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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蒹葭無相》作者：吳知否【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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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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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28 20:59
標題:
《(琅琊榜)蒹葭無相》作者：吳知否【完結+番外】
文案：
十二年前，她是紅衣薄甲，烏髮高懸的巾幗將軍。十二年後，她是素手清顏，墨袍疏淡的江湖白衣。
梅嶺大火，燒毀的是七萬將士的血肉之軀，燒不毀的是矢志不渝的清明理想。
時光在她身上靜止，徒留母兄逝去的寂寂長恨。她寡言、冷面、心思百轉，不拋過往，不遺餘力，只為要高堂之上的帝王，亦或是……血脈相連的父皇低頭，承認自己犯下的彌天大錯。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從前的她可為家國浴血沙場，奮死不辭，如今的她自也可為至親至愛而攪弄天下時局，動盪風雲。
只是……
「一十二載不曾閑，籬外棠花沁骨甜
對影問花開何願？
願歲歲盛放，照翩翩少年。」
以下才是正經文案！以下才是正經文案！以下才是正經文案！重要的事說三遍！
最後一句，出自晃兒和慕寒合唱的棠花謝。
好了說點正經的吧，女主當地原住民，非穿非重生。郡主線已確認CP為前赤焰軍大將聶鐸，注意是聶鐸！！不是聶鋒！！以及，景琰寶寶小哭包，可惜了他是全劇最苦的人，然而我不會給他安排西皮，說起來晉江好多景琰寶寶的文都寫得很好呢！
感謝卷耳圖鋪的封面！！
內容標籤：
搜索關鍵字：主角：曲濯纓，梅長蘇 ┃ 配角：飛流，霓凰，蕭景琰，蒙摯 ┃ 其它：琅琊榜，蘇宅日常，江左盟日常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1
卷之初：風雲將起
第1章 楔子
廊州近日陰沉，夜空淒寂無星。天邊孤零零的掛著一彎鉤月，趁得月色越發涼薄清冷起來。
江左盟總舵，曲濯纓的屋子裡還點著一盞燭火。燭光如豆，窗後一抹朦朧的剪影，竟無端被襯出幾分溫柔。
屋內的少女約莫十五六的年歲，如墨長髮由一根扁平的白玉簪盡數挽於腦後。她說不上多漂亮，但眉目清朗，秀致端正，只是身量瘦弱，唇色淡淡，原本英氣的五官卻被襯托出幾分病氣。
少女伏在案邊寫著什麼，寂靜深夜裡忽然從隔壁傳來一陣劇烈咳嗽。她執筆的手頓了一下，一滴墨就這麼直直滴了下來，弄髒了之前一直在寫的紙張。她隱約皺了下眉頭，但很快就像被人撫平一般沒了絲毫蹤跡，就像她從未有過什麼表情似的。
隔壁還在咳，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少女想了想，終於還是起身，從一旁拿起自己的墨色披風，開門走了出去。她本就體態纖細，罩了披風走入夜色，頃刻間便與之融為一體，雖是無心，可無疑夜色成了她最好的偽裝。
少女的步子雖快，落地無聲。幾步之後她就來到隔壁門前，伸手輕輕叩了叩房門，稍顯涼薄的唇齒間吐出清晰的兩個字。
「兄長」
與外表截然不同，她的聲音分明是女性變聲後的成熟沉穩！
屋內的咳聲漸止，好半晌才聽見屋裡梅長蘇刻意壓低的嗓音，「我沒事，擾你好夢了」
少女收回叩門的手，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固執地立在門前，不說話也不離開。過了一會兒，屋裡似乎傳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真的沒事，回去睡吧」
曲濯纓還是不為所動，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明明知道少女向來步履輕盈，即便走動也沒有聲音，偏偏無論屋外多沉靜，梅長蘇都知道她定是守在那裡沒走。
果然屋內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門就被打開了。曲濯纓知道他終究會妥協的。
梅長蘇一身雪白中衣，隨意披一件外衫在身上，開門後他自然的向後退了一步，將門外的少女讓了進來。
曲濯纓態度坦然，並無半分尷尬，好似漏夜進入一個衣衫未整的成年男子臥室的人不是她。進屋後，少女自顧摸黑到矮幾前找到火石，嚓的一聲點亮了案上的火燭，她熟門熟路，就像平常做慣了的樣子。
做完這些，曲濯纓走回床邊，蹲在那裡看向梅長蘇。後者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絲毫沒有辦法，只能聽之任之的模樣。最後也只能在少女的注視下重新躺回床上，把一隻手腕伸出來，由著她冰涼的三根手指搭在腕上。
屋內明明裝了兩個大活人，卻安靜的跟沒有活物似的。把脈的少女照舊面無表情，梅長蘇壓抑著咳嗽了一陣，見少女收回手，這才有些訕訕道：「就跟你說沒事，寒疾復發而已，哪年不是這樣過來的，你快回去睡吧，明日我們要啟程去金陵呢」
曲濯纓還是不動，梅長蘇也不著急，就這麼等著，料定了她會說些什麼一般。好半晌，屋裡才又重新響起少女略顯成熟的聲音。
「小殊哥哥，我睡不著」
十二年的隱忍籌謀，他們等的都是重歸金陵的那一日。可是啟程的前一天，又不約而同的失眠了。
曲濯纓背對著桌案，燭光氤氳了她的輪廓。少女抱著自己的膝蓋，整個人包裹在披風裡，看上去小小的一團。
她今年有二十七了。十二年過去了，她仍然保持著赤焰出事那年的身形，儘管容貌已經與當年截然不同，但時光似乎在她身上停滯不前，竟使得她再未生長過半分。
梅長蘇目含歎息，抿抿唇，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過來吧，哥哥陪你說說話」
第2章 第1章
第1章
從廊州到金陵，水路交替各走了十餘日，路途遙遠但平安順遂，並無意外發生。梅長蘇和曲濯纓跟隨蕭景睿和言豫津二人進京，這兩人一個謙恭有禮，一個坦蕩爽朗，路上倒也不覺枯燥。更何況有這兩個公子哥在，一路上確實免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再望見金陵城巍峨堅實的正門，曲濯纓眼波閃了閃，片刻後面色凝然，眼中已再無分毫波瀾。梅長蘇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之意明顯。這倒叫蕭景睿有些納悶，可他生性謹慎，怕貿然詢問會有不便，因此只是選擇了笑而不語。言豫津倒沒有那麼多講究，他心中自有天寬地闊，向來不拘小節慣了，見曲濯纓似神色不好，當下便出言相問：「曲姑娘這是怎麼了？」
蕭景睿轉身瞥了言豫津一眼，正準備出言解圍，梅長蘇已開口解釋道：「舍妹自幼性情疏冷，有些不習慣金陵盛況罷了」
性情疏冷，這樣說著實委婉了些。
這一路同行，蕭言二人與梅長蘇談天說地，親近自如，可這位曲姑娘，從始至終表情都甚少，像是周遭一切都與她無關，什麼都入不了她的心似的。除了每隔幾日為梅長蘇診脈煎藥，多數時候不是望著窗外發呆就是閉目養神，她言語極少，表情極少，一張精緻的臉蛋，一雙眼瞳目光沉沉，活脫脫像個假人。
蕭景睿知道這位曲姑娘不是普通人，他在江湖上行走，常能聽到關於曲濯纓的議論。少女素手清顏，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超絕醫術。只是，她的名聲向來不好。傳說曲濯纓脾性孤僻怪異，治病救人全看心情，無半分醫者仁心。一路而來，蕭景睿確然信了三分。
四人一併進城，早前便已說好，梅長蘇到金陵修養由蕭景睿做東，現下自然是住在謝府。時近掌燈時分，僕從們往來忙碌，有眼尖的男僕看見他們，趕緊招呼人去通報，自己上前請安。
曲濯纓從馬車上下來，手中輕輕一抖，將上好的貂領披風展開，踮腳替梅長蘇披好。她比梅長蘇矮了整整一頭，周身氣勢卻不比他差一分一毫。兩人齊望著影壁上御筆親提的「護國柱石」四個字，一個眼底深處藏著嘲諷，一個滿面不掩的嫌惡。
梅長蘇替她理了理鬢髮，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這表情也太明顯了，景睿又不是傻子，被他看出來，我可不替你打圓場」
曲濯纓照舊無話，面上卻恢復如常了。
甯國侯世子謝弼聽到下人稟報大公子回府，立刻就出來迎接，但見蕭景睿身後立著兩位年輕男女，男子白衣女子墨袍，一白一黑竟全無突兀，反而風姿卓然，相得益彰。他二人衣飾低調，形容儀態皆從容內斂，只一看便知不似凡俗。
「大哥」謝弼止步，躬身拱手盡行一禮，又遙向一旁的男女再行一禮。
還過禮，蕭景睿介紹道：「蘇先生，曲姑娘，這是我二弟謝弼。二弟，蘇先生和曲姑娘是我的朋友，蘇先生身體有些舊疾，我特邀他來京城小住修養，曲姑娘放心不下兄長便也一路同來了。」
「大哥的朋友便是謝府的貴客，蘇先生，曲姑娘，且安心住在這裡吧。」說完向身後讓了一讓，將二人請進門。
兩兄弟引著客人到東廳，廳內明燭高照，溫黃的燈光下，謝玉手執書卷，緩慢踱步。
蕭景睿告了一聲：「景睿見過父親」
「此番在外流連如此之久，以至連中秋之期都誤了，以後若再敢如此的話，為父……」方教訓了一句，謝玉突然發現廳內還有旁人，立即停頓了下來：「有客人」
梅長蘇邁步上前，執一晚輩禮，態度從容不迫：「草民蘇哲，見過侯爺」
謝玉微微抬手還了半禮，「蘇先生客氣了」
曲濯纓距梅長蘇一步之遙，兩人自進入廳內就無半分互動。謝玉見這兩人神態親近，親厚之情溢於言表，原以為梅長蘇會出言介紹，但自我介紹後他便沒有了下文，於是將曲濯纓認作梅長蘇的近身親從，便也沒有多言。
蕭景睿是個細心的孩子，早前便想好了要如何安頓這二人，等梅長蘇和曲濯纓進了雪廬，心中俱都淡淡驚訝。庭院內打掃的很乾淨，一應鋪陳俱是嶄新的，整個院子裝飾的更是溫馨，倒不像是客居了。
任梅長蘇與謝家兄弟客氣，曲濯纓自顧拾綴好隨身行囊，提高了聲音叫飛流進來吃點心。十二年時光，這些原本她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如今做起來已是得心應手。
前塵往事，暗沉如煙，曲濯纓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去回憶了。她端坐在窗下許久，直到日頭完全隱沒西山，屋外徹底陷入黑暗，梅長蘇送走了謝家兄弟，執一盞燈火自暗夜而來。
「怎麼，累著了？」語調很輕，像是詢問，又像是親昵的玩笑。
隔了一會兒，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十二載如一日，我還以為自己是唯一被時光厭棄的人呢」曲濯纓整了整自己的袖子，「原來還真有人能一如往昔的噁心」
梅長蘇微微斂目，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以往最能講道理的梅宗主但凡對上曲濯纓總是束手無策。她心如明鏡，根本無須開解。她什麼都懂，什麼都看得明白，反而叫人愈加心中不忍。
梅長蘇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阿濯，我會還你一個公道」
金陵城內一向是各府耳目遍佈，這城中發生的事無論大小，只要有了風聲迅速就會傳開。
昨夜梅長蘇又咳了半宿，早起後曲濯纓的臉色便不太好。儘管平日也是一副石板臉，但今日整個人的氣場格外陰冷，連一向沒眼力價的言豫津也不敢造次，見到她後竟然忍不住低眉噤聲，十分守禮。
梅長蘇坐在庭內的石凳上，手裡握了一副竹簡。飛流在甯國侯府飛簷走壁，轉了好一會，似乎覺得無趣，便落進院子裡，坐在石凳上直勾勾盯著梅長蘇。
「出去玩」
「去吧」
話音落了許久也不見飛流有動靜，梅長蘇抬頭看他，笑了一下：「怎麼跟你曲姐姐一個樣。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玩，不要走太遠，不然曲姐姐找不到你，會罰你吃奇怪的東西」
飛流噘嘴想了一下，有些不開心的飛身房頂，轉瞬就跑到別的院子去了。
這邊飛流才走，那邊蕭景睿和言豫津就說著話回來了。言豫津性格一向跳脫，話雖多了些，可也並不招人討厭。一進門便大大咧咧問：「蘇兄，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看書，飛流呢？」
「出去玩了」梅長蘇笑著回道。
蕭景睿並言豫津對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你就放心飛流一個人出去？」
梅長蘇護短，「我們飛流雖然心智不全，但脾氣還是很好的」
這下連蕭景睿也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言豫津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蘇兄，你真的認為飛流脾氣很好嗎？」
梅長蘇才欲開口，就聽院外一聲中氣十足的呵止：「何人膽敢在侯府撒野！」
果然沒過幾日，甯國侯家客居的蘇先生有個能和禁軍大統領蒙摯過手百招不落下風的護衛，並著梅長蘇已經進京的消息就傳開了。這些消息伴隨著皇帝為霓凰郡主公開比武擇婿一事，一道成了金陵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除了暫居雪廬的兩個人，這繁華帝都中似乎根本沒人注意到，金陵的風雲時局悄然間已被有心之人攪動，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天下都不會安寧了。
作者有話要說：
(๑￣ ꇴ ￣๑)內容沒變，改了個稱呼而已。我仔細想了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阿濯比阿纓好些
第3章 第2章
吃過晚飯，曲濯纓坐在椅子上給飛流梳頭發。梅長蘇在燈下看書看得疲了，正準備起身活動下筋骨，抬眼便瞥見她盯著列在一側的幾根發帶，滿臉為難的樣子。飛流坐在曲濯纓腳邊的墊子上，頭靠著她的膝蓋，乖乖地讓她梳理自己的頭髮，臉上是依賴親近，像正被主人順毛的小犬。
「這根寶藍色的好看」
曲濯纓眸光閃爍，沒接他的話，反倒說：「蒙摯怕是認出你了吧」
言語間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發帶，素手翻飛，俐落地給飛流紮了個馬尾辮。
「是」梅長蘇點頭。個中緣由她清清楚楚，不必費心解釋。這兩人交談起來常常只有隻言片語，若有外人在場，說不準會誤會他們關係冷淡。事實上恰好相反，他們思路總是在一塊的，有時候才說了一個字，另一個已經知道對方要講什麼了。
這種了然默契的程度，委實讓人羡慕。
忽然間梅長蘇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轉頭看了看曲濯纓的臉色，斟酌道：「明天……」
話剛開頭就被曲濯纓截斷，梅長蘇只說了兩個字，她就已經知道對方要問什麼了。
曲濯纓滿臉的理所當然：「要去」
飛流也從曲濯纓膝蓋上仰起頭，學著她的語氣：「要去」
梅長蘇不過是想說明天入宮說不準會見到皇上，她若不願意，不去也好。可她態度坦然，仿佛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這種感覺不叫人失落，反是出奇的好。他抿唇而笑，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溫柔地能讓人化成一灘池水。他拍拍飛流的頭，目光卻看向曲濯纓，「好，一起去。」
次日，一行人從甯國侯府出發，到迎鳳樓的時候比武已然開始。因是第一天，比試人選的實力有些參差不齊，叫人看著好生乏味。曲濯纓坐在言豫津後面，見身側的飛流也是一臉無趣，拿了桌案上的點心放到他面前，低聲道：「這個太師餅好吃。」
飛流的不耐煩馬上消失不見，繼而開開心心的吃起了糕餅。
安生了沒一會，太子和譽王結伴而來。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嗆聲，就差沒搭個戲臺子唱上兩句，內容卻無外乎討好眼前這個行蹤不定的麒麟才子，聽了就令人煩膩。曲濯纓冷眼瞧了瞧，唇角起了兩分嘲笑，而後扭頭望向擂臺，一眼也不願多看他們的樣子。
迎鳳樓啊，還真是懷念啊。
十二年前的女兒節，作為梁帝最寵愛的女兒，朝陽公主也曾有幸在此受人朝拜。那時朝陽公主舉行及笄之禮，在所有皇室姊妹中，她的笄禮是最隆重的。由太皇太后親自笄簪，來觀禮的又有哪個不是朝中親貴，人中龍鳳呢。只是美好時光向來短暫，及笄之後，朝陽公主以正四品宣威將軍之職領命前往北境駐守邊關，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少女容顏的二十七歲老姑娘還在暗自出神，棚外一名內侍突然而至，說是太皇太后要召見各位。內侍甫一說完，方才還氣定神閑的曲濯纓心下微顫，動作也沒來得急跟上。蕭景睿等人已站起身準備去向太皇太后請安了，見曲濯纓還坐著，他輕聲問：「曲姑娘不一同前去嗎？」
梅長蘇垂目看向始終低著頭的女子，知道她現下必定心緒紊亂，身形一晃，自然而然地擋在曲濯纓前面，面上對蕭景睿笑笑，看上去有些歉然，「她怕是坐了許久腳有些麻了。濯纓，你也起來走動走動吧。」說著將手遞到她跟前。
曲濯纓知道梅長蘇是在替自己解圍。即便他如今病體孱弱，全然不復當初英姿，可他還是如從前一樣護著自己。想到這心中一熱，神也定了。她拉著梅長蘇的手借力而起，儼然已經是腿腳不適的模樣。
「見笑了」曲濯纓赧然一笑。這一笑，眉間的寒風已逝，驟雨方歇，整個人眨眼間靈動了起來。
蕭景睿並言豫津瞪大了眼睛，好像第一天認識這個人一樣，對視片刻，眼中皆是驚歎。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原來不止梅長蘇，這個一直在他身邊神情頗為寡淡的女子也有此無瑕姿儀。
一行人隨那內侍進迎鳳樓，直入暖閣。曲濯纓抬頭看到正坐在軟榻上的老太太，她頭髮雪白，面容慈愛，看上去十分親藹。屋裡人不多，卻可說天下最有地位的幾個女人都在這了。
頭戴鳳冠的自然是言皇后，也是言豫津的姑母。皇后右手邊的宮裝女子穿戴雍容，比起正宮皇后竟也不遑多讓，應是太子生母越貴妃。皇后對面的女子神態端莊，看上去有些眼熟，正是蕭景睿的母親蒞陽長公主。站在長公主旁邊的是位年輕女子，妝容素淡，眉目間英姿勃勃，自有她的傲然氣勢，除了霓凰郡主，不作第二人想。
太皇太后平素最喜歡這些小輩環繞在身邊，她是這天底下最慈祥的老奶奶，只是近來年事已高，她有些認不清，記不住人了。
待眾人走近前來，太皇太后眉開眼笑：「都來啦，快來跟我說說，這都是誰家的孩子啊？」
蕭景睿走在前面，蒞陽長公主便率先介紹到：「皇祖母，這是我家的孩子景睿，就是生在睿山上那個。」
「小睿啊，成親了沒啊？」老人家問道。
「還沒……」
「哦，要抓緊啊！」
「是……」
老人家表示滿意，轉向下一個，「這是……」
言皇后忙道，「這是豫津，我兄長言闕的兒子。」
太皇太后像是很明白的樣子，她又問： 「小津啊，成親了沒啊？」
言豫津故意惡作劇，「成了，成了」
太皇太后一下沒反應過來，但另一個問題已經問出來了，「那生孩子了沒啊？」
言豫津再不著調也不能信口胡謅了，只得老實說，「還沒，還沒……」
「那要抓緊啊！」
「是……」
說完言豫津，太皇太后看向梅長蘇和曲濯纓。越貴妃對曲濯纓不感興趣，但對梅長蘇很有些招攬之心，見太皇太后望向這二人，趕忙介紹道：「太皇太后，這是蘇哲蘇先生」
梅長蘇上前行禮，曲濯纓緊隨其後，太皇太后點頭，不知是口齒不清還是什麼，拉著他的手說：「小殊啊，你怎麼瘦了啊？」又見曲濯纓行禮後一直站在梅長蘇後面不動，有些納悶的問：「婧媛，你怎麼傻站在那兒？快到太奶奶跟前來，讓太奶奶好好看看你……」
若說蘇殊諧音，一時才沒人聽出端倪還解釋的過去，但太皇太后這聲「婧媛」說得清清楚楚，實打實叫暖閣裡的貴人們神色大變。言皇后趕快出聲阻止，「皇祖母，您認錯了，這宮裡哪還有什麼婧媛啊！」
太皇太后奇怪的看向言皇后，「沒有婧媛？婧媛哪兒去了？她是最乖巧可愛的孩子，你們把她弄哪兒去了……」
見太皇太后著急，蒞陽長公主趕快上前安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哄著老太太，好歹把人勸回宮，這次召見便只好以這樣的結局散了。
言豫津見曲濯纓低頭不語，以為她被太皇太后嚇到了，溫聲解釋著，「曲姑娘，你和蘇兄雖是江湖中人，但朝陽公主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想必或多或少都有些耳聞。太皇太后從前最疼的就是婧媛姐姐，都這麼些年了，老人家還是沒能緩過神。近兩年太皇太后總是糊塗著，你和婧媛姐姐出事時的年歲相仿，她一時錯認，你不必太介懷。」
曲濯纓垂眼看向地面愣神，也不知言豫津的話聽沒聽進去。
梅長蘇看她恍惚的樣子，眼含疼惜：「濯纓自小與她太奶奶最親厚，怕是想起小時候的事了。我帶她四處走走散散心，你們且先回去吧。」
和蕭言兩人分別，剛走了幾步，身後忽然響起女子清揚悅耳的聲音。
「蘇先生，曲姑娘，請留步。」
曲濯纓步子一頓，轉瞬收拾起方才的情緒，再抬首，還是從前神情疏寡的模樣。霓凰見她如此，面上表情不變，落落大方：「暖閣裡實在太悶，不適合我這樣的軍旅之人。蘇先生和曲姑娘如不介意，可願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試如何了？」
「郡主相邀，豈敢不從」梅長蘇躬身一禮，「請。」
霓凰沒動，目光定在曲濯纓的臉上，「曲姑娘？」
曲濯纓聞聲抬頭，點漆般的雙瞳正對上霓凰笑盈盈的眼睛，心下一聲歎息，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總是藏不住的，索性沒再猶疑，低低應道：「郡主請。」
行了一路，多半是霓凰與梅長蘇交談，曲濯纓刻意落下二人一步的距離，眸光定定，對他們所說的一切不感興趣。
到了廊下，前方傳來太監特有的尖刻嗓音，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又闖禍了是吧，看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今兒我非打死你不可！」邊說著邊動起手來，口中還罵罵咧咧「我叫你闖禍！我叫你闖禍！」
三人停下腳步，都被前面的辱駡驚動了。只見那太監從挨打的少年身上抄出一本書，這下更是變本加厲的責駡，「好啊！還敢偷書！一個掖幽庭出生的罪奴，竟然還妄想讀書識字！我告訴你，別以為靖王喜歡你就會護著你，在這宮廷大內貴人有的是，靖王算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能護著你！？」
話講得難聽，一字一句倒也屬實。曲濯纓冷眼看著內侍拜高踩低的嘴臉，滿面不加掩飾的厭惡。轉眼目光瞥到那少年的臉，她不住心中一震，眼睛微微瞪圓似是不敢置信。
霎時間，再看向太監的眼神已佈滿森森殺伐之氣，讓人不寒而慄。
曲濯纓輕蹙了下眉頭，正要出手阻止，身後乍然傳來一聲呵斥，旋即一道身影穩健而來。
「本王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還不由你這奴才來定。」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2
第4章 第3章
更深露重，雪廬內室的炭火燒的嗶啵作響。梅長蘇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飛流幫他蓋好狐裘，忽聽門外一陣陌生的腳步聲，立時飛身朝門外而去。院內秋風瑟瑟，曲濯纓披著墨色披風立於廊下，漆黑長髮挽成十字髻，面容端莊，透著和外表全然不符的成熟，她少見的收斂了渾身上下拒人千里的氣勢，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白日才見過的禁軍統領蒙摯。
「蒙大統領是客人，飛流不得無禮。」
聽了她的話飛流雖立刻止住腳步，臉上卻是明顯的不高興。
蒙摯聽她這麼說，面露惶然，躬身向著曲濯纓行正式的朝拜禮：「微臣不敢。」
曲濯纓一哂，「我不過區區江湖郎中，蒙大統領何須如此，宗主已等候多時了，大統領請進。」
梅長蘇本就沒睡著，聽到屋外的交談早已清醒，正端坐在桌案後等著他們。蒙摯進門時感覺撲面一股熱氣，他知道梅長蘇身體不好，心裡著急，但礙于曲濯纓在場，時刻謹記著她從前的身份，不好太隨意，於是所有詢問到了嘴邊卻只得憋回去。
見他這個模樣，梅長蘇不禁好笑，「濯纓又不是外人，你這幅模樣是做什麼？」
「這……」蒙摯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武人心思沒那麼多彎彎繞繞，若梅長蘇有意將話題往溝裡帶，他自然只有百口莫辯的份。
看看梅長蘇又看看站在自己旁邊一臉戲謔，似笑非笑的曲濯纓，蒙摯這才終於明白倆人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只得放棄似的「噯」了一聲。
這個掌管京中五萬禁軍的一品大統領能有如此耿直心性，曲濯纓心中對他也是敬佩的。既自己已拿他尋了開心，到底不應太過。見好就收的道理她很小就懂了，不然蒙摯真急了，反而耽誤談正事。
「我還是回避一下吧，省著妨礙你們說知心話。」說完也不理作勢要解釋的蒙摯，乾脆的轉身出門，順便帶走了飛流。
蒙摯一臉目瞪口呆，等曲濯纓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轉頭看梅長蘇，仍舊沒緩過來，一臉詫異：「誒你怎麼不攔一下，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梅長蘇故意道：「濯纓走，你讓攔著。濯纓在，你又不自在。蒙大統領可真難伺候。」
「嘿！我說你……」
蒙摯雖然只在赤焰軍中待了一年，但他相信林帥的為人，相信祁王絕對不會謀逆。梅長蘇僥倖生還，對這位忠肝義膽的大統領並未隱瞞。只是個中細節並未與他詳說，一來在沒有把握的時候，無論是梅長蘇還是曲濯纓都不想讓太多人置身險境。二來，畢竟時過境遷，多說無益，從前的事已是定局，未來的事還需等待時機，實在沒必要讓更多的人自責痛苦。
這幾年來蒙摯和梅長蘇一直有書信往來，對於梅長蘇的身體狀況，蒙摯還是有些瞭解的。可是曲濯纓情況之特殊在信中不好言明，梅長蘇從未在信中提過，是以蒙摯只知道她的身體廢了，具體原因，怎麼個廢法，通通一概不知。
今日在宮中長街一見，蒙摯心中駭然，幾乎翻天覆地。
曲濯纓同當年相比可說面目全非，但她身形容顏過十二載不變不老，活生生一個及笄之年的少女。蒙摯心中惶惑，然而對方不說不好直接詢問，好容易憋到晚上來雪廬，方才向梅長蘇問了出來。
提到曲濯纓，梅長蘇斟茶的手頓了一頓：「怎麼你不自己問她，反而來問我？」
「我怎麼問她？我是個男人，萬一有什麼不好說的……」
「大統領這意思，是不把我男人，還是不把她當女人啊？」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跟我是君臣，她跟你……」說到這，一直奮言解釋的蒙大統領忽然想起什麼，趕忙噤了聲。
「繼續說啊」手支在扶手上，梅長蘇面容閒適，「怎麼不繼續說了，幸好是我，你到她面前說去，她不給你一腳才怪。」
蒙摯歎了口氣，滿心滿肺的惋惜：「你二人自幼相識又先後拜于黎太傅門下，青梅竹馬，誰不說一聲般配！原本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等她及笄便下旨賜婚的，誰想到一出事朝中風向全變了，竟將她說的那般不堪，實在讓人氣憤！」
「不孝不悌的罪名一旦扣了上來，朝臣們再難聽的話也說得出來。她抗旨不從更是觸了皇上的逆鱗，有時候想想，她若真的遵旨嫁到大渝和親，那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也不會被赤焰的事牽連。雖然身在敵國日子一定不好過，但以她的聰敏未必就會吃虧。她會繼續過自己霽月風光的人生，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成為被時光遺忘的怪人。」
蒙摯看著他臉上混雜的愧疚和憐惜，心中愈發難過，「你也不用想這麼多，你比我更瞭解她，又怎麼會不知道，以她的性子就算不為你也絕然不會順從。她十三歲上戰場後就從未吃過敗仗，十四歲夜潛敵軍營地取敵項上首級，此後屢立奇功，在軍中聲望一向很高。陛下面上寵愛，心中無時無刻不在忌憚著，不然，那麼多公主郡主，幹嘛讓她去和親。她和祁王，是真像啊……」
想到少女從前紅衣薄甲，烏髮高懸的英氣模樣，梅長蘇目含懷念。
「心性，才華，甚至是在朝中的威望，哪一點都優秀的令人忌憚，否則皇上不會這麼容不下他們。不過話說回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們這位皇帝，哪有一點為君者的容人氣度，又何曾有過半分為人父母的慈愛之心呢。」
送走蒙摯，梅長蘇站在方才曲濯纓站的地方，仰頭望著漫天星辰不知在想什麼。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太過耗費心神，眼前的片刻寧靜讓他發現自己很疲憊，眉目間不由染上幾分倦怠。
「明日，譽王大概會派人來送書吧。」曲濯纓攏著袖子，身後的飛流端著藥碗。
「是啊。」
一口氣喝下去，剛想將碗放回託盤就被曲濯纓攔住了，「喝乾淨。」
無奈又只能聽話的梅宗主仰首把碗裡的藥汁喝完，「乾淨了」，把碗遞到她眼前，模樣無賴，好像要討獎賞似的。
「梅宗主好能耐，我才勸了一句就把藥都喝乾淨了，比我們飛流還聽話。」
飛流一聽不樂意了，「聽話」
「嗯，是曲姐姐不好，我們飛流才是最乖的，這樣吧，飛流明天可以多吃一個甜瓜。」
「嗯！」
曲濯纓摸摸飛流的頭，因著飛流也比她高，伸手的時候動作有些勉強，但她不覺得尷尬，臉上是對弟弟的寵愛。
看他們兩人言簡意賅的交談，梅長蘇覺得十分有趣，方才的倦意不經意間褪了許多。
從前四處遊歷，外人常將曲濯纓和飛流錯認成姐弟。前者有長姐風範，後者則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又都是冷面寡言，不知內情的人見了會有如此猜想也不奇怪。可只有梅長蘇知道，對飛流，曲濯纓是真的疼，真的寵。即使少年因藥物傷及腦補終身都不會有成人心智，但她的關懷備至，她的悉心教導，其心其情如姐如母，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飛流會被人欺負。
「阿濯，今天那個少年，你……」
「你也認出來了，是不是」曲濯纓回頭看他，眉眼裡竟然含了寬慰地笑意，「長嫂聰慧，想個法子保住長兄一絲血脈不是沒有可能的，庭生年紀對的上，長得也有幾分相似。再說，若不是長兄的緣故，七哥何故對他另眼相待？」
「的確，若非如此，景琰為何要對一個掖幽庭出生的罪奴多加關護呢。」
話才說完，梅長蘇轉眼被曲濯纓臉上少見的神色震得心頭一顫。
為解她身上所中的寒毒，琅琊閣老閣主不得不為她挫骨削皮拔出毒素。她那時將將十六，身形還未完全長成，拔毒後身底子徹底壞了，不僅骨骼再無法像常人般生長，體質也變得虛弱，筋骨更是脆弱。最初的時候她心灰厭世，雖未有輕生之舉，但心念消極，脾氣暴戾。幾個月後再見，她就是現下的模樣了。
梅長蘇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她這樣神采奕奕的眼神，好像她還是當初的那個小女孩，會在先生授課時趁他不注意偷偷打盹；會和自己一起笑話景琰，給他取外號叫水牛；還會……在自己意識模糊，萬念俱灰的時候，帶來一線生機。
「小殊哥哥，我要將庭生帶在身邊撫養。」曲濯纓看著他的眼睛，「你會幫我嗎？」
「會的」
我將傾我所能的教導他，就算我們壽數難長，終會留他孤身一人在這世上，獨自長大。
作者有話要說：
濯纓和景琰寶寶爭孩子是有原因的，她自己永遠長不大還不是長壽的命，庭生出生時沒有玉牒就不能回歸皇室身份。濯纓畢竟是他的親姑姑，成了她的義子，也算延續了這根血脈吧………【掩面擦淚
第5章 第4章
蒞陽長公主突然而至之前，曲濯纓一直在小心的翻著一本手寫書稿，書頁微微泛黃，看上去有些脆弱，她一副珍之重之的模樣，眼中滿是愛重，正是前幾日在霓凰郡主擇婿武試時，譽王承諾過的《不疑策論》。
自從回京，除了必要的場合，必須要見的人，必須要做的事，曲濯纓很少在人前露面。萬事皆有梅長蘇在前面擋著，她不必籌謀，只要安安靜靜陪在他身邊，照看他的病，閑來無事逗逗飛流就好。
自回京後曲濯纓與蒞陽長公主見過幾面，並無深交，她深夜前來說有要事相敘，倒讓人有些意外。
「深夜來訪，確有唐突，只是，若我不是無計可施，也不會貿然前來請曲姑娘幫忙了。」
「我明白」
蒞陽長公主一愣，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爽快，不由多看了幾眼，而後笑道：「曲姑娘果非常人，如此玲瓏心思，什麼都看得通透。」
曲濯纓聽後付之一笑，並不與她客套。
蒞陽的心思其實很好猜。事情確實讓人心驚，但她無憑無據，既不能去指正誰，也不可能去告訴皇帝，想要自己進宮阻攔，又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動手，更何況這不僅僅是後宮事，如今京中兩位有權勢的皇子奪嫡，這樁事必然與前朝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誰又知道妄動會帶來什麼後果，她怎麼能把夫君和世子牽涉其中。
那日郡主出言相邀，京中便有了霓凰郡主對蘇曲二人另眼相待的傳言。曲濯纓自己知道霓凰十有八九是對他們產生了懷疑，看在旁人眼裡，少不得是郡主有親近之心。儘管之後霓凰沒什麼動靜，待這場笑話般的比武招親落幕，她定然還會有所行動。
「明日就是兄長與北燕五日之期的最後一日，長公主是希望我隨兄長入宮，提醒郡主多加防範？」
「是」長公主鄭重點頭，面色凝然：「若提前有了防備，以郡主的聰明機變，想必就無大礙了。」
無大礙嗎？恐怕未必吧。
霓凰有女中少見的豪者之資，向來沒有閨閣女兒的扭捏作態，她身邊不喜歡帶侍女，後宮女人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真要對上，她未見得能站於上風。
晨露未晰，曲濯纓跟梅長蘇提早一步進宮，庭生等三個孩子五日來勤加練習已很有長進。梅長蘇安慰他們不要緊張，三個孩子很懂事的應了。
曲濯纓向來少言，事情未定，又考慮到其他兩個孩子，是以不曾對庭生有過半分特殊關照。在三個孩子眼裡，這個姐姐有些讓人不敢親近，但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因為她說一不二，就連蘇先生和飛流哥哥都對她言聽計從。比如，蘇先生怕苦不肯吃藥，她一個眼神，什麼話還沒說，蘇先生就乖乖把藥喝完了。再比如，她不讓飛流哥哥吃甜瓜，飛流哥哥那麼厲害，她不讓，他就真的不敢吃。
三個孩子中最大的名叫路原，他碰巧見過這個姐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自言自語，口中呢喃著：「一大一小都不讓人省心……」，明明是抱怨的話，不知道為什麼，聽了卻讓人很羡慕。
今天的曲姐姐穿了一件鴉青色的束腰對襟襖裙，襟領有暗紋，寬大的袖口用銀線繡了海棠。為了方便行事她沒有梳髻，長髮高挽，又精神又不引人注目，沒有明顯的特徵反倒叫人不好猜測她的身份。
安慰完三個孩子，梅長蘇轉過身看曲濯纓，她眉眼還是冷淡，真有幾分穆王府不苟言笑的女醫官架勢。
「你這是打算寸步不離的跟在郡主身邊了？」
曲濯纓奇怪的看過去：「不行嗎？」
「沒什麼不行的，有你在，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
曲濯纓嗤笑一聲：「宮裡這些手段把戲我見多了，就是沒想到，還真有人敢如此無法無天，妄圖用這種醃臢手段逼迫霓凰就範。」
聽她這麼說，梅長蘇心中不禁好奇：「這麼說你是知道幕後主使到底是誰了？」
梅長蘇一向運籌帷幄，他會好奇是曲濯纓始料未及的。只是馬上就想到他不在宮中長大，林帥與晉陽公主情深意重，府裡自然沒有女人間的勾心鬥角，這樣便也明白了。她一字一句，盡是厭棄：「除了那對蠢笨如豬的母子還能有誰，來日若他登上大寶，大樑何愁不亡國！」
一句話聲音雖輕，語氣卻重，滿滿當當全是嫌惡。
蕭景琰，霓凰和小王爺穆青幾乎前後腳來到殿前，互相見禮後霓凰便將目光投向站在梅長蘇身側的曲濯纓，眼中隱隱淺笑：「曲姑娘也來了。」
曲濯纓向她行女子閨閣之禮，態度恭敬：「郡主近來勞累，民女既受所托自當盡職盡責，不敢懈怠，只不知席上是否有民女一席之地。」
這番話講得突兀又奇怪，除卻知情的梅長蘇，其他幾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這邊穆青正欲發問，霓凰已經開口道：「既然姑娘是受我所托，這席上有我一位自然就有姑娘一位，不必擔心。」
穆青雲裡霧裡的看這倆人打啞謎，有些不滿，「姐，你跟曲姑娘說什麼呢，你有什麼事要找她幫忙，我怎麼不知道？」
霓凰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還是曲濯纓出言道：「小王爺，郡主到底是個女兒家，不好什麼話都和你說，我雖不才，江湖上卻也略有薄名，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既不說假話也不講真話，四兩撥千斤的伎倆是曲濯纓從前做慣了的。霓凰聞言禁不住一怔，再看曲濯纓的眼神委實意味深長。
穆青還是不太明白，卻不敢再追問，只是表情有些愣：「平時沒看出來，曲姑娘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霓凰斜睨過去，「又胡說，你才與曲姑娘見過幾次面，就知道她平時如何了？」
穆青嬉皮笑臉：「此言差矣，有的人一見如故，是吧曲姑娘！」
曲濯纓禮貌性的笑笑，穆青一看，知道她是有話要和自家姐姐說，非常識趣地轉身去找梅長蘇了。
見弟弟終於不再鬧騰，霓凰看著曲濯纓，氣勢凜然：「曲姑娘這麼做，是何用意？」
做足了閨中密友私語之態，曲濯纓輕聲道：「蒞陽長公主托我轉告郡主，宮中見郡主婚事無望，有人想使些手段逼迫郡主就範，還望郡主能多加防範。」
「逼我就範？」霓凰笑了，很是不屑：「他們想怎麼逼啊？」
曲濯纓看看她，並不打算將細節和盤托出，只承諾著：「請郡主放心，只要我在，定不會讓他們得逞。」
百里奇敗陣，皇帝龍心大悅，應梅長蘇的請求赦免了三個孩子。比試結束後諸人各懷心思，逐一離去。雖說最終結果是大家都願意得見的，真心高興的，可能就只有穆青一人了吧。
這邊正說著話，那邊遠遠走來一行宮人，為首著藍色宮裝的是皇后殿中的大宮女其紅，說是皇后娘娘多日未見郡主，心中甚是想念。說曹操，曹操到。霓凰與曲濯纓對視一眼，皆是了然模樣。
第6章 第5章
十三年前霓凰郡主隨父入京，第一次見到了公主蕭婧媛。
梅園相遇後，兩個年歲相同，性情相仿的姑娘迅速成為了閨中摯友。霓凰明快爽朗，婧媛蕙質端重，兩人趣好相投，在兵法謀略上若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可能前一刻還各抒己見，據理力爭的倆人，下一刻被招呼去吃飯時就會手挽著手親親熱熱。
公主不能隨意出宮，蕭婧媛這個領過軍打過仗的也不例外。於是祁王府，靖王府和赤焰帥府就成了大家最常見面的地方。用林殊的話說，「內庭司有法度不假，卻也沒有明文規定限制公主出來見自己的兄長和嫂嫂不是？」
霓凰聽後點頭，深以為意：「還有這赤焰帥府，既是婧媛的姑母家也是舅父家，來拜見長輩自是沒什麼好說的。不過說起來，你們關係還真是混亂啊……」
「可不是！每次說起話來，父帥母妃舅舅姑母的都要累死了」林殊攤手，一副很為難的樣子，「還好太奶奶有高招！」
小郡主很好奇：「什麼高招？」
「太奶奶讓我把婧媛娶回來，以後統一稱呼父母不就好啦！」
說完，少女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後邊不遠處響起：「林殊！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把你的弓弦割了！你知不知道女兒閨譽有多重要！！」
林少帥理直氣壯：「你要什麼女兒閨譽，反正除了我也沒人敢娶你呀！」
少女氣得直瞪眼，後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麼，眼珠一轉，換上副得逞地表情：「林少帥，我打打不過你，說又說不聽，可你別太得意，總有人能收拾你。」
林殊立刻如臨大敵，「哎呀你怎麼還學會這招了，不行不行不許告狀！蕭婧媛你給我站住！」
從武英殿到正陽宮，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到了正殿，曲濯纓作為郡主隨侍需得入殿向皇后請安。一向孤身一人不帶侍女的郡主身邊突然多了個人，這顯眼程度實在叫人想忽視也忽視不了。
皇后在後宮被越貴妃壓制，即便如此，她畢竟處於中宮位置多年，隨機應變的本事比誰都不差。再說皇后本來只是有些意外，越貴妃就顯得有些神色不自在了。
「常聽人說郡主乃軍旅之人，是嫌棄侍女跟在身邊多事的」越貴妃訕訕，表情不大好：「怎麼這忽然間想起來帶侍女了」
皇后一向看不慣越貴妃跋扈無禮，素來是能壓制就壓制，不能就在言語上找補回來。
「我瞧這位有些眼熟，像是那日與蘇先生一同進暖閣的姑娘？」
越貴妃一聽轉頭去看，愈加譏誚，她就恨挑不出刺兒來，這下可好，順著皇后的話訓斥道：「原來是那日引得太皇太后心緒不佳的婢子，如此無狀，還不退下！」
「貴妃娘娘此言差矣」霓凰抬手阻止，「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曲姑娘畢竟年紀小，她老人家錯認也是有的，怎麼能都怪到她身上。再說霓凰近來身體不適，尋常大夫不好診治，府中醫女又束手無策，曲姑娘素有盛名，是我親自上門請來照看身體的。」
被霓凰這麼一說，越貴妃無從責難，只好暫時閉口不言。
來之前曲濯纓叮囑過霓凰要注意吃食，若想使手段，以郡主的武功在她清醒的時候動手是不太可能的。經由曲濯纓提醒，霓凰漸漸有些明白其中含義，目光越發的冷。
從正陽宮出來，一行人改道昭仁宮。方才在皇后宮中，越貴妃突然開口說郡主已提前答應去自己的宮殿，霓凰心裡疑惑叢生，礙於身份不好當面駁逆，最終只得前去。她仗著自己武功好，本就有些托大，何況一想到自己身邊還有曲濯纓在，心緒也就漸漸定了下來。
越貴妃要與郡主談論家鄉風物，曲濯纓不是雲南人，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她只要保證霓凰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作多思。
「那麼就請郡主幹了這杯酒，以後再見面，絕對只談故園舊景，不再提朝事煩憂。」
越貴妃話雖說的好聽，眉間並不坦蕩。再想到太子那副庸人嘴臉，曲濯纓心中嫌惡更深，霓凰抬起酒杯欲飲，她上前一步，嗓音冰涼讓人不寒而慄。
「郡主忘記答應過民女什麼了？把酒拿來給我看看。」
眼看霓凰這杯酒就要入口，不想這緊要關頭被曲濯纓攔下，越貴妃眼中狠戾頓生。
「大膽！你這是什麼意思！？本宮還會在郡主的酒中下毒嗎！」
「娘娘誤會了」曲濯纓不慌不忙，道：「近日郡主腰背處起了一片紅疹，民女診治後發現是對一種酒麴過敏的緣故，故而在穆王府時民女曾與郡主約定好，但凡入口的發酵物，必得由民女看過才行。」
越貴妃被曲濯纓不緊不慢，合乎情理的說辭頂的啞口無言，眼裡煩躁越來越盛。
霓凰察覺出了曲濯纓話中意欲，對越貴妃歉然一笑：「方才與娘娘說的投入，竟把這事都忘了」，轉頭又看曲濯纓，「你看看，是不是那種酒麴，別耽誤了娘娘好意。」
曲濯纓是大夫，情絲繞是下作烈酒，越貴妃當然不可能讓她親自查看。心思轉了轉，越貴妃緩聲問：「不知郡主所不能飲的是哪種酒麴？」
這下曲濯纓犯難了，這位越貴妃倒真不愧能在宮中鬥多年而屹立不倒，為達到目的心思可以轉的這樣快。
「小曲」
所有酒麴中，小曲主用於黃白兩酒，最為廣泛。越貴妃一聽面上露出喜色，巧笑倩兮：「這是陛下親賜的七裡香，郡主盡可放心飲了吧！」
曲濯纓眼皮一跳，七裡香，大麯所釀的烈酒。
霓凰看看曲濯纓，見她面色發白，薄唇更是淡無血色，笑了笑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將酒杯端起，「若再婉拒怕是卻之不恭了。」說完緩緩將酒飲盡。
曲濯纓心下冰涼，兩人都知道這酒肯定有問題，卻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霓凰第一次見到這種後宮爭鬥中無形的迫人威勢，言語間的殺傷力竟仿佛有千軍萬馬。
這時宮女進來稟報，太子攜司馬雷晉見。
一言罷，霓凰心底冷笑，臉上已經是不加掩飾的惱怒。不理越貴妃的百般阻攔，她手腳已有些發軟，只想儘快離開這裡。只是她喝了那杯酒，越貴妃怎麼可能輕易放她離開，更是命人重重阻攔霓凰離去的腳步。
曲濯纓趁亂將霓凰用過的杯子藏進袖中，腳下步子奇特，和今日殿上三個孩子所用的劍陣步伐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步子靈巧的很，幾步就繞開圍過來想要動手的宮女，站到了霓凰身邊。伸手一扶，霓凰不自覺的向自己靠過來，臉上燙的厲害。她心道不好，用指關節依次點住霓凰幾個大穴，眼中殺伐氣勢竟唬得宮人們不敢上前。
「貴妃娘娘用心之險，手段淩厲，實在叫民女佩服！」
「大膽！你不過區區一介白衣，竟敢對當朝貴妃無禮，來人啊，給我將這賤民拖下去！」
瞧著太子狗仗人勢的嘴臉，曲濯纓不怒反笑：「娘娘不愧在後宮爭鬥多年，太子殿下更不愧是貴妃親生，母子二人如出一轍啊。」
越貴妃聽出她在諷刺太子庸碌，只會些卑鄙手段而無治世之才，聯想到這一整日曲濯纓都在跟自己作對，更是氣得渾身直抖，她指著曲濯纓和神智不清的霓凰高聲：「刁民無禮，衝撞本宮，把她給我攔住！攔住！」
此時的太子反是有些顧慮，伏在越貴妃耳邊嘀咕：「我聽說這個曲濯纓和梅長蘇關係非同一般，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得罪了？」
越貴妃瞪了太子一眼：「這都什麼時候了！不管梅長蘇怎麼樣，這個曲濯纓是留不得了！」
曲濯纓的身底子確然不好，尋常武功學不了，只好投機取巧的學些機巧步伐或借力打力的招式。對上一個會武的或許很難抵擋，可若是這些尋常宮人還是很有勝算的。
屋裡烏泱泱倒下一堆人，攙扶著霓凰走到院子時曲濯纓已很是勉強。越貴妃顛倒黑白，指揮護衛阻攔，竟還召喚弓箭手圍攻，曲濯纓眼睛微閉，喘了口氣，她心氣不穩，血脈賁湧，喉頭一陣腥田，眼前越來越模糊，最後看到，卻是蕭景琰刀光如雪，渾身攝人的雷霆狠厲之勢。
「七哥……」
曲濯纓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梅園初雪，自己與霓凰對坐在廊下，中間隔了個燒的很旺的炭盆。霓凰手中拿著自己送她的骨刃，小心翼翼的切著雲南特產的甘橙。
霓凰說：「我家鄉特產的甘橙，比你們這的不知甜多少倍！個頭大汁水足，回頭你吃不完可以叫廚房把汁壓出來，用來做點心！」
曲濯纓披著墨狐大氅，口中冒著團團白氣，「你小心點，那骨刃是我親自磨的，特別鋒利，你別傷了手！」
霓凰還在笑著說什麼，聲音卻越來越小，到最後乾脆什麼都聽不見了。曲濯纓很著急，這一急居然把自己急醒了。
一睜眼，陌生的帷帳，陌生的房頂，眼前背對著自己倒茶的白衣身影卻不陌生。
「夢裡還想著吃柳丁，好寬的心」梅長蘇不冷不熱的道，「如此寬心，何愁不長壽？」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的確是混亂的近親，不過男女主兩個都是短命鬼，涉及不到下一代的問題，就當他們是純柏拉圖式愛情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2
第7章 第6章
曲濯纓心情很不好。臉上依舊沒有表情，氣場壓的仿若暴風雪將至。自穆王府回來幾乎足不出戶，整日裡說不上一句話，除了飛流誰也不見，見了也裝沒看見。
蕭景睿納悶，但是不敢問，每次來雪廬看他的蘇兄只能謹言慎行，有時會碰見曲濯纓在院子裡收晾好的藥材，頓時大氣也不敢出。
挑著沒人的時候，蕭景睿趕緊壓低了聲音：「曲姑娘這是怎麼了，竟然連你也不理！？」
梅長蘇神色自如，眼中幾分好笑幾分寵溺，「沒事兒，自己跟自己較勁呢，過幾天就好了。不過這幾天你別惹她，不然我也不知道她會用什麼法子讓自己出氣，你去告訴豫津，沒事的時候就不要來看我了，等我把她哄好了你們再來，省得再受牽連。」
蕭景睿很有善解人意的心腸，聽梅長蘇這麼一說立刻就明白了。蘇兄這是要閉門謝客呢，看來曲姑娘這次確實很生氣。蕭景睿還是好奇，但自身修養不允許他對別人刨根問底，遂大義凜然的一點頭：「我知道了！」
走的時候面帶凝重，仿佛梅長蘇要上戰場。
「蘇兄保重！」
蘇兄笑著搖搖頭，送走了蕭景睿，回頭看看緊閉大門的東廂房似乎在想什麼，心裡微微悵然。他轉頭向空無一人的身後揚聲：「飛流」
眨眼間飛流已站在梅長蘇身後，等著他說話。
梅長蘇摸摸飛流的頭，「你去看看曲姐姐在幹什麼，要是在看書，你就說你想吃梅花糕，要是在整理藥材，你就什麼也別說，幫她整理，要是……」
「曲姐姐，寫信！」飛流撅嘴，比打不贏蒙大叔還不高興。
梅長蘇挑眉。寫信，至於給誰寫信，能讓飛流這麼不樂意的也只可能是藺晨了。這個時候給藺晨寫信能有什麼事呢。
上次在昭仁宮，曲濯纓過於憂心勞力，外加動了氣，所以吐了血。霓凰和景琰不清楚她的身體狀況，一時竟被嚇得不輕，以為越貴妃用了什麼手段，或受了刑或中了毒，對這貴妃的行徑更是鄙夷氣憤。
出宮後霓凰執意把曲濯纓帶回了穆王府，穆小王爺對這個大義救姐的姑娘是又佩服又感激，直接拍著胸脯對梅長蘇表示「有我穆青在，就絕對不會讓曲姑娘和蘇先生受人欺負！」
穆王府找來的大夫乃金陵城中杏林好手，鬚髮皆白的老者略搭脈時心下便是驚訝，這姑娘體質虛寒，五內多有損傷，肺腑間氣息不穩，心思鬱結，能活到今天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跡啊！要不是礙於穆王府的威嚴，他真想賴在這裡等人醒了親自問詢細節！
由於是陳年舊疾，老大夫也沒什麼特別好的辦法，只能按照曲濯纓的體質開了些適用溫養的藥，並勸慰不可過於勞心便告辭了。
霓凰雖然不懂醫術，多年征戰沙場下來於藥石之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瞭解的。聽到大夫這麼說很快就明白了，曲濯纓這是真·累吐血了啊！
曲濯纓這邊累吐了血，大概這裡不是慣睡的床，沒幾個時辰又醒了。梅長蘇和她均是態度堅持，穆王府不好留客，穆青親自帶人護送他二人回雪廬，走的時候還嘀咕「蘇先生和曲姑娘看上去可不像兄妹啊……」
屋裡裝點的很素淡，可以說跟曲濯纓這個人一般清冷，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雪廬只是客居的緣故。和梅長蘇的房間一樣，曲濯纓屋裡多半是書，餘下的是藥爐和各式藥材。角落有幾個用黑布蒙的嚴嚴實實的大鐵籠，不知道裡面關的是什麼，飛流很害怕的樣子。
曲濯纓的床榻整潔，床頭上放著一隻巴烏，她不是精通樂理之人，這只巴烏顯少見她吹過，為數不多的幾次奏響也絕對不是為了欣賞絲竹管弦之聲。
梅長蘇進來時曲濯纓正好捧著鴿子要開門，高大卻背脊微駝的身影一下子佔據全部視線，曲濯纓一愣。
「這是讓藺晨請晏大夫過來？」
對於梅長蘇準確看透自己所行所想，曲濯纓一點也不感覺意外。她走到院子裡放飛鴿子，轉身向回走時發現梅長蘇還站在自己房門口，霎時皺眉，滿眼不解，無聲的眼神裡仿佛在問「你有什麼事？」
梅長蘇展顏一笑，竟然有種年少時林殊特有的調皮。
「好啦，你跟我見外什麼。你也知道無論太子還是譽王都是我們要扳倒的物件，更是要捏在手中的棋子。我們來，就是要攪亂這一趟渾水的。霓凰有難，怎麼可能束手不救。太子和越妃不過是替我們迅速拉開了這場角逐，反而讓局勢明朗了。」攬著曲濯纓單薄的肩，梅長蘇幫她緊了緊衣領，「你從來沒有壞過我的事，再說，你以前不是說我們之間無分彼此，那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嗎。你唯一做錯的就是逞強，如果我沒有叫景琰去救你們，你真打算在昭仁宮犧牲了？那我不是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冤不冤啊！」
曲濯纓一頭紮進梅長蘇還泛著冷氣的胸膛，對這番明顯哄小孩的語氣很無奈，「我書讀的是沒你多，可賠了夫人又折兵是這樣用的嗎。」
梅長蘇將她攬緊，想到那日惶然失措的心情不禁眼中凝起決然，話語間反是帶著玩笑：「你對郡主情深意重，甘願以身犯險，連夢中都還惦記著，倒是叫我都有幾分信了。」
「信什麼？」
「從前你二人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你還曾多番邀請郡主到含章殿同住，那時京中就有傳言，你們兩小無猜，似有磨鏡之好。」
梅長蘇語調輕柔，聲聲低語徐徐飄進耳朵裡，聽得曲濯纓常年冰霜的臉孔也不禁浮現一絲裂紋，她不可置信的從梅長蘇懷裡抬起頭，光潔的下巴就在眼前，恨不得咬上一口！
「這樣多好。」察覺到曲濯纓的變化，梅長蘇又重新把她的頭按回懷裡，「你可別再跟自己過不去啦，最終受罪的還不是我。」
將要入冬，天越發的短，吃完晚飯時外面已經黑得看不見五指。飛流吃過飯就往床上蹭，曲濯纓怕他積食，叫住他不讓睡。飛流素來聽曲濯纓的話，說不讓睡就不睡，最後靠著她的肩膀悶悶不樂，讓在一旁看商行推薦信的梅長蘇哭笑不得。
「他困了你就讓他睡嘛，飛流腸胃好，不會那麼容易生病的。」
「不行」曲濯纓很有原則，「哪有吃完就睡的，養豬才那樣。」
飛流惺忪著睡眼，點頭附和，「豬才那樣。」
這兩人，小的聽大的，大的管不了，梅長蘇無奈而笑，「那你來幫我看看，這個園子怎麼樣？」
蘭園。怎麼樣？好得很！
算算日子，他們來京城的時間不短了，如今曲濯纓算是跟東宮徹底撕破了臉，日後還要折太子的臂膀，甯國侯府當然住不下去。
曲濯纓抿抿嘴，梅長蘇一直看著她，見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臉上卻帶著幾分怔忪，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歪著頭問她，「怎麼了？宅子不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呢，太子和越貴妃欺負她，他就要幫她出氣。他疼她，遠勝過自己親爹。
「喜歡。」曲濯纓眸色漸深，仿若藏了一輝星辰，她把介紹函遞到少年手裡，「飛流明天去幫曲姐姐看看，我們要有自己的家了，你可以在屋簷瓦壁上隨心所欲，來去自如，沒人敢管教你訓斥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不好？」
飛流重重點頭，「好！」
梅長蘇歎笑：「你別這樣教他，本來就管不聽，回頭真惹禍了我可不管。」
曲濯纓沒回話，自顧自倒了盞茶，茶水溫熱，溫度適中，她一小口一小口潤濕薄唇，低聲道：「十三先生說宮羽要來探望你，我沒讓。」
梅長蘇放下手中剛拿起的《翔地記》，神思專注的聽她說話。
「一來宮羽在京城太過矚目，讓人發現了不好解釋。二來，咱們住在甯國侯府，不是自己的地方，多有不便之處。三來」說到這，曲濯纓輕歎一聲，「她對你有情，既然見與不見改變不了什麼，又何必讓她多添傷心煩惱呢。」
屋內燈火搖曳，靜了許久才又響起梅長蘇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竟讓人覺得有些難過。
「阿濯，我有時候真希望你能糊塗一點。」
不要看得那麼清楚，不要太在乎別人，為周全別人思慮，籌謀，把他人的心思和安全擺在首位，以至於最後勞累自己，落得個慧極必傷的下場。
曲濯纓避開那道灼灼目光，低下頭整整袖子，「我只是不忍心罷了。」
喜歡林殊，無論對從前的蕭婧媛還是現在的曲濯纓來說，幾乎都是花費畢生心力的事情。
當年聽聞赤焰將要面對的是大渝二十萬皇子親屬大軍，曲濯纓身在最北邊防，心卻仿佛隨著千軍萬馬上了戰場。她相信自己的舅父，也相信她的小殊哥哥，所以縱然知道一旦兩軍對上必然是場死傷無數的血戰，還是強自定心帶領將士們鎮守著邊關，絲毫不敢懈怠。
讓人寒心的是，赤焰將士無一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等待著為家為國浴血奮戰，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帝都朝野居然還有居心叵測的人主張議和！
百里加急的和親聖旨和赤焰軍與大渝開戰的消息幾乎同時抵達邊關，曲濯纓抗旨不從，無詔率領五千親從快馬加鞭跑了兩天一夜。抵達梅嶺時，這場全力廝殺的戰役已近尾聲。
敵軍落敗，潰不成軍！
而之後發生的一切，讓曲濯纓永生難忘的絕望和徹心徹骨的驚心！
誰也沒想到，在赤焰返軍途中，謝玉帶領的十萬援軍竟揮刀斬向自己的將士，將本就疲憊的赤焰軍士屠戮殆盡。
曲濯纓永遠也忘不了梅嶺的那場大火，仿若紅蓮業火，焦屍遍地，許多人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被援軍殺害。
林殊墜崖後，曲濯纓在最後百名親從以身為壁的掩護下從絕魂穀入崖底，找他，背著他，拖著他，求他。千萬不要死，千萬不要丟下她一個人，千萬不要讓梅嶺之上七萬將士白白的飲恨而亡。
幸蒼天得見，最後讓這兩個遍體鱗傷的人得以相互攙扶，殘存於世。
十五歲的蕭婧媛或許不能全然明白那些詩詞中關於愛情的描述，但是她明白這句「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以為，她愛的人會在班師歸來的那一日，在萬眾矚目裡，在太奶奶和彼此父輩的祝福下求娶於她。他們薄甲輕裘，意氣盎然，從此後，生當複歸來，死亦長相思。
然後，他們死在了那一日。
這世上，再沒有林殊和蕭婧媛。
卷之貳：故園隆冬
第8章 第7章
「不是我說，蘇兄，你挑來挑去就找了這麼個宅子啊！」
不怪言豫津一進來就要感歎，蘭園的確慌敗。雖說積年無主的宅子雜亂些很正常，畢竟沒人住，院落又大，商行怎麼可能浪費人力來打掃，但這蘭園的破敗讓人乍舌，其破爛程度直接推了重建都不過分。
蕭景睿撥開頭頂的敗柳和蜘蛛絲問道：「蘇兄，你事先沒有來看看就把錢給交了？」
梅長蘇不在意的笑笑：「飛流來看過了呀，其實這裡也沒那麼差，地段好，價錢又合適，濯纓也很喜歡。」
似乎是為了回應梅長蘇的話，飛流從房頂直直飛到池塘邊上，來去自由，看上去確實挺高興。
言豫津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看來飛流是很喜歡」
「我看，曲姑娘多半是飛流說好就沒意見了」像是終於說服了自己，蕭景睿重新打起精神，道：「不過這裡也還好，好好收拾一下應該也還不錯。」
梅長蘇他們出去看宅子，曲濯纓懶得動，一個人坐在房裡寫藥方。自入京後她從未落單，在外人眼裡梅長蘇只帶了一個大夫和一個護衛進京，實際上雪廬周圍遍佈江左盟暗衛，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絕不示於人前而已。
再者說，曲濯纓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並不代表她就是個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質女流。她不出手是因為一旦出手，絕對是置對方于死地的殺招，而眼下還沒有遇到這種必要的死局，於是一直保存著實力。
這幾日雲層厚重，風雪欲來。甯國侯府似乎只待一夜大雪，便可觸動這場夜殺。曲濯纓已趁前夜無事時將鐵籠內的五毒放歸野外，謝府四周有她刻意疏通的暗溝，其內放置了飼養五毒的藥餌。暗溝溫暖，食物充足，這些百足之蟲能夠蟄伏很久。
夏冬來時，曲濯纓手中悠閒的把弄著那支巴烏，好似今日特意留在雪廬就是為了等她。
一落進院子夏冬便發覺了異樣。安靜，太安靜了。有過多年懸鏡生涯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寂靜之下必有暗流。
寬敞的院落顯得有些空蕩蕩的，窗下的女子閒適自得，像是凡事盡在意料和掌握之中，所以覺得很無趣。
京中傳言裡，這個霓凰郡主有意結交的墨袍少女並不是易與之人。若說梅長蘇稍有些奇怪脾性實屬正常，畢竟舉凡世間大才，哪個又沒有點異于常人之處。而眼前這個身形略顯單薄的少女，同樣是令人難以捉摸，根本看不透徹，連自問一般人都逃不過她眼睛得夏冬也不例外。
若說曲濯纓冷漠，她有勇闖昭仁宮的義氣，可見儘管面上是冷的，心卻是熱的。她的不迫，從容和淡定，應都是在時光逐流中沉澱下來的。這與她外表所展現出的年齡相悖，夏冬實在好奇。
「夏大人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喝杯茶。」
夏冬挑挑眉，「那我就不客氣了。」
曲濯纓臉上沒有表情，態度上既不讓人覺得怠慢，也不覺得過分殷勤。可見她自幼教養極好，禮儀上的認知根深蒂固，習慣成了自然。
江湖人就算再守禮，能流露出這種世家貴胄氣質的終究還是不多。夏冬忽然覺得，這個少女的身上天生就存在一種矛盾，讓人看不清摸不透，如迷霧，可讓人仿若置身仙境，也能讓人迷失自我。這感覺奇妙的很，夏冬不否認曲濯纓的有些獨特的魅力，但這魅力讓人敬而遠之，輕易不會讓人生出親近的想法。
「夏大人此行，可是為郡主而來？」
對方開門見山，正中夏冬下懷，她原本就是爽利的人，凡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最受不了的就是含含糊糊，無端令人煩厭。
「既然你說了，那我便直接問了。」夏冬認真的看向曲濯纓，很專注，很仔細，似乎不想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你和郡主並無深交，至少，我知道的是這樣。那麼你為什麼要全力相救，甚至不惜得罪太子和越貴妃？你和梅長蘇進京，不就是為了擇主而事嗎？難道果然如外界所言，他已倒向了譽王？」
不論夏冬的語氣，氣勢多麼的咄咄淩人，曲濯纓臉上依舊鎮定，無半分多餘的表情。她從袖袋裡掏出兩輪篆香，一抬手扔進香爐裡。
「我幫郡主是為了一個人，他雖沒開口請求於我，但我知道他想說，只是礙於某種原因選擇了不說。但我既然知道他心意，無論他說與不說，該幫的，該做的，我還會幫，會做。」
夏冬一愣：「不惜任何代價？」
曲濯纓勾勾唇，是一個冷淡的笑容：「我不是生意人，不做交易，不談價格，做事全憑心情。」
夏冬笑了一聲，不知道是覺得荒誕還是嘲諷：「姑娘的思想境界還真高啊。」
曲濯纓幫她添了杯茶，「郡主的有意親近自然也是和這個人有關，夏大人想知道，不應該來問我，而該直接去問郡主。不過，再過一段時間，郡主想必會親自拜訪，到時候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夏大人應該就會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女懸鏡使走的時候表情有些微妙，她得到了答案，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曲濯纓看似回答了她的問題，實際上什麼都沒說。
天漸漸暗了下來，一身黑色精幹短打的女子躬身走進房內，在曲濯纓耳邊低聲彙報了什麼，後者眼波微暗，語氣不太好：「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黑衣女子語調平穩，態度恭敬：「蒙大統領及時趕到，沒出什麼亂子。」
曲濯纓點點頭沒有說話，冰涼的手指輕輕按壓著眉心，好一會兒神才稍微定了些。黑衣女子見她似乎傷神苦惱，低聲詢問：「是否需要屬下派人將天泉山莊除掉？」
她語氣平常，好像剷除天泉山莊和出門打醬油一樣平常隨意。
曲濯纓搖搖頭，「留著他們，用處還很大呢。」
女子點頭稱是。
「叫人看嚴實些，但不要暴露身份，就算卓鼎風有察覺也只能叫他以為是教裡受人委託，與江左盟無半分干係。」
「屬下明白」
曲濯纓揮揮手，黑衣女子行了禮退出房間。
屋內又重歸寂靜，曲濯纓想了片刻，忽然有點明白那日自己醒後，為何梅長蘇的語氣會不冷不熱，似笑非笑了。準確來說，應該是氣極反笑，又在無處發火的時候把情緒憋了回去，所以導致了面對面時的陰陽怪氣。
而這一切彆扭，都源於愛重和擔憂。
喜歡一個人，很多事情會不受自我控制。想到對方可能會發生意外，整個人就仿若烈火烹油。
約莫一刻鐘後，黎綱進來稟報甄平已到金陵，就在附近待命。曲濯纓聽完稍稍從低落的情緒裡恢復過來，她還是沉著臉，黎綱莫名有點冒冷汗。
「我派南星去盯著卓鼎風和卓青遙，你叫甄平和她交接下，沒有特殊情況先隱藏起來，不要露面。聽南星說，近來京中突然出現了幾位排得上名號的高手，你們辛苦些，盯得緊點，我總覺得謝玉要有什麼大的動作。」
「屬下不敢，夫人放心吧。弟兄們警醒著呢！」黎綱點頭，這件事一說完，他想到了什麼，換上稍微輕鬆些的語氣：「晏大夫也已經從廊州出發了，算日子的話，這邊的事一完他差不多就到了。這次多虧了夫人，不然宗主那個脾氣，指不定還真就把晏大夫扔在廊州刻意遺忘了。」
曲濯纓面色古怪，皺著眉頭看起來有些不適應，「不要叫我夫人……」
知道自己一時沒把住，又說漏了嘴，黎綱摸摸自己小鬍子，乾笑了兩聲：「都是甄平那幫小子胡說，我聽習慣了，一時沒注意就……」
「行了」曲濯纓放棄的擺擺手，「幹正事去吧。」
黎綱偷偷覷了眼曲濯纓的臉色，見她臉色稱不上好壞，像是累了，似乎也沒真的在意自己的稱呼問題，於是嘮叨了兩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告退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梅長蘇和飛流才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蒙大統領。因為蒙摯在，飛流不是很愉快，一進院子就跑過去搖曲濯纓的袖子，□□裸在無聲的告狀。
一見飛流，曲濯纓原本的那點彆扭霎時間煙消雲散。毫不誇張的說，飛流是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出去一整天，累了吧？」
「嗯！」
「廚房裡有蛋餃，在灶臺上，應該還不涼，去吃吧。」
一聽有吃的，飛流二話不說消失的飛快。曲濯纓眼裡含著無奈笑意，梅長蘇也覺得好笑，轉頭像是要和她說什麼，才張開口，一個音還沒發出來，她已經抬腿往房間走了。
梅長蘇一愣，方才還顯得溫馨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尷尬的蒙摯這個粗神經都覺出不對勁了。
「剛才從進門起，她正眼看過你沒有？」
梅長蘇側眼無言。
「我又說錯話了？」蒙摯一拍嘴，「不過小殊，你到底搞定她沒有啊？」
梅長蘇歎氣，這個蒙大統領的筋不是一般的粗，這種人是怎麼在宮裡安然活到今天的呢？真是個謎。
而謎之大統領還沒完，見梅長蘇不理自己，抬腿追了上去，一邊走一邊還問：「我怎麼感覺她把你搞定了？欸你瞪我幹嘛呀，問問而已嘛！」
第9章 第8章
白日喧鬧，長郅坊附近熙熙攘攘，梅長蘇和曲濯纓並肩走在街道上，飛流來往不定，不知正隱於哪家房檐屋頂之間，根本見不著人影，但兩人都知道他不會走遠，需要的時候喊一聲，他立刻就會出現在身邊。
梅長蘇手裡捧著個暖爐，旁邊的曲濯纓難得穿了件顏色亮堂的衣裳，荼白的廣袖束腰裙，罩著松花色白狐領的大氅。兩人都不是特別硬挺的骨架，乍一看真有幾分像兄長帶妹妹出來遛彎。
「蒙大哥選的這個宅子景致是不怎麼樣，但是大小適中，院落裡面很敞亮」梅長蘇拉過曲濯纓的手，她的手比自己的小了一圈，骨節細瘦分明，雖也白嫩，到底不像富貴人家女孩子的手那般豐潤柔軟。原本兩人習武，虎口和關節都有薄繭，而為了解毒不得不挫骨削皮後，兩人不僅再無往日音容，簡直可說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沒了分毫當初的痕跡。
把手爐塞進她手中，梅長蘇沉著嗓音低低說道：「帶個爐子就有這麼麻煩？今時不同往日，你什麼時候能改改逞強的毛病？」
曲濯纓被他說得一愣，不禁抬頭去看他。
從前這個人身上總是暖的，大家都叫他小火人，不論什麼時候撲進他的懷抱，總會有如擁抱了烈日驕陽。曲濯纓慢慢滑下視線去看兩人握在一起的雙手，因為溫度相近，她並不覺得他寒涼。曲濯纓忽然有一個念頭，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楚的意識到，無論林殊還是梅長蘇，都是支撐她走過十二載春秋更迭的脊樑。
「怎麼？說你兩句就不高興了？」梅長蘇伸開白皙細長的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曲濯纓搖搖頭，用力握住梅長蘇的手。他手心溫暖手背卻冰冷，讓她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見她面上些微異樣，梅長蘇料到緣故卻沒有戳破，只是微微用力回握住掌心的手，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你晚飯前叫南星過來，我有話吩咐她」
「我知道」
梅長蘇輕聲一笑：「你什麼都知道，我還真是省了不少力」
蒙摯選的宅子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他選的，但有那麼一點好處已經勝過了千千萬的美景美宅。南星原本就是教中擅長奇門精巧的弟子，讓她來設計一條通到靖王府的暗道並不是什麼難事。
晚飯前南星稟報了卓鼎風父子的行蹤和行動計畫，可憐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人牢牢監控，還以為一切天衣無縫，等到今夜大雪而至，明天一早便可剷除了這個東宮的心腹大患。
一切如常。
晚飯後曲濯纓回了往日所住的東廂，南星隱在暗處，同她彙報前幾日委託的事項。
「這些高手均是半年前後入京，謝玉刻意隱藏了他們的身份和行跡，分散在京中各個地方。屬下派了教中血衣堂的人嚴密監視，按教主的吩咐，無論他們做什麼，只監控不出手，絕然不會暴露。」
曲濯纓一直垂眸望著手中的巴烏，看似在出神，實則南星所說的一字不落全部聽進耳中。她還要開口吩咐兩句，屋外突然傳來清晰地一聲悶哼，隨後接二連三的慘叫此起彼伏，這暗夜之中，甯國侯府的客居雪廬竟似人間煉獄。
「你這幾日沒給蟲獸們餵食藥餌嗎？」曲濯纓側過臉，有些意外地問南星。
南星聽後面上竟然掠過一絲羞惱，聲音也有些支吾：「屬下……屬下請教主責罰！」
曲濯纓怔住，忽然輕輕哧了一聲，素來冷淡的眉眼積雪消融，晴朗起來：「沒關係，反正這些人都是要死的。」
語氣平淡，好像討論的並不是人命生死，反而是今天晚上要吃什麼。
「北澤就在外面，定然會護教主周全，請教主允准屬下彌補失誤！」南星咬緊嫣紅的唇，聲音裡帶著幾分氣惱：「請教主允准，不然北澤會笑話屬下的！」
南星這副少女靈動的樣子著實少見，曲濯纓看了她兩眼，直教她臉紅的像煮熟的蝦子。
「去吧，別叫誤傷了咱們的人。」
在曲濯纓這樣不含任何責備的眼神下，南星越發無地自容，她臉低的恨不得躲進地縫裡，聲音很沉卻十分堅定的應了是，退出房間加入了房外的殺陣。
五毒之蟲以藥餌飼之，平日或蟄伏或受巴烏奏響的蟲獸引驅遣，這些毒蟲都是教裡秘術煉製而成，無論哪只都是可震杏林的奇毒。三年前，曲濯纓在琅琊閣隱於幕後的推波助瀾中成了這支南楚秘教的教主，此後多番行動果然比只有江左盟一支力量更為穩妥。
南星和北澤是教中兩任護法，秘教從前都是以生死之蠱控制教眾。曲濯纓掌教後廢除了這條教規，教中人數縮減了不少，但因留下的都是精銳，實力不減，反倒比從前更盛。處理江湖上的事，江左盟有江左盟的規矩，那些不守規矩的就交給曲濯纓手中的這股勢力來做。
一連陰沉了數日，這夜終於下起了紛紛擾擾的大雪。這一夜雪後所有的痕跡都會被隱藏起來，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江左盟的下屬們開始著手清理，曲濯纓裹著厚厚的披風，手中的巴烏終於再次被吹響，曲調悠揚咽然，在這寂寂寒夜裡更顯得淒冷。蟲獸引後，這些被放出籠的五毒之蟲會重新蟄於地下濕潤的泥土中，在萬物復蘇的時節靜靜死去。
十三先生來時曲濯纓立身院中，身後的南星替她撐著傘，兩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若雕像。因為十三先生是赤焰帥府的老人，對蕭婧媛並不陌生，儘管這次相見已隔了數年之久，十三還是能在記憶裡回想起往日如朝陽烈焰般逐光爭輝的兩人。
這個有些年紀的老人一瞬間濕了眼眶，快步走上前，語氣不禁有些嚴厲：「姑娘怎麼站在冷風裡，這要是著了涼可怎麼好！」
話一出口，不僅十三自己愣了，剛聞訊從屋裡出來的黎綱也愣了。
曲濯纓不怎麼在意這些，道：「十三叔還是這麼硬朗。」
十三有些汗顏：「是，這些年，十三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妙音坊的確……」
「別急」曲濯纓抬手制止住他，「跟我進來吧，你們小主人吩咐的事，你自己進去跟他說。」
梅長蘇吩咐十三先生看死秦般弱所經營的□□招，關於秦般弱本人和她的師父，曲濯纓多少是有些瞭解的。秦般弱的師父是滑族的亡國公主，此人善於利用內闈控制消息，她的關係網的確縝密，若不是此刻對方在明我在暗，恐怕一時拿不住她。
十三先生和梅長蘇詳細彙報了一下得到的成果，宮羽已經在秦般弱的關係網安插了自己的人手，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斬掉她的臂膀。曲濯纓聽後搖搖頭，梅長蘇察覺到她的動作轉頭看過去，他坐在她右側，對面正對著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見梅長蘇說著說著走神了，說著目光一看就什麼都明白了，他臉上有幾分欣慰，方才談論正事時繃緊的氣氛也松了下來。黎綱在一旁候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想笑又不敢笑，憋的很辛苦。
房間裡忽然安靜了下來，曲濯纓不由奇怪的看看大家，見梅長蘇側頭盯著自己，眼眸沉光如水，十分深邃，不解道：「你看著我做什麼？」
「那你搖頭做什麼？」梅長蘇笑著問。
曲濯纓蹙蹙眉，還沒說話，梅長蘇忽然伸手幫她撫平眉間皺。
「……」曲濯纓呼吸一窒，好半晌才調整好心中波瀾，臉上故作認真，道：「我搖頭是因為咱們現在還不能砍掉秦般弱這條線，留著她才有最大的用處。」
「沒錯，」梅長蘇隨即正色道：「很多我們不能直接說的事，可以通過秦般弱告訴譽王。」
十三先生明白了梅長蘇和曲濯纓的意思，看著對面並肩而坐的兩個人，他心中忍不住生出一種莫名的想法。就算不能報仇，只要能讓小主人和曲姑娘永遠像現在這樣，圍著炭火並肩而坐，一盞清茶，一捧燭光，能這樣安寧，何嘗不是一種美好。他暗自收好袖袋中的錦囊，並不打算像錦囊主人千叮嚀萬囑咐那般拿出來了。
告別時，反倒是曲濯纓提出了疑問。
「宮羽不是說有東西托十三叔帶過來嗎？」
十三先生聞言一愣，趕快去瞧曲濯纓，見她面容坦然並不像是故意試探或有意為難，這才轉頭看了眼沒什麼表情的梅長蘇，犯了難。
拿還是不拿，這是一個問題。
「十三先生怕是急著見宗主，出來時匆忙沒帶吧？」黎綱看這一屋子人光站著不說話，忍不住出來打圓場，「先生下次謹記，不要再落下東西了！」
十三叔偷偷松了口氣，就差沒上手拍拍胸口壓驚了。老人表示不要隨便嚇唬人嘛，你說說這事兒弄的，不拿出來有違所托，拿出來的話，雖說只是安神香，其中到底隱含了什麼含義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給人家倆人找不痛快嘛！
「那麼十三告辭了！」
十三先生生性謹慎，並不像是輕易會忘記東西的人，曲濯纓雖然奇怪，既然老人家這麼說了她不好再追問，只是心裡還是多半猜出了明明帶來卻沒能拿出來的原因。心下暗暗歎氣，她不動聲色微微斂目算作回禮，薄唇輕啟：「北澤，你親自送十三先生回去，十三先生忘了帶什麼，你順路帶回來就是。」
黑暗裡一個身影閃過，聲音略有些啞，態度恭謹地答道：「是！」
沒一會兒北澤就回來了，手上是包錦囊，據他回稟，這是宮羽親手調製的安神香，好叫梅長蘇夜裡能睡個安穩覺。
這個說法新鮮，曲濯纓聽完挑眉，說不好是什麼表情。曲濯纓本就表情動作極少，除了梅長蘇幾乎沒人能猜明白她的心思。黎綱秉著呼吸大氣也不敢出，覷了曲濯纓一眼再看看自家宗主，咂吧咂吧嘴，最終還是選擇了趕緊逃離現場。
黎綱一退出去，曲濯纓就直接開了口。
「宮羽之前來找我，不過被南星擋了，但她還是托南星轉告我說這只是普通的凝神香。」順手從北澤手中接過錦囊，曲濯纓從裡面舀出一片扔進香爐。
梅長蘇沒說話，半邊面容隱約藏在燭輝中，右手不自覺地搓著衣角。曲濯纓沒看他，拿了把剪子去剪燈芯，故意弄得燭光忽明忽滅，梅長蘇被晃得皺了眉，臉色看著不大好。
宮羽說這只是普通的凝神香，與北澤的說法不同。北澤的消息來源於十三先生，宮羽不可能自己跑去跟十三說這是自己廢了三個月時間特製的香，多半是十三自己看在眼裡的。
曲濯纓胸口擠滿了悵然，「宮羽是個好姑娘，我也不願意看到她蹉跎，有機會就說清楚吧，省得她難受，我也不自在。」
從一開始，梅長蘇的態度就很明確。他和曲濯纓兩個人半斤八兩，不存在誰帶累誰的問題，因為太過相似的經歷，讓他們不得不成為對方的支柱。在最初的一段日子裡，這兩個人就像跌得頭破血流的孩子，那些冤屈，那些不願意重新示於人前的傷口，那些真正流過血淚後的相濡以沫，只有對方能懂。
沉默了許久，梅長蘇才又開口：「我們搬出去以後就不要用兄妹相稱了，黎綱他們不是一直叫你夫人嗎，就這麼叫，我看也挺好的。」
曲濯纓提壺的手一顫，清香的茶水不小心溢出杯口。梅長蘇要從她手中接過茶壺，卻被對方狠狠捏緊，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她少有的使性子，彆扭起來可愛的令人忍不住發笑。
「這也是遲早的事」梅長蘇看她抿緊了薄唇像個孩子，心情轉瞬舒暢起來，「我們這一拖就拖了十二年，你還要我等多久啊，等你長大？曲姑娘你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了呀……」
曲濯纓睫毛微微顫了顫，渾身繃緊的氣勢跟著鬆懈下來，整個人頓時柔和起來。
「我叫黎綱他們去準備準備……」
「什麼也不用準備」曲濯纓明顯的不適應這個話題，眉頭始終蹙在一起，有點懊惱，「一切如舊就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3
第10章 第9章
一切如舊。所謂的一切如舊，不過是曲濯纓有點傲嬌有點固執的自欺欺人罷了。
臨近年關，整個金陵城都活絡了起來，街巷上十分熱鬧，百姓們臉上都喜氣洋洋的。蘇宅在一個下著雪的日子於長郅坊落戶，江左盟的人手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來來往往，不必再隱藏身份。
這戶宅子一共三進，不算特別大，比起譽王送的那些華宅更是不值一提，但因梅長蘇後又重新裝置了一番，如今看倒也別致雅趣。何況宅子裡統共只有梅長蘇和曲濯纓兩個主子，無論如何是夠用了。在江湖上他們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而在這滿城的貴人中他們不過是一介白衣，住這樣的宅邸卻也算不上辱沒身份。
和在廊州時一樣，曲濯纓與梅長蘇的房間在一個院子裡。兩間房由抄手遊廊連接，不近不遠剛剛好。
黎綱主管置辦傢俱物什，因為錯買了一張大床而被曲濯纓罰著吃了一整碗特加了益母草和黨參的四物羊肉湯。吃完以後黎綱整整七天都處於精神混亂狀態，一會兒亢奮一會兒消極，間帶著流鼻血淌虛汗等症狀。
晏大夫診完脈只給了一句話，「吃錯藥了！」
梅長蘇當即撲哧一聲樂了出來，幸災樂禍的完全不加掩飾，留下一句「叫你非惹她」就帶著曲濯纓和飛流上街買炮仗去了。
明明是一心為了自己宗主的終身大事，怎麼最後自己倒了黴呢？黎綱覺得自己很難過，很委屈，心裡很苦。
搬家這天下了雪，而且雪還不小。僕從們來來往往的拾整著東西，飛流在梅長蘇的方院裡堆雪人。梅長蘇今天的心情很好，站在廊下對著飛流伸伸手，小飛流很高興，開心的跟他的蘇哥哥扔起了雪球。
黎綱在跑了幾次肚子之後總算緩過勁來，今天沒像前幾日那樣面如土色，加上搬家後有了自己的地盤，他的心情很好，一大早就喜氣洋洋的，看上去中氣也足。見梅長蘇大雪天的站在外面，終究忍不住自己愛嘮叨的本性，大聲道，「宗主，外面冷，快些進去吧！」
梅長蘇要是不願意，誰能奈何得了他？果然他只是嘴上答著知道了，腳下釘了釘子似的一動沒動。
負責廚房和灶上的吉嬸端著一大筐新鮮的蔬果，迎頭從外面進來，看到梅長蘇站在外面也忍不住跟著勸了一聲：「宗主怎麼站在廊下？快些進去，不要受涼了才好啊！」
梅長蘇笑呵呵的應著：「知道了，吉嬸」
然而還是沒動。
黎綱和吉嬸對視一眼，皆是無奈。這時晏大夫和曲濯纓一前一後從外屋進來，因為晏大夫是長者，曲濯纓稍稍落下他一步，她遙遙瞥見梅長蘇的身影，心裡清楚依著晏大夫的脾氣必定會管上一管，於是自己樂得裝作沒看見。何況，她私心裡是不忍心的。
小時候他們總會在下雪那天跑到外面堆雪人，打雪仗。通常鬧得歡了，渾身上下就跟進湖裡浸了一圈似的。宸妃生完女兒後身子一直不好，於是皇帝特赦朝陽公主可以在成年前與母妃同住。一下雪，曲濯纓就會拉著進宮的林殊跑出去玩，倆人投緣，歡聲笑語，和樂融融，那份孩童的天真似能感染人一般。曲濯纓依稀記得，那個時候母妃就是裹著厚厚的冬衣和大氅，手中捧著暖手的炭爐，站在含章殿的飛簷遊廊下看著自己。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曲濯纓一回頭總能對上母妃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份暖意是寒冬裡的暖陽，熨燙於心間，有驅趕冰寒的溫度。
這邊晏大夫咳嗽著示意了兩聲，那邊的梅長蘇見他面色不善，終於訕訕的轉身進了屋。曲濯纓和晏大夫分走兩路，前者去找梅長蘇，後者回自己的院子。他二人一走出遊廊，黎綱就忍不住和吉嬸感歎。
「夫人把晏大夫請來真是太明智了，雖說以往夫人也是看著管著，但到底她心軟，宗主好言說兩句就能糊弄過去。」
吉嬸笑笑沒說話，一向厚道的老人家眼見宗主和曲姑娘終於「修成正果」，心情好了，跟著開兩句玩笑：「我看你該改改話多的毛病，怎麼？四物羊肉湯沒喝夠？」
黎綱一想到四物湯嚇得立刻捂住嘴，警惕地四下張望，瞧不見南星或北澤的身影，這才略略松了口氣。
「哎喲吉嬸您就別嚇唬我了，我這不也是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了嗎」
吉嬸呵呵一笑：「夫人到底是小姑娘家，她和宗主年紀差的多了些，平時看著穩重，私下裡面皮子薄，使些性子很正常，你們別跟著瞎起哄！」
黎綱被數落的一腦門子灰，吉嬸不知道曲濯纓的真實年齡，一直以來都是拿她當十五六的少女。這裡不能解釋，心裡有憋屈只能幹憋著，黎綱決定等甄平回來一定要跟他好好吐吐苦水，不然能憋死。
進屋後，曲濯纓快步上前，蹲下身幫梅長蘇圍毯子。女子身上獨有的淡淡藥香一瞬間湧進心肺，梅長蘇手指一頓，心裡起了玩味，繼而伸出雙手撫上她的臉頰。
曲濯纓一時愣怔，沒料到他會如此。因為之前一直在捂著手爐，梅長蘇的手心很燙，意外地卻讓人覺得舒服，她輕輕笑起來，側過臉在他手上蹭了蹭。
「我要庭生」
梅長蘇心下了然，臉卻故意板了起來：「我說你今天怎麼這麼乖，原來打著這個心思，有求於我呢。」
曲濯纓懶得跟他兜搭，直接坐在他右手邊的矮桌旁烤火，見對方盯著自己似乎是想要個什麼說法，她直接選擇了迎面而視。看看梅長蘇，看看矮桌上的橘子，再看看梅長蘇，再看看橘子。別說梅長蘇有玲瓏心肝，再鈍的人在這樣直白的眼神下也能明白意思了。半晌後，梅長蘇無奈的送出一口氣，「曲教主想吃橘子，小的給您剝一個就是了。」
吃上酸甜的橘子，曲濯纓心裡滿足，一時無話。梅長蘇見她露出了典型的饜足表情不禁好笑，笑過後慢慢沉下心，開始尋思著太子和譽王，他從盒子裡拿出分別寫了六部和兩大軍方勢力的竹板，靜靜琢磨著。
蒙摯來時，曲濯纓剛吃完第二個橘子，再想吃的時候被梅長蘇態度堅定的拒絕了。
「吃這麼多牙不酸啊？」
曲濯纓不答，伸著手就是要吃，倆人正較著勁，蒙摯大闊步走了進來，一見曲濯纓，他又趕緊換成守規矩的小步子，剛想抬手見禮，被梅長蘇出聲制止了。
「你堂堂禁軍大統領，怎麼一見濯纓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蒙摯被梅長蘇氣得直瞪眼，曲濯纓唇角勾了起來，擺明瞭要看笑話。蒙摯「哎呀」一聲，對於這倆人聯起手來欺負人的行為，十分非常特別極其的鄙視。
「我說你們這才搬家，這又是琢磨什麼呢？」蒙摯瞧了瞧這些竹板，為避免自己再次吃虧，趕緊出言轉移話題。
曲濯纓懶得拆穿他，就著話歎了句：「太子和譽王在朝中對峙多年，他們的勢力劃分可謂均衡，雖然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為之，但無疑這種局面是皇上樂於見到的。」
說話間她伸手去摸矮桌上的橘子，不料一手摸空了。曲濯纓納著悶回頭一看，裝橘子的瓷盤被梅長蘇拿在手中，正遞向蒙摯。
「你們這是想一一折斷太子和譽王的爪牙啊！」不客氣的剝起橘子，蒙大統領對曲濯纓的眼神毫無知覺。
「譽王沒了慶國公是不會甘心的，指不定要來找兄長討論一下怎麼保住他呢。」吃不上橘子，曲濯纓心裡不痛快，面露不耐：「你今天來有什麼事？沒事就快……」
話還沒說完，黎綱進來了：「宗主，夫人，譽王到了，正在門前下轎。」
「夫人？？」蒙摯唰地扭頭看向曲濯纓，被她涼颼颼掃了一眼又趕快別開眼去看梅長蘇，只是他雖然驚訝，語調上揚，明顯是高興。
曲濯纓涼涼一語：「還不走？譽王待會就進來了。」
「走走走這就走」蒙摯忙不迭點頭，起身後又看向臉上帶著揶揄的梅長蘇，心中還有許多話，此刻全顧不上說了，臉上全是喜色，好像娶媳婦的是他。
「等等」曲濯纓也站起身：「一起吧，蒙大統領。」
蒙摯不解：「我不方便，你不用一起回避吧？」
曲濯纓像是徹底被蒙摯的簡單思維打敗了，語氣帶著幾分妥協，好像在跟飛流解釋為什麼不能一整天都吃甜瓜，因為這樣會拉肚子。
「我懶得見那毒蛇，見了噁心行不行？」
「啊？哦！快快快，咱們從後面走。」
說著倆人退出了房間。
譽王一進來，撲鼻而來一股橘皮的香氣，心裡想著多討好一下梅長蘇，是以進門便誇：「蘇先生果與尋常人不同，連這屋內的熏香都別出心裁，叫人佩服。」
梅長蘇還過禮，淡然一笑：「拙荊閒暇之舉罷了，讓殿下見笑了。」
譽王可謂非常驚訝，表情也沒及時收好，只能帶著不好意思笑笑：「本王竟不知道先生娶親了，多有唐突，還望先生勿怪。」
梅長蘇幫譽王斟好茶，不是很在意：「拙荊與我年歲上差了些許，她性子好靜，為免多生事端，在外時我二人一直以兄妹相稱，如今從甯國侯府搬了出來，她又可以如往日般自在，便也不必費心隱瞞了。」
這話說得很是微妙，譽王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想到有過一面之緣的曲濯纓，雖大體上沒什麼特殊印象，眼下到底也能對上號了。又提到從甯國侯府搬出來的事情，譽王果然打蛇隨棍上，詢問為何從侯府搬出來，又從甯國侯謝玉談及慶國公柏業，問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就此與梅長蘇展開了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
這場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譽王一走，曲濯纓就攏著手到垂花門下等梅長蘇回來。
見到曲濯纓，梅長蘇的心情松泛了些。因方才出門沒帶披風，這會身上冷得緊，梅長蘇搓著手哈著氣對她說：「你這個五哥可一點都不好糊弄。心思多疑，就像是皇上的翻版。」
曲濯纓不說話，迎了兩步去捂他的手。黎綱向後退了小半步，跟在這慢悠悠的兩人身後，南星低著頭，根本不給黎綱一絲眼神交流的機會。於是黎綱自己憋屈著，此時此刻格外想念甄平。
前頭的曲濯纓還在跟宗主要庭生，其實梅長蘇自那晚答應她後想了許多辦法，只是沒想到半路上出來這麼多搶孩子的。先是霓凰，後來霓凰把庭生送到了靖王府，倆人又得想法子從蕭景琰手裡把孩子要過來。
「我琢磨，無論如何還是要讓庭生自己選，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好咱們大人說怎麼樣就怎麼樣。」放緩了聲音，梅長蘇把曲濯纓攬進懷裡，好言勸慰：「我知道你什麼心思，不過，你是庭生的姑姑，景琰也是孩子的叔叔啊，這些年我們不在，不都是他在幫襯著嗎」
道理都懂，放手卻難。那是自己親長兄的血脈，曲濯纓無論如何都想自己帶在身邊教導。她本不是喜歡孩子的人，飛流已經是她對小輩全部的善意，關照和愛護。可如果是庭生，她必定會教給他自己所會的一切，讓他再不受辱，成為一個讓人刮目，尊重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明天咱們跑一趟靖王府，你別急，我瞧著庭生是敬慕你的。」梅長蘇拍拍曲濯纓的手，「我叫黎綱把金絲軟甲找出來，咱們給孩子備份禮。」
曲濯纓點點頭，知道梅長蘇說的對，情緒提不起來，理智還在運轉，懨懨的說：「禮物太貴重七哥會起疑心，何況你一個宗主，給靖王府上無名無份的小孩送禮，實在太招人耳目了。」
梅長蘇莞爾一笑：「你的意思是，叫飛流送？」
作者有話要說：
蘇宅日常記事
第11章 第10章
金絲軟甲，水火不進，刀槍不入，是江湖中多少人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飛流對於這個禮物非常不滿意，可見送禮物確實是個技術活，若不能討對方歡心，再好的東西也是白費。
梅長蘇緩言對飛流解釋了一番，並且反復強調庭生弟弟會喜歡，這才讓飛流答應了下來。
謝玉和天泉山莊的一再試探讓曲濯纓和梅長蘇非常不耐，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簡直堪稱感動大樑。飛流自被梅長蘇和藺晨救下來，一直是受曲濯纓的教導方針生活。曲濯纓有雲「能動手的咱們儘量不說話」，加之黎綱坐鎮，南星和北澤親自出馬，卓青遙派來的這批人別說生還，死狀更是淒慘。
南楚秘教本就是陰毒狠辣的手段，讓人一看就知非正當死法。人若見之，必然會被這等慘狀震懾。
果不其然，以卓鼎風縱橫江湖這麼多年的閱歷，一看便知道蘇宅是比甯國侯府的客居更加密不透風的地方。別說在江湖上天泉山莊本就比不上江左盟，而今蘇宅更是有了一支向來神秘恐怖的異國秘教坐鎮，現如今他們只是正當防衛，若再貿然出手惹惱了這倆人，事情恐怕就不是現在這個局面了。
謝玉一看正面肛沒戲了，只能暫時停手，再商量著日後搞些迂回戰術。
曲濯纓無暇顧及這個所謂一品軍侯的心思，要對付謝玉，她手中還有自己姑母蒞陽長公主的那門秘辛，南楚是她的勢力範圍，現在按兵不動只是為了等待時機，便再多給謝玉一些時日，放任他上躥下跳又如何？自己的血債血仇，終要報的。
她此刻是一門心思想著怎麼和七哥把庭生要過來。曲濯纓可以肯定，蕭景琰這個寧折不彎的倔牛對謀士身份的梅長蘇是千般萬般的信不過，連帶著對自己這個江湖上臭名遠揚的女大夫也沒什麼好印象。所以，正如梅長蘇所說，想把庭生要過來，還要從孩子身上下手。
庭生喜歡什麼呢。
書？
或許吧。
庭生出生於掖幽庭，那裡都是戴罪之身的奴僕，別說讀書識字，便是宮中的內侍都不把他們當人看，從來是隨意折辱打罵。但或許是身體裡流淌著祁王血脈，即便看上去出身低微，還是藏不住自身的骨氣和傲氣。
實話講，庭生與祁王並不太像。可那份清明的心氣，眉宇間的傲性，讓曲濯纓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
次日一早，曲濯纓吃過早飯就到梅長蘇的屋子裡等他，準備待會一起出門。梅長蘇倒是不急，見曲濯纓滿屋子踱步，被她難得表露出的情緒逗笑了。
「景琰這會必是在出晨操，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梅長蘇拽住曲濯纓的衣袖讓她坐好，方才一進屋他就注意到了，她今天穿得很正式，月白交襟留仙裙，繡著蘭草的玉色披風，讓人看了眼前一亮又不會顯得過於隆重。對於她難得肯放棄簡單的墨袍而願意打扮自己，梅長蘇有些吃不准自己的心情，好笑又心疼，樂見其成又有些無奈。
曲濯纓被他拉著老老實實地坐好，手指無意識的摳著腰帶綴下來的松花色絡子。她在想事情的時候就是這樣，手裡總要有點什麼才行。梅長蘇攥住她的手，深深看向她的眼睛，笑著安慰道：「別怕。」
看看梅長蘇，曲濯纓有些緊張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微微用力回握住他。
靖王府還是那個靖王府，小時候常來，一草一木分外熟悉。如今換了個身份，再來時，人仍在，事全非。跟在梅長蘇身後，曲濯纓斂目行禮，在態度和禮節上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蕭景琰對曲濯纓的印象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壞，至少之前她不顧自身，設法搭救霓凰的事情讓這個耿直的七哥對她有了些改觀。今日見曲濯纓身上沒有一絲江湖人士的散漫，反倒像是教育良好的世家小姐，不禁產生了驚疑。
大多數人對曲濯纓都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前不久的夏冬也是如此。曲濯纓看上去這樣年輕，為人反是格外穩重，說她是早慧的緣故顯然不能解釋所有問題。她是個江湖人，身上帶著世族氣息。她體弱多病，傳言卻說她能生死人肉白骨。這些矛盾本來可說是完全對立，幾乎不可相容，而現在全部聚集在這個活生生的姑娘身上，試問誰能不好奇呢。
再者，說不知為何，她這樣嬌小沉靜，可只要往那裡一站，不說話也能叫人忍不住多看上兩眼。
因為拜帖上說了順道來看望庭生，所以蕭景琰特意帶上了他，幾個人就在長廊上互相見禮。飛流給庭生的禮物很貴重，但因是用飛流的名義送出，並且是送給庭生的，蕭景琰雖然覺得不妥當，到底無法強加干涉，最後還是收下了。
梅長蘇是來和蕭景琰談事情的，曲濯纓知道他們要說什麼，更知道依照自己七哥的那個性子，保不准就會跟梅長蘇鬧不愉快。就算什麼都知道，她還是不介意。無論是梅長蘇還是曲濯纓，他們自從選擇了這條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應該清楚自己心裡要堅守什麼，註定會失去什麼，所以沿途的荊棘險阻他們通通不在乎，咬咬牙挺一挺，沒什麼是跨不過去的檻。
人的心，會變得越來越硬。
列戰英原本是要帶著曲濯纓等人在靖王府裡逛一逛的，但曲濯纓說「殿下保不准有什麼事需要吩咐列將軍，便不耽誤將軍執行公務了，何況還有庭生在，早聽聞殿下治軍嚴明，聽說那裡也是庭生平日練功的地方，我們只是去演武場看看，不會胡亂走動，將軍放心吧。」
蕭景琰三十有一，或許是皇帝有意遺忘，他本人也沒有心上人，於是這偌大大靖王府到現在連女主人的影子還沒有呢。列戰英隨靖王上陣殺敵，算得上飽經沙場，只是對於女人這種嬌滴滴的生物實在不是很瞭解，更別說眼前這位與眾不同，聽說是蘇先生的夫人。她雖是江湖女子，可這禮儀，氣度，才華，相貌樣樣不凡。小列將軍很快就對這位識大體明事理的姑娘好感倍增，說話行事也不與她客氣，直接拱手行禮告退了。
跟在曲濯纓身後的黎綱驕傲的挺挺胸，哼！我家夫人還說什麼，平時那是懶，真要論起收買人心的本事可不比宗主差！
庭生對曲濯纓，本質上是有些敬慕的。這種敬慕來源於他對蘇先生和敬重和對流哥哥的嚮往。蘇先生是個博學的人，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厲害，飛流哥哥的功夫更是一等一的好。這兩個人對曲濯纓，有一種庭生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好像他們都很怕她，所以她說什麼他們也不會違逆。但他們又那麼親近，就算彼此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在一起，也能讓人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庭生很羡慕，所以很嚮往。倒不是說靖王府不好，蕭景琰對庭生的關愛，照拂，教導都是無可挑剔的，只是這位殿下到底是個有些剛直的男人，庭生還小，對於比自己大的女性，且這女性本身就讓人敬仰，自然會生出些親近之感。
因為不著急，幾個人的步子都邁得很小，走了許久，曲濯纓估摸差不多了，這才乾脆停下腳步，看了看跟在飛流身後的小庭生。這孩子比宮中初見的時候好多了，穿了一身乾淨整潔的棉衣，雖說還是瘦小，但面色已經比原先好了許多。
曲濯纓攏在袖子裡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些，她緩緩俯下腰，雙眼直視著庭生，道：「庭生，當初蘇先生不是答應會教你讀書嗎，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我問你，你可願意到蘇宅來，讓蘇先生教導你？你若肯，我會待你如親子一般，你若願意，也可以直接喊我姑姑，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卻有著一絲嚴慈的氣勢，像是溫柔慈愛的長輩在循循善誘。這種感覺是庭生第一次接觸，但是心裡很喜歡。庭生的娘親很早就去世了，那時候他還小，許多東西記不清，可是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曲姑姑，有點像娘親。庭生想都沒想，幾乎是立刻就想答應，但他馬上想到，這似乎不行。
曲濯纓輕笑了一下，她素來是沒表情的，庭生在雪廬待了五日，多少知道些這個姑姑的脾性。突然見到她笑，而且笑起來這樣和藹好看，庭生一下子愣在那裡，心裡好像有股暖流湧了出來。他覺得這個曲姑姑真是奇怪，明明沒相處多久，可是見了她卻怎麼也生分不起來。
「你放心。你只管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其他的，都交給我。」
黎綱受了曲濯纓的指示，跟著飛流和庭生兩個孩子去演武場。曲濯纓今日出門沒帶南星，是以此刻一個人往回走，沿著亭台長廊一路到了蕭景琰的書房前，列戰英正在那裡待命。見曲濯纓是孤身一人，列戰英有些意外，行禮後不禁出言問：「曲姑娘居然認得路嗎？」
曲濯纓不慌不忙，謙和的解釋著：「過來時問過庭生，靖王殿下府上縱橫分明，找回來並不是多難的事。」
列戰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曲姑娘果然聰慧。」
曲濯纓客氣的笑笑，列戰英又問：「姑娘是要進去嗎？不如我帶著姑娘通報一聲，想必殿下不會阻攔的。」
「不麻煩列將軍了，等一會不礙事。」
曲濯纓不嬌氣，不矯情，講起話來不緊不慢，態度也溫和。就算她面冷心熱，可是心中有情有義，雖少言寡語，難能可貴的是她並非那種給別人一點幫助就一副施恩惠求回報的模樣，於是很容易讓人產生敬佩和好感。
沒一會兒，梅長蘇和蕭景琰說完了事情，走出書房一瞧，列戰英的旁邊還站著曲濯纓，兩人對視一眼，前者面帶不可言說的微笑，後者有點摸不清門路。
蕭景琰看向列戰英，意思著問了一聲：「曲姑娘來了怎麼也不通傳一聲，就讓客人在冷風口裡站著嗎？」
「殿下不必責備，是我叫列將軍不要進去的，免得打擾了殿下與兄長談事情。」曲濯纓的語氣，態度可謂不卑不亢，並不因為對方是皇子而有一絲一毫的卑躬屈膝。
她是一代賢王祁王的胞妹，是少年巾幗的將軍，她有她的風骨和氣節。即便時至今日面目全非，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終無法改變。
蕭景琰看看梅長蘇，回頭又看看曲濯纓，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個挺直了脊背的小姑娘很熟悉，臉上不自覺就帶了幾分笑意：「曲姑娘可是有話要說？」
梅長蘇輕笑了一聲，引得蕭景琰側目。
「殿下可還記得，庭生當日是因兄長施以援手才得以從宮中救出，恢復自由之身的？那日我兄長曾許諾會教庭生讀書，不料後來生出了許多事端，我二人如今於京中落戶，是做了常住的打算，我已經問過庭生，他是願意隨我住到蘇宅的，若殿下肯答應，我會以長輩的身份悉心教導他明事理，辨是非，必讓他長成一個受人尊敬，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曲濯纓這番話說的很自然，沒有誇口豪言的激情壯闊，像是她知道事實必然如此，她只是提早敘述了一般。
蕭景琰聽得一愣，意外之於更多的是震驚。他馬上想到的是，為什麼梅長蘇和曲濯纓會對庭生如此特別，甚至曲濯纓特意上門來朝自己要人。想起梅長蘇與自己舊友的諸多相似之處，再想到眼前這個小姑娘讓人沒來由的熟悉之感，蕭景琰心中疑雲叢生，只是這份疑惑，他自己都覺得不靠譜，完全稱得上可笑了。
不自覺傾身踏前一步，蕭景琰凝視曲濯纓，似乎想了許久該不該問，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蘇先生和曲姑娘還年輕，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到時候難免顧不得庭生……」
「殿下若是擔憂這個，大可不必」梅長蘇輕言打斷蕭景琰，嘴角三分自嘲的笑，讓人看了生出幾分悲涼，「想來世間父母慈心和愛，都盼著子女長大成人，終身落定，到時若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自然是上天恩賜的厚重福澤。可我夫妻二人病體難支，恐無法擔任人父人母之能，若殿下同意我們收養庭生，也算了卻了我們一樁心事。」
這番話講得言辭懇切，列戰英聽得心裡難受，不由得抬頭去看自家殿下，蕭景琰的臉色看上去也不輕鬆，只是眉頭輕輕皺在一起，不死心的問了一句：「為什麼是庭生。」
曲濯纓偷偷摳了摳手指，關節微微泛白，她把手小心的籠蓋在寬大的袍袖中，輕聲道：「家夫年少時曾慕祁王風采，盼望有朝一日能在祁王麾下行事，只如今昔人不在。庭生到底是個孩子，靖王殿下待他好，終要有自己的事忙。想必殿下是明白的，日後的路勢必一步比一步難走，殿下您，還是無法像我一樣給他關懷和愛護啊。」
靖王府門前，庭生向蕭景琰叩首告別。曲濯纓待庭生盡了該盡的禮數，彎下腰扶他站起來，自己屈膝向蕭景琰福了福後便牽起了庭生的手，轉身上了馬車。
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讓蕭景琰覺得莫名眼熟，莫名懷念。或許……是像當年的祁王兄，帶著還是個小女孩的蕭婧媛吧。
飛流很高興。在江左盟他一向是最小的，忽然來了個比自己還小的叫自己飛流哥哥，小飛流一本滿足，拍著胸脯向曲濯纓自告奮勇。
「我，庭生，教得好」
曲濯纓摸摸飛流的額發，「好，等庭生弟弟的武功扎實了，就讓飛流來教弟弟武功。」她有轉過來幫庭生整理了一下發帶，「庭生，你以後可以喊我姑姑。」
庭生仰著頭看向這個年輕卻又格外深沉的女子，重重的點了頭。
「是，姑姑。」
第12章 第11章
小庭生雖然只是個十一歲的娃，但由於本身的經歷，使得他十分早熟。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曲濯纓忍不住就對他生出些寬容。梅長蘇對此不是很認同，於是倆人的教導方針出現了第一次偏差，一個柔和一個嚴厲，好在庭生是上進懂事心裡有譜這才避免了精分，並且從中調和了蘇曲倆人因為養孩子而鬧出的小矛盾。
只是，這個讓曲姑姑看了又欣慰又愧疚的好孩子心裡總有一些疑問，直到某天他偷偷的問黎綱大叔，「為什麼姑姑不讓我叫蘇先生姑父呢？」
「呃……這個……」
黎綱覺得心裡苦啊，他自從吃完四物湯再也不敢亂說話了，只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在心裡哀嚎期盼呼喚著甄平趕緊回來。
蘇宅稱不上訪客如雲，但與靖王府相比已然算是多的了。且偶有訪客皆非富即貴，可蘇先生和曲姑姑對這些來訪之人的反應斷然稱不上熱絡，有些慕名而來的甚至連大門都進不來。是以平日裡見到的都是些熟面孔，比如蕭景睿，言豫津，蒙摯。
這天下著黏連的雨夾雪，曲濯纓特地請吉嬸做了酒釀圓子，天氣冷，熱乎乎的吃了身上暖和。
飛流因為不能出去玩正蹲在屋裡生悶氣，曲濯纓進來時梅長蘇在給庭生講《吳子》，這本算得上兵略入門必學的經典，她幼時也是學過的。安靜等著梅長蘇的講解告一段落，曲濯纓這才把熱騰騰的圓子拿出來。
有軟軟的紅豆，甜甜的芝麻，還有香氣清冽的梅花，一開蓋香味兒撲鼻而來，飛流興奮地直接朝著曲濯纓撲了過來，好在南星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攔住，這才避免曲濯纓被不慎撲倒。
近來朝中又起波瀾，年終尾祭將至，禮部尚書提議恢復越嬪的貴妃之位，不久後皇上應允，明發詔旨。譽王不滿自不必說，曲濯纓的心裡尚且不痛快，更別提穆王府。
因著性格緣故，曲濯纓一向是懶得走動，多數出門都是跟著梅長蘇。有幾次大雪紛落，霓凰邀請她到穆王府宴飲，曲濯纓以身子疲乏不適為由拒絕了。那邊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邀請。
曲濯纓一直安安靜靜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庭生來了之後她倒是時常帶著孩子上街走動，近幾日還去穆王府串串門子。這次的幾簇梅花就是從穆王府折的，是顏色素淡的粉梅和白梅，雪後愈加傲然，綻的十分好看，哪怕做了吃食仍舊別致，不落俗套。
圓子放了半晌已經不是很燙，入口的溫度尚好，屋裡一時靜悄悄的，都沉浸在美食所帶來的短暫恬淡平靜中。見兩個孩子吃得差不多了，曲濯纓放下自己手中的陶碗，對庭生道：「我看這雪要停了，吃完就跟飛流出去玩一會兒，別玩得太久，雪停之後會很冷，消了食就回房間休息，下午讓北澤教你功夫。」
庭生聞言放下手中的小碗，規規整整的回答：「是」
自庭生來到蘇宅，曲濯纓特意請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來為庭生授業，系統的拳腳功夫、騎射謀略也都有專人教，因為庭生對岐黃之術感興趣，曲濯纓還拜託了晏大夫教導庭生一二。除此外，只要有空，曲濯纓一定會親自檢查他的功課，間或由梅長蘇指點。
庭生忽然覺得每天過得特別充實，這樣有事做，有盼頭，和原來的生活一對比，過往簡直像是白活。
兩個孩子跑了出去，庭生原本有些拘謹，最是守著規矩，近日也被飛流帶得放開了許多，真正開始把蘇宅當做家，把曲濯纓和梅長蘇當做家人了。看著倆孩子似乎是飛到靖王府去玩了，曲濯纓臉上不禁染了三分笑意，一回頭，對上的就是梅長蘇同樣欣慰含笑的雙眼。
「我有時候覺得，還真是要感謝庭生。」
梅長蘇自顧倒茶，曲濯纓伸手攔了他一下，輕聲道：「茶涼了。」
聽了她的話，梅長蘇歎息笑，長臂一伸將茶壺放到炭爐上，縮了手老老實實圍好裘被：「霓凰那邊怎麼樣了？」
梅長蘇這話問得沒前沒後，偏偏曲濯纓聽懂了，不僅聽懂了，回答的更是看似前言搭不上後語，她嘴角掛著三分涼薄譏笑，「就由著謝玉折騰吧，反正他是時日無多了。」
何文新的案子一出，譽王這邊亂了陣腳，太子先前丟了戶部這麼大塊肥肉，越氏被貶以後他們在宮裡沒了眼睛，吃了許多虧。此刻時機正好，謝玉勢必要為太子出謀劃策找補回來。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多但意思已經非常透徹了。蒙摯這邊風風火火進來時就是這副場景：他們圍在暖爐邊悠閒的烤著手，屋裡還彌漫著梅花的清香。
搬家之後蒙大統領三天兩頭往蘇宅跑，跑得這麼勤快，導致黎綱私下裡還和南星吐槽要不要直接給他備個客房算了。南星是個工作時間不苟言笑的正經姑娘，自然不會理會黎綱，只是夜間幫曲濯纓散髮髻的時候打過幾個小報告，意在黎綱廢話太多，跟他共事耳朵很辛苦。
「我說你們倆還有心情在這說悄悄話哪！越氏重定的消息你們不知道啊？！我剛從穆王府回來，這穆小王爺氣得啊，快把他那個楠木椅子咬出牙印來了！」
蒙摯中氣足，以前就是出了名的大嗓門。蘇曲對視一笑，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實乃意料之中。見倆人這副模樣，蒙摯嘿了一聲：「我說你們對這個消息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啊？」
「有什麼好意外的」梅長蘇把溫好的茶水從炭盆上拿下來，依次給自己和曲濯纓斟了兩杯：「就算越氏犯的罪再重，那也不是針對皇上本人的，咱們這個皇上從來不把別人的苦處放在心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蒙摯覷了曲濯纓兩眼，她倒是神色如常，好像說得不是她爹似的。砸吧兩下嘴，蒙摯分辨了句：「這……也沒必要這麼說陛下吧……」
瞧蒙摯這副糾結樣，曲濯纓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說得是我爹又不是你爹，你急什麼啊。」
蒙摯很委屈，很認真的為皇帝解釋著：「不管怎麼說也是和年底的祭禮有關啊」
曲濯纓哂笑，「跟祭禮有什麼關係？」
「按儀典，太子祭酒須扶父母的衣裙，所以禮部才說臺上該有越氏的位置。」
似乎完全聽不出曲濯纓這句並非提問而是嘲諷，蒙摯認認真真的解答讓她和梅長蘇哭笑不得，倆人異口同聲：「太子就沒有嫡母嗎？」
「啊？」蒙大統領一愣。
曲濯纓站起身，緩緩解釋道：「皇后位為中宮，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按照儀典，太子在祭禮灑酒後應該跪地扶皇上和嫡母皇后的衣裙，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孝道。」
「可是以往……」
「以往，因為越氏是一品皇妃封九珠鳳冠，有資格和皇后並肩站立在皇帝的左右，所以太子跪地撫越貴妃的衣裙，大家才覺得理所應當。」梅長蘇剝著橘子，慢慢踱到曲濯纓身邊，將一個剝得乾乾淨淨的橘子遞給她。
蒙摯看看他們，回身自己從小瓷盤裡拿了個橘子出來：「儀典的章程那麼多，具體應該怎麼理解怎麼做禮部應該是最清楚的，既然陳老大人都上書了，我就想，他總該有他的道理吧。」
橘子酸甜可口，正解了方才圓子的甜膩，曲濯纓沒工夫說話，梅長蘇倒是反問了句，「陳元直？」
自從他們回京，蒙摯是越發摸不清他倆到底什麼心思了，這會兒更是只剩下直愣愣的份，他「啊」了一聲，連握在手裡的橘子都忘記剝了。
梅長蘇嗤笑：「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看來也該動動他了。」
蒙摯被唬了一跳：「你要動禮部尚書？」
不等梅長蘇作答，旁邊的曲濯纓把剩下的半個橘子往蒙摯面前一給，「吃一個？挺甜的。」
朝堂論理。消息一出，京中的局勢又變了一變，朝中之上風雲變幻，曲濯纓卻好像置身事外似的每天過得安然自在，今日更是帶著回禮到穆王府賞梅花去了。
十二年前的蕭婧媛和穆霓凰是一樣高的，倆人常穿著樣式相差無幾的衣服到處玩鬧，含章殿裡鎮日有兩個相似的身影，如同雙胞胎一般。十二年後霓凰又長了許多，曲濯纓仍是保留著當年的個頭，站在霓凰身邊也顯得嬌小。
初聞蘇曲的關係並非兄妹，霓凰還好，畢竟她心裡已是猜測的八九不離十。穆青就有些幻滅了。連聲跟姐姐嘮叨著：「看不出來啊……這蘇先生要比曲姑娘長了一旬吧……？」
霓凰不好和弟弟解釋什麼，更不可能將心中猜測與他明說，只委婉道了聲：「只要般配，年紀不算什麼的。」
穆青煞有介事：「這倒也是，我聽說老夫少妻日子才過得甜蜜。」
霓凰氣得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厲聲訓斥了句：「胡說什麼，敢在曲姑娘面前胡說，看我不教訓你。」
「哎呀姐，我又不傻，這種事怎麼好當著曲姑娘的面講，不過和你說說而已嘛」穆青挨了教訓不惱，反倒嬉皮笑臉的往上湊。
霓凰到底也不是真心惱他，私心裡甚至覺得弟弟能有這麼個跳脫性子，實在也是一種幸福。
「先前搬家，郡主送了禮物過來，我前幾次為著梅花而來，也沒好好跟郡主道個謝。」曲濯纓的表情還是少，只近來已經不再冷淡，眉眼比以往更加清朗。
霓凰一怔，眼角眉梢漸漸爬上笑意，「曲姑娘的意思是，要送回禮了？」
曲濯纓抿抿唇，「郡主這口氣出得還不夠順暢，我心裡自然也不夠痛快，既然我們都不舒坦，沒有叫越氏舒心過年的道理。」
霓凰駐足，定神下來看向曲濯纓，「你的意思是？」
「既然要打太子和越氏的臉，郡主要不要也出一份力？」
夜幕星懸，南星幫曲濯纓輕輕按壓著頭部的幾個穴位。曲濯纓白日裡盤著纂，頭皮繃得緊，這會兒把頭髮都散下來，又有南星幫忙按摩，她精神一放鬆整個人犯起困，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
「教主，岳秀澤那邊已一切妥當。還有，大德法師說，年後南楚的使團就會出發到金陵來，據說打了和親公主的旗號。這個宇文念對哥哥的執念特別深，好像抱著說服他跟自己回南楚的念頭呢。」
別看南星在秘教中職位頗高，實際年齡可比許多人都小。因為年幼便身居高位，南星的性格很有些少年老成，平日也是少言寡語，能用動手解決的事半句口舌也不願費。但對上曲濯纓，她總會不自覺的變成一個普通的少女，私下裡跟她說話雖然不敢放肆，態度卻也稱不上拘束。
曲濯纓點點頭，這些事是她一早就安排好的，只要不出大的披露基本已十拿九穩。要對付謝玉，她著實是廢了一番心思，也正因為是謝玉，她才要這番悉心佈局，一絲差錯也容不得。
「教主……」南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霓凰郡主是不是認出您了？」
聞言，曲濯纓不知想到了什麼，半晌沒有說話，卻在南星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突然反問，「南星，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南星不解，「什麼？」
曲濯纓歎息一聲，望著鏡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兩年前。
「那次危局，我不該請聶鐸去幫她。」
兩年前南境遇到過一場幾乎無可挽回的危局，敵軍以鐵鎖連舟，巨艦為營，霓凰的麾下雖為威猛之師但並不擅長水戰。聶鐸為前赤焰軍大將，最擅長的就是水上作戰。聽聞消息後，曲濯纓親自去請聶鐸出面。之後，聶鐸自薦入營供職，經半月籌謀，親上戰陣一舉破敵。經過幾月來的朝夕相處，霓凰和聶鐸互生情愫，可勝利之後聶鐸不辭而別，只留下來一封簡函。
正是因為如此，霓凰才知道聶鐸乃江左盟的人，所以入京後見到梅長蘇這個江左盟盟主，她才會與之結交。只是後來發現了曲濯纓身份上的可疑之處，這才把自己心中的詢問暫時隱瞞了起來。
「聶鐸易容化名，其他人只以為他是江湖子弟罷了，霓凰到底和赤焰走得近些，進京後又發現了我，覷見端倪並不奇怪。」曲濯纓伸手拔下一根白頭發，有些厭惡蹙眉，自嘲地盯著鏡子，「整日裡盤算這些，早晚會華髮叢生啊。」
南星心緒複雜，不忍道：「教主不必多思，放寬些心，身子自然會養好的。」
「可是南星，」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曲濯纓一瞬不瞬：「若不能報仇，不能為母妃長兄正名，我養好了身子還有什麼意義呢？」
「那也不能不顧慮自己啊，您還有梅宗主，還有飛流庭生，還有我和北澤呀！」
南星語氣急，話裡帶著藏不住的哭腔，曲濯纓聽了一愣，好久才呼出一口氣，無奈的妥協道。
「你放心，我既活著，便不會稀裡糊塗的活著。」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5
第13章 第12章
庭外樓臺，柳色蔥寒。曲濯纓圍得很厚實，南星重新又幫她在手爐里加了幾塊炭，這會兒燒得正旺，可她全然感覺不到疼痛。
大抵是過往之事又勾愁緒，送走了周玄清老先生後，梅長蘇一向蒼白的面色愈加慘澹。兩人在涼亭裡站了很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如此無言以對，四周靜悄悄的，盡是惘然。
許久，南星上前伏在曲濯纓耳畔輕輕稟告了一句。梅長蘇低頭拉了拉披風的領口，不用詢問就已經知道南星說了什麼。
「我去去就來，黎綱，送宗主先上馬車。」曲濯纓側頭吩咐了一聲，黎綱在她身後一步半的地方點頭領命。
梅長蘇看著她笑了一下，腳步緩慢卻步步踏實有力。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去，不知為什麼，曲濯纓覺得心頭一股難言地酸澀，她很想放下一切，就這麼什麼也不顧及的追上他，這天地浩大，只願能與他並肩同行，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可她一動未動，她知道霓凰還在等她，等她把話攤開了拆碎了，說清楚講明白。
寒枝殘雪，霓凰迎風而立。很美，很有氣勢，一瞬間刺痛了曲濯纓的眼睛。她很想哭，喉嚨也哽了，鼻子也酸了，吸了一大口冷氣，終於把這沒出息的情緒壓抑了回去。
兩人一個站在亭子裡，一個站在亭子外，幾步之遙，卻有十二載時光悄然橫亙在中間，天涯咫尺。
霓凰見她轉身，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民女送給郡主的這份回禮，郡主可滿意了？」一句話，把距離拉得無限遠，又把時間重新撕扯到眼前，曲濯纓不動聲色，複又拒人千里。
霓凰不惱，玉色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凜凜氣質，英姿颯爽。
「我有一個疑問，自從見了姑娘就一直存於心中，今時今日，姑娘可否為霓凰解答一二？」
曲濯纓斂目。
霓凰擦身而過，立於亭下，目光悠遠，望著不遠處梅長蘇的馬車。在那裡，梅長蘇沒有上車，而是同樣站在青灰色的陰沉天空下，似乎是在望著亭內兩人的一舉一動，又似乎透過她們看到了什麼其他的東西。
每個人都心懷秘密，殊不知這胸中溝壑是否萬丈深淵，寒不見底。
「姑娘不說，我便當姑娘默許了。」霓凰鼻尖輕輕哼笑：「兩年前，我南境遇過一次無可挽回的危局，那人自請到我麾下任職。我軍中將士認出了他的刻意偽裝，卻因為他是恩人而默許了他的隱瞞。危局一解，他留下一封簡函便不告而別，我也是這時才知道，他為江左盟做事。」
曲濯纓不動如山：「既是為江左盟做事，郡主有疑惑，該去向梅宗主請教。」
「我還沒說完」霓凰眼神熠熠「那日昭仁宮中，你為何不顧己身的救我？你可別告訴我，你是因為長公主的囑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濯纓是江湖人，便當守諾。」
霓凰嗤笑：「江湖人？曲姑娘在江湖上……一向沒有什麼好名聲吧？」
曲濯纓笑了笑：「不想郡主也是以口舌識人。」
「你為何不看我？」霓凰忽然轉移話鋒，問了個與先前全然不相關的問題，可她眼神灼灼，霎是逼人：「自方才起，曲姑娘就不曾正眼看過我，是瞧不上，還是曲姑娘心虛了？」
若是以前，曲濯纓哪兒會被霓凰逼得落於下風，她二人仿若雙生，自是品性氣勢旗鼓相當。可如今曲濯纓對她愧疚，不自覺就帶了幾分心虛。
「豪闊洪亮，霽月高風。郡主果然當得起這八個字。」曲濯纓妥協了，她終究狠不下心，她也知道瞞不過霓凰。是她欠霓凰在先，便是能少傷害一分，她也應該去做。曲濯纓這才抬頭看向霓凰，展顏一笑：「江左盟以義為先，並不會拘于下屬，他不能來京並非有所禁令……」
「我知道他為什麼不能來。」霓凰坦然直視她的眼睛，眸燦如星「我知道他是誰，可問題是，你知道嗎？」
曲濯纓被霓凰震得一愣，心裡不由三分驚訝，張了口居然不知要回她些什麼。
見曲濯纓愣怔，霓凰再次步步緊逼：「我想了許久，什麼人可以請動前赤焰軍大將？這個人必定知道他是……朝廷欽犯，不僅如此，還要有一個令人敬服的身份，才能請他出面。」
曲濯纓眸光幽幽，像是漆黑的寶石。她不說話，霓凰繼續道：「迄今為止，我所能想到符合這個身份的人不多，只有兩個。一個被朝廷叛為不孝不悌，大逆之罪，她又在梅嶺被甯國侯謝玉斬殺，還有一個已與七萬將士魂歸梅嶺。不論哪個都不該存於世上，可是我見到你，縱然你面目冷淡，同當年天地之差，我還是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你的眼睛和她真像。」
曲濯纓動了動澀然的眼球，她沒有理會霓凰後來又說了什麼，反倒去回答她的前一個問題。她說：「我知道他是誰。我救了聶鐸，他為報恩而入江左盟，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與郡主所說並不相干。」
霓凰不去反駁她，便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既然如此，你會利用他嗎？」
「當然」這兩個字擲地有聲，打得人心冰涼，曲濯纓直直看向霓凰的眼睛，「郡主也知道我名聲不好，若非為利而來，我何苦花那麼大心力去救他，江左盟又為何要冒這麼大風險收留欽犯，總該不會是為了積德吧。」
「此話當真！？」儘管來前霓凰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建設，她知道一旦逼急了，曲濯纓的性子定當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可她沒想到會逼出這麼一句。
言語無痕卻最傷人心，對什麼人用什麼計，曲濯纓自小就懂。
「當真如何，不當真又如何？」
「你若當真，我就一定要帶走聶鐸，即使要傾盡我穆王府全力。這不僅是為了我與他之間的情誼，更是為了他救我南境危局，萬千將士的恩情。」
曲濯纓笑了，這笑太複雜，有欣慰，有悵惘，還有幾分不知從何而來的愧惱。她眸色深沉，面容倒是一派輕鬆，「吾妹霓凰已長成，姊心甚慰。」
吾妹霓凰。
蕭婧媛的生日確是要比霓凰大上一月有餘，過往玩笑時，她便這樣稱呼霓凰。
霓凰不知是何表情，只是整個人暫態間愣在當場，雙眼怔怔，緊緊鎖住曲濯纓的眼睛，她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淚水凝睫，下一瞬便全不顧形象的哭了起來。
曲濯纓的雙手早就涼得沒了溫度，她手指僵硬，不敢上前幫霓凰擦拭眼淚，只好眉眼無奈的看著面前哭成小女孩的少時摯友。好一會兒，霓凰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問道：「那麼，梅長蘇他……」
「梅嶺藏殊。」一句足矣。
霓凰止了哭聲，拉住曲濯纓寒涼的手，「你手怎麼這麼涼？又為何會過十二載身形不變？你與林殊哥哥到底經歷了什麼，竟被抹去了所有過往的痕跡，面目全非，你們……」
「霓凰」曲濯纓別過眼，似是不忍看她的淒然神色，「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還在這裡，我還有兄長，現在我還有你，對於過往請不要再糾問了，我不希望你也一併陷入對過去的痛苦。」
霓凰聽她一言，眼淚又慢慢蓄了上來，掉得又急又快。曲濯纓幽幽歎了口氣，「你小時候從來不哭的。」
那時霓凰遠在雲南，聽到摯友的死訊與罪名後她仍是挺直了腰杆，不曾落淚於人前，也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那個語笑盈盈，燦若朝陽的少女時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
一回兩回，思念從不減淡，心卻不再痛了。只是如今她又站在自己面前，心底的那塊柔軟又被她戳了一戳，眼淚忽然就止不住了。
兩個女孩子拉著手哭著說著，梅長蘇想了想還是沒有上前打擾。黎綱眼眶也紅了，哽咽著說：「夫人和郡主的感情真好呢。」
梅長蘇淡笑：「小時候的情誼總是最質樸最難能可貴的，不經意就記了一生。」
「別哭了，讓穆青看見了可怎麼說。」曲濯纓幫她理了理鬢髮，「霓凰，你答應我，我們今天見面的事，我的身份，你不能跟任何說，夏冬和七哥也不行。過了今天你還是郡主，我還是曲濯纓，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異樣，好嗎？」
霓凰振作了一下精神：「我知道，你們在做很艱難的事情，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曲濯纓見她強笑，心裡又不忍，想了一下還是說：「有事就到蘇宅來找我。」
霓凰笑了，像幼時一般。她們總是有話可說的，甚至眼下她就有一肚子話想和她說，她們之間空白了許多年，這些話她無人可講，即便是聶鐸也不能讓她完全放鬆下來。可是蕭婧媛可以。霓凰想和她說的話，能講上三天三夜不間斷。只是如今不行，各方局勢混亂，她在做很危險的事，霓凰明白不能給她拉後腿。
朝陽公主能護著霓凰郡主，現在，她也能護著曲濯纓。
「等過了清明你就回雲南吧，我讓兄長把聶鐸也叫過去，你們在那裡安靜的等著我們的消息，等一切都結束，記得給我留兩壇酒。」曲濯纓想到什麼，忽然笑出聲：「你現在還敢喝酒嗎？」
「好啊，你敢笑話我！」霓凰柳眉倒豎，倒也沒有真的生氣，這一刻兩人全無生疏，可以毫無顧忌的玩笑，這是親人才有的熟稔。
曲濯纓提到聶鐸，霓凰心裡悄悄劃過一股暖流。她十七歲替父上陣，沒了高堂長輩，可至少她的婧媛姐姐和林殊哥哥還是護著她的。
「走吧，我在這裡看著你。」曲濯纓說。
目送霓凰向著梅長蘇行禮，她走出亭子翻身上馬，卻再次折身看向曲濯纓，而後狠狠夾了馬肚子，一騎絕塵。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隔著一重雨幕，曲濯纓和梅長蘇遙遙相望。南星替她撐傘，曲濯纓卻是受不住心底的悵然惘失，快步走進纏連的寒風冷雨之中，南星被她的動作一驚。她像是忽然回到了總角之年，見著林殊便笑嘻嘻地往他身上撲，那時候他們都小，也沒有人非拘著講男女大防。
曲濯纓一頭紮進梅長蘇懷裡，他的懷抱那樣冷，她不畏這樣的寒冷，仿佛他身上就是所有溫暖的來源。伸手緊緊抱住他精瘦的腰，曲濯纓不知這情緒從何而來，只知道這一刻不需要思考，抱著他就夠了。
梅長蘇被她撞得倒退了兩步，臉上卻是暢快的笑意，把女子的兜帽拉得嚴嚴實實，他用力的回抱著她。
天地遼闊又寂寞，幸虧他們還有彼此。
作者有話要說：
曲濯纓從前畢竟是公主，又因為母親和兄長的緣故比別的姐妹高了那麼一籌
別說是公主，那個時候她和那些皇子也差不了多少
霓凰是郡主，又是她的摯友，所以對於聶鐸她其實是有些看不上的
或者說……是自己家的白菜讓豬拱了那種趕腳……
於是她就會對霓凰產生這種愧疚和一丟丟懊悔，覺得自己不該叫聶鐸去幫忙，要不然霓凰也不至於會喜歡上他，更何況他還是個朝廷欽犯，這會讓霓凰陷入艱難的境地
以及，偽裝者的同人，西皮大概是阿誠鍋！
小小透露一下，女主這回不是土著民了，畫風當然還是言情，我這種肚子裡沒墨水的寫不來正劇啊嚶嚶！！
然後女主是明家二小姐，比明台大，於是乎明台要叫二姐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_(:зゝ∠)_最後，我覺得明小少爺很萌呀，只是樓誠太能圈粉啦
第14章 第13章 黑火
朝堂論理大勝太子，譽王的興奮不言而喻，他一向以馭下恩厚著稱，眼下梅長蘇幫了他這麼大一個忙，當然少不得準備一份厚厚的謝禮。
只是到底要送什麼卻成了譽王的心頭難題，他一開始送了幾箱子黃金白銀，綾羅綢緞，可惜還沒進蘇宅的門兒就被黎綱婉拒，盡數抬了回去。
譽王想了想覺得是自己糊塗了，梅長蘇什麼人啊？高人！這等黃白之物在人家眼裡必定是毫無美感，怎麼可能看得上呐。於是他趕快又搜羅了一堆古玩字畫，還從自己府中挑選了幾幅珍藏的字幅。件件精品，價值不菲，可惜沒一會又讓人原封不動的抬回去了。
來傳話的人就一句，「夫人說了，家裡沒地兒掛，不牢您割愛了。」
譽王這才想起蘇宅是有個女主人的，而且從梅長蘇對她的態度上來看，這位女主人在梅長蘇心裡十分有分量。聽說為著夫人喜歡那個掖幽庭的小罪奴，梅長蘇不惜親自上門討靖王要人。於是乎第三次送禮浩浩蕩蕩的開始了。
金陵城中最有名氣的珍寶齋新進了一株大珊瑚，渾身通透，色澤鮮亮，譽王派人買了下來，又請最有名的巧匠以佛家七寶的硨磲、瑪瑙、水晶、琥珀、珍珠和麝香珠為其打造了一整套頭面，造型莊重古樸，令人瞠目。
因為禮物太過貴重，這回蘇夫人的貼身侍女南星親自上門退還禮物，說了一大籮筐的感謝之詞，最後南星謙恭一笑：「我家夫人到底年紀小，撐不起這樣貴重的首飾，再者說麝香珠到底不適合未孕女子佩戴，譽王殿下的好意夫人心領了，咱們敬謝不敏。」
譽王一聽就明白了弦外之音，搞得自己還怪不好意思的。禮物第三次被退回來時秦般弱也在，她笑呵呵的表示譽王是沒能投其所好，譽王一聽不自在了，「這梅長蘇平日裡深居簡出的，我怎麼知道他喜歡什麼，我府裡也不是有成箱成箱的黎崇手稿啊！」
秦般弱春光一笑，「再高深的人，只要分析他素日的言行，總能推究出一些東西來，這次就交給我吧，保證東西能進蘇宅的大門。」
果然，這次禮箱順利進了門，被開了箱，反而沒有給梅長蘇本人的東西。一箱子珍貴的藥材，其中有顆成了形的老參和一株連著凍土未化的雪蓮。箱子裡還有一些玩具，被拿出來給了飛流和庭生，兩個少年開心的跑到後院玩了起來。梅長蘇親自替曲濯纓寫回函，雖然只有寥寥數字，但好歹是封致謝信。
譽王那邊了了心願，送過禮還不夠，聽聞梅長蘇病了，要親自上門來探望，用以表示他的禮賢下士。曲濯纓才懶得猜這個五哥的心思，近來她透過秦般弱又搭上了幾條暗線，知曉了一些關於長輩的舊事。如今的她發覺自己這個五哥倒也有幾分可悲，因為無論他怎麼折騰，這皇位也到不了他的手。可憐他自己還真以為得了麒麟才子就能得天下，更別說說這麒麟才子到底也沒擇他為主不是。
收下這箱子藥材倒不是貪圖珍貴，只要曲濯纓想要，還真沒什麼是梅長蘇不能給她弄來的。只是為著年後再過段時間就是蕭景睿的生日了，她想儘早把護心丹制出來，若自己再搜羅藥材難免要花費些時日，既然有現成的，何樂而不為呢。
曲濯纓雖然厭惡謝玉，一心想揪他下來拉開這場好戲的大幕，但是蕭景睿這孩子……到底可惜呀。
譽王趕到蘇府時，梅長蘇小睡方起，樣子有些虛弱慵懶，精神頭不太好。曲濯纓斜坐在床邊哄他吃藥，不知是否才將睡醒的緣故，梅長蘇竟有點鬧小孩子脾氣，說想吃糖霜烏梅絲。譽王進來正巧聽到這句，曲濯纓便淡淡一曬，放下藥碗，攏著袖子對梅長蘇不輕不重的說：「宗主想吃的東西不金貴，眼下這時節也不好找，這金陵城裡我是沒法兒跟您弄到了，不如您找譽王殿下要？」
這話說得很是討巧，名義上是要東西，實際卻把話戳在譽王心尖兒上了。譽王一直以來都不大敢肯定梅長蘇是否倒向了自己，如今他夫人一句話就把距離拉得這樣熟悉，他能不得意嗎？
於是譽王朗聲一笑，做足了開明心闊的主君模樣，「蘇夫人說的是，不就是個烏梅絲嘛，蘇先生還是快些吃藥吧，耽誤了身子可不好。」
梅長蘇看起來真的是身體狀態不好，臉色過於蒼白，一副要隨著白雪茫茫羽化而去的模樣，他淡笑一聲，「拙荊為我身體擔心了好幾日，不過博她一笑罷了。」
曲濯纓心裡柔軟起來，一點也不在意還有譽王在場，幫梅長蘇掖好被子，親眼盯著他喝完藥才躬身行禮，慢悠悠告退了。
譽王妃是言皇后為譽王挑選的，王妃出身名門可說知書達理，夫妻之間相互敬重不假，只是總少了那麼幾分愛慕。看到蘇曲二人恩愛和睦，兩人年紀差了些許，可方方面面無不契合，總能有些小情趣，反而是讓譽王有些羡慕。
屋裡的譽王還在說著感謝的話，梅長蘇自曲濯纓出了屋子便顯得沒什麼精神。譽王見他真是身體不適並不怪罪，加上方才臨走時曲濯纓告知這藥有鎮神安眠的作用，果然，這會兒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梅長蘇開始眼皮打架。
端了藥碗出去，曲濯纓並沒走遠。黎綱上前迎了兩步，接過她手中的託盤，笑著歎了句：「還是夫人說話最管用。」
曲濯纓沒搭理他，眼神看向正在空院雪場上縱身飛躍的小飛流。
黎綱順著她的眼神一看就明白了，不待她問，率先回答：「這個時辰庭生還在上課，先生說庭生聰慧，用工又刻苦，雖然比別的同齡孩子落下一大截，但是將來未必就比他們差了。」
聽完這話曲濯纓沒動，只是唇角勾上很淡一抹笑容。這笑容有自豪有欣慰，讓看著的人心裡覺得暖洋洋的。
兩人說著話的功夫，原本在院中玩耍的飛流忽然閃身而起，抓住一個急慌慌沖進來的譽王隨從就要往地下扔。
黎綱急忙喊了一聲：「飛流放手，那是譽王殿下的人……」
飛流不樂意地瞥了黎綱一眼，扭頭去看曲濯纓，見她臉上也是一副不贊同，這才把隨從放下來。
曲濯纓引著那隨從，道：「跟我進來吧。」
隨從急吼吼的，進了門慌裡慌張，話根本湊不成文。譽王感覺在這夫妻二人丟了顏面，厲聲問：「哪裡就急死了，你鎮定點，誰派你來的？」
那隨從大大喘了一口氣，說：「是王妃派奴才來的，說方才宮中傳信，皇后娘娘忽然病了！」
皇后病了，屋裡人都很驚訝。
目前的局勢裡，只有皇后在才能穩住譽王，也才能有效地制住越氏和太子的氣焰。太子最得意的無非也就是個謝玉，他還安在，皇后這顆棋子不能廢。
這個節骨眼兒，她怎麼會病了呢。
譽王一離開蘇宅，梅長蘇立即讓黎綱去叫童路進來說話，曲濯纓則吩咐南星找宮裡的眼線問詢具體情況，二人相視，其中深意彼此不言而喻。
梅長蘇吃了藥，又應酬譽王說了半晌子話，這會兒已是頭腦昏沉，忍不住瞌睡。曲濯纓見他腦袋不停點地，心裡不覺發笑，「你睡吧，天大的事有我呢，別擔心。」
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最不用自己操心的，那必定是曲濯纓了。梅長蘇笑著答了聲「好」，語調拉得老長，倒是一派真心實意。曲濯纓見他這副表情實是有些招架不住，心裡不由得納悶，這次生病怎麼還變得愛撒嬌了呢。
童路在黎綱的帶領下進屋回話，梅長蘇精神不濟，眼睛半眯半閉的看起來睡著了，只睡得不沉。黎綱看向曲濯纓，輕聲問：「夫人，是不是要帶童路到外屋回話？」
曲濯纓回頭看了眼梅長蘇，略忖一瞬，果斷道：「不必，我只問兩件事。」
童路進江左盟的時間不長，原本他的主要上線是妙音坊的十三先生和宮羽，蘇宅落定後他才以菜販的身份開始和梅長蘇直接搭線。他本來以為宮羽對宗主有意，這倆人或許是可成的，直到第一次來蘇宅送菜，這才知道宅裡有女主人，且通過黎綱稍微知道了些關於曲濯纓本人的事。
對於這位流星般閃耀卻短暫的大樑公主，童路的心裡只有敬服。今日終於見到她本人，童路心裡激動難鎮，聽曲濯纓一說，他心下堅定的回答：「夫人且問，童路知無不言！」
曲濯纓覺得他口齒便利，很是滿意。
「牢裡有新的動向嗎？」
這一問，是問妓管殺人案。秦般弱出了換囚這麼一個主意，比曲濯纓預想的要狠，不過正中下懷。這樣一來不僅能把吏部拉下去，刑部更是主動跳了下來，蘇曲二人很滿意。
童路一一答了，曲濯纓點頭，再問：「刑部以前暗換死囚的案子，查出了幾個？」
「能拿出人證物證的，已有七個。」
曲濯纓胸中了然，吩咐童路務必咬死線索，要掌握最有力度的證人，除此之外要小心行事，切不可讓秦般弱有所察覺。童路噯了一聲重重點頭，對曲濯纓吩咐的事很上心，全都記下了。
屋裡人原本以為這便是曲濯纓說的兩件事了，童路欲起身告退，曲濯纓抬手示意他坐好，道：「不過才問了你一件事，就這麼急著走？」
童路不明所以，倒很是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夫人請問。」
曲濯纓睨他一眼，「霹靂堂傳報，京中忽然出現大批不知是何用途的火藥，夾帶在京中貴人採辦年貨的官船裡，有足足兩船，你們沒得到消息？」
童路一愣：「碼頭的兄弟有到妙音坊傳信，但……但夫人身邊的北澤叫十三先生不要輕舉妄動，再者聽說宗主病了，所以這次來，十三先生沒有叫我報給宗主。」
江南霹靂堂是皇家特設的火藥堂，對於火藥的事一向敏感，因現任家主是曲濯纓手下的人，這次京中突然出現這麼大批量不知來歷和用途的黑火，第一時間就派人向曲濯纓報信。彼時皇后有恙的消息還沒傳出來，曲濯纓雖然疑惑卻沒多想，而今看來倒是不能小覷了。
黎綱見曲濯纓斂目，手指無意識的搓著袖子，知道她是在思考，便用眼神制止了童路的意欲詢問。曲濯纓側過頭看向空蕩蕩的院落，忽然一個黑色身影不知從何而來，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子裡。黎綱知道，那是北澤。
「霹靂堂把人跟丟了？」聲音冷硬，沒有情緒。
北澤的脊背瞬間繃緊，「屬下無能，請教主責罰。」
「罰你有什麼用，你不如把這批火藥的下落找出來，好讓我一炮把你炸上天。」曲濯纓不似說笑，她揉揉額角，「這事蹊蹺，斷不可能是江湖恩怨，叫霹靂堂盯緊了。」
「是！」
北澤悄無聲息地來，走得亦不帶動一枝一葉。曲濯纓不說話了，黎綱見狀直接帶童路下去，屋裡安安靜靜。這批黑火和皇后突然病倒會不會有什麼關係呢，因為線索太少，曲濯纓腦海裡的線段拼不成什麼有用的想法，最後白白傷神罷了。
梅長蘇小睡了片刻，醒來後精神了許多，曲濯纓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他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倆人霎時靜對無言，忽然曲濯纓想到了什麼，這想法把她自己都驚住了。
梅長蘇見她面有異樣，問：「你想到了什麼，可不許瞞我。」
曲濯纓皺眉，覺得這想法甚是荒唐，為了避免誤導，她還是搖搖頭：「我不確定。」
梅長蘇不介意，撫上她的臉：「夫人若覺得是無稽之談還請直言不諱，就當博我一笑，如何？」
曲濯纓被他鬧得沒辦法，心裡不再緊巴巴的，她眨眨眼，不經意流露出幾分幼時的慧黠：「你知不知道言國舅曾心悅我母妃的事？」
第15章 第14章 長輩的舊事
曲濯纓近來時常感歎，長輩們留下的舊事，還真是不少。不過照目前來看，各個都是不該讓人輕易揭開的傷疤。且不提蒞陽姑母與南楚晟王那樁，當下的這件因涉及母妃，已是讓曲濯纓不知該作何心情，或許遺下的只有唏噓罷了。
梅長蘇披了裘衣，裹得很是嚴實，無奈晏大夫立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的氣勢。最後還是曲濯纓出面勸動了老人家，可也氣得晏大夫直跺腳，哼著氣指著她鼻子怒道：「你就那麼想當遺孀嗎！」
曲濯纓被罵了一鼻子灰，她何時受過這等當面怒斥，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梅長蘇先還跟著一愣，見了曲濯纓面色如土反而憋不住樂了起來，被她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這才把笑意憋回肚子裡。最後還是南星怕曲濯纓使性，連哄帶騙的攙她回到屋裡，晏大夫才逃過被飛流綁了直接扔房頂的下場。
頭日，言豫津和蕭景睿過來，帶了一大筐走官船來的嶺南柑橘，飛流聞了聞味道，覺得有些怪異，扔下不吃了。宮羽送了只叫小靈的靈貂，說是對火藥味最敏感，興許可以幫得上忙。南星因為個人情緒的緣故不高興搭理宮羽，最後居然是庭生出面收下的，曲濯纓覺得南星有幾分小情緒是好事兒，免得好好一個姑娘過於死板，叫人覺得無趣。但未免宮羽多心，還是叫童路轉達了一下自己的感謝。
於是言豫津便看到了這只雪白可愛的小靈貂，不過巴掌大的小東西，白絨絨的毛，黑溜溜的眼睛和鼻頭，極為可愛，把他看得眼饞的不行。連聲追問曲濯纓：「曲嫂嫂，這小東西哪兒來的？好可愛呀！」
蕭景睿和曲濯纓的關係還是不太熟絡，當然這其中少不得曲濯纓自己不願意跟他親近。為了避免內疚之責，曲濯纓向來把自己的心武裝的嚴嚴實實，除了霓凰，她已經無暇顧及旁人的感情。別人付出了真心，自己無法回報，這總是令人難受的，還不如從頭到尾的不結交，面子上過得去就好。曲濯纓是覺得蕭景睿這孩子可惜，但這份可惜來自巾幗將軍蕭婧媛的那份惜才之心，也同樣是來自朝陽公主對蒞陽姑母年輕時那份勇敢的敬佩。
此時見曲濯纓只笑不語，蕭景睿還是覺得言豫津過於熟絡的口吻有些造次，他們和蘇兄有些交情不假，但同樣的，他們知道不論是言豫津還是蕭景睿，都不是梅長蘇真正能以知己相稱的人。恐怕在梅長蘇心裡，真的能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傾盡所有去護佑的人只有曲濯纓，反之亦然。
於是蕭景睿笑了一聲，如剛入金陵時一樣解圍道：「豫津，你不會是想朝曲姑娘討要這小靈貂吧？堂堂七尺男兒向個姑娘家討要東西，你也不嫌丟人？」
言豫津嘴皮子素來俐落，臉皮也夠厚，聽了蕭景睿的話反倒笑嘻嘻地：「景睿你不要忘了，曲姑娘可不是一般的京城貴女，莫要把她當成那些閨閣裡扭捏造作的小女兒了！」
比起蕭景睿，曲濯纓倒是更喜歡言豫津的通透豁達，聽了他的話不由失笑：「聽你的意思還真是想向我討要東西？膽量倒是不小。」
言豫津笑呵呵的，他心寬，總是一副好脾氣，怎麼說也不生氣。
「謝曲嫂嫂誇獎！可我不是不知輕重，這小靈貂我在妙音坊見過一回，不過不知是不是宮羽姑娘的那只。」
曲濯纓根本不去思量他是否話裡有話，抱著睡成一團的小靈，坦然道：「正是呢，宮羽姑娘和我家侍女南星是舊相識，我鎮日在宅子裡無聊，南星向她討了這麼個小玩物，倒也有趣。」
言豫津根本不疑有他：「這一來，我就不好向嫂嫂討要了。」
蕭景睿一直注意著曲濯纓的臉色，瞧她並無怪罪之意，心裡那口氣松了，忽然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明明不過是個脾性冷淡些的姑娘罷了，自己怎麼總拿人家當洪水猛獸呢。
曲濯纓面色自然，梅長蘇一直樂呵呵的在一旁看著他們說話，自己不說話卻覺得很有意思，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
次日早飯後，曲濯纓同梅長蘇在屋裡看書，前者直接向梅長蘇一伸手，後者老神在在，慢悠悠拿了個橘子給她。不料曲濯纓沒吃，反而拿去給小靈嗅了嗅，這小靈貂果如宮羽所說，對火藥的味道極為敏感，登時四爪不安分的蹬了起來，扭身往曲濯纓懷裡鑽。
兩人面色一凝，曲濯纓還好，猜想已經得到了印證，眼下去解決就是。於是乎出現了方才的一幕，梅長蘇心急火燎的出去和言國舅剖心長談去了。而她留在府裡繼續制護心丹，臉上倒也沒什麼異色。
在這之前蕭景琰來過，因為查出了私炮房的事，梅長蘇與他又談論過一番用人之道。曲濯纓知道，自己的七哥是個耿直誠心，重情重義，一身錚錚鐵骨的漢子，別的不說，單就十二年來只他一人敢將已故之人一刻不忘的放在心上，即便備受冷落打壓也寧折不彎的心性，他便值得曲濯纓心疼和感激。
回金陵之前，曲濯纓曾與梅長蘇有過一次徹夜長談。時至今日，他們為自己做的事，自己的所有選擇都不曾後悔，唯獨對推著七哥走上奪嫡這條道路而猶豫過。但是，這世間除了七哥，他們已別無選擇。
回來後，曲濯纓一直有意無意的遠離蕭景琰，不願與他過多接觸。她很害怕，害怕七哥會認出自己，認出梅長蘇，他們選擇不讓他知道，就是為了避免他隔了十二年再次遇到自己的骨親摯友卻逃不掉終將失去。
每次見到七哥，她內疚，難過，心痛，更甚是恨不得遠遠逃離。那是她除了長兄祁王外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但她再也不能像兒時那般拽著他的袖子喊「七哥，要花燈！七哥，要吃糖糖！七哥，幫我打小殊！」了。
因為他的摯友和么妹，英年早逝。
終於，春節到了。
對於梅長蘇和曲濯纓來說，這是他們離開故土數載後再一次回歸故里，但因為重要的人只剩下彼此，只要兩人還在一起，並不拘到底在哪過節，於是故鄉不故鄉的也就沒那麼重要。這麼些年的血和淚，早就把兩人薄弱的歸根情節磨的一絲不剩。
早上起來蠻熱鬧的，先是穆王府那裡遣人送了幾箱子煙火過來。這還是前幾日曲濯纓寫信拜託霓凰，說家裡今年多了個孩子，總不好讓他們跟著自己這倆病秧子死氣沉沉，多買些煙花炮竹的，大家一起放，消磨時間不說，更是為了熱鬧。
霓凰辦事妥帖，這就送了好幾大箱來，把飛流和庭生樂壞了。
因著身邊的人都喜氣洋洋，曲濯纓的心情也跟著輕快，甚至主動到廚房幫吉嬸調餃子餡。餡料都是時令新鮮的蔬菜，有冬筍，冬菇，豆腐，少許蝦仁，吉嬸正在發麵，滿手麵粉，笑著和曲濯纓念叨：「童路送來的這塊豬肉太肥了些，我擔心你和宗主吃不慣油膩，正納悶怎麼好呢，夫人來了，正好幫我參謀參謀。」
飛流從來沒見過曲濯纓下廚房，剛才從南星那聽說她去廚房了，趕忙好奇的跟過來看看。曲濯纓看著房梁上倒吊著腦袋的少年，笑道，「飛流，帶你庭生弟弟吃橘子去，多吃幾個，橘皮不許扔，剝乾淨給我。」
「嗯！」曲濯纓主動佈置任務給自己，飛流眉開眼笑。
吉嬸一拍手，面粉撲撲直掉，老人還很慈和的笑著說：「是了，放些橘皮，好味又去腥膩！」
不過這點兒小插曲除了梅長蘇以外，旁人大概吃不出豬肉膩不膩味了。晚間，餃子方上桌瞬間被掃光。吉嬸很高興，嘴裡卻是笑駡：「你們這幫兔崽子，給你們什麼好餡料也不出味兒來，下次讓夫人放點藥材好了！看你們這些餓鬼投胎的模樣！」
一聽曲濯纓放藥，所有人登時一愣，筷子停在半空中，各人臉色奇異，黎綱更是滿面深有體會，痛心疾首。
晏大夫還在生梅長蘇和曲濯纓的氣，臉色也是不怎麼好看，反觀曲濯纓早就把那天那丁點不愉快忘了，這會兒笑眯眯的，舔著臉跟晏大夫告罪。曲濯纓難得有恭謹受禮的小輩模樣，晏大夫繃不住，被她逗出了笑聲。梅長蘇趁熱打鐵，又是一番保證，老大夫這才放開心吃飯。
飛流原本和大夥在同一張桌子上，這張桌子為了搶餃子，甚至有人用筷子走起了劍招，可謂刀光劍影。飛流武功不輸，無奈怕燙，才吃了幾個再回頭，桌上哪還有什麼餃子，只剩下兩個比臉還乾淨的空盤。
梅長蘇和曲濯纓忍不住笑出聲，明擺著幸災樂禍。庭生因為人小，自剛才開席就是坐在曲濯纓和梅長蘇中間的，見自己崇拜的飛流哥哥明顯沒吃飽，趕忙抬頭看曲濯纓，眼睛一閃一閃，不用問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趕緊過來吃啊，等什麼呢」曲濯纓說完，梅長蘇也向飛流招招手，少年立馬開心了，兩個孩子挨在一起吃起餃子。
今歲總算不太冷清。
只是，曲濯纓的數年等待終於不算白費，宮門外有人拉開了一場好戲的大幕，刻意又血腥的謀殺，便在這家家戶戶熱熱鬧鬧的喜慶日子，展開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5
第16章 第15章
正月，原該是家家戶戶團圓喜氣的日子，對於蘇宅的兩個主人來說卻只有忙碌。
內侍被殺，蒙摯被責，譽王急吼吼的進宮給他求情，本來要去勸住譽王的梅長蘇晚了一步，待說清其中利弊，譽王自知莽撞，最終這事的走向又謎團一般叫人摸看不透。
一方事出，四方動盪，宮裡皇后行「非常之法」，蒙摯更是斬定決心要整飭，於是乎好好的年節，被一樁血案搞得裡裡外外風聲鶴唳。
這一忙，竟忙到了上元節。而在這期間，甄平喬裝成一名青衣劍客，逐次上門向卓鼎風安排的高手挑戰，皆將他們打得一個月下不來床。曲濯纓派了兩名近從將卓氏父子看管的嚴嚴實實，卓鼎風畢竟縱橫江湖多年，甚是老辣，只是雖能感覺出周圍有眼線，可又抓拿不住。謝玉要求行事周密，不許留下痕跡，卓鼎風只能按兵不動。這樣一來，他們的計畫無從實施，京中反而平靜了下來。
只是，但凡暴風雨將至，海面總是格外平靜的。
元宵佳節，京中百姓呼朋喚友，挈婦將雛的出門看花燈。此夜不設宵禁，街上人流攢動，摩肩擦踵。梅長蘇和曲濯纓不知是為了趕熱鬧還是什麼，天未黑，已經做好了上街看燈的準備。曲濯纓給飛流和庭生打扮的煥然一新，乍看竟像是兩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哥兒，搞得出門前梅長蘇和黎綱一看俱都忍俊不禁，飛流不知所以，庭生臉紅的低下了自己的小腦袋瓜。
曲濯纓貼身近侍只有南星，出門當然還是帶的她。初更鼓起，一行人出了府門，才進入燈街主道便感到人潮如織，笑語喧天。飛流出門前答應黎綱要好好保護蘇哥哥，此刻也不禁被這些亮眼炫目的東西吸引了，庭生更是第一次在上元節出門看燈會，兩個孩子眼神發光，仿佛裝了夜空的星星。
曲濯纓心裡發笑，回頭對著南星吩咐了幾聲，於是但凡飛流和庭生多駐足久看的花燈，一律被南星買了下來。不一會兒倆孩子的手裡已經提不住這樣多的花燈了。梅長蘇胸中暢快，看見曲濯纓在明亮燈火下的面容透出絲絲笑意，他一把抓住稍微快自己一步的曲濯纓，道：「怎麼光顧著讓孩子盡興了，蘇哥哥也給你買一盞金魚燈好不好？」
礙于曲濯纓的彆扭性格，黎綱只得在後面辛苦的憋笑。南星在前面幾步的距離給倆孩子付帳，兩個少年提著一堆形狀各異的花燈，臉上都是開懷。而梅長蘇和曲濯纓並肩走在略顯擁擠吵鬧的街巷，周遭仿佛安靜定格了一般。
只見曲濯纓先是一愣，後眉開眼笑，「不嘛夫君，人家要那盞小兔子的。」
梅長蘇呆了，黎綱徹底憋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前面的飛流庭生並南星不知緣由，最後看見的只有黎綱捂著肚子，恨不能笑到在地上打滾，而曲濯纓，她挽著梅長蘇的胳膊，個頭還小，卻是緊緊貼著他不放，臉上還帶著三分得意，多麼鮮活的一個正在撒嬌的嬌妻形象。
梅長蘇神色溫柔，伸手扶正曲濯纓有些散亂的髮髻，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身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夫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就不要鬧了。」
周邊本就人多，似是聽到了他們二人的對話，原還被曲濯纓的撒嬌搞得有些寒顫的群眾暫態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饒是曲濯纓再端重自持，到底不是個厚臉皮，調戲不成，反被梅長蘇擺了一道，控制不住面皮，臉紅了起來。
果然呀……以為他做了十二，啊不，已經過年了，是十三年的梅長蘇，就被這人文弱睿智的形象暫時麻痹了，本質上，他還是那個最會欺負自己的林殊。
不過，這樣真好。
走出方才那段路，曲濯纓臉色恢復如常，自己把手攏在袖子裡不樂意搭理梅長蘇。梅長蘇挨著她軟聲哄了好幾句，曲濯纓也不是真跟他生氣，歎了口氣，妥協的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倆人在後面慢悠悠的逛著，不過一點路，飛流和庭生的手裡已經提不住過多的花燈了，就是南星，也是想騰出一隻手結帳都難。
黎綱無奈，「宗主，夫人，寵孩子不是這樣的……」
曲濯纓撇頭：「你養過？」
梅長蘇幫腔：「好啊黎綱，這事你也瞞著我？」
黎綱被倆人聯起手欺負，立刻苦了臉：「宗主，夫人……」
「沒關係吧，待會兒找到小豫津他們，你就雇兩個人把燈送回府就好啦。」曲濯纓不再難為黎綱，舉起手晃了晃那盞梅長蘇親自買來的兔子燈。
梅長蘇一副曲濯纓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樣子，笑著道：「沒錯，反正我們院子大，順著院子全都掛上，讓孩子們好好玩兩天吧。」
黎綱看看這倆人，哭笑不得的應了，待他們轉身走了兩步才偷偷嘀咕了一聲：「真是慣孩子的家長……」
幾人又向前行了幾步，南星駐足，等曲濯纓走到身前才詢問：「教……小姐，這麼多人，可怎麼找？」
今日他們是應了蕭景睿和言豫津的邀請來妙音坊聽曲的，燈街與螺市街相通，這才順帶逛了逛。曲濯纓還沒說話，梅長蘇指著大約五十步外的地方，一朵碩大無朋，極為精緻的桃花燈徐徐而起，「紮這麼大，想不看見都難啊。」
「曲嫂嫂，難得你有雅致出門，這燈是小弟特意送給你的，你可千萬不要嫌棄啊！」說著，言豫津搖了搖手中的長杆。
飛流早就直了眼睛，聽說是送給曲姐姐的，想要又為難著曲姐姐的東西不能搶，一時很是糾結。曲濯纓淡笑一聲：「那就謝謝你了，只不過這東西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怎麼處置都行對吧？」
這燈原本就是準備給孩子玩的，言豫津沒想到會一下子帶來兩個娃，他犯了難，左思右想後還是決定把這個分配的活兒交給曲濯纓辦，省得自己為難。曲濯纓怎麼能不懂言豫津的這點小心思，在他一句「任憑處置」後指了指粉紗黃蕊的桃花燈對飛流說：「飛流，送你啦。」
「嗯！」飛流的眼睛都亮了，重重點頭，從言豫津手中接過桃花燈。
「要謝謝言哥哥」一直袖手旁觀卻將一切看得明晰的梅長蘇提醒道。
「謝謝！」
然後曲濯纓對庭生招招手，微微俯身，將手中的兔子燈遞給他，道：「送給庭生。」
庭生又驚又喜，這是蘇先生送給姑姑的燈，自己怎麼能拿呢。況且姑姑的心他懂，她一定是害怕自己多想才這樣做的。
曲濯纓根本不給庭生推拒的機會，將燈杆遞到男孩手裡，直起身對梅長蘇說：「梅宗主，您沒意見吧？」
梅長蘇展顏一笑，故意抻著語調，「不敢」
言豫津帶著幾人走的是一條小巷，繞得遠了些，速度卻快了好幾倍。路上，言豫津問曲濯纓帶著那只小靈貂沒，不等曲濯纓回話，蕭景睿就替她堵住了言豫津的嘴。
「我說豫津，你還沒死心哪，到現在還惦記著呢？」
曲濯纓回道，「那是宮羽姑娘的愛寵，到時自然是要原物奉還的。」
「那曲嫂嫂，到時候可否由我代為轉交？」言豫津瞪大眼睛，滿是期待。
對於這樣大喇喇沒有絲毫求人辦事該有的模樣，曲濯纓只覺得他好笑，故而刻意生了幾分逗他的心思，道：「這不好，按理說自該是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由你轉交好像我把宮姑娘的寵物半途轉送了似的，叫她誤會就不好了。可是小豫津，你怎麼忽然主動為我跑腿了？」
蕭景睿不愧是言豫津的損友，當下拆穿：「還不是為了多跑幾趟多見見宮姑娘」
大家被逗得掩面而笑，言豫津不服氣，但是沒有反駁，最後忝著臉說：「我這不是心疼南星姐姐，一個姑娘家要跑這麼遠嗎！」
南星一聽，當即覺得這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很不開心的板著臉，一字一頓道：「小姐安排的事還沒有我辦不成的，不勞言公子費心了」
如此不解風情，眾人又是低聲而笑。
大家有說有笑，腳程也快，很快就看到妙音坊的門面了。言豫津是這兒的常客，一進門就有兩個紅衣姑娘引著眾人到預定好的位置。
南星先去和宮羽打招呼，宮羽隨後出來演奏，先是古曲，後是十三先生新譜的《載酒行》，在座諸人只有言豫津是個愛好樂理的樂癡，梅長蘇嘛，也算得上一個樂藝大家。曲濯纓自己只會巴烏，葉子笛和塤這類的吹奏樂器，其他的一概不通，可這並不影響她聽曲子的興趣。
曲罷，宮羽盈盈一拜，由梅長蘇刻意引導話題，先前又有示意，於是她答應在蕭景睿生日時過府助興。
《載酒行》琴音錚錚，曲濯纓怔了神，好半晌才心緒漸平。果真曲通人意，樂以載情，宮羽的樂藝洋洋流暢，爐火純青，這首曲子更是隱有金戈鐵馬，萬丈冰河之勢，狂放悲昂，激蕩鏗鏘，起承轉合間讓人覺得豪氣上湧，她不自覺的就被吸引了。
出了妙音坊，言豫津看曲濯纓還有些沒回過神，得意一笑：「嫂嫂，我沒有騙你吧，這宮羽姑娘的曲子可是金陵一絕！」
曲濯纓點點頭，話卻不多說，幾人在妙音坊前分手，一東一西，各自打道回府。
不用言語，梅長蘇對曲濯纓的心思門清。此時此刻，她必然是想著，若這首曲子作為軍歌該當如何，或許配上沉重的大鼓，更有激昂將士上陣殺敵決心的作用吧。
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輕鬆美妙的一夜。
在這之後，朝中平靜了許久，甚至平靜的有些過了頭。果然，就在正月二十一，一聲巨響震動了半個京城。此前，蘇宅裡一片清閒平和，曲濯纓為梅長蘇針灸過，隨後帶著庭生和南星上街，一來為採買些常用的藥材，二來為庭生挑選幾本可看的書。
這聲帶著大地顫動的巨響無疑打破了蘇宅的寧靜，黎綱快步進來，少有的神色慌張，以至於步子都有些慌亂。
「宗主！」
梅長蘇神色凝然，已是猜到了幾分：「怎麼回事，聽這聲音和方向，難不成私炮房炸了？！」
黎綱眉頭鎖得沉重，「是，可是宗主，夫人帶著庭生和南星出門，就在附近。」
梅長蘇一凜，眼神快要結成寒冰，他厲聲問：「怎麼回事？」
「夫人手下有幾個藥堂，就和私炮房在同一條街上，屬下已經派甄平和北澤先去查看情況，現下暫且不知夫人是否已經到了藥堂……宗主，宗主！」
話沒說完，梅長蘇眼前一黑，一時站不穩，向後倒退兩步。黎綱趕忙扶穩他，道：「許沒什麼事，宗主……」
梅長蘇打斷他，「去看看，快。」
作者有話要說：
濯纓被炸死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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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嗷嗷！！昨天聽了七英俊填詞的《我友》，整個人瞬間哭成狗！！！
(*/ω╲*)這裡！！強烈！！推薦！！
《我友》
填詞：七世有幸 演唱：NL不分
第17章 第16章 護殊寶
私炮房一炸，最先趕到的是京兆衙門，府衙就那麼點人，很難控制住情況。臨近人家開始轉移財務，便出現了一些奸邪之徒趁機哄搶，雖然後來巡防營的人趕到，但一時間仍舊混亂難平，直到靖王率領府兵前去，才暫時穩定住了局面。
藥王穀素家的藥鋪就與私炮房處在同一條街巷中，藥鋪掌櫃是曲濯纓曾經的副將雲袖觀，最先發現私炮房秘密的就是他們。曲濯纓製藥制毒制蠱，所需藥材不見得多名貴，但絕對刁鑽，為保隱秘，一直以來都是由雲袖觀安排的。
梅長蘇出門後穿街過巷，來到一條仍舊餘煙未盡的巷口。巷內望眼所見盡是斷壁殘瓦，並且散發出一股焦臭。巷口有京兆衙門的人把守，阻止閒雜人等隨意進入。守衛見梅長蘇衣飾不俗，雖例行攔路詢問，態度還算和藹。
「我是……」梅長蘇正想著合適的說辭，便見列戰英從一個拐角走出來，於是抬手招呼了一聲：「列將軍」
列戰英對梅長蘇和曲濯纓的印象可說不錯，見到梅長蘇招呼自己，立時闊步向他走來。那守衛見兩人似是相熟，不再阻攔，直接放了行。梅長蘇快步走過去，「靖王殿下呢？」
「在裡面」列戰英一側身，不待他說，直接要為他引路。才走幾步，蕭景琰恰巧帶著幾個親兵從裡面巡視完，迎面走出來。
「蘇先生？」蕭景琰有些意外，隨即又像是了然，「京中的任何大事，果然都逃不過先生的法眼啊。」
梅長蘇無暇在意蕭景琰的語氣是否不善，語態不似平素淡然，竟帶了幾分急切，「殿下從裡面出來嗎？可看見濯纓和庭生了？」
蕭景琰當下一驚，「曲姑娘和庭生怎麼會在這條街巷？」
「這麼說，殿下是沒看見了。」隱約是松了口氣，梅長蘇在心裡盤算，既然沒有，也許他們先去了書坊也說不定。
蕭景琰急忙詢問：「蘇先生，這到底怎麼回事？」
梅長蘇穩了穩神，緩聲道；「濯纓要為庭生選些可看的書，順便來這裡的一個藥鋪採辦藥材，既然殿下沒瞧見他們，說不定是先去了書坊。」
蕭景琰神色稍霽，「方才運送死傷百姓，並未看見曲姑娘和庭生的身影，想是無礙。只是可憐這些勤勤懇懇的小老百姓，誰能料到自己家的隔壁就有這麼一個火藥庫。要是再過一天就好了……」
梅長蘇聞言側目，「殿下此言何意？」
「沈追昨日很高興地對我說，他終於查明了太子與戶部那個樓之敬設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應事實，只是無權立即查封，所以已具折上報聖聽，請求陛下恩准京兆尹府協助封收這座私炮坊，抄沒贓款，緝拿疑犯。他當時很有自信地說，一兩天內就會有朱批下來。沒想到……摺子才遞上去一天，就發生如此慘烈的意外，上百條人命眨眼灰飛煙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簡直是場無妄之災。」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沉：「殿下覺得，這就是一場意外？」
蕭景琰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直視梅長蘇：「蘇先生是在暗示什麼？」
「沈追身為繼任者，具表彈劾前任，就算有再多的人證物證，鬧到天也不過是樁貪瀆案。太子畢竟是太子，陛下無論如何斥責他，懲罰都必然是不疼不癢的。可如今一聲炮響，事情被鬧得眾人皆知，這到底也是上百條人命，民情民怨，很快就會形成鼎沸之態。太子將要受到的懲罰，只怕會比以前重得多。殿下請細想，這案子鬧大了，太子必然吃虧，那誰有好處呢？」
「只是為了加重打擊太子的砝碼，譽王就如此視人命為無物？」蕭景琰面色繃緊，幾乎是咬牙切齒，聲音透出絲絲怒氣，突然，他又將審視疑慮的目光轉向梅長蘇，「這是蘇先生為譽王出的奇謀嗎？」
「靖王殿下這是何意！？」
一個幾近尖銳，語調高揚的女聲打斷了梅長蘇和蕭景琰的交談。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髮絲微亂，面容蒼白的女子，她的左手似乎受了傷，雖被倉促包紮了一番，仍有絲絲殷紅滲出繃帶。鴉青長髮，墨色衣袍，渾身上下凜凜威嚴，透出冷冽沁骨的氣勢，不是曲濯纓還能是誰。
一見是曲濯纓，梅長蘇立刻轉身向她走過去，語速也快了幾分，「手怎麼了？」
曲濯纓不忍看他眸中急色，溫言寬慰：「無事，幫病人包紮時被倒塌的木梁劃破的。庭生受了驚嚇，我叫南星帶他先回去了，你們沒碰上嗎？」
「想是走岔了。」梅長蘇幫她掩了掩髮絲，他還想說什麼，曲濯纓卻沒看他，已經面色不虞的轉向蕭景琰，眼神寒磣磣的。
「我原以為靖王殿下鐵骨錚錚，是為英豪，原來你的硬骨頭不是為守家衛國聞名，而是因為你的矛頭可以毫無依據的隨意指向別人！」
「濯纓」梅長蘇拉住她的手，輕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曲濯纓根本不理梅長蘇，她怒極反笑，像是豎起全身硬刺的小刺蝟，「怎麼？靖王殿下就是如此隨意的臆測他人，還是說，殿下出了沙場就不曉得禮儀，就不會道歉了嗎！？」
「濯纓……」梅長蘇擋住她看向蕭景琰的視線，眼神和語氣竟帶了幾分懇求。
曲濯纓抿緊的唇線蒼白，臉色反倒因為怒氣上湧而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
黎綱見情勢不對，低聲勸慰：「夫人，還是快些找個大夫診治一下，千萬別動氣啊！」
曲濯纓對上梅長蘇溫潤的眼睛，他倒像是全不在意，好像受委屈的不是他一般，甚至眼睛裡還藏著幾分笑意。她心裡不僅又急又氣，還緊巴巴的又澀又痛。這兩個人都是她心中至為重要的親人，雖然按照如今的情勢，蕭景琰會有這樣的疑問並不值得她生這麼大的氣，但她根本忍不住。
曲濯纓閉目緩氣，半晌才柔了聲音，只是語氣仍然冰涼：「殿下且細想，若家夫有狡猾鬼謀之心，能如此喪心病狂的為譽王出此謀劃，但他又怎會將我牽涉其中？」
蕭景琰心知說錯了話，更明白曲濯纓一字一句盡然在理，此時被她就差指著鼻子訓了這麼一頓，雖然臉上過不去，還是誠心向他們夫婦二人抱拳一禮：「抱歉，是我說錯了話，還請蘇先生不必多心。」
曲濯纓知道自己這個七哥一向孤傲，能把姿態放得如此低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她心中那口氣始終難平。只能不斷勸自己，七哥並不知道梅長蘇就是林殊，他以為梅長蘇只是普通的謀士，他這麼看待梅長蘇……沒什麼不對。
梅長蘇知道曲濯纓心裡在想什麼，溫然一笑，握緊了她的肩膀，「走吧，回去叫晏大夫幫你看看。」
曲濯纓點點頭，並肩走了兩步，她又駐足，卻不曾回頭，聲音倒是故意放大，想叫什麼人聽似的。
「黎綱，燒傷不好治，素氏藥鋪的掌櫃有種秘制藥膏，治療燒傷燙傷的效果極佳，你派盟裡的兄弟去跟人家掌櫃的求，她若趁亂漲價你就派人打她一頓。我們江湖人，有俠肝義膽就有恃強淩弱的，她若打不服，你叫她只管上門來找我，反正我名聲不好。」曲濯纓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本還為剛才的事而有些尷尬，站在原地的蕭景琰和列戰英一聽曲濯纓這麼說頓時哭笑不得起來。
列戰英一副驚訝，「不想曲姑娘還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這還不算完，沒過一會兒，靖王府上一名內史顛顛地跑過來，「殿下，軍帳上共計支出帳篷兩百頂，棉被四百五十床，原本這些都是軍資，應該上報兵部，但是屬下方才來時碰上蘇先生和曲姑娘，曲姑娘說不必上報，那位蘇先生還說……」
蕭景琰挑眉：「還說什麼？」
那名內史挺直腰板，學著梅長蘇的語氣道：「如果做之前就想著是要給別人看，那是殿下的德行問題，但如果做完了善行卻最終無人得知，那就是我這個謀士無用了……就算是為了蘇某，請殿下您委屈一下吧。」說完，有些不安的看看蕭景琰。
誰也沒想到，一言聞罷，素來冷面的蕭景琰竟然露出了笑模樣，即便笑容很淡且轉瞬即逝，列戰英還是肯定，自己並沒有看錯。
列戰英欲問：「殿下……」
「他們夫婦倆，還真是不吃虧啊。」蕭景琰低低笑歎一句，抬頭對那名內史道：「就按他們說的辦，你事忙，就當你忘了，本王也忘了，去吧。」
私炮房這驚天一炸，太子本人根本無從申辯，皇帝震怒，命太子遷居圭甲宮自省，不得干涉朝政。因此案件掛落的官員有三十多名，朝堂上亂成一鍋粥。與此同時，蘇宅幾乎同樣一團亂麻。
曲濯纓的左手臂劃出很長一道傷口，她曾身中寒毒，凝血十分困難，傷口不深，可是斷斷續續了好幾天，血總是凝不住。血凝不住就不能結痂，不結痂就好不了，這讓晏大夫心焦頭疼了好幾天，實在沒轍了，只好問梅長蘇是否要用雪凝草。
雪凝草對凝血有奇效，只是藥性大寒，曲濯纓的身體底子本就不好，對她來說，這藥既能治病，卻也成了一道催命符。
「再這麼流血流下去，她也活不了多久，傷口總不好很容易感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晏大夫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時背影蕭瑟。
飛流和庭生一左一右圍在曲濯纓床邊，她被這哀戚戚的眼神盯得脊背發涼，只好向外面張望，盼著梅長蘇能進來說他們兩句，可惜一抬頭對上的是梅長蘇比之孩子們更陰森的凝視。
「我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呀，活像我拋夫棄子被你們逮回來似的。」
梅長蘇冷笑，「你還冤枉了？曲濯纓，你多大了，做事前能不能考慮考慮自己，也考慮考慮我們。」
飛流庭生表示贊同，重重點頭幫腔：「我們！」
曲濯纓不忍心看他們的眼神，眉頭緊皺：「告訴晏大夫，用藥吧，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裡有數。」
這之後，曲濯纓漸漸好了起來，此時已近春分，她手臂上添了很長很醜的一道傷疤，本人卻是渾不在意。譽王得知此事後帶著一堆禮箱上門慰問，可惜蘇宅亂糟糟的正在整修，梅長蘇帶著曲濯纓上京南的梨花坡踏青去了，譽王走了個空門，仍不死心的將禮品留在了蘇宅。
春暖花開之時，蘇宅的園林已重新整修完畢。挖了池塘，建了九曲橋，小涼亭，移栽數十顆大型古樹不說，還按照季節分種了許多花卉，並且在後院圍了片藥圃，栽的都是些常用又有觀賞效用的花藥。除此外，最重要的當然是為了挖通暗道。
南星設計的圖稿，梅長蘇改進了一番，就算被人發現，也只能看到一間暗室罷了。
而這之後當然是特意設個遊園的局，請懸鏡司極為擅長奇門機巧的夏春來『檢驗』，不出所料的話，譽王和秦般弱也會不請自來。夏春和秦般弱都是此門中一等一的高手，若他二人發現不了，這才是真正的密道。
卷之三：情深義重
第18章 第17章
梅長蘇宴請那日曲濯纓不在，她去了位於京南桃花村的一處別館，對外一律宣稱身子不適，離京靜養。這其中只有靖王府和穆王府真的知曉內情，一則曲濯纓性子懶怠不樂意與譽王虛與委蛇，還有一則，確實是自服用雪凝草後體質越發虛透，這時節的金陵偶有倒春寒，她三五不時的便會染上風寒，近來更是連著咳了許多日。
晏大夫一個人不可能忙得過兩頭，又執拗的不肯讓曲濯纓自己調理，最後還是把雲袖觀從素氏藥鋪裡揪了過來，精心加以看護才放心。
雲袖觀現在化名素以，捏造的身份是藥王谷少谷主素玄的妹子。因為年長曲濯纓幾歲，當初雖只為副將卻一直備受她的敬慕。現如今調派雲袖觀去看顧曲濯纓，既能壓制得住她，又能悉心照料，晏大夫怎麼想都覺得這招一舉多得，真是太明智了！
住了小半個月，霓凰登門探望，滿屋子的草藥香讓這位郡主一進門就擰緊了眉頭。
「到底怎麼回事，臉色這樣白，不是說只是風寒嗎？」不待落座，霓凰便忍不住發問，語氣更是隱隱不善，頗有幾分興師問罪。
「確實只是風寒，只是病得久了些，讓你擔心了。」曲濯纓被她逗得松泛了，她這一病身上反而多了幾分柔和，雖然唇色很淡，臉上卻不憔悴，只可惜始終難掩病容。
雲袖觀在一旁冷哼，霓凰這才把視線轉到她身上，這一看不禁一驚。
「雲將軍！？」
「這是素以，素氏藥鋪的掌櫃」曲濯纓指了指雲袖觀，對霓凰說：「以後可不要認錯啦。」
經她這麼一說，霓凰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不再多說什麼，轉而和曲濯纓閒話了兩句。
「我已經向皇上呈了摺子，請求回雲南，可是皇上按折不表，想來不願意這麼快放我們回去。」
「南楚求親的使團很快就會進京了，想必到時候就會放你回去的」曲濯纓一口氣喝完碗中的藥，今日的藥汁格外苦，她整張臉瞬間皺了起來。
霓凰見狀，順勢遞給她一枚金桔蜜餞，金桔入口酸酸甜甜的，曲濯纓漸漸緩了過來，這才喘了口氣把方才的半句話補完。
「不過即便你能囫圇個兒回去，青兒怕是也要被扣在京中不允返還了。」
事關弟弟，霓凰不禁有些急切：「阿姊可是聽說了什麼？」
曲濯纓安撫的笑笑：「沒有，我只是猜測罷了。」
霓凰聽後歎了口氣，苦笑道：「皇上既然能對赤焰謀逆之事如此深信不疑，又怎麼可能真的信任我南境軍不會反呢。把青兒留下，就像是多了一個人質。」
曲濯纓不知如何安慰她，在既定事實前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她轉頭吩咐雲袖觀，「你去把埋在院中樹下的那壇酒挖出來，中午給郡主佐菜。」
「怎麼，阿姊如今就要借酒澆愁了？」聽她如此，霓凰聽言很快調整好心態，半調笑的問：「不過恐怕你要忌酒的吧？」
待雲袖觀出了門，曲濯纓才略帶調皮的一笑：「不叫她知道就不用戒。」
京南雖不遠，到底算是離開了權利傾軋的盛都中心，曲濯纓的別館由梅長蘇安排的人手看護的嚴嚴實實，連南星都被嚴令禁止向她轉述任何京中的時局情形。曲濯纓明白梅長蘇所行之事意欲為何，既明白了他的苦心，自然是乖乖的聽由安排。
於是這段時日裡，曲濯纓唯一做的事就是安心養病，這些日子過得竟比以往十三年都閒適。
距那日霓凰離開後又過了不久，宮中連下三道旨意。赦太子遷回東宮，令年前廷論只恢復妃位的越氏復位為貴妃，還有晉靜嬪為靜妃。
這三道旨意讓這些年來文不思政，武不思戰，一味只知道揣摩聖上心意的百官們一時摸不著頭腦。大多數人還是把目光放在了前兩道旨意上，有人覺得這是太子即將起複的前兆，有人認為這是譽王近來勢大，皇上有意扶持打壓，以此提醒諸人朝中還有一位太子。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注意到了這第三道旨意，這其中當然包括如今朝局的幕後推手，比如梅長蘇，比如曲濯纓。靜妃晉位只是個開始，這表示十餘年來一直默默無聞的靖王終於受到了皇上的注意。曲濯纓明白，從今天開始，這場奪嫡之爭會更加精彩，當然，更會挖開許許多多隱瞞至今，為人不知的醜陋。
南楚求親使團終於如期而至，正如曲濯纓所說，皇上果然允准霓凰返回雲南，但也不出意外，他以穆青襲爵未久，太皇太后不舍，要他多陪伴些時日為由留在了京城。
曲濯纓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金陵城的，車駕行了兩個時辰，終於停在蘇宅的大門時，恰好碰上了前來辭行的霓凰。
晚春時節，韶光正好，故友相逢，彼此竟都是唏噓。
未著勁裝的霓凰顯露出女兒娉婷，她手持了一枚凝脂溫潤的玉牌，道：「霓凰此去，短時不能再見。雲南穆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脈，這面黃崗玉牌是祖父傳下的，持牌人的號令，就連青兒也必須要從。今日託付給兄長和阿姊，萬望勿辭。」
一襲白衣，面容素淡的曲濯纓望向霓凰，她知道這是摯友對自己的囑託，而這個託付她不能辭，也不想辭。
郡主與蘇宅本應無過深牽扯，而今有許多雙眼睛盯著蘇宅，明著的暗著的，善意的惡意的，霓凰不便久留，因此與曲濯纓和梅長蘇簡單話別後很快就離開了。
曲濯纓有月余未見梅長蘇，他們很少分隔如此之久，自從梅嶺之後可說形影不離。屋內終於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卻是相對無言。
當年赤焰的滔天冤案，可以說是謝玉和夏江兩人主謀，言皇后和越氏推波助瀾，而龍椅上的皇帝，他是那個定下一切的劊子手，是他親手斬斷了自己的骨肉親情和情義誓言。
南楚使團進京，這場針對謝玉量身定做的棋局終於落定了第一顆白子，而落子之前，已經不知有多少人費心籌謀了多久。這是一場天衣無縫的殺局，曲濯纓等了這麼久，即使會將許多無辜地人拉入其中，但這場博弈，落子無悔。
「一共十顆」曲濯纓摸出袖袋裡的玉瓶，眼神冷淡，仿佛寒山冬雪，「可護心脈，不至有失。」
梅長蘇伸手接過觸手溫熱的碧綠色玉瓶，這玉瓶上刻得是一副奔馬浮雕，刀工精美，渾若天成，細細看之讓人不禁歎為觀止。他端著玉瓶凝視了許久，也不曾去看曲濯纓，但他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微微笑了，道：「霍大師親雕的玉瓶，讓你割愛了。」
平平常常的一句客套話，反而引得曲濯纓一聲嗤笑：「若說價值，這瓶子裡的東西要比瓶子本身珍貴十倍。」
「你覺得這個禮太貴重了？」梅長蘇側頭，唇角上揚的看著她。
聽他這麼一問，曲濯纓眼中慢慢浮現一抹悲憫：「他倒是個好孩子，也確是個可憐人。」
梅長蘇聽懂了曲濯纓話中所指，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玉瓶：「是啊，等過了這個生日，只怕再貴重的禮物，對景睿來說都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曲濯纓鼻尖哼笑出聲，眉間聚起幾分譏諷：「人人皆為自己，事事趨利而來，夫妻，父子，這些人，倒是實實在在的皇室做派。」
這話說得狠了一些，卻未嘗不是大實話。蒞陽和謝玉，謝玉和蕭景睿，甚至於親子謝弼，又有哪個是真正無辜的呢。倒是卓家人，對他們來說，這本是場無妄之災。
梅長蘇握了曲濯纓的手，不著痕跡的換了個話題。
「你說這瓶子，會不會太招人眼目了些？」
以曲濯纓對梅長蘇的瞭解怎麼會不懂他的意思，她反握住他的手，點頭，「過於貴重，反常必妖。」
暮春時節的和煦日光透過窗紗爬進來，然而此時此刻，仿佛全然不能溫暖這兩個交握著手的人，反而是映出一股子冷漠。他們的確是同情蕭景睿的，但這些同情憐惜並不會讓他們改變所做出的任何決定，既然與結局無異，那這些情緒就是無用的，無用的情緒會攪亂心緒，做事會留下馬腳，而他們要做的事情，務必周密。
這雙相握的手，曾經也是挽過大弓，降過烈馬的。如今，卻只能在這陰詭地獄裡攪弄風雲了。
四月初十，霓凰啟程離開了金陵。曲濯纓自然不能去送行，她坐在院子裡，身旁的石凳上坐著梅長蘇，此時他在和飛流玩猜左右手的遊戲。
童路正在彙報今天送別郡主時發生的事情，曲濯纓湊耳朵一聽，根本不是很在意，旁邊的梅長蘇更是如此。
這兩人現居京城，時日久了，讓很多人忘記了他們在江湖上的身份。人活在這世上，總是會被亂花漸欲的名利迷弄了雙眼。就像如今的江湖上，人們對梅長蘇並不陌生，隨便揪住個江湖人問他梅長蘇是誰，回答會有「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盟主」，也可能是「連續六年登上琅琊公子榜的榜首」，還有可能是「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
拋開所有首碼名聲的梅長蘇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沒人想，沒人問，似乎梅長蘇真的就只是梅長蘇，有前面那一長串頭銜就夠了。至於曲濯纓，那是令江湖人士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因為深居簡出，她的事蹟被過於妖魔化，比如治病救人全憑一己心意，再比如用毒狠辣，殺人無形。更過分的，說她是妖精，迷人心智，不然你看她這樣的人怎麼會和梅長蘇走得這樣近？
這些傳言令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曲濯纓本人根本不上心，偶爾有幾句傳到耳朵裡更是跟沒聽到一樣。旁人所言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活到這個年紀，雖不敢言小半生，實在也算得上經歷豐富了，人言雖能誅心，但她並不畏懼。再大的冤屈，罪名，更甚於不堪入耳的話，她又不是沒聽過。
童路的口舌伶俐，說起事來很是有趣，嫻玳郡主和蕭景睿這場遏雲劍和天泉劍的比試被他說的天花亂墜，可惜對於見慣了江湖最頂級對決的兩個人來說並沒什麼好值得關注的。本來就是可聽可不聽的一件事，若非蕭景睿算得上是個朋友，這事根本連聽都懶得聽。
待童路交代完了應說的事，梅長蘇就吩咐他明日無需來了，為了後天的那件事，他想安安靜靜，屏除一切雜念的好好休息一日。
因為曲濯纓走了許多天，飛流和庭生兩個孩子俱是十分想念她，這會庭生在上課，而飛流，因為蘇哥哥在說事情，不能陪他繼續玩了，他很快轉移注意力，搖著曲濯纓的袖子，雖然不言語，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去吧」曲濯纓一聲歎笑。
無非就是飛流想吃甜瓜，但是礙于之前梅長蘇不許他多吃的吩咐而不能違背，眼下有了可以撒嬌耍賴的人，飛流自然要為自己的喜好爭取一下。
聽到曲濯纓的話，梅長蘇側過頭，不是很贊同，「飛流，你答應蘇哥哥什麼了？」
飛流得了曲濯纓的允許，本已起身要走，卻被梅長蘇一句話定在那裡，他十分不情願的將眼光看向曲濯纓，又抬頭對梅長蘇道：「曲姐姐！」
言下之意，曲姐姐答應了。
「他要吃，就讓他吃，又不是吃不起。」壓根不給梅長蘇說話的機會，曲濯纓拍拍飛流的肩膀，「去吧，曲姐姐也想吃，多切幾個過來，蘇哥哥不會說什麼的。」
「嗯！」
少年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屋簷，梅長蘇幽幽歎氣。
「我現在是越來越沒有地位了……」
蘇宅裡一派寧和，而這寧和之下，翻起了多少洶湧如織的暗潮，不得而知。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7
第19章 番外一：半生意氣
當今天下，國力最為強盛的大樑帝都金陵城，向來是皇親貴胄的聚集地。可便是在滿地貴人的帝都中，最有名望的，也不過是那麼幾家。
先說當今天子，梁帝蕭選登基繼位後先有皇長子蕭景禹，待過了幾年，大樑朝局穩定，國力愈加強盛，朝中風氣一片清揚大好時，皇長子的生母宸妃林氏又生了一位小公主。這位公主深得皇帝及太皇太后的喜愛，對她比之皇長子也是有過之無不及。
比如說公主的封號吧，大樑祖制中未及笄的公主是不用賞賜封號的，就算身受父皇喜愛而得了封號，也多是以封地命名，就好比晉陽長公主和蒞陽長公主，都是因為其封地是晉陽郡和蒞陽郡而賜號。而宸妃所生的這位一降生，皇帝便指了南境最平寧富庶的昭陽郡作為其成年後的封地，直接賜號昭陽公主。
太皇太后聽聞，覺得不甚妥當。公主尚未滿月，過早的成為一方之主，擔起一方百姓的生殺怕會折了孩子的福壽，於是兩相商榷，最後將昭陽的昭字改為朝，寓意初升之陽，萬丈榮光。就連公主的名字，入玉牒時用了景媛二字，平日裡的乳名就喚作了婧媛。
朝陽公主一出生便擁有諸多特權，此時尚且年幼，待過幾年可談婚論嫁時，可想會有怎樣一派盛世風光。
不過，這位公主出生藹藹宮牆之內，性子卻是天高地闊，張揚的很。三歲開蒙後讀書識字，對兵法謀略甚感興趣，平日喜好鑽研些陰謀陽明，全然來者不拒。公主自小就不愛紅妝愛武裝，硬是央求著同胞哥哥蕭景禹教他馬術騎射，幼學之年行宮春獵時馴服了一匹北燕進貢的良駒青海驄，叫北燕使者臉色難看的很。經此一事，梁帝龍心大悅，特赦公主拜入當世大儒黎崇黎老先生門下正式學習。
朝陽十三歲入營，十四歲帶領十五名親隨入夜秦軍營腹地，直取領將項上人頭，奇襲大勝，一戰成名。從此大樑少了一位嬌滴滴的皇家貴女，多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巾幗少將。
朝中諸人的眼睛盯著這位頗有傳奇色彩的公主身上時，注視的不僅僅是她的威名和風光，自然還有一些為人樂道的桃色花邊。比如說，公主和林帥家的兒子小殊自□□好，同為黎太傅得意弟子，既是表親，又是同門師兄妹，這般親近關係，讓人很難不多想。
果然，公主及笄之禮在即，太皇太后親自下了諭旨。
朝陽公主及笄後，賜婚赤焰軍少帥林殊，待北邊戰事平定，回京成婚。
不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沙場無眼，生死之事誰能預料。以往的赤焰瞬息可滅滑族，出征以來戰無不利，可說從未吃過敗仗。人們被他們的強大慣壞了，覺得赤焰軍就該是這般無往不勝。
時朝堂風雲際會，祁王在朝中的聲望，朝陽公主在軍中的口碑，再有外戚林氏的強大，皇帝漸起疑忌之心。
祁王建議取消懸鏡司的摺子，徹底點燃了這場殺身滅族之火的□□，而後的一切有如風捲殘雲。祁王賜死，宸妃自盡，朝陽葬身梅嶺，林氏蒙難，晉陽自刎於朝陽殿。祁王府沒入掖幽庭，含章殿封宮，赤焰帥府成了一處荒蕪廢宅，人殺了一批又一批，血流成河，哀魂遍野。金陵城裡再也沒人敢提起祁王，朝陽公主和林氏，似乎這樣，一代賢王，巾幗女將和赫赫威名的林氏就會被就此掩埋，遺忘。
最初的時候，蕭婧媛時常會想，曾幾何時，那金陵城是最溫暖和煦的地方，有疼愛自己的父皇和母妃，有悉心督導的長兄，調皮搗蛋犯了錯，上面還有太奶奶出面頂著，誰也傷不了自己分毫。
春獵時圍了一隻受傷的小鹿，蕭婧媛就和林殊一起把小鹿治好，再放歸山野，後來偶然得知，那竟是一頭懷有身孕的母鹿。同年秋獵，母鹿竟為報恩誤入圍場，被蕭景琰傷了，蕭婧媛還哭著和自己的七哥吵了一架，搞得皇七子很是莫名其妙。
那時候林殊奉父命看顧幾個小小年紀的世家公子，有蒞陽姑母家的蕭景睿和謝弼，還有言國舅家的言豫津。景睿和謝弼還好，年紀小，很聽說，林殊稍微一嚇唬他們就不敢鬧了，倒是那個豫津啊，滿地亂跑，一刻也不消停。因為小鹿的事和蕭景琰發了一通脾氣，尚還氣鼓鼓的蕭婧媛跑去和小殊哥哥告狀，一進帳子看到鬧騰的言豫津更是火冒三丈，直接拿了繩子捆在樹上。
這事鬧到了林帥跟前，蕭婧媛哭訴著告饒，一張小臉哭得通紅，一會兒舅舅一會兒姑父，直把林帥哄得心疼不已，也忘了教訓她。她這裡好了，受罰的卻是林殊。蕭婧媛莫名不已，待林帥一走，偷偷跑去和太奶奶說姑父又罰了小殊哥哥，太奶奶出面把林殊救走，這事才算完了。
那時候的蕭婧媛什麼都有，什麼也不怕，金陵城中任由她橫行霸道。如今回想起來不禁感歎，時間猶如利刃，斬斷了過往，又如□□，將往昔種種碾成齏粉。
分毫不剩。
作者有話要說：
求問：我爹殺了我媽我哥我舅舅和姑姑我該咋辦，線上等，挺急的！
第20章 第18章 慘傷一夜
慘傷一夜。
梅長蘇與蒙摯一同回到蘇宅後不久，蕭景琰就搖動了暗道的鈴鐺，三人一併在房內敘話，說到要在圍場春獵讓蒙摯震一震南楚使團，以免他們無端生出狼子野心時，黎綱腳步略急亂地走了進來。
三人見他神色有異，不由同時側目。
「怎麼了？」見向來穩重的下屬面色猶疑，梅長蘇心道不妙。
黎綱抿緊嘴唇，面色發白，「宗主，夜間夫人寒症復發，晏大夫診過說是不好，已行了兩次針，氣血還是不平，方才又發症一次，晏大夫說情形不妙，問您要……」
話未說完，梅長蘇已明白了晏大夫的意思，也顧不上屋子的人，二話不說直接起身，奔著曲濯纓的廂房直去。
曲濯纓當年中寒蚧蟲之毒，此蟲專食焦屍腐肉，又長在極寒之地，所吐出的毒素十分棘手難醫，即便當年碎骨拔毒，到底還是引發了許多遺留的併發之症。近兩月前服食雪凝草之後，曲濯纓體質虛透，大約今日所生之事牽動了心緒，睡至夜間，她突然血行不暢，氣息凝滯，後來用力推翻了矮桌上的茶壺，守在外間的南星才知道屋內出事了。
晏大夫趕來時，曲濯纓一張素淨的小臉已是憋得發紫，整個人痛苦至極。老大夫迅速施針，一刻鐘後又行一次，這才漸漸緩和了一些。可這次病發來勢反復，不及半個時辰，病勢再次復發，晏大夫眼見行針無用，這才派黎綱前去，問梅長蘇要一碗血。
血。
梅長蘇所中火寒之毒，血中有藥，正克寒毒。若非真到無計可施之時，晏大夫也不願用此下下之策。梅長蘇正是知道這一點，心中才更忐忑難安。他根本無暇質問黎綱為何方才不說，非要等到這刻才稟，心裡只剩下為自己短了一句話，現在才知道此事而自責。他進了廂中甚至來不及緩口氣，直接割腕放血，讓晏大夫去配藥。
老大夫面色難看的很，拿了血做引，話不多說，爭分奪秒的去煎藥了。南星本想留在曲濯纓身前照看，黎綱伸手拉了拉她，她略忖片刻，扭身走到屋外廊下守著，死也不肯再挪動一步。
為避免呼吸不暢，曲濯纓已經被從床上移到了矮榻，這裡更為開闊些，爍爍燭火下，她的臉色透出病態的紅潤，顯然是氣血凝結而致。梅長蘇自己手腕上還有傷，卻是顧不得不能沾水的道理，直接浸濕布巾，細細幫她擦拭額頭冒出的細密汗珠。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叫你去了。」梅長蘇嗓音很低，可若仔細去聽，不難發現他講話時尾音帶著幾分顫抖。
刀山血海都爬過來的人，此時此刻，竟顯得有些無措。
曲濯纓不去參加蕭景睿生日宴這事，是自策定這局之時梅長蘇與她談妥的條件。便不是如此，曲濯纓本人也並不是很想去看這場驚天的鬧劇。而在梅長蘇的立場來看，世間之事又哪有絕然萬無一失的呢，出於不願讓她以身犯險的私心，最後還是做出了將她留在宅裡的決定。
臨出門前梅長蘇給她喝了一碗安神藥，還特意叮囑，等她睡醒，自己就回來了。卻不想她心事這樣重，這碗安神藥反而促成了她發病的誘因。
沉睡中的曲濯纓絕對不會做什麼美夢，眉頭幾乎擰成一個結。梅長蘇將她扶起來，在背後塞了兩個軟墊，果然比平躺著面色稍霽。見她神色痛苦，梅長蘇手攥成拳，指甲和關節發白，近乎透明。寂靜裡，就在他那根繃緊的弦快要繃不住的時候，南星雙手穩穩的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三碗水並半碗血，生生煎熬成一碗藥汁，藥的味道泛著淡淡血鏽味，梅長蘇接過後，一勺一勺，小心翼翼的為曲濯纓喂藥。
忽然聽說曲濯纓病重，蒙摯心裡擔憂，但為了不讓蕭景琰起疑，他面上無法表露出來。
蕭景琰雖然不知道曲濯纓的真實身份，與曲濯纓見面次數也不多，可心裡對她總是帶著幾分親切和好感，約莫血脈間總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吧。加之她把庭生教育的不錯，蕭景琰對的善意，比對梅長蘇的更簡單純粹一些。此時聽聞消息，自然不可坐視不理。
「蒙卿，你可知蘇夫人生的是什麼病？我看她年紀不大，怎會如此時時病痛呢？」
蒙摯方聽「蘇夫人」三個字還愣了一下，他本是不贊成隱瞞蕭景琰的，現下他發問，且不說自己能不能說實話，就是說，他也確然不知曉實情。於是也只能相當含糊的打起了太極，「我與蘇先生往來不多，不過我聽說，蘇夫人與蘇先生相識于江湖，曾以命相救。殿下看蘇先生對她的態度就可知他二人感情非同一般了。我想，應是當年發生了什麼，造成了他們夫妻二人如今病體難支吧。」
蕭景琰聽完點點頭，「在這方面我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日後忙碌起來多有不便，蒙卿就幫我多多關護一下吧。」
這算是讓蒙摯領命，有了不再掩飾自己來蘇宅行跡的理由了。蒙摯點點頭，爽快的應了是。
黎綱送這兩位離開蘇宅，往回走過遊廊時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正站在回廊盡頭，一動不動。他心下歎了口氣，知道這是庭生，於是快步走上前，溫聲問：「庭生，你怎麼站在這裡？」
庭生被突如其來的詢問嚇了一跳，抬頭時眼眶還紅著，顯然是方才背著人在悄悄掉眼淚，見是黎綱，他快速抹了兩下臉，倔強的咬著嘴唇不肯說話。
黎綱知道庭生和其他同齡男孩不同，他心志堅強，輕易是不流淚的。想了想，自上半夜曲濯纓病發到現在，全府的人都圍著東廂轉悠，竟把這個過分早熟的小少年遺忘了。念及此處，不覺有些愧疚。
「庭生，曲姑姑生病了，你待會兒進去看看她，好嗎？」
庭生迅速點了點頭，又猶豫了一下，囁嚅道：「黎舵主，姑姑……會死嗎？」
對於這個問題，一向心性堅硬的漢子霎時不知如何作答，孩子的眼神清澈而無助，黎綱低下頭，紅著眼眶說：「放心吧，有晏大夫在呢。」
這夜發生了太多事情，黎綱和甄平幾個怕梅長蘇身體挺不住，都想勸他去休息，哪怕小憩片刻，也比在曲濯纓榻前幹耗著強。可是看著曲濯纓此刻已漸漸蒼白下來的面色，這話到了嘴邊，無論如何開不了口。最後，他們只能唉聲歎氣的站在門口守著，防止屋裡兩人都出了事，一時沒人照應。
曲濯纓這次病得不輕，服藥後沉沉睡到第二日午時仍不見醒。梅長蘇已經不是當年可以撐上三晝夜不睡的林殊了，臨近天亮時，他倚靠在曲濯纓榻前淺淺的睡著了。宅裡下屬不敢輕易挪動他，他向來淺眠，現在心中又有記掛，若是醒了，怕是輕易不肯再離開。於是黎綱和甄平一商量，還是由著他去，只給他披了一條薄裳。
屋裡的兩人一個榻上，一個床邊，相依偎著睡著。直到黃昏，晏大夫再來查看情況時看到兩人睡著，飛流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守著，心裡越發不好受，轉頭對少年說：「不要吵，讓他們睡。」
飛流無聲的點點頭，看了看床榻前的哥哥姐姐，輕輕走過去，偎在他們旁邊，靜靜地守候。
晏大夫才走出廊下，黎綱迎面而來，顯得有些匆促。
「晏大夫，宗主呢？」
「還在睡」
黎綱腳步微微停滯一刻，轉瞬不再遲疑，直接進了室內。看到兩人幾乎相近的雪白面容，黎綱猶豫了一下，還是俯身輕輕喚了兩聲：「宗主，宗主……」
梅長蘇向來淺眠，這個睡姿也不怎麼舒服，他神智朦朦朧朧，很快就睜開眼睛，問道：「什麼事？」
「童路方才來傳消息，謝家大小姐謝綺，方才因難產過世了。」
梅長蘇心中茫然，不知是什麼情緒。他點點頭，表情有些木，「知道了，你下去吧。」
黎綱見他如此，想要勸解兩句，卻是生生開不了口，根本不知如何寬慰。只能道了是，悄聲退了下去。
飛流一直守在蘇哥哥身邊，見他呆怔，不知是喜是悲的模樣，不由有些不安的去握住他的手，這雙手，寒冷如冰，讓飛流一怔。
感受到少年的不安，梅長蘇拍了拍飛流的手，看著榻上依然安眠地曲濯纓，對少年說：「這件事，先不要對曲姐姐講，知道嗎？」
飛流點點頭，「蘇哥哥。」
梅長蘇笑了，「蘇哥哥沒事，你知道為什麼嗎？」
飛流搖搖頭。
「因為人的心，會變得越來越硬。」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對於梁帝蕭選結局的建議！最後的部分我大概已經設想好了。
1.蘇曲不會同時戰死
2.蘇哥哥的結局不會改變
3.曲濯纓與梅長蘇最大的不同，是梅長蘇一直在盼望著可以重新做回林殊，而曲濯纓對於蕭婧媛這個身份，對於自己的父皇是厭惡的，她並不想再做回朝陽公主。但是她不得不重回這個身份，為了庭生，她要讓庭生擁有一個公主之子的身份，最好是能入玉牒。對於庭生的未來，我其實是想讓這個孩子成為一個紀王叔那樣的閒散王爺，心中寬闊，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呢？不過我看最後，他大概又重蹈林殊蕭婧媛的路子，上了沙場吧。
4.會寫到梁帝的死。如果能憋出來，大概會有一段父女間臨終對話。
5.當我劇透吧，林殊先死，死後，婧媛會有一個長公主的身份。
6.這裡是我最最開始想到的結局：長公主至死未婚，你們說是讓她葬入孝陵，還是入林氏宗祠呢……如果入林氏宗祠，我又要好好想想怎麼圓過去了_(:зゝ∠)_
7.設想的另外一個結局：林殊死後，濯纓孤身一人，隱居梅嶺，從此帝都金陵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你們看看吧！！給個建議麼麼紮！
第21章 第19章 謝玉
接下來的幾天，蘇宅一直閉門謝客。宮中一行去了圍場春獵，沒人來打擾，整個院落便安靜的仿佛被人遺忘了一般。沒人知道有多少風波是出自這宅子主人的手筆，它就這樣寧靜地仿佛一座死宅。
雪凝草是曲濯纓的催命符，這話一字不假。對於她的病勢到底如何，晏大夫是個鐵嘴葫蘆，一句話也撬不出來，而身為當事人的曲濯纓，除了梅長蘇，旁人就是借給他十個膽子，也是不敢上前去當面質問的。
大家只知道，梅長蘇對曲濯纓的看顧可以說得上嚴苛，尤其近幾日來，幾乎片刻不離。曲濯纓對此頗為無奈，無奈到最後卻也只能任由梅長蘇安排。
那夜之後，曲濯纓的日子是活過一天算一天。若不是還有一口放不開的氣，還有些割捨不下的牽掛，只怕真的撐不過多久。近幾日來曲濯纓但凡睡眠，必會做夢。夢裡竟是母妃和長兄，還有晉陽姑母和舅父。每次從夢中醒來，她的臉都冰涼濕潤一片，眼前對上的，卻是梅長蘇悲涼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每到這時，曲濯纓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又說夢話了。
面對這樣的目光，曲濯纓的心臟被好似被揉得皺皺巴巴，又痛又緊，連帶呼吸都困難起來。但她還是選擇勾起唇角，給那人一個蒼白的笑容。
「你看，我說我不適合跟別人睡一張床吧，」曲濯纓拍了拍梅長蘇緊握成拳的手，用盡全力才將他的手撫成掌，然後慢慢的將自己的手塞進去，與他十指緊握，「我又說夢話，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梅長蘇沒有回答她，而是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好半晌他才壓抑著哭腔問道：「是夢到小姑姑了嗎，她叫你回去嗎。」
曲濯纓一怔，唇角的那抹假笑再也維持不住。梅長蘇說回去。是了，這兩人早在十三年前就不該存於世上，地獄歸來，不可久留，人間不是他們的道。
她歎息：「我怎麼捨得留你一個人在這世界上。」說完這句許久，她都沒有再說話。她出奇的沒有掉眼淚，心裡卻比哭還難受。
過了一會，曲濯纓拍了拍梅長蘇的背，「我捨不得的。哭吧，今天哭完，明天的我會長命百歲。」
第二日，梅長蘇就派黎綱將自己的臥房重新修整了一番。擴了原來的一間廂房進來，開了一道垂簾門，隔出一個暖閣，好讓曲濯纓搬進來後住的更舒服一些。
圍場春獵，聖駕回宮，沒過幾日，譽王氣衝衝地來蘇宅與梅長蘇議事。梅長蘇就勢提出要到天牢親自詢問謝玉「李重心一事」，譽王未多想，隨即應允。
大事商議完，譽王看著裝飾一新的室內，湊趣地問了一句：「不知這些修整可是出自蘇夫人的手筆？」
梅長蘇一笑，很淡，卻比任何時候都真心，「正是，她閑來無事，專愛整飭這些閒雜事物，叫殿下見笑了。」
「哪裡哪裡，這般雅致，哪是常人可比。」
天牢。
世人皆知，這裡並非最陰森可怖的地方，可一旦來了這裡，你就能真正的見識到，這裡絕對是世上落差最大的地方。入牢前，哪一個不是位極人臣，位高權重。而一旦下了大獄，之前再顯貴，如今也不過是一介沒有尊嚴的囚犯。
曲濯纓和梅長蘇並肩踏進這裡，一股穿膝透骨的寒冷直入後腦，她裹緊身上的狐裘披風，面容肅穆，好像並不是來看一個階下囚，而是這世上最應禮遇相待的人。
過寒字型大小時，曲濯纓頓了下腳步，問那名譽王安排的提刑官，「敢問大人，這是哪裡，為什麼沒有犯人呢？」
那提刑官早就受過譽王示意，這二人哪個人都是不可怠慢的，因此曲濯纓一問，他便十分客氣的賠笑道：「蘇夫人有所不知，這是寒字型大小，專門關押犯了重罪的皇族。」
「哦，這樣啊……」曲濯纓點點頭，好像剛才的一問只是突然來了興致，轉身不再多言，又跟著梅長蘇往裡面走。
天牢裡光線暗淡，因為窗子都極其狹小，空氣流通不暢，陰冷中還帶著一股黴味。
又下了幾層，轉了幾個彎，那領路的提刑官才讓開道，卑躬著脊背，對梅長蘇和曲濯纓道，「蘇先生，蘇夫人請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們。」說完，抬腳走了。
這裡幽暗昏黃，只有斜上角一個小小的方格窗子裡有一線暗淡日光，讓人頓覺壓抑。大概是聽到了外面的交談，謝玉已側目看了過來。
許是對曲濯纓實在沒什麼印象，又或許是因為梅長蘇的存在太過引人注目，謝玉對於一同出現在這裡的曲濯纓，除了一開始譏諷了句「想不到謝某淪落至此，還能惹蘇先生拖家帶口前來探望，實乃榮幸之至。」外，就再沒有話題牽扯到她了。
曲濯纓安靜地待在一旁，抬眸一直望著走廊盡頭處那盞昏暗的火把，眼神冷淡，似乎在出神。
直到梅長蘇在囚房內踱了幾步，最後停在謝玉面前，笑著問道：「你知不知道，除了我，還有誰比你聰明？」
謝玉轉過頭去，不打算理會。
「夏江。」梅長蘇不以為意，淡淡吐出這個名字，「夏江比你聰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會重蹈敗在我手下的覆轍，一直這麼輸下去。」
謝玉的脖子上慢慢浮起青筋，就是這個時候，曲濯纓才將一直看向別處的眼神移到他身上。這個人，曾近也是抱過自己的，自己也曾甜甜的喊過他小姑父。後來，這個人又一刀揮過來，在她身上留下一條很深很重的刀傷，還將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在了她的頭上。
若不是他還有用，曲濯纓真想讓他嘗嘗秘教裡煉製的毒蠱，好好享受一番被蟲蠱噬心，吞吃得只剩下一個軀殼的滋味。但，即便是現在什麼也沒做，他對面前的一切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樣子，也很有趣。
她緩緩踏出步子，站在梅長蘇的身後，用冷淡得讓人脊背僵硬的語調問：「謝侯爺，你想不想知道，聰明人會怎麼對付你。」
根本不再去看謝玉，曲濯纓在這狹窄逼仄的牢房中閒庭信步的踱起步來，「其實只要想清楚，這件事還是很簡單的。侯爺你只是比你的對手笨了一點，相對於大多數人，你還是很聰明的。夏江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幫你，所以這是一場交易。夏江會告訴你，只要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就為你保命。這個交易當然不是假的。他會非常認真，想方設法地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天牢。可是你一旦活著走出這個天牢，他的承諾就完成了。」
曲濯纓轉過頭看向謝玉，唇畔的微笑詭異得讓人不寒而慄。
「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會再吐露他的任何罪行。但你所犯下的罪行畢竟觸怒了陛下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會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許你覺得自己能夠熬得過那份苦，但實際上，你根本沒機會去吃苦。你的案子已經結了，不會有人來審問你，不會有人認真聽你說話，你嘴裡咬著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沒有機會吐露。從京城到流放地，這長長的一條路，每一步你都可能踩在鬼門關上。」
說到這裡，曲濯纓不再言語，倒是一旁一直在聽她說話的梅長蘇輕笑一聲，臉上是坦然的不屑一顧，他接著曲濯纓未說完的話，慢條斯理的說：「而到了那個時候，死得僅僅只是一個流放犯，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意，就算事後有人關心有人在意又怎麼樣，你已經死了，在根本來不及用你所守的機密威脅任何人的情況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乾乾淨淨地帶到另一個世界。而夏江……他這個聰明人卻會好好地活著，從此之後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這樣多好，是不是？」
謝玉終於抬起頭，直直盯著之前從來不曾注意過的曲濯纓，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曲濯纓的目光幽然森森，瞬也不瞬地看了回去。
「謝侯爺，」梅長蘇緊逼而來的聲音一字一句，盡數紮進謝玉心頭，「你現在最好抬起頭來，看著我，咱們也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
謝玉沒有如梅長蘇所言看向他，而是閉了閉眼睛，強自按捺心中蕩起的巨大驚駭。
他知道，曲濯纓和梅長蘇所說的都是真的，可問題是，不依靠夏江，想要活，他還能指望誰呢。謝玉清楚，只要出了天牢，他絕對不會再反口，因為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知道這一點，夏江勢必也是明白的……
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曲濯纓無聲地笑了笑：「將來的事，誰又說得准呢……」
她的語調那麼閒適，沒有絲毫地咄咄逼人，只此一句，謝玉卻幾乎是在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夏江此人，與其信自己，不如信一個不會開口說話的死人。這世界上也只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謝玉終於抬起頭，他甚至沒有再注意梅長蘇了，他的目光死死凝視在曲濯纓消瘦單薄的身影上。一句話，像是硬生生被擠出來一般費力。
他問：「你是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7
第22章 第20章
在梅長蘇與曲濯纓剛剛進京的時候，很多人問過蘇哲是誰，當人們得知了蘇哲就是梅長蘇的時候，他們便停止了發問。沒有人真的在意梅長蘇是誰，似乎在他們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至於曲濯纓，她的存在感一向很薄弱。人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回想起來，關於她的所有畫面都是淡漠的一個身影，墨袍寡淡，神情冷漠。
今天，謝玉終於意識到，這個女子並不是她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她終於不再收斂身上凜然的氣勢，真實的她只是靜靜地站立在那裡，居然已耀眼的讓人不可直視。
所以謝玉很納悶，這樣一個卓然，善於隱藏自己鋒芒的女子，到底是誰。
初聞這個問題，曲濯纓哀傷的蹙起了眉頭，好似聽到了什麼觸動情腸的話。
「我是誰啊……」
話音一落，她整個人的表情瞬間鮮亮起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與剛才神情截然相反，判若兩人。
「謝侯爺，我就是這樣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的人，所以我一直躲在暗處，看著你，設計著你一步一步走進我埋伏好的陷阱，而你竟然從始至終沒有注意到我，你說你笨不笨？」
謝玉接連被這兩人嘲諷得青筋驟起，咬緊牙根不再說話。
曲濯纓渾不在意，「夏江是懸鏡司的掌鏡使，依照懸鏡司的一貫風格，你說他是會信你，還是信一個死人呢。」
謝玉抬起頭，迎住曲濯纓沉沉的目光，「你說的不錯，夏江的確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後殺我滅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現在只能賭這最後一局，不信他，難道信你們不成？」
曲濯纓露出相當疑惑的表情，「為什麼不信呢？」
「信你？蘇夫人，你開什麼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們夫妻所賜，信你們，還不如自殺更快一點。」
「你錯了。」梅長蘇眉目冷冽，「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沒有半點委屈。不過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謝玉看著他，沒有說話。
「夏江有讓你死的理由，而我不是。」
「你不想我死？」謝玉笑出了聲，「你是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曲濯纓憐憫地看著謝玉搖搖頭，歎息道：「說你笨，你還真就不動腦了。你怎麼不想想，你抓著夏江的把柄，他就有了足夠殺你的理由，而你一旦走出了天牢，他就有充足的殺你的機會。對我們而言，你已經一敗塗地，走出這裡，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流放犯。在此之前，我們對付你，也只是因為各自立場不同，若今日不是站在譽王陣營，我們還是戰友呐。」
這些話在謝玉心裡繞了繞，在他看來，曲濯纓所言非虛。於是狐疑地看著曲濯纓和梅長蘇，問：「既然我現在只剩一條你們不感興趣的命了，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還費這麼多精神到這暗牢之中來幹什麼？」
「問的好，」梅長蘇唇角綻起一抹冷笑，「我們對你的命確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感興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從出天牢到回蘇宅，一路相顧無言。梅長蘇和曲濯纓眼中都是深深地疲憊。聶鋒這件事，是整個事件中兩人最疑惑的地方，今日終於弄清了這樁潑天巨案的起因，一時間心緒難平，都沒什麼講話的興致。
梅長蘇回宅後立即到床上休息去了，曲濯纓喝過薑茶，去看庭生的功課。今夜，梅長蘇不可能有完整的睡眠時間，而曲濯纓，她仍是有意無意的避開與蕭景琰直面接觸。既然她瞞不住霓凰，那瞞不住這個七哥也只是時間問題，只是……若自己瞞不住七哥，那林殊的身份也會隨之暴露。
曲濯纓是萬萬不允許自己拖小殊哥哥後腿的。
庭生正在後院隨北澤練習弓箭，方方正正的院子裡，略灰暗的天空，好似下雨的前兆。曲濯纓看著看著眼睛就澀了起來，兒時騎射，俱是長兄親自指導，他的長兄是這世上最剛直，頂天立地的男兒。在她心裡，就算日後七哥登上大寶，這世上，終究難有人可企及長兄的項背。
「教主……」南星見她情緒不對，忍不住出聲，卻被她抬抬手止住了話頭。
「走吧。」
轉身時的背影，仿似蒼老了許多歲。
睡至三更，曲濯纓被梅長蘇一陣急切的呼聲喚醒，身旁的人面色如雪，額上沁出冷汗，一時間，好像眼睛被刺痛了般。她抬手，想要推醒還在夢魘中掙扎的梅長蘇，而在此時，暗道裡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
曲濯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梅長蘇很快醒來，眼神安然，毫無防備，甚至帶著少許迷茫。
她起身幫他披好外袍，「七哥來了。」
梅長蘇的意識很快清醒過來，他點點頭，起身後大略打理了下自己的形容，轉身要向外走時看到曲濯纓還傻坐在床上，臉上是猶豫不決的神色。
「你睡一下，好不好？」語氣間帶著幾分哄騙，好像真把曲濯纓當做飛流。
曲濯纓沒去介意，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木然的翻身躺回床上。梅長蘇心下歎息，幫她掖好被子，開口似乎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就此作罷，快步向外屋而去。
這一夜，屋內屋外，皆未眠未休。
梅長蘇與蕭景琰徹夜而談，曲濯纓對著床頂的帳子瞪著眼。不知多久，梅長蘇的腳步清淺而來，此刻天尚黑著，但離曙光將至之時也不遠了。曲濯纓讓飛流點了一盞燭火，已經睡醒的少年按照曲姐姐的吩咐做完事，返回床邊，趴在床沿安靜的望著她。
「我沒事。」曲濯纓摸摸少年的頭，「不要擔心，我還會陪你們很久。」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越來越近，飛流轉過頭看了看曲濯纓，在對方的示意下，他很快就跑過去接應他的蘇哥哥。
「又好久！」
對於少年的抱怨，梅長蘇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背，「對不起對不起，讓我們飛流久等了，趁著天還沒亮，咱們睡個回籠覺吧。」
「醒了！」飛流皺起眉毛。
「你睡醒了，可是蘇哥哥困啊。」
飛流想了想，更加不悅，「曲姐姐。」
梅長蘇神情一滯，「曲姐姐也一夜未睡嗎？」
「討厭！」
這兩個字，倒叫一向摸得清少年脾性的梅長蘇疑惑起來。因為清楚曲濯纓在飛流心中的重要性，所以一時間摸不准他的意思是景琰討厭還是自己了。
好在飛流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在這個心思澄明的少年心中，蘇哥哥讓曲姐姐不高興了，所以蘇哥哥討厭，但是蘇哥哥總會把曲姐姐哄好的。只是，曲姐姐就算不高興也不說，所以飛流要說。
暖閣裡，曲濯纓瞪著一雙無神的大眼睛，盯著棚頂紗帳一動不動。梅長蘇什麼也不說，自己寬了外衣，躺在曲濯纓旁邊的位置，翻了個身無言的看著她。
一刻鐘後，曲濯纓再轉身的時候，梅長蘇已經淺淺的睡著了。想是漏夜長談，確實耗費心神，曲濯纓當下不再自氣，其實這股氣，也的確和梅長蘇沒什麼關係。只是這無名之火，總是莫名的發洩在最熟悉的人身上。
曲濯纓歎笑一聲，窩回他懷裡閉上了眼睛，這一刻，他們如同兩頭受傷的小獸，抵角而眠。
春分之後，晝短夜長，加之梅長蘇回來時已是淩晨，窗外很快透起晨曦微光。飛流懂事的要把竹簾拉下，才走到窗邊，外面隱隱傳來撞鐘之聲，正是來自宮城的方向。
幾乎與此同時，臥榻上淺眠的兩人睜開眼睛，梅長蘇翻身下地，鞋子都來不及穿，直跑到窗前，站在冰涼的石板上，仰頭細細的聽著。反觀仍在榻上的曲濯纓，臉色白得像紙，一雙眼睛卻是紅得像染了血，她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坐在床邊，愣怔如假人。
這時黎綱，甄平並南星幾人也聞聲而來，見屋內二人的模樣，竟無人敢出面講話。
「南星」鐘聲停歇之後，曲濯纓輕聲問道，「鐘聲響了多少下？」
南星不忍，可是，在曲濯纓近乎透出殺意的眼神中不得不回答，開口時，已經帶了哭腔。
「教主，二十七聲。」
黎綱這才明白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金鐘二十七，大喪音，宮中已無太后，那麼……」
話音未落，梅長蘇已面色慘白的閉了閉眼睛，似是沒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影晃動，撲倒在地。
曲濯纓呆呆的看著他，腦子鏽住了一般，竟只是眼睜睜看著眾人慌亂的將他圍成一團而絲毫沒有反應。
近日發生了好多事，是連從地獄深處咬牙挺過來的梅長蘇都措手不及的。這口血吐出來，反而比積郁在心要好得多。
有人去請來晏大夫，他一進屋看到床榻上兩人的神色，已經明白了大半。診過脈後不說梅長蘇，反而對曲濯纓說：「你再這樣下去，就不用擔心做遺孀了。」
模樣倒不是在講氣話，說完，凝重痛惜的轉身離開了。
第23章 第21章 同生共死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她的薨逝，並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即便對於曲濯纓來講，亦是如此。回京後的每一日，曲濯纓都仿佛能清楚的聽見死亡貼近的聲音。只不過是未到山前，還能心存一絲幻想，祈求盼望著太奶奶再等一些時候。再等一等，就能等到自己回去看她了。
她終究未能等到。
大喪之音過後，整個大樑便開始了為期三十日的孝禮。孝禮嚴苛，對常人來說尚且會熬下半條命，更不用說只是強撐著一口氣的曲濯纓。但不論是晏大夫還是南星黎綱等人，都默契的沒有勸慰，只是愈加精心照料，以防出什麼意外。
三十日的孝禮，梅長蘇和曲濯纓克制守禮，絲毫不怠。自敲鐘之夜後，曲濯纓好像是一夜之間迅速恢復了過來。從始至終不僅沒哭，更表現出了一種很良好的狀態。甚至有時候，她還會望著佈滿星辰的夜空，與梅長蘇談一談小時候的事情。
在喪禮巨大的影響下，如火如荼的黨爭暫時告了一個段落。由於朝中三品以上官員都在宮中盡禮，整個京城的巡防更是嚴密，生怕有什麼奸盜的案件發生。
蘇宅裡有黎綱和甄平，外面還有十三先生，除此之外，北澤帶領的一部分教眾更是混跡街頭巷尾各個層級。在這種裡外高低，均被監看得嚴嚴實實的模式下，京中局面仍舊被拿的穩穩的，不出分毫紕漏。眾心一致，力求不讓在服喪禮的兩個人耗費一絲心神。
遠在雲南的霓凰和聶鐸聽到帝都傳去的喪報，很快飛鴿傳書給曲濯纓和梅長蘇。信中的兩人哭著鬧著要回京城，一個說要來給太奶奶守靈，一個說放心不下自家少帥，總之都是在南境呆不住了。
曲濯纓被信中孩子氣的兩人逗笑了，梅長蘇見她終於有了些真心實意地表情，不忍心看她自慧自傷，索性問她：
「不如就讓霓凰回來，有她陪陪你也是好的。」
曲濯纓有些意外梅長蘇會這樣問，卻還是拒絕了。
梅長蘇的意思很明白，霓凰可回金陵，聶鐸卻萬不可冒然進京。這裡局勢詭譎，朝夕之間可變萬化，誰也不敢保證十拿九穩。赤焰舊人，若要回來，等同送死。霓凰和聶鐸才剛團聚，曲濯纓怎麼忍心看他們生離。
「我有你，就很好了。」拍拍梅長蘇的手，曲濯纓虛浮一笑。
喪禮期滿，大家都折騰的筋疲力盡。而梅長蘇在這一月的煎熬下，自是免不了病發。好在有晏大夫從旁看顧，此次病勢不像從前驚險，可仍是避免不了咳血盜汗，發燒昏睡等症狀。反觀曲濯纓，儘管受了一月磋磨，整個人倒是意外的撐住了，竟似迴光返照一般。這一來，更是讓眾人捏了一把冷汗。
這日，梅長蘇昏睡了整日，直至夜半才清醒過來，擁著被子看燭火下的曲濯纓和飛流一起剪紙人。
見梅長蘇醒了，曲濯纓笑著問他喝不喝茶。梅長蘇搖搖頭，視線一轉，看到桌案上放著一張折疊整齊的信帖。再看曲濯纓時，目光中多了幾分讓人看不懂地情緒。
曲濯纓本就沒想隱瞞於他，不然就不會把信帖放在如此顯眼的地方。她少見的猶豫了一番，斟酌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也不用這樣看著我，就權當我是……問天再借兩年吧。」
梅長蘇眼神閃了閃，慘無血色的唇間吐出幾個字。
「我不同意。」
曲濯纓沒回答他，眼神悲憫，如同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在曲濯纓這樣的眼神下，梅長蘇漸漸冷靜了下來。他閉了閉眼睛，萬千思緒快速在心頭盤算，如何才能制止她。
曲濯纓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桌案上的信帖來自南楚，是藺晨親自探訪多方得來的一種煉製蠱毒的秘術。
這種蠱名為子母蠱，又名同生共死蠱。簡單來說，就是子母分別以兩人為宿主，使得兩個宿主擁有同一條命。一活則活，一個死了，另一個也別想獨活。然而讓梅長蘇不能接受的是，子母蠱相互嚮往，終其一生的目的就是為了吞噬對方。正是因為這個目的，使宿主可活，更是將人直接逼入死地。
若不能吞噬蠱蟲，便會反噬宿主，生生將其從內掏空。
曲濯纓放下手中已經握得溫熱的鐵剪，走到床邊靜靜看了梅長蘇片刻，忽的一笑。
「不這麼做，我拖不過今年。這麼做，或許明年，我還能陪你吃餃子。」
這是讓梅長蘇自己選了。梅長蘇忽然覺得，沒有哪一個時刻，他是這樣痛徹入骨的恨她。到底是有多殘忍，才讓一個隻身遺留在世的人，親自選擇愛人存亡的期限啊。
兩個人的眼神交匯許久，直到梅長蘇通紅的雙眼落淚，曲濯纓才忍不住心中翻湧起的驚濤駭浪，一頭撲進他懷裡。
十三年前，聽聞長兄在牢獄中讓傳旨內侍連讀三遍旨意時，她沒哭。聽聞母親自縊而死時，她沒哭。聽聞朝陽公主忤逆犯上，自甘墮落，由甯國侯斬殺梅嶺時，她沒哭。甚至於太奶奶去了，她都沒哭。
現在，她終於在愛人懷裡放聲大哭。哭自己的無力，哭上天的不公，愧疚，自責，痛恨，不甘，種種情緒交織。她終於挺不住了，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直哭彎了林殊的脊樑。
林殊用臉頰摩挲著她的鴉青長髮，面上又痛又癢，簌簌淚水奪眶而出。他呢喃著，哀求著，「別留我一個，好不好？再陪陪我，好不好？別死……好不好……」
而曲濯纓，她只能痛哭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夜之後，這兩人達成了共識，默契的沒有再提起此事。一個勢在必行，一個知道攔不住，便索性不去管了。只是有時候，素來自律的梅長蘇會抱著一罎子酒，坐在院中年前新植的桂花樹下自斟自飲。面上總是帶著幾分茫然，和苦楚。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曲濯纓再次離開了蘇宅，帶著南星，雲袖觀和庭生去了京城近郊，一個名為犀牛鎮的小鎮養病。
此次非同尋常，名為靜養，實則是找一處安靜的地方種蠱。曲濯纓手下的這支秘教本就擅長此術，而今有了確切的實行方法，南星特意遣來幾個可靠的教眾為自己護法，又有雲袖觀在一旁坐鎮，務必達到
萬無一失。
之所以將休養的地方選在犀牛鎮，也是因為此處只是京城周圍很普通的一個鎮落，若不是趕集之類的日子，平時可說的上冷清。越不起眼，就越安全。再來，這裡環境結構簡單明晰，容易掌控，方便北澤把教內勢力不聲不息的安插過來，牢牢將其掌控在自己手中。
此次出行，曲濯纓本是不打算帶著庭生的，最終耐不住少年紅著眼睛哭求。於是，在一個尚算氣爽的日子，曲濯纓的車駕自城門而出，雖是無心，恰恰好碰上了被判處流放黔州的謝玉。
負責趕車的北澤見到謝玉，心中猶豫了一下，側過頭低聲向車內稟報。曲濯纓想也沒想，直接叫他不用理會。
該說的她都已經和謝玉說完了，這輩子，是再不相見的結局，對於這樣一個人，曲濯纓沒興趣再浪費本就不多的精力。
可是，便是心中想得透徹，待車駕行遠，曲濯纓仍閉著眼睛輕聲問了南星一句。
「派你去和長公主說得事，你可辦妥了？」
「一切妥當，教主放心吧。」
曲濯纓點點頭，睜眼時，眸子裡再無憐憫。
「這邊的事情一結束，景睿這孩子，大概就會隨宇文念回南楚吧？」像是隨口一問，曲濯纓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並不期待下屬會回復自己什麼。
對於蕭景睿這個孩子，她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虧欠的。時至今日，兒時印象已經很單薄了，但蕭景睿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也曾拉扯過自己的裙袍，喚自己一聲婧媛姐姐。
不過話說回來，蕭婧媛，不是早就死了嗎。
抱著這樣自我安慰地想法，曲濯纓複又閉上眼眸，養起神來。
曲濯纓離京的日子裡，京中發生了兩件事。其一，謝玉被發配，他手下的巡防營自然空落了出來。太子和譽王為了巡防營的歸屬問題爭論不休，皇帝一氣之下回了後宮，就是這個決定，陰差陽錯促成了靖王領取巡防營一職。其二，也正是因為如此，才為靖王日後晉封親王埋下了堅實有力的伏筆。
京中時局暫且不管，曲濯纓這裡要種蠱，需得事先將宿主的血喂給蠱蟲，以血為誓，讓蠱蟲臣服。子母蠱不同尋常，曲濯纓本人凝血不佳，晏大夫和雲袖觀爭執不下，最後還是選擇以雪凝草入藥，反正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沒得第二條路。
曲濯纓飼子蠱，按理說為了續命，母蠱就要種在一個身強體健的人身上。以曲濯纓的身份，想要找個甘願為她而死的人不是什麼難事。可以她的性格，根本不會為了活命而拉下一個無辜的人陪自己一同送死。幾番爭論之下，最後種植母蠱的人選，還是落到了梅長蘇頭上。
他們本就是共同從血獄歸來的人，當是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犀牛鎮。
種蠱一事持續四日，子蠱風險最大，狀況兇險，好在最後順利完成，沒出什麼差錯。母蠱那裡，早在曲濯纓啟程離京的時候，就已經率先完成了種植。此事一完畢，無論身在小鎮的曲濯纓，還是處於京城的梅長蘇，都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
再度熬過生死難關，從此後，已沒什麼能阻止他們繼續復仇了。
初夏時節，天氣熱得厲害。留守犀牛鎮的家僕們雖經過嚴格的訓練，但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到底免不了心浮氣躁。曲濯纓之前幾天一直在放血，為了讓她好好補補身子，南星和雲袖觀絞盡腦汁的準備些新奇可口的菜肴，只要她能多吃一口，兩人都開心的不得了。
曲濯纓看著她們，心裡總覺得暖帖又酸楚，能多吃一些的時候自是敞開了胃口吃，因此體重不減反增，面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這天，曲濯纓命南星將冰鎮好的糖水和綠豆翠糕分給院裡眾人吃，天氣熱，怕大家生火氣，中了署就不好了。南星看她有這樣的閒情逸致，自然是對她的要求百依百順，很是麻利的去廚房準備糖水和糕點了。
南星走了沒多久，雲袖觀就帶著一個二十來歲，看起來似是莊稼漢打扮的青年進了屋。曲濯纓還沒說什麼，那青年已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熱的天，他的額頭倒盡是冷汗，只顧著發抖，半晌也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曲濯纓不解，疑惑的抬頭看向雲袖觀。
雲袖觀長曲濯纓五歲，少時便如長姐般對她愛護有加。當年赤焰舊案，曲濯纓從邊關帶親從抗旨而往梅嶺，雲袖觀也在其列。最後也是她，在進梅嶺采藥的藥王谷素穀主的幫助下，找到了幾近氣絕的林殊和蕭婧媛。多年來，雲袖觀改頭換面，以素氏少主素以的身份活著。表面上與曲濯纓往來不多，內裡卻是一直在幫襯關照著她，無論十三年前還是十三年後，雲袖觀對曲濯纓可謂忠心耿耿，一心不二。
眼下，這位素來穩重如長姐的下屬將個陌生人拉扯到自己跟前，想必不會是尋常瑣事。曲濯纓當下振作了心神，氣勢眨眼間冷冽幾分。
「你叫什麼名字？」語氣還算柔和，其中已隱隱有幾分不怒而威。那莊稼漢在曲濯纓的凝視下更是瑟縮成一團，不敢輕易答話。
雲袖觀秀眉一鎖，索性自己上前，大大方方道：「這是郭寄，一個菜販，但不僅僅只是一個菜販。當年我救了他全家的命，於是他便在我手下作為線人，至今已有五年了，一直以來都盡心盡責，沒有差池，何況，他母親和姐姐還在藥王穀。小姐，他因為辦事妥帖很得我的信任，知道的事自是不少，若非被我親手逮住，我是不會輕易相信他反水了的。」
這話一說完，曲濯纓便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明眸輕轉，低聲問：「是□□招嗎？」
「正是。」雲袖觀點點頭，端正大方的容顏透出幾分氣憤和自責，「目前我尚不知何處露了馬腳，竟叫秦般弱逮住了線索，不過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別想從我身上翻出什麼風浪。」
曲濯纓掃了一眼郭寄，心思轉了轉，大約想到了什麼，忽而抬頭問雲袖觀：「你不覺得，這個人和童路有點像？」
「童路？」雲袖觀聞言仔細凝視了郭寄片刻，「不像啊……」
「不是說長相，是說身世。」
雲袖觀略一思忖，霎時明白曲濯纓所言何意。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目標是童路！？」
曲濯纓凝眉想了一會兒，不確定的搖搖頭：「秦般弱此人心思縝密，做事周全，她師承璿璣公主，那滑族末代公主的智計確然讓人膽寒心驚。亡國後，竟還能憑一己之力攪弄出這麼多風雲。之前秦般弱在明，我與兄長在暗，這才能在局勢上稍稍拿得住她。此刻京中必然是對□□招動了手，才逼得秦般弱病急亂投醫了。」
聽言，雲袖觀不由驚訝。之前曲濯纓在種蠱，京中諸事皆是回稟了自己，並未與她講過。不過以曲濯纓的聰慧，這樣的事定然是在心頭轉轉就能想通的。
雲袖觀道一聲是，「前幾日蘇宅傳來消息，十三先生和宮羽對□□招的清理計畫已經開始，秦般弱的十幾條眼線齊刷刷斷掉，這些人或死或叛，從目前掌握的數量上看，清理已然過半。」
「難怪，」曲濯纓歎笑，「秦般弱不會束手就擒的，她多半已經察覺出了什麼，只不過，弄錯了攻克的人選罷了。」
「那我們要不要繼續下手，不給她反擊的機會？」
「不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我懷疑，璿璣公主還留有別的暗線」曲濯纓摩挲著手指，臉上的表情頗為耐人尋味，「你多派些人手將她看住，從現在起，秦般弱的一舉一動，都不可放過。」
話音未落，南星帶著北澤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曲濯纓見了兩人臉色，不由驚奇，今日是怎麼了，身邊素來穩妥的人一個塞一個的表情難看。還不及問，北澤已經開口稟報：
「教主，秦般弱的轎子進鎮了！」
第24章 第22章 生死與共
正如曲濯纓所料，秦般弱已隱約猜測到自己的失利是梅長蘇所為，只是苦於手中沒有確切的證據，加上眼線接連被折，她已基本喪失了譽王的倚重，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秦般弱前腳進了犀牛鎮，後腳就被北澤發現了蹤跡，立時被人暗中監看起來。
及至晚間，南星手下的人前來回稟，已是把秦般弱所謀之事與她口中的四姐調查得一清二楚。
□□招利用女色，控制內闈，有獨傳的媚術。南楚秘教身為三教九流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魔教，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善類。若論控制人心的本事，秘教排在第二，尚且無人敢自詡一位。因此拿住了這件事，曲濯纓當機立斷，將計就計。
曲濯纓在犀牛鎮躲懶避暑，直到中秋將至才重新回到金陵。這短短幾個月，京中局勢風雲變幻。想起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入京，曲濯纓不由在心中感歎，世事難測，物是人非。
曲濯纓回來，蘇宅上下整裝恭候，好大一派架勢。就連穆青都上門探望，慶賀曲濯纓身體康復。
「曲姐姐，你不在的時候我姐姐發了好多快報，叮囑我一定要聽你的話。我說你不在京，去了京郊養病，她更是炸了，埋怨我沒有多來拜訪你們。嘿嘿，往後我要是來得勤快了，你可別嫌煩啊！」
對於這位摯友的弟弟，曲濯纓一向是沒轍，全部交由梅長蘇暗中管教。因此比起霓凰信中曾多番提起的曲濯纓，穆青對梅長蘇更敬畏些。
一路辛勞，曲濯纓在南星的服侍下梳洗完畢，早早的爬上床睡了。睡到半夜口渴，迷糊間一伸手，正摸到了梅長蘇。她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金陵，不知想了什麼，只顧著坐在那裡發起呆來。
梅長蘇本就沒睡熟，被曲濯纓不輕不重的一摸直接弄醒了，然而不甚清醒，坐起身來看向她。
「要喝水」話音軟軟，帶了幾分鼻音。梅長蘇無奈而又寵溺一笑，手伸到矮桌上，倒了一杯藥茶給她。
曲濯纓一口氣飲盡，將被子遞還給他，又再要一杯。這次卻是喝不完了，小口小口地啜著，剩下大半杯。梅長蘇接過她剩下的藥茶喝完，才將杯子放回矮桌，一回身就被曲濯纓撲倒在床。梅長蘇驚住，兩人歪歪扭扭的躺在床上，向來足智多謀的大才子對目前的局面根本沒有辦法，只能任由懷裡的姑娘用自己的小腦袋蹭著胸口。
子母蠱相互吸引，許是種蠱引發的後遺症，曲濯纓對梅長蘇的依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這種似乎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影響著曲濯纓每一個動作。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梅長蘇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曲濯纓趴在她胸口，正能感受到他胸口的震動。她不解的抬頭，問他笑什麼。梅長蘇止住笑，眉眼彎彎，燦若星輝。
「這幾個月我往你那兒遞過去不少消息，可你一向沒有回復，我還以為…」
「什麼？」
梅長蘇的聲音更低了，眼眸中的色彩也漸漸暗淡下去，神情認真到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在玩笑。
「以為你不在我身邊，反而過得更好。」
曲濯纓愣了。隨後而來的卻是胸口騰起的怒氣。但她很快冷靜了下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氣什麼。所以當這份衝動沉澱下來後，她感受到了自己胸膛裡那顆跳動的心臟一皺一皺，像被人在正中開了個風口。
「小殊哥哥，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龍椅上那個生性多疑，刻薄寡恩的人不是她的親人。皇室宗廟中那些流淌著所謂高人一等的血液的人，不是她的親人。甚至是，將來註定殊途不同歸的七哥，也不是她的親人。
蕭婧媛已死，活著的是曲濯纓而已。曲濯纓的親人，從來只有林殊。
半晌寂靜，梅長蘇歎息，「是我不好。你不要難過，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永遠也不會。」
曲濯纓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林殊的眼睛。
她握住他的手，捂在胸口。
「以前讀詩，讀到『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的時候，心裡總是難受得要死，大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戰場是你的歸鄉，而我不是了吧。」她說，「我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一個，我很怕，所以我們，生死與共。」
他慢慢的，用力的回握住她的手。一句話，四個字，字字千斤，幾近血誓。
「生死與共。」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8
第25章 第23章
太子被禁，東宮被封。巍巍宮城，風雨欲來。
蒙摯丟下東宮門口的太子三師，不在宮裡當值，不回統領府。在全天下的貴重人們找他找得團團轉的時候，這位領了皇上口諭就封禁東宮的大統領居然跑到了靖王府。
不待蒙摯說出來意，蕭景琰就拉著他往暗道走。
「到蘇先生那兒再說吧，省得還要再解釋一遍。」
於是兩人就站在了暗室裡，不過蕭景琰和蒙摯沒等到梅長蘇，拉了懸置的鈴繩，好一會兒，才見到曲濯纓帶著飛流從暗道裡出來。
蒙摯一愣，自蕭景睿生日宴後，已是有幾個月未見過曲濯纓。再度重逢，奈何不是敘話的時候，不免忍著一肚子疑問，著實憋屈。在靖王面前，蒙摯不好逾越，忍了又忍沒忍住，問道：「蘇夫人，你身子好些了？蘇先生呢？」
曲濯纓禮貌的矮了矮身子，「好些了，蒙大統領勿需費心。譽王來此多時，兄長怕二位等急了，叫我先下來傳報一聲，就請在此稍候片刻吧。」
三人各坐一角，蒙摯坐立不安，蕭景琰也不知為何顯得略有局促，只有曲濯纓，安然從袖袋裡拿出一本《醫經》來看。
尷尬的靜了片刻，蕭景琰想起方才曲濯纓對梅長蘇的稱呼，好奇道：「怎麼蘇夫人，也習慣稱呼蘇先生為兄長嗎？
蒙摯聽他一說，心中頓時緊張起來。反倒是曲濯纓，仍舊波瀾不驚。
「家夫比我年長些許，我平日是習慣稱呼他為兄長的。」曲濯纓一副水波不興的模樣。
「是這樣啊。」蕭景琰點點頭，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
曲濯纓自顧自看著書，仿佛老僧坐定。飛流待得無聊了，在暗道裡飛來飛去，偶爾停下步伐，側頭聽一聽外面的聲音。
忽然，少年眼睛一亮，閃身到曲濯纓旁邊，搖著她的袖子。
「毒蛇」
曲濯纓沒料到飛流會成為變數，心上不免一揪。她只能裝作不動聲色，摸了摸飛流的頭，「我知道了，去吧。」
對於這兩人相當於打啞謎的互動，蕭景琰和蒙摯大為不解。
「蘇夫人，飛流這是什麼意思啊？」
話音一落，曲濯纓涼涼的眼光掃了過去，蒙摯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蒙大統領問話，蘇夫人不可避而不答，這會引起靖王的注意。曲濯纓只好言簡意賅的解釋道，「飛流的意思是，譽王走了。」
蕭景琰一聽，不由驚奇：「可是……為什麼？」
曲濯纓笑了笑：「飛流是少年心性，給人取個綽號而已，哪兒有難麼多道理呢。」
沒想到飛流聽到這裡，立刻閃身飛了過來，很不願意曲姐姐冤枉自己的樣子。少年坐在曲濯纓下手的位置，抬起頭認真的對她解釋道：「蘇哥哥！」
曲濯纓頭大。
蕭景琰看了一眼曲濯纓，眼神深意驟起。他轉眼去看飛流，溫聲問：「飛流，你的意思是，蘇先生叫譽王毒蛇嗎？」
飛流點頭。
「那你知道為什麼嗎？」
「噁心。」
蕭景琰和蒙摯一愣，後者悄悄看向曲濯纓，她表情仍如石板一般，看不出情緒，只是眼底幽光黯然，看起來似乎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沒想到接下來，蕭景琰換了個問話方向。
「飛流，如果譽王是毒蛇，我是什麼。」
曲濯纓的手不由捏緊了。
飛流偏著頭定定地看了蕭景琰一陣，轉而又去看沒有表情的曲姐姐，最後慢慢道：「水牛。」
蒙摯被飛流的回答一嗆，「水牛？你為什麼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殿下嗎？」
少年的動作和答案讓蕭景琰心裡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再度蘇醒。他臉上沒什麼笑意，平靜的直視著曲濯纓，「我想，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曲姐姐為什麼會把我叫成水牛吧。」
蒙摯就是再遲鈍，這次也能察覺出空氣裡凝滯得那股濃濃的不對勁。
「這個……不會吧，蘇夫人和您沒什麼深交，怎麼會隨意給殿下取綽號呢。蘇夫人看起來，不像是這種人呀。」
「或許蘇夫人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面呢？」蕭景琰看著曲濯纓，緩聲說：「以前皇長兄，小殊和婧媛都這麼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象牛一樣的倔，怎麼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是真的被嚇住了，甚至於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蕭景琰還在盯著曲濯纓，後者在那樣灼灼的注視下，牽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這微笑既歉然，又帶著幾分羞赧和惶恐不安。
恰好此時梅長蘇走了進來，蕭景琰的視線被吸引了過去，定定凝視著他的謀士。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才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長蘇正解釋著，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再望向曲濯纓，她滿面尷尬的看著自己，似乎是在求救。於是立即覺察出事情的不對了，「怎麼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嗎？」
「也沒什麼，我們在說……水牛的事情。」
此言一出，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曲濯纓則表現出一種難堪。梅長蘇瞬間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先是有些歉疚和意外，然後才用有些責備意味的語氣對飛流說，「那是霓凰姐姐在開玩笑，不可以學。」
「曲姐姐！」飛流很委屈，撲過去抱著曲濯纓的腰，把臉埋在她肚子上。
梅長蘇被飛流的反駁一哽，歉然的看了看蕭景琰，對上曲濯纓後，又顯得頗為無奈。
「濯纓，你以後也不許學，知道嗎。」
這是一副護短的語氣，好像曲濯纓和飛流一樣，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是。」曲濯纓低聲應了，臉微微漲紅，轉過身對蕭景琰道，「對不起，殿下。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閒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裡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了去，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蕭景琰臉上湧出一股失望，「我還以為……」
蕭景琰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是無論梅長蘇還是曲濯纓，都僅僅是靜靜的候在那裡，沒有接他的話茬。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還以為什麼？」
「我還以為，蘇夫人以前認識什麼人。」蕭景琰只說了這一句，就像是重新打起精神一般，「想來霓凰郡主與蘇夫人十分投緣，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和你談起。」
曲濯纓的臉上仍帶著幾分惶然，「郡主身邊實在沒有什麼知心朋友，于我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抒發一下情懷罷了。」
蕭景琰深深看了曲濯纓一眼，「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勝於我，是我小看蘇夫人了。」
「殿下哪裡的話，」曲濯纓站起身，「既然二位還有要事與兄長相商，我就不打擾了，先告退了。」
幾個人胡亂客氣了一下，曲濯纓帶著飛流正欲離去，走了幾步卻又去而複返。
「對了殿下，」曲濯纓盈盈而立，「您拿去的那本《翔地記》不知看完沒有？那本書我只看到一半，無奈後來離京養病，沒有帶走，這次回來本想讀完，不想問了兄長才知被殿下借走了。書讀一半不能繼續，實乃懸心，如果殿下看完了，可否儘快歸還？」
蕭景琰笑道，「這本書現在我母妃那裡，過兩天我進宮請安時再拿過來吧。」
曲濯纓應是，反身離開了。
又過兩日，蕭景琰晉封五珠親王的聖旨頒下，譽王氣急，仿若火燒眉毛，不僅召集府內心腹商討應對之策，更是往蘇府跑了好幾趟。有時來得急，曲濯纓不能及進暖閣，只好坐在那裡陪梅長蘇忽悠譽王。
譽王最後一次來蘇宅，曲濯纓正和梅長蘇臨窗臨帖，修復一卷殘破的古卷，譽王一來就看到倆人親近之態，更是覺得憋屈生氣。
好你個梅長蘇，我這兒急的火燒眉毛，你還有心思秀恩愛呢！
倆人合力把譽王安撫了一番，他心裡略微定了定，回府再一細想，卻是越發覺得坐臥不安。秦般弱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四姐那邊得手，童路如預想那般被收得服服帖帖，靖王加封五珠猶如鐵證如山，她很有底氣的對譽王說，是靖王真的得到了這個麒麟才子。
蘇宅對這一切早有防備，外松內緊，被黎綱和甄平整治的如同鐵桶一般。南星手下的姑娘們有了回信，秦般弱的暗線又被她零零總總挖出不少。曲濯纓雖然對父皇寒了心，可畢竟是生於此長於此，這已不是她的家，卻總還是她的國。秦般弱所謀之事，必不能讓她得逞。
童路依舊每隔一天來蘇宅一次，有緊急情報時便天天會來。曲濯纓沒有告訴童路他身邊那個雋娘的真實身份，有時候麻痹敵人才更能一擊致命。但曲濯纓和梅長蘇都知道，童路是不能信了，所以令南星另外安排了監控大局的線人，是教中有些資歷的老人了，化名車三娘。
入京後的第二年，時間仿佛走得格外快，暮秋之際院內落葉紛紛，就快要到霜降了。
第26章 第24章
「你們這是看什麼呢？誰送來的食盒啊？」
蒙摯大闊步進來，曲濯纓沒理他，認真的將食盒裡外檢查了一番，確認真的沒有什麼特別之後，才將其中一盤點心單獨拿出來，把食盒遞給飛流。
「去吧。」
少年很高興，帶著食盒飛到後院去找庭生一起分享糕點了。
蒙摯向梅長蘇求解，後者幽幽道：「食盒是列將軍送來的，說是靜妃娘娘做的。」
「宮裡的！」蒙摯一驚，「靜妃娘娘不會察覺出什麼了吧？」
梅長蘇沒說話，自從知道書在靜妃那裡，他心裡就一直在擔心。他把目光轉向曲濯纓，似乎在詢問她的看法。
曲濯纓抿抿嘴：「沒有榛子酥。」
梅長蘇神情一滯，蒙摯更是迷惑不解了，在這兩人中間夾著實在不好受，他們講話不多，裡面的彎彎繞繞卻真是不少。蒙摯覺得心很塞。
「哎呀，我說你們能不能牽就我一下，講話就講得清楚明白一點！」
曲濯纓還沒來得急跟蒙摯算上次在密室裡話多幫倒忙的賬，現在更是直接翻了個白眼，壓根不搭理。
梅長蘇被曲濯纓逗得無奈一笑，「景琰愛吃榛子酥，而我對榛子是過敏的。」
「啊？」蒙摯驚訝，「就憑這個你們就斷定靜妃娘娘知道了，是不是太武斷了些？」
曲濯纓淡淡一哂：「既然你能一眼認出兄長，憑靜姨聰敏過人，從蛛絲馬跡裡尋些端倪出來又有什麼奇怪？」
蒙大統領被曲濯纓一番人參公雞，終於回過味兒來，意識到自己得罪了這位殿下。
曲濯纓卻是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她經常跑到芷蘿院後面那個種滿花藥的藥圃玩耍，回含章殿時一身藥香，母妃就知道自己定是又逃了老夫子那『之乎者也』的課出去玩了。
每次母妃教訓自己，不是罰抄書就是繡荷包，這種程度的懲罰太奶奶和長兄不好出言求情，對曲濯纓來講則是最殘忍不過了，因為這樣她就不能和小殊哥哥一起騎馬練劍。於是曲濯纓賭氣，每次出走都是帶著自己的筆墨和針線包跑去芷蘿院，靜姨總會做好吃的藥膳點心，陪自己一同抄書或是做針線。
那時候靜妃總說，「景琰淘氣，還是我們婧媛最貼心了。」
梅長蘇知道曲濯纓與靜妃感情不同旁人，而蒙摯瞧兩人都不講話，知道他們肯定是想起了什麼觸動情思的事。
蒙摯清清嗓子，試圖轉移話題：「呃……那你剛才找什麼呢？」
曲濯纓歎了口氣，從旁邊的小託盤上拿起一盤子點心放在中間。
「八寶酥，我小時候每次去芷蘿院，她都會做這個給我。」
梅長蘇目光沉了沉，「你打算怎麼辦？」
「靜姨不會和七哥說什麼的。」曲濯纓的手指在袖子上隨意摩挲著，語氣十分篤定，「蒙大統領，我會安排南星進宮與靜姨見上一面，你能幫我稍微鬆懈一下宮城的巡防嗎？只需一炷香的時間便可。」
蒙摯被曲濯纓肅然懇請的語氣嚇了一跳，「這是小事，我自然沒什麼問題，只是你有把握嗎？萬一被旁人認出來怎麼辦？」
「無妨，南星從未在宮中走動過，哪怕眼生引人注意也決計不會牽出什麼。以南星的本事，只要不是你親自出手，誰都奈何她不了。」曲濯纓看著眼前那碟八寶酥，「再說，即便含章殿封宮已久，我在宮裡也並非全無幫手。這些年為了清理秦璿璣的暗線，我是下過苦功夫的。」
蒙摯點點頭，「這倒是，你和小殊做事，素來沒有不周全的。」
梅長蘇倒不像蒙摯那麼輕鬆，問道：「芷蘿宮裡可收拾乾淨了？」
「故意留了線索，清理太乾淨反倒無端生出變數，不好控制。」
「不錯，利用得當，興許還能成為助力。」梅長蘇拿起一塊糕點，稍微咬了一口，臉上露出懷念，「這麼多年了，味道一點都沒變。」
夜已過半，禁軍巡防還未到交班的時辰，此時是人最容易犯困，守備最鬆懈的時候。南星身法俐落，幾個縱躍，已然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翻越過宮牆房檐，落在芷蘿宮後院。南星奉命而來所為之事有二，一是向靜妃交接曲濯纓在宮中經營的眼線和力量，二是與靜妃講明芷蘿宮裡的滑族眼線。
曲濯纓特意交代南星，自己和梅長蘇的事情一概不許多言，靜妃若問，只需說一切皆好，萬勿惦念。另外，曲濯纓還讓南星將一隻繡著梅花的荷包轉交給靜妃，裡面裝得是石楠花，到時靜妃一看便知，可以確認南星的身份。
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待到天亮，水過無痕，便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除了靜妃，她的心緒在這夜之後越發平定，故人子女仍在，她相信，舊案昭雪，此期可待。
霜降之後，各州府相繼呈表旱災案情，諸如嶽州等地，災情之嚴重可說顆粒無收。那岳州知府是個拎不清的，按照往年舊例向譽王進項貢禮，足足有五千兩雪花銀。這送禮的隊伍進江左地界，被江左盟的兄弟劫了下來。原本壓下靖王一頭，主理賑災的譽王被告到了皇帝桌案上。
既然民情民怨沸騰，譽王自不可能主理此事，靖王臨危受命，與戶部尚書沈追配合默契，差事辦得極好。
日子這麼忙忙碌碌的過，到了年底，太子被廢為獻王，令遷出京城，謫居獻州。靖王因賑災一事處理得宜，加封王珠兩顆，與譽王同為七珠親王。
年前連下幾場大雪，整個京城都白茫茫一片。天寒地凍之時曲濯纓又犯懶不愛動彈，鎮日裹著柔軟厚實的狐裘蹲在炭盆前，懨懨地不愛說也不愛笑，梅長蘇怎麼逗她都興致不大。
兩人分種子母蠱，血氣連枝，互有感應。梅長蘇的寒毒有復發的跡象，他自己或許還沒有切實感受，但曲濯纓覺得體內氣息亂竄，搭了自己的脈後，心下已有了然。
雪欲停的時候，距離年夜已沒有幾日，蘇宅上下卻是完全沒有過節的氣氛。晏大夫下了狠藥，梅長蘇這幾日俱昏昏沉沉的睡著，曲濯纓體內的子蠱因察覺到母蠱消弱，正是蠢蠢欲動。南星每日放血煎藥，這才稍微壓制下子蠱暴動。
喝過藥，曲濯纓盯著藥碗出神。南星問她，她想了想，忽然笑出了聲。只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湧出了眼眶，又哭又笑，瘋癲了似的。
「教主……」南星大駭。
「南星，」曲濯纓抹了一把眼淚，臉上悽惶，「你看看我現在像什麼樣子，人血度日，和怪物有什麼區別？」
南星見曲濯纓哭，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奈何根本無從安慰。兩人沉默著，這股哀戚還未消散，雲袖觀就在黎綱的帶領下匆忙忙走進來。
雲袖觀若無要事，萬萬不會冒然來蘇宅。曲濯纓心下一跳，覺察不對。雲袖觀神色不善，眉間愁雲慘澹，眼神還算堅定，但遮不住內心的不寧。
果然，待一站定，黎綱便報：「夫人，衛錚出事了。」
第27章 第25章
曲濯纓眉心一跳，問：「甄平呢？」
聽曲濯纓這樣問，黎綱就知道瞞不住她，只好老老實實道：「衛錚出事，我們之前就得到了消息，懸鏡司似乎有所防備，從押運地到京城，這一路皆是遠遠繞開了江左十四州的地界，兄弟們準備匆忙，兩次劫囚均以失敗告終。今天……今天衛錚的囚車押到城門，甄平親自帶弟兄去劫車了。」
曲濯纓的腦海裡亂成一團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好將線索梳理一遍。一年前，衛錚化名素玄，以西越藥王穀少當家的身份和潯陽雲家的長房長女雲飄蓼成親，這在當年轟動一時，江湖至今還引以為佳話。雲家乃是望族，藤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讓夏江得了空子不足為奇。夏江現在出手，意味著他和譽王已經聯手，這倒是在曲濯纓預料之中。這些且是後話，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把衛錚救出來。
沒錯。從一開始，曲濯纓的想法就是要把衛錚救出來，這不是一道選擇題，這個問題只有一個既定答案。
「甄平回來，即刻叫他來見我。」曲濯纓摩挲著手指，「雲姐，你現在馬上離京，去廊州，告訴盟裡所有赤焰舊部，無論以前品階如何，一概不許輕舉妄動，弟兄們要蟄伏一段時間了。」
「是！」雲袖觀心緒還算鎮定，見曲濯纓這般果敢，像是瞬間找到了主心骨。
「懸鏡司抓衛錚是為了七哥，他尚不在京中，靖王府裡首先得到消息的應是列戰英，告訴前院，列將軍若來府裡，直接帶到我這兒。」念及這裡，曲濯纓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南星，芷蘿宮那個小新，你可料理好了？」
「教主放心吧，這丫頭是個死心眼，為保萬無一失，我已在她身上種下幻蠱。」南星語調平靜。前次譽王和皇后聯合向芷蘿宮發難，意圖通過小新添油加醋的『通風報信』引得梅長蘇與蕭景琰互生嫌隙。而小新早已被種下幻蠱，這蠱每隔半月發作一次，蠱蟲蘇醒時若得不到解藥，蟲蠱便會隨著血液四處遊走，啃食經脈，屆時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招失利，難怪他們要狗急跳牆，下狠手了。
「黎綱，還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事嗎？」曲濯纓的精神差極了，只稍微廢了些心力，她的臉色便蒼白如雪。
黎綱不忍，只好快速稟報，「如夫人所料，童路叛了。幸好車三娘事先與十三先生通過氣，大理寺帶人去查抄妙音坊時兄弟們已經撤了個乾淨，現在京中的分堂暗口都暫時由車三娘與宮羽接線，咱們並無損失。」
「不用管童路了，他既背叛，那就任他自生自滅吧。」曲濯纓長長送了一口氣，「對了，言國舅那裡……」
「言國舅那裡，您吩咐完我就去說了，他也答應會助靖王殿下」黎綱道，「夫人，您緩口氣，歇息一下吧。」
曲濯纓在腦海裡把所有該想的問題都過了一遍，確認目前只有等待一途後，終於慢慢放鬆下緊繃的精神。
「皮肉之苦衛錚是免不了了，不過夏江抓他是沖著七哥來的，他的性命暫時無虞。」不知道是不是在自我安慰，後面的話，曲濯纓的聲音越來越小，「黎綱，甄平是帶著飛流去的吧？等飛流回來，叫他不要去兄長那裡，免得他亂說話。還有晏大夫，請他下狠藥，讓兄長好好睡覺。」
「夫人……」
「去！」曲濯纓厲色。
「是！」
這次以劫囚為目的的行動可說完全失敗，飛流率先回來，一進院子就被北澤哄著領到曲濯纓房裡。
「不好玩！」飛流氣呼呼的，烏黑俊秀的眉毛擰成一團，「騙我！」
饒是再沉重的心思，看到飛流這般模樣，曲濯纓還是忍不住發笑，她招呼少年到自己身前，從桌案上拿了脆餅和牛乳茶給他。
「飛流，蘇哥哥生了很重的病，你這幾天在曲姐姐這裡，不要去打擾他好不好？」
飛流眼神清澈而懵懂，「曲姐姐！」
「是啊，」曲濯纓點頭道：「很嚴重，曲姐姐也不知道怎麼辦，你要是不答應，蘇哥哥就養不好病，那曲姐姐只好寫信叫藺晨哥哥來了。」
「不要！」
「那你聽話？」
「聽話！」
與飛流達成共識，不多時，黎綱帶著甄平進來，甄平身上有傷，曲濯纓見他臉色便能猜出劫囚是以失敗告終。故而不再多廢話，直接道：「京城周圍的探子來報，素穀主正在路上，七哥那邊，估摸明日也能進京，所有的事等到那時再細說吧。黎綱，你現在帶甄平去包紮。北澤，你去……給弟兄們收屍吧，一應撫恤事宜，你自己看著辦。」
三人領命，依次退出房間。飛流從未見過曲濯纓這般不苟言笑，此時坐在她下手的位置，抱著膝蓋定定盯著她看個不停。
「怎麼，覺得曲姐姐這個樣子很陌生？」曲濯纓問了一句，似乎也沒指望從飛流那裡得到什麼答案。只是少年向來出人意料，他眨眨眼，很仔細的想了想曲姐姐的問題，這才說：「蘇哥哥。」
曲濯纓一愣，「是說我這樣很像蘇哥哥嗎？」
「嗯！」飛流側頭，忽然笑了，「哥哥姐姐，一樣的。」
不知為何，這樣一句話，讓曲濯纓眼眶又濕潤溫熱起來。
梅長蘇睡了一整日，他始終昏沉，輾轉醒了許多次，怎麼也睡不踏實，且每次醒來時曲濯纓和飛流都不在身邊，他便暗覺不對。
「飛流」
「宗主，可是有哪兒不舒服？」 一聲過後，本該迅速出現在梅長蘇面前的少年卻始終不見蹤影，聞聲進來的人是黎綱。
「黎綱，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梅長蘇目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下屬，「濯纓和飛流不在，定是濯纓下了死命令，飛流不得不服從。這兩個人都不守在暖閣而在別處，一定是有什麼事要瞞著我，不想我知道。」
黎綱低下頭，咬緊牙打定不說。
「我知道自己現在身體不好，不宜激動，但讓我這樣一直瞎猜也不是什麼好事吧？」梅長蘇閉目凝了凝神，「濯纓不讓我知道，你就是鐵了心不說，我不難為你，你去請濯纓過來，我親自問她。對了，再順便把甄平也叫來吧。」
黎綱的手緊了緊，沉聲道：「是！」
幾人來得很快，聽說蘇哥哥醒了，飛流跑得最快。曲濯纓進門時，梅長蘇擁著厚實的棉被，臉色與純白棉被已相差無幾。
其實曲濯纓一開始就知道根本瞞不住梅長蘇，她心裡抱著的是能拖多久是多久的念頭。梅長蘇醒來之前列戰英已經來過，曲濯纓告訴他，靖王殿下那裡一定要穩住，衛錚，她會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任何代價營救，殿下只需咬定自己與之後發生的營救行動無關就是。
而在梅長蘇派人來叫他們之前，藥王穀的素天樞素老穀主也已經到了，曲濯纓正在和他們制定以『毒蟲、藥粉、□□』為主的行動計畫。
「濯纓，衛錚是不是出事了？」
曲濯纓扶著梅長蘇坐好，又將炭爐推到他跟前，這才平靜的說：「沒錯，衛錚押送藥材時被夏秋帶人抓了，他們有備而來，我們幾次劫囚只能無功而返。七哥那裡我已安撫好，素穀主也在府裡，他帶來的人不多，毒蟲藥粉卻是不少，營救計畫我初步擬好了，你且安心，我慢慢說給你聽。」
「好，」從最初的震驚中快速定下心神，梅長蘇道：「聶鐸那裡……」
「我給霓凰傳過書了，叫他除了雲南郡府，哪兒也不許去。」
被曲濯纓打斷，梅長蘇頓了一下，像是不及反應，過了一會兒他才略有感傷的說：「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倖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只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為防萬一，叫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動。」
黎綱和甄平自方才起就靜默的聽著曲濯纓和梅長蘇你一言我一語，直到這時，黎綱才開口道：「宗主，這些事夫人已經安排過了，您就寬寬心吧。」
曲濯纓知道，梅長蘇這是真的著急了，不然以他對自己的瞭解，怎麼會想不到這些。
「你辛苦了」梅長蘇握了握曲濯纓的手，轉頭將目光看向跪坐在身前的黎綱和甄平，「你們兩個……」
梅長蘇正要說什麼，黎甄兩人忽然一起叩首，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幼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只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物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他轉過目光，無聲的詢問著曲濯纓，她面容沉靜，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他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也罷，如今多事之秋，若你們真的離開，我一時間倒真找不到合適的幫手，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是！」這兩人大聲應諾，同時松了一口氣。就是這時，懸掛在暗道的銅鈴被人輕輕拉響，曲濯纓和梅長蘇對視過後，雙雙歎息。
在這種時候還要想盡一切辦法偽裝，演戲，真是心累啊。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09
第28章 第26章
室外天寒地凍，暗道則更是陰冷非常。曲濯纓幫梅長蘇披好狐裘，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七哥這個時候來，不僅僅是為了營救衛錚之事。
梅長蘇將曲濯纓的擔憂看在眼裡，低聲安撫道：「暗室陰寒，景琰那裡由我去說，你就不必下去了。」
「不錯……七哥來找謀士談事，我確是不宜在場」想到這裡，曲濯纓了然的點頭應了。
梅長蘇沒說話，只笑著幫曲濯纓把散亂的青絲別在耳後，轉身，鎮定的帶著甄平進了暗室。他一走，曲濯纓唇角的淡笑立刻支撐不住，內心深處的不安從梅長蘇離開的那一刻起被無限放大，她心神不寧，六神無主似的來回在暗室門外踱步。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黎綱見曲濯纓實在坐立難安，輕聲問道：「夫人，要不然，您下去看看？」
曲濯纓聞言腳步一滯，她只思考了一瞬，很快就做出決定，頭也不回的進了密道。才走下臺階，曲濯纓便聽到銅鈴叮噹落地之音，緊接著，梅長蘇雙膝跪地，一聲幾近於哀求，帶著隱忍顫音的「殿下」讓她的手指瞬間冰涼，仿佛心臟都跟著揪起來。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切卑求。
陰冷的密室裡，牆壁上的燭火晦暗，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地道彼端靖王府的大門。曲濯纓躲在陰暗與光明的交界，四肢冰冷，腦中一片空白。她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蕭景琰那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利刃般戳進曲濯纓的心口。在蕭景琰轉身離開後，那扇連著蘇宅和靖王府的門吱呀呀的緩緩閉緊，一切重歸黑暗。
梅長蘇心口一甜，整個人劇烈咳嗽起來，他一動氣，曲濯纓免不得跟著受累，耳鳴目眩，似站不住般。她腳下一軟，身子向後虛晃，好在黎綱迅速上前攙扶住她才沒有摔倒。
「七哥從宮裡回來的嗎？」曲濯纓聲音虛弱，若非黎綱耳力好，只怕旁人根本聽不到她在呢喃什麼。
「應該是，殿下回宮述職，許是順路去看望過靜妃娘娘。」黎綱答。
「是小新。」曲濯纓凝眉略想，很快得出了答案，「別叫她死了，總要教教她怎麼管好自己的嘴。」
等曲濯纓緩過這口氣，黎綱才扶著她往外間走，「是，我這就去知會南星。」
「等一下，先備車。」
「您要出去？」黎綱馬上要勸，但曲濯纓已經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只需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就是。黎綱知道曲濯纓定是疲累，因此不願意多浪費她本就不多的精力。昨日幾乎殫精竭慮了一整日，能撐起到現在還沒病倒，靠得無非心中一口氣，一個絕對不能倒下的信念。
「是」黎綱按照吩咐快速退了出去，緊接著南星進來幫曲濯纓穿戴好外袍披風。
兩人站在門口等待梅長蘇和甄平，梅長蘇臉色煞白，見到曲濯纓，立時走上前，「你就別……」
「我一定要去。」曲濯纓秀致的眉毛平展，目光冷冽，像臘九寒冬的冰雪。
梅長蘇一窒，隱隱已經猜到她要做之事，卻仍舊不置信的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
曲濯纓抬眸直視他，薄唇輕啟，「破釜沉舟。」
隆冬時節，金陵的雪下得比前幾日都要大，梅長蘇和曲濯纓站在靖王府門口，這地方四處透風，他們已足足侯了半個時辰。又過片刻，虎影堂的大門被從裡打開，列戰英快步走出來。
「蘇先生，蘇夫人，我們殿下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時不得閒暇，二位還是請回吧。」
「請你轉告殿下，如果他今日不來見我，我是不會回去的。」
梅長蘇語調平靜，曲濯纓卻不像他那般好脾氣，她臉色冷淡並無怒容，卻讓列戰英看後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列戰英也是飽經沙場之人，但在曲濯纓面前，似乎總是被她那種說不出的氣勢逼得挺不直腰杆。
「列將軍，我倒是不知靖王殿下這怒氣從何而來，你叫他出來見我，他不出來，我便是無視軍規，硬闖也要見上他一面。煩請將軍在我爬進去之前，幫我轉告一聲吧。」
列戰英兩處為難，素來俐落的一個人，此刻竟支吾起來。半晌才猶豫著問：「蘇夫人，您……您是真的不想救衛錚嗎？您那天不是……」
「數九寒冬，你也知我病體難支，我不願無端多費口舌，你叫靖王來見我。」
擱在平素，梅長蘇和曲濯纓自是以殿下稱之，現在換成靖王，可見她確是怒氣難平。
列戰英無奈，只能回去通稟。梅長蘇看了曲濯纓一眼，心下歎息，知道她定然不會任由這口氣慪在胸口，隱忍不發了。
這邊列戰英剛進去，蒙摯就闊步走了進來。見到梅長蘇和曲濯纓的臉色，蒙摯直覺不妙，甄平早就忍不住了，一聽蒙摯問話，氣呼呼的把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全數倒了出來。
「把宗主和夫人扔在這半個多時辰，連個面都沒露過，還以為我們宗主和夫人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他！」
「這怎麼行！」蒙摯一聽就不樂意了，「他人呢？我找他去！」
「你別去」曲濯纓聲音很輕，只一發聲，蒙摯馬上應聲停了腳步，還未及發問，他就明白了曲濯纓的意思。
虎影堂的門重新被打開，蕭景琰和列戰英正向門口走來。一見蕭景琰出現，蒙摯迅速恢復常態，遙行一禮，「靖王殿下。」
蕭景琰無言，待他走到跟前，梅長蘇、曲濯纓並甄平也依例行過一禮。
「蘇先生，蘇夫人，你們這又是何苦呢。」蕭景琰聲音冷硬，「該說的，不都已經說清楚了。」
「在殿下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前，就不算說清楚。」
曲濯纓聽梅長蘇說完，立時眉頭輕蹙，似乎是在嫌他這句話說得太軟太沒力度，她不滿的側頭瞥了他一眼。
「殿下，您剛回京吧？」曲濯纓一開口，蕭景琰的目光順勢轉了過來，他其實很好奇，向來鮮少與自己交集的曲濯纓為何會陪同梅長蘇站在這裡。而她一句話，更是讓蕭景琰一時摸不清她什麼心思。
曲濯纓根本不給蕭景琰開口的機會，緊接著輕飄飄的扔過來一句：「殿下，您在密室裡發了一通邪火，這會兒可冷靜下來了？」
「邪火？難道在蘇夫人眼裡，我母妃的死活，衛錚的死活，就是無關緊要，不值得在意的嗎？我倒是好奇蘇夫人知道些什麼，為何會站在這裡，難道還怕我給蘇先生氣受嗎？」
「一口一個生死，一句一個情誼，好一個重情重義的靖王殿下！」曲濯纓不怒反笑，「我倒是要問問靖王殿下知道些什麼？偏聽一人之言，豈非從一開始就對梅長蘇抱有偏見？幽幽宮城，我夫妻二人不過江湖草莽，何以施法援救？殿下又焉知我們是冷眼袖手，全不作為了？
你既提衛錚，我還要問問列將軍，巡防營是何時得知衛錚押運入京，又可有在他被押進懸鏡司地牢前做過什麼？
我江左盟數十名弟兄以命相搏，現在還躺在城北的義人莊呢！」
蕭景琰眸中精光乍現，「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曲濯纓冷笑，「殿下不明白？不明白就跑過來發了通火？又把無辜之人晾在這裡整整半個時辰？我看你簡直是狼心狗肺！」
「你！」
「怎麼？現在殿下有功夫跟我廢話了，卻還沒時間聽聽你口中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性良知的人談談關於營救衛錚的事情嗎？」
蕭景琰被曲濯纓一句句逼問震在當場，好半晌，他才在梅長蘇和曲濯纓詫異的目光下緩緩搖頭。
「蘇先生可還記得，當初霓凰郡主遇險之後，我特意與你定的規矩。」
規矩？
曲濯纓腦中遍尋無果，只好猜測是那時自己昏迷未醒，因此不知他們有過這樣一次密談，定過一番規矩。她狐疑的看向蕭景琰，不解他這是要說什麼。與曲濯纓不同，梅長蘇在聽到蕭景琰反問時就已經想到這個牛脾氣接下來會說什麼了，但他還是不死心，顫著聲問了句「那又怎麼樣？」。
「同樣的事情，先生已經一而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生拿衛錚來做再而三。先生的所作所為已然觸及到我的底線，請恕我再難相信你。」
「殿下以為我在敷衍你？」梅長蘇臉上一片慘澹，「殿下覺得我不會真心實意的去救衛錚？」
「難道不是嗎？」
這話一出，不止梅長蘇和曲濯纓震驚不已，血氣霎時翻湧，就連旁邊的蒙摯都看不過去了。
「殿下，你再考慮一下，蘇先生不是這樣的人啊！」
「蘇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恕我眼拙，實在是看不透。方才蘇夫人所說之事也似乎別有隱情，但在我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過什麼我已大抵可知，你們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也許我沒有先生思謀周全，也許當前的大好局面會因此而斷送，但搭救衛錚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做。
先生麒麟之才大可另擇賢主，就當是一開始，你選錯了人吧。」說完，蕭景琰再無二話，擦身而過，將背影留給梅長蘇和曲濯纓。
如果說方才曲濯纓一通洶洶逼問是為了下猛藥治沉屙，是為了快速佔據主導地位，是為了打開一個良好的談話局面。但是現在，自己這個七哥的死心眼和倔脾氣將她所有良苦用心全部當成驢肝肺，冷言冷語打碎不說，還要狠狠扔在地上踩個上兩腳。
所以在蕭景琰眼裡，梅長蘇就是個沒有人性沒有良知，眼中只有利弊的陰詭謀士。什麼霓凰遇險，私炮房驚天一案，靜妃宮中受辱，都是可以任由小新攪弄舌根，夏江和譽王稍微一使手腕就能栽在梅長蘇腦袋上的屎盆子。
梅長蘇忍住翻滾的情緒，追著喊了兩聲殿下，蕭景琰去意已決，並未因此有過一絲動搖。漫天大雪，偶爾幾朵冰涼的雪花飄進曲濯纓的眼睛裡，她眸中刺痛，心中驚醒，終於狠了狠心，揚聲、厲聲，語調尖銳到無以復加。
「蕭景琰！你給我站住！」
曲濯纓抬腿欲追上風雪中佇立的蕭景琰，卻冷不防被梅長蘇拉住衣袖，他眼中的痛色非但沒有制止她前行的決意，反而激起了心底一直被刻意壓制的怒火。
蕭景琰止住腳步，但並未回頭，「蘇夫人，今天無論你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
「你放屁！」曲濯纓一把甩開梅長蘇的手，「我何時說過要阻止你？我又何時說過要你捨棄衛錚？我只問你，沒有梅長蘇籌謀，你要怎麼做？你是沖到宮裡逼著皇上放人，還是帶你的府兵去圍抄懸鏡司？」
「那也總比為了一己私利，龜縮不前的好！靖王府上上下下都是血戰沙場的漢子，做不出這種事！」
「祁王府上上下下都是為國為民，激濁揚清的好漢，赤焰帥府也是鐵血征戰，戎馬半生的好漢，可這些好漢的下場呢！？」
誰也沒料到曲濯纓會在此時將話鋒轉換至此，她卻不受在意，直視蕭景琰，眼中帶淚，偏就倔強的不肯讓淚掉下，拼命忍耐情緒，「祁王府抄沒，血流成河，赤焰魂歸梅嶺，一場大火燒得七萬將士屍骨無存！蕭景琰，你還想把多少人命搭進去？你說！」
「我！」
「你信不信梅長蘇這都不重要，但沒有他籌謀你就辦不到！到時候你有何顏面去見長兄！有何顏面去見林殊？！衛錚是林殊從十四歲擁有赤羽營後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副將，退一萬步講，你信不過梅長蘇，總要信我不會對不起林殊吧！七哥？」
這最後一句驚雷乍現，蕭景琰鹿眼圓睜，滿目不可置信。但人在經風破浪之後反而會更清醒，蕭景琰想起曲濯纓身上那種他說不明白的熟悉、密室裡飛流那句水牛、霓凰從一開始就對她抱有的好感和信任，以及她為何會對親自撫養庭生有如此深厚的執念。
幾乎是霎時間，蕭景琰不用多思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句『七哥』比任何責難，怒叱都有效，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似乎在一瞬間就清醒了。
曲濯纓別開視線，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她低下頭，終於還是沒忍住淚，寒風之中簌簌而落。
蕭景琰很想問她如何活下來的，這些年她在哪兒，過得怎麼樣，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何會音容大改，身形不變。千言萬語在前，最後只匯成一句「婧媛」。可即使只有這兩個字，也足以擊潰十多年來持重沉穩的曲濯纓。
「蕭婧媛已經死了，」
曲濯纓說，「林殊也死了。」
第29章 第27章
如果說方才蕭景琰處於震驚、安慰和狂喜之中，那麼在這番激烈的情緒退去後，他遲遲未上線的理智終於復蘇。此時此刻，這位靖王殿下的臉色越加不善，心裡猶如打翻了五味瓶，根本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個氣氛……尷尬啊……
在如此沉重的大背景加小情緒下，向來表情少，言語少，所有精力都花費在心理活動上的曲濯纓終於開始有些吃不住了。
怎麼說，蕭景琰還是他七哥不是？既是兄長，基本的尊重和威嚴還是有的，儘管蕭景琰剛剛才被自家妹子毫不留情的啪啪打臉。
圍爐而坐。
靖王府鮮少用炭爐火盆之類的物件，為著梅長蘇和曲濯纓在外面乾等了半個時辰，蕭景琰特意吩咐人備來燒得極旺的炭盆。那名武將倒是會看眼色，見曲濯纓坐在蕭景琰下手的第一順位，備好炭盆，直接就放到了她身前。曲濯纓無語，伸手將灼灼暖意推到梅長蘇旁邊，梅長蘇看她一眼，兩人烤著火，一時間屋裡除了炭火蓽撥作響，竟靜得詭異。
「呃……」蒙摯自覺擔負起挑話頭這個重擔，看了看蕭景琰，看看曲濯纓，最後再小心的看看梅長蘇，「大家先別著急，這事不是一兩句就能說得清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說說衛錚的事。」
「蒙大統領說得是，」曲濯纓有些心虛的別開視線，「何況當年梅嶺一役我並不在戰場上，那些最關鍵的事，我並不清楚。」
蕭景琰哼了一聲，「你現在說話哪句真哪句假，我倒是分辨不清了。」
「廢話那麼多，能不能聽兄……」原本想說兄長，但見蕭景琰黑著張臉，曲濯纓只好作罷，改口道：「聽蘇先生說說營救計畫吧。」
說完順便給蒙摯遞了個眼神。
「沒錯，」蒙摯收到曲濯纓的眼色，接話道：「這次城門劫囚，江左盟的兄弟死傷不少吧，對了甄平，我聽黎綱說你也受傷了，沒事吧？」
甄平道：「承蒙大統領過問，只是些皮外傷，不礙事。」
曲濯纓見蕭景琰臉上慢慢浮現出驚訝和歉疚之色，顯然剛才自己的話，他都當做敷衍和詭辯了。於是趕忙趁熱打鐵，酸溜溜的說：「甄平身手不錯，這才有幸得蒙大統領一聲垂詢，我那死去的幾十號弟兄可就沒這麼大福氣咯……」
「婧媛，」蕭景琰抬頭瞥了曲濯纓一眼，當然知道她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因而心中更覺虧欠，「我並不知道江左盟已經出手相救過……可是，行動時為何不通知戰英相助呢？」
梅長蘇和曲濯纓同時抬頭看他一眼，雖未說話，但不約而同都是『我竟無言以對』的模樣。
瞧他們如此，蕭景琰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曲濯纓多多少少欣慰些，七哥雖然腦子鈍了點，心眼死了點，脾氣倔了點，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毛病，「無論是靖王府的府兵，還是你手下巡防營的人，都不可以在明面上顯露出來。」曲濯纓抬頭看了看列戰英，「顯然我的話列將軍並沒有聽進去，全都當成耳邊風了吧……」
這種並無責怪，但就是幽幽的，涼涼的，不緊不慢的語調，更讓列戰英壓力巨大，他簡直有苦難言。殿下是您親哥，他什麼脾氣你不知道嗎，哪裡是我能勸住的呀。
列戰英苦著臉：「蘇夫……」
蕭景琰一個眼神殺過來。
小列趕緊改稱：「殿下……」
曲濯纓涼颼颼的眼神看了過去。
列戰英要哭了：「……曲，曲姑娘！曲姑娘所說之事我卻與殿下提過，不過殿下那時……」
「我知道，」曲濯纓把目光轉向一直沒說話，靜靜沉思著的梅長蘇，「七哥那時抱有成見。算啦，還是說正事吧。」
接連下雪，這日終於放了晴。年關將近，蘇宅上下的年味不重，重的是藥味。
那日從靖王府回來，梅長蘇和曲濯纓不出所料，一個接一個的病倒。晏大夫的臉自從診過脈就黑得跟鍋底似的，叫黎綱甄平根本不敢用力喘氣大聲說話，反正整個蘇宅繃得緊緊的。
其實梅長蘇還好，他本就有寒毒復發之兆，前幾天經由晏大夫精心調理已大有好轉，如今不過心血煎熬過盛，一時支不住罷了。曲濯纓卻是生生累病的，為了衛錚一事過於操勞，精力不支，又跟靖王吵了一架，主要就是精神疲勞，好好歇歇，睡上一覺就無大礙。
營救衛錚的計畫由曲濯纓草擬，梅長蘇添加細節、糾正弊端，已到了可以為之奮力一搏的雛形。現在就等過完年，初五那日由夏冬回來，方可真正實行。
就在年節這幾日，無論夏江和譽王怎麼挑釁，蕭景琰都表現出充耳不聞，我自嶄然不動的架勢。當然，這些都是假像。自從得知曲濯纓就是蕭婧媛之後，一刀把鈴鐺斬斷的蕭景琰又在妹妹涼嗖嗖赤果果的鄙視中，親手把鈴鐺懸掛了回去。每日來蘇宅找曲濯纓說說這兒談談那兒，特別的……殷勤。
關於『蘇夫人』這個稱呼，蕭景琰十分特別極其的排斥。為什麼呢，因為林殊是他的生死摯交，自家妹子和他是有過婚約的呀！雖然對妹妹這十三年來的漂泊很心痛，但是！不行就是不行！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曲濯纓愁眉苦臉，「可是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呀，當年不為救我，梅長蘇依然做他鮮衣怒馬的江湖第一大幫幫主呢，哪兒會是現在這個文弱書生模樣，他救我一命，還為我吃了那麼多苦，七哥，人總要知恩圖報吧？」
蕭景琰本來還很動容，聽到知恩圖報後便咬牙切齒起來，「你不用含沙射影，他匡扶我的恩情我不會忘，但是你，你……」
「我什麼呀我？」曲濯纓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難不成等你登基了，你就以天子之尊下一紙詔書，命我夫妻二人和離？從此將長公主關在皇宮永世不得出宮，我們倆，君住長江頭，我居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終於見到鬼？」
「蕭婧媛！」
見蕭景琰真的急了，曲濯纓才稍微收斂一些，她沉下語氣淡定的說：「其實我逗你呢，梅長蘇救我不假，為我付出的那些也不假，不過我們是相敬如賓，七哥，我沒有對不起小殊哥哥，他活著，我嫁給他，他死了，我……」
本來想說他死了我也活不成啦，但見蕭景琰殺氣騰騰的眼神，她趕忙改道：「我守他牌位一輩子！」
為了忽悠蕭景琰，曲濯纓幾乎整晚未睡，把他會想到的問題的答案，通通編成了天衣無縫的謊言。故事大抵就是，當年曲濯纓私自離關，但趕到梅嶺後為時已晚，她未見到林殊最後一面不說，反而遭到謝玉伏擊，險而喪命。然後恰好就碰到了那時還是江左盟少主，出來遊歷的梅長蘇，被他救了，同時為了救曲濯纓，梅長蘇還中了和她一樣的毒。
曲濯纓的說辭算不得無懈可擊，只因為她是蕭景琰最喜歡的小妹妹，又是久別重逢之人，所以最後的結果還算盡如人意。
新年，就在這般亂糟糟的情境下來臨了。
卷之肆：千秋如夢
第30章 第28章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居然異常順利。衛錚成功被劫出大理寺，夏江帶懸鏡司府兵押走了梅長蘇，紀王御前揭發是夏冬劫走的衛錚，及譽王故意引爆私炮房一案。
新的一年，在這樣一堆烏七八糟的糟心事兒裡開始了。
封鎖懸鏡司，夏江壓入天牢，譽王降為雙珠，責令閉門思過。靖王的崛起和他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儼然已無人可與其比肩。
不過這一切，和長郅坊這個略顯清靜的宅院並無太大關係。至少表面上，應該是這樣的。
夏江那頭兒還為自己給梅長蘇服了秘制□□洋洋得意，殊不知因為中過天下第一奇毒，又身種子母蠱的梅長蘇本身就已經是個百毒不侵的藥罐子了。結果自然是這□□被梅長蘇自身的毒性以毒攻毒，在蘇宅臥床調養後幾天後，他很快又有精神操起了閒心。
這些時日以來靖王越發忙碌，就沒那麼多時間來蘇宅看曲濯纓，他人沒來，靜妃娘娘的糕點卻沒斷過。因為不用掩掩藏藏，靜妃特意做了一食盒曲濯纓愛吃的糕點，八寶酥、奶凍糕、奶黃包，還有一碗糖酪。
蕭婧媛雖貴為公主，但在外打仗駐軍難免飲食粗糙，她從來不挑食不忌口，給什麼都吃的很好。這一點常常會被親長兄揪出來說笑，說她像蕭景琰。
蕭景琰自幼長在祁王府，從小脾氣就倔，但在蕭婧媛前面一向都是好脾氣的好哥哥，有耐心，好說話，就連有時蕭婧媛發小脾氣他也能全盤接收。蕭婧媛有次被林殊故意拿蟲子嚇哭，蕭景琰為此還和林殊打過架。
如果說蕭景禹是長兄如父，端持穩重，無微不至。那麼蕭景琰就像是尋常人家疼妹妹的哥哥，有責任有擔當，有時候會犯點傻氣，他陪你瘋陪你玩，陪你一起長大。
蕭婧媛何其有幸。前有長兄無人可企及的威嚴背影，後有七哥默不作聲為她保駕護航。身旁，還站著金陵城最耀眼明亮的少年。她嚴肅起來，是弟弟妹妹們眼中的大姐姐。她安靜下來，還有霓凰與她一個被窩說悄悄話。
那個時候呀，太奶奶坐在高高的殿臺上，母妃，晉陽姑母，長嫂依次而坐，說說笑笑的看賽場上縱馬馳騁，張揚而笑的蕭婧媛一擊將球擊入球門。
想起這些兒時舊事，曲濯纓就蹲在床邊和梅長蘇說起。梅長蘇一直春風和煦的笑著，手指有意無意的撩撥著曲濯纓耳邊的碎發，弄得她頰上很癢。然後，這倆人就會相視傻笑，什麼也不做，也不說話，就是笑。
那是他們恍若隔世的少年意氣。
自譽王倒臺，來蘇宅的客人就少了許多。衛錚被梅長蘇安排在穆王府，當然，在蕭景琰那邊，不用刻意去說，他自然而然就會將之歸結為曲濯纓的安排。
少了無關緊要的拜訪，正好符合梅長蘇的心意，因為可以安心修養一些時日，不用在睡夢裡都不得安眠，惦念事情了。
這天蕭景琰親自帶了食盒過來，不僅有給曲濯纓的芸豆卷，還有靜妃特意為梅長蘇燉得藥膳，只是均打著給曲濯纓的名號罷了。
曲濯纓接過食盒一看，再瞧七哥的臉色，頓時明白靜妃並未把之前他們已聯繫過的事情告訴他。
笑眯眯的合好蓋子，曲濯纓說：「靜姨是不是以為我在外面吃不飽飯啊？」
蕭景琰白她一眼，「是啊，所以你就多吃點，三月春獵的時候長胖一些，省得母親看了擔心。」
「春獵？」曲濯纓不解，「皇家春獵，與我何干？」
以她如今白衣之身，和皇族狩獵自然無關，蕭景琰明白她的意思，聽了難免還會揪心。
「是母親說的，父皇已經准許蘇先生伴駕，怎麼，他沒和你說？還是你不想去？」
「想去！」曲濯纓明顯高興起來，「許是他忘了，還沒和我提起。七哥，你幫我捉只小兔子吧，不要打死了，要活的！」
蕭景琰被她鬧的沒辦法，只好又好笑又無奈的答應下來。
「知道啦，這麼大個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
「我就是小時候呀，你看我，很多人說我才十五六歲的。」
蕭景琰想起她口中的那些遭遇，又開始難過起來。
「哎喲你又跟自己較什麼勁呢，」曲濯纓說：「你不是來看兄長的嗎？」
提到梅長蘇，蕭景琰負疚起來，「蘇先生怎麼樣了？」
「不好，昏昏沉沉，斷斷續續的病著。」曲濯纓故意道：「不上去看看？」
「既然來了，怎好不去探望」蕭景琰敲了一下曲濯纓額頭，「帶路吧。」
難得梅長蘇和蕭景琰能如此全無隔閡，平心靜氣，和諧美好的坐在一起敘話，不討論朝事也不會過於客套或是尷尬。曲濯纓話不多，偶爾插科打諢幾句，逗得兩人無奈的看著她笑。
曲濯纓那會兒，覺得一顆心滿噔噔的，溫暖的像要溢出水。
靖王離去時天色已晚，曲濯纓送他進密道，他走了兩步又駐足，輕聲道：「婧媛，今日父皇與我說要多與蘇先生結交，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無非希望我多拉攏他，讓他為我籌謀事情。過幾日我會帶著沈大人和蔡大人一同前來，你幫我和蘇先生說一下吧。」
曲濯纓心裡熨帖起來，蕭景琰是重情義的人，他日得償所願，這裡發生的一切是不會有絲毫痕跡的，所以他才會這麼急切的，想把梅長蘇介紹給他日後將倚重的重臣。這是在為梅長蘇著想，為他鋪路。
「七哥，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的。」
蕭景琰笑了一下，「你呀，自相矛盾。」
曲濯纓斂眉淺笑，「我知道啦，回去就說。」
過了兩天，蕭景琰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兩位大人來蘇宅拜訪。曲濯纓在後院看飛流陪庭生過招，南星拿著快馬加持的信件進來，說：「教主，雲南穆府寄來的。」
曲濯纓趕忙拆開信，望言一看，洋洋灑灑一大篇。霓凰和聶鐸在信裡哭著鬧著，想讓聶鐸回京。
看完，曲濯纓命南星準備紙筆，提筆寫起回信來。她嚴辭訓斥了霓凰和聶鐸，又叫南星把自己從昭仁宮救霓凰時順走的那只酒杯取來。
「你將這物件和信快馬加鞭回給雲南，霓凰見了自然明白。」
「是。」
飛流許是覺得和庭生過招無聊，沒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曲濯纓招呼他們吃點心，飛流還耷拉著眼皮沒精打采。
把溫好的杏仁露遞給庭生，曲濯纓狡黠地笑道：「庭生，飛流哥哥好像累了，那待會兒我們去靖王府看大狼就不帶他啦，好不好呀？」
庭生笑呵呵的沒說話，飛流馬上坐直身體，「要去！」
「去哪兒？去看蘇哥哥？」
「大狼！要去！」
來回信兒的南星見飛流急的直跺腳，忍不住笑出了聲。
院內皚皚白雪，遠處煙雲天青。曲濯纓想，真是個好時節。
這兩位六部尚書倒是毫不客氣，在蘇宅與梅長蘇討論了幾乎整日，日影西斜才意猶未盡的離開。梅長蘇和曲濯纓吃過飯，後者便戴著薄披風，領飛流庭生去靖王府看佛牙。
臨走前曲濯纓故意問：「蘇哥哥，您不陪我去呀？」
梅長蘇眼睛亮亮的，用哄飛流的語氣道：「蘇哥哥就不去了，你們去，記得早些回來。」
自與蕭景琰相認，曲濯纓心情略有松泛，雖偶爾會被欺瞞七哥而內疚，但到底比以前只能維持陌生人的狀態要輕鬆些。她是個裝得住事的，這些年下來更是演技超群，哪怕有時免不得為自己在親人面前還要說謊話，演戲而低落，但與梅長蘇一比，她覺得自己夠幸運了。是以在梅長蘇和蕭景琰面前，她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力求不讓這兩個至親之人為自己擔擾。
再見佛牙，這頭威風凜凜的大狼在曲濯纓面前瞬間化成和順的大狗，兩隻爪子搭在她肩上，因為竄得太猛，直接將人撲倒在座上。佛牙用自己的長嘴巴和腦門去蹭，曲濯纓被弄得癢了，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看來佛牙還記得你，」蕭景琰不無感慨的說：「早知道就早點把它放出來，省得你瞞我這麼久。」
曲濯纓去揉佛牙毛茸茸的大腦袋，眼裡滿是懷念，「動物的直覺總是比人要準確。」
蕭景琰追憶起來，「若是小殊還在……」
曲濯纓識相的沒有接話，飛流去摸佛牙，佛牙躲閃，但畢竟飛流身手好，於是一人一狼玩起了你摸我閃的遊戲，樂此不疲。
二月春闈之後，梅長蘇安排衛錚與蕭景琰見上一面，這些事埋在蕭景琰心裡十三年，他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親耳聽一聽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從曲濯纓那裡，蕭景琰是聽不到實話的，所幸還有衛錚，可以講一些允許的實話給他聽。
那日，蕭景琰，梅長蘇，蒙摯和列戰英聚在密室，聽衛錚講述當年梅嶺所發生的事。蕭景琰聽完後雙眼通紅，心痛如絞，直到親耳聽到戰場上死裡逃生的衛錚說出一切，他才真的意識到自己的朋友回不來了。
密室潮冷，曲濯纓捧著熱茶下來時一片寂靜。她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蕭景琰的肩膀。本作無聲的安慰，卻忽然聽到蕭景琰問：「婧媛，這十三年來，你就是這樣度過的嗎？」
一個人背負著所有，那些罪名，冤屈，亡魂昭雪的希望，還有一身病痛，念著永遠也回不來的人，心下茫然，悵惘，哀涼，念起過往，一時熱，再望如今，一時冷。
就是這樣度過的嗎。
曲濯纓沒敢去看梅長蘇，她試探著，輕聲問：「七哥，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可還覺得倖存是多幸運的事？小殊哥哥就算活著……也不是曾經的他了吧？」
「我知道，」蕭景琰哽著聲調，讓人聽了想哭。「再也回不去了。」
「時間的長河裡從來只有逝去和失去，哪裡容得逆轉呢。」曲濯纓手指發涼，「切勿急躁，只要我們目標堅定，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何愁大仇不報。」
給曲濯纓一個安心的眼神，蕭景琰道：「我明白。」
轉而他又想起什麼，問：「衛錚以後，就住在這裡嗎？」
梅長蘇點點頭，「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松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穀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裡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心。」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蕭景琰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靠先生地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地指令。」
曲濯纓一聽，怕衛錚回答得太順太堅定反而招惹蕭景琰起疑，於是趕緊打岔，「不用不用，衛錚你聽我的就成，在蘇宅我說了算。」
聽曲濯纓這麼說，方才沉重的氣氛略微消散了些，大家都輕笑起來。蕭景琰哭笑不得，「你會不會太霸道了一點？」
曲濯纓打完岔心滿意思，去看梅長蘇時發現他也眼中含笑的看著自己，於是任憑蕭景琰數落，一概不反駁，只低著頭胡亂的應著。蕭景琰說完她，梅長蘇趁機問起春獵時留京的人手，這茬就算掀過了。只不過這兩人沒說幾句，顯然都沒什麼心情在此刻談論這些，最後蕭景琰匆匆告了別，便帶著列戰英回府了。
密道那端的門一合，梅長蘇眼中深深的倦意不加掩飾的浮現出來。曲濯纓伴著他，衛錚跟在兩人後面一步的距離。
「少帥，少夫人」衛錚猶豫了一瞬，「我覺得其實可以將……」
身前的兩人同時回頭掃了他一眼，於是那沒說出的後半句話就被衛錚咽了回去。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衛錚，我至今沒有明確的站在台前，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梅長蘇背後還站著一個我，這才是我告訴七哥的原因。但是你家少帥不一樣，這兩年來他太受矚目，一旦被七哥知曉他就是林殊，那會打亂現在所有的步調。」
等梅長蘇走遠了，曲濯纓才壓低聲音對衛錚說道：「現在還遠不到萬無一失的時候，這樣的話，你以後別再提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10
第31章 第29章
因要隨天子車架出行九安山，梅長蘇和曲濯纓擔心一旦離京，被打壓得過狠的譽王和夏江會出現嚴重反彈，是以將黎綱、甄平、南星和北澤留在京中待命，若譽王府真的耐不住權利的誘惑選擇走向極端，他們三人將負責把蘇宅密道封掩，引江左盟和秘教的兄弟姐妹們分批撤離，最重要的是不可放過任何風吹草動，他們人不在京城，局面仍要牢牢把控。
離京這日的天測吉時是中午，作為『貴妃親召』的朝廷客卿，梅長蘇的名字自然是出現在靖王府的親從中。靖王府的隨行人員不多，多是武者，需要乘馬車的只有梅長蘇和曲濯纓，佛牙因為他二人的緣故堅持要擠上馬車，於是飛流也破天荒的跳入車廂，只不過沒走多久，曲濯纓就以車廂狹小為由將飛流扔了出去，弄得少年噘著嘴，悶悶不樂了一路。
按照皇族慣例，春獵以祭典為主，並不真的打獵，隨行的皇親大臣們均要在外安營紮寨，不可入住九安山行宮。這幾日蕭景琰需要伴駕，跟曲濯纓僅是在匆促的情況下打過幾個照面，如今終於閑下來，忙招呼列戰英，叮囑他要將曲濯纓和梅長蘇的帳子安在中間，考慮到這兩人畏寒，雖是陽春三月，到底在空曠之地紮營，於是還吩咐道要格外多給他們些炭火。
老媽子一般吩咐完這些有的沒的，蕭景琰打算去看看曲濯纓，沒想到一掀開帳子，恰好看見梅長蘇和曲濯纓站在不遠處的哨口前，白衣的男子和墨袍的女子，一高一矮，並肩而立。這兩道背影之間明明沒有多餘的動作，可讓人看了就覺得他們是相依相偎，並蒂同根。
蕭景琰不由歎嗟，走上前去。
「你們兩個，怎麼站在這裡吹冷風？」
他一開口，把本來在說著什麼的曲濯纓嚇了一跳。
「兄長正在問我，為什麼放著那麼大的獵宮不住，要跑到這裡紮帳子。」
蕭景琰輕笑，「哦？你可都解釋清楚了？」
梅長蘇先是躬身微微行了一禮，嗓音淡淡，臉上帶著笑，「濯纓解釋的很明白了。不知陛下可是準備于明日正式狩獵？」
「不錯，明日先祭天，而後正式開始圍獵，」蕭景琰轉頭看向曲濯纓，「某人可是托我給她打只小兔子的。」
「不是打！」曲濯纓糾正，「是生擒！」
蕭景琰見她一本正經，忍俊不禁，道：「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舟車勞頓了幾日，梅長蘇的精神確有些疲憊，曲濯纓泡了茉莉香片，配一疊桂花白糖糕，帳前對坐，身邊是一腔清甜，天邊卻是瀚瀚星夜。
「小殊哥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犯了什麼錯，林帥罰你不許去學騎射，只讓你在營地照看景睿他們，那會兒可把你煩壞了。」
「怎會不記得，」想起少時事，梅長蘇的眼中含起星星點點的笑意，比天邊的那片星夜也不遑多讓，他嗓音低沉而柔和，「你為了那只鹿對著景琰大發一通脾氣，回了營帳直接把滿地亂跑的豫津綁在樹上。父帥要罰你，你就抱著他大腿撒嬌，到最後，一向有原則的父帥沒了轍，你就又歡天喜地的去欺負豫津了。」
「長輩裡，就數林帥最疼我。」曲濯纓咬了一口白糖糕，「噯，還有這個，溱瀠姑姑做這個最好吃。」
梅長蘇目光悠然而懷念，「你做的也很好，味道和母親做得，很像。」
次日一早，皇帝親自主持開獵祭典，然後帶著皇子、大臣、隨從們浩浩蕩蕩一大群人進了密林子。蕭景琰見梅長蘇和曲濯纓只帶了一個飛流，便命列戰英留下。自從大部隊走後，列戰英那滿臉嚮往藏都藏不住。梅長蘇莞爾，讓他不必跟在身旁，這位靖王府參將便真的不多客氣，上馬就走人了。
曲濯纓今日的心情不錯，看了看自從列戰英離去更加心急難耐的飛流和庭生，又轉頭去看梅長蘇，她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參加春獵時，就是身旁這個身形文弱的白衣書生負責教導自己。
長兄和七哥早已跑得老遠，而這個號稱天才的少年，雖然人人都說他沒耐心，但對蕭婧媛，他不止耐性極佳，更可謂一句重話都沒說過。
不知身旁的人尚在出神，梅長蘇溫言教導著飛流和庭生。
「春獵還是以祭典為主，待會兒不要亂跑，打些野兔山雞什麼的就行了，知道了嗎？」
飛流和庭生點點頭。
「去吧。」
看著少年們相伴離去，言豫津感歎：「蘇兄，你都沒有指點過我，真是太偏心了！」
梅長蘇不動聲色，「你第一次參加春獵，是誰教的你這些？」
言豫津想了一瞬，語調低了下去，「是林殊哥哥和婧媛姐姐。」
梅長蘇無言淺笑，曲濯纓望著鐵騎絕塵的方向，揉了揉自己披風的衣角，那裡用銀線繡著一朵並蒂海棠。
正在出神，靜妃身邊的宮女來傳話，說是貴妃娘娘請蘇夫人先去敘話。言豫津好奇的看過來，「曲姐姐，貴妃娘娘召你有什麼事啊？」
「你這麼好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不不不，我還要去騎馬呢！」見曲濯纓又一副似笑非笑，言豫津趕忙搖頭擺手，滿臉拒絕。
曲濯纓沒再理他，看向旁邊的梅長蘇，他臉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她幫他系好披風的繩結，道：「那我先去了，你一個人可以嗎？」
「拿我當小孩兒哄嗎？」梅長蘇笑道：「去吧，我沒事。」
侍女一直安靜候在那裡，直到曲濯纓向她客氣的服了服，她才躬身回禮，領著曲濯纓走向靜妃的營帳。
到了營帳前，那侍女略加通報，引曲濯纓走進帳內。帳子佈置的很簡潔，靜妃雖已位極貴妃，但衣著頭飾均低調內斂，整個人雍容素淨，柔和溫婉。見曲濯纓向她行禮，她趕緊上前相攙，這一攙扶，握著曲濯纓手腕的那雙手就再也沒放開。
侍女退了下去，屋子裡就只剩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兩人。曲濯纓容貌大改，身形不變，以靜妃醫女的見識，大抵可以猜測出曲濯纓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靜妃紅著眼睛，淚水走珠般跌落。曲濯纓看著她，眼神無奈哀傷。
「靜姨，別哭了。」
「對不起……」靜妃哽咽著，「忍了這麼多年，忽然就忍不住了。」
曲濯纓點點頭，安撫的拍著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在我面前您可以撐不住，可以哭，但是在七哥面前，您還要打起精神來才好呀。」
靜妃深吸著氣，好半晌才平定下決堤的情緒。她看著曲濯纓，眼神堅定，「我明白，我不會給你們添亂的。景琰那裡，你放心。」
曲濯纓忽然就笑了，「我自然是信您的。」
靜妃的眼眶還紅著，她輕輕摸著曲濯纓烏黑如墨的鬢髮，目光溫柔，「你派人進宮的時候，我真是狠狠捏了一把汗。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你們還能回來。」
「是啊，這麼多年，我們終於回來了。」曲濯纓攙著靜妃，兩人對坐於矮榻，「靜姨，我的身體不好了，這次來，也是有些事情要和你交代。」
靜妃握著曲濯纓的手，鄭重道：「你說。」
「這次回去，為七哥選正妃的事情可以提上日程。中書令柳大人在朝數載，功過不說，是個可用的人，他家有個孫女，我看就很好。」
按理說蕭婧媛作為妹妹，自家兄長的婚事不應由她點評，但她到底不同一些，所對之人是靜妃，便也沒有什麼可遮掩的。
靜妃點頭，看樣子是早有此意。
「這件事我已經思慮過，你所說的人選與我正是不謀而合。」
曲濯纓拍拍靜妃的手，唇角淡笑，「還有，七哥對小殊現在的身份還是懷疑的，他雖信我，卻也不是盲目的全然聽信。別的不說，憑他與小殊一同長大的情誼，憑對我的瞭解，他也不會深信我嫁與他人為婦。所以，到時若有什麼變數，還請靜姨為我遮掩。」
「我明白，」靜妃歎息，垂下眼眸，似乎在思考什麼，半晌，她才猶豫的問：「婧媛，你身體到底如何了，可否讓我診一診脈？」
曲濯纓目光略微閃爍，甚至是不自覺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您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想，不是嗎？何苦要尋這個煩惱呢。」
靜妃默然，許久，複又問：「那……為你拔毒的那位醫者，怎麼說？」
「我很好，只是有些畏寒，當年身骨未成才致使今時今日不能長成，除此之外都很好。您放心吧。」
「我怎麼放心呢……」靜妃哀戚，「宸妃姐姐若是知道，她若是知道……」
「靜姨，」曲濯纓拉長語調，「我現在真的慶倖，她不知道這些。」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晌午。曲濯纓自從靜妃營帳回去後就精神疲憊，不怎麼說話，倒在榻上半眯著眼睛，聽梅長蘇讀一本民間志怪傳奇。
蕭景琰果然給曲濯纓捕了只小兔子，他短時不能脫身，便讓列戰英給曲濯纓送了過去。那絨絨的白毛球似乎受了驚嚇，團在曲濯纓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晚些時候，蕭景琰來梅長蘇帳裡看望曲濯纓，她已經穩定了情緒，恢復如常。經過這幾天的相處，飛流和佛牙已能夠玩得很和/諧了，庭生本就聰慧，有梅長蘇和言豫津的指導，騎術突飛猛進，這會兒還在和他那匹馬溝通感情。於是曲濯纓就落了單，坐在明滅爍爍的篝火前，抱著小兔子發呆。
「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出神？」
忽聽蕭景琰的聲音，曲濯纓眨了眨眼睛，似是反應了一下。
「七哥，」她抬起嬌小的下巴，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坐啊。他們都有事，就我閑得無聊，你來陪我說說話，好不好呀。」
蕭景琰愣了幾秒，忽然一聲撲哧笑了出來，「你現在都會問我的意見了，以前你可不這樣。」
曲濯纓不服氣，「我以前什麼樣？」
「你以前啊，無法無天，囂張得很。」坐在曲濯纓身邊，蕭景琰撥弄著篝火，「那時候你是金陵城裡有名的鬼見怕，鎮日裡橫行霸道的，還指揮著小殊幫你打架，打那個……那個誰來著？」
「司馬雷」曲濯纓順口接道：「那是他欠揍，就他那個德行，還肖想霓凰？你還說我，當時你打得最歡，我可沒叫你幫忙。」
「是是是，是我多事，行了吧。」
曲濯纓瞥了他一眼，「也不算多事，你疼我嘛，我知道。」
蕭景琰睨她，「吃錯藥了？還是有什麼事求我？」
「我還能有什麼事求你呀靖王殿下，行行行，我算發現了，你這人不能說好話，越是逆毛捋你越高興是吧！」
「嘿！你這孩子說什麼呢！還逆毛捋，我是驢嗎！」
「是水牛！」
許是曲濯纓聲音稍微大了些，原本和佛牙玩鬧著的飛流聞聲望過來，看了看他的曲姐姐，理所當然的應聲道：「水牛！」
蕭景琰氣結，旁邊的曲濯纓一雙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見了。
此時此刻，蕭婧媛這一生中最親近親愛的人都陪伴在她身邊，如果時光真能對她溫柔一些，或許該把眼下的溫馨拉長，可惜時光從來無情。就在千里之外的帝都金陵，寂夜之下，風雨飄搖。童路向蘇宅傳去一個驚天的訊息，而這個消息所帶來的轉折，更是曲濯纓目前所無法預料到的。
但無論如何，這事之後，再也有什麼可以阻止蕭景琰了，這一切，終於可以走向她心心念念，祈盼了十三年的終章。
第32章 第30章
京中急報，譽王謀逆。在這石破天驚的消息下，曲濯纓顯得太過平靜，她站在地圖前，不發一言，只咬唇琢磨著。
蒙摯不可置信，「譽王手裡才多少人，拿什麼謀逆啊？」
「禁軍的兩個副統領，已經效忠皇后和譽王。」甄平說，「而且整個京城的守衛，也已經被禁軍接管了。」
這兩個人是內監被殺案後掉過去的，蒙摯確實拿不准。「但我相信我的兵啊！」蒙摯道，「謀上作亂的命令他們是絕對不會聽的！」
「可現在京城以皇后的詔命為尊，實際上禁軍已經被她控制，」梅長蘇說，「只要皇后不說譽王有謀逆之舉，京城的禁軍便不會反抗。」
「可是，就算禁軍被他們控制了，他們也絕對不敢帶出京城啊！難道譽王拿他的府兵來造反啊？」
面對仍是有些不置信的蒙摯，甄平幽幽的說：「譽王已去調動慶曆軍了。」
慶曆軍都督徐安謨，廢太子獻王的表弟，因臨陣脫逃違反軍令，差點被蕭景琰處死。當年為了保他，廢太子和蕭景琰鬧得很僵，最後在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到底還是保住了他。
「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太子，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梅長蘇凝眉，「像徐安謨這樣的人，只要以利益誘之，他哪裡會有什麼立場。」
「那麼，我們現在可以來分析一下局勢了嗎？」安靜的聽他們說完這些有的沒的，曲濯纓終於從地圖前轉過身，目光沉靜，一隻白淨的手迅速抽出蕭景琰的腰刀，指向地圖的兩個位置，「這兒是京城，這兒是九安山，慶曆軍駐紮在西邊，距九安山約需五日路程。但現在不是戰時，都督沒有專擅之權，百騎以上兵馬，不見兵符不出。我想，要調動這五萬兵馬，大概也只能偽造兵符了。」
「但是慶曆軍的五大統領，他們有權複驗啊。」蒙摯提出異議。
未等曲濯纓開口，梅長蘇已經接著她的思路，很快給出了回答。
「你能確認那五個人當中，沒有人被收買嗎？」梅長蘇看了蕭景琰一眼，「軍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曲濯纓漠然還刀入鞘，蕭景琰看了看她，面沉似水，接言道：「是啊，如今軍中確實不比當年，除了四境前線的行台軍還有一點硬骨頭，各地的屯田軍因軍餉克扣、軍紀敗壞，早已不復沙場鐵血。若以重利相誘，收買幾個將官倒並不是什麼難事。」
一番話下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終於引起了禁軍大統領的重視，蒙摯道：「如果真的是這樣，得立刻稟報陛下，迅速應對，以免釀成大禍。」
話音剛落，梅長蘇和曲濯纓異口同聲，「不行。」
兩人彼此凝視，從對方的眼睛裡都能看出對方的疑問。
是你來說，還是我來說？最後曲濯纓歎氣，轉過身去看地圖。
梅長蘇神色冷峻：「如果此時稟報陛下，無論他信與不信，一定會立刻起駕回京。如此一來，若是譽王發現沒有機會偷襲，勢必會馬上終止行動，而此時京城還沒有異樣，徐安謨又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銷毀證據，你們又憑什麼說譽王要謀逆呢。到時候我們陛下又會怎麼想呢，一個剛上位的皇子，和一個禁軍統領串通一氣，無緣無故說譽王要謀反，若到時譽王再反咬一口，靖王殿下會招來什麼樣的後果，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蕭景琰和蒙摯很快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可是根本不給他們作反應的機會，曲濯纓已經涼涼的開口道，「如果此刻譽王和叛軍已經在來的路上，你們稟報了皇上起駕回京，半路上兩軍相遇，敵我人數相差懸殊，這一打起來，根本是以卵擊石。」
「我們切不可輕舉妄動，一旦下山，必是死局。」梅長蘇下了定論。
蕭景琰看向梅長蘇，「可我們若是不動，就只能等他們合圍聚殲，不還是個死字嗎？」
蒙摯也道：「那我們事先得到的消息，不就一點用也沒有了麼！」
「當然有用，提前佈防總比措手不及要好。」梅長蘇因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覺間一把抽出蕭景琰的腰刀，動作之熟練，比曲濯纓有過之無不及，讓旁邊的蒙摯、甄平捏了一把冷汗，連曲濯纓和蕭景琰都愣了愣。
梅長蘇察覺出周圍人的不對勁，但刀已出鞘，為時已晚，他只能繼續道：「九安山附近都設有警哨，大康離這裡最近，每天都有禁軍會去查看，譽王絕不可能事先把他拔掉。」
曲濯纓伸手接過梅長蘇手中的刀，緩聲道：「慶曆軍出動數萬人，難以久掩行蹤，最重要的是個快字。」她不動聲色的擋在梅長蘇身前，隔開蕭景琰如炬的視線，「為了搶時間，他們不可能繞開這個警哨去走其他的路。七哥，你派些人去打探下敵方的行動，一旦哨口被襲，也就坐實了譽王謀逆之舉。」
蕭景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接過曲濯纓遞來的刀，插回刀鞘。
梅長蘇歉然行禮，「蘇某剛才一時情急，失禮了。」
「沒關係，」蕭景琰深深看了曲濯纓一眼，才轉頭對梅長蘇說：「大家在商量要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
兩日後，南星率百名秘教弟子趕到九安山，而此時，大康的警哨也已經遇到叛軍襲擊。
曲濯纓抱著兔子站在梅長蘇身後，梅長蘇旁邊是對著地圖指點，制定求援路線的蕭景琰。她沒說話，靜靜聽著這對好朋友如同少時般，你一言我一語。
「據險以抗，應該扛得過兩三天吧？」
「三天，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殿下回得來嗎？」
蕭景琰看了眼側後方的曲濯纓，「母親與你們都在山上，我就是死，也會回來的。」
曲濯纓抿緊嘴唇，沒敢去看蕭景琰。這些年來她的七哥一直在懊悔，事發當年，他從東海趕回來時，京城的一切已經物是人非。他最好的朋友，最敬重的長兄，最疼的幼妹，通通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遠他而去。
這其中有太多沒有講明的話，包含在梅長蘇和蕭景琰的對語中，蒙摯聽得糊裡糊塗，顯得有些不明所以。
「你們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麼呀？」
梅長蘇和蕭景琰對視，前者劍指地圖，那裡寫著紀城二字。
「把距離最近，戰力最強的紀城軍調過來，方能解獵宮之圍。」梅長蘇問：「這條線路如何？」
「不錯，但是回程不行，紀城軍腳力有問題。」
「驃騎營先行。」梅長蘇十分果決。
蕭景琰挑眉，「那後軍何人壓陣？」
「讓戰英一起去，帶隊繞啟竹溪。」
蕭景琰垂眸看地圖，「走銜藍嶺也行，就看天氣如何了。」
蒙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無可忍道，「哎呀你們等一下！蘇先生，你就問殿下回不回得來，怎麼不問他出不出的去啊！現在獵宮正面唯一的出路已經被慶曆軍攔住了，這誰能出去找援軍啊？」
梅長蘇轉身，似乎不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倒是早就察覺梅長蘇布軍意圖的蕭景琰回答道：「蒙大統領不必擔心，我可以從北坡下山。」
「北坡？」蒙摯不解，「北邊是陡坡，根本沒有路！」
「有路，有一條很陡很險，完全被野草蓋住的小路。當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亂跑時發現的，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說到這，蕭景琰看向一言不發的曲濯纓，「我記得，當時我們出去玩沒帶你，你還生了小殊好久的氣。」
「所以為了賠禮道歉，小殊就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啦。」曲濯纓面不改色，「後來我還帶霓凰去那兒查證過，昨天想到布軍的問題，我就把路線和兄長說了。」
蕭景琰沒去接茬，但臉上的表情顯然是不怎麼相信的。還好此時賬外傳報，說皇上急召蕭景琰去覲見。他提著戎紅斗篷吩咐蒙摯整飭九安山的防衛，一再叮囑要好好照顧曲濯纓的安全，臨走前看了看梅長蘇，又接著道：「還有蘇先生。」
他一走，蒙摯立刻自打嘴巴。
「不，不能怪我呀，你們思路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
曲濯纓似笑非笑的覷了蒙摯一眼，「跟不上就不說話嘛，能憋死不成？我看呀，真該給你吃顆藥，毒啞巴算了。」
梅長蘇揉了揉眉心，「你別嚇他了，來說說你有什麼計畫吧。」
曲濯纓收起玩味，正色道：「這裡一馬平川，譽王揮師強攻，我方坐以待斃定然必敗無疑，敵方先行部隊五千，長途奔襲必然勞累，我們可以先發制人，打亂他們的部署。」
「沒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為上策。」梅長蘇贊同道，「前鋒遇襲，譽王定會派人從山后合圍，你可有對應之法？」
「我的奇襲之術是你教的，現在是老師來考學生嗎？」
梅長蘇笑著看她，「就當是吧。」
「山色蔥郁，拂曉前我會派人在山腰設伏，我方可以滾石和巨木投擲，拖延他們上山的速度，南星帶了教中引蟲的藥粉，這些藥粉有一個特性，喜燃。」
她說到這，梅長蘇已經明白了，「你要放火？」
「現在不是秋時，天氣並不乾燥，樹木中水分較多，藥粉引火不會造成山林大火的。」
梅長蘇凝眉思考片刻，點頭道：「可行。蒙大哥，明日夜間之前，我們務必退到獵宮，原地的營帳不要拆，在帳內設置火藥陷阱，可以折損敵方不少兵力。」
蒙摯憋了半天終於有說話的機會了，馬上道：「可一旦退入獵宮，我們就真的退無可退了。」
梅長蘇歎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真到了這一步，我們能做的就只有死守。」
第33章 第31章
那飄搖、血腥的三日終於結束。
曲濯纓站在破損的獵宮宮牆下，血腥之氣未散，空氣裡還有油燒石木的刺鼻味道。她回過身對南星說，「這幾天你累壞了吧，去休息一下，不用寸步不離的跟在我身邊了，我不是小孩子，不會出什麼事的。」
南星倔強的抿緊唇，唇色泛白，不發一言。曲濯纓無奈的看著她，「你是自己回去，還是我叫飛流送你回去。」
南星撲哧一聲笑出來，「教主，你明知道飛流送我，我就只能躺著回去啦。」
「你現在就差不多了。」曲濯纓也笑了出來，「你快去吧，隨行的醫護人員不多，我去幫幫忙。」
壓頂的黑雲，似是在醞釀一場大雨。曲濯纓不忍滿目哀涼，帶著搖頭晃腦撲過來的佛牙穿梭在一個又一個傷患之中。梅長蘇找到她時，蓋頂的烏雲已換成餘暉未盡的殘紅夕霞，兩人對立，彼此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比當年從梅嶺爬出來，他們也是這樣看著彼此，無言以對。
曲濯纓默然的幫一個身中數箭的士兵包紮完，收拾了藥箱站起身。梅長蘇上前幫她提起木箱，兩人一前一後，步在劫後發黑的土地上。
「蒙大哥明日就率先回京了，不知道城裡現在什麼情況，聽到譽王兵敗，夏江和秦般弱一定會逃走，不知他們會往哪裡逃呢。」
曲濯纓不去在意他的沒話找話，輕聲道：「璿璣公主留下的那些線人簡直就是一盤散沙，北澤整理這些人真是整理得頭都大了，不過他和黎綱留在京中，當不會叫他們跑得無影無蹤了吧。」
「我想，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估摸夏江不會離開京城。」梅長蘇笑了起來，當中竟然含有兩分自嘲，「噯……明明不是想來和你說這些的。」
「我也不知道你在兜什麼圈子」曲濯纓倒不客氣，「七哥那裡瞞不住了吧？」
「瞞不住也要瞞」梅長蘇沒什麼表情，但曲濯纓知道，他心裡真的不好受。
「小殊哥哥，你近來，好像沒有發過病了吧？」
梅長蘇眼眉一跳，「是啊，自從衛錚之事後，真的沒再發過病了。」
「這次情況危急，我原本擔心你心力交瘁，撐不住的。」曲濯纓抬頭去看梅長蘇的臉色，「但你似乎除了體力上跟不上，疲累了一些，並無發病的徵兆。」
「你想說什麼呢？」
曲濯纓站住腳步，「我不知道，但我已經給藺晨寫信，請他過來一趟。」
「濯纓，」梅長蘇臉色鄭重，「有什麼事，你可不許瞞我。」
「我怎麼會瞞你呢，」曲濯纓笑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所以對你的病，我自然要多上些心。」
譽王謀逆叛亂之事，在起駕回京之前已基本落定。而在此之前，行宮裡還發生了一樁怪事。奉命捉拿怪獸整一年的戚猛，終於拿住了這個怪獸，說這怪獸是個人，還會吸人血。
蕭景琰對於這個智商就沒在過線的屬下很無語，乾脆轉過身不搭理他了。梅長蘇倒是對這個怪獸感興趣的樣子，借機告退了。曲濯纓留在屋裡和蕭景琰閒話，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驚呼。
「蘇先生，蘇先生快讓開啊！」
曲濯纓和蕭景琰立時起身向外走去，一出門，院子裡那半人高的鐵籠裡蹲著一個毛茸茸髒兮兮的褐色身影，梅長蘇被甄平和靖王府的幾個親兵圍著，看不見他的表情。
看向那道褐色身影，稍許，曲濯纓已明白了梅長蘇為何會情緒失控。身中火寒之毒的人會全身長滿白毛，舌根僵硬不能言語，發病時眼睛通紅，要吸食人血才能減輕痛苦。那褐色的身影蹲在籠子角落裡，並不像發病的癲狂之人，反而是拼命克制自己，躲閃著靠近過來的人。
曲濯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瞪大眼睛，喉頭發緊，鼻子發酸，在蕭景琰發愣的時候跑過去，蹲下/身，在眾人驚訝的視線下將手伸進籠子裡，不顧鐵欄的阻隔，想去抓那個躲閃的身影。
她一邊動作，一邊顫抖著聲線說，「你不要怕，不要怕。我是大夫，我見過這種病，你轉過來，把手給我，讓我幫你診診脈，好嗎？」
聽她所言，怪獸安靜了片刻才猶疑的右手遞過來，曲濯纓忍著已經發紅的眼眶，道：「不是這只手，是左手。」
那怪獸趕快將左手縮回懷裡，情緒激動起來。
「紅了，紅了，眼睛紅了！」戚猛大叫一聲，「蘇夫人你快讓開啊，這怪獸眼睛一紅就要吸血，路上差點就吸了一個人的血！」
蕭景琰一驚，大步上前，一把拉住曲濯纓的胳膊將她往外扯。不料她奮力一掙，重新又撲回籠子前。
「他是想吸血沒錯，吸了血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可是他一直在忍！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傷害人！你看不到嗎！」
像是要配合他這句話，怪獸突然一聲嘶吼，痛苦地在籠中掙扎。梅長蘇掙開拉著他的幾個人，慢慢上前，蹲在曲濯纓旁邊，扶著已經哭出來的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無言的安慰著。
過了一會兒，梅長蘇道：「戚將軍，能否把這個人交給我，放心，我會看好他，不讓他出來傷人的。如果這裡不方便，我帶他在外面紮營帳，只是要請殿下派人幫我。」
戚猛和列戰英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只好轉頭去看蕭景琰。
看了看淚珠接連跌落的曲濯纓，蕭景琰有些怔怔的，「這倒不用，既然先生這麼有把握，住在這裡也無妨。只是蘇夫人會不會有些不方便？」
「我在外行醫數載，餐風飲露是常有的。既然是我的病人，自當一視同仁，殿下無需為我費心。」曲濯纓轉過身，明顯不想人看到自己的哭過的臉，她動作飛快的開了鎖，小心翼翼的攙扶著那褐色人影，沒來得及告退就離去了。
兩人並那怪獸離開後，前後相繼要了兩桶水，說是梅長蘇要為怪獸洗澡。曲濯纓出門時未帶自己的藥箱，之前用的是隨行御醫那裡借來的，自然早就還了回去，是以她跑到靜妃帳子裡，向她借了針囊。
等到回來後，那怪獸已被洗得很乾淨，覆蓋全身的毛髮雪白。梅長蘇關緊窗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曲濯纓為那人把過脈，神色端重的行了針，這才開口道：「中毒不深，未至三層，我施針一次可壓制一兩個月，應該可以支撐到藺晨進京。」
梅長蘇看了看那人的左手，溫言道：「你沒必要藏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是赤焰軍的手環，刻著每個人自已的名字，一旦陣亡了，即使身體受損，也可以通過手環辨認骸骨，對不對？」
那人劇烈顫動起來，似乎是急切的想表達什麼。曲濯纓柔聲安撫著：「你別急，我們只想看看你的名字，看看你是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只是看一下又能怎麼樣呢？難道還會更糟嗎？」
那人被他們說動，慢慢不再那樣抗拒，他伸出左手，梅長蘇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一指寬的銀環因為佩戴者身中劇毒，環面已然發黑，但赤焰軍獨有的雙雲焰紋，以及被焰紋所圍繞著的那個名字，依然被梅長蘇和曲濯纓辨認了出來。
梅長蘇面白如雪，他看著那個名字，視線漸漸模糊，最終熱淚滾落。那人張了張嘴，卻也只能發出模糊單一的音節。
曲濯纓眼球酸澀地轉動著，不多時已淚凝于睫，滿是鼻音的哭腔斷斷續續：「聶，聶鋒大哥，聶鋒大哥你還活著……」
她哭得說不出成句的話。聶鋒，赤焰軍十六員大將裡，她最敬愛的聶大哥。他不像其他人一般，多多少少會記著她公主的身份，在野外駐時，還帶她上山掏過鳥窩，偷過狼崽。
不知過了多久，梅長蘇終於抬起手，用衣袖拭去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綻出一抹笑容。
「聶鋒大哥，我是小殊。」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4-28 21:11
第34章 第32章
梅長蘇和曲濯纓發生了爭吵，且規模不小。別說這十三年來相濡以沫，就是總角之時，孩童們天真無知，身為兄長的林殊也從未對蕭婧媛說過什麼重話，這番爭吵帶來的後果，可想而知。
自那日之後，到安全抵達京城，曲濯纓再沒和梅長蘇說過一句話，連回到蘇宅，日常起居都搬回了自己的廂房。梅長蘇幾次從她窗前繞來繞去，她都低著頭看著書，擺明瞭視而不見。
吵架的原因聽起來有些不稽，聶鋒雖然暫時被壓制了毒性，沒有性命之憂，可夜裡二次毒發，身體上的痛苦不可避免，到底還是需要吸食人血來壓制。梅長蘇先前已割脈取血過一次，曲濯纓怕他挺不住，想要取而代之，卻被他言辭狠厲的拒絕了。
因為如此，無論是事發時在第一現場的甄平和南星，還是回京後得知風聲的黎綱北澤，對於他們這次鬧彆扭都只有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從中調停。
當時兩人都在為毒發的聶鋒憂心，加上曲濯纓還擔心著梅長蘇身體扛不住。他是久病之人，哪裡受的了一而再的放血呢。於是勸他的態度上不免焦急堅決了些，這一急，就說了句「你不為自己，也要為我想想吧」。
這本來是句大實話，曲濯纓的意思更是只停留在表面。但梅長蘇當時也是心焦，直接就說出了「你若怕死，當時就不該救我！你明知道聶大哥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何必攔我！」這樣的話。
於是曲濯纓剩下那半句「用我的血」還沒說出口，聽到這樣一句話直接愣在那裡，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睛，二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你問梅長蘇後悔嗎？
怎麼不後悔，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腸子都悔青了！趕快安撫完聶鋒，再去找曲濯纓時，姑娘已經關了門窗，不肯跟他再說一句話了。
如果說這倆人之間羈絆牽扯無數，分也分不開。曲濯纓再生氣，只要梅宗主誠心誠意的認個錯，用不了多久，她總會被哄好。讓人意識到這次有些不一樣的是，佛牙因為年邁，在回京之前壽終正寢。曲濯纓去看列戰英為佛牙入殮時，梅長蘇就在她旁邊，明明情緒低落，非常難過，她就是不肯跟梅長蘇說話。
等到人群漸漸散了，從來鬧彆扭不肯主動說話的她居然主動說了句，「我知道你那天不是故意說重話的。」
說完這句她就走了，也沒正眼看梅長蘇一眼。這意思很明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我就是不樂意搭理你。
宗主難過，宗主委屈，宗主心裡苦。
這之後，梅長蘇問什麼，曲濯纓還是會答，但那漠然的態度，實在讓人看了尷尬。
蕭景琰問過曲濯纓，「你們這是怎麼了？吵架了？」
曲濯纓掀開眼皮子瞅了瞅身後假裝自己沒有偷聽，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梅宗主，回頭對自家七哥說，「沒怎麼，就是後悔了。」
蕭景琰不太明白她後悔什麼了，但看她的樣子也知其定然真的難過著什麼，為了不挖她的傷口，他不好多問，只有拍拍妹子的肩膀，無聲安慰。而後，妹控抬頭面色不善的瞪了眼梅長蘇。
梅長蘇滿面訕訕，見她氣還沒消，也不敢冒然上前搭話，整天苦哈哈的問只能發出單音節的聶鋒。
「聶大哥，要是你惹冬姐生氣了，你會怎麼辦？」
聶鋒思考了一番，答：「啊啊啊！啊！」
梅長蘇：「……」當我沒問。
回京後，譽王謀逆一事，皇帝自然要發動一番。曲濯纓雖然還是不愛搭理梅長蘇，但在他提議去天牢「探望」一下譽王時，她還是點了點頭。
寒字型大小，譽王有幸，成為繼祁王之後第二個進入這間牢房的人。但他不同，無論過了多少個十三年，都不會有人來為他申冤，因為他罪有應得，無冤可平，更因為他不是那個笑睨天下的蕭景禹。
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蕭景禹，即使是今時今日將東宮之位牢牢把在手中的蕭景琰，也只能遙望一下他當年的項背。
蕭婧媛的長兄，在這世上，無人可及。
從天牢回來，梅長蘇幫曲濯纓攏緊散開的披風領子。她木然的站在那裡任他動作，胸前那口堵著的氣忽然就煙消雲散了。只是胸前的那個地方，仍舊悶悶的發痛。
「小殊哥哥，」她細細的嗓音柔柔的，像是稍微大些聲音就會被嚇跑的驚雀，「我，我想長兄了。」
梅長蘇收手，摟著她纖瘦的肩，將她緊緊按在懷裡，「我也很想念他。」
這兩個人背負了太多重擔，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些年來他們不敢有個人情緒，那太淒涼悲壯，一旦洩露幾乎頃刻就能將人吞沒。這一刻，兩個人日夜操勞的人，終於依偎著對方，發洩出了心中的情緒。
這之後，還要繼續為了身邊的人而堅持著戰鬥下去。
這天，蒙摯慣例來蘇宅，沒什麼緊要的事，就為了佐證梅長蘇和曲濯纓已經和好。
「你們倆總算好了，我是沒想到，你們倆好的跟一個人似的，還能有什麼讓你們鬧不和！」
事情已經過去，翻篇的事曲濯纓不會再提，聽蒙摯這麼說也只是懶懶的瞧了他一眼，自顧撥弄著銅爐裡的香料不說話。
倒是梅長蘇，不是不知道曲濯纓的為人，只是這次確實說話過了分寸，下意識看了眼曲濯纓，發現她根本沒放在心上，這才有底氣恢復以往的氣定神閑，面不改色的轉移話題。
「夏江那裡怎麼樣了？」
說起夏江，蒙大統領真是一肚子氣。這個老狐狸趁他進京先去收拾皇后和譽王同謀的時候，就這麼悄麼聲跑了，真是對他的侮辱！簡直一大敗筆！
「其實夏江還好，他是漏網之魚，再翻不出什麼大風浪來了。」梅長蘇歎息，「倒是夏冬姐姐，皇上已經答應恩赦，但到底什麼時候，還未有個定數。」
聽到夏冬的名字，曲濯纓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皇上雖然答應寬宥，可眼下夏江潛逃，皇上對懸鏡司一門正在氣頭上，何況冬姐只是從輕發落，並不是不發落，這樣一來，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蒙摯見這倆人又同時安靜下來，知道他們定是絞盡腦汁的想著萬全之法，不忍他們如此煎熬心血，他開口道：「其實這事也不難，之前的刑部尚書，是因為什麼被你們拉下去的？」
兩人眼睛一亮，「換囚！」
蒙摯自得，「現在的這個刑部尚書，徹底換囚是行不通了，不過讓夏冬和聶鋒先見上一面應該不難吧？你們手下可有精通易容之法的人？」
「北澤。」曲濯纓迅速敲定人選，「讓南星暫代冬姐，只要不被提審，應該沒什麼問題。」
他們商定了這件事沒多久，黎綱從外面進來，說是黔州傳來謝玉的死訊。這件事對梅長蘇和曲濯纓來說只有益處，謝玉的手書，活著的時候沒用，死了才有用。
「看來夏江又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呀。」曲濯纓蓋上香爐蓋子，臉上沒什麼表情。
夏江也算得上神助攻了，第一個助攻成功說服譽王謀反，得到的結局是直接推蕭景琰站到了今天無人可擋的位置。第二個，那就更該好好感謝他了。
謝玉不死，他的手術就不會被公佈，一旦手術被公佈於眾，這場他們精心謀劃的翻案，就真正拉開了終章的帷幕。
曲濯纓的心情不可謂不愉快，就在此時甄平來報，聶鋒醒了。
梅長蘇展眉一笑，拉著曲濯纓的手，對蒙摯說：「走，我們去陪陪聶大哥，衛錚一定在他房裡，我們再過去，他一定高興！」
他難得如此坦誠的開懷，曲濯纓心神一震，仿佛看到了那個拉著自己的少年，臉上全是明媚張揚的笑容，「婧媛，你別和你那小兔子玩兒啦，走，我們去找聶大哥，比箭！」
曲濯纓緩緩握緊梅長蘇的手，春風和煦，燦若朝陽。
「看就看，你拉著我做什麼，聶大哥看了會笑話你的。」
穀雨已過，立夏未至，天氣越發的熱起來。這日傍晚，空氣凝滯，有些發悶。前日剛下過的大雨，院落裡積得幾水坑中不知從哪兒冒出十多隻角蛙，飛流看了新鮮，帶著庭生滿院子抓青蛙。曲濯纓臨窗給霓凰寫信，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從她窗前經過，數次後，她終於忍無可忍的給對著窗戶外的空院子喊道：「飛流，藺晨哥哥已經到了，你這麼高興，不如去城裡迎迎他如何？」
下一個瞬間，少年已經坐在了曲濯纓旁邊的位置，滿面如臨大敵。
「怎麼了，」曲濯纓隨手將墨玉狼毫扔到筆洗中，給信上好封泥，「藺晨哥哥來，你不高興？」
「不高興！」
「哎呀，那可怎麼辦，我已經答應藺晨哥哥帶你回琅琊山了。」
飛流臉都嚇白了，一頭撲進曲濯纓懷裡，摟著她的腰撒嬌，「不回！」
梅長蘇拎著一盞食盒進來，「你別嚇唬他了，飛流，過來吃點心。」
飛流見到蘇哥哥，幾乎是飛撲過去。梅長蘇被他撲得一個踉蹌，無奈的笑著從食盒裡拿出蟹殼黃給他，「和庭生弟弟一起吃，知道嗎？」
飛流雖然喜歡吃，但他不是小氣之人，遂爽快的點點頭，一個飛身消失在院子裡。曲濯纓趁梅長蘇和飛流說話的功夫已經自己翻開了食盒，發現裡面除了剛才拿走的那盞蟹殼黃，就只剩下一碗生薑甜梨湯，立時擰緊了眉毛。
「我不愛吃這個。」
「本來也不是給你的呀，」梅長蘇一臉奇怪，重新蓋好食盒，上前去拉曲濯纓的手，「走，我們去給聶大哥送去。」
曲濯纓：「……」
走到一半，梅宗主狀似不經意，道：「噯，我每天到這兒來找你，再從西廂到南屋聶大哥的房間，白走了不少冤枉路，你什麼時候搬回來住啊？」
曲濯纓還沒來得及回答，已經有個十分欠揍的聲音說到：「喲，看來你們是真吵架啦，濯纓你就這麼輕易原諒他了？不能夠啊！」
梅長蘇眉頭一跳，「來了就快進來看病，胡說八道什麼呢。」
「怎麼是胡說八道了？」藺晨攏著袖子從抄手遊廊對面走過來，說完一句，扯著脖子對前院喊：「吉嬸！給我煮碗粉子蛋來！我還沒吃晚飯呐！」
喊完這句，藺晨笑嘻嘻的湊到曲濯纓旁邊，直接無視了她身前的梅長蘇。
「欸，無論看多少次，還是覺得你以前長得更驚豔，以你當年的姿容和長勢，假以時日，琅琊美人榜的榜首非你莫屬啊。」說到這，藺晨回頭看看梅長蘇，對曲濯纓使了個眼色，「何至於現在讓長蘇在公子榜上獨佔鰲頭？」
曲濯纓淡淡撇過目光，根本沒打算理他。藺晨不在意，「嘿」了一聲為自己解圍，「不過現在也很賞心悅目，畢竟你底子在這兒嘛！要不是你不願意，以我們的交情，怎麼也給你排上個前三不是？」
「你有完沒完。」梅長蘇眼風一閃，藺晨立時向後一曬。
「得，朋友妻，不可欺，儘管我們的審美是一致的，但是為了我們的朋友情誼……」
「南星，去廚房，在藺公子的粉子蛋裡下只衷情蠱，是該找個人好好治治他這張嘴了。」曲濯纓揚聲吩咐。
「誒別別別，我這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你讓我為一株花草放棄整個花園，你不如殺了我得了。」
遊廊下熱熱鬧鬧的，梅長蘇和曲濯纓雖然覺得藺晨話多，到底因為清楚他的為人性格，只當做是開玩笑。剛進來的蒙摯就不一樣了，他頂著一腦門子疑問，心裡尋思著，這不靠譜的是打哪兒來的，讓他給聶鋒治病，能不能成啊？
第35章 第33章
屋子裡靜悄悄的，藺晨診過脈，搖著扇子，氣定神閑。
「毒性未至三層，可以解。」說完，藺晨抬頭看向曲濯纓，挑著眉笑道，「以你的醫術，解這種程度的毒，沒問題呀。這麼急著叫我來，是不是發現你夫君不行了？」
藺晨一向口無遮攔，沒個正行，曲濯纓不搭理他，他卻諢不在意，仍舊一副吊兒郎當，「反正你們夫妻現在共用一條命，一個死了另一個也要玩完，倒是省事！」
站在一旁的黎綱急了，「藺公子！你怎麼這麼說話的！」
站在一旁的一旁的蒙摯懵了，「他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那代表他們一開始就沒想讓你懂。」藺晨臉上的笑觸及不到眼底，他轉過臉去看梅長蘇，「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們自己選擇的結果，我不過在說他們都不愛聽的實話，人呐，有時候就是愛自欺欺人，多可悲！」
梅長蘇不想和他糾結這個話題，嗓音淡淡的，「怎麼那麼多話，沒事就滾出去玩，別在這危言聳聽。」
「好好好，我多事。」藺晨一攤手，居然真的聽話地往外走，邊走邊說：「吉嬸，我的粉子蛋呢！？煮好了沒有啊！」這句說完，才將踏出房門的腳步又停了下來，他拿著扇子搖來搖去，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靠在門框上說：「哦，對了。怎麼解毒，什麼解法，濯纓你跟他說一下。定好了，我明天就可以開始。」
「這個不急，明天他妻子就回來了，到時候一起說，也好叫他們有個商量。」梅長蘇說完看向藺晨，「還不快走？」
「行，利用完就攆人，薄情！」
這回藺晨是真走了，因為沒過多久，曲濯纓就聽到外面傳來飛流施展輕功，撲棱棱一路躲避著逃跑的聲音。
黎綱識相，趕緊退了出去。蒙摯憋了半天，到底還是耐不住滿腹疑問，加上方才藺晨的話產生了催化作用，以這位大統領的性子，能憋著不問才奇怪。
「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這幾乎是曲濯纓最不願見到的一幕，因為瞞著朋友太多秘密，她始終活得愧疚又辛苦。如果被當面質問，還要用一個又一個謊言來遮瞞過去。誰能好過呢。她不願意去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太接近真相，而真相總是最殘忍，最不容易讓人接受的。
「蒙大哥，有什麼，我們明天等夏冬姐姐回來，一起說好嗎？」
這算是個變相的承諾，起碼這代表梅長蘇願意給出一個答案。曲濯纓別過眼，根本不打算開口。
蒙摯沒有再問了，他『噯』了一聲，悶頭走了。曲濯纓側目去看梅長蘇，他也在看著她。
「七哥很久沒來了吧？」
「最近這段日子，是夠他忙的了。」
「聽說皇上讓司天監測定良辰吉日呢，想必冊立新太子的事很快就會傳出風聲了。」
「可是濯纓，這還遠不到萬無一失的時候。」
「我知道，」曲濯纓平視著梅長蘇的眼睛，「可你知道根本瞞不住，如果他知道聶大哥還活著，你還要用什麼樣的謊言去遮掩呢？」
「瞞一時算一時。」
「我不想在這個事上和你吵，」曲濯纓站起身，窗外是滿園鬱鬱青青的暮春風光，萬物一派生機勃勃，反倒是屋子裡的三個人，顯得有些死氣沉沉，「但是你太小瞧七哥了。」
她說了一句就不再說，梅長蘇沒有開口，聶鋒還兀自沉睡著。三個人各守著一段悲痛沉重的過往，滿園□□，照不進一室秋風。
蕭景琰確實是在忙，自從回京後那條接連靖王府與蘇宅的密道被封，他除了吩咐列戰英來給曲濯纓定時送靜妃做的點心，本人竟沒親自露過面。所以當他這天從正門踏進蘇宅的時候，曲濯纓居然一陣恍惚。她忽然回憶起，在外人眼裡，蘇宅和靖王府真的沒有過幾次接觸，甚至還比不上前譽王。
「我來得突然，你嚇了一跳吧？」蕭景琰把楠木食盒放在矮幾上，臉上看不出端倪，但再次面對這個妹妹時，他心底已經呈現翻江倒海之勢，「母親做了榛子酥，你要不要嘗嘗？」
他說得不經意，曲濯纓卻不免像是心跳漏了一拍，她打開食盒，果然有榛子酥，還有一小盅杏仁露。
「靜姨好久沒做這個了，我還以為你不愛吃了呢。」
那小巧的榛子酥明明入口即化，曲濯纓含在嘴裡，卻無端覺得難以下嚥。
「是啊，說來也奇了，自從食盒一式兩份之後，母親就沒做過榛子酥了。」他把那盅還溫著的杏仁露從食盒裡拿出來，一掀蓋，杏仁和牛乳的香味撲鼻而來，「你不愛吃甜的，母親特意沒有多放糖，嘗嘗？」
「哦，」曲濯纓僵著手指結果湯盅，點點頭，「好。」
「誒？」像是才發現曲濯纓搬出了梅長蘇的暖閣，蕭景琰問：「你怎麼住在這裡，還在和蘇先生置氣呢？」
「沒啊，」曲濯纓笑笑，「之前搬出來就懶得動了，老是搬來搬去，很麻煩的。」
「這樣，」他不像是隨口一問，臉上的表情依然關切，「不叫蘇先生一起來嘗嘗？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小氣了。」
曲濯纓難堪的抬起頭，手中的白瓷湯匙翻了個兒，輕輕的搭在光潤的碗沿。蕭景琰瞳仁黝黑，眸中一片深色。
「行了七哥，別試探了」她放下杏仁露，垂眸盯著那碟榛子酥，「你怎麼知道的？就憑榛子酥？」
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梅長蘇和曲濯纓一點也不高明，世間事千千萬萬，又怎能做到天衣無縫。當那些蛛絲馬跡一個個串聯起來，最終引向了最終的結果時，蕭景琰雖然震驚，可心裡是慶倖的。仔細回想起來，從梅長蘇說要選自己，從與他談起兵馬集結制度時思想契合，相談甚歡。到身邊之人對他的態度，婧媛，霓凰，蒙摯，母親。
他早該認出來的。可每當他往這個方向想的時候，就總會有人和事來干擾他的判斷。所幸他還是知道了，沒有到讓自己後悔的那一步。
「石楠，」蕭景琰把視線移到窗外，「梅石楠。今日和言侯、紀王叔閒聊時，言侯說起當年他們行走江湖時用的化名，林帥指著院子裡的一顆石楠，就化了這麼個名字。」
「你今天，本來也不是打算看小殊哥哥的吧？」
「是啊，」蕭景琰喃喃道：「他既不想讓我知道，自然有他的苦衷，我又何必要知道，白白增添他的煩惱呢。」
曲濯纓五味雜陳，緊緊攥著手指，直到指甲嵌入掌心，關節泛白，她都沒感覺到絲毫疼痛。因為更難過的，是心。
「我問過母親，她說你們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要解毒。而因為解毒，身體才會變得這樣差。婧媛，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們會好嗎？」
會好嗎？
「會好的。」曲濯纓看向蕭景琰的眼睛，笑著點了點頭，「不過，小殊哥哥現在可打不過你啦。」
蕭景琰看了她許久，驀然笑了，這個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笑中帶淚。曲濯纓唇角的弧度越綻越大。
她說：「等這一切都結束，我們會回廊州，或者乾脆去琅琊山。累了這許多年，我們總要歇一歇吧。你放心，等……過個三五年，我們就回來看你。到時候，大樑一定是繁榮昌盛，盛世太平了吧。」
這一年的六月十六，冊立東宮，舉行太子加冕禮。
蘇宅。聶鋒和夏冬決定用保守方案解毒。由於南星代替夏冬進了天牢，曲濯纓手邊沒了常用的人，諸多事情顯得很不順手。這個時候雲袖觀的作用就顯了出來。衛錚一事後，雲袖觀本是聽從曲濯纓的命令回了廊州，此刻京中捉拿衛錚的風聲鬆懈下來，她背著曲濯纓又偷偷地跑了回來。
當這個曾經的副將違背命令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曲濯纓歎著氣瞪了她一眼，除此外再沒責罰。這下蘇宅徹底成了昔日舊部們聚頭的地方。
不過雲袖觀來了倒也有個妙處，她來的時候繞了個遠路，去雲南看過霓凰和聶鐸。沒想到歪打正著，正好捉住了潛逃的秦般弱。有了秦般弱，清理璿璣公主和夏江暗樁的這件事，終於可以更快速有效的進行。北澤親自負責詢問。再強硬的心志，再堅定的複國之心，到了這個平日幾乎從不言語的男子手中，最終都會吐出真話。這就是秘教的本事了。
安穩日子沒過幾天，一支箭打破了平靜。當然，這支箭沒有出現在蘇宅任何人的面前，卻是直直沖著他們來的。偷換囚犯的伎倆被識破，南星被刑部尚書蔡荃親自提審，夏冬和聶鋒短暫的重逢宣告結束。梅長蘇略一沉吟，很快就有了應對之策。曲濯纓雖然擔心南星，但更覺蹊蹺的是這件事為什麼會如此之快的暴露。
這次，是蒙摯帶回的消息。經蒙摯講，蔡荃是當街收到了飛箭密保，說天牢有囚犯被蒙摯劫出。
自從妙音坊被查抄，京中的分堂暗口雖因為提前受到指示而未被連累，但行動上到底還是多有不便。因此，十三先生的消息來的晚了一些。好在此刻北澤也已經從秦般弱口中得知了一些線索。
曲濯纓加以整理，很快得出思路。夏江。他這是來自投羅網了。
「你是說，夏江藏身于這個范禦史家？」曲濯纓頗感興趣的揉了揉衣角，「現在還願意收留夏江的，無非懸鏡司自己的暗樁，或是被夏江握有把柄的人。這個范禦史願意冒這麼大風險留個隱患在家中，定然是後者了。」
梅長蘇冷笑，聲音寒得像堅冰，「你落下一種可能。除了你說的這兩種人之外，還有一類人願意對這個瀕死之人伸以援手。」
「璿璣公主的暗線？」曲濯纓撫掌，回頭對北澤說，「範呈湘是吧？你直接解決好了，製造成意外，別惹什麼麻煩。璿璣公主的暗線和夏江要捉活的，死了可不好玩。」
說完她就跑去自己的藥房，那兒的角落裡有幾個用黑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大藥罐，那裡面，有飛流看了都退避三舍的東西。曲濯纓根據藺晨從南楚帶回來的古方，不眠不休搗鼓了好幾個晚上才弄出來的蠱蟲，取名為長生蠱。
聽到這個名字，藺晨渾身打了個激靈。
「曲大才女，你能跟我說說，這東西和長生有什麼關係嗎？」
難得藺晨『不恥下問』，曲濯纓掀眼皮瞧瞧他，涼涼的說：「我在你給的方子裡又額外加了曼陀羅，蓖麻，罌粟和斷腸草，這三種草植的毒/性與毒/物本身的毒/性中和，可使人處於興奮致幻的神奇境界。不過效果持續很短，一旦清醒，就會因為體能消耗過甚而變得面黃肌瘦，虛透無力。待再次毒/發，如此往復。再扎實的身底子也經不住這麼來回折騰，被從內掏空不過是時間問題。世人皆愛長生，這玩意兒雖不能讓人真的長生，但好歹體會過那種興奮和快感吧？我取名長生蠱，有何不可？」
藺晨咋舌，「最毒婦人心啊。不過，我喜歡。」
「你喜歡？」曲濯纓忽然探身向前，眉開眼笑，「不然你試試？」
曲濯纓當然不可能真的讓藺晨來試毒，最後這個差事，還是十分榮幸地落在了夏江身上。可憐他機關算盡，到最後，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洩露的馬腳。又為何會走到今天這個絕境。
在他的設想裡，他還要聯絡舊部和在朝為官的朝臣給蕭景琰找找麻煩，穿穿小鞋。再把梅長蘇祁王舊人的身份抖落出去，反正就算死，也不能這麼無聲無息的死。
他果然沒有無聲無息的死，最後得到的是生不如死。
曲濯纓吩咐，「不能讓他死得這樣痛快，你們切記，他務必要活著。我要讓他看到真相大白，兇手伏誅，老帝罪己，新皇登基。當這一切都結束時，他就可以死了。」
解決了秦般弱、夏江，清理那些抱有複國之志的滑族暗線的工作，在北澤和雲袖觀的積極處理下，逐漸顯露出成效。南星在天牢時遭了不小的罪，不過她身體好，休息了兩天又能活蹦亂跳了。
曲濯纓覺得，似乎從這個時候起，過往的那些不好已經漸漸離自己遠去。好事正在慢慢向自己走來。比方說，梅長蘇真的沒有再發過病。她偶爾號脈，覺得他體內氣息趨向平和，竟隱隱有『痊癒』之勢。問過藺晨，他也只說神奇，卻也做不出什麼有根據的解釋。再比如，前不久宮羽隨十三先生來蘇宅彙報情況，沒過一會兒，久違的言豫津也登門作客。席上和宮羽之間的氣場，很不尋常。
還有，太子大婚。
當說出太子這兩個字時，曲濯纓眼角一熱。
這個寡言沉穩，軍人意志的兄長，在自己和梅長蘇的推動下一步步走向了奪嫡之路。而今天，他已經掃平一切障礙，堂堂正正的站在東宮的白玉階梯之上。
他往後要走的是一條孤獨之路，這條路，他只能自己咬著牙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對於林殊，海晏姐姐在原著裡的這樣一段描述，曾經讓我難過到哭都哭不出來。原文是：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地手指永遠寒冷如冰。仿佛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像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地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地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地姿態。」
_(:зゝ∠)_這一章我盡力把所有需要說的都說了，很快就要到結局啦。
統一回復，我說HE就真的是HE，這代表：我蘇哥哥曲姐姐活著。大完滿結局。接下來的內容各種金手指不靠譜大bug！
我不管，我任性！
QAQ有番外有番外有番外，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第36章 第34章
細細算來，如今朝廷中樞六部的尚書，幾乎都是近兩年上任的，除了兵部尚書李林，還是前太子在位時的舊人。那年私炮房驚天一案，就是他上書給蕭景琰扣了個私挪軍資的罪名。雖然事情最後以蕭景琰得了讚譽，在皇帝面前露了臉為結局，但無論如何，他到底是找過蕭景琰的麻煩。所以，當前太子被廢，蕭景琰逐漸在朝中占了大頭，這位兵部尚書的曲意奉承猶若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後，李林時常戰戰兢兢，覺得自己的仕途就此到了盡頭。
這件事，蕭景琰本是從未放在心上。直到這日，梅長蘇和曲濯纓頂著夏至毒辣的太陽來到東宮，賀太子大婚之喜。三個人聚在一起，才無意中閒談起這件事來，全然當成了區區笑談罷了。
不知是否近日諸事順心，亦或是眼看心願將了的緣故，梅長蘇的精氣神看起來好了許多。他穿了一身秋水色的蜀緞長衫，烏髮束頂，襟袖微揚。一旁的曲濯纓著煙霞色對襟襦裙，腰間系著豆綠宮絛，明快大方的銀飾將鴉青長髮一絲不亂的盤成纂，整個人既不輕浮又不過分持重。兩人站在一起，好似就只是一對普通眷侶。
蕭景琰看著他們緩步進來，一時有些恍惚。京都的一切早已經是物換星移，人去樓空。他慶倖的是，這兩個人磕磕絆絆，卻從未離開彼此。
殿內只幾名小內侍，梅長蘇和曲濯纓依例行過禮，蕭景琰就將外人都遣了出去。曲濯纓未和梅長蘇講起蕭景琰已知其真實身份的事，只因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心願。此刻，梅長蘇還是那個攪弄風雲的謀士，蕭景琰卻已不是那個視謀士為蛇蠍猛獸的主君了。
「怎麼這個時辰過來，外頭日頭毒辣的很，身體可無恙嗎？」
曲濯纓眼波閃了閃，故意端起茶盅不打算回話。梅長蘇餘光睨見她的舉動，知其必然是不想自己與蕭景琰只能談朝中諸事，是以淡淡笑著，領了這份心意。
「無礙的，家裡來了個蒙古大夫，有他在，身子調理的比以往更順快了些，殿下不必擔心。」說完，梅長蘇拿起自打進門，就被飛流因急著跑出去玩而扔在一邊木盒，道：「此次來，是和濯纓一起，慶賀殿下大婚之喜。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梅長蘇的木盒裡只有一對普通的凝脂玉瓶，蕭景琰知道他是不想過分張揚，引人注意，於是也只客套了一句，「先生費心了。」
說完，蕭景琰把木盒整好，放在一旁，頗有興味的看向曲濯纓，「蘇先生的禮送了，你那份呢？」
曲濯纓放下茶盅，有些莫名，回答得卻是理所當然，「你沒聽他說，這是『和濯纓一起，慶賀殿下大婚之喜』嗎？」
蕭景琰瞪圓一雙鹿眼，似乎不敢置信，面前這個能把話說得如此臉不紅氣不喘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像是嫌刺激對方的還不夠，曲濯纓眯著眼，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哎喲七哥，你也不是頭婚了，哪有這麼當面朝人要禮物的，不知羞不知羞喲。」
「蕭婧媛。」
不敢放聲，這三個字，蕭景琰特意壓低了聲音。他這個哥哥其實就是個紙老虎，在蕭婧媛面前向來沒什麼威懾力。每次表達自己的不滿，總是會板著臉喊她的名字。除此外，他也沒什麼別的轍來對付這個妹妹。
旁邊的梅長蘇一直淺笑著看著這一幕。這在他們年少時不止一次發生，只要蕭婧媛做了什麼惹蕭景琰生氣的事，幾乎每次，林殊都會打個岔，比如拉著他去騎馬比箭，再不然就隨便用軍中之事起個話頭。反正最後，都會被蕭婧媛撒個嬌圓過去。
他們也知道，景琰不是真的被打岔打忘了，而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想要深究。
而今的梅長蘇，也是如此。或許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
「對了殿下，聽說京中有個禦史，落水而亡了？」
蕭景琰側目，「是的，這事歸為刑部調查，真凶很聰明，設了一些迷障，想要誤導刑部查案的方向。不過這案子顯然並非預謀已久，而是倉促下手地，所以留下了很多蛛絲馬跡，口供也有破綻。」
曲濯纓來了興趣。初聞這個范禦史包藏夏江，她的確下達過指示，要北澤處理掉他。不過後來北澤回信，這個范禦史確實死了，卻並非他們的人親自動手。他們趕到范家時，范禦史已經落水而亡，夏江落荒而逃，很是廢了一番功夫，才將這老狐狸逮住。
「這麼說，那個小妾是真凶咯？」
蕭景琰還有幾分餘怒，但看曲濯纓顯然已將這事翻篇，他再揪著不放，倒顯得自己這個兄長過分小肚雞腸了。於是非常沒力度的瞪了她一眼，才道：「暫時還不能如此定論，但她的謊言最多，行為也最可疑，被拘捕前還曾經試圖潛逃，這些都是加重她嫌疑的事實。不過這個女子口硬，還在強撐。」
「聽說她是滑族人？」梅長蘇隨口問了一句。
「也不算，她母親是滑人，父親是梁人，按照當地的演算法，她應該是梁人才對。」說到這，蕭景琰一下子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蘇先生的意思是，這個小妾和夏江有關係？」
蕭景琰思緒轉的如此快，倒是叫梅長蘇嚇了一跳。他笑了笑，看起來人畜無害。
「也不是，只不過，濯纓最近有些收穫，聽到就問了這麼一句，殿下不必在意。」
他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可蕭景琰又不是傻子，果然，他馬上就捕捉到了梅長蘇話裡的重點，他看向曲濯纓，嗓音涼涼的，「小東西，你又搞了什麼鬼？」
曲濯纓尷尬的咧咧嘴，「七哥，我都二十九了，你這麼稱呼不合適吧……」
「你少廢話，快說！」
「我抓到夏江了。」
「你！你抓到夏江，為何不早說？」
「你別急呀。我抓到他，正好手上有個藥，新研製出來的，沒確定藥性如何，我用他試試藥。」見蕭景琰要跳腳，曲濯纓趕緊說：「我這就叫人把他扔到刑部蔡大人門口，他那個死腦筋實心眼，雖然會追究來源，但還是審問夏江要緊。我都想好了，你放心吧。」
蕭景琰被她一陣搶白，再氣再急也發不出火。蕭婧媛簡直是他天敵，來了短短這麼一會兒，已經讓穩重寡言了十三年的太子殿下屢次接近炸毛的邊緣。
梅長蘇興致盎然的看著這對兄妹你來我往，他剛好把茶碗朝手邊的小桌上放，手指無意中碰到桌上擺著的一盤點心，因為入神，便隨手拈了一塊起來，看也不看就朝嘴裡放。
正巧蕭景琰的視線轉過去，見梅長蘇動作，曲濯纓尚未回神，只覺得眼前一花，方才還和自己扯淡的七哥已經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梅長蘇的手，快速地將那塊點心從他的嘴邊奪下，遠遠丟開。
「這點心……不新鮮了……」
東宮拿出來待客的點心居然會不新鮮，這說法太新鮮了。這一句解釋，說了還不如不說。曲濯纓慢慢把目光移過去，茶案上是一份細點拼盤，有芙蓉糕、黃金絲、核桃脆，還有，榛子酥。
單從表情上看，梅長蘇沒有太大的震動。自上次蕭景琰來蘇宅看望曲濯纓，而始終未曾來拜訪一眼自己這個謀士，梅長蘇就已漸有了他會知曉什麼的意識。他慢慢垂下眼簾，面色逐漸轉為蒼白。
曲濯纓覺得胸口翻絞得厲害，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失落、壓抑的情緒在沉默中蔓延，鋪天蓋地，幾乎將她壓垮。
良久之後，梅長蘇輕輕掙開了蕭景琰攥握的手，扶著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來，微微抿著發白的唇，低聲道：「濯纓，不是說下午要陪庭生去書院見先生的嗎，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告辭吧。」
默默無言。曲濯纓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一絲也不敢將他放在視線之外。從前的林殊猶若白鐵打鑄，蕭景琰甚至以為，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拼起來，他還是那副神采飛揚的樣子。但當林殊真的歷劫歸來，真的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時，他已不是那個經得起摔打的林殊。
曲濯纓走了兩步，站住腳步停在那裡，眼神沉靜又複雜的看向蕭景琰。
他們以前一直並肩成長，他們一起賽馬，一起比武，一起爭奪秋獵地頭名，一起上戰場面對烈烈狼煙；他們前鋒誘敵，被數十倍的敵軍包圍時，一起背靠背殺出血路。驕傲而又任性地林殊不能想像，有一天景琰會奔過來扶住自己軟泥一樣虛弱無用的身軀，用同情和憐惜的聲音說：「小殊，你沒事吧？」
不能想像，也不能接受。所以他選擇逃避。
這一切，曲濯纓說不出口。但她相信七哥能懂，所以她只是無言的站了一會兒，很快就轉身，幾大步追上已經走出殿門的梅長蘇，然後放緩腳步，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那是林殊的自尊心，她不會打破，也不容許任何人打破。
兩人進了一趟東宮，回來的時候臉色都不是太好。曲濯纓真的帶庭生去書院見先生，不在蘇宅。由於她早就搬回了自己的房間，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梅長蘇也搬回了原來的地方，暖閣就一直空著。藺晨見了，大笑三聲，說：「你們兩人啊，就是要強，先低個頭又能怎樣呢？長蘇你是男人，應該有男人的擔當。女人嘛，耍小性子，你遷就遷就她就得了，趕緊去把她東西搬回來。你瞧瞧你現在像什麼，難不成是為了不獨守空房，觸景生情嗎？」
黎綱聽完撇撇嘴，「夫人的東西誰敢亂動，且不說她本人，南星就第一個跳出來把我打斷腿。藺晨少爺，真想幫忙，不如您去？」
藺晨搖著扇子琢磨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臉色古怪起來。他仰頭向窗外空無一人的院落喊道：「飛流，你去求你曲姐姐回來好不好？你看你蘇哥哥，獨守空閨，多可憐。我教你啊，你去曲姐姐房裡，撒嬌打滾，她肯定沒轍。」
飛流坐在房頂上，皺著兩道濃眉，氣呼呼的說：「不去！」
「你去不去？」
「不去！」飛流說：「曲姐姐。吃蟲！」
藺晨『嘿』了一聲，「你不去，我現在就把蟲拿過來，將你塞進混著芝麻油蓖麻葉的木桶裡，從山上滾下去。」
「行了，」梅長蘇走過來，在椅子上坐好，悠閒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他除了面色發白，其他倒是還好，不像是以前，但凡心緒不寧、頭疼腦熱的，動輒就吐上兩口血。也正是因為如此，藺晨才有功夫開玩笑。
「你別嚇唬他了。濯纓是成年人，做事有自己的考量，你們不要給她壓力，干擾她的決定，知道嗎。」
最後這句是對黎綱和甄平說的，這倆人自然是應好。
藺晨搖著頭坐到梅長蘇對面，盯著他，目不轉睛的看了一會。
「你看什麼？」梅長蘇忍不住問。
「看，一個絕世情癡。」藺晨哼笑一聲，「寵妻的我見過，能寵到你這個地步的，還真是頭一次。」
梅長蘇淺淺一笑，「你不懂。我們是夫妻敵體。除了感情，我們還有責任，還有對彼此的尊重。她是這世上另一個我，她是我的命。」
「你們這些人啊，可真逗。」藺晨仰頭看望窗外，半晌才道：「她是不是你的命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確實是她的命。為了她，你也得好好活著，至少再撐個一年半載，別等到心願一了就撒手歸西。到時候你們雙雙赴往黃泉，可憐了那個太子殿下了。」
梅長蘇搖搖頭，「不會的。」
儘管他自己，並不是那麼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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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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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28 21:12
第37章 第35章
曲濯纓常常在想，翻案之後，她會何去何從。或許就像她同蕭景琰承諾的一樣，只要汙名洗雪，她就和梅長蘇一起，回廊州，或是去琅琊山，去哪都好，反正過不了一年半載，她將走到時光的盡頭。她近來常常難眠，夜半醒神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屋子裡翻來覆去，輾轉不安。就是睡著了，亦多是夢到母妃和長兄。
在過去的許多年裡，她已經很少做夢。可就是這段日子，讓她真真切切體會到了生命的流逝。所以她不敢再搬回暖閣，以梅長蘇的觀察細微和機敏，她實在是編不出讓他相信的謊言。
不過，許是兩人同命相連，梅長蘇或多或少也感受到了她某些方面的不尋常。即便察覺到了曲濯纓的反常，梅長蘇始終沒有相問。
他們之間這段詭異的相安無事，讓蘇宅的一眾舊部們捏了一把冷汗。直到這日，衛錚捧著一瓶子藥草，興沖沖的走進來。
「找到了！找到了！藺公子你快來，我找到了！」
「找到什麼了呀，這一大清早鬼哭狼嚎的？找到什麼了我看看。」
藺晨抱著胳膊，吊兒郎當的走出來。見了衛錚和他手上那瓶子藥草，臉色頓時凝在一起。
「找到了找到了……」衛錚還猶自興奮著，弄得甄平黎綱和一旁紮馬步的聶鋒都忍不住好奇的圍過來。
剛吃過早飯，曲濯纓正在房裡和梅長蘇下棋，聽到外面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起身走到窗前。
「冰續草啊！老閣主說，有了這種藥草，就可以解少帥身上的毒了！」
「沒用，解不了。」藺晨寒著臉。這句話，好比兜頭一盆冷水，衛錚霎時愣在當場。
「怎麼會解不了呢！」回過神，衛錚瞪大眼睛，「老閣主親自和我說的，藺公子你是不是不會用啊！？」
「我說解不了，就是解不了。」藺晨攏著手，「我爹是和你說過冰續草可以解火寒毒，可是他沒和你說怎麼解。解毒的方法在另外一本書上記著。要用冰續草解毒，需要找十位元功力精熟、氣血充沛之人與病者換血，洗伐之後，病人可獲重生，但這十名獻血之人不僅要經受痛苦，而且最終會血枯而死。簡單地說，用冰續草來救人，就是十命換一命。」
要找十個心甘情願為梅長蘇換命的人一點也不困難，但這個說法根本就不成立，因為梅長蘇不會願意用這種背棄道義的方式，來換取活下去的機會。
曲濯纓不忍的別開眼，似乎是不忍心看到院子裡那一張張希望破滅，重新墜入懸崖冰點的臉。
「濯纓，」梅長蘇忽然出聲，他看著院子裡，那些一同從血海爬出來的兄弟同袍們，問：「你會怪我嗎？」
曲濯纓看他一眼，笑中帶淚。
「你若知我，當不會如此問。」
「抱歉。我只是……」梅長蘇低下頭，「我只是，急需獲得你的支持罷了。」
「你做的任何事，我有哪次是反對你的嗎？」曲濯纓擺擺手，神情有些疲憊，她走回屋內，背對著窗外正好的燦爛日光，「就算是你要去送死，我又何曾攔過。」
這樣一出風波，水過無痕，很快就被眾人一致掩飾過去了。因為更大的風波已經來臨。等了兩月有餘，謝玉的死訊，終於傳入京城。
而後的一段日子裡。蕭景睿歸來，夏江定罪，蒞陽長公主遇襲，後上門拜訪東宮。曲濯纓摒除一切雜念，專心和藺晨一同在小藥房製藥。
藺晨問：「等了這麼多年，眼看要完成這個心願了，你怎麼看著這麼淡定。」
曲濯纓反手抓住毒蛇三寸之處，撩開其毒牙，擠出毒液，而後平靜的將毒蛇一拋。南星接住，把蛇重新放回草籠子裡。
「這個結局，我十幾年前就知道了，有什麼好激動的。」
藺晨撇嘴，「曲大才女，你這分明就是敷衍。我知道，你是怕心裡那口氣松了，人就撐不住了吧？」
「你都知道？」曲濯纓瞥過去，面無表情，「知道還問。」
「你和長蘇一個毛病，就是想太多，老給自己設一個期限，跟完成任務似的。你聽我的，放寬心，等這些破事都完了，咱們遊山玩水，好好玩玩去。就跟前兩年出海去東瀛一樣，說不定還能再撿個飛流回來呢。」說到這，藺晨一臉壞笑的看向飛流，「小飛流，你曲姐姐再給你撿個弟弟回來，她就不要你啦，你跟我回琅琊山好不好呀？」
飛流一下子撒開手中的藥草，非常抗拒，「不好！曲姐姐！不撿！」
「你少逗他，我就是再撿一百個弟弟，飛流也不會跟你回琅琊山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飛流滿意了，抱著曲濯纓的胳膊搖啊搖起來。
「忘恩負義！兩個都是沒良心的！不對，三個！一家三個都沒良心！」
八月三十，這天早上，曲濯纓特意起了大早。之前蕭景琰就再三問過她，「你真的不去嗎？這些年來你和小殊為此煎熬了多少心血，此時此刻，你真的不來親眼見證嗎？」
當時的曲濯纓低頭不語，過了很久，就在蕭景琰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終於笑了起來。她眼中灼灼恨意，可見入骨。全然倔強，無半分淚意。且為生父，且為血海仇人。曲濯纓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將其血刃。
「生身之恩，蕭婧媛挫骨削皮已經還了。活著的這個曲濯纓，流淌的是林氏血脈，與龍椅上的天子無關。」她說，「生已至此，不必再見。」
皇帝的壽儀，曲濯纓原本可以朝廷客卿的身份前去，至少太子殿下說一聲，席上怎麼都會有她的位置。但她沒有，所以無論是群臣跪地叩首，揚起一片『臣附議』；亦或是當今天子從臺階跌落，甚至是跌丟了冕旒，喃喃低語著『亂臣賊子』，她都未曾親眼目睹。
曲濯纓站在蘇宅的方院裡，她想起那年梅長蘇站在這裡和飛流拋雪球；想起蕭景睿在這裡舞劍；想起蒙摯與飛流在這裡喂招；想起霓凰在這裡託付自己照看穆青。
「雲姐，時間過得可真快。」
她接過雲袖觀遞來的薑糖水，「又到中秋了，或許明年這個時候，大家就團圓了吧。」
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大理寺卿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之案。
這件事原本就有諸多疑點，朝野、民間，均有著許多不同的聲音。但在強權高壓的威逼下，所有為赤焰發聲的人都被判了刑。那時的金陵，頭砍了一批又一批，血流成河，大樑動盪。隨著夏江的供認，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點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越長越高，幾近群情激奮的地步。
聶鋒、聶鐸、衛錚、雲袖觀。這些重要的人證還要恢復身份，最後都被蕭景琰帶走了。但如何讓他們的身份以合適的時機出現，還需要費心的周全和籌謀。按照以往，梅長蘇定然是要做一番思量的，不過這次，他被藺晨和蕭景琰，一個以醫者，一個以好友的身份同時勸阻，竟然格外的好說話，就此真的撒手不管了。於是這件事，最終就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策劃起來，間或給曲濯纓稟報一下進度，她再從中指點，提出幾個修改意見。
總之這次，是從頭到尾沒有梅長蘇插手的份。他難得當起了悠閒的甩手掌櫃，每日的精力都放在陪曲濯纓下棋、修古卷。要不就是監督庭生做功課。反正，杜絕了一切操閒心的可能。
九月中，重審基本結束。等到了十月初四，一眾更改判決，補償和撫恤的相關事宜終於塵埃落定。這日，太子率領三名主審官進宮面見皇帝，從晨間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
其一，宣佈昭雪祁王、朝陽公主、赤焰主帥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二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朝陽公主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三人皆按位，恢復例祭供饗。此案倖存者複爵復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干人，判大逆罪。處以淩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祥，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十月二十，天氣陰沉，氣氛悲抑。曲濯纓孝衣縞素，在蕭景琰的特意安排下，於母妃和兄長的靈位前，舉行了一次十分正式的祭祀。
蕭景琰用紅綢將朝陽公主的牌位苫得嚴嚴實實，曲濯纓看了，只是淡淡苦笑，沒有說話。
那日之後。不消三日，梁帝突發中風，一病不起。
梅長蘇問她：「景琰一直想問你，要不要進宮去見他一面，畢竟這一見，興許就是此生最後一面了。」
曲濯纓搖搖頭，「小殊哥哥，我已經見過他最後一面。那時我剛過及笄，奉命北上戍邊，他站在城牆上，送我離京。」
她說，「朝陽公主，不是已下葬孝陵了嗎。」
最後，這件事就在曲濯纓的堅持下不了了之。不論如何，陳冤洗雪，最高興得意的非藺晨莫屬。他在屋裡轉來轉去，計畫著出行。
「我已經跟濯纓都商量好了，這件事，你只有遵從的份兒！」一上來，藺晨就切斷了梅長蘇的話語權，「咱們先去霍州撫仙湖品仙露茶，住兩天繞到秦大師那兒吃素齋，修身養性半個月，再沿沱江走，遊小靈峽，那兒山上有佛光，守個十來天一定看得到，接著去鳳棲溝看猴子。幾年前濯纓解了瘟疫的那個村子，現在可是水質清冽魚兒肥美，咱們可以順路去拜訪拜訪，還有，你不是最喜歡吃頂針婆婆的辣花生嗎？咱回琅琊山之前可以去拿兩罎子……」
「好了好了，」梅長蘇笑得無奈，「照你這麼個走法，我們回到琅琊山起碼要大半年呢。」
「大半年怎麼了？大半年怎麼了？」接連兩個語氣重重的扔過去，藺晨深深看了梅長蘇一眼，他指了指旁邊一直笑而不語的曲濯纓，「為了你家夫人，你多走走能累死不成？可憐曲大才女啊，嫁給你以後，可過上一天鬆快日子嗎……」
「你怎麼知道我過得不鬆快了？你很瞭解我？」曲濯纓不鹹不淡的睨過去，「數你話多，出去玩就不該帶你，耳根子都不落清淨。」
「我聽明白了，」藺晨恍然大悟，「你這是嫌我礙事啊。也對，你們夫妻二人，名正言順，遊山玩水，我是多餘的。」
「難為你還有如此知情識趣的時候。」梅長蘇笑道。
「可是沒用！」藺晨一臉得意，「我非要跟著你們。小飛流啊，快出來，要跟蘇哥哥曲姐姐一起出去玩啦，你開不開心啊？」
「開心！」
「還有藺晨哥哥呐！」
「啊！！」飛流嚇了好大一跳，撲通一聲從房梁上載倒，掉了下來。
這個時候的蘇宅，藺晨在笑，黎綱甄平在笑，急忙跑過去查看飛流腦袋瓜的曲濯纓忍著笑，連梅長蘇都一面搖頭一面失笑。
十幾年了，從未有過的平和、安定。拋開了重負，抱著對未來的希望，大家願意去歡笑，去接受未來的一切。並且深深企盼著，這一刻能一直延續下去。
直到兩天之後，數封加急快報傳入京城。
第38章 第36章
「報——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報——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掠奪人口民財，地方難以控制事態，請求馳援！」
「報——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剿！」
「報——南楚增兵青冥關外，與南境軍對峙！」
「報——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一疊疊告急文書堆在蕭景琰岸頭。梁帝突發中風，早在他生辰前就已領旨監國的太子，如今更是把持大樑朝事。四境強鄰幾乎同時發難，不知還有多少戰報正在傳來的路上，就算是在大樑鼎盛時期，這樣的危機也會叫人吃不消，更別說如今的大樑早已大不如前，最近幾年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雖然蕭景琰掌握中樞實權之後的確做了不少努力，但多年來積壓的舊疾，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月就改變。
東宮。
「南境危機可解，霓凰在雲南，只要她駐守不動，南楚便興不出什麼風浪來。」梅長蘇背脊挺拔，指了指東海方向，「聶鐸向來擅長水戰，東海讓他去，沒什麼可擔心的。」
曲濯纓點點頭，贊同道：「夜秦歸而複叛，不過是因為瘟疫、錢糧而引發的地方作亂，雖然看著聲勢浩大，卻也不過想趁著這股亂流往前竄這麼一把罷了。讓雲姐帶著地方屯田駐軍，重新整飭，修復邊防，武力鎮守即可。」
梅長蘇目光沉沉，簡略思考了一下，很快同意了曲濯纓的看法。他的思緒很快又飄開，「北燕拓跋昊率五萬鐵騎一路狂飆，後備卻有問題，不像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圖的樣子。」
一直凝神聽著他們交談的蕭景琰抿了抿唇，下頜繃直，眉頭輕鎖，「他們的目的很可能只是為了取得勝果之後跟我們談判，得到金銀財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讓給我們的三州之地。」
梅長蘇略微沉吟，想到了別的可能性，「拓跋昊是支持北燕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這一戰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聲名必然高漲。就算不能，多得些財物也好。他心裡有所欲，卻患所失，根本經不起幾個敗仗。所以對付他，一定要挫其銳氣，等他發現得不償失時，自然會退兵。」
「要論以剛勝剛，以快打快，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可不是浪得的。」蕭景琰說完望向曲濯纓，問：「聶鋒現在，情況如何？」
「聶大哥毒性本就不深，藺晨看起來不著調，醫術卻是不賴。這些日子以來悉心調理，聶大哥已無大礙。」曲濯纓解釋完，繼而建議道：「其實他現在說話旁人聽不大懂，冬姐卻已經聽得十分順暢了，他們夫婦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將，拓跋昊絕對討不了好。」
蕭景琰凝眉思索片刻，點了點頭，通過了這個提議。
說完北燕，本來冷靜自若，面對熟悉的領域侃侃而談的梅長蘇忽然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起來似是有些心虛。蕭景琰正側身去看地圖，所以沒有注意到梅長蘇和曲濯纓之間的眼神互動。
這兩人的眼神在無聲中交鋒數次，最後曲濯纓敗下陣來，輕聲道：「現在，就只剩下大渝。」
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真正瞭解梅長蘇的，那麼這個人必定曲濯纓無疑。所以儘管只是眼神交匯的簡短刹那，她儼然已明白梅長蘇是何用意。曲濯纓撇開視線。她一張口，蕭景琰立馬轉過身，眼神咄咄，不等曲濯纓把話說完，蕭景琰趕緊打斷，「大渝率兵十萬，來勢洶洶，唯有我親自前去……」
「不可！」
話音落盡，異口同聲的二人對視一瞬。梅長蘇緩了口氣，「攘外必先安內，你若離京，後備如何調動？京中無人鎮守，必然會出亂子。你不能去。」
蕭景琰急道：「我何嘗不知道，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你不能離開京城，這事不容有異。」曲濯纓語氣果斷，定事果決，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的英豪意氣，「你不能去，倒是有一個人……」
「不行，」蕭景琰果斷道：「你不用說了，你和小殊，都不能去。」
「璟琰，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誰能擔任主帥，而不是我和濯纓是否要去北境。」
「沒錯，而且就算你不說，我也從未打算去梅嶺。我會去青冥關，助霓凰平定南境。」曲濯纓輕言淺笑，看著蕭景琰一臉愣怔，自如道：「七哥，你不用一副看怪物的表情吧。我帶兵經驗雖然沒有你和小殊哥哥豐富，可不管怎麼說也是領過軍打過仗的。此次去雲南，我不親自上戰場，只負責幫霓凰提提建議，彌補下紕漏之類。那麼，既然我可以去雲南，北境那邊，統籌全域，排兵佈陣的人，自然也可是小殊哥哥呀。」
梅長蘇適時插上一句，「濯纓說得不錯，而且，主帥一職，我確實已經想好了。」
蕭景琰被他們你來我往，說得很沒輒，臉上整個一副『好，我就看你能說出什麼花來』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你們說，誰來擔任主帥？」
梅長蘇湛然一笑，風發意氣，「蒙摯。」
已是暮秋，東宮的一草一木卻是不顯殘敗。新太子的聲望如日中天，加之老皇年邁，蕭景琰的位置坐得可比前太子要穩當的多。說句大不敬的話，現如今，蕭景琰已經將這天下捏在了手中，不過是在等老皇哪日支撐不住而已。大樑的新朝，正在以一種誰也抵擋不住的姿態，滾滾向前。
在如此情況下，哪個不長眼的敢讓東宮呈現出絲毫頹敗呢。
梅長蘇從正殿出來時，曲濯纓正微微俯著身，和庭生說著什麼。少年臉上有些急切，小臉微微漲紅，在很努力的爭辯著。最後，曲濯纓笑著拍了拍庭生的頭，他便有些鬱鬱不樂的點了頭。
「濯纓。」梅長蘇些微提高了語調，看著她轉過來，臉上春風和煦。好似一瞬間就回到了十幾年前，每次林殊出征，她都是這般笑著，明朗而豔麗。
曲濯纓笑著說，「小殊哥哥，你陪我去含章殿看看吧。」
自祁王和林帥的罪名被昭雪，宸妃屍骨遷回皇陵安葬後，蕭景琰就命人將含章殿和已經荒廢了十數年的赤焰帥府重新修整，打掃了出來。
遠處天青，近處是幼時記憶裡的灰白宮牆。他們，並肩而行。
出征的那一日，陣陣狂風吹得旌旗獵獵作響。曲濯纓墨發高懸，紅衣薄甲，僅率數千精英，自金陵巍巍宮城，於兵分兩路的浩大出征隊伍中，拜別帝闕，輕騎而出。而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與曲濯纓入京時一樣，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們一併離去。
梅長蘇眼神堅毅，烏騅駿馬、銀衣薄甲。胸口來回滌蕩地是如此熟悉的暢快淋漓。曲濯纓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兩人的目光短暫的交匯，一切盡在不言。很快，他們雙雙催動坐騎，再不回眸帝京，一南一北，毅然決然的奔赴從重生之日起，就在企盼的結局。
尾聲。
大樑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戰不利，退回本國。大渝折兵六萬，上表納幣請和，失守各州光復，赦令安撫百姓。蒙摯所部與尚陽軍敗部合併重新整編，改名為長林軍，駐守北境防線。在這次戰事中許多年輕的軍官脫穎而出，成為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蕭璟睿、言豫津也皆獲軍功，只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辭賞未受。
對於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強虜已退，邊防穩固，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
但蕭景琰沒有忘記。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筆筆認真。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並排而列的兩個名字時，他卻總會呆呆地拿著筆，臉上是一片悵惘，茫然若失，心口更是空落落的。
元佑七年，夏。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霓凰也進京向太子稟報南境相關事宜。霓凰親手遞上一封紅泥封底的信件，信封上雋秀有力的行楷，寫著：吾兄親啟。不久後，太子賜婚霓凰與聶鐸。婚後霓凰將南境軍交給了已日趨成熟的穆青，隨同聶鐸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三日後樑帝駕崩。守滿一月孝期，蕭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靜貴妃為太后，立太子妃柳氏為皇后。
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為義子，指派名師宿儒悉心教導。由於他生性聰穎，性情剛強中不失乖巧，蕭景琰對他十分寵愛，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卻也時常可以出入宮禁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
一切似乎已塵埃落定了。
新曆六年，除夕。
瑞雪方至，天方將明。出入金陵的北城門迎來了第一任來客。一列裝扮低調的車從浩浩蕩蕩的行進大樑帝京。這時節，北境已很少會有來人。因此才上任不久的小黃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但這列車從的主家顯然規矩極嚴，往來僕從都穿著暖和又乾淨的精幹短打。其中一個看上去小有地位的，留著兩撇鬍子，還對著另一個微胖的管事氣急敗壞。
小黃隱隱聽到他說什麼，「你仔細著些！這箱子都是少主的藥材！弄死了，信不信她跟夫人告狀。」
微胖的管事舔了舔嘴唇，有些後怕。輕聲嘟囔了句，「跟夫人告狀還好，要是讓宗主知道了才不得了。」
說到這，他又兀自歎了口氣。
「唉...你說這人，怎麼就能變化這麼大呢。咱宗主以前脾氣挺好的，自從有了小少主，真是跟炮仗似的，說炸就炸。」
這時一個女童自車從中間位置的一列馬車中探出頭，她長得眉目清明，朗朗疏闊，因為年紀小，還有些嬰兒肥，反倒更顯得玉雪可愛。
女童兩道眉毛揚起，用清脆稚嫩的聲音說道：「黎綱叔叔，你絮叨什麼呐？趕不上給舅舅、舅娘和姨姥姥拜年，可得由你把他們那份壓歲錢給補上！」
黎綱難過，黎綱委屈，黎綱心裡苦啊。你那個舅舅舅娘姨姥姥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三個人，他們給的壓歲錢，我哪兒補得起啊！黎綱叫苦連天，對著前頭的隊伍大聲道：「手腳都麻溜兒的！耽誤了拜年，少主把你們扔回梅嶺喂蟲去！」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前面本還磨磨蹭蹭的車列瞬間快了不少。
女童被人抱回車廂裡，很快，裡面傳出一個清揚溫柔的女聲。
「窈窈，許先生留得課業是不是都做完了？」
女童得意，像是要討賞，「都做完了！」
「嗯，」女人道，「我就知道先生留得少了些，等進了城，你就不要到處亂跑了。由晏爺爺額外留些功課，免得過幾日藺晨叔叔來了，每每考驗，你都答不上。」
女童頓時眼淚汪汪的看向旁邊一直好整以暇，假裝看書的白衣男子。那個藺晨叔叔最討厭，考得都是些窈窈現在還學不到的精深知識，她自然每次都張口結舌。
想到這兒，林窈瞬間委屈的哭了出來，對那白衣男子道：「爹！你看娘親！她欺負人！」
第39章 番外二：瑣事
今年，江湖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無非琅琊公子榜的大洗牌。之前一直霸佔榜首長達七年之久的榜首，江左梅郎，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從榜單上消失了。這直接導致江左盟廊州總舵的房檐屋瓦，幾乎被各種慕名跟風的探子踏破頂兒，繼而引得幕後出資的琅琊閣少閣主藺晨一陣心疼。
按說，琅琊榜上的人物不會突然消失，消失的理由只有兩種。一種是，此人突然離世。還有一種，則是人家退隱江湖，閑雲野鶴去了。江左梅郎病體孱弱，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麼秘密，是以他的名字忽然消失，大多數人思維慣性，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第一種。
當不知內情的豪傑們為梅長蘇歎惋，芳心暗許的閨女們心傷成渣渣的時候。這個幾乎引得江湖熱議的當世鬼才，正樂呵呵的在終年覆雪的梅嶺山坳間，圍著厚厚地狐裘，一面烤著碳火，一面和他夫人對弈。
曲濯纓慢悠悠地落定黑子，視線從南星今早剛剛送來的琅琊榜裡抽回，直直對上梅長蘇。
「沒了你霸榜，果然今年屬璟睿的漲勢最好。」
梅長蘇不像曲濯纓那般一心二用，似乎是全心的投入到了棋局之中。見曲濯纓心思不在棋盤上，便知她定是覺得無聊，想方設法找別的話題。梅宗主什麼時候拿曲濯纓有轍過？當下將手中白子落定，一子斬盡黑子的大龍，再去看那黑白縱橫：曲濯纓步步緊逼，梅長蘇緩緩退讓，卻在退讓之中細密佈局，生生將其命脈斬斷，這最後一子，看似平局，其實在明眼人眼中，儼然已經沒有再下的必要。
曲濯纓扔了手中棋子，不甚在意。
「下次不用再這麼費心思啦，我那半斤八兩自己還不清楚？不用你讓我。」說到這，曲濯纓端起手邊的茶盞，才略微掀起蓋子便撲鼻一股清香，裹著窗外風雪，格外清冽。茶是好茶，只可惜涼透了，曲濯纓沒喝幾口便又重新放下。「看來還是要叫藺晨來呀，他話雖然多，但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倒免得無趣。」
梅長蘇不動聲色，替她又續好溫熱的茶水，「這榜單都傳到梅嶺來了，估摸他也快到了。只是苦了飛流咯，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
話音才落，窗外一陣撲棱棱地窸窣聲。蘇曲相視而笑，有些人就是禁不住念叨。
果然，伴著屋外傳來的腳步聲，藺晨先聲奪人。
「曲大才女，這大半年不見，想我沒有啊！我們飛流可是很想藺晨哥哥的，對不對呀」
梅長蘇縮手坐在椅子上，淺聲道，「大老遠的來，一來就折騰飛流，你不累呀？進來歇歇，濯纓做了梅花酥。」
「喲，一別許久，濯纓你都入得廚房啦？可喜可喜，我嘗嘗」這一口狠狠地咬下去，藺晨十分捧場，『嗯』了一聲，眉飛色舞，「不錯嘛，看來你很有天賦呀……」
曲濯纓很受用，彎著眉眼，笑眯眯道：「前年移過來的梅花長得好，原以為離了故土不好養，不想卻長勢喜人。尤其是那幾株紅梅，臘月裡綻得跟血似的，我忍不住把它摘下來做成了點心。從咱們醫道的角度來講，許是雪下深埋了不少屍體，據說人體是最能滋養花草的肥料，看來此言不假呀。你要是喜歡吃，我多做一點給你帶著路上吃呀？」
藺晨一口梅花酥沒咽下去，哽在喉嚨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瞪著梅長蘇，滿臉不可思議。
見他如此，曲濯纓和梅長蘇兩人不禁嗤笑出聲，飛流在一邊，看著看著也樂呵起來。
和這位故人重逢，總是要伴上一兩出鬧劇。藺晨知道自己又被朋友夫婦捉弄了，好半天才做好心理建設，拾綴好儀容，沒好氣的從懷裡掏出一卷生絹，故意抖上那麼一抖，斜眼撇過曲濯纓，才將白絹攤開鋪平在梅長蘇面前。
「看看，看看！你們倆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盟裡一堆爛攤子沒人管不說，黎綱甄平也撂挑子遊山玩水去了，現在盟裡可用的人捉襟見肘啊！這不，今年的琅琊榜一出，咱盟裡的屋頂都快讓人踏破了，維修費誰出？我就問維修費誰出？」藺晨狠狠點了點那生絹上的黑字，「今天你們可得給我個說法，要麼出錢，要麼小飛流我帶走，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梅長蘇兩手一攤，萬事不管。
「你也看到了，現在是內子掌家，我是個甩手掌櫃，有事你找她商量吧。」說完居然真的站起身，喊了聲『飛流，走，跟蘇哥哥去看孤影和化霜』，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孤影和化霜是一對雪豹，方將幾個月大，正是粘人粘得緊的時候。飛流喜歡得跟什麼似的，一聽是去看它們，馬上把一切拋諸腦後，屁顛顛跟著梅長蘇走了。這一大一小撤了，屋裡就剩下藺晨和似笑非笑地曲濯纓。
「咳，那什麼」藺晨琢磨幾秒，迅速做出決策，「光聽長蘇信上提起，我還沒親眼見過那兩個小東西呢，這雪豹可是稀罕玩意兒，我得去看看。」
說著話，已經起身快速追上梅長蘇，「長蘇啊，等等我，一起一起」
曲濯纓看著遠去的背影著搖搖頭，她知道藺晨不過是就勢來看看梅長蘇和自己，梅嶺畢竟氣候惡劣，於他二人的身體並無益處。只是梅長蘇決意要在此處為亡父守望。於此，誰也無法為此提出異議，兩人便決定在此隱居一段時日。
關於他們的病，說來也奇怪。自子母蠱種下，梅長蘇倒是病發次數越來越少。直至最近，都沒有發病的跡向。藺晨覺得，這是子母蠱吞噬了梅長蘇體內的毒素，又被其奇毒帶累而不得不蟄伏。總之，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誰也不能做出定論。不過嘛，眼看著，梅長蘇的身體是一日比一日好了。這樣一來，連帶與梅長蘇並蒂同生的曲濯纓也跟著精神了不少。
藺晨名為要賬，實則探望老友。這一來就小住了月餘，每天欺負欺負小飛流，逗逗山后的兩頭走獸，過得竟比主人家還自在。
這天早晨又是一陣雞飛蛋打，飛流撲棱棱沖進內室，向曲姐姐尋求保護。不料，今日曲姐姐竟賴了床。梅長蘇起早去看望過兩頭小獸，一進門，見飛流直愣愣坐在床前的地毯上，不禁愣住。
「飛流，你怎麼傻坐在這兒，曲姐姐還沒起嗎？」
飛流搖搖頭。
梅長蘇奇怪，不應該的呀，曲濯纓鮮少賴床的。緊著兩步走到床前，正見曲濯纓唇色雪白，面上卻兩盞不自然的酡紅，他伸手輕輕覆上她面頰，果然是起了高熱。
「飛流，快去叫藺晨哥哥過來，曲姐姐病了。」
藺晨和飛流都是腳步快的，加之曲濯纓體質不同常人，一得消息，原還吊兒郎當的藺晨馬上放下手中鬥雞鬥狗的破爛事。塌前一診脈，藺晨臉色變了幾變，略微古怪。
梅長蘇以為不妙，語氣急道：「到底怎麼回事，昨晚還好好的，怎麼一清早起來會發高熱？」
「唔……這個嘛……」藺晨收回手，眼神微妙的看向自己的摯友，「不過是著了涼，普通的高熱，原本吃兩幅藥就沒事了，不過現在嘛，有點不好弄。」
眉頭輕蹙，白衣公子不解，「還有什麼其他的顧忌？」
「嗯……」藺晨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故作高深，「孕期到底還是不吃藥為妙，咱們還是靠外物療法吧。這個……我把方法告訴你，你自己來，我就不幫你的忙了。」
說完，不顧飛流的不情願，提溜著少年，大搖大擺的撤了。
留下一臉懵比的麒麟才子。
作者:
汐清
時間:
2016-9-17 18:28
一直很喜歡瑯琊榜，也一直很心疼梅長蘇，所以一直希望有一個人能在他身邊支持陪伴他，想必也有很多人有同樣的想法，所以
曲濯纓就是這個期望的顯現，她與林殊有相同的過去相同的背負，所以她能對梅長蘇的事了解並協助
因為她的存在，梅長蘇不再孤單，在復仇這漫漫長路上互相扶持，直到終結
作者:
憨憨妃
時間:
2017-12-5 17:27
好幸運啊！
有個與自己一樣的人，同生共死，前段太子寫名字的橋段還害我以為又是個悲傷的結局，還好番外給了個幸福人生
作者:
司塵影
時間:
2018-5-28 17:00
真好，
一切都苦盡甘來。
寫的很好，
看到後面，
不禁破涕為笑，
彼此相守有了延續，
真是幸事一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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