找劇院經理的原因。瑪格麗特,我也想盡量尊重你的選擇,但我並沒那麼寬容。我承認這是倉促了些。你感到生氣也正常。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瑪格麗特,我很在意你。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意過一個女人。我現在甚至在你面前努力解釋,只希望你能不再生氣。這是真的。說出這樣的話,讓我自己也感到很羞恥。因為我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對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但這是真的。我在意你,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愣住了。
    「……所以,別再為這種事和我生氣了,可以嗎?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到現在,我們好像一直在爭執。我不想這樣了。」
    他忽然抬起雙手,輕輕握住了她的胳膊,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柔,並且,彷彿帶了種懇求的意味。
    瑪格麗特依然沈默著。但心裡剛才的那種氣惱,漸漸開始消退了下去。
    「你不生氣了。我感覺得到。」卡爾忽然說了一句。
    瑪格麗特立刻生出一種彷彿被人窺破了內心的不安感,推開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算了霍克利先生。就這樣吧。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生氣也沒用。我家到了。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可以走了……」
    「也是,」他聳了聳肩,「我知道你父親不會樂意看到我的。」
    瑪格麗特一頓。
    「過兩天我要去參加一個晚宴,正式場合,宴會上還有哈里·霍尼迪的魔術表演,我想你應該會喜歡的。你可以陪我一起去。」他忽然說道。
    哈里·霍尼迪是當時美國最著名的魔術師,受歡迎的程度完全不亞於天皇巨星。
    「不,我不去……」
    幾乎是自然反應,瑪格麗特當即搖頭。
    「別一直對我說不,瑪格麗特,這會讓我感到很傷心。想想吧,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愛上了你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的腦袋曾被你敲破了個大洞,差點就死掉,最英勇的是,他還在頭破血流的情況下潛進冰冷的海水里想去救你。我原本不想在你面前提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但說真的,直到現在,舊傷處我還時常會感到很不舒服,醫生說他也沒什麼好辦法可以根治……」
    「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打斷了他。幸好是在暗巷里,她的臉已經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
    巷子盡頭的那扇門忽然被打開了點,傳出一陣咳嗽聲。彷彿是布朗·費斯聽到了什麼動靜出來查看。
    「請你快走。我爸爸要出來了!」瑪格麗特唯恐被父親看到他在這裡,慌忙推他。
    「那麼我當你是答應了。」
    卡爾彷彿低聲笑了起來,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隨即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是瑪琪嗎?」
    布朗·費斯走了出來。
    「是的!爸爸我回來了!」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擦了下剛才被他親了下的臉頰,顧不得臉紅耳赤,定定神,慌忙走了過去。
    布朗·費斯狐疑地看了眼她身後,「剛才是克拉倫斯先生在和你說話?他說今晚他去接你。怎麼不讓他進來坐一下?」
    「嗯……有點晚了……您別出來了,我自己進去!」
    瑪格麗特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急忙推著父親進去。

☆、Chapter 57

銀沙劇院第二天在門口張貼出暫停營業告示。瑪格麗特趁空去拜訪了史密斯教授女兒一家人,感謝她之前對自己的幫助。第二天就回到女子藝術學校向費連娜女士銷假。
    她已經請假了將近兩個月。對於她的回歸,學生們反響熱烈,走在校園裡,時常會有學生主動過來和她交談,她儼然成為學校最受歡迎的明星老師。
    瑪格麗特本人也很享受這種氛圍,喜歡和這群年輕、充滿夢想的女孩子們一起學習生活。現在她的經濟壓力開始緩解。前段時間為《人魚公主》譜曲加上主演的那筆收入雖然不算很多,但足以支持接下來一年的各種生活開支了。加上父親現在也重新開始工作,情況比以前好了很多。
    教書,然後利用空閒時間繼續作曲,這就是她理想的生活狀態。
    但是生活彷彿總不會順人心意地繼續下去。就在她回學校後的第三天,這天下午,結束了一天工作,她和辦公室的幾位同事道別後出來,走出學校門口往巴士站方向去時,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距離學校門口不遠的林蔭道上,停了一輛汽車。卡爾·霍克利靠在汽車邊上,抽著煙,彷彿等了有一會兒了。
    瑪格麗特立即掉頭。但他已經看到了她,丟掉煙頭,立刻朝她大步走了過來。
    「瑪格麗特,你總算出來了!白天給你打電話,為什麼總不接?」
    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中午休息的時候,辦公室里打來好幾個找她的電話。瑪格麗特知道是誰,藉故沒有接。
    「霍克利先生,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跟你去的!」瑪格麗特一張口就拒絕。
    她是絕對不會跟他去什麼晚宴場合的。一旦去了,不管她自己承認不承認,就是往頭上戴了頂「卡爾·霍克利女朋友」的帽子,甩都甩不掉。
    「上車再說吧,」卡爾看了下四周,壓低聲音,「我倒無所謂。但你大概不希望讓這些女孩子們看到你被一個男人強行帶上汽車吧?」
    瑪格麗特迅速看了一眼。
    附近不少原本經過的學生已經留意到了他們。大約是第一次看到費斯老師和一個英俊男人在一起,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注視。
    因為是女校,費連娜女士對校規非常注重。對教師更有嚴格的在校言行規範。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和一個男人在校門口拉拉扯扯……
    瑪格麗特盯了他一眼,一語不發朝前走去。到了汽車邊上,卡爾紳士地替她打開了車門。
    「我不會去的,霍克利先生!」車剛一開動,瑪格麗特就再次強調。
    「女孩太過固執,往往就不可愛了,」後視鏡里的卡爾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但是發生在你身上,我卻覺得你愈發可愛了。我身上一定是出了什麼錯。」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霍克利先生?」瑪格麗特繃著臉,「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強迫我去?」
    「我相信你會喜歡看到哈里·霍尼迪的表演的。女人們對他都很瘋狂。據說他晚上會表演他最著名的水牢逃脫術,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你想,或許我還可以幫你要到他的一個簽名什麼的。」
    「我對此沒半點興趣!霍克利先生,你為什麼總喜歡強迫別人按你的心意行事?」
    「我認為幾天前的那個晚上,在你家門口巷子里時,你已經答應了我的。」他慢條斯理地說道,顯得脾氣很好的樣子。
    坦白說,從幾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在暗巷里用近乎撒嬌般的無賴口吻在她面前提他當初因為她受的傷時,瑪格麗特就覺得一切都開始不對味了。她更適應他從前動不動衝她咆哮怒吼的樣子。現在他變成這樣,讓她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堆里的無力感。
    「霍克利先生!」她簡直快要崩潰了,「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我對去什麼晚宴更沒半點興趣!你就算強行帶我去了,不怕我到時候丟你的臉?」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覺得很可愛。」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都沒眨一下。
    「拜託了,霍克利先生……」
    「瑪格麗特,你好像很喜歡叫我霍克利先生,剛才已經叫了五次了。恰好我也很喜歡聽。你知不知道,每次我聽到霍克利先生這個稱呼從你嘴裡叫出來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很難形容……」
    他回了下頭,朝她微微一笑。
    「總之,聽你在邊上一直不停地叫我霍克利先生,是一種很大的享受。」
    瑪格麗特渾身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閉上了嘴。
    汽車最後來到了他的住宅前,聽到喇叭聲的工人跑出來打開大鐵門,車子滑了進去,最後停在車道上。
    「進來吧。」
    卡爾替她打開了車門,最後帶著滿心不情願的瑪格麗特來到了一樓一個房間的門口,打開了門。
    「你需要換套衣服。萊爾森太太已經在等你了。」
    「費斯小姐!」桑頓太太出現了。
    「費斯小姐就交給你了,桑頓太太。我先去換衣服。」
    卡爾丟下瑪格麗特,自顧上了二樓。
    ————
    瑪格麗特看到自己曾工作過的那家時裝店的萊爾森太太從房間的椅子里站了起來,朝自己快步走了過來。邊上還帶著曾和她一起工作過的店員蘇珊。當認出瑪格麗特後,萊爾森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站在原地停頓了好幾秒。
    「瑪格麗特!是你!怎麼會是你!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到你!」
    蘇珊驚訝地嚷了起來,直到收到來自萊爾森太太的眼刀,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慌忙後退一步,道歉了起來,「……呃,實在抱歉,費斯小姐。突然在這裡看到你,我實在是太驚喜了……」
    之前共事的時候,蘇珊幫了瑪格麗特不少忙,人挺好的。見她窘迫,瑪格麗特微笑著幫她解圍,「沒關係。我也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蘇珊。」
    蘇珊露出感激的笑容。默默站在一邊,看著瑪格麗特的一雙眼睛里滿是艷羨。
    「費斯小姐!我很樂意為您服務。我帶來了店裡最新款式的衣服。希望其中有您感到滿意的。」
    萊爾森太太很快就回過了神兒。一改從前在店裡時的傲慢態度,對瑪格麗特畢恭畢敬地說道。
    「衣服都在這裡,您來挑一下,喜歡哪一套,我親自幫您試穿。但是我相信,以您的身材,無論穿哪一套,都一定會非常合適。另外我也帶來了好幾雙鞋,您可以一一試一下。」
    萊爾森太太殷勤地招呼,臉上堆滿了想要討好的笑容。
    瑪格麗特對她沒什麼好印象,冷淡地道了聲謝,「不,謝謝,沒這個必要。另外,這中間恐怕有點誤會,桑頓太太,」她看向桑頓太太,「我必須要走了。」
    「費斯小姐!」桑頓太太一愣,隨即露出為難的表情,「霍克利先生吩咐過我,要幫您挑一套衣服的。」
    「不,這是個誤會。我還有事,要走了。」
    瑪格麗特轉身往外快步走去。
    「求求你!」桑頓太太顯得有點慌張,急忙追了過來,壓低聲懇求道,「霍克利先生這麼吩咐過我。要是你這麼走了……」她頓了一下,「我並不是說他一定會解雇我。但我還有好幾個孩子要養……求求你,費斯小姐……」
    她眼睛里的流露出的那種驚慌和懇求之色看起來並不像是裝的——卡爾·霍克利應該是個不大好相處的雇主。
    瑪格麗特很想當做沒聽到,但是……
    「求求您了!要是您實在不願意換,我也不勉強您。至少您留下來,自己跟他說,這樣可以嗎?」
    桑頓太太繼續哀求。
    瑪格麗特終究還是沒法硬下心腸。「好吧。」
    「太感謝您了,費斯小姐!您真是一個好人。」
    桑頓太太松了口氣,急忙站到了門邊,彷彿生怕她隨時突然跑掉似的。
    瑪格麗特慢慢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換衣服。不信他會帶著穿得像個路人的自己闖到那種場合里去,除非他想成為全場的笑話。
    大約十幾分鐘後,卡爾換了身行頭,從樓梯上快步下來,看到瑪格麗特坐在那裡,依然還是原來的打扮,皺了皺眉,目光投向桑頓太太。
    桑頓太太慌忙過來解釋,瑪格麗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不想換。我還是那句話,不會跟你去的。」
    「費斯小姐,你還真的是在考驗我的耐性。」
    卡爾朝她揚了揚眉,一半玩笑一半責備的口氣。打量著她,忽然走到她面前,抓住她胳膊帶著往房間里去。
    「你們都出去。」
    他朝看呆了的萊爾森太太和蘇珊揮了揮手。
    兩人急忙走了出去。
    卡爾關上門,咔嗒一聲上了鎖,走到那排掛著禮服的衣架前,開始嘩啦嘩啦地翻。很快拿過一條藍色的裙子,扔到了瑪格麗特的身上。
    「快點換!你要是自己不穿,那就由我幫你穿!」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
    「我也想表現得更紳士點,瑪格麗特,但對付你這樣頑固的小腦瓜,有時候是需要我幫你做點決定。」卡爾大步朝她走了過來,「快沒時間了。我不能過去得太晚。我可不想再為你換不換衣服這種事再磨蹭上一個小時。」
    他說著,已經來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說伸手就開始解她衣扣,瑪格麗特的衣服很快就往下滑到了肩膀上。
    「該死的!你給我滾出去!」
    瑪格麗特狼狽地護住就快春|光大洩的胸口,咬牙切齒地罵。聲音還不敢大。想必此刻門外的幾雙耳朵現在正在側耳聽著裡面的動靜。
    「那麼你是同意換了?」
    卡爾視線落到她領口大開的胸部,停留著沒挪開。
    「滾出去!」
    瑪格麗特迅速轉過身,低頭扣好剛才被他強行解開的衣扣。
    卡爾摸了摸下巴,最後轉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桑頓太太,萊爾森太太,你們可以進來幫費斯小姐了。」
    ——
    晚宴在市政廳附近的一家酒店裡舉行,主旨是新紐約大行政區成立15週年的紀念日。當晚幾乎聚集了所有紐約的頭臉人物。紐約市長、市政廳官員、地方議員,以及石油、鋼鐵、鐵路、金融,各路財團大亨。不少人帶著太太或者女伴出席。加上佈置在場地中間的為魔術大師表演而準備的舞台。場面十分壯觀。
    瑪格麗特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就再次深深懊悔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決定了不會聽從他的安排,竟然還是拗不過邊上這個此刻正笑容滿面地和各種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的男人,最後這樣輓著他的胳膊來到了這裡。
    她好像有點不像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大堂里很多人。非常熱鬧。她原本還希冀可以不會讓人過多地留意到自己。但很快就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從她輓著卡爾·霍克利的胳膊進去開始,她就發現一撥又一撥的目光不停地落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現場的女人們。大多帶著驚訝,或者好奇。
    她感到懊喪,但臉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必須要帶著得體的微笑,去回應每一個不期而至的搭訕。
    卡爾·霍克利強迫她過來時,根本就沒把她聲稱要在現場給他落臉子或者製造難堪的威脅當成一回事。事實上,確實這樣。只要置身在這樣的氛圍里,除非是她腦子真的出問題了,否則,心裡即便有再多不滿,也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失禮的舉動。
    「大衛·沃夫先生,紐約市長,沃夫太太。」卡爾向瑪格麗特介紹朝他們走過來的一對夫婦,「這位是瑪格麗特·費斯,我的女朋友。」
    他這麼介紹她。
    這已經是瑪格麗特今晚第n次聽他這麼介紹自己了。
    她暗暗呼吸一口氣,朝市長和明顯比市長年輕了不少的太太露出微笑。
    沃夫市長看起來是個嚴肅的人。看了她一眼,禮節性地問候了兩句而已。沃夫太太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神里卻露出了絲詫異,但很快就恢復如常,開始親切地和瑪格麗特攀談起來。
    「沃夫太太,那麼我把瑪格麗特交給你了。」
    卡爾顯然與市長夫婦關係很熟。和沃夫先生交談了幾句後,對著沃夫太太笑道。
    「沒問題,你們男人走吧。我們女人有自己的話題。」沃夫太太笑吟吟地說道。
    「你隨便喝點什麼,和沃夫太太聊聊,她人不錯。我等下來找你。」
    卡爾對瑪格麗特低聲說了一句,轉身離去。
    等丈夫和卡爾走了後,沃夫太太看向瑪格麗特,「費斯小姐,你來自馬歇爾費斯家族?」
    馬歇爾·費斯是當時美國著名的零售業巨頭。
    「哦,不是。我在藝術學校教書,也作曲。我父親只是普通工人。」瑪格麗特應道。
    沃夫太太再次露出驚詫之色。看了眼不遠處正和幾個男人站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卡爾的背影,說道:「哦抱歉,我不該這麼問你的。費斯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從前年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他失去了未婚妻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霍克利先生帶著女伴出席這種場合。我原本以為……」她停頓了下來。
    瑪格麗特笑了笑,「沒關係的,我不介意。」
    「你真好,。」沃夫太太已經恢復了常色,笑道,「親愛的,霍克利先生既然把你交給我了,自然是信任我。來吧,我帶你認識一些新朋友。」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3

☆、Chapter 58

瑪格麗特很快就發現,現場的女人們大致分成兩種,一種是像沃夫太太那樣的政要名流巨賈夫人,另一種,大概就是類似於她這樣的「女伴」身份了,成員構成比較雜。主要是女明星、女演員,甚至一些當紅的俱樂部女郎。只要男人願意帶她們來這裡,大門也會向她們敞開。依據帶她們來的男人的身份地位,前者甚至也可能紆尊降貴有選擇性地和後者交談上幾句。
    沃夫太太長袖善舞。不管她心裡到底是怎麼看待瑪格麗特的,顯然可能因為卡爾·霍克利的緣故,至少在表面上,她沒令瑪格麗特感覺到半點不自在。在把她介紹給別的太太們時,也非常周到地半句不提瑪格麗特的普通出身,只說她是一位「出色的作曲家」。甚至後來,當一位恰好看過《人魚公主》的佩恩太太認出瑪格麗特就是那部歌劇的譜曲兼主演後,她還顯得非常驚喜,用贊嘆的語氣稱贊她「多才多藝」,「是女人們的勵志典範」,稱以後一定會去欣賞這部歌劇。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和善的笑容。但和善笑容下的各種或好奇或帶了點探究色彩的目光與試探性談話還是令瑪格麗特感到非常困擾,最後甚至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心裡更加懊悔自己一開始竟然沒有堅持住原本的決定。但表面上,她也只能微笑,假裝看不到那些,盡量保持著自己最好的風度。
    「女士們!」
    隨著幾個手上端著酒杯的男人加了進來,談話話題終於被扯開了,不知道是誰提及了發生在上個月的一位激進女權主張者闖到華盛頓白宮前自焚以期引起社會對賦予女性選舉權利關注的意外事件,漸漸開始發生爭論,陸續有人聞聲而至,邊上聚起了一圈人。
    爭論主要是在一位名叫艾倫·艾迪斯的共和黨保守派議員和一位魏特曼太太之間發生的。前者以攻擊女權主張而聞名,後者魏特曼太太的丈夫是位著名的民主黨人士,婦女共進會成員,一位女權主張者。
    「……倘若憲法真的賦予女人選舉權,在弄清楚到底填哪個名字前,我想絕大部分女人是不是最先應該搞清楚選票箱的口子到底朝著哪個方向?」
    艾迪斯議員的論調引起邊上不少男人大笑。
    反對賦予女性選舉權,現在依然很有市場,尤其得到男性的支持。隨著女權主張的抬頭,這樣的爭論也時常在各種場合發生,並不算什麼稀奇事。
    「抱歉我無意指代在此的各位女士們,但對於美國剩下的將近五千萬女人們來說,要她們有所改變,這確實是一個最現實的難題……」
    議員最後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自認為中肯的補充。
    爭取獲得和男性一樣的選舉權,對於不少現在的上流階層女性來說也漸漸成為一種共識。艾迪斯議員的輕視之辭立刻引起了在場太太們的反感,紛紛皺眉。
    魏特曼太太生氣地道:「艾迪斯先生,請注意你在公共場合的言論!在我看來,女性之所以一直處於社會劣勢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們從懂事的那一天起,接受的唯一教育就是如何當一個聽話的女兒、貞潔的妻子和盡責的母親。如果社會能給予女性和男人一樣平等的教育機會,我想你今天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說出這樣讓人感到無法接受的論調!」
    「魏特曼太太,我知道您丈夫支持賦予女性選舉權,您本人也是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的擁戴者。您反對我的觀點,這很正常。那麼我還是請一位普通女性來談談對於你們所爭取的女性選舉權的看法吧。我想這應該更具代表性……就請站您身邊的這位年輕小姐說一下吧。您是怎麼看待的,小姐?」
    艾迪斯議員的目光飛快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到瑪格麗特的身上。
    年輕、漂亮,典型沒頭腦的小東西。艾迪斯議員已經在心裡為自己選中的這個年輕小姐打上了個標籤。正是他需要的用來佐證他觀點的人選。這種年輕女孩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他實在太清楚了。
    周圍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
    瑪格麗特沒想到自己忽然就成了這場她原本默默旁觀的爭論的焦點人物。
    這個艾迪斯議員,實在是有點面目可憎。
    她暗暗呼吸了口氣,迅速整理了下思路後,抬起視線看向艾迪斯。
    「議員先生,十幾年前,當意大利人馬可尼還在研究他的無線電通訊時,我們根本沒法想象現在的世界會是什麼樣。股票交易以自動收報機取代了人工,電報傳遞著棒球聯盟賽的最新比賽結果,無線廣播能在幾分鐘內將發生的事件傳播到世界各地。這些在十年前根本是沒法想象的事,現在卻變得熟視無睹。我想女性權利也是一樣。現在在您看來甚至比不上今晚晚餐吃什麼的無足輕重的這件事,或許在不久的未來就能得到社會公認。因為它毫無疑問,是正當而進步的。」
    「說得太好了,費斯小姐!」魏特曼太太驚喜不已地看著她。
    艾迪斯議員露出點尷尬之色,最後自我解嘲般地勉強笑道,「啊哈!看來情況不妙,我是得罪了來自於女性的力量。」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議員先生,您這句話沒錯,確實不要小看了女性的力量。要知道,就連宙斯還曾恐懼墨提斯所生的兒女會推翻自己呢!」
    邊上的人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有人開始鼓掌。艾迪斯議員松了口氣,借機也跟著鼓了鼓掌,一場尷尬頓時因為最後這一句戲謔而化於無形。
    「瑪格麗特·費斯,她就是你的那位女朋友?」
    參議員伍德鼓了兩下掌,笑著問邊上的卡爾。「難道。臉蛋漂亮,頭腦聰明,還有一張懂得給人台階下的可愛小嘴巴。我要是你,也會往戈登頭上倒冰水的。」
    卡爾沒有說話。視線落在不遠外瑪格麗特的背影上,眼睛里微微閃動著帶了點異樣的亮光。
    魏特曼太太正在和她攀談,顯得十分親熱。
    ————
    著名魔術師哈里·霍尼迪終於在掌聲里現身。很快,中間的舞台也成為全場的焦點。
    因為剛才那段插曲,瑪格麗特倒意外獲得了包括魏特曼太太在內的不少人的好感。相處時的氣氛終於融洽了不少。現在魏特曼太太甚至主動邀請瑪格麗特坐到自己的位置旁邊,聲稱這是最好的觀賞角度。
    魔術確實非常精彩。最後,當霍尼迪成功從一個封閉的水箱里脫困,現身朝觀眾致意的時候,全場鼓掌不已。
    魔術助興過後,晚宴繼續進行中。
    瑪格麗特起身向魏特曼太太告了一聲,往大堂外的洗手間去。用完出來,低頭在盥洗鏡前洗手的時候,留意到門口彷彿站了一個人,抬頭看了一眼,有點驚訝。
    雖然此前沒見過真人。但當她站在那裡的時候,瑪格麗特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居然是電影女明星多蘿西!
    她的打扮看起來也像是來參加這個晚宴的,只是剛才瑪格麗特沒看到她。
    多蘿西盯著瑪格麗特,神色非常難看,看起來好像還喝了些酒的樣子。
    瑪格麗特不知道她是尾隨自己而來,還是恰好遇到了。微微皺了皺眉,轉身要朝門口去。
    「你!就是勾引了卡爾·霍克利的那個賤女人?」
    多蘿西伸手攔住了她,目光憎恨無比地盯著她。
    「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我告訴你吧,我才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女人!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可好了!不管他怎麼不高興了,只要我在床上朝他張開腿,朝他笑一下,他就會回到我身邊,還叫我寶貝的……呃……」
    她打了個酒嗝。
    瑪格麗特厭惡地看著她。
    「你算什麼東西,到底哪裡比我好?他竟然把我甩了!甩了!把我甩給了別的男人……都是你挑唆的,你這個下賤的婊|子……」
    多蘿西嚷著,朝她衝了過來,作勢要抓她的臉。
    瑪格麗特拿起盥洗台上一個滿水的花瓶,朝她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多蘿西尖叫一聲,猛地停住腳步,最後慢慢睜開眼睛。
    她的頭上、身上,全都是水漬,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狼狽萬分。
    「你竟敢這麼對我,你這個——」
    「酒醒了沒,多蘿西小姐?」瑪格麗特冷冷說道,「沒醒的話自己繼續洗把臉,醒了的話,去找那個甩了你的男人。我對聽你們之間的破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瑪格麗特砰一聲,把花瓶丟到洗手池里,轉身快步走出了盥洗室。

☆、Chapter 59

瑪格麗特快步走出盥洗室,手心緊緊捏在一起,肩膀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抖。
    她的胸腔里充盈了一種正被極力克制的憤怒。並不是針對那個剛剛被她潑了一臉水的多蘿西。
    她一點也不恨她,甚至不怎麼討厭她。
    只是一個可悲的、被薄涼男人拋棄了的醉酒女人而已。
    她整個人再一次被一種深深的後悔和自責給緊緊攫住。這種感覺從今晚她踏入這個地方開始就一直如影隨行。只不過從沒有像這一刻般這麼強烈而已。
    她竟然真就屈從於卡爾·霍克利,最後以他「女伴」的身份這樣站在了眾目睽睽之下。在沃特夫人她們的眼裡,她和多蘿西又有什麼區別?
    事實上,也沒什麼區別。
    ————
    大堂就在前面。她的耳畔湧進裡面傳出的陣陣聲浪。樂隊開始演奏著歡樂的舞曲,彷彿有人在跳舞。
    瑪格麗特沒有進去,掉了個頭,朝酒店大門快步走去。
    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但中心地帶的街道上依然十分熱鬧。
    夜晚的曼哈頓總是燈火輝煌,像靡麗燈光下的一個風塵女郎,比白天看起來還要妖嬈美麗。
    夜風迎面吹拂而來,瑪格麗特朝附近的一個巴士站台快步走去。快要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卡爾·霍克利追了上來。
    「瑪格麗特!」他從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在幹什麼?剛剛我一直在找你,沒見到你。問了門童才知道你出來了。你不聲不響的是要去哪裡?」
    「放開我的手。」瑪格麗特回過頭,冷冷地道。
    「上帝!你是怎麼了?」卡爾驚訝地看著她,「剛才你不是還好好的嗎?到底出了什麼事?先跟我回去吧,有話慢慢說……」
    「我說,放、開、我、的、手!」瑪格麗特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你在生氣?」
    他疑惑地端詳了她一眼,很快說道,「好吧,好吧。那就在這裡跟我說也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跟我說就是了……」
    瑪格麗特抬起另只沒被他抓著的手,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
    巴掌落到臉上,發出「啪」的清脆響聲,卡爾的臉被甩到了一邊去。
    他懵了一下,轉過臉,詫異地看著瑪格麗特,「你在幹什麼?」
    他剛問完,「啪」的又一下,另側臉又挨了一記響亮耳光。
    「……該死的……」
    他詛咒了一聲,飛快瞥了眼附近湊巧路過的一個已經停下腳步開始好奇觀望的路人,迅速鉗住了她打自己的那只手,強行按了下去。跟著側過身體擋住對方視線。一邊擁她肩膀要帶她離開,一邊低聲道,「瑪格麗特,你到底怎麼了?你要真想打我,回去再讓你打也行,但是現在你先跟我回去,或者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滾開!」
    瑪格麗特掙脫開他的手臂,扯下出門前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條寶石項鍊,擲到了他的身上。
    「我受夠了你!拜託了,請你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一輛艾倫出租公司的出租汽車開了過來,瑪格麗特招手叫停,打開車門迅速鑽了進去。
    卡爾追了幾步,但出租車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他無奈停了下來,望著出租車遠去的影子,下意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她甩了重重兩巴掌後到現在還隱隱作痛的臉頰。
    「他媽的還沒看夠?滾!」
    他忽然放下了手,回頭對著身後那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咆哮了一聲。
    路人嚇一大跳,慌忙扭過頭匆匆離去。
    卡爾沈吟了片刻,轉身朝著酒店方向快步而去。
    ————
    瑪格麗特到家大約九點多。父親布朗·費斯今晚沒值夜班,已經在家了。
    今晚早些時候,瑪格麗特隨卡爾出發之前,怕回去晚了他會擔心,給他提前打過電話,說學校有事要忙,回去會晚些。
    布朗·費斯聽到瑪格麗特開門的聲音,走了出來。
    「瑪琪,你回來了?家裡還有些吃的,你肚子餓不餓……」
    他停了下來,看著依然晚宴裝扮的女兒,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肚子不餓。」瑪格麗特盡量顯得若無其事,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朝父親勉強笑道,「只是有點累。想回房間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說。爸爸你也早點去休息吧。晚安。」說完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布朗·費斯走到了瑪格麗特房間的門前,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敲門,只是嘆了口氣,轉身默默地離開。
    ————
    瑪格麗特房間的門一直關著,裡面也沒再有動靜。彷彿她已經睡了過去。
    布朗·費斯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望著掛在對面牆上的那把他很久以前送給女兒當生日禮物的小提琴,一直在出神,彷彿陷入了什麼思緒。
    忽然,他的思緒被打斷了。
    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布朗·費斯回過神,視線從小提琴上收了回來。走過去打開門,意外地看到先前來過自己家一次的那位卡爾·霍克利。
    「是您,霍克利先生?」布朗·費斯難掩驚詫,「這麼晚了,您來有什麼事……」
    他頓了一下。想起女兒回家時的樣子,心裡忽然雪亮。
    這麼晚了,這個匹茲堡的鋼鐵大亨還找過來,自然不是來找他的。
    卡爾看了眼屋裡,沒見到瑪格麗特,隨即拿下頭上的帽子,朝布朗·費斯問了聲好,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費斯先生,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攪您。但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能允許我現在和瑪格麗特談一下嗎?」
    「恐怕不行……」布朗·費斯幾乎是出於下意識地拒絕,「瑪格麗特回來說很累了。我想現在她應該已經睡著了。明天不行嗎?」
    「我知道她沒睡。」卡爾注視著布朗·費斯,神情十分懇切,「請允許我見一下她,費斯先生。晚上我們之間發生了點誤會,我必須要現在就向她解釋一下。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布朗·費斯猶豫了下。
    憑著直覺,他非常不願意讓這個男人去和自己的女兒面對面。但是當他對上這個此刻站他家門口、用畢恭畢敬語氣懇求他的匹茲堡男人的那雙眼睛時,他在心裡又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身上帶著的那種隱含般的力量——彷彿某種代表了意志較量的力量。他不答應的話,對方就不會離開一樣。
    布朗·費斯最後敗下了陣,再次嘆了口氣,終於不情願地稍稍挪開了點腳步。
    「進來吧,霍克利先生。」
    「非常感謝您,費斯先生。」卡爾向他道謝。微微彎下腰,穿過略有些低矮的門框,進了屋子。
    布朗·費斯來到女兒的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瑪格麗特,霍克利先生過來了。他說有話要現在和你說。你要不要見他?」

☆、Chapter 60

房間里沒有回應。
    布朗·費斯轉頭看向卡爾:「抱歉霍克利先生,瑪琪可能不想見您。請您還是回去吧……」
    卡爾一步跨到房間門口。
    「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在聽。把門打開。你知道的,見不到你,我是不會走的。」
    片刻後,門被打開。瑪格麗特出現在門口。
    她的頭髮已經放了下來,衣服也換成了自己的。她神情冷淡地轉過身,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來。
    「謝謝,費斯先生。不會花費很長時間。」
    卡爾回頭朝布朗·費斯道了聲謝,跟著走進去,關上了門。
    ————
    「是多蘿西。她跟你說了什麼,是嗎?」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走到她的面前站定,問道。
    瑪格麗特緘默著。
    「事實上,我還沒有見到她。」卡爾道,「剛才你上了出租車離開後,我回酒店問了聲魏特曼太太,知道你在離開前去過洗手間。而恰好有人看到她也從那個方向出來。所以,雖然我還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能大概能猜得到。」
    「所以呢?」瑪格麗特終於抬起眼望向他,冷冷道,「所以你覺得是因為多蘿西?」
    「至少和她有關係。否則我想不出別的什麼原因能夠讓你突然變得這麼生氣。」卡爾說著,走到了瑪格麗特的腳前。
    「瑪格麗特,我希望你能聽我解釋。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小人書里的童話故事中,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代表著他愛她。是的,在知道你還活著之前,我是和她上過床,但這並不代表什麼。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有女人方面的需要,當時我在她身上發現了能引起我興趣的地方,所以我們發生關係了,這並沒什麼。我不愛她。再次遇到你之後,我就和她斷了往來。是的我知道,今晚發生在你身上的這種不愉快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她竟還敢去找你的麻煩。但我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
    瑪格麗特冷笑。打斷了他的話,「你真的以為我僅僅是因為多蘿西跑到我面前說了幾句醉酒的話?是的,她是讓我很生氣。但關鍵不在她,是你對待別人一向的方式。對她,對我。她勾出你興趣的時候,你把她捧在掌心。沒興趣了,就像甩破鞋一樣地把她甩給別的男人!現在輪到我了……你說你愛我。但除了一再強迫我按照你的意願行事之外,你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到底哪一點勾出了你對我的興趣,但今晚看到多蘿西的時候,我甚至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等哪一天你失去了興趣,今天的多蘿西是不是就是明天的我?晚上多蘿西她喝醉了酒,但我沒有醉。我很清醒。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跟你去這種場合!宣告你對我的所有權?霍克利先生,我感謝你這麼高抬我。但你知道沃夫太太她們是怎麼看我的嗎?對此我或許應該更大度一點。但我做不到,也沒這個必要。抱歉我最後因為我可笑而廉價的這種所謂自尊受損而對你發了脾氣,甚至給你帶去了難堪。但是霍克利先生,我原本根本就沒必要站到這種場合去接受來自於別人的評價和審視的。是你把我置入了這樣尷尬的境地!從頭至尾,你有半點為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瑪格麗特,我想我明白了。」
    卡爾一直在凝神聽她說話,聽到這裡的時候,朝她做了個暫停的動作。「聽我解釋。關於我對待多蘿西的方式,一開始的時候,她自己就明白的,我和她的關係只是買和賣。就這麼簡單。是的,確實也是我先提出結束這種關係的。但我給了她一筆錢。至於那個男人,對方對她有興趣,而她自己也是點了頭的。所以,我可以說,你是在為一個女人自己做的選擇而指責我的不負責任嗎?」
    瑪格麗特縮在椅子里,保持著緘默。
    卡爾開始在她房間里慢慢踱步。
    「關於你認為的我對待你的方式,瑪格麗特,有時候我承認我確實沒那麼紳士。但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你真的不是毫無知覺,你應該感覺得到,現在我甚至開始為你在慢慢有所改變。但你不能指望我完全變成克拉倫斯先生,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也就不是我了。」
    卡爾再次瑪格麗特的面前,微微俯身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我不喜歡聽到你用剛才那種語氣談論你自己,非常不喜歡。瑪格麗特,知道我為什麼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今晚的這個場合嗎?宣告所有權?或許是的。但我想換一種更加貼合我真實想法的說法。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帶你過去了。我很抱歉我確實沒周到考慮你可能會有的那種感受,確實令人不舒服,是我疏忽了。但瑪格麗特,相信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她對我微笑,和我說話,親吻我,願意包容我的一切缺點。瑪格麗特,她會是你嗎?」
    「不,我做不到……」瑪格麗特搖頭。
    「我知道娶一個女人是男人能給女人的最大保證。」卡爾忽然說道。
    瑪格麗特一怔。
    「兩年之前我之所以決定結婚,很大程度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在發生了那個意外之後,你知道的,加上我父親隨後去世,我就沒再考慮過結婚的打算。坦白說,現在我依然沒這種想法。我也不想為了贏得你的信任而告訴你我現在就非你不娶。但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一天,我們發展到有結婚的必要了,或者你是這麼認為的,我會考慮的。」
    瑪格麗特心煩意亂,不停地搖頭,「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們不適合……」
    卡爾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的眼睛,制止了她的搖頭。
    「或許吧。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你對我而言是特殊的。瑪格麗特,不管你承不承認,你自己心裡知道,我對你而言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真覺得只要你不停告訴你自己我們不適合,我們之間過去發生的所有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
    瑪格麗特被動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不強迫你現在就接受我,但至少,不要拒絕我去接近你。」
    「……「
    「看,我們的誤會已經消除了,這樣多好!」卡爾一笑,低頭看了眼懷錶,「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他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送到了床上。凝視她幾秒後,忽然俯身下來,臉湊到她耳畔,輕聲說道:「瑪格麗特,今晚你很出色,我感到很驕傲。」
    瑪格麗特心情紛亂無比。
    一切都不對勁了。這和她原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霍克利先生,不是這樣的……」
    瑪格麗特想從床上坐起來,但被他按在了枕頭上。
    「這個晚上真是夠嗆,你應該很累了。睡一覺,明天醒來,感覺可能就好多了。」他說道,順勢幫她理了下散落到臉頰上的幾縷凌亂長髮,動作顯得親暱而自然。
    「雖然我很想一直坐在這裡。但我要是還不走,你父親大概就快衝進來趕我了。那麼晚安了,瑪格麗特。」
    他的手指輕輕撫了下她一側臉龐,朝她微微一笑,隨即從床邊站了起來,關掉台燈,轉身走出房間。
    ————
    「感謝你給我機會見了你女兒,費斯先生。打擾您了。我走了。再見!」
    卡爾順手帶上房間的門,拿過自己的帽子戴了上去,朝一直徘徊在瑪格麗特房間門口的布朗·費斯告了聲別,轉身走了出去。
    布朗·費斯站在門邊,望著前方那個很快消失在巷子里的背影,臉上難掩憂慮之色。
    ————
    「回去嗎,霍克利先生?」
    他上了停在巷口的車上後,司機問道。
    卡爾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後,報了一個地址。
    司機微微一怔,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見他靠在座椅上,目光平視著前方,神色冷漠異常,立刻收回目光,駕車迅速駛離了湯普森街。
    ————
    已經是深夜了。多蘿西還靠坐在臥室床邊的地毯上發呆。
    她披頭散髮,目光怔忪,臉上帶著沒有洗掉的殘妝,身上只掛了件薄薄的睡衣,一邊吊帶滑落到胳膊。
    房間地上,橫七竪八地倒了幾個酒瓶,以及凌亂的、被隨意丟棄在地上的衣裙、高跟鞋。
    房間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皮鞋鞋底落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腳步聲。
    那個人最後停在她的面前。
    多蘿西的視線落到那雙踩在被她隨手丟在地上的蕾絲襪帶上的擦得錚亮的男人皮鞋上,光裸的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一個男人的視線。
    他的嘴裡咬著一支香煙,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面無表情。
    「卡爾……」
    多蘿西顫抖著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麼,慌忙理了理頭髮,朝他露出自己最甜美的笑容。
    「酒醒了?」
    卡爾冷冷開口道。
    多蘿西的笑容降在嘴角邊。片刻過後,她的眼睛里忽然閃現出淚光,朝他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他。
    「原諒我,求你原諒我吧。我是喝醉了,一時氣不過才去找她的。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做……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求你原諒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聲音顫抖個不停,眼淚沿著臉頰掉落了下來。
    「把你的手拿開,多蘿西。」
    卡爾說道。聲音平靜,就像他此刻那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一樣。
    多蘿西卻抖了一下,慢慢松開了他的胳膊,最後無力地再次滑坐到了地上。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的。」卡爾蹲到了多蘿西的面前,盯著她含著淚花的眼睛,臉上神情漸漸變得嚴厲了起來。
    「我們的關係終結。我給你錢,你也找了另一個男人。一切你都同意了的。但現在,你毀約了。」
    多蘿西忽然抬手捂住臉,失聲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但是我始終無法忘記你,卡爾……」
    「叫我霍克利先生。」卡爾冷冷道。
    多蘿西一愣。
    「別這麼對我……求你了……我們之前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我嗎?你在床上叫我寶貝……只有我才是你的寶貝……那個女人到底哪裡比我好……她在床上能比我更令你感到滿足嗎……只要她能,我也可以的……只要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曾經很喜歡我的……」
    她嗚咽著,斷斷續續地抽泣,眼淚不斷下落。
    「寶貝,你的陰|道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吸引我。」卡爾抽了口煙,繼續不疾不徐地道,「我付錢給你,買的也不是你對我的愛。你的愛值不了這麼多錢。我過來,只是最後再告訴你一聲,現在開始,不要再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更不要試圖做出別的更加愚蠢的事。」
    他抬起視線,落到釘在牆上的一張《人魚公主》的巨幅廣告宣傳照。
    照片上的瑪格麗特原本笑靨如花,但在這裡,她的臉上卻布滿橫七竪八長長短短的划痕,眼睛部位還被挖空了兩個洞,看起來彷彿是用刀子割出來。這令照片上的人變得面目扭曲,看起來有點瘮人。
    多蘿西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彷彿被火燎了一下,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跑到照片前一把扯了下來,藏在了身後。
    「不不,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卡爾慢慢踱到她的面前,一隻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頭頂在了牆上。
    「多蘿西,你做過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上次你想方設法出現在戴維斯酒店年會里的意外,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正和一個名叫傑西卡的女孩子爭一個電影角色。她更得導演歡心。於是你買通小混混在夜裡襲擊了她,用刀割壞了她的臉。多蘿西,你一直就是個小婊|子。」
    多蘿西抖了一下,驚恐地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那時候,你怎麼對付別人,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現在不一樣了,你要是敢動她哪怕一根頭髮,你知道的。」
    卡爾朝她的臉噴了一口煙。
    多蘿西被煙突然嗆了一下,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恐懼地搖頭,「不不,霍克利先生,我保證我不敢……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錯了。我保證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纏著你,更不會對她有任何不利,求求你,看在我之前跟了你這麼久的情分上,放過我……」
    卡爾眯了眯眼睛。在多蘿西充滿驚恐的注視之下,將煙頭慢慢掐滅在她半遮半露的一邊胸|脯上。
    煙頭迅速燙穿薄薄的絲綢料子,在皮膚上發出輕微的吱吱響聲。
    多蘿西尖叫一聲,臉龐痛苦地扭曲了起來。
    「記住我的話,就是個好女孩。」
    滅了的煙頭被丟到腳下,卡爾轉身離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4

☆、Chapter 61

兩天之後,七月底的這個週末,陽光燦爛,非常普通的一個上午,瑪格麗特如約來到了由紐約婦女共進會主辦的慈善活動會現場。
    現場來了很多人。除了瑪德琳伯爵夫人、魏特曼太太等許多著名的紐約女性社會活動積極人士外,還有紐約商會代表,市長辦公室也派來了人。另外,還有幾家報紙的記者也到場。
    瑪格麗特的演講被安排在了活動的末尾環節。快要輪到她了。
    克拉倫斯坐在瑪格麗特的邊上。彷彿留意到了她的緊張,低聲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演講發生在大學的第一年,最後卻被我完全搞砸了。但你肯定能行。至少會比我出色!」
    瑪格麗特知道他想讓自己放鬆,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下面,我為大家介紹瑪格麗特·費斯小姐,請她上來,為我們講述一下她的想法……」
    瑪德琳伯爵夫人介紹過瑪格麗特後,在掌聲中,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邁著步伐朝會場前方的講話台走去。
    瑪格麗特站定,謝過伯爵夫人後,在心裡默默從一數到三,隨後臉上帶著微笑,面對台下一雙雙眼睛的注視,用清晰而平穩的聲音開始了她準備了多時的演講。
    「……當我得知我有幸能夠站到這裡說話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無比的緊張和壓力。但現在,我可以鼓起勇氣告訴你們,美利堅合眾國,它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自由國家。它能容許一個普通移民礦工的女兒站到這裡為政治貢述她自己在行家聽來或許太過淺薄的觀點,這就是一種進步。但是,就在這個偉大國度里,佔了人口一半數量的女性至今卻還沒有獲得她們原本應當從出生起被被神聖憲法賦予的平等權利……」
    「……兩年之前那個令我永生難忘的深夜,泰坦尼克號就在我身後不遠處,即將要被北大西洋的海水吞沒。在我漂浮在冰冷海水里,就要失去最後一絲生命希望的時候,是莫莉·布朗女士指揮著她所乘坐的那艘救生艇回來,冒著可能會沈沒的危險,將我和漂浮在我附近的人拉了上去……」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被許多反對人士強烈抨擊的所謂女權運動,在我看來,它不是教條,也不是主義,更不是某些持極端觀點報紙所宣揚的‘女性憎恨男人’的代言詞。男性和女性為什麼要對立,而不把對方視為我們其中的一員呢?它會給予我們加倍的自由。在女性們至今還為自身本不該被剝奪的權利苦苦孤軍奮戰著的時候,更需要天生就獲得了權利的男性們伸出你們的援助之手予以無私支持。男人們——我站在這裡,利用今天這個機會,誠摯邀請你們加入,讓這個偉大國度變得更加偉大,自由更加自由。因為女性的平等權利也與你們息息相關!」
    演講結束,瑪格麗特彎腰致謝的時候,會場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不但在場的女人們,許多男人也紛紛站起來鼓掌。
    ————
    活動結束後,瑪德琳伯爵夫人邀請瑪格麗特留下來一起吃工作午餐。
    「費斯小姐,你今天的演講太精彩了。會計告訴我,我們收到了前所未有數額的捐助資金,而且資金還在繼續增加。他們紛紛慷慨解囊。如果我說這和你的演講有很大關係,我想在座的沒有誰會表示反對意見。」
    餐桌上,還沒從興奮狀態中恢復過來的魏特曼夫人興致勃勃地說道。
    「不不,我只是盡了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家的努力才是關鍵。」
    「別這麼客氣,」魏特曼夫人笑道,「至少,霍克利先生的捐款,你佔了最大功勞。雖然他今天沒到現場,但他捐的數目最大。」
    幾天前的那場晚宴想必讓包括瑪德琳伯爵夫人在內的許多人都知道了卡爾·霍克利和自己的關係——至少關係匪淺,
    「我的女朋友。」當時他是這麼介紹她的。所以魏特曼夫人此刻這麼說的時候,同桌的其他人雖然流露出好奇之色,但大概出於禮貌,並沒有人問什麼。
    瑪格麗特自己卻感到有點耳熱,勉強笑了笑,隨即端起面前的一杯水,掩飾般地喝了一口。
    「瑪德琳夫人,我聽說您以前在愛爾蘭也停留過一段時間?」
    餐桌上短暫靜默的時候,一起吃飯的克拉倫斯突然問道。
    瑪德琳伯爵夫人看向他,微笑道:「是的,年輕的時候,我在愛爾蘭的柯克郡住過幾年。那會兒我才十七八歲。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太巧了!柯克郡也是瑪格麗特的故鄉!她就是出生在那裡的!是二十年前吧?只是後來和她父親一起搬到了南安普頓。」
    伯爵夫人一愣。慢慢放下杯子,注視瑪格麗特片刻後,臉上露出微笑。
    「是嗎?這真的太巧了。費斯小姐,你對郡東那條河谷上的那座廊橋還有沒有印象?我好多年沒回去了,不知道它還在不在。」
    瑪格麗特其實對這個地方沒半點印象。於是含含糊糊應道:「我也是很小就離開了,有點記不大清楚。」
    伯爵夫人哦了一聲。最後說道:「你父親一定會為有你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兒而感到驕傲的。」
    「是的,」克拉倫斯說道,「費斯先生人非常好。」
    伯爵夫人微笑不語,只是看了瑪格麗特幾眼,神色顯得略微凝重。話題隨即被另一位依然感到興奮不已的太太重新轉到了早上的那場活動上。
    簡單午餐結束後,瑪格麗特和瑪德琳伯爵夫人告別。
    「我能和你私下談幾句嗎,費斯小姐?」伯爵夫人忽然道。
    「當然可以。」
    伯爵夫人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她跟自己來。
    瑪格麗特跟著伯爵夫人來到一處沒人的走廊里。伯爵夫人望著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您有什麼事嗎?」
    瑪格麗特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
    「啊——」伯爵夫人顯得有點猶豫,「費斯小姐,不介意我問一下,你的母親現在和你們住一起嗎?」
    瑪格麗特一愣。
    「你別見怪。我只是想著如果有機會,或許我可以認識她一下……」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我是我父親帶大的。」
    伯爵夫人神色微變,定定地望著瑪格麗特,一語不發。
    「您怎麼了?夫人?」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
    「哦,沒什麼!」
    伯爵夫人回過神來,「費斯小姐,我能再問一下,你的父親是做什麼的嗎?」
    「他以前是煤炭工。到紐約後在鋸木廠乾過活。現在在克拉倫斯先生工作的醫院找到了一個活兒。」瑪格麗特回答道。
    「……你的父親,他一直是煤炭工嗎?我的意思是,在你們搬到南安普頓之前?」
    「是的!」瑪格麗特毫不猶豫地說道。
    布朗·費斯懂音樂,這對於一個煤炭工來說有點不尋常。瑪格麗特猜測他年輕時應該有段別的經歷。但既然父親對此諱莫如深,她自然也不會多提什麼。
    「能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嗎?」
    「布朗·費斯。」
    雖然感到奇怪,但瑪格麗特還是立刻回答。
    伯爵夫人臉上露出彷彿失望,又彷彿松懈了下來的表情。慢慢吁出一口氣。
    「您怎麼了,夫人?」
    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問道。
    伯爵夫人最後看向瑪格麗特,微笑著,低聲說道:「費斯小姐,其實我從前有過一個女兒,很巧,她的名字也叫瑪格麗特。但是我後來失去了她。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非常親切。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歡你,希望以後可以經常看到你。」
    ————
    瑪格麗特與伯爵夫人告別,出來的時候,看見克拉倫斯站在門口的路邊,彷彿在等她的樣子。
    瑪格麗特略微躊躇了下,隨即朝他走了過去。
    天氣很好,兩人沿著人行道,慢慢朝前走去。
    「瑪格麗特,你今天的演講十分精彩。坦白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明天的報紙或許會報道你的演講了。」
    克拉倫斯笑著稱贊道。
    瑪格麗特謙虛了幾句後,看了眼他,終於說道:「查理,關於上次發生在劇院門口的那件事,我還沒向你道歉。這幾天一直想著找你的。但是……」
    「哦!沒關係!」克拉倫斯立刻道,「我早就忘了!」
    「謝謝,你真是一個好人。但是還是需要向你道歉。因為我而給你造成的一切尷尬。」瑪格麗特道。
    克拉倫斯停住了腳步。兩人站在了臨街一家麵包店的櫥窗前。
    「瑪格麗特,我能冒昧地問一句,關於你和卡爾·霍克利,你們……」
    他頓了一下。
    陽光從頭頂沿著他的帽檐照下來,他彷彿有點熱,鼻尖上滲了幾點汗。
    瑪格麗特心裡咯噔一跳。等著他繼續說出來。
    但他沒有繼續了。
    一陣香味從麵包店裡飄了出來,瑪格麗特扭過臉,看見廚師端著新烤的麵包出來,技術嫻熟地堆擺在盤子里。
    「抱歉,其實沒什麼!我們還是走吧。」
    廚師擺完麵包進去後,克拉倫斯忽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瑪格麗特繼續站著不動。
    「查理!」
    她忽然叫了一聲。
    克拉倫斯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她。
    「查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瑪格麗特走到他面前,注視著他的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後,道,「雖然你一直沒對我說什麼,但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並且我很抱歉我沒早點讓你知道。關於我和卡爾·霍克利,雖然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是那種關係,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和他之間是存在了點問題,或者用糾葛這個詞可能更恰當些。你對我非常好,一向以來,也幫了我許多的忙……」
    「瑪格麗特,你也喜歡他,卡爾·霍克利。是嗎?」
    他忽然打斷了她。這樣問道。
    「坦白說,我不知道。」瑪格麗特低聲道,「但我確定我可能沒法在短時期內擺脫他給我帶來的影響。查理,我對你非常感激,更尊重你的感情。雖然你什麼都沒對我說過。但我不希望因為我自己這種沒法理清的立場而給你帶去困擾,或者任何繼續的傷害……」
    她頓了一下。抬起眼。
    「非常抱歉,查理。」
    最後她說道。
    克拉倫斯怔怔望著她。
    片刻後,終於苦笑了起來。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瑪格麗特。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但卻想著只要我不說,聽不到你的拒絕,那麼我就可以繼續抱著希望……」
    他聳了聳肩,停了下來。
    「抱歉,查理。」
    瑪格麗特再次說道。
    「新聞!新聞!剛剛聽到的無線電新聞!約瑟夫皇帝向塞爾維亞宣戰!歐洲終於開打了,夥計們!」
    街對面一家剃頭店的門忽然被人推開,裡面跑出來一個手上還拿著剃刀的理髮師,激動無比地朝著路上行人大聲嚷嚷。
    他的喧嘩聲很快就引起了路人注意,許多人紛紛跑了過來,湧到剃頭店的門口,聽著店裡的無線電廣播播報,議論了起來。
    克拉倫斯一愣,朝瑪格麗特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後,立刻也跑了過去。
    片刻後,他穿過街道回來,神情顯得有點沈重。
    「瑪格麗特,戰爭真的開始了!」
    他說道。

☆、Chapter 62

當晚,卡爾從費城回到紐約宅邸,在書房裡見了白天剛回來的洛夫喬伊。
    洛夫喬伊向他補充了些關於伊利諾伊州軍工廠運作的情況。
    「一切運轉良好。」最後他說道,「另外,我們與礦工聯合會的談判也快結束。您應該知道了的。」
    上個月,礦工聯合會以半罷工的方式要求為匹茲堡燃料與鋼鐵公司——霍克利旗下眾多公司中的一家的工人們增加工資並改善生活條件。擔任霍克利基金會董事的浸信會著名牧師蓋茨作為代表與勞工方進行談判,談判一直在艱難推進,最近終於快接近尾聲。
    「適當的讓步是必要的,」卡爾點了支煙,「讓他們得到點好處後回去乾活,帶來的利潤會遠比我要付出的多。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可能會不大樂意了。」
    「菲爾茨偵探所答應會替我們在工人中加快發展自己人。我要求數量至少達到一千人。警衛也需要增加。另外,如果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州國民警衛隊答應幫忙,但最好需要您親自先和州長交洽一下。」
    「沒問題。過幾天我就回匹茲堡。我待在紐約已經夠久了,現在事情都差不多了。」卡爾忽然看向洛夫喬伊,「布拉德·羅德,最近有新動作嗎?」
    布拉德·羅德是賓州的一個老牌軍火商,在收購伊利諾伊州軍工廠時和卡爾遭遇,曾經造成了點麻煩。
    「據我所知。目前他很老實。我會一直派人盯著的。您放心。」
    卡爾聳了聳肩。「但願吧。對了,你應該聽說了吧?奧匈人向塞爾維亞宣戰了。今天在費城,到處都談論著這事。看吧,用不了多久,英國法國德國人都要扛著槍上陣了。」
    「這不正是我們的好機會嗎?」洛夫喬伊應道,「我聽說您今天和斯特夫先生見面了?談得怎麼樣?」
    「很順利。馬克沁機槍被大量需求。你真該見識一下這玩意兒的恐怖火力。李菲恩爾德在它面前簡直不堪一擊。但需要工程師對它改進。這玩意兒笨重了些。」
    「需要我跟進嗎?」
    「不。我自己跟。你不懂這些。我已經找到一個這方面的專家在著手改進了。他非常出色。」卡爾道。
    洛夫喬伊攤了攤手。
    卡爾手指敲了敲桌面,轉了話題,「還記得布萊克家的兒子謝利嗎?」
    「當然!」洛夫喬伊道,「怎麼了?」
    「明天是他十歲生日。小傢伙就要十歲了!布萊克和他老婆不在紐約,居然說趕不回來給他慶生。這他媽的是怎麼當人父母的。我打算明天晚上在家裡給他辦個生日派對,最盛大的派對,把哈里·霍尼迪也請來表演魔術,他所有同學和朋友也會過來。你覺得怎麼樣?」
    「您一向喜歡小孩子。」洛夫喬伊習慣性下垂的嘴角終於給面子地往上抬了抬。
    「桑頓太太在準備派對了。哦對了,明晚你最好不要露面。我怕你出現會嚇到孩子們。」
    洛夫喬伊剛剛抬起來的嘴角又垂了下來。
    「開玩笑。」卡爾顯得心情很不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應該累了吧。早點去休息吧。這裡沒你事了。」
    「謝謝。」洛夫喬伊點了點頭,轉身朝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轉過了身。
    「還有什麼事?」卡爾看向他。
    「先生,明晚的生日派對,那位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會過來嗎?」他問。
    「我想謝利應該已經邀請過她。但她來不來,我不大確定。」
    洛夫喬伊頓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趁我現在心情不錯,一起說了吧。」卡爾坐回到椅子上。
    「抱歉先生,我知道這原本不該我過問。但是我聽說……」他頓了一下,「這位費斯小姐,您帶她出席了市政府的晚宴?」
    卡爾伸手往煙灰缸里彈了下煙灰。抬眼瞥他一下。
    「你是對此有什麼建議嗎?」
    「哦不不,您別誤會。」洛夫喬伊立刻道,「我只是……感到有點意外,沒想到您會帶她去那種場合。」
    卡爾不置可否,順便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他走過來。
    「洛夫喬伊,雖然你都已經有孫子了,但關於女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相信我,我顯然比你更有發言權。」最後他盯著他道。
    「當然……我明白。抱歉霍克利先生。」洛夫喬伊立即道歉。
    卡爾笑了笑。「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
    第二天是周日。
    歐洲戰火已經點燃,隨時會蔓延得更大。但對於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來說,除了增加一個令人感到興奮的話題之外,並沒有什麼實質影響。生活依然十分平靜。
    昨天那場慈善活動的報道雖然被淹沒在今天連篇累牘關於歐洲開戰的新聞裡,但取得的效果還是十分令人滿意。幾篇見諸報端的報道不約而同都提到了瑪格麗特,稱她做了一個「富有感染力的令人為之振奮的演講」,「是紐約婦女社會活動的新星」,一家八卦報紙則把關注點放在她的百老匯經歷和傳說中與匹茲堡大亨霍克利之間的非同尋常的關係。
    瑪格麗特沒怎麼看報紙,所以這些倒沒給她造成什麼困擾。讓她感到有點為難的,是今晚謝利的慶生派對。
    謝利早幾天前就自己打電話到她學校,邀請她今晚去參加。
    她知道布萊克先生不會出現在派對上,所以不會出現什麼尷尬。但問題是,派對是在卡爾·霍克利家裡辦的。
    ————
    早上九點。瑪格麗特找到了位於曼哈頓某街的一座房子,摁下了用繁復花紋裝飾著的鐵門上的門鈴。
    「謝利少爺,外面有位小姐找您。她說她姓費斯。」
    出來應聲的僕人返身進到房間,對著坐在地上正獨自搭著類似樂高積木的謝利說道。
    謝利立刻丟下積木,從地上一躍而起。
    「費斯小姐!你怎麼來這裡了?」他興高采烈地跑到門外,「我的派對在霍克利先生家舉辦的,要晚上才開始,霍克利先生會讓司機來接我。哦我知道了!你是現在要和我一起過去是嗎?你等等,我馬上就出來!」
    「不不,謝利,我不是和你一起去霍克利先生家,」瑪格麗特道,「我晚上可能有點事……」
    謝利一愣,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來?費斯小姐,哈里霍尼迪也會到的!他會表演很奇妙的魔術!要是你不來的話……」
    「是這樣的,」瑪格麗特微笑道,「我白天一整天都有空。雖然去不了你的派對,但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玩。比如說,中央公園的健達堡遊樂場,你覺得怎麼樣?要是你願意,遊樂場回來後,還可以到我家,我給做楓糖,烤個生日蛋糕。你想嘗嘗我的手藝嗎?」
    「上帝啊!這簡直太棒了!我願意費斯小姐!」謝利立刻嚷了起來,「我早就想去遊樂場玩了!還有去你家!」
    「對了,我還給你買了禮物。」
    瑪格麗特遞上一個包裝起來的盒子。
    謝利拆開,見是一頂帽子,咧嘴笑了起來,拿出來戴在頭上。
    「瞧,費斯小姐。我現在就可以戴著它和你出發了!」
    ————
    從遊樂場回來,瑪格麗特帶著謝利來到自己家,做了楓糖和生日蛋糕。謝利一整天幾乎都在笑。傍晚時分,瑪格麗特打算送他走時,卡爾親自開車過來接他了。
    「……所以,晚上的派對你是不參加了?」
    卡爾牽過謝利的手,望著瑪格麗特道。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謝利應該已經諒解我了。」瑪格麗特挪開視線,避免和他對視。
    「雖然我也很想費斯小姐再去派對,但她有事,霍克利先生。」謝利插了一句。
    「好吧。既然你都諒解她了。那麼我們先走了。你的朋友們很快就要到了。」卡爾微微一笑,最後看了瑪格麗特一眼,帶著謝利離開。
    等他們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瑪格麗特關上門,默默開始收拾吃剩的楓糖和蛋糕。忽然,門再次被人拍響。
    瑪格麗特過去開門,見謝利站在門口喘著氣,彷彿剛才急急忙忙跑回來似的。
    「怎麼了謝利?」瑪格麗特問。
    「費斯小姐,我剛才忘了說,我過些天要去伊利湖度假——賓州不只有礦山和工廠,還有很多森林和湖泊,景色非常迷人!你學校不也快放暑假了嗎?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度假,好不好?」他仰著臉,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她。
    伊利湖在賓州,距離匹茲堡只有幾十公里。
    瑪格麗特看了眼巷子頭。卡爾的汽車停在那裡。車窗被搖了下來,他坐在裡面,頭扭過來看著這邊,彷彿在等謝利回來的樣子。
    「謝利,我也很想陪你去,但是……抱歉我大概去不了,」瑪格麗特狠下心拒絕,「剛才我們閒聊時,我不是告訴你我正在寫一部新的歌劇嗎?這要花費我很多時間。」
    「拜託了!費斯小姐!」謝利抓住瑪格麗特的裙子不停地央求,模樣可憐巴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一起去!暑假時間那麼長,你不能一直都工作的。求求你了!」
    「……好吧,好吧……」
    面對他這樣的哀求,瑪格麗特實在做不到繼續一口拒絕,再次瞥了一眼遠處卡爾·霍克利的側影,含含糊糊道,「我再考慮考慮,要是有空,我大概可以過去……」
    「太好了!」謝利露出笑容,「那我等你消息。你不能騙我費斯小姐!」
    「謝利,我只說我再考慮下……有可能到時候會沒時間的……」瑪格麗特急忙強調。
    「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只要你答應考慮就行了。那麼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還在等我。」
    謝利笑嘻嘻地和瑪格麗特揮了揮手,扭頭跑了。跑到車上進去後,似乎與卡爾說了什麼,卡爾拍了拍他的腦袋,驅車離開。
    ————
    她原本以為卡爾會繼續來找自己。但一個多星期過去,他彷彿很忙,一直沒露面。謝利也沒催著她追問到底去不去伊利湖,這讓瑪格麗特終於松了一口氣。
    進入七月,學校快放暑假,期末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瑪格麗特再次忙碌了起來,暫時把這事給拋在了腦後。
    這天,放假前的最後一個在校日。瑪格麗特正忙著做學生的學期考評時,校長辦公室的秘書請她過去,說費連娜女士找她。
    瑪格麗特放下手頭的事,到了校長辦公室。見學校的另一位老師懷特女士也在。打了招呼後,詢問叫自己過來的原因。
    費連娜女士摘下眼鏡,說道:「費斯小姐,現在遇到了點小麻煩,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您說吧,」瑪格麗特應道,「要是我可以,一定會配合學校工作的。這是我的職責。」
    「謝謝你能這麼理解,親愛的,」費連娜女士道,「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學校每年都會參加七月份在賓州舉行的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東部幾乎所有學校都會派隊參加。這是一項傳統賽事。學校對它一向十分重視。今年原本是由懷特太太帶隊的。但是很不巧,她剛剛來找我,說她家人出了點狀況……」
    「懷特太太?」費連娜女士看向懷特太太。
    「是我姑姑。她病得快要死了……可憐的人,也沒有自己的孩子……」懷特太太急忙站起來,一臉抱歉的樣子,「我不得不留下來照顧她。」
    「鑒於這種情況,她可能沒法繼續帶著合唱隊去參加比賽了。懷特太太向我推薦你。我考慮了下,覺得你確實最合適的代替人選。費斯小姐,之前懷特太太因為妊娠請假的時候,原本就是你代替她上聲樂課的。女孩子們也都喜歡你。雖然這確實加重了你的工作量,但我想,你應該樂意帶領女孩子們取得好成績,為我們學校延續這份榮譽。」
    「……」
    ——————
    「費斯小姐,真的太感謝你了!」
    兩人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後,懷特太太對著瑪格麗特道謝個不停。
    瑪格麗特衝她笑了笑。
    「這是學校的事,我也有義務盡力。但是懷特太太……」瑪格麗特實在忍不住,狐疑地盯著她,「上次您孩子出生,我和同事們去參加派對時,您的親戚好像都來了。沒聽你提過你還有個姑姑?」
    「哦!」懷特太太呃了聲,隨即道,「……她是個老處|女,脾氣古怪,一個人住在德克薩斯州,所以我不大提她。上帝啊,我一想到明天我不得不丟下孩子坐火車穿過整個美國去德州就感到頭疼!總之,非常感謝你,費斯小姐,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等我從那邊回來,我會給你帶個最英俊的牛仔!哦,別誤會,是牛仔公仔!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賓州是個好地方!」
    懷特太太使勁握了握瑪格麗特的手,衝她眨眨眼睛,扭頭離去。
    瑪格麗特望著懷特太太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裡鬱悶無比。
    要是說,片刻前在校長辦公室里還半信半疑的話,現在,她敢百分百斷定,懷特太太嘴裡那個所謂「病得快要死了的老|處女姑姑」絕對是子虛烏有。
    不管她現在願意不願意,這趟賓州之行看來是鐵板釘釘,無論如何也跑不掉了。

☆、Chapter 63

一周後,瑪格麗特與學校另一位負責外勤的施拉德先生帶著由二十五名學生組成的合唱團,坐火車抵達了賓州州府哈里斯堡的火車站。
    「這裡不但有工廠礦山,還出產全美國最好的土豆、甜菜、牛奶和雞肉!遠道而來的女士,先生,以及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們,歡迎來到拱心石之州!」
    瑪格麗特和學生們剛下火車,站台上就來了個手持賓州州鳥皺領松雞玩偶的人,用熱情的語氣歡迎她們的到來。
    施拉德先生走過去,與對方握手,簡單交談了幾句後,回頭道:「費斯老師,他姓文森,是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組委會的工作人員,他會送我們去迪金森學院並且安頓下來。」
    迪金森學院就是比賽的舉辦場地,始建於18世紀,是一座著名的獨立學院,位於哈里斯堡的西面,距離火車站有一點距離。有人能來這裡接她們直接過去,自然方便。瑪格麗特道過謝後,帶著學生們出了火車站,一起上了輛停在那裡的大巴車。
    陌生城市的風景總是很容易讓年輕女孩子們變得興奮。一路之上,她們對著窗外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
    「……說真的,文森先生,今年你們考慮得非常周到,十分感謝。」路上,施拉德先生和開著車的文森聊著天,「去年我也帶著學生們來到這裡參加比賽。出了火車站後,交通不幸出了點問題,我帶著一大幫孩子,一直折騰到晚上才抵達迪金森學院附近的旅館,當時可真夠嗆。」
    「今年不一樣了!」文森道,「霍克利基金支持了本州不少的公共項目,但原本一直和我們無關。感謝上帝,今年它終於注意到了我們這個有這光榮傳統的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它資助了我們!也就是說,它不但資助所有三十二個合唱團接下來兩天里的住行問題,最後冠軍合唱團所在的那個學校還將得到基金提供的一筆獎金。怎麼樣,這個消息應該能更加激勵你們的鬥志吧?」
    女孩子們立刻高聲歡呼了起來。
    「費斯老師!去年我們輸給了惠特克公立中學,今年一定要打敗他們!我們能做到的,是不是?」
    「是的,我們一定能的!」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笑著給學生們打氣。
    接下來,她需要在這裡停留兩天。第一天比賽,第二天是賽後的一個校際聯誼活動。
    她現在只希望能順利結束這兩天的行程,然後盡快帶著合唱團女孩子們離開這個地方。
    ————
    在迪金森學院附近的一家旅館安頓下來,瑪格麗特就帶著合唱團投入了緊張的賽前排練。
    第二天,比賽在學院的戲劇大廳里如期開始。台下坐滿了觀眾和應邀而來的嘉賓。其中包括哈里斯堡市長、迪金森學院院長、賓州州立大學副校長、以及當地一些學校、藝術聯盟和婦女社團的負責人,場面隆重而熱烈。
    瑪格麗特所在的藝術學校合唱團實力排名靠前,好幾年都是第三名。去年是爆發的一年,原本非常有希望奪冠,但最後卻被實力強勁的惠特克公立中學給奪走了桂冠。無論是費連娜校長還是合唱團的成員們,對今年的比賽都非常重視,希望能奪得第一名,作為帶隊老師兼指揮,瑪格麗特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合唱團的女孩子們表現穩定。在第一輪比賽中以第三名的成績進入決賽。最後決賽時,倒數第三出場的她們發揮得異常出色,獲得評委的一致高分。
    最後,女子藝術學校以微弱優勢戰勝去年的第一名惠特克公立中學,贏得了今年這場賽事的桂冠。瑪格麗特作為合唱團代表,從迪金森學院院長的手中接過了獎杯,全場掌聲四起。合唱團的女孩子們激動萬分。
    「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霍克利基金為本次比賽慷慨提供了贊助和豐厚獎金。但是,不僅僅只是這樣,現在,我還有另一個好消息要宣佈……」主持人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後,笑容滿面地宣佈,「比賽第一名獲得者,我是指合唱團的所有成員,在明天的校際聯誼活動結束後,都將獲得前往風光優美的伊利湖區度假的資格。全程所有費用也將由霍克利基金贊助!當然,」主持人最後也不忘賣賣自己的幽默,「這並不排除此刻在座的剩下所有人,如果你也想沾沾這些幸運女孩們的光的話,我想卡爾·霍克利先生應該不會拒絕支付你們寄過去的賬單。」
    台下笑聲四起,瑪格麗特聽到身後自己的學生們發出驚喜的尖叫聲。
    「費斯小姐!這不是真的吧?上帝啊,我們還能去伊利湖區度假!這是不是在做夢?」
    從台上一下來,瑪格麗特被興奮得到了已經到了極點的女孩子們團團圍住。除了笑容滿面地告訴她們這是真的,她實在不知道該說別的什麼話了。
    當天晚上,女孩子一直聚在瑪格麗特的房間里,興奮地聊著白天的比賽和接下來的度假事宜。當施拉德先生走進來,告訴她們費連娜女士對比賽結果十分高興,並且同意她們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去湖區度假之後,房間里爆發出了歡呼聲,原本擔心校長可能不會予以放行的女孩子們徹底要樂瘋了。
    第二天,作為賽事一部分的校際聯誼活動順利結束。午餐會過後,剩下三十一支合唱團或者繼續留下自己進行活動,或者準備離開。獲得了額外免費度假資格的女子藝術學校的女孩子們則興高采烈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憧憬著明天一早出發的度假之旅。
    ————
    瑪格麗特一直等待著。
    事實上,從一個多星期前,她被迫從懷特女士手上接過這個領隊職位開始,就已經在等著了。
    但一直到現在,卡爾·霍克利依然還沒有出現。別說他人,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就彷彿這一切和他沒半點關係似的。
    傍晚,瑪格麗特送走幾位在聯誼會中新認識的朋友,詢問旅館前台,得知並沒有人找自己,也沒有什麼電話或留言後,終於按耐不住在心裡已經發酵了多時的那股怒氣,借用旅館電話,打了她向賽事組委會問來的霍克利基金聯繫人辦公室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一個女人禮貌地詢問她的來電目的。
    「請問,您現在可以聯繫卡爾·霍克利先生嗎?我認識他。我現在找他有急事。」瑪格麗特說道。
    「抱歉小姐,我沒有這個權限。」對方繼續禮貌地回絕。
    「那麼麻煩你找你那裡有這種權限的人!」瑪格麗特報上自己的名字,「請你們務必告訴他,我必須要聯繫到他!現在!」
    瑪格麗特說完,掛上了電話。
    大約五分鐘後,旅館的電話響了起來。前台接起電話後,隨即叫正坐在大堂椅子上的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您的電話!」
    瑪格麗特迅速起身,走過去接起電話。
    「瑪格麗特,聽說你有急事要找我?什麼事?」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語調輕鬆。
    「卡爾·霍克利先生!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聽到這個將近半個月沒聽到了的聲音,瑪格麗特心裡那股火氣頓時無法遏制地衝了上來,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你在生氣?怎麼了?」電話那頭繼續沒事般地說道,「你現在應該是在哈里斯堡吧?合唱比賽結束了吧,成績不理想嗎?」
    「你當我是傻子嗎?少給我來這一套!」瑪格麗特生氣地道。
    前台露出困惑的表情,開始不停地瞥她。
    瑪格麗特側過身體,壓低了聲音,「我知道全都是你搞出來的!你以為你躲著我就不知道是你?你現在在哪裡?」
    「有點巧,我下午正好剛到哈根斯堡,住在利茲酒店,房號801……」電話里那個聲音慢吞吞地說道。
    瑪格麗特啪地掛了電話,轉身往外快步走去。
    ————
    哈根斯堡雖然是賓州州府,但面積遠不及匹茲堡或者費城。利茲酒店是本市最好的一家酒店,位於市中心,距離市政府也不遠,很容易就能找到。
    瑪格麗特氣沖沖地趕到利茲酒店,最後停在了門口的台階下。
    酒店大門玻璃閃亮,穿著制服的門童為進進出出、衣著光鮮的客人們不停開著門。
    瑪格麗特仰頭望了眼這座帶著十八世紀英倫風格的建築,長長呼吸了一口氣後,提著裙子步上台階往里走去。門童微笑著替她開門。瑪格麗特找到電梯,徑直來到八層,最後停在801號總統套房的門前,抬手摁下門鈴。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6

☆、Chapter 64

瑪格麗特摁下門鈴,裡面沒有回應。
    她繼續摁,還是沒有回應。
    她開始拍門,用手掌使勁地拍。
    「小姐,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瑪格麗特回頭,見是一個酒店侍應,站在距離自己不遠的走廊上。
    「呃!」
    瑪格麗特略微尷尬地放下了手,「我找卡爾·霍克利先生,他告訴我他住這裡。」
    「是的。」侍應應道,「但是他現在應該在酒吧。或許我可以帶您過去。」
    「那就麻煩您了。」
    瑪格麗特道了聲謝。
    「我的榮幸。請這邊走。」侍應在前頭帶路。
    瑪格麗特跟著他來到位於二樓的酒吧門口,一眼就看到卡爾·霍克利。他和幾個男人一道圍坐在靠窗的一張圓桌前,不知道在談什麼,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侍應讓瑪格麗特在門口稍等,自己進去,走到卡爾的邊上,低頭說了句什麼。卡爾扭頭,看到瑪格麗特在外面,立刻掐滅手上的香煙,和另幾個男人道了聲別,起身快步走了出來。
    「瑪格麗特!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注視著瑪格麗特,目光里全是笑意,但語氣聽起來卻彷彿很驚訝。
    侍應還站在邊上。瑪格麗特盯著他,用克制的語調說道:「希望我的冒昧來訪沒打擾到您,霍克利先生。」
    「當然不會!看到你能來找我,實在是個很大的驚喜。」
    卡爾摸出張鈔票遞給剛才帶路的侍應,「謝謝,弗雷德。」
    「霍克利先生,如果還有別的任何事情,請儘管吩咐我。」
    那個名叫弗雷德的侍應接過小費,躬身道謝後離開。
    「霍克利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的!」
    侍應一走,瑪格麗特立刻拉下臉,「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你實在是得寸進尺……」
    「你看起來很生氣。」卡爾看了下四周,湊了些過去,壓低了聲音,「你不會是打算在這裡就扇我兩個耳光吧?來吧,跟我過來,我們找個地方,不管你要說什麼,我保證我會好好聽你說的。」
    卡爾說完,往前而去。
    瑪格麗特腳步頓了一下,跟了上去。回到八樓的客房層,卡爾用鑰匙打開門,示意她進來。
    「你實在是太過分了!」一進去,瑪格麗特就衝他嚷了起來,「懷特太太哪裡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快病死的姑姑?是你讓她到校長面前這麼說的!還有昨天才剛宣佈的什麼湖區度假贊助!全都是你搞的鬼!你讓我太生氣了!上帝啊,我簡直快要被你弄瘋了……」
    瑪格麗特嚷嚷著的時候,卡爾到酒櫃邊倒了杯酒,端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情緒有點激動,喝一口吧。甜藍莓口味,很適合女士。」他把酒杯遞到她面前。
    「少個我來這一套!我不喝酒!」瑪格麗特拂開他的手,「你別想抵賴!不管你怎麼抵賴,我都不會相信的!」
    卡爾略微無奈般地放下酒杯,朝她攤了攤手。
    「好吧,好吧,我沒想抵賴。我承認是我乾的。但是你聽我解釋。懷特太太剛添了個孩子,丈夫最近很不幸又失業。她需要賺點額外的錢給孩子買牛奶什麼的,我不過順手小小幫了她一把而已,你不至於感到不高興吧?至於讓合唱團女孩子們去湖區度假,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我可以想象她們聽到這消息時會有多高興。既然她們高興,而我也樂意出這個錢,瑪格麗特,你忍心讓你的學生們失望?」
    他不解釋還好,等他笑容滿面地說完這番話,瑪格麗特已經氣得恨不得拿剛才那杯酒潑他一臉了。
    「狡辯!完全是狡辯!世上怎麼會有像你這麼卑鄙無恥的人?你不會以為你這樣我就鑽進了你的套,高高興興地任你擺布,然後還安慰自己,這沒什麼,這沒什麼?」
    「不不,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大概會不高興,因為我這種顯然很是愚蠢的舉動。我現在向你道歉,真摯的道歉。倘若你可以忽略我在這其中令你感到不高興的地方,反過來想一下,你已經忙碌了很久。人不能一直都工作。你也需要放鬆和休息。現在趁這個機會帶著你的學生們一起輕鬆一下,難道不好嗎?還有謝利,謝利已經到了湖區了,他也正盼著你過去。」
    「謝利會去湖區度假,分明也是你的安排!」
    瑪格麗特的語氣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激動了,但還是帶了點氣呼呼的味道。
    卡爾注視著她。忽然說道:「……好吧,我承認,剛才對你說的一切都是藉口。事實上,我這麼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能多點和你相處的機會。我用了點手段。但倘若我直接告訴你,我想和你約會,你會答應嗎,瑪格麗特?」
    房間里靜默了幾秒鐘。瑪格麗特最後避開了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算了,霍克利先生,你無論做什麼都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我覺得我沒法和你再說下去了。我也不該來這裡的。我走了!」
    她飛快說完,略微倉促地扭頭,往門的方向匆匆走去。但是一隻手被他拉住了。
    「你還想怎麼樣?」瑪格麗特掉頭看著他。
    「瑪格麗特,你應該還沒吃晚飯吧。我也沒吃……」
    「不必!我沒興趣和你去吃晚餐!」瑪格麗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不去別的地方。就在這裡。」
    他忽然轉頭朝與餐廳相連的廚房方向說了句法語,廚房的門應聲而開,走出來一個頭戴高帽的看起來像法國人的廚師。廚師笑容滿面地回應了他一句,跟著拍了拍手,後頭又出來一個助手模樣的侍者,手上托著裝了盤的托盤,走到餐桌邊,動作熟稔地佈置起餐桌。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很榮幸能為您服務。希望您喜歡我的手藝,來自巴黎八區香榭麗大街最正宗的法國菜。祝您用餐愉快!」
    法國廚師用有點蹩腳的英語向瑪格麗特致意,滿面笑容地看著她。
    瑪格麗特目瞪口呆。下意識地點頭微笑回應。等他轉身回到廚房後,終於看向卡爾。
    「別擔心。」卡爾替她拉出張椅子,按她坐了下去後,笑道,「他只會說這一句英語。聽不懂我們剛才說的話。」
    「我……」
    瑪格麗特剛開口,那個侍者又出來了。從冰桶里拿出一瓶紅酒,開蓋斟酒,然後退到幾步之外,站在邊上等待召喚。
    「開始吧?」卡爾坐到了瑪格麗特的對面,朝她微微一笑,「若埃爾先生的手藝很不錯。你會喜歡的。」
    ————
    平心而論,大廚的手藝確實非常好。上來的每一道菜都非常美味。即便瑪格麗特完全無心於美食,到最後,當那道鵝肝醬舒芙蕾的甜點上桌,唇齒間被那股難以言明的醇美味道所瀰漫的時候,瑪格麗特還是忍不住贊嘆了一句。
    「若埃爾先生,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舒芙蕾。謝謝您。」
    她抬起眼,笑著對親自送上甜點並站在邊上一臉期待看著自己的大廚說道。
    彷彿聽懂了她的稱贊,大廚露出高興的神情,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話。
    瑪格麗特看向對面的卡爾。
    「他說烤好的舒芙蕾必須立刻品嘗,否則很快就會漏氣塌陷。它最適合做給最親近的人吃。因為它從烤箱拿出來那一刻就開始變形。所以舒芙蕾從不等人。想想吧,你最親近的人,就在旁邊坐著,等你的舒芙蕾,等你做好馬上就吃。這種感覺很棒,對不對?」
    卡爾說著這段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有點耳熱。掩飾般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她平時從不喝酒。但今晚在餐桌上,不知不覺,已經喝下去了好幾杯。
    卡爾看了眼她已經有點泛紅的臉頰,微微笑了笑。
    ————
    晚餐結束。等大廚和侍者離開,偌大的房間里就只剩下了瑪格麗特和卡爾兩個人。
    她不知道現在該說什麼才好。
    他也沒說話,只是靠在酒櫃邊,注視著她。
    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片刻後,不知道是酒意湧了上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瑪格麗特覺得自己的臉更加熱了,甚至彷彿有點頭暈,站不穩腳的感覺。
    「……謝謝你的晚餐……很棒……」
    最後,她終於這麼說道。
    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一頓飯,即便來之前心裡有再多不滿,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你喜歡就好。」卡爾笑了笑。
    「那麼我該走了……出來有些時候了,我的學生們說不定在找我了……」
    她轉過身的時候,「想跳支舞嗎?」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
    「呃?」瑪格麗特轉過頭。
    卡爾走到唱機旁,放進一張唱片,將唱針搭在了上面。
    「……有一個睡精靈,
    它隨著晨露悄悄到來。
    還有一個老男人,
    他會買走你的舊日時光,
    帶走你所有的憂慮……」
    隨著唱片上黑色螺紋一圈圈搖搖擺擺地轉動,唱機里傳出一個深沈的、帶了幾分憂鬱的女低音。
    卡爾走到瑪格麗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沒動。他握住了她的一隻手,將她輕輕一拉,另只胳膊順勢就繞到了她的腰上。
    房間里靜悄悄的。唱機里的女低音繼續在耳畔不疾不徐地唱著。瑪格麗特的腳步被此刻摟住了她的男人帶著,和著如泣如訴的歌聲,慢慢踏出柔和的、彷彿夢中才會有的舞步。
    她的鼻息里漸漸充盈了他的氣息,意識彷彿也開始漂浮起來。
    「瑪格麗特!」
    忽然,她聽到他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聲音就在耳畔,低沈而溫柔。
    「嗯……」
    她用甜膩的鼻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微微仰頭看向他,一雙眼睛半睜半閉。
    「瑪格麗特……」
    他又叫了她一聲。
    「嗯……」
    她的應聲忽然斷了。那個男人的臉朝她的臉壓了下來。下一刻,他吻住了她的嘴。
    ————
    卡爾抱起被他吻得完全沒有招架之力的瑪格麗特,踢開臥室的門,快步走到床邊,將她放在了床上,整個人跟著壓了上去,繼續親吻著她的嘴。
    她渾身軟綿綿的,鼻息又甜又香,就這麼躺在了他的身下任他親吻,乖順得像一隻小綿羊。
    「瑪格麗特,我要你吻我……」
    卡爾強忍住立刻要將她生吞下去的念頭,用喑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命令著。
    她只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咕噥聲,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
    卡爾終於停止了親吻,抬頭看向她。
    她竟然就這麼在他身下睡了過去,兩頰和嘴唇緋紅,眼睛閉著,兩扇眼睫毛微微顫動。
    居然就這麼睡了過去……
    「瑪格麗特!」
    卡爾伸手拍了拍了她的臉。沒有反應。
    「見鬼!」
    卡爾的視線落到她因為剛才糾纏而褪落至半的胸口,低低地詛咒了一句。

☆、Chapter 65

瑪格麗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這也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巨大而奢華。牆壁的每一條壁線和天花板四周都雕刻著伊麗莎白時代的精緻花紋,天花板中間懸吊著一盞玲瓏剔透的枝形水晶燈,它被鑲嵌在閃爍發光的銀質燈座之上。覆蓋了整整一面牆壁的內層窗簾從天花板垂落到地,像掛了面雪白絲綢的瀑布。
    房間里靜悄悄,聽不到半點響聲。
    空氣里漂浮著新鮮玫瑰花的香氛,但對氣味一向敏感的瑪格麗特依然聞了出來,這裡還殘留著另一種她熟悉的氣息,屬於某個男人的特定氣息——混合了煙草、古龍水和松木味剃須水的那種味道。雖然很淡,但她確定,它附著在了這個房間的空氣里,甚至就留在她的發間和身體的皮膚之上。
    大腦停頓了幾秒之後,昨夜的景象忽然像一幀幀用線串聯起來的膠卷,開始飛快早她眼前閃現。
    她記得她氣沖沖地來找卡爾·霍克利質問,然後不知道怎麼,坐下來和他一起吃了頓飯,她喝了不少的酒,接著是跳舞,他好像在跳舞時吻她,她被吻得昏昏沈沈,然後……
    瑪格麗特心咯噔一跳,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順滑柔軟的白色絲緞被立刻從她肩頭滑落,她低頭,驚恐地發現自己身上原來的衣服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睡裙。
    一陣腳步聲近,臥室的門被人推開。
    瑪格麗特抬起視線,看見卡爾·霍克利出現在臥室門口。
    他穿得整整齊齊。應該剛刮過鬍子,兩頰只留有淡淡的青色胡茬印,顯得人十分精神。
    「你醒了?」
    見她兩眼發直的樣子,他走到床邊坐下,抬手幫她把散落到臉頰一側的長髮捋到耳後,仔細端詳了下她,搖了搖頭。
    「昨晚不該讓你喝那麼多酒的。你居然醉了。要是覺得還不舒服就再睡一會兒。或者,口渴嗎?我去給你倒杯水……」
    他站起來。
    「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突然叫住了他。
    卡爾回頭,做了個疑問的表情。
    瑪格麗特死死盯著他。「昨晚後來,你對我做了什麼?」
    「什麼什麼?」卡爾揚了揚眉,疑惑不解的樣子。
    「你少裝模作樣了!」瑪格麗特嚷道,「昨晚我喝醉酒了,後來你都乾了什麼?」
    「我乾了什麼?」卡爾咕噥了一聲,彷彿在使勁回憶,「我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跳舞,然後……」
    他瞥了她一眼,「……我吻了你……」
    他停了下來。
    雖然對於這段還有記憶,但真的從他嘴裡說出來,瑪格麗特的臉龐還是迅速變得又熱又漲,強壓住心頭湧出的那種羞恥之感。「再然後呢?」
    「再然後?」卡爾攤了攤手,「沒有再然後了。你睡著了,我就離開了。」
    「那我身上的衣服怎麼回事?難道不是你脫的?」
    瑪格麗特抓起一個枕頭朝他擲過去,臉漲得通紅,衝著他繼續嚷道。
    卡爾接住枕頭,彷彿終於明白了過來,意味深長般地哦了一聲。
    「我讓酒店女侍進來幫你換的。穿睡衣你應該睡得更舒服點。」最後他說道。
    瑪格麗特終於松了一口氣。
    她的身體似乎沒什麼異樣感,加上他都這麼說了,看來應該是真的。昨晚除了跳舞時意外發生的那個吻,他們之間應該確實沒發生過別的什麼。
    卡爾把剛才她擲過來的枕頭放回去,順道坐回在床邊。
    「瑪格麗特,原來你擔心這個。說真的,那是因為你不瞭解我。我再無恥,也不至於會侵犯一個醉得睡了過去的女人。昨晚後來我睡在邊上的客房裡。」
    瑪格麗特臉變得更加熱——現在純粹是因為窘。
    「……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該那麼想的……」她低聲向他道歉,垂下視線,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
    「沒什麼。所以我說我們需要多一點相處,這樣才能對彼此有瞭解更多。不過,」他朝她傾靠過來,聲音壓低了些,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意味,「說真的,瑪格麗特,下次要是再有這樣的情況,我就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了。昨晚對於男人來說……簡直就是定力的巨大考驗。」
    隨著他的靠近,那種屬於他的淡淡氣息再次充盈了她的呼吸。
    「拜託!求你別說了!」
    瑪格麗特簡直羞愧得要死,肩膀往後縮去。
    卡爾笑出了聲。站了起來。
    「好吧。聽你的,我不提這個了。那你起床吧。雖然時間有點晚了,但動作快點的話,或許我們還可以去吃個早飯……」
    「上帝!」瑪格麗特忽然想了起來,失聲嚷了出來。
    「現在幾點了?糟糕!早上我原本要帶學生出發的!而且昨晚施拉德先生也不知道我離開了旅館!他一定很著急!我要馬上回去!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放哪了?」
    瑪格麗特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去,慌慌張張找著自己的衣服。
    「昨晚我打電話給旅館的人,讓他們通知施拉德先生你可能沒法和他們一起去往湖區了。我想他現在已經帶著你的學生在去往湖區的路上了。現在你需要做的,只是起床,然後我們一起吃個早飯。」
    卡爾望著她,微笑道。
    ————
    瑪格麗特陷入了一種不安的情緒里。
    抵達度假湖區已經三天了。這三天時間里,她幾乎無時不刻不被這種情緒所折磨著。
    卡爾其實並沒有一直出現在她面前。只在抵達湖區的第一天,邀請包括施拉德先生和女學生們在內的全部人到他位於湖區的一座別墅里舉行了一個露天燒烤派對。然後他親自送來了謝利。瑪格麗特、謝利和他三個人一道吃了頓氣氛輕鬆的飯後,他就告辭了,一直沒再出現。
    知道留給她一點空間,不至於面對面地逼她太緊,但又絕對不容許她忽視他的存在感。關於如何平衡這兩點,他顯然是個中高手。而瑪格麗特的心境也確實徹底被攪亂了。白天她和學生們在嚮導的帶領下盡情遊玩,享受著湖區的優美風光。但到了晚上,她基本就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不停冒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這些念頭時而令她心慌意亂,時而令她鄙薄自己。而且更可怕的是,昨晚,在她好不容易把各種雜亂念頭驅逐掉,終於快入睡前,最後一個從她腦海裡蹦出來的念頭竟然是「他現在在幹什麼?」
    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也開始關心起他的去向了?
    ————
    「費斯小姐!你在這裡再坐一下。霍克利先生答應再陪我騎一會兒馬!」
    謝利一身騎馬裝扮,驅著一匹體型稍小的母馬來到涼棚前,朝瑪格麗特大聲嚷著。
    快中午了,氣溫開始升高。謝利滿頭是汗,但神情顯得十分興奮。
    卡爾答應今天帶他來馬場騎馬。瑪格麗特也來了。這是到湖區度假後兩人的第二次見面。
    「好的。但你小心點!」
    瑪格麗特喊道。
    「知道了!」謝利應了一聲,驅馬繼續朝前跑去。
    對於騎馬,謝利顯然並不陌生。而且還有卡爾在一邊帶著,其實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瑪格麗特忍不住瞥了眼不遠處正坐馬背上的卡爾。他正好也看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見他衝自己招了招手。有點不想理他。於是裝作沒看見,微微眯起眼睛,扭過了臉。
    卡爾彷彿哈哈笑了起來。笑聲中追趕謝利而去,身影很快變小。
    瑪格麗特繼續坐在涼棚下的椅子里,看著不遠處之外,他帶著謝利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
    日頭越來越高。太陽白花花的刺目。馬場里的人漸漸變少。
    即便這麼坐在涼棚下不動,瑪格麗特也覺得開始熱了起來。怕謝利玩瘋了萬一中暑,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遠處的卡爾叫了一聲。
    卡爾很快驅馬停在了她面前。大概是熱的緣故,把穿在身上的騎馬裝外套脫下,朝她扔了過來。衣服正好罩在了她肩上。
    瑪格麗特瞪向他。他再次大笑起來。
    「我說,太熱了!讓謝利回來吧!」
    瑪格麗特沒理會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後,說道。
    卡爾眯起眼睛,看了下頭頂的太陽。
    「好吧!雖然我確定他大概會有點不樂意。」
    他轉過了頭。
    「嘿!小伙子!收工了,下次再來,怎麼樣?」他朝依然在障礙區里跑動的謝利喊道。
    「不——我想再玩一會兒!讓我再玩一會兒吧!費斯小姐——你別總是坐著,你也來騎啊!」
    瑪格麗特看著謝利縱馬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物,朝著自己跑了過來。
    「不,我不騎——」瑪格麗特喊道,「有點熱了!我們好回去了!」
    「來嘛!我可以教你!霍克利先生也可以教你的!」
    謝利繼續大聲嚷著,驅馬朝她迅速跑來。
    「不不,我們真的好回去了——」
    瑪格麗特忽然定住了。
    可能只顧和她喊話,謝利騎馬朝她這個方向跑來,在越過最後一道欄桿的時候,身下那匹馬的前蹄被欄桿打了一下,馬身趔趄,前蹄一下跪倒在地,他沒控制好姿勢,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沿著略帶斜坡的草地骨碌碌地往前滾去。
    受驚了的馬努力掙扎,最後終於勉強重新站起起來後,竟朝謝利的方向狂奔而去。
    瑪格麗特尖叫一聲,整個人都被這突然而至的變故給驚呆了。
    卡爾臉色微變,迅速調轉馬頭,朝著謝利的方向疾馳而去。就在母馬一隻前蹄快踩到還躺地上的謝利身體的前一秒,他驅著座下的馬直直迎頭撞了上去。隨著一聲沈悶的「砰」的聲音,兩匹馬猛烈相撞在一起,隨即被巨大的反衝力反彈開來,各自飛摔出去倒在了地上。
    「天啊!」
    瑪格麗特飛奔著衝了過去。
    「謝利!謝利!」
    瑪格麗特衝到了謝利邊上。唯恐他已經傷到了脊椎或者骨頭,不敢搖晃他,只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費斯小姐……我沒事……」
    謝利臉色蒼白,兩眼發直,從草地上慢慢爬坐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
    「卡爾!」
    瑪格麗特掉頭改而朝正倒在地上掙扎著的馬跑去。
    她看到了。
    他正被他原先騎的那匹馬壓在下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
    「卡爾!卡爾!」
    瑪格麗特撲了過去,跪在邊上使勁拍他的臉,趴他耳邊不停叫他名字。
    她整個人抖得像得了瘧疾。烈日當空,渾身卻不斷往外冒著冷汗。
    「……該死的……」
    片刻後,瑪格麗特聽見他嘟囔著詛咒了一聲,跟著睜開了眼睛。
    「你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你沒事吧?」瑪格麗特差點喜極而泣。
    「見鬼!我的腿可能斷了——」卡爾皺眉,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叫人過來,先幫我把這匹該死的馬給挪開——」

☆、Chapter 66

馬場的人迅速趕到,將壓住了卡爾的馬移開。應急醫生在現場簡單處置後,將他放上擔架緊急送往附近伊利鎮的醫院裡。醫生檢查過後,宣佈他左腿挫傷,問題不是很大,但另一條腿可就沒那麼幸運了,膝蓋髕骨骨折,並且,脛骨因為來自外界的巨大暴力也導致了米分碎性骨折,在固定前需要進行手術復位。
    「霍克利先生,哈里斯堡的布蘭登醫生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外科醫生。鑒於您傷情的嚴重性,最好由他為您進行手術。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等他一到,立刻就為您進行手術。」
    醫生最後這樣說道。
    ————
    布蘭登醫生在幾個小時後趕到了卡爾所在的醫院。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手術後,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打開,醫生從裡面走了出來。
    「布蘭登醫生!他的腿怎麼樣了?」
    一直等在手術室外的瑪格麗特立即迎上去,焦急地問道。
    布蘭登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可能是趕路加上長時間的手術,這會兒顯得有點疲憊,取下口罩後,瞥了瑪格麗特一眼。
    「請問您是誰?」他問道。
    瑪格麗特一頓。
    「瑪格麗特·費斯,他的……女朋友。」猶豫了下,她迅速說道。「他在馬場受傷時,我就在邊上。我只想知道他的手術進行得怎麼樣?」
    布蘭登醫生露出略微驚詫的表情,再次打量了眼瑪格麗特。終於說道:「復位很成功,關節內血腫也清理得很乾淨。但是骨折端穿破皮膚嵌入了軟組織,通常情況下,更容易導致局部感染,從而對骨折的修復愈合造成不良影響。嚴重的話,可能會使肢體發生殘疾,甚至需要截肢。」
    「唰」的一下,瑪格麗特的臉色立刻變白。
    雖然對醫學並不怎麼關注,但她也知道,盤尼西林到現在還沒被發現。現在應用最廣的消炎類藥物就是磺胺。效果應該比不上盤尼西林。
    「……那麼,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最後她穩住心神,問道。
    「剛才只是最壞的假設而已。」布蘭登醫生道,「好在霍克利先生身體強壯,只要護理周到,過段時間進行適當的理療促進血液循環,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健康。」
    瑪格麗特終於舒了口氣,連聲道謝。
    布蘭登醫生再次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剛才你說,你是霍克利先生的女朋友?」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是的。」她點了點頭。
    「那麼接下來一段時間,你應該都會在他邊上吧?」
    「是的。」她再次點頭。
    「嗯。關於術後護理的注意事項,南希護士雖然都十分清楚了,但鑒於你和他的特殊關係,我覺得最好還是跟你也說一下。因為嗎啡麻醉的關係,他現在還沒醒。但醒過來之後接下來的幾天將會是他感到非常難熬的時期。傷口處會非常疼痛。許多病人難以忍受這種痛苦,因此要求繼續使用嗎啡或者大|麻來鎮痛。但作為醫生,我強烈不建議這樣。這類鎮定藥物不僅可能加重病人的依賴性,而且也不利於傷口毛細血管的自我修復。所以需要你配合我們幫他渡過這段過渡期。並且還有一點需要你注意,盡量要讓病人保持好心情。好的精神狀態對於傷口愈合也有一定的幫助。」
    「好的,我明白了。」瑪格麗特點頭。
    「接下來幾天我也會繼續留在這裡。有問題隨時可以聯繫我。」
    布蘭登醫生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最後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他會沒事的。」
    ————
    和布蘭登醫生告辭後,瑪格麗特來到卡爾的病房。
    手術剛結束沒多久,就像布蘭登醫生說的那樣,他現在還沒醒。躺在病床上,腿上裹著繃帶,戴著固定器。
    護士南希女士四十多歲,是醫院裡最富有經驗的護理員。動作麻利而仔細。正在邊上檢查著病人醒來後需要用的藥。
    手術剛結束沒多久。通常情況下,這種特護病房裡是不允許有別人留下的。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這位本地幾乎無人不知的霍克利先生在被施麻醉前特意叮囑她,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趕走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所以她也只好照辦。沒讓瑪格麗特離開病房,只是小聲提醒她不要發出聲音。
    瑪格麗特坐在一張椅子里,雙手十指緊緊交握,注視著邊上那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目光最後落到他的臉上,停駐了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閉著眼睛,額發略微凌亂地散在他的額上——與平時那種帶著的令她感到討厭的傲慢、自高自大或者嬉皮笑臉的樣子相比,現在完全像是換了個人。
    現在的他看起來安靜而虛弱,甚至帶了點病嬌的味道。
    和他認識這麼久,甚至還曾有過一段讓她回想起來就恨不得能抹煞掉記憶的肌膚相親的經歷,但是她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看過他的臉。通常情況之下,她的視線從來不會在他的臉上停留超過三秒鐘。
    現在彷彿才發現,他其實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男人。眉深似畫,鼻梁高挺,臉龐線條立體而峻瘦,有點像年輕時安迪加西亞和的混合——當他溫柔凝望著你的時候,深邃眼神能夠融化一座銅像。
    瑪格麗特注視著他,心裡漸漸被一種完全陌生的柔軟憐惜之情所充滿,尤其是,當忽然留意到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濃密的眼睫毛也隨之微微抖了一下,彷彿在睡夢里還感受到來自肉體的疼痛折磨之時,心臟立刻緊緊糾結在了一起。
    「他大概什麼時候會醒來?」
    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低聲詢問護士。
    「不一定。可能很快,也可能要到晚上了。取決於他對藥物的耐受程度。」南希說道。
    瑪格麗特點頭,在旁邊繼續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謝利。
    他很幸運,從馬背上摔下時,身下的馬已經跪在地上,有效地減少了落地時受到的衝擊,所以並沒受到嚴重的傷害,只有一些皮外傷。與卡爾一並被送到醫院做過包扎後,就被留在了觀察室里。
    既然這邊暫時沒事,那就去看望下謝利。想必他應該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瑪格麗特起身,躡手躡腳地離開病房。打開門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謝利正站在門口。額頭包了塊紗布,表情呆滯。看起來像是已經站了有些時候了。
    瑪格麗特急忙將他帶到走廊邊的一張椅子旁,讓他坐了下去。
    「你怎麼出來了?我送你回病房吧。」
    「不,我沒事了。」謝利搖了搖頭,視線還落在卡爾病房的方向,「霍克利先生怎麼樣了?他還沒醒嗎?他會不會……死掉?」
    問這話的時候,他的臉色蒼白,眼神顯得慌亂而無助。
    「不不,他沒事。他只是麻醉還沒醒來。」瑪格麗特急忙解釋。
    謝利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但依然顯得心有餘悸。他望著病房的方向,忽然緊緊抓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太可怕了……費斯小姐,我眼睜睜看著那兩匹馬在我跟前撞在了一塊兒,霍克利先生就這麼被壓在了馬的下面……當時我以為他就會這麼死掉了……費斯小姐,我不喜歡我的媽媽,但她死了之後,有時候想起她,我又很難過……幸好還有霍克利先生,我媽媽死了之後,他對我一直很好……要是他也出事了的話,我該怎麼辦……我真後悔,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聽話,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
    他的眼圈變紅,眼淚開始成串地掉落。
    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巨大驚嚇過後,或許這才是一個男孩原本該有的正常情緒。於是將他摟住低聲安慰道:「霍克利先生真的沒事,我向你保證,布蘭特醫生也向我保證過了。他很快就會醒來。等他醒來,你再去向他道個歉就好了。他會原諒你的。」
    「……謝利!原來你在這裡!」
    一個年輕護士終於找到了擅自離開病房的謝利,匆匆忙忙地跑到近前。
    「小姐,他還在觀察期,不排除有腦震蕩的可能。沒有醫生的允許,不能就這麼離開病房。必須馬上回去。」
    「抱歉,我這就送他回去。」
    瑪格麗特牽著謝利的手,跟著護士回到病房後,讓謝利躺了回去。
    「聽話,別到處亂跑。我等下再來陪你。」
    謝利點了點頭。「我沒事。你再去看一下霍克利先生吧。要是他醒了,馬上讓我知道。」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俯身下去吻了下他的額頭。
    ———
    卡爾伊利湖別墅里的管事喬治等人得知意外,這會兒也已經趕到了醫院,正在辦公室里詢問關於手術的各種情況。
    瑪格麗特借用醫院的電話,給施拉德先生打了過去,接通過,簡單講述了下白天發生的意外。
    「……非常抱歉,施拉德先生,因為霍克利先生和謝利現在都還在醫院裡,接下來幾天我可能沒法回去和你們一起繼續接下來的活動,但願您能諒解我的缺席……」
    「可怕的意外!上帝保佑,幸好霍克利先生沒什麼大事!」
    施拉德先生在感慨了一番後,立刻說道,「費斯小姐,您儘管忙去。放心把學生交給我好了。事實上,湖區旅遊局原本也就非常照顧我們,全程一直有導遊隨行並且安排好一切了。交給我吧,我會帶著學生們遊玩,並且負責把她們安全送回去的。這裡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施拉德先生在來湖區的當天就已經聯想到了點什麼——費斯小姐這邊他或許還不敢十分肯定,但霍克利先生那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這位先生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則實在很難解釋,這位顯然原本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先生憑什麼會這麼關注一場校際間的合唱比賽,甚至還邀請他們去他的別墅里玩樂了一番。
    「謝謝您的諒解,施拉德先生,那麼我們再聯繫。」
    瑪格麗特放下電話,轉身要離開的時候,門被人推開,看見南希護士探了個頭進來。
    「費斯小姐,您在這裡!」南希一看到她,彷彿見到了救星,急忙朝她招手。
    瑪格麗特立刻朝她走去。「怎麼了?」
    她的表情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緊張,心一下懸了起來。
    「您剛才去哪兒了!一轉眼就不見人了!」
    南希護士帶著瑪格麗特匆匆往回趕去,語氣略微帶了點驚恐。「霍克利先生剛才醒來了,現在正在發脾氣!您還是趕緊跟我回去吧!」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07

☆、Chapter 67

「……小姐!你他媽的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什麼都不會就跑到我跟前拿我練手?給我滾出去——」
    還沒進病房,瑪格麗特就聽見卡爾的咆哮聲從裡面傳出來。
    地上掉落著一個醫用鋁盒,血壓計、藥瓶子、棉簽撒了一地,像是被人掀翻的。卡爾坐在床上,一臉的怒容。病房角落里縮了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護士,應該是南希的助手。
    「抱歉,霍克利先生!」「抱歉,霍克利先生!」
    她一直不停地道歉,神色驚惶,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聽到開門聲,小護士回過頭,見南希進來了,慌忙走了過來。
    「凱特,怎麼回事?」南希低聲問道。
    「……布蘭登醫生吩咐六點鐘給霍克利先生打針……」小護士的眼眶通紅,說話的時候,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我過來沒看到您,他也醒著,就自己給他打了。他……」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突然動了一下,我一不小心,弄歪了針頭……我發誓我沒有說謊,真的是他在我要注射的時候自己突然先動了一下的……我一直道歉,但他還是很生氣……」
    南希飛快看了眼掉落在病床前地上的針筒。
    藥液都還在針筒里,但注射針頭確實像凱特說的那樣,已經扭曲了。
    凱特是她的助手。雖然年輕,但技術熟練,完全具備給病人注射的資格。剛才之所以會失手,估計確實跟此刻正大發雷霆的這位先生自己脫不了干系。
    但是……
    對此她又能說什麼?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
    南希急忙朝病人走了過去,替自己的助手向他賠罪:「是我們的錯!剛才我不該離開這裡去找費斯小姐的!我保證,以後所有關於您的注射全部由我親自操作,絕不會再發生像剛才那樣的意外——」
    卡爾臉色依然十分陰沈,但抬起視線看向門口。神情變緩了些。
    南希朝小護士丟了個眼色。
    小護士急忙收拾好地上狼藉,慌慌張張地走掉。
    瑪格麗特來到病床邊。
    「你醒了?」她注視著他輕聲道,「南希護士允許我一直留在這裡。剛才你沒醒的時候,謝利過來想看你。我告訴他你沒事。然後送他回病房了。」
    卡爾的臉色終於緩了過來。任由瑪格麗特扶著自己肩膀,重新慢慢地躺了回去。
    「該死的……剛才疼死我了……」
    躺下去的時候,他捂了下剛才被扎了一針的臀部部位,皺著眉低聲咕噥。
    「你剛才為什麼亂動?你還對別人發那麼大的脾氣。」瑪格麗特說道。
    卡爾嗯哼了一聲,語氣略有點不滿:「下次我讓她扎成蜂窩也不吭聲,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心情看起來還是不太好,因為我說了你的緣故嗎?」瑪格麗特端詳了他一眼,「布蘭登醫生說,務必要使你保持愉快的心情。或者我去謝利那裡陪他。等你心情好點了,我再回來?」
    「不!你待在這裡!」他繃著臉拒絕。
    瑪格麗特暗暗白了他一眼,看向南希護士。
    南希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注射器,走了過來。「霍克利先生,抱歉剛才那針沒打成,您需要重新打一針。」
    卡爾瞥了眼她手中的注射針頭,嘴角微微抽了一下,露出不大情願的神色。但在瑪格麗特的注視下,終於勉強慢慢地側過了點身體。
    「費斯小姐,能麻煩您能來這邊,幫我一下嗎?」
    因為病人的一條腿完全不能移動,為了防止剛才那樣的情況再次出現,南希示意瑪格麗特到自己的一邊,幫她固定住卡爾的身體。
    瑪格麗特哦了一聲,急忙走了過來,伸手搭在了他身上。
    「不用她幫我!」
    南希的一隻手碰到他的時候,忽然聽到卡爾這樣說道。
    南希一愣,抬眼看向他:「霍克利先生,鑒於您的情況,她可以幫您固定住姿勢……」
    「我說,不用她幫忙!」卡爾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憋悶。
    「……好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讓我的助手凱特護士再過來……」
    「別讓我再看到她出現!」卡爾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保證我不動!」
    南希看向瑪格麗特,示意她鬆手。表情有點無奈。
    瑪格麗特於是松開了手。
    「小姐,能不能麻煩你先回避一下?」
    瑪格麗特依然站在原地盯著他打針部位的時候,聽見他又說道。像一字一字地從嘴裡冒出了這句話。
    瑪格麗特一愣,忽然明白了他彆扭的原因。心裡頓時隱隱冒出一種想笑的念頭。極力忍住了。哦了一聲,轉身走到另一側的窗戶邊,面向窗外。過了一會兒,估計打完針了,於是轉了回來,見他已經平躺了回去,眉頭皺著,一副痛苦的樣子。
    「很疼嗎?」瑪格麗特問。
    他沒應聲,只嘶了一口氣。
    「麻醉藥效漸漸減退,傷處痛感也會加劇。接下來一段時間,確實非常難熬。但如果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布蘭登醫生不建議繼續使用鎮定劑。霍克利先生,我們會盡量幫助您減輕痛苦的。您可以隨時告訴我您的感受。」南希護士說道。
    卡爾依然皺著眉,一語不發。
    「費斯小姐,能跟我過來一下嗎?」
    南希護士忽然看向瑪格麗特。兩人走了出去。站到走廊上一個沒人的角落里。
    「費斯小姐,我很抱歉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但願您能諒解……」南希護士回頭看了眼病房的方向,躊躇了下,停了下來。
    「您想說什麼,說吧。」瑪格麗特道。
    「毫無疑問,霍克利先生是位令人尊敬的先生,醫院對於他的入住非常重視,願意為他的治療提供一切的便利條件。但坦白說,他也是我迄今為之遇到過的最……」她頓了一下。
    「最差勁的病人?」瑪格麗特接道。
    「哦不不,您別誤會!」南希護士急忙否認。
    「他確實脾氣不好。這沒什麼不能說的。您有話直說吧。」瑪格麗特說道。
    南希護士嘆了口氣。
    「謝謝您的理解。剛才您也都看到了。我們需要霍克利先生十分的配合,這樣才有利於他盡快恢復。我注意到他似乎肯聽您的話。而接下來幾天非常關鍵,也很難熬。所以……」
    南希護士看向瑪格麗特,露出懇求般的神情:「要是您沒別的事,接下來幾天可以盡量協助我的工作嗎?這也是為了霍克利先生好。並且,我知道我這麼說非常不恰當。但是剛才那位凱特護士,她是我的助手。表現一向很出色。我想她現在一定正在擔心。萬一遭到霍克利先生投訴的話,她肯定保不住這個工作了……」
    「您放心吧,我保證他不會投訴她的。」瑪格麗特說道,「另外,這幾天我也會留在醫院的。」
    「感謝您,費斯小姐!」南希護士松了一口氣,朝瑪格麗特作了個謝謝手勢,「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
    天黑了下來。
    從傍晚開始,不斷陸續有人得知卡爾受傷住院的消息。有人送了慰問花籃,有人到醫院探望。醫院門口的路上停滿了汽車,比過節還要熱鬧。當然,所有來訪者都被擋在了病房之外。
    布蘭登醫生到病房做術後檢查的時候,瑪格麗特趁空去了下謝利的病房。
    他的情況十分穩定。護士表示,過完這一夜,沒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瑪格麗特陪他吃了飯,說了一會兒的話。當聽到明天在他出院前,瑪格麗特可以徵得醫生同意帶他去探望卡爾後,他顯得十分開心,乖乖地躺下去睡覺。
    瑪格麗特坐在邊上一直陪著他,等他睡著之後才離開。回到卡爾那邊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訪客已經散光,布蘭登醫生也早走了。南希護士在距離特護病房幾十米外的護士站值班。瑪格麗特找她詢問了下情況,得知術後反應良好,感到松了口氣。
    「費斯小姐,您應該也累了。霍克利先生那邊暫時沒什麼事了。這裡一整夜都有人值班。您可以回去休息。明早再來醫院。」南希護士說道。
    「我去看一下他。等下就走。」
    瑪格麗特說道,來到了病房門口,輕輕推門而入。
    病房裡的窗簾已經拉上,牆角亮著一盞燈。卡爾還沒有睡覺,兩隻眼睛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感覺怎麼樣?」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輕聲問道。
    「不好。」他皺了皺眉。
    「很疼嗎?」瑪格麗特視線落到他的腿上。
    「嗯。」他悶悶地應道。
    「全身都疼。」他又補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難受。但堅持一下,」瑪格麗特柔聲道,「你也聽到了,醫生說頭幾天是很難熬的……」
    「……不止這樣!這地方也太討厭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凱特小姐是個冒失鬼!我怎麼她了?她看到我像見了鬼一樣害怕?南希女士囉囉嗦嗦,不停在我耳邊叨叨個沒完,要我這樣,要我那樣!我還不得不像個標本一樣躺在這裡忍受著她們帶給我的可怕折磨!總之,這鬼地方沒一處能叫我感到順心……」
    卡爾喋喋不休抱怨著的時候,瑪格麗特拿過一個蘋果削皮,削完後,切在一個乾淨的盤子里,然後給他叉過去一塊,餵到他嘴邊。
    他張開嘴咬了一口,吐掉。「太酸了!」
    瑪格麗特嘗了一塊。明明很甜。
    「你要喝點什麼嗎?比如葡萄糖水之類的?」
    「我不喝!」
    她嘆了口氣,放下盤子看著他。
    「那麼你想怎麼樣?」
    「或許我應該像大多數斷了腿的倒霉傢伙一樣,要求醫生繼續給我用點鎮定劑什麼的,否則我恐怕很難在這種地方睡得著覺……」
    瑪格麗特盯著他。
    「你是個成年人!」
    「我很疼。」
    「謝利都比你聽話!」
    「我很疼。」
    「卡爾·霍克利先生!」
    「我很疼。」
    ……
    瑪格麗特徹底無語了。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很疼。但除了這一句,你還會說別的什麼嗎?」
    「我想你吻一下我。」
    瑪格麗特一愣,回過神來,對上了他的視線。
    「你確定你腦袋沒摔壞?你都這樣了,還胡說八道?」
    「我確定我沒胡說八道。」卡爾一本正經地望著她,「很早以前我就這麼想了。今天更是想得要命!剛才我躺在這裡,整個腦子都在想象你吻我的感覺。我想一定是藥物造成了我的幻覺!要是你不答應,我保證我今天晚上沒法在這裡睡得著覺!瑪格麗特,看在今天我這麼不要命的份上,難道你不該慷慨地表示點什麼嗎?求求你了,吻我一下吧。只要一下,我就不會疼了!」

☆、Chapter 68

第二天,謝利被允許出院了。在徵得醫生同意後,瑪格麗特帶著他到病房探望卡爾。然後由別墅管事安排,接他暫時回到別墅里住下。
    南希護士驚喜地發現,病人霍克利今天一改昨天的暴躁,特別安靜,也格外配合,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連半句抱怨都沒有。除此之外,他也不大說話了。白天吃了藥睡了一會兒,下午接了幾個打到病房的電話,剩下的時間,要麼看報紙,要麼盯著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南希護士把病人的改變歸功於瑪格麗特,對她十分感激。至於瑪格麗特,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今天的情緒變化。從她早上來到醫院後,她發現除了謝利過來看他的那會兒他有說有笑,表現得比較正常外,白天剩下的時間里,他顯然非常不對勁。甚至在她試著和他說話時,也是愛理不理的一副樣子。
    瑪格麗特知道他在生悶氣。為昨晚索吻被自己拒絕了的事。
    他居然會慪氣,這讓瑪格麗特感到好笑又好氣。
    一個白天過去,到了傍晚的時候,洛夫喬伊從紐約匆匆趕到。
    瑪格麗特離開了病房。
    天快黑的時候,瑪格麗特在走廊里碰到了從病房裡出來的洛夫喬伊,見他彷彿要和自己說話,於是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感謝您這兩天對霍克利先生的照顧。」洛夫喬伊脫下帽子,對她微微彎了下腰。
    他雖然是在致謝,但看著瑪格麗特的目光卻依然客氣而冷淡,和之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自然,瑪格麗特也沒期待能得到他的認可。或者說,她其實也挺排斥這個看起來有點陰沈的管家。於是微微彎了彎嘴角。「能幫上點忙,我很高興。」
    「那麼要繼續麻煩您了。我明天就走。」
    「應該的。如果沒什麼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
    瑪格麗特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去。
    洛夫喬伊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
    布蘭登醫生剛剛來到病房,做完今天最後一次例行檢查後,吩咐了南希護士幾句,隨後離去。南希護士也走了。房間里最後只剩下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看了眼牆上的鐘。
    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傷口還很很疼嗎?」想了下,瑪格麗特開口問他。
    「不疼!」
    卡爾靠坐在病床上,把攤在面前的一份晚報翻得嘩啦嘩啦作響,眼皮都沒抬一下。
    「那麼……你想吃點什麼嗎?晚飯你吃得很少。」緘默片刻後,瑪格麗特又問道。
    「不餓!」他繼續面無表情地道。
    「或者,需要我打點水,給你擦下臉和手嗎?」
    「我花錢雇了護工,是讓她們偷懶的嗎?」他冷冷反問了一句。
    瑪格麗特攤了攤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過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包,轉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兒?」
    快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不高興的聲音。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這裡好像沒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而且你似乎也不大樂意看到我在你跟前晃。既然這樣,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她扭過頭,繼續朝外走去。
    卡爾望著她背影消失在門口,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最後把那份大標題印著「威爾遜總統宣佈中立」的晚報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隨後用手扶住自己那條動了手術的腿,微微挪了下,眉頭隨即皺在了一起。
    「……操!」
    他爆了句粗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被他丟掉的報紙骨碌碌滾到了門口,最後停在一雙女式皮鞋的邊上。
    卡爾抬起眼,意外地看到瑪格麗特又回來了,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但很快,他又沈下臉,雙手放開腿,改而交叉著放在自己腦後,人靠在枕頭上,望著瑪格麗特,懶洋洋地道:「你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幹什麼?」
    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坐到了床邊,微笑道:「我剛剛才想起來,今天忘了一件事……」
    她朝他靠了過去,在他的注視之下,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南希護士說你今天很配合。這是獎勵。」
    卡爾的眼睛里開始隱隱有東西在流動,但人繼續靠在枕頭上,盯著她,面無表情地嗯哼了一聲:「就這樣?」
    瑪格麗特回頭看了眼門口。猶豫了下,又湊到了他的唇上,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他一下。
    「好了!」親了一下,她立刻分開,跟著要起身,「這下我真的該走了……」
    她站起來的時候,一隻手被卡爾迅速抓住,人就又坐了回去,而且,不止這樣,整個人還被扯得撲到了他的懷裡。
    「別過分!」
    瑪格麗特急忙用手撐住他要靠過來的臉,低聲警告著他,「這裡可是病房!南希護士她們隨時會過來……」
    「……去它的病房!她們識趣的話,就不會挑這時候進來……」
    卡爾雙手捧住她的臉,隨即吻上她的嘴。
    這個吻纏綿而熱烈,最後兩人分開時,瑪格麗特兩頰通紅,連氣都喘不勻了。
    「瞧,你就這樣,我只要對你稍微好一點,你馬上就得寸進尺了!」
    等喘息稍定些,瑪格麗特急忙坐得離他遠了點,撫了撫頭髮,輕聲責備道。
    「瑪格麗特,你要知道,這條不能動彈的腿非但不能壓抑住我對你的感情,反而令我更加渴望來自你的撫慰。但是你卻讓我感到非常受傷。這裡!」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位置,「昨晚你居然真就那麼丟下我走了!我難過得一夜都沒睡著覺!」
    瑪格麗特不知道這種肉麻的話是怎樣從他嘴裡滔滔不絕地說出來的,而且還說得這麼嚴肅認真。
    她的臉忍不住又燒了起來。離他坐得又遠了點,目測安全距離了,最後終於極力板起了臉。
    「我知道你在生氣!但是上帝啊!我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像你這樣這麼小氣?本來我是不想理你的。看你自己氣到什麼時候!」
    「但是你還是回來了。」卡爾的眼睛微微閃著光芒,朝她再次伸來手,「坐得近一點,瑪格麗特,我還要再吻你一遍。剛才只是彌補昨天的。來吧,難道布蘭登醫生沒告訴你,讓我保持好心情對我傷後復原也很重要嗎?」
    「別胡說八道了!萬一一被別人看到怎麼辦!」瑪格麗特沒理會他。
    「這就是我討厭這鬼地方的原因!上帝啊,真想馬上就回去!」他失望地收回手,又開始抱怨。
    「別想了。布蘭登醫生說你至少要住院大半個月。」瑪格麗特開始仔細地幫他搡好剛才有點弄亂了的被角。
    卡爾默默看著瑪格麗特。「我餓了。」他忽然道。
    「你剛才不是說不餓?」
    「剛才你還不是要走了!」
    「好吧……你稍等,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
    「瑪格麗特!」
    她站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又叫了生自己的名字,於是扭過頭。「又怎麼了?」
    「晚上布蘭登醫生過來,提及你的時候,稱‘你的女朋友費斯小姐’。是你自己對他這麼說的嗎?」
    瑪格麗特沒想到他忽然提及這個。頓時感到有點尷尬。
    「……呃……我……」
    「還有,你剛才終於也主動吻我了。雖然嚴格來說,這根本不算是一個吻……」他凝視著她,聲音溫柔無比,「但是瑪格麗特,這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認為你願意當我的女朋友了?」
    瑪格麗特的腦袋現在有點犯糊。
    心底的某個角落里,其實一直有一個聲音,即便到了這一刻,也還是在不斷提醒她,這一切都是不應該的。她和這個名叫卡爾·霍克利的男人之間,根本就不應該發展到像現在這樣的親密關係;但是與此同時,另一個角落里,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一步步地慫恿著她行至今日,令她再也無法能像從前那樣,對著面前這個男人凝視著自己的這雙眼睛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不」字。
    「霍克利先生……」
    「你應該叫我卡爾了。那天在馬場,我被馬壓住的時候,你就是這麼叫我的。」他微笑著糾正她的稱呼。
    「……好吧,卡爾,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瑪格麗特最後終於含含糊糊地道,「或許吧……反正,大家不都這麼認為了,不是嗎?」
    卡爾眼睛里掠過一絲夾雜了點不快的失望之色,但稍縱即逝,摸了摸自己肚子,笑道:「我快餓死了。」
    ————
    時間進入了八月底。
    卡爾半個月前就出院,回到了位於伊利湖的別墅繼續養傷。周圍風景如畫,是個非常適宜療養的居住之地。
    施拉德先生和學校合唱團的女孩子們早回了紐約。謝利也在今天,被他父親和繼母親自過來接了回去。
    布萊克夫婦之所以會親自過來,估計也是為了表示對卡爾受傷的關心——卡爾回到別墅的這個半時間里,訪客一直絡繹不絕。布萊克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鑒於兩年前的那段不愉快回憶,瑪格麗特並不想見到他。選擇了回避。
    卡爾也沒有留布萊克夫婦小住。他們當天就走。只在最後,瑪格麗特和謝利告別的時候,布萊克太太現身。
    布萊克太太的態度非常恭敬,甚至帶了點恭維的味道。她代表自己和丈夫,感謝了瑪格麗特這段時間對謝利無微不至的照顧,並且熱切盼望以後能經常和瑪格麗特見面,甚至有進一步的深交。
    瑪格麗特禮貌地予以回應,最後目送謝利上了汽車。汽車影子漸漸消失在別墅門外的寬闊車道盡頭。
    瑪格麗特回到房子里,在陽台上找到了卡爾。
    他坐在椅子上翻著報紙,邊上放了一支拐杖。
    現在他已經可以在拐杖的協助下自己四處走動了。
    「……看了今天的報紙嗎?法國邊境戰役暫時停火了。法國人和英國人在撤了。你猜他們會撤到哪裡?」
    卡爾興致顯得很不錯,喝了口咖啡,然後往嘴裡丟了一塊楓糖。
    在瑪格麗特的要求下,最近他開始戒煙。所以時不時地往嘴裡丟一塊糖。再這樣下去,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一個胖子了。
    瑪格麗特坐到了他對面,沒有說話。
    卡爾抬頭看了她一眼,放下報紙,朝她張開手,示意她坐到自己邊上。
    瑪格麗特坐了過去。他張臂抱住了她,吻了吻她的臉頰。
    「怎麼了?你好像不高興?」
    現在他們之間,像這樣的小親暱已經非常變得非常尋常了。
    瑪格麗特笑了笑,搖頭。
    「我明白了。因為布萊克這個混賬今天過來了嗎……」
    「哦算了!跟他沒關係!」瑪格麗特打斷了他,「說到混賬,你當初比他可好不了多少!」
    「好吧……」卡爾攤了攤手,「那麼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瑪格麗特嘆了口氣,一隻手抵在桌面上撐住額頭,看向他。
    「我也要回紐約了。」
    卡爾皺眉:「學校不是九月底才開學嗎?還有一個月時間!」
    「是我父親。我來這裡已經快兩個月了。他很不放心。昨天我收到了他的電報。我必須要回去了。」
    「不。我不想你回去。」卡爾立刻說道,「讓我和你父親談談吧。原本我就該早和他談一下的……」
    「不不,千萬不要!」瑪格麗特急忙下意識地阻攔。
    「為什麼?」卡爾彷彿一怔,「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我們的事。」
    「別!……他還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事!你這麼告訴他,他會很難接受!我覺得……由我告訴他,可能會更容易讓他接受點……」
    卡爾沈默了下來。
    「求你了!在沒徵得我的同意之前,你決不能自己對我父親說什麼!這一點很重要!」
    瑪格麗特抓住他胳膊,央求般地晃了兩下。
    「我明天回紐約。我會和他說的。我向你保證!」
    最後,瑪格麗特還主動親了下他。
    「好吧,既然你這麼要求了。」
    卡爾最後揚了揚眉,拿過拐杖,另只手摟住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哈瑞溫斯頓珠寶行剛送了些寶石樣品過來。我們去看看,你喜歡什麼……」
    他顯得興致勃勃地說道。
    ——
    晚餐過後,卡爾在書房裡接待一位預約好的從哈根斯堡來的當地議員。瑪格麗特在自己房間里收拾行李,預備明天早上離開。
    議員一直停留到很晚。大約十一點左右,瑪格麗特才聽到汽車駛出花園鐵門的聲音。
    卡爾出院後的這段時間,每天除了固定的理療、偶爾見個客人之外,剩下的時間基本都和瑪格麗特待在一起。能走動後,他甚至帶她一起到幾英里之外的一座教堂參加了幾次彌撒和禮拜。牧師也受邀到別墅和他們一起吃過幾頓晚飯。生活得非常有規律。
    之前每天晚上到這辰點的時候,他通常都已經睡下了。
    瑪格麗特也習慣早睡。何況明天還要早起。
    但是今晚,她有點睡不著覺。
    一方面想著明天回去後該如何向父親解釋自己這兩個月在這裡的停留,另一方面,心裡彷彿又有點牽絆。
    她其實敏感地覺察到了,自己下午阻攔他想和自己父親交流時的態度似乎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情緒。
    現在想想,她當時的口氣好像確實有點傷人……
    明早離開前,她是不是應該向他道個歉?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
    「當——當——當——」
    ……
    遠處教堂的鐘聲忽然敲響,在靜謐的夜色里傳得很遠,一直傳到了瑪格麗特的耳邊。
    十二聲後,她的耳畔再次安靜了下來。
    瑪格麗特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叮鈴鈴——」
    突然,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半夜時分,顯得尤為刺耳。
    瑪格麗特被嚇了一跳。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盯著電話的方向。
    電話鈴聲還在繼續。
    在它響了三聲後,她終於伸手過去,拿起了電話。
    「餵——」
    「是我。」
    聽筒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睡不著覺。你到我房間來!」
    他的語氣彷彿帶了點命令。說完之後,掛了電話。
    瑪格麗特呆坐在床上,手還緊緊握著電話,心臟卻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突然「砰砰」地加快了跳動。

☆、Chapter 69

瑪格麗特手握電話,在床上坐了片刻後,慢慢掛回去,然後探身伸手擰開了床頭台燈的開關。
    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走到一面穿衣鏡前,端詳了下鏡中的自己,隨後穿上外衣,最後拿了根發帶,把披散下來的頭髮箍在一起,開門走了出去。
    他的房間就在隔壁。門是虛掩著的。瑪格麗特推開一點,探頭進去看了眼床的方向。
    床頭燈亮著,被褥凌亂地拖了一角到地。但他不在床上。臥室的窗戶敞開,風不斷湧進來,捲動著窗簾。
    她彷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
    瑪格麗特推開門走到露台。看到卡爾靠在玻璃雨棚的一個角落里,正眺望著遠處教堂的方向。
    快要下雨了。
    教堂尖頂上方的黑色夜空不時被一道閃電撕裂,短暫的藍色電光過後,又迅速恢復了它原本的暗沈面目。
    卡爾嘴裡叼了支煙。邊上的一個綠蘿花盆的泥土上橫七竪八地躺了好幾個煙頭。顯然,已經抽了好一會兒了。
    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把他嘴裡的那支香煙拿掉了。
    「不是答應過,要戒煙了嗎?」瑪格麗特有點不高興地道。
    卡爾轉過臉,慢慢吐出一口氣,最後抬手抓了抓自己被風吹得有點散亂的額發,朝她露出一個帶著歉意般的笑。
    「睡不著。一時忍不住。」
    他說話的時候,房間里那盞床頭燈的余光恰巧從被風捲起來的窗簾縫隙里透了出來,光影刷剌剌地打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滅。跳躍著的光暈里,這個男人此刻顯得溫敦又安靜。一定是瑪格麗特的錯覺,他的輪廓看起來甚至彷彿還帶了點寂寥。和剛才電話里那個用略帶粗暴的語氣命令她過來的人截然不同。彷彿兩個人似的。
    夜風卷了過來,掠動邊上那株綠蘿的繁茂枝葉。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緊跟著,一滴雨點被風吹了過來,打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要下雨了。進去吧。」
    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輓住他一邊的臂膀,讓他撐著自己的肩,往房間里走去,最後讓他靠坐在了床頭上。
    「不早了。睡覺吧。我幫你關下窗戶……」
    她嘴裡說著話,轉身要往窗戶的方向去時,看見他忽然朝自己伸過來一隻手。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卡爾,我想向你道歉。」頓了下,瑪格麗特低聲道:「我知道白天我的那些話可能會讓你感到有點不被尊重。抱歉,我是無心的。希望你能理解……」
    他沒有作聲。那只手依然固執地朝她伸著,停在半空。
    她暗嘆了口氣。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坐到床邊。
    「怎麼了?」她問道,「這麼晚了,突然打電話?」
    「明天你就走了。瑪格麗特,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你這一去,可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
    他注視著她,用一種平靜得近乎異常的語調說出了這句話。目光像幽深湖底下經年寂闃著的一道暗流。
    瑪格麗特稍怔,隨即微微一笑。
    「不會的。」她抬起手,撫了下他剛被夜風吹得凌亂的額發,柔聲道,「如果我的心告訴我,和你在一起是正確的話,那麼誰也不會令它改變。即便是我的父親的反對。」
    他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臉上的那只手,挪到嘴邊,輕輕碰觸了下。
    「那麼你的心,現在是怎麼告訴你的?」
    瑪格麗特凝視著他,片刻後,輕聲道:「卡爾,我想我大概也愛上你了。」
    卡爾定定地望著她。忽然張臂將她整個人抱住,迅速壓在了枕上,接著,吻像片羽一樣,落在了她的額頭上,眼皮上,臉頰上,還有嘴唇上。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他親她一下,喃喃地叫一聲她的名字,「……我會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受寵愛的女人。我的女人……」
    空氣有點悶熱。被他吻過的每一寸肌膚卻迅速竪起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當他張嘴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輕舐,用牙齒輕嚙著的時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輕哼一聲,哆嗦了下。
    「……不要這樣……」
    瑪格麗特想阻止他。發出的含糊不清的呢喃聲卻彷彿更加鼓勵了他。他的吻開始下移,落到了她的脖頸上,胸口上,帶著可怕的彷彿能將她皮膚點燃的灼人熱度。一隻手也移到了她的腰間,略微粗暴地扯開了外套的扣子,靈活手指開始拉睡衣那根系住的腰帶時,忽然停了下來。
    「……可以嗎,瑪格麗特……可以嗎?」
    他停止動作,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被他壓在枕上的瑪格麗特,反復央求著,聲音喑啞。
    他的臉漲得血紅,眉微微蹙著,呼出的鼻息熾熱無比,目光緊結又暗沈,流露出經受著折磨般的交織了痛苦與興奮的光芒。
    心底里的那個聲音一直提醒著她,必須懸崖勒馬。但意識卻變得飄忽了起來——她的腦袋被這個男人渾身散髮出的糅雜了他獨特味道和強烈男性荷爾蒙的氣息給弄得昏沈了起來,甚至,她已經迷醉在了這種氣息里。
    「……但是……你的腿還沒痊癒……」
    當她意識到自己嘴裡說出了一句什麼樣的拒絕之語時,就像窗外已經開始大作的那場夜雨,什麼也無法阻止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了。
    卡爾的喉結無聲地動了一下。手指不再停頓,扯開了那條絞纏在他手掌中的腰帶。
    ……
    窗外風雨開始大作。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敞開的玻璃窗上,水漬沿著窗台飄了進來,打濕窗簾,吸飽了雨水的窗簾變得沈重而遲緩,被風掠動時,偶爾發出兩聲沈悶的噗噗之聲。雨、風、和著房間里的另一種聲音,宛如一支夜的合奏之曲。
    瑪格麗特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里彷彿都在滲著汗。長髮濕淋淋的。身下揉得不成樣子的那條床單也變得潮濕了起來。到了最後,甚至分不清楚那到底來自於他們身上的汗,還是窗外隨風飄進來的濛濛雨霧。
    他的精力旺盛得可怕,足以媲美一頭剛剛結束了漫長蟄伏期的興致勃勃的雄獅。受傷未曾痊癒的腿非但沒有阻礙他,反而成了他要求她配合自己種種的最佳利器——不是兩年前他們初次肌膚相親的那個夜晚的重復——那時候,他只是是在享受一隻新鮮獵物到手時的那種快|感;而現在,他渴望和這個正與自己做著世界上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的女人緊緊結合成一體,用各種他能想得到的方式去取|悅她的身體,征服她的感官,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他沈淪,永遠也無法離得開他。
    窗外風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停歇下來。夜終於又恢復了它的寧靜。
    ……
    他們已經做了幾次。從床上到床下,又回到了床上。最後,當一切也像窗外那場風雨般停歇下來後,瑪格麗特就這樣筋疲力盡地趴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壓在自己下面。全身軟綿綿失去最後一分力氣,甚至懶得翻身從他身上下來。
    「……我已神魂顛倒。我被你征服了,瑪格麗特……」
    當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發出這樣一聲充滿了滿足的長長嘆息聲時,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從他身上下來,扯了被單裹住自己身體。
    「你的腿沒問題吧,英勇先生?」她半睜半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
    一開始的時候他在上面。後來考慮到他的腿不大方便,改成了以她為主導的方式。但還是有點擔心。
    「當然。要是你願意,我們再來一次?」
    卡爾的手臂跟著她的身體,作勢翻身要壓住她。
    「一邊去!」瑪格麗特推開他,「我很累,要睡覺了。」
    她真的很累。閉上眼睛伏在他臂彎里,意識快要陷入朦朧時,忽然聽見他叫了聲自己,於是嗯了一聲。
    「我說,瑪格麗特,或許我們可以考慮結婚了?」
    她睜開眼睛,抬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等我先和我父親談,好嗎?」她應道。
    「好吧,希望能順利。」卡爾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剛才我沒做任何的防範措施,萬一你要是懷孕了,恐怕你父親會更加厭惡我。不過……」
    他頓了一下,語氣忽然透出了點愉快的味道:「之前從沒想過要個孩子。不過,要是你真懷孕了,我倒求之不得。我們立刻就結婚。有一個我們的孩子,倒也是件令人值得期待的事,不是嗎?」
    他自顧自說著話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回憶了起來,兩年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的那個晚上,他在開始之前,確實是戴了套的。
    雖然現行的《康斯托克法》規定了避孕類藥物及物品為淫|穢品,被嚴令禁止,但價格不菲的避孕套依然是不少上流社會男性尋歡作樂又不必擔心疾病傳染或女方以懷孕為藉口過後糾纏的最佳拍檔。聽他剛才的口氣,似乎之前和女人做事時採取這種避孕方式也是他的習慣。只不過這次,他沒有。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湧出的那麼一點點酸意,哼了一聲,轉過身背向他。
    卡爾笑了起來,強行將她翻轉過來對著自己,吻了吻她的唇,低聲道:「好了,好了,你不高興給我生孩子的話,我們暫時不生。現在先還是頭疼你父親的事吧。上帝啊,我現在要是到他面前說我想娶你,他會不會把我趕出你家大門?」
    瑪格麗特聽他哄了自己一陣子,心裡終於感到舒服了點,於是說道:「別擔心。我父親不會強迫我順服他的。等我和他說了,我會立刻告訴你消息。」
    「既然你回紐約,那麼我也不待這裡了。我過兩天就回匹茲堡。處理完一些事後,要是你去不了我那裡,我會回紐約找你。」
    卡爾吻了下她,說道。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0

☆、Chapter 70

當天傍晚,瑪格麗特抵達紐約的家中。
    父親一個人在家。看到瑪格麗特出現在門口時,一愣,臉上隨即露出欣喜的笑容。並沒有多問什麼,只是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埋怨了一句:「怎麼不提早發個電報給我。我好去火車站接你。」
    卡爾已經派了紐約的司機到火車站接瑪格麗特將她送回家。所以瑪格麗特沒有通知父親。
    父親的慈愛和寬容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愧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父親比兩個月前看起來更消瘦,臉色也不大健康,透出點灰敗之色。
    吃完晚飯,收拾好後,瑪格麗特來到父親邊上,坐了下來。
    「爸爸,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最近身體感覺怎麼樣?上次克拉倫斯先生給你開了些咳嗽藥,吃完了沒有?或者明天我陪你去醫院再檢查一下吧。」
    「不用。老毛病了。時好時壞的。這幾天只是沒睡好覺而已。」布朗·費斯擺了擺手,看向女兒:「這一趟你去了兩個多月。情況怎麼樣?希望那個孩子和霍克利先生都平安無事。」
    瑪格麗特在之前的一封電報里曾給父親簡單提過自己滯留在哈根斯堡的原因。所以布朗·費斯也知道馬場發生的那場意外。
    「謝利已經被他父親接走了。霍克利先生腿部受的傷比較嚴重,但現在已經在恢復了。估計沒什麼問題。」
    布朗·費斯點了點頭:「感謝上帝!」
    「讓你擔心了,爸爸。」瑪格麗特向父親道歉。
    「他們沒事就好。何況你也回來了。」布朗·費斯說道,「你不在的時候,克拉倫斯先生向我問及過你。那位伯爵夫人十分客氣,也曾派人到我們家來給你送過邀請函,想讓你去參加個什麼聚會。對了,剛前幾天,愛施德先生也來找過你。他說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女演員,希望你去看一下。」
    「好的。明天我就去找他。」
    「你今天應該累了。早點回房間休息吧。瑪格麗特,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幫你整理了下你之前的一些曲譜。快好了。晚上趁著有空,我趕緊最後整理一下,明天你就可以拿回去了。瑪格麗特,你真的非常有才華,爸爸為你感到驕傲。」
    「爸爸,不用麻煩您,我自己就可以……」
    「反正我也沒事。你去休息吧。」布朗·費斯望著女兒,臉上帶著慈愛的微笑。
    ————
    九點多了。
    父親彷彿還沒睡覺。隔壁間斷地傳來他咳嗽的聲音。
    瑪格麗特猶豫了許久,終於走到父親房間門前,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父親坐在一盞燈下,正聚精會神伏案抄寫著她的曲譜,甚至沒有留意到她進來。
    瑪格麗特望著燈光里父親花白的頭髮和略微佝僂的背影,心裡忽然一陣發酸,快步走了過去,像小時候那樣,從後抱住了他。
    「爸爸——」她把臉伏在父親的肩膀上,低聲叫了一句。
    布朗·費斯回頭,放下筆,笑道:「你怎麼還沒睡?」
    「爸爸,我——」
    瑪格麗特原本已經打算向父親坦白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沒什麼。剛才聽到你咳嗽聲,所以過來看看。爸爸,你別忙了。你也去睡吧。另外,明天我幫你去把醫院的那個活給辭了。上夜班對你來說太辛苦了。我現在能養你了,爸爸。」
    瑪格麗特收拾起桌上的樂譜,催促父親上床。
    布朗·費斯搖了搖頭,「現在夜班不多了。另外,我自己也想繼續。不做事的話,我不知道該幹什麼。」
    「這事另外再說。現在你去睡覺吧。我去給你打水。」
    瑪格麗特轉身往外走去。
    「瑪琪,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身後忽然傳來父親的聲音。
    瑪格麗特停住腳步,回過了頭。見父親注視著自己。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還和那位霍克利先生有關,對嗎?」
    父親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平靜,像是早就已經知道了似的。
    瑪格麗特的心裡再次湧出一種愧疚之感。想起自己之前曾對父親下過的要遠離那個男人的保證,這種愧疚感變得更甚,甚至有點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慢慢走到父親身邊,最後蹲在他的膝前,握住了他的手。
    「爸爸——」
    「你們已經在一起了?」
    布朗·費斯問道,聲音微微緊張。
    「……是的,」短暫的沈默過後,瑪格麗特低聲應道,「他說他想來拜訪您,談一下關於訂婚的事……」
    「上帝啊!我就知道!」布朗·費斯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語氣充滿了惱怒,「我就知道!這個不安好心的傢伙!從我第一次看到他開始,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險的影子!是的!這是個危險無比的傢伙!瑪格麗特,你真的喜歡上他,願意和這種人過一輩子?」
    「爸爸!求你了,別這麼生氣!你聽我解釋。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做不到再去拒絕他了。求您原諒我……」
    「你愛他嗎,真的愛他嗎?」布朗·費斯生氣地問,「如果不是出於你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了他的脅迫之類的話,我拼著這條命不要,也不會容許他欺負到我女兒頭上!」
    「爸爸!」瑪格麗特跪在他腳前,緊緊抓住他的手,仰臉看著他,「他沒有脅迫我。是我自己喜歡上他了。爸爸,我真的喜歡上他了。求你原諒我。」
    她的這句話,就像一瓢水,迅速澆滅了做父親的剛才突然而至的所有怒火。
    他呆呆地望著瑪格麗特,忽然又劇烈咳嗽了起來,彷彿快要把肺都咳出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從地上站起來,撫著他的後背。
    布朗·費斯終於停止了咳嗽,臉色灰敗無比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略微怔忪,彷彿陷入了什麼思緒之中。
    「爸爸——」
    雖然父親的反應在她的預想之中。但真的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傷心的樣子,瑪格麗特依然感到十分難過。
    「爸爸,如果你不願意見他的話,我讓他不要過來了。我和他的事也不急。以後再說吧。」最後她說道。
    費斯·布朗的目光落到瑪格麗特的臉上,注視了她片刻,長長嘆了一聲息。
    「瑪琪,最近爸爸總會想起你小時候的一些事。那時候你還那麼小,一切就好像剛發生在昨天一樣。但是我知道,你已經長大了……」
    他忽然苦笑了下,搖了搖頭。
    「剛才是我不好。我的反應過激了。瑪琪,雖然我不喜歡那位霍克利先生,你的決定也讓我感到很失望。但你是成年人了,一向也懂事,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你覺得你真的喜歡他,想和他生活一輩子的話,帶他來見我吧。我會祝福你的,我的女兒。」
    「爸爸!」
    瑪格麗特聲音哽咽,緊緊抱住了父親。
    ————
    第二天,瑪格麗特去見了施拉德先生。
    銀沙劇院的裝修已經進入尾聲。經過改頭換面,現在煥然一新。那位女演員來自倫敦西區,最近剛移民到美國不久。雖然年輕,但舞台經驗豐富,聲線也非常優美。瑪格麗特對她十分滿意。事情敲定後,她離開了劇院。
    瑪格麗特走出劇院大門,往家的方向去時,留意到身後彷彿有個男人似乎在尾隨自己,鬼鬼祟祟的樣子。年齡看起來三十出頭,頭髮凌亂,眼睛彷彿因為睡眠不足而充血,腳下的鞋也布滿了褶皺和灰塵。
    被這個人尾隨了一段路,來到一處行人往來密集的街道時,瑪格麗特忽然停下腳步,衝著對方厲聲喝道:「附近就有一個警局。你再敢跟蹤我,我立刻叫警察來抓你!」
    男人彷彿嚇了一跳。迅速看了下四周後,急忙走到瑪格麗特的邊上,朝她露出帶了討好的笑容。
    「別誤會!我不是壞人!請問,您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盯了他一眼。「你是誰?」
    「我叫沃倫·福特。」男人急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展開,指著上面一篇附了她舞台劇照的文章給她看:「報紙上說,您和卡爾·霍克利先生往來密切?」
    這是一張幾個月前的舊報紙。他所指的那篇文章就是當時影射她和卡爾關係的八卦報道之一。
    「福特先生,我不認識你!也沒什麼和你說的。你要是再跟著我,我立刻叫警察了!」
    這個人目光躲閃,舉動鬼祟,還隨身帶著這種報紙。說他是記者,又不大像。瑪格麗特直覺地感到不喜。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費斯小姐!」對方追了上來,「我對您完全沒有惡意。之所以找到您,是因為一件與霍克利先生有關的事。這件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我一直想當面找他談。但是您也知道的,像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根本沒機會接近。我打聽到您和他關係匪淺,這才冒昧地找上了您,希望您能幫個忙……」
    瑪格麗特停住了腳步。
    見她停了下來,沃倫·福特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得意的神色。但很快,神態又變得恭敬。
    「是這樣的,小姐,」他看了下四周,朝瑪格麗特靠了些過來,壓低聲,用一種神秘的語調說道,「麻煩您幫我轉告他,兩年前,我在格拉斯旅館工作的時候,曾有幸見到過他。如果他願意和我談談,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沃倫·福特遞過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
    「小姐,就這樣而已!但這件事不僅對我很重要,對霍克利先生也是一樣!請您務必一定要轉告給他!」
    他說完,雙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離去。
    瑪格麗特望著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離去的人的背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附近就有一個電話局,瑪格麗特躊躇了下,轉身朝電話局走去。
    ————
    電話很快被接通,幾乎沒什麼等待,另一頭立刻就接了起來。
    「瑪格麗特!你怎麼樣了?」卡爾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很好。」瑪格麗特說道,「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一下,我父親已經同意我們的事了。」
    對面頓了下,彷彿有點意外,很快,他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太令人意外了。我還以為至少要過段時間才能有好消息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愉快。隨後又略微小心地問:「你父親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尊重我自己的選擇。」瑪格麗特回答道。
    既然父親最後已經勉強同意,瑪格麗特也就不想在他面前再多提別的什麼了。
    「我明白了。我會盡量讓他對我改觀的。」他沈默了幾秒後,說道。
    瑪格麗特在電話里笑了笑。
    「瑪格麗特,謝謝你這麼快就告訴你父親了。以及,所有你在他面前為我說的話。這邊事好後,我盡快去紐約見你們,應該在一周之內。」他鄭重地道。
    「嗯。沒關係,你等腿傷痊癒了再來也不遲。我父親知道你受傷的事。不會怪你的。還有,」瑪格麗特瞥了眼手裡的那張紙條,「剛才我遇到了一個人……」
    她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報上電話號碼,「……他讓你打這個電話聯繫他。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我總覺得他不懷好意。你認識他嗎?」
    卡爾的聲音從電話另端傳了過來,不疾不徐,「我不認識這個人。可能是知道我想找上來求助的。你知道的,我時常會遇到這種事。他竟然找上了你!瑪格麗特,下次如果他再纏你,別和他說話,立刻通知我。我會處理的。」
    「我知道了。」
    兩人在電話里繼續說著話。
    「好了,先說到這裡吧。我想早點回家。」瑪格麗特說道。
    「好的,你先掛。」卡爾的聲音非常溫柔,「我到了紐約就來找你。」
    「嗯。到時候見。」
    瑪格麗特掛了電話。把手上的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隨手丟到腳邊的一個垃圾簍里。
    另一頭,卡爾放下電話後,剛才臉上的柔和神情消失。他的神色變得冷冽,目光甚至帶了點陰沈。稍稍停頓片刻,隨即撥了另一個號碼。
    「洛夫喬伊,查清這個人的底細和所有與他有關係的人。」
    電話接通後,他報出剛才從瑪格麗特那裡得到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如果我沒猜錯,這個人可能以某種我們疏忽了的方式知道一點兩年前發生在格拉斯旅館裡的那件事。」
    「我立刻處置。」洛夫喬伊的聲音變得凝重。
    「還有一點尤其重要,這也是我打電話給你的主要目的。我提醒你,現在開始,絕不能讓這個人再出現在費斯小姐的面前。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頓了一下,對面的聲音說道。
    「我盡快過來!」
    卡爾掛了電話。

☆、Chapter 71

那位突然出現的奇怪的沃倫·福特先生並沒有給瑪格麗特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她很快就忘了這段小插曲。父親的健康狀況倒讓她感到擔心。因為他不願意再去看病,第二天,瑪格麗特自己來到了克拉倫斯工作的辦公室。
    克拉倫斯十分忙碌,候診室外坐了不少等待看病的病人。瑪格麗特在護士那裡登記過後,就坐在椅子里等待。等到快中午的時候,終於輪到她。
    她進入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克拉倫斯坐在桌子後面。
    「請您稍坐,我馬上就好……」
    他並沒有抬起頭,一邊飛快寫著手邊的一本病例檔案,一邊說道。
    「查理。是我。」瑪格麗特說道。
    克拉倫斯抬起頭,一愣,臉上隨即露出笑容,急忙放下筆,從椅子上站起來。
    「瑪格麗特!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前些天我遇到過你父親,他說你還在賓州。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瑪格麗特讓他坐回去,自己也坐到他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微笑道:「我剛回來沒兩天。」
    「怎麼樣?旅程應該很不錯吧?你在那邊待了那麼久。」
    「事實上,因為出點了意外。」瑪格麗特把謝利和卡爾受傷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霍克利先生為了救那個男孩而受傷,這一點讓我很欽佩。幸好他沒大事。」
    「是的。」瑪格麗特說道,「他的腿傷快痊癒了。所以我回來了。」
    「那麼你們已經……」
    克拉倫斯望著瑪格麗特,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最後搓了搓手,「抱歉,我不該問的。」
    「沒什麼。」瑪格麗特微笑道,「是的,我們在一起了。我父親也同意了。」
    克拉倫斯短暫失神了幾秒,臉上隨即露出笑容。
    「恭喜你,瑪格麗特,等你們訂婚時,別忘了給我發一份請柬。我一定會參加的。」
    「謝謝你,查理,一定會的。」瑪格麗特說道,「我今天過來找你,其實是想問一下關於我父親病情的事。他的咳嗽一直沒有停。我很擔心。但他不肯來看醫生。」
    克拉倫斯說道:「事實上,我最近正也考慮找你談一下這件事。有一個好消息。下個月,醫院會到一台x射線機。這是目前最先進的一種醫學設備,對於幫助我們診斷疾病有非常大的作用。到時候讓你父親來,我再給他做一次徹底檢查。」
    「太好了。到時候我一定帶他來!」瑪格麗特說道。
    ————
    從醫院出來後,瑪格麗特又去拜訪了瑪德琳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見到她,顯得非常高興。
    雖然瑪格麗特和伯爵夫人現在很熟,對她也很有好感,並且懷了敬意,但畢竟,對方是沒有關係的外人,所以談話時沒有向她透漏自己即將與卡爾訂婚的消息。倒是伯爵夫人對她關懷備至,甚至到了親熱的地步,詢問著她在賓州的經歷,事無巨細。最後甚至問了一句:「瑪格麗特,如果你不介意,願意和我談談你與霍克利先生之間的事嗎?」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看向她。
    伯爵夫人這才彷彿意識到自己失禮,掩飾般地拍了下額,隨即笑道:「是這樣的,我正好遇到了一件事,想請霍克利先生幫忙。如果你能幫著說上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什麼事?」
    「你聽說過希金斯·桑格女士嗎?」
    瑪格麗特搖頭。
    「她去年曾創辦過一份《節育評論》的雜誌,指導女人們應當何時避免懷孕。當時遭到紐約郵政局長的禁令,被指控犯有違反《康斯托克法》的九項罪名,被迫逃到英國。今年年初才回來。在我的斡旋下,司法局終於取消了對她的指控。就在半個月前,她與一個醫生朋友在布魯克林又開辦了一家避孕診所,可以為女性進行避孕方面的指導。但就在幾天前,她的妹妹來找我,說診所被查封了,她和醫生也被警察逮捕,面臨即將入獄的罪名指控,她請求我再次幫忙。我很願意幫。但不幸的是,和我關係不錯的那位司法局官員已經離任了。據我所知,霍克利先生和紐約司法局局長關係不錯。如果他肯幫忙的話,桑格女士和那位醫生應該可以避免遭到起訴。他們做得沒錯,不應該遭到這種對待。」
    「沒問題。我會盡快和他提這件事的。」瑪格麗特想也沒想,立刻就答應了下來,「我想他應該也很樂意幫這個忙的。」
    伯爵夫人深深地凝視著瑪格麗特。
    「親愛的,謝謝你答應幫忙。但是……這是不是也告訴了我,你和霍克利先生確實……」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見她這麼看著自己,瑪格麗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想了下,終於承認道:「確實。我們在交往了。或許接下來會考慮確定進一步的關係。」
    伯爵夫人露出欣喜的神色,朝瑪格麗特張開臂膀,輕輕抱了抱了她。
    「親愛的,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衷心祝福你和霍克利先生獲得幸福。如果願意,以後你可以把我當成家人一樣。這裡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
    ————
    瑪格麗特與伯爵夫人道別,來到附近的一個巴士站,準備坐車回湯普森大街。
    她在站台等待的時候,一輛汽車開了過來,經過站台十幾米後,忽然又慢慢倒退回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
    「費斯小姐,是你!太巧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對著瑪格麗特喊道。
    「弗雷德!」
    瑪格麗特叫了聲對方的名字——卡爾在紐約的司機。幾天前,就是他到火車站載她回家的。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坐公車回家就可以。」她笑著道。
    「沒關係,反正我現在也沒事了。」弗雷德說道,「霍克利先生早上到紐約了。我從車站接了他。剛剛開車去汽修廠檢查了下。現在正要回去。來吧,我送你回家吧。」
    「霍克利先生到紐約了?」
    「是的。早上剛到。」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
    她以為他要幾天後才會來的。沒想到今天就到了。想起剛才伯爵夫人請求幫忙的事,想了下,問道:「那麼他現在在家嗎?」
    「應該在的。您要去找他嗎?」
    「好的。那麼我坐你車去吧。謝謝你弗雷德。」
    瑪格麗特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汽車很快開到曼哈頓西15街那座別墅的鐵門前。瑪格麗特進去時,遇到了桑頓太太。桑頓太太看到她,露出驚喜之色。
    「費斯小姐!您來了?」
    「是的。我恰巧在路上遇到了弗雷德,他說霍克利先生來了。他現在在嗎?」
    「他在的。在樓上書房呢!需要我帶您上去嗎?」
    「謝謝。不用麻煩您了。我自己上去吧。」瑪格麗特說道。
    這座房子里的僕人都知道男主人對她的重視程度,所以不像一般客人,到訪後必須要先通報。
    「那麼也好。霍克利先生看到您,一定會很驚喜。」桑頓太太站在樓梯口,笑眯眯地目送瑪格麗特上去。
    瑪格麗特自己上到二樓,朝著書房走去。
    ————
    書房裡,洛夫喬伊正在向卡爾彙報著剛處理好的那件事。
    「……也就是說,當時他在對面的一個房間里行竊,準備開門離開前,恰好看到我從布萊克太太的房間里出來?」
    「是的,先生。很抱歉,當時我疏忽了這一點,沒有考慮到這種情況。是我的錯。」
    「算了,」卡爾擺了擺手,「誰都難免會都疏忽的時候。」
    「這個人當時是格拉斯旅館裡的行李員。大約半年之後,他再次行竊時被發現遭到解雇。之後就一直沒再找工作,靠著混跡賭場維持生活。兩個月前,他欠下一大筆賭債,走投無路之下,費盡心思想弄錢。這就是他找到費斯小姐的原因。靠莫須有的恐嚇,想敲詐上一筆。」
    卡爾靠在椅子上,皺了皺眉。
    「坦白說,就算這個人說出點什麼,對您根本也不會有什麼實質的影響。但考慮到這種毀謗可能對您名譽上帶來的損害,所以事情我已經處理了。處理得非常乾淨。世上不再會有沃倫·福特這個人。但是還有件事,偵探所的人告訴我,他還有個同居的女人,帶了個孩子。這女人之前是個□□,經常酗酒。不排除他曾向這個女人透漏過這件事的可能。怎麼處理她?」
    「送她去瘋人院。」卡爾的聲音淡淡的,帶了點發自骨子裡的冷漠,「至於那個孩子,送去霍克利基金捐助的聖瑪麗福利院,交代院長,基金支持他全部支出,包括教育,直到大學畢業。」
    「明白了。我這就去處理。」
    洛夫喬伊轉身朝門口走去。打開門後,腳步停頓了下來,隨即慢慢回過頭,看了眼卡爾。
    「瑪格麗特!」
    卡爾抬起眼,看到瑪格麗特站在門口,微微一怔。但很快,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拿過放邊上的一根手杖,撐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Chapter 72

瑪格麗特已經完全驚呆了,以致於失去了任何反應,只僵立在原地。
    片刻之前,當她走在去往書房路上的時候,和全天下所有剛陷入一段熱戀的女孩子一樣,突然萌生了悄悄出現在他面前看他露出驚喜反應的念頭,所以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然後輕輕旋開門把,將門推開了一道縫。
    沒有想到的是,迎接她的會是這樣的意外。
    兩年前。格拉斯旅館。那個幾天前突然出現的沃倫·福特。還有,布萊克太太……
    謝利曾經告訴過她,他的母親是在旅館房間里洗澡時因醉酒滑入水中而淹死的。
    事情顯然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
    卡爾來到門口,見瑪格麗特沒有回應,神情顯得茫然而怪異,於是示意洛夫喬伊出去。
    洛夫喬伊用暗沈的眼神盯了眼瑪格麗特,隨後走了出去。
    卡爾走到瑪格麗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柔聲說道:「瑪格麗特,你先進來,可以嗎?」
    瑪格麗特彷彿終於反應了過來,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
    「布萊克太太的死不是意外,是你殺了她?」她問他。聲音有點乾澀。
    卡爾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先進來。坐下來可以嗎?」
    他將她帶到一張沙發上,按她坐下,自己跟著也坐到她邊上。
    「瑪格麗特,我很抱歉讓你聽到了這件事。但是別放在心上,盡快忘了它,可以嗎?我保證,這件事已經徹底過去了。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在說什麼?」瑪格麗特盯著他,「你在兩年前殺死了一個人,現在因為這件事,又有一個人死去,一個人將被送進瘋人院,剩下還有一個孩子要被送進福利院。而你就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口吻告訴我,這並沒什麼?」
    「瑪格麗特,你聽我解釋。是的,布萊克太太確實是我殺的。我知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到更加無法接受。但那時候我以為你死了。而這個女人對你的死負有直接的責任。所以我殺了她。這就是唯一的原因。至於剛才你聽到的那件事,我很抱歉,確實讓人感到不那麼愉快。但我相信你應該能夠理解的。」
    「上帝啊!你的意思是說,你接二連三地殺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瑪格麗特嚷了起來。
    「如果這種說法讓你到有負罪感,那麼換一種說法。我之所以做這些,只是因為我覺得應該這麼做。和你無關,瑪格麗特,這一起和你都無關。你聽我的話,忘掉今天的事,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並沒有什麼改變。」
    瑪格麗特注視了他片刻,忽然搖了搖頭,低聲道:「卡爾,你明明殺了布萊克太太,卻可以表現得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這兩年里,你和布萊克先生依舊保持往來,謝利愛你甚至多過他的父親。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還有那個沃倫·福特,現在他已經死了,是嗎?另一個女人和孩子,也因為這件事,一個被送進瘋人院關到老死,一個一夜之間就沒了父母。而你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僅僅只是為了掩蓋住你的一個秘密。是嗎?」
    「瑪格麗特,我以為你應該明白的,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可言!」
    卡爾的眉微微皺了皺,聲音變得稍稍生硬了些:「如果我不這麼做,那麼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讓那個沃倫·福特威脅我,從此讓我聽命於他?或者我主動去找警察自首,承認我在兩年前因為誤會殺死了布萊克太太?」
    瑪格麗特定定地望著他。
    「你看,你說不出話了。因為你心裡也明白,我做的事情,確實有我的理由。瑪格麗特……」
    他伸臂將她攬到了自己懷裡,注視著她,聲音重新變得溫柔了起來:「我不是正人君子。但瑪格麗特,我也絕對不是殺人狂。我做事一向有原則,我自己的原則。是的,我殺了布萊克太太,但我隨後投資並且輓救了布萊克當時瀕臨破產的事業,讓謝利繼續得以過上上流社會的生活。我盡量關心他,把他當兒子一樣看待。我在用這種方式盡量去彌補他。至於你口中說的另外那個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的可憐孩子,他的父親是個無所事事的賭鬼,母親是個酗酒的妓|女,這種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他的命運會怎樣?現在他確實沒了父母,但他將受到很好的資助,只要他自己上進,甚至可以讀到大學畢業。你認為對於這個孩子的未來來說,他今天的遭遇可以簡單地認定就是不幸嗎?」
    瑪格麗特繼續望著他。
    「你一直抱怨我無論做什麼都能為自己找到理由。現在你一定也這麼想。但瑪格麗特,你並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的。一開始的時候,你就清楚我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我以為你既然接受了我,那麼也就接受了關於我的一切,不是嗎?」
    最後,他凝視著她,慢慢地道。
    瑪格麗特繼續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
    「……聽話,忘掉剛才的不愉快吧。」卡爾低頭下來,吻了下她的額頭,「來吧,跟我說說你父親。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盡快去拜訪他,然後敲定我們訂婚的事……」
    「卡爾!」
    瑪格麗特突然打斷了他。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抱歉,我現在的心情有點亂。我想回去了。你讓我好好想一下,可以嗎?」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片刻後,微微一笑:「沒問題。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那麼我讓司機送你回家。但是瑪格麗特……」
    他頓了一下,「別讓我等得太久。你知道的,這會讓人感到非常難熬。」
    「謝謝——」
    瑪格麗特站了起來,在卡爾的注視下,快步朝外走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0

☆、Chapter 73

接下來的幾天,瑪格麗特一直往返於劇院和家的之間。
    《人魚公主》已經重新進入排練,預備九月份新劇院開張的時候第一時間重新推出。剩下沒多少日子了,而導演力圖要在各種細節上完勝之前的版本,所以排練十分緊張,每天忙忙碌碌,總感覺時間不夠用。
    鑒於這部歌劇之前取得的成績,之前傳出換角的消息後,許多人爭相自薦,其中不乏一些在百老匯已經很有名氣的女演員。考慮到觀眾對新鮮面孔的渴求和長期合作,劇院最後選定了這位剛來百老匯的名叫貝絲的年輕女演員。她對於自己能夠主演這部歌劇感到很興奮,對瑪格麗特也很崇拜,演唱中任何一個細節的轉音乃至感情的表達方式,都不厭其煩地向她請教。作為這部歌劇的主創者,瑪格麗特自然悉心在旁指導。
    這天晚上,瑪格麗特回家時,在巷口看到了一輛汽車。弗雷德坐在車里。昏暗的路燈下,圍著還沒回家的小孩,用欣羨的目光盯著那輛汽車。
    弗雷德看到瑪格麗特,急忙從車里下來。
    「霍克利先生來找您了。」他小聲說道,神情顯得有點尷尬。
    雖然不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隱約猜到霍克利先生和她之間彷彿發生了點不愉快,而這不愉快的源頭,就是自己那天干的那件蠢事。雖然雇主霍克利先生並沒有因此遷怒於他,甚至沒在他面前提過一句,但他自己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安,並且暗暗期盼他們能快點和好如初。
    瑪格麗特朝他點了點頭,繼續往家門口的方向去。
    在她的強烈要求下,父親已經辭去了之前的活兒。這兩天一直在家休息。
    到了家門口,她推開門。
    昏黃的燈光下,卡爾和父親正相對著坐在桌子的兩邊。
    桌子上放了一束鮮花,以及一個包裝得非常精美的禮物盒子。沒有拆開。
    兩個人看起來彷彿已經沈默了片刻了。卡爾衣著整齊,手杖靠放在邊上的一條凳子上。神情凝重。而父親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大自然。
    屋子里的氣氛顯得略微尷尬。
    聽到開門的動靜,布朗·費斯扭頭,見瑪格麗特回來了,彷彿松了一口氣,急忙站起來,迎了過來。
    「瑪琪,你回來了!」他扭頭看了眼卡爾,「霍克利先生來了有一會兒了。我們剛才談了些話……他在等你回來。」
    卡爾拿過手杖,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看向瑪格麗特,臉上露出微笑:「瑪格麗特!」
    「霍克利先生,你腿腳不便,還是坐下吧。」布朗·費斯扭頭,看了眼沈默的女兒,露出費解的表情。頓了下,說道:「我去伊森酒館坐坐。你們談吧。」
    他戴上自己的帽子,轉身默默離開了。
    ————
    「瑪格麗特,抱歉我不請自來。」卡爾說道,「我已經等了好幾天,一直沒你的消息。聽說你很忙,估計你是不會自己來找我了。所以我來找你了。我想知道你的答復。」
    「你坐下吧。」瑪格麗特脫掉帽子和外套,「要喝點什麼嗎?我家只有水和咖啡。」
    「不必了。你父親剛才招待過我了。他是個好人。」
    瑪格麗特看了眼卡爾,坐到了父親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和他面對面。
    「抱歉卡爾,這幾天我確實忙著劇院裡的事,所以沒有去找你……」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揚了揚眉。
    「或者,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用奧地利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話來說,你只是在潛意識里有點不想去面對它。而工作給了你一個可以逃避的機會?」
    瑪格麗特抬起眼,盯了他一下:「卡爾,你總是這樣咄咄逼人。」
    卡爾微微一笑:「不是咄咄逼人。只是不想再這麼等下去了。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如果我自己不來找你,你可以一直這麼躲下去的。」
    瑪格麗特張了張嘴。
    「先讓我猜猜,這幾天你在想什麼吧。」卡爾做了個手勢,阻止了她,「我猜,這幾天你一定是在想,我為什麼,竟然會和他在一起了?」
    瑪格麗特沈默。
    卡爾繼續說道,「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你有這樣的想法,非常正常。但是這個世界很現實。我打個比方。在獅群里,獅王不用狩獵,卻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食物,獲得最充分的交|配權。人從本質上來說,和動物完全一樣。處在最高等級的人得到最大的享受,他們可以呼風喚雨。而最底層的人,每天只能為維持生活而不停奔波。這就是社會。」
    他停了一下,彷彿犯了煙癮,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煙盒,看向瑪格麗特,「可以嗎?」
    瑪格麗特望著他,沒有應聲。
    他拿出一支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隨後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瑪格麗特,之前我為了討好你決定戒煙。但我現在知道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那麼即便我到老死不再碰一支煙,你也不會對我多出哪怕一點好感的。」
    「你愛抽就抽吧!」瑪格麗特盯著他,「既然你剛才提到了弗洛伊德,那麼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人之所以稱之為人,除了你剛才說的動物本能之外,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分才是人性中的完美原則。」
    「我同意。你們憑著道德,習慣把人分成好人壞人,並且有了高尚和卑鄙的區分。比如克拉倫斯先生,他在你看來,就是一位高尚的人。但是瑪格麗特,我想說的是,人之所以被定義為高尚和卑鄙,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面對過的機遇不同而已。倘若面對下一次的選擇,高尚者可能會做出不道德的事情,而卑鄙者也未必永遠卑鄙。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但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屋子里靜默了下來。
    香煙的煙霧在他指尖繚繞上升,盤旋在頭頂那盞電燈的周圍。透過淡淡的煙霧,卡爾看了眼對面沈默著的瑪格麗特,忽然道:「瑪格麗特,你還記得你在船上殺人時的情景嗎?你跑過來向我求助的時候,非常緊張,緊張得幾乎要虛脫暈倒。」
    瑪格麗特迅速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
    「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你當時的情況和我現在完全是兩回事。我突然想起這個,只是想告訴你,我第一次手上有人命的時候,和你一樣緊張,甚至比你還要害怕。因為那時候,我才不過六七歲。」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繼續抽了一口煙。
    「那時候我一家人一周只賺5美元。有一天,我在路邊揀了一條被人打斷了腿的狗。我治好了它的傷,給它起了名字,決定好好養著它。但是沒多久,一個比我大了很多的孩子抓了我的狗,帶到垃圾場里繼續虐待它,說它原本就屬於他的。他的父親是那一帶人人害怕的幫|會頭目,向所有做生意的人收保護費。我去救我的狗時,它已經被他殺死。把我也打得頭破血流。於是我搬了塊石頭,趁他蹲地上的時候,砸破了他的腦袋。他倒在地上,一開始沒死,威脅我要去告訴他的爸爸。於是我繼續砸他腦袋。他就死了。我把我身上沾了他血的衣服脫下來燒了,和狗的屍體一道埋在了另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我回家了。第二天,大家發現了他的屍體。而他的父親以為兒子是被仇家打死的,發誓要報仇。」
    卡爾彈了彈煙灰,微微一笑。
    「這就是我第一次殺人的經歷。那件事過去後,我才感到了害怕。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在做夢時也夢到那個被我打死的孩子腦袋破了個大洞倒在地上流血的樣子。但是後來,我漸漸就忘記了。也習慣了類似於這樣的事。這個世界很現實。人愛聽好話,所以政客滿嘴謊言討好民眾,只是為了達到目的。歐洲戰爭每天都在導致數以萬計的人喪命,但你以為它的起因是正義嗎?狗屁!不過是掌握了社會最大資源的人因為分贓不均在打架而已!一切都是為了錢和權力。就連上帝也有私心。他創造人類的目的也是為了得到崇拜。瑪格麗特,絕大部分的人,他不做與法律或道德抵觸的事情,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機會而已。」
    瑪格麗特怔怔地望著他。
    繚繞的青煙里,對面他的那張面容顯得彷彿有點虛幻。
    「瑪格麗特,在賭場里,你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賭徒嗎?就是不會盲目下注。我就是這樣一個賭徒。我這一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沒有把握的事,就是你。」
    「我第一次在泰坦尼克號上看到你的時候,對你幾乎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卡爾朝她笑了笑,「你很漂亮,但不是我有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你也很聰明,卻不是最聰明的。我認識很多女人,她們比你有手段,有心機,通常來說,我會認為這樣的女人更有魅力。但後來,你卻漸漸引起了我的興趣。你知道我真正愛上你是什麼時候嗎?」
    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凝視著她。
    「是在泰坦尼克號沈沒了,而我知道你曾經不顧一切試圖去救那一船人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怎麼就那麼篤定那條船會撞上冰山沈沒。這也無關緊要。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愛上了你。我為失去了你感到無法接受。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布萊克太太的原因。」
    「我說過,人在本質上就是動物,所以總是很容易會對自己沒有的東西產生渴望擁有的慾望。我愛上了你,是因為你和我不一樣。而恰恰因為這點不同,讓你現在感到無法接受我的所作所為,這聽起來,是不是非常矛盾?我覺得我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你,就是是上帝派過來懲罰我的那個女人。」
    「卡爾!」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搖頭,「不不,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愛你。瑪格麗特,別這麼繼續折磨我了,可以嗎?」
    他掐了煙頭,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紅色絲絨的首飾盒,打開,取出一枚戒指,走到瑪格麗特的邊上,凝視著她,最後慢慢跪了下去。
    「接受我,嫁給我吧,瑪格麗特。」他說道。

☆、Chapter 74

他的聲音低沈而柔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種磁性的、彷彿能夠令人催眠的力量。
    瑪格麗特知道自己又一次開始動搖了——每一次,當她覺得應該慎重考慮他們之間關係遠離他的時候,他就將她拖了回來。周而復始,循環不停——無論當時她的感受到底如何,到了最後,往往都是她屈服在了他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執拗力量之下。
    「嫁給我,瑪格麗特!」
    卡爾微微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再次向她求婚。
    瑪格麗特心亂如麻猶疑著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接著,門被人猛地拍響。
    「瑪格麗特!」一個充滿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快開門!你爸爸剛暈倒在酒館裡!」
    瑪格麗特大吃一驚,衝過去打開了門。
    跑過來傳話的,是個經常和布朗·費斯一起坐在街尾那家小酒館裡喝上幾杯的鄰居。
    「你說什麼?」
    「你爸爸正好好喝著酒,忽然開始咳嗽,咳出了血!最後就暈倒在了地上!你快跟我來!」
    「上帝啊!」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立刻跑出家門,朝著酒館狂奔而去。
    瑪格麗特跑到了那家他經常去的小酒館。
    布朗·費斯已經被人抬起來靠在一張椅子上。他的臉色白如金紙,頭歪在一邊,嘴角掛著一絲殘留的血跡。
    「爸爸!你怎麼了!」
    瑪格麗特分開人群,衝上去叫了一聲。
    布朗·費斯聽到女兒的聲音,睜開眼睛,勉強掙扎著想站起來:「我沒事,瑪琪……」
    「你都這樣了,還說沒事!」瑪格麗特的眼淚奪眶而出。
    「噓——鎮定。」卡爾隨後趕到,扶住了瑪格麗特後,轉頭對著司機說道:「馬上送他去醫院!」
    弗雷德立刻背起布朗·費斯,快步走出了酒館,和卡爾一道,將他放進了已經開過來停在門口的車里。
    汽車很快駛離湯普森街,將布朗·費斯送進了全紐約醫療條件最好的長老會醫院。
    「我要你們,用一切的方法,對他做最好的治療!」
    卡爾對著被驚動了親自趕來醫院的院長這樣說道。
    ————
    儘管醫院竭盡全力,組織了最好的醫療團隊對布朗·費斯進行救治。但他的病情還是迅速惡化了下去。
    一個月後,瑪格麗特心裡已經十分清楚,父親患了肺癌,而且,現在是晚期了。
    學校已經開學。但她請了長假。也不再跟進劇院的事情。日夜留在醫院裡悉心照顧著父親。
    十月了。已經再次能感受到紐約秋天的涼意了。
    瑪格麗特記得非常清楚,一年前的這一天,她正好剛剛與父親走下輪船,抵達這座正迅速成為世界中心的城市。和萬千新湧入這座自由之城的移民一樣,無論是父親還是她,那時候,除了對這座陌生城市朝他們迎面撲來的盛世繁華感到略微不慣之外,心裡更多的,還是充滿了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
    時間過得是那麼的快。而今,整整一年過去了。
    那個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年後的同一天,她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醫院病床的邊上,看著父親躺在那裡,除了陪伴之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父親最近幾天的情況彷彿有點穩定了下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睡覺。但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儘管醫生沒有明說,但瑪格麗特知道,他的生命沒剩多少日子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或許就在下一分鐘。
    傍晚,瑪格麗特離開醫院,回家去取一些換洗衣物,回來的時候,在醫院的走廊上,碰到了瑪德琳伯爵夫人。雖然她穿得很樸素,並且還戴了頂蒙著面紗的帽子,但瑪格麗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叫了她一聲。
    伯爵夫人正低頭往外匆匆而去,聽到瑪格麗特的聲音,這才抬起頭,停下了腳步。
    「啊,瑪格麗特!」她應了一聲。
    「真巧,在這裡碰到您。」瑪格麗特說道,「您是來看誰的吧?」
    「哦,是的,一個朋友在這裡住院……」
    伯爵夫人的神色顯得略微有點不自然,並且,瑪格麗特留意到,她掀起面紗和自己說話的時候,眼睛略微有點紅,似乎剛才流淚過的樣子。自然,她不會對此多問什麼。
    「瑪格麗特,很抱歉,原本我該一道去看望下你父親的,但是我現在有點不方便。希望他能盡快好起來。」她說道。
    「哦,沒關係!謝謝您的關心。」瑪格麗特說道。
    伯爵夫人凝視著瑪格麗特。
    「那麼我先走了。瑪格麗特,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你看起來瘦了很多。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謝謝您。我會的。」
    伯爵夫人臉上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朝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瑪格麗特目送她背影離開後,回到父親的病房。讓護工去休息,自己坐都了父親的床邊。
    可能是藥物的緣故,他睡得很沈,還沒有醒來。瑪格麗特輕輕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一隻手,放進了被子里。
    忽然,父親的眼皮動了下,彷彿快要醒了。
    「……」
    瑪格麗特聽到他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有點含糊,聽不大清楚。
    「爸爸——您要什麼?」
    瑪格麗特俯身過去,輕聲叫他。
    「埃瑪……埃瑪!」
    這一次,瑪格麗特聽清楚了。
    他在叫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停了下來。
    父親慢慢睜開眼睛,短暫的茫然過後,神志似乎終於清晰了起來,看向瑪格麗特。
    「瑪琪,你還在這裡啊……」他嘆了口氣,說道。
    「爸爸,你醒了?」
    見他似乎渾然不覺剛才說的夢話,瑪格麗特也就不提。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微笑著問道:「肚子餓了嗎?可以吃飯了。」
    「……我不餓。你自己去吃吧。」父親說道。
    身體的快速衰敗加上藥物的影響,最近他的食量也越來越小了。這讓瑪格麗特感到非常擔心。
    「爸爸——」
    「瑪琪,你最近瘦了好多。」布朗·費斯心疼地端詳著自己的女兒,「別為我擔心。我挺好的。護工很周到。你不能一直這麼待在這裡照顧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覺。聽話。」
    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整個人心力交瘁,最近她胃口也很差,甚至偶爾感到頭暈,人確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我好得很呢,爸爸,」瑪格麗特笑道,「你先吃飯吧。」
    ————
    瑪格麗特匆匆吃完飯,回到病房的時候,見父親靠在枕頭上,目光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神情顯得有點恍惚,彷彿在想什麼心事的樣子。
    「爸爸,」瑪格麗特走過去,整理花瓶里插著的花——她每天都在病房裡插鮮花,希望這能讓父親感到心情愉快一些,「早上施拉德先生來過。還有幾位我學校的同事。不過你在睡覺。我在外面接待了他們。」
    「唉,總是勞煩他們,怪不好意思的……」父親嘟囔了一聲。
    「今天這束劍蘭,你覺得好看嗎?我親自挑的。」瑪格麗特引著他閒聊,沒聽到他回應,轉過頭去。
    「你在想什麼,爸爸?」
    「瑪格麗特,我想回家了。」他沈默了片刻後,說道。
    「為什麼?」瑪格麗特一愣。
    布朗·費斯看著女兒,微微笑了一下。
    「瑪格麗特,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醫生也輓救不了什麼。現在這樣躺在這裡,只是浪費時間和錢……」
    「爸爸!你別為錢擔心!」
    布朗·費斯搖了搖頭,「……這樣躺在醫院裡,讓我感覺非常難受,每一分鐘都像在煎熬。我想回家。你明天就幫我辦出院手續吧。」
    「爸爸!」瑪格麗特嚷了一聲。
    「瑪琪,聽爸爸的話。回家我會更舒服點。」
    布朗·費斯的聲音不高,但帶著一種堅持的意味。
    ————
    第二天,在與醫生和克拉倫斯協商過後,瑪格麗特終於決定遵循父親的意思讓他出院。
    她其實也明白,即便到了一百年後,父親的這種病也依然是不治之症,何況這個現代醫療水平發展還處在初級階段的時代。留在醫院確實也只是在熬日子。還不如照他自己的意思讓他回家過完最後一段時間。
    出院的時候,卡爾親自來接,建議送他去曼哈頓附近的長島住下。那裡他有一座房子,環境十分清淨。但布朗·費斯拒絕了。堅持要回他熟悉的家裡。瑪格麗特決定遵照父親的意思。
    大約一周後的一個傍晚,瑪格麗特從唐人街抓中藥回來,自己在廚房裡煎著的時候,聽到父親在劇烈咳嗽,跑進房間,發現地上吐了一灘血。
    為了便於聯繫醫生,家裡已經安裝了一門電話。瑪格麗特立刻要打電話叫克拉倫斯,卻被布朗·費斯阻攔了。
    「剛才只是喉嚨有點癢,現在舒服多了。叫他過來也沒用,不過又一陣折騰而已。」
    等氣喘定了些,他說道:「瑪格麗特,我忽然有點想聽你拉小提琴。你去把它拿過來。」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湧出的酸楚,去拿了小提琴過來。
    「爸爸,你想聽什麼?」她問道。
    「貝多芬……f大調浪漫曲……」他低聲說道。
    瑪格麗特想了起來,一年之前,他們剛來到紐約搬到這個地方,父親自己拉小提琴的時候,她聽到的就是這支曲子。只不過,當時他只拉了一小段就停了下來。
    或許這支曲子,對於他來說,有過一段回憶,所以他才會這樣念念不忘。
    瑪格麗特默默將弓搭上弦,在四周變得漸漸濃重的暮色之中,開始拉這支抒情委婉、含蓄深遠的琴曲。最後,當她拉出一段簡短尾聲,靜靜結束全曲後,父親沈默良久,最後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多麼美的旋律啊……瑪格麗特,你拉得真好。比我當年要出色多了。」
    「爸爸——」
    瑪格麗特的眼眶紅了,哽咽著叫了他一聲。
    「瑪格麗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關於你母親的事嗎?」布朗·費斯說道。
    「不,要是你不想說,我也不想知道。」瑪格麗特搖頭。
    「現在我想告訴你。你過來。」他拍了拍床沿。
    瑪格麗特放下小提琴,走過去坐了下去。
    暮色四合,房間里光線漸漸變暗。父親的臉也顯得有點模糊了起來。他的目光略微渙散,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
    「瑪格麗特,你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埃瑪。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她是英倫本土貴族蘇塞克斯家的小姐,跟隨她的父母來到愛爾蘭,而我只是總督府里聘用的一個樂師,雖然在當地有點小名氣,但又算得了什麼?有一天她和她的父母到總督府做客,我們認識了。她很喜歡音樂,讓我教她拉小提琴。然後……」
    他苦笑了下,搖了搖頭。
    「……我們違背道德私自結了婚,逃到偏遠的柯克郡隱居下來,並且有了你。但很快,各種現實問題接踵而來,我們的感情開始出現裂痕。幾年之後,她得知她父母相繼去世的消息後,變得非常消沈,最後離開了我們。後來,我聽說她和她的兄長一道去了美國。這就是我最後知道的她的消息……」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下去,閉上眼睛,神色顯得蕭索無比。
    從前沒事的時候,瑪格麗特也曾想象過幾個關於自己母親的版本。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出身貴族,與父親的結合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在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兩年前在泰坦尼克號上遇到的傑克和羅絲。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輕輕握住父親的一隻手。
    「……爸爸,你恨她嗎?」她輕聲問道。
    布朗·費斯睜開眼睛。
    「怎麼可能?」他搖了搖頭,「她背棄了她的身份和家人,把她最好的幾年時間都浪費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因為她,我還有了你這樣一個女兒。我怎麼可能恨她?現在想到她,我唯一的感情只有愧疚。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只希望她離開我後能過得好,只有這樣,我的負罪感才能稍稍減輕一些。」
    「那麼你想見她嗎,爸爸——」瑪格麗特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
    布朗·費斯沈默了片刻後,搖了搖頭,慢慢道:「最近我時常想,如果時間能夠回到過去,我一定不再犯這樣的錯。我和她相差太大了。違背了階級的結合,即便一開始再相愛,注定也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瑪格麗特,這也是為什麼我一開始堅持反對你和霍克利先生走得太近的緣故。不止是階層,你們的性格、生活經歷也相差太大了。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也只希望你能過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但是他,我雖然不瞭解,但他能有今天,他的經歷一定是你無法想象的。雖然他現在很愛你,但我總擔心有一天……」
    他停了下來,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爸爸!」瑪格麗特已經泫然。
    布朗·費斯嘆了口氣,用不捨的目光望著瑪格麗特:「可能是我太愛你了,我的女兒,所以總是感到不放心……」
    他忽然再次咳嗽起來,等平定後,大口地喘息,「你去把他叫來吧。我有話要對他說……」
    卡爾現在並不在紐約。前天他曾來找過瑪格麗特,告訴她他有事不得不去華盛頓一趟,最快明天傍晚可以回來。他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萬一有事可以找到他。
    「爸爸!我先叫醫生過來吧!有話你明天對他說也行……」
    「不,我想現在就和他說……」父親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固執。
    「好的,好的,你等等,我這就找他——」
    瑪格麗特擦去眼淚,急忙過去打電話。
    ————
    第二天清早的五點鐘,湯普森街還被朦朧的晨光籠罩著。屋頂薄霧淡淡。街上看不到人。只有一條流浪狗蜷在街邊角落的一個垃圾堆旁,無精打采地閉著眼睛。
    一輛車身沾滿灰塵和泥漿的黑色汽車突然穿破晨霧,由遠及近地開了過來。馬達發出的噪聲打破了原本的寧靜,流浪狗被驚動,從地上跳了起來,飛快地跑掉。
    汽車最後戛然停在了那道巷子口,司機下車打開車門,卡爾從車里下來,快步朝里走去。
    他一夜沒睡,眼睛有點血絲,兩頰也冒出了點胡茬,風塵僕僕的樣子。
    昨晚他接到了瑪格麗特的電話,聽到她在話筒里傳來的帶了哭音的聲音後,立刻就放下了華盛頓的事,連夜趕回紐約。
    他走到那扇門前,還沒推開,心就微微一沈。
    一個聲音正從裡面傳了出來:「……我聽見從天上有聖靈的聲音說,他們息了自己的勞苦。從今以後,在主裡面而死的人有福了……」
    卡爾迅速推開門,看到瑪格麗特靠坐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埋頭在膝蓋上。克拉倫斯在她邊上,低聲正安慰著她。
    「瑪格麗特!」
    卡爾叫了她一聲。
    瑪格麗特慢慢抬起雙眼已經紅腫的臉,和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我父親……他走了。」
    她低聲哽咽著道。

☆、Chapter 75

葬禮結束了。
    卡爾與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一一告別時,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到了不遠處瑪格麗特的身上。
    她坐在墓地旁的一條長椅上,一身黑衣,目光定定落在她父親的墓碑之上,神情木然中帶著傷悲。
    不過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她人就瘦了一圈,形容憔悴。
    抑制不住心底湧出的憐惜,他朝她走了過去,坐到她的身邊,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瑪格麗特安靜地伏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你可以住到我那裡去的。」他說道。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扭頭再次看了眼父親的墓穴,搖了搖頭。
    「……我想住在自己家裡。」她低聲說道,聲音沙啞。
    「也好。」卡爾想了下,「那麼我讓桑頓太太過來陪你。她也可以照顧你。」
    「別拒絕。現在這樣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他補充了一句。
    瑪格麗特沒有應聲。
    「那就這麼辦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上一覺。這裡剩下的事交給我了。」
    卡爾扶著瑪格麗特站了起來。
    ————
    一個星期後,瑪格麗特才終於從那種驟然失去了至親的巨大悲痛中慢慢恢復了些元氣,終於能夠走進父親生前住過的那間臥室,整理他留下的遺物。
    一口幾十年前的舊衣箱,幾套衣裳,一個煙鬥,這就是父親這一輩子最後留下的所有東西了。
    在走進房間之前,瑪格麗特已經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再哭泣了,這並不是父親願意看到的。但是當她的手撫過父親用過的那個缺了一角的煙鬥時,眼淚還是忍不住再一次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瑪格麗特擦去面頰上的眼淚,打開舊衣箱,把父親的遺物整齊擺放進去的時候,看到箱子的一個角落里,一件衣服的下面,壓著一本書。
    瑪格麗特拿出書。
    《大衛·柯森的救贖》。
    書已經很舊了,紙張泛黃,邊角也起了毛邊。
    瑪格麗特翻開書的時候,目光停頓住了。
    書的扉頁里,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紙張也泛黃了。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個年頭。
    這是一張全家福。
    一個英俊儒雅的年輕男人站在一個坐著的美麗年輕女人身邊,年輕女人的膝蓋上,抱著個看起來還不到一歲的小女孩。
    他們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即便已經隔了那麼多年,那種幸福的味道彷彿還能從這張泛黃的紙張上散髮出來。
    照片的背面是一行漂亮的花體字:「致我最親愛的妻子埃瑪以及女兒瑪琪。1892年。」
    瑪格麗特翻過照片,目光落在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上,視線定住了。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呼吸漸漸開始急促,到了最後,連捏著照片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
    「費斯小姐,午飯做好了,出來吃飯吧!最近你瘦了很多,要多吃點。我做了美味的小牛肉,還有……」
    桑頓太太來到門口叫她出來。
    瑪格麗特轉身朝外走去。
    「費斯小姐!你去哪裡?」桑頓太太有點驚訝,急忙追上去問道。
    「我有點事出去一下,您先吃吧,別等我了。」瑪格麗特說完,匆匆出了家門。
    ————
    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這會兒正坐在起居室里接受身體檢查。她的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十分疲憊的樣子。
    克拉倫斯檢查完後,收拾著器具,說道:「沒什麼大問題。但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
    他正說話的時候,門忽然被人推開。瑪格麗特快步走了過來。
    她的神色不大好。
    管家匆匆趕了進來,連聲道歉:「抱歉,夫人,她剛才自己闖進來的,我來不及通報……」
    伯爵夫人表示沒有關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瑪格麗特,真高興你終於出來了……」
    「我能和您單獨談談嗎?現在!」瑪格麗特說道,聲音冷淡。
    伯爵夫人略微一怔。
    克拉倫斯看了眼瑪格麗特,遲疑了下,走到她面前,低聲問道:「你怎麼了,瑪格麗特?伯爵夫人身體不大舒服,我正在給她做檢查……」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眼睛依舊盯著伯爵夫人。
    「沒關係。」伯爵夫人說道,「我先和她談下吧。」
    克拉倫斯再次看了眼瑪格麗特,露出費解的表情,離開了房間。
    「親愛的,能看到你過來,真是太好了。」等他走了後,伯爵夫人朝瑪格麗特走了過去,端詳了下她,臉上露出笑容,「我這幾天很擔心你,怕你太過傷悲……來吧,你先坐下吧。」
    「我應該稱呼您埃瑪·蘇塞克斯,還是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
    瑪格麗特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冷冷地道。
    伯爵夫人愣住,看著瑪格麗特,神色微變。
    片刻後,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
    「你知道了?你父親告訴了你?」
    「別提我的父親!你根本沒有資格提他!」瑪格麗特把那張照片朝她甩了過去。
    照片落到地上。
    伯爵夫人蹲下去,撿起了照片,目光定定落在了上面。
    「瑪格麗特,我的女兒……」
    「我過來不是認母親的!」瑪格麗特打斷了她的話。
    「……是……瑪格麗特,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這也是為什麼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女兒,卻遲遲沒有和你相認的原因。我害怕你和你父親不肯原諒我當年離開你們的舉動,甚至因此而恨我……」
    「你錯了,」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一口氣,壓抑住自己此刻正在自己身體里攢動著的怒意,「我感到憤怒,不是因為你離開了我父親。就連我父親也承認,你們當初的結合是錯誤。所以你根本不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承擔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我尊重你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讓我憤怒的是,你既然偷偷到醫院去看過我的父親,為什麼就不能站出來和他見上最後一面?你分明知道的,他就要快要死了!和他見上一面就那麼難?會玷污你今天的地位和名譽嗎?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慢慢坐回到一張椅子上,神色中露出一絲疲倦。
    「瑪格麗特,過去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見面又有什麼意義?懇求他原諒我當年離開了你們的自私舉動?」
    「你確實非常自私,伯爵夫人!」瑪格麗特說道,「即便現在你做再多的慈善和公益,你也去不掉你這個階層人所特有的那種自私和偽善!你以為我父親恨你嗎?他直到臨走前的最後一刻,對你懷著的唯一感情也只是愧疚。他放不下你,擔心你因為從前和他結合的那個錯誤而影響你的生活。他不知道你現在擁有伯爵夫人的頭銜,不知道你過得有多體面和尊貴!他只是自己擔心,牽掛!如果他能知道這些,他走的時候,心裡一定會更好過一點!」
    伯爵夫人怔怔望著瑪格麗特,眼睛里漸漸開始有淚光閃爍。
    瑪格麗特再次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過來對你說這些。很愚蠢!或許只在為我父親感到不值而已。伯爵夫人,在你們那段錯誤的感情里,真正被毀掉了人生的,是他。不是你。我父親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你而背負了一輩子的負罪感!」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轉身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叫她。
    瑪格麗特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走到門邊,她的手抬到門把手上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胸悶頭暈,停頓了一下,人就軟在了地上。
    ————
    瑪格麗特很快蘇醒了過來。
    她躺在一張床上,邊上是伯爵夫人和克拉倫斯。伯爵夫人正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你醒了,孩子!」伯爵夫人見她睜開了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人朝她靠了過來,「剛才嚇死我了。幸好查理還沒走!」她說道。
    「瑪格麗特,你血壓很低,心跳速率也偏快。」克拉倫斯看了眼伯爵夫人,隨後道,「我建議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然後再去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坐著別起來!」伯爵夫人站了起來,從女僕手裡接過一個餐盤,「你還沒吃午飯吧?吃點東西,感覺可能會好點。」
    餐盤里一杯牛奶、幾片麵包、還有一塊剛煎好的新鮮奶油鮭魚。
    伯爵夫人把餐盤送到瑪格麗特面前,讓她吃東西時,魚的味道熏了過來,瑪格麗特忽然感到腸胃一陣翻攪,忍不住乾嘔了起來。
    伯爵夫人愣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
    等乾嘔停止後,瑪格麗特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穿了鞋子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回過了神,追了上去,「你先休息一下……」
    瑪格麗特人已經走出了房間。
    「您不必擔心。我送她回去吧。」克拉倫斯看了眼露出無奈之色的伯爵夫人,急忙追了上去。
    克拉倫斯開車送瑪格麗特回到湯普森街,最後停了下來。
    路上幾次,他從後視鏡里看著瑪格麗特,欲言又止的樣子。
    瑪格麗特原本一直閉目靠在後座位置上。感覺到車停了,睜開眼睛,對著克拉倫斯道:「謝謝你送我回來。查理。我先進去了。」
    「瑪格麗特!」
    她推開車門要下車的時候,克拉倫斯忽然回頭,叫住了她。
    「?」
    瑪格麗特看向他。
    克拉倫斯輕輕咳了一聲。「上個月的月經,你來過嗎?」
    瑪格麗特愣了一下。
    他的話彷彿提醒了她。
    從賓州回來後,父親病倒、入院,接著是葬禮,她整個人一直就處在一種下一刻隨時彷彿要崩潰的紛亂狀態里,根本沒留意到這種日常生活細節。
    「那麼……真的沒有?」克拉倫斯彷彿也愣了一下。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神色略微茫然。
    「希望我接下來的話不會被你當成是一種冒犯。」克拉倫斯望著她道,「剛才我替你檢查的時候,就覺得你的心跳和脈搏類似於我之前遇到過幾個早孕病人。加上你剛才對食物的反應。當然,只是我個人的經驗推測而已,做不得准。作為醫生,我建議你先休息,然後明天到醫院做個尿液培養,確切結果,一周後就能知道了。」
    「謝謝你,查理,如果我去,我會找你的。」
    瑪格麗特沈默片刻後,低聲道謝,推開車門下去。
    ————
    瑪格麗特回到家,根本沒胃口吃東西,胡亂喝了半杯牛奶,就回到房間躺了下去。
    克拉倫斯的提醒讓她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她努力回憶,離開賓州前的那個晚上,雖然不是排卵期的高峰日子,但瀕臨危險期,並且,到現在為止,她的月經也確實沒有再來過。
    不用去醫院做什麼檢查,十有八九,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懷孕了。
    瑪格麗特感到頭痛欲裂,異常的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坐起來,發著呆的時候,桑頓太太敲她的門,說霍克利先生打來了電話。
    瑪格麗特過去接電話。
    卡爾告訴她,他接了謝利晚上到他那裡去。他希望瑪格麗特可以過去,一起吃個晚飯。
    「桑頓太太說你精神一直不大好,胃口也很差。我希望你能多出來,走動下,有助於恢復心情。」他在電話里說道。
    「卡爾,我可能……」瑪格麗特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他問道。
    「……沒什麼。」她呼吸了一下,「我過去吧。等晚上見了面再說。」
    「可以,那麼我讓弗雷德早點來接你。」卡爾的語氣很愉快。
    「好的。晚上見。」
    瑪格麗特掛了電話,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繼續發呆,最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見了面後,只能告訴他了。
    否則,她還能怎麼樣?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1

☆、Chapter 76

弗雷德開車接瑪格麗特到位於曼哈頓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間的那座宅邸時,主人還沒回來。洛夫喬伊在。他親自接待了瑪格麗特,帶她到了書房。
    「霍克利先生吩咐過,如果您到了他還沒回來,可以請您去書房坐。您在這裡可以看看書。」
    瑪格麗特道了聲謝,來到書架前,有點心不在隨手翻著書時,聽見洛夫喬伊在自己身後又說道:「先生很少讓人進到他的書房。您是個例外。」
    瑪格麗特覺得他今天的話多得有點反常,回頭瞥了他一眼。「我的榮幸。」她淡淡地道。
    洛夫喬伊依然沒有走,還像剛才那樣站在邊上。
    瑪格麗特知道這個管家不喜歡自己。她每次看到他那張臉時,感覺也不是很好。所以像現在這樣,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後,可能盯著她的背影在瞧。這讓她感到不大舒服。既然不好開口讓他出去,於是她放下了書,打算出去,經過一個置物櫃時,腳步不由地停了下來。
    櫃子里有一個相框。卡爾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並肩騎馬。照片里的他一身馬師裝束,看起來不過十□□歲的樣子,年輕而英俊,坐在馬上英姿煥發。邊上那個老騎手,感覺是他的父親。
    應該是多年前的一張老照片了。
    相框的邊上,還有一排大大小小的獎杯。
    瑪格麗特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視線隨後挪到邊上的獎杯上,開始辨認獎杯底座上的刻字時,聽見洛夫喬伊的聲音在身後再次響了起來:「霍克利先生是查爾列斯頓馬術俱樂部的會員,持有高級教練證。年輕的時候,他經常參加馬術比賽。這些都是當時參加比賽得到的獎杯。」
    總部位於弗吉尼亞的查爾列斯頓馬術俱樂部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一個馬術俱樂部團體,至今差不多有兩百年的歷史了,對會員的遴選資格非常嚴格。要想成為高級會員,馬術必須達到賽級的標準。至於身份就不必說了,一般人也玩不起燒錢的賽馬。
    洛夫喬伊的解說讓瑪格麗特感到略微意外。但沒有說什麼。只再次看了眼照片里那個十幾年前的卡爾。
    「費斯小姐,」洛夫喬伊繼續說道,「幾個月前,當我得知霍克利先生在馬場里發生意外,以致於遭受到那麼嚴重的身體傷害時,我的震驚簡直難以形容。您可能不知道,在越野障礙里,當兩匹馬發生突然衝撞,或者類似的意外情況之下,如何有效地保護自己避免受到嚴重傷害,尤其是,絕不能被摔倒的馬匹所壓。這非常危險。這是一個騎師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為此他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幾年霍克利先生雖然沒再去參加比賽,但就算技能有所生疏,以他的專業,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即便受了傷,這麼嚴重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但他卻失了水準。」
    他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慢慢轉過身,看向洛夫喬伊:「您想說什麼?」
    「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費斯小姐,」洛夫喬伊用一種冰冷的眼神盯著她,「正是經由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您對霍克利先生的影響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這一點,才是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他為了獲得您的心,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體來冒險。我想任何一個女人,能得到他這樣的對待,應該都會感激不已吧?而您卻一直在鄙視著他。我知道我這麼說沒錯。從一開始,您就習慣於用居高臨下的姿態去面對他,即便到了現在,我也看不出您有任何改變。容我問一聲,費斯小姐,您到底憑了什麼,以致於可以在霍克利先生面前做出這樣的姿態?是您的家世嗎?在我看來,您根本就不適合他,更不適合霍克利夫人這個位置。但是很遺憾……」
    他聳了聳肩,「娶什麼樣的女人做妻子,現在全由霍克利先生自己說了算。所以,既然這一點無法改變了,那麼出於我對老霍克利先生應當擔當的責任,我希望您要改變您的態度。您必須學會尊重您將來的丈夫,他才是這個家族的主人。並且,在結婚前,您最好去接受一些必要的培訓。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為您安排。當然,霍克利先生自己是不會對您提這種要求的。但出於我的責任,我認為我必須提醒您。」
    「費斯小姐,我個人並不喜歡您,但這無關緊要。只要你們結婚了,我會像忠誠霍克利先生一樣地為您效勞,提供任何您需要的幫助,好讓您更快地勝任霍克利夫人這個角色,並且贏得尊重。如果剛才我的言辭中有任何冒犯到您的地方,我向您道歉,希望您能諒解。」
    洛夫喬伊朝她欠了欠身,一個周正的禮儀之後,轉身離開了書房。
    瑪格麗特僵在了原地,半晌沒回過神。
    從認識到現在,說過的話統共沒超過三句的洛夫喬伊居然突然對她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她完全沒有半點心理準備。
    顯然,在洛夫喬伊,或者別的所有知道她和卡爾關係的人看來,他們結婚是遲早的事了。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這個管家突然忍不住對自己說了這番話的緣故。
    雖然最後他表現得很是恭敬,但事實上,他的話並不好聽,字字句句帶出羞辱的意味,毫不掩飾他對自己的不滿。
    但這不是重點。
    從洛夫喬伊原本應當無心的起頭的那段話里,她彷彿終於明白了點什麼。
    瑪格麗特閉上眼睛,把最近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在腦海裡迅速理了一遍。
    之前她就有過一種感覺,從她代替懷特太太開啓那趟賓州之行開始,一直到那個他們在一起的夜晚,一切都那麼環環相扣。她簡直忍不住要懷疑,這都是卡爾設好的套。他摸透了她的心理,和她玩著貓鼠遊戲,挖了坑設了陷阱,等著她自己呆呆地往里跳。而他,是獵人。
    這個想法當時稍縱即逝,被她立刻就否定了——因為馬場發生的那場意外實在太過突然了。她根本不可能去懷疑什麼。
    但現在,事情好像不一樣了。
    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卡爾在馬場的那次意外受傷,極有可能是他自己故意為之的——他原本完全可以做到不受傷,或者不至於受那麼嚴重的傷。
    但事實卻是他受了傷,而且很嚴重。
    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欺騙自己。
    瑪格麗特盯著照片上卡爾那張年輕的英氣的臉,心跳慢慢加速,呼吸漸漸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一陣飛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有人正朝這邊跑來。門很快被推開,謝利進來了。
    「費斯小姐!您果然在這裡!」他跑到她的面前,仰頭看著她。
    「我聽說了您父親去世的消息。但願您不要太難過了——」
    卡爾的腳步聲隨後而至。他停在了書房門口,看向瑪格麗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
    現在他受傷的那條腿已經差不多好了。除了還不能跑跳之外,對走路基本沒造成什麼大的影響。
    「謝謝你,謝利,我沒事了。」
    瑪格麗特面露微笑,彎腰下去,摸了摸謝利的頭髮,「我想和霍克利先生說幾句話,你自己先去玩一下,可以嗎?」
    「好的。我去樓下等你們。別讓我等太久啦!」
    謝利應了一聲,從卡爾身邊跑了過去。
    卡爾關上門,走到神色已經變涼的瑪格麗特的邊上,目光落到她的臉上,端詳了幾秒鐘的時間,隨即搖了搖頭。
    「你看起來還是不大好,瑪格麗特……」
    他抬手,彷彿想攬她入懷。
    瑪格麗特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胳膊。
    他不過一停,隨即繼續朝她走來,這一次終於將她攬在了懷裡。
    「……瑪格麗特,」他低下頭,吻了吻懷中的她的前額,低聲道,「我知道你還沒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走出來。關於之前的那件事,你可能也還在生我的氣。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結婚吧。讓我可以照顧你。相信我,等到了以後,你不會後悔你今天做的決定的……」
    「你在欺騙我。」瑪格麗特冷冷說道。
    卡爾看了她一眼,「欺騙你?」
    「是的,欺騙!你在欺騙我!」瑪格麗特推開了他。
    卡爾露出略微驚訝的表情:「你怎麼了,瑪格麗特?」
    「卡爾·霍克利!你在欺騙我!你殺人的事我就不說了,當做你有你的理由。之前在賓州馬場里發生那場意外,你受了傷,其實也是你自己故意為之的,是不是?」
    卡爾一怔,揚了揚眉,沒有立刻應答。
    「你敢否認嗎?你敢對天發誓,你那天沒有存了半點故意把自己弄傷的念頭?」
    卡爾神色微微一沈。
    「誰跟你說了什麼嗎?」他忽然問,「洛夫喬伊?」
    「是的,是他說的,就在剛才,在這個地方!」瑪格麗特冷冷道,「你不會是想否認這一點吧?」
    卡爾皺了皺眉。但很快,恢復了起先的神情。
    「瑪格麗特,關於這件事,我們為什麼不換一個角度來看待?在我看來,一開始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因為這件事而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們相互愛著對方。這不是很好嗎?」
    瑪格麗特盯著他,搖了搖頭。
    「卡爾,你讓我感到失望,非常失望。你一直在欺騙我,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而現在,你竟然沒有表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後悔之意!」
    「瑪格麗特,如果我表現出後悔能讓你感到更容易原諒的話,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可以發誓,我完全沒有半點像你說的那樣在玩弄你。我的本意只是為了接近你。因為你一直不給我機會。」
    「多麼動聽的說辭!」瑪格麗特冷笑,「洛夫喬伊跟我說這個,他的本意也是在提醒我,看啊,霍克利先生對我是有多麼的好!為了我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體來冒險!我應該感恩戴德的。但是抱歉,我做不到!我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厭惡,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看起來道貌岸然的人的厭惡!卡爾,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我不知道你對我說的話里有幾句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從頭到尾,你一直在欺騙我!」
    「瑪格麗特,公平一點!」卡爾朝她走來,「關於這件事,我確實不該騙你。我道歉。但坦白說,就我個人來看,並沒有嚴重到你說的那種地步。我知道你最近遭遇了很多意外,所以情緒一直非常敏感,也很容易激動。我們先放放。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嗎?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了!卡爾!我父親原本就反對我們往來。他說的沒錯。我們根本就不適合,即便勉強在一起了,最後也不會有好結果的!我不想再重復這種悲劇!我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知道我接下來該幹什麼了!」
    「我們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瑪格麗特幾乎是嚷著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隨即轉身朝門口跑去。
    「你給我站住!」
    卡爾從後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火氣彷彿也冒了上來,語氣十分嚴厲。
    「瑪格麗特,你可以衝我發脾氣,或者隨便你怎麼樣。但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你指望我會因為你丟下一句完了就允許你離開?這不是我!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如果我一定要離開你呢?」瑪格麗特回過頭,眼睛開始冒火,「你會拿槍頂著我的腦袋?哦是的,」她譏嘲地冷笑,「反正這種事你以前就乾過。殺個把人對你來說更不算什麼。你現在就可以再來一回!」
    卡爾臉色鐵青,眯了眯眼,忽然拽著她朝外去。
    瑪格麗特一路掙扎,卻掙脫不開他那只手的鉗制,最後被他強行推進了一個房間里。看起來像是他的臥室。
    「滾開!」瑪格麗特一隻手死命抓住門把,不讓他推自己進去。實在掙脫不開,低頭咬了他手腕一口。
    「見鬼!」
    卡爾嘶了一聲,收回手,改而一把抱起了她,最後將她丟在了床上,俯身看著她。
    「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好像還沒認識到這一點!」他的臉色十分陰沈,「現在起你給我老實待著!在你收回你剛才那句話之前,哪裡都不許去!」
    丟下這句話後,他轉身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了門,隨即傳來一陣鎖被鑰匙反鎖的聲音。

☆、Chapter 77

「給我把它吃掉!」
    卡爾把一個餐盤放在床單上,沈著臉下令。
    瑪格麗特彷彿沒有聽到。
    從昨天被他關起來到現在,她一直很安靜。沒大吵大鬧,也沒砸東西洩憤。唯一抗議的方式就是絕食。
    已經第二天的晚上了,她什麼東西都沒吃,連水也沒喝一口。現在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嘴唇也乾燥得起了一層皮,顯得十分憔悴,但神色依然十分固執,卡爾走進來的時候,她的眼睛望著前方,半坐半臥在床頭,一動不動。
    卡爾坐到了床邊,抓住她肩膀帶她坐了起來。
    「張嘴!」
    他的一隻手掐住她下巴頦,迫她張嘴,另只手端起一杯水,強行要她喝下去。
    瑪格麗特緊咬牙關。
    他加大了手勁,掐得她甚至感到有點疼。但她依舊執拗地不肯松口,最後還別過了臉去。
    杯子里的水大部分都潑了出來,灑在了被子上。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該死的!」
    卡爾彷彿徹底失去了耐性,把杯子砸到了地上,玻璃碎裂聲中,餐盤也跟著被他掀翻在地。
    一陣盤碟落地碎裂的稀裡嘩啦聲中,他沈著臉站了起來,疾步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盯著那扇被他再次帶上的門,發了片刻的怔,最後慢慢重新躺了回去。
    ————
    鐘的時針指向了十二點。
    窗外漆黑,四週十分安靜。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盯著頭頂那塊黑乎乎的天花板時,門被打開,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門口。
    房間里沒有開燈。但她知道是卡爾。
    他的身影在門邊佇立片刻後,走到床邊,坐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這麼坐在昏暗的夜色里。側影彷彿凝固住。身上不復白天時的那種戾氣。坐了片刻後,他抬起手,沿著床單,摸索著探了過來,最後找到了瑪格麗特的一隻手,握住。
    「……我投降了,瑪格麗特……」
    他低聲說道。聲音聽起來,透出了點疲憊。
    「你不想住我這裡的話,我送你回去。現在就可以。但答應我,別的事情,等你冷靜下來,覺得可以談的時候,我們再談,可以嗎?」
    瑪格麗特沒有作聲。
    「那麼,我就當你答應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隨後松開。
    ————
    第二天,瑪格麗特到了克拉倫斯所在的醫院。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克拉倫斯路過湯普森街來看她的時候,給她帶來了一張報告單。
    「瑪格麗特,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你需要盡快告訴他這件事。」
    克拉倫斯遲疑了下,對著低頭看報告單、一語不發的瑪格麗特說道。
    她的臉看起來不帶半點血色。一片陽光從她身側的那扇小窗戶里照射進來,映得她皮膚近乎透明得白,連皮膚下分布著的毛細血管彷彿都能看得到了。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告訴我。」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
    「我知道。謝謝你,查理。」
    瑪格麗特慢慢折起報告單,抬起了頭,微笑著道。
    ————
    希金斯·桑格位於布魯克林區的那家診所在一家雜貨鋪的後面,非常的不起眼,門口只簡單掛了個「婦女顧問」的木頭牌子。幾個月前,因為被舉報,在衛生局的一次突襲檢查中被控觸犯了《康斯托克法》,桑格女士差點鋃鐺入獄,幸而通過瑪德琳伯爵夫人的幫助,當局隨後又撤銷了指控。
    桑格女士年輕時做過護士,後來嫁了一位十分有錢的丈夫。丈夫死後,她開始投身女權運動,並立志要為此奮鬥一生。之前在這條道路上遭遇過的種種挫折並沒有令她退縮。診所依舊還開張下去。
    瑪格麗特找到了桑格女士,遞上報告單,表明自己的來意後,桑格女士問道:「你確定你要這麼做?」
    「是的。」
    沈默了幾秒後,她應道。
    「那麼在這裡填寫資料,並且簽名。」她遞過來一張表格。
    瑪格麗特填寫完表格,桑格女士看過,最後說道:「通常病人都需要等待幾天。但你來得很巧。醫生今天下午會過來,為幾位和你處於同樣境地的病人做同樣的手術。你需要提前繳清費用,我在單子上蓋個章。醫生看到章,才會給你做。我不收任何費用。這是支付給他的。畢竟,你也知道,他在冒著很大的風險。然後你在那裡等著就可以了。別緊張。雖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醫生經驗豐富。他會很好地幫助你渡過難關的。」
    ————
    手術室毗鄰診所,但更加隱蔽。需要穿過一條巷子,最後進入一間四面窗戶都用窗簾緊緊遮擋住的舊平房裡。
    瑪格麗特進到等待區的時候,看到裡面已經坐了幾個女人。前頭有個看打扮像是妓|女的女人,無精打采地靠坐在牆邊,聽見門被打開的動靜,懶洋洋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隨後打了個哈欠,繼續自己原來發呆的表情;她對面是個看起來還非常年輕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樣子。邊上有個年紀大點的女人陪著。她顯得十分倉皇。雙手一直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扭在了一起。瑪格麗特進來的時候,她彷彿嚇了一大跳,抬頭不安地朝門口迅速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瑪格麗特走到角落里的一張空椅子旁,坐了下來。頭略微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慢慢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年輕的金髮女人。坐到了距離瑪格麗特幾個位置之外的一張椅子上。
    片刻之後,金髮女人挪到了瑪格麗特的邊上,開始跟她攀談,或者說,基本是她在向瑪格麗特訴苦。
    「……那個該死的東歐狗雜種,不但騙了我,臨走前還把我藏在地板下的二十塊錢給偷走了!沒良心的雜種!我詛咒他不得好死……」
    瑪格麗特整個人基本一直處於半虛浮的狀態,現在被邊上的女人吵得更加頭痛欲裂。終於不勝煩擾,扭過臉,看了她一眼。
    她還很年輕,和自己差不多大。詛咒著那個男人的時候,咬牙切齒,眼睛里含著淚花。
    「他居然偷走了我的錢!天殺的!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存了好幾個月的工錢!」
    她抹了把眼淚,跟著探頭過來,看了眼瑪格麗特手裡捏著的那張寫有名字的表格上的付訖章,露出羨慕的表情,「……我甚至沒法支付醫生的錢。等下只好求他了,但願他發發善心先幫幫我,等我以後再付錢。嘿,」她打量了下瑪格麗特,「你的情況是什麼?不會也是被男人給騙了吧?」
    瑪格麗特實在沒力氣和她說話。搖了搖頭,再次閉上了眼睛。
    手術室的門忽然被打開。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見裡面走出一個年輕女人。佝僂著腰背,一手扶著肚子,在護士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一張空椅子上,最後坐了下去。
    「艾曼達·休!」護士叫著下一個病人的名字。
    那個妓|女模樣的女人應了一聲,站起來,懶洋洋走了進去。腳下蹬著的高跟鞋踩在略微不平的塗了石灰的地面上,發出一陣得得的響聲。
    門關上了。
    邊上的女人還在她耳邊不停絮絮叨叨。瑪格麗特看著剛從手術室里出來坐自己對面的那個女人。她的表情顯得十分痛苦,一隻手一直扶著小腹,上半身幾乎俯在自己的兩邊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忽然一頭栽到了地上。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邊上正在咒罵負心男人的那個金髮女人也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就這樣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額頭布滿汗珠,一動不動像個死人一樣。
    瑪格麗特反應過來。急忙走過去,試圖喚醒她。
    「醫生!醫生!」
    瑪格麗特朝手術室大聲喊叫的時候,地上的女人自己已經醒了過來,忽然開始哭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用雙手捂住臉,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里流出來。
    「上帝啊,饒恕我吧!我都乾了什麼呀——」她嗚咽著,身體不停發抖。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醫生和剛才那個護士匆匆跑了出來處置。過了一會兒,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醫生繼續回到手術室,那個女人的情緒也終於恢復了過來,最後被護士扶著慢慢離開了等候室。
    女人離開了。但她的意外顯然影響到了等候室里剩下的人的情緒。那個少女臉色慘白,神情越發呆滯。就連瑪格麗特邊上的金髮女人也不再咒罵了,開始自己一個人在那裡長吁短嘆。
    瑪格麗特覺得自己渾身冰涼,手心和後背不停往外沁著冷汗,胸口發悶,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
    從她走進這間陰暗的,空氣里甚至飄著霉味的房間開始,她就有這種感覺了。
    只不過現在更甚。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後,那個妓|女結束出來,輪到了對面的少女。
    下一個,就是瑪格麗特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里的光線也漸漸變得越來越暗。
    瑪格麗特的心跳開始加快。不得不張開嘴巴深深呼吸,彷彿只有這樣,她才不至於會在下一刻暈厥過去。
    手術室的門後開始有了響動。
    門被打開,那個少女出現在了門口。陪她的女人急忙上去扶住她,低聲向醫生詢問著什麼。
    「下一個,瑪格麗特·費斯!」
    護士站在門口,低頭翻了翻本子,喊了一聲。
    心跳在這一刻劇烈加速,跳得彷彿就要蹦出喉嚨。一滴冷汗,倏地沿著瑪格麗特的額頭滾下了面頰。
    她猛地站了起來,快步逃也似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瑪格麗特·費斯!」護士再次叫道。
    金髮女人見瑪格麗特匆匆走掉,露出困惑之色,目光落到她落在椅子上的那張表格時,眼睛一亮。
    「……哎,來了!我來了!」
    她急忙拿起表格,匆匆走了過去。
    ————————
    天黑下來的時候,桑頓太太到外面給雇主卡爾·霍克利打了個電話。
    霍克利先生讓她照顧好瑪格麗特。考慮到她最近情緒反常,唯恐她出事自己脫不了干系,精明的桑頓太太多了個心眼,在她出去的時候就會跟著。
    白天瑪格麗特出去的時候,她也尾隨跟了過去。一直跟到那家雜貨鋪外,最後找到了掛著「女性顧問」牌子的那家診所。
    桑頓太太是個普通的老派美國女人,對於這種機構瞭解不多,並且平時也從不關心。她以為這只是個類似於讓女人交友放鬆的機構,不大在意,所以一直遠遠在外面等著,等了很久,還沒見她出來,終於覺得不對勁,朝邊上鋪子里的人打聽後,才隱隱明白這裡是幹什麼的。
    桑頓太太非常吃驚,並且迅速聯想到了一件事。
    最近基本是她在照顧瑪格麗特的飲食,有幾次,她見到瑪格麗特在嘔吐。
    作為一個已經有了孫子的女人,對此她自然不會感到陌生。但之前她根本就沒往那上頭去想。只以為是瑪格麗特腸胃有點不適而已,唯恐是自己的廚藝問題,一直努力在調整菜譜,想讓她吃得更好一點。
    但現在,情況看起來彷彿並不是這麼回事。
    桑頓太太感到心驚肉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終於看到瑪格麗特從裡面出來,急忙跟了回來。
    桑頓太太回去時,瑪格麗特已經在她的房間里了。
    她像平時那樣做好晚飯之後,猶豫再三後,終於悄悄出去,打了這個電話。

☆、Chapter 78

七點鐘,掛有「女性顧問」牌子的診所里燈還亮著。桑格女士正與西班牙裔的醫生在談話。
    「……我很抱歉,我也想繼續下去的,坦白說,收入還算可觀。但最近查得非常嚴,為此幾個月前還差點入獄。我不得不告訴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了。」
    「太遺憾了,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
    桑格女士努力勸說著的時候,診所的門忽然被人推開,進來一個面容冷峻的男人。
    對方穿戴顯然來自上流社會,但神色不善。也不像過來進行突擊檢查的政府人員。
    「請問,有什麼能幫到您……」桑格女士立刻站了起來。
    「今天下午,你這裡是不是來過一個名叫瑪格麗特·費斯的女人?」男人停在了她的面前,問道。
    「抱歉。先生,請問您是誰?在沒有得到當事人允許的前提下,我們不會洩露關於客戶的任何資料。」
    「有,還是沒有?」
    男人的視線冷冷掃過她。
    桑格女士臉色微微一遍,躊躇了下。
    「我最後問一遍。有,還是沒有?」
    「您稍等……」
    桑格女士無可奈何,快步走到裡間,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開始一頁一頁地翻找。
    夾子被男人拿了過去。他快速翻著,很快,視線落到了一張紙上,盯了足足有半分鐘之長,最後抬眼看向醫生時,目光里已經帶出猙獰之色。
    「是你給她做的手術?」
    他抬起手,文件夾劈頭蓋臉就砸到了他的頭上,塑料殼當場碎裂成幾片飛了出去,裡面的紙也散了出來,飄得滿地都是。
    「上帝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太野蠻了!」
    桑格女士被驚呆了,回過神後,高聲叫了起來。
    男人回過頭。
    「希金斯·桑格?女權鬥士?」他的目光森冷無比,「你最好祈禱接下來的運氣夠好,否則十個奧古斯丁伯爵夫人也救不了你!」
    桑格女士吃了一驚,「你到底是誰?」
    男人沒再理她,回頭看向醫生。
    醫生額角被破碎掉的文件夾硬殼尖角刮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但顧不得臉上滴落的血,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他有一種感覺,要是他敢再進一步激怒對方,自己的下場一定會比現在要慘上十倍。
    他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男人,腦海裡使勁回想著下午的病人,終於把剛才這個名字和人對上了號,慌忙嚷道:「先生!這真的不是我的錯。那位費斯小姐自己要求的!在手術開始前,我總還會再和病人確認一番的。有時候,確實會有人臨時改變主意的。但她態度非常堅決。對,我記得非常清楚。她很年輕,金髮。我最後和她確認時,她對我說,她恨透了那個男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她是死也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
    男人額角的一根青筋突然迸了出來。眼角也跟著跳了幾下。目光涼得令人不寒而慄。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慌亂中口不擇言,慌忙打住了。
    「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她當時的態度非常堅決。既然她這樣強烈要求了,我就沒有理由再去阻止。求求您了,放過我吧。原本我就決定了,以後不再乾這一行了,求求您了……」
    因為恐懼,他的眼睛睜得滾圓,加上額角破口地方不住汩汩而下的血,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求求您了,我剛移民來美國沒多久,家裡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沒辦法才幹這一行的……」
    他繼續苦苦哀求著的時候,男人已經轉身,踩著滿地的紙張走了出去。
    ————
    桑格太太打完電話回來,去敲了敲了瑪格麗特的門。隔著門聽她說自己已經睡下,讓她也早點休息,於是獨自坐在燈下,一邊織著毛衣,一邊猶豫著,該不該告訴瑪格麗特剛才自己打電話那件事的時候,聽到門被敲響。
    她急忙站了起來,飛快過去開門。見卡爾臉色陰沈地站在門口,急忙讓到一邊,說道:「霍克利先生,您來了?費斯小姐已經睡下了……」
    卡爾沒有停留,徑直經過她的身邊,朝瑪格麗特的臥室快步走去,到了門前,伸手推了一下。
    門被反閂著,推不開。
    下一刻,沒有絲毫停頓,「砰」的一聲,門被他一腳踹開,撞到牆上後,又反彈了回來。
    桑格太太嚇了一大跳,意識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忽然後悔自己打了那個電話——雖然卡爾·霍克利是她的雇主,她有義務完全忠誠於他,但從內心來講,她對瑪格麗特還是很有好感的。
    受雇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見他流露出如此的憤怒,不禁感到害怕了起來,慌忙跑了過去。
    「霍克利先生,求求您,別這樣,費斯小姐精神不大好,已經睡下去了——」
    「滾出去!」
    卡爾咆哮了一聲,人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
    房間里床頭燈亮著。瑪格麗特躺在床上,視線正落在掛對面牆上的那把小提琴上,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桑格太太說話的聲音,抬頭微微撐起身體的時候,臥室門已經被踢開了,在它發出的巨大的響動聲中,看到卡爾朝自己大步走來。接著,胸口處的領子一緊,整個人就被他從枕上拎著坐了起來。
    「你懷孕了!竟敢瞞著我打掉了它?」
    他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衣領,整張手背青筋畢露,整個人朝她逼過來,眼睛里滿是勃然的怒意。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被動地望著他。
    「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看著我幹什麼?給我說話!你今天下午都乾了什麼?」他猛地搖晃了下她。
    瑪格麗特的頭髮被他搖得散落了下來,有點頭暈惡心,忍住那種突然湧上的想吐的感覺,說道:「你覺得無論你做了什麼,只要說一聲你是愛我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最後我就會按照你的預想順從於你,是嗎?卡爾,你錯了。我其實不恨你。我只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想要什麼,想過什麼樣的生活而已。你對我確實很好,但不適合我。我也一樣。我不是那個適合你的女人。」
    「所以你就殺了我的孩子?」他咬牙切齒,「你他媽的瞞著我竟然乾得出這樣的事?」
    瑪格麗特注視了他片刻。
    「抱歉。我沒打算要這個孩子。」最後她說道。聲音很輕,但十分清晰。
    「再給我說一遍?」
    「抱歉卡爾,我沒打算為你生下這個孩子……」
    卡爾的呼吸聲驟然變得粗濁,眼睛盯著瑪格麗特的眼睛,到了最後,甚至漸漸泛起了血絲,一雙眼睛變得通紅。
    突然,他猛地將她摜回在了床上。跟著站直了身體。
    「瑪格麗特·費斯,以後不再要讓我看到你!否則我不敢擔保我會乾出什麼!」
    他說道,俯視著她的一雙赤紅眼睛里帶著深深的冰冷厭惡。
    他從兜里掏出厚厚一疊鈔票,朝她的臉甩了過去,隨即轉身大步離去。
    ——————
    1918年的11月,距離美國總統威爾遜宣佈加入協約方對德戰爭過去已經差不多兩年。現在,除了德國在少數地區還負隅頑抗之外,歐洲本土的戰爭基本已經結束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一列始發於加州洛杉磯的火車經過長途跋涉,車頭噴著煙霧,最後停在了紐約中央火車站。
    車站裡人來人往,人頭攢動。奉命來接人的管家喬琪在站台出口翹首等待,最後終於看到了要接的人,急忙迎了上去。
    「克拉倫斯太太!您終於到了!伯爵夫人早就收拾好房間,就等著您和可愛的邦妮小姐過來了!哦上帝啊,看啊,她越來越漂亮了。真像個小天使!嗨!邦妮小姐!」
    喬琪對牽在瑪格麗特另只手上的那個正朝自己笑眯眯招手的小女孩咧著嘴笑。
    「謝謝你,喬琪。」瑪格麗特笑道,「邦妮也一直想來紐約。現在她總算高興了!不過我提醒你,別對她太好。否則不出三天,我保證她會讓你吃不消。」
    這場席捲了世界的戰爭帶來的影響毫無疑問是巨大的。在美國,從威爾遜總統宣佈加入戰爭,派遣200萬軍隊赴歐洲參戰以來,各種反戰團體就在不停活動,女權運動的影響也更加擴大。反映到日常生活中,女人們的裝束也發生了根本變化。不過短短幾年時間,束身內衣就失去了市場,許多新潮的女人們更喜歡穿帶著硬朗線條的服飾。
    和幾年前相比,瑪格麗特的外貌也發生了些變化。她現在留著短捲髮,戴一頂簡單的闊邊帽,身穿裁剪合身的蘇格蘭格子呢大衣,腳下是一雙粗跟靴,顯得幹練而優雅。
    她手上牽著的小女孩三四歲大,長得非常漂亮。一頭齊腰的金色捲髮上系了個紅色蝴蝶結,眼睛是純淨的綠色。穿著一條和蝴蝶結同色的紅裙子,系著小鬥篷。腳上是一雙柔軟的紅色羊皮鞋,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子。
    「瞧您說的!邦妮小姐這麼可愛!」
    「哦,喬琪!我總算來紐約了!我非要把這裡的每一家商店都逛個夠不可!媽媽說今年我可以留在這裡過聖誕節。這是我第一次在紐約過聖誕節!我會當一個淑女,讓你們大家喜歡我的。」
    邦妮最後認真地糾正瑪格麗特的話。
    喬琪大笑,「邦妮小姐,您這麼漂亮又可愛,誰會不喜歡您呢?您的奶奶已經等您好久了。見到您不知道會怎麼高興呢。我們這就走吧。漢娜,箱子給我吧。」他接過一起過來的黑人保姆手裡拿著的一隻箱子,領著她們穿過中央車站朝停車場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對面來了幾個全身罩著尖帽白袍,只露出兩隻眼睛的人,正在向路人發著傳單。
    「……愛國者們!白人兄弟們!團結起來吧,不能讓黑鬼們繼續搶走原本屬於我們的工作機會……」
    保姆漢娜原本高高興興東張西望的。突然看到這一群人,急忙低下頭,匆匆跟在了瑪格麗特的後面。
    「媽媽,他們是什麼人?漢娜好像很怕他們?」
    邦妮有點好奇,悄聲問道。
    瑪格麗特微微皺了皺眉。
    這些是三k黨人。隨著美國參戰,這幾年這個民間仇恨組織也實力大增,吸引了許多生活在底層的白人加入這個團體。但在加州,三k黨活動不像這裡這麼頻繁,所以邦妮之前沒見過。
    「沒什麼。我們不要靠近他們就行。」
    「那麼他們說的黑鬼又是什麼意思?」邦妮盯著三k黨人,繼續不屈不撓地發問。
    「那是臟話。有教養的人是不會說臟話的。」瑪格麗特說道。
    「哦,明白了。我是淑女,我也絕對不會說的。」邦妮點頭。
    瑪格麗特抱起女兒,轉過了她的頭。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2

☆、Chapter 82

弗雷德駕駛著汽車,小心而平穩地開在萊星頓大街上。
    紐約的冬天總是又濕又冷的。如果再碰上下雪,即便是一場小雪,路上的泥濘也足令人夠嗆。雖然已經跟隨卡爾·霍克利在紐約生活過很久,但從小在佛羅里達長大的弗雷德對這裡的天氣還是感到不那麼習慣。
    接連幾天的陰雨過後,今天終於放晴了。雖然已經接近下午四點,但萊星頓大街上依然到處是人。推著板車售賣牡蠣的小販、抱著大堆需要清洗的旅館床單匆匆而行的女僕、以及趁了好天氣帶著孩子出來走動的女人們。
    萊星頓街與四十二號大街毗鄰,一向是繁華的商業區。但與那些標籤價格讓人望而止步的高級商業區不同,這裡售賣的東西相對平價。加上久雨放晴,所以今天人更多。卡爾要去附近的代斯勒大廈。弗雷德平時很少走這條道的。今天原本想抄個近路。但駛過幾個街口,發現前頭車流漸漸緩下,最後甚至不得不停下來等待的時候,他開始後悔了。
    他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卡爾。見他目光落在車窗外,神情冷淡,但沒有露出什麼不耐煩的表情,微微松了口氣。
    「先生,買包香煙吧!駱駝!長紅!百樂門!應有盡有。抽一口,保管您快活勝過上天堂!」
    車窗玻璃忽然被人敲了敲。
    弗雷德看過去。
    是個六七歲大的男孩,脖子上掛著個木制的香煙托盤。見汽車停下來了,趁機跑過來兜售香煙。
    卡爾只抽來自古巴的trinidad,市面上沒有。弗雷德降下車窗,自己買了一包煙後,指著前頭問道:「前面怎麼回事?」
    「哦!三k黨在□□,好幾百人呢!」小男孩飛快道,托著香煙盤子跑了。
    弗雷德回頭,看了眼後頭也已經被汽車給堵住的路。懊喪地看向卡爾:「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該走這條路的……」
    「等路通了,你自己把車開過去吧。我走路過去。」
    卡爾推開車門下去,站在路邊點了支煙後,壓低禮帽,開始沿著人行道往代斯勒大廈走去。對面時不時跑來幾個神色驚恐的黑人,有幾個還頭破血流。他們的身後是一群年紀都不大的白人男青年,手裡拿著空酒瓶和棍棒,一邊追趕著前頭奪路而逃的黑人,一邊放聲大笑。
    一個黑人被追上了。被按在地上毆打。慘叫聲不斷。卡爾面無表情地從側旁走過,幾百米後,快到萊星頓大街的盡頭時,連人行道也開始阻滯了。幾百個三k黨徒拿著印有各種標語的牌子,向沿途經過的白人發放傳單,嘴裡高聲喊著口號。
    「先生!加入三k黨吧,驅逐骯臟的黑鬼和移民,淨化我們這個國家!」
    一個迎面走來的三k黨徒朝卡爾發放傳單。
    卡爾瞥了一眼,隨手拋在腳下,轉身往側旁一條人少些的副道走去。這時候,對面十幾米外一家麵包店的門口忽然起了陣騷動,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一個黑人婦女抱著個白人小女孩推開人群朝前奪路而逃。身後追著兩個男人。女人很快就被追上,後背被棍子重重擊了一下,撲倒在地,小女孩尖叫一聲,也跟著摔在了人行道上,手裡拿著的麵包滾了出去,頭上戴著的紅色蝴蝶結髮夾也脫落在地。
    卡爾掃了一眼,目光隨即定了下。
    只一眼,他就認出來了。這個小女孩就是幾天之前曾在華爾夫飯店大堂里和他說過幾句話的那個。
    ————
    「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吧!我只是路過買個麵包而已!」
    漢娜把弗羅拉緊緊護在身下,苦苦哀求著。
    「……乾死黑鬼!你們這些吸血的臭蟲!還有雇傭了你們的白人!統統全都該死!」
    一個三k黨徒朝她吐了口口水,抬腳開始踹她後背。
    弗羅拉睜大眼睛,神情里滿是驚恐。
    「……求你們了,別打漢娜!求求你們了,不要打她……」
    她不停地哀求,淚水不停地從眼眶里滾落。但是沒有人理睬,更多的謾罵和踢打落到了漢娜的身上。
    「媽媽——媽媽——」
    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嘿!小鬼!回去告訴你那個挨操的媽媽,她以後要是再雇傭這些黑臭蟲,等著一起下地獄吧!」
    一個十六七歲但人高馬大的少年拽著弗羅拉的胳膊,將她從地上強行拖了起來,放聲狂笑。
    弗羅拉尖聲大叫,使勁掙扎,連腳上的小皮鞋都踢掉了一隻。但被少年拎著,就像一隻懸在空中的洋娃娃,看起來那麼的脆弱無助。
    附近路人沒人敢惹這群三k黨暴徒,紛紛低頭繞道而行。
    「媽媽——媽媽——」
    她不停地叫著媽媽,漂亮的臉蛋上糊滿了眼淚和鼻涕。
    「放下她。」
    一個低沈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少年扭過頭,見自己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神情嚴峻的男人。對方個子很高,戴一頂禮帽,身上大衣考究,腳上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他盯著自己的目光嚴厲而冷漠,帶著一種迫人的無形壓力。
    少年慢慢放下了在他手裡掙扎的小女孩,但不甘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俯首聽命,用威脅的語氣說道:「先生,如果你不立刻走,那麼你會被認為是黑鬼們的支持者,也就是我們的敵人。你知道下場會是什麼?」
    「滾!」
    卡爾冷冷說道。上前接過小女孩,將她抱了起來。
    弗羅拉也認出了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緊得幾乎有點勒住了他。
    「……我們在公園裡等不到媽媽,我肚子餓了……肖恩在街口等著……漢娜就帶我到這裡買麵包……他們突然衝進來打人,漢娜想帶著我逃跑……」
    弗羅拉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卡爾清晰地感覺到小女孩的軟軟身子在他懷抱里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怎麼的,一種久違了的、令他想要疼寵懷裡這個此刻完全依靠著他的小人的柔軟感情慢慢地從他心底里蔓延了出來——這種感覺,也就幾年前他對著另一個女人時曾經有過。
    「噓——別怕,沒事了。我這就帶你去找你的媽媽。」
    卡爾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任由她眼淚鼻涕不小心塗抹在自己衣領和肩膀上,低頭柔聲安慰著她。
    「還有漢娜……先生,求您也救救她——」
    卡爾看了眼依然倒在地上的保姆。
    「你還能走路嗎?」他問,「我的汽車距離這裡不遠。」
    漢娜額頭青腫,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
    「……謝謝您先生……」她□□著,「……我想大概還能走幾步……」
    弗羅拉突然尖叫一聲:「小心!」
    卡爾回頭。見一道寒光閃過。距離自己非常近了。下意識地側身將懷裡的小女孩護住,另邊手臂擋了過去。
    手心被划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迅速地從傷口裡湧了出來,滴濺到人行道的磚塊上。
    卡爾看了眼傷口,抬起視線。
    十幾個白人青年朝他逼了過來,把他圍在中間。剛才那個抓住弗羅拉的少年手裡甩著一把沾了血的小刀,獰笑著道:「你惹上麻煩了,先生!剛才不過是個小小的教訓。接下來你如果不表示悔改,你就別想離開這裡!」
    「先生,你的手流血了!」
    弗羅拉剛剛好不容易乾掉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
    「雙手捂住耳朵。然後閉上眼睛。」卡爾對她說道。
    弗羅拉眼睛里噙著淚花,呆呆望著他。
    「照我說的做。我們玩個小遊戲。」卡爾微笑道。
    弗羅拉抽噎了一聲,終於抬手捂住耳朵,又閉上了眼睛。
    卡爾抬起那只流著血的手,伸進大衣里,拿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
    「砰」的一聲,他開了槍,剛才那個划傷了他手的少年應聲倒地,捂住中彈的大腿,痛苦地哀嚎了起來。
    剩下的三k黨青年被這突然一幕給驚呆了,定在了原地。
    「我只警告一次。誰再上來,子彈射的就不會是他大腿了。」
    卡爾冷冷地道。
    三k黨徒面面相覷,開始慢慢往後退。
    「霍克利先生!」
    弗雷德推開人群衝了進來,見他握著槍的那只手還在滴著血,臉色微變,「上帝啊!您的手怎麼回事?」
    「打電話叫警察。這裡需要維持秩序。」卡爾說道。
    弗雷德點頭,急忙去找電話。
    三k黨黨徒們面面相覷,紛紛拋下手裡的棍棒和傳單,開始四散逃跑。
    ————
    戴維斯飯店二十一層的一個套房裡,醫生剛剛處理完卡爾手心的傷口。用紗布裹好後,留下一些藥,叮囑了些注意事項,隨後離開。
    警長丹·威利聞訊,親自趕了過來。現在正坐在外面的會客廳等待。見醫生離開,得知卡爾·霍克利可以見自己了,急忙站起來,走了進去。
    卡爾坐在一張沙發里。
    「霍克利先生,實在是抱歉。我們警力有限,也沒有充分估計到這幫三k黨的危害性,這才導致了您今天的意外。您完全是正當防衛。而且,我已發下通緝令,警員會逮捕今天參與襲擊的所有三k黨黨徒,絕不姑息這幫人。但願您能諒解。」
    卡爾抬起自己那只裹了紗布的手,看了一眼。
    紐約警局是全美最大的警察局,由州長任命的警長委員會管理。雖然警局入口就掛著「至死忠誠」的格言牌匾,但從上至下貪污成風,不少高級警司甚至與紐約黑幫私下有往來。這位警長剛上任沒多久,正忙著結交權貴打點下手,雖然對於三k黨近期活動猖獗有所耳聞,但既然連國會里的那幫大佬對這個民間仇恨組織到底是否屬於非法也沒爭出個結論,他自然不會自己沒事找事。只是沒想到,今天那幫人竟然惹到了這個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霍克利先生,您可以告訴我您任何的訴求……」
    警長繼續陪著罪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弗雷德略微冒失地探頭進來。
    他的表情像是見了鬼,顯得十分怪異。
    「霍克利先生……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來……來了……」
    他甚至話都說不好了,連舌頭都開始打結。
    卡爾瞥了他一眼。
    「讓她進來吧。不過,跟她說一聲,她可能要等一會兒。那個女孩受了驚嚇,剛睡過去了。」說完後,他看向警長,笑了笑,「謝謝你的到來,警長先生,我沒有任何訴求。」他跟著站了起來。
    警長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再次誠懇道歉後,離開了房間。
    「你這是怎麼了?」
    卡爾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扯了扯衣領,朝會客廳走去。
    「我剛剛才知道……」弗雷德站在門口不動,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女孩的母親,她是……」
    卡爾走到了他邊上,看他一眼,皺了皺眉,「上帝!你到底要說什麼?」
    「她是……費斯小姐!哦不對,是克拉倫斯太太……事實上,她已經進來了……」
    弗雷德小聲說道,回頭指了指。
    卡爾一怔,目光落向弗雷德身後的方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正神情焦急地朝這邊張望。見他出現在門口,她沒有猶豫,立刻朝他快步走來。
    「該死的……」卡爾終於回過神。下意識地低聲詛咒了一句。
    「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弗雷德。」瑪格麗特向弗雷德道謝後,看向依然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
    「也謝謝您,霍克利先生。警察告訴我,您甚至受了傷……」
    她垂下眼睫,視線落到他那只裹著紗布的手上,停留了幾秒後,抬起眼睛。
    「……但願您沒事……也謝謝您救了弗羅拉和漢娜。能告訴我,弗羅拉現在在哪裡嗎?」
    最後她問道,語氣顯得十分恭敬,也非常禮貌。卻掩飾不住她暗藏起來的那種想見到女兒的迫切之感。
    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卡爾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臉上。
    這是一張曾經令他非常著迷的女人的臉。在他最著迷的時候,閉上眼睛,他就能清晰地在眼前描繪出她眉眼的形狀,甚至連她那張嘴唇微笑時露出的酒窩和嘴角上翹的弧度,他都能想象得分毫不差,就好像她是長在他身體里的一部分。
    他並不戀舊。無論對物,還是對人。一旦決定摒棄,無論之前多麼喜歡,也不會再念念不忘。
    所以這麼多年,他從沒有刻意去打聽過任何關於這個女人的消息。她刻在他腦海裡的那張臉彷彿終於變得模糊了。而他也覺得自己對這張日益模糊的臉只剩下了厭惡。
    他只知道她在離開自己後,沒多久就和克拉倫斯結婚,然後克拉倫斯接受了加州一家醫院的聘請,兩人搬到了那裡。在一周前他抵達紐約之前,這就是這幾年他知道的關於她的全部了——但此刻,當邊上不再有別人,他這樣近距離地再一次把視線投到她那張臉龐上,發覺她的眉眼依然是記憶里的那副眉眼,而她就這樣望著他,在用一種彷彿與他真的毫無瓜葛般的語氣道謝、詢問著她女兒的情況時,他的心裡忽然升出了一陣無名的怒火。
    「出去!」
    他突然說道。
    弗雷德一怔。隨即意識到他這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看了眼瑪格麗特。見她臉色略微有點白,但看起來還很鎮定。聳了聳肩,只好轉身離開。

☆、Chapter 83

「卡爾……」
    瑪格麗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出去!」
    他再次開口。打斷了她。注視著她的目光充滿厭惡之意。
    弗雷德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聽到身後再次傳來的聲音,遲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過頭。
    「……抱歉,卡爾。但是我想接回弗羅拉……」
    瑪格麗特站在原地沒動。用勉強鎮定的聲音道。
    「滾出去!」
    卡爾忽然咆哮了一聲,隨即抬眼看向站在那裡已經有點不知所措的弗雷德,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誰允許你放她進來的?給我送她出去!」
    弗雷德急忙走了回來,低聲勸著瑪格麗特:「克拉倫斯太太,實在是抱歉。要麼您先回去?弗羅拉小姐沒事。只是睡了過去。等她醒來,我會送她回去的,您放心就是。」
    瑪格麗特抬起視線,對上了卡爾的目光。
    他盯著她,抬起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當著她的面,閉上了那扇門。
    他消失在了門後。
    「卡拉倫斯太太,請您見諒,您應該也知道霍克利先生的脾氣,他現在好可能有點生氣而已……」
    弗雷德露出尷尬之色,繼續低聲勸說著她。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終於轉過了臉,低聲道:「也好。那麼麻煩你了,弗雷德。」
    「沒什麼。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弗雷德急忙道。
    瑪格麗特朝他露出一絲無力的淺淺微笑,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套房的門。
    ————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弗羅拉睡醒了。
    她的眼睛還沒睜開,下意識就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媽媽」。
    卡爾從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擰亮台燈,俯身注視著枕頭上這個剛睡醒的小女孩。
    弗羅拉揉了揉因為哭泣還沒完全消腫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一睜開眼睛,她就想起了下午發生在麵包店門口的那段可怕經歷,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媽媽!媽媽!」
    她轉頭尋找,沒看到瑪格麗特的身影,臉上立刻露出焦急慌亂的神色。
    「別怕,」卡爾抬手,幫她整理了下有點散亂的頭髮,臉上露出小心翼翼的、仿似帶了點討好的溫柔笑容,「你感覺好點了嗎?好了的話,我們吃點東西,然後我就送你回家。」
    弗羅拉仰著臉注視著卡爾,眼睛里漸漸露出信賴的光芒。
    「先生,您救了我和漢娜。我媽媽會非常感激你的,我也非常感激你。我的名字叫弗羅拉,你叫什麼?」
    「卡爾。卡爾·霍克利。」他微微一笑。
    「卡爾……」弗羅拉念了一遍,「真是個好名字,霍克利先生,」她像個大人般一本正經地稱贊道。忽然彷彿想到了什麼,看向他的手。發現他手心處裹纏了厚厚一圈紗布,啊了一聲,急忙爬了起來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那只手,嘴巴湊過去,輕輕吹了幾口氣。
    「上帝啊,你一定很疼,」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憐惜的表情,「在加州的時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手心的皮,我就疼得哭了出來。媽媽就唱歌給我聽。她唱歌可好聽了。我就不疼了。」
    卡爾注視著弗羅拉,眼睛里的柔軟漸漸滿得彷彿快要溢出了。
    「她都唱了什麼?」他低聲問道,及至話出口,才驚覺不當。
    但小女孩絲毫沒有覺察到這有什麼不對,說道:「「我不會唱她的歌,但我能唱我的歌給你聽。您要聽嗎,霍克利先生?」
    「是的。」
    弗羅拉在床單上跪直了身體,清了清喉嚨後,開始抑揚頓挫地唱起了一首童謠:
    「蜜蜂做什麼的?釀蜜的!」
    「爸爸做什麼的?帶錢回家的!」
    「媽媽做什麼的?花錢出去的!」
    「孩子做什麼的?吃蜂蜜的!」
    卡爾終於大笑。發出哈哈的聲音。
    「您笑了?」弗羅拉露出欣喜的表情,「您喜歡我唱的歌嗎,霍克利先生?」
    「是的,非常喜歡!沒有比這唱得更好的歌了!」
    「可惜我爸爸沒聽過我唱歌。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弗羅拉嘆了一口氣,露出難過的表情,「他的名字叫查理。他是一個醫生。媽媽對我說,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歐洲打仗了。她很快就要去找他了。我真希望他能早點回來。」
    卡爾頓了一下。最後抬手,摸了摸她的捲髮。
    「你爸爸是個很好的人。他會回來的。來吧,親愛的,」他改而單手抱起她,站了起來,「讓我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然後我送你回家。要不然你媽媽會著急的。」
    ————
    汽車最後停在了伯爵夫人住所的大門外。弗雷德下車,打開了後車門。
    「霍克利先生,您不進去順便認識一下我的媽媽嗎?她會非常感激你的。」
    弗羅拉輓住卡爾的胳膊不肯松開。
    「親愛的,我和你媽媽認識,她也已經向我道過謝了。」卡爾的一隻手略微笨拙地替她扣上外套的扣子,「而且等下我也還有事。下次我再來拜訪你們。」
    「好吧。」
    弗羅拉嘆了口氣,戀戀不捨地松開了卡爾的胳膊。從座位上站起來,問道:「可以親一下你嗎?霍克利先生?」
    「我媽媽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可以用親他臉頰的方式來告訴他。我覺得我喜歡你,霍克利先生。」
    卡爾一怔,隨即露出笑容,「當然可以了,親愛的。這是我的榮幸。」
    弗羅拉湊過來,親了下他的臉。
    「我媽媽還說,今年聖誕節我可以在紐約過。我能和你一起過嗎?我媽媽不在。」
    「當然,我再樂意不過了。」
    弗羅拉露出笑容。
    「那麼我先進去了。再見,霍克利先生。」
    「再見,弗羅拉。」
    卡爾微笑著,目送她被弗雷德牽著走向那扇門。
    ————
    瑪格麗特從戴維斯飯店出來,到醫院看望了漢娜,隨即回來後,一直就在等待。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完全黑了下來,依然遲遲不見弗羅拉回來,她心裡的那種焦慮和不安也變得愈發強烈起來。她不斷走到門口朝外張望。好幾次,忍不住拿起電話想撥過去,但最後又都頹然放棄。
    「上帝啊,瑪格麗特!你能不能坐下來?你走得我頭都要暈了。霍克利先生剛救了弗羅拉。她可能剛睡醒。他不過稍遲點送她回來而已。你覺得他會對弗羅拉做什麼?」
    伯爵夫人端起面前茶几上的一杯茶,輕輕啜了一口。
    「不不。不是擔心他會做什麼。出了這樣的意外,我只是希望弗羅拉盡快回來而已。」
    「其實我有點不明白。既然你這麼不放心,之前去接弗羅拉的時候,為什麼不在那裡等著?」
    瑪格麗特看向伯爵夫人。見她手裡端著茶杯,視線落在自己臉上,目光里帶了點探究般的意味。背過了身去。
    「……當時有點不方便……」她含糊其辭地說道。
    伯爵夫人搖了搖頭,放下茶杯。
    「既然你這麼不放心,自己又不打電話,那我打個電話過去吧。向霍克利先生再道聲謝,也是起碼的禮節。」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時,瑪格麗特忽然聽到了門鈴聲,立刻衝了出去,打開門,看見弗雷德站在門口,手裡牽著弗羅拉。
    「弗羅拉!」
    瑪格麗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女兒,緊得彷彿生怕她下一秒就會飛走似的。
    「親愛的,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她檢查著女兒的手腳。
    「我沒事,媽媽,」弗羅拉掙脫開她的胳膊,回頭指著停在街對面的那輛汽車,「霍克利先生和弗雷德一起送我回來的。但他不下來。」
    瑪格麗特松開女兒,慢慢站直了身體,看向停在幾十米外的那輛汽車。
    車門緊閉,車窗也關著。看不到裡面的人。
    她收回視線,改而看向弗雷德,向他道謝。
    「沒關係,我說過的,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那麼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還在等我。」
    弗雷德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汽車很快開走,消失在了夜色里。
    「媽媽,今年聖誕節的時候你已經走了。但我或許可以和霍克利先生一起過呢!」弗羅拉迫不及待地說道。
    「不不,親愛的,不行。我們不能總是去麻煩他。他很忙的。」
    「為什麼?他答應我了!」
    瑪格麗特抑住心裡再次生出的那種煩亂不安感,轉過身。「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外面有點冷。」
    她轉過來時,看見伯爵夫人站在通道口看著自己,目光里彷彿帶了點什麼意味。
    「抱歉。弗羅拉今天受了驚。我先帶她回房間了。」
    瑪格麗特牽著女兒的手,從伯爵夫人身邊匆匆走過。

☆、Chapter 84

幾天之後,准將遞來了消息。奧爾加尼號艦將在30號上午抵達紐約伊麗莎白港,短暫停留之後,它將去往法國的布列塔尼亞軍事基地。他讓瑪格麗特準備好到時候上船。
    臨行前夜,瑪格麗特一直在弗羅拉房間里陪著她。平時八點半她就睡覺,但今晚,或許是捨不得和母親分開,弗羅拉遲遲不肯睡覺。
    從女兒出生後,瑪格麗特基本就沒離開過她。想到接下來至少會有一個月見不到,她也感到十分不捨。母女並頭睡在一個枕頭上,她給弗羅拉講故事,陪她說話,最後等她終於睡著,時間已經很晚了。
    瑪格麗特往自己房間走去,意外地看到了伯爵夫人。她身上隨意裹著件家常服,靠在二樓休息室的露台邊上,手指間夾著一根煙。
    「不早了。您還沒去休息?」瑪格麗特停在她身後,問了一句。
    伯爵夫人轉過頭,示意瑪格麗特過來。
    瑪格麗特走了過去。
    「瑪格麗特,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伯爵夫人望著她,「……我要和哈登伯格先生結婚了。」
    瑪格麗特一愣,隨即笑道:「這是好消息。恭喜你們。准將是個不錯的人。那麼,婚期定了嗎?」
    「明年吧。至少會等你回來。我希望你能參加婚禮。」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伯爵夫人笑,「謝謝。」
    兩人靜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站了一會兒。「……要是沒別的事的話,我先回房間了。可能還需要整理些東西……」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說道,「今天我去了趟你父親的墓地。
    瑪格麗特再次沈默了下來。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沒有遇到過你父親,現在的我會在哪裡,又會是什麼樣。他會在哪裡,又會是什麼樣……」
    伯爵夫人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但是沒有如果。發生了的就成為過去。沒有人能改寫過去。」
    「這就是人生。不管從前做得對還是錯,回頭沒有用。我們必須向前看。」
    她吸了一口煙,看向瑪格麗特,臉上重新露出微笑:「我很高興你肯過來找我把弗羅拉托付給我。放心吧。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好好照顧我的外孫女的,包括你叮囑的……」
    「不要讓她和霍克利先生過於接近。」最後她說道。
    「謝謝您。」瑪格麗特低聲道,「那麼我先回房間了。」
    「瑪格麗特,告訴我,弗羅拉真的是你與查理的孩子嗎?」
    她轉過身的時候,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在身後問了一句。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慢慢回過頭。見伯爵夫人注視著自己,神情凝重。
    「是的!」
    瑪格麗特應道,隨即轉身離去。
    ————
    第二天的早上,瑪格麗特順利登上了奧爾加尼號艦,離開紐約去往法國。艦長傑科特尼對她十分照顧,為她安排了一個單獨的艙房。雖然不大,但各種設施齊備,條件舒適。
    經過一周日夜不停的快速航行之後,軍艦抵達了法國布列塔尼亞軍港。瑪格麗特下船。海森上校派來的人已經等在了那裡。接上她後,就帶著她去往托斯伽地區。
    長達四年的戰爭剛剛結束。作為歐洲主戰場之一的法國創傷嚴重,很多地方幾乎成為焦土。沿途所見,到處是炮彈襲擊過後留下的廢墟。但是人民的精神狀態卻都很好。瑪格麗特甚至遇到了不少慶祝活動。一天晚上,車停在一個名叫澤塔的小鎮過夜,吃飯的時候,在一家門還沒修好卻已經重新開張的酒館裡,周圍奏著快樂的管風琴樂曲,人們盡情舞蹈。瑪格麗特最後也被熱情的店主拉出來強行跳起了舞。
    店主告訴她,他的房子被炸平,一個兒子在戰爭開始不久就犧牲在戰壕里,但幸運的是,另一個兒子回來了,並且很快,他就要和一直等著他的心愛姑娘結婚了。
    「就像重新活了一遍!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慶祝的好事?」最後他這樣說道。
    「tchin-tchin!」
    歡樂的乾杯聲此起彼伏,瑪格麗特也被深深地感染了,從踏上法國後就一直壓在她心頭的那種壓抑和陰霾彷彿終於得以消散。
    失去了房子、財產、甚至是親人,固然傷悲,但只要活下來了,明天就依然值得期待,不是嗎?
    ————
    幾天之後,瑪格麗特終於抵達了托斯伽地區。
    過去的幾年里,這一帶曾發生長期的激烈拉鋸交戰。雖然戰爭結束了,但許多戰後事項亟待處理,所以現在還駐紮著一部分協約國部隊,而且被划為軍事禁區,不允許平民進入。
    顧不得風塵僕僕,瑪格麗特立刻要求去見海森上校。第二天,她被帶到了一處用作辦公場所的簡陋平房裡,在等待了片刻後,終於見到了上校。
    他是個英國人。但不像絕大多數更容易給人留下矜持印象的英國人,上校十分風趣。
    「感謝上帝!在經歷了連續十八個月的陣地生涯後終於見到了一位不是穿著制服的迷人女士!歡迎你來到托斯伽,克拉倫斯太太!」
    上校的開場白令瑪格麗特感到放鬆了不少。微笑著致意過後,她立刻詢問起克拉倫斯的情況。
    上校不復片刻前的輕鬆。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克拉倫斯太太,對於您遠渡重洋來到這裡尋找您丈夫下落的舉動,我表示十分的感動,也希望不會讓您失望,但是……」
    他頓了一下,「在知道了您會過來後,我就已經為您多方打聽過關於您丈夫的消息。他是第三集團軍下二十八團的軍醫。中尉銜。他是一位優秀的軍醫,他輓救了許多戰友的生命。但是非常遺憾……」
    他望向瑪格麗特。
    「去年底的一場戰役中,他受了傷,被送到臨時野戰醫院救治。當時他脫了險。但在接下來,他和一部分傷員隨同我們的一支部隊轉移到另一家傷員休養營的路上,很不幸,遭遇了德國人的突襲。我們得知消息趕到後,開火已經結束,絕大部分人都死了……」
    「上校,他也死了?是嗎?」
    「我們沒找到他的屍體。但這很正常。戰爭情況下,你不能指望把所有死者與他的名字對應起來。」
    瑪格麗特閉了閉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
    幾秒鐘後,她睜開了眼睛。
    「他應該有個埋屍之地,是吧?能允許我去看一下嗎?」
    上校看著她的目光里滿是同情。
    「克拉倫斯太太,我希望您不必過去。看了之後,或許會更令您感到更加難過。」
    「不,上校,我想去。請您讓我去。」她注視著他,懇求道。
    上校躊躇了下,終於道:「好吧。既然您都到了這裡,我想我大概也沒法阻攔。我親自帶您去吧。但願您能盡快接受這一切,然後忘掉戰爭,開始新的生活。」」
    ————
    第二天的中午,軍車停在了一個名叫馬默內的地方。穿過一片用鐵絲網攔起來的警戒線,上校帶著瑪格麗特爬到一處山坡上,最後停了下來,指著山坡下的一個地方說道:「就在那裡。」
    瑪格麗特看下去。
    這是一片很大的平地,靠近山坡的地表,每隔幾步路,橫七竪八地插著一塊寫有名字的簡陋木頭牌子。再過去,就沒有木牌了,只有一個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坡,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幾個身穿工裝的人手裡拿著工具,現在正行走在下面。
    「這是我們用來埋屍的場所之一。那場突襲中犧牲的人員,就埋在了這裡……很殘酷。也很無奈。年輕人們為國家捐軀,最後卻……」
    上校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已經下了山坡,朝著那片墓地走去。
    「蒂姆·羅賓斯,1897-1915。」
    「山姆·諾頓,1899-1916。」
    「基爾·貝羅斯,1895-1917。」
    ……
    一個個名字用墨水寫在木頭上,風吹雨打,字跡已經開始消褪,變得模糊不清。
    瑪格麗特穿過這片墓地群,一直走到了後面,最後停在一塊巨大的石碑面前。
    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無數的名字。她的視線落在上面,從第一個名字開始飛快地搜索,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那個她熟悉的名字。
    「查理·克拉倫斯,1891-1918。」
    瑪格麗特盯著這一行字,眼淚開始無聲地從面頰上滾落。
    ————
    第二天,瑪格麗特離開了禁區。
    車開出去一段路了,瑪格麗特再次回頭,看向遠處那塊消失得快要看不到的馬默內山坡,悲傷感襲來,眼眶忍不住再次濕潤了起來。
    她低頭拭著眼角的時候,身後忽然追上來一輛軍車,示意司機停下來。
    「克拉倫斯太太,有新的情況。」車上下來一個軍官,對著瑪格麗特說道,「上校剛剛從一個土耳其俘虜那裡得到一個消息。可能和您的丈夫有關。您需要回來一趟。」
    ————
    瑪格麗特匆匆趕回到那間平房,看到椅子上坐了一個土耳其人。
    「克拉倫斯太太,這個土耳其人名叫伊什基,是幾個月前在馬其頓區一場戰役中的俘虜。他說他可能有您丈夫的消息。」
    土耳其人會說英語,指著手裡那張克拉倫斯的照片,激動地對著瑪格麗特嚷道:「太太,這個人我見過!三月里在薩洛尼卡的時候,一顆子彈射進了我的肚子里,就是這個醫生給我做了手術我才活過來的!沒錯,就是他!」
    「克拉倫斯太太,如果他沒認錯人的話,根據他的說法,克拉倫斯中尉應該沒有死。極有可能在那場突襲戰中被俘虜了。你知道的,軍醫在戰場上被大量需要,無論是我們還是敵方。我們可以推測,被俘虜後,他有可能被送到了馬其頓區,然後在那裡為同盟軍隊服務……」
    「上帝啊!」
    瑪格麗特喜極而泣,雙手捂住嘴,看向土耳其人:「那麼他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現在我不知道了,太太。之後在另一場戰役中我被俘虜,然後就送到了這裡……」土耳其人看向上校,「上校,我為你們提供了這個消息,我要求得到更好的待遇!」
    上校命人帶下土耳其人後,看向瑪格麗特:「克拉倫斯太太,既然有了新的消息,或者您在這裡暫時等待,我派人到薩洛尼卡去查一下?」
    「不不,上校,我不想等,一刻也不相等!」瑪格麗特激動不已,「等待的每一分鐘對於我來說都是煎熬。我想自己也過去!請您一定要答應我!」
    ————
    瑪格麗特坐上了一輛聯絡軍車。與她同行的,還有兩個準備去往馬其頓的戰地記者。一個是法國人,名叫也若夫,一個是英國人科爾。為了安全起見,上校派了一小隊士兵護送。
    路上旅途辛苦無比。索性還算順利。大約一周之後,車到達了波斯尼亞靠近塞爾維亞的一個地方。
    在這裡,兩個記者要下車了。
    接下來再繼續走一天,就是瑪格麗特此行的目的地薩洛尼卡了。
    一路這麼同行,大家早已經認識,關係也變得十分親密。兩個記者也知道了瑪格麗特此行的目的,紛紛向她贈送祝福。最後又一起合照留念。
    拍完照後,瑪格麗特和他們道別,上車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身後一聲槍響。瑪格麗特扭頭看去,見路邊的一座矮小山丘後冒出了一群穿著平民服裝、看起來像是當地人的男人。至少有二十個。全部手持武器,用英語大聲命令他們趴在地上。
    隨車士兵雖然帶著武器,但人數不過四個而已,雙方懸殊過大,沒有任何抵抗,連同這幾個士兵在內,瑪格麗特和兩個記者全都成了俘虜。
    ————
    1918年聖誕節的前一天,四名英國士兵、一名法國記者、一名英國記者,以及一位美國國籍的平民女性被塞爾維亞反政府游擊軍越境在波斯尼亞劫持為人質。游擊軍以此和塞爾維亞軍政府談判,要求釋放幾個月前被抓捕的重要首領西梅昂——這個新聞很快就通過報紙傳了出去。報告也隨後呈到了華盛頓特區戰後臨時軍事辦公廳的桌面之上。
    ————
    一周之後。
    新年的歡慶鐘聲彷彿依然回蕩在人們耳邊。紐約的大街上,到處可見孩子們充滿歡笑的臉和還沒被撤掉的各種聖誕裝飾。
    或許是之前的戰爭陰影太過壓抑,所以今年的聖誕和新年,紐約前所未有地熱鬧。百老匯的霓虹整夜閃耀,許多飯店和俱樂部裡舉行徹夜派對。在冒著氣泡的美酒和通宵達旦的狂歡里,1919年如期而至。
    ————
    戴維斯飯店二十一層的那個套房裡,卡爾現在半靠在床上,正在抽著煙。
    他剛從一個派對回來沒多久。喝了不少的酒。目光略微帶了點醺意。他的外套已經被脫下,隨意丟在了床頭。身上衣物也不大整齊,襯衫扣子解了幾個。邊上是一個穿了件絲綢睡袍的年輕女人。
    睡袍是膚色的,中開。年輕女人並沒有系上腰帶,衣料便柔順地貼著她身體的曲線自由垂蕩下來,從她優美的天鵝般的頸項一直開到腹臍,如同沒有穿衣,卻又比穿衣更多幾分令人想入非非的女體之美。
    年輕女人名叫伊芙,是百老匯銀沙劇院裡最近的一個當紅女演員。也是最近兩年和卡爾·霍克利保持了最久一段關係的女友。
    現在她像只慵懶的波斯貓樣趴在他的邊上,手裡拿著個奶油慕斯,用小勺舀著,一口一口慢慢地往嘴裡送。
    「……親愛的,你在等什麼人的電話嗎?我見你一直在看它。」伊芙用帶了嬌慵鼻音的聲音問了他一聲。
    卡爾沒說話。朝空中吐出一口煙。
    「……我聽說,你就快要和羅德小姐訂婚了?」
    伊芙看了他一眼,試探般地問道。
    卡爾抬手,安撫般地摸了摸她的頭。
    伊芙順勢靠了過去,豐滿的胸抵在了他的胳膊上。
    「……前幾天你和一個小女孩去了梅西百貨?你給她買了好多東西?她是誰呀?」
    卡爾瞥她一眼:「伊芙,好女孩是不該有這麼多問題的。」
    「我沒有別的意思……雖然懷孕會破壞我的身材,但是我還是願意給你生個孩子……既然你那麼喜歡孩子……」
    「就在酒店裡?」卡爾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會是一個好媽媽嗎?卡爾?」
    「不,親愛的,我相信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能當一個好媽媽。包括你。但我沒這個需要。」
    伊芙重新慢慢坐了起來,舀著一勺慕斯往嘴裡送的時候,彷彿不小心,哎呀一聲,一勺的白色奶油滴落在了她□□的胸前。
    她用一根手指沾起落在皮膚上的奶油,送到嘴裡舔了一口,「……真是美味,我好喜歡……」她注視著卡爾,伸出米分紅色的舌尖,舔了舔沾了點奶油的唇,最後慢慢俯身下去,靠向了他的下|體。
    「……我也喜歡這裡的美味……」
    她喃喃地說道,含糊聲音漸漸消失在了唇舌之間。
    卡爾的視線再次落向邊上的一架電話。在她解他衣物的時候,阻攔了她。
    「不是現在。」
    他簡短地道。
    「……怎麼了……」伊芙嘟嘴,「人家想嘗你的美味……」
    卡爾掐滅煙,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到隔壁房間睡吧。或者回去。隨便你。」他探身拿過外套,摸出一疊錢,「明天自己去逛街吧,買點亮眼的東西。」
    伊芙撅著嘴不肯起身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卡爾把錢丟到床上,迅速翻身下床,接起了電話。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3

☆、Chapter 85

「你總有這麼多的接不完的電話……」
    伊芙跪在床上望著他的背影,抱怨了一聲。
    「出去!現在!」
    卡爾握住話筒,回頭說道,眼神已經變得冰冷。
    伊芙咬住嘴唇,從床上慢慢爬了下來,最後拿過自己的外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怎麼說?」
    等她出去後,他對著話筒問道。
    「卡爾,我已經聯繫到了共濟會的頭目。他答應幫忙出面和游擊軍斡旋。他在當地很有影響力。只要他肯出面,問題應該不大。」
    「條件呢?」
    「他要一千條黑魚。」
    「沒問題。你在歐洲的倉庫里應該有足夠的貨。用最快的速度發給他。」
    「是的,這沒問題。但是……他還要你親自送貨交到他手上。我知道這個條件有點苛刻,但他堅持這樣。他說他做生意一向習慣和買家面對面。而且,他也不相信我這種美國人……」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奈。
    「可以。」卡爾立刻道,「告訴他,我要他務必保證那個美國女人的安全。並且不能對她有任何的侵犯!」
    「不用你說,我知道的。但是卡爾……」對方彷彿有點驚訝,頓了一下,「那個女人到底跟你什麼關係,值得你這樣?連軍方都不願妥協,現在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有人要我幫忙,我答應了而已。」卡爾淡淡道。
    「好吧,這個人的面子可真夠大的,值得你冒這樣的風險。」對方哈哈地笑,「那麼我就這麼回復了。」
    「盡快!我明天就動身!」
    「放心吧,交給我,絕對辦得妥妥當當。那麼先這樣了。明天我們再聯繫。」
    「謝謝你,老朋友。」
    卡爾掛了電話。
    剛才打來電話的,是這些年和在軍火買賣上一直有合作的那位掮客斯特夫。對方歐洲人脈廣泛,認識不少巴爾乾地區的地下武|器販子。這些武|器販子售賣非法軍|火給當地地黑|幫和游擊軍。共濟會是塞爾維亞當地最大的一個黑|幫。而所謂的「黑魚」就是馬克沁機|槍在黑市的代稱。美國宣佈參戰後,政府就禁止軍|火商售賣武|器給同盟國以及巴爾乾地區支持同盟軍的反|政府力量。所以這兩年黑魚供應緊張,在黑市的價格快速飆升。
    卡爾立在原地,出神了片刻。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一把推開了窗。
    夜風挾裹著刺骨的寒意迎面吹了進來。
    這時候,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卡爾走過去拿起了電話。
    「……可以,讓她上來吧。」
    最後他掛了電話,開始穿衣服。
    ————
    門被敲響。卡爾走過去開了門。
    瑪德琳伯爵夫人出現在門口。
    她的臉色略微有點蒼白。看到卡爾的時候,朝他露出一絲歉然的笑意。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這麼晚了還冒昧來打擾你。」她說道。
    「沒關係。我還沒睡。您請進吧,伯爵夫人。」卡爾點了點頭,請她進來。
    「既然您這麼晚過來,想必是有要事。您可以直接說。」
    坐下後,卡爾說道。
    伯爵夫人道:「實不相瞞,我過來,是因為瑪格麗特的事情。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略有耳聞,」卡爾往後靠了靠,「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伯爵夫人雙手十指交握放在膝上,頓了一下,最後抬起眼睛。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實瑪格麗特是我的女兒。我在年輕時有過一段婚姻。後來我離開了她父親。但她是我的女兒。」
    卡爾揚了揚眉,「這確實令人感到有點意外。但伯爵夫人,我不知道您跟我說這個的目的是什麼?」
    「實不相瞞,瑪格麗特出事後,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更不敢讓弗羅拉知道。她還數著日子在等她媽媽回來。原本我也不會來麻煩您的。但是報紙說,因為當地政府的拖延,他們前幾天已經處死了兩個士兵和一個英國記者。這簡直太可怕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又從哈登伯格那裡得知,華盛頓並不準備接受游擊軍的要挾而向塞爾維亞政府施壓釋放那個頭目。他們只承諾讓當地政府去救人質。一想到瑪格麗特現在的處境,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上帝啊,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攔住她。我原本就不覺得克拉倫斯還活著。即便她過去了,也不過白跑一趟。但我沒法阻攔她。她性格非常執拗,自己認定的事情,誰也勸不住!我當時想著,既然她想去,那就讓她去一趟,這樣她就會死心了。但是沒想到……」
    伯爵夫人雙手捂住臉,長長吸了一口氣。
    「……霍克利先生,」最後她放下手,看向卡爾:「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是絕不會來打擾你的。我知道你從前和瑪格麗特有過一段關係。雖然後來你們分開了,但我想……」
    「抱歉,伯爵夫人。」卡爾突然打斷了她,「我理解您的心情並且對您和您女兒的處境深表同情。但我和克拉倫斯太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如果這就是您過來找我的目的,那麼您可以回去了。這件事,我愛莫能助,大概幫不了您。」
    「抱歉……」
    伯爵夫人失神片刻,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停頓了幾秒後,她忽然回過了頭。
    「霍克利先生,如果我告訴你,弗羅拉或許是你的女兒呢?」
    卡爾皺了皺眉,「你在說什麼?」
    「弗羅拉可能是你的女兒!」伯爵夫人轉過身,「雖然我不敢確定,但有這個可能。瑪格麗特是在十一月結婚的,第二年的六月就生下弗羅拉。沒有足月。當時我去探望的時候,原本很擔心這個孩子,但她看起來非常健康。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弗羅拉的父親應該不是查理,那麼就剩下你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猜測是真的,霍克利先生,難道你就不想當著瑪格麗特的面問個清楚嗎?」
    卡爾一語不發,眼角肌肉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抱歉打擾你的休息了。我告辭了。」
    伯爵夫人朝他點了點頭,轉過了身。
    ————
    已經是被俘的第二十一天了。
    這漫長的二十一里,從恐懼、希望、到現在陷入了完全的絕望,瑪格麗特整個人幾近崩潰。尤其是幾天之前,另一位法國記者終於也步了英國記者的後塵被帶出去槍斃了,全部人質只剩下她之後,她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將也會是同樣的命運。
    並且,可能由於水土的緣故,她也感染了當地流行的一種類似於肺炎的病症。雖然幾天之前,游擊隊派了個醫生過來給她看了病,但病情沒有半點好轉,最近兩天,她咳嗽得更加厲害,身體也變得十分虛弱。
    傍晚時分,夕陽的最後一點余光從囚禁著她的囚室窗戶里照了進來。她躺在一張簡易木板床上的時候,門被打開,一個游擊隊員命令她出來,最後給她戴上頭套,推她上了一輛汽車。
    汽車馳在顛簸不平的路上,有時候,她幾乎會被震得從位置上跳起來。她的耳畔傳來游擊隊員用當地話說笑的聲音。心裡十分清楚,極有可能,從現在開始到車子停下來,這就是自己最後的時間了。
    這樣的時刻,那種因為即將死去而應該有的極大恐懼竟然沒有降臨。她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在漆黑的頭套里閉上眼睛,如同放電影一般,弗羅拉、克拉倫斯,還有那個男人的臉,相互交替著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感到後悔。為這一次的旅程,以及那些過去了的一切。但就像她母親伯爵夫人說的那樣,發生了的就成為過去。沒有人能改寫過去。
    她原本就微不足道。成人世界里,沒有誰真的離不開誰。時間是最強大的療傷機器。沒有了她,如果克拉倫斯真的還活著,像他那麼善良的人,他一定會自責,會難過,但遲早有一天,他的傷口會被時間撫平;至於那個男人,更不用說了,他們早就成了陌路。以後回想到她,一聲冷笑或許就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這一刻,她唯一感到深深不捨和遺憾的,就是從此再也沒法回到女兒弗羅拉的身邊了。想到有一天她不得不知道自己的死訊,她的心就像刀絞一樣。想到她會慢慢長大,而她卻再也不能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就感到無比的絕望……
    ————
    路面彷彿漸漸平坦了下來。開了許久之後,汽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帶下汽車,繼續朝前走去,最後彷彿進入一個房間,然後,那個人解開了她的手銬離去,周圍的一切就安靜了下來。
    瑪格麗特的心怦怦地跳。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她就這樣站在地上,默默等待了片刻後,終於,她試著伸手,摘掉了頭套。
    外面天應該已經很黑了。房間里開著燈。因為突然從漆黑中接觸光源,她的眼睛感到有點不適,閉了閉眼睛。片刻後,她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卡爾·霍克利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盯著她,面無表情,如果不是那雙眼睛里還有情緒在隱隱跳動著的話,此刻的他完全就像是一尊雕像。
    因為太過震驚,瑪格麗特接連後退了幾步,腳後跟碰到了一張椅子的腿,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坐了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瑪格麗特顫抖著聲音,問道。
    他依然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瑪格麗特忽然彷彿明白了過來。
    為什麼談判明明破裂,和她同為人質的幾個同伴都相繼被殺了,最後就剩下她一個人。最後那些天,她甚至還得到了相對於俘虜來說十分人道的對待。
    「是你……」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卡爾終於動了一下肩膀。低頭打開煙盒,取了支煙出來,叼在嘴裡。打了幾次的火,打火機卻只冒出點火花,都沒有成功。
    他的情緒彷彿突然被這個不順給點爆了,猛地揮手將手裡的打火機朝瑪格麗特身後的那扇門砸了過去。金屬重重砸到門上,發生砰的一聲,隨後掉在地上,一個角落深深地凹陷了進去。
    他吐掉了嘴裡的香煙,幾步走到瑪格麗特面前,俯下身去:「上帝!告訴我,你當初沒有打掉孩子?你竟然帶著我的孩子嫁給了別的男人?」

☆、第86章 Chatper86

……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她略微茫然地想道。過去的幾年里,她從不願去多想過去那些和這個男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或許就是不希望會有這樣的一天。
    但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啞巴?」
    他的一隻手慢慢緊捏成了拳。瑪格麗特甚至能聽到骨節摩擦時發出的那種格格之聲。
    ……或許她該否認的。就像她面對伯爵夫人時的那樣。這不是最聰明的選擇,卻是最合理的選擇,既然當初她已經這麼選擇過一次了——在這個問題上,克拉倫斯永遠會站在她的一邊。所以,只要她自己一口咬定,在這個時代,面前的這個男人再一手遮天,他也無法改變什麼。
    但她卻說不出口。她只這樣望著他,與他四目相對。
    距離不及咫尺。她清晰地看到了在他那雙眼睛里跳動著的彷彿已被極力克制著的情緒。他毫無疑問是憤怒的,卻又不僅僅只是憤怒。帶著抑鬱的深深憤懣,或許才是能夠用來描述她此刻感覺的最恰當的詞彙。
    「說話!」
    他突然咆哮。握起的拳朝她的臉落了下來。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耳畔垂落的幾根鬢發隨風動了一下。拳頭砸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她感覺到椅子劇烈晃了一下,隨之發出榫頭移位斷裂的輕微喀拉之聲。
    她睜開眼睛,發現椅背斷裂了一截,而他手背凸出骨節處的皮膚也破了,開始有血慢慢地滲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已經病了好幾天,原本就十分虛弱,加上剛才情緒波動巨大,現在她只覺自己呼吸越來越困難,下一秒彷彿隨時就會暈厥,冷汗也開始不住地沿著額頭皮膚往下流淌。
    他一直盯著她那張白得不見血色的臉,目光中的憤怒漸漸褪去,而陰鷙愈盛。
    「你的母親,伯爵夫人深夜來找我求助時告訴我的,」他用冰冷的口吻說道,「瑪格麗特,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覺得我怎麼可能會來到這種地方?」
    瑪格麗特的頭無力地靠在已經變得搖搖欲墜的椅背上,閉了閉眼睛。
    「你不否認。那麼這是真的了?」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站直身體,轉身朝外走去。
    「等一下!」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叫了一聲。
    他的腳步一頓。
    「你想怎麼樣?」
    瑪格麗特勉強支撐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問道。
    卡爾慢慢回過了頭。
    「瑪格麗特,你不是法官,卻剝奪了我做父親的權力,令我錯過弗羅拉的出生和她長達幾年時間的珍貴成長。現在我知道了,你居然還問我想怎麼樣?」
    「你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我絕不會允許的,弗羅拉也不會離開我的!」
    卡爾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就看著吧。」他冷冷瞥她一眼,開門走了出去。
    ————
    這個房間彷彿位於某個小鎮上的旅館裡。當天半夜,瑪格麗特再次發起了燒。
    感染了病症後,她就一直反復發燒,咳嗽,渾身無力,情況時好時壞。但這一次的病症彷彿來勢洶洶。第二天早上,旅館裡的女侍給她送早餐時,發現她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瑪格麗特很快就被送進了距離小鎮幾十英裡外的一家醫院裡。她在醫院裡接受了正規的治療。大約一周後,病情漸漸退去,人也開始慢慢恢復了精神。
    感到自己好了不少,瑪格麗特立刻要求出院,但卻遭到院方的拒絕。在她再三要求下,一個會說英語的護士終於聲稱,是一位姓霍克利的美國先生要她繼續住院的,直到完全康復了為止。
    瑪格麗特沈默了下來。
    之前幾天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就知道應該是卡爾送她進醫院的。一種簡單直覺而已。
    在她登上奧爾加尼號直到發生綁架事件之前,她唯一想的,只是怎樣盡快找到克拉倫斯的下落。是生是死,總需要一個結果。但現在,事情一下子變得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既記掛著依然生死未卜的克拉倫斯,又擔心卡爾·霍克利會奪走弗羅拉。現在他還把她限制在醫院裡——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完全可以出院了。
    她知道他現在一定非常恨她。甚至比從前以為她打掉他孩子那會兒還要恨。
    他到底想怎麼對付她?難道就這樣以治病為由把她丟在這個地方,然後他自己動身回了美國,直接帶走弗羅拉,等她回去發現後,一切都遲了?
    瑪格麗特被這個念頭攪得心亂如麻。勉強在醫院裡又住了兩天。依然什麼事情也沒有,同樣也沒有任何消息。她要求那個護士去聯繫卡爾。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在她入院第十一天後,她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經過反復思考,決定暫時中止尋找卡拉倫斯,先盡快回美國。
    她和發現了她意圖繼而阻攔的護士發生爭執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一直沒出現的卡爾站在了門口。
    他不復平日衣冠楚楚的派頭,臉上帶了點倦色,胡渣拉嗒的,看起來彷彿已經幾天沒刮臉了。
    原來他還在這裡!
    瑪格麗特終於舒了一口氣。懸了好幾天的心稍稍定了些。
    「帶你去一個地方。」
    卡爾瞥了眼她手裡正提著的一個僅剩的行李箱,冷淡地說道。
    ————
    瑪格麗特跟著他離開醫院,上了一輛汽車。
    汽車里已經有兩個當地男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彷彿是嚮導。瑪格麗特留意到他們身上都帶了槍。對卡爾態度非常恭敬。
    汽車離開鎮子,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往不知名的方向開去。
    瑪格麗特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裡。看起來不像是回美國。當越開越遠,汽車一直前行,路越來越顛簸,而周圍的景象也越來越荒涼之後,她抑制不住心裡的不安,終於問了一聲:「你要帶我去哪裡?」
    「布薩。」卡爾的視線落到車窗外遠處綿延的山麓上,說道。
    「這是什麼地方?」
    「你丈夫可能在的地方。」他冷淡地說道。
    瑪格麗特驚呆了。全身血液彷彿瞬間湧聚到了心臟的部位。心跳猛地加快。
    難道這些天,在她住院的時候,他一直在幫她尋找克拉倫斯的下落?
    「……上帝……」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嘴,看向了他,「你一直在找他?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這簡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是真的,對此我非常感激……」
    卡爾扭過臉,看了她一眼。
    「克拉倫斯太太,你覺得我找你丈夫是為了得到你的感謝?」他的眉頭皺了皺,顯出厭惡的表情,「事實上,我比你更希望你的丈夫活著。女人碰到不如意時要死要活的我見多了,簡直像噩夢。如果他還活著,你們可以繼續生你們自己的孩子,生一打最好。這樣我就不必忍受可能會來自於你的任何糾纏,弗羅拉也能順利開始她的新生活。」
    瑪格麗特一怔。重新沈默了下來。
    他扭過了頭。沒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汽車一直行駛,除了中間一次短暫停歇,從早開到晚,最後在傍晚的時候,終於停在了一個村莊的路邊。
    這是非常普通的一個小村落。依山而建。房子大多是用當地隨處可見的一種石頭築成的,房屋群沿著山勢慢慢往上延伸。在半山腰的地方,似乎還有一座殘缺的小教堂般的老建築。
    卡爾下了車,在嚮導的帶領下,朝村落里走去。
    瑪格麗特踩著腳下的小路,在村口幾個玩耍著的孩子的好奇目光注視下,跟著往前走。
    村路崎嶇而曲折,並且地勢一直往上。天擦黑的時候,才終於抵達了那座看起來很近,但事實上卻有好一段距離的小教堂。
    嚮導走了進去。很快出來,身後跟著一個牧師模樣的男人。
    卡爾看向身後已經走得氣喘吁吁的瑪格麗特,示意她靠近。
    「有人告訴我,大約半年之前,這裡來了一個外國人。清醒著的時候,他可以替人看病,應該是個醫生。但大部分時間,他都醉醺醺的。村民叫他醉酒查理。我想他有可能是你的丈夫。你可以自己進去看一下。」
    「太太,您請跟我來。」
    牧師會說英語,示意瑪格麗特跟他進去。
    瑪格麗特看了卡爾一眼,見他已經背過了身去。隨即低頭,跟著牧師往里去。
    「……太太,您的丈夫,我是說,如果他是您丈夫的話,他是半年前過來的。那會兒戰爭還沒結束。就在他來的前幾天,一顆炮火還落到了教堂頂,炸毀了一塊牆,到現在都沒修好。那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發現他倒在教堂外,身上都是血。他受了傷。我救了他,等他傷好後,他不走,就留下了他。他醫術很好,能替村裡人看病,但老酗酒……上帝保佑!我也拿他沒辦法……喏,他就睡這個房間,你自己進去看看……」
    牧師停在一扇門前,指給瑪格麗特看後,轉身離去。
    瑪格麗特深呼吸幾口氣,等驟然加快的心跳有點平定下來後,終於抬手,試探著敲了敲門。

☆、Chapter 87

沒有反應。
    等待了片刻後,她推開門。撲鼻一股濃重的酒氣。
    房間里沒有電燈,靠牆的一張桌子上點著根蠟燭。借著黯淡的燭火,瑪格麗特看到床上倒著一個人,臉孔朝里,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朝著那人慢慢走了過去,最後停在床邊,俯身看了過去。
    是個男人,應該已經喝醉了酒,閉著眼睛在睡覺。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在身後燭火投出的暗影里,瑪格麗特只看到對方一張蓄了滿臉鬍鬚的臉。
    她拿了蠟燭,走過去再次辨認。
    這一次,她終於認了出來。
    這個臥在一張簡陋木板床上酩酊不醒的男人,正是查理·克拉倫斯!
    但他和瑪格麗特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他變得消瘦無比,頭髮凌亂打結成團,鬍鬚也很久沒刮過,亂蓬蓬地長著,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的臉——如果不是憑著臉容剩下露出部分的熟悉線條,瑪格麗特幾乎認不出他了。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經那麼風度翩翩的一個英俊男人,現在竟成這副頹廢的樣子!
    怔了片刻後,她把燭台放回去,開始拍他的臉,叫他名字,試圖喚醒他。
    但他爛醉如泥。無論她怎麼叫,始終沒半點反應。
    房間里的空氣污濁不堪。瑪格麗特起身走過去推開兩扇窗戶,讓外面的新鮮空氣可以進來,然後出去到她剛才進來時看到的一口水井邊打了盆水,回到房間。
    ———
    村莊沒有通電。因為戰爭的緣故,村莊里人口銳減,空房子不少,剩下的村民也都習慣早早閉門早睡。遠處只有幾點模糊燈火閃動。
    窗戶對出去的教堂後面有幾棵月桂樹。好些年頭了。幾片枝椏早早地爆出了些米粒花蕾。當夜色濃重下來,空氣里漂浮著的那種混合了花香和煙草的氣味也彷彿愈發濃烈了。
    卡爾站在一株樹下,身影被樹冠的陰影完全吞沒,昏暗中,只有忽明忽滅的一點煙頭在閃動。
    他原本早就該離開這裡的。在她進去後久久沒有出來的之後。這表示裡面的那個人確實應該就是查理·克拉倫斯。但是他的雙腳彷彿被什麼給釘住了。
    他竟然一直沒有走。
    他的視線落在那扇緊緊閉著的窗戶上。隱隱地,彷彿能看到裡面有人影在走動。他無法控制地想象著此刻,就在距離他幾十步外一牆之隔的那個房間里,她到底在幹什麼,又和她分別了數年剛剛才見到的丈夫在說著什麼。
    她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那種帶了魔咒般的吸引力已經消退。他也完全不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這些年他交過的所有女朋友都比她年輕,無一不是尤物,性格更是溫順可人。他再也不用像面對她時那樣費盡心思地去討女人歡心。在他需要的時候,縱情享受就可以了。他覺得他已經成功地把這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女人從自己的生命里徹底給抹掉了。有時候偶爾回想起她,他甚至會為自己當初那些為了討好她而做出的愚蠢舉動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帶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
    如果不是因為最後她走的時候也那麼決絕,他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她曾讓某個遊蕩在街頭捧著水晶球宣稱能占卜命運的吉普賽巫對自己下過什麼可怕的魔咒。否則,像他這樣一個足夠老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產生過這樣近乎瘋狂的熱烈感情?
    那時候,僅僅只是想到能夠和她共度一生這個念頭,甚至就能讓他感到發自心底的幸福。
    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現在的他,沒有所謂幸福感——這原本就是人的常態。除了還相信聖誕老人會沿著煙囪爬下來往自己襪子里塞禮物的孩子之外,幸福對於人來說,原本就只是一個概念;他也沒有任何遺憾。他甚至比從前更加春風得意。歐洲那場消滅了1500萬人口的戰爭讓他不但大發橫財,也令他的鋼鐵王國更加穩固。他的對手一個個地臣服,他的相交上達白宮。毫不誇張地說,像他這樣階層的人,幾乎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甚至比美國總統還要自由。除非有一天上帝覺得應該讓他下地獄,否則他是不可能摔倒的。
    但是現在,他的生活彷彿又開始偏離了他的設想——從兩個月前,這個女人再次與他不期而遇之後。他已經治癒的舊病毫無徵兆地突然就復發了。他根本沒法忍受看著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受任何的苦楚,於是一直在乾對自己毫無好處的各種蠢事,根本就不受控制。
    就在這一刻,他感到後悔,並且無比地沮喪。
    他根本就不該替她去找卡拉倫斯的。這個英國人的生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卻偏偏動用了當地一切可以調用的力量去找他,而且居然真他媽的讓他給找著了!現在,他還把她送了過來,讓他們共處一室互訴衷情,而他卻像只找不著地兒可去的流浪狗一樣,躲在這個陰暗的角落吹著來自地中海的潮濕又冰冷的夜風!
    「媽的!」
    他煩躁地丟掉了手裡的煙頭,碾滅後,最後瞥了一眼那扇窗戶,決定轉身離開的時候,那扇窗戶忽然被打開,昏暗燭火里,她的身影出現在窗前,若隱若現。
    他的心微微跳了下。唯恐被她看見自己。屏住呼吸,立刻轉到了樹幹的後面。
    他看到她推開窗戶,彷彿想讓房間通風。過了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他看到她從教堂里走出來,在水井邊打了一盆水,然後,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里。
    卡爾佇立片刻後,轉過身,開始朝山下村落的方向走去。
    ————
    瑪格麗特在房間角落的一個木架上找到一條毛巾,放在水里浸泡後拿出來,坐到床邊仔細擦拭克拉倫斯的臉和脖頸,還有他的手。
    他的手修長,線條優美,如果不學鋼琴,天生就該去握手術刀。
    瑪格麗特仔細擦乾淨他的雙手後,坐在他的邊上等待。
    過了很久,他的頭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她立刻站起來,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回來扶起他的頭,餵他喝水。
    「查理!」她叫著他的名字,「我是瑪格麗特!你醒醒!」
    克拉倫斯的眼皮動了一下,在她持續的叫聲中,眼睛終於慢慢張開,視線茫然地落在瑪格麗特的臉上,彷彿還沒有徹底清醒。
    「查理!是我!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壓抑住激動,大聲嚷道。
    克拉倫斯的眼睛動了一下。終於彷彿真的醒了過來。從床上慢慢地坐了起來。
    「……瑪格麗特,是你?真的是你?」
    他伸出手,彷彿想摸她的臉。
    「是的,是我!」瑪格麗特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多麼真實的觸感……多麼溫暖的皮膚……」
    克拉倫斯喃喃地道。忽然將瑪格麗特擁進了懷裡,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麼緊,緊得令她幾乎有點透不過氣來。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他顫抖著聲,叫著她的名字,連續不斷。
    瑪格麗特任由他抱著自己,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
    克拉倫斯一直緊緊抱著她。突然,他一下子松開了她,雙手□□自己的頭髮里,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預警地低聲抽泣了起來。
    「查理,我都知道了!這幾年你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但現在,戰爭的噩夢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瑪格麗特安慰著他。
    「不……不,你不知道……」克拉倫斯閉上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瑪格麗特,你不知道這幾年我到底經歷了什麼……這一切比噩夢還要可怕……」
    「查理,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我知道,如果不是比噩夢還要可怕的戰爭,你怎麼可能不回去,還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我過來了。請你講給我聽吧。告訴了我,你會感到舒服點的。」
    克拉倫斯的雙手一直緊緊地抱著頭。半晌之後,他的情緒彷彿終於有點平靜了下來。
    他抬起頭,用一種悲哀絕望的目光注視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的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不祥之兆。
    他看著她的目光,令她不復有三年之前依依不捨離開她去往戰場的那個克拉倫斯所留給她的熟悉感。
    他彷彿有所變化了。
    「瑪格麗特,對不起,我背叛了你。」
    片刻後,他緩緩地道。
    瑪格麗特一怔。微微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打斷他,任由他接著說了下去。
    「……瑪格麗特,我的腿……這裡……」他指了下右腿膝蓋上方的部位,「在兩年前被炮彈碎片打中。做過兩次手術。醫生對傷口處理得很好。他們盡力了,但現在我還是時常會感到脹痛,就像有無數蟲子在往我的骨頭裡鑽一樣。這種痛苦非常難受,有時候我甚至恨不得鋸下我的這條腿,好終結這種永遠沒有盡頭的折磨。」
    「查理……」
    瑪格麗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就是你在戰後不願回去,寧可躲在這個地方終日醉酒的緣故嗎?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不不,這只是開始。瑪格麗特。你應該已經很久沒有收到我的信了吧?你寄給我的照片我一直保留著,但後來,我沒有勇氣再去聯繫你了,瑪格麗特,戰爭讓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每天都有我認識的人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崩潰,在我受傷被送進戰地醫院,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我甚至感到就此是個解脫。但我沒有死,活了下來。不但這樣,接著我又成了德國人的俘虜,被強行押送到了土耳其充當他們的軍醫。瑪格麗特,我是個醫生,原本就該救治任何需要的人。但那段時間我真的生不如死。我不知道這場戰爭什麼時候會是盡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日復一日,我聽著炮彈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爆炸,這已經成了我最習慣的一種聲音。就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遇到了愛絲。」
    他停了下來,目光茫然地落在了窗外不遠處那株月桂樹的樹冠上。
    「……她是當地人。一個護士。後來被派過來充當我的助手。幾個月後,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能幫我逃走。瑪格麗特,你不知道,對於當時我的來說,這樣的誘惑就像是來自天堂的召喚。我根本就沒考慮什麼,幾乎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提議。她真的帶我逃了出來,我們來到布薩。她說她的一個叔叔是牧師,他可以收容我們,直到戰爭結束……」
    「……我們發生了關係……瑪格麗特,就在我們快要到布薩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徹底喪失了再去想你的能力,瑪格麗特,我對不起你……」
    他沈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那麼她呢?現在她在哪裡?」最後,她輕聲問道。
    「她死了。」
    他說道。
    瑪格麗特的呼吸再次一緊。
    「……我們躺在一起,我聽她給我講述她小時候跟隨她父母一起出海釣魚的經歷,她笑得正開心的時候,一顆炮彈落了下來,在我們的頭頂爆炸,她就這麼死了,半邊腦袋被碎裂的彈片削掉,血濺得到處都是。她就這樣死在了我的身邊。剩下的一隻眼睛還看著我,裡面彷彿還殘留著她回憶小時候時光時的快樂神情……」
    克拉倫斯雙手再次抱住了頭,痛苦地哽咽了起來。
    「都過去了,查理,都過去了!」
    瑪格麗特緊緊抱住了他。「戰爭結束了。一切噩夢都結束了。跟我回去吧。我們重新開始新生活。對了,你還沒見過弗羅拉吧。她現在已經三歲了。她也一直在等著你回去……」
    克拉倫斯慢慢抬起了頭。
    「瑪格麗特,抱歉,但是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瑪格麗特怔住了。
    「你在說什麼,查理?你忘了,我們是夫妻!我從美國找你找到這裡,難道就是為了聽你告訴我這句話?」
    「……對不起瑪格麗特,我沒法回到過去了。我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她臨死前看著我的樣子。如果不是你像奇跡般地這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也沒有勇氣再去聯繫你。瑪格麗特,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根本沒法再去履行當初我對你許下的諾言了。我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我。回到美國對於我來說是另一種折磨。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原諒我的懦弱和自私吧。瑪格麗特,求求你,別逼我。我現在這樣很好。」
    瑪格麗特從他邊上站了起來,注視著他。
    「查理,看著我的眼睛,我要你回答我,你真的決定這樣了嗎?」
    克拉倫斯慢慢抬起眼睛。目光望著她。痛苦而頹喪。
    片刻過後,瑪格麗特再次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很好,」她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沒錯,你確實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查理·克拉倫斯了。英國軍方把你的名字列入失蹤名單。或許我本來就不該來這一趟的。當你已經死了,可能對我們雙方都好。」
    「抱歉,瑪格麗特,一切全都是我的錯。求求你,別逼我了……」
    他再次痛苦地垂下了頭。
    瑪格麗特走了幾步,端起剛才她打來的那盆水,轉過身,將滿滿一盆冷水朝他澆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克拉倫斯打了個激靈,猛地抬起頭。
    瑪格麗特望著全身濕透、呆若木雞的克拉倫斯說道:「查理,我知道你在為那個女孩的死感到愧疚。你也在為自己背叛了我而感到愧疚。殘酷的戰爭更是摧毀了許多人從前曾經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條。你也否定了關於你自己的一切。查理,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真的覺得離開我才能得到內心平靜,我是決不會勉強你留在我身邊的。但是看看你自己現在,你成了什麼樣子?人都會有軟弱,這不是什麼羞恥。但是,如果這一輩子就這麼醉死在這個地方才能讓你求得內心平靜的話,我會非常瞧不起你的,查理!現在我該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想告訴你,當初我之所以接受了你的求婚,並不是因為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伸出援助之手,而是因為你對我說,不要把你的求婚看做是你對我的憐憫,而是你發自內心的感情。你希望我能成為你的妻子,同時我也能從心底里把你視為我的丈夫。就是因為你的這句話,所以我才答應了你的求婚。查理,世事難料,即便我們現在做不成夫妻了,我也希望你能真正戰勝你的內心,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醉在這個能讓你徹底麻醉自己的骯臟房間里!」
    「我走了。如果你還願意見我,到美國來找我吧!」
    她說完,「咣當」一聲丟掉了盆子,轉身打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沿著回旋的小路往記憶中村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後,腳下忽然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人一下子撲在地上。
    一陣疼痛從觸地的手掌和膝蓋傳了過來。
    她久久地趴在路上,沒有起來,最後把臉埋在手臂上,開始無聲地抽泣起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3

☆、Chapter 88

瑪格麗特哭了一會兒,最後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擦乾眼淚,回到了村莊口。
    車還在,但卡爾不見人了。想必已經離開了。
    司機載著她循原路離開了村莊。
    第二天,瑪格麗特發了個電報給伯爵夫人向她報平安。然後聯繫了海森上校先前告訴她的在卡洛尼亞的聯繫人拉爾夫上尉。上尉得到她的消息後,立刻驅車前來。和他同行的,還有一個本地軍方官員。
    作為此次綁架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她心知卡爾一定是走了特殊渠道才令自己得以釋放的。所以在被詢問詳細經過時,不提半句,聲稱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提她已經找到了克拉倫斯,只表示游擊軍自己釋放了她,現在她要回美國。
    看得出來,上尉和那個本地軍官對她的說辭並不太相信,但因為她一口咬定,也就只好作罷。上尉聯繫了海森上校後,很快安排人送瑪格麗特回到法國,在那裡,她登上了一條返往美國的船。
    這條船途中停了數個地方,最後抵達紐約的時候,已經是2月初了。
    從去年11月底到次年2月初,這一趟歐洲之行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比瑪格麗特原來設想中的延長了不少。她瘋狂地想念著弗羅拉。下船後立刻直奔伯爵夫人的宅邸。但等她跨進門,迎接她的並不是弗羅拉的笑臉,而是一個壞消息。
    弗羅拉已經卡爾帶走了。
    瑪格麗特當場愣在了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伯爵夫人顯得無奈又愧疚。
    「抱歉瑪格麗特,確實是我告訴了他,弗羅拉可能是他女兒的事。但我別無選擇。哈登伯格告訴我,華盛頓不準備插手這件事。報紙又報道已經有人質被殺了。當時我快要急瘋了。我想得到的唯一一個有可能幫得上就是卡爾·霍克利了。如果我不告訴他這件事,他怎麼可能願意幫忙?」
    瑪格麗特知道她不能怪自己的母親。當時如果不是她去找卡爾,現在她也和那兩位記者一樣,已經死在了塞爾維亞游擊軍的槍口下。
    還在海上航行著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擔心,卡爾會不會比她早回美國,然後直接帶走弗羅拉。
    現在證實了,她的直覺沒有錯,他真的這麼做了!
    「他帶弗羅拉去了哪裡?他還在紐約嗎?」瑪格麗特白著張臉,問道。
    「他是一周前來的。他對我說,他要帶走弗羅拉,稱這是他的正當權利。他的態度非常堅決。而且弗羅拉當時非常想念你,看到他的時候,十分高興。瑪格麗特,他剛把你從游擊軍手裡救了出來,我欠了他一個很大的人情。當時我根本沒法拒絕他的要求,瑪格麗特,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過於擔心,漢娜也和弗羅拉在一起,她會好好照顧她的……!」
    「您應該知道,我擔心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瑪格麗特轉身衝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戴維斯酒店。
    前台告訴他,酒店的房間還保留著,但卡爾·霍克利已經於一周前離開了。
    連口氣都沒有喘,瑪格麗特又趕到了他位於西十五街的那座宅邸。
    桑頓太太已經不在了。出來應門的,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孔。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瑪格麗特。當聽她詢問卡爾是否在時,她搖了搖頭。
    「霍克利先生來紐約了嗎?我不知道。雖然這裡的房子保持得乾乾淨淨,隨時可以住人,但霍克利先生幾乎就沒來這裡住過一天……」
    「謝謝!」
    瑪格麗特短促地道了聲謝,扭頭離去。
    不在紐約,那麼應該是回匹茲堡了。
    ————
    當天晚上已經沒有火車到匹茲堡。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瑪格麗特就趕到紐約中央車站,坐上第一班發往匹茲堡的火車。
    傍晚六點多的時候,她下了火車,走出匹茲堡車站。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座鋼鐵之都。路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問起卡爾·霍克利,沒有人不知道他。但問及他住在哪裡時,卻沒有人知道,好在最後,總算打聽到了霍克利鋼鐵廠的地址。
    鋼鐵廠位於郊區,今晚無論如何也趕不過去了。瑪格麗特找了家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找到了鋼鐵廠。
    鋼鐵廠佔地面積非常大。林立的煙囪里往外冒著黑色火龍般的巨大煙柱。她找到大門,向荷槍的警衛打聽卡爾·霍克利今天是否在這裡時,他搖了搖頭。
    「霍克利先生最近一直沒來。」
    「那麼他什麼時候會來?」
    「不一定。」
    「請問您知道他住哪裡嗎?我從紐約過來的。我認識他。找他有急事。」
    警衛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我說,女士,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會告訴你的。何況,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你立刻離開。」
    瑪格麗特無可奈何,只好退去,等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期待運氣夠好,能等到卡爾自己突然過來。
    空等到中午,她終於放棄了這個守株待兔的笨法子,想到了另一個辦法。
    她回到旅館,給伯爵夫人打了個電話。請求她幫忙打聽卡爾在匹茲堡的住址。
    傍晚的時候,伯爵夫人電話打了回來,告訴了她一個地址。
    瑪格麗特立刻照著地址找了過去。
    這是位於城南華盛頓山的一處高級住宅區。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匹茲堡。
    瑪格麗特找到門牌,摁下門鈴。一個僕人出來開門。
    「請問您是哪位?」對方禮貌地問道。
    「瑪格麗特·克拉倫斯。霍克利先生在嗎?我要見他!」
    僕人打量了她一眼,「先生恰好不在。」
    「他去哪裡了?告訴我,他去哪裡了?」
    「對不起,沒有允許,我恐怕不能告訴您。」
    他要關門的時候,被瑪格麗特攔住,提高了音量:「我必須要見他!要是他真的不在,你去通知他,告訴我來了!我一定要見到他!」
    「對不起,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兩人發生爭執的時候,一個人從鐵門裡走了出來,瑪格麗特抬眼望去,見是洛夫喬伊。
    他看起來和幾年前變化不大,還是老樣子。看見瑪格麗特,他彷彿微微一怔,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朝她走了過來。
    僕人急忙向他解釋。
    「洛夫喬伊先生,想必您也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未經我的許可就帶走我的女兒。我必須要見他,盡快!」瑪格麗特忍住氣,說道。
    洛夫喬伊冷淡地道:「但是霍克利先生確實不在這裡。抱歉,我也不能告訴您他去了哪裡。我覺得您最好回去。如果先生願意見您了,他自然會去找您。」
    他說完,朝僕人揚了揚臉,僕人會意,關上鐵門,從裡面上了閂。
    「你給我回來!」
    瑪格麗特憤怒地晃著鐵門,黑色的高大鐵門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但洛夫喬伊彷彿充耳未聞,繼續往里走去。
    瑪格麗特最後頹然靠在了門邊,整個人陷入無比沮喪的情緒里。
    她有一種感覺,洛夫喬伊應該沒有騙她,卡爾確實不在這裡。
    但是,如果他不在這裡的話,那麼他帶著弗羅拉,到底會去了哪裡?
    又如果,他真的刻意不想讓她找到他的話,她又該怎麼辦?
    「該死的……該死的……」
    除了憤怒,她現在剩下的,還是憤怒。這種焦心如焚之下因為連續的撲空而導致的憤怒情緒甚至讓她沒法再對那個男人之前救了自己並且幫她找到了克拉倫斯的舉動再感到有任何的感激。反正,他救她不過是為了和她面質,找克拉倫斯是為了從她這裡徹底奪走弗羅拉,不是嗎?
    瑪格麗特不住地深深呼吸,等憤怒的情緒漸漸有所緩和後,終於決定暫時離開,在附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這裡是他的老窩,她不信他會一直不回來。有一句話他倒說得沒錯,女人遇到不如意事,通常都會尋死覓活。帶不回弗羅拉,她也寧可撞死在他家大門前!
    瑪格麗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扇大鐵門裡的房子,轉身朝前去。走過一個街角時,聽見身後有追趕的腳步聲傳來。
    她回過頭,發現竟然是桑頓太太。而明顯,她就是來追她的。
    「上帝啊!您也在這裡!」瑪格麗特驚訝極了。
    「是的費斯小姐,哦抱歉,克拉倫斯太太,」她忙改口,「事實上,我也剛過來沒多久。」
    瑪格麗特看著她,心裡忽然一動。
    「您一定知道他去了哪兒,是不是?求求您,告訴我吧!我想見我女兒!」她緊緊地握住這個胖太太的手,苦苦哀求。
    桑頓太太顯出猶豫的模樣,最後終於說道:「霍克利先生讓我過來,是讓我和那個漢娜一起照顧弗羅拉小姐的。他們前幾天確實在這裡住了幾天。原本我是不該告訴你他們去了哪兒的。但是瞧你太可憐了……唉,怎麼能讓做母親的就這麼和女兒分開了呀……」
    「謝謝!謝謝!請你告訴我,他去了哪?」瑪格麗特感激不已,「我保證我不會讓他知道是你告訴我的。」
    桑頓太太嘆氣。「霍克利先生帶弗羅拉小姐去了辛辛那提看棒球大聯盟的比賽了。」
    棒球大聯盟賽是美國當下最受歡迎的體育職業賽,明星受到萬人追捧。弗羅拉雖然不過三四歲,卻也已經是洛杉磯道奇隊的一個忠實小球迷了。
    瑪格麗特一愣。「那麼他住哪裡,您知道嗎?」
    「是的,利茲酒店。」桑頓太太報了個房號,「恰好昨天,漢娜打電話回來問弗羅拉喜歡的一隻玩具小熊有沒有落在這裡。她說記得帶出去了的,但在行李箱里沒找到。」
    「謝謝,謝謝!您真是個大好人!」
    瑪格麗特緊緊抱了抱桑頓太太,轉身急匆匆離去。

☆、Chapter 89

「……親愛的,今天的比賽精彩嗎?」
    卡爾從漢娜手裡接過換上睡衣的弗羅拉,抱著她往兒童房走去,問道。
    這是利茲酒店最好的一間大套房。除了主臥、客臥、僕人房,還有一個精心設計過的兒童房,牆面上繪了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圖案,弗羅拉很喜歡。
    這幾個晚上,臨睡前都是卡爾自己帶著弗羅拉哄她睡覺。漢娜已經從一開始的震驚轉為習以為常。攤了攤手,和給自己送晚安吻的弗羅拉道了別,轉身走了出去。
    「是的!太棒了!我決定喜歡喬納·本齊了!當然,這並不表示我就不喜歡洛杉磯道奇隊的泰迪·威廉姆斯了。我媽媽也喜歡泰迪·威廉姆斯。所以他永遠會是我的最愛。但喬納實在太帥了!你不覺得這樣嗎,霍克利先生?」
    喬納·本齊和泰迪·威廉姆斯都是現在非常受歡迎的棒球運動員。弗羅年輕拉激動表達著她對剛進入她視野的喬納·本齊的熱愛之情時,卡爾原本是笑吟吟的,但聽她忽然提及瑪格麗特,眸光略暗,隨即揚了揚眉,微笑道:「嗯。明天我可以幫你要到一個喬納親筆簽名的棒球,如果你想要的話。你還可以去看他訓練。」
    「……太棒了!我想要!」
    弗羅拉興奮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卡爾含笑望著她雀躍的樣子,眼睛里滿是寵溺的神情。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
    「霍克利先生,弗羅拉該睡覺了!」
    漢娜略帶了點不滿的聲音跟著傳了過來。
    卡爾回頭看了一眼,轉過臉。
    「……好吧,親愛的,時間不早了,」他聳了聳肩,「你該睡覺了。要不然漢娜不高興,她會在我跟前嘮叨。」
    「好吧……」弗羅拉也攤了攤手,露出無奈的表情,壓低聲音,「她總愛那麼大驚小怪!以前還把我踢了鄰居那個壞小子屁股一腳的事告訴了我媽媽。我不喜歡他總拉我的頭髮。害我被我媽媽拉去道歉,還罰著站了半天的牆角!」
    卡爾哈哈大笑起來。
    「乾得好!壞小子就是該挨揍!道什麼歉!親愛的,你踢他還是給他面子!下次他要是再敢拉你頭髮,告訴我,我幫你揍他!」
    「你真不可思議,霍克利先生!我太喜歡和你待一塊兒了!」
    弗羅拉驚奇地睜大眼睛,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卡爾,「下次你能幫我這麼告訴我媽媽嗎?」
    卡爾呃了一聲,在弗羅拉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中,乾笑。
    「……有機會的話,我會試試的……好了,你真的該睡覺了。躺下來吧。」
    等她躺下後,他給她蓋上被子,仔細地掖好被角,然後調暗燈光。
    「閉上眼睛睡覺吧,親愛的,我會陪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他俯身過去輕輕吻了吻她的面頰,然後坐在她的床邊。
    弗羅拉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
    「怎麼了?」卡爾問道。
    「我想媽媽了,」弗羅拉注視著卡爾,輕聲說道,「你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回來嗎?我有點想回紐約了。她說讓我在紐約等她回來的。我怕她回來萬一看不到我,她會著急的。」
    卡爾沈默了片刻,抬手撫了下她的頭髮。
    「弗羅拉,如果讓你離開媽媽,一直和我生活,你會怎麼樣?」
    弗羅拉搖了搖頭,毫不猶豫。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好喜歡你。但是我愛我的媽媽。我捨不得和她分開。她也捨不得我的。」
    卡爾再次沈默了下來。
    「我知道了,親愛的。明天我就送你回紐約了。現在睡覺吧。」
    最後他溫柔地說道。
    「謝謝你,霍克利先生。」
    弗羅拉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小酒窩。然後閉上眼睛。
    白天他帶著她瘋玩了一天,她應該真的很累了,很快就睡了過去,甚至發出像小奶貓一樣的輕微呼嚕聲。
    卡爾一直注視著她,許久過後,俯身下去再次輕輕吻了下她臉頰上剛露出小酒窩的地方,然後關了燈,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已經快十點了。漢娜也回她的房間去睡覺了。
    卡爾毫無睡意,倒了杯酒,來到露台,坐在了一張椅子里,抬腳架在桌角上。
    從酒店的這個露台,可以俯瞰整個辛辛那提。不像霓虹徹夜閃耀的曼哈頓,這個城市到了這個辰點,街道大多就陷入了昏暗,只有幾條主幹道上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光。
    卡爾找到被丟在抽屜里的煙盒,拿了一支煙,放到鼻下聞了聞它的氣味。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碰香煙了,從弗羅拉過來之後。原本也只不過略微覺得有點不慣而已。但現在,他覺得心情低落無比。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幾乎不能自拔的情緒里。
    他為她找回了丈夫。那麼帶走他自己的女兒,原本就是天經地義。既然知道了,他怎麼可能還會容忍讓自己的女兒叫另一個男人「爸爸」?
    他相信自己會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他會把他全部的愛,以及她想要的一切都獻給他的女兒,讓她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他做到了。弗羅拉跟著他的這幾天,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她毫不掩飾她對他的熱愛和崇拜,用熱情洋溢的贊美和時不時就大方奉上的擁抱來表達她對他的喜歡。
    她就是個最可愛的,最熱情的降臨到凡間的小天使。來自她的任何一個小小的嘉許,都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幸福和快活。
    但是,她的母親,那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女人,卻彷彿一直夾雜在他們的中間,時刻提醒著他關於她的存在。弗羅拉幾乎隨時隨地會提到她。並非有意,而是一種自然流露。她會在餐桌上抱怨她強迫她吃討厭的萵苣而不准許她多吃一口美味的冰淇淋;在他帶她買衣服的時候,說她如果現在也在的話,一定會買替她這條裙子,而她其實覺得非常醜;她在縱聲大笑著的時候也會突然停下來,問他知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因為她又想她了……
    每當聽到弗羅拉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或者想念她時,卡爾就覺得自己心裡彷彿有點酸,他覺得可能是妒忌。這個女人自私地帶走了他的女兒,把弗羅拉原本應當分給他一半的愛全都佔有了,甚至要讓她認另一個原本和弗羅拉完全沒半點關係的男人為父親。這非常不公平。但是他又彷彿忍不住地想聽弗羅拉提到這個女人。借著弗羅拉那些零零碎碎的抱怨和描述,他彷彿漸漸拼湊出了許多關於這幾年里她日常生活的片段。她喜歡什麼,她不喜歡什麼……
    有時候,卡爾甚至突然會產生一種感覺:原本他對她其實並不那麼的瞭解。至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瞭解。
    卡爾終於點著了煙,在帶著寒意的夜風中,深深吸了一口。
    現在,他需要這種熟悉的來自尼古丁的慰藉。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叮咚的聲音。
    有人按了門鈴。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這聲音顯得十分突兀。
    已經這麼晚了,誰還敢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來摁他房間的門鈴?
    怕吵醒了弗羅拉,卡爾放下腳,帶了點被打擾的不快,快步走了過去,站在門後,透過窺視鏡看了一眼外面。
    透過略微變形的鏡體,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人的臉。
    她面帶疲倦之色,神情顯得有點憔悴。但兩頰泛紅,眼睛也異常明亮,裡面甚至彷彿有微小的火光在跳躍,帶了一種堅定的,彷彿什麼都無法阻攔她般的神色。
    卡爾皺了皺眉。在她抬手繼續要按門鈴的時候,打開了門。
    瑪格麗特站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邊上是酒店的夜班經理。看到卡爾出現在門口,急忙向他道歉:「抱歉霍克利先生,她……」
    瑪格麗特不等他說完,冷冷瞥一眼卡爾,一語不發,推開門就往里走去。
    「……我可以叫警衛來,如果您被打擾了的話……」
    卡爾搖了搖頭,示意他離開。關上門後,一把抓住了瑪格麗特的胳膊。
    「你幹什麼?」他問道。
    瑪格麗特停下來,扭過頭。
    「我要帶回我的女兒!」她用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卡爾注視了她片刻,扯了扯嘴角,「用你這種理所當然的方式?」他慢吞吞地說道,「既然弗羅拉是我的女兒,你應該知道,我有權利把她留在我的身邊的。」
    瑪格麗特環顧了一下四周,猛地甩開他還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就用你現在的這種方式?」她憤怒地反詰,「讓她習慣你抽煙喝酒,讓她跟著你到處住酒店,讓她等著你深夜從不知道是什麼見鬼的派對里回來而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入睡?對了,還有,你也打算讓她在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陌生女人從你的房間里走出來?夠了!我知道你恨我,但如果你真的愛弗羅拉,你應該知道,讓她和我一起生活,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排!」
    「你看起來很激動。」
    卡爾掐了剛點著沒一會兒的煙,淡淡地道,「但是你也清楚,我是絕對不會允許弗羅拉認另一個男人為父親的。」
    「這點以後再談。現在我要帶弗羅拉走。你不能阻攔我!她在哪個房間?」
    瑪格麗特開始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房間走去。
    「你給我坐下!」
    卡爾忽然低聲喝了一句,語氣十分嚴厲,而且帶著惱怒。
    瑪格麗特一頓,停下了腳步。
    「她睡著了。」卡爾說道,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瑪格麗特,我對你已經夠容忍了。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我告訴你,即便你是她母親,你也不可能從我手裡帶走弗羅拉的。」

☆、Chapter 90

「你終於還是說出了你的心裡話!你就是想把她從我的身邊奪走!」
    瑪格麗特轉過身,說道。
    「……你不喜歡我用剛才那種態度和你說話,那麼告訴我,你要我用什麼態度和你說話,你才能讓我帶著弗羅拉回家?」她問道。
    卡爾盯著她。沈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
    瑪格麗特開始朝他慢慢地走去。
    「……要我求你嗎?求求你了,不要奪走弗羅拉!這樣可以嗎?」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
    卡爾眯了眯眼。
    「……或者還不夠。你需要我跪下去求你嗎,卡爾·霍克利?只要你說是,我也完全可以做到……」
    「瑪格麗特,你在激怒我。這不是明智的做法。」他忽然打斷了她。
    瑪格麗特直直地盯著他。
    「……如果你這麼認為,你就這麼認為好了。」她淡淡笑了下,「你覺得你是弗羅拉的父親,所以理所當然就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卡爾·霍克利,除了血緣上的關係外,你和她之間還剩下什麼?你以為你帶走了她,你有錢有勢,她就不要我了,然後高高興興地認下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
    「是你他媽的不給我這個機會!」卡爾突然咆哮了起來。
    剛才他們說話的時候,彼此情緒都還克制著,聲音也壓得很低。但現在,他突然就這樣吼了出來,滿臉的怒容。
    「瑪格麗特,是你他媽的不給我讓我和我女兒相處的機會!」
    彷彿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他頓了一下,再次壓低了聲音,但臉上怒容依舊。
    瑪格麗特臉色蒼白。
    「……你只責備我欺騙了你,剝奪了你這幾年做父親的權力,卡爾,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給你機會?難道你就沒有欺騙我?你可以嘲笑我太過理想主義,但我一直認為,在一段感情里,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兩個人才能走得長久,否則,一旦等到當初吸引了彼此的那種激情退卻之後,生活就會露出它原本的面目。卡爾,你只強調那時候你愛我,但你的愛卻只讓我感到惶恐,甚至讓我覺得它不是愛,只是一種佔有欲而已!如果我們就那麼在一起了,很快,你就會發現我身上的無趣、乏味和平凡,而你一旦開始質疑你自己,那時候,叫我又該如何自處?」
    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眼睫也跟著微微顫抖。燈光映照下,眼睛里彷彿隱隱開始有水光浮動。
    「……我承認在弗羅拉這件事上,我做得不對。但我發誓,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想告訴你的。那也是我那天打電話給你的目的。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它令我原本就忐忑的心情變得更加搖擺。卡爾,那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一點,雖然我們上過床,我甚至懷上了你的孩子,但我對你這個人根本就不瞭解。除了你說你愛我,你追求我之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就能讓你愛一輩子。發生在我父母身上的悲劇更令我動搖害怕。我覺得我不能因為懷孕就這麼貿然地做出足以影響我下半生的這個重大決定,所以一時衝動之下我去了診所。但我中途變卦又逃跑了。就在我再次陷入猶豫的時候,你闖了過來。卡爾,是你的態度幫我做出了最後的那個決定。你讓我感到你只看重那塊在我肚子里的根本還沒成型的小血肉,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你怎麼可能還指望我在那樣的情況下主動告訴你我並沒有打掉它?」
    她眼中一直強忍著的淚花忽然墮下了臉龐。
    她迅速轉過身,抬手飛快抹去淚水。
    卡爾注視著她迅速轉過去背對自己的那抹身影,神色里的憤怒漸漸淡去,變得複雜了起來。
    片刻後,他的肩膀微微動了下,似乎抬腳要朝她走去時,一扇房間的門被打開,弗羅拉出現在了門口。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呵欠,「……霍克利先生,您剛才怎麼了,我聽見你的聲音……」她含含糊糊地說道。
    顯然,剛才應該是被卡爾的那一聲咆哮給吵醒了。
    「上帝啊!媽媽!」
    她突然發現了瑪格麗特,所有的睡意頓時不翼而飛,伴隨著驚喜的一聲尖叫,整個人已經朝她飛奔著撲了過來。
    瑪格麗特張臂緊緊地抱住了弗羅拉,不停親吻她的米分嫩面頰。
    她太想念她了。現在這樣緊緊把她抱在懷裡,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恐懼全都消失了。
    她是她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也絕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了。
    「媽媽!剛才睡覺之前,我還和霍克利先生說起你呢!」弗羅拉和分開了幾個月後突然出現的母親擁抱親吻完後,手臂依然緊緊抱著她的脖子,興高采烈地嚷了起來,「我怕你回紐約看不到我會傷心,霍克利先生答應我,說明天就送我回去。沒想到你現在就來了!太好了!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瑪格麗特感到微微有點驚訝,轉頭看向卡爾。
    他原本一直定在原地,望著她們相見後欣喜擁抱的樣子,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等她看過來,兩人目光相對,他扭過了臉去。
    「媽媽,你好像哭了?」
    弗羅拉忽然留意到瑪格麗特還帶了點濕潤的眼睫,問道。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尷尬,收回視線,急忙再次擦了下眼睛,隨後微微笑道:「沒有。剛才路上過來時,外面風大,眼睛里進了點沙子。現在已經好了。」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哭了呢……」弗羅拉說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瑪格麗特,「媽媽,你不是去找我爸爸嗎,他現在在哪裡?」
    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面對著卡爾,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卡爾忽然走了過來,對著弗羅拉說道:「你媽媽剛到,她很累了。你帶她先去睡覺吧。有事明天再說。」
    「哦!可憐的瑪琪!霍克利先生說得對,你真的瘦了!」
    弗羅拉仔細端詳了瑪格麗特,臉上露出憐惜的表情。
    「來吧,我先帶你去我房間睡覺!」
    弗羅拉扭著身子從瑪格麗特懷裡掙脫出來後,拉著她的手要往自己房間走去,「那麼晚安了,霍克利先生!」
    她轉過頭,衝著卡爾道晚安。
    卡爾微笑著和她再次道晚安,隨後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瑪格麗特。
    「晚上你就睡這裡吧!」
    他簡短地說了一句。拿過自己的帽子和外套,隨即轉身往門口走去,打開門,迅速走了出去。
    ————
    第二天上午,早餐過後,瑪格麗特和漢娜收拾著行李,準備搭下午的一班火車離開這裡了。
    票也已經通過飯店前台訂好。
    弗羅拉沒有昨晚剛見到瑪格麗特時那麼興奮。現在穿著整齊的旅行外套,悶悶坐在房間里的一張高腳椅上,兩條懸空的腿無聊地晃動著。
    「弗羅拉小姐,這樣很不雅觀,不是一個淑女該有的表現!」
    漢娜忙忙碌碌中還不忘制止她晃腿。
    弗羅拉翹了翹嘴,看向瑪格麗特再次哀求:「媽媽,能再多留一天嗎?霍克利先生答應我了,今天要帶我去看喬納·本齊的訓練,我還能得到他的簽名棒球!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的!」
    「不,不,親愛的,我不去,你也不能去。票都買好了。我們不得不要今天離開這裡……」
    瑪格麗特努力合上衣箱蓋——卡爾這幾天帶著弗羅拉狂掃百貨商店,她原來的幾只箱子已經放不下這麼多新添置的亂七八糟什麼都有的東西了
    外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輕微響動,門彷彿被人推開。
    弗羅拉立刻從椅子上跳下去,朝出現在門口的卡爾衝了過去。
    「霍克利先生,我媽媽說今天一定要帶我走!」她哭喪著一張小臉,「但是我還不想走,我想去看喬納·本齊!你能幫我和我媽媽說說嗎?求求你了!「
    卡爾單臂抱起弗羅拉,和出來向自己問好的漢娜點了點頭,隨即走到房間門口,站在門框邊,對著還在低頭忙著收拾行李的瑪格麗特說道:「就不能再多留一天嗎?」
    瑪格麗特放下手裡的東西,轉過身來。
    「抱歉,我們恐怕不能留了。票已經訂好。」她說道。
    「票可以退,或者到時候重新再買,隨便怎麼樣!」卡爾注視著她,「弗羅拉還不想走!而且我答應過她,今天要帶她去的。」
    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我們真的要盡快回去。希望你能理解。」
    卡爾沈默了下來,眉宇間露出微微無奈之色,最後看向弗羅拉,露出歉然的表情:「親愛的,恐怕我沒法讓你媽媽改變主意了。下次有機會我再帶你去看喬納·本齊。這次我先把他的簽名棒球寄給你,可以嗎?」
    「可怕的、頑固的女人!」弗羅拉湊到卡爾耳邊,用低得只有他才能聽得到的聲音抱怨了一句。
    「那麼我就只能和你告別了。希望很快還能見到你,霍克利先生。」
    最後她嘆了一口氣,表示無奈接受了這個結局。
    「我也一樣,親愛的。現在你能不能先找漢娜讓她帶你玩一下,我和你媽媽有幾句話要說。」
    「好吧。」弗羅拉點了點頭。
    卡爾放下弗羅拉,目送她被漢娜帶走後,慢慢踱進房間,隨手關上了門。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3

☆、Chapter 91

瑪格麗特把弗羅拉的一件玩具強行塞進已經滿滿的箱子里,合上蓋,轉身,把視線投向門後的卡爾。
    他從進來後,就一直站在那裡看著她。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可能需要向你道個歉。」
    她躊躇了下,最後迎上他的目光,說道:「……我一到紐約,就得知你帶走了弗羅拉。當時我非常擔心。我追到了匹茲堡,找到你的工廠,最後終於找到你的住所,遇到洛夫喬伊,但他拒絕告訴我你去了哪裡,你應該想象得到,當時我的心情是什麼樣的。還以為你打算把弗羅拉從我身邊帶走的。所以昨晚剛找到這裡的時候,我的情緒有點……抱歉,有點失控……原來這是一個誤會……」
    「這不是誤會,瑪格麗特,」卡爾說道,他的表情看起來依然冷淡,「我原本是這麼打算的。是弗羅拉令我改了主意。我不想看到她有任何的傷心。」
    瑪格麗特垂下了視線。
    「……好吧,」幾秒後,她再次抬起眼睛,「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你放心,我會帶好她的……」
    卡爾不置可否。踱了幾步,走到邊上的一張椅子前,坐了下去。
    「關於克拉倫斯先生,你是怎麼打算的?」他問她。
    瑪格麗特一怔,看向他。
    「別誤會。我不是指你們的關係,這和我也無關,」他微微皺了皺眉。「我關心的是,你打算怎麼告訴弗羅拉關於她父親的事?」
    「他……現在還沒回來……」
    「他遲早會回來的!」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最後終於說道:「坦白說,我還沒想好怎麼和弗羅拉說……請給我點時間,我會想清楚的……」
    「既然你沒想好,那就讓我幫你做決定。」
    卡爾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門的方向走去。
    「你想幹什麼?」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下意識飛快追了上去,在他的手伸到門把手上的時候,一把按住了。
    他的視線落到她那只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幾秒過後,抬起眼皮,瞥了她一下。
    瑪格麗特略微訕然地松開了手。
    「你想幹什麼,卡爾?」
    她壓低聲音,再次問道。
    卡爾注視著她。
    顯然,此刻的她緊張了。雖然她已經在極力掩飾,但她無意識大睜的眼睛和緊緊繃住的聲音,無不流露出她此刻的這種情緒。她很緊張。
    「告訴弗羅拉,我就是她的父親。」他說道。
    「不行!」瑪格麗特斷然拒絕。頓了一下,忙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行。」
    「為什麼?」卡爾唇角略微扯了扯,露出淡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膽怯了?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了?還是你原本打算永遠瞞著她這件事,讓她認別人為自己的父親?」
    瑪格麗特忽略掉他話里的那種譏嘲之意,低聲說道:「她還小。你不能直接這麼跟她說……」
    「如果我現在不說,恐怕很快她就會把別人當成父親了!」卡爾的語氣轉冷,「瑪格麗特,我知道我該怎麼和她說。我的女兒非常聰明,她會理解我的話的。」
    話音落下,他的手再次搭在了門把手上。
    瑪格麗特整個後背迅速靠在了門上,用這種方式擋住他的去路。
    他看了她一眼。
    「求你了,不必一定非是現在!」
    她微微仰著臉看著他,央求了他一聲,神情里不經意間露出了一絲疲倦和無助:「說真的,現在情況已經夠亂了,我不想再讓弗羅拉因為這件事而受到困擾。卡爾,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她的存在,我怎麼可能還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總之,我向你保證,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告訴她你是她父親的。」
    「出什麼事了?」
    幾秒後,卡爾忽然問道。
    「……沒什麼,」瑪格麗特避開他審視般的目光,略微不自然地扭過了臉,「……只是最近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意外,我感到有點累了。弗羅拉要是再因為這個消息而受到影響的話,我覺得我可能有點難以應付……」
    「永遠不要再對我撒謊!」卡爾打斷了她的話,緊緊地盯著她,「如果你能坦誠一點,瑪格麗特,或許我還會酌情考慮你的要求。」
    瑪格麗特低頭深深呼吸一口氣,片刻後,終於說道:「是我和查理之間出了點問題。他在參戰時,遭遇到常人難以想象的意外,受到了很大的創傷。所以他現在還不願回來。」
    卡爾彷彿感到有點意外,握在門把手上的那只手緩緩收了回去。
    「據我所知,美國軍方就專門設立了戰後軍人心理康復中心。你丈夫或許可以去看下。」他說道。
    「是的……所以我向你保證,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就考慮弗羅拉的事情。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
    她望著他,用懇求的語調說道。
    卡爾沈吟了片刻。
    「也好。」最後,他非常勉強般地慢慢吐出了一口氣,「那就過段時間再說。」
    「謝謝!」瑪格麗特道謝。意識到自己還堵在門後面,急忙往邊上退了一點。
    卡爾的手重新搭在了門把手上。微微擰了下,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向她。
    「你愛他嗎?瑪格麗特?」他問道。有點沒頭沒腦。
    瑪格麗特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一時呆住。
    「既然你選擇嫁給了他,毫無疑問,他自然是理解你,尊重你的,」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帶了點飄忽的味道,「但我還想知道,你愛他嗎,瑪格麗特?或者說,你有多愛他?」
    「卡爾,現在我們說這個,是不是有點不合適……」瑪格麗特勉強應道。
    「你擔心什麼?我會出於不甘心,想方設法破壞你們的婚姻?」他扯了扯嘴角,彷彿在笑,卻怎麼看都帶了種彷彿壓抑著的奇怪的感覺。「我還不至於沒品到這種地步。只是作為一個被你拋棄了的失敗前任,對此我一直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還感激我沒強行奪走弗羅拉,那就回答我的問題。」
    「……」
    「你不回答,表示你不愛他?還是你根本不知道?」
    「不,他是我的丈夫!我怎麼可能不愛他!」瑪格麗特立刻說道,「而且,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任何女人,能嫁給這樣的男人,都是一種幸運。」
    卡爾沈默了下來。隨即揚了揚眉。
    「明白了。他是好人,而我是個惡人。這就是你選擇丈夫的標準。謝謝你的回答。那麼再見了,克拉倫斯太太。」
    他朝她抬了抬帽子,然後壓下帽檐,開門走了出去。
    ————————————
    瑪格麗特帶著弗羅拉回到紐約後,第二天就去找了哈登伯格准將,把克拉倫斯的情況告訴了他,請求他幫忙。
    准將十分驚訝。但很快就答應了下來,說立刻會聯繫自己在英國軍方里的朋友去將他接出來,然後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瑪格麗特對此表示十分感謝。
    她已經打定主意了。如果不能指望克拉倫斯自己在短時間內振作起來的話,不管他是否願意,她都必須強迫他回來去接受心理治療。否則,在那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待得越久,他的精神狀態恐怕會越糟糕。
    過了兩天,她就收到了一個來自准將的消息。
    准將在電話里告訴她,克拉倫斯自己已經去向英國軍方報道了。考慮到他曾被俘,之後又長久失蹤的那段特殊經歷,英國軍事法庭現在正在對他進行調查,
    對於這個消息,瑪格麗特感到又是驚喜,又是憤怒。
    驚喜的是,克拉倫斯既然主動去向軍方報道,這就應該意味著他已經振作了起來,至少,不再像她找到他之前那樣終日靠酒來逃避現實了。而令她憤怒的是,他現在還被法庭羈押著。
    在准將的協助下,瑪格麗特最後趕到了華盛頓,見到了英國駐華盛頓的特使。
    「……特使閣下!我絕不接受這個事實!我的丈夫他是個戰地英雄,不但拯救了無數戰友的生命,而且,為了他的國家,他也身負重傷,差點犧牲在戰場上。他的被俘更不是他個人的主觀意願。至於他被你們列入失蹤名單這一點,恰恰更證明瞭軍方對曾為這個國家浴血奮戰過的無數士兵生命的漠視和不作為!他只是其中一員而已。到底還有多少像他一樣的軍人現在依舊下落不明?作為他的妻子,我懇求你為我向你們的軍方調查委員會轉達來自我的嚴正抗議!如果他不能盡快被釋放,而是繼續以各種見鬼的罪名被羈押在那裡的話,我告訴你,我認識許多著名記者。我不但要在報紙上進行申訴,呼籲來自大眾的評判,而且我還要親自過去進行抗議,哪怕他們也逮捕我!直到我的丈夫被無罪釋放為止!」
    特使急忙安撫瑪格麗特,表示這只是一個必要的程序。
    「克拉倫斯太太,我向您保證,我們對每一位曾為國家服役過的軍人所懷著的深深敬意。請您安心等待,我會轉達您的意見,並督促法庭盡早給您的丈夫一個公正的判決。」
    ————
    半個月後,瑪格麗特終於收到了一封電報。
    電報是克拉倫斯發來的。
    他告訴她,他已經被軍事法庭無罪釋放了。現在,他正在給她發這封電報。而兩個小時後,載著他回美國的輪船也將駛離碼頭。
    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Chapter 92

伴隨著鳴蕩在紐約港上空的深沈輪船汽笛聲,來自歐洲的瑪麗皇后號緩緩排開一層一層的水浪,開始慢慢靠岸。
    瑪格麗特帶著弗羅拉站在迎客碼頭,眺望著遠處視線里那艘變得越來越清晰的輪船。
    克拉倫斯就在這條船上。
    弗羅拉一直踮著腳尖不停瞭望著遠處。當輪船終於泊岸,船員開始放下駁接踏板預備讓乘客下船的時候,她突然扭臉,看向瑪格麗特。
    「媽媽!我今天看起來怎麼樣?你覺得爸爸會喜歡我嗎?」
    她今天穿了那件她最喜歡的紅色鬥篷,戴一頂用花朵裝飾的帽子。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洋娃娃。
    「當然了。親愛的,你看起來非常美。」瑪格麗特稱贊道。
    弗羅拉松了一口氣。
    「你看起來也很漂亮,媽媽。你總是那麼漂亮!」最後她也不忘嘴甜地稱贊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
    「先生,您擋住我了。」
    弗羅拉突然朝前走了幾步,來到一個剛剛擠到她前頭的男人身後,輕輕扯了扯他的大衣下擺。
    對方扭頭,發現身後站了個還不到自己腿高的小女孩,正仰著臉蛋看著他。一怔。
    「我爸爸就在那條船上。」她指了指瑪麗皇后號,神情十分認真,「我出生不久他就去打仗了。他是個英雄。他現在才剛回來。您可以不擋住我,這樣他下來的時候,我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嗎?」
    「哦!抱歉!當然可以了。」
    男人急忙讓開了位置。
    「謝謝您,先生。」
    弗羅拉朝對方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表示謝意,然後攀住防護欄,繼續睜大眼睛望著已經開始有人出來的通道口。
    瑪格麗特望著她的背影,微微出了一會兒的神。
    她再次想起了那天在辛辛那提和卡爾見面時兩人關於弗羅拉的那一番對話。
    顯然,現在她已經不可能再繼續隱瞞弗羅拉是卡爾女兒的這個事實了。卡爾絕對不會允許她這樣。
    但到底什麼時候把這件事告訴弗羅拉,她糾結了很久。
    就在昨天晚上,她終於做出了決定。她必須先徵得克拉倫斯的同意。在他點頭之前,什麼都不會變。
    這是對一個做丈夫的最起碼的尊重。
    ……
    「媽媽,哪個才是爸爸?他下來了嗎?」
    隨著通道口出來的乘客越來越多,弗羅拉也變得興奮起來,不住地左顧右盼,又回頭問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回過神,緊緊抓住她的手,目光掠過迎面而來的一張張面孔。
    大約十幾分鐘後,一個熟悉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克拉倫斯手裡提著一隻簡單的箱子,從通道口走了出來。
    他已經剪短了頭髮,原本蓄著的鬍鬚也刮得乾乾淨淨,面容顯得十分清瘦,但精神看著還不錯。
    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查理!」
    她大叫一聲,朝他揮了揮手。
    克拉倫斯朝她的方向扭過臉,很快就看到了她,神色微微一定,隨即露出笑容,朝她大步走來,最後停在了她和弗羅拉的面前。
    「瑪格麗特!」
    他叫了她一聲,目光隨後落到弗羅拉的身上,幾秒過後,臉上露出笑容。
    「……讓我猜一猜,這個漂亮的小公主應該就是弗羅拉了,是不是?」
    他蹲下身,注視著弗羅拉,溫柔地問道。
    弗羅拉突然變得安靜了。緊緊拽著瑪格麗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克拉倫斯。
    「您……就是我的爸爸?」
    最後,她小聲地問。
    克拉倫斯彷彿微微一怔,隨即揚了揚眉,笑了起來。
    「是的,我可愛的小公主。終於見到你了。我非常高興!」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垂落到肩膀的一綹捲髮,然後打開自己的箱子,從裡面拿出一隻可以套在手上的毛絨玩偶。
    「親愛的,我給你帶了個小禮物。你喜歡嗎?」他把玩偶套在手上,操控玩偶朝弗羅拉做各種動作。
    「我喜歡。謝謝。」
    弗羅拉終於松開瑪格麗特的手,走到他的面前,接過玩偶後,輕輕親了下克拉倫斯的臉,然後退到一邊,繼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
    「我們走吧。」瑪格麗特上前輓住了他的手,「前段時間我和弗羅拉一直住在伯爵夫人那裡。如果你不介意,離開紐約前,我們可以繼續在她那裡住兩天。房間已經收拾好了。」
    「我沒問題。」克拉倫斯注視著她,微笑道,「瑪格麗特,謝謝你帶著弗羅拉一起來接我。」
    ————
    晚餐桌上,伯爵夫人請來了哈登伯格准將。
    這就相當於一次家庭聚餐。
    在回去的路上,瑪格麗特已經告訴了克拉倫斯他們將於五月份結婚的消息,所以克拉倫斯第一時間送上了祝福。准將十分健談,話題也令人感到愉快,餐桌氣氛十分融洽。快結束晚餐的時候,准將看向弗羅拉,笑道:「親愛的,今晚怎麼沒聽見你說話了?」
    弗羅拉放下叉子,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那是因為我對你們的話題沒興趣。」
    准將哈哈大笑,「那麼你想談論什麼,我的小天使?」
    弗羅拉眼睛微微一亮,看向坐自己斜對面的克拉倫斯。
    「爸爸,你能給我講講你在戰場上的故事嗎?我想知道。」
    餐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瑪格麗特往弗羅拉麵前的碟子里放了一塊魚。
    「親愛的,我們還是先吃東西吧……」
    「不,我想聽爸爸的故事!」弗羅拉推開碟子,支起自己的下巴,「連霍克利先生都對我說,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給我講講吧,我想知道!」她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克拉倫斯。
    瑪格麗特迅速瞥了克拉倫斯一眼。見他臉上露出微微錯愕的表情。輕輕咳了一聲,正準備再錯開話題然後帶走弗羅拉的時候,克拉倫斯已經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拭了下嘴,然後對著弗羅拉微笑道:「親愛的,我只是一個普通軍醫,並不是什麼英雄,恐怕會讓你失望了。不過,如果你想聽真正的戰地英雄的故事,我倒知道一位了不起的狙擊手。等哪天有空,我再講給你聽,可以嗎?」
    「好的。」弗羅拉點了點頭。
    「那麼可以上甜點了!」伯爵夫人拍了拍手掌,示意僕人上菜,「弗羅拉,我保證你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甜點,小心別把舌頭也吞下去了!」
    弗羅拉嘻嘻一笑,扭頭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正被送上來的甜點。
    ……
    九點鐘,弗羅拉已經回自己的房間睡覺了。
    瑪格麗特洗過了澡,從浴室出來。發現克拉倫斯還在書房。沒有回臥室。
    她等了一會兒,穿上一件罩袍,來到書房,推開了門。
    他正坐在書桌後,手裡握著筆,應該是在寫信。但筆並沒有動。表情看起來像在出神。
    「查理,今天你應該很累了。還不休息嗎?」她探身進去,問道。
    克拉倫斯彷彿回過神,立刻站了起來,朝她歉然地笑了笑,柔聲道:「抱歉瑪琪,今晚還有好幾封重要的信要寫。你先去睡吧。我很快就好。」
    「好吧。你別太累了。」瑪格麗特回他一個笑容。「那麼我先回臥室了。」
    瑪格麗特回到房間,就著床頭燈看了十幾頁的《象牙塔》後,關掉床頭燈,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克拉倫斯終於回到了臥室。
    他輕手輕腳地進來後,並沒有立刻上床,而是坐在床邊,彷彿陷入了沈思。
    瑪格麗特等了一會兒,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他的手觸感很涼。
    「……還不睡覺嗎?」她低聲問道。
    克拉倫斯的身體動了一下,最後慢慢轉過來,凝視著昏暗中的瑪格麗特。
    「抱歉,瑪琪,現在我恐怕……」
    最後,他的聲音消失了下去。
    瑪格麗特頓了一下,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的。沒關係,我能理解。」
    「謝謝你,瑪琪。」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乾澀。
    瑪格麗特擰亮了台燈。臥室里立刻罩上了一層柔和的暈光。
    燈光里,克拉倫斯的神情顯得有點疲憊,不像白天時看起來那麼有精神。
    「查理,有一件事,我有必要向你解釋一下,」瑪格麗特望著他低聲道,「關於弗羅拉在餐桌上提到了卡爾·霍克利,我想可能會讓你感到意外。我想向你解釋一下……」
    「瑪琪,伯爵夫人已經告訴了我一些事。」克拉倫斯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我剛才向你道謝,就是因為你為我所做的這一切。這也是我為什麼決定回來,站到你面前的原因。」
    瑪格麗特驚訝地看著他,「她剛才告訴你的?」
    「不,在你知道我主動去向英國軍方報到之前。」他說道。
    瑪格麗特錯愕。
    「准將的人在一個月前找到我的時候,也帶給了我一封發自伯爵夫人的電報。這是我見過的最長的一封電報。我這才知道你在尋找我過程中發生的可怕意外。瑪格麗特,當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一想到你為了找到我差點喪命,而我卻躲在那裡靠逃避現實度日,我就羞愧無比。你罵我罵得很對。連我也痛恨我自己。我不該這樣過下去的。」
    「上帝!我不知道伯爵夫人給你發了電報……我原本不想讓你擔心的,反正已經過去了。」瑪格麗特下意識地捂住嘴,「但無論如何,能看到你重新振作起來,我還是非常高興。」
    「伯爵夫人是個很好的母親。她很愛你。」克拉倫斯微微一笑,「還有卡爾·霍克利。我非常感激他的幫助。如果因為我而讓你遭到了像另幾個人質那樣的可怕的結果,瑪格麗特,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都過去了!」瑪格麗特微笑道,「現在戰爭結束了,你也回來了,我們可以回洛杉磯,像戰前那樣生活。」
    克拉倫斯注視著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怎麼了?」瑪格麗特問道。
    「瑪琪,我……」
    他從床邊站了起來,來到窗前,對著窗外默立了片刻後,彷彿下定決心,回過頭繼續道:「瑪琪,事實上,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告別,並求得你的原諒。抱歉,我恐怕真的不能履行當初我在聖壇前許下的諾言,照顧你一輩子了。」
    「出什麼事了?」瑪格麗特驚訝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你要去哪裡?」
    「我認識的一位名叫約翰·維諾的教廷傳教士下個月要去澳洲傳教。那裡醫療條件非常落後。他需要一個醫生助手。我覺得我會是一個很好的人選。」
    因為太過震驚,瑪格麗特一時間根本說不出話。
    「為什麼突然做這樣的決定?這太荒謬了!」
    她終於反應了過來,激動地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去。
    「我知道了!是卡爾·霍克利的緣故嗎?因為他救了我,讓你覺得我和他之間還舊情未了,所以你覺得你應該讓出這個位置?上帝啊!如果你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選擇離開我,查理,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答應的!這太可笑了!這是對你自己的不負責任,也是對我的羞辱!還有,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弗羅拉和卡爾·霍克利認識了的事吧?聽著,弗羅拉是他的女兒沒錯,他也要認回她沒錯,但這完全不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弗羅拉可以有兩個愛她的父親。她這麼可愛,查理,難道你不願意當她的父親?」
    「不不,你別誤會。」克拉倫斯走到瑪格麗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按她坐到床邊,最後將她抱住,安撫般地輕輕拍她的後背。
    「瑪琪,你聽我說,」等她情緒穩定些後,他松開她,說道,「我的這個決定和卡爾·霍克利無關。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他的目光落到了窗外的夜空里,出神了片刻。
    「……瑪琪,我也想過繼續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就像我當初向你求婚時許諾過的那樣。但是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他閉了閉眼睛。
    「我的內心無時不刻都在煎熬。每次想到你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同時出現她死時的情景。瑪琪,我很感謝你的寬容,但我卻無法原諒我自己。我很抱歉,直到現在,我才清楚我原來竟然是這麼軟弱的一個人。就算我們回到洛杉磯,瑪琪,我也不可能得到內心寧靜的。這樣的一個丈夫,怎麼可能給你帶去幸福?瑪琪,求你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
    瑪格麗特定定地望著他。
    「所以你決定離開我去澳洲?那裡能讓你得到內心的平靜?」
    「……坦白說,我不知道……」克拉倫斯搖了搖頭,露出略微茫然之色,「但是維諾傳教士說,那裡的人會需要我的幫助。」
    「我明白了!到一個真正需要你的地方,或許確實能改變你的心境!」瑪格麗特緊緊抓住他的手,「你可以過去,查理,我不會攔你,但你完全不必為此而毀掉你當初對我許下的諾言。我可以等你回來的,等多久都沒關係!」
    克拉倫斯久久沒有說話,最後他抬起手,用拇指輕輕撫過瑪格麗特的臉龐。
    「……瑪格麗特,」他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如果沒有這場戰爭,那該多好。我們現在一定過得很幸福。即便我現在已經失去了愛你的資格,我也想告訴你,我依然還愛著你。但我沒法留在你身邊了。更沒有能力去對你的將來做什麼許諾。」
    「查理!」
    瑪格麗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瑪格麗特,你還記得許多年前,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吃飯時,你問及霍克利先生,我對他所下的評判嗎?」
    他微微笑了下,「我說我不認可他這樣的人。現在我知道了,那時候的我何其主觀和膚淺。我用我自己的道德和價值觀去評判一個我根本就不瞭解的人。而最具諷刺意義的是,他還是原來的他。在多年之後的今天,當時我用來評判他的那些原本屬於我的道德和價值觀卻已經徹底破碎了!」
    瑪格麗特含淚望著他。
    「……弗羅拉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我猜她和霍克利先生相處得應該也非常好。她需要一個真正的父親。我想他會是一個好父親。」
    克拉倫斯擁抱了她一下。在她額上印下一個輕輕的吻,然後松開,轉身走出了臥室。

☆、Chapter 93

半年之後。
    洛杉磯郊區不遠的橘郡,陽光明媚得就像花園裡盛開的玫瑰。對著花園的一扇窗戶里,斷斷續續傳出一陣彈鋼琴的聲音。
    一個郵差騎著自行車穿過整潔的步道,最後停在一個竪在籬笆牆邊的信報箱邊,往裡面投了一個信封。
    「克拉倫斯太太!你的信!」
    他衝那扇窗戶喊了一聲後蹬車離去,留下一串輕快而清脆的自行車鈴聲。
    「今天就練到這裡。去玩吧。」
    瑪格麗特讓弗羅拉停止練琴,自己出來往信報箱去,從裡面取出一個信封。回到房間里,拆開信。
    信是克拉倫斯寫來的。
    這也是他離開半年後,她收到的第一封來自他的信。
    他在信里說,他已經在昆士蘭附近一個叫做莫瑞的地方落下了腳。那裡是一個白人和土人混居的地帶,當地土著生存狀況堪憂,衛生醫療條件更是惡劣到了極點。上一周他收治了一個因為小腿處小傷口感染得不到及時處置最後差點要截肢的土著男孩。現在那個男孩已經能拄著拐杖重新慢慢走路了。就在他給她寫這封信的時候,男孩正趴在他的窗戶前看著他寫字。他的皮膚是棕色的,但眼睛非常明亮,就像這個地方頭頂上的太陽光一樣。
    瑪格麗特讀了幾遍信,最後慢慢吁出了一口氣,彷彿如釋重負,心情忽然變得也愉快了起來。
    她出神著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躡手躡腳的腳步聲。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來了。
    「媽媽,」弗羅拉停在了她的身邊,探頭看著還攤在桌上的紙張。
    「這是什麼?查理寫給你的信嗎?」
    「是的。」
    「他過得怎麼樣?」
    「挺好。」瑪格麗特回頭笑道:「你不和漢娜去玩?」
    「不想去。」
    弗羅拉跳著坐上了她邊上的另一張椅子。
    「他以後不再回來了,是嗎?」她問道。
    「或許有一天,他還會回來吧……」瑪格麗特說道。
    「如果你寫信給他,別忘了告訴他,我會想念他的。」
    瑪格麗特俯身過去,吻了吻她的額頭,「我會記得的。你是個小天使。」
    「媽媽,既然霍克利先生才是我的爸爸,查理又和你離婚了,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和他住一起?」弗羅拉接著問道,「我的朋友辛迪、邁克,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住在同一間房子里的。」
    這已經是最近她第n次向自己發出類似這樣的疑問了。
    瑪格麗特暗暗吐出一口氣,對上自己女兒正一眨不眨注視著她的那雙大眼睛,耐心地解釋:「弗羅拉,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媽媽和霍克利先生……」
    「我爸爸!」弗羅拉嘟了嘟嘴,不滿地糾正她。
    「……好的,你爸爸。媽媽和他之間有一些分歧,很早以前我們就分開了,所以我們沒有像辛迪邁克他們父母一樣住在一起。但這並不影響我們都愛你。辛迪麥克他們只有一個家,但你卻有兩個家,比他們還多一個。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不好。」弗羅拉搖了搖頭,「我喜歡他!」她用強調的語氣說道,「我希望他也能和我們住一起!」
    「弗羅拉,他會定期來看你的……」
    「但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就像能看到你一樣!」弗羅拉打斷了她的話。
    「弗羅拉!你不能這麼任性!」瑪格麗特的語氣嚴厲了起來。見她沈默下去,咬著嘴唇不說話,心又軟了,想了下,放緩語調,安慰道,「我答應你,只要他有時間,就盡量多地讓你和他見面,這樣可以嗎?」
    弗羅拉盯著她,繼續沈默著。
    漢娜從門口探身進來。
    「太太,馬斯基先生打電話說,他已經抵達橘郡,大約半個小時後到!」
    ————
    馬斯基是百老匯的頂級製作人兼導演,他製作並導演的一部劇曾創下連續公演一百五十場的記錄,這在現在的百老匯來說,成績非常驕人,這個記錄迄今還沒有人能打破。他出身於銀行業的馬斯基家族,是家族里的小兒子,但年輕時就對舞台劇產生濃厚興趣,憑著天分和家族財力的支持,還不到四十歲,就在百老匯獲得巨大成功,確立了自己的地位,被人冠以「百老匯之王」的頭銜。
    瑪格麗特是在去年的艾迪獎晚宴上正式認識馬斯基的。那次晚宴結束後不久,他就開始聯繫瑪格麗特,稱自己正在準備一部歷史題材的舞台劇,投資將是空前,力圖打造出前所未有的視覺和聲音震撼效果。他希望能和她合作。而當時瑪格麗特正困擾於和卡爾的重逢,所以婉拒了他的邀請。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就在上個月的時候,馬斯基通過銀沙劇院的愛施德先生再次聯繫上了她,表達了想要和她合作的誠摯願望。瑪格麗特看過劇本,產生了興趣,於是答應考慮一下。馬斯基欣喜若狂,當即帶著助手大老遠地從紐約趕到了這裡。在和瑪格麗特會面過後,瑪格麗特答應會盡快創作出第一部分交給他試閱。
    一周之前,瑪格麗特寄出了自己的樂譜。他很快打來電話,說整體非常滿意,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但還有另些問題需要和她做進一步探討,因為電話里不方便細說,他想自己再過來一趟。兩人約好今天再見面。
    ————
    瑪格麗特看向依然還沈默著的弗羅拉,站了起來。
    「我有客人要來了。等我有空了,再談這個話題,可以嗎?」
    弗羅拉從椅子上跳了下去。「你是一個壞媽媽!」
    瑪格麗特示意漢娜帶她離開。
    弗羅拉走了兩步,回過頭:「太太,請問我可以表達我對那位馬斯基先生的看法嗎?」
    「不,我不想聽。」瑪格麗特斷然拒絕。
    弗羅拉撇了撇嘴,嘴角露出一種和她父親有點神似的不屑表情,扭臉看向漢娜:「那我對你說吧,漢娜。我討厭那個馬斯基先生!而且我敢擔保,用不了兩年,他腦門上的頭髮就會掉得像約翰遜牧師那樣光溜溜的,所以我真不懂,那些女人為什麼會覺得他很迷人?」
    「親愛的,我也搞不懂。」漢娜應道,「其實我也沒覺得他有多迷人。」
    弗羅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瑪格麗特望著她的背影,撫了撫額,無奈地嘆了口氣。
    ————
    匹茲堡霍克利基金董事會的辦公室里,卡爾翻著律師遞來的一份份文件,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在你父親的那個年代,他們那些人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但現在,基金會能更好地為你服務。既提高了效率,又能合理避稅……」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幾聲後,女秘書的聲音傳了過來:「霍克利先生,弗羅拉小姐的電話,我替您接在了一號線。」
    女秘書得到過卡爾的指令,凡是弗羅拉打來的電話,無需請示,直接接進來。
    他接起一號線,示意律師噤聲。
    「親愛的。」他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
    律師面露訝異之色。
    「爸爸,下周媽媽要帶我去紐約。你可以過來嗎?」弗羅拉在電話那頭說道,「我很想你。」
    「當然沒問題!我也很想你,親愛的,我會過去的……」
    「太好了!我多想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呀!我們三個人在一起!這是我今年唯一的聖誕願望了!爸爸,我今天還和媽媽說了我的希望,但她說你不願意!」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委屈,「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們住一起?」
    卡爾看向律師。
    律師站了起來,離開辦公室。
    「……親愛的,你媽媽真的這麼說?」卡爾皺了皺眉。
    「嗯。她說你不願意,你們之間有分歧……爸爸,什麼是分歧?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分歧就是看法不同。親愛的……」卡爾轉過椅子,「你不要信她。你要相信我,我也希望能每天見到你……」他頓了一下,壓低聲音,「但是你能告訴我,你媽媽她為什麼突然要去紐約嗎?」
    「您聽說過百老匯的馬斯基先生嗎?」
    「是的。以前還見過一次面。」
    「他今天就在我家裡!才剛走不久!您想不到吧!」弗羅拉的聲音聽起來又變得興高采烈了,「他非要找媽媽合作一部舞台劇,已經來過好幾次啦!他長得可英俊了,連漢娜都被他給迷住了!他還給我帶了禮物,誇我可愛。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先生呀,如果不是有了你,我大概也會喜歡上他的。對了,媽媽看起來很喜歡他!我猜她下周去紐約,應該就是為了和他見面吧……不過也不一定……但是誰知道呢……反正她也不會告訴我這些的……」
    最後,她彷彿自言自語般地在電話那頭開始小聲嘀咕了起來。
    卡爾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停頓了幾秒,「好的,我明白了,親愛的,下周我會去紐約的。我們紐約見!」他說道。
    「紐約見!爸爸,我愛你。對了,千萬不要讓媽媽知道我在偷偷給你打電話。她會罵我的……」
    「我知道。弗羅拉,我也愛你——」
    耳畔傳來電話被掛斷的嘟嘟聲,卡爾手握話筒出神了片刻後,慢慢放下電話。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4

☆、Chapter 94

一周後,瑪格麗特帶著弗羅拉再次來到紐約。
    伯爵夫人五月時結婚,最近和准將還在佛羅里達度假。瑪格麗特和以前一樣,住在她那裡。
    她這次來紐約,主要是為了出席百老匯每年最大規模的一個慈善活動。當晚嘉賓雲集,百老匯幾乎所有知名人物都來到了現場,作為去年艾迪獎的獲得者,她自然也在受邀行列。
    當晚,瑪格麗特和早前認識的朋友敘舊,馬斯基又為她介紹了一些共同參與他新作品創作的工作人員,時間飛快而逝,到了十點鐘,正是晚宴的最□□,瑪格麗特記掛著在家的弗羅拉,結束了和一個劇作家的聊天,打算告辭提前離場。正好這時候,樂隊奏響了一支舞曲。
    「很高興今晚你能過來,但我甚至還沒機會能邀請到你跳一支舞,我能有這個榮幸嗎?」
    馬斯基走了過來,伸出手邀舞。
    瑪格麗特笑了笑,接受了他的邀請。一曲舞罷,馬斯基送她下場。瑪格麗特說道:「今晚很愉快。謝謝您馬斯基先生,但我女兒還在家裡,我想先回去了。」
    「可以再等幾分鐘嗎?」馬斯基立刻說道,「我和幾位朋友道個別,然後送你回去。」
    「不不,這太麻煩您了……」
    「完全沒有。相反,這是我的榮幸。請您務必不要拒絕。而且,正好我有一點關於這部作品的新想法,送您回去的路上,我們正好可以探討下,我覺得您的一些建議對我將會有很大的啓發。」
    「……好吧。那麼麻煩您了。」
    馬斯基露出笑容,示意她稍等,隨即轉身往前走去。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等待著的時候,視線落到舞池里正翩翩起舞著的一個年輕女郎身上。她長得十分漂亮,身材婀娜,顯然受過良好的舞蹈訓練。伴隨著節拍鮮明的探戈舞曲,她的每一次轉身、回旋都是那麼引人注目,加上身邊男伴的配合,將邊上幾對烘托得黯然無光,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探戈舞曲結束,那位女郎看到正走回來的馬斯基,立刻丟下舞伴,臉上帶笑地迎了上去。馬斯基停下腳步,兩人說了幾句話。馬斯基似乎提及了瑪格麗特,那位女郎扭頭看了她一眼,跟著馬斯基朝她走了過來。
    「伊芙,這位就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本來她就要走了的,但我想今晚機會難得,所以帶你過來把你介紹給她。費斯小姐是我這部作品的作曲。她的才華有目共睹。我相信接下來她應該能在你的演唱方面為你帶去一些大有裨益的指導。」
    馬斯基說完,轉頭看向瑪格麗特,笑著說道,「費斯小姐,請原諒我自作主張再耽擱你幾分鐘。她是伊芙,這部作品的主演之一,我相信有了你的幫助,她一定能更好地表現出這部作品。」
    那位名叫伊芙的女郎看起來自許甚高,並不大看得起瑪格麗特的樣子,只是礙於馬斯基,勉強朝她打了個招呼。
    這樣的當紅女演員,瑪格麗特見得多了,並不在意,微微笑了笑,也就過去了。
    伊芙離開後,馬斯基與瑪格麗特一道出來。他應該對伊芙剛才的態度並不滿意,或者唯恐瑪格麗特不高興,解釋道:「她雖然當紅,但並非一定要用她。只是候選考慮之一。你大概不知道,她和匹茲堡霍克利鋼鐵的那位先生關係不錯,所以難免自高了一些。希望剛才她的態度沒有冒犯到你。」
    「你是說卡爾·霍克利?」瑪格麗特一怔。
    「是的。不過那是去年時候的事了。當時我曾聽她經紀人提過一句,似乎霍克利先生有意娶她。現在怎麼樣倒不大清楚。」馬斯基聳了聳肩。
    瑪格麗特哦了一聲,心裡忽然浮出一種不大舒服的感覺,就像無意間吞下了一隻蒼蠅一樣。
    馬斯基並沒留意到她突然被敗壞了的興致,一路上繼續談著他對於這部劇的想法,最後汽車停在了伯爵夫人宅邸的門前,他下車為她殷勤地打開車門。
    「馬斯基先生,您剛才說,那位伊芙小姐只是候選女演員之一,是嗎?」她突然問道。
    「是的。當然,她自己非常希望能得到這個角色。」
    「那麼我希望您能再考慮一下。我覺得她並不是適合我這部作品的最佳人選。」她直接說道。
    馬斯基微微一愣,「你想換掉她?」
    「是的。」
    瑪格麗特從車上下來,望著他坦然道。
    馬斯基躊躇了一下,隨即點頭:「沒問題。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謝謝您,馬斯基先生,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
    馬斯基握住她的手,說道。
    ————
    卡爾抱著弗羅拉從外面回來時,弗羅拉已經趴在他肩膀上睡熟了。他示意迎出來的漢娜不要發出聲音吵醒她,自己繼續抱著她送回到她房間,把她輕輕放在床上,為她脫了外套和鞋子,最後替她蓋上了被子。
    卡爾從弗羅拉房間出來,摸出懷錶看了一眼,已經十點鐘了。
    「她是幾點出去的?」
    他下樓的時候,問漢娜。
    「六點鐘。」
    「有沒有說幾點回來?」
    「她只說盡量早點回。」
    卡爾略微皺了皺眉,走到客廳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對著漢娜和邊上伯爵夫人的管家說道:「我等她回來吧。有點事。你們不用管我,自己去休息吧。」
    「需要咖啡,或者什麼茶嗎,先生?」
    「不必,謝謝。」
    漢娜和管家對視一眼,兩人朝他彎了彎身,各自離去。
    卡爾掏出懷錶,打開蓋子放在邊上的茶几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已經十點半了,她還是沒回來。
    卡爾習慣性地往放煙盒的口袋里摸去,摸了個空,才想起來沒帶在身邊。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開始在客廳里慢慢踱步。
    漢娜冒了出來:「霍克利先生,真的不需要來點喝的嗎?或者要是你餓了的話,我可以給你上點小點心什麼的……」
    「她經常這麼晚不回來嗎?」卡爾打斷了她的話,扭過臉問道,「我是說,在橘郡的時候,她也經常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
    「哦不!她晚上很少出門的,除非有邀約。」
    「什麼邀約?」
    「她是郡樂團的成員,有時候會去參加一些排練或者公演,還為橘郡一間中學上晚課……基本就這些了……我說,霍克利先生,您真的不要來一杯咖啡嗎?」
    「好吧,不加糖。」
    「您稍等。」
    漢娜下去,很快端了一杯咖啡過來,放在桌上。
    卡爾重新坐回到剛才的位置上,有點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眼睛再次瞟向放在邊上的懷錶,一不留神,嘴巴被滾燙的咖啡給燙了一下。
    「見鬼——」他詛咒了一聲,略微倉促地放下杯子,抬起頭,「漢娜,你想燙死我嗎!這麼燙的咖啡!」
    「霍克利先生,難道你喝咖啡都是直接往嘴裡倒的?」
    因為之前他帶弗羅拉走的那段經歷,漢娜已經和他混得相當熟了,並不覺得他有多令人敬畏,所以現在被他責備,不但不在意,反而驚訝地嗆回了他一句。
    卡爾長長呼出一口氣。
    「先生,這麼晚了,也不知道費斯小姐什麼時候回,如果您實在等不住,或者可以先回去,我幫您轉口訊。」
    卡爾略微不耐煩地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下去。
    正在這時候,外面似乎傳來一陣汽車停下的聲音。他凝神,隨即從沙發上迅速站了起來。
    「應該是費斯小姐回來了!」
    漢娜說了一聲,急忙過去開門。
    ————
    瑪格麗特進來,對著迎接自己的漢娜說道:「弗羅拉睡覺了嗎?抱歉,我想早點回的,但是現場來了很多認識的朋友,實在脫不開身……」
    漢娜朝她擠擠眼睛,往後頭嘬嘴。
    瑪格麗特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意外地看到卡爾,不禁一愣。
    「您出門不久,霍克利先生就過來了,接了弗羅拉出去,然後他把她送了回來。現在弗羅拉已經睡覺了。」
    漢娜接過瑪格麗特的帽子和手包,說道。
    瑪格麗特遲疑了下,走了進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注視著他,問道。
    「我在等你。」
    卡爾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目光掠過她全身,從她時興的俏麗短髮到身上的晚禮服,以及腳上的那雙高跟鞋,最後落回到她的臉上。
    「什麼事?」瑪格麗特的語氣有點冷淡。
    卡爾看向漢娜。漢娜離開。
    瑪格麗特走到邊上的一張椅子邊,坐了下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有什麼事嗎?」
    卡爾慢慢靠到椅背上。依然沒有說話。
    瑪格麗特等了片刻,換了個坐姿,直接發問:「卡爾,找我到底什麼事?」她的語氣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卡爾視線停在瑪格麗特的臉上。
    「你好像有點不高興?」他終於開口了,卻來了這麼一句。「因為我沒有和你提前約好?」
    之前的幾個月里,他去過幾次橘郡見弗羅拉。和瑪格麗特碰面的時候,她的態度雖然談不上殷勤,但一直也都是以禮相待的。但今晚,從她一進來看到自己的第一個眼神起,卡爾就覺得她不一樣了。
    「不是!」瑪格麗特強調道,「我的意思是,我沒有什麼不高興!只是不早了,我感到有點累。有什麼事你就快點說吧。我想早點去睡覺。」
    卡爾再次看了她一眼,突然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
    「算了。那就下次再說吧。」
    他拿過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打開門,走了出去。
    瑪格麗特目視他身影消失在門口,站了起來,感略意外。但也沒輓留。等他走了後,往自己房間去。
    「我說小姐,霍克利先生這麼快就走了?他已經等了你很久。剛才還被我端上的咖啡給燙了。上帝啊,都怪我不好,忘了提醒他……」漢娜跟她一起上去的時候,嘴裡絮絮叨叨地說道。
    瑪格麗特沒有作聲。到弗羅拉房間看了下,隨後回到自己房間,脫了衣服洗澡。洗完澡後,她穿了件睡衣,坐在梳妝台前擦著濕頭髮的時候,隱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門鈴聲。
    過了一會兒,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費斯小姐,霍克利先生回來了,要見您。」

☆、Chapter 95

瑪格麗特再次來到客廳,看見卡爾站得筆直,表情顯得隱忍而凝重。
    她掠了掠掉到額前的一綹濕發,坐到一張椅子上,剛想開口,聽見他已經說道:「瑪格麗特,我們結婚吧。」
    瑪格麗特以為自己聽錯了,手一停,抬眼看向他。
    「你剛才……說什麼?」
    她懷疑地向他求證。
    「我們結婚。」他注視著她再次說道。聲音極其清晰。
    「哦——我的上帝!這簡直太好了!」
    跟了過來的漢娜情不自禁地嚷了一聲,看見瑪格麗特扭頭看過來,急忙捂住嘴,做了個抱歉的表情,隨即轉身匆匆走掉。
    瑪格麗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卡爾!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卡爾朝她走了過來,停在她的面前。
    「我能冒昧地問一聲,你現在有任何想要與另外一個男人結婚的計劃嗎?」
    「這太荒唐了!當然沒有!」
    「既然這樣,我們就結婚!」他乾脆地說道。
    「你是瘋了嗎?憑什麼我要和你結婚?」
    「因為弗羅拉!」
    瑪格麗特一怔。
    卡爾的神情現在顯得很平靜。
    「我知道現在有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著了魔一樣地到處在宣揚女權,或許也包括你在內,她們宣稱女人應當首先為自己而活,其次才是家庭和孩子。你可以批評我守舊,但我完全不認同她們。這也了違反天主教義。在我看來,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首先必須承擔起他們的責任,對於家庭和孩子的責任!」
    他用強調的語調繼續說道:「瑪格麗特,我們之間原本確實可以毫無干系了。但是因為弗羅拉的存在,我做不到。我不得不更多地為她考慮。她是我的女兒,她希望能和我一起生活,這也是我所期待的。我對她的愛比羅馬所有教堂里的神像加起來還要多!我的女兒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按照你規定的什麼見鬼的日期才能和我見上一面!」
    「什麼?!」
    「你必須接受這個決定,瑪格麗特,沒得商量!我們以前犯下了錯,這是我們一起欠她的!現在就是彌補的最好時機。」
    他的目光落到她寫滿了震驚的臉上,語氣緩了一緩。
    「你放心,結婚後我會充分尊重你的意願,絕不強行要求你履行任何你不願意的義務。我的私人律師很快會聯繫你的。在盡快結婚的前提下,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儘管向他提。只要能做到,我會答應你的。這就是我今晚找你的原因。那麼,我先走了,晚安。」
    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開門而去。
    ————
    瑪格麗特一整夜都沒睡著覺。後來乾脆起床,找到伯爵夫人的香煙,點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大口,不留神被香煙嗆了一下,開始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後趴在露台上,迎著夜風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卡爾·霍克利竟然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向她求婚!
    不不,這根本不是求婚,而是命令。為了弗羅拉,他竟然容忍和自己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或者,這是一個充滿了大男子主義的老派男人自以為是地對女兒做出的最大犧牲?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竟沒有當場拒絕,或者和他翻臉。可能是太過意外和震驚了,以致於頭腦有點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荒謬,除了荒謬,她沒別的想法了。她絕不認可他的理由。為了給弗羅拉一個名義上的「完整」家庭,他居然異想天開地要把兩個已經「相看兩生厭」的成年男女用婚姻的名義給綁在一起!
    這樣真的對弗羅拉好?她不認同。
    除非她也瘋了,否則,她是絕對不會點頭的。
    ————
    第二天早上,才五點多鐘,瑪格麗特頭暈腦脹剛剛感覺到有點睡意的時候,突然被床頭的電話鈴聲給驚醒。
    她迷迷糊糊抓起電話,餵了一聲。
    「瑪琪!」
    伯爵夫人大叫她的名字,聲音直衝耳膜,嚇了瑪格麗特一大跳。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睡意頓時被趕跑,她睜開了眼睛。
    「上帝啊,我簡直不敢相信!你要和卡爾結婚了?」伯爵夫人的聲音繼續傳來,語速飛快,充滿了興奮,「這是真的嗎?太令人意外了!我本來想等到白天再給你打電話的,但我實在是太興奮了,我忍不住,但願現在沒吵醒你!瑪琪,這簡直太好了!我今天就回來……」
    「等等!是他告訴你我和他要結婚的?」瑪格麗特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聽著!沒有這樣的事!我怎麼可能會和他結婚?」
    「但是……」
    「就這樣!我先掛了!」
    瑪格麗特掛上電話,撥了另一個號碼。電話很快接通。
    「……瑪格麗特?是你?」
    聽筒里傳來一個帶了點遲疑,以及類似於早晨剛睡醒時的那種微微沙啞的男人嗓子。
    瑪格麗冷笑了一聲。
    「卡爾·霍克利!你睡得倒真安穩啊!」
    「你說什麼?你怎麼了?」
    他的聲音變得清晰了起來,似乎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竟然告訴伯爵夫人我要和你結婚了?你嘴巴也太快了吧?憑什麼就這樣決定了一切?你這個自大、可惡的傢伙!」
    瑪格麗特一肚子火氣全冒了上來,衝著話筒高聲嚷了起來。
    「伯爵夫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困惑,「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是我跟她說的……」
    「不是你還會是誰?難道是我自己……」
    瑪格麗特忽然停了下來。
    她想起了漢娜。
    「瑪格麗特,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個嗎?」卡爾的聲音繼續傳來,「說真的,她知道了也沒什麼。我正考慮盡快告訴她……」
    「你做夢!你要結婚,去找你的伊芙小姐好了!」
    瑪格麗特說完,掛了電話。
    幾秒過後,電話響了起來。
    瑪格麗特拿起電話,掛掉。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她拔掉了線。走到外面,把客廳那架同時在響的電話也拔了線。
    漢娜剛起床,聽到電話鈴聲,正跑過來要接,見瑪格麗特拔掉線,有點不解地看著她。
    「你告訴了伯爵夫人我要和霍克利先生結婚了?」她問漢娜。
    「是啊!昨晚告訴她的。這是個好消息啊!夫人聽了不知道有多高興哩!」漢娜咧開嘴,「等下弗羅拉小姐起床我就告訴她。我想她一定也會高興壞了……」
    「我的上帝……」
    瑪格麗特撫額。最後看向漢娜:「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漢娜。我不允許你在弗羅拉麵前再提半句任何關於卡爾·霍克利的事。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們現在就走!」
    「去哪兒?」漢娜呆呆地看著瑪格麗特。
    「回橘郡。現在去收拾吧!我叫弗羅拉起來!」
    瑪格麗特朝女兒房間走去。
    ————
    六點半,瑪格麗特帶著弗羅拉和漢娜坐上了第一班去往洛杉磯的火車。
    雖然包廂都已經被預定出去了,但普通位置的票還有,而且車廂里很空曠。
    弗羅拉在連續追問為什麼突然回去又抗議無果後,現在翹著嘴巴縮在位置上不說話。瑪格麗特讓她吃東西,她扭過頭望著窗外,一語不發。
    漢娜坐在對面的位置上,小聲哄著弗羅拉。弗羅拉終於轉過頭,對著瑪格麗特生氣地說道:「為什麼都不讓我和爸爸告別一聲?他發現我就這麼走了,會以為我不理他了!他該多傷心!」
    「親愛的,他好得很。你還是先替你自己擔心吧,」瑪格麗特哼了一聲,「我想知道,是誰背著我告訴他我們昨天到紐約的?他昨晚就過來帶你出去玩了!」
    弗羅拉露出慌亂的表情。
    有時候,瑪格麗特會是一個很嚴厲的家長。弗羅拉犯錯的時候,她會對她進行懲罰。
    現在弗羅拉就感覺到了這種氣氛。
    她小聲為自己辯解道:「……但是我沒有對你撒謊,媽媽……你又沒有問我……我只是想見爸爸,想要他和我們住在一起而已……」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垂下頭去。
    「弗羅拉,我告訴過你,媽媽和他有分歧……」
    瑪格麗特壓低聲音,耐著性子再次解釋的時候,忽然看到一顆眼淚從她眼睛里滾落,滴濺到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背上。
    她一愣,停了下來。
    弗羅拉雖然是個女孩,但性格有點像男孩,平時很少哭。
    「親愛的快別哭了,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漢娜慌忙拿出手帕給她擦眼淚。
    弗羅拉慢慢抬起頭,咬著嘴唇,用倔強的目光望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感到一個頭兩個大。說道:「好了,這次就算了。但是弗羅拉……」
    她停了下來。
    對著女兒的目光,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帶著弗羅拉回橘郡,自然不可能就此便將卡爾·霍克利從她們的生活里徹底抹去。這只是一種態度的表達。她不接受他那種粗暴安排的態度表達。
    但是這樣,不可避免又傷害到了女兒的感情。她想和她的父親在一起,這自然不是錯。
    最後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
    上午十點鐘,火車抵達一個名叫奧克蘭的小站,停留五分鐘。
    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多。原本空曠的車廂,到了這個站,隨著又一批乘客上來,位置差不多就坐滿了。
    火車繼續前行。
    弗羅拉一早上都沒怎麼說話,情緒很低落。而且也沒吃多少東西。瑪格麗特剝了個橘子,小聲哄她吃的時候,從狹窄的通道口過來了一個男人,視線四下掃視,看起來像在找人的樣子。
    弗羅拉張開嘴,吃了一瓣橘子,然後抬起頭時,看到了那個男人,眼睛猛地一亮。
    「爸爸!」
    她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聲叫了出來。
    「霍克利先生!您怎麼在車上?」
    漢娜也看到了那個男人,詫異地嚷了一聲。
    瑪格麗特抬頭,看見卡爾正朝自己這邊走過來,心臟猛地一跳。
    卡爾臉上露出笑容。很快走到了她們的位置旁,視線從瑪格麗特的臉上飛快掠過,最後看向弗羅拉,俯身下去,把她從位置上抱了起來。
    「我親愛的小天使,居然不和我打一聲招呼就走了。你就不怕我傷心嗎?」
    他把她抱在手臂上,笑容滿面地說道。
    他俯身下來抱弗羅拉的時候,身體和坐在外面位置上的瑪格麗特挨得極近,瑪格麗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熟悉的淡淡味道。
    她屏住呼吸,微微扭過了臉。
    「哦爸爸!我就是擔心你會傷心!是媽媽非要我走的!」弗羅拉緊緊抱住他脖子。
    「我就知道,只有你對我最好了。」卡爾親了一口她的臉頰,然後把她放回了位置,「親愛的,你先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想和你媽媽說幾句話。」
    「好的!媽媽你快去!爸爸要和你說話!」
    弗羅拉用期待的目光望著瑪格麗特,最後伸出手,輕輕戳了戳她的胳膊。
    「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卡爾低頭看著瑪格麗特,問道。
    瑪格麗特微微仰頭,和他對視了幾秒後,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兩人來到一處沒人的車廂連接處,最後停了下來。

☆、Chapter 96

火車全速前進,在車輪碾過鐵軌發出的有規律的震動聲里,兩旁景物迅速向後移動。
    「你在生氣?」
    卡爾問她。
    瑪格麗特扭著臉,視線落在車窗外被迅速拋到身後的一根根電線桿上,沒有應聲。
    卡爾伸出手,將她肩膀扳了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
    「瑪格麗特,你在生氣,所以一大早就帶著弗羅拉回橘郡?你昨天才剛來紐約!」
    瑪格麗特拂開他的手,「我的行程需要向你報告嗎?」
    卡爾彷彿在觀察她的神色。
    「因為伊芙嗎?」他突然說道,「早上電話里你提到了她。因為她你在生我的氣?瑪格麗特,我不知道你都從哪裡聽來了什麼,但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和她早斷了往來了,從去年底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你把和你交往過的女人都當什麼了?你又跟我解釋這些幹什麼?」瑪格麗特打斷了他的話,神色里浮現出惱怒之意,「你真讓我感到惡心!我才不管你和她們怎麼樣了!你給我聽好了對於你那個可笑的提議,昨晚我本來就該當場說不的。不過現在說也不晚。我欣賞你為弗羅拉願意做出的犧牲,我也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父親,但抱歉,我不會和你結婚的!關於弗羅拉,等她稍微再大一些,如果她自己選擇跟你一起生活,我也可以考慮!這樣,你總該滿意了吧?」
    卡爾彷彿愣了一下,隨即,眉頭輕輕皺了皺。
    「瑪格麗特,我覺得你還沒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提議我們結婚,目的並不是要從你這裡帶走弗羅拉。而是我認為,她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算了吧!」瑪格麗特冷冷道,「我從不認為讓孩子生活在有著一對貌合神離父母的家庭里是件對她成長有益的事!從她出生到現在,在你出現之前,她跟著我的時候,過得一直很好!或者,我乾脆地告訴你吧,卡爾,雖然我也愛弗羅拉,但我沒你那麼偉大,可以為了她而不計前嫌地娶一個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的女人,僅僅只是因為她是你女兒的母親!就這樣吧,我請你打消這個念頭。我們之間保持現狀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說完轉身要走,卻被卡爾攔住了。
    他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瑪格麗特甩不開,露出嫌惡又氣惱的神色。
    「放開!」
    「等一下,我還有話……」
    瑪格麗特二話不說,抬腳用高跟鞋的尖頭狠狠踢了他膝蓋一下。卡爾發出一聲抽痛聲,俯身摸了下被她踢中的膝蓋。
    瑪格麗特一愣,忽然想起從前他就是這條腿的膝蓋部位動過手術,不由地停了下來。
    「冷酷的女人……」
    卡爾直起身,嘀咕了一句,臉上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你活該!」
    瑪格麗特冷冷說道。甩開他那只依然拽著自己的手。
    「瑪格麗特——」
    卡爾再次伸手抓住了她。
    「滾開——」
    瑪格麗特生氣轉過身的時候,一個乘警恰好從側旁經過,停了下來,看了一眼。
    「女士,需要幫忙嗎?」
    他打量了眼卡爾,遲疑了一下,最後看向瑪格麗特問道。
    「她是我女兒的媽媽!在和我鬧彆扭而已!」
    卡爾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乘警再次瞥了眼瑪格麗特。見她臉色雖然十分難看,但兩人似乎確實很熟的樣子。而且,這個男人一看就來自上流社會。倒真的像是夫妻或者情侶在吵架的樣子。於是道了聲歉,轉頭繼續朝前走去。
    「你可真夠讓人丟臉的!」
    乘警走後,瑪格麗特壓低聲罵他。
    卡爾剛張嘴要說話,又一個乘客從側旁走了過去。
    他皺了皺眉,不由分說半推半拽地帶著十分不情願的瑪格麗特往前頭的包廂車廂走去,來到第一個包廂前,推開了門。
    裡面坐著一對年輕男女,看起來像是新婚夫妻,兩人抱在一塊兒正在親熱,卻忘了鎖門。冷不防門被人一把推開。年輕女人驚叫一聲,慌忙拉上有點下滑的裙子領口。
    做丈夫的生氣地站了起來。
    「嘿!你是誰!這是我和我太太的包廂——」
    卡爾看也沒看,隨手摸出了幾張鈔票。「抱歉,借你的包廂用一下!」
    從紐約到洛杉磯的包廂票還不到十美元。但他遞出來的二十面額鈔票卻有好幾張。女人眼睛一亮,急忙扯了扯丈夫,接過鈔票,兩人迅速走了出去。
    「你到底要幹什麼!」
    瑪格麗特臉已經漲得通紅,生氣地質問。
    「咔嗒」輕微一聲,包廂的門鎖落扣。瑪格麗特一怔,扭臉看向卡爾。
    卡爾凝視著她,忽然抬起手臂,將她一把擁到了自己的懷裡,緊緊抱住。
    「我想這樣——」
    他低聲道了一句,隨即不由分說地吻住了她的嘴。
    瑪格麗特大吃一驚,眼睛睜得滾圓。
    他的臉在她眼前驟然放大,一種熟悉的氣息瞬間充斥了她的鼻息,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細小孔彷彿都能清晰感受到來自於他皮膚的溫度。幾秒鐘後,當她反應過來他正在強吻自己的時候,拼命地搖頭,生氣地踢他,緊緊咬住牙關拒絕他的唇舌。
    他一直用手緊緊箍住她的頭,唇貼著她的唇,無論她怎麼反抗。最後她終於因為憋不住氣微微松了下牙關,他立刻趁虛而入,兩人唇舌碰觸在了一起。
    瑪格麗特全身毛孔彷彿驟然放大,每一根汗毛都竪立了起來。她感覺到他在強行入侵自己,一狠心,牙尖咬了下去,一陣帶了微微甜味的腥氣開始慢慢在口中彌散開來。
    卡爾終於松開了她。
    「你活該!」
    瑪格麗特趁機後退了幾步,最後靠在包廂門上,胸口起伏喘息著,臉上帶著冷笑道。
    卡爾抬手抹了抹剛被她咬破了的一塊唇皮,然後抬眼看向她,渾不在意般地朝她咧嘴一笑,視線落到她被他吻得顏色鮮潤的嘴唇上,眼睛里漸漸露出一種類似於興奮的表情。
    他的這種表情,瑪格麗特實在太過熟悉了。立刻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急忙轉身要打開包廂門出去,但已經遲了,她整個人從後被他抱了起來,然後壓在了包廂的位置上。
    「瑪格麗特——」
    他注視著她越睜越大的一雙眼睛,低低地叫了聲她的名字,低頭下去,彷彿想再次吻她。
    「卡爾·霍克利,我再說一遍,你真的讓我感到惡心,非常惡心!」
    她盯著就在自己眼皮子上方的那雙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眼睛里的剛才突然閃現出來的那種類似於激動興奮的光芒漸漸消失了下去。
    他依然壓在她身上,但動作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用力,終於嫌惡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推了下去。
    「瑪格麗特,別走。聽我把話說完——」
    她站起身,用手指整理剛被他弄得有點亂的頭髮時,聽見他在自己身後低聲說道。
    「我沒興趣聽!」瑪格麗特沒有回頭,只冷冷應了一句。
    「瑪格麗特,聽我說下去!昨晚我的求婚並不是一個臨時決定。」
    「求婚?昨晚那是求婚?」瑪格麗特反問了一句。
    「抱歉,我昨晚的表達是有點問題。但它不是一個臨時決定,而是我考慮了很久的想法……」
    「不管你是臨時決定還是考慮了很久的,我還是一樣的回復。卡爾,我是不可能和你結婚的!」
    「如果我告訴你,我撒謊了!昨天晚上我跟你說的並不全是真話。我希望你能和我結婚,不僅僅只是因為弗羅拉的緣故,還因為我希望這樣,那麼你能接受嗎?」
    瑪格麗特微微一頓。
    卡爾注視著她的背影。見她依然不肯回頭,略微煩躁地抓了下頭髮,跟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開始在狹小的包廂里來回走動,走了幾圈後,他突然停了下來。
    「好吧,我承認好了!我擔心你!我感到妒忌!馬斯基是個花花公子,和不少女人都有過關係,並且始亂終棄。瑪格麗特,我知道他對你一定另有意圖!」
    「你腦子有病嗎?就因為馬斯基先生?」瑪格麗特實在忍無可忍了,轉過身面朝著他,「我們只是正常的合作!勞你費心了!我也不是不經世事的小女孩,我自己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事!何況,卡爾,」她冷冷地嗤笑了一聲,「你居然也有資格在我面前評論別的男人在男女關係上過於隨便?」
    卡爾頓了一下。
    「你可以罵我,鄙視我,隨便你怎麼樣,瑪格麗特,我確實是個人渣,沒什麼藉口可以為自己辯解的。但是,我請你相信我,在你嫁給了克拉倫斯後,我原本發誓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聯繫的!我想徹底忘記你。但去年,就在我重新見到你之後,我發現我做不到。我們分開的那幾年里,即便我有過再多的別的女人,我也沒法徹底把你忘掉。任何和你有關的事情,哪怕再小,都會影響著我的情緒,令我時刻感到焦慮不安。我痛恨這種感覺,但我自己根本沒法擺脫!瑪格麗特,即便你現在已經不愛我了,但我知道我依然還愛著你,和以前一樣。這就夠了。我發誓我會盡量做一個能讓你滿意的丈夫。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結婚,就當幫我的忙,把我從這種折磨我的狀態里解救出來。」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瑪格麗特心跳得飛快。
    「不不,別逼我!」她躲開了他的視線,搖頭,「卡爾,求你了,別逼我。結婚是件足以影響雙方的大事。我不能斷定我們彼此就適合對方……」
    「五年之前,你就是用這種藉口拒絕了我,然後選擇了克拉倫斯。現在你還是這個藉口!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去努力?」卡爾打斷了她。
    「瑪格麗特,你還記得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嗎?你上了泰坦尼克號,貨艙里那麼多的汽車,你唯獨上了我的那輛,撞壞了它。」
    他注視著她,微微一笑,「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已經被綁在了一起。這輩子,不可能再撇得清關係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4

☆、Chapter 97

「……請問,你們看到過我爸爸媽媽在哪裡嗎?」
    包廂外的走廊上,隱隱傳來弗羅拉的聲音。
    卡爾立刻走過去開門,探身出去叫了她一聲。
    因為久久不見父母回來,弗羅拉感到不放心,忍不住拉著漢娜一起過來尋找,遇到了剛才那位乘警。乘警想起片刻前那對看似在吵架的夫婦,於是帶著她找了過來,正好又遇到讓出了包廂的夫婦。弗羅拉開口詢問他們時,忽然看到卡爾開門出來,叫了一聲「爸爸」後,跑了過來。
    卡爾抱起了弗羅拉。
    「媽媽,你和爸爸剛才在說什麼?你們談得怎麼樣了?」弗羅拉轉過臉問瑪格麗特。
    「我們……」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
    卡爾看了一眼瑪格麗特。
    「親愛的,我們已經談好了,就缺最後一步。現在你等著。」
    他放下了弗羅拉,到包廂座位前的那張桌子上擺著的一個小花瓶里抽出一支花,來到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瑪格麗特,用我發自心底的誠摯,我再次向你求婚。求你能嫁給我。」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在她面前慢慢地單膝跪了下去。
    「上帝啊,多麼令人感動的一幕!」
    聞聲而來的漢娜站在門口,雙手握在胸前,一臉感動地看著卡爾現場求婚。剛才的乘警和那對新婚夫婦也按捺不住好奇走了過來,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後,露出恍然的表情,一起站在門口,等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媽媽!你快點頭!快點頭!」
    弗羅拉在邊上興奮地又叫又跳,不停催促著瑪格麗特答應,忽然像是想了起來,「爸爸!」她嚷了起來,「你沒有準備戒指嗎?」
    「親愛的,你們走得太急,我光顧著追你們,一時沒帶出來。」
    「沒關係!幸好我有辦法!」
    弗羅拉呲著牙,忍痛扯下自己的一根頭髮,用笨拙卻認真無比的動作把發絲兒結出一個圓圈,然後送到了卡爾的邊上。
    「爸爸!你用這個向她求婚!她一定會答應的!」
    「你真是我的小天使!你幫了我的大忙!」
    卡爾笑吟吟地接過發絲兒圈。
    「瑪格麗特,可以嗎?」
    他仰頭望著她,問道。
    瑪格麗特此刻已經有點手足無措了,腦子里亂成一團。發生在包廂里的這個動靜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路過的人駐足圍觀。門口擠滿了人。大家都面帶笑容,彷彿就等著她點頭了。
    瑪格麗特低頭,定定望著卡爾面帶笑容的臉。
    「趕緊答應下來啊!多麼相配的一對!」
    見她遲遲不點頭,一個性急的乘客忍不住出聲催促。
    「媽媽!」
    弗羅拉也焦急地叫了一聲。
    卡爾握住瑪格麗特的一隻手,將用弗羅拉頭髮捲成的指環套在了她的手指上,然後站了起來,湊過去輕輕吻了下她的臉。
    車廂門口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大家彷彿都松了口氣,紛紛鼓起了掌。
    卡爾轉身,滿面笑容地對著圍觀的人鞠躬表示謝意。
    ……
    一個月後。當滿城銀杏樹在季節變幻里漸漸渲染出屬於金秋的絢爛顏色時,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匹茲堡聖安娜教堂里,一場天主教婚禮正在進行著。
    雖然準備時間有點倉促,但這依然是匹城有史以來最隆重、最盛大的一場婚禮。大約有五百名受邀的貴賓從美國各地來到這裡參加了今天的儀式。他們來自政界軍界和商界。而在教堂外的兩邊大街上,更是擠滿了聞風而來的當地市民,他們翹首以待,為的,就是親眼目睹今天這一對新人的風采,並且分享著來自於他們的喜悅之情。
    瑪格麗特穿著一套潔白的婚紗。這是由伯爵夫人挑選的設計師為她量身趕制出來的。玫瑰花邊的蕾絲面紗、微露香肩的設計、緊身的束腰、象牙絲綢加雪紡的面料;她的手上佩戴著來自新郎的鑽石戒指,胸前的鑽石胸針則是繼父哈登伯格准將送的。她看起來優雅而高貴。當她手捧一束由玫瑰、蘭花和梔子花組成的花束,輓著准將的胳膊出現在教堂通道的一頭時,現場賓客紛紛回過頭來,面帶笑容地送上注目之禮。
    「親愛的瑪格麗特,今天我很榮幸,能代表你的父親將你送到新郎的身邊。相信他會看到這一幕,並且深感欣慰的。」
    在輓著她走上地毯前,准將對著瑪格麗特低聲說道。
    瑪格麗特低聲道謝。隨後在現場響起的音樂伴奏聲中,跟隨准將的步伐,在前頭由弗羅拉擔任的花童的引領下,一步步地朝著聖壇的另一頭走去。
    透過一層薄薄的白色面紗,她能看到卡爾·霍克利就站在另一頭。
    她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麼莊重的裝扮。他穿著嶄新的黑色燕尾服,白襯衫,打著一條米分青色領帶,領帶末端服帖地壓在馬甲下,鑲了鑽石袖扣的襯衫袖口從燕尾服袖里微微露出。左胸衣兜口是一小截折疊整齊的白色絲綢手帕,衣襟上,別了一朵用與領帶同色的米分青緞帶系住的鬱金香。他精神奕奕地站在牧師的邊上,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氣度不凡,面帶微笑地注視著她被准將送著,一步步地朝他走去。
    就算已經到了這一刻,瑪格麗特依然還有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在她的潛意識里,事情彷彿不應該是這樣的,至少,不應該這麼快。她覺得自己真的還沒有準備好再走進這一段婚姻。但從一個月前發生在火車上的那場突如其來的、讓她當場手足無措、根本就沒法拒絕的現場求婚開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會一路走到了這裡。來自他的深情到甚至令她有點不敢相信的告白、伯爵夫人熱絡張羅,還有弗羅拉絲毫不加掩飾的興奮和幸福之情,這一切,彷彿都成了她身後一隻無形的手,推著她今天這樣成了他的新娘。
    她根本就沒有後退的餘地。
    准將輓著她,終於停在了他的面前。
    距離越近,他看起來英俊得更加逼人。當他神采奕奕的目光穿過覆落在她臉上的面紗準確地捕捉到她正看著他的目光時,瑪格麗特忽然感到心弦彷彿起了一陣輕顫,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們走到一起,站在上帝的面前,站在我們所摯愛的親朋面前,見證這場得到祝福的結合。瑪格麗特·費斯和卡爾·霍克利神聖的結合。他們將在肉體心靈和精神上結為夫婦,在聖父的佑護下,共享婚姻帶來的歡樂,相互支持,相互慰藉,在這紛擾而脆弱的世界上,建立起相互的責任之心……」
    牧師的祝詞在瑪格麗特的耳畔響了起來,聲音鏗鏘而清晰。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忽然微微發熱。
    「……婚姻並非兒戲。知曉這些,那麼請問,瑪格麗特,你是否願意接受卡爾·霍克利成為你的丈夫,伴他一生一世?」
    牧師開始向瑪格麗特求證。
    「……我願意。」
    停了一秒鐘,她呼吸一口氣,應道。
    對面的新郎至此,彷彿徹底松了一口氣。看向站在邊上一直扭頭看過來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的弗羅拉,飛快揚了揚眉。
    「卡爾·霍克利,你是否願意接受瑪格麗特·費斯成為你的妻子,伴她一生一世?」
    「是的。我願意娶她為我的合法妻子,伴她一生一世。」
    他用清晰而有力的聲音應道。
    「天主見證了這場神聖婚姻。新郎,你現在可以吻新娘了。」
    准將將瑪格麗特的手交到了卡爾的手上。
    他緊緊握住她有點冰涼的手,掀開她的面紗,深深凝視著她,然後低頭下來,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輕輕吻她的嘴唇。
    「你是我的妻子了,瑪格麗特。」
    短暫的親吻過後,他放開她時,嘴唇移到她耳畔,用溫柔的聲音輕聲道了一句,然後輓住她的胳膊,面上帶著從容的笑,帶著她朝開始紛紛起立鼓掌的賓客們走去。
    儀式過後,教堂來賓以及另外數千名賓客來到了位於華盛頓山附近的珍珠泉莊園參加婚宴以及之後的盛大舞會。最後,在來賓們拋出的漫天彩色紙屑和祝福聲中,新婚夫婦坐上婚車離開莊園去往位於賓州東北部的波克諾勝地度假。
    剛進入二零年代。許多後來成為了熱門蜜月地點的地方都還只具備雛形。拉斯維加斯只是個到處是妓|院和小賭場的用於為軍人服務的小鎮,海濱勝地邁阿密人口還不到十萬。絕大多數上流社會新婚夫婦的首選蜜月地點都會是紐約。那裡是都會和繁華的象徵。但瑪格麗特不想再去那裡。照顧她的情緒,所以卡爾選擇了距離匹茲堡不遠的波克諾勝地。當天晚上就可以到。那裡不但風光優美,各種度假配套設施也十分完善,很適合放鬆。

☆、Chapter 98

新婚夫婦抵達波克諾度假區的酒店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但整個酒店依然燈火通明。車道的兩邊佈置著用玫瑰、鬱金香和常青藤裝飾的花道,霓虹閃爍其中。經理身穿胸前別著禮花的禮服,戴著白手套,率領侍者整齊分列在酒店門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對新婚夫婦。
    蜜月套房位於酒店頂層。內部裝飾美輪美奐。從門口開始,沿著地毯撒了一條滿是玫瑰花瓣的走道,一直通到臥室的圓床邊。圓床鋪了簇新的潔白絲綢床品,中央擺放著用深紅色玫瑰扎成的心形花圈。新婚夫婦抵達後,一輛裝了新婚慶祝蛋糕的餐車也跟著被推了進來。蛋糕的頂端,是一個長了翅膀手拿弓箭的愛神丘比特,雕刻得栩栩如生。
    「霍克利先生,霍克利太太,非常榮幸您二位今晚蒞臨此地。我是酒店經理詹姆斯。」經理笑容滿面地鞠躬說道,「餐廳隨時可以為您二位提供服務,不受時間限制。您二位想跳舞的話,樂手也隨時候命。此外,在您二位停留的期間,我們最好的溫泉池將一直為您二位保留著,你們隨時可以過去享用。如果還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召我。能為您二位的新婚蜜月之旅提供服務,將是我極大的榮幸。」
    卡爾瞟了眼瑪格麗特,見她興致缺缺的樣子,於是笑了笑,朝經理道了聲謝。
    經理鞠躬過後,領著侍者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
    卡爾走到瑪格麗特身後,幫她脫掉外衣,接著,手指自然地來到她身上那件舞會禮服後背的暗扣處。
    「……我想你應該累了,要不去洗個澡吧……」
    他溫柔地說道,開始幫她解暗扣。
    「謝謝。」
    瑪格麗特簡短地說了一聲,往前跨了一步,朝浴室方向走去,推開門進去,關上了門,隨即傳來一聲輕微的落鎖聲。
    卡爾站在原地望了那扇門片刻,隨後略微無趣般地摸了摸下巴,脫掉自己的外套,扯下領帶隨手掛在椅背上,最後倒了一杯酒,端著坐到了沙發上,開始了等待的時光。
    ————
    瑪格麗特洗完澡,穿了件寬大的浴袍,系好腰帶後,打開門從浴室里走了出來。
    卡爾手裡的酒杯已經空了,正拿在手上轉著圈把玩,有點百無聊賴的樣子。忽然見她走了出來,立刻放下杯子站了起來,朝她走了過去。
    「……瑪格麗特……」他面露笑容地叫她。
    「我先上床了。」瑪格麗特抬起眼睛,說道,「浴缸我清理過了,你可以直接用。」
    她說完,轉身朝臥室走去。
    卡爾注視她背影消失在臥室門的後面,略微無奈般地聳了聳肩,自己朝浴室走去。
    ————
    臥室里的這張圓床非常大,足以能讓一個人在上頭滾上個好幾圈。
    瑪格麗特爬上床,躺在一邊。從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帶出來的那本沒看完的書,翻了起來。
    卡爾洗澡彷彿很快。沒一會兒,就推門走了進來。
    他也穿了睡袍,赤著腳,頭髮還濕漉漉的。坐到她那一側床沿邊的時候,一滴亮晶晶的水從他發梢滾落,滴到乾燥的床單上,床單濡出了一小片慢慢擴大的深色水痕……
    「……在看什麼?」
    他看了她一眼,身體微微湊過去些,搭話般地問道。
    瑪格麗特沒應聲,只是把書舉得稍稍高了一些,讓他自己看。
    「象牙塔?這是講什麼的?」他念了一遍封面上的書名,隨口問了一句。忽然又道,「等等,你先別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說法……」他露出費力思索的表情,片刻後,眉頭驀地舒展開來。
    「我想起來了!要是我沒記錯,舊約雅歌里。所羅門王詩歌里的新郎用這種說法來贊美新娘漂亮的頸項。沒錯。就是這樣!這可倒是有點應景……」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後,注視著瑪格麗特,露出求稱贊般的帶了點微微小得意般的神情:「我小時候,總被我母親逼著去教堂。她也時常給我讀裡面她喜歡的段落——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記性還算可以,所以到現在還有點記得……」
    「這是19世紀法國一位文藝批評家的著作。和聖經無關。講的是他的觀點。藝術家要從庸俗的資產階級現實中超脫出來,進入主觀幻想的藝術天地,他稱之為象牙之塔。」
    卡爾揚了揚眉,「藝術家們確實有點瞧不起現實。但是沒有現實支持,他也會感到餓肚子的。」
    瑪格麗特笑了笑:「你說得對。所謂仁者見仁。但作為文藝批評家,他還是很有才華的。我只是看看他的理論系統而已。」
    「剛才你看起來好像很累了……」
    卡爾凝視著她,「瑪格麗特,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不會是想把時間都用在和我討論什麼象牙塔上吧?」
    瑪格麗特再次笑了笑,順服地任由他把書從她手上輕輕拿掉,合起來放在了床頭櫃上。
    「瑪格麗特……瑪琪……」
    卡爾低低叫了聲她的暱名,用手背撫了下她散在枕上的頭髮,慢慢地朝她俯下臉去。
    在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時候,瑪格麗特閉上了眼睛。
    卡爾停了幾秒,接著,吻上了她。
    他的吻起先還帶了點試探的味道,很輕,很溫柔。人也沒有完全壓上她。更接近於一個純粹的親吻而已。但漸漸地,彷彿開始迷醉於她發間、唇齒和肢體散髮出來的幽幽馨香,他的親吻開始變得熱烈起來,最後他整個人壓在了床上,壓住了她,他的一隻手也從她的衣襟下慢慢探了進去,掌心密密地貼壓在了她柔軟的身體肌膚上。中間不再有任何阻隔。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他不斷地低低喚著她的名字,聲音里帶出一種彷彿正被極力壓抑著的激蕩之情。
    從頭至此,她沒有任何抵制。任由他所為。
    但也僅此而已。
    不管他怎麼用他的低語、他的唇舌和他的指掌去挑逗她,向她示著好,她始終沒半點他期待著的該有的反應。
    彷彿他身下的,只是一具玩偶。
    卡爾原本已經粗濁的呼吸漸漸涼淡了下去。最後他趴在她身上,停止了動作。
    他支起上身,一語不發地注視著身下的瑪格麗特,直到她慢慢睜開眼睛。
    「……怎麼了?」她用一種有點懶洋洋的神色對他說道,「……我倒好像真的有點累了。今天一早開始就沒停下來過。你要的話就快一點。然後好睡覺了……」
    她說完,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你在報復我。」
    卡爾忽然說道。
    「報復你什麼呀?你倒是給我說說。」
    瑪格麗特盯著他,目光冷淡。唇角卻微微上翹,眉眼彷彿也在笑。
    雖然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母親,但這會兒,這樣躺在他臂彎下的枕上,在柔和燈光的暈烘下,她看起來彷彿還帶了滿滿的少女嬌俏之情。
    明知道她不可能是在誘惑自己,卻偏偏覺得她就是在誘惑。
    卡爾的眸光驀地再次變暗。
    他的心裡已經鑽進了一條蟲。它看不見。但卻真實地存在。這會兒它突然再次躁動不安地扭了起來,不斷地啃咬著他。令他十分地難受。
    下面的男人本能讓他立刻就想要了她。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但是上頭還存著的最後一絲理智還是阻止了他的衝動。
    他慢慢吁出一口氣。怕再這樣下去他會把持不住。
    他離開了她的身體。坐了起來。
    「我知道最近你其實一直在生氣。」他柔聲說道,「原諒我,瑪琪。那天火車上我的求婚確實過於倉促了。但是我真的非常渴望你能盡早成為我的妻子。我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激動萬分,頭腦發熱,我根本沒法控制我的舉動。原諒我瑪格麗特,如果你覺得我對你有所不尊重,那也是因為我太愛你了……」
    「撒謊!」瑪格麗特也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拉過被子遮住自己的胸口。她的眼睛盯著他。
    「卡爾,我知道你,就像你一樣地知道我!你的頭腦根本就沒發熱!你都算計好了!你分明篤定我沒法當著那麼多人面,當著弗羅拉的面拒絕你的求婚,所以你才這麼做了!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希望我們能結婚。我能拒絕嗎?正如你想的一樣,因為你是我女兒的父親,而我的意志也不夠堅定,所以我沒法拒絕。但你知道今天在教堂里我腦子里冒出了什麼念頭嗎?我在想,如果我在牧師面前說不,那會怎麼樣?明天我們是不是就成了全匹茲堡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
    卡爾深深地凝視著她。「但是你沒有。」
    「是的,我沒有。」瑪格麗特冷淡地說道,「既然都到了這一步了,我接受這個結果。但這並不表示我從心裡原諒了你對我的情感綁架。你令我感到我就像是你看中的一樣東西。因為你覺得你想要,所以你就非要把它弄到手擺在家裡一樣!老實說,這種感覺很不好。」
    卡爾露出一絲略微懊喪的表情。沈默了片刻。
    「……我實在想不出在你面前該怎麼為自己辯護……雖然我覺得我不認同你的想法……但是瑪琪,既然你自己都說了你接受了這個結果,我們已經結婚了,那麼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瑪琪?」
    最後他注視著她,緩緩問道。
    「你言重了。就這樣如你所願了,挺好的。剛才我不過是扮演了一個愛抱怨的妻子的角色而已,以後你會慢慢習慣的。」
    瑪格麗特朝他滿不在乎般地笑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卡爾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神情有點僵硬。
    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再次打了個哈欠,轉了過身側躺過去。
    「你不睡覺嗎?那我先睡了。」
    她閉上了眼睛。
    卡爾注視著她背朝自己的背影,半晌,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敗在你手裡,我心甘情願,瑪格麗特……」
    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自嘲。他地低低道了一句。
    「我知道你還不樂意和我同床。我不會勉強你的。你睡吧。我到客房去睡。」
    他俯身下去輕輕吻了下她的肩膀,站了起來關掉床頭燈,只留一盞光線昏暗的地燈,最後走了出去。

☆、Chapter 99

匹茲堡華盛頓山附近的一座宅邸里。
    晚餐時間。
    餐廳天花板水晶燈下的一張長桌一頭,坐著一個正手拿刀叉一本正經吃著東西的小女孩,切著一塊牛排的時候,刀叉和磁碟不小心碰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微的刮擦聲。顯得這個空曠空間里的她的身影愈發孤零零了。
    這個小女孩就是弗羅拉。父母婚禮過後的第二天,在他們去往波克諾後,她就來到了位於匹茲堡的這個家。
    她用叉子叉了一小塊牛肉放進嘴裡,嚼了兩下,咽下去,然後停下了動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站她邊上不遠處的弗洛喬伊。
    這幾天從這個小女孩過來之後,這個老管家就留意到,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似乎很快就成了她的關注對象。他幾乎無時不刻地收到來自於她的注目。一開始他並不在意,直接忽略掉。但這兩天,他發現她盯著自己看的頻率越來越高,時間也越來越久,甚至就在昨天晚上,在他忙著分派完僕人第二天整理庫房的任務後,一轉身,赫然發現她又站在自己身後,歪著腦袋在打量他。
    這是這個老管家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竟成了別人的關注焦點,而且對象還是個小女孩。
    這一輩子,他更習慣於站在主人身後,做一個旁人不會留意的影子。
    現在這種感覺……
    實在一言難盡。
    ————
    在被對面的小女孩盯著看了足足有一分鐘之後,洛夫喬伊終於也掛不住他習以為常的「面無表情」的表情,微微咳了一聲。
    「小姐,請問您在看什麼?」
    他破天荒地主動問道。
    「哦,我在想,您為什麼一直站在那裡,先生?」弗羅拉看著他,「從我過來的第一天開始,每次我吃飯的時候,您就站在邊上,也不說話。」
    「因為您是霍克利先生的女兒,也就是這座房子的主人。所以我要站在這裡為您服務。」他耐心地解釋了起來,「這是我一直以來堅持的習慣。從您祖父開始就這樣。您父親後來不讓我這樣做了。但考慮到您剛來這裡,我認為我應當恢復這個習慣。另外,您可以叫我洛夫喬伊。」
    「謝謝你,洛夫喬伊。你真是一個好人。但是你的腿不會累嗎?」
    洛夫喬伊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累。謝謝您的關心,小姐。」
    弗羅拉哦了一聲,重新拿起了刀叉,看似要繼續對付她面前的那塊牛排。
    就在洛夫喬伊微微松了口氣,暗暗地調換了一下左右腿的著力點時,忽然看見弗羅拉又停了下來。
    「但是你為什麼一直不笑?」
    弗羅拉帶了點研究色彩的好奇目光再次投到他的臉上。
    「我過來好幾天了。從沒見過你笑過一次。大家好像都很怕你。」
    洛夫喬伊嘴角再次微微抽搐。
    「咳咳……小姐,您再不吃牛排,它就涼掉了。」
    他顧左右而言它。
    「那我就不吃了。反正我已經飽了。」
    弗羅拉再次放下刀叉,一隻手托著下巴,繼續盯著弗洛喬伊。
    「你不喜歡我嗎,洛夫喬伊?」她嚴肅地問道。
    「不。您漂亮又可愛。」
    洛夫喬伊立刻表明立場。
    「但是你從來都不對我笑。我媽媽說,第一次見到別人,笑容就是介紹自己的最好名片。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對你笑了。但是你沒有對我笑。你沒理我!」
    洛夫喬伊嚇了一跳。
    「我笑了,小姐。」
    「你沒有!」
    「確實有!」
    「難道是我看錯了?那麼你可以再笑給我看一下嗎?就照你當時笑的樣子。」
    弗羅拉乾脆從椅子上跳了下去,走到他的面前,仰起臉盯著他。
    洛夫喬伊的嘴角第三次開始抽搐。
    他的孫子都大到已經開始上大學了。
    第一次,他在一個豆丁大的小女孩面前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見她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大有不看到他笑就不肯走的架勢,老管家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微微彎下腰,努力扯動兩邊嘴皮,最後做出了一個又僵硬又怪異的笑容。
    漢娜正好手端托盤走了進來。訝異目光投了過來。
    洛夫喬伊立刻收起笑容,站直身體,恢復了原本的表情。
    「您還可以再吃幾塊小餅乾,小姐。」他嚴肅地說道。
    弗羅拉爬著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塊剛烤出來的又香又脆的餅乾,像是想起了什麼。
    「你要嘗嘗嗎?這是漢娜做的。我最喜歡她做的餅乾了。可好吃了。」
    「不。謝謝您小姐。」
    「你也吃一塊吧!很好吃的。」
    「不,我不吃。」
    「就吃一塊!」
    趁著漢娜轉身出去的功夫,老管家看了下門口,見沒有人,迅速走過來,拿起一塊餅乾塞進嘴裡。
    「好吃吧?我沒騙你吧?」弗羅拉眉開眼笑。
    洛夫喬伊直著脖子咽了下去,唔了一聲,神色不知不覺已經變得柔和了起來。
    「洛夫喬伊,我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說不准,但大概還要過些天吧……」
    他話音剛落,外面花園方向的鐵門口彷彿傳來汽車按喇叭的聲音。洛夫喬伊示意弗羅拉稍等,自己快步走了出去,看見幾個僕人提著箱子進來了。
    「霍克利先生和太太回來了,先生。」
    一個男僕看見洛夫喬伊,說道。
    洛夫喬伊微微一愣。
    新婚夫婦去度蜜月。他以為至少要過個一周半月才回的。沒想到才幾天,兩人就回來了。
    這倒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
    這幾天的蜜月之旅,老實說,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乏善可陳。卡爾顯然是想盡量討她歡心,安排了各種活動,她也打起精神不去掃他的興。但顯然效果並不如意。到了最後,搞得兩個人似乎都有點疲倦,並且興致全無。於是昨晚她提議提早結束回去,免得弗羅拉一個人在陌生的匹茲堡感到無所適從。卡爾同意了。兩人就這樣回來了。
    晚上,等興奮的弗羅拉終於睡去後,瑪格麗特回到主臥,卡爾隨後跟了進來。
    他們的行李早被僕人送到房間歸置了起來。
    「是這樣的,」卡爾輕咳了一聲,「我們現在已經回家了,繼續分房睡的話,僕人難免會在背後有所議論……」
    「沒問題,你說得有道理,我完全同意。」
    卡爾臉上露出笑容。
    「那麼早點休息吧。我想你大概累了。我去幫你放水……」他轉身往浴室走去。
    「卡爾!」瑪格麗特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
    「謝謝你,但現在我還不想睡。我想先去琴房。」
    卡爾看了她一眼。
    瑪格麗特解釋:「之前我就和馬斯基先生說好,這個月底要完成譜曲的。但是你也知道,因為我們突然結婚,我的工作進度受到了點影響……」
    ————
    馬斯基先生起先對於她突然結婚的消息感到很驚訝。帶了點遺憾之意,很快也送來了祝福。並且也隱隱表露出一點擔心。雖然雙方已經簽了合同,但唯恐她對於《賓虛》這部作品的創作會因為嫁給了卡爾·霍克利的這個重大改變而無限期延遲下去,或者乾脆取消。因為非常看好她已經完成的那一部分,他表示他和整個團隊可以耐心等待她蜜月結束後再繼續創作。只希望不要中止合同。
    瑪格麗特當時就向他保證過,她會按照約定如期交付樂稿。
    現在距離原本最後的約定日期不到一個月了。如果沒有結婚這樁意外,時間原本是足夠的。但現在,她的時間被婚禮佔用了很多。雖然之前她也見縫插針地繼續工作,但進度條已經嚴重滯後。如果她無法按期提供作品,相應的,整個團隊包括導演、演員、舞美、樂隊……都會受到影響。
    而這並非瑪格麗特願意看到的。
    所以她現在必須要加快進度才不至於食言。
    ————
    「你在擔心合同嗎?」卡爾道,「我可以代你和馬斯基先生談一下,賠償他一切的損失。」
    「我不習慣這樣。」瑪格麗特道,「我更習慣答應了的事要做到。」
    「好吧……但你也可以在臥室里工作的,我不會介意。」他注視著她,說道。
    「謝謝你理解。但琴房可能更適合點,」瑪格麗特說道,「有時候我也需要用到鋼琴。」
    「好吧……那你早點回房睡覺,別太晚了。」
    「我知道。」瑪格麗特朝他點了點頭。
    ————
    凌晨一點多了。
    卡爾沒睡著覺。他獨自來到陽台,抽了一支煙。然後到弗羅拉房間看了下。
    弗羅拉睡得很熟,被子被她卷在身下,一隻腳掛在床沿外。
    卡爾輕輕抱她起來放平,重新蓋好被子,就著燈光俯身下去端詳了下女兒沈睡的面容,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微笑容。吻了吻她的臉後,熄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他在走廊上躊躇了下,轉身往琴房去。
    短暫的蜜月度假回來後,最近這大半個月,為了趕進度,不止白天,瑪格麗特幾乎每天晚上也都工作到很遲才回房睡覺。甚至有時,下半夜他醒來,也會發現邊上少了個人。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去了琴房。
    他停在門口,伸手輕輕推開門,燈光立刻從門縫里漏了出來。他往里看了一眼,微微一怔,立刻走了進去。
    桌子上、鋼琴上,散亂放著許多樂譜,紙上塗塗改改。瑪格麗特就趴在桌子邊,臉壓在一張樂譜上,閉著眼睛睡了過去,一隻手上還握著只鉛筆,看起來像是因為倦極了想稍微休息下,不小心就這樣睡了過去。
    卡爾的眉微微皺了起來。抽掉她手上的鉛筆,將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
    瑪格麗特被驚動,睜開眼睛。
    這段時間她感覺到創作慾望澎湃,腦子里不斷有靈感的音符跳躍。她的作品快接近尾聲了,她想一鼓作氣盡快把它完成,這樣剩下的時間她就可以用來修改潤色。剛才她只是感到眼睛酸澀,所以想閉上稍事休息一下而已。沒想到竟這樣睡了過去,而現在卡爾還抱著她。
    這大半個月,他們雖然同床而睡,但卡爾確實就像他自己先前說過的那樣,看起來並不急著要她履行妻子的義務。兩人只是「同床」而已。除了有時候早上醒來發現自己不知道怎麼的被他擁著而眠之外,兩人甚至沒多少刻意的肢體接觸。見這樣被他親暱地抱了起來,瑪格麗特感到微微有點窘,動了動身體,想讓他放下自己,扭過頭要說話的時候,發現脖子僵了,再一動,頸側的一根筋彷彿被吊住。忍不住輕輕哎了一聲。
    「怎麼了?」卡爾問她。
    「脖子,有點不舒服……」
    卡爾立刻抱著她來到一張長椅前,將她放了下去,伸手搭在了她脖頸側,輕輕揉壓起來。
    「好多了。謝謝。」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試著慢慢動了動脖子。
    卡爾看了一眼凌亂的工作台。
    「瑪格麗特,為了避免被你認為我是在橫加干涉你的自由,所以最近我一直忍著沒說。但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瑪格麗特慢慢坐了起來,看向他,露出歉然的表情,「非常抱歉,卡爾,我知道最近因為我的不規律作息,你也睡得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這樣身體會受不了的。弗羅拉告訴我,你以前也經常這樣。瑪格麗特,我不想你工作得太累。」
    「快結束了。」瑪格麗特解釋道,「接下來只要再修改一下就可以了。等這陣子過去了,我會好好休息的。」
    卡爾注視了她片刻,露出略微無奈的表情,拉著她站了起來。
    「去睡覺吧!」
    ——
    回到臥室。瑪格麗特躺了下去,閉上眼睛。片刻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她睜開眼睛,對上了卡爾的目光。他就靠在床頭,身體朝她微微側過來,低頭看著她。
    朦朧的床頭燈里,他看著她的目光顯得十分溫柔。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有點耳熱。不經意般地微微扭過臉,在他的手指觸及她臉龐的一刻,躲了過去。
    「你還不困?」
    她趁機往被窩里縮了縮,含含糊糊地問了一聲。
    卡爾的手指就留在了她的發間,微微一頓,但沒有拿開。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一下。」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向他。
    「州長辦公室在幾周前,也就是我們結婚的那會兒通知了基金會,州長要給我頒葛斯底堡獎章——這玩意兒我其實根本不在乎,但也算是個正式場合,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來。我需要你陪我一起出席。」
    葛斯底堡獎章是賓州議會頒發給公民的用以表彰獲獎者為賓州所做的傑出貢獻的一項最高榮譽,每年只有一位獲獎者。去年的獎章獲得者是一位一戰飛行英雄,他曾駕駛戰機擊落了三十六部敵人戰機。
    「恭喜你。我會陪你一起去的。什麼時候?」
    「這個週五。」卡爾說道,「這也是我們結婚後第一次在社交場合的正式露面,瑪格麗特,我很重視它。」
    「沒問題。」瑪格麗特說道。
    卡爾微微一笑,俯下身凝視著她,手指彷彿不經意般地輕輕撫過她的面頰。
    「謝謝。」他柔聲道。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5

☆、Chapter 100

霍克利一家提前一天,在週四傍晚抵達了費城。跟隨他們一起的,除了保姆漢娜,還有一個新來的以後專為瑪格麗特提供貼身服務的女僕,名叫維拉。洛夫喬伊堅持認為她身邊必須要有一個這樣的女僕。瑪格麗特也就沒有拒絕。
    按照慣例,明天的頒獎儀式將會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城市的市政廳禮堂里舉行,晚上則有一場慶祝活動。
    當晚他們入住麥凱特。這是一家距離市政廳不遠的豪華飯店。卡爾已經預定好了房間。在前台報上名字後,門童立刻殷勤上前,準備引領他們去往通到樓上房間的電梯。
    「走了,我的小寶貝!」
    卡爾朝弗羅拉伸出手,下意識地要抱她,這時,聽到邊上的瑪格麗特輕微咳了一聲,突然想了起來,她對此並很贊成。這趟來的路上就剛提醒過他,不要動不動地總抱著弗羅拉走路,這樣會助長她的嬌縱脾氣。
    「爸爸!」
    已經漸漸習慣父親抱自己走路的弗羅拉飛快跑到了他跟前,仰著頭眼巴巴盯著他。
    卡爾瞥了瑪格麗特一眼,見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於是揚了揚眉,改而蹲了下去。
    「親愛的,等你媽媽不在邊上的時候,爸爸再抱你走路。」他湊到弗羅拉的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
    弗羅拉扭頭看了母親一眼,也效仿他的樣子,湊到了他的耳畔:「媽媽是在妒忌你不抱她走路嗎?但是說真的,我覺得她太重了,你可能抱不動她。」
    她的聲音雖然也放輕了,但還是傳到了站在邊上的漢娜和瑪格麗特的耳中。漢娜繃著張臉彷彿沒聽到。卡爾瞥了眼瑪格麗特。見她神色尷尬,一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的樣子,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差點沒笑出聲,於是咳嗽了一聲,壓低聲道:「我抱得動的。不信的話,等沒人的時候,我抱她給你看。但是現在我們先去房間了。」
    他微笑著站了起來,牽住弗羅拉的一隻手,帶她往電梯方向走去。
    瑪格麗特盯著前頭兩個一大一小的背影,搖了搖頭,正要跟上去時,注意力忽然被接待處傳來的一陣說話聲給吸引了。下意識地回過了頭。
    那裡站著一對中年夫婦。看穿衣打扮也是有錢人的樣子,腳邊放了大大小小五六個箱子。似乎他們聲稱自己預定過房間,但不知道為什麼,飯店卻查不到他們的訂房記錄。
    「漢斯·布朗?您確定您是用這個名字預定房間的?」
    聞聲而來的大堂經理再次和這對夫婦確認。
    「……呃,是的,我是在一周前讓我的管事貝斯訂的房間……」丈夫語氣顯得有點猶疑,彷彿自己也不是很確定的樣子,抓了抓頭髮,看向邊上的妻子。
    「或許他是用我太太的名義預定的?」
    「莫莉·布朗。」他邊上的妻子報上名字。
    經理再次查看了訂房記錄,搖了搖頭。
    「非常抱歉,布朗太太,我們這裡也查不到一周前曾用您名字預定房間的記錄。」他禮貌地說道。
    「好吧!」布朗太太無奈地攤了攤手,「那麼現在還有空房間嗎?既然我們的行李都已經搬到了這裡!我需要一間我和我丈夫住的高級房。我們還帶來了一個隨從。也需要一個房間。」
    「非常抱歉,布朗太太,」經理再次道歉,「您大概不知道,明天在市政廳有一場盛大活動,全賓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會到來。作為本市最好的飯店,幾天前連普通房也已被預定一空。到了現在,我估計附近的幾家大飯店應該也沒什麼好房間了。我建議您可以到遠一些的街區去看看,或許還有不錯的房間。」
    布朗先生失望地嘆了口氣,布朗太太看了眼腳邊的行李箱,忍不住低聲抱怨起丈夫:「我早就跟你說過,貝斯先生做事冒冒失失的,早就該換掉他了。否則我們也不必特意跑到費城找人來解決生意上的麻煩!你偏偏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別的不說,現在我們該住哪裡去?」
    布朗先生臉上露出難為情的神色,迅速瞥了眼邊上的人,隨即低聲道:「別急。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卡爾已經走到了電梯邊,扭頭髮現瑪格麗特沒有跟來,還站在原地,示意漢娜看著弗羅拉,自己走了回來,發現她正盯著接待處前的一位胖太太在看,眼睛一眨不眨。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
    對方頭上戴了頂插羽毛的帽子,有錢太太的打扮。這會兒也不顧當庭廣眾的,正抱怨著顯得有點沮喪的丈夫。
    非常普通的一對夫妻而已,丟在路人里就會被迅速吞沒。
    「怎麼了?你在看什麼?我們可以走了。」
    他不經意地收回目光,低聲說了一句,隨即伸手輕輕攬她肩膀。
    「哦!等一下!」
    瑪格麗特推開他的胳膊,朝那位胖太太快步走了過去。
    「打擾您了,但是您就是那位莫莉·布朗太太?」
    瑪格麗特壓抑住自認出她後便發自心底油然而生的些微激動之情,走到她的面前問道。
    布朗太太正無可奈何地指揮丈夫和門童往外面搬行李,聽到有人和自己搭訕,抬起頭,打量了瑪格麗特一眼,遲疑了下。
    「……是的。但是您是……」
    她覺得面前這位打扮高貴富麗的年輕太太看起來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我是瑪格麗特·費斯!您忘了嗎,當年我也在泰坦尼克號上。我在海裡快要凍僵的時候,是您指揮著救生艇回來救起了我!」
    瑪格麗特壓低聲激動地說道。
    布朗太太驀地睜大眼睛,盯著瑪格麗特瞧了一會兒,終於拍了下自己的額頭。
    「上帝啊,真的是你!我想起來了!是的,我記得是有這麼一位年輕小姐。但是現在你變成了這樣,要不是你自己上來,否則我真是認不出你呢!上帝啊!真是個意外的驚喜!」
    「是啊,真是個巨大驚喜!我也沒想到能在這裡再次看到您!」
    瑪格麗特緊緊抓住胖太太的手。
    「是的,是的,一晃,這麼多年就過去了……」布朗太太喟嘆了一聲,再次打量瑪格麗特,「費斯小姐,你看起來像是結婚了?是和你丈夫一起來費城的嗎……」
    她忽然留意到朝自己走了過來的那個男人,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幾秒後,很快就認了出來,難掩臉上露出的驚訝之色。
    「上帝啊!我看到了誰?」她再次低呼,「這不是卡爾·霍克利先生嗎?」
    「是的,是我。」卡爾已經微笑著站到了瑪格麗特的邊上,「能在這裡再次遇到您,實在是個驚喜,布朗太太,請容我再次向您介紹瑪格麗特,她現在已經是霍克利太太了。」
    「哦,我的上帝——」
    布朗太太發出了她第n次用以表達驚奇和震驚的感嘆聲。
    「你們……你們居然結婚了?」
    她抬手捂住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露出笑容。「真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呀!恭喜你們,霍克利先生,霍克利太太!」
    「謝謝。順便說一聲,我們的女兒也來了。」卡爾回過頭,示意漢娜帶著弗羅拉過來。
    「太太,我叫弗羅拉。很高興認識您。」
    弗羅拉停在布朗太太的面前,提起裙裾微微屈膝,朝她行了個標準的小淑女禮儀。
    「哦,瞧啊,多麼可愛的一位小天使!」布朗太太滿臉笑容地稱贊。
    「能有這個榮幸為我們介紹一下您的丈夫嗎?」
    卡爾看向一直站在布朗太太身後的那個男人,笑道。
    「哦,我差點忘了!我的丈夫休。」
    「卡爾·霍克利。認識您很高興。」卡爾主動朝休·布朗伸出了手。
    休·布朗在七八年前與人合伙所投資的那個非洲金礦幸運地獲得成功前,還只是一個經營著一家小紡織廠的廠主而已。因為金礦的發現,讓他一躍躋身富人行列,開始過上了上等階層的生活。但他顯然適應得不是很好。並且彷彿泰極丕來,這兩年,因為戰爭的影響,加上斥巨資投資的好幾個項目都失敗,他的生意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不得不考慮賣掉手頭所持金礦的股份。泛美礦業的斯科特家族有興趣買他的股份,但聲稱最具價值的那部分明礦已經開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也就不值錢了,所以將價格壓得很低。他們夫婦這趟來費城的目的,就是為了和斯科特再次磋商這筆交易。鑒於對方身份,他們自然也需要入住高級酒店。沒想到現在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布朗也算是在美國成功人士圈里混過幾年的,對於匹茲堡的鋼鐵大亨霍克利的名字自然如雷貫耳。只是沒想到他看起來比自己要年輕許多,而且竟然會對自己這麼客氣。見他主動朝自己伸手過來,壓下心裡的驚訝,將剛才略微汗濕的手心在褲子上暗暗飛快擦了擦,隨即握了上去。
    「認識您是我的榮幸,霍克利先生。」他用一種帶了仰慕的目光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恭敬地說道。
    布朗太太並沒怎麼留意丈夫的心情,接著用略微無奈的口吻向瑪格麗特解釋道:「我和我丈夫過來是為了點生意上的事……原本以為預定了這裡的房間,但是沒想到出了點意外。我們正打算離開去別的飯店看看……」
    「稍等一下。」卡爾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邊上的大堂經理跟自己過來。兩人站到邊上地上說了一會兒話後,經理微笑著走了過來,對著布朗夫婦說道:「事實上,為了應急,我們通常都會留下一兩個套房,以備不時之需。既然你們是霍克利先生的好友,自然可以為你們提供貴賓服務。您請跟我來,這就為您二位辦理入住登記。」
    休·布朗松了口氣。布朗太太也喜出望外地向卡爾道謝。
    卡爾瞄了眼瑪格麗特,見她正看著自己,目光里似乎帶了點贊賞。於是笑了笑。
    瑪格麗特和布朗太太道別後,隨卡爾離開來到酒店套房,等一切安頓好,她坐在床邊,整個人依然還為剛才和莫莉·布朗的偶遇而感到興奮。
    「上帝啊,你不知道,我剛認出她的時候,我的心情簡直是……」她沈思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好多過去的記憶,一下都湧了出來……」
    卡爾手上端了杯酒,走到她邊上,「你看起來很高興?」
    「是的。當然高興了!那時候她救了我……」瑪格麗特忽然站了起來,「我剛才忘了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她吃飯!她的房號是什麼?我現在就去打個電話……」
    卡爾按住了她,讓她坐了回去,自己跟著坐到了她邊上。
    「親愛的,你好像忘了,我們晚上已經有飯局了。」他微笑著道。
    「哦是的,我忘了。」瑪格麗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我們要去市長家裡吃飯的。那麼只能改時間了……但是我不知道她會在費城停留幾天。」
    「為什麼不邀請他們明晚來參加慶祝晚宴?」卡爾忽然說道,「我想他們應該樂意來的。」
    「你不介意?」
    「為什麼介意?」卡爾彷彿失聲笑了起來,「我知道這會讓你感到高興。只要是能讓你感到高興的事,我都願意嘗試。」
    他說得非常自然,這句話彷彿脫口而出。瑪格麗特心裡微微一動,抬眼看向他,正對上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彷彿含著笑,就那麼溫柔地看著她。兩人坐得又這麼近,身下還是一張床……
    她的心跳忽然有點加快,動了動肩膀,想站起來的時候,卡爾喝了一口手上端著的酒。
    「……還不錯。你也來一口?」
    他將自己喝過的玻璃杯遞過來,送到她的嘴邊。
    在他的注視之下,瑪格麗特略微被動地張開嘴,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卡爾的目光落到瑪格麗特的嘴唇上。
    「這裡,沾了點酒……」他低低地說道。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伸出米分紅色的舌尖,舔了下。
    他笑了起來。
    「……這邊……還有……」
    他說道。臉跟著慢慢朝她俯了過來。
    瑪格麗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嗯哼了一聲,微微躲開臉。
    「好了,不早了,我們是不是可以準備更衣了。要不然會遲到……」
    「在這之前,我想吻一下霍克利太太,可以嗎?」他順手把酒杯放到腳邊的地上,凝視著她低語。
    瑪格麗特咬了咬嘴唇,略微窘。有點不知道該縱容他的這種蛇隨棍上還是拉下臉拒絕。在她猶豫著的時候,他慢慢地貼了過來,微涼的唇試探般地輕輕碰到了她的唇,然後分開。接著又碰到了一起,帶了點親暱。
    「閉上眼睛。」最後他低聲命令她。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瑪格麗特很快就被丈夫吻住,繼而壓在了床單上。
    他唇上的溫度迅速升溫,熱情也不可阻擋——這是婚後幾個月來兩人第一次有過的如此親密的接觸。她那顯得並不怎麼強烈的拒絕反應在他的熱情面前顯得完全不堪一擊。
    「瑪格麗特,別再和我生氣了好嗎……接受我。我是你的丈夫……」
    他用唇舌不斷挑逗她敏感的耳垂,把她緊緊壓在自己的身下。
    瑪格麗特一陣戰慄。她下意識地覺得這樣不妥……但是哪裡不對,她又說不上來……她只覺得自己渾身軟綿綿的,沒半點力氣……
    很快,她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
    臥室的門沒有上鎖,突然毫無防備,被弗羅拉推開。
    「爸爸,媽媽,你們看我這麼穿漂亮嗎……」
    高高興興的聲音突然斷了。
    剛換上為做客準備的漂亮裙子的弗羅拉彷彿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鵝,睜大了眼睛,定在門口。
    「上帝啊!瞧你在幹什麼!」瑪格麗特嚇得不輕,打了個哆嗦,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了還壓住自己的卡爾,拉了拉衣服,跟著迅速從床上坐了起來,手忙腳亂之下,腳不慎又踢翻了他剛才隨手放地上的酒杯,杯子碎裂,剩下的酒液漫在了地板上。顧不得收拾,瑪格麗特急忙朝女兒走了過去。
    「弗羅拉,你別誤會,我和你爸爸……」
    「親愛的,你剛才不是說你媽媽太重嗎?我只在做預備抱她之前的熱身準備而已……」
    卡爾急忙也跟著從床上一躍而起,急中生智地找了這麼一個爛得無復以加的藉口。
    「爸爸你撒謊!我都看到了,你明明在親她!」弗羅拉嚷道。
    瑪格麗特頓時面紅耳赤,停住腳步,回頭盯了卡爾一眼。
    卡爾略微心虛地避開她的目光。
    「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喜歡她!」弗羅拉彷彿突然明白了過來,繼續嚷,「我希望媽媽也能喜歡你,要是她也能親你就好了!」
    瑪格麗特現在鬱悶得快不行了。
    漢娜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帶她走?
    卡爾臉上頓時露出笑容。
    「親愛的,你說得很對。那麼我就讓她也親我。但是你一直站在那裡的話,她會害羞的。你看,她的臉都紅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剛才什麼都沒看見——」
    弗羅拉嘻嘻一笑,立刻轉身跑了出去。跑出去兩步,又回過頭,砰的一聲帶上了門。
    卡爾轉過頭,看著瑪格麗特,搓了搓手。
    「……親愛的,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再繼續剛才的事……因為弗羅拉就這麼說的……」
    「你說呢?」
    瑪格麗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快步走過去打開了門,叫服務生過來清理地板。
    卡爾注視著她消失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心情再次變得愉快無比。
    他有一種預感,從剛才偶遇布朗太太的那一刻開始,或許他的好運就要降臨了。

☆、Chapter 101

第二天,州長和費城大主教都出席了典禮,向今年的獎章獲得者授獎。按照慣例,獲獎者在最後登台演講。卡爾的演講簡潔而有力。在簡短表達了得知被授獎時的驚喜和感激外,他承諾霍克利基金將會加大對慈善和公益的持續投入,「上帝賜予我們多大的能力,本意就要讓我們承擔起多大的責任。」最後他這樣說道。
    他的演講獲得了熱烈的掌聲。典禮結束後,在離開禮堂時,一個供職於一家頗有市場的女性雜誌的著名女記者從人群里擠過來,向他提問他對於不久前田納西州終於通過的關於婦女獲得參選權的憲法第19條修正案的看法。
    上個月,田納西州終於通過修正案,由此湊夠了法案得以批准的州數,美國婦女為爭取選取權的將近百年的鬥爭終於以勝利畫上了句號。但法案的通過也引發了保守人士的嘩然。許多頗有影響力的大人物甚至紛紛公開表示不贊成。
    「我的女兒前幾天剛在抱怨,她為什麼就不能往票箱里投票。我告訴她,她還太矮了,夠不到投票口。等到她能夠到的時候,美國的法律就能讓她當一個為自己想法投出手中一票的神聖選民。對了,她今年只有四歲。」卡爾笑容滿面地說道。
    他的回應引來一片笑聲。提問的女記者顯然不滿意於他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接著又問:
    「您真幽默,霍克利先生,能再回答一個問題嗎,比起剛才那個問題,我想我們大多數的讀者更關心這個。關於您的夫人,在去年的百老匯艾迪獎頒獎禮上,我曾有幸見過她的面,並且和她進行過交流。她是一位擁有自己事業的新女性。那麼您介意為我們的讀者答疑,在家庭生活中,如果您和您夫人就某事有了不同意見,通常最後都是如何處置的?」
    卡爾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請不要把這當成是對您隱私的冒犯,而是您看起來確實更像是位傳統人士。」女記者相當犀利,接著說道,「歐洲戰爭雖然結束了,但我認為戰後的這個世界會和從前有所不同,並且這種改變正在迅速發生著,尤其是新舊觀念的衝突。我想來自於賢伉儷的有益的相處經驗能更好地啓發閱讀我們雜誌的成千上萬的讀者,她們全都來自家庭。」
    「我尊重我的妻子,就像尊重我的思想。而她相信我,就像相信太陽每天早上都會升起一樣。如果這個回答能讓你們的讀者受到哪怕再小的一點啓發,我將不勝榮幸。」
    卡爾說完,朝明顯愣了一下的女記者笑了笑,繼續朝前走去。
    ————
    第二天晚的慶祝晚宴嘉賓雲集,白天剛結束的那場典禮是話題的中心。
    自然,最後聯袂現身的霍克利夫婦成為了焦點人物。樂隊奏起第一支開場舞曲,兩人在眾人注目之下滑入舞池翩翩起舞,舞步配合得天衣無縫,令人賞心悅目。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卡爾卻依然有點捨不得放開她的手。
    「今晚你真美。」他注視著她,低聲說道。
    「你看起來也非常英俊,霍克利先生。」
    她目光閃亮,紅唇微翕,用只有他能聽得到的聲音低語了一句。
    或許她並沒別的意思,純粹只是對他的一種回應。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聽到她這樣私語般地誇自己,他覺得他彷彿嗅到了一絲撩撥的味道……
    卡爾心臟立刻砰然而動,他覺得莫名地就興奮了起來。要不是晚宴剛開始,而他們是主人,他現在就想帶她離開……回飯店的房間……
    昨晚他們睡在飯店的同一張床上。或許陌生的環境更容易讓人卸下防備,昨晚她看他的眼神兒也不像在匹茲堡時那麼冷淡了,天知道,他為什麼居然還放過了那麼好的機會,兩人明明同床共枕,他卻礙於自己之前一時腦熱說出的什麼「只要她不願意他就絕不勉強」之類的空口白話,像個傻瓜一樣地只和她蓋著被子聊了一堆諸如費城歷史的廢話?
    其實他分分鐘只想撲過去壓住她。就像昨天下午弗羅拉闖進來之前他做的那樣。
    「舞已經跳完了。你在想什麼?」
    瑪格麗特看到卡爾的一個朋友走了過來,而他遲遲還不松開自己的手,感到有點奇怪,於是低聲提醒了一句。
    卡爾如夢初醒,哦了一聲,終於松開了手,面露微笑和妻子一道向賓客致意,感謝他們撥冗出席了這個晚宴。
    因為賓客眾多,這場晚宴採用了美國上流社會剛開始風行不久的自助取用形式。洛夫喬伊在幾天前就來到這裡,親自安排並監督了一切,以保證今晚出現在賓客面前的一切都盡善盡美。
    餐台區的長桌鋪了雪白的桌巾,點綴鮮花,銀質的餐具和玻璃器皿在燈光里交相輝映,即便是一隻小小的果醬勺子也被擦得閃閃發亮。澆以藏紅花醋汁的蘆筍沙拉、新鮮俄羅斯牡蠣、薄汁油燜龍蝦、蘋果白蘭地燜鴨、三文魚慕斯、松露烤蛋糕、香檳……出自最頂級大廚之手的各種豐盛料理擺在桌上,供客人們自由取用。
    瑪格麗特看到了應邀前來的布朗夫婦,急忙走了過去。
    「很高興你們能過來。」
    「非常難得一見的盛大派對,應該謝謝你們夫婦的邀請才對。」布朗太太笑道。
    卡爾走了過來,和布朗夫婦寒暄了幾句後,對著布朗先生道:「我恰好知道一位有意投資礦藏的朋友,要是您不介意,或許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下。多認識幾個人,總不是件壞事。」
    布朗先生道謝,表示自己非常期待。等他們走後,瑪格麗特繼續陪著布朗太太,給她介紹認識了一些來賓,最後兩人坐了下來。
    「布朗太太,當年下船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那位傑克·道森先生了。我知道在船上時,您和他的關係還不錯。您有他的消息嗎?」瑪格麗特問了一聲。
    這些年來,有時候她也會想起傑克·道森和跟隨他一起走了的羅絲。不知道他們現在去了哪裡,下落又如何了。現在看到布朗太太,往事再次浮上心頭,於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確切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布朗太太說道,「但道森先生在離開前,倒確實找過來和我道過別。他似乎愛上了同在船上的一位姑娘,那位姑娘也獲救了。但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只知道他可能會帶著那姑娘去遠東。當時他就這麼跟我說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或許已經分開,或許死於那裡的炎熱天氣,又或許,像有些幸運的傢伙一樣發達了,誰知道呢?但我寧願相信他已經在孟買,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賺到了他自己的茶園,現在正和那姑娘好好過著日子呢。畢竟,那孩子身上帶著的那種勁頭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瑪格麗特沈思了片刻,微微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我也相信他們現在一定過得很好。」
    布朗太太點了點頭,扭頭看了眼另一頭卡爾和自己丈夫的背影,搖了搖頭。
    「霍克利太太,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您居然會嫁給霍克利先生……」她停了下來,「抱歉,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昨天突然知道你們結婚了,太過意外而已。」
    「沒什麼。我能理解您的震驚。事實上,連我自己有時候也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畢竟……」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在船上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布朗太太仔細看了瑪格麗特一眼,彷彿在觀察她的神色。
    瑪格麗特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無意間情緒流露似乎有點不妥,於是掩飾地轉過頭,「您要喝一杯嗎?我去給您拿。」
    「不不,謝謝,我不渴。」布朗太太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剛才你們跳舞的時候,簡直太相配了,完全的天造地設,我看得簡直捨不得挪開眼睛,」她頓了一下,「並且我看得出來,霍克利先生非常愛你。我想他一定是個好丈夫的。」她用篤定的語氣說道。
    瑪格麗特忍不住笑了起來。「您真會開玩笑。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謝謝您的好意。」
    「我說的是真的。」布朗太太正色道,「並不是因為他今晚禮遇了我和我丈夫,我才在你面前說他的好話,實在是他令我感覺到,他現在和從前在船上時給我留下了最初印象的那個人完全判若兩人了。難道你沒有發現,他變了許多嗎?並且,昨天剛遇到你們的時候,我無意留意到有一瞬間,他看向你時的那種目光。我遇到過許多夫婦,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個做丈夫的眼中看到對妻子流露出那樣的注視目光了。那是一種完全自然的流露。那會兒我就知道你在他這裡的分量了。」
    「……」
    瑪格麗特感到自己耳朵都熱了起來,難為情地看著說話這麼直接的這位胖太太,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口。
    布朗太太哈哈一笑。
    「相信我,我看男人的眼光絕不會錯。我丈夫雖然沒大用處,年輕時剛認識他時,他甚至還只是我父親紡織廠裡的一個小工頭。但我還是嫁給他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會對我好。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當初的判斷並沒有錯。現在我告訴你,霍克利先生會是一個好丈夫。我不敢對他為人到底如何下結論。其實對於我們女人來說,這也無關緊要。他會是一個重視家庭的好丈夫,這就足夠了。」
    「在我的老家德州有這麼一句話,好男人可不像鳩鳥窩的蛋,隔個一兩天就會生一隻出來。」
    最後,她這麼說道,帶了點意味深長的味道。
    瑪格麗特一怔,下意識地抬起眼睛,搜尋卡爾的背影。
    他正和幾個男賓站在不遠的地方,其中就有昨晚請他們夫婦上門做客的費城市長。他似乎和另個人因為什麼正起了點小小的口舌爭執。
    「抱歉我沒法接受你所謂的我們英國人恪守陳規的論斷。在我看來,恰恰是你們美國人不能理解傳統和傳統的重要性!」
    說這話的那位紳士,瑪格麗特恰好剛被介紹過認識,是位英國領事,也是一位爵士。大概是多喝了幾杯酒,所以口氣有點衝。
    和爵士起了爭執的費城市長似乎有點尷尬,掩飾地喝了一口酒。
    「……我覺得諾蘭先生並不是這個意思,可能是他的表達不夠確切。」
    瑪格麗特聽到卡爾適時地替市長接了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和美國人談歷史是個笑話,但這不表示我們不尊重傳統。只是不想被傳統過於牽制而已。從某種程度來說,正是歷史和傳統將歐洲捲入了這場剛結束沒多久的大戰。所以我如果這麼說,接受改變和沿襲傳統一樣重要,您應該不會反對吧,爵士閣下?」
    領事彷彿還有點不服氣,但又無法反駁,只好怏怏地閉上了嘴。
    卡爾笑,「這麼美好的晚上,實在不應該浪費在這種爭論上。我為今晚準備了幾支上好的藍冰威士忌,我們可以慢慢喝。」
    他朝邊上的侍者吩咐一聲,侍者快步離去。
    邊上幾個男人表示贊同,跟隨卡爾往酒台走去。
    卡爾彷彿覺察到瑪格麗特在看自己,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
    瑪格麗特急忙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繼續和布朗太太說話:「那麼,您大概要在費城停留幾天?」
    「什麼?」
    布朗太太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不一定,看情況進展……」
    卡爾很確定,她剛才就是在看他。偏偏還要裝出沒在看的樣子。
    他揚了揚眉,轉過頭,繼續朝前走去。

☆、第102章 CHapter102

晚宴結束,等賓客離開,卡爾和瑪格麗特最後回到下榻飯店時,已經是深夜了。
    「弗羅拉喝藥水了嗎?睡了吧?」
    瑪格麗特脫下外套和帽子,問聞聲迎了過來的漢娜。
    昨晚夫婦倆帶著弗羅拉到費城市長諾蘭家中做客,離開市長家時,因為時間還不算晚,拗不過她的懇求,兩人帶她到中央廣場一帶的夜市遊玩。弗羅拉吃胡椒烤牡蠣,喝平時不怎麼被瑪格麗特允許喝的汽水,看街頭藝人表演吞火,被卡爾縱得差點沒玩瘋。要不是瑪格麗特覺得太晚了加以阻攔,做父親的最後甚至還要應她懇求買票去看在瑪格麗特看來甚至帶了點恐怖意味的什麼人頭蛇身劇場表演。回飯店房間後,她還一直處於興奮狀態,鬧到很晚才睡著覺。今早起來就嚷喉嚨有點乾癢,咳了兩聲。瑪格麗特有點不放心,白天時請了個醫生過來看了下,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留下一瓶藥水,並吩咐讓她多喝水注意休息。
    晚上在晚宴會場里,瑪格麗特中途出來曾往飯店房間打了個電話,得知她在看畫冊,也沒嚷喉嚨不舒服了,於是吩咐漢娜帶她按時睡覺。現在一回來,先就問她的情況。
    「她九點就睡著了。嚷著藥水苦,但也喝了。很乖。沒什麼問題。」
    漢娜接過她的衣物,說道。
    瑪格麗特來到弗羅拉房間的門口,看見卡爾已經彎腰站在女兒床前,正輕輕替她拉高被子。地燈的光從側旁投射過來,在牆邊照出一個柔和的側影。
    卡爾替女兒拉好被子,抬頭看見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嘴邊示意她噤聲,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帶上了門。
    「她睡得很熟。看起來應該沒問題了。」卡爾低聲說道。
    「霍克利先生,太太,你們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早點去休息吧。弗羅拉已經沒事了。晚上我也會睡她房間的。放心吧。」漢娜插了一句。
    「謝謝你,漢娜。」
    道謝過後,兩人回到臥室。
    ————
    瑪格麗特洗完澡換睡衣後躺在床上,習慣性地順手拿起放在床頭的費城指南翻了起來,等卡爾也上來後,感覺到他彷彿在看著自己,偏偏又不說一句話,漸漸感到有點彆扭,於是放下指南,扭頭看向他:「睡覺吧?不早了。」
    卡爾朝她微微一笑。體貼地俯身過來替她擰暗了台燈。
    瑪格麗特習慣性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她當然沒睡著覺,雖然確實感到有點累了。今晚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一切彷彿都有點不對味。
    她開始在心裡默默數羊。
    數到第三百隻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翻身回來朝向他。
    「你睡著了嗎?」
    「沒有。」
    朦朧暗影里,卡爾的聲音傳來。
    「……我也睡不著……今晚布朗太太離開前很高興。她告訴我,布朗先生新結識的那位克里斯多夫先生對他們的礦藏表現出了興趣,他們約好進一步商談。這樣可供選擇的買家或許就不止原來那一家了。她說謝謝你。」
    「能幫上點忙,我很高興。」卡爾說道。語調不快也不慢。
    瑪格麗特嗯了一聲。
    「瑪琪,剛才我一直在想,晚上你和布朗太太都說了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聽到他突然這樣說道。
    瑪格麗特一頓。
    「……我看到你們說了很久的話,你還在看我?所以我猜,你們談話的內容和我有關係?」
    「沒有!」
    瑪格麗特立刻否認。「我們不是在說你。」她開始再次轉身,「……唔……還是睡覺吧……我好像又困了……」
    她的肩膀忽然一沈,搭過來一隻手,阻止了她要翻身背對他的動作,接著,床頭燈被擰亮。
    突然變亮的暖黃光暈里,瑪格麗特見卡爾正湊過來俯身看著自己,眼睛里彷彿含著碎芒,有點幽遠,又微微閃動。
    她的耳根慢慢開始發燙,假意燈光刺目抬手擋住眼睛,「……嗯……」她低低地哼了一聲,聲音里已經帶出一種她自己也沒覺察得到的撒嬌意味,「你看什麼呀……我都說了又困了,要睡覺了……」
    卡爾拿開了她擋住眼睛的那只手,凝視她片刻後,忽然嘆了一口氣,放開她躺了回去。
    「你怎麼了?」
    瑪格麗特已經被他看得心跳開始加快,覺得他會有接下來的什麼動作,這會兒卻見他又突然地松開她躺了回去,心裡竟然忽地有了一種彷彿類似於失望的感覺。等了一會兒,忍不住發問。
    「說真的,瑪格麗特,我現在開始感到有點後悔了。」他看了她一眼,說道。語氣鄭重。
    瑪格麗特心微微一緊。剛才那種令她感到心跳加速的若有似無的微妙之感慢慢地消去了。
    她仔細看了他一眼。
    他靠在床頭,神色有點凝重,加上剛才說話的那種語氣,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某種最合理的推測。
    瑪格麗特用胳膊支起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坐了起來。
    「你後悔什麼?後悔和我匆忙結婚了?」她輕聲問道。
    卡爾看著她,眉頭微微揚了揚。
    瑪格麗特心頭迅速湧上了一種堵塞感,堵得她甚至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我明白了!等你考慮好,直接跟我說就行了。」
    她一把掀開被子要下床,卡爾伸手一把拉住她。「去哪兒?」
    她回過頭。「去弗羅拉房間睡覺!」
    卡爾把她一把拽了回來,按在了枕頭上。
    「你的腦袋里想的都是什麼?我什麼時候說我後悔和你結婚了?」
    「難道不是嗎?」瑪格麗特負氣地看著他湊過來的臉。
    「當然不是了!我後悔的是,我之前怎麼會那麼蠢,竟然對你說什麼不經你允許我就不去碰你的鬼諾言。現在我知道了,我這簡直是在和我自己過不去!」
    「壞蛋!你故意的!」
    瑪格麗特臉漲紅了,推他。
    卡爾低聲笑了起來。「是的我故意的。每天晚上這樣和你睡一張床,我真的當不了一個你所喜歡的紳士……」
    他突然一個翻身,壓在了瑪格麗特身上,她立刻動彈不得。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光滑的臉頰。
    「聽著,我想要你,就是現在。」
    他徑直說道。聲音沙啞而緊結。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5

☆、Chapter 103

瑪格麗特枕在他的臂彎上,和他對視了幾秒,嫣然一笑。
    「……你猜得沒錯,」她唇瓣微翕,囈語般地說道,「晚上我和布朗太太確實在談論你……」
    「哦,都說了我什麼?」
    卡爾眼中浮現出笑意,手指順勢插|進散在他手心的一堆秀髮里,慢慢地揉捏著,感受來自於她發絲的奶油慕斯般的微涼絲滑感,空氣里也有若有似無地開始蔓延著曖昧的綿長氣息。
    「你想知道?」
    「是的,非常想。」
    「她說你……」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瑪格麗特忽然停了下來。
    「可是我就是不想告訴你!」
    卡爾手一頓,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壞女孩……竟敢這樣對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在瑪格麗特忍不住發出的吃吃笑聲里,他抽出被她枕著的那只手,沒再詢問她的許可,手掌靈巧地探進了她睡衣的胸前衣襟里,握住觸手的溫軟,輕輕揉捏了幾下,接著就剝掉了遮擋的衣物。
    瑪格麗特低呼一聲,抬手去遮胸口,卻被他抓住了手腕,扣在兩邊的床單上,接著他起身跪在了她身體兩側,將雙臂□□她腋下,像抱嬰兒般地抱她後背懸離了床。
    她的脖頸像天鵝頸項地舒展,頭無力地往後仰去,而胸脯變得更加聳立,懸空的兩條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遮擋住它們。我喜歡它們……」
    他喃喃地低語,視線盡情地梭巡,最後將臉壓了上去……
    ——
    這個遲遲終於到來的「新婚之夜」雖然讓做丈夫的那位先生等了很久,但過程卻異常美妙。做|愛結束之後,瑪格麗特彷彿打完了一場仗,倦得在他懷抱里很快就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朧里她被放在自己身上的一隻手給弄醒了。知道是身邊的這個男人又蠢蠢欲動了,眼皮黏膩地實在睜不開,只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睡。但是那個男人顯然不肯就這麼放過她,最後抬起她的一條腿,從後順勢緊緊地貼了過來。
    「瑪琪,我睡不著覺,怎麼辦……」他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欲|望。
    「不要!我好困……不要了……」瑪格麗特含含糊糊地拒絕。
    她要是再和他來一次像睡之前那樣的激烈運動,明天就別想好好起床了。
    她收回自己那條腿,把身體縮成一團。
    卡爾顯然不會放棄。從後緊緊抱著她,張嘴含住了她的耳垂繼續哄誘著:「親愛的,我保證你不會再感到累……你就這麼躺著,讓我來……」
    瑪格麗特終於睜開眼睛,轉過來伸臂攬住了他的脖頸。
    「好吧……」
    她嘆了口氣。有點無奈,也帶著點甜蜜。
    她是很困,但要是現在不滿足邊上這個睡著睡著又變得興致勃勃的傢伙,她保證自己這個晚上剩下的幾個小時里別想再好好合眼了。
    ……
    幾天之後,費城之行結束,卡爾帶著妻女回到了匹茲堡。瑪格麗特也漸漸變得忙碌了起來。
    婚姻看起來已經步入了正軌。作為匹茲堡的霍克利家的女主人,每天都有許多事情等待著她。這其中,交際佔了大部分的內容。匹茲堡上流社會里的日常交際、各種五花八門協會和婦女團體代表的來訪或者請求協助……倘若她全部予以回應,哪怕一天二十四小時也不夠處理。幸好還有洛夫喬伊從旁協助。
    雖然到了現在,瑪格麗特還是沒覺得這個老管家有多認可自己,他看到她時也依舊沒什麼表情。但至少在這些事情上,就像很久以前他曾對她提過的那樣,他確實給予了她不少及時的提點,讓她不至於因為突然的身份轉換而變得手忙腳亂甚至出錯。這讓她十分感激。
    除了交際,瑪格麗特這幾天也開始考慮著手另一件事情。
    就在一周前,鋼鐵廠裡一個愛爾蘭移民工人的妻子因為罹患乳腺癌死去,那個工人承受不住喪妻壓力,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不慎掉到河裡淹死,丟下了家裡幾個還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的鄰居,同樣在鋼鐵廠工作的一個工人的妻子在兩天前找到了瑪格麗特,苦苦懇求她的幫助。
    瑪格麗特當時放下了手頭的事,帶著食物去了那對死去夫婦居住的工棚探望幾個孩子。雖然她打扮普通,但霍克利夫人來工棚探望孤兒的消息還是很快傳來。她到了那裡的時候,引來了許多工人家屬的圍觀。她們看著她的目光十分複雜。好奇、仰慕、敬畏,當然,更多的還是疏離。
    在解決了那幾個孩子的落腳問題後,瑪格麗特的心情並不平靜。
    她想到了從前她在紐約協助克拉倫斯舉辦婦女健康知識講座的那段經歷。
    這個年代的工人還沒有任何的保險,工廠主,或者說資本家願意憑良心出的撫卹就是工人因工傷殘或死亡所能得到的唯一保障。據她所知,生活在當地霍克利鋼鐵工業區附近的工人家屬不下萬。他們的妻子,這些女人,因為生活條件限制,身體即便出現了不適,只要還扛得住,一般都不會去看醫生。如果有人能免費為她們進行身體檢查,相信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願意接受的。而這樣,就能避免更多的人遭遇到像之前那個女人那樣的不幸。
    這些女人,她們的丈夫、父親,或者兄弟都在為自己丈夫工作。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她願意,也有這樣的義務去為她們做一點事。但考慮到工人家屬人數龐大,如果真的實施起計劃,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都不是一項小的耗費,而且也需要合適的助手。所以她需要先徵得卡爾的同意。
    這天晚上九點,卡爾還在書房裡工作的時候,瑪格麗特推門進來了。
    「弗羅拉已經睡著了。你還不回房間嗎?」她來到他身後,親暱地趴在他肩膀上摟住他,湊到他耳邊問道。
    卡爾回頭瞄了她一眼,見她歪著頭,笑容甜蜜地衝自己笑,意外之外,又有點驚喜。
    他自己一直是很忙的。為了能多些時間和她還有弗羅拉在一起,所以這段時間以來,他盡量減少外出。但自從把她娶回家後,他就發現她似乎比自己更忙。尤其是最近,白天她永遠忙忙碌碌,而到了晚上,她不得空閒。因為和馬斯基合作的那部歌劇快進入排演階段,追求完美的她在試聽了演員的連貫演唱後,覺得有部分樂章還需要潤色,所以這些天等弗羅拉睡覺後,她就一頭鑽進琴房,通常要到十點多,甚至更晚才回臥室睡覺。當然,她事先已經得到了卡爾的點頭。說就這段時間要佔用點晚上的時間。等她修好樂譜後,她就保證不再工作到這麼晚。
    卡爾心裡其實不大樂意。他倒想一回家就能抱著她上床。但是她都這麼說了,他哪敢說半個不字,裝出一副支持她的樣子爽快點頭。她工作的時候又拒絕他在邊上干擾,所以這幾個晚上,在和弗羅拉道了晚安後,卡爾通常也在自己書房工作,借此消磨掉等待她回臥室的這一兩個小時。
    但是今天晚上,她居然這麼早就結束了工作,而且還……
    在夫妻生活方面通常有點被動的她,現在居然跑到他跟前親暱撒嬌要勾他回臥室?
    卡爾再次瞄她一眼,視線微微下落。透過她身上那件緊緊系了腰帶的寬大家常服的領口窺到了穿裡面的蕾絲性感內衣,身體立刻誠實地起了反應。
    「回!」
    他當即丟下手裡的筆,站起了身。

☆、Chapter 104

進了臥室,卡爾立刻抱著瑪格麗特滾到了床上。
    「等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說……」
    瑪格麗特極力躲著他親吻自己的嘴。
    他扯開了她的衣帶。「……親愛的,什麼事都沒這個來的重要……」
    「哎——」
    瑪格麗特的嘴被他堵住,聲音也隨即淹沒。
    雲雨過後,瑪格麗特閉著眼睛躺在他的臂里,感覺著他的手撫摸自己發絲時的那種滿足的靜謐之感。
    「親愛的,你不是說有事要和我說嗎,什麼事?」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終於想了起來,睜開了眼睛。
    「卡爾,前幾天工廠裡有個姓穆勒的工人醉酒落水死了,你知道這事嗎?」
    「蓋茨牧師對我提起過。」他漫不經心地應道。
    「那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醉酒?」
    卡爾頓了一下。
    「……很多工人寧可把薪水扔到酒館裡去。酗酒對於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或許他也是個酒鬼吧!」他說道。
    「這次不是的!」瑪格麗特翻身用手肘支起身體,望著他,「他的鄰居告訴我,他不是個酒鬼。一周前,他的妻子因為乳腺癌不幸死去。他經受不住打擊,這才借酒澆愁。他家裡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才七歲。可憐的孩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
    卡爾揚了揚眉,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一個工頭告訴我,你前兩天去了一趟工棚。你就是去看那幾個孩子?」
    「是的。他們還有一個姨母。她倒願意暫時收養他們。但她自己也有孩子,而且丈夫不久前剛失業。你也知道的,如果有親戚願意照顧孩子,總比送他們去孤兒院要好。」
    「哦,瑪琪,我很高興你有一顆天使般善良的心。但是那種地方以後你還是盡量少去。又臟又亂。那些人也很粗魯。我怕他們衝撞了你。」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抬手屈指,彈了彈他的下巴。「你好像忘了,以前我就來自這種地方。」
    卡爾捉住它,輕輕揉捏著那只柔若無骨的手,想了下,說道:「那個工人的死和工作無關,原本無需工廠負責的。但你既然提了,我明天就讓蓋茨牧師按照工傷死亡給予雙倍撫卹,讓那個親戚照顧孩子。並且也可以給她丈夫提供工作職位。讓他過來找蓋茨牧師就是。」
    「你真好!」瑪格麗特湊過去,親了他一下,稱贊道。
    卡爾嗯哼了一聲,躺回枕頭上,朝她張開手臂。「過來!」
    瑪格麗特爬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摟住,翻了個身,又把她壓在了身下。
    「……卡爾,其實我還有另外一件事!」瑪格麗特再次煞風景。
    「嗯,你說吧,我在聽——」他隨口應。
    「穆勒太太的死讓我感觸很大。如果能早點發現這種婦女疾病,她未必會死。她不死的話,這幾個孩子現在也不會變成孤兒……」
    「唔……」
    「你停下來!你在聽我說話嗎?!」
    瑪格麗特生氣地抓住他的頭髮,阻止他再繼續往下親吻。
    「我在聽呢,親愛的……」卡爾嘆了口氣,終於停下來,抬起了頭。
    「所以我有一個設想,」瑪格麗特繼續說道,「我希望工廠組織一次活動,為工人家屬進行免費的婦女疾病篩檢。並且定期舉辦關於女性基本衛生健康知識的講座。就像從前在紐約時克拉倫斯曾做過的一樣。我可以負責這件事。我認為這非常有必要……」
    「不不,親愛的,我不建議你這樣。」卡爾打斷了她。
    瑪格麗特一愣。
    她原本也沒指望他從善如流。但拒絕得這麼乾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為什麼?」她問道。
    「不算在別地的工廠或油田,光匹茲堡工廠,你知道有多少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嗎?你已經很忙了,我不想你太累。況且,各種悲劇每天都在上演,我們不是上帝,沒法阻止。瑪琪,要是你有空,我倒希望我們能再生個孩子……」
    瑪格麗特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坐了起來,扯了衣衫裹住身體。
    「卡爾,我知道匹茲堡有多少你工廠裡的工人家屬。我也知道我不是上帝。但她們的男人都為你工作,在為你創造利潤。我希望我可以在她們中間普及一些必要的衛生健康知識,或者提供醫療上的幫助。對於我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並非什麼危險的事情。但對於她們來說,我認為非常有必要。你的基金會不是有專門的款項用於各項慈善和公益嗎?我記得不久前你好像還給賓州藝術館捐了一大筆錢。我並不是說那沒意義,但我覺得比起藝術館,這更有實際作用。事實上,我跟你提這個,目的主要不是向你要錢,而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我可以自己聯繫醫生、籌集款項。」
    「瑪琪,你誤會了。當然不是因為錢的事情。」
    「那到底為了什麼?」
    「每個行業都有一套從業者共同默認並遵守的潛在規則,誰要打破,必定招致側目,甚至是微詞。這自然也包括我所在的鋼鐵協會。剛才你提議的這件事,我不否認它的意義。但它和一般慈善事業性質不一樣。霍克利鋼鐵年產量佔全美國鋼產量將近四分之一,它的任何舉動都足以引起行業注目。全美國還沒有一個工廠為工人提供這樣的福利,也沒有哪個工廠主願意提供。如果霍克利鋼鐵廠帶頭這麼做了,那麼其餘工廠或許就會遭到來自工會方面的壓力。這會令我的工廠在行業里顯得標新立異。而我不希望打破這個局面。瑪琪,你對很多事情都有超乎我想象的理解力。所以這件事,我相信你也應該能夠理解。」
    瑪格麗特愣住了。
    必須要承認,前幾天她考慮這件事的時候,確實完全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方面的顧慮。現在被他提醒,站在鋼鐵廠所有者的身份去考慮的話,她不得不承認,卡爾拒絕的理由還是十分正當的。儘管,她從內心深處並不認可這種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階層為了維護利益而達成的所謂潛在規則。
    但時代,或者說他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的想法。她不能強行要求自己的丈夫有超越時代的覺悟。且事實是,即便到了一百年後,這種資本和勞工的對立其實也依然存在,只是不像現在這麼赤|裸裸地不加遮掩而已。
    她壓下心裡的失望之情,咬了咬唇。
    「好吧。我能理解。是我之前考慮得不周。那就算了,當我沒說過吧。」最後她朝他笑了一下。
    卡爾注視她片刻,搖了搖頭,最後再次朝她伸出手。
    瑪格麗特柔順地靠到了他懷裡。
    「寶貝,你真的很想做這件事?」他吻了下她的發,問道。
    「算了。你不方便。我再想想是不是還有別的方法。」
    「其實也簡單。」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嗯?」
    瑪格麗特仰頭看著他。
    「以你的名義成立一個由你執行並運轉的獨立基金會。這樣無論你做什麼,都是屬於你的事業,和我的工廠沒關係。當然,我很樂意時不時地充當一下你慷慨的捐款人。」
    瑪格麗特騰地坐了起來,睜大眼睛看著他。
    「上帝!你怎麼想得到這個法子!」她有點激動,「是啊,我被你提醒了。如果這樣的話,我還可以自己去籌集善款!」
    「我知道以你的魅力,你完全可以籌集到需要的善款。但是霍克利太太,我警告你,我必須始終是你最大的捐款人。否則我會從中搞破壞的。」他哼了一聲。
    「你敢!」
    卡爾呵呵一笑,順勢撲倒了她。
    「……好了,別總再說這些沒趣的事了。我幫你解決了這個難題,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謝一下我,親愛的……」

☆、Chapter 105

瑪格麗特計劃的前期籌備非常順利。匹茲堡當地進步婦女團體里的一位伊莎貝爾女士曾當過護士,自願協助瑪格麗特的工作,並且為她推薦了一位很不錯的醫生。考慮到女人們要操持家務、照顧孩子,為了方便她們過來,瑪格麗特將地點選在了距離工人居住區不遠的一座樓房裡,租下整整一個層面。樓層除了分設等待區、檢查室、上課用的教室之外,還辟了一個大房間出來用作孩子的娛樂室,購置兒童書籍、畫冊以及可供他們玩耍的玩具。當地修女院裡的兩個修女會來看護孩子,並且有計劃教他們識字,這樣,那些帶孩子過來的女人們就可以安心等待檢查或者上課。
    十一月初,健康中心一切都準備完畢,來自州衛生部門的許可執照也早下發了。瑪格麗特讓之前找過自己求助的那位名叫若拉的工人妻子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鼓勵女人們來接受檢查。但是效果並不好。第一天,只有一些女人陸陸續續過來彷彿瞧熱鬧般地站在門口張望,看到瑪格麗特,女人們對她露出或羞澀或拘謹的笑容,也有人恭恭敬敬地叫她霍克利太太,向她問好。但卻沒有誰肯進來接受醫生的檢查,包括那個對她非常感激甚至崇拜不已的女人若拉。
    第二天,第三天,情況並沒有得到多大的改善。
    出師不利,讓瑪格麗特意識到自己一開始想的還是太簡單了。疑惑、對她的不信任、或者就是出於不好意思的緣故,讓這些女人們遲遲不願邁進檢查室的門。即便是安排在晚上的上課,來參加的人也是寥寥無幾。只有好心的若拉為了給霍克利太太撐場面,堅持天天過來。
    倒是宅子里的廚娘成了響應女主人號召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天回來後,胖胖的廚娘先是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感謝上帝讓她身體安康,接著對愁眉不展的瑪格麗特粗聲粗氣地說道:「太太,我給你出個主意。要是你能給那些女人發上一個麵包,我敢擔保,上課的地方會被擠得連座位都搶不到!」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
    對啊!即便她再多長一百張嘴去遊說女人們進來,效果恐怕也比不上一個麵包來得實在。
    瑪格麗特用力抱了廚娘一下,立刻著手安排。
    第二天,霍克利太太會給自願來上課的人發一個麵包的消息在工棚區不脛而走。當天晚上,離上課預定的八點鐘提前一個小時,才七點,原本能坐四十個人的教室里就沒有了空位置,後到的女人們不願離開,就站在邊上,到了八點鐘,連門外走廊和窗戶邊也沒了站腳的地方,以致於前來上課的伊莎貝爾女士嚇了一大跳。
    伊莎貝爾女士的課上得非常好。配合圖片,講解得深入淺出。這也是現場的這些女人們生平第一次這麼細緻地瞭解到她們原本再熟悉不過的關於自己身體的構造和各種秘密。在上課剛開始的時候,她們中的很多人都還不過抱著等待下課領一隻麵包的心思,但隨著伊莎貝爾女士的講解,課堂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當伊莎貝爾講解到關於女性懷孕的內容時,課堂里的女人們顯得恍然大悟。
    「上帝啊,我都生了四個孩子,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來的!」
    一個女人忍不住嚷了出來,語氣十分驚訝。
    全場哄然大笑。
    一節課上完,分發麵包之後,許多女人顯得依然意猶未盡,紛紛圍著瑪格麗特向她道謝,並且表示明天還會繼續過來上課。除此之外,她們也開始表現出了對於體檢的興趣。幾個女人打聽著情況,流露出願意嘗試的表情。
    不管她們是出於真的興趣,還是只是為了繼續能領到一隻麵包,能讓她們接受體檢並繼續吸引她們過來上課,這就是一個好的開始。瑪格麗特相信,只要堅持下去,假以時日,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女人會走進這扇大門,從而獲得對她們,甚至她們的女兒終生有益的健康知識和指導。
    九點半,今晚前來上課的女人們終於全部走光。瑪格麗特和伊莎貝爾女士道別,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忽然叫了一聲「霍克利太太」,聲音似乎有點遲疑。
    瑪格麗特回頭看去,見一個女人站在走廊的角落。她的身後是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小女孩很瘦小,躲在母親的背後,只露出個腦袋,用一雙大眼睛好奇而敬畏地看著瑪格麗特。她的手上緊緊攥了個麵包。
    顯然,應該是今晚來上課的女人。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對女人露出微笑,「是的,我是。您有什麼問題嗎?」
    女人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注視著瑪格麗特,臉上的遲疑表情更甚。
    「我……我是艾倫太太……霍克利太太,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一九一二年的時候,我還曾做過您的鄰居。您和您父親費斯先生就在南安普頓……」
    她吞吞吐吐地說道。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借著走廊頂並不十分明亮的燈光仔細看了眼前這個帶著滿身愁苦生活烙印的女人一眼,塵封的記憶忽然一下子湧現了出來。
    艾倫太太!
    她想起來了!就是八年前的那一個早上,眼前的這位太太抱著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女兒來串門的時候無意中告訴她她的父親上了泰坦尼克號,這才有了之後的一切意外,她的命運也由此發生了改變。
    她記得很清楚,在她從泰坦尼克號上獲救回到南安普頓後不久,艾倫太太一家就移民去了美國。此後她再也沒看到過她。
    怎麼也沒想到,時隔八年之後,竟然會在這裡再次與她相遇!
    「是的,我想起來了!艾倫太太!您怎麼也會在這裡?」瑪格麗特高興地說道。
    見她居然還記得自己,而且態度還這麼親切,一直惴惴不安的艾倫太太終於稍稍放下了點心,急忙扯過身後的那個小女孩說道:「霍克利太太,她就是愛娃。快向霍克利太太問好!」
    「親愛的,見到你很高興。你剛一個月大的時候,我就抱過你。」瑪格麗特蹲下身,撫摸了下小女孩的頭髮,微笑著道。
    記憶里那個當時出生還不久的女嬰,現在也已經長這麼大了。除了時光易逝,瑪格麗特再沒別的感嘆了。
    愛娃羞澀地朝瑪格麗特笑了一下,隨即再次躲到了母親的身後。
    艾倫太太愛憐地責怪了一聲女兒的不懂事,隨即對著瑪格麗特道:「霍克利太太,當年我們一家到了美國後,我丈夫就四處打工,中間失業了好幾次。去年的時候,他到了匹茲堡,在霍克利先生的鋼鐵廠裡找到了活兒。那天您去工棚探望那幾個可憐孩子的時候,我就認出了您。但是當時我還不敢叫您,怕您已經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呢!」瑪格麗特笑道,「我和從前一樣,並沒什麼區別。艾倫太太,愛娃是您最小的孩子?」
    瑪格麗特記得當初因為她丈夫一直要她生兒子,她還曾向自己打聽過怎麼避孕的法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的丈夫是否已經如願了。
    女人低頭吩咐女兒到邊上玩後,低聲道:「後來我又生了一個女兒,然後終於生了兒子。但是很不幸,他們都沒養活。這之後可能是我身體出了問題,再也沒懷孕過了……」
    「抱歉,艾倫太太。」瑪格麗特歉然地看著她。
    「沒什麼,」女人搖了搖頭,「只是……」
    她躊躇了下,臉上再次露出遲疑的表情。
    「您有問題?」瑪格麗特看了出來。
    艾倫太太臉上露出忐忑的表情,最後終於低聲說道:「霍克利太太,我知道發生在穆勒太太為什麼死的。我懷疑自己也可能得了這種可怕的癌症……最近我的這裡摸起來彷彿有個腫塊……而且一直脹痛……我不敢告訴我丈夫。反正告訴他了他也不會在意。我感到很害怕……」
    「別害怕。」瑪格麗特立刻說道,「我很高興你能找到我。明天下午醫生會來。你可以過來。他會替你做完全免費的檢查。」
    「謝謝您,霍克利太太……萬一要是癌症的話……」
    她的眼睛里露出恐懼而愁苦的神色。
    「您別害怕。醫生告訴我,像穆勒太太那樣的極端病例並不很常見。大部分的腫塊都是良性的。」瑪格麗特立刻安慰她。
    艾倫太太彷彿松了一口氣,隨即又露出擔心的神色,「太太,如果治病的話,大概要花多少錢……」她吞吞吐吐地問道。
    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為她治病出錢的。她也不怪他。實際情況是,他的收入,加上幾個大點的女兒做工掙來的錢,也不過勉強維持家人生活而已。
    「艾倫太太,您別擔心。無論檢查結果怎麼樣,我一定會幫助你一起渡過難關的。」瑪格麗特向她保證,「明天我會過來陪你接受檢查。」
    艾倫太太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露出感激的神色,不停向她鞠躬道謝。
    瑪格麗特叫人把剩下的幾個麵包全包起來給了愛娃,目送母女離開後,走出中心大門的時候,聽到一陣汽車喇叭響,循聲望去,看見路邊停了輛汽車,卡爾坐在司機位上。
    卡爾打開車門下來,快步走過來。
    「弗雷德呢?」瑪格麗特問。
    這裡距離家有點遠。瑪格麗特自己會開車,也已經獲得了駕照。她原本想自己開車。但卡爾堅持要弗雷德接送。
    「我叫他走了。反正我沒事了,順道來接你。」卡爾笑道。
    「進展得不錯?」他和她閒聊著,「你看起來挺興奮。」
    「你也知道,一開始並不順利。但多虧了廚娘出的好主意。我相信接下來會越來越好。說起來也要謝謝你,卡爾,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想法也不可能這麼快實現。」
    卡爾微笑。聽著瑪格麗特一路說著健康中心的事,偶爾插問一兩句。最後到了家,汽車停在花園車位上,臨下車的時候,他忽然對瑪格麗特說道:「瑪琪,有件事我想提醒下你。」
    瑪格麗特扭頭看他。
    「我很支持你為這些女人們所做的事情。我也認為它很有意義。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去做。」他頓了一下,「希望你不要接受這些女人關於避孕的求助,我的意思是說,以後如果有人向你求助的話。」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
    卡爾聳了聳肩,「我知道現在已經有進步人士在報紙上抨擊《康斯托克法》。我不想評論它的存在是否合理。但目前它還是法律。你是我的妻子。所以……」
    他看向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的。」
    卡爾俯身過來,吻了下她的臉頰,「乖女孩。」他在她耳畔低聲親暱地笑道。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5

☆、Chapter 106

第二天艾倫太太準時來到健康中心接受了檢查。醫生初步診斷後,告訴她現在還不能立刻下結論,需要抽取部分積液送到州立醫院進行檢驗。
    半個月後,忐忑的艾倫太太終於等到了檢驗結果。當天瑪格麗特特意抽空陪她到了醫生面前。當醫生告訴艾倫太太,檢驗結果顯示她患的只是良性腫塊的時候,在焦慮忐忑中渡過了半個月的艾倫太太激動不已,眼中甚至溢出了淚光,朝著瑪格麗特和醫生再三道謝。
    瑪格麗特請醫生為艾倫太太做接下來的必要治療,以緩解她現在的症狀,費用將由她名下的基金承擔。
    中心的工作現在進展日益順利。課堂一週三個晚上正常開辦。每天也都有工人家屬過來表示希望接受檢查。伊莎貝爾女士忙不過來,剛剛新招用了兩個助手。除此之外,這幾天也開始有霍克利工業區外的女人聞訊過來打聽消息。工作人員告訴她們,任何人都可以來這裡上課並接受免費的檢查,唯一要求她們做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匹茲堡有這樣一家旨在普及女性基礎衛生知識的健康中心。
    當天晚上,瑪格麗特離開健康中心回到家,心情十分的愉快,第一時間想找卡爾和他分享關於艾倫太太的好消息。但他還沒回來——最近他通常晚上都是在家的,這樣的情況倒不大多見。桑頓太太說卡爾曾打過電話回來,工廠裡有點事,要晚點回。
    卡爾回來的時候,弗羅拉已經睡覺了。
    夜深,躺在床上臨睡前,卡爾摟著瑪格麗特,手掌摩挲著她光滑若絲的後背肌膚,摸著摸著,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
    瑪格麗特本來已經有點困了。被他嘆氣聲弄得睡不著,於是睜開眼睛。
    「瑪琪,下周我可能沒法陪你一起去紐約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鬱悶。
    瑪格麗特和馬斯基合作的新劇將於下周正式上演。作為重要的主創之一,馬斯基力邀她去紐約觀看首演。瑪格麗特答應了下來。卡爾原計劃陪她一道去的。但不巧的是,今天堪薩斯州工廠地負責人傳來消息,那邊出了點問題,因為事關重大,希望他能親自過去一趟。
    「……所以明天我就要動身。」卡爾解釋了下,隨即歉然地看著她,「很抱歉瑪琪。我原本非常希望能陪你一起去看首演的,沒想到出了這樣的意外。等那邊事情處理好,要是你還在紐約,我會盡快過去的。」
    「沒關係。」瑪格麗特立刻道,「你的事情重要。我自己帶弗羅拉去就可以了。也希望你那邊一切順利。」
    ————
    卡爾第二天出門。
    幾天之後,瑪格麗特將健康中心的事托付給伊莎貝爾,自己帶著弗羅拉登上了去往紐約的火車。一路平安地到了紐約。
    伯爵夫人和准將婚後,有時停留在華盛頓,那裡准將有自己的房子。回紐約時,夫婦便居住在她原來的寓所。現在他們正好在紐約。瑪格麗特不想過於打擾他們,原本想住酒店的。但伯爵夫人表示已經很久沒看到弗羅拉了,十分想念,希望她停留在紐約的這段時間能和她住一起。弗羅拉也很樂意親近伯爵夫人和准將。所以最後瑪格麗特還是選擇住在了伯爵夫人家中。
    瑪格麗特到達紐約的第二天,接受了之前她曾接觸過的那位女記者瓊斯的採訪。
    採訪中,除了談及就要公演的新歌劇,瑪格麗特更多地把重心往她正在做的婦女健康中心的話題上引導。瓊斯對此也表露出了贊成和激賞的態度。採訪結束後,她表示非常敬佩瑪格麗特為此做出的努力,她會盡量幫她的基金和這項活動進行宣傳,以期能讓更多的大眾瞭解。
    ————
    卡爾投資修建的銀沙劇院現在已經百老匯最好的劇院之一。明晚的首演票已經售罄。前一天,瑪格麗特去了劇場最後觀看一遍正式排演。馬斯基也在。
    排演結束後,馬斯基向瑪格麗特表達了衷心的謝意。
    「您客氣了,馬斯基先生。應該我感謝您才對。舞台、燈光、樂隊,還有演員,一切都太棒了!我相信明天的公演一定能給觀眾帶來極大的震撼。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期待那一幕了!」
    「一切全都基於您寫出的非同一般的音樂!」馬斯基注視著她笑道,「霍克利太太,我聽說您剛成立了一個基金,致力於在醫療健康方面幫助廣大婦女。對此我非常敬佩。為了表示對我決定把明晚首演的全部收入都用於對您這個基金的捐助。希望您能夠接受。」
    「您的決定實在太令我驚喜了!」瑪格麗特一愣,隨即高興地道謝,「我代表基金會的所有成員向您表示謝意。」
    「並且我還有一個想法,」馬斯基笑道,「首演結束後,週末晚上在華爾夫飯店不是有一個預定好的慶祝酒會嗎?我們為什麼不順便把它辦成一個慈善夜呢?」
    「……這樣,方便嗎?」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當然了!比起端著雞尾酒在無聊話題中度過週末那兩個小時,我相信這樣更有意義。我也已經邀請了很多記者到現場。我相信這一定有助於讓更多人知道您這個基金會正在致力於的工作。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我看不出您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瑪格麗特考慮了下,承認他說得非常有道理。這確實是一個能擴大宣傳的好機會。
    「那就這麼定了!」馬斯基顯得很興奮,「雖然時間很緊了。但一切交給我吧!相信我,週末的這個慈善夜將會非常完美!」
    ——————————
    正如瑪格麗特期待的那樣,這部歌劇的首演非常成功。飽滿曲折的劇情、使用了最新技術手段展現的美輪美奐的舞台、演員重金打造的華美戲服、台上精彩表演和演唱、以及全劇一氣呵成高低轉折時而婉轉時而磅礡的音樂,無不令現場觀眾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表演結束後,劇場里的掌聲經久不息。
    兩天之後的週末晚上九點,曼哈頓華爾夫飯店裡的慶祝暨慈善夜如期開始。因為馬斯基在百老匯的地位,百老匯幾乎大半的知名演員或導演都匯聚到了現場,當晚可謂星光燦爛。除此之外,現場也來了許多商界的人士。
    在開香檳慶祝了歌劇演出的大獲成功之後,特意請來的著名的紐約克里斯蒂拍賣行拍賣師羅伯特·金主持了慈善拍賣。拍賣的物品大多來自百老匯著名導演或演員的捐助。戲服、道具、首飾、五花八門。這其中,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年僅十六歲登台便一舉走紅,曾三次獲得艾迪最佳女演員獎,而今早已退隱嫁給了一位政府要員的百老匯著名老牌女演員安娜塔西亞女士為活動捐出的她早年登台時戴過的一條道具項鍊拍出了一千美元的高價,掀起了義賣活動的一個小小□□。
    已經很久沒有出席過公開活動的安娜塔西亞女士今晚也盛裝而來。她感謝了慷慨解囊的那位競拍者。隨後擁抱向她表達謝意的瑪格麗特,在她耳畔低語道:「霍克利夫人,我很喜歡你創作的作品。知道今晚有這個活動,所以我才特意來參加。可惜當我知道你的時候,我已經退出了舞台。如果你能早幾年來百老匯,那該多好!」
    瑪格麗特笑,再次為她對自己的欣賞表示衷心的感謝。
    ————
    「來賓們,現在是今晚拍賣的最後一件物品!」
    拍賣台上的羅伯特·金展示手中的一份手寫樂譜,笑容滿面地道:「這就是瑪格麗特·霍克利女士所創作的第一部歌劇《人魚公主》的原始手稿。上面的每一個音符都出自霍克利女士的手。就是憑著這部打動人心的作品,她開始進入我們的視野,一步一步征服了我們所有人的耳朵和心靈,繼而成為首位獲得了艾迪獎的女性歌劇作曲家,這一成就無疑將會進入百老匯的光榮殿堂!為了今晚的這個慈善夜,她特意拿出了她十分珍惜的這份手稿。下面請有意收藏的諸位開始出價。底價五十元。」
    「兩百!」
    「三百!」
    「五百!」
    價格不斷被叫高。馬斯基也參與了其中。在一番競價後,最後只剩下了他和另一個可能當年曾是瑪格麗特仰慕者之一的先生。
    「八百!」
    「一千!」
    ……
    馬斯基似乎志在必得,對方也不肯退讓。兩人輪番抬價,最後在馬斯基一口將價格從兩千出到四千的時候,對方終於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退出了競爭。
    作為今晚這個活動的發起者,瑪格麗特捐出了自己的手稿。不過是普通的一份手稿,本只是為了表示她對參與這個活動的眾多賓客的謝意。沒想到最後會被馬斯基以這樣的高價買走,不禁略感詫異,看向了他。
    馬斯基正好也回望過來,朝她笑著點了點頭。
    「四千一次。」
    「四千兩次。」
    「各位,還有沒有比這個價格更令人驚喜的出價了?如果沒有,那麼我宣佈,四千第三次……」
    拍賣師舉起手中的槌,就要落下的時候,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兩萬!」
    全場驚訝。紛紛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瑪格麗特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是誰殺出來了。
    她迅速回過頭,果然,看到卡爾笑容滿面地站在距離會場門口不遠的地方。和瑪格麗特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朝她揚了揚眉。
    瑪格麗特瞠目。
    她根本不知道他今天居然已經來了紐約……
    拍賣師認得卡爾。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後,很快恢復如常,笑道:「各位,就在我落槌的前一秒,卡爾·霍克利先生,也就是我們今晚慈善夜女主角瑪格麗特女士的丈夫奇跡般地出現在了這裡,並且以兩萬元的驚人出價要拍下屬於他妻子的樂譜。我想這對於他來說應該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我主持拍賣多年第一次遇到的、也是最精彩的一幕!鑒於霍克利夫婦帶給我的感動,所以請容許我今晚小小地放肆一下,打破我們拍賣的規矩,由我單方面宣佈,霍克利先生就是這件拍品的最後得主。馬斯基先生,」拍賣師笑看著明顯呆了一下的馬斯基,「我想您應該會很樂意把這個機會讓給霍克利先生吧?」
    在現場的善意笑聲中,馬斯基回過神來,笑著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心甘情願地退出。
    「那麼現在我宣佈,霍克利先生以兩萬元的價格拍得了樂譜。這筆錢,連同之前的所有款項,當然,也包括我深受感動而臨時決定捐出的原本我該拿的那點傭金——」羅伯特·金幽了自己一默,在笑聲里繼續說道,「這些錢將全部進入瑪格麗特基金的賬戶成為善款。善款將接受完全公開的賬務監督,以保證每一分錢都得到恰當的使用!」
    在笑聲和掌聲中,卡爾走上台,接過拍賣師手中的樂譜,然後擁住瑪格麗特,當眾深深吻住了她。
    ————
    「你怎麼會來這裡?你什麼時候到的紐約?」
    卡爾帶著瑪格麗特跳舞的時候,瑪格麗特忍不住壓低聲連珠炮地發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會盡快到紐約來的嗎?」
    「那你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
    「好吧……我是今晚剛到的。原本想給你個驚喜。結果你卻不在!你母親告訴我你在這裡。於是我就過來了。瑪格麗特,對於我來說,在這裡找到你,這才真是個驚喜啊——」
    他說出「驚喜」的時候,語氣平淡,但聽起來總有那麼點不對味的感覺。
    瑪格麗特急忙向他解釋,「這確實是個因為臨時想法而決定的活動。原本我並沒計劃的……」
    「是馬斯基提議的?也是他幫你籌備的?」卡爾瞄了眼在舞場另一頭正與安娜塔西亞女士跳舞的馬斯基,語氣里的酸意終於徹底掩蓋不住了,隔著幾米恐怕就能聞出來。
    瑪格麗特終於明白了過來。
    「哦!你不會是在胡亂吃醋吧?」瑪格麗特啼笑皆非,「卡爾,我很抱歉我沒有事先告訴你。但我向你保證,一切都只是巧合。我沒理由拒絕馬斯基的這個好建議。今晚也只是出於宣傳基金會的目的。你也看到了,來了那麼多人,還有記者們,效果非常好……」
    「我們現在走吧!」
    卡爾注視著她,忽然低聲道。
    「什麼?」
    「我都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你了。我在這裡開了個房間。」
    「呃……」
    卡爾沒再說話,帶著瑪格麗特旋到邊上,隨即拉著她穿過人群,走出了會場。

☆、Chapter 107

————
    電梯被拉開,在身後門童的目光注視之下,兩人來到一個套房門前,一進去,甚至來不及到臥室,門一關,卡爾就將瑪格麗特抱了起來,放坐到門邊的一個衣帽櫃上。
    「卡爾!酒會還沒有結束!我不能離開!」
    櫃面狹長,瑪格麗特被迫用胳膊掛住他脖頸和肩膀才不至於掉落下來。她略微掙扎,拒絕著他。但顯得並非特別堅決。
    「抱緊我!」
    卡爾答非所問。
    「聽著,現在真的不能。馬斯基先生……」
    卡爾徑直掀起了她的裙子,動作略微粗暴地脫她裙下的褲襪,接著迫不及待般地頂了進來。
    兩人結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同時發出了一聲悶哼。
    「你真是瘋了……」
    瑪格麗特緩過一口氣後,半是甜蜜半是苦惱地埋怨了一句,「我們分開才不過八天……」
    「已經八天了!」
    卡爾的聲音聽起來緊結而壓抑,全部情緒彷彿化為力氣再次一頂。「瑪琪,別再在我面前提別的男人了。這八天里,我幾乎無時不刻都在想著你……」
    瑪格麗特不再作聲。兩條胳膊緊緊抱住了他……
    ————
    等到丈夫終於肯放過她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瑪格麗特估計自己也不用再下去了。她原本端莊的盤發被拆了,妝面花了,晚禮服也揉成皺巴巴的一堆團在了地上。就算現在她冒著可能會被人看出什麼端倪的風險整理了儀容再下去,想必酒會也早已經結束了。
    今晚的這個酒會,後半場進入慈善活動後,幾乎就成了她的慈善夜。除了馬斯基肯定會找她之外,原本也和幾個記者約好了要做個簡短的採訪。
    而現在……
    當他們滿場子找她時,卻發現她和丈夫一塊兒消失了……
    他們會怎麼想?
    「都怪你!」
    瑪格麗特扯過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而比起一個小時之前,她的丈夫現在的心情則完全治癒了——
    想象一下吧。事實上,當瑪格麗特最早告訴他她想為工人家屬做點事的時候,雖然他給她出了這樣一個主意,但他的本意原本不過只是為了順她的心意哄她高興而已。他以為過段時間她的熱情就會消退了。怎麼也沒想到,她非但一直堅持了下來,健康中心影響日益擴大,而且現在,她還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在紐約辦了這樣一場相當有影響力的慈善活動。最最不能容忍的是,那個站在她背後協助了她的人居然不是身為丈夫的他,而是另一個從前意圖追求她只不過比不上他手快的男人。
    卡爾甚至懷疑,馬斯基即便到了現在還是對她有所企圖。別問為什麼。他的直覺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對她的想念,失望,加上那麼一點嫉妒,最後發酵起來就……
    卡爾扯下她蒙住臉的被單,恬不知恥地又親了她一下,想了下,說道:「用我們夫婦的名義約個時間請馬斯基先生吃頓飯吧。我會向他道個歉,並致以我對他的謝意。最真誠的。」
    ————
    卡爾夫婦在紐約宅邸里與應邀而來的馬斯基以及他攜的一位女伴吃了一頓氣氛十分愉快的晚餐。男主人顯得熱情而好客,做客人的自然也很識趣地閉口不提幾天前發生的那場小小意外。一蹲下下來,可謂賓主盡歡。送走馬斯基和他的女伴後,卡爾表示自己已經讓劇院經理預留了明晚的一個包廂,他想讓瑪格麗特陪他一道去欣賞她的這部最新作品,以彌補幾天之前他錯過的那場首演——見他興致勃勃要捧自己的場,瑪格麗特自然不錯過這個或許能熏陶他「藝術細胞」的機會,於是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晚上,帶著弗羅拉,一家三口坐到了劇院的包廂里。
    中場休息時間,卡爾遇到了一位久未碰見的老朋友。和瑪格麗特告了一聲後,兩人來到供男客臨時休息的抽煙室閒聊了開來。片刻後,卡爾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見下半場快開始了,於是起身和對方告辭,走出吸煙室往包廂去。
    「卡爾!」
    有人叫他。是個女人。
    卡爾扭過頭。
    「羅德小姐!晚上好!」
    他轉過身,唇邊露出一絲禮貌而客套的微笑:「這麼巧,這裡遇到您。」
    蒂娜·羅德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沒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神情略怪異。
    卡爾略聳了聳肩,「抱歉羅德小姐,見到您很高興。但我陪我的太太還有女兒來欣賞歌劇。非常精彩,不是嗎?下半場快開始了,她們還在等我,失陪了。」
    他略微彎了彎腰,轉身繼續朝前走去。
    「卡爾!」羅德小姐快步追了上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卡爾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皺了皺眉:「還有什麼事嗎,羅德小姐?」
    「剛才你和你太太坐在包廂里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原本我不想來找你的,但是我實在忍不住……」
    羅德小姐的神情里開始露出微微激動的神色,「我不明白,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以為你也是有意和我的家族結下婚姻關係的。但是為什麼,後來你就突然改變了想法?你我兩家在賓州敵對已久,我一直認為,無論對於你還是我的哥哥來說,這都是一個絕佳的言和機會,何況我的哥哥也確實希望如此。為什麼你拒絕了?」
    「我改變了最初的想法,在需要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候。如此而已。」卡爾略微冷淡地道,「如果沒別的事了,我先告辭。」
    他準備離開。
    「你因為你現在的這個女人拋棄了我!」羅德小姐忽然冷笑道,「我竟然因為別的女人而在你這裡遭到了這樣的羞辱。卡爾,你難道一點兒也不覺得對我有所愧疚?」
    「坦白說,這讓我有點驚訝。」卡爾轉過頭,「是的,我承認去年的這個時候我確實考慮過接受你兄長拋來的示好橄欖枝。如你所知,我遲早是需要娶一位妻子的。羅德小姐,你確實是一位非常理想的對象。但是,我以為你當時接受你兄長的這種安排,更多的也是出於對家族利益的考慮,難道不是嗎?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也只是一樁經過考慮後未被其中一方予以確認的利益聯姻而已。羅德小姐,我很尊敬你,為你對羅德家族所懷的責任感。我也很遺憾,如果我的最後決定讓你受到了傷害。但談及拋棄或者愧疚,坦白說,我確實有過不少女朋友,但以你僅僅曾只以我女伴身份和我在舞會里一起跳過幾只舞的交情來說,我認為言重了。」
    「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你太無禮了!」羅德小姐的臉迅速漲紅,「霍克利先生,我的哥哥認為這是你施加在他身上的極大羞辱!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個決定對於你我兩家的關係來說會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那個女人能給你帶來什麼,比得上與羅德家族聯姻能夠帶給你的利益?」
    「哦,小姐,等再過幾年,等你經歷足夠多了,或許你會明白,像我們這種習慣了只會盯著利益的人偶爾也是需要犯一下糊塗的。否則人生豈不是太無趣了?」
    「抱歉,我不能讓我太太等久。我先走了。」
    卡爾朝她點了點頭,朝著包廂走去。

☆、Chapt er 108

卡爾回到包廂的時候,歌劇的下一幕已經開演了。
    卡爾向瑪格麗特道了聲歉,低聲解釋道:「我和朋友許久沒碰著,所以剛才多說了幾句話。抱歉遲到了。」
    瑪格麗特朝他笑了笑,表示沒事,接著轉頭看向舞台。
    坐在他們中間的弗羅拉扭頭看一眼自己左手邊的母親,再看一眼右手邊的父親,兩條眉毛上下擠著,神情看起來有點古怪。
    卡爾笑著摸了摸她頭髮,把目光落到舞台上。
    過了一會兒,弗羅拉實在忍不住了,湊過去挨到父親的耳邊。
    「爸爸,你要倒霉了。」
    她低聲嘀咕道。
    卡爾哦了一聲。
    「剛才我去尿尿,媽媽帶我回來的時候,明明看到你和一個女人一起……那個女人是誰呀?你為什麼要說謊?」
    卡爾一怔,看了眼瑪格麗特。見她視線一直落在舞台上,全神貫注的樣子,似乎並沒留意到弗羅拉在和自己咬耳朵。
    「我覺得她好像有點不高興了!」
    弗羅拉和父親咬完耳朵,衝他嘻嘻一笑。
    卡爾愣住。
    弗羅拉對他報以同情之色,接著從中間的位置上跳了下來,坐到邊上去。
    卡爾朝女兒投去感激的一眼,隨即挪了位置,坐到瑪格麗特的邊上。
    「瑪琪,抱歉我剛才沒提這件事……」
    他看了下她的臉色,湊過去些低聲解釋,「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朋友告辭出來後碰巧遇到了羅德小姐……」
    「噓——」
    瑪格麗特轉過頭,食指放到嘴上,示意他噤聲。
    卡爾無奈閉上了嘴,轉頭求助地看向弗羅拉。
    弗羅拉臉上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朝他攤了攤手。
    ————
    演出結束了,一家三口回到了家。卡爾和跟著漢娜去睡覺的弗羅拉道晚安。
    「爸爸,祝你好運!」
    弗羅拉瞥了邊上的母親一眼,笑嘻嘻地和父親揮了揮手。
    ————
    卡爾追著瑪格麗特進了房間,什麼話也沒說,先就一把抱住了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呀?」瑪格麗特身子往後仰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正要換衣服呢——」
    「瑪琪,你聽我解釋。剛才在劇場的時候,確實只是湊巧遇到了羅德小姐。我們並沒什麼。許久沒見,只是問了聲好,隨意聊了幾句而已。後來我之所以沒對你提她,只是不想讓你多心而已。」
    他停了下來,略微忐忑地注視著她。
    瑪格麗特和他對視了幾秒。
    「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小氣,連你和別的女人說幾句話也不行嗎?」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卡爾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彌補,「你當然不是這樣的人。我的意思是說,我對她根本沒什麼,所以覺得沒必要在你面前提。現在我知道這有多蠢了。很容易會給你帶去一種我彷彿想特意隱瞞的誤會……」
    「難道不是嗎?」她反問了一句。
    「我……」
    卡爾一時語塞,最後只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她。
    瑪格麗特忽地哧一聲輕笑了起來。
    「算了,」她微微嘟了下嘴,「要是我連羅德小姐都不能忍,那下次萬一遇到你以前的那些什麼伊芙小姐多蘿西小姐等等,我是不是該當場就翻臉呢……
    卡爾咳了一聲,露出略窘的告饒表情,突然抱緊了她,用吻堵住了她那張不饒人的嘴。
    一場意外小插曲很快煙消雲散,最後卡爾抱起了妻子往浴室走去,笑道:「親愛的,讓我陪你一起試試新裝的大浴缸吧……德國人打仗不行,但造出來的東西確實還不錯……」
    ————
    半夜,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吵醒了床上的瑪格麗特。
    她睜開困頓的眼皮,看見卡爾坐了起來接起電話。接完電話後,他凝神了片刻,從床上下去,開始穿衣服。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瑪格麗特揉了下眼睛,躺在床上問道。
    「工廠裡出了點意外。我想我盡快回去應該會好點。」
    瑪格麗特立刻坐了起來。
    臨近年底,工廠非常忙碌,最近一直有夜班。
    「出什麼事了?很嚴重嗎?」
    「沒什麼,只是出了個意外而已。」卡爾微微一笑,「你和弗羅拉可以繼續留在這裡,多住幾天也沒關係……」
    「到底什麼意外?不嚴重的話你為什麼現在就要趕回去?」瑪格麗特拉住了他的胳膊。
    卡爾看了她一眼,終於說道:「夜班的一個煉鋼爐發生了爆炸,死了兩個工人,還有幾個人受傷,並且引發了火災。局面已經控制住了。但我最好還是盡快趕回去看一下為好。」
    「上帝啊!」
    瑪格麗特放開他的胳膊,「你快點回去吧。明天我帶弗羅拉回。你自己要小心!」
    卡爾看了她一眼,俯身下來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
    「你繼續睡吧。不用擔心。我會處理的。」
    ——————
    瑪格麗特目送汽車駛出花園鐵門後,回到房間,就再也睡不著了。幾乎坐等到天亮,等弗羅拉起床後,她叫僕人收拾好行李,打電話告訴了伯爵夫人一聲,就帶著女兒登上了回往匹茲堡的火車。
    傍晚時分,她回到了家裡。沒見到卡爾。應該還在廠區。
    雖然她急著想知道進展,但心裡明白,這種情況下,即便她過去了,也只是添亂,所以一直等著。
    晚上將近十一點,卡爾終於回家。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我睡不著。」瑪格麗特說道,「你晚飯吃了沒有?」
    彷彿被她提醒,卡爾摸了摸肚子,笑了起來。
    他吃著東西的時候,告訴瑪格麗特,兩名死去工人的後事已經處理好,撫卹會很快發放。受傷的幾個工人也送進了醫院,工廠會負責接下來的醫療費用。爆炸引發了火災,但昨夜匹茲堡消防局及時趕到,所以只燒毀了大約幾百平的廠房,情況並不算嚴重。除了事故區還被封鎖外,今天工廠已經恢復了生產。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但想到那幾個工人的傷亡以及可能帶給他們的家庭的不幸,心情不禁又有點低落。
    卡爾彷彿看出了她的情緒,推開面前的盤子,說道:「瑪琪,這樣的意外我也不想看到,但它已經發生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快查明原因,避免下次再次發生類似事故。我知道你心腸軟,有可能你也認識那幾個傷亡工人的妻子。但聽著,現在你最好不要去探望,或者表現出任何的額外的同情。工廠有一套應對類似事故以及工傷撫卹的制度。不是我自誇,比起類似洛克菲克家族的油廠,為霍克利工作的工人能夠得到的人道方面的保障已經好上不少了。上次你幫助了那個醉酒死去的工人。但那是個例外,僅此一次。我們不能因為同情而破壞了工廠的制度。明白嗎?」
    瑪格麗特一怔,抬眼看向他。見他神色嚴肅地看著自己。
    實話說,他的語氣讓她心裡感到略微有點不舒服。但他看起來很疲倦,眼睛里還帶著紅血絲,想必從昨夜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沒休息過,心又軟了下去——或者,從他,或者說管理者的角度來說,他的話雖然冷酷,但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她暗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了。你應該很累了,去睡覺吧。」
    卡爾露出笑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
    健康中心還是照常開放。過來的女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發生在幾天之前的那場意外。瑪格麗特沒見到若拉,她們說她的丈夫那天晚上正好就在那座煉鋼爐的附近上夜崗,被爆炸時噴濺出來的鋼水所傷。所幸沒有生命危險。若拉現在正在醫院裡照顧她的丈夫。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健康中心有課。瑪格麗特照常過去,發現人比平時少了很多。來的女人們也顯得心不在焉,各自在那裡竊竊私語,看到瑪格麗特過來,這才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於是問了一聲正好過來的艾倫太太。艾倫太太低聲道:「您還不知道嗎,太太?工會不滿工廠對這次事故的處理,發動了好些工人罷工了。我叫我丈夫不要參加。他聽了我的。」
    瑪格麗特愣住了。
    「霍克利太太,我丈夫也沒有參加。」另一個女人說道,「聽說這次是沃倫特帶頭煽動鬧的事。這傢伙不是個正派人。以前還想佔我便宜,被我用鍋子敲跑了!」
    「我丈夫也沒參加!」
    「我家的也是!」
    剩下的女人七嘴八舌地紛紛表態。
    正在這時,弗雷德匆匆進來,看到瑪格麗特,彷彿松了一口氣,急忙跑過來說道:「太太,您在這裡,太好了!趕緊跟我回去吧!」
    「工廠在罷工是不是?」
    「我不大清楚。但霍克利先生打電話叫我立刻帶你回家。他自己好像出不來。您別再問了,趕緊和我回去吧!」
    弗雷德不由分說,扯著瑪格麗特就往外走去。
    瑪格麗特預感到應該情況應該比較嚴重了,急忙對著伊莎貝爾女士喊道:「你們也都解散了吧!晚上不要再上課了——」
    她話還沒說完,人就被弗雷德拉著幾乎是跑了出去。
    伊莎貝爾急忙讓女人們都離開,自己和中心的幾個工作人員也匆匆離去。
    瑪格麗特坐上汽車駛上道路的時候,對面路上有十幾個戴著鴨舌帽、工人裝扮的男人正朝健康中心跑了過來,看到弗雷德駕駛的汽車,紛紛從地上撿起石頭,朝著車窗玻璃砸過來。
    「趴下!」
    弗雷德大叫一聲。
    瑪格麗特急忙趴到了座位下。
    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中,弗雷德猛地踩下油門,企圖攔截汽車的男人急忙退到兩邊,汽車轟鳴著,如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太太,您沒事吧?」
    開出去一段路後,弗雷德放慢車速,扭頭問道。
    瑪格麗特慢慢坐了起來,幾塊玻璃碎片從她的身上掉落下去。
    「我沒事,你呢?」
    她看到他的額頭上有血流了下來,驚呼一聲。
    「太太,我沒事,只是被玻璃碎片划了一下而已,回去包一下就可以了。」
    弗雷德擦了下臉上的血,不再說話,再次踩下了油門。
    ————
    洛夫喬伊彷彿在等她。汽車一進去,他就命令將大門嚴嚴實實地關上。很快,透過房間玻璃,瑪格麗特看到一輛車開了過來停在門口,下來一隊穿著州國民警衛隊制服的人,他們肩上背著□□,守在了門口,顯然,是為了防止有人衝擊住宅。
    連州國民警衛隊都出動了。事態到底到了怎樣的地步?
    瑪格麗特詢問洛夫喬伊,但他表示沒事,讓她放心。
    瑪格麗特知道他不會跟自己詳說什麼。放棄了追問。她回到臥室,整個人坐立不安,更擔心卡爾的安全,最後忍不住往他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電話一直在響,但沒有人接。
    他那邊,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瑪格麗特不停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媽媽,出什麼事了?門口為什麼那麼多警察?我問漢娜,她說不知道。爸爸呢?他去哪裡了?」
    門忽然被推開,還沒有睡覺的弗羅拉探頭進來,臉上帶著困惑的表情。
    瑪格麗特定了定神,急忙走過去,微笑道:「警察只是在例行公事,保護我們而已。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你先去睡覺吧。一覺醒來,就能看到他了。」
    「可是……」
    「來吧,我送你回房間。」
    瑪格麗特牽過女兒的手,送她回到房間上床,一直陪在她邊上,給她講故事,直到她漸漸合眼睡了過去。
    瑪格麗特再次回到臥室,看了眼時間,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她的焦慮更甚。再次往卡爾辦公室打電話,這一次,連電話也打不通了。
    瑪格麗特急得簡直快瘋了。衝出了臥室,來到一直守在客廳的洛夫喬伊面前嚷道:「卡爾那邊到底怎麼樣了?我打不通他的電話!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是知道,求你告訴我!」
    洛夫喬伊轉過身,神情平靜地看著她。
    「太太,我也不知道那邊的情況,這是真的,霍克利先生只讓我留在這裡保證您和弗羅拉小姐的安全。」
    瑪格麗特頹然搖了搖頭,轉身上樓去,「算了——」
    洛夫喬伊注視著她的背影,神情微微一動,忽然說道:「太太,您不必過於擔心。不管出了什麼事,霍克利先生絕對都能應付得了。」
    瑪格麗特停在樓梯上,慢慢轉過頭,見他看著自己,神色顯得比平常要溫和不少。出神片刻後,朝他略微牽了牽嘴角。
    「是的,你說的沒錯,他能應付的。」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8

☆、rChapter 109

瑪格麗特轉過身繼續往樓上去的時候,裝在客廳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洛夫喬伊走過去迅速接了起來,隨即看向瑪格麗特:「先生打來的,請您接電話,太太。」
    瑪格麗特幾步並作一步地跑下樓梯,拿起了電話。
    「瑪琪,我很好,你不必擔心。」卡爾的聲音從電話另頭傳了過來,不疾不徐,帶著種彷彿能鎮定人心的力量。
    聽到他的聲音,瑪格麗特終於松了一口氣,原本一直提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了些下來。
    「上帝,太好了……你那邊怎麼樣了,你現在在哪裡……」
    「情況還好。我就在廠區。我很安全,你放心。我怕你擔心,所以打個電話回來跟你說一聲。你自己先去睡吧。在我回來之前別出門就行。」
    瑪格麗特頓了下,終於說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放心吧。晚安瑪琪,我先掛電話了。」
    他掛了電話。
    瑪格麗特慢慢放下電話,抬起眼,見洛夫喬伊看著自己,朝他略略點了點頭,轉身往樓上去。
    ————
    瑪格麗特一夜無眠,一直在等卡爾。
    拂曉時分,瑪格麗特聽到外面似乎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了窗戶前,掀開窗簾。
    鐵門重新被打開了。卡爾的車停在邊上。他站在門口,似乎正在和在門外巡邏了一夜的國民警衛隊的領隊在說話。片刻後,他和對方握了握手,拍拍肩膀,似乎在向他表示謝意。隨後他朝房子快步走來,快到台階前時,抬起頭,朝瑪格麗特所在的臥室方向看了過來。
    瑪格麗特朝他揮了揮手,急忙轉身匆匆抓過衣服披在身上,打開臥室的門跑了出去迎接他。
    她跑到樓梯口時,卡爾已經快步登上樓梯,兩人相遇在拐角處。
    他兩頰看起來胡渣拉耷的,但臉上帶了笑容,張臂接住了瑪格麗特。
    「哦親愛的,一切都解決了。什麼都別問。我很累,現在只想抱著你好好睡一覺。」他在瑪格麗特開口想說話前,笑著說道。
    ——————————
    卡爾應該確實很累了,頭沾到枕上,一隻胳膊搭著她,很快就睡著了。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過程,但看他的樣子,瑪格麗特知道廠區那邊的麻煩應該已經解決了。心一放,一夜沒睡的疲倦便也朝她襲了過來。
    她躺靠在丈夫的邊上,聽著他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閉上眼睛,很快也睡了過去。
    ————
    瑪格麗特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時,發現是下午了。卡爾已經沒在床上了。房間里靜悄悄的。
    瑪格麗特到窗戶邊看了一下。外面陽光燦爛。國民警衛隊的那隊人也已經撤走了。
    她穿好衣服下去。洛夫喬伊正彎著腰在和弗羅拉說話,臉上帶著笑意。看見瑪格麗特,他直起身體,叫了聲「太太」。
    弗羅拉歡快地朝她跑了過來。
    「媽媽,爸爸答應我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一隻小狗。洛夫喬伊說他會幫我一起養它。你不會反對吧?」她眼巴巴地看著她。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好吧,親愛的,既然你爸爸答應你了。但是你要保證,你不能過幾天就不想要它了。如果這樣的話,我會生氣的。」
    「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養它,把它當我的好朋友!」
    「好吧,去玩吧。就在花園裡,不要出去!」
    瑪格麗特讓漢娜帶她下去玩,隨即看向洛夫喬伊。
    「卡爾呢?」
    「先生出門了。臨走前讓我告訴你,他晚上會回家吃飯的。」
    「好的。洛夫喬伊,廠區那邊真的已經沒事了嗎?罷工結束了?」
    「是的。已經沒事了。工廠秩序正在恢復中,很快就會正常。您放心吧,太太。」
    「好吧。這樣最好了。謝謝你,洛夫喬伊。」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轉身要離開時,聽見洛夫喬伊叫了聲自己。
    她回過頭。
    「太太,先生還讓我告訴您一聲,最近健康中心那裡最後暫時關閉一段時間。您也不要過去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您知道,這也是出於謹慎的安全考慮。」
    瑪格麗特腦海裡浮現出昨天那十幾個人朝汽車砸石頭的一幕,吁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對了,弗雷德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請醫生包扎過。只是皮肉傷。沒什麼問題。先生已經放了他假。謝謝您的關心。」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
    ————
    半個月之後,一切恢復了正常。健康中心也在關閉了半個月後重新開放。
    瑪格麗特來到了健康中心。發現裡面和前兩天一樣,顯得冷清了許多。快上課時間了,除了之前來過的一些來自匹茲堡的學員,幾乎看不到來自工廠的人。
    「霍克利太太,您來了?」
    負責保全的喬治恭敬地和她打招呼。
    中心重新開放後,就來了兩個攜槍警衛。
    瑪格麗特回了他的問好後,問道:「今天工廠的人還都沒來嗎?」
    「沒有,太太。」喬治應道。
    瑪格麗特哦了一聲,眺望了工棚方向一眼,轉身走了進去。
    「伊莎貝爾,出什麼事了你知道嗎?她們都不來了?」瑪格麗特問準備去上課的伊莎貝爾。
    「霍克利太太,應該是最近她們忙吧。」伊莎貝爾應道,「我想過段時間她們就會回來了。」她笑著應道。
    一連幾天,情況依然沒有得到改善。瑪格麗特最後終於決定自己過去看個究竟。
    弗雷德已經回來上工。堅持要陪她一起。瑪格麗特知道他是得了卡爾的吩咐,也就隨他了,帶了一籃子的食物,來到了工人聚居區。
    她想去找艾倫太太,打聽一下情況。
    她的汽車停在距離聚居區有點遠的路口,下車後,她在弗雷德的陪伴下步行進去。
    艾倫太太住在一個狹窄的巷子里。瑪格麗特找過去的時候,一路遇到了不少之前來中心上過課或者體檢過的女人。但她們看到她出現時,神情里卻不復往日漸漸熟悉起來後的那種親近,而是恢復成了當初開始時的疏遠,敵對,甚至是畏懼。
    迎面走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瑪格麗特認得她,剛朝她露出笑臉,叫了聲「艾弗森太太」,她彷彿嚇了一跳,迅速看了眼左右,低聲應了一句「霍克利太太」,急忙就拉著手上的小孩子站到了一邊,給她讓出了一條路。
    瑪格麗特滿腹狐疑。終於找到了艾倫太太住的地方。
    艾倫太太正忙著在做一個煎餅,發現瑪格麗特站在了自己家的門口,將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匆匆迎了出來。
    「霍克利太太,您怎麼會來這裡?我家又小又亂……您恐怕連站腳的地方都找不著……」
    她顯得有點緊張,甚至帶了點不安。
    瑪格麗特放下帶來的食物籃子,朝好奇看著自己的她的小女兒愛娃笑了一笑。隨即說道:「我沒事,所以過來看一下你,順便打聽點情況。若拉丈夫的傷好點了嗎?」
    「已經好多了。」艾倫太太說道,「再過段時間,她男人就能出院了。工頭答應讓他傷好後再回來做工。若拉十分感激。說幸好遇到了霍克利先生。她想去找你表示一下她的感謝,又怕打擾了你呢。」
    瑪格麗特笑了笑,「她丈夫沒大事就好。叫她好好照顧他,不用來表示什麼感謝。這原本就是工廠應該負起的責任。」
    「您真好心,霍克利太太。我會幫你轉達給她的。」
    「艾倫太太,現在大家為什麼都不去健康中心了?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她們看到我,好像有點怕我。你知道為什麼嗎?」瑪格麗特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啊——這個——」
    艾倫太太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不安地擦著她那雙已經被擦得通紅的手。
    「您一定知道情況的。請你告訴我。我會非常感激。」
    「太太——」
    艾倫太太走到她邊上,吞吞吐吐地說道:「您真的不知道那天發生的事?就是罷工那天。」
    「到底出了什麼事?大家現在這麼怕我?」
    艾倫太太猶豫了下,終於小聲說道:「太太,那天工廠裡的部分工人不是在鬧罷工嗎?起先也只是罷工而已,後來沃倫特和一幫子人就去圍工廠的樓房。人越來越多,至少有五六百。接著,州國民警衛隊的人就來了,向這些人開了槍……當時場面我沒看到。但聽說死了至少十幾個人。沃倫特也被打死了。帶頭鬧事的也都被逮捕了。還抓了上百人。當時亂的呀……」
    瑪格麗特驚呆了。
    那天清早卡爾回來後,不過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麻煩解決了。她也就沒多問了。一直以為是通過談判和平解決的。怎麼也沒想到,當時場面竟然會暴力血腥到了這種地步。
    州國民警衛隊會向鬧事工人開槍,自然是得到過卡爾默許的。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現在卡爾會在健康中心加派了持槍保安。也怪不得這些原本已經漸漸和她建立起了信任關係的女人們會突然變得這麼畏懼她,敵視她。
    她出神了片刻後,站了起來,告辭要離去。
    「霍克利太太,原來您真的不知道這件事……」艾倫太太顯得有點不安,送她出來的時候,用懇求的語調低聲道:「請您幫幫忙,千萬不要讓霍克利先生知道是我告訴您的……我想他應該是不想讓您知道的……」
    「放心吧。謝謝你,艾倫太太,我走了。」瑪格麗特笑了笑。
    「霍克利太太!求求你幫我丈夫說句好話!」
    她轉身要離開艾倫太太家的時候,一個以前經常來中心的女人突然闖了進來,朝著瑪格麗特跪了下去。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
    「我丈夫那天聽信了該死的沃倫特的話。現在他被抓起來了!聽說至少要坐幾年的牢房!求求你了,太太,幫我們在霍克利先生面前說句話!饒了他吧!他已經後悔了,保證再也不會聽信謠言了!太太,求求你了……我家裡還有幾個孩子要養……」
    女人跪在地上聲淚俱下,不停地懇求。
    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聚來了十幾個女人,站在兩邊,默默地看著屋裡的情況。
    艾倫太太尷尬地看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停在原地,沒有作聲。
    ————
    晚上,卡爾從書房出來,回到臥室,像往常那樣上床躺了下去,側身過來將她抱住,手探進她的衣襟,慢慢撫摸著她衣服下的柔軟肌膚。
    瑪格麗特沒什麼反應。
    片刻後,卡爾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
    「你很累?」他關切地問道。
    瑪格麗特朝他歉然地笑了下。
    「那就睡覺吧。」卡爾體貼地抽回手,將她衣襟拉好,「最近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的樣子。」
    「卡爾。」瑪格麗特注視著他。
    「怎麼了?」他用臂膀撐起一側肩膀,俯視著她。
    瑪格麗特終於說道:「今天我聽說了一件事……」
    他微微挑了下眉,「什麼?」
    「我聽說那天罷工,國民警衛隊向工人開了槍,死了不少人,還抓了許多人……」
    卡爾皺了皺眉,「誰這麼告訴你的?」
    「別管是誰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事?」
    卡爾注視了她片刻。
    「是的。」最後他說道。
    「那麼,是你授意他們開槍的了?」
    「那是當時能快速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他說道,聲音聽起來有點冷漠。
    瑪格麗特呼吸一滯。想說點什麼。一時又說不出來。
    卡爾望著她,忽然說道:「瑪琪,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我希望你聽我解釋一下當時的情景。這不能稱之為正常的罷工。那些工人,也不能純粹稱之為工人。他們中的一部分是被人收買的蓄意搗亂的份子,還有一部分是聽信了攛掇想要借機撈取便宜的蠢貨。他們拿了鐵棍到處打砸,和暴徒沒什麼兩樣。蓋茨牧師遭到他們的圍攻,頭被打破,公務樓里的幾個職員也受了傷。有人甚至往廠房潑汽油放火。這樣的情況之下,除了開槍鎮壓,我不認為還有別的選擇。事實也證明,這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是你卻讓人瞞著我。我想伊莎貝爾女士也是知道的。」
    瑪格麗特望著他輕聲道。
    「瑪琪,霍克利鋼鐵和燃油公司下並不止匹茲堡這一處的工廠。除了鋼鐵廠,它名下還有煤礦和油田,分布在全美國各州,為它工作的全部工人總數達到將近十萬。我可以接受正常範圍內的罷工,並且聽取來自他們的意見,尋求一個最好的解決方案。但對於這種以暴力威脅的懷疑有預謀的群體活動,如果有了任何的妥協和退讓,那麼這將會起一個極壞的開頭。這不是我能接受的方式!」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卡爾,關於管理工廠,你有你自己的方式。我會盡量去理解你的。只是那些被抓起來的工人,他們可能只是一時糊塗聽信了有心之人的攛掇而已。人難免會犯這樣的錯。讓他們為他們做的事得到一個應得的教訓就差不多了。事情不必做得太絕。現在工人聚居區里人心惶惶,我想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有時候,適時的寬容對人心收攏的效果要比一味的暴力鎮壓有效得多。」
    卡爾注視著她,「你的建議,我會考慮的。」
    「謝謝。」瑪格麗特朝他笑了笑。
    卡爾伸手過來,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臉,仔細看了下她。
    「瑪琪,你最近看起來確實好像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中心那邊的事讓你太累了?你以後不必再經常過去。那裡已經開始步入正軌,伊莎貝爾女士會負責的。這個月底我要隨商務部長去古巴一趟,需要帶女眷,到時候你和我一起過去,順便散散心。我希望……」
    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我希望以後你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到我們的家庭上來。弗羅拉不止一次抱怨,說媽媽現在晚上都不怎麼陪她了。她還希望能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瑪琪,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卡爾……」瑪格麗特微微扭過臉,「這種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卡爾的手微微一頓。注視了她片刻,忽然坐了起來,下床來到浴室,出來的時候,他的手上多了一個裝滿了液體的棕色玻璃瓶子。
    「這就是你所謂的‘順其自然’,是吧?你打算每次和我一起後都用它來避孕,是不是?」
    他的聲音不復剛才的溫柔,變得生硬了起來。
    瑪格麗特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瓶子,吃了一驚,從床上一下坐了起來。
    沈默了片刻後,她抬起眼睛,對上他顯得有點凌厲的視線。
    「是的……我承認這是我的……但這只是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我準備的……事實上,一次都沒用過,我發誓。既然你早就發現了,應該知道這一點的。」
    「否則你覺得我會一直當做不知道地任由它被你藏在角落里?」
    卡爾哼了一聲,將手上的瓶子丟進了一個垃圾桶。

☆、Chapte1r 110

裝滿了液體的玻璃瓶與桶壁碰擊,撞倒了它。

    落地的時候,瓶身裂開。
    棕色的液體很快就流了出來,沿著傾覆在地的桶壁,溢到了地板上。
    瑪格麗特望著它,一動不動。
    卡爾神色也略凝固,看起來並沒有打算叫人立刻來清理的意思。
    他最後的這句話,讓瑪格麗特的心裡慢慢生出了一種彆扭的感覺。
    就如同……
    「你一直知道它在那裡,卻裝作不知道。卡爾,你在試探我?」最後她問道。
    「瑪琪,我只希望你能真正把我們的婚姻視為你最重要的東西,至少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但你卻藏了這該死的玩意兒。」
    「我已經告訴過你,這是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我準備的!」
    「是的。我相信。我也能理解你那時候的想法。但是直到現在,你依然還是保留著這東西!有時候我會去看它,希望它不在了,已經被你悄悄地扔掉了。我一直都這麼期待的。但它一直都在!」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卡爾……」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就在你剛才拿出這個瓶子之前,我幾乎都已經忘了它的存在了。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說的是真的。」
    卡爾注視著她,彷彿在考校她這句話的可信度。片刻後,他的神色漸漸轉緩。
    「我想我沒有理由不去相信你……」
    他走了過來,最後坐到床邊,迎著她的目光,將身體朝她微微傾靠了些過去。
    「瑪琪,」他低聲說道,「我為我剛才的態度向你道歉。」他頓了一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不必向我道歉。最近接二連三地出事,我知道你已經夠累了的……」瑪格麗特朝他微微笑了下,「早點休息吧。」
    卡爾凝視著她,最後抬手,用拇指輕輕撫了下她的臉。
    「謝謝你,瑪琪。」最後他說道。
    ————
    地上的那攤狼藉液體很快被僕人打掃乾淨了,看不出半點污痕。第二天開始,無論是卡爾還是瑪格麗特,兩人也誰都沒再提昨夜的這段不大愉快的的意外小插曲了,就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還是真的是這樣。瑪格麗特覺得她和卡爾之間,隨了昨夜這個玻璃瓶的意外出現,兩人之間隨著這段時間的相處而漸漸擦出的那種親密無間之感彷彿突然就消失了。
    工廠的意外爆炸和罷工事件接踵而來。現在事情雖然過去了,但卡爾變得比之前更加忙碌。幾乎天天早出晚歸。瑪格麗特覺得他應該不只是忙碌於工廠的事。但到底是什麼,他從不會跟她說。有時候他會和洛夫喬伊單獨在書房裡待很久。他回房間後,當她出於多些交流的想法告訴他自己今天都做了些什麼,而後試探著詢問他最近在忙什麼的時候,他卻顯得不大願意告訴她的樣子。不是含糊應對,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或者最後乾脆就用和她上床做|愛來轉移她的注意力。至少她是這麼覺著的。
    這令瑪格麗特不可避免地感到有點沮喪。並且開始反思自己之前考慮過的暫時中止工作,包括推拒了百老匯另一位著名製作人的一部看起來還相當不錯的新歌劇的合作邀請到底是否是個明智之舉——至少,她的工作能讓她得到價值和歸屬感。
    溫吞而沈悶的這半個月終於過去了。
    到了月底,原定的古巴之行如期而來。
    這是一次由美國、古巴兩國商務部和古巴總統經濟顧問納爾遜牽頭的商界以及實業界代表赴古巴的商業交流訪問,也是對於去年由副總統開始啓動的這個項目的後續跟進。除了卡爾代表的鋼鐵公司,通用、泛美以及聯合太平洋鐵路等著名的大型公司也都出動了一二把手的人物。按照預定的計劃,這個商務團會在古巴停留一周左後,隨後回國。
    考慮到行程安排並不適合孩子,所以這一趟接下來的古巴行程並不打算帶著弗羅拉同行。
    可能是被漢娜教導了,又或者,是她自己感覺到了父母之間最近這些天的異樣,一向喜歡充當跟屁蟲的弗羅拉這次十分乖巧,表示自己會乖乖待在家裡等爸爸媽媽回來。
    ————
    出發前的一天晚上,卡爾再次和洛夫喬伊在書房裡待到很遲才回臥室。
    瑪格麗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什麼。前幾次的試探無果後,她現在也不想再多問什麼。
    等這趟古巴之行結束後,如果狀況還沒得到改善,瑪格麗特決定不再沈默,再和他徹底談一次。
    第二天,她隨了卡爾抵達佛羅里達州。在邁阿密與從華盛頓而來的商務部長列文斯以及商務團其他成員匯合後,登上了一艘輪船,橫渡弗羅里達海峽到古巴的瑪塔薩斯港。短暫的休整停留後,一行人在古巴方的陪同下,抵達了距離瑪塔薩斯港大約一百公里的此行的目的地哈瓦那。
    哈瓦那政府對於這一次的美國商務團之行似乎非常重視,甚至發動了許多市民前來迎接。瑪格麗特坐在汽車中,跟隨前頭車隊去往下榻的酒店時,行進速度非常緩慢。大街兩旁擠滿了手持星條旗和古巴國旗朝著車隊揮舞表示歡迎的民眾。民眾中幾乎看不到有衣衫光鮮的。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當然,這中間也不乏前來湊熱鬧的乞討者。趁著車隊行進緩慢,幾個大膽的小孩甚至跑到瑪格麗特坐的那輛汽車邊上敲一下玻璃,然後朝坐外側的與他們隔著層玻璃的卡爾伸出手要錢。
    瑪格麗特看了卡爾一眼。
    他的視線透過玻璃,正看向哈瓦那大街兩側在陽光下顯得愈發破舊而灰暗的建築。目光冷漠。
    幾個要錢的小孩很快就被警察給趕走了。
    ————
    當晚在酒店下榻。常規的歡迎晚宴後,第二天,商務代表團成員跟隨列文斯部長與古巴方的相關人員進行了會談。類似的會議陸陸續續一連進行了幾天。大約一周之後,會談終於結束。
    第二天,地點轉到了距離哈瓦那大約一百公里的巴拉德羅。
    這是全古巴最宜人,也是最著名的一個海濱度假勝地。
    瑪格麗特住進了一個類似於莊園風格的巨大的度假酒店,裡面供客人居住的房子都是獨立的排屋。
    當晚,卡爾攜著瑪格麗特來到了總統梅諾卡爾夫婦舉辦一個答謝晚宴。晚宴里衣香鬢影。除了美方代表,幾乎也集齊了哈瓦那所有的權貴階層和上流人士。
    進入晚宴的安保措施做得非常嚴格,據說是為了防備一些蓄意破壞古巴和美國「友好」關係的危險分子——事實上,自上個世紀末美國趕走西班牙在古巴的殖民統治,並強迫通過普拉特憲法修正案,允許美國保留干預古巴內政的權利之後,這些年來,雖然古巴一直都是由美國扶植的傀儡政府統治,但迄今,也已經發生過數次政局動蕩。雖然規模都不大,還沒來得及造成什麼大的影響就在美方的干預下破產了,但反對聲也一直不斷——這也是為什麼去年副總統遊說卡爾投資時那麼費力的主要原因。
    當晚的晚宴上,傍著丈夫的瑪格麗特打扮得得體且艷光四射,她的口齒和恰當的機敏反應更為卡爾的應酬增色不少。但是開始沒多久,一杯雞尾酒下肚後,她就感到有點不舒服了,彷彿氣悶的感覺。
    瑪格麗特不想過於表現出來。但當她再次感到氣悶,不得不用深呼吸緩解這種不舒適感的時候,還是被卡爾察覺了。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吧。」瑪格麗特向他解釋道,「我到邊上坐一下。等下就好了。」
    哈瓦那現在潮濕而溫暖的天氣和天寒地凍的匹茲堡確實天差地別。
    「我先送你回房間休息吧。」卡爾看了她一眼,說道。
    「哦,沒關係的……或者我讓司機送我回去也行……」
    「我送你回去吧。」
    卡爾扶住她胳膊,帶著她從人聲喧鬧的晚宴現場出來,召了汽車送她回到了距離晚宴現場並不是很遠的那家度假酒店。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後,瑪格麗特覺得舒服了許多。
    「那邊才剛開始。你可能還有事。你去吧。」
    「瑪琪,你真的沒事了嗎?我可以留下來陪你的。」卡爾注視著她說道。
    「我真的沒事了。」瑪格麗特微笑道。
    卡爾探手過來摸了下她的額頭。想了下,點頭道:「那麼我先過去了。我會盡早回來的。你累了就先睡覺。」
    他俯身下來,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然後走了出去。
    ————
    卡爾離開後,瑪格麗特獨自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的書,就覺得有點困了,不知不覺地闔上眼皮,漸漸睡著了。
    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但瑪格麗特還是被驚醒,睜開眼睛,見是卡爾進來了,又閉上眼睛,懶洋洋地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卡爾走到床邊,俯身下去,用盡量平緩的聲音低聲說道:「瑪琪,這裡出了點事情。我們最好現在就離開。」
    瑪格麗特再次睜開眼睛,「怎麼了?」
    「剛剛得到的消息,哈瓦那可能發生了軍事變亂。晚宴已經中斷。梅諾卡爾總統宣佈進入緊急狀態。這裡不安全了。我們盡快離開……」
    瑪格麗特打了個激靈,剛才的瞌睡頓時消失,猛地從床上彈坐而起。
    「別擔心,」卡爾彷彿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她,「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會很快安全離開這裡的。你先把衣服穿起來,帶走必要的東西就可以了。其餘的行李都不要帶了。」
    瑪格麗特立刻翻身下床,飛快穿好衣服。
    她匆忙收拾東西的時候,卡爾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了眼窗外的草坪。
    白天的時候,這裡的園林景致非常漂亮,草坪和低矮灌木錯落相間。但現在,除了附近路燈照射出的隔了段距離的幾幢和這座格局類似的排屋,剩下的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
    卡爾轉身要去取放在抽屜里的一把□□時,目光下意識地落到十幾米外一簇低矮的灌木旁。凝神看了幾秒。忽然,心頭迅速生出了一種不祥的異樣之感。
    「趴下!」
    他猛地回頭,朝在收拾東西的瑪格麗特大吼了一聲。
    瑪格麗特一愣,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聲刺耳的玻璃碎裂聲就響了起來,接著,一顆子彈攜著被擊碎了四下飛濺的玻璃碎片,射進了對面的牆壁。
    卡爾轉身撲向瑪格麗特,將她按在地上。
    子彈如同密集的雨,噼噼啪啪接連不斷,擊碎了整扇大窗戶上幾乎所有的玻璃,在對面的房間牆壁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彈孔。
    在頭頂接連不斷的彈雨裡,卡爾抱著瑪格麗特滾進了床底,將她壓在了身下。
    彷彿過去了很久,頭頂的子彈爆裂聲才終於平息了下來。
    瑪格麗特趴在地上驚魂未定,直到身上彷彿有一陣溫熱的液體汩汩流下,這才突然驚覺過來。
    她沒感覺到自己身上哪裡受了傷,那麼……
    「你受傷了?」
    她顫抖著聲音,回頭看向還趴在自己身上的卡爾。
    「噓——」
    卡爾示意她噤聲。
    門被人推開。透過床單和地面的尺余寬的間隙,瑪格麗特看到走進來一雙男人的腳。
    這個人穿了條酒店服務生的制服褲子,但腳上的,卻是一雙服務生不會穿的皮鞋。
    他在門口停留了幾秒,隨即朝著床的方向走來,越來越近。
    瑪格麗特緊張得幾乎要透不出氣了,心臟在劇烈地狂跳著。
    「待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忽然,她聽到卡爾在自己耳畔用幾乎弱不可聞的聲音飛快叮囑了一句,接著,她的後背一輕。
    卡爾從床底迅速翻身而出,在對面那個手上握了一把□□的男人的槍口對準之下,舉起了雙手,慢慢站了起來。
    瑪格麗特終於看清楚了。
    他的一邊胳膊中了彈,血正沿著他的臂膀慢慢地滴落下來,濺到她面前的地面上。
    瑪格麗特緊緊咬住唇,血幾乎都要咬出來了。
    ————
    殺手是個目光陰沈的中年男人,穿一套酒店侍應生的制服。他的手上握了一把槍。
    因為房間很大,他正在四處察看目標,突然看到卡爾從床底出來,一怔。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去扣下扳機的前一秒,卡爾整個人已經朝他撲了過去,兩人翻倒在地。殺手扣動扳機,第一顆子彈從卡爾肩膀上方射了出去。在他調轉槍頭要射第二發的時候,手腕被卡爾死死扳住,槍頭對著天花板,砰砰砰砰砰,連著五發子彈出膛,全部射到了天花板上懸著的那盞水晶吊燈上,玻璃飛濺,碎屑落滿了一地。
    殺手怒吼一聲,丟掉了已經空膛的□□,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猛地發力,一個翻身將卡爾壓住,匕首跟著刺下。
    卡爾的手緊緊鉗住殺手想要下壓的手腕。兩人拼勁全力相持著,雙方額頭都青筋畢露,眼睛里迸出了血紅的血絲。
    卡爾中彈的那只胳膊上的血迅速湧流而出。
    匕首漸漸往下壓。在殺手愈發猙獰的表情里,再不過一寸,就要刺到他的咽喉部位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一隻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正全神貫注於要將手中匕首刺入獵物咽喉的殺手的一側太陽穴上。
    「砰」,一聲槍響,子彈從槍口裡發射而出,射穿了他的頭顱,從另側太陽穴貫穿而出,留下了一個拳頭大的血洞。
    污血和著白色腦漿迸濺而出,殺手連半聲都沒來得及發,人就像被抽去了脊梁一樣,軟軟地撲在了卡爾的身上。
    卡爾用力推開了壓住了自己的殺手,看到瑪格麗特跪在地上,手裡依然還緊緊握著他那把原本放在抽屜里的槍。
    她的臉色雪白,但兩顴通紅,眼睛睜得滾圓,死死盯著已經死在了地上的殺手,彷彿只要他再一動,她就隨時準備再要給他補上第二槍似的。
    卡爾微微呻|吟了一聲,「他已經死了,別管他了!」
    瑪格麗特丟下□□,朝他飛快地撲了過來。
    「你怎麼樣了?」
    她在強自鎮定,但有點發抖的聲音卻洩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卡爾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坐了起來,注視了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瑪琪,這回你終於記得開槍前要先開保險了。乾得漂亮,我的好女孩。」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5-12-30 03:28

  第111章 Chapter 111   
  
  瑪格麗特一怔,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意之所指:當初在泰坦尼克號上時她奪了他的槍指著想威脅他,但當時卻忘記了開保險。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記著這事。而且都到這時刻了,他竟還有心情拿這種陳年舊事來開自己的玩笑。
  瑪格麗特沒有應答,從地上站起來,很快找到房間里的一個備用醫藥箱,拿出裡面的一卷紗布,然後回到他身邊,蹲下去用紗布開始緊緊裹纏住還在不斷淌著血的手臂傷口處。
  「卡爾,我承認有時候你的情話確實很能打動女人的心。但現在不是個好時候。我沒半點心情聽你和我**。」
  紗布在緊緊纏繞幾圈,最後,她用力打了一個扣,以暫時止血。
  卡爾嘶了一聲,以示痛苦。
  「你怎麼樣了?誰派了殺手要殺你的?」
  「瑪琪,很抱歉讓你跟我遭遇了這樣的危險。」卡爾借著她的胳膊從地上站了起來,神情變得凝重,「等有空了我再詳細告訴你。這裡已經不能留了。我們馬上離開。」
  瑪格麗特此刻滿腹疑慮,但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卡爾揀回槍,兩人從房間出來。來到門口的時候,瑪格麗特看到兼作司機的保鏢已經倒在了台階下的一灘血泊里,顯然已經死了。
  卡爾拉著瑪格麗特迅速朝停在車道上的汽車跑去。瑪格麗特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發動了汽車。「你受傷了不方便,我來開車。是要去使館嗎?」
  卡爾搖頭。
  「政變是由軍方發動的,頭領是一個姓馬丁內斯的將軍,這個人早年曾因犯下戰爭屠殺罪被判終身□□,但後來流亡,他在南方很有影響力。據說他們已經控制了哈瓦那的大部分地方。這裡也會是他們的目標。使館應該已經沒法保證安全了。我們現在就去馬坦薩斯。我恰好有個關係不錯的人在軍方里,他答應會趁港口封鎖前盡快送我們離開。」
  瑪格麗特立刻踩下油門,驅車沿著車道朝酒店大門疾馳而去。
  平時白天的時候,這裡每隔幾步就能遇到一兩個等待著為客人服務的工作人員。但現在,附近卻看不到一個酒店人員。略顯昏暗的燈光里,只看到一些和他們一樣看起來急著要離開的客人。
  開出去一百多米時,對面車道上忽然迎頭來了兩輛軍車,一左一右地堵在了路口。車上的人示意他們停車。
  瑪格麗特只得踩下了剎車。
  軍車上跳下來幾個手上端槍的士兵,跑到了汽車邊上,包圍了起來,接著下來一個軍官。示意他們下車後,他借著燈光看了眼卡爾,又和手上的一張照片對比了一下,隨後說道:「霍克利鋼鐵的卡爾·霍克利先生?」
  卡爾略微皺了皺眉。「是的。」
  「抱歉霍克利先生,您的名字在名單上,所以您必須要和我們走一趟。」
  「什麼名單?你們帶走他幹什麼?」
  瑪格麗特吃了一驚,質問道。
  「您應該就是霍克利太太了。很抱歉太太,我只是奉命行事。」軍官轉向瑪格麗特道。
  瑪格麗特還要爭辯,被卡爾阻止了。
  「瑪琪,別擔心。我會沒事的。」他安慰完瑪格麗特,看向上尉,「那麼我的妻子呢?你們也打算要將她扣押?」
  「恐怕是的霍克利先生。但您放心,只是暫時請她不要四處亂走,這也是出於為她安全的考慮。我們得到過上頭指示,會很好地照顧她的。」
  卡爾沈吟了下,走到瑪格麗特耳邊低聲說道:「我想他們應該是想扣我為人質,我先跟他們走。你別反抗。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也別擔心。我會找機會脫身,然後盡快接你出來。」
  「我沒事!我也不怕!」瑪格麗特擔心地望著他,「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卡爾張開沒受傷的手臂用力抱了一下她,最後放開了,轉身朝軍車走去。
  「他的手臂中彈了!你們必須盡快找醫生為他治療!」
  瑪格麗特衝著軍官大聲嚷道。
  「放心吧,女士!霍克利先生是我們的貴客,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
  軍官關上車門,自己跟著上去。
  瑪格麗特站在原地,目送載著卡爾的軍車掉頭離開,很快消失了夜色里。
  「霍克利太太,請您暫時跟我們去一個地方。」
  剩下的兩個士兵讓瑪格麗特上他們的那輛軍車。
  瑪格麗特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卡爾離開的方向,彎腰上了軍車。
  ————
  瑪格麗特連夜被送回到了哈瓦那。
  哈瓦那已經不復一周前她剛來時看到的祥和與平靜了。雖然已是下半夜的凌晨,但街上到處都是帶著行李和孩子想要逃離市區的民眾,許多路段被雜亂無章行駛的汽車給死死堵住,喇叭聲和著叫罵聲連天不絕,遠處還能聽到激烈的炮火交加聲,應該是政府軍和叛軍正在交火。
  瑪格麗特被送到位於使館區的一座大房子里。這裡原本是為各國使節準備的下榻之地。但現在已經變成了戒嚴區。外面有持槍士兵把守,沒有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離開。
  在擔驚中度過了一夜,天亮的時候,響了一夜的炮火聲終於漸漸停止了下來。到了□□點鐘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據說叛軍在昨夜的交戰中擊潰了政府軍,已經完全控制了首都哈瓦那地區,馬丁內斯將軍還將在稍後對民眾發表演講,宣佈將由他們取代原來的梅諾卡爾政府——用他們的話說,這個「被美國人操縱著的木偶政府」。
  瑪格麗特得知這個消息,心情變得異樣地沈重。
  雖然對這個國家的政治並不十分瞭解,但她也知道,剛被叛軍推翻的梅諾爾卡政府是由美國人一手扶持起來的,而馬丁內斯將軍則向來被視為美國之敵。現在出了這樣的事,華盛頓絕不會撒手不管,更不會承認這個軍政府的。叛軍和政府軍之間的交火一定還會持續下去。就算最後政府軍獲勝再次掌控住局面,想必至少也需要一段時間。叛軍也一定是考慮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才挑這個機會發難,繼而迅速扣押根本就來不及離開的一些重要美國人質,以此加大自己的砝碼。
  瑪格麗特推測,被扣押住的人質應該不止卡爾一個人。
  她的推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從當天中午開始,就陸續不斷有人像她一樣被送進這個使館區里拘押起來,遠遠打照面時,瑪格麗特認出有幾位還是數天前和她在各種場合里見過面的,其中就包括了商務部長的夫人列文斯太太。
  一晃眼,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瑪格麗特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但她不能出去,不能打電話,也沒人可以說話——被扣押在這裡的人質之間被禁止相互見面。
  外面情況進展如何,卡爾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心裡清楚,時間拖得越久,他們可能面臨的境況就越糟糕:一旦叛軍處於劣勢,到了動用被扣押人質進行最後反擊的時候,他們這些人所面臨的危險也就更加不確定了。
  就在瑪格麗特焦急萬分的時候,這天晚上將近十點鐘,過來了一個穿著軍官制服的黑瘦男人。
  「我丈夫現在在哪裡?他怎麼樣了?」
  瑪格麗特還沒睡覺。立刻衝他發問。
  軍官示意開門的看守士兵出去後,壓低聲說道:「霍克利太太,我是加塞特上尉。您請放心。您丈夫現在很安全,事實上,我現在過來是帶您離開這裡的。如果一切順利,到了明天這時候,我想您和您丈夫應該已經上了回往美國的船。」
  瑪格麗特狐疑地盯著他。但很快,她就決定相信他。
  卡爾才是被列入名單的人。如果不是真的確有其事,即便是要帶走自己,這個自稱加塞特上尉的軍官也完全沒必要和自己說這種謊。
  她立刻朝他道謝。
  「現在您請跟我走。」上尉說道。
  ————
  瑪格麗特跟著加塞特上尉走出拘押了她三天的這個地方,坐上了一輛停在外面的軍車。
  整個哈瓦那的中心地帶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戒嚴區。就連當地平民也被禁止出入。雖然已經入夜,但總統府附近的大街上仍到處可以看到端著槍來回巡邏的叛軍士兵。他們出城的時候,一路遇到的哨卡似乎都認識加塞特上尉,並沒什麼人上來盤查。只是來到戒嚴區的邊界,要通過一道用鐵絲網攔起來的門前,停下來的時候,一個持槍士兵示意他們停車,走過來要求檢查證件。
  上尉向他出示了通行證。士兵檢查過後,看一眼坐在軍車後座的瑪格麗特,沒再多問什麼,朝上尉敬了個禮,接著大聲吆喝開門。
  汽車通過鐵絲網攔出的門,在夜色里朝著馬坦薩斯的方向疾馳而去。
  ————
  天快亮的時候,經過幾次停停走走,汽車開到了一個山坡附近。
  這裡距離哈瓦那已經一百多公里了。附近就是政府軍和叛軍交火的地點。昨天彷彿剛有過一場激戰,一路過來的時候,幾乎見不到什麼民眾。黯淡晨曦中,道路兩旁的一些房子上也到處可以看到被炮彈轟炸過後留下的痕跡。
  對面不遠處,飄蕩著的淡淡晨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小隊看起來像在進行巡邏的士兵。他們身上的制服與上尉相同,應該屬於叛軍一方。
  加塞特上尉見避讓已經來不及,於是朝隨行的兩個下士丟了個眼色。
  下士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巡邏兵看到了軍車,示意停在路邊。一個少尉走了過來開始盤查。加塞特上尉下車,朝他出示了通行證後,說道:「司各特上校是我的上司。我奉命押送這個美國人質去馬坦薩斯,」他指了指車上的瑪格麗特,「但是好像走錯了路。您知道該怎麼走才近一點?」
  對方歸還了通行證。看一眼坐在車里的瑪格麗特,隨即扭頭指了指邊上的一條岔道。
  上尉道了聲謝,轉身佯裝上車離去。開出去十幾米後,他突然停下車,打開車門跳下去,舉起機槍和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下士一道朝轉身離開的那一隊巡邏兵就是一頓突然掃射。毫無防範的七八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全部倒在了地上。
  加塞特上尉迅速走過去,朝地上幾個還沒死透的士兵補了幾槍。確定全部死去後,和兩個下士一道,將屍體全部拖到路邊,推下了山坡。
  「他們見到過我們從這裡經過。所以不能留活口。」
  上尉處理完屍體繼續開車上路的時候,對因為著突然變故而有點驚呆了的瑪格麗特解釋道。
  瑪格麗特壓下胸口湧上的一陣悶惡感,勉強朝他笑了笑,表示理解。
  車子又開了一段路。到了大約早上七八點鐘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跟著上尉下車。
  上尉指著不遠處一座建在山腳下的平房說道:「霍克利太太,那裡是座孤兒院。現在裡面已經沒人了。我們就在那裡等。港口現在被完全封鎖,沒法從那裡離開了。但這裡離卡德納斯不遠。等霍克利先生到來後,我會抄一條小路送你們到卡德納斯一個已經被廢棄的舊船塢,到時候會有一條漁船接應,送你們到薩爾島。島上駐紮有美**隊,也有漁民居住。是個安全的地方。你們可以從那裡回美國。」
  「謝謝您上尉,」瑪格麗特踩著崎嶇的石頭路,跟著他往那座平房走去,「但是我丈夫什麼時候才能過來?」
  「大約中午吧,太太,」上尉說道,「但具體我也說不好。我的上級只讓我把你安全地帶到這裡,然後送你們離開。別的我並不十分確定。」
  瑪格麗特終於感到稍稍放心了些。
  雖然還沒親眼見到卡爾,但這個軍官既然說得這麼肯定了,想必他應該很快就會過來的。
  ————
  孤兒院建築外有道圍牆,裡面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幾間舊平房。一扇大鐵門緊緊關閉著。但靠東北角的一堵牆可能是被飛過來的一枚流彈擊中過,坍塌了一個角落,地上到處是破碎的磚瓦。
  上尉讓同行的其中一個下士進去先察看下情況。下士片刻後出來,說裡面確實已經沒有人了。
  瑪格麗特跟著上尉進去,推開一扇虛掩著的門,進去後找了張凳子坐下去,開始了令人煎熬的等待。
  卡爾遲遲沒有出現。更糟的是,到了中午的時候,遠處又開始傳來了陸陸續續的炮火聲。
  瑪格麗特已經來到圍牆邊朝外張望了無數次了。但那條通往坡下的路上一直空空蕩蕩。
  「上尉,你確定我丈夫真的很快能過來?」
  瑪格麗特再一次回到院落里向上尉發問。雖然她自己心裡也明白,再問也是無濟於事。但她心裡就是止不住的一陣陣緊張發虛。彷彿必須要再次聽到來自他的保證才能踏實些似的。
  「是的,太太。即便中間出了點耽擱,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上尉再一次說道。
  「謝謝您——」瑪格麗特有點有氣沒力地朝他道謝。
  「太太,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我勸您還是進去坐著。我看看這裡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我想您肚子應該也餓了——」
  上尉抬頭看了眼日頭,嘴裡咕噥了一句,「……居然忘了帶點吃的出來——」隨即朝那個下士喊道:「找到吃的了沒?」
  「報告長官!沒有!但這裡發現了個地窖——」下士的聲音傳了過來。
  上尉立刻跑了過去。瑪格麗特也跟上去。
  原本蓋在地窖口的一張破草席已經被挪開,裡面黑漆漆的。其中一個下士站在地窖口向下張望的時候,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
  「是誰?立即出來!否則要開槍了!」
  上尉神色略微一緊,回頭示意瑪格麗特出去,跟著朝兩個下士做了個手勢,自己立刻端起槍,戒備地盯著地窖口。
  「求求你們……別開槍……」
  一道聲音從下面傳了過來,聽起來像是個男孩。
  上尉神色一松,隨即走到地窖口往下張望。
  一架梯子的頭露出了地窖口,很快,爬出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
  「求求你長官,別開槍!我叫魯本,我就住這裡的。院長兩天前自己就跑了,孩子們都散了,剩下我和我妹妹艾麗莎,還有那些沒地可去的,全藏在了下面的地窖里……」
  對著槍口,男孩顯得有點害怕,緊張地看著上尉。
  「下面還有人?」
  「是的……」
  「叫他們都出來!」
  名叫魯本的男孩彎腰朝著地窖口喊了一聲,很快,從下面陸陸續續又爬上來十幾個孩子。最大的□□歲,最小的是個女孩,看起來才四五歲的樣子。一字排開站在牆邊,用畏懼的目光看著面前端著槍的幾個大人。
  上尉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扭頭看了一眼也同樣錯愕的瑪格麗特,似乎在打算著接下來該怎麼做。
  這時候,一個炮彈突然落到山坡附近,隨著沈悶的爆炸聲響起,房子似乎也跟著略微抖了一下。房頂簌簌地落下了一層粉塵。
  那個最小的女孩肩膀抖了一下,彷彿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從眼眶里迅速滾落,接著,她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名叫魯本的那個男孩急忙走過去低聲安慰她。
  「噓——艾麗莎,快別哭了!小心惹他們生氣——」
  他一邊安慰著妹妹,一邊回頭,不安地看著神色陰沈的上尉。
  小女孩的恐懼哭聲讓瑪格麗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弗羅拉。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蹲下去輕輕摟住不停哭泣的她,低聲安慰了起來。
  在她的安慰下,小女孩終於止住了哭,眼睛里含著淚,怔怔地看著她。
  「上尉,別傷害他們。」
  瑪格麗特走回到神色明顯陰晴不定的上尉邊上,低聲說道。
  「但是太太……我怕他們會走漏消息……您也知道,我們是冒了很大風險幫助你們離開的……」
  上尉露出為難之色。
  「長官,太太!我保證他們不會多說一個字的!要是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全都聽我的!真的!我向你們保證!」
  男孩魯本非常機靈,聽到上尉的話,立刻大聲向他保證。
  「或者可以帶他們一起到薩爾島。如果這樣能讓你感到放心的話。」瑪格麗特說道。
  「好吧,既然您都這麼說了。」上尉終於勉強點頭。
  男孩松了一口氣,朝瑪格麗特投去感激的一瞥,立刻回到他妹妹的身邊,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餵,你們這裡有沒有吃的?」一個下士衝魯比問。
  「有的,你們稍等一下!」魯比急忙站起來,「我們把所有能吃的都藏到了地窖里,我這就去給你們拿上來。」
  他像只靈活的猴子,迅速爬下梯子,上來的時候,手上提了一個籃子。
  籃子里還有幾塊麵包、十幾個馬鈴薯和幾節玉米。麵包表皮已經變色發硬,馬鈴薯和土豆看起來也都已經放了好些天,眼快就要壞掉的樣子。
  「院長逃跑的時候,什麼都沒留下……所有吃的都在這裡了……」
  見下士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男孩不安地解釋,「或者我去附近地裡找找,看有沒有別的可以吃的……我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
  「不必了!你待在這裡!」上尉出聲阻止,隨即揀了一塊看起來好點的麵包,遞到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抱歉,霍克利太太,只有這點東西可以吃了。」
  瑪格麗特朝男孩魯比道了聲謝,接過麵包掰了一塊,慢慢地吃了起來。
  雖然早已經飢腸轆轆,但因為心事重重,吃了不過幾口就吃不下去了。抬頭見那個小女孩眼睛盯著自己手裡的麵包,露出飢餓的表情,於是走了過去,把麵包遞到了她手上。
  小女孩彷彿想要,又怯怯地不敢拿。看向自己的哥哥。
  魯比拿了過來,向瑪格麗特道謝,接著把麵包掰成了幾瓣,塞一塊到自己妹妹手上後,把剩下的分給了另幾個稍小點的孩子。最後他坐在房間角落的地上,用戒備的目光看著上尉和下士。
  ————
  一個下午過去了,卡爾一直沒有出現。不止是瑪格麗特,現在就連加塞特上尉也顯得有點不確定起來,開始不停在院子里張望。
  天漸漸黑了。但政府軍和叛軍的戰鬥卻變得比白天還要激烈。不時能聽到遠處突然爆發的一陣槍炮聲。
  瑪格麗特的焦急和擔心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
  卡爾一定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否則絕不會這麼晚還沒到這裡。
  一想到他有可能遭遇什麼不測,她渾身就感到發冷。隨著時間推移,夜色越來越重,她的兩條腿甚至軟得已經站立不住了。
  「太太——」
  瑪格麗特坐到凳子上一動不動的時候,聽到有人低聲叫自己,扭過頭。
  昏暗的夜色里,那個名叫魯比的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邊上,朝她伸過來的手上彷彿有樣東西。
  「太太,您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這是我藏起來的,給您吃吧。別讓院子里的那幾個長官看到了。」
  他壓低聲說道,往瑪格麗特手裡塞了一塊餅,然後迅速跑了回去,繼續和那些小孩坐在牆角的地上。
  瑪格麗特站起來,走過去彎下腰。
  「謝謝你,魯本。我不餓。還是你們自己吃吧——」
  她那那塊餅放回到男孩的手上。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人一把推開。
  「瑪琪!」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瑪格麗特猛地回頭,看見一個人正朝自己快步走來。
  漫長的一天等待之後,他終於還是過來了!
  「卡爾!」
  瑪格麗特一陣狂喜,情不自禁地轉身朝他跑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你還好吧,瑪琪?」卡爾問她。
  「是的,我很好。很好。你呢?你的傷怎麼樣了?你怎麼這麼晚才到,我擔心得不得了——」
  「我也很好。只是在路上出了點意外,所以耽擱了下。抱歉瑪琪,讓你擔心了。」
  卡爾低頭飛快地吻了吻她的臉。
  「我們先離開這裡。等安全後,我再詳細告訴你經過。」
  他說完,拉著她的手轉身朝外快步走去。
  「卡爾!」
  瑪格麗特跟他走了幾步後,躊躇了下,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
  卡爾這次看清,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挪出來了十幾個高矮不一的小孩。明顯一愣。
  「上帝!這是怎麼回事?」他嚷了一聲,聲音里透出掩飾不住的驚訝。
  「他們都是沒地可去的孤兒……這裡很危險,隨時都可能會有炮彈落下來。並且,我擔心我們走後,加塞特上尉可能會對他們不利——他怕孩子們洩露消息。要是可以的話,把他們也一並帶到薩爾島吧,那裡無論如何比這裡要安全。」
  卡爾立刻轉頭問跟進來的一個當地人:「船上坐得下這麼多人嗎?」
  「很難說。要去了才知道。」對方應道。
  卡爾掃了眼面前這一群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小孩,又瞥了瑪格麗特一眼,搖了搖頭。
  「見鬼了!那就先都跟過來吧!」
  最後他說道。拉著瑪格麗特快步走了出去。
  男孩魯本的臉上露出歡喜之色,急忙招呼孩子們跟上。
  載卡爾來的那輛車就在外面。車上的人突然見到一群小孩跟在卡爾後面湧了出來,一愣。但既然是跟著卡爾出來的,也沒說什麼,打開了車門。
  十幾個孩子被分成兩撥塞進了兩輛汽車里,最後加上幾個大人,在濃重的夜色里,開始朝著卡德納斯開去。
  在顛簸的路上行駛了一段後,前頭的那輛車突然停了下來,那個當地人跑了過來,敲了敲玻璃。
  「霍克利先生,不好了,」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前頭好像有個叛軍……」他瞥了加塞特上尉一眼,「……的臨時哨卡。」
  「能走別的路嗎?」
  「我只知道走這條道能讓我們在十二點前到達。如果超出時間,船就不會等了!」
  卡爾下車,眺望著前方。
  「哨卡人多嗎?如果不多,我們來個趁其不備,把人全乾掉!」加塞特上尉突然說道。
  當地人一愣,臉上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這個……恐怕把握不大……最好等他們撤卡,然後我們再盡快趕過去。運氣好的,說不能還能趕上船……」
  「先生!你們是要去那個舊船塢嗎?我知道附近有一條近道,保證可以讓我們在十二點前到達!」
  一直縮在後座的男孩魯賓突然直起身體說道,眼睛閃閃發亮。
  當地人和上尉對視一眼,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卡爾看向他,「你確定你知道路?」
  「是的先生!我父親死去前是漁民,我小時候經常跟他去那個船塢,對這裡的路再熟悉不過了!我知道還有另一條近道,只不過最後一段可能不能開車,需要走過去。」男孩響亮地回答。
  卡爾略一沈吟,看向正在等待著自己做決定的當地人和加塞特上尉。
  「讓他帶路吧!」他說道。
  ————
  距離十二點還差半個小時的時候,一行人抵達了預定的目的地。
  船塢被廢棄多年,海灘上布滿了亂礁和腐爛了半截的木頭船殼。燈塔早就不再亮了,四下黑漆漆靜悄悄的,只有海浪發出一陣陣輕拍岸邊礁石的聲音。
  那個古巴人點亮一盞煤氣燈,朝離海岸大約兩百米遠的一處礁石的方向來回照了幾個回合。片刻後,一條不大的漁船從礁岩後划了出來,很快抵達了岸邊。
  古巴人跳上船,和船上的兩個漁民用當地話交談了一番後,下船對卡爾說道:「霍克利先生,薩爾島離這裡大概二十海里不到。這兩個漁民對這一帶的海況非常熟悉,經常往返中間。他們說今晚天氣很好,非常適合夜航,保證能在天亮前把你們安全送到島上。」
  卡爾道了聲謝,扶著瑪格麗特讓她上船。
  ————
  這是一條普通的近海漁船,兩頭尖窄,中間略寬。瑪格麗特坐到船頭的一副隔板上,再坐一個小女孩艾麗莎後,邊上就沒剩多少位置了。
  「霍克利先生,你確定要讓這些孩子都上船?」
  那個古巴人看著一個個相繼爬上船的小孩,再次和卡爾確認。
  「是的。帶過去。」卡爾不假思索地道。
  古巴人攤了攤手,「好吧。」
  十幾個孩子相繼爬上了漁船,位置漸漸滿了。
  船尾的漁民見狀,扭頭朝古巴人說了一串話,開始不停搖手。
  古巴人扭過頭:「霍克利先生,他說已經沒位置了。最多只能再上一個人,否則會有危險。你自己上去吧!不早了。他們馬上就要走了。」
  卡爾看了一眼身後。
  跟出來的一群小孩里,其餘人都已經坐在了船上,只剩魯本一個人還留在沙灘上。
  魯本立刻說道:「我不上了!太太,還有這位先生,謝謝你們願意帶他們到薩爾島。你們快走吧!」
  「哥哥!」
  坐在瑪格麗特邊上的小女孩喊了一聲,彷彿要站起來爬出去。
  「艾麗莎,我的妹妹,別害怕!這位好心的太太要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到了後在那裡等著,我會想辦法來找你的!」
  魯比大聲喊道。朝自己的妹妹不停搖手,示意她趕緊坐下去。
  「哥哥——哥哥——我不想和你分開——」
  小女孩望著他,聲音里開始帶出強忍著的哽咽。
  「霍克利先生,您快上去吧——」
  古巴人開始催促卡爾。
  卡爾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她取下了自己身上的披肩,改披在小女孩的身上。低頭彷彿在安慰著她。
  他躊躇了下,忽然扭頭,對站在他身後的男孩說道:「你上去吧!」
  男孩魯比一愣。
  剩下的人的也都愣了。
  瑪格麗特也聽到了他的話。迅速抬起頭。
  「卡爾!」
  她失聲叫道。
  卡爾突然涉水朝她走了過來,走到海水齊腰深的船舷邊,停在了她的邊上。
  「瑪琪,到了薩爾島,你直接找一位姓德爾曼的美國上尉求助,坐軍艦先回美國。別為我擔心!」
  「卡爾!」
  瑪格麗特的聲音有點慌張:「卡爾,聽著,我確實對你說過我希望能將這些孩子們帶到更安全的地方,但這絕不是要以留下你為代價……」
  「我知道,親愛的,」卡爾朝她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突然做這樣一個決定。但我知道這麼做是對的。事實上,只要你能安全離開,我這一趟的目的就達到了。別為我擔心,我會再想辦法盡快回去的。你要相信我的能力!」
  「但是——」
  卡爾不再說話,用一個有力的擁抱打斷了她的話,隨後松開,扭頭朝著還愣在沙灘上的男孩喊道:「小子,趁我沒有改變主意前,上去!」
  男孩終於回過神,朝他深深鞠了個躬後,匆忙爬上船,坐在了最後一個位置上。
  卡爾和另幾個人一道合力,將船推入了深水區,然後目送船隻漸漸遠去。
  瑪格麗特一直扭著臉,望著站在岸邊目送自己的卡爾,直到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一個點,融入了茫茫的海上夜色里。
  ————
  天亮的時候,漁船抵達了薩爾島。
  島上大約有兩百名美國駐軍。德爾曼上尉通過電報已經知道了數日前發生在哈瓦那的軍事政變,現在正在等候來自美**方的命令。當瑪格麗特和這一群孩子被負責守衛的士兵帶到他面前,得知她的身份後,驚訝不已。
  「霍克利太太,這些孩子我會暫時接管。您放心,會照顧好他們的。」沈吟片刻後,上尉道,「明天這裡會有一艘來自弗羅里達的軍艦抵達,您可以搭它回美國。」
  「不不,上尉,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這裡,等我丈夫過來,然後我們一起回美國!」
  瑪格麗特立刻說道。
  上尉看了她一眼。「太太,您確定您要留下?要知道,這裡的條件並不怎麼好……」
  「我確定,非常確定,在我丈夫抵達之前,我哪裡也不會去!」瑪格麗特說道。
  ————
  瑪格麗特給洛夫喬伊發送了一封電報,簡單告知了下目前境況,並請他代為照顧好弗羅拉後,開始了等待。
  卡爾始終沒有回來,只有各種消息不斷傳來。
  政府軍和叛軍的交火一直在持續,勝負犬牙交錯……
  華盛頓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干涉鄰國內政……
  叛軍不敵政府軍,撤離了哈瓦那,往南方退去。據說撤離路上造成了至少數千無辜民眾的傷亡,並且挾持了一批因事發突然來不及離開的重要美國人質,其中包括了數位美方副部長級別的官員和著名的美國工商業人士……
  美方與撤到了卡馬圭山地的叛軍首領馬丁內斯將軍談判營救人質,但對方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談判陷入僵局……
  卡馬圭叛軍內部發生變亂,馬丁內斯將軍被身邊的一個副官槍殺。梅諾卡夫總統再次執政,古巴開始恢復秩序。美方人質也被營救,但不幸的是,據說有人質在交火中有傷亡……
  消息次第傳來,每一則都牽動著瑪格麗特的心臟。
  終於,瑪格麗特從德爾曼上尉的口中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
  很快,載著獲救人質的船將會抵達薩爾島。
  卡爾·霍克利就在這條船上。
  而這時,離她那天晚上和他短促相擁後分別,過去了已經整整兩個月。
  現在,日曆已經翻到了1921年的一月。
  ————
  完全沒法用言語來形容瑪格麗特在許多人中一眼便看到了卡爾時的那種激動和狂喜場面了。
  兩個月,在那些幸福中的人們看來,不過是一轉眼。
  而對於陷入了度日如年般煎熬等待的人們來說,卻漫長得彷彿永遠等不到盡頭。
  好在,他們終於重新又見面了。
  ————
  瑪格麗特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朝她快步走來的卡爾,眼睛里閃動著抑制不住的欣喜的淚光。
  他的頭髮亂蓬蓬的,臉上帶著胡茬,人黑了不少,衣服更不復從前的講究,外套皺巴巴的。
  最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眼睛里含著笑意,朝她張開了雙臂。
  她立刻撲到了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不顧邊上還有許多的人,捧住了他的頭,將他壓向自己,然後吻住了他的嘴。
  在她終於肯放開他之後,她端詳著他。
  「卡爾,你像個流浪漢!」
  「在被人帶到山區躲藏了一個月後,我覺得我現在還算是他們中比較英俊的那一個!」他摸了摸臉頰,笑道。
  瑪格麗特又哭又笑起來。
  他凝視著她,抬手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臉頰。
  「瑪琪,你瘦了不少。是我不好,讓你為我擔心了……」
  「不不,卡爾,你回來就好。在等著你的這段時間里,我無數次地向上帝祈禱,懇求能讓我盡快再次見到你。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
  「再也沒有什麼比你一直在我身邊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卡爾。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句話。」瑪格麗特眼睛里再次浮出了一層薄薄的淚光,「我竟然這麼愚蠢。直到你不在我身邊,當我終日為你擔心,希望你能好好回來的時候,我才終於知道了這一點,並且急著想讓你知道!」
  「卡爾,我愛你!」
  最後,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卡爾定定地望著她,忽然,他咧嘴笑了起來,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哦,瑪琪,親愛的,我也愛你。並且,我想讓你知道一件事,」他略微松開她一些,低頭凝視著她,「為了贏得你的仰慕和愛,我會一直願意嘗試著去做一個更好的人,是的,這其實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決定讓那個孩子代替我上船的原因了。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幫助這些孩子們。當時,這就是我唯一的辦法了。所以我去做了。你看,瑪琪……我大概永遠都不可能會成為像你這樣真正發自內心地願意去幫助別人的人,但我會一直願意嘗試去做一個更好的人。因為你希望我這樣。」
  瑪格麗特的眼睛里含著淚水,而嘴角噙著笑意。
  「卡爾,在我眼裡,你已經很完美了。你是我的英雄,一輩子的!」
  卡爾低聲笑了起來,張開雙臂,再次擁她入懷。
  ————
  輪船向著北面的弗羅里達半島平穩地駛去。天亮之後,他們就能抵達邁阿密,然後踏上回家的路途。
  夜深人靜,卡爾和瑪格麗特還毫無睡意,兩人並頭躺在艙房的床上,額頭相抵,相擁著喁喁私語。
  「……卡爾,那個殺手是誰派來的。誰要殺死你?」瑪格麗特終於問出了一直壓在她心頭的這個疑問,神情顯得有點擔心。
  「瑪琪,我向你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不,我想知道是誰!我要你告訴我!我討厭你瞞著我事情!」瑪格麗特朝他嘟了嘟嘴,不滿地說道。
  卡爾嘆了口氣:「瑪琪,我不想讓你參與這些男人間的事……」
  「但是已經遲了!你忘了,為了你,我還開槍殺了一個人!」
  卡爾再次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堅持。布拉德·羅德,你知道這個人吧?」
  「羅德小姐的哥哥?」瑪格麗特有點驚訝。
  「是的,」卡爾頓了一下,「霍克利鋼鐵和羅德家族之間一直存在著競爭。不止是生意,還包括在賓州的勢力競爭。這種競爭關係在歐洲戰爭的時候達到了惡化的邊緣。隨後有所緩解。但是因為那件事……」
  他咳了一聲,「你知道的那件事,我和布拉德·羅德再次交惡。工廠煉鋼爐發生爆炸,技術人員後來提交的事故調查報告顯示,煉鋼爐應該是被人為破壞導致的爆炸。就在一個月前,那台爐子還剛進行過安全檢查。隨後又發生了那場罷工。所有跡象都令我懷疑羅德就是背後的主使者。但我還不十分確定。直到我們在兩個月前遇到那個殺手。我確定了我的猜測。除了羅德,沒有人敢對我下這樣的手。」
  「上帝啊!那怎麼辦!他會不會還會繼續找你的麻煩?」瑪格麗特擔憂地看著他,「或者我們可以找警方報警?」
  卡爾笑了起來。
  「我知道這大概沒什麼大的用處。」瑪格麗特爭辯,「但這樣可以起到一個警告的作用。讓他知道你已經開始懷疑他了。至少可以讓他不至於像之前那樣肆無忌憚!」
  「不不,親愛的,對於我們男人來說,既然懷疑已經得到確認,警告那一套就不適用了。」
  「什麼意思?」瑪格麗特狐疑地看著他。
  卡爾再次一笑,伸臂攬住了她。
  「瑪琪,我保證我會徹底解決這件事的。很快。以後不會再讓你為這個擔心了。你看……」
  他翻了個身,壓到了她的身上,低頭開始親吻起她,聲音也變得含糊了起來,「我想要你……」
  「不要……」
  瑪格麗特阻攔他。
  卡爾停了下來,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卡爾,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瑪格麗特頓了一下,雙手搭在他脖頸上,嘴湊到了他的耳畔,「我想弗羅拉應該很快就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卡爾一愣,呆呆看著她。
  瑪格麗特臉上浮出一層淡淡紅暈,「我想我大概……懷孕了。」
  「上帝啊!這是真的嗎?」
  卡爾終於反應了過來,嚷了一聲。
  「嗯。」瑪格麗特輕聲說道,「我想應該是懷孕了……」
  卡爾立刻從她身上滾了下去,動作敏捷無比,接著,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我剛才有沒有壓到你?上帝啊!你居然懷孕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他看著她還平坦的小腹,露出緊張又興奮的表情。
  瑪格麗特抑住從心底里慢慢湧出的一種幸福和甜蜜感,搖了搖頭:「一切都好。」
  「啊!啊!」卡爾不停地搓著手,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內心的歡喜。突然他俯身下來,用力親口一口瑪格麗特的臉。
  「瑪琪,今天會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紀念的一天。因為我不但聽到了你對我說你愛我,而且我還收到了來自上帝的另一件珍貴禮物!瑪琪,謝謝你,你讓我成為最幸福的男人!」
  最後他注視著,笑容滿面地說道。
  ————
  兩個月後的某天下午,陽光燦爛,被提名參選下一屆賓州州長之任的布拉德·羅德結束了他在一個響應聯邦禁酒令的婦女集會上的演講,在掌聲中走出禮堂,面帶笑容地朝支持自己的女性選民揮手作別。
  他走下台階,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汽車。這時候,對面街角出來一個人,手上握了一把因歐戰而揚名的馬克沁機|槍。
  機|槍對著他的胸口開了火。
  隨著金屬彈殼不斷落地跳躍,這位財力雄厚原本在民意調查中遙遙領先看起來很有希望競選成功的州長候選人身中十數發子彈,仰面倒在了血泊之中,四肢抽搐了幾下後,一動不動。
  殺手收起槍,在周圍此起彼伏的恐懼尖叫聲中迅速離去,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人流里。
  ————
  這起暴力槍殺案在賓州乃至全美都引發了震動。第二天,賓州當地多家報紙以此為頭條報道了此事,隱隱質疑另一位名聲並不怎麼樣的州長候選人或許就是這起襲擊案的主謀,並且由此而引發了一場關於競選黑暗□□的深刻討論和抨擊。
  ————
  就在槍擊案發生前的一周,卡爾陪著瑪格麗特,攜了他們的女兒弗羅拉,登上了由紐約去往歐洲的瑪麗皇后號豪華游輪。
  他們準備去往德國探望斯特勞斯太太。
  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婦人對於他們夫婦的意義自然非同一般。
  她現在已經七十歲了。從十年前丈夫離世後,她就回到了斯特勞斯先生的故鄉,經歷過戰爭,堅強地生活到了現在。
  就在上個月,他們夫婦收到了來自於她的一封信。
  她告訴他們,她想在自己離世前將屬於她和她丈夫所有的全部財產都捐給他丈夫生前就設立的慈善基金會。但她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執行人。她希望霍克利夫婦會是她理想中的人選。
  瑪格麗特已經懷孕五六個月了。但身體非常健康。並且,醫生也建議她多出去走動。所以在和卡爾商量後,他們決定坐游輪去一趟歐洲,一來是探望這位與她在十年前因為偶然結緣延續至今的老婦人,二來,也是為了她此前在信中的囑託。
  ————
  溫暖明媚的陽光撒在游輪的甲板上。一場充滿了幸福意味的婚禮正在甲板上舉行。在潔白玫瑰花的簇擁之下,牧師正在臨時佈置起來的婚禮場地上為一對新人證婚。
  幾天之前,這對原本住在統艙的年輕人相互愛上了對方,找到了船上的牧師,請求他為他們簡單證婚。牧師答應了下來,並且把這件事告訴了瑪格麗特。於是,就有了今天這場雖然談不上隆重,但卻非常幸福的婚禮。
  年輕的新人身穿禮服,兩人顯得有點緊張,但臉上的幸福卻撲面而來。他們手牽著手,在船上樂隊的伴奏和圍觀乘客的掌聲中,一步步朝著牧師走去。
  「今天我們匯聚在這裡,見證這對年輕人的結合……」
  瑪格麗特靠在船舷邊,側耳傾聽著來自牧師的證婚詞。
  「……好的婚姻,像是心靈的港灣,永遠為疲倦孤獨的我們敞開它的懷抱,得到過它庇護的人們更是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
  「……今天在這裡,借著主的名,我向這對新人賜下神聖祝福。願在上帝的眷顧下,你們永遠彼此照看,不離不棄,直到天國來臨的最後一刻……」
  熱烈掌聲和善意的歡呼聲響了起來,想必是新郎在吻她的新娘了。
  一隻臂膀從側旁伸了過來,輓住了她的腰。
  「在想什麼,瑪琪?」卡爾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瑪格麗特側過頭,看向正用溫柔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朝他微微一笑。
  「我在想……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好像沒有好好吻過我。」
  卡爾露出笑容,挑了挑眉。
  「那就現在彌補吧,我親愛的太太……」
  「見鬼!你要是再跟著我,我就把你屁股踢成兩半!我說到做到!」
  卡爾正要吻自己的妻子,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扭頭看去,見弗羅拉正生氣地衝著一個已經跟了她一早上甩也甩不開的小男孩大聲嚷著。
  卡爾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忽然留意到瑪格麗特皺眉看著自己,立刻反應了過來。
  「我發誓,這絕不是我教的!」他急急忙忙地否認,好撇清她對自己的懷疑。
  瑪格麗特嗯哼了一聲。「你的意思是說,她說臟話,還威脅別人,這些都是我教她的了?」
  「當然更不是了!」
  卡爾急忙扶著瑪格麗特坐到一張躺椅上,衝她討好般地笑,「我這就去教育一下弗羅拉。你先坐著。等下我就帶她來認錯!」
  他說完,急急忙忙地朝著女兒走去。
  瑪格麗特看著他來到弗羅拉的身邊,蹲了下去,湊到她的耳邊,父女一邊看著自己,一邊小聲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心裡慢慢湧出一種淡淡的幸福之感。
  陽光很暖和,她可以在這裡睡一個午覺。
  她拿過一頂帽子,隨意蓋在臉上,嘴角邊帶著微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完。
  謝謝大家陪伴到這裡。
  新文很快就會開,希望大家繼續支持。麼麼噠。。。。。

  番外:《(泰坦尼克)另一種相遇》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5-12-30 10:32 編輯 ]
作者: negai    時間: 2017-1-14 05:35

這書屬於霸道總裁愛上我系列嗄。。。背景寫的不錯
作者: 飄夢    時間: 2017-1-16 22:54

喜歡結局,還有卡爾願意為了女主角,成為她喜歡的好人~~~




歡迎光臨 ☆夜玥論壇ק (http://ds-hk.net/) Powered by Discuz! 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