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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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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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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文案
一朝穿越失怙女,便遇到彪悍老娘要改嫁
還好慈母心腸,不忘帶走一雙女兒。
沒等她淚流滿面感激老娘不棄之恩
便得知自家姐姐有個未婚夫叫張華
幾年後,彪悍老娘再嫁尤姓大老爺
她按序齒排行老三
於是新鮮出爐的尤三姐只能默默無語仰天長嘆
呵!
入坑提示——
歇斯底里宅鬥文,
撒潑打滾種田文,
無腦爽文,
女主全家皆是種田復仇流的炮灰標配
文章是作者臉滾鍵盤滾出來噠,請勿考據,勿求邏輯。
一並連三觀和節操也甭求了吧(= ̄ω ̄=)
內容標籤:紅樓夢 豪門世家 種田文 宅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尤三姐 ┃ 配角:尤二姐 ┃ 其它:紅樓,宅鬥,種田文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6
☆、第一章
三月春光如許,院子里的桃花簇簇擁擁,妖嬈嬌婉,開的正盛。一陣清風拂過,桃花枝頭亂顫,片片桃瓣如雪花漫天飛灑,遮住了人的視線。重重疊疊的花枝底下,並排站著兩個身著白孝的女娃子,大的約七八歲,眉彎柳葉,目橫丹鳳,容色嬌柔溫婉,隱隱可見絕色風華。小的約四五歲年紀,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卻也能看出眉目精緻,玉雪可愛。
此刻,兩個小娃子正手握著手,借著桃花枝頭的掩映悄悄站在窗根兒底下,靜靜的偷聽房間里大人們說話。
「……他嫂子明鑒,碩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將他拉扯到了十四歲,原也不是想著把他過繼給旁人當兒子的。只是可憐大哥去的突然,你們大房又只有兩個女娃,沒有個爺兒們頂梁立戶,所以我才割肉似的——」
「呸。」陳氏雙手掐腰,一張俏臉緊繃,柳眉倒竪,鳳目圓瞪,擼胳膊輓袖子的立在地中央,照著小孫氏的臉面一口唾沫啐道:「說的比唱的好聽,還不是貪圖我們大房的那點子東西。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大房著想,何至於在我相公的靈堂上就鬧將出來。若說過繼,誰家不是從襁褓之時過繼了娃子從小奶大,就算不是親生,也有個養育之恩。你們倒好,小的不記事兒的娃子不挑,反倒把個十四五歲人事盡懂的野雜種塞到我屋裡。不就是打量著孩子大了,有主意了,知道親爹親娘了,我便轄制不住了。以為這麼著老娘我就得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你們唆使這狼崽子將大房的東西挪騰到二房去,架空我們娘三個,任由你們作踐。我呸,別滿腦子金銀混成了屎尿,只顧你們自己如意。真當老娘是面團兒任你們揉捏,那可就打錯了主意。真把老娘惹急了,我有本事先把你們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鬧他個驚天動地。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也不是你陳大奶奶。」
陳氏尤為說完,更是恨恨的往地下大啐了一口。
正淌眼抹淚的小孫氏被陳氏一席話挑破了心思,立即面紅耳赤的支吾起來。伸手抹了把臉上口水,神色訕訕的站在一邊,求助的目光看向端坐上首的老太太。
一屋子男丁女眷老老少少被陳氏罵的撇不開臉面。坐在上首的趙老太太眼見不像,忍不住開口勸道:「我說老大媳婦,你也忒厲害了些。這滿屋子的族老長輩,怎能容你如此放肆。還不快坐下好好說話。」
陳氏冷笑,掉過頭來衝著趙老太太說道:「老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不過這滿屋子的族中長輩,哪裡有我坐下說話的份兒,我還是站著好。」
言畢,又指著滿屋子的趙家族人冷笑道:「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死的太早,徒留我們孤兒寡母娘兒們三個任人欺、凌,我如今站著說話,都快沒了立錐之地,我若真坐下來,只怕被你們生吞活剝了去。」
一直坐在裡頭默默不語的陳老爹和陳老太太聽了,生怕陳氏一時嘴快,惹惱了趙家全族,不免開口攔話道:「大丫頭你說話歸說話,不要這般牽三扯四的,叫旁人見了,還以為咱們陳家的女兒沒家教。」
陳氏不服氣的挑了挑眉,朱唇狠狠的撇了撇,到底沒說出別的來。
趙家族長見狀,也算是松了口氣,對著一旁的陳氏夫婦解釋道:「趙琛已逝,大房後繼無人。我們族中上下也是出於好心才想著為大房過繼一個男丁,免得大房一脈斷了香火。之所以選二房家的碩兒,也是因為二房跟大房是一奶同胞,關係更為親近一些,並沒有別的想法。親家也不要太多心。不論是誰繼承了大房的香火,總要奉養高堂以全孝道。如若不然,咱們族中也饒不了他。」
二房趙琳跟小孫氏聞言,也點頭附和不已。
陳氏還是冷笑,半點兒沒被說動的模樣。指著比小孫氏還高出一頭的半大小子,破口罵道:「你們這群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的糊塗東西。是不是光想著撈大房的好處連名聲都不要了。弄這麼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跟我個寡婦朝夕相處,虧你們想的出來。外頭人見了,不說我是找了個兒子,還以為我找了個野男人回來鬼混。這污水我可擔不起,你們趁早死心。」
一席話說得屋內眾人勃然變色,半大小子趙碩滿面通紅,忙轉身跑了出去。趙氏其他族人也氣的面色鐵青,哆哆嗦嗦指著陳氏,完全說不出話來
趙老太太更是捂著胸口,哭天抹淚的一頓混叫。
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是瞠目結舌,連忙斥道:「胡鬧。你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怎麼脫口就說出這等不要臉面的話來。」
陳氏聞聽陳老爹的責罵很是不以為然,仍舊胡攪蠻纏的說道:「我這只是說的難聽,你們若執意如此,將來出了更難看的事兒,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趙氏族長陰沈著臉面開口威脅道:「倘若如此,就把你捆了豬籠陳塘也不為過。」
陳氏挑眉斜睨著趙氏族長,冷哼一聲鄙夷說道:「老娘我也不是從小被嚇大的。反正你們是爛了腸子黑了心,為了大房的東西早就算計上了。當初我懷二姐兒的時候,還不知是男是女,二房的生怕我生下男娃讓大房有後,竟背地裡偷偷將我的安胎藥換成墜胎藥。還好老娘我福大命大,沒吃那碗藥。當年都如此,如今我們老爺沒了,你們還不更要治死我?哼,你們也別忒得了意,真要是撕破臉,老娘也不怕作出個子醜演卯來捅破這層窗戶紙,絕不辜負你們這一番謀劃?」
一席話說得趙家眾人更是心驚膽戰。眾人皆知陳氏說到做到的牛心左性,忙七嘴八舌的規勸起來。這個說大嫂子你可千萬別動怒,那個又說過繼的事情咱們可從長計議……
陳氏抱著膀子站在原地也不吭聲,冷眼瞧著趙家眾人氣燄全無,看著二房三口子躲躲閃閃的模樣,不屑的嗤笑出聲。
就這麼點心腸算計,也敢打她的主意,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最後,趙老太太頭疼的拍板定道:「既如此,就不讓碩兒過繼,改成二房的砌兒就是。」
趙砌是二房小孫氏生的小兒子,今年初的時候剛辦了滿月酒,正是襁褓中的嬰兒人事不知,很符合陳氏的要求。
小孫氏聞言,滿臉不捨的看向趙老太太,期望她能改主意。趙老太太硬著心腸視而不見,反規勸小孫氏道:「將小的送給你嫂子養,你嫂子也能安心。」
可是他們不安心啊。因著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大房早同二房勢同水火。如今趙砌又是被眾人威逼著過繼到大房名下。難保陳氏意難平,將這口怨氣出在砌兒身上。他們為人父母的,總不能眼看著親生骨肉被人作踐。還是趙碩好,年歲大了,身板強壯,也不怕陳氏對他不好。
趙老太太緊皺眉頭,見小兒子跟小孫氏都一臉急切的要跳出來反對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陣失望,覺得這小兩口有些拎不清,卻也不願失了這難得的機會,叫旁人撿了漏,只能言語含糊的提點道:「咱們都住在一個宅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們捨不得什麼。」
小孫氏還未說話,陳氏卻冷笑連連,不依不饒的繼續挑刺道:「想的倒好。拿我大房的錢白白養活二房的兒子,等到那小子成年了再合起伙來挑撥我們母子不合。到最後人和東西還是你們的。如意算盤倒是打的叮噹響,可惜我也不是蠢材。」
趙老太太不耐煩的瞪了陳氏一眼,硬邦邦說道:「那你想怎麼樣。這事說來也怪你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也生不出兒子來。但凡你能耐生出個兒子給大房繼承香火,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陳氏絲毫不讓,針鋒相對的說道:「老太太少拿這話擠兌我。我是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可我好歹還有兩個女兒呢。你兒子成親不到半年你就出幺蛾子,左一個小妾右一個姨娘的往他屋裡划拉,最後鬧個精盡而亡也沒生出兒子來。可見這生不出兒子與我無關,是他自己做了陰損事,老天爺不給他兒子送終。」
一句話頂的趙老太太差點氣背過氣,死命拍著胸口咳嗽不已。在旁靜坐的陳老爹瞧見不像,少不得又責罵自己的女兒道:「跟長輩說話要和顏悅色,溫順可親,免得人說咱們老陳家家教不好。」
卻也沒說陳氏的話不對。想來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惱怒趙家在女婿靈堂上就鬧事威逼女兒的舉動,心裡大不痛快。
趙氏族長眼見事情僵住了,心下便有些後悔,不該一時心軟聽了趙老太太的攛掇過來參和這件破事。好處沒撈著眼見著又惹出一身騷來。趙氏族長皺了皺眉,從前聽聞大房家的媳婦難纏潑辣,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小小女子就算撒潑又能厲害到哪裡,如今看來,這女人要撒起潑來,可比那混世的潑皮還難纏。
趙氏族長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向陳氏問道:「既然你這個反對那個也不同意,那依你而看,該如何使得。」
陳氏抱著肩膀細細打量眾人一回,語破天驚的道:「我要改嫁。」
☆、第二章
「什麼?」
聞聽陳氏語出驚人,別說是趙家族人,就連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都坐不住了。
「我要回娘家!我要改嫁!」陳氏不耐煩的重復了一遍,開口說道:「我十六歲嫁給趙琛,滿打滿算今年不過二十五歲,正是花朵兒般的年紀。難道還能為了那個從沒把我放在心上的死鬼守一輩子寡不成。我當然要改嫁。」
一語未落,又衝著趙家眾人冷笑道:「此舉不也合了你們的心意。我如今既要改嫁,這大房的田地買賣我自然帶不走。屆時你們要過繼子嗣還是要搬空大房,我更懶得理會。不也省了你們費盡心機的算計。再者……倘若你們能依我一件事,我將我原有的嫁妝留一半給趙家也不是不可。」
趙氏族長沒等陳氏再說下去,連連擺手搖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咱們趙家雖然算不得什麼書香名門,卻也是鄉宦之家,族中仍有進學念書之人,要的便是這臉面名聲。豈能做出讓媳婦改嫁這種令人嗤笑的事情來。」
陳氏冷笑連連,也不糾纏,指著站在一旁的二房趙琳跟他兒子趙碩,挑眉說道:「不改嫁也成。只是現如今趙家大房跟二房的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叔壯侄大,瓜田李下的,可別叫外人說出什麼好聽的來。」
趙家族老聞言,面面相覷。
趙老太太向來不喜歡陳氏,此刻見她如此咄咄逼人,恬不知恥,更是氣得渾身哆嗦。疾言厲色的開口說道:「你若害怕瓜田李下引人閒話,那倒也好辦。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名聲,自是不允許家中女眷不守婦道做出那等淫狂浪舉。你若是怕人說嘴,不如自請到庵堂里,青燈古佛,謹守婦道。」
一句話未落,陳老爹跟陳老太太豁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的怒喝道:「欺人太甚!」
陳老爹怒極而笑,指著趙家眾人說道:「逝者為大,你們在靈堂上公然大鬧,不等趙琛百日便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商議過繼之事,心裡打量著什麼盤算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如今一言不合,竟還有臉把我女兒趕到廟上為你兒子守寡。我竟不知道你們趙家就是這般重名聲的。既然重名聲,咱們不如先掰扯掰扯,我那好姑爺,你這大房的寶貝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
一語既出,旁人猶可,唯獨趙老太太和趙琳夫婦容色大變,小孫氏一個失神,更是將一盞官窯甜白的雕花茶碗摔在地上,只聽「豁啷」一聲,茶碗內茶水四溢,茶碗也被摔成兩半。
陳氏見狀,越發有了主心骨,抱著膀子斜睨著眾人,更是冷笑連連。
趙氏族人聞聽陳老太爺語焉不詳的一席話,尚且不明所以。就見趙老太太形容大變,立刻葳蕤在床上,再也沒有先前的一番趾高氣揚。再看二房兩口子,也是失魂落魄面色羞憤難當。更即狐疑不已,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陳老爹一句話鎮住了趙家眾人,尤趁熱打鐵,冷著顏面說道:「女婿身為朝廷九品官員,居然違背朝廷律法廝混煙花之地,若沒叫人抓住也還罷了,偏偏又沒臉的死在青樓窯姐兒的床上。家中出了這等醜事,你們不說百般遮瞞,反為了些許銀錢利慾熏心,在靈堂之上就鬧騰起來——若只你們趙家裡頭鬧騰,我也懶得理會,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的女兒做刀子使,真當我們陳家沒人了不成?」
陳老太爺話音剛落,闔族人等大為驚詫。趙氏族長覺察不好,連忙轉頭問道:「不是說老大家的是心悸而逝,怎麼如今又鬧出什麼青樓楚館來了?」
陳老爹站在一旁,不屑的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冷言冷語道:「心悸而逝,這倒也勉強稱得上。這馬上風跟心悸還是有些類似的。」
這話實在牽強,這心悸與馬上風豈可同日而語?前者乃尋常病症,使人惋惜。後者卻要貽笑大方的。倘若今日陳老太爺這一番話傳將出去,趙家其餘族人別說進學讀書,入朝為官,恐怕連街頭巷尾鄰里之間都立不住了。
趙氏族長氣的直哆嗦,顫顫巍巍的指著趙老太太喝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家醜被揭穿,趙老太太著實沒臉。當即耷拉著腦袋也不答言,二房趙琳跟他媳婦見狀,連忙上前賠笑道:「族長明鑒,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何能告訴前來弔唁的人,大哥死的那樣不光彩呢。」
「你們——」既知道無臉見人,又何必在靈堂上橫生枝節。虧他之前還念著一脈血親,特地過來為他們做主。沒想到連累的自己也不清白了。
趙氏族長氣的話都說不出口,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聽陳老太爺不咸不淡的說道:「雖說家醜不好外揚。但是青樓楚館人多口雜,多的是人嚼是非。縱使你們先前打點了銀錢,也難保他們能守口如瓶。這件事情若是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
陳老太爺面色森寒的掃了趙家眾人一眼,輕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說道:「我記著趙家也有幾個小子在縣學里念書。不知道家中出了這般醜事,這考核時的風評不好了,還能不能得到業師的器重提拔。倘若真為此事耽誤了學業,那就不好了。」
趙氏族人聞聽此言,面色更加難堪。
頓了頓,陳老太爺看著滿屋子裡頭全都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洞鑽到地底下的趙家族人,徐徐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原本咱們這樣的人家,為名聲臉面計,著實不該有改嫁之事發生。奈何先有親家母伙同二房子嗣謀奪大房家產,後有叔壯侄大瓜田李下不可不避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朽以為,與其被親家母趕到庵堂里孤苦伶仃,青燈古佛的做個活死人,莫不如就此斷了姻親。今後各自嫁娶,兩不相干。」
趙氏族人聽得面面相覷,趙氏族長忍不住商量道:「此事事關重大,咱們可否從長計議?」
陳老爹擺了擺手,搖頭笑道:「老哥哥是明白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看今日親家母和你趙家二房這心機謀算,若不是我們陳家還有些許人脈根基,若不是我這女兒性子還剛強些,老哥哥覺得長此以往,我那可憐的閨女還能帶著她兩個女娃安然過日子嗎?」
一句話問的趙家族長啞口無言,不禁遷怒的瞪了趙老太太一眼。他今兒過來裁度這事兒,可真的是吃飽了撐的,往自己個兒頭上扣屎盆子。
陳老爹微微一笑,再次彈了彈衣袖,翹起二郎腿開口說道:「趙家跟陳家本是世交舊友,天緣可巧,倆家又做了姻親。本該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是。只是如今女婿病逝,親家母與二房一家又是這般形容。兩房嫌隙已深,就算是我女兒想要安分隨時,也未必有這個機會。既然如此,爾等與其苦苦揪著我女兒不放,莫不如咱們好聚好散,來日見面也留個舊情。老哥哥放心,咱們倆家這樣深厚的交情,若趙氏族中有事相求,老朽與我那不孝兒子定當竭盡全力。畢竟姻親雖斷,舊交還在不是。」
趙家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這一番話,擺明瞭就是拿陳家的威勢逼迫趙家就範?言下之意,趙家若同意陳氏改嫁,將來兩族還有禮尚往來,若是不同意的話……恐怕趙家以後要多災多難了。
趙家眾人悚然而驚。趙氏族長也覺得嘴裡苦澀無比。只覺得陳家實在強人所難。畢竟他們這等有頭有臉的耕讀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臉面聲名。如今趙琛剛死,陳氏卻不守婦道的想要改嫁。縱然外人會說陳氏水性楊花,守不住寡,恐怕也少不了一乾人議論趙家刻薄寡恩,容不下人家孤兒寡母過清淨日子。
這樣的名聲傳將出去,趙家還有什麼顏面同各家往來交際。
趙氏族長有心同陳老太爺再商量商量。入眼便見陳老太爺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知道陳家眾人來者不善,既能說出這一番環環相扣的要挾之談,必定早就抱著這樣的主意。倘或他為了趙家顏面強行留人。恐怕人留住了,後患也留下了。
趙氏族長沈吟半日,只覺得放陳氏歸家各自嫁娶一事雖說難聽,但與趙氏一族的利益相比,終究沒那麼重要。何況將陳氏放回去了,將來運作一番,興許還能給趙家博一個心慈面軟,不忍媳婦守寡當活死人的美名……
趙氏族長在心內盤算一回,開口笑問坐在一旁的趙老太太,道:「老嫂子覺得該如何處理?」
趙老太太還沒答話,陳老爹突然插口說道:「趙琛死在窯姐兒床上的事情終究丟臉,若是傳將出去我們陳家也沒臉面。老親家儘管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囑咐我那兒子,讓他周全處理這事兒。既不會耽誤了趙家的聲名,也不會誤了趙琳科考之事。」
說完,目光古井無波的看了趙琳一眼。只一眼,卻看得趙琳莫名的脊椎發涼。
趙老太太眼見如此,不覺心下一沈。
☆、第三章
聞聽陳老太爺隱帶脅迫之言,趙老太太臉色一沈,目光艱難的從陳氏的身上轉移到趙琳的身上。思量半日,終究還是愛子之心佔了上風。咬牙說道:「我們趙家也不是那等不願與人為善的人家,老大媳婦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有好的前程,我們也不想耽誤了去。至於老大媳婦的嫁妝……」
趙老太太說到這裡,猶猶豫豫的看了一眼陳老爹和陳老太太。陳家跟趙家門當戶對,按理說趙家並不懼怕陳家。陳氏自己守不住寡自請下堂,於情於理嫁妝就是不還也使得。
可是陳家的大兒子陳珪年少有為,年僅三十便中了舉人,次後又巴結上貴人捐了前程,目下正是京中七品官員,堪稱志得意滿。有如此之勢,趙家在面對陳家時也不得不退避三捨,禮讓有加。
趙老太太想到這裡,便故作大放的說道:「我們趙家雖算不得書香門第,卻也是正經慈善人家,自然做不出侵吞媳婦嫁妝的事情。陳氏自進了我們家門,與我婆媳一場,也算有緣。你如今即刻就走,念在你為趙家操持這麼多年,有什麼要求我盡量滿足。老大媳婦的嫁妝也盡可帶走。」
一席話說得十分體面,就連趙家眾人也臉色和緩起來。
陳氏卻置若罔聞,只嗤笑一聲,挑眉說道:「別說的這般利落,先聽聽我的要求不遲。」
言畢,不容人反應,便開門見山的道:「我這番離了趙家,可以不要嫁妝,但要帶走大姐兒和二姐兒。」
這話一說出口,便引起一陣軒然大波。趙氏族人一片嘩然,忍不住交頭接耳,有性子火爆的更是直接罵出聲來。
陳老爹跟陳老太太也露出絲絲不贊同來,覺得女兒實在是強人所難。
倒是趙家二房的趙琳與小孫氏兩口子,聞聽陳氏所言,再想到陳氏那頗為豐厚的嫁妝,很有些意動。
因形勢不如人而不得不再□□讓的趙老太太也忍不住爆發了。她豁的坐起身來,一手指著陳氏的鼻尖謾罵道:「我勸你個小賤蹄子還是見好就收罷,也別忒輕狂了。夫君頭七還沒過,你在靈堂上就吵著鬧著改嫁,我原想著咱們相處幾年不容易,你又年輕,性子不安定,守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願意放了你去,但你見從古到今,有哪家媳婦改嫁還能帶著夫家的兒女的?」
話未盡,趙氏族人也紛紛附議道:「實在是欺人太甚。」
陳氏冷笑一聲,不甘示弱的說道:「老太太也別把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要不是你們打量著我是年輕媳婦,面子薄,不經事,在靈堂上就鬧著過繼子嗣算計我們大房的產業,我也不會被逼迫的提出改嫁一事。咱們可別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得見別人黑瞧不見自己黑。若真論起混賬來,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一句話說的趙老太太氣了個倒仰,陳氏還沒完,繼續淌眼抹淚的擠兌道:「你這會子知道大丫跟二丫是你們老趙家的骨肉了?當初你因為她們兩個是女娃就死活看不上眼,成日里指桑罵槐,甚至為了二房家的小騷、貨搶她們的頭花她們不給,就罰她們不許吃飯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如今是去定了的,兩個娃子都沒了爹,你這奶奶又不慈,我留著她倆個在這裡幹什麼,任由你們當牛馬使喚糟蹋死了不成?」
趙老太太氣的火冒三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身前,迎著陳氏的臉面啐道:「我們老趙家的種,就是死在我們老趙家也是應當,還沒有你個外人指手畫腳的道理。」
「我是孩子的親娘,那兩個娃子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沒有資格難不成你有?」陳氏也被啐出了真火,指著趙老太太的鼻梁骨直接放話道:「咱們也別說不相干的。今兒你們要是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我心甘情願留下我的嫁妝,折算成銀錢至少也有千八百兩。你們要是不願意……咱們索性就撕破臉面,我可不是那等眼睜睜看著親生骨肉被人欺負也不敢言語的窩囊貨。」
「反了天了,媳婦打婆婆了。」趙老太太一把捂著臉面往邊上踉蹌了一下,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道:「真是喪天良啊,老天爺怎麼不開眼,一個雷劈死她算了。沒了男人就過不了日子的□□□□,水性楊花紅杏出牆,還要絕了我們老趙家的種啊……」
陳氏氣的眼冒金星,怒氣沖天,又見趙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潑嚎喪,污言穢語說的那般難聽,更是又羞又惱。當下也不管不顧的喝罵開來。句句埋怨趙老太太欺壓大房,偏愛幼子,又如何處事不公,私心偏袒。連頓飽飯也不給人吃,連件兒好衣裳也不給人穿。拿著大房的家財接濟二房,越說心裡火氣越大。
趙老太太見狀,自然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的指責陳氏不敬不孝。
婆媳兩個積怨已深,早有水火不容之勢。如今又這般明刀明槍的罵將開來,那趙老太太仗著自己人老輩高,估量著陳氏不敢拿她如何。見光是謾罵又強不了陳氏的口,便一翻身衝到陳氏懷中廝打起來。
陳氏一個不妨頭,猛然被趙老太太撞了個後仰,跌坐在地上。趙老太太趁機而上,拽著陳氏的頭髮兜頭就是幾個巴掌。陳氏被打的臉面火辣辣的疼,更是引出萬分火氣來。尖叫著伸手推開身上的趙老太太,手撕頭撞的與她扭打在一處。
內眾人看的房目瞪口呆,呆愣半日,才猛然回神。連忙湊上前去伸手拽腳的將兩人分開。兩人蓬頭散髮,衣衫凌亂,口裡依舊叫罵不迭。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陡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道:「這是怎麼了?」
亂糟糟的屋內猛然一靜,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約而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白髮短須,面容忠厚,恰是趙琛的知交舊友——經管皇糧莊頭的張允。
張允面帶愕然的立在門外,他的身後仍站著一垂髫稚子,年約□□、歲,也是面容清秀,一派天真。那童子身後還並排立著兩個穿麻戴孝的小姑娘,正是陳氏的兩個胞生女兒。
陳氏見狀,生怕趙老太太將之前一番齟齬遷怒在兩個女兒身上,便口內喝喝罵罵著將兩個女兒攆了出去。「這是什麼當景兒,哪有你們過來頑的。還不快出去。」
言畢,又向張允笑道:「原來是張家兄弟,今兒我家夫君大喪,虧得你跟嫂子過來幫忙操持。」
趙氏族人回過神來,也忙忙的請進來。這個讓「倒茶」,那個說「辛苦」,竭力將之前一番荒唐掩飾過去。
見張允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尋了過來,也不知道方才在門口兒聽了多少故事。趙老太太面上現過幾分尷尬不滿,勉強擠出兩分笑意,開口說道:「家中煩亂,賢侄見笑了。」
張允進入房中,先給趙老太太施禮問安,又見過族中幾位長輩人物,方才開口說道:「我在前頭幫著迎送賓客,等了好一會子卻不見主人家出來,遂吩咐內人在偏堂內招待堂客,還請老太太不要怪我自作主張。」
三言兩語,將自己為何來後宅找人解釋清楚。話里話外,也或多或少埋怨著趙家人行事不妥,竟然撇下一屋子賓客在後宅鬧騰。趙氏族人聞言,更是尷尬難堪。
一時間屋內寂然。張允打量了一眼發鬢凌亂,衣衫不整的陳氏和趙老太太,又看了看其餘冷眼旁觀的眾人,心內暗暗嘆息。
他與趙琛乃是世交舊友,兩人關係甚好,兩家子女自落草那日起便定了娃娃親,相互走動甚密,自然也清楚這趙家老太太偏疼幼子,冷落大房甚至與大房媳婦針鋒相對的秘聞。在他看來,倒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年輕的也太厲害些。
可是不管平時怎麼鬧,也不過是關起門來自家醜,現如今前頭擺著靈堂,後頭便這般大鬧,傳將出去,誰又能得一二分的臉面?
張允嘆息一聲,少不得上前為兩家說項安撫。他如今正管著城外皇莊上的事宜,這差事雖算不得正經官吏,卻也是替天子辦事,體面榮耀得緊。因此趙、陳兩家人少不得要給張允三分顏面,各自收斂一些。
大房子嗣得了馬上風死在青樓,屍骨未寒家裡婆媳妯娌小叔子就在靈堂開鬧。說起來也不是甚麼可張揚出來的好事,趙家人樂得順水推舟,就此抹平。
只可惜趙家人想要米分飾太平,陳氏卻並不是那綿軟容易拿捏的人。她今日既然豁出臉面大鬧一場,就沒想過在趙家呆下去。未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陳氏咬死了口定要回家改嫁,還必須將兩個丫頭也帶回娘家方能善罷甘休。
如若不然,她也不怕撕破了臉面,將今日之齟齬吵嚷的天下皆知。
趙老太太見陳氏竟如此張揚跋扈,一時間也有些悔不當初。不該如此沈不住氣。若此時能穩住陳氏這小娼婦,待得出靈守孝,今後的日子長了,還怕拿捏不了一個屋裡沒男人且沒兒子的小媳婦?偏偏要鬼迷心竅急於一時,沒想到事未辦成,反白白送了把柄給陳氏撒潑。
想到這裡,趙老太太心中又悔又氣,不覺恨恨的瞪了一眼二房家的小孫氏。若不是她抱著乖孫子在跟前兒哭訴磨纏,只說二房生計艱難,青黃不接,連供碩兒讀書和砌兒吃糕點的銀錢都沒了,她也不至於出了這等昏招。
張允之子眼見一屋子大人沈吟琢磨,愁眉緊鎖,便曉得眾人更有煩難之事要商議。遂上前跟諸位長輩見禮問安,趁眾人不曾留意之際,躡手躡腳退出房中。
回至桃花底下,簾攏窗前。趙家兩個丫頭正愁眉苦臉的躲在牆根兒底下偷聽。那小兒見狀,走至跟前笑向趙家大姑娘道:「你放心,有我爹從中斡旋,必不會讓趙家人欺負你們娘兒三個。」
頓了頓,又笑道:「何況伯母也不是那等輕易低頭的人。」
言畢,從懷中掏出兩支雨過天青色紗羅堆的絹花,分別遞給兩個女娃,開口笑道:「這是從宮中傳出來的,今年最時興的新鮮花兒樣。前兒有人求我父親辦事兒,特地拿來孝敬我母親的。我從中挑了兩只顏色素淨的給你們拿來。你們孝里的時候戴,既俏麗又不會讓人指摘嘴。」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7
☆、第四章
聞聽少年所言,那年歲稍大一些的女娃有些羞澀的紅了紅臉。伸手將一朵雨過天青色的絹花兒接到手裡,十分稀罕的撫摸片刻,細不可聞的謝道:「多謝張華哥哥。」
張華聞言,眉開眼笑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那女娃聞言,定定看了張華一會兒,抿嘴一笑。復低眉斂目,擔心的說道:「也不知裡頭是個什麼情形。」
張華見狀,不覺勸道:「你放心。伯母平日里是最疼你們兩個的,斷不會委屈了你們。更何況還有我跟我爹呢,你莫怕。」
頓了頓,又道:「我如今已經進學念書,先生說我的功底還算扎實,等過兩年我就下場科考,若能僥倖中了秀才廩生,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少年雖然年歲尚小,但自幼讀書進學,明理知義,也曉得什麼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兼趙家大姐兒性情溫柔,模樣標緻,比他尋常見過的任何女眷都要貌美。因而張華雖懵懂,卻也對趙家大姐兒溫柔小意,呵護備至。一對兒青梅竹馬過家家似的相處玩鬧,長輩們也都樂見其成。
趙家大姐兒聞言,不覺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一臉的純然信賴。張華見狀,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當真是一番兩小無猜。
米分團似的趙家二姐兒站在樹下看得津津有味,只覺得這一對兒青梅竹馬學著大人花前月下,喁喁私語的模樣分外有趣。
那張華站在窗根兒底下,徐徐緩緩的同趙家大姐兒說了幾句話,但見平日里伶俐活潑的趙家小妹垂首低眉沈吟不語,誤以為這小娃是被方才一場大鬧嚇到了。遂展顏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娃的發頂,開口勸道:「別擔心,大人們會解決好的。」
趙家二姐兒回過神來,衝著張華抿嘴一笑,神色間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張華輕嘆一聲,蹲在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手指靈活的編了一會子,頃刻間編了一支通體翠綠,栩栩如生的螞蚱攤在手上,向小娃搖了搖,開口哄道:「這個給你頑。」
又信口承諾道:「改日我求求母親,讓她邀你們去我家,咱們上莊子散淡一天。如今正值暮春,山上的花兒開的漫山遍野,你們一定喜歡。」
趙家二姐兒頗有些無語的接過螞蚱,剛要道謝,只聽屋內又是一陣吵嚷。陳氏尖利的嗓音,趙老太太高亢的叫罵夾雜著眾人有氣無力的勸架聲叫張華聽的暗暗咋舌,將趙家兩個丫頭帶遠了幾步,開口說道:「要不咱們去偏堂找我母親罷。」
趙家兩女鬱鬱寡歡的搖了搖頭,神色懨懨地站在一旁。張華見狀,也不再硬勸,遂陪著兩人在一塊大山子石上坐了下來,靜靜聽屋裡頭吵鬧不休。
誰也沒想到,這一鬧便足足鬧了兩月將余。
陳氏豆蔻年華嫁進趙家,要說當年夫妻兩個也是郎情妾意,蜜里流油。怎奈趙老太太見不得人好兒,剛成婚半年就以陳氏膝下無子為藉口將兩個妖妖嬈嬈的婢子塞進大房。其後一兩年內也沒消停過,叫陳氏立規矩,伺候人。那陳氏在家裡便是百般嬌縱的姑奶奶性子,自然不甘心任由婆婆磋磨。
婆媳兩個於是見天兒的鬥,趙老太太能叫陳氏懷著大姐兒的時候挺著肚子在跟前兒立規矩;陳氏便故意在成湯布菜之時摔盤子摔碗,甚至「不小心」將熱湯熱飯灑在趙老太太的身上。及至後來二房小孫氏進了門,不但在陳氏懷二姐兒的時候往把安胎藥換成墮胎藥,更是挑唆著趙琳勾著趙家老大去逛青樓楚館。直把趙琛勾的比往日更壞了十倍。
鬧到最後,不但夫妻情斷,妯娌婆媳也烏眼雞似的反目成仇。天天處在一個屋檐下,卻恨不得生啖對方的肉和骨,哪裡還有親情可言。
所以趙家老大一死,陳氏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夫妻情分,而是借此良機脫離趙家。因而言談之中鋒芒畢露,不但鬧著改嫁,還要帶走一雙女兒,態度堅決,半點兒沒有和緩退讓的跡象。
趙老太太雖厭棄陳氏並陳氏所生兩女,但她卻極在乎趙家的名聲臉面。且在她看來,趙家在陳家的威逼下任由陳氏回家改嫁已屬為難,哪裡有讓陳氏帶走趙氏血脈的道理?
更何況陳氏所出的這兩個女兒容色嬌艷,天生麗質。趙老太太雖瞧不上兩個丫頭的娘,卻也打著將兩個女娃留在趙家,將來說兩門好親事,也能幫襯趙家的心思。
思及此處,趙老太太更是滿嘴的孝道禮法,強壓著陳氏不松口。趙家二房的趙琳和小孫氏倒是有些見錢眼開,暗中攛掇了趙老太太幾句,反被趙老太太叱罵回去。
「是陳氏的幾兩嫁妝重要,還是咱們趙家的臉面前程重要?你也是要科舉做官的人了,怎麼還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難道要別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見錢眼開,不足與謀,你才知道輕重?」
趙琳與小孫氏被趙老太太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又被灌輸了好些「要女兒可以結兩門有利姻親,將來也能幫襯碩兒和砌兒」的話,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丟開手不提。
只是趙老太太不願放手,陳氏更是一片牛心左性。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勢不相讓。這一僵持便足足僵持了兩個多月,直到開喪破孝,入土下葬皆完事,兩人還是一副不可開交。
直鬧得陳父陳母都不耐煩了。
要說這陳氏的娘家,本是當地士紳官宦之家,又有個兒子在朝中做官,礙於禮教清譽,陳父陳母原不是認真同意女兒改嫁之事。只不過是自幼疼寵女兒慣了,不忍駁了她的意。又憐惜女兒年紀輕輕,花容月貌,脫了這處苦海,將來未必找不到好的。
可是認同女兒回家改嫁並不意味著同意女兒將趙家的兩個拖油瓶也帶回陳家。
就算世風日下,寡婦改嫁已屬尋常,卻從沒聽過哪家的寡婦帶著一對兒拖油瓶,也能尋到好姻緣的。
畢竟世道艱難,總是對女子更為苛刻。
陳父陳母苦口婆心的勸說聽在陳氏耳中,便如耳旁輕風,皆不入耳。她嫁到趙家這麼些年,唯有這麼一雙女兒貼心懂事,如今她要脫離苦海,怎麼忍心留下一雙女兒在趙家,面對虎豹豺狼,經受磋磨?
陳氏本就是天真爛漫,極致任性之人。心下既定了主意,更不肯聽父母一字半句,反而認真遊說起父母來。無獨有偶,說的緣由也是趙老太太勸趙家二房的那一席話——
無外乎兩個女兒如何美貌標緻,將來能以此說兩門好親事,幫襯舅家如何如何。
百口鑠金,陳氏在耳旁說的多了,陳父陳母也都聽進去了。又見這兩個月下來,女兒同婆婆妯娌小叔子針鋒相對,在婆家的日子是何等的舉步維艱——
雖說自家女兒性子好強,著實有些抓尖逞能之嫌。但趙家婆婆不慈,妯娌不敬的也太過了。這麼咄咄逼人,倘若自家女兒綿軟了那麼一星半點兒,恐怕真要屍骨無存。
換句話說,若女兒真的為了一己安逸狠心拋下一雙女兒,那大姐兒和二姐兒在趙家的境遇必定如羊入虎口,再難得好兒。
想到兩個外孫女兒的乖巧伶俐體貼和順,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也就歇了將大姐兒二姐兒扔在趙家的心思。
陳老太爺更是說動了在衙門當差的長子陳珪返家,同趙家商談放妻放女之事。
趙家眼見在朝廷當值的陳家大爺出面,便曉得此事無法回轉。只是心存希翼,仍舊咬死了口,只說放陳氏離開,但趙家的骨血不能帶走。
陳氏又豈是善罷甘休之人,好一頓天翻地覆的鬧騰後,趙家又松口應允陳氏帶著二姐兒離開,大姐兒因從小便指給了皇糧莊頭張家,趙家上下想借這門姻親繼續攀附張家,又思及大姐兒溫柔和順,不比二姐兒刁鑽古怪,更不欲大姑娘離開。
算盤打得很精,奈何陳氏並不配合。兩家因子嗣歸屬一事僵持許久。最終惹煩了陳氏的長兄陳珪,索性以趙家老大的死因和趙家滿門的安危為籌碼,以勢逼迫趙家寫了書契,放陳氏與兩個女兒離開。
不僅如此,還替妹妹要回了一半的嫁妝。
祖宗祠堂裡頭,趙老太太面色難堪的看著趙氏族長將大房媳婦並兩個丫頭的名字在族譜上勾銷。陳氏一臉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兩張嫁妝單子,向趙氏族長說道:「當著趙家這麼多長輩族人的面兒,族長且選一張留下,也算是我買我女兒的錢。今後這兩個丫頭的婚事嫁娶,跟趙家再無半點兒瓜葛。」
趙氏族長面色鐵青的嘆了口氣,向趙老太太說道:「既是你們房裡的人,還是由你自己選罷。」
趙老太太冷哼一聲,捏著兩張嫁妝單子對比半晌,方猶猶豫豫的選了其中一張。陳氏飛快的將另一張抽出來塞入袖中,拉著兩個女兒在父母兄長的陪同下,趾高氣昂的出了趙家。
三五日後,趙家長媳在丈夫身死不到三個月便攜女還家一事,傳遍鄰里。
☆、第五章
且說陳氏帶著一雙女兒返回陳家,沒過幾日,便聽到京中流言日宵塵上,句句指摘陳氏於夫君屍骨未寒時鬧著改嫁,實在是不守婦道,不安於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諸多傳聞,言之鑿鑿,恍若真事。連帶著陳家闔族都頗受影響。長嫂馮氏更是托病辭了幾家宴請往來,免得聽人當面背後風言風語。陳氏一族的叔伯嬸姨亦不斷登門問詢,口中雖無甚言辭,實則暗暗埋怨陳氏風評不好,以致牽連族人。
陳氏見狀,氣的五內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麼臟的臭的都賴到我的頭上。他們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會因著這事兒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處,就算外人把我誇成天仙下凡,她們就能入宮當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後,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陳氏暗暗吩咐家中奴僕侍婢撒些銀錢與外頭街上閒散人等並若干孩童,將趙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謀奪家產甚至謀財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來。
一霎時間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京中百姓以此為談資呼喝品評。
不過幾日功夫,趙老太太這一房的名聲已是盡喪。任憑趙老太太與趙家二叔百口辯解,終是無用。甚至連趙家幾個還在縣學上念書的小子也受了牽連,每日進學讀書,總有不相干的過來問詢這陰私之事。趙家小子們礙於同出一脈,也不好開口說什麼,一番支支吾吾的應對下來,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見趙家聲名亦有損害,陳氏心中略微氣順,安然住於家中,閒來無事便使出渾身解數,身上著孝一哭二鬧,不說自己於丈夫屍骨未寒時攜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說趙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無立錐之地,趙老太太不慈,叫她大著肚子立規矩,二房妯娌惡心腸,為了奪取大房家財,甚至換了她的安胎藥,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兩個女兒,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門上……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全都叨叨個遍。直到陳氏長輩和登門拜訪的其他女眷再不好開口說出別的來,方才罷休。
因陳氏這一番作態是在眾人面前,一時間人口紛傳,竟頗為憐惜陳氏之際遇。只覺陳氏縱然行事偏頗,或有非議,但孤兒寡母受此脅迫,為了性命不管不顧脫離趙家,也是逼不得已。
畢竟寡母幼兒人單力薄,若有可能,誰不想終身有靠,誰又想顛沛流離寄人籬下?
更何況婆媳妯娌之間本難相處,誰家後宅沒有些齟齬嫌隙之事,不過大都是家醜不可外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家當日在靈堂上的種種疏狂荒誕之舉,也並非沒有人知曉。就連趙氏族人,也有看不過眼暗暗非議的。
那陳氏雖有些掐尖要強,牛心左性,卻深知世人最愛憐貧惜弱,只要身處弱勢再說的可憐些,那強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勢欺人的壞名兒。何況趙家行事本就無理。
陳氏想到這些,越發的盤算開來,整日家裡作死作活淌眼抹淚的,逢人便訴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當。只為我和一雙女兒能安然過活,不被趙家那些奸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為我做主。卻沒想到累的闔家上下遭人非議,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緣故找不到好姻緣,我怎麼有臉面去見親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憐惜我這一世孤苦,代我照顧一雙女兒,將她們撫養成人……」
眾人見陳氏一個弱質女流被他們逼迫的哭鬧不休,早就軟了心腸,再不想當日陳氏的飛揚跋扈,陳家的以勢壓人,只一味同情陳氏所嫁非人。
又見陳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尋死覓活,便有些正義之士按捺不住,為陳氏孤寡仗義執言。只說若不是趙氏老小欺人太甚,陳氏一女流之輩,豈會冒禮教之大不韙悍然歸家?由此可見,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來的。陳氏德行雖然有虧,但趙氏也並非完人。畢竟夫君身死,放還髮妻歸家改嫁之事並非沒有,但為了些許家財就迫害媳婦甚至下藥害人的行徑,簡直駭人聽聞。倘若認真論將起來,恐怕趙氏婆媳的罪過才更叫人難以寬恕。
一夕之間,黑白顛倒,輿論逆轉。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的陳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幾無立錐之地的弱小女子。而倚勢仗貴,行止霸道的陳家也成了不忍女兒受苦,寧可不要名聲也要保全女兒安危的厚道人家。
當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為陳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貞靜為要,本來就該逆來順受。似陳氏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憐可恨,終歸不是賢惠人。
由此類推,陳家女兒也都如此類雲雲。
反正經此一事,趙陳兩家兩敗俱傷。誰也沒落下好兒。
但不論如何,陳氏並一雙女兒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無人當著她們的面兒抱怨陳氏行事不妥,連累了家中女孩兒。
卻說這陳氏長兄陳珪,年過而立。少年時也曾立志讀書,科舉致仕,為國效力。然自弱冠之年僥倖中了舉人之後,下場數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歲上,自己早已倦怠懶散,鴻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牽線搭橋,花了家中泰半浮財捐了個官兒做。他本性通透達練,處事機敏圓滑,如今摸爬滾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戶部做了個筆帖式。雖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諂媚獻上,長於奉承,倒也頗入了上峰的眼。於鄉里同僚之間,也算頗有威儀。
且說這日陳珪正在衙門裡當差,陡然聽同僚說起戶部主事尤大人家的髮妻沒了,擇於後日開喪送訃。眾同僚便商議著如何置備喪儀祭禮,前往弔唁。
陳珪默默聽了半日,心中有數。歸至家中,便叫髮妻馮氏備了厚禮一份,黃紙蠟燭等喪儀若干。那馮氏靜靜聽了丈夫一席話,忽的開口嘆道:「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去歲年節的時候,我還去尤大人府上拜見過這位太太。性子和順,行事柔婉,當真是沒有半點兒貴人的架子。我還說尤大人娶了這樣一位妻子,實乃好福氣。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這人竟然好端端沒了。可嘆還留下個十一二歲的小姐,年紀輕輕就沒了娘親。也不知將來繼母是個什麼脾性的,會否苛責慢待了這位大姑娘。」
陳珪聽的莞爾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飽學詩書,眼光獨到,最是守禮儀知規矩的有德行之人。他這會子才沒了髮妻,總要守滿一年的孝。何況就算將來續弦,少不得還要探問先夫人家裡頭的意思。如今衡量擇選,少不得耽擱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兒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閣的年紀,竟沒多大罣礙。」
馮氏聞言,也順著陳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說的是。畢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員,最著緊這禮儀風化之事。總沒有髮妻屍骨未寒,就著急續弦的道理。巴巴兒地等著御史彈劾不成?」
言畢,湊上前來為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裳。
且說陳珪陡聞「屍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妹子。不免開口問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見小妹,就連兩個姪女兒也未曾見過。可是家中又出了什麼事故?」
馮氏下意識撇了撇嘴,開口說道:「小姑那樣精明果斷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還罷了,誰能出她的事故?不過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帶著兩個女兒在後院兒佛堂禮佛念經罷了。」
陳珪挑眉,饒有興味的追問道:「我妹子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怎地今兒突發奇想要拜起佛來?」
馮氏嗤笑一聲,說不清是敬佩還是頭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來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體康健,保佑夫君宏圖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順遂。再則……她與趙家雖然此生老死不相往來,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齋念佛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兩人好了一場。」
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光如此,聽小姑的意思打明兒起還要拜遍京中內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燒香,方能顯出她的誠意來。」
陳珪立刻明白過來,搖頭笑道:「她這是邀名做戲,卻也是為了咱們陳家的聲名著想。我就說我這妹子聰敏通透,再不會給家裡招災惹難的。」
馮氏知道她這小姑子雖驕橫刁鑽,但在家裡多受父母兄長疼愛。因而聽了陳珪這一篇話,縱使心下未必認同,面上卻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第六章
陳家後宅西北角兒的佛堂裡頭,陳氏一身白孝,不施米分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團上,手內鼓槌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木魚兒。
陳老太太體恤女兒念佛辛苦,特地叫廚房燉了一碗燕兒窩來給女兒補身體。入眼瞧見陳氏這番坐沒坐相的無賴姿態,不覺氣急敗壞的念了聲佛,口內說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但凡長點兒心,否則衝撞了佛祖,可是要遭報應的。」
陳氏聞言嗤笑,不以為然的賠罪說道:「得了吧,聖人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這陰司報應,不過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報應,那老虔婆做了那麼多壞事兒,怎不見佛祖收了她去。」
說畢,吸了吸鼻子,開口笑道:「這是燉了燕兒窩?我就愛這個,念了一天的經文,嗓子都啞了,快給我嘗嘗。」
不等陳老太太反應過來,陳氏徑自起身,接過陳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開盒蓋兒翻出裡頭的一盅燕兒窩一飲而盡。吧嗒吧嗒嘴兒,喟然嘆道:「這燕兒窩雖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燉一隻母雞罷,我想吃雞了。」
陳老太太聞言,沒好氣的道:「你不是說要虔心禮佛,為你夫君吃齋守孝麼,怎麼一轉眼又要吃雞了!」
「娘沒聽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嗎?」陳氏一邊用帕子抹了抹嘴,一邊說道:「再說了,我不是為了咱們陳家的名聲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還真想我替那死鬼吃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只覺分外無力。當即搖了搖頭,轉口問道:「大姐兒和二姐兒呢?」
「在屋裡頑呢。佛堂陰冷,孩子又小,我沒叫她們過來。」陳氏一邊同陳老太太抱怨,一邊又說道:「你說這佛堂里也沒擺些桌椅陳設,就這麼幾個蒲團,坐沒坐地兒,站沒站地兒,叫她們過來乾嘛。還嫌在趙家遭的罪不夠啊?」
陳老太太聽著女兒百般挑剔,頭疼的說道:「你且消停些罷。佛堂是清靜之所,哪個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陳老太太說著,有些心疼的瞧了瞧這小佛堂。但見龕焰猶青,爐香裊裊,外頭花叢樹下幾處蟬鳴聲響,本該是靜謐無聲之處,只因陳氏在這兒,生生添了幾分鬧騰。
陳老太太一壁搖頭念叨著「罪過可惜」,一壁推手將陳氏往外攆,口內說道:「你在這佛堂念了一天的經,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罷。吃晚飯時我派人叫你。」
陳氏打量著老娘無奈氣憤的模樣,口內嘻嘻的笑了兩聲,一路甩著帕子回房了。
獨留陳老太太看著陳氏舉止輕浮,嬉笑無態的風流模樣,頗無奈的長嘆一聲。
西廂房內,兩個米分雕玉琢的女娃並肩坐在書案前抄佛經。只是一來年紀尚小,二則從前並未讀過書,也不識得字,只能照著佛經上的字跡依樣畫葫蘆,團團墨墨,歪七扭八。
一並連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陳氏回房時,一眼瞧見這般景象。不覺驚愕的瞪大了眼睛,脫口問道:「你們姊妹兩個作甚麼妖兒呢?」
埋頭寫了半日,兩個女娃早有些頭昏腦漲。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脹的手腕,將筆撂在墨硯上,趙家大姐兒開口道:「娘親不是要虔心禮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兒說我們兩個身為爹爹的女兒,也要同娘親一樣。」
所以便坐在這裡抄佛經?
陳氏聞言嗤笑,搖著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門子的爹爹。這輩子是管過你們吃,還是管過你們穿?不過是白擔了一回虛名罷了。現如今我帶著你們兩個出了趙家,更與他們無干。你們兩個還小,很不必為了外頭的風言風語,累壞了自己個兒。」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有些唏噓。伸手摩挲著大姐兒的脖頸,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譏諷笑道:「這世道禮法約束女子要規行矩步。卻不見那些個男人皆是負心薄幸,忘恩負義之輩。憑是女兒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過是三五日新鮮。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種規矩來約束女子逆來順受。我就不聽他們那些紅口白牙。多誇我幾句,我也沒多一文錢。多罵我幾句,我也沒少一塊兒肉。各家門,另家戶,誰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理他們呢。」
大姐兒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開口問道:「那張華哥哥呢,將來張華哥哥娶了我,也會像爹對待娘那般對待我嗎?」
陳氏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潑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兒才多大,就想著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對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過我冷眼瞧著,那傻小子小小年紀,卻是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還強些!」
大姐兒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紀尚小,不太明白母親的話中之意。不過她向來溫順聽話,也並不多問,只乖乖頷首應是。
一旁的趙家二姐兒看在眼中,也不覺跟著輕嘆出聲。
陳氏轉過頭來,看著面顯唏噓的小女兒,纖纖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飽滿的額頭,笑眯眯說道:「人小鬼大,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酸腐習氣。竟然還哄著你姐姐陪你抄佛經。」
陳氏說著,又伸手拽過二姐兒的胳膊一陣打量,眼見二姐兒的小手兒因抄寫經文累的紅紅腫腫的,不覺心疼的道:「抄了這麼久的佛經,可是累了?要我說你也死腦筋,為著別人幾句不疼不癢的好話累壞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暫且喝點兒牛乳歇歇罷。真要是想孝順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這一天工夫。天長日久,每日閒來無事寫幾篇字,攢夠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師傅在佛前誦讀,也算是你們的一點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悶聲做事。既然兩個小的死腦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這一雙女兒的孝順。免得總有一乾黑心腸的爛鬼背地裡言三語四,議論是非。
眼見陳氏將兩個女兒抄的竭力工整卻仍舊歪歪扭扭的佛經收攢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妝台上的一隻小錦匣子裡頭。一壁收拾,一壁嘴裡叨叨不停,滿心滿眼的都在心疼兩個女兒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顧自己。
「你們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點兒心,得知你們如此孝順,也要好生保佑你們順遂康泰。否則活著的時候沒享著他的好兒,死了也不用惦記……」
趙家二姐兒默默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個古人大罵酸腐愚孝。
還好沒過盞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傳老太太的話兒,只說擺晚飯了,叫姑奶奶帶著姑娘們去正堂吃飯。
陳氏這才停下了滿口的嘮叨,帶著一雙女兒至正堂用膳。
時值掌燈十分,家家生火做飯,處處炊煙裊裊。三人一路逶迤進了正房屋裡,卻見馮氏正張羅著幾個小丫頭子在花廳安設桌椅,擺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門小戶不比公侯之府的規矩大。一家子幾口人都團團坐在一張飯桌前,笑語閒談。
瞧見陳氏帶著兩個女兒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陳老爹並陳老太太連忙開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飯。」
陳氏笑著答應,見桌上菜饌有魚有肉,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鮮美的人參燉雞湯,不覺滿意的笑出聲來。
清脆的笑聲霎時間溢滿堂屋。馮氏眼見小姑子為著一鍋雞湯笑的花枝亂顫,不覺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過神來,立刻換上得體笑容。
陳老太太有些無奈的替女兒描補道:「我見蕙姐兒整日禮佛辛苦,且她在趙家遭受那麼多年的磋磨,難保身體沒留下暗疾。這會子替她補一補,也免得虧虛了身子。」
陳蕙便是陳氏沒出嫁時的芳名。陳老爹和陳老太太為閨女起這麼個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兒蕙質蘭心,賢惠溫婉。只可惜這兩樣陳氏哪個都沒做到。如今鄰里鄰居,方圓百里,誰不知道陳家有個姑奶奶性情潑辣,半點兒不容人?
陳家父子與馮氏皆明白陳蕙的秉性,倒也不說破。
陳老爹啓筷,夾了雞腿魚肉分別放到兩個外孫女兒的碗里,開口說道:「小兒家家的正長身體,若不吃些肉食保養,將來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兒身子結壯,多喝幾碗雞湯補補就是了。」
言畢,也不理會陳氏瞠目結舌,滿面薄怒。徑自說道:「開飯。」
陳珪夫婦忍不住相視一笑。馮氏強忍笑意,夾了兩塊排骨分別塞給兒子陳橈和女兒陳婉,低聲說道:「別發呆,快吃飯。」
陳氏氣呼呼的看著陳老爹,怔然半日,終究不敢違拗父親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幾碗雞湯一飲而盡。
卻沒想到湯喝多了半夜要如廁。如此反復折騰幾回,至天明方才漸漸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慘淡。即便敷了一層脂米分,也無法掩蓋眼下黑青。
因陳氏歸家後生出種種流言蜚語,便總有一些心內藏奸想要看笑話,或真心關切陳家的親戚舊友登門拜訪。眼見陳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認為陳氏是驟然喪夫又遭遇這般詆毀,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內心內更多了幾分憐憫同情。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辯解。到了後來,索性連脂米分也懶得擦拭,只這般素面朝天的應對眾人。或身著重孝淺施脂米分,到京中各處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禮佛燒香。
俗語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陳家有女姿容絕世,重情重義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傳開。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7
☆、第七章
陳氏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當初既說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廟庵堂,為父母兄長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說到做到。
只是這二三月的燒香拜佛究竟有幾分真意,又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不說旁人,長嫂馮氏便有些瞧不慣小姑子的惺惺作態——既念著夫妻情分,當初又何必以勢逼迫,非得叫趙家寫了放妻書回家,連累的陳家女兒都遭受非議。既沒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滿城風雨,好似她情比金堅。種種作態,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陳氏在家受盡萬千寵愛,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騰,就連夫君陳珪也對此事頗為贊同。馮氏就算有滿肚子的不以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間,同陳珪悄悄的議論道:「蕙姐兒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趙家的媳婦。如今卻又穿戴重孝在家裡行走,未免衝撞了公公婆婆。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陳家有白事呢。多晦氣呀。」
陳珪皺眉,看了髮妻一眼,沈聲說道:「我知道你自打進門兒,便同蕙姐兒不服。不過姑嫂之間向來難以相處,蕙姐兒的性子又被爹娘養的驕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兒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這是你的好處。既然是好處,就仔細揣著,別弄丟了。」
馮氏被陳珪一番冷言冷語說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氣,悄聲抱怨道:「我又是為了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好。婉兒今年雖然才九歲,可是橈兒已經十一了,過兩年便要議親,倘若蕙姐兒總是這般行事倒三不著兩的,別人只會說咱們陳家家風不正。到時候還有哪家好閨女願意嫁到咱們家?還有哪家的好郎君願意娶咱們家的閨女?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陳珪聽著髮妻的一番抱怨,厭煩的皺了皺眉,因說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陳家為了一雙兒女三四年以後的婚事,就該冷眼瞧著蕙姐兒在夫家受磋磨,被他們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馮氏一時語噎,忙氣急敗壞的道:「我又何曾說過這話?你也太肯把人往壞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陳珪冷笑,坐起身說道:「你瞧不上蕙姐兒的行事,或者在外頭聽了幾句風言風語便惱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氣灑在蕙姐兒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兒把話放這兒,我陳家就是這個門風。別說今兒蕙姐兒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來日婉兒遇到這事兒,我也不會為了那麼一塊破牌子就讓她在夫家當活死人。我們陳家就沒這沽名釣譽的習氣。」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蕙姐兒自從家來,為什麼要穿著重孝去外頭求神拜佛,磕頭燒香?你以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顯靈?還不是外頭有一起黑心爛舌頭的人胡亂嚼舌根兒,逼得她不得不如此?這都是為了陳家的名聲。我們都是陳家的人,關起門來應該相互體諒,各有盡讓,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處。為了外頭不相干的人為難自己的骨肉血親,你也就這點兒出息。」
馮氏聽著陳珪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越發氣的笑出聲來。「我為難她,是她為難我。她這麼一鬧,別說我們陳家的名聲,連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沒聽見外頭那些人說的多難聽。什麼重情重義,艷名遠播……這是形容好人家女兒的話嗎?」
「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現在滿京城都知道我陳珪有個姿容出眾,性情剛烈的妹子。前兒主事大人同我閒聊,還曾提過此事。」陳珪不知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
馮氏聞言反倒是一怔,脫口問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陳珪哂笑應道。
馮氏皺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麼還有心情議論這些個?」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陳珪隨口應了一句。旋即反應過來這話說的不對。忙岔開道:「不過是閒談間隨意說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畢,不欲在這話題上繼續聊下去。轉口說道:「蕙姐兒如今帶著兩個姪女兒在家守孝,你身為嫂子,長嫂如母,要多體諒關懷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總不會一直呆在家裡。還有我那一雙姪女兒,眼下雖然不顯,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將來或嫁寒門士子或入高門為妾,總能為橈兒添一份助力。你可別因著婦人間的小心思,得罪了咱們家的貴人。」
馮氏聽的心驚肉跳,忙捂著胸口說道:「你該不會是想——」
「我什麼也沒想。」陳珪擺了擺手,有些乏累的打了個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剛返家幾個月,雖說早已不是趙家婦,可夫妻一場,怎麼也得按規矩守個三年兩載,才能全了這一份夫妻之義。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馮氏看著已經翻身躺下準備入睡的陳珪,只覺得滿心繁亂愈發多了。
另一廂,陳氏在外頭奔波二三個月,雖整日出門有馬車,亦有丫鬟婆子隨身服侍,但一番顛簸下來,仍舊腰酸腿腫,連額頭都磕的滿是紅痕,一碰就疼。
「嘶,輕點兒。」啪的一聲,坐在妝鏡前的陳氏伸手拍開小丫頭子為她上藥的手,口內說道:「該死的蠢東西,你也不留著點兒勁兒,晚上吃多了怎麼著。」
又見那小丫頭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腳滿面惶恐的樣子,一髮心煩意亂的擺手道:「罷,罷,下去罷。別叫我瞧見你。」
趙家二姐兒見狀,輕笑一聲,上前說道:「我來幫娘敷藥。」
說著,伸手接過小丫頭子手內的膏藥,用食指挖出一塊,輕輕塗抹在陳氏的額頭。
清涼的膏藥敷在額上,略微緩解了紅腫的燒灼疼痛之感。陳氏喟然嘆了一聲,笑道:「就該這麼輕手輕腳的,才是女兒家的意思。」
說畢,又笑贊二姐兒道:「二姐兒真是越發伶俐了。這眼明手快,察言觀色,竟比你姐姐還強一些。」
趙家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聰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這潑辣有潑辣的好處,溫婉也有溫婉的好處。你溫柔標緻,你妹子明艷動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數,將來的好處少不了你們的。」陳氏一壁說,一壁將敷在膝蓋上的熱毛巾扔進腳盆兒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著光滑白膩的一雙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這動作在燭光掩映里越發美艷動人,肆無忌憚的散髮著少婦的成熟風韻。
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娘從明兒起,就不用再到處奔波了罷?」
「京中京外稍有點子名氣的寺廟庵堂我都拜過了,還去折騰什麼?不嫌累得慌。打從明兒起,我要在家閉門不出,安守本分呢。」陳氏一壁說,一壁嘻嘻笑道:「這麼三兩年下來,恐怕是要悶死我了。還好有你們兩個陪我。」
陳氏說著,伸手揉了揉二姐兒的腦袋。把她頭上好好兒的雙環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們兩個不是願意扮孝子賢孫嗎?打從明兒起,你們兩個就呆在家裡替你們那死鬼老子守孝罷。記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裡請安,閒來無事多陪陪他們。討好了兩位老人家,你們的好兒多著呢!」
陳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囑兩個女兒,一壁擦腳準備安置。
趙家二姐兒看著陳氏忙忙亂亂,突地開口說道:「娘,我想讀書。」
陳氏聞言一愣,旋即轉過身來,一雙明眸狐疑的打量著自家二姐兒,挑眉問道:「好好兒的,你怎麼想起這個勞什子來?依我說,有那會子讀酸書的工夫,還不如多學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將來也有用處。」
「女兒家讀書能頂什麼用?學了一些酸詩臭文在肚子裡頭,是能頂吃還是能頂穿?我還指著你們能像爺兒們似的,去考狀元給我掙誥命不成?」陳氏撇嘴嗤笑,滿臉的不以為然。
「可是我就想讀書。前兒在舅母的房裡看到橈表哥讀書來著。」看到陳氏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道:「我瞧戲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識文斷字。可見讀書是好的,家裡那些讀書好的哥哥兄弟們,也更受長輩們的喜歡。娘為什麼不讓我們讀書?」
「我問舅母,舅母說讀書太費銀錢。所以家裡只供橈表哥讀書,連婉兒姐姐都不能讀書。可我就覺得,要是婉兒姐姐不識字也不念書,將來嫁了個姐夫卻是像橈表哥一般讀書進學的。那姐夫說的話,婉兒姐姐能聽明白嗎?」
趙家二姐兒看似天真爛漫的一席話卻是直戳了陳氏的心肺。當年她也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嫁到趙家後,因著她顏色好,夫妻兩個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豈料沒幾年,那死鬼便迷上樓子里的一個窯姐兒,說什麼那姐兒原是官家小姐,知書達理,溫柔聰慧,若不是家裡吃了官司連累終身,也不會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還起了給她贖身接回家裡做姨娘的念頭。
好在陳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潑打滾又是威逼又是脅迫的鬧騰,那死鬼顧忌陳大舅的官職手段,也顧忌著官員不得狎、妓的規矩,最終沒能成事。
只是夫妻兩人的情分經此一鬧,也沒了大半。
陳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憤恨難當。如今且聽到二姐兒一番話,拍手稱快道:「二姐兒這話說的很是。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倘若讀書真不好,為什麼那些戲文裡頭的才子佳人,都是書香門第,才貌雙全。可見他們這話不盡不實。口裡說的那樣,見到識文斷字的女孩子,卻也高看一眼。好像會念幾句酸詩,就比尋常人金貴似的……明兒我就同你們外祖父和外祖母說,務必也叫你們念書。」
一語未畢,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小蹄子,成日里在家無所事事,就知道給你老娘出幺蛾子!」
☆、第八章
趙家二姐兒捂著額頭,衝著陳氏赧然一笑。
是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天色將將大亮,陳氏便帶著一雙女兒至正房堂屋裡給父母請安。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著脫下重孝,穿著素淨但卻愈顯明艷的大女兒,心下越發歡喜。
寒暄說笑了一會子,陳氏便道:「我聽說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們,都是自幼便讀書的。長到十六七歲上,愈發的明理知義,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能叫夫家高看一眼。我便想著,左右閒在家裡無事,不如聘個女先生教婉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讀書。父親、母親覺著可好?」
聞聽此言,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馮氏早已不悅的皺了皺眉,開口說道:「蕙姐兒,這讀書聘先生可不是小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哦,那又能有多麻煩呢?」陳氏聞言,輕輕瞥了馮氏一眼,似笑非笑的道。
馮氏便道:「且不說旁的,單說給先生的束脩,以及每年的書籍、筆墨使費,便不是一筆小數目。女孩兒又不同小爺,可以去外頭縣學書院裡念書。女孩兒要念書,就得聘個女先生在家裡教書,那就更費了。不光如此,還要給女先生收拾客居的屋子,還要收拾進學時的屋子,這麼一來,豈不是又費錢又費事?蕙姐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所以才不覺什麼。」
言下之意,就差沒明說陳氏呆在家中無所事事,竟會出幺蛾子了。
陳氏冷笑,伸手挑了挑修剪整齊,擦去丹蔻愈顯透明米分嫩的指甲,漫不經心地道:「瞧嫂子長篇大論的,我還當有多費錢多費事。原來不過是一年採買些書籍紙墨,再收拾兩間屋子的事兒。嫂子這般叫苦叫窮,我還以為我們陳家窮的要沒米下鍋了。」
一句話未盡,沒等馮氏反駁,陳氏又冷笑著搶白道:「我沒讀過書,不知道這讀書的辛苦。可我們家那個死鬼讀書的時候,我也冷眼盤算過。再怎麼費銀子,一年一二百兩也盡夠了。嫂子若是同意,這銀子也不用你掏,你只需張羅下人收拾出屋舍來,我聘了先生,你們家婉兒也是受益。」
眾人不覺一怔,陳老太太忙問道:「蕙姐兒這話何意?」
「我回家時不還帶著我那一半兒嫁妝麼。」陳氏擺了擺手,不以為然的道:「除母親送我的衣裳釵釧外,那嫁妝里還有十畝薄田和兩處商鋪,每年也能孝敬個一二百兩。我私心忖度著,我一個孀寡之人,又是在自己家裡住著,留那麼些銀錢做什麼。不如貼補些家用,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席話落,陳氏又似笑非笑的看著馮氏,咄咄逼人的道:「免得叫人以為我們娘兒三個是回娘家吃白食的。」
馮氏見小姑子句句鋒芒皆衝她來,心中頓生煩躁之意。不過礙於公婆皆在上坐,倒不好同陳氏認真計較。只得按捺住心下不滿,賠笑道:「你是個多心的,自然這麼想。我們便沒這心了。」
陳氏聞言,回以一聲冷笑。
馮氏見狀,待要說什麼,略思忖了一會子,又覺得好沒意思,只好故作不見,也不吭聲。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在眼中,亦覺好一陣頭疼。
陳老太太思忖半日,到底是疼女兒的心思多些。因笑道:「大姐兒和二姐兒今年才多大,一個七歲,一個四歲,大姐兒又早早的跟皇糧莊頭張家訂了親,二姐兒要談婚論嫁,且得等個十來年。倒是婉姐兒,過了年便十歲了。倘若聘了女先生教三個姐兒讀書識字,也是婉姐兒的進益最大。大姐兒跟二姐兒不過是聽個熱鬧罷了。既這麼著,請先生的束脩叫蕙姐兒擔著,便不太好。只是從公中出,又未免為難了你嫂子。不如從我們老兩口兒的梯己中出。她嫂子覺著可好?」
馮氏聽著婆婆一席話,竟不是一味偏袒小姑子而埋怨她,心下便十分熨帖。忙起身賠笑解釋道:「老太太的意思自然是極好的。也並不是我吝嗇小器,心疼那幾個錢,不叫女孩兒們讀書。只是大爺早先便說過,女子無才便有德,因而才不令婉兒讀書。我也是聽大爺的吩咐行事。否則我們為人父母的,又豈有不盼著孩子好兒的。老太太既這麼說,我照辦就是。」
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面上淡淡一笑,拉過馮氏的手拍了拍,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是個最體貼賢惠的。不像我的蕙姐兒,最是任性不過。」
陳氏聞聽此言,則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她生性爽直潑辣,平素最討厭的便是馮氏這一番故作賢惠溫順的嘴臉。得了便宜要賣乖不說,還非得做出個委曲求全的腔調來。好似她佔的這一番便宜,都是旁人逼迫來的。
馮氏看著陳氏橫眉冷對潑辣跋扈的模樣,心下也是一陣膩歪。
姑嫂兩人正是相看兩相厭,便聽陳老太太已吩咐下去,要從每月的份例中抽出十兩銀子採買筆墨紙硯請女先生供三個姐兒讀書,陳氏回過神來,忙開口勸阻道:「母親莫要如此。我方才說了,這請先生的束脩由我自己出,筆墨紙硯也由我們自己買,母親這麼著,豈不是叫人笑話女兒言而無信?」
陳老太爺見狀,撂下手中茶盞,緩緩開口道:「你今年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嫁人數年,膝下也有了一雙女兒,行事說話怎麼還是這般任性不懂事?你母親一應作為,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好生聽著便是,哪來這麼些話。真要是嫌嫁妝太豐厚,便攢著留給大姐兒和二姐兒。她們將來也是要出門子的。既然沒了爹,你這做娘的,合該想的更周到些。」
「……咱們陳家雖不是甚麼大富大貴之家,家境倒也殷實。添幾雙筷子還吃不窮家底兒,更落不到花女兒嫁妝度日的田地。倘若叫我再聽見你說這些倒三不著兩的話,你可仔細著。」
陳老太爺這一席話說得陳氏默不作聲。馮氏在旁冷眼瞧著,雖說陳老太爺疾言厲色,到底免了陳氏破財之舉,可見他們才是一家人,三言兩語的,便將陳氏先前的一番言語一筆勾倒。
陳氏聞聽父親如此斥責,面上便有些過不去。只是她向來畏懼嚴父之威,眼見陳老太爺認真動怒,也不敢開口反駁,只能形容訕訕地坐在一旁,摟著一雙女兒默不作聲。
陳老太爺話已至此,馮氏這個當兒媳的更不好多說。
眾人坐在堂屋裡,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吃罷早膳,方各自散了不提。
至晚間陳珪下衙家來,馮氏一壁服侍陳珪寬衣洗漱,一壁將晨醒時陳氏所提令女兒讀書之意娓娓道來。言辭之間,隱隱有埋怨陳氏無事生事之意。
陳珪雙臂平直,閉目聽著髮妻馮氏的抱怨,眉頭緊皺了一回,開口說道:「蕙姐兒想必是吃了沒有讀書的苦,這回家來,才叫婉兒和大姐兒、二姐兒一起讀書。你當初不也想著叫婉兒讀書麼?既如此,你如今也算是承了蕙姐兒的情分,就算沒有十分感激,也不該如此抱怨。叫旁人聽了,豈不覺得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況且你本是長嫂,蕙姐兒如今死了妹夫返家,母女三人何其艱難。你不說幫襯些個,還巴巴的算計她那點子嫁妝,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我陳家過不起日子似的。這話很好聽麼?」
馮氏聽了陳珪的話,登時氣了個倒仰,忍不住柳眉倒竪,逼到陳珪面前問道:「誰算計她的嫁妝了?是她自己為人輕狂,仗著自己有幾兩銀子的嫁妝,便說甚麼一應讀書使費,由她自己出了。還笑話我吝嗇小氣,又憑白擠兌了我好些話。我瞧她這般大的口氣,倒是想承了她這份情兒,只可惜到最後也不過是空口白話,只公公一句話,便將此事攬了過去。我倒沒同她計較,你如今又來說我?怎麼你們陳家姑娘做甚事都是好的,我不過隨口說一句,反倒出了不是?」
陳珪打量著馮氏氣的滿面通紅,歪著身子坐在妝台前淌眼抹淚的模樣。燭光輝映下,越發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竟有幾分當年女兒之態。陳珪心下不覺一軟。忙上前輕聲哄道:「你瞧你,我不過說一句話,你就氣成這副模樣,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馮氏轉過身去,不理會陳珪。
陳珪一時語噎,又轉到馮氏面前說道:「我只是想著蕙姐兒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且不容易。你是嫂子,長嫂如母,她既家來,你合該好生待她。也不過是兩三年的光景,屆時她嫁出去了,也念著你的好兒。將來幫襯橈兒些個,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又想到馮氏嫁入陳家這些年,相夫教子,孝順父母,一應舉動頗為賢惠。唯獨在與陳氏的相處中,時常執拗左性。不覺頭疼的笑道:「世人皆說婆媳乃是天敵。怎麼咱們家婆媳間敬讓有加,姑嫂倒是鬥得烏眼雞似的。這回可好了,我竟不愁家裡不熱鬧了。」
一句話未盡,馮氏早已掌不住笑了。
☆、第九章
陳珪幾句話哄的馮氏掌不住笑了。因又說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好容易攢些梯己,說句不好聽的話,恐怕還等著將來做棺材本呢。況且女孩兒家讀書,不過是尋個識字的女先生教導著認幾個字罷了,究竟不比橈兒要科舉入仕,交際走動的錢多。每個月的束脩筆墨,不拘從哪兒省一筆,也都省出來了。很不必惦記老人家那一抿子梯己。傳將出去,不說父親母親是體貼咱們家添了人口,花費大,倒像是我容不下孀寡的妹子和兩個外甥女兒似的。」
「……咱家這幾個月皆處在風口浪尖兒上,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看笑話呢。我很不願再橫生枝節,只好委屈你了。」
陳珪燈下推心置腹的這一番話,說的馮氏立刻軟了心腸。況且她原不是抓尖賣快,容不得人的。只因討厭陳氏孀寡歸家仍要頤指氣使,所以忍不住針鋒相對。如今見公公婆婆體貼明白,夫君又態度和緩溫柔小意,馮氏立刻順著台階兒下來,仍笑道:「你知道我委屈了便好。不是我抱怨,咱家姑奶奶那個性子,別說是我,誰家的媳婦也跟她相處不來。我也就是看著公公婆婆,還有你的情分上,我才不跟她計較。」
陳珪聞言,滿面堆笑的蹭到馮氏跟前兒,一壁給她揉捏肩膀,一壁耳鬢廝磨的道:「我都知道。你是個最賢惠不過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馮氏聞言,忍不住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你就知道哄我。等到了真章兒,還不是你們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間,風情流轉,看得陳珪心內一熱。摟著馮氏花言巧語哄人時,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話很對,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間哄的女人高興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橫眉冷對,鬧得全家不安寧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顛鸞倒鳳不必細說。
翌日一早,夫妻兩人帶著一雙兒女至正堂給父母請安。見到陳氏以後,馮氏倒是少見的和顏悅色。陳氏見狀,略有些驚訝,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陳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轉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兒倒是收斂了些。
大家彼此敘過一回寒溫,馮氏看著陳氏身旁默不作聲的大姐兒和二姐兒,花骨朵兒一般的容貌,米分雕玉琢,叫人愈發喜愛。只是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且又是素色,愈發顯出楚楚可憐來。馮氏眸中閃過一絲憫色,因笑道:「如今天氣越發冷將上來,大姐兒和二姐兒也該做兩身兒厚衣裳。正好家裡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兒、二姐兒喜歡什麼花色,跟舅母說,舅母也好替你們挑了來。」
陳老太太便笑著接道:「她們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知道什麼花色好,還是你替她們選好了便罷。」
說罷,又使眼色與陳氏。陳氏不著痕跡的抿了抿嘴,笑向馮氏道謝。馮氏因笑道:「不過是些皮子衣料罷了,倒不值什麼。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何況又都是自家人呢。」
陳氏聽著馮氏的話,細琢磨一回,總覺有些不大舒服。剛要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但笑不語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說的。想了想,便笑道:「橈兒如今讀書練字,總要有好筆好墨才能練得出來。我雖不識字,可當年嫁到趙家的時候,因那死鬼還上進,家裡倒陪嫁了一方好硯和幾錠徽墨。如今那方硯台是沒了,倒是還剩下兩錠徽墨,我大字兒不識一個,留著也沒用。就給橈兒使罷。」
馮氏聞言,不覺心下詫然。竟不知陳氏何時這般大方了。陳珪卻是皺眉勸道:「這麼好的東西,妹子還是自己留著罷。橈兒年紀還小,且用不了這麼好的——」
「正是他年紀小,才該給他好的使。如此他讀書練字時,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練的好。咱們這樣的人家,東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橈兒將來有出息,就比什麼都強。」陳氏搶白一番,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東西收在我屋裡,一會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兒,嫂子收著罷。」
馮氏看了陳氏一眼,又扭頭看著陳珪,陳珪仍舊是滿口的推脫,最終拗不過陳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讓你嫂子收著。等過兩日橈兒的業師過壽,便當壽禮送了過去。他們文人多清高,最愛這些筆墨紙硯,我原還發愁該送什麼。沒想到此時偏了妹子的好東西。」
陳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著也是可惜了。莫如給橈兒使罷。」
陳珪便吩咐兒子陳橈道:「你既得了你姑媽的好東西,怎麼還不給你姑媽道謝。」
陳橈便上前,向馮氏作揖,口內稱謝不已。陳氏便笑著叫起,又說道:「姑母從小就見你讀書不錯,將來科舉入仕,也要做大官兒,給你娘你媳婦掙回個誥命來才好。」
陳橈面上便是一紅,低頭不語。
陳氏皺眉,因說道:「就這個靦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倒不像我們家人。」
一語未落,馮氏便是一笑,因說道:「時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餓了,傳飯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廳里擺飯。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了,再各自去罷。」
馮氏唯唯應是。起身張羅婆子丫鬟們安設桌椅,布菜擺飯。陳家小門小戶,並沒有那些侯門公府必須要媳婦站著伺候的規矩,亦沒有食不言寢不語這一說。又有陳氏這麼個心直口快最愛說笑的,這一頓早飯自然是熱熱鬧鬧。
欣然飯畢,陳珪便回房換了朝服去衙門點卯,陳珪去塾上進學,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陳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閑居且不能走動,亦不好見外客,鎮日只是遊手好閒。不是挑剔雞鴨太柴太膩,就是嫌棄湯水太淡太咸,鬧得闔家都不安生。陳老太太瞧不過眼,便央勸馮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在房裡學做針黹,又圈著陳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經拜佛。
倏忽間又過了月余左右,馮氏的長嫂登門拜訪,只說馮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書的女先生,終於有了人選。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8
☆、第十章
馮氏長嫂小孫氏留意的這位女先生姓吳,原是小孫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閨中密友。若說起這位吳先生,原也出身耕讀之家,其父便是原鄉的一位教書先生,聽說還是舉人出身。只不過這輩子膝下伶仃,除吳先生外再無子嗣。於是便將吳先生假托兒子教養,教她讀書識字,略解膝下荒涼之嘆。
待到這吳先生長到十六七歲上,便將她嫁與自己的得意門生。原本一切都很妥當,豈料三年前吳先生的老父因年邁體衰,又於寒冬臘月里偶感了一場風寒撒手而去。那吳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場失利,在家抑鬱生了一場重病,沒熬過年來,也這麼一命嗚呼。
吳先生的夫家便以吳先生克夫無後為藉口,將其逐出家門。因明仗吳先生的娘家早已無人,連嫁妝都未曾歸還。吳先生孤苦無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為命。馮氏的長嫂小孫氏早在未嫁之前,同這位吳先生乃是閨中密友,輾轉得知了這個消息,立時登門拜訪,並將陳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兒讀書的消息當面告訴。
那吳先生中年喪夫,且被夫家以無子為藉口攆回了娘家,直羞憤欲死。要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須得照顧,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個清白乾淨。小孫氏登門之時,母女兩個正躲在房內抱頭痛哭,聞聽小孫氏這一番話,吳先生倒頗為動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聲不好,陳府不願。因而務必要小孫氏到陳府探明消息,倘若陳府願意,便下帖子請她來,倘若不願,就當此事從未有過。
陳家眾女眷聞聽此言,暗暗點頭,只覺得這位吳先生倒是頗明白事理。
唯有陳老太太仍舊有些擔心,只怕這吳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導,雖是飽讀詩書,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兒一般爭強好勝,孤高怪癖,否則也不會在老父亡夫相繼過世後便被夫家逐出家門。
只是當著小孫氏的面兒,陳老太太不好將心中擔憂之事一一袒露。沈吟間,又有些埋怨小孫氏辦事不靠譜。天底下讀書識字的女先生雖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數。況且陳家也並沒有一定要個四角俱全的來。但也不能驚世駭俗,令人為之側目罷……
馮氏將話在心裡過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說道:「嫂子肯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這麼快便有了消息,我實在感激。只是這吳先生……」
馮氏說到這裡,窺著長嫂小孫氏的臉色,因說道:「我也不瞞嫂子您,我們家之所以要請個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兒們讀書,一則是想她們略識幾個字,將來出門子了,不至於連賬本兒都看不懂。二則也是希望讀書的女孩子能明理知義,待人才愈發和氣,夫家也愈發敬重。依我的意思,這女先生的才學也不必多好,只不過能將些《女四書》、《女論語》以及前朝的《賢媛集》和《烈女傳》教給孩子們念了,也叫孩子們懂得何謂安分隨時。」
小孫氏聞言,心下不覺沈了一沈。滿腔的火熱心思登時被冷水潑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這番作為未必妥當,只是瞧那吳先生實在可憐,又見陳家肯接女兒歸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棄吳先生的名聲不好。這才硬著頭皮過來說項一番。如今聽馮氏的話音兒,必定是不願意了。
小孫氏暗暗自惱自慚,面上卻是不顯。仍舊笑眯眯的道:「這也無妨,我不過是隨口一說。見有這麼個人,又是我從小兒的舊相識,她的心性為人,我還是知道的。只不過是她夫家忘恩負義,反倒連累了她的名聲。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們不怪我便好。既這麼著,那我便回了她,咱們再看罷。」
馮氏聞言便是一笑,口內仍說著一些客套話。
倒是陳氏並不在意吳先生被休回家的名聲不太好,因說道:「您的好意我們是知道的。況且吳先生飽讀詩書,極通文墨,倒是比尋常那些讀腐了書的女先生強。再者說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們這樣的人家也請不來。我倒覺得不錯呢。」
這話倒是沒說錯,都中乃天子腳下,仕宦勳貴多而且多,陳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兒,倘若放在窮鄉僻壤,還能被人稱之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麼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嬤嬤,就算有教導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門大戶里走一遭,哪裡肯來她們這寒門小戶的屈就呢。
因而陳老太太和馮氏請女先生的時候,亦很有自知之明。並不要求多有名聲,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罷了。若是不提及吳先生被夫家休棄的惡名兒,這人倒是極符合陳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孫氏的這一番說項,在陳氏看來,也不是很不靠譜。
小孫氏聽了陳氏這一番話,則衝著陳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間頗為感激。
陳氏便笑著同陳老太太和馮氏道:「你們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這些個虛虛名聲兒的。況且又是馮家嫂子的舊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這麼一個伶俐人兒,就算是不能聘來做女先生,時常走動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門交際。否則,我倒是很想同這位吳先生說說話兒呢。」
若論際遇,吳先生是亡夫死後被休回家,陳氏卻是自請離家,說不准兩人還真有些共同語言呢。
聽陳氏這麼一說,小孫氏本來有些尷尬的心思立刻沒了。看向陳氏的目光也是愈發的柔和。往日里只聽小姑子說這陳氏如何刁鑽古怪,任性妄為,今日看來,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實在是個可人疼的呢。
這麼想著,小孫氏又聽陳老太太笑道:「蕙姐兒的話也是。好不好的,我們未曾見過,也不知道內里究竟是怎樣個情形。倘若聽外人言三語四,反倒不好。還是勞累馮家嫂子帶我們娘兒們登門拜訪一次罷。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門往來交際之處,也是好的。」
小孫氏聞言,自是欣然笑應。
這便是陳老太太的處事周到之處了。不論這吳先生好不好,總歸是小孫氏的舊交,就算是看著馮氏的顏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絕的。況且正如陳氏所說,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輪不到他們陳家來請,早奔了侯門公府去了。
見面詳談一番,倘若這位吳先生的心性為人真如小孫氏所說,他們陳家聘了這位西席,倒是佔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見這麼一回,倒也無妨。
☆、第十一章
過幾日後,陳老太太果然命馮氏備上表禮,到那吳先生家中拜訪一回。一時家來,又對那吳先生贊不絕口,只說她「果然是知書達理的小姐,人也和氣」,「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門子瘋,這樣的媳婦兒,哪有不好的」。因命馮氏即刻下帖子請了吳先生來家教女孩兒們讀書,又向馮氏笑道:「得虧了你嫂子想著咱們,才得了這麼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來吃飯,可得好生謝她一回。」
馮氏笑應,又說道:「這位吳先生人品學問倒是再無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攤上了那樣的婆家。娘家沒了人,也指望不上。還好遇見了老太太這樣開明,不計較她是被夫家掃地出門的。否則她那日子且不好過呢。」
陳老太太聞言,擺了擺手,長嘆一聲道:「世間事,哪裡那麼多十全十美的,總歸不如意處十之八、九。咱們既遇見了,能幫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們的好處。」
又吩咐馮氏立刻準備出客居教書之所,想了想,因說道:「既然吳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請了來。否則,叫她們娘兒兩個別居兩處,骨肉分離,我也不忍心。」
馮氏聞言,含笑應道:「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沒想到這些個。」
說罷,連忙吩咐下人預備屋舍、衾被等。陳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過是以己度人罷了。」
正說話間,陳氏因聽說母親和嫂子訪客家來,立刻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過來上房打探消息。聞聽那吳先生性情和順,知書達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撫掌笑道:「這便再好不過了。早一日聘了先生來,家中女孩兒們便能早一日讀書。我也能輕省一些。」
陳老太太聞言,笑嗔著陳氏道:「就你圖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見你端一碗茶來我們吃。白疼你了。」
陳氏聞言,忙揚聲笑命家下奴婢端茶來,親捧與陳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親吃茶,母親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兒為您揉肩捶腿,發散髮散。」
言罷,起身繞到陳老太太身後,替她揉捏起肩膀來。陳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開口吩咐道:「再用些兒力,再往上點兒……」
馮氏在旁笑了一回,轉頭向大姐兒、二姐兒道:「家中請了先生來教你們讀書,你們可要認真苦讀,莫辜負了老太太和你母親的心意。」
大姐兒、二姐兒聞言,乖乖的點頭答應。二姐兒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謝舅母費心張羅,我們一定好生讀書,不叫家裡白花束脩。」
馮氏聽著二姐兒頗為體貼的一句話,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陳老太太和陳氏道:「我瞧著二姐兒倒是比從前懂事伶俐了。雖然話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還強些。」
二姐兒聞聽馮氏稱贊,面作羞澀的勾了勾嘴角,低頭不語。
陳氏聽了馮氏的話,卻笑道:「也不知怎麼了,以前說說笑笑多伶俐個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後,話也少了,人也安靜了。有時我瞧著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兒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心下一驚。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明就里,只以為二姐兒是驟然失怙,且經歷了趙家靈堂上那一番大鬧,有些驚到了。心中頓生憐憫之情,因嘆道:「也怪不得這孩子。家中驟然生變,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緩不過來的,何況是幼齡稚子。」
陳氏聞言,不免又想起在趙家多年的醃臢事兒,因想到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在靈堂上也不消停的舉動,更是柳眉倒竪,口中咒罵不止。聽得陳老太太連連皺眉,忙開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兒,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該改改,總是這麼著,將來有你的苦頭吃。」
陳氏聞言冷哼,不以為然的道:「想那麼些做甚麼。我如今在家,有爹媽哥哥寵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也不過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怕個甚麼。」
言罷,不欲糾結此事,仍開口問吳先生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甚麼時候來家教書,家中客房和教書的地方可都預備妥善了,待吳先生來那一日,須得預備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說「既然請先生的束脩和筆墨使費從公中出,那這頓席面便由我請,還請媽和嫂子別推脫了,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陳氏真心如此,且知陳氏嫁妝雖不甚豐厚,倒也不難於此,略思忖片刻,便笑著答應了。
三日過後,吳先生帶著老母應邀而來。陳氏果然預備了一桌豐盛的席面管待了,馮氏則張羅著家下僕婢幫襯吳氏母女安置下來,見吳氏母女只帶著兩個粗使的小丫頭過來,又撥了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頭在屋裡照顧。
吳家太太既知女兒是被陳家聘了來教女孩子們讀書,雖前些日子見過一面,仍舊擔心主家不好相處。如今且見陳家上下一應準備十分周到,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拉著陳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淚兒的道謝。
陳老太太見狀,少不得握著吳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準備的匆忙了些,若有甚麼不到之處,只管告訴我,或者告訴老大媳婦也是一樣的。」
又說道:「既到了咱們家,便是一家人。千萬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這般殷殷囑咐了好幾句,又見吳母與吳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這一番折騰,想必也累了罷。暫且安歇一日,有甚話,明兒再說罷。」
吳氏母女聞言,不免含笑道謝。起身將陳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這才回轉。
吳家太太打量著屋內的一應陳設——雖不十分奢華,卻也清幽雅靜,一見便是認真收拾過的。因笑向吳先生道:「你這位東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沒想到她們能體貼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導這府上的女公子讀書。莫要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吳先生含笑應了。正要開口說話,早有小丫頭子用大銅盆盛著熱騰騰的清水過來,另外一人則捧著盥洗之物,服侍吳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吳家太太又趁著泡腳的工夫向陳府的小丫頭子詢問府上的規矩舊俗,那小丫頭子乃是陳府的家生子,生的聰明伶俐,所以才被撥到這裡服侍貴客。如今聽了吳家太太這般詢問,又早被陳老太太叮囑了好些話,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們陳府比不上那些公門侯府的規矩大,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又都是再和氣不過的人,小大爺如今上了十一歲,要進學讀書,只在外院兒住著,每日只晨昏定省方來後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愛說愛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聽了這麼一席話,不覺相視一笑。
一時小丫頭們伺候著梳洗畢,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將將過了五鼓,吳氏母女早早便起來梳洗過。坐在房裡閒聊了一會子,用過了早膳,便有小丫頭子引著吳先生至教書之所。
彼時陳婉和大姐兒、二姐兒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書房內,瞧見吳先生緩步行來,立即起身問候。吳先生一壁含笑讓座,一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三個女娃。
只見兩個大些的不過八、九歲年紀,一個容貌清秀,氣質和婉,一個柳眉鳳目,溫柔標緻,小一些的不過四五歲年紀,米分雕玉琢,玉雪可愛。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樣的料子同樣的款式,只不過衣襟兒衣擺處繡的花色並不相同。
吳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學生聊了一會子,得知三人雖從未進學,但陳婉平日里跟著哥哥,也略識得幾個字。倒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因年紀尚小,且在趙家時不得家人看重,當真是一字不識。
吳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著吩咐三個女學生翻開書案上的《三字經》,領著三人誦讀了幾遍,然後意思淺顯的講解一番。
吳先生自幼乃是吳父充作兒子教養的,此前亦從未擔任過西席一職,並不知道尋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導女孩子讀書的。只不過學著父親的樣子教導講解,又手把手的教導三個女學生如何握筆,如何伏案,如何書寫,見三人學的似模似樣了,又命三個女學生照著字帖臨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無基礎,短短頭四句話,便耗費了吳先生一整節課的時間。
吳先生便也知道了,陳婉因年紀大些,此前亦有過耳目濡染,記得便快一些。二姐兒年紀雖小,大抵天生伶俐,雖手小略有握不住筆,幾篇大字下來,縱使筆鋒無力,但細微勾折處略見風骨,倒也臨的像模像樣的。唯有大姐兒,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尚小,還是腦子略笨,進度上倒是不如姊妹們了。
吳先生心中有數,面上卻是不顯。一時臨過了大字,便有小丫頭子來傳上房擺午膳了。
吳先生聞言,便笑道:「今日便到這兒罷。你們回房後各自臨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講的這一篇。明兒早上我會考校的。」
陳婉、大姐兒、二姐兒聞言,立即起身辭別了吳先生。又有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進來收拾過筆墨等物,眾人方齊至上房不提。
☆、第十二章
上房裡頭,陳老太太正同吳家太太說笑,馮氏與陳氏坐在下首,陪著吃茶湊趣。眼見陳婉姊妹們跟著吳先生過來,陳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勞累吳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罷。」
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
陳氏便笑向陳婉三女道:「頭一天上學,覺著怎麼樣?都學了甚麼東西,說來叫我們聽聽罷?」
陳婉聞言,低頭笑了一回,將吳先生教的《三字經》頭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頭子捧著三位姑娘在堂上臨摹的大字呈上來。陳老太太等人見過,不覺笑道:「寫的不錯。」
吳家太太倒是覺得吳先生廢了一個上午,只教了這麼幾句話,頗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陳府眾人覺得不妥。
陳老太太窺其神色,便笑向吳先生道:「女孩子讀書,不比男孩子課業繁重。何況她們又是剛剛進學的年紀,吳先生這麼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課業,倘若累壞了她們,就不好了。」
馮氏也在旁笑道:「常聽人說循序漸進,便是這個意思了。」
吳家太太聞聽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與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陳氏則笑問大姐兒、二姐兒道:「今兒吳先生教授的課業,你們可都懂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點頭答應著,陳氏不放心,又逼著兩姊妹當面背過,這才笑說道:「當初既鬧著要讀書進學,合該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們偷懶,可要仔細著。」
一句話未落,又回頭向吳先生道:「她們姊妹就交給吳先生了。倘若不聽話,或打或罵皆由著先生來。不可輕縱了才是。」
吳先生看著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說道:「她們姊妹很聽話。」
正說話間,便有二門上的小子通傳說有人遞了拜帖上門。陳老太太聞言,命人接了拜帖進來。因女眷們都不識字,陳老太太便央吳先生看過,那吳先生接過拜帖低頭看了一回,不覺面色大變。
眾人相互看了一回,陳老太太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帖子?」
吳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遞了拜帖到府上來。」
陳府眾人聞言,不覺面面相覷,深感詫異。馮氏沒等陳老太太開口,揚聲問傳拜帖進來的小丫頭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小丫頭子低頭回道:「是個面生的婆子,正在門房上等著。」
陳老太太皺眉,沈聲說道:「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那小丫頭子答應了退下。一時回轉,身後便跟著奉命送帖子來的婆子。
眾人細細打量那婆子,只見這人四十往上的年紀,斑白的頭髮整整齊齊的輓成一個纘兒,上頭插著兩三枚素銀簪子,身上穿著藏藍襖兒,外罩青緞比甲,一色半新不舊。上前躬身見禮時,氣度也還從容。
陳老太太將手內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們素日與府上並無往來。今日驟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時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貴乾?」
那婆子聞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吳先生一眼,低頭應道:「我們家老太太聞聽府上聘了吳氏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緣故,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想要當面告訴,又恐之前並無往來,一時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來。」
聞聽此言,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陳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開口說道:「你們家老太太管的倒寬,連別人家的家務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羞得滿面通紅,坐立不安。
那婆子聽了,一聲不言語。陳老太太便笑道:「我們兩家素未平生,竟沒想到府上如此熱心,倒要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我這裡也有一句話,還請轉告你們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應是。
陳老太太便道:「有道是個家門另家戶,誰家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不想知道貴府上同吳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們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們讀書,也無需不相干之人來指摘。貴府老太太的心意我們領了,今後也不必多說。大冷天的,倒是難為你跑這一趟。趁著天兒還早,你便回去罷。」
那婆子聽了這話,霎時間氣的滿面通紅。只是她身為僕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認真強嘴,只得忍羞帶怒的告退。
堂上眾人見此行狀,都覺得十分解氣。想也是,能生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法規矩世俗眼光的女兒,陳老太太又豈是真的性格綿軟。不過是此前對著家裡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兒顯出來。如今且見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尋釁滋事,惹到她的頭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罷了。
待那婆子走後,吳家太太與吳先生滿面羞愧的說道:「都是我們不好,給府上添麻煩了。」
陳氏不待陳老太太開口,擺著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與你們相干。你們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腳的。正如媽說的,個家門另家戶,你如今既離了那處火坑,就不要理會那些人了。」
頓了頓,又義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麼鳥兒都有。我原以為趙家的行徑已是無恥至極,沒想到你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無情無義恩將仇報,到如今竟還管到旁人頭上來了,我要是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也不知道陳姑奶奶不好惹!」
眾人聞言,不覺駭了一跳。陳老太太忙問:「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鬧事才好。」
陳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們息事寧人,那起子混賬到不肯善罷甘休。今日媽回絕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惱羞成怒,編排起吳先生來。如今吳先生可是教咱們家的女孩兒讀書,到時候必定連累了咱家的女孩兒。我倒是不在乎甚麼閨名清譽的,只怕媽和嫂子會惱。也有一乾不明事理的人,聽了信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姻緣。既如此,莫若咱們先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來算計我們。」
那陳氏原就是個無風還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時,便在家中說一不二,弄性尚氣;及至嫁到了趙家,也是囂張跋扈,斷不肯收斂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覺得拘謹了。鎮日間挑三揀四,恨不得滋些事來消遣。只不過是家中眾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認真同她計較,又有陳老太爺彈壓著,輕易不敢呲牙兒。
正是這麼個人,她不尋旁人的晦氣都是好的了,又豈能容忍旁人來挑釁她。何況早日間聽了馮氏長嫂小孫氏那一篇話,更是替吳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眾人開口勸慰,便向吳先生詢問其被逐出夫門的具體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層皮才好。
吳先生性情柔順,是隱忍慣了的。縱使先夫家背信棄義,棄她於不顧。她心中憤恨非常,仍舊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十分羞於出口。陳氏見她支支吾吾的,總不肯說個明白。一時氣急,開口罵道:「我原還敬你是個讀書識字的,總該有些氣性才是。如今見你行事,怎麼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頭上了,你還猶猶豫豫不肯撕破臉。怨不得旁人願意拿捏你,就你這性子,不欺負你卻欺負誰去?」
吳先生見狀,不覺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錯。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書,生恐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沒福氣。我如今就和媽離了這裡,再不肯連累了府上。」
陳氏怒極而笑,揚聲喝道:「你現在要走?晚了。我們陳家是什麼樣兒的人家,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要讓那起子混賬聽了,不說你怕帶累了我們,反倒是我們陳家怕了他們似的。我告訴你,今兒你想爭也得爭,不想爭也要爭這麼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賬知道,我陳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狀,不覺好氣又好笑。忙開口勸道:「蕙姐兒快坐下說話。你這麼著,叫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人家把你怎麼了。」
吳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為我們娘兒兩個打抱不平。我替我閨女先行謝過了。她年輕,面子矮,不肯輕易說人長短。我這老婆子卻是不怕旁人說我長舌的,我來說便是。」
吳先生聞言,立刻哭著阻止。吳家太太看著淌眼抹淚的女兒,恨鐵不成鋼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們周家對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臉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兒,有冤無處訴。」
陳氏聞言,忙開口叫吳先生不必多說,更貼著吳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聽一聽這旁人家的閒事。
吳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緒,便將這一應故事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吳先生的父親還在時,便在原鄉教書。因他的書教的好,很是調教過幾個秀才舉人,乃至中了進士入朝為官的也有那麼一兩個。因而在原鄉處很受追捧。那地界兒略有些資財,且意欲上進的人家兒,都愛把小子送到吳先生之父的塾上念書。
吳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吳先生之父的得意門生,便是如此。
只不過同那些家有資財的弟子們不同,吳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貧。他家也沒錢供子嗣讀書。吳先生的夫君本名週二狗,原不過是吳父雇傭的,給塾上挑水劈柴的一個短工。只不過其人聰明上進,經常在閒暇時,偷偷躲在教捨的窗子下頭聆聽吳父宣講學問。
吳父見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時常抽空提點。後來見他果然是個讀書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並為他改名為周璞,甚至資助他念書科考。再後來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吳父便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吳先生嫁給那周璞。
吳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還不錯,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縱使吳先生嫁到周家十來年也無所出,周家上下都攛掇著周璞為子嗣計,再納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於是鄉里之間便傳出吳先生善妒之惡名。彼時吳先生雖心有不滿,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終如一,只覺得心裡比蜜還甜,外間的風言風語,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吳父年邁體衰得了風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紀輕輕中了舉人,周家自以為不論是門第還是家資,都能攀比得上吳家,且吳先生確實入門十多年也無所出,實在理虧。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給周璞納妾之意。
這回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則是她在娘家的親姪女兒,也就是周璞的親表妹。又恐周璞性子執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斬後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兒,只覺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貪花戀色的毛病兒。平日里被吳先生轄制著,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飯,又豈有再擰著的道理。何況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親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滿,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會同意的。到時只要這表妹懷了周家的骨肉,再有嫡親姑母撐腰,就算吳先生身為正室,也不好為難的。
算盤打得且精,周老太太便以吳父病逝,吳家太太需得人陪為藉口,打發吳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吳先生一心以為這是婆婆體貼她,再想不到這個上頭,立時千恩萬謝的收拾了包袱回家去。
這一廂周家老太太便趁著吳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欲生米煮成熟飯。豈料那周璞酒醒過後,非但不肯順著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納妾,更是當著眾人的面兒呵斥表妹寡廉鮮恥,因是盛怒之時,有些話說的很是難聽,那表妹羞憤難當,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空兒,當夜便投繯自縊了。
既出了人命,縱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家也因此結了仇。周老太太的娘家哥哥不依不饒,再不提那些背後的齷齪算計,只說是周璞強姦不遂,反逼死了他們家的姑娘,鬧著要討個說法。
那周璞雖然不恥表妹的為人品性,卻也不曾想真個逼死了人,登時也沒了主張。又見自家舅舅著實鬧的厲害,這種家醜又不好太過張揚的——非但掰扯不輕,反而愈描愈黑——又怕舅父一家真的不管不顧,鬧到衙門上去,也玷污了他的清名。且不好撕破臉,只能捏著鼻子任由舅舅一家敲詐勒索,不但損失了一筆家財,更被周老太太說服納了表妹的牌位進門。
原以為這事就此告一段落。豈料周老太太的娘家經此一事,自以為得了個把柄,竟把周家當做了搖錢樹,隔三差五,便登門鬧上一回,混兩個錢回去使。錢不夠了,便再來鬧——如此周而復始,不下一年的工夫,周家原本豐厚的家資漸漸露了底兒,兩家的情分亦不復以往。
因著這一筆爛賬,周璞心生委屈,又不好同人訴說,只能悶悶的憋在心裡。吳先生也覺十分委屈,更是瞧不起周家的行事。吳先生雖然性子和順,行事卻天真爛漫。心裡不自在,行動言語自然顯露出來。周璞雖也贊同吳先生的話,但更覺著人死為大,況且那又是自己的舅舅家——就算不看著舅父,也得顧忌老母的顏面。因而時常勸諫著吳先生莫要如此,小夫妻兩個亦因此生了幾回口角。
那周老太太經此一事,非但不思己過,反而埋怨吳先生平日醋妒太過,所以轄制著周璞腦子不靈光。否則周璞當日便納了她姪女兒為妾,大家彼此和和美美,又豈有今日之事。吳先生有時忍耐不住,便同周老太太爭執起來,周璞夾在中間,勸母親也不是,勸髮妻也不是,兩面受夾板子氣,也漸漸無心念書,及至春闈時名落孫山,心下更添了一重病。及至藥石罔效,病入膏肓,將將一年的工夫便撒手而去。
眼見夫君抑鬱而亡,吳先生悲痛之余,也覺著這是自己之故。倘若自己心性寬些,不與周璞拌嘴生事,興許周璞也不至於早早便亡故。因而在周老太太以她克夫無子為由,將她逐出周家門時,吳先生雖羞憤難當,但也不肯同周老太太爭執。甚至周老太太被娘家人挑唆著扣了她的嫁妝,吳先生也是忍了下來。
蓋因心如死灰,那些身外物也就不值甚麼了。
若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需要照料,吳先生恨不得就這麼隨了周璞而去,也算全了這一份夫妻情義。所以不論陳氏如何恨鐵不成鋼的逼問她,她都不肯說一句周家的壞話。倒不是念著周家的好,只是她心裡,著實對不住夫君周璞罷了。
這些後宅陰私之事,除當事的三家之外,就算交好如吳先生的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得而知。若不是周老太太逼人太甚,心疼女兒的吳家太太都看不過眼了,恐怕這些事情終究也無人知曉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8
☆、第十三章
聽了吳家太太這一篇話,陳府眾人目瞪口呆,險些反應不過來。吳先生更是羞惱的用手帕子捂著臉抽噎不止。
半日,陳老太太方長嘆一聲,滿面唏噓的道:「怪不得世人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今兒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了。」
陳氏更是冷笑著譏諷道:「這才叫良心都讓狗吃了呢。倘若沒有吳老先生的悉心教導,周家何嘗會有後日的風光。既承了吳家的恩情,他們一家子不說對吳家感恩戴德,反而在吳老先生仙逝後如此苛待恩人之女,還敢道貌盎然的說出這麼無恥的話。」
說著,陳氏又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吳先生道:「你也是個糊塗的人。他們怎麼說了,你就怎麼聽了。分明是他們先做下無恥的事來,難道還怕人說。既肯做了,又不肯承擔惡名兒,想要一死了之。難道做惡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反倒成了殺人的兇手不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也就是你們夫妻好糊弄,倘若是換了我,不說鬧他個天翻地覆,也要宣揚的他們一家子難在原鄉呆下去。還想以此訛賴些銀錢?皮不揭了他們的。」
馮氏在旁,亦長嘆道:「話雖是這麼說,倘若真攤上了這麼個親戚,也夠糟心的。」
話落,很是關切的向吳先生問道:「事已至此,你如今又是怎麼個打算呢?」
吳先生抽抽噎噎,低聲訴道:「我一個無父無兄的婦道人家,又能怎麼辦呢。不過是逆來順受罷了。何況我婆婆也是艱難,好容易拉扯大了兒子,如今且沒了。她一個老人家,孤苦伶仃,我也不忍心為難。縱使心中十分不滿,看在夫君的情分上,也只有忍著罷了。」
陳府眾人聽了,頓時無語。趙家二姐兒站在一旁新奇的打量,只覺著自己活了兩輩子,竟真的遇見聖母了。
怪道吳老先生桃李遍地,周家將吳先生休回娘家,連嫁妝都不給,也無人替吳先生道不平。用句後世的話說,連原告都不主張自己的權利了,旁人再是義憤填膺,又有什麼用呢?
這才叫民不舉官不究呢!
另一廂,陳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糊塗話,氣的連連冷笑,開口譏諷道:「先生真真是個賢惠人兒,有這樣的慈悲心腸。我瞧著,連朝廷都該頒塊兒牌坊給你。如若不然,真是可惜了先生的這番心意了。」
說罷,直捂著胸口嚷嚷不休,只說自己氣的肝兒疼。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滿面尷尬。吳先生訕訕的道:「我知道姑奶奶是恨我性子太軟綿,實在立不起來。我也知道這些個。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那婆婆百般不好,終究是對先夫有養育之恩。我與先夫夫妻一場,卻又沒能替周家留下一脈香火,已是對他不起。如今家有高堂需要照料,更不能與他同生共死,我心裡更是無顏念他。那些個身外之物,倘若我婆婆真要留下,我也不討要了。她如今年歲已高,膝下無子嗣奉養,身旁多留些銀錢傍身也是好的。」
陳氏聽了吳先生這麼情真意切的一番話,只能翻翻白眼,嗤笑冷哼,十分煩躁的扇著手帕子。心下則暗暗生惱——
早知這吳先生腦子拎不清,當初就不該攛掇著母親和嫂子去登門拜訪,請了做先生。倘若她將這麼些狗屁不通的假道學教給婉姐兒幾個,她才要頭疼呢!
想到這裡,陳氏愈發不放心。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大姐兒和二姐兒身上巡視一回,心下暗暗定了主意。
暫且不言陳氏心中到底作定了甚麼主意。只說陳老太太和馮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解釋,卻覺得這位女先生請的果然不錯——至少其人品學問是很好的。雖然腦袋有些拎不清,但為人業師,能夠在言傳身教上令人挑不出毛病兒來,總比那些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地裡又是另一幅面孔的小人強多了。
至於這樣的性子在人情往來中會不會吃虧——那端看旁人怎麼說了。需要捧著的時候便是正面教材,需要警醒的時候便是反面教材。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何況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面前兒最需要解決的,卻是周家會不會因嫉生恨,故意生出是非來作踐吳先生,帶累壞了陳家女兒們的清譽。
陳老太太與馮氏相視一眼,卻未曾多說。只吩咐屋內伺候的丫鬟們調開桌椅,羅列杯盤。寂然用過午膳,陳老太太便笑道:「今兒念了一上午的書,又遇見這麼些事兒,想必大家都累了。暫且回房歇著罷。」
眾人聞言,只得起身辭別陳母,又相互道別一回,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至晚間陳珪下衙,馮氏一壁替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服,一壁向陳珪提及白日之事,又犯愁該如何應對周家。陳珪一時也想不到太好的法子來解決此事。凝神想了一回,不覺皺眉,厭煩的道:「早知如此麻煩,當初還不如換一位女先生罷了。讀書識字的先生甚多,很不必在這一顆樹上吊死。」
馮氏聽了這話,不覺開口替吳先生解釋道:「我倒覺得這位吳先生人很好。只不過命不好,攤上了那樣的婆家罷了。何況這件事情歸根結底又不是她的錯。我們怎好因旁人之故,遷怒於她?」
陳珪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又不是衙門裡的青天老爺,還給他們斷官司分對錯不成?再者說來,清官也難斷家務事,何況她家那位婆婆又是那樣難纏的人。我只怕她自己立不起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名聲兒。咱們家已經夠亂了,我可懶得理會旁人的家長里短。」
言罷,倒是十分堅持叫陳家辭了這位吳先生,另換一個清靜的來。
馮氏皺眉,一聲不言語。半日,說道:「老太太和蕙姐兒都很喜歡她呢。何況她才來我們家教書,也沒犯甚麼錯,只因為這麼一件事兒,就攆了人去,也太冷情了罷?我也難向我嫂子交代不是?」
陳珪這才想起,這位吳先生還是馮氏的長嫂小孫氏薦了來的。聽說這位吳先生同馮氏的長嫂還相交甚好。既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也不好不言不語的,就將人攆了去。何況他如今還有一件事兒,要求到大舅哥的頭上去。既這麼著,更不好為了吳先生的事情掃了小孫氏的顏面。
陳珪思及此處,低聲嘟囔了一句「麻煩」,剛要開口說什麼,又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晚飯。陳珪便住了口,因說道:「先去吃飯。吳先生的事兒,以後有暇再說罷。」
馮氏答應著,跟在陳珪身後一路逶迤至上房。彼時早已是掌燈時分,上房裡亦是燈火通明。因晚上有外男回府,吳先生並吳家太太只在房中自便,並不過來。
一見陳珪夫婦相攜而來,上房正堂內除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外,余者如陳氏、陳橈、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皆站了起來。陳珪夫婦先上前給父母問好,又同妹子陳氏說了幾句話,受過四個孩子的禮,方各自落座。
丫頭們早已在正堂邊兒上的小花廳里擺好了飯,眾人一齊移將過去,也不必馮氏在旁布菜,大家各自坐下,陳老太太笑著同陳珪說道:「你連日來早出晚歸,十分辛苦。我已吩咐你媳婦叫廚房燉了野雞崽子人參湯,你多喝兩碗,早些休息罷。」
陳珪笑著謝過母親,早用雞湯泡了飯,吃的十分香甜。
因陳府飯桌上並無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陳氏又向來是個藏掖不住的。立刻便將白日里吳先生的一應舊事說了出來。末了嘆道:「也不知那周家究竟怎樣,若是真藏了壞心要敗壞吳先生的名譽,我恐怕家中三個姐兒也跟著倒霉。」
陳珪一髮厭煩的皺了皺眉,只覺得原本香甜的野雞崽子人參湯也油膩了。尚未說話,只聽向來沈默的趙二姐兒撂下碗筷,狀似無意的笑眯眯說道:「媽很犯愁麼?我倒覺得吳先生家中之事很熱鬧。倒是比年下里聽的戲文兒還精彩呢。倘若外頭的戲文都是這樣,我也不會每每聽戲都犯困瞌睡。還有那些說書的,每年都是那麼幾套陳詞濫調,我都快聽得耳朵生繭子了。哪裡有吳先生家的熱鬧。」
一句無心之言,倒是啓發了陳珪。只見他忙忙的便把碗筷一放,喜的拍膝畫圈,因笑道:「妙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法子。果然是二姐兒聰明,這麼刁鑽的應對都叫你想到了。」
趙二姐兒猛然被舅舅稱賞不迭,不覺面露茫然之色,呆呆地看了過來。陳府眾人也覺十分莫名。陳老太爺看著喜不自勝,連連稱妙叫好的長子,沈聲說道:「好好兒的吃著飯,你又發什麼瘋。鎮日間就這麼舉止荒疏,言辭跳脫,也不怕橈兒見了背地裡笑話你這當父親的不尊重。」
悶頭吃飯的陳橈冷不防被祖父點了名兒,頓露尷尬之色。
陳珪則不以為然,嬉皮笑臉的道:「父親這話便錯了。橈兒這小子若是能學到我的一半兒機敏,來日前程且不愁了。就怕他也是個讀書讀腐了的,只曉得君子方正,反瞧不上我的人情世故。」
「你那是投機取巧!」陳老太爺說了一嘴,不欲牽扯太多,仍開口問道:「你還沒說,方才且發的甚麼瘋!」
陳珪見問,便嘻嘻地笑道:「方才聽了妹子所言,我正愁該怎麼應對周家的人,倒是二姐兒一語道破天機,叫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所以才喜不自禁的笑出聲來。」
言罷,也不等眾人開口詢問,便將自己的盤算徐徐道來。
☆、第十四章
按照陳珪的意思,不過是想把吳先生的遭遇換了名兒姓兒,假托前朝事跡,叫說書唱戲的編成戲文話本兒,於市井街頭傳唱開來。倘若周家並無別意,那話本戲文便是供人一笑,再無他意。倘若周家真的安心作耗,陳家有了這麼一手準備,就算不是萬全之策,事到臨頭時,亦不愁沒有應對。
說罷,陳珪仍夾了一筷子火腿入口,自得笑道:「這便是俗話說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了。」
陳府眾人聞聽此言,尋思了一回,馮氏皺眉說道:「此事到底關乎吳先生的清白私密,我們雖有心,終究不能替她做主兒,還是同她商討一二,聽聽她的意思罷?」
陳珪冷笑一聲,不以為然的道:「那便同她說個明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縱使她心下不認同,我們也得這般做了,總不能束手就擒,眼睜睜等著旁人使壞。何況這天底下也沒有憑白替人受過的道理——」
一句話未落,陳氏在旁冷哼道:「哥哥這話在理兒。她想要賢良淑德憑白受屈,也不該帶累了我們。說句不好聽的話,既然是逆來順受,當初又何必惺惺作態,應了咱們家的西席。她要是同咱們家半點兒干系沒有,咱們是瘋了才攬這種麻煩事兒上身。如今她既是咱們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譽便牽扯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譽。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裡糊塗的受人算計——她不怕屎盆子扣腦袋上,我還怕咱家閨女被濺了滿身的污水呢。」
一席話落,陳氏忽地又想起早先做定的主意,因說道:「我瞧著這位吳先生雖是讀書識字,行事卻很糊塗。若由著她來教導姑娘們,恐怕教的姑娘們也都呆呆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著,打明兒她教姑娘們讀書的時節,我們也在旁聽著。若有不妥的,事後也好和姑娘們分說明白。可萬萬不能學了她這迂腐性子才好。」
馮氏聞言,不覺為難的道:「這倒不好。平白無故的,怎好去聽她的課,倒像我們不放心似的。」
陳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思,有什麼好抹不開臉的。難道由著她把姑娘們教傻了才好?」
馮氏聞言,一聲兒不言語。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說道:「我還是覺著不太妥當。那好歹是我嫂子薦了來的先生,從前又和我嫂子相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便狠狠的皺眉,氣急敗壞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挑唆了媽和嫂子去她們家拜訪,如今倒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陳老太太看著陳氏雞頭白臉的模樣兒,很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緩緩的道:「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既然老大都有了主意,慢慢兒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動肝火。你如今也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一雙女兒也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慌腳雞似的,一點兒也上不得高台盤。」
陳氏見說,只得不滿的嘟著嘴,一旁陳老太爺也道:「蕙姐兒的性子仍舊太浮躁了,往日里我常說你,合該好生教導她才是——倘若安心一輩子呆在家裡做姑奶奶,也還罷了。倘若不是,總該提點兒城府心氣兒,學些兒眉眼高低。總是這麼個樣兒,如何使得。」
陳老太太聽了陳老太爺這一篇話,因笑道:「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便說,蕙姐兒平日里合該同吳先生好生相處,也學一學人家的溫婉賢淑。須知女子以貞靜為要,吳先生讀書識字,性子又這樣的溫婉,我瞧著便很好。倘若咱們家蕙姐兒能有吳先生的三分柔順,我就安心了。」
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便笑著接口道:「正好兒吳先生目今在家裡教書,這麼難得的機遇,也叫蕙姐兒平日無事,去聽聽吳先生的教誨。倒是不盼著她能學出個模樣兒來,只盼望蕙姐兒跟在吳先生身旁耳濡目染,也學些女子的安分隨時,倒也罷了。」
這話倒是同陳氏方才的話是一個意思,只不過陳珪這麼一說,便不是信不過吳先生,而是仰慕吳先生的為人品性,所以要接近著熏陶一二了。
馮氏這邊倒也有了交代,況且她也有些不放心吳先生的迂腐,只是礙於小孫氏這個中人,所以抹不開臉面罷了。如今既有了這麼個藉口,馮氏也不怕吳先生這頭下不來台,於是滿心滿意的領了這差事,口內仍說道:「放心罷,晚飯過後我便去尋她說說話兒,務必與她分說明白。」
陳老太太則道:「今日飯桌上的話,乃是咱們家的私話兒,萬不可傳將出去了才好。」
眾人聞聽此言,笑著答應了。陳老太太仍舊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囑咐了年紀較小的大姐兒和二姐兒一回——好在大姐兒本就溫柔靦腆,平日里話也不多,膽子又小,陳老太太不過整肅嚴謹的叮囑了幾句,又有貼身的丫鬟們跟著,也就不怕了。
至於二姐兒,好歹是後世穿越而來的成年人,縱使無人吩咐,她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陳老太太叮囑了一回,又笑向眾人道:「大人們說話兒談心,向來很少避諱著孩子們。卻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傳話兒引出來的。他們年紀小,不懂得輕重,不過鸚鵡學舌一時口快。倘若因此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得多囑咐一二罷了。」
眾人聞言,皆稱贊陳老太太說的很是。馮氏便笑道:「還是老太太心細,我們是再想不到這些的。」
陳老太太點了點頭,思忖半日,仍說道:「論理兒,我不該多說這一句。不過咱們家既然請了吳先生來,到底是咱們自己的主意。如今出了岔子——別說這些還只是咱們的私心忖度,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麻煩,也不該因此遷怒於人。倒像咱們沒有擔當似的。」
說罷,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氏,口內告誡道:「好心助人卻因一時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費力不討好兒了。這是蠢人才做的事兒。我們陳家雖然不是什麼上等兒人家,卻也自詡並非蠢人。你這性子都是我們平日里驕縱太過,才縱的你愈發心直口快,嘴裡沒了算計。只要一時不痛快了,甚麼好的壞的不管不顧都宣諸於口。有道是禍從口出,今後你同吳先生相處,可萬萬不能如此輕慢,叫人理論咱們陳家的家教不好。」
陳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卻規規矩矩地點頭應是。
陳老太太仔細看了陳氏一回,仍舊長嘆一聲,唏噓的道:「吳先生與吳家太太孤兒寡母,不說奔了咱們來,好歹如今一個屋檐下住著。我很不欲因著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家不能安心相處。從來都說寄人籬下的滋味兒難受。咱們如今既請了人來,便叫人歡歡喜喜的。如若不能,還不如立時放了她們家去,也省的咱們家費心費力,反而遭人埋怨,受人指摘。」
這話很是語重心長,陳氏聽著母親說「寄人籬下」,不覺想到自己的身上來。同是孀寡之人,同樣有那麼一門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氣好,明仗著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縱使心高氣傲,掐尖要強,恐怕這會子也好不到哪裡。
既如此,又何必認真為難吳先生呢。畢竟吳先生心性綿軟,立不起來,也是娘家無人的緣故。若吳先生能如自己一般的父母俱在,兄長撐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趙家那老虔婆一般,即便心中盤算打得響,也無計可施罷?
陳氏因想到這個上頭,不覺把厭惡吳先生糊塗的心思去了大半。沈吟半日,方笑道:「媽放心罷,我省得的。」
陳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便知她果然想明白了。因說笑道:「好了好了,說了這半日的話,菜都涼了。還是叫灶上拿回去熱熱罷。如今天兒冷,總不好吃冷食。」
說罷,且吩咐小丫頭子將飯菜端回去重新熱鍋再傳上來。彼時天色已經不早,眾人胡亂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馮氏則尋至吳先生所在的客房處閒聊說話,將晚飯時眾人的商議換了些言辭當面告訴。吳先生沈吟一回,雖打從心底里不願生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饒,帶累了陳府名聲——若真如此,別說她無顏再見陳家人,恐怕連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敢再見了。
何況吳先生心中,仍有些想頭。她生性柔順,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認真計較。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吳先生自幼嬌生慣養,讀書識字,亦是個心氣兒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順眼,又念著夫妻情分不肯撕破臉,心中只管憋屈窩火。如今有人要替她出氣,縱使不為著她自己,可到底是為她張目揚名,吳先生亦是願意的。
再有一事則是吳先生的私心計較,倒不好說出口的——陳府既有替她張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話本兒戲文兒中稱頌一回。倘若周家不生事便罷,倘若周家意欲生事,此事叨登出來,屆時天下人都能知道她的溫柔賢惠,她便也如前朝《賢媛集》、《列女傳》中的賢女一般,事跡傳揚天下了。
這麼想來,吳先生心中自是千肯萬肯。不過她生性瞻前顧後,猶猶豫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答應下來。且為名聲計,仍舊央求馮氏將寫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拿來給她瞧瞧才好。
馮氏見吳先生應了此事,只覺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兒。這麼點子小事——況且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如何不應的。當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仍笑著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們必定謹慎行事,斷不會壞了先生的清譽。」
吳先生只覺臉上一片熱燙,心中又慌又愧,一壁絞著手帕子一壁低頭說道:「倒不是擔憂府上如何。只不過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罷了。」
馮氏倒不知吳先生的一番盤算,只誤會吳先生是年輕面子薄,不肯輕易自誇的。當下也不以為意,仍拉著吳先生的手說笑了一回,眼見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這才起身離開,自去回房歇息。不在話下。
☆、第十五章
當下且言不著吳先生。只說陳珪計議已定,次日下衙後,便筵請衙中一位交好的同僚徐子川至京中上好的酒樓吃酒聽戲。
從來戶部便是個令人艷羨的肥缺兒。然戶部之中,亦有分工不同。諸如陳珪這般善鑽營肯奉承的,上峰便青眼相待,平日里有甚好差事兒總不忘了他,油水便大些兒個。又如陳珪好友徐子川那般清高疏狂的,雖不至於恃才辱上,亦不肯和光同塵,那上峰自然懶怠理會。任由他守在戶部這麼個聚寶盆中,卻兩袖清風。每每閒暇時,只好撰寫風月話本兒,賺些潤筆費度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笑向徐子川道:「子川兄這一向可好?近些日子囊中羞澀否?」
聞聽好友打趣,徐子川只是莞爾一笑,並不以為意。反倒是笑著調侃道:「我這手頭,你也是知道的。甚麼時候寬松過。你既這麼說,可是近日添了油水,荷包鼓鼓,想要資助我些個?」
陳珪便嘆道:「你這性子也太要足了強。不是我老生常談,只是以子川兄之才學資質,但凡態度和軟一點兒,以尤大人之為人心性,雖不至於即刻視子川兄為心腹,卻也必定待你為上賓。你又何愁囊中羞澀?」
徐子川聞言,便笑道:「你還說不是老生常談,這話聽得我耳朵都快生繭子了。聖人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管你們如何上下其手,你們又何必強要我同流合污?不是我說一句忤逆的話,當今雖仁厚聖明,卻也太過遷就了。鬧得如今吏治不清,文武百官皆以向朝廷借銀為風。長此以往,必定使國庫空虛,倘或接連再有個天災人禍,只怕受過的還是百姓。為今之計,只有以雷霆之勢催繳欠銀,豐盈國庫,整頓吏治,方能安穩社稷,以圖萬世之基業。」
陳珪聞言,便哂笑道:「你也太肯操心了些。甚麼催繳欠銀?你我如今便在戶部當差,難道還不知曉這其中情形?別說那些個皇親國戚,功勳顯貴,便是稍遜色些的文武百官,哪家沒欠朝廷的銀子?不過是數目多少罷了。聖人都不追究了,誰還提這些個,他是活膩歪了,才肯與整個朝廷做對。」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再者說來,聖人南巡多次,江南接駕的諸如甄家、王家,還有目今遷到京都的賈家,都是借了國庫的銀子去哄聖上。如今該逛的逛了,該鬧的鬧了,便催著人討要欠銀?」
陳珪說到這裡,又吃了滿杯酒,冷笑道:「只怕以當今眷愛老臣之心,是斷斷不肯的。他們這些大頭兒不還銀子,你再叫旁人去還,可怎麼說呢?屆時恐怕又是一陣好鬧騰。」
徐子川聽聞此言,更是長吁短嘆,拍腿畫圈的恨恨說道:「可恨,可恨。好好兒的朝廷,都叫這些蛀蟲給敗壞了。」
陳珪見好友如此義憤,搖頭笑道:「依我之見,子川兄在戶部做筆帖式可是屈才了。以你這品性心氣兒,合該去御史台才好。」
徐子川便佯怒瞪人道:「你以為我不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入御史台,必定本本彈劾這些個挖空國庫以肥私己的——」
沒等徐子川把話說完,陳珪便笑道:「得,這話倒是連我也罵進去了。」
說罷,舉杯笑向徐子川道:「來,只為子川兄罵我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徐子川也便笑了,同陳珪碰了滿杯,一飲而盡。因笑問道:「如璋兄此番請我吃酒,不知是有何事要求我啊?」
陳珪便笑道:「你怎知這次是我有事求你,難不成我平常少請你吃酒了?」
徐子川便笑道:「你平常請我吃酒不少,但鮮少請我來這般好的地方。這可是太白樓啊,這一頓席面,沒個十兩八兩的銀子,下不來吧?」
陳珪便是一笑,舉杯嘆道:「子川兄觀察入微,小弟佩服。」
於是便將家中女兒如何要讀書,如何便請了女先生,以及吳先生的遭遇如此這般娓娓道來。末了因說道:「我們家裡的意思,想是先下手為強。先尋些說書唱戲的,將改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於市井間傳唱開來。倘若那戶人家不使壞心也還罷了。若真要使壞心,我們也好有個應對。」
又說道:「子川兄也是知道我的。雖少年輕狂時也流連過這些個青樓楚館的,但那些酒肉之交,又何曾交心了。這件事情雖非甚麼機密要事,到底牽扯著女兒家的清白。我很不欲尋外人介入此事。思來想去,唯有求子川兄你了。」
徐子川靜靜聽了陳珪的一篇話,喟然長嘆道:「世間竟有如此忘恩負義,刁鑽可惡之人。真真叫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唏噓一回,又向陳珪笑道:「如璋兄放心。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待我回去,即刻寫了一折子戲文交付與你。」
陳珪笑著謝過。正事已畢,兩人又開始說笑吃酒,及至席散,盡興而歸。
至晚間陳珪醉醺醺的回府。馮氏得了消息,連忙帶著丫鬟婆子們迎至二門上將人扶將回來。陳珪踉蹌著腳步,有意將自己半片身子壓在馮氏身上,兩人七扭八扭的回至房中,馮氏將陳珪緩緩地扶到床上,一壁替他脫靴褪衣,一壁揚聲叫水。
陳珪整個人呈大字型的倒在床榻上,笑眯眯的道:「昨兒商議那事兒,我已經交托給子川兄了。他說今兒晚上回去便寫將出來,不過三兩日就能給我。」
說罷,又涎皮賴臉的坐起身來,湊到馮氏跟前兒笑著討賞道:「奶奶的吩咐我都照辦了,奶奶可怎麼賞我才好?」
馮氏只覺撲面一股子酒臭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一壁用手在面前扇風,一壁說道:「又不知喝了幾罈子酒,攮喪多少才肯回來。等明兒早上嚷著頭疼,我可不管你。」
口內說著,卻又吩咐小丫頭子去端早已預備好的醒酒湯來。哄著陳珪吃過一大碗。又有粗使的丫鬟婆子送了熱水與洗漱之物。馮氏便打發兩個有力量的丫頭,扶起陳珪至裡間淨房洗澡。
陳珪一半是醉,一半是故意,仍舊賴在馮氏的身上不動彈。眯著眼睛口內說道:「奶奶未卻簪環,想必也還沒梳洗,咱們兩個一塊兒洗罷。」
又向房內伺候的丫鬟們道:「你們出去,很不必你們跟前兒伺候。等我和你奶奶叫時再來。」
眾丫鬟口內答應著,卻拿眼睛看馮氏。馮氏又羞又臊,面上如塗了胭脂一般,仍舊叫小丫頭子們都退下了。自己扶著陳珪跌跌撞撞至淨房。
也不知兩人都在裡頭做了些甚麼。足足洗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扶著陳珪出來至床上躺下,又揚聲吩咐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們進去收拾。
一夜無話。
次日乃是沐休,一大清早兒陳珪便神清氣爽的起身,一壁更衣梳洗,一壁笑向沒精打採的馮氏道:「果然還是奶奶做的醒酒湯最好。早些年我宿醉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做什麼都沒精神。如今倒好了,再不頭疼了。」
馮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看向陳珪,因說道:「我當初就不該從我嫂子那討要醒酒湯的方子。縱得你如今越發沒了算計。倘若一時醉了,老老實實睡你的也還罷了。偏你醉了又愛裝瘋,總是來鬧我。」
陳珪瞧著馮氏米分面嗔怒,風流婉轉的模樣兒,不覺神魂馳蕩。當即身子都酥了半邊似的,一把摟過馮氏,因笑道:「奶奶別不知足罷。不信出去瞧瞧,別說像我這般年紀的,便是再年輕些兒的,哪個沒有姨娘通房的。我如今全都沒有,只奶奶一個。奶奶再不任我施為,憋死我了你可怎麼辦。」
說著,便摟著馮氏要親香。
馮氏又羞又氣,忙的一把推開陳珪,臉通紅通紅的斥道:「你可消停些兒罷。外頭那麼些丫頭婆子們瞧著,你也不知羞。」
陳珪不以為然,嗤笑道:「我摟著我媳婦要親香,與她們什麼相干。倘若羨慕了,也回去找自家男人不就完了。」
馮氏啐道:「越說越往下、流走。」
說罷,也不理陳珪,徑自摔手出了房門,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至上房。陳珪便笑嘻嘻地跟在身後,負著雙手緩步慢踱。
一時到了上房,陳氏並兩個姐兒,以及陳橈和陳婉都在正堂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說話。因瞧見馮氏和陳珪一前一後的進了門兒,陳老太太便道:「既是昨兒吃了酒,又回來的那麼晚,何必今兒又早起。合該好生睡一覺才是。」
陳珪便笑著上前請過安,口內說道:「俗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於晨。大清早起,我若不起來,豈不辜負了這大好韶光?也得給橈兒做出個樣子才是。」
說罷,又同兒子陳橈笑道:「將來你科舉入仕,必少不了這些吃酒應酬。可要記著,不論夜裡睡得多晚,到了時辰必得起來。就算一時困極,待到午間小憩一回即可。莫要以醉酒為名,鎮日懶散度日,虛度韶光。」
陳橈聞言,只得唯唯應諾。一旁陳婉與大姐兒、二姐兒偷笑不語。
陳氏打量了馮氏半日,突地笑問道:「嫂子臉上作燒,該不會是風寒了罷?」
馮氏聞言,眼見陳氏面顯促狹之色。便知道她是猜著了甚麼來打趣自己。又見堂上眾人亦都關切的看了過來,陳珪則在旁似笑非笑,不覺面上一髮紅將起來,反手摸了摸臉頰,笑道:「並不是風寒,想必是這幾日天寒風硬,一時臊了風也是有的。」
陳氏故作大霧,拉長了聲調笑道:「哦,原來是風臊了。」
馮氏轉過臉去,只作聽不見。笑著問及何處擺飯等語。
一時吃畢了早飯,陳府眾人各自散了。陳橈與眾姊妹分別至外書房和內院書房念書習學,陳氏因昨兒一篇話,也到吳先生跟前兒名為識字,實為監視。
馮氏因想到自己替陳珪做的那一雙鞋還未曾做完,遂回房打點針線做針黹。
陳珪則惦記著徐子川撰寫話本一事,何況他在家閒散無事,也覺煩悶。遂以此為名至徐子川家中拜訪,自不必細說。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9
☆、第十六章
那徐子川乃是寫慣了風月話本兒的老手。陳珪拜託的這點子事,自然不在話下。只三兩日工夫,果然寫了全套的話本兒戲文兒來,交付陳珪。
陳珪又忙忙的帶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兒讀過一遍,又叫馮氏將話本兒送到吳先生面前一觀。見吳先生並無可挑剔處,便抄錄了幾份散與說書唱戲的,叫他們演習好了,於市井各處傳唱。
時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蘊的人家兒都愛請些說書的女先生兒家去說兩段兒新書。或有那等膩煩了自家戲酒的,也偏愛挑些出挑的小戲兒至家中唱幾段兒新戲。
那徐子川替陳珪編纂的話本兒故事又新奇,辭藻又妙,情節更是曲折離奇,再經說書唱戲的這麼鏗鏹頓挫,娓娓道來,霎時間便越過了那些陳詞濫調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貴人家競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里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陳珪見此景況,自以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來,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詆毀謾罵,咱們家都不怕了。」
卻說那周家老太太,自那日得了婆子的回話後,倒是又氣又臊,很是憤憤不平,想要恣意施為的。奈何她一個孀寡老人,平日里交際甚窄。況且周家原本底子薄,除她近親家人和原鄉鄰里之外,周璞生前相交甚好走動頻繁的人家兒,泰半都是吳老先生的門生子弟。平日里交際往來,也都知道周老太太刻薄難纏。倒是吳氏處事大方,言談舉止可圈可點,這些女眷們亦都肯親近。
豈料周璞死後,周老太太竟以吳氏克夫無子為名,將其休還家中——若單單只是放其還家也還罷了,民間嫁娶到底不比仕宦顯貴人家規矩大,那些個無子無女的孀寡之人,向少有夫死守節的。倘或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亦可認為周老太太是不忍媳婦年紀輕輕便守寡的仁義之舉。
可周老太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吳氏攆回家後還扣下吳氏的嫁妝不予歸還。登時便有受了吳老先生教誨的門生子弟看不過眼,想要替吳氏打抱個不平兒的。然而吳氏又是那樣一番態度,周老太太又是刻薄之名遠播,諸人思前想後,也怕吳氏立不起來,反叫他們這些個仗義出手的人背上欺負孀寡的惡名兒,這才不予理會。
只是厭惡周老太太之心過盛,竟也不肯再相往來的。
因而周老太太雖願口舌生事,奈何卻無人肯聽。唯有回原鄉走親訪友時聒噪幾句,那些個鄉野村婦倒是肯以此為談資,家長里短的說人是非。
次後便是大年節下,京中市井街頭開始傳唱些新鮮戲文兒。那些無干之人聽了倒不覺如何,唯有周老太太及其娘家人,是深知內里的。不覺又驚又怕,這時方體會到陳家的厲害之處。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雖行事無恥,然家中小輩亦有讀書識字,意欲科舉做官兒的。況且那家人也都是小聰明,那曾見過如此歹毒狠辣的算計。因而還未照面,便已心生怯意。
又思及陳府這般張揚行事,卻又假托前朝事跡之名兒,大抵是告誡為重,並不想認真撕破臉的。何況如今吳氏且被攆出周家,那嫁妝亦且不想討要回來的。既是這般,任由周老太太窮追不捨,除憑添怨氣外,究竟再無實惠。更且憑白得罪了陳府,實在於己無益。
因而思前想後,終究不敢放任周老太太謾罵吳氏。好說歹說,連哄帶嚇,總算哄的周老太太消停了。
那周老太太沒了兒子周璞,便是沒了後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今一顆心都系著娘家了。眼見娘家如此驚惶不安,倒是不好再任意施為。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仍舊不放心,便趁著大年節下,備好一封厚厚的年禮親自登門拜訪,又明言周老太太行動冒撞——「老人家行事糊塗,倘若因此唐突了貴府上,還請寬恕些兒個。」
如此這般,眼見陳珪並無深究之意,方算是圓過了此事。且不消細說。
目今且說陳珪,剛剛送走了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回至內宅,便有大門上該班的小子們傳信兒說皇糧莊頭張家遞了拜帖,意欲闔家來訪。陳珪接過拜帖低頭看過一回,因笑向馮氏道:「這位張世兄倒是個有心的人。」
馮氏便笑道:「不拘怎麼說,大姐兒終究是他們家的兒媳婦。蕙姐兒又是他好兄弟的遺孀,常來走動些個,也是情理之中。」
陳珪聽了這話便是一笑,一壁從桌上的果品盤子中抓了一把松子瓤在手內,連著外頭的一層細皮兒扔進口內,一壁笑道:「不成想姓趙的短命鬼兒那般混賬,交了個好兄弟倒是極懂得人情兒的。咱們家大姐兒給了他們家的小子,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馮氏聞言,因笑道:「既是親家頭一回登門,咱們也得好好張羅一回戲酒才是。這張家雖非官宦,到底手底下管著皇莊,不是有一句俗話麼,宰相門前還是七品官,何況是給皇帝管莊子的。想必平日里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倘若咱們預備的酒戲太減薄,恐怕他們面兒上不說,背地裡也要笑話咱們家寒酸呢。」
話落,因又說家裡請的這般小戲兒唱腔兒不大好,合該再請京中有名兒有姓兒的來唱一回堂戲才是。
陳珪歪斜在太師椅上,一壁嗑瓜子兒一壁漫不經心地聽馮氏說哪班的小戲兒好卻早被哪家府上定下了,哪個名角兒唱腔不俗只怕明兒不得空兒,說了半日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不覺懊惱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請這一班小戲兒。都是你,非說從前的那幾班小戲兒聽膩了,想換個新鮮兒的。如今想再請人家回來,也不能夠了。」
陳珪眼見馮氏的一腔無名正要發在自己頭上,不覺笑道:「當初我說換一班小戲兒,你也是應了的。如今嫌不好,又賴我。真真是孔夫子說的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氏沒好氣兒的照著陳珪啐了一口,因說道:「人家都急的什麼似的,你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眼見馮氏急的一口氣兒都喘不勻了,陳珪不再調笑,將手內的瓜子皮兒扔到桌子上,正正經經的出主意道:「你也別急。咱們家雖沒有好的小戲兒,子川兄卻是最愛戲酒的。他們家肯定請了好的來。等會子我寫一封手書,叫人送到徐府,明兒請他們家的小戲兒來唱幾出戲,不就完了。多大點子事兒,就值得你這麼樣。」
馮氏聞聽此言,只覺又好氣又好笑,開口便道:「你說的輕巧。大年節下的,難道徐大人家不請客吃酒,你叫了人家的小戲兒來,又叫徐大人怎麼辦?總不好家裡空落落的,一聲兒不聞罷?」
陳珪一臉賊兮兮的笑道:「哪能啊!好歹把咱們家的小戲兒送過去,應付一天罷。」
馮氏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十指纖纖,隔空點了點陳珪道:「你啊,真真是壞透了。」
陳珪很是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果然起身至書房寫了一封手書,吩咐自己的心腹親隨名喚陳禮的送至徐府。一時回來,那親隨亦手捧著一封回書遞與陳珪。陳珪從信封中抽出信箋,只見徐子川筆走游龍,言辭鋒銳,倒是引經據典,把陳珪好一頓罵的。陳珪一壁看信一壁笑出聲來,他那親信常隨也知道自家主子跟徐大人的關係莫逆,與旁人家不同。因湊趣說道:「小的到了徐大人府上,徐大人一聽到小的來意,便笑道‘好傢伙,大過年的還沒吃到你們家的席面,就來搶我們家的戲酒了’,又說很不必咱們家送小戲兒過去,只把咱們家預備的好酒菜,原封不動的照做好了送到他們家去。便是借小戲兒的利息了。」
那陳禮說到這裡,不覺又是一笑,因說道:「因老爺吩咐,今兒過去只是送信兒,不必立刻接徐府的小戲兒回來。小的圖便宜,乃是騎了馬去的。徐大人見了,便說老爺算盤打的精,請他們家的小戲兒過府,卻連車轎都不準備的。又吩咐他們府上的小廝預備了車馬,不但是老爺要的那班小戲兒,一並連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叫上了車,直接命小的將人帶回來了。」
陳珪越聽越樂和,直向陳禮道:「子川兄還是這麼詼諧。只可惜明兒張家要來,否則我必定請他過來,兩家子聚在一起,也熱鬧不是。」
說罷,又吩咐陳禮道:「天兒這麼冷,外頭又下著雪,難為徐家的人跟車過來這一趟。且請他們留下吃過飯,喝兩壺熱酒去去寒,再去罷。」
陳禮便笑道:「小的早就張羅下去了。哪裡還等著爺吩咐呢。」
又道:「徐府請來的那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目今我且叫他們在西偏院兒歇著吃茶呢。到了夜間可該怎麼安置,還得請爺的示下。」
陳珪聞言,又是一笑,因說道:「這話問的稀奇,我哪裡管得這麼些瑣碎事兒。去討你們奶奶的主意罷。」
陳禮只得應了。略站了片刻,見陳珪再無吩咐,這才退下,不必細說。
☆、第十七章
次日倒是天氣清朗。下了幾日的雪早在半夜就停了。如棉絮般的雪片兒灑在院子里,落在枯枝上,日光照耀,愈發白的刺目。
馮氏侵晨先起來,張羅著老婆子和小丫頭們掃落雪,擦抹桌椅,預備請客的茶酒。陳氏帶著大姐兒和二姐兒從房裡出來,只覺寒風撲面,由不得打了個寒顫。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行至上房,只見馮氏頭上戴著紫貂昭君套兒,身上穿著玫瑰紫壓紅緞滾邊兒的錦緞長袍冬衣,大紅洋縐銀鼠皮裙,正站在廊下同管家媳婦說話。
陳氏因笑道:「這麼冷的天兒,嫂子怎麼不進去說話。站在這風口處,白凍壞了你。」
馮氏回頭,見著陳氏一左一右拉著大姐兒和二姐兒的手裊裊婷婷的走來。因尚在孝中的緣故,母女三人穿戴都很素淨。藕荷色的襖兒,下頭白棉綾裙,樣式花色且都差不多,遠遠看過去,不似母女,倒似姊妹似的。
馮氏不妨頭,反倒嚇了一跳。忙開口問道:「蕙姐兒怎麼打扮的和大姐兒和二姐兒差不多?倒叫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陳氏勾了勾嘴角,笑眯眯說道:「嫂子覺著怎麼樣?這都是二姐兒的主意。我昨兒晚上正犯愁,不知該穿甚麼衣裳好。還是二姐兒一句話提醒了我。她說姊妹之間原有穿戴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那是一家子的姊妹。如今我們娘兒們三個穿戴一樣,外人瞧了,也都知道我們是一家子了。我思忖著,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昨兒晚上特特地翻箱倒櫃,好容易從箱子底兒找到了這麼套衣裳。」
馮氏聞言,一時無語。因又細細的打量了一回。只見除陳氏頭上應景兒的帶了幾根白玉簪子外,兩個女娃烏壓壓的雙環髻上只簪了兩朵天水碧色的紗堆的花兒。母女三人俏生生立在當地,都生的花容月貌,米分雕玉琢,一眼望過去,果然賞心悅目。只是映襯著院子裡頭的殘雪,倒是愈顯單薄了。
馮氏便皺眉說道:「這份穿著打扮倒還新巧有趣,只是這樣的天氣穿這樣顏色的衣裳,倒是越發顯冷了。早知如此,當初做衣裳的時候便該選蓮青,或者湖藍才好。」
陳氏擺了擺手,因說道:「嫂子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喜歡什麼蓮青、湖藍、松柏綠的,好好兒的女孩子,何必打扮的那般老氣橫秋的。」
說罷又笑道:「我如今要替那死鬼守制,不能穿顏色衣裳,已經十分委屈了。家常穿戴,嫂子好歹容我選個喜歡的罷。」
馮氏聞言,便不再多說。回頭打發了廚房裡來討示下的管家媳婦,笑向陳氏道:「外頭冷,姑太太帶著兩個姐兒進屋罷。」
陳氏便笑道:「嫂子只管說我。你方才還在廊檐底下站了半日呢。」
馮氏因說道:「我是剛走到這兒,就被陳武家的攔下了。也不過是討一句話的事兒。否則大冷的天兒,誰耐煩站在風地裡同她們說閒話兒。」
說罷,攬過二姐兒的手同陳氏相攜進入上房。陳珪歪歪斜斜的坐在下首右邊頭一張太師椅上,聽兒子陳橈背文章。陳婉則摟著陳珪的脖子撒嬌兒說話。
馮氏見狀,便嗔著女兒陳婉道:「越大越沒了規矩,還不從你父親身上下來。」
陳婉嘟著嘴放開手,陳珪不以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過了年才十歲,還是個小姑娘呢。」
說罷,又向陳橈道:「你過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課上也該越發留心才是。就背這麼一小段兒文章,還說錯了兩處,還不如你老子我。要這麼著,我還怎麼指望你將來能考進士,入翰林。」
陳橈束手立在當地,只能唯唯應是。
陳珪轉過臉兒來,視線掃過陳氏母女三人,眼見娘兒三個穿戴的十分相似,並排站在一處,倒像是三把子水蔥似的。不覺樂了,笑說道:「這個模樣兒倒好,打眼兒一瞧就知道你們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們也做出幾套一樣的來。出去會親訪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陳氏便笑道:「哥哥也覺著好?往日間只瞧見一家子的姊妹有這麼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沒想到,是二姐兒無意間說了一嘴。我想著也著實有趣,便吩咐針線上的人將我的冬衣也改成這個式樣兒。」
陳珪饒有興趣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如今不大說話,行事倒越發有了章程。這麼好的主意,你是怎麼想到的?」
二姐兒便是低頭一笑,因說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媽就當真了。」
陳珪便道:「怎麼不當真,這麼有意思的事兒,連我也要當真了呢。」
馮氏見陳珪越聊越有興致,生怕他心血來潮吩咐針線上的人裁衣裳,忙開口打斷道:「老太爺和老太太怎麼不見?」
陳珪笑的頗有促狹之意。用手指著後頭說道:「還沒起呢。」
馮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見陳珪語焉不詳,忙上前解釋。
原是陳老太爺因昨兒晚飯時多吃了幾口肘子,夜裡不克化,鬧騰了大半宿,連帶著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眾人過來請安這會子,還沒醒呢。
馮氏見狀,便笑著同上房內伺候的丫頭們道:「既這麼著,也不必叫醒老太爺和老太太。左右這會子且無事,叫他們睡個早覺兒罷。」
正說話間,只聽裡頭傳來一聲「不必了,已經醒了」。眾人聞言,立時起身,只見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被人扶著從後頭過來。陳老太爺笑眯眯說道:「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不過多吃了那麼一點子肉,便折騰起來。」
陳珪聞聽陳老太爺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親這便是酒肉穿腸過了,虧得父親平日里不信神佛兒,否則昨兒豈不要修成正果了?」
陳老太爺聞言,氣的笑罵,指著陳珪便道:「虧我如今還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這不肖子給氣死了。哪有做兒子的,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陳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內回道:「也就是兒子我,鎮日間想方設法逗父親母親一笑,換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兒就跟貓咬了舌頭似的,多沒意思。」
陳老太爺沒好氣兒的瞪了陳珪一眼,一把拉過大寶貝孫子問長問短。
一時陳老太太又問馮氏家中酒戲張羅的如何,□□果菜可都預備妥當了。馮氏一一回過,陳老太太又問張家人什麼時辰才到。陳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兒還早著,老太太急個甚麼。便是要來,好歹也得到中午罷。總不好早飯沒吃,就帶著闔家過來的。」
陳老太太聞言,方不言語。又命丫頭們擺早飯,飯桌上拉著陳氏的手不斷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一些「張家老爺多大年紀了」「為人如何」「張家太太可好相處」「兒子多大了」「在哪家學上念書」……
陳氏也都一一答應過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飯,陳氏便要帶著兩個姐兒回房清靜清靜。豈料陳老太太並不放人,仍是拽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問個不休。陳珪機靈,意欲躲到外書房避個清靜,還未張口,便被陳老太爺識破了盤算強留在房內。
陳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讓媳婦和兒女清靜。於是陳府眾人都坐在上房內陪老太太說話兒——也不過是些車軲轆話。
將將到了中午,果然有門房上的小廝來報說張家來人了。陳珪大松了一口氣,忙腦子混漿漿的拽著兒子迎出大門兒。陳老太爺則緩步踱至外書房等著,馮氏和陳氏則帶著家中的姐兒在二門上迎接女客。
張允的媳婦邱氏帶著女兒妍姐兒被陳府的婆子引著進來。見了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邱氏眼圈兒微紅,大年節下,也不好道惱,只含糊的說了一句「苦了你」,便笑著同馮氏寒暄廝見。
馮氏忙又引著邱氏和妍姐兒拜見陳老太太。邱氏便笑說道:「論理兒,早就該來拜見老太爺和老太太的。只是莊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時又換了一位督守太監,越發不敢偷空兒了。只好趕到年下,地裡的糧食也打好了,野物兒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齊全了,交了差,這才得空兒過來。還請老太爺和老太太別怪罪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你們既然能想著我們,逢年過節也沒忘了我們,便是有心了。我們又怎會怪罪。何況天家的事兒,本就容不得一絲兒馬虎,自然要兢兢業業,當好了差。就如我們家老大,平日里上衙點卯,也是如此,半點兒也錯不得的。否則,豈不是辜負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負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聽了這話,越發覺著陳家人通情達理,口內寒暄了一回。又說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是我們家老爺如今管著皇莊,倒是還能做些兒主。得知今兒要來府上,便裝了兩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還有一些莊上自產的果子野物兒,倒是比外頭的強些,能著用罷,也是討個好彩頭。還望不要嫌棄才是。」
陳家雖是官宦之家,然陳珪不過是七品芥豆之官兒,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說是殷實富裕,卻因職務所限,連官用的都收不到極好的,又哪能接觸到這些進上的好東西。因而眾人自是滿意。馮氏亦再三的謝過,口內笑說道:「您也太過謙了。這麼好的東西,況且又是進上的,我們平日里都未曾見過的。今兒也是托貴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氣兒。高興還來不及,豈有嫌棄之理?」
正說話間,便有外書房的小廝來回:「大爺問什麼時候擺飯?」
陳老太太見問,先是瞧了瞧時辰,因笑向眾人道:「只顧著閒聊說話兒,眼錯不見,竟這個時辰了。合該擺飯了。」
言罷,又吩咐人告訴外頭等著的小子:「告訴你們老爺,好生管待張家老爺和張家哥兒。看著你們老太爺,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廝在外頭一一答應了。又見裡頭再沒吩咐,這才徹身去了。
☆、第十八章
自打陳府里接了張家要來拜見的帖子,馮氏便張羅著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兩三日,不但戲酒十分熱鬧,亦且連席面上的菜饌都十分用心——不過再用心,礙於陳府的家底兒所限,也都是些雞鴨魚肉尋常食材,竟比不得張家送來的山珍野味兒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陳府要借小戲兒是為了管待姻親,且張家又是那樣的來歷背景。遂心血來潮,同髮妻商議過後,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廚過來,與陳府撐場面。
要說徐府上的這位大師傅,姓沈名順,雖不是宮中御廚,卻也是江南一帶有名兒有姓兒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廚藝,更難得刀工精湛,雕刻出來的花兒朵兒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這位沈師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鹽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賜姓沈。後來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爺看中了當時還是窮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資助他讀書,更且將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徐子川。後來徐子川入京趕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帶著丫鬟婆子和兩個吃慣其手藝的廚子陪同入京。
後來徐子川金榜題名,因當年考中的名次還不錯,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順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來。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蕩了三年後,又在戶部當了差,且陰差陽錯同當年的同窗陳珪又做了同僚——
說起這件事兒,當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爺倒是想使些力氣叫女婿返回揚州當值的。一則揚州乃膏腴之地,二則沈三老爺便是地頭蛇,叫女婿返回揚州,不但闔家可以團聚,亦且連家裡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顧到,實在是兩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為人清高,執意不許。牛心左性一般,非要進沒甚麼油水兒還要頻頻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爺出身商賈,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氣生財,況且朝中形勢複雜,沈三老爺雖遠在江南,卻也知朝中成年皇子們奪嫡之險。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爺當然不許女婿入此險境。於是苦口婆心的勸了一遭兒又一遭兒,甚至逼迫女兒以性命相要挾。最終翁婿兩個暫且妥協,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揚州。卻陰差陽錯的留在戶部,又因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過話說回來,徐子川這人性子倒也奇怪。說他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罷,他又不避諱世俗非議,肯娶鹽商之女為妻,甚至為此駁了業師保的媒。倘若說他艷羨富貴,諂媚獻上罷,他不拘在翰林院還是在戶部,都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既不聽人勸,也不肯與人同流合污。
因而陳珪便時常說他,倘若肯屈就半點兒,也不至於到了如今這步田地——自身才學甚好,岳父又是那麼個背景,居然能讓他混的如此貓厭狗嫌,不上不下不尷不尬;身處膏粱錦繡之中,除卻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動用家中一針一線,寧願窘迫的以撰寫風月話本的潤筆費為日常花銷,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張口的。
不過目下暫且說不著這些個。且說自徐子川打發家中小子送來了這位江南大廚後,陳府灶房內因有了這麼一尊真佛兒坐鎮,自然色、色妥協,事事周全。那大師傅因得了家中主子們的告誡,知道自家姑爺與陳府大爺的關係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兒悉心調、教些個。雖然並不吐露自家秘訣,然他從前身處江南膏腴之地,況且江南一帶的鹽商茶商們又是最喜鬥富的,自然平日里見過識廣。只略略提點了那麼幾句,陳府的廚子們便覺受益匪淺。最後呈獻上來的菜饌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與妍姐兒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況且徐府的大師傅手藝精湛。因而入席之後,邱氏倒是好生稱贊了陳府的廚子手藝不俗,尤其贊了兩道大廚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說「好清雅的菜饌,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們都不忍下筷了。」
馮氏便笑著謙辭了幾句。又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大年節下習以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許工夫。圖個新意兒罷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話叫秀色可餐。從前我還不明白,今兒一瞧卻是知道了。原來真有師傅刀工手藝好,竟能把菜饌弄的跟副畫兒似的。叫人愛的不行,可怎麼捨得下口吃呢。」
馮氏聞聽邱氏之贊,心中十分得意。口內卻是越發謙遜的說了幾句話,又布菜讓酒,這一頓飯倒也吃得賓主盡歡。
一時吃畢飯,漱了口,淨了手。眾人徹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說話兒。早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果點心來。
陳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問邱氏道:「聽說府上的哥兒也來了,我倒是未曾見過。」
邱氏會意,看了陳氏一眼,笑回道:「早就聽聞老太太是個慈善人兒。華哥兒早也想來拜見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歲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隨意出入內院,免得衝撞了府上的姑娘們。因此便叫他隨著他父親,先到外書房給老太爺和大爺請安去了。」
陳老太太便笑道:「既然兩家連了姻親,雖說從前未曾見過。如今一見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這麼拘謹外道,且叫爺兒們也進來說話罷?」
這便是連張允也叫請進來了。邱氏見狀,心下自然滿意,口內道謝一番,任由陳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書房傳話。
一時,果見陳珪陪著張允父子說說笑笑的進來。陳老太爺因年事已高,況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陳珪遂吩咐外書房的小子們將小竹椅抬過來,陳老太爺坐上,就這麼一路被抬了進來。
眾人一路至堂前,陳珪先扶著陳老太爺下了小竹椅,又笑著讓了張允一回,這才相攜入正堂。
堂上除陳老太太外,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張允與張華父子先是先過了陳老太太——又吩咐張華與陳老太太叩了頭——又與眾女眷們相互廝見過,這才落座。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水。
陳老太太則拉著張允之子張華的手兒笑道:「果然是個齊全孩子。」
又當面問張華多大年紀,在什麼地方讀書,如今都讀過什麼書。張華一一的答了。陳老太太便指著自己的小孫子陳橈道:「我們家的小孫子今年十二歲了,目今也在讀書,功課倒還不錯。你們年歲既差不多,便時常來往著。功課上有甚麼不會的,只問你哥哥便是了。」
張華很是乖巧的應下了,再次謝過陳老太太。
眼見大人們都在親親熱熱的說閒話兒,一時也不管小孩子們了。張家的妍姐兒同母親邱氏低聲說了句話,因笑向趙家大姐兒道:「才吃過了飯,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罷?」
大姐兒會意,自然答應。趁著堂內眾人都不在意,且攬著二姐兒的手一同出來。
一時更衣畢,早有跟著的小丫頭子們端來溫熱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三個女孩兒淨了手。大姐兒便以才吃過飯,須得走動走動克化食為藉口,叫周遭伺候的丫頭們暫且散了,或遠遠的跟著。
妍姐兒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兒的手,因說道:「還沒跟你道惱呢。去歲春里你們家裡辦喪,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還尋思著過後給你道惱,竟想不到後頭接接連連又生了那麼些事兒,倒叫咱們姊妹大半年都沒得相見。我本想央求母親接你們到莊子上散淡散淡,母親又說你和二姐兒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動。叫我不要亂出主意,帶累了你們的名聲反倒不好,我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見你一回。你如今可好?這裡住著還習慣麼?」
當年趙家與張家是通家之好,趙琛與張允更是相交莫逆,這才有了大姐兒與張華的娃娃親。張家妍姐兒雖然比大姐兒年長些個,兩人關係卻好。向日里也是無話不說的,大姐兒便握著妍姐兒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們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從來不欺負我和二姐兒的,也不說那些歪話混賬話。今年冬天家裡做冬衣,舅母還特特吩咐針線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兒的,比在趙家時好多了。」
大姐兒跟二姐兒在趙家時,因趙老太太重男輕女,且素昔厭惡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種種藉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輕易在兩個姐兒身上花錢。還好陳氏掐尖兒要強,從不肯忍氣吞聲吃悶虧。每每鬧得闔家雞飛狗跳,總能討回大房應得的東西。饒是如此,陳氏母女也少不得要聽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們指桑罵槐的話。
彼時二姐兒年紀小,尚且不記事,大姐兒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些人的嘴臉。她秉性柔弱,逆來順受,卻也知道好歹。如今聽聞妍姐兒追問,自然不肯說陳家人的壞話。反而不斷為其表白描補。
眼見大姐兒如此情真意切,身負重任的妍姐兒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們兩家又有了往來。今後無事,我便常來看你。你有甚麼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陳家人說的,便告訴我。我回頭叫華哥兒央求爹娘搜尋了來,再轉交給你。」
原本妍姐兒是想說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話語中拉扯出張華來。果然大姐兒聽了這一篇話,不覺面上緋紅,低了頭擺弄衣帶,一聲兒不言語。
妍姐兒竊笑,視線掃過一旁不言不語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也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說的,只管告訴我。」
頓了頓,妍姐兒又想到了什麼似的,一臉唏噓的道:「這回瞧見二姐兒,倒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9
☆、第十九章
妍姐兒一壁說著,一壁伸手攬過二姐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兒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從前那般愛說愛鬧的。還記著咱們先時一處玩鬧,二姐兒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吵的人頭疼。如今倒是安靜了好些。」
一句話未落,大姐兒亦笑著接口道:「姐姐卻不知道,如今二姐兒雖不大說話,行事卻比是人都有主意。連媽都肯聽她的。我雖年長了幾歲,倒是不如了。」
說罷,又將母女三人回到陳家後,二姐兒如何佛前抄經如何要讀書識字陳家又如何請了女先生等事詳詳細細的當面告訴。妍姐兒細細聽了一回,不覺詫異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兒站在一旁,默默瞧著一個十二三歲臉上仍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拉著另一個轉過年後才過八歲的小姑娘,正正經經的討論著另外一個四歲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覺這一幕怎麼看怎麼好笑。
不獨二姐兒,就連剛剛在上房伺候茶飯,入侵且被陳氏打發出來尋人的大丫鬟碧溪聽了,都忍不住笑道:「張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見三位姑娘這會子還沒來,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來尋人呢。只說外頭天冷,姑娘們略走走就回罷,莫要在雪地裡頭站久了。仔細著了風,回頭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大姐兒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說話時還不覺怎樣,這會子倒是覺出風口裡寒浸浸的。既這麼著,我們也回罷?」
正說話間,只聽上房正院兒內現搭的小戲台子上傳出鑼鼓鏗鏘之聲。大姐兒不覺眼睛一亮,因笑道:「開始唱戲了。聽說這一班小戲兒唱腔身段兒都很好。我們也過去瞧瞧罷。」
妍姐兒點頭笑應,二姐兒因笑問道:「不知前頭都點了什麼戲?」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點了一出《大鬧天宮》,張家太太點了一出《荊釵記》,老太爺、老爺和張家老爺都沒點戲,只說老太太和張家太太點的便很好。「
二姐兒聽了一回,回頭笑向妍姐兒道:「我記得妍姐姐愛聽《西廂記》和《遊園驚夢》。」
妍姐兒聞言,也接口笑道:「我還記得二妹妹不愛聽戲。只說那些唱嗆兒都咿咿呀呀的,既聽不懂,便覺著沒意思。」
二姐兒聽了這話,因想到後世一個笑話,不覺脫口道:「可不是麼。‘咿’了半日也沒個‘貳’字,急都急死了,有甚麼好聽的。」
眾人原沒聽過這般促狹的話,乍一聽二姐兒這番打趣,先還沒反應過來,待尋思過味兒來,不覺笑的花枝亂顫。就連身後跟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掌不住笑出聲來。
笑過一回,大姐兒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臉頰,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愛聽戲,如今倒是覺著戲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兒因方才同大姐兒說了一回閒話,也知道吳先生那一遭事跡。只是礙於此乃陳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說,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說笑著回至上房。早有小丫頭子合力在當地竪了一架雕花底座畫山水畫的大屏風,大人們都在正堂上閒聊聽戲。陳老太太、張家太太、馮氏並陳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馮氏卻並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著,讓茶布菜;陳老太爺、陳珪、陳橈並張家父子隔著屏風又一席;剩下的四個女孩兒一席。便在陳老太太這一席之後。此刻席上卻只有陳婉一個人坐著。
陳老太太因見三個姑娘小臉兒都凍得紅撲撲的,卻仍舊笑意盈腮,不覺喜的一手攬住大姐兒,一手攬住二姐兒,笑問道:「方才在外頭你們都說了些什麼,笑的那樣高興,連我們裡頭都聽見了,快說出來也叫我們樂一回。」
聞聽陳老太太垂問,大姐兒不待旁人開口,便笑著將方才二姐兒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話娓娓道來。一句話未落,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陳珪便說道:「果然二姐兒平素話雖不多,卻是最伶俐不過的。你們且聽聽,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話,雖是玩笑,細細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個意思。」
陳氏聞言,便笑道:「哥哥快別贊她了。越發縱的她賣弄口舌,來日連親戚長輩也要打趣了呢。」
說罷,招手兒叫過三位姑娘,在陳婉那席一溜兒空著的三張椅子上坐下。陳婉看著身上寒風還未褪盡的大姐兒三人,皺著鼻子哼了一聲,壓低了嗓音向大姐兒道:「好啊,虧我平日里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們,你們方才出去玩笑卻不帶我,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裡白等著。可見是有了張姐姐便忘了親姐姐,真真是白疼你們了。」
大姐兒聞言,忙笑著摟過陳婉的脖子,猴兒在陳婉的身上賠罪道:「好姐姐,我們方才不過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來。又想著外頭天冷,才沒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饒了我這一遭罷。」
陳婉扯了扯嘴角,輕輕側過身子,並不理會大姐兒。
二姐兒想了想,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是纖細敏感。何況陳婉平素對她們確實不錯,這會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該哄兩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對我們最好了,怎麼捨得跟我們認真生氣。」
陳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兒一眼,道:「可見你也是個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這麼著,快快說兩個笑話兒給我聽——必定要比方才你們外頭說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惱了。」
二姐兒聞言莞爾,口內卻道:「這可要難死我了呢。」
說罷,沈吟片刻,將後世聽過的幾則笑話兒默默添換些字眼兒,開口說道:「就說一個人趕著牛車去集市上賣菜,卻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漢。這個人嚇的了不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周旁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這個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個老漢,聲淚俱下的道了一聲‘爹,你莫怕,兒子這便去找郎中來’。說罷這一句話,這人起身便趕著牛車跑了。那老漢只能扎掙著起來衝著那人怒喊‘撞了老子還想跑,快給老子回來’。周旁圍觀的人見了,只能紛紛感慨說‘那當兒子的可真孝順’。」
陳婉聽了二姐兒這一篇話,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軟了身子。沒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盞,那茶盞摔在地上「豁啷」一聲碎了兩半,茶水茶葉濺濕了陳婉和大姐兒新穿的棉綾裙。
堂上眾人不妨頭,倒是嚇了好一跳,忙開口問「是怎麼了」。陳婉一壁揉著腸子,一壁斷斷續續的將二姐兒方才一篇話說了出來。眾人眾人見此形景,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帶著兩個姐兒下去更衣。陳氏則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鬧的。平日里也不見你怎麼話多,今兒倒是人來瘋。」
二姐兒一臉無辜的看著陳氏,她雖知道這會子的人笑點低,卻沒想到能低到這步田地。虧她還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沒說,倘或真說出幾則來,恐怕這會兒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陳老太太在旁,看著馮氏張羅著小丫頭子將碎裂的茶盞殘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陳氏道:「你別說她。我平日里倒覺著二姐兒太沈默了不好。竟不像這個年紀該說該鬧的樣子。這會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潑了好些,這是好事兒。你倘若說她,再嚇壞了倒不好。」
說罷,又笑向張家眾人道:「只是叫你們見笑了。」
張允忙賠笑道:「老太太這是哪裡話。小孩子家玩玩鬧鬧說說笑笑是極尋常不過的。只是我們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這麼熱鬧還不能夠。今兒在老太太這裡,倒是享受了一回。」
陳老太太聞言便是一笑,因說道:「既是姻親,便該多走動些兒才是。你們要是不棄,平日里常來常往,也省的我這小女兒在家裡也沒個說話兒的人。」
張允夫妻自是笑應。說話間陳婉和大姐兒重新換了衣裳過來,臉上仍是緋紅一片,跟塗了胭脂似的。低著頭向長輩們問候一句,至席前歸坐,張妍便拉著陳婉的手兒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只沒個說話的人。今日見了妹妹,倒覺得一見如故。只想著我要也有這麼個妹妹就好了。」
陳婉先還醋大姐兒、二姐兒見了張妍就把她忘到腦後,這會子聽了張妍這一番話,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來,倒不好意思的。忙笑著握住張妍的手,因說道:「我也想有這麼一個溫柔標緻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棄,我便同大姐兒、二姐兒一樣,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張妍自是笑應,仍握著陳婉的手道:「那我便稱你婉妹妹了。」
二姐兒看兩個小姑娘方才還酸酸醋醋,這會子卻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極親熱,不覺好笑的搖了搖頭。陳婉眼尖,看著二姐兒的動作便說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話我們呢。你還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麼饒你。」
說著,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向二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二姐兒人小身輕,一個閃身避了過去,忙指著另外兩席道:「婉姐姐輕些鬧,一會子再摔了杯啊盤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內長輩們明明看見了,卻仍作未見,只笑著聽戲。陳橈則悄悄向張華笑道:「你瞧她們,可真熱鬧。」
張華不言不語的看著當地的那座山水畫屏風,似乎透過屏風便看到了後頭的人似的。
☆、第二十章
堂上大人們又忙著聽戲,又忙著聽二姐兒說笑話,都沒留神張華。唯有邱氏忖度出兒子的一番心意,不覺暗暗發笑。一時,台上之戲將闌,陳老太太便笑道:「該請爺兒們們點回戲。」
說罷,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將戲折子奉與陳老太爺。陳老太爺隨意點了一出喜慶熱鬧戲文,然後命陳珪。陳珪同二姐兒一般,倒是不大愛聽戲,因讓張允。張允便笑道:「老太爺點的戲好,我也喜歡。就不再點了,還是叫孩子們點些他們喜歡的罷。」
說罷,又讓陳橈。陳橈先是起身告謝,而後將戲折子拿在手內粗粗看過,隨意點了一出《白蛇記》。又將戲折子讓與張華。豈料張華接過戲折子後並未翻看,張口便點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緣來奼紫嫣紅開遍」那一段。
陳橈聞言,不覺詫異,因問道:「原來你喜歡聽這一出?」
張華只是憨笑,並不答言。
屏風後頭,大姐兒明知其意,不覺羞慚慚的低著頭,只管弄衣帶。堂上女眷因看著大姐兒嬌羞怯怯煙視媚行之態,饒是不明白的,這會子也都明悟了。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那廂小丫頭子早捧著戲折子下去吩咐小戲兒們接出扮演。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前身又是懵懂孩童,並無多少記憶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這些戲文。方才只聽陳橈點了一出《白蛇記》,還以為講述的是白娘子跟許仙的故事。豈料興衝衝聽了半日也沒聽出個數來,不覺悄聲問向陳婉。
陳婉便笑道:「唱的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
二姐兒聞言,越發沒意思的撇了撇嘴。陳婉見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來你是個不愛聽戲的。」
二姐兒接口笑道:「我不愛聽戲,倒是喜歡唱曲兒。改日得閒兒了,也唱兩首叫你們聽聽,比我說的笑話兒還招人樂呢。」
逗得眾人又是一陣笑。陳老太太亦回頭問道:「二姐兒喜歡聽曲兒,我怎麼不知道?」
陳氏亦接口笑罵道:「老太太聽她信口胡謅。這麼些年也沒聽過幾支曲子,這會子又喜歡聽曲兒了。」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擺晚飯。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張允方帶著家小向陳老太太和陳老太爺告了辭。邱氏仍拉著馮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閒兒了還請到我們莊子上走一走,雖比不得京中繁盛,然鄉野風光,倒也別有一番意趣。爺兒們們能釣魚打獵,咱們也可觀花賞景——雖無甚名花奇草,但春風一過,開的漫山遍野的花兒朵兒,一眼看過去都不到頭兒,人見了,一並連心胸都開闊起來。倒不是咱們在自家後園子裡頭賞花的意思了。」
馮氏聞言,亦含笑答應著。同陳氏並幾個姐兒帶著家下婆子媳婦們送至二門上。陳珪則帶著兒子將人送出大門外,直等到張家的馬車駛出巷子轉向大街了,方才回轉。
這一夜陳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細說。
次日一早,陳珪梳洗畢,至外書房。仍吩咐管家預備上等封兒封賞昨兒唱戲彈曲兒的那一班小戲兒並打十番的,還有灶上的沈大廚。又命常隨陳禮吩咐小子們套馬備車,將從徐府請來的這一班人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寫了一封手書命陳禮稍過去以表謝意。這才回至後宅。
彼時馮氏帶著陳橈、陳婉,陳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都在上房老太爺和老太太跟前湊趣兒。眾人因說到昨兒張華點《牡丹亭》那一回事跡,早把大姐兒羞的滿面通紅,頭垂的低低的,一聲兒不言語。
陳橈聽了眾人一篇話,這才尋思過味兒來,待要開口說什麼,眼見大姐兒含羞帶怯,倒是不好說的。剛要把話岔開,又見陳珪入內,立即站起身來,垂首問安。幾個姐兒見了,亦都站起身來。
陳珪笑著同父母問安,又受了幾個晚輩的禮,方落座吃茶。因向馮氏提及:「昨兒為請張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戲兒並灶上的人撐臉面,才剛已叫陳禮領著小子們備車送回去了。你瞧著哪天得閒兒,咱們得回請子川兄並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謝才是。」
馮氏聞言,忙笑著應是。因說道:「就是不為這事兒,年年也是這麼禮尚往來的。只是今年咱們家事兒多,徐家太太又忙著款待從江南進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幾個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閒兒,才托了這許久。否則早該請來了。」
說到這裡,馮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陳橈和陳婉一回,因笑道:「廚房裡灶上還蒸著粘豆包,這會子也該好了。你們先去吃罷。」
一語未落,馮氏掃過一旁靜坐不語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描補道:「也帶著你們的小妹妹去罷。」
陳橈與陳婉面面相覷,鬧不明白母親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些話。倒是二姐兒人小鬼大,登時便看出這是馮氏打發他們離開的話。既這麼著,想必接下來要商討的事兒必不好讓她們聽的。二姐兒也不多說,遂起身告辭,口內仍笑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說沒大吃飽。這會子再添兩個豆包,便是恰到好處了。」
說罷,又笑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們一定把蒸的最大,餡兒最多的豆包留下來,不叫他們都吃。」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樂了。陳婉尤笑道:「真真是賊喊捉賊。還說要看著我們不偷吃,恐怕見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兒張口便道:「婉姐姐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於是說說笑笑的,竟不是陳橈和陳婉帶著兩個妹妹,反倒是二姐兒領著眾人出去了。
眼見著跟小爺姑娘們的丫鬟婆子也都離開,馮氏這才笑向陳珪道:「我聽徐家太太說,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帶著子女進京,原是家中的小爺姑娘們到了適齡年紀……你說,他們家大太太這次過來,該不會是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罷?」
也難怪馮氏憂心忡忡。須知徐子川與陳珪雖皆在戶部當差,品級又相差無幾。乍看去倒是家世相當。可細細深究,陳珪的官兒是捐來的,徐子川卻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且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混過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舉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來說,幾十年後陳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墳里冒出青煙兒來,陳珪也只能止步於四品。只這一條,徐子川將來的前程便甩出陳珪不知多少條街。
更何況徐子川的髮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鹽商沈家。當世雖有重農抑商之策,然江南鹽商富甲天下,其威風排場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場。那一份炙手可熱的權勢富貴誰不眼紅?縱使沈氏嫁人後再不算沈家人,可當年那一筆豐厚的嫁妝,也足夠旁人艷羨的。
所以自打陳、徐兩家交好,馮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覺得自家兒子聰明伶俐會讀書,徐家姑娘又被沈氏養的溫柔標緻著人意,兩家兒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總比外頭那些不知名兒姓兒,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強。
馮氏原還想著孩子們如今還小,且不著急。等再過個兩三年,陳橈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風,著人去徐府上提親。想必沈氏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不會不允。誰曾想到她算盤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個沈家大太太呢?
陳家眾人聞聽馮氏這一篇擔憂,不覺面面相覷。沈吟半日,陳氏也忍不住開口道:「嫂子這話有理。我看咱明兒也別請徐家人過來了。先打著拜訪沈家大太太的名義,去瞧瞧沈家的小爺姑娘們到底是個怎麼樣。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打量打量他們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們家的橈兒。」
陳珪聞言,卻是不以為然。擺了擺手因笑道:「你們且多慮了。子川兄那樣一個人,總不會叫他的兒子娶一個商家女為妻。更不會叫他的女兒下嫁給商戶。」
馮氏看著陳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沒有這個打算,難保沈家不這麼想。何況徐家太太還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著陳珪仍是笑著不答言。馮氏咬了咬牙,圖窮匕見的道:「我倒是覺著,還是尋了空兒同徐家提一提罷。左右過了年,橈兒也十二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聽了馮氏的話,倒是深以為然。
陳珪聞言哂笑,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只見外頭一陣騷亂聲,沒等眾人喝問,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被碧溪引著掀簾子進來。那小丫頭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張張的跪在當地,開口便嚷道:「回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馮家派人來傳信兒,只說馮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爺太太趕快過去呢!」
「什麼?」眾人聽了,登時嚇了一跳。馮氏也顧不得去徐家提親的話了,忙一把拽住傳訊兒的小丫頭子,急聲問道:「你說什麼,我娘怎麼就不好了?前兒我回家時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頭子原只是個門上伺候灑掃的。年紀小,也沒經過認真調、教,方才正在院子內掃雪,得了門房上的信兒,便慌慌張張跑過來傳話兒,內中細情並不知曉。今見馮氏拽著她的膀子細問,倒嚇了一跳,登時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別問我,我只是過來傳話兒的。」
馮氏見狀,越發急的了不得。陳氏在旁罵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頭,連句話也傳不明白。快將馮家打發來的人叫進來。就說你太太有話要問。快去!」
碧溪答應著一徑去了。少時便引著馮家的婆子進來。那婆子細細回稟過。眾人才得知,原是大年節下,馮家老太太因和兒媳婦小孫氏口角了幾句,怒上心頭,一口氣沒提上來竟昏厥過去。
眾人聞言,少不得面面相覷。馮氏只覺臉上中燒,又是羞慚又是急切的問道:「如何就口角了?母親如今到底怎麼樣?可請了太醫去瞧了?」
那婆子見問,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內說道:「奴婢也不敢說。還請姑太太和姑爺穿戴了過去瞧瞧罷。」
☆、第二十一章
因著馮家出了這樣的事兒,馮氏再無心思盤算別的,登時起身看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陳老太太忙開口說道:「既出了這樣的事兒,想必馮家這會子亂得緊,你快去罷。且不要帶橈兒和婉姐兒,以免亂糟糟的看顧不到。」
又命馮氏給他們兩個帶好兒,因說道:「天冷路滑,我們兩個老天拔地的就不過去了。也省的給親家添亂。有什麼消息及時遣人回來告訴。」
又向陳珪道:「原還想著打發過張家人,須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謝意。誰成想偏又遇見這事兒。我記得前年我因得了風寒,吃了好些藥卻總是不好。還是徐家給薦了一位老先生,不過吃兩劑藥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寫封手書去徐家,央他們府上再請那位先生來,給親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誤了才好。」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馮氏,忙巴巴兒地看著陳珪。
陳珪皺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時從學的西席,後來子川兄金榜題名,那位先生早就辭了館回江南了。前年也不過是因緣際會,碰上那位先生給他兒子求官找門路,這會子又去哪裡找人。」
陳老太太聽的心焦,又見馮氏坐立不安,忙擺手打發他夫妻二人回房換衣裳。又叫外頭預備好馬車,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兒趕車。穩穩妥妥的最緊要。」
陳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說些「馮老太太素昔結壯,又是個有福氣的,必定有驚無險」雲雲。
少時,陳橈並幾位姑娘吃過了粘豆包,又在後花園子里賞了一回雪,二姐兒忖度著時候不早,想必大人們想說什麼,這會子也都說完了,便張羅著要回房歇息。
婉姐兒和大姐兒也凍得滿面通紅,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該回去了。我都冷了。」
陳橈仍站在雪地裡來回踱步,搖頭晃腦的。二姐兒看他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著打趣道:「橈表哥原說要賞雪謅詩,這雪也賞了,詩呢?」
陳橈便搖頭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裡就這麼容易了。」
眾姊妹聞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兒便立在當地,指著陳橈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詩,專給橈表哥的。」
眾人聽著稀奇,陳婉忙笑問道:「什麼詩,快念來我們聽聽?」
二姐兒便搖頭晃腦的道:「書呆本名橈,學人作詩驕。凜凜雪地裡,沈吟復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來俏。」
二姐兒尤未念完,眾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並連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笑的東倒西歪的。陳橈看著眾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著二姐兒道:「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詩。你饒罵人,還說是作詩。越發刁鑽了,我要告訴給姑母去。」
說罷,作勢就要走。二姐兒還猶可,陳婉並大姐兒忙上前攔住,大姐兒軟語溫聲賠不是,陳婉卻笑道:「虧你還是個讀書識字的爺兒們。論作詩比不過二妹妹也還罷了,如今怎麼還小氣起來,竟要學人告狀去了?可別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兒則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衝著陳橈欠身賠罪道:「好表哥,我原不過是說笑打趣的話。你可別認真惱了。我現給您賠個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饒了我這遭罷。」
陳橈原也是嬉笑之意,並不是認真著惱。今見二姐兒又來賠不是,忙笑道:「瞧瞧,當真了不是?難道只許你們作詩打趣我,就不許我作相兒嚇唬你們不成?」
說罷,又贊嘆二姐兒有捷才,仍笑道:「沒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紀,且沒讀過幾天書,竟然也能做出詩來。真該好生習學一番,莫辜負了這份情性才是。」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橈表哥這是認真打趣我,也不該玷污了詩詞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詩,明兒大姐姐都能去考狀元了。」
大姐兒聽二姐兒把話頭兒引到自個兒身上來,不由得笑著捶了二姐兒一下子。口內說道:「我把你個輕狂沒口兒的小蹄子,還沒完沒了了。打趣了橈表哥,又來招我。」
陳橈則笑說道:「並非是說二妹妹方才那詩做的好,只說你有這份靈性,合該好生習學才是。」
眾人聽了這話,都嘻嘻笑笑的,並未放在心上。一路說笑著回至上房,卻見除陳氏外,馮氏與陳珪皆不再。不覺狐疑。陳老太太因說道:「馮家差人來請,你老爺太太都坐車去了。我因外頭天冷路滑,便沒叫你們過去。」
陳氏不想幾個小的刨根問底,也笑著問道:「粘豆包好吃麼?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做什麼呢?」
陳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詩打趣大哥哥。大哥哥還說二妹妹的詩做得好。」
陳老太爺等人聞言驚奇,忙笑問道:「是麼,做了什麼詩,也叫我們聽聽。」
二姐兒笑著擺了擺手,因說道:「不過是信口胡謅了幾句話,哪裡就是作詩了。」
又笑道:「早忘了,誰還認真記著不成。」
一句話未落,陳橈卻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將二姐兒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詩背了出來。末了仍笑說道:「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雖是粗話,細細想來,卻有點兒意思。所以我說二妹妹有靈性,合該好生念書。」
陳氏聽了這首詩,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輕啐道:「知道橈哥兒性子好,也別忒縱了你妹妹。要是專管這些粗話也叫詩,那我也會作詩了。」
陳橈便笑道:「姑母這話也錯了。二妹妹才多大,進學沒幾天,就能作出這麼一首略有些淺近的詩來,也是不俗的。」
二姐兒在旁笑道:「橈表哥是哄我,還是認真打趣我?」
陳橈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這麼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說道:「橈表哥既這麼說,那我向你借本書,可使得?」
一句話未完,早被陳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著你的罷。你橈表哥的書都是考狀元的書,也是你看的。你才學了幾個字,就這樣輕狂起來。便是這會子認真要做個女才子,也不能夠。」
倒是陳老太爺不以為然,擺手緩緩的道:「蕙姐兒這性子,還是這麼急腳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說罷,又向二姐兒笑道:「你且說說,你要問你橈表哥借什麼書。倘若說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給你就是了。」
二姐兒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話,我想借今朝的史書。」
「哦?」二姐兒這一句話當真引起了陳老太爺的好奇,乃問道:「向來只聽人說以史為鏡,可讀的卻是前朝歷史。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借今朝的史書,你能看懂麼?」
二姐兒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當是故事看罷了。我原想問橈表哥借一些話本兒的,料想橈表哥一心向學,是斷然沒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書。也是長長見識的意思。」
陳老太爺聞言,默默看了陳老太太一眼。陳老太太便笑道:「我聽說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們,幼時進學,五六歲時便能通讀《四書》,原還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兒一瞧,倒是咱們家的二姐兒頗有些聰慧伶俐的意思。」
陳老太爺點了點頭,含笑撫須向陳氏道:「她既然有這份秉性,也不要埋沒了。今後讀書識字,你要多加看顧。倘若真的調、教出來了,也是你的福氣。」
陳氏笑著答應。只字未提借史書的事兒。陳老太爺亦笑著提了旁的話茬,並未再說借與不借。
二姐兒更是在旁傻笑著,同陳婉和大姐兒閒話。似乎方才說要借書一事不過是隨口而為。
至晚間,陳珪與馮氏滿面倦容的從馮府家來。尚未回房換過衣裳,先來上房給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請安。彼時陳氏早哄著大姐兒、二姐兒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陳橈並陳婉兄妹也被陳老太太攆著歇息去了。
陳珪與馮氏定過父母,便坐在下首的兩張搭了銀紅撒花椅搭的太師椅上。馮氏一壁捶腿,一壁接過小丫頭子獻上的一碗溫茶一飲而盡。復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這才說道:「我母親已經醒了,叫我給老太爺和老太太問安,只說她都好,不過是虛驚一場,倘若因此驚嚇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說想念橈哥兒和婉姐兒。別的也還罷了。」
陳老太太聽一句,口內便念一聲佛兒。待聽到馮氏最後一句,方說道:「原是我想著馮家來人那樣倉皇,恐怕府上也沒心思照料橈哥兒和婉姐兒,所以才不叫去。親家既是想外孫子外孫女兒了,你明兒帶他們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馮氏聽說,忙道:「這怎麼好。哪裡有出嫁的媳婦時常帶著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見了也不像——」
一句話未完,就聽陳老太爺說道:「有一句話叫事急從權。雖不貼切,卻也是這個意思。當務之急,還是老親家的身子骨兒要緊,這些瑣碎的規矩暫且不提罷。」
馮氏聞聽,只得眼淚汪汪的道謝。陳氏在旁,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道:「嫂子還沒說,你娘家究竟怎麼了?你嫂子怎麼就把老太太氣昏過去了?上回你嫂子來,我冷眼瞧著,她也不像是那麼倒三不著兩的人。該不會是當中有什麼誤會罷?」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7:59
☆、第二十二章
陳氏一壁說話兒,一壁卻想到了小孫氏薦來教女孩子們讀書的吳先生,心底默默將先前的話收了一收——能把那麼個腦子拎不清且與婆家干系複雜的人薦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兒,這樣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著兩,什麼樣的行事才算呢?
馮氏可沒留心婆家小姑子對娘家長嫂的這一份不以為然。她聽了陳氏的話只覺頭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家醜不可外揚。陳珪在旁,倒是樂顛顛的就著岳家閒事兒嗑瓜子兒,一壁笑說道:「認真說起來,都是為子孫計——那馮家嫂子嫁進馮家一晃兒也有十來年了,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馮大哥乃是馮家長子,他父親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著延續香火。過年的時候便以子嗣為由,勸說馮家嫂子給馮大哥納個小兒,或者瞧著房裡哪個丫鬟順眼,給開個臉兒也無妨。馮家大哥自然是向著老娘說話。馮家長嫂不樂意,婆媳兩個話兒趕話兒的,好說不好聽。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虛火,一時頂不住,便倒下了。」
陳珪說著,仍不忘笑向馮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說你哥哥好,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處了罷?」
馮氏瞅著公婆不留意,沒好氣的白了陳珪一眼。陳珪只是一味謔笑,也不理論。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倒不曾想馮家婆媳是因著這事兒口角起來,也不覺唏噓一會,感嘆一會——
話里話外都在品評小孫氏如何行事不妥當,既不能替夫家延續香火,就不該如此醋妒,更不該頂撞長輩。七出之條竟犯了兩條兒,要不是看她當年也伺候過他公公的白事,這種妒婦,休了也不為過。
豈料眾人這一番話,卻是戳了陳氏的心窩子。陳氏不覺想到自己在趙家受了這麼些年磋磨,也都是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的緣故。不免對小孫氏起了同病相憐之情。只是當著父母哥哥的面兒,倒也不好多說。越發沒意思的嘆了一回,便推脫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二姐兒醒來時,便見陳氏懨懨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麼,只是發呆。
二姐兒穿來大半年,向少看到陳氏如此安靜。心下便覺詫異,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陳氏道:「大年節下,媽做什麼只管發呆?」
陳氏見問,尤還憋著不說。憋了一會子沒憋住,仍舊絮絮叨叨的將昨夜之事如此這般說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生不出兒子來鬧的。」
說罷,又伸出纖纖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因說道:「生兩個丫頭片子有甚麼用,都是被人欺負的貨。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兒聞言莞爾,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額頭,說笑道:「媽如此厲害,你不欺負旁人也還罷了,誰敢欺負你?」
又拉著陳氏的衣袖哄道:「媽放心。等我長大了,必定賺好些錢給你養老。屆時金的玉的圓的扁的綾羅綢緞肥雞大鴨子咱們用一個扔一個,保管比養十個兒子都強。」
陳氏聽了這話,一時掌不住笑出聲來。剛要說什麼,只見大姐兒也被娘兒兩個的說話聲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兒夜裡沒起夜,忙著出去更衣。陳氏便將到口兒的話咽了下去,向大姐兒罵道:「這麼冷的天兒,你作死也不挑個好時辰。還不快些兒把衣裳穿上。大年節下,作出病來餓死你。」
大姐兒猛不防頭,竟被陳氏一席話罵愣住了,又被陳氏拽著膀子拎回床上,兜頭扔了一件兒大紅底兒繡金線百子紋的斜襟兒緞襖。二姐兒則趁勢吩咐小丫頭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畢,娘兒三個順著抄手遊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請安。但見陳珪夫婦並陳橈陳婉都穿著出門見外客的衣裳,閒坐在上房內湊趣說閒話兒,商量著上元節時闔家出門看花燈的事兒。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尤記當年閨閣時,陳氏便是最愛熱鬧的,每至三元佳節,她都最先張羅著去看花燈。後來嫁給姓趙的短命鬼兒,也都是任性恣意的過活。卻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兒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說她不樂意湊熱鬧,只是當年看過的閒書太多,尤記著古時的拍花黨專愛在燈會廟會這樣熱鬧的時節,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賣。二姐兒自覺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攤上更倒霉的事兒。
想到這裡,二姐兒便是眉間輕蹙,因說道:「我不去。外頭怪亂的,我怕走丟了被拐子盯上。」
聞聽二姐兒這一番言辭,陳府眾人不覺捧笑。陳珪因說道:「好個刁鑽奸猾的小丫頭,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別說咱們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僕十幾雙眼睛盯著。便只你舅舅我一個人看顧著,也不怕有人不長眼,把主意打到咱們家的頭上。」
陳老太太也笑說道:「從來花燈節和廟會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裡人照料不當心,一時撒開手,才被拐子尋了空子拐走的。咱們家只把你們當成眼珠子似的,所以從來不出這樣的事兒。」
陳老太爺也勸說道:「上元燈會,一年只熱鬧這麼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們兩個雖是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這麼狠拘著,憋悶壞了也不好。」
陳氏聞言,登時接口道:「那我也去?」
陳老太爺默然看了陳氏一眼。陳氏縮了縮脖子,從鼻子里哼哼著,口內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連二門上的門檻兒都沒邁出去。」
陳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兒,仍開口說道:「既是上元佳節,總是闔家團圓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陳老太爺一聲兒不言語。
陳珪窺著陳老太爺的臉色,因說道:「既這麼著,便叫妹妹也跟著就是了。左右上元佳節,燈會上人那麼許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們家的事兒。」
陳老太爺仍是不言語,但也沒有出聲兒駁回。陳珪兄妹兩個便是相視一笑,陳老太太忙開口打岔的道:「什麼時辰了,擺飯罷。吃過了早飯,老大也好帶著家小兒去瞧瞧親家母。」
馮氏見說,忙起身張羅著丫鬟婆子們安插桌椅,羅列杯盤。
一時飯畢,陳珪一家連茶也沒吃,便坐車出門趕去岳家。陳氏也不敢在陳老太爺跟前兒礙眼,忙帶著一雙女兒回房去了。彼時正月里,學房裡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即便是不忌針黹,陳氏也向少有做針線的時候。母女三人便在閨房中大眼兒瞪小眼兒,口內一長一短的說著閒話兒。
二姐兒因嫌無聊,便將年前吳先生講過的《三字經》與《千字文》拿出來溫習了一回。正念到「治本於農,務茲稼穡」這一句,便聽窗外牆根兒底下有人說話,緊接著簾櫳響處,一個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內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
眾人凝神細打量,卻是上房內伺候陳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蠟。眼見蜜蠟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兒欠身問好兒,陳氏不覺笑問道:「原來是你。這會子你過來做什麼,可是老太太有什麼示下?」
蜜蠟聞言,搖頭兒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爺吩咐奴婢拿一本書給二表姑娘。」
說罷,將手內的書雙手捧著獻上。
陳氏聞言,越發好奇,卻見二姐兒早已起身接過書籍,尤笑著謝過老太爺。陳氏便問:「是什麼書?」
二姐兒低頭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跡。」
陳氏便想到前兒眾人在上房那一回閒話。因笑道:「我還以為老爺子是說笑,誰成想竟當真了。」
又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兒的看什麼史書,你還能去考狀元不成?」
二姐兒聞言,只是憨笑,一聲兒不答言。陳氏便從桌上擺著的黑漆描金花開富貴的梅花五瓣攢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兒塞到蜜蠟手兒內,因笑道:「大冷的天兒,吃碗茶去去風寒再回罷。」
又命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大年節下,本是閒時。蜜蠟也無甚要緊事兒,便道了謝告坐。主僕兩個說了一回閒話,因說起上元節逛燈會的事兒,蜜蠟便笑著打趣二姐兒道:「出門可得小心,外頭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兒嘻嘻一笑,因說道:「你們且別笑話,等明兒我去廚房調制兩包防狼藥米分,你們才知道我的厲害。」
陳氏與蜜蠟面面相覷,尤笑問道:「甚麼是防狼藥米分,從沒聽說過。想是你杜撰來的。」
二姐兒便道:「是不是杜撰,屆時便知。」
後笑向大姐兒道:「到時候我也給你預備兩包,這便是有備無患。」
大姐兒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陳珪一行人冒著風雪坐車家來。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少不得再問一回親家的形景。因問「今兒可好些了」,「吃了什麼藥」,「吃了什麼飯」,又問「你嫂子的事兒究竟怎麼相處?」
原以為馮氏的回答亦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卻不想陳珪沒等馮氏開口,竟拍膝畫圈兒的大聲贊妙,因又說道:「你們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湊巧的事兒。」
原來昨兒小孫氏還因子嗣之事氣昏了婆婆,正鬧個沒可開交。今兒又在伺候馮老太太吃藥時面如金紙搖搖欲墜,恰好來給馮老太太診脈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孫氏診了一回。竟然診出小孫氏懷了不到兩個月的身孕……
眼見陳家眾人都跟聽戲文兒似的瞠目結舌,馮氏只覺頭疼欲裂,忍不住長嘆一聲的道:「這也還罷了。如若不然,終究沒個了局。」
☆、第二十三章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原不大喜歡小孫氏頂撞長輩,又覺著她跋扈善妒,毫無女子貞靜賢淑之德。此刻聽聞馮氏言及小孫氏有孕之事,卻轉口說道:「既是懷了身孕,終究子嗣為重。你母親怎麼說?」
馮氏聞言,只得說道:「母親自然是高興的。原還說要與嫂子的娘家理論理論,這會子也罷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爺和老太太親自打點了表禮過來賠不是。母親也沒說甚麼。」
陳老太太便笑道:「理論不理論,倒沒甚麼緊要。只說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這才是讀書人家的規矩。」
陳珪歪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兒一壁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冷笑道:「有甚麼好理論的?只要她嫂子肚子爭氣,十月懷胎給馮家生個寶貝兒子出來。這事兒八成就揭過去了。倘若不爭氣,再生個丫頭片子,老太太不理論便罷,倘若追究起來,好戲且在後頭呢!」
眾人聞言,不覺默然。
二姐兒在旁怔怔地聽著,不覺想到陳氏早上賭氣說的那一番話。細細尋思了一回,只覺心下涼涼地。
說笑之間,早已是掌燈時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來問何時擺飯。陳珪夫婦早在馮家吃過晚飯才家來的,此時倒也不餓。但見晚飯竟有一道野雞崽子燉的火腿湯,聞起來醇香撲鼻,不覺食指大動。陳珪便笑道:「好哇,趁著我們不在,你們倒吃好東西了。」
陳老太太因笑道:「是張家送來的年貨。我瞧著新鮮,就吩咐灶上燉了一隻,用這野雞湯泡飯,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陳珪接口笑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合該好生補養身子。這些個野意兒是最滋補不過的。只可惜兒子沒用,不能好生奉養高堂,還要偏著您二老的好東西吃。」
陳老太爺便斥道:「休要說這些淡話。我不愛聽。」
陳珪聞言,仍笑道:「既然父親不愛聽,我便不說了。吃一碗高湯堵嘴便是。」
說罷,仍舊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添了半碗飯泡著雞湯吃了。
陳老太太又命馮氏並陳橈、陳婉再吃一點子。三人皆搖頭不用。馮氏因笑道:「我們沒有那個好胃口。只吃一頓也還罷了。」
欣然飯畢。二姐兒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米分、茱萸米分、胡椒米分並一些辛辣刺鼻的調料和藥面子至房中鼓搗起來。陳氏便知二姐兒要制甚麼「防狼藥劑」,當即在旁笑盈盈地看著。又問:「且管用麼?別白忙活了一日,甚麼用都沒有。」
二姐兒便笑道:「有用沒用,且做出來瞧瞧。有備無患麼。」
陳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麼藥劑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兒仍笑說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過是白準備安安心罷了。」
說罷,看著桌上配置好的米分末,尤嘆息道:「可惜沒有小巧的噴壺,否則灌成水隨身帶著,倒比米分還強些。」
陳氏捂著發癢的鼻子,十分不以為然。大姐兒亦皺眉說道:「這個味道太嗆了,我可不想上元節戴著它出門。竟成了灶上燒火的廚娘了。」
二姐兒聞聽此言,因說道:「是性命安危重要?還是一點子嗆味重要?何況咱們用油紙包嚴實了,再放進荷包裡頭,能有多大點子味道?你也太嬌氣了。」
大姐兒聞言,更是連連搖頭,敬謝不敏。
陳氏在旁,越發笑的前仰後合的。
二姐兒苦口婆心地勸了大姐兒好幾回,眼見大姐兒一味搖頭並不打攏。只得恨恨的說了句「不識貨」,自己將和的調料米分分了好幾個油紙包,分別裝進幾個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馮氏並陳婉,那母女二人見了這所謂的「防狼藥劑」,自是好一番調、笑,任由二姐兒舌燦生花,亦不肯掛在身上的。倒是陳珪瞧著這東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兒討要了一包。
喜得二姐兒無可不可。
過兩日便是上元節。白日里,陳府內外院兒的總管張羅著家下婆娘小子們登高爬梯地掛上了新糊的彩燈。各式花燈懸掛在廊檐下,枯枝上,門匾前,縱使未曾點燃,亦叫人覺出花團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間掌燈時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婦和小子們提著燈油將花燈一一點燃。但見形形□□的彩燈將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晝,又有月色爭輝,燈光月華兩相應,人只站在遊廊上向外看,只覺得連心胸都透亮起來。
待到月上樹梢之時,陳家眾人也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一色的翠幄清油車被小子們拉至二門外的小偏院兒,老太爺老太太自是一輛車,馮氏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一輛車,陳珪陳橈並陳婉一輛車。又有各人貼身伺候的丫鬟齊坐一輛車,下剩跟隨的丫鬟婆子並小廝們皆圍隨在側。
四輛套著馴騾的翠幄清油車魚貫出了陳府大門,順著僻靜的羅巷一路駛向大街。但見短暫的黑暗僻靜之後,便是人語喧闐的吵雜聲響,絡繹不絕的小商販並走貨郎的張羅叫賣聲,煙花綻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遊街的才子文人們朗朗猜燈謎的聲音。還有許許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別不出的小攤吃食,順著車簾縫隙飄進來的香甜氣息。
那外頭也是愈來愈亮。隔著馬車簾子,二姐兒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燈散髮出耀眼的光輝。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開了車簾向外望。
霎時間,便看到滿眼的花燈,各式各樣的,各種顏色的,紗羅堆的千重蓮瓣燈,牡丹芍藥燈,彩紙糊的錦鯉鳳凰燈,玻璃制的剔透繡球燈,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馬燈……小的也不過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賞把玩,大的卻比人還高,足的仰望還看不到頂端。還有河中飄飄蕩蕩的許願燈和光耀奪目爭奇鬥艷的花船……
二姐兒上輩子所處的環境那樣舒適安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熱鬧的燈會。她呆呆的趴在車窗上往外看,但見寶馬雕車,火花銀樹,行人簇簇,魚龍飛舞。真真是說不出的繁華盛世,道不盡的太平風流。
正愣愣的發呆時,陳府的翠幄清油車陡然停了下來。眾人慣性的往前傾了傾身子,便見後頭的陳珪並陳橈父子跳下馬車,上前說道:「前頭人太多了,馬車也過不去。就停在這罷,下剩的我們自己走。」
陳珪說著,仍叫跟車的小子們從馬車里抱出十來個米分瓣蓮花的河燈,指著前頭的青石板橋笑說道:「前面有橋,我們在橋下先放了河燈,再去逛花燈會罷?」
這主意自然是極好的,陳府眾人紛紛應和。二姐兒從未在上元節時放過河燈,一時更覺新奇。又見上元佳節闔家團圓,自己卻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後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種種思緒郁結在胸,不免平添了幾分愁緒。
暗暗發怔時,早已被家人簇擁著到了青石橋下的河水邊。只見石橋兩旁仍有許多遊人在放河燈,一盞盞點著小蠟的河燈承載著主人的心願,飄飄蕩蕩至水中間,又順著河水蜿蜒向下,沈沈浮浮,飄忽不定。遠遠看去,便如點點繁星匯聚的一條銀河一般。
陳氏手捧著自己的荷花燈,半蹲在青石橋前閉目虔心地嘀咕了一會子,方將河燈放入水中。雙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會子,方才了了心願一般睜開雙眼。再回頭時卻見二姐兒仍捧著河燈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麼。陳氏不覺好氣又好笑。因罵道:「原以為你是個機靈通透的人兒,誰成想出門了卻是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窩囊樣子,真給老娘我丟人。」
說罷,又催著二姐兒放河燈。「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個。」
二姐兒回過神來,不覺莞爾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燈。陳氏尤在身後念叨著「你忘了許心願了,真是個蠢材。」
陳老太太看不過眼,忙開口勸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緊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經歷幾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說她。」
正說話時,陡然聞聽身後傳來一道清朗聲音,含笑問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賢弟?」
☆、第二十四章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青石橋階上緩緩下來一道頎長身影。走進了,才看出這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皮膚白淨,眼眸清亮,須發修剪的整齊精緻。相貌雖比不上陳珪的清雋俊秀,卻也氣度雍容,舉止沈穩。身上只穿著一件駝色繡竹葉暗紋的鶴氅,外罩藏藍緞子面鎖黑絨邊的大鬥篷,手內還提著一隻做工精巧的錦鯉戲蓮燈。
陳珪見狀,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尤大人當面。上元佳節,尤大人也出來逛花燈?」
說罷,視線又掃過尤大人的身後——既不見小廝長隨,也不見家眷子女,難道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出來逛燈會?
陳珪這麼想時,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那位尤大人聞言,不覺苦笑著搖了搖頭,因說道:「家中煩悶,便出來走走。」
說話間,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因著方才催促二姐兒放河燈,這會子已經落在眾人身後的陳氏身上——
但見花船通明,花燈輝映,千萬盞荷燈星星點點明明滅滅的河水旁,陳氏披著一領藕荷綿綢銀線挑繡纏枝梅花的大鬥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圍或著大紅或著明綠皆打扮的花團錦簇的遊人中間,便如一支裊裊婷婷靜靜綻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則愈妖,愈顯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間的怔然痴迷,陳珪心下一動,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薦起自己的家人來——直到了陳氏跟前兒,陳珪方說了一句「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說道:「哦,原來這就是坊間傳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話,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陳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時不時瞥過來的灼灼目光,更明瞭那半截話的未盡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見眼波流轉間,眉目纏綿,風情繾綣,看的尤大人愈發的神魂馳蕩,只覺著身子都酥了大半邊,竟不知身在何處。
陳老太爺忙橫眉冷目地瞪了陳氏一眼。陳氏嚇了一跳,忙低頭斂目,收斂聲色。尤大人亦回過神來,尷尬的輕咳兩聲,便向陳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還有些瑣事要處理。賢弟請自便罷。」
陳珪聞言,仍舊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別,彷彿根本沒留意到尤大人的幾番失態。
尤大人一壁同陳珪閒話兒,一壁向陳家眾人辭別。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陳氏,卻見陳氏正低頭同兩個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的小丫頭說話,壓根兒沒理會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卻不動聲色地作揖離開。整個人形單影隻的陷在花燈會比肩繼踵的人潮中,仍舊回思這一幕燈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猶未盡。
另一廂,待尤大人走後,陳珪卻笑向眾人道:「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說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說來倒也湊巧,他的髮妻也是去歲春里沒的。倒是和蕙姐兒同病相憐了。」
一個寡婦,一個鰥夫。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看了過來,似笑非笑的說道:「哥哥要打甚麼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兒弄這些個瞞神弄鬼的事兒,可不能夠。」
陳珪聞言,便笑道:「妹妹這話是從何說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過是想到了,隨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經人,又情深意重,要給髮妻守一年的孝呢。」
陳氏聞言,嗤笑道:「這話說的,好像我不是正經人似的。」
說罷,又笑道:「不過是守一年的孝罷了,便說甚麼情深意重。像我這般肯替我們家短命鬼守三年的,豈不是海誓山盟了?何況這一年清靜,也只是面子情兒罷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陳珪便笑道:「你怎麼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陳氏冷笑道:「你們男人都是個甚麼德行,我會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不過懶得說罷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調、笑道:「既這麼說,你哥哥我倒是難得一見的白毛鴉。這事兒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馮氏聞言,大啐了一口道:「你們兄妹兩個扯閒話,偏拽上我做什麼。」
陳老太太卻當了真,且疼女兒的心切,忙拽著陳珪的衣袖問道:「你說這位尤大人……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品德行?家中還有什麼人?你與我細細說來,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未落,陳老太爺卻陰沈著臉斥責道:「大庭廣眾的,說這些淡話做甚麼。安心看燈罷。」
眾人聞聽這話,不覺暗暗咋舌,相視一笑。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卻是一馬當先,扶著青石橋旁的雕花欄桿緩步登上橋階。跟隨的婢子小廝見狀,忙上前攙扶。陳老太爺卻擺了擺手,因說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陳珪聞言,忙上前扶住陳老太爺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況外頭不比家裡,地上的殘雪尚未清掃乾淨。還是我扶著父親罷。」
陳老太爺聞言,只輕瞥了陳珪一眼,卻是沒說旁的。陳氏見狀,忙繞上前去攙扶著陳老太太,口內仍說笑道:「哥哥扶著父親,我來扶著母親。您老人家可別吃醋啊!」
說罷,回頭笑向馮氏殷殷囑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顧著兩個姐兒。倘或一不留神走丟了,我可沒處哭去。」
馮氏忙笑著答應,陳珪卻朗聲取笑道:「你怕甚麼,真弄丟了大姐兒二姐兒,回頭我叫橈兒婉兒給你養老送終,虧不了你。」
陳氏聞言,也不惱怒生氣,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陳珪,口內笑罵道:「說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現就跟爹媽和嫂子商議了,把橈兒過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譜的給我當兒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現還缺個兒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親兄弟了。」
說罷,仍笑向立在人後的陳橈道:「橈兒,你過來。打從今兒起你管我叫媽,以後我疼你。」
聞聽陳氏這一席話,別人尚未及反應,陳老太爺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內喝罵道:「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出你們這一對兒混世孽障來。遲早氣死我也罷了。」
陳老太太在旁,亦是連連搖頭不斷嗟嘆,只說陳珪兄妹「著實不像話」。
陳府其他人跟在後頭,亦且笑著不理論。陳珪兄妹兩個這才罷了。
說笑間便到了橋上,二姐兒趴在欄桿上極目遠眺,但見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水中一輪明月相映。天上雖不見繁星點點,然水中卻有千萬盞荷燈閃爍明滅。那月華傾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時間披上了一層銀紗,如夢似幻,更似隔斷了牛郎織女的那一條銀帶。
順著水流逆溯而上,但見更遠一些水域寬闊的地方,城中權勢富貴豪奢商賈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樣,皆以綢綾紙絹妝點,魚躍龍門、千手觀音、童子拜壽、百鳥朝聖、八仙過海……華彩繽紛,爭妍鬥艷。最顯眼的卻是河水中央緩緩駛過來的一支雙龍飛天的花船,那船身長有二十來丈,船身高有三丈多。兩只碩大的龍首高高昂起,幾欲沖天,恨不得將周旁的彩船都比沒了。
尤其是龍首上的那四隻龍睛上鑲嵌的四盞西瓜大小的玻璃繡球燈,內壁嵌四塊半弧的西洋鏡,鏡面衝外,越發將玻璃繡球燈內的燈影逼向外頭,遠遠看去,真如兩條活龍游水一般,越發顯出其猙獰凜冽栩栩如生的氣勢來。龍眼鑲嵌西洋鏡與透明玻璃,乃是為了「畫龍點睛」。而龍身上的鱗片卻都是彩色琉璃鑲嵌拼接而成。體內仍點著數千隻燈油小蠟,遠遠看去,通體的光亮金碧輝煌,炫彩閃耀,直逼雲霄,將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紅明綠之色。河水浮動時波光粼粼,燈火與水光爭輝,讓人一時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光。
二姐兒看得目眩神馳,瞠目結舌。今時今日才明白什麼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旁邊陳橈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橋上看景兒的遊人皆交口稱贊「真不知道是誰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貴豪奢。」
正暗暗議論間,只見身旁一個作青衣小帽小廝打扮,肩上馱著個三四歲小女娃的二十來歲的小子指著那龍船開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龍眼上的玻璃繡球西洋鏡燈和龍身上的琉璃都是我們家老爺親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斷斷錯不了的。」
眾遊人聞聽此言,忙上前追問不休。那小子二十來歲,性子跳脫,正是爭榮誇耀好賣弄知識的年紀。見橋上之人眾星捧月般將他圍在中間,一髮得了意,口中舌燦生花,忙把他家老爺姓甚名誰,門第何處,如何得了南安王府這樁買賣,又如何精挑細選將那些玻璃琉璃送至南安王府之事,原原本本說了個遍。
眾人這才得知,原來這小廝口內的老爺也並非京中顯貴人家。不過是某個大商行內頗得臉的管事罷了。真正接了南安王府這樁大生意的也不是他的老爺,而是那個商行的主家。他家老爺亦不過是幫著主家辦差罷了。不過這小子說話雖大,卻著實有幾分口才,虛虛實實間說了一些京中權貴人家的風流趣事,倒也引得眾人細聽。
唯有二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後心神震蕩,忙擠上前開口問道:「你可知南安郡王姓甚麼?還有你方才說過的東平郡王北靜郡王西寧郡王,又姓甚名誰?除此之外呢,你還知道什麼?京中還有哪家公侯比較出名的?」
那小子眼見二姐兒不過四五歲大小,生的如自家小姐一般米分雕玉琢,眉眼精緻。心中越發喜歡,忙開口笑應道:「誰不知道自太、祖皇帝登基,統共因功封了四位異姓王。這四位分別是東平郡王穆蒔、南安郡王霍煥、西寧郡王金釗和北靜郡王水熹。除此之外,京中最為顯赫的自然是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幾位老國公。諸如寧國府的老國公賈演榮國府的老國公賈源鎮國公府……」
二姐兒只聽了這一句,耳內便「嗡」的一聲,猶如兜頭被人打了一棒子似的,再也聽不到旁的。
那青衣小子肩上馱著的小姑娘眼見二姐兒同她差不多年紀,正是喜好玩伴之時,忙探下身子伸手夠向二姐兒。二姐兒仍舊怔怔的。好在陳府跟隨的奴婢小廝們眼見二姐兒同那小廝說話,早已順著人群擠了進來,將二姐兒護在身側。陳府的主子們也留意到這邊的動靜,忙走了過來。
眼見二姐兒呆呆愣愣地立在當地,陳氏柳眉倒竪,滿是嗔怒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那小子猝不及防,差點兒被陳氏這風情萬種的瞪視勾了心魄,忙臉紅心跳地垂下頭去。
復抬起頭時,陳氏早已拽著二姐兒的手走遠了。那小子尤怔怔呆立,悵然若有所失。
被陳氏拽離人群之後,二姐兒仍舊沈浸在那小廝信息量頗大的話語中回不過神。一並連陳氏的斥責聲兒都充耳不聞。滿腦子想的都是甚麼「四王八公」,甚麼「榮寧二府」……
難道我是穿到《紅樓夢》里了?可我又是《紅樓夢》中的甚麼人呢?
聯想到大姐兒的未婚夫婿——出身皇糧莊頭張家,又叫張華。這麼熟悉的設定,難道我便是書中那位水性楊花,無恥之尤卻又自以為貞烈的「尤三姐」?
二姐兒想到這裡,宛如大晴日里被雷劈了一般,尤不敢相信。正欲深思細想,卻發現自己自穿越後便身處後宅,又因行事謹慎不敢出言多問。家中女眷僕婦更是除家務人情內宅瑣事之外,從不提外朝之事。以致二姐兒搜腸刮肚了這半日,除了方才那青衣小廝的只言片語,竟再不知道旁的。
心焦意亂之時,二姐兒越發懊惱自己為了逛燈會配藥米分,竟沒來得及翻閱陳老爺子送他那本《太、祖皇帝事跡》,才落得今日世事不知。因而悶頭賭氣,心神不寧,接下來的花燈會中,都不曾好逛的。陳府眾人皆以為二姐兒如此乃是受了陳氏斥責之故,忙開口勸阻陳氏,又哄著二姐兒看花燈。
不提這廂二姐兒如何鬱鬱不安,只說陳府眾人已經逛完了花街,猜過了燈謎,早覺身上寒浸浸的,卻又不捨得回家。正欲尋一處乾淨地方吃些湯圓暖暖身子。便到了一處臨著花街的酒樓,被店小二引著上了二樓的雅間兒。
推開糊著綃紗的窗戶,便能居高臨下的看著燈火通明,遊人如織的花街。二姐兒正因心神不定,意欲趴在窗戶旁看看風景定定心神。無意間卻瞧見方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被人抱著從窗下走過。只是抱著她那人身上穿的並非二姐兒見過的那一身青衣小帽,而是一件深葡萄紫的錦緞大氅。好像身材也比方才見過的那個小廝更矮胖了一些。
二姐兒心下一跳,忙探出身子仔仔細細瞧了一瞧,目光不由得清冷起來——
果然不是先前那話多嘴碎的小子!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0
☆、第二十五章
二姐兒疑心自己是碰到了趁著上元節作亂的拍花黨,忙扭頭向陳家眾人道:「你們快來瞧,好像有拐子拐人。」
眾人聞言,心知二姐兒年紀雖小,卻並非信口胡謅之輩。忙擠上前去觀看。二姐兒忙指著樓下那已經順著人流漸漸走遠的深葡萄紫的背影,因說道:「他懷裡抱著的小姑娘我見過的,之前是被一個穿著青衣小帽的小廝馱在肩膀上的。這會子不但抱著她的換了人,連那小子也都沒了。」
因花燈節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眾人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二姐兒所指之人。又見那人穿戴皆富貴體面,行動也並不縮手縮腳的,不覺笑道:「不會是他的家人過來了罷。大年節下,別鬧出烏龍來,倒不好收場的。」
二姐兒忙搖頭,因說道:「倘若是那姑娘的長輩,緣何方才我見的那小子不在?我只怕是拐子趁其不備偷偷拐了去的。倘若我沒瞧見也還罷了,現瞧見了,要是一聲兒不言語,豈不是縱容惡人害人麼?」
眾人聞言,亦覺著這話有理兒。正沈吟間,陡然瞧見陳珪擠開眾人至窗前,半個身子皆探出窗外,揚聲喝問道:「樓下穿深葡萄紫大氅的那位老爺,你是什麼人,緣何抱著我家鄰居的孩子?」
其聲清越明亮,徹如夏雷。一語未落,花街上的行人早已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抬首仰望。唯有抱孩子那人心中有鬼,聽了這話,非但不住腳,反而抱緊了孩子小跑起來。無奈花街上賞燈的遊人堪比過江之鯉,一個挨一個擠得密不透風,他又抱著個孩子,根本跑不起來。
陳珪居高臨下瞧見這情形,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忙指著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向樓下行人喊道:「攔住他,他是拐子。」
說罷,又忙吩咐常隨陳禮去樓下糾集暫在大堂內歇腳吃茶的小子們,出去拿人。
說話之間,只見外頭花街上驟然騷、亂起來,女眷受驚尖叫的聲音與遊人受傷痛呼的聲音充盈於耳。陳府眾人見狀,忙回身看時——卻原來是陳珪喊話之際,早從人群中竄出五六個身材高大,手持刀刃的漢子,趁著行人不備,擠出人群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護在身後,又揮舞著手中兵刃逼退行人,意欲逃跑。
無奈花街上行人眾多,縱使那幾個漢子因此砍傷嚇退了一些行人,但仍有遊人因地方狹窄挪將不開,或心存正氣不畏強人暴、行,或自恃有些武藝,敢與這伙窮凶極惡的拐子們對峙的。
況且這麼一會子的工夫,陳府的下人們早已趕到了。
因是上元佳節護著主子們出來賞燈遊玩,陳府這回跟來的小子們都是辦事機靈且身板強壯的。但血肉之軀難敵白刃,這些空著手出去拿人的陳府小廝同那些手持兵刃的拐子相比,仍舊在氣勢上遜色不少。
陳禮眼見如此,生怕自家小子們吃虧,忙招過一個人吩咐他去報官。
那伙拐子眼見如此,生怕橫生枝節多生事端,因而愈發急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刀架在被拐的那個小姑娘的脖子上,面色陰冷鎮定的說道:「放我們走,不然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咱們誰也別想落下好兒。」
說罷,手內一個用力,鋒銳的刀刃立即在小姑娘柔嫩脆弱的脖子上划出個口兒,鮮血溢出,疼的小姑娘哇哇大哭。周圍幾個護著他的拐子見狀,倒是觸類旁通,趁人不注意,亦縱身至人群里,生拉硬拽的拽了幾個行人做護身符。
眾人不妨這伙拐子竟如此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一時都怔住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正挾持小姑娘為人質的漢子眼見眾人都被嚇住了,不覺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旋即目光陰冷的看向站在雅間窗口處的陳珪。眼珠子轉了轉,倒是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遂陰陰的冷笑一聲,道:「你也下來,不然我就划了這小姑娘的臉。挑了她的手筋,她若死在這裡,都是你害的。」
陳珪滿面陰沈,看著毫不客氣的威脅他的拐子,亦針鋒相對的笑道:「你不敢。你今日若敢傷了她的性命,便逃不了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並不接招,仍舊笑著譏諷道:「怎麼,有膽子壞老子的好事,竟沒膽子站出來不成?你不是喜歡見義勇為麼,今兒我給你這個巧宗兒。你下來換這小姑娘,我以你為質,便不殺她了。」
陳珪面色更是陰沈。心下卻開始狐疑盤算,蓋因這伙拐子氣燄太過囂張,下手太過狠辣,倒不像是一般的拐子行事。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原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又深恨陳珪叫破他的行蹤,一並連余事皆不顧,執意要與陳珪為難。眼見陳珪縮在二樓雅間兒內並不出頭,那漢子頗沒耐性的皺了皺眉,揚起短刀照著身前小姑娘的胳膊便看下一道,旋即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陳珪,滿面陰寒地笑道:「我數到三,你若不下來,我便砍了她這只胳膊。屆時我倒要看看,你該怎麼同你那鄰居交代。」
說罷,口內竟真的數了起來。一壁數,一壁仍貓戲耗子般的看向陳珪。手內的短刀早有揚了起來。
那漢子並不知道陳珪同自己挾持的小姑娘非親非故,竟認真聽信了陳珪的話,以為陳珪同這小姑娘的長輩有舊。更是肆無忌憚的威脅起來。
陳珪面色愈發鐵青,他本不想下去,可是那漢子竟然當著滿街遊人的面兒逼迫他—更是無恥的以三四歲小姑娘的性命安危相逼迫。如果陳珪不下去,今日之事傳到那些言官御史耳中,便是一樁貪生怕死的「罪證」。
時人亦孝道仁德治理天下,如果陳珪果真傳出個不體恤民情,貪生怕死的名聲,恐怕這官也就做到頭兒了。
待那漢子數到二,陳珪忙揚聲說道:「別數了,我下去就是。」
一句話未落,陳府女眷們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陳橈與陳婉驚恐的抱在一處,馮氏更是面色慘白的拉住陳珪,不叫他下去。
陳珪只覺著胃中泛酸,滿面苦澀的掰開馮氏攥住他手臂的柔荑,因笑道:「不去不行。你且放心在這裡等著。你相公我舌燦生花,不會吃虧。」
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下樓去。陳府眾人眼見如此,越發六神無主。均跟著陳珪下樓。卻被陳珪以「外頭人多手雜,別被衝撞了」為藉口,將眾人留在雅間兒內。陳府眾人無法,只得一窩蜂的堆到雅間兒窗口旁,留意外頭的情形。
慌亂之間,眾人也都不曾留意,身形小巧的二姐兒早已跟在陳珪的後頭躡手躡腳的下樓了。
陳珪一路穿過替他讓開道路的花街遊人,直至那伙拐子面前。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尤滿面冷笑,連話也不說,只用下巴衝著陳珪點了點,示意陳珪快些投羅網。
陳珪深吸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那拐子窺其神色,故作不耐煩的道:「別廢話。要麼過來換人,要麼我卸了她的膀子。」
說話之間,早已揮刀欲砍。陳珪忙揚聲喝住,倒也不敢再說什麼,卻也不敢就這麼過去任由那拐子報復,一時間愈發進退兩難。
正暗自沈吟間,就聽身後有一稚嫩的童聲頗為冷靜的說道:「別讓我舅舅過去,方才是我認出了你們才叫舅舅喊的。冤有頭債有主,我過去換那小姑娘,順便叫你出氣。」
陳珪滿面詫異,忙回頭看時,卻見二姐兒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此刻正滿面忐忑,卻故作鎮定的穿過人群。一雙小拳頭攥的死死的,幾乎都能看到手上的青筋。
酒樓雅間內,陳氏看了這情景,嚇得面色如金,忙尖細著嗓音叱罵道:「你個作死的小蹄子。過去給你舅舅添甚麼亂。」
陳珪也忙呵斥道:「休得胡鬧。還不快快回去。」
說罷,仍命常隨陳禮將二姐兒送回酒樓上。
只可惜陳禮尚未動作,那挾持人質的拐子早已揚聲喝止道:「且慢——」
說罷,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但見其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雖年幼不顯,恐怕日後長成了也是個艷色無雙的美人胚子。姿色尚且在自己拐了的這小姑娘之上。又聽她方才言語乃是惹起事端之罪魁禍首,不覺冷笑道:「沒想到你行事畏縮,養個外甥女兒卻頗有些膽色。也罷,既然你不敢過來,便叫她過來也是一樣。」
心下卻暗道這大的不敢出頭,先折了小的,再折辱大的,更是賺了。
陳珪聞言,越發急瘋了。忙拽過二姐兒,蹲下身子剛要說什麼,陡然聞見一陣刺鼻的辛辣嗆人味道,陳珪不覺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向二姐兒那雙死死攥緊的小拳頭上——
方才他還以為二姐兒是害怕所致。此刻想來,恐怕這二姐兒的膽識更在尋常人之上。
身後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仍舊催促不停。陳珪見狀,只得飽含深意地看了二姐兒一眼,一語雙關的道:「既如此,你先過去。莫怕,舅舅不會讓人傷了你的。」
二姐兒鄭重的點了點頭。今日之事,要不是她多嘴,舅舅也不會被人記恨,變成騎虎難下之勢。既然事情是自己惹出來的,合該自己去擺平。況且她早就有了準備,旁邊還有這麼多人,有心算無心,她也未必會吃虧。
二姐兒終究不是尋常四五歲的孩子,這點擔當且是有的。
陳珪伸手拍了拍二姐兒的肩膀,回頭向那挾持了小姑娘的拐子冷聲道:「你先放了你手中的小姑娘。我再叫我們家的姐兒過去。」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總不能叫拐子捏著一個人質,再白配送一個。
豈料那拐子冷笑一聲,卻不同意。口內仍說道:「我又不傻,你先讓你們家的姐兒過來,我再放人。」
陳珪接口便道:「我更不傻。豈能做出這賠了夫人又折兵之事。」
又道:「你這麼個操刀弄劍的七尺男兒,難道還怕一個轉過年兒來才五歲的毛丫頭不成?」
口內雖這麼說,心下卻暗暗竊喜。期盼那拐子繼續較真兒下去,最好能推延到官兵或是上元節巡視的錦衣軍過來。一壁又在狐疑,怎麼過了這麼一會子了,官府還沒派人過來?且連錦衣軍都沒一點兒動靜?
那拐子一眼便看穿陳珪的盤算,不覺冷笑著揮了揮手內的短刀:「少跟老子打馬虎眼,我數到三,這小丫頭要是不過來,我便砍人了。」
那拐子懷中的小姑娘早被割傷嚇破了膽,眼見拐子如此,越發聲嘶力竭的苦惱起來。口內「爹爹媽媽」喊個不休。
二姐兒見狀,又恐手內握緊的東西時間長了被汗浸成塊兒,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跑。
眼見二姐兒如此快步地向自己跑來。那拐子冷笑一聲,說了一句「沒見過找死還迫不及待的。」
說話間,卻也放開了懷內挾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便一屁股癱在原地大哭不休。被那拐子嫌棄的照著屁股踢了一腳,那小姑娘受此威嚇,只得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前跑。
淚眼朦朧間,陡然聽聞一個稚嫩的童音喊道:「頭上生瘡腳底流膿腦子灌了水的混賬東西,睜開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誰。」
眾人不曾想二姐兒小小稚童,竟然能罵出這等混賬無賴市井泥腿子閒漢罵戰時才能罵出來的混賬話,不覺瞪大了眼睛細細看向二姐兒。
此時那二姐兒早已跑到拐子身前,照著那漢子的眼睛便是一揮,俄而又從懷內掏出幾把子米分末不管不顧的扔了出去——
霎時間,眾人只聞得一陣辛辣刺激的味道,俱都嗆的咳嗦不止涕淚橫流。唯有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忍不住捂住眼睛痛呼出聲,陳府眾人得了陳珪的吩咐早便死死盯著眾拐子,眼見如此,忙跳上前去搶下眾人的兵刃。二姐兒仗著人小聲輕,且慌亂時眾人皆不留意,早已趁勢一溜煙的跑回舅舅陳珪的身旁。
☆、第二十六章
陳珪縱然猜到了二姐兒的盤算,卻想不到二姐兒小小年紀,竟然真的如此機智伶俐,三言兩語,不但解了他進退維谷的危機,一並連眾拐子都坑的乾淨利落。當真稱得上是遇事沈著,有勇有謀。不由得既驚且喜——
驚的是二姐兒小小年紀膽大包天,竟然敢與那等匪類周旋。喜的卻是二姐兒小小年紀如此果毅擔當,來日也必然錯不了的。
不過話雖如此,眼見二姐兒安然無恙地趁亂跑回來,陳珪亦難掩心驚肉跳的後怕情緒,忙蹲下身子摟住二姐兒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摩挲打量著,一疊聲的問著「可怕不怕」「可受傷了不曾」……
正說話時,只覺一陣香風自身側刮過,懷中陡然一空,卻是陳氏不知何時從酒樓雅間上跑了下來,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叱罵道:「好你個沒心沒肺的小王八羔子,你安心嚇死老娘不成?你要作死老娘也不攔著,回頭瞧著哪家的井沿子沒蓋蓋兒,直把你扔進去也就是了,只當白生了這麼個小兔崽子,何苦這麼嚇我……」
花街上圍觀的遊人聞聽此言,不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旋即似笑非笑面色古怪的打量著陳氏——怪道這小姑娘小小年紀,方才與匪類對峙,竟然能說出那般粗鄙世俗令所有大人都瞠目結舌的村話來。卻原來是家學淵源!
眾人這麼想著,視線不自覺地又落在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凶巴巴教訓人的陳氏身上,花街上的彩燈照在陳氏的身上,將陳氏本就精緻的五官勾勒的愈發美艷,再加上陳氏這會子潑辣異常的氣勢,眾爺兒們看在眼中,不覺心下一哆嗦,只覺著自己的耳朵都跟著疼起來了。
陳珪卻有些哭笑不得,忙上前攔住了面色慘白明顯是被嚇得不行的陳氏,因悄聲說道:「妹妹收斂些兒,在外頭比不得家裡,叫人看笑話。」
陳氏悚然回神,這才想起了自個兒是在花街上。她倒並非是那等注重名聲閨譽的婦人,只不過礙著陳家的名聲,這會子倒不好再鬧的。畢竟陳家三個姐兒雖小,橈哥兒卻是這兩年就要議親的。
陳氏想到這些,便看著二姐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纖纖玉指狠狠的戳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咬牙切齒的道:「看我家去怎麼收拾你!」
二姐兒被陳氏戳的額頭生疼,只得可憐巴巴的抬手揉了揉。說話這會子陳家眾人也都從雅間兒上下來,膽戰心驚的摟著二姐兒不斷安慰。
正說話間,只見陳禮陰沈著臉面走了過來,至陳珪跟前兒回稟道:「他們反抗的太厲害,只抓住了三個人,剩下三個拐子趁亂跑了。」
頓了頓,忍不住面露悲戚的回道:「咱們的人也死了六個,還傷了兩個。」
陳珪一愣,視線不由得掃過被陳府下人逮住的三個拐子。只見那三人滿面怨毒的看著陳珪並陳家眾人,面上仍是一片驕矜之色,當中一人竟然還敢威脅陳珪,滿面譏諷的道:「我勸你盡快把我們放了,別瞎做好人,反倒惹了自己不該惹的人,鬧得家宅不安,可就不妥當了。」
陳珪正愁沒個名目表白自己,眼見這拐子如此說,不覺眼睛一亮,旋即正了正衣冠,大義凜然的道:「有道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陳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既為朝廷命官,休說爾等這些喪盡天良拐人兒女致使旁人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蛇鼠之輩,便是皇子皇親犯了國法朝規,陳某既穿著這一身官袍,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管。」
陳禮乃陳珪身旁第一得意的常隨,自然明白老爺的心事。聞聽此言,忙上前一步,指著那三個拐子疾言厲色的喝斥道:「大膽,我家老爺陳如璋,乃是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向來剛直不阿,秉公執法,豈是爾等匪類可以脅迫的。」
陳珪原以為那三個拐子聽到自己的來歷,不說當即認罪,至少也得嚇出個好歹。豈料那三人聽了陳禮的話,卻絲毫不以為然。當先威脅陳珪的那個拐子更是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敢壞我們的好事,卻原來不過是個區區的七品芝麻官兒。憑你也敢在老子跟前充官威?實話告訴你,老子們可是替馮四爺辦事的,馮四爺可是太子的小舅子。換句話說,老子們也都是替太子辦事的人!」
一句話未落,四下皆驚。眾人由不得面面相覷,旋即哄堂大笑,連陳珪都忍不住笑出眼淚的道:「你們扯謊也不想個好點兒的名目。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攀扯太子殿下?我看你們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那拐子瞧著眾人打趣笑話他,心下越發不忿,氣急敗壞的道:「誰跟你們扯謊。你們不信,也不瞧瞧為什麼衙門裡的人和錦衣軍這麼晚了也不曾過來,必定是馮四爺已經托太子的情兒打點好了門路,你們現抓我也是白抓。莫若趁這會子放了我,咱們大家清白。」
眾人聞聽那拐子所言,少不得沈默下來,面面相覷。亦有怕惹上麻煩的,且都趁著旁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就連陳珪雖口上不說,心下也有些打鼓,蓋因從抓拐子起到如今至少也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衙門並錦衣軍都沒有動靜,連陳府打發去報官的小子都沒能回來,這實在不合常理。為今之計,只能硬著頭皮的冷笑道:「好一張會搬弄是非的厲舌,只可惜我們也都不是傻子。太子殿下天資聰穎,仁德純孝,身負陛下之眾望,參贊軍事,涉理朝政,是何等光風霽月之人,又豈是爾等污泥糟爛之輩可以攀誣的。來人吶,還不將他們扭送到衙門裡,治他們一個信口攀誣大不敬之罪。」
頓了頓,陳珪不知是懼怕那些拐子的話,還是為了勸慰自己,又忍不住出口譏諷道:「何況太子殿下那樣尊貴的人,門下要什麼能人沒有,連我這般平庸的七品官員都不配到他的跟前兒站一站,收你們幾個熬湯都嫌腥的老鼠屎做什麼?拐孩子回去當孩子王麼?」
一旁圍觀之人聞聽此言,細細審思一回,倒是深以為然,掌不住再次哄笑出聲。
那幾個拐子見狀,又羞又臊又惱,一髮疾言厲色的威脅陳珪道:「你敢將我們扭送見官,就不怕府上男丁女眷的安危了麼?」
陳珪聞言,不由自主的看向陳府眾人,忽想起自家老的老小的小,面色愈發陰沈起來。
那拐子眼見自己三言兩句喝住了陳珪,不覺愈顯驕狂之色。待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人群中傳來一道清越嗓音,含笑說道:「好一伙膽大包天的小毛賊,竟不知你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也敢攀誣太子哥哥。好在今兒上元佳節,陛下意欲與民同樂,遂白龍魚服微服出訪。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膽大妄為蠢鈍狂妄之人,竟敢打著皇家的旗號招搖撞騙?」
一句話未落,只見從花街上的行人中突然竄出好幾撥身著常服體格精壯手持繡春刀的漢子。這些人快速的走出人群,順著清越聲音傳來的方向擠出一塊空地來。隨著那一句話落,好似得了信號一般,原本遲遲未至的錦衣軍也從花街盡頭打馬而來。
噠噠的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炫彩斑駁的花燈照在鮮亮的鎧甲和出鞘的兵刃上,散髮出森然煞氣。花街上的行人早被嚇的跪在當地,口稱萬歲。唯有陳珪腦子亂哄哄的立在當地,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從人群中走出來的幾個人,腦子一片空白。
當先的一位六十來歲須發皆白的老者饒有興味的看了看陳珪兄妹三人,又看了看努力縮在陳氏身後的二姐兒,旋即將視線落在面色如土的三個拐子身上。
扶著老者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儒雅男子,周身氣度雍容,他走過陳珪面前時略站了站腳,想了想,含笑說道:「你方才說你這樣的官員到了孤跟前兒都不配站一站,這話倒是誤了。你如今在孤的跟前兒,不是站的很好麼?」
一句話出口,陳珪只覺「轟」的一聲,腦子都要炸了。連話都說不出口,當即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先前聽過的那道清越的聲音又是一笑,因說道:「這會子倒啞巴了,跟貓咬了舌頭似的。」
說罷,笑眯眯的走到跪著的二姐兒跟前,蹲下身來,嘻嘻笑道:「你這小娃娃,倒還有趣。」
二姐兒膽戰心驚地看著伸到面前的這一張清俊少年的臉,心底的吐槽簡直無以復加——
話說她不過是看著拐子行惡不忍心才多喊了一句話,怎麼會畫風直轉到眼下這個情景?
☆、第二十七章
當街巡視的錦衣軍打馬而來,至街前下馬收刀疾步上前,為首的統領人物單膝跪在陛下跟前兒,垂首請罪道:「微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救駕來遲,請陛下責罰。」
聖上尚未說話,一位二十七八歲身著靛藍錦袍的青年皇子立在太子的下首,似笑非笑的道:「有道是不說不到,一說便到。趙統領來的倒巧,哪裡是遲。明明是不早不晚剛剛好,倒像是跟咱們約好了似的。」
世人皆知,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之子趙寅乃太子的伴讀,所以趙弼和當然是向著太子的。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太子佔著大義名分,乃當朝名正言順的儲君。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向著太子呢?
太子看了那青年皇子一眼,因笑道:「三弟這話說的,也巧。」
三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剛要開口說什麼,眼見陛下不悅的皺了皺眉,只得住口不言。
那清俊的少年皇子對兩個年長哥哥的機鋒恍若未覺,在二姐兒跟前兒蹲了一回,因笑問道:「我問你,你小小年紀,為什麼要自稱‘老娘’呢?」
一句話未落,當今聖上並太子殿下及諸位皇子亦都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二姐兒原不想接話,瞧見這情形,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往常在家時聽媽說的。」
那清俊少年聞言,又是嘻嘻的一笑,仍問道:「那你可知道這‘老娘’可不是甚麼好話?你母親尋常在家,總是這麼著?怪道教的你如此膽大妄為,竟然連拐子都不怕。真乃女中豪傑。」
聽這口音兒,這話竟不知是褒是貶了。二姐兒猶豫了一下,看著跪在身旁滿面羞憤,兀自嚇得渾身亂顫卻仍就將她死死護在身後的陳氏,又想到即將議親的橈哥兒,只得仗著自己年紀小,童言無忌般反問道:「為什麼不是好話?」
「自然是為……」那清俊少年一時語噎,不覺一笑,仍舊反問道:「那你說說,怎麼就是好話了?」
二姐兒沈吟一回,腦中轉的飛快,突地想到清代紀曉嵐稱乾隆為「老頭子」,後又巧言辯解的一則逸聞,只好硬著頭皮一本正經的回道:「我每嘗讀書聽戲,或者瞧見旁人見到年高有德之人,都尊稱一聲‘老人家’,可見這‘老’是尊稱,是長壽、極好的意思。我母親又時常同我們說,這天底下的女人,要數做娘的最苦最累,功德也是最高,所以叫我們長大了務必要孝順娘。可見為娘者最勞苦功高。既然如此,‘老娘’便是極好的意思。」
眾人瞧著二姐兒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不覺都是一愣。一並連蹲在二姐兒面前的清俊少年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二姐兒。不相信她小小的人兒,說話倒是有理有據——雖是歪話胡謅,乍聽上去,倒還有幾分道理似的。
立在當地的六旬老者聞聽此言,亦莞爾笑道:「好個伶俐的小丫頭。」
說罷,走至跟前兒,因說道:「你起來。」
二姐兒便起來。只見聖上細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因說道:「急智可嘉,仗義勇為。不錯。」
二姐兒聽了這話猶可,陳珪諸人聞聽此言,興頭的喜形於色,忙磕頭謝恩。
聖上又看了那三個拐子一回,因問太子馮四爺是誰。太子也是滿頭的霧水,這會子聽了聖垂,一髮狐疑的滿面苦笑道:「好叫父皇知道,兒子也摸不著頭腦。從未聽過這麼個人。好端端的,竟不知怎麼就成了兒子的小舅子了。」
誰不知道太子妃乃當朝相爺袁少維之嫡長女袁娉婷,若自稱是太子的小舅子,也該是袁家人。這會子冷不丁跑出一個馮四爺來,別說太子矢口否認,就算一旁圍觀的人也都是不信的。
唯有三皇子聽了太子這一番答言,暗暗冷笑。
陳珪因方才輕信了拐子的蒙騙,這會子正心下著惱。聞聽太子之言,又窺探著聖上之意,忙垂首插言道:「啓奏陛下,這些個市井無賴專會使計訛詐善男信女。蒙得了一時算一時,蒙不了便使橫恐嚇,打著皇親國戚的幌子坑蒙拐騙也是尋常。所以我們都不信他的話。」
太子不妨陳珪一介小小官宦竟敢插言,不覺看了陳珪一眼。因又想到陳珪方才對峙拐子之舉,倒覺得這人官位雖卑,卻頗有些伶俐乖覺,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聖上這會子才想起陳珪來。不免沈吟一回,又問起陳珪的姓名官職。
前文早已稟過,陳珪的七品官兒乃是花錢捐了來的,這種花錢捐的官兒比之仕宦人家蒙蔭的官兒還有不如,乃是最低一等。況且品級又不夠,因而平日里別說面聖聽垂,便是尋常的朝上點卯也沒他站的地方。這會子倒是因緣際會,入了陛下的眼。這叫陳珪如何不喜。當即低著頭稟上來歷姓名,以及抓拿拐子的前因後果。
聞聽陳府眾人皆不識得這被拐女童,不過是因緣巧合方才叫破了拐子行徑,卻又牽連出這麼一場戲來,眾人又是一番長嘆。
聖上本是仁厚款慈之英明君主,乃見花街上行人皆跪拜在地,又見天冷路濕,早有年邁體衰者不堪陰寒,身形顫顫,不免心生體恤百姓之心,遂擺手道:「才下過了一場雪,地上陰濕,叫他們都起罷。」
眾百姓聞言,不免又是山呼萬歲,感念陛下的仁德愛民。只是眾行人皆起身後,花街上又是一片遊人如織,比肩繼踵,當值的錦衣軍與跟出來的宮中護衛生恐有人趁亂生事,防護的十分緊張。陳珪見機,指著離眾人不足百步之遙的酒樓頗諫言道:「微臣在那酒樓的二層包了個雅間兒,倒還清靜。陛下若有意,不妨暫去歇歇腳兒。」
話倒是不錯,只是經此一事,陛下早沒了白龍魚服逛燈會的小巧心思。且方才拐子所言牽連著太子的清名,縱使是信口胡謅,也少不得押解下去,著令錦衣軍嚴加拷問。
那三個拐子戰戰兢兢,方知自己惹到了什麼人,當即嚇得癱軟在地上,磕頭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原來那馮四爺,不過是長安城內一個頗有名氣的市井無賴。祖籍揚州人,幼時被拐子拐到了北邊兒。皆因他生就一副伶俐性子,慣會哄人賣乖,不但認了拐他那人做乾爹,更且為虎作倀,幫著那乾爹拐子乾下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兒。後來那拐子因故死了,馮四便將那拐子的勢力全部吃下,接著做起拐人的買賣……至於說如何信口胡謅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這當中卻也有一段緣故——
乃是前年大年節下,江南的一位皇商入京打點走動關係,因送給內務府總管石榮奇珍異寶無數外,更兼有兩個受過調、教的,相貌極美又能歌善舞的揚州女孩子。那石榮本是太子的奶兄,深得太子的器重,更會討好太子。眼見兩個揚州女孩子果然伶俐懂事,石榮當即將人轉送給太子。其中一個女孩子姓馮名媚兒,因相貌姣好,歌喉清越頗得了太子的意,沒過多久便懷了太子的骨肉,目今已生下個女兒。
而這位馮媚兒便是那馮四的親妹子。兩人是去歲夏天里,馮媚兒在琉璃廠的鋪面里挑選首飾的時候無意間相認的。那馮媚兒雖受過一段調、教,秉性里卻有一股子天真純良,因見馮四果然是她舊年走失的兄弟,且被馮四一番花言巧語蒙騙了,立時認了下來。
那馮四與馮媚兒相認之後,便時常吹噓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又借著太子扯虎皮行事愈發膽大妄為。長安城中的低層官吏原就受過這些市井無賴的孝敬,通常對他們的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又見馮四得了意,愈發不同他理論。
只不過這些事情瞞上不瞞下,瞞里不瞞外,因而太子本人並不知曉罷了。
眾人聽了三拐子這一番話,不覺面色古怪的打量起太子來。
太子面色更是難看,好似吃了臟東西一般的嫌惡,尤自冷笑道:「看來是孤平日裡面軟心慈,縱的這些人越發得了意,竟敢打著爺的名號行此惡事,真是……」
太子雙拳緊握,面色鐵青,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惱的。
聖上見狀,倒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輕輕斥責太子一句御下不嚴罷了。
旋即又命錦衣軍全程戒嚴,務必捉拿逃跑的拐子三人。又命將那被拐的小姑娘送回家中,而後擺駕回宮。
陳珪見狀,忙躡手躡腳的走至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跟前兒,笑容滿面的做了個揖,從腰間荷包里掏出一小包二姐兒玩笑時包的「防狼藥米分」,塞到趙弼和的手中,口內輕笑道:「大年節花燈會下人最多,這個時候找人哪有那麼容易。還好那些人身上沾了藥米分,大人尋幾只受過□□的獵犬聞一聞,只要那幾個拐子不洗澡,總是能找到的。」
趙弼和正頭疼倘若抓不到人怎麼辦,眼見陳珪如此伶俐通透且不居功,不覺顛了顛手上的小紙包,因笑道:「你倒是乖覺。」
陳珪聞言,忙拱手作揖,口內謙辭不已。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0
☆、第二十八章
目今且說陳珪借花獻佛,將手中僅剩的一包「防狼藥米分」獻與錦衣軍統領趙弼和,又如此這般進獻了尋獵犬找人的主意——雖說這一乾舉動於緝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卻顯出了陳珪遇事機敏,不好攬功賣弄,且有意示好趙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陳珪這麼個捐來的七品官,就算是當街跪在趙弼和的跟前兒,一張口舌燦生花吐出金蓮來,也必定不能入趙弼和這等實權在握的三品大員的眼。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聖上與太子殿下都對陳珪感官頗好,這陳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輕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趙弼和頗為滿意,趙弼和也樂得同陳珪和顏悅色,結一個善緣。
就聽陳珪拱著手滿面懇切的說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幾個拐子心狠手辣,膽大妄為。方才當著聖人與諸位殿下的面兒,便敢以性命相要挾。下官著實擔憂。只盼著大人能將這些亡命之徒盡早緝拿歸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個安穩覺了。」
趙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只覺得這個人果真伶俐乖覺。他幫著自己出主意,不但沒有矜功自伐討巧賣乖,反倒說得是他央求自己辦事一般。這些話叫趙弼和聽著順耳。因而趙弼和略略沈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說的不錯。既然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們的好事,他們必定忌恨與你。況你今日帶著家眷出來逛街,雖帶了幾個僕從,目今也傷的傷,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這樣……我便吩咐幾名錦衣軍護送你們家去。免得那起匪類趁夜作亂。」
陳珪聞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卻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謝。口內又是一車的奉承話。恭維的趙弼和越發眉舒目展,拈須微笑,只覺著陳珪是個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兩名錦衣軍護送陳家眾人應應景兒的,這會子不覺派了一個巡查小隊的人數——竟不像是護送人,反倒像是撐場面似的。
那陳珪承了趙弼和的情兒,口內感念道謝不必細說。至家去後,又張羅著一眾錦衣軍們坐下吃酒吃湯圓。那錦衣軍的小頭領原還推辭,陳珪口內又是一套話的勸道:「趙大人請諸位大人護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來,是不想那些匪類趁夜作亂,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諸位大人可得留下來——免得那些匪類順藤摸瓜找上門來,那我們一家子的老弱婦孺,這會子僅有的幾個看家護院的人又都死的死,傷的傷,可沒法子抵擋了。」
說到這裡,陳珪又頓了頓,因笑道:「何況外頭天寒地凍,西北風吹的跟刀割似的。捨下不過略備了幾杯薄酒,請諸位大人吃幾碗湯圓應應景兒,去去寒氣罷了。今兒可是上元佳節——還是說諸位大人嫌棄寒捨微鄙,容不得貴腳踏賤地兒。」
這也不是陳珪謙辭,實在是趙弼和身為錦衣軍統領,他身旁跟隨的錦衣軍官職最卑的也是從七品的小旗。且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襲的軍戶出身,家世淵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陳珪這個捐來的,且無掛無靠的小官兒強多了。
諸位錦衣軍聽了,也覺著陳珪的話有點兒意思。況且外頭天寒地凍的,誰也不願意這個檔口兒出去緝拿犯人。倘若沒有藉口也還罷了,這會子陳珪又把現成的藉口遞到跟前兒。他們要是不應,倒不是一心為公了,竟像是眼裡沒人似的。好歹是在聖上跟前兒掛過號的人物,他們總不好怠慢的。
這麼想著,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總旗不免笑應了,拱手道聲「叨擾」,便隨著陳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兩盞過後,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兩伙人更是親親熱熱的稱兄道弟起來。
當下且不說堂上如何推杯換盞,飲宴甜酣。只說陳家眾人歸至後宅,因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甭說直接面聖還同皇家人應對了幾句話的陳珪並二姐兒,就連一直磕頭在地的陳家眾人都與有榮焉,興頭的了不得。直說今兒這一遭「竟比戲文上唱的還精彩」。
陳氏更是摟著二姐兒在懷,一疊聲的稱贊二姐兒好口齒,「膽子又大,心又細,在聖上與諸位皇子跟前兒也敢辯言,真是給你老娘長臉了。這麼些年沒白疼你。」
聞聽陳氏一髮輕狂的口稱「老娘」,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皺了皺眉,沈聲呵斥道:「那不過是貴人們瞧著二姐兒年紀小,又童言無忌,才不理論罷了。今後你可少興頭些兒,敗壞了我們陳家的名聲兒。」
陳氏聞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時收斂了不少。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又惦念那幾個在花街上受了傷亡的家下僕人,忙招來掌管家下大小事務的外院總管名喚陳忠者,商討那些個受了傷亡的僕人該如何安排。
馮氏與陳氏聽了,忙要起身,帶著橈哥兒和幾個姐兒避到屏風後頭。陳老太爺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來歲的人了,況且又是咱們家的老人兒。你們如今是年輕,沒經過幾件事。將來挺門立戶,少不得也要學著如何操辦。莫若留下來聽聽,總歸是自家的事兒。」
馮氏與陳氏聽如此說,方才罷了。復又歸坐。
一時陳忠已至,先在外頭見過禮。便站在廊檐下回話兒。陳老太爺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誰同你扯著脖子說話兒,進來罷。」
陳忠聞言,先是磕頭謝過。復邁進門來,只聞得一陣香風撲面,眼角余光可見滿屋的釵釧綾羅。陳忠也不敢抬頭,就這麼挨到地中間兒,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陳老太爺也不以為意,徑自開口問起花街上回來的那幾個人。
這陳忠便是陳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隨陳禮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陳府當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並重用。聞聽陳老太爺垂問,陳忠沈吟一回,窺其深意,開口說道:「倘若按舊例,家下奴僕病了死了,尋常不過賞個三五兩安葬銀子也就罷了。若是得臉的,也有主子額外恩賞的,那得另說。不過這幾個人倒是與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輕,倒不好隨便打發了。」
陳老太爺聽了這話,便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個理兒。既是替主子賣命的人,我們總不能虧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銀子便一人給五十兩,再從這些個人家兒中挑幾個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紀小的便留給橈兒使喚,丫頭便勻給婉姐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調、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覺的,也可以挑到鋪子上學些經營往來的事兒,這便是授人以漁了。」
陳忠聞言,因賠笑道:「還是老太爺的心思細膩,考慮周全,小的們再想不到這些兒個。」
陳老太爺聞言,卻是唏噓的一嘆,因說道:「周全不周全的,不過是我們當主子的,盡一份心意罷了。」
陳忠便笑道:「正是這一份心意難能可貴。像我們這些個家生子兒,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個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願。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過三五兩銀子打發了,誰又敢說什麼。」
陳老太爺聞言,愈發沈默。又問外院兒里的筵席怎麼樣了,陳忠便笑著回了幾句。陳老太爺便道:「那些受了傷的,也要好生請郎中醫治,不要吝嗇湯藥。叫他們安心養傷,養好了傷仍舊回原處當差。還有那些沒受傷的,也要重賞。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著方才的意思辦。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事兒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這會子更要重用才是。」
陳忠唯唯應諾。陳老太爺又吩咐了幾句話,陡然聞聽前院兒傳來好大的躁動聲,還有刀兵相擊之聲。影影綽綽地,竟然還傳來陣陣火光。此時又刮北風,那火光被一陣風激的竄起兩三丈高,在寒夜裡越發駭人。
眾女眷們見了,愈發驚惶。陳老太爺猛地站起身來,忙拽著陳忠問道:「外頭這是怎麼了?」
☆、第二十九章
陳忠心下也是摸不著底,卻還得強做鎮定的安撫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們。遂踮著腳伸著脖子向火光竄起處瞧了瞧,因笑道:「今兒是上元佳節,又是放炮竹又是點花燈,想是家下小子們不留心,一時看顧不到,蹦出來的火星子燎著什麼也是有的。老太爺老太□□心坐著罷,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東西,又是從哪兒傳來的刀戈相擊之聲?陳忠這話也就唬唬三歲以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眾人包括二姐兒在內,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頭出了亂子,陳家眾人越發擔心陳珪的安危。陳老太爺更怕前頭的匪類是一撥,另有旁人從後牆根兒地下摸進內宅來,那亂子可就大了。
於是又命陳忠打點家下護院的小子們進二門內照應。外院兒里因還有坐席吃酒的錦衣軍——若論起武藝來,這些人的身手卻是比尋常看家護院的小子們強多了。何況這些人原就是錦衣軍統領趙大人派來保護陳珪及陳府家眷的,務必要以陳珪的安危為重。因而陳老太爺反倒是對外頭不怎麼擔心——不過話說回來,這話也就是自己個兒安慰自己個兒罷了。
那前頭呆著的畢竟是自己嫡親的兒子,如今又面臨刀斧加身,放火殺人的危局,眾人皆是陳珪的骨肉至親,又如何不擔心。只不過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擔憂,也不敢腦子一抽親跑去前頭查看,那倒不是去幫忙了,而是去添亂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後宅內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
不提後宅眷屬是如何的懸心忐忑,這廂陳忠也忙帶著家下小子們進二門內巡視——尤以靠著外街的牆根底下為重。不過這一回倒是陳老太爺多慮了。那些個拐子從花街上逃出,因一時氣憤,又糾結了一伙相熟的地痞無賴尋到陳宅復仇,此不過是臨時起意。
原打算著放一把火,震懾一下子便跑去南邊兒躲躲風頭。屆時山高皇帝遠,馮四爺又背靠大樹好乘涼,陳珪區區一介七品捐官兒,想捉拿他們也不容易。
既存著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沒想真的傷人性命。只是眾人先頭兒跑的急切,並不知後來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來真龍,陳珪又巴結上趙弼和,那趙弼和為表周全,又派了一隊錦衣軍護送陳宅眷屬,至家來陳珪又留人吃酒的種種意外。
乃至後來錦衣軍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懶怠去茅房便支開引路的小子隨意尋了個牆根兒底下,恰又聞到濃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順藤摸瓜,尋到了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幾件事。
既發現了賊人作亂,那錦衣軍少不得呼喝張揚開來,繼而引出眾人出面,刀兵相見。那伙拐子縱然心性凶殘,可手底下的武藝到底比不上正經的軍爺,何況陳宅的動靜如此之大,登時引來街坊鄰居出門查看,並有城中巡視搜查的將士們亦循聲而來。各房兵馬匯合之後,那伙拐子眼見事不可為,只得束手就擒。
約莫過了四五頓飯的工夫,外院的躁動聲漸漸消了,那竄天的火光也熄了。陳老太爺眼見如此,忙打發小子去前頭查看。這才知道已經安然無事了。
陳老太爺聞聽此言,始終懸著的心才稍稍放進肚子里,不免又後怕起來。忙趕到前院兒,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對幾位錦衣軍謝了又謝,又謝過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並及時趕到的巡城將士們。
陳珪尋著空兒,又暗暗吩咐陳忠預備豐厚表禮,以酬謝諸人。
這一番折騰下來,天色早已大亮。陳府眾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沒睡。眼瞧著陳府大門及外院牆壁被火油燎的烏漆墨黑,幾近傾頹,根本不成個樣子,陳珪氣的渾身亂戰。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徑,竟然引出這麼一伙窮凶極惡的匪類。更沒想到這伙匪類膽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這等行徑,著實駭人聽聞。
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也從下屬口中聽聞了這一件事。此時此刻,少不得又慶幸又後怕。慶幸的是他料敵在先,早已派遣錦衣軍人馬護送陳珪家去,這才及時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縱火傷人。也避免了有人彈劾他失察,乃至同匪類勾結的罪名。
後怕的卻是倘若他今日沒這麼做,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僅僅燒倒了陳宅的門牆,恐怕連他和太子都繞不過言官御史的彈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這麼一想,趙弼和愈發將鬧出事來的馮四爺恨得牙根兒癢癢。還好昨兒夜裡趙弼和已經吩咐屬下及時將馮四爺一伙人等逮了起來。雖然將一伙地痞無賴塞進錦衣軍的詔獄里,著實污了詔獄的名聲兒。不過一想到馮四給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煩,趙弼和還是陰測測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馮四爺’」。
與此同時,亦少不得派人給太子殿下通個氣兒。「君臣」二人便在一番慶幸的心態中,預備起應對滿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發問責難。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轉過年來的第一次大朝會。陳珪身為戶部七品捐官兒,是沒資格上朝參政的。他連聽政的資格都沒有。不過陳珪確定,今日的大朝會,雖然他陳珪不在,卻必然會有人提起他陳珪的名字。
因為昨兒元宵佳節的那一樁事,亦因為元宵佳節時,太子殿下與三皇子殿下寥寥數語,卻已然透露出來的面和心不合。
當今聖人年過半百,雖雄才大略但精力漸微,便如那日薄西山的夕陽,軟了牙齒和利爪的老虎。兒子們卻羽翼漸豐,正如展翅欲飛,欲博長空的雄鷹。
歷朝歷代,天家奪嫡的舊聞從來都是屢見不鮮。兵不血刃但卻暗藏殺機,成王敗寇,一夜雲泥。高高在上的皇子們以身家性命為本,那些個有資本押注的朝廷重臣皇親國戚皆掂掇著朝局站位,這種場面就跟西街口兒那些個烏煙瘴氣,拼命搖骰子推牌九的賭場差不多,只不過這一場賭局卻不是什麼樣的賭徒都有資格參與的。
至少,昨日之前的陳珪就沒那個資格。連躲在眾人身後搖旗吶喊的位置都沒有。
不過今日之後……就不好說了!
至衙門裡點過卯後,陳珪便以家中尚有瑣事要處理為由,向部中告假。京中圈子內的消息向來傳的飛快。所以陳府昨夜遭難的事兒眾人皆有耳聞,更加知道陳家眾人昨兒在花街上面聖的前因後果。
因而眾人有艷羨陳珪得遇奇緣的,也有同情陳珪無端遭禍的,更有人暗地裡猜想陳珪是借機攀了高枝兒,就此青雲直上,乃妒其前程富貴的。無論如何,此時的陳珪都值得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送些人情兒。更何況陳珪家中遭遇,原也可以告假的。
於是戶部的書辦們一壁替陳珪辦了告假的諸項手續,一壁口內安慰不休。這一番捧熱灶的場面,遠遠看去竟不像是陳珪家中遭災告了假,竟像是高昇就職去了。
陳珪這廂拱手作揖的向同僚道謝,又同徐子川約定了後日去他家裡吃酒的事兒,這才家去不提。
回至家中靜坐著想了一想,陳珪又吩咐陳忠預備厚禮,他要趕著趙弼和下朝後,登門到府,當面謝過趙弼和對他的救命之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沒有趙弼和派來的這一隊錦衣軍人馬護衛,恐怕陳府昨日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所以於情於理,陳珪都該至趙弼和府上當面致謝。
再者說來,陳珪這一番禍事,歸根結底是招惹拐子馮四才來的。那馮四且又打著太子的旗號行事。雖然最終證明瞭此事與太子無關,可事涉太子內宅,太子就算百般辯解,也少不得要耽一個「御家不嚴」的罪名兒。倘若有人借此生事,小事化大,從市井後宅牽扯到朝廷國體,意欲叫太子沒臉……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深受陛下眷寵,必然不會因為這麼點子小事傷筋動骨,可就算因此鬧騰個灰頭土臉,回頭兒溯本追源嫉恨上將此事叨登出來的陳珪,陳珪也是得不償失的。
莫不如在此時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來,對趙弼和的救命之恩表達一番感謝。便是有人以他為棋子想要籌謀些什麼,見他這個棋子十分不配合,也就不能了。
陳珪大馬金刀地坐在廳里,越想越覺著這一番打算不俗。心下倒是沾沾自喜了一番,見陳忠早已將謝禮備好,當下便起身正了正衣冠,也不換官袍,就這麼坐著官轎去了趙弼和的府上。
☆、第三十章
當下且不言陳珪及外面諸事。目今只說陳宅眾人,昨兒夜裡生受了兩場驚嚇,直鬧騰到天亮方休,未免神疲力倦。
本想打發過陳珪出門後便好生歇息一番。豈料昨日於花街上擒匪面聖一事早又傳揚開來。世人皆趨利避害,更有甚者跟紅踩白,登時便有一等平日里往來甚少的陳府姻親,世交舊故打著探視的旗號尋上門來攀親論戚,寬慰道喜。
若說這一乾人,雖同陳家有些親戚名分,平日里卻甚少走動,倘或認真計較起來,恐怕還不如昨兒見危時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不過話說回來,真正同陳家親厚的人家,必然知道陳府老的老,小的小,昨夜連番受驚,這會子合該閉門謝戶,修養心神。就算擔心陳家眾人,也只不過打點東西派得力的家下人過來慰問一回,哪裡會在這個時候親自登門的討人嫌。
也唯有這些個看不出眉眼高低,遠不遠近不近的尷尬人才能聽到些風言風語就不管不顧的跑了來寒暄客套,拉著主人家一長一短問個不休。更有甚者,眼看陳珪並不在家,又從市井閒談中得知聖上同二姐兒說了幾句話,便搜腸刮肚的說出千百種理由執意要見二姐兒,甚至還拉著馮氏的手意欲給二姐兒說媒,種種倒三不著兩的舉止叫負責款待堂客的馮氏著實尷尬,恨不得立刻打發了眾人,關門閉戶回房睡覺去。
只是她心裡想的痛快,卻不敢當真這麼做。面上更是溫和謙讓,耐心細緻,不敢露出絲毫得意之色,唯恐言行舉止稍有不慎,看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得志便猖狂」,不但有損於陳家的清名,更於陳珪的仕途無益。
一壁打點著精神勉力扎掙著應對諸人諸事,馮氏心下卻不由得羨慕起無事一身輕的小姑子來——因著昨日那一番驚嚇,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年事已高,更且受不住折騰,根本不用什麼藉口,這些登門拜訪的人也不敢叨擾老人家。
陳氏因為是年輕守寡的小媳婦,雖是和離回家,到底在孝中,也沒有叫孀居在家的小姑子待客的道理。因而陳氏更樂得帶著兩個姐兒回房睡覺。陳珪更是一大早的便跑了個沒影兒。
只苦了馮氏一個人,既是年輕媳婦,又是當家太太,親戚故舊既然來了,便沒有推脫的理兒,自然是她當仁不讓的招待。雖然心下不耐煩,面上又不敢有絲毫顯露,困的雙目餳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只能多喝幾碗茶陪著閒聊,挨著眾人走了才罷……
不知過了多早晚,忽見陳氏房裡的大丫頭春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只說「不好了,二姐兒發燒頭疼,恐怕是叫昨兒的事兒嚇著了,姑太太請奶奶快些請個好郎中來,給二姐兒好生瞧瞧。」
馮氏聞言,原本葳蕤的精神頓時一震,忙拽著春蘭問道:「二姐兒怎麼了,早上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竟病了?」
春蘭便道:「早起睡下的時候還好。誰知夢中直哼哼,說胡話,姑太太摸了摸二姐兒的身上,只覺燙手。這才覺出不好,立刻打發我來找奶奶。」
馮氏聽了,便不再多問,忙吩咐眾人去請郎中來。
堂上坐著的女客們見狀,有些眉眼高低的便起身告辭。更有一等涎皮賴臉的,只覺這是個現成的藉口,便磨著馮氏帶她們去後宅見二姐兒。馮氏十分推辭不過,只得帶著眾人逶迤至後宅。
那些個親戚眼見陳氏母女,心下愈發興頭兒。忙一長一短的問起昨夜面聖的經過來。口內更是千百句的奉承不斷。更有人想偷偷的弄醒二姐兒,聽她說幾句話兒——也算是間接拜了真佛兒的意思。
誰想陳氏因昨兒這一番驚嚇,又是抓賊又是面聖又是縱火的,早已虛火浮心,神魂不定,原想睡一覺緩緩,偏又見二姐兒病了,更加的心浮氣躁,這會子又見了這些人——因當中有兩個同族姑嫂便是趙琛死後言三語四嫌她不守婦道的。更是舊仇又添新恨。也不管人過不過的去,越性將人一股腦的攆了出去,便橫擋在臥房門口兒,一隻腳踩在門檻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吵什麼吵啊,沒瞧見我閨女都病成什麼樣兒了,本就發燒咳喘,你們這麼些人進去了,不說安靜呆著,反鬧將起來。何況這又是涼風又是嗆人的脂米分味兒,是來瞧人的還是來添病的?也沒見你們往日里怎麼殷勤,這會子不知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便來拜真佛兒了?我呸,趁著老娘沒發火兒,趕緊走了倒乾淨。別叫老娘大口啐人。」
說罷,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裡嘰嘰咕咕的道:「也是幾十歲有兒有女的人了,一點子眉眼高低也不懂。明知道我們家遭了賊人走水,折騰了一晚上,不說由著我們好生歇息歇息,他倒踩著點兒過來添亂。只當我是我嫂子那等好性兒的,你們就錯了主意了。」
說罷,亦不由分說,扭頭進了臥房,「哐啷」一聲關緊了房門,尤在房內窗根兒底下高聲嚷道:「嫂子,恕我孀門寡居的,二姐兒又病了,就不見客了罷。等會子郎中來了,你隨便派個人領過來便是。我的年輕,不懂事,脾氣又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明理知義的,就擔待了罷。」
陳家的親戚故舊們眼見如此,不免露出尷尬的神色。馮氏亦被攆到了外邊兒。霜寒地凍的,看著這一幕卻只想發笑。面上仍舊是不好意思的看向諸位親戚們,因賠笑道:「你們瞧瞧我這小姑子,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麼著。她是因著二姐兒的病,所以心下慌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替她給您幾位賠不是了。」
諸位親戚妯娌被如此對待,心下自然有氣。只是馮氏這般賠小心的,她們倒不好多說什麼。更何況本就是沒理在先。更有一等人妒羨皇權富貴,知道二姐兒是得了聖人的稱贊的,便也笑著替陳氏開脫道:「當娘的哪有不心疼閨女的。我們家三小子生病的時節,我也這麼方寸大亂來著。都是為人父母心,豈有不擔待的。」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唯有當日同陳氏起了嫌隙的兩位同族姑嫂,因知道陳氏那一番話是衝她們去的,心下大不自在,面上七情更是顯出不以為然來。
馮氏見狀,心知肚明,卻樂得順著眾人的意思下台階兒。因又寒暄了幾句話,這些個親戚因方才被陳氏一番臭罵,也不好繼續賴著不走,便找了種種藉口告辭。馮氏仍苦留一番,因說道:「眼見著便是午膳時候了,吃了飯再走罷。」
便有一人笑道:「不吃了罷。蕙姐兒說的很是,你們家昨兒一夜也沒消停,合該好生休息的。偏我們這些沒眼色的逛了來,竟是打攪了。這會子吃了午飯,等會子又要喝茶,牽牽扯扯的一個下午又過去了。怎麼好意思呢。」
另一人更接口笑道:「老嫂子的話有理兒。親戚們相處,本就該平日里多走動的。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以後常來常往,只要府上不嫌棄我們是些沒用的人。」
馮氏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勸慰。倒是不好再繼續苦留了。
於是眾人趁便走了。馮氏仍送出二門外,目送著眾人身影兒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一時進了內院,直入陳氏的臥房。便見陳氏正守在二姐兒的床前,旁邊春蘭捧著一盆熱水,陳氏親自擰帕子替二姐兒擦身。馮氏便談道:「你這脾氣多早晚改改?也太性急了。憑白得罪人。」
陳氏冷笑,壓低了嗓音的道:「理她們呢。都是些聞見腥味兒便往上撲的雜毛貓兒,怕她們做甚。」
馮氏一時無語,想了想,又笑道:「不過這些人,一般也得你這樣潑辣的震懾一下子才好。如若不然,也不知何時才有個了局。」
陳氏看了馮氏一眼,因說道:「這不挺好的麼。我□□臉兒,嫂子唱白臉兒,將她們哄走了也就是了。都是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人,只想攀著高枝兒往上走。也不瞧瞧自己什麼德行。」
馮氏向來賢良淑德,輕易不肯在人後褒貶人的,聽了這話,便不肯多說了。
陳氏也不在意,仍舊是火急火燎的瞧了眼窗外,柳眉倒竪的道:「陳忠也是越發沒了算計了。叫他請個郎中,這會子了還不來!」
剛說完這話,只見後門上當差的老婆子引著一個須發皆白,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郎中走了進來。
陳氏馮氏與房內的大丫鬟見狀,忙壁到後頭去。
一時老郎中診過了脈息,不過是些外感內滯,驚懼受風,虛耗心神的脈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那老郎中便依脈下了方子。
馮氏見狀,便命灶房上的人依方熬藥,又付了診金,方命婆子仍舊送人出去。
當下諸事具已妥協,馮氏終於松了口氣,便欲回房睡覺。
豈料剛剛回至房中不久,便有二門上當差的小丫頭子接二連三的送了禮單和拜帖入內。馮氏嘆息一回,因這些日子跟吳先生學了幾個字,倒也勉強能讀個禮單子,就這麼強打著精神一瞧,不免又是一愣。
蓋因這些兒個拜帖,竟全是京中平素不認識不走動的人家兒遞上來的。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那些個禮單子上列的表禮,以頭次拜訪的禮節而言,也未免太過厚重。
馮氏心下狐疑,目光再次看向那一沓拜帖。只見最上頭的,便是京中久負盛名的裕泰商行的帖子。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0
☆、第三十一章
馮氏並不認得這些遞拜帖的人家兒,陳府與這幾家往常也無走動。不過馮氏卻恍惚記得,昨兒夜裡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下的那個小姑娘——聽二姐兒的話音兒,好像就是哪家商行的管事家的孩子。
看來這「哪家商行」便是「裕泰商行」了。既這麼著,下剩的幾個遞拜帖兒的人家的來因,似乎也有跡可循。
馮氏沈吟一回,先用上等封兒賞過,又命貼身丫頭碧溪打聽正房老太爺老太太可醒了。得知二老皆醒了,又親自到上房回明應由。陳老太爺想了一想,少不得又吩咐帶進那幾個送禮請安的人。
想是眾人在派人之前早已打聽了陳府的現狀,因而前來送禮請安的有男有女。很方便主人家問話。
一時帶進人來,細細詢問。果然這幾個送禮請安的人家兒都是昨夜花燈節上有小子丫頭被拐子拐了的人家兒。得虧陳珪並二姐兒叫破了拐子行跡,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當即抓拿了馮四等人,解救了這些被拐的孩子們。次後錦衣軍將馮氏等人押回詔獄,救下來的小子丫頭則被送到了京兆衙門。
這些個人家有的是當晚報官,直接被通知到京兆衙門認人的,亦有次日一早看了告示去找人的。運氣好的登時將兒女認回家的少不得感念陳家舅甥千百回。更有性子急切的,當即封了厚禮送上門來——當中便以裕泰商行的那位管事名喚常友貴者,謝禮最為豐厚。
竟是一座前後二進,共二十餘間的小小宅院。地點便在寧榮街後二里遠近,離著皇城更近不說,左右鄰里亦是非富即貴。
這麼一座宅院,又在這麼個地段,倘或按市價買賣的話,沒個五百里銀子恐怕下不來。便是有這筆銀子,主人家賣不賣又是另一回事。
這麼一來,不獨馮氏,就連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為裕泰商行管事的大手筆震了一震。
待細細問過常家派來送禮問安的婆子後,陳府眾人方才明白。
原來陳家因在花燈節上叫破拐子行徑而遭匪類嫉恨報復的消息早在一夜之間傳遍京城。那裕泰商行的管事得知陳家夜裡走水,遭遇強人,十分不安。所以才加了這麼這麼一層厚禮,以酬謝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了自己的小女兒。
陳家眾人這一段話,亦是啼笑皆非。心下倒是有心收了這麼一筆外財,無奈同身外之物相比起來,陳老太爺更加看重陳珪的官聲前程。目今陳珪說好不好,也是在聖上跟前兒通了名兒姓兒的人物。陳老太爺可不希望哪天聖人心血來潮問及此事,誤會陳珪是個見利忘義之人。
陳老太爺這麼想著,當下擺了擺手,忙作大義凜然的笑道:「所謂無功不受祿。花燈節上仗義勇為,乃是為人根本。你家老爺如此,倒叫我們手足無措了。」
說罷,十分堅持的將那座宅院的地契交還常家。那婆子眼見陳家堅持不受,只得收了回去另行復命。那常友貴眼見如此,越發欽慕陳家的品性為人,當下更堅定了與陳家結交的心意。
陳老太爺堅辭常家重禮,旁人猶可,唯獨陳氏在後宅抓心撓肝,心如刀絞,未免又心痛又不甘的念叨了幾句,直說這原是自家該得的,倘若沒有二姐兒和陳家人的攔阻,常家的小大姐兒早不知被拐子抱到哪裡去了。何況陳家又為此白受了驚嚇,白遭了一場火災。那外面的牆壁和大門仍舊燒的斷壁殘垣,正該整修。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辭。
只是顧忌著老父嚴威,當面倒是不敢嘀咕出來。陳老太爺便裝作不知道,此事再無人提及。
當下陳老太爺打發了常家來人,又接連見過其餘幾家派來請安送禮的人。其應對方式仍舊照著先前對待常家的一般,謝禮收下,太過厚重的堅辭不受。其後幾天遇見來送謝禮的人家,也都是如此處理。
這些人家既然能在事發之後這麼迅速的做出反應,除了消息靈通,心意誠懇之外,自然也是自負門楣不差陳家什麼,且又是受人恩惠點滴報的性子。眼見陳家如此明理知義,果然不負聖恩,因而越發合了心意。一來二去走動勤了,一並連陳家的交際圈子都擴了不少。長此以往,不獨陳珪的仕途越發通暢,連鋪上的買賣田地也受了不少照顧。更在二姐兒的有心籌劃下,謀得了一場功名富貴,這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必細說。
這裡只說二姐兒因受風寒驚嚇,吃了幾副湯藥。卻仍舊鼻塞聲重,發燒咳喘,並不見好。急的陳氏只管亂罵大夫。又命家中下人拿著陳珪的拜帖再去請好郎中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眼見陳氏急的跳腳雞似的,不免笑著安慰道:「小人兒家原就身嬌肉貴,何況受了那麼一場驚嚇。便是大人也要緩幾天才能回過神來呢。你也太性急了些。」
二姐兒靠在大迎枕上,也跟著一壁咳嗦一壁勸人的道:「媽、咳咳、別急了,我這不過……咳咳咳……」
陳氏見狀,愈發急的了不得,口內念佛念祖宗的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別說話了。這個費勁,莫把心從嗓子眼兒里咳出來。」
陳氏一句話逗得眾人捧笑不已。連二姐兒都掌不住笑出聲來。越笑越咳,越咳越是忍不住。急的陳氏不斷罵人,又忙端來川貝枇杷膏讓二姐兒吃了。
正忙亂時,陡然聞聽門外有太醫到訪——卻是奉了太子之命來給二姐兒診治的。
眾人聞言,越發摸不著頭腦的面面相覷。連陳氏都忍不住盯著陳老太爺問道:「幾日不見,哥哥在太子殿下跟前兒這麼有臉面了?」
這回連陳老太爺都是滿心的狐疑。不過不拘怎麼想,這到底是為人臣子的臉面。陳老太爺且不敢怠慢,忙命人將那位太醫引了進來。自己想了想,更是親自迎出外頭去。
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皆被即將到來的太醫吸引了。誰也不曾關注二姐兒。
二姐兒獨臥在床上,思前想後,卻是面色凝重。她因年紀小,且又生了一場病的緣故,並不知道舅舅陳珪何時巴結上了太子。可是她早在花燈節時,便從那小廝的口中得知自己身處紅樓,並且很有可能成為書中那可恨可憐又可悲的尤三姐。
在她看來,尤氏姊妹的悲劇在於身處貧寒卻不能安貧樂道,既慕富貴又不能立身持正,既不能依靠己身,唯有依仗旁人,最終為了些銀錢吃穿便淪落成賈家爺兒們的玩物。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時節的女人倘或沒了貞潔,便再無立錐之地。
尤氏姊妹的際遇在從後世穿越而來的二姐兒眼中,並不值什麼。在那個男女相對平等獨、立的年代,女人的貞潔固然重要,可判斷一個女人是否優秀的標準卻更多。她從前看書時不恥尤氏姊妹的為人,也並非是這二人喪失了貞潔,而是這二人自甘墮落,笑貧不笑娼且自私自利,對人對己雙重標準的糊塗態度。
因而她自信就算自己穿成了尤三姐兒,有手有腳有腦子,再不濟也還有著廉恥之心,斷斷不會淪落到原著中的境地。
可是除此之外,她更加狐疑陳家的遭遇——
以她目今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陳家雖非大富大貴大權勢者,卻也能安穩度日。外祖父和舅舅更是頗為護短的性子。陳氏雖然有些潑辣不合時宜,卻也是真的心疼她和姐姐。如果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陳氏母女就算再怎麼不好,也必然不會淪落到書中的窘境。除非陳家敗落了,沒人能給她們母女撐腰,可是以舅舅陳珪的心性為人和外祖父陳老太爺的謹小慎微、審時度勢,若說陳家是得罪了什麼不能得罪的人導致敗落……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後來二姐兒又想到書中隱隱透露出來的朝局時政。因想到江南甄家,史家雙侯,榮寧二府乃至四王八公最後傾頹的種種罪名,莫不與書中那個從未露過面的「壞了事兒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既這麼著,那麼與寧國府有著姻親關係的尤家,乃至與尤家又有了姻親關係的陳家會不會也是因著「義忠親王老千歲」而壞了事兒,最終家敗人亡只能落個任人欺凌的下場?
二姐兒想到這些,目光越發驚疑不定。
☆、第三十二章
沈吟間,陳老太爺早親自引著那位太醫院的胡太醫進了閨房。馮氏與陳氏及房內大丫鬟且避了出去,只留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在旁伺候茶水。
胡太醫偏坐在床榻前的一張小杌子上,手搭著二姐兒的手腕兒,凝神診了數息,又摸了摸頭,叫二姐兒伸出舌頭來瞧一瞧。因笑道:「不過是外感內滯,偶著了些風寒。又受了一番驚嚇,且有耗思太過之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吃兩劑藥發散髮散就好了。」
頓了頓,又笑著囑咐道:「飲食上須得清淡些兒。倘或能狠下心來靜餓兩頓更好了。」
說罷,又執筆研墨寫了道方子。陳老太爺接過細看時,只見較之前那位郎中的方子相比,添添減減多了幾種安神定氣的藥,又少了幾味烈性藥,分量也較先前減了兩分。那胡太醫便笑道:「姐兒身子結壯,按著這方子吃,不過三五天就能痊癒了。只一點,姐兒小小年紀思慮太過,還須得家人從旁勸慰提點些才是。」
有道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二姐兒在花燈節上智鬥匪類,巧回聖垂之事早已傳遍京都。因當夜之事千回百轉,曲折離奇,且事涉當今聖人與諸位皇子,著實太有談資,甭說花燈節上的遊人回家後口口相傳,就連那些說書唱戲的都要編出些花樣兒來傳唱一番。胡太醫在太醫院當差,消息自然比旁人更靈通。這些街知巷聞且又關乎皇室的逸聞他又豈有不知的。
胡太醫之前也曾想過,二姐兒小小年紀有如此膽識口齒,必定是個少年早慧的主兒。可今兒診過脈息方知,太早慧了必定耗心費神,也未必是件好事兒。
陳老太爺聽著胡太醫的提點,不覺感激的拱手道謝。就著二姐兒的事兒又問了些家常保養之道。胡太醫是得了太子的吩咐過來施恩送情兒的,自然對陳老太爺是知無不言。兩人你來我往又寒暄了好些話,直等茶過三巡,胡太醫便以回太醫院復命為由,方才告辭。
這裡且說陳府眾人得了胡太醫的醫囑——按方抓藥且不必細說,飲食清淡也情有可原。畢竟二姐兒鼻塞聲重,咳喘不止,也吃不下葷腥油膩的。清粥小菜也還對付了。
可那靜餓兩頓的吩咐卻叫二姐兒著實吃不消——本就身子不爽,還不給飯吃,那遭罪的滋味兒,甭提了。
這廂二姐兒叫苦連天,只覺著腹內空空,兩眼昏花冒金星,肚子骨碌碌直叫喚,渾身酸軟乏力,整個人昏昏沈沈,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病的。偏多吃了胡太醫開的幾幅湯藥,這兩日倒是不再咳喘不止,連燒也退了。喜得陳氏等人口內直喊菩薩,越發將胡太醫的交代奉為圭臬——原是心疼二姐兒的緣故,只想靜餓兩頓便罷,這會子也不管二姐兒撒嬌賣痴的嚷嚷著餓,執意斷了二姐兒的飯食,每日仍舊給些米湯吃。
恨得二姐兒牙根兒癢癢,口裡不敢說什麼,心下卻暗自咒罵那胡太醫鬍子一把不乾人事兒,竟變著法的折騰人。因又想到胡太醫原是太子派了來的,不覺連太子都悄聲罵了幾句。
被二姐兒暗搓搓咒罵的太子殿下可不曉得這一樁緣故。這幾日因著馮四拐子一案,朝中頗有一等言官御史,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一面彈劾他御家不嚴,以致市井無賴都敢假托聖名欺壓鄉里,魚肉百姓,拐賣人口,一面又彈劾朝中某些大臣收受賄賂,藐視國法,乃至賣官鬻爵,上下其手……看似後者與他並不相干,實則那些言官彈劾的都是他門下中人,或受他舉薦的朝臣,種種舉措讓太子未免焦頭爛額,頗有應對無暇之意。
太子知道,有關馮四之事,只不過是個引子,甚至那些朝臣彈劾他門下的臣子貪贓受賄,也斷然不是存著甚麼忠義公正之心。畢竟朝局時政如此,當今對待老臣的態度更是優容寬待,倘若不懂得和光同塵,恐怕連事情都沒辦法做——在太子看來,一個當官兒的,如果連事情都做不好,名聲再漂亮,也不過是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有他寧不如沒有。
況且就算不說本朝,從古至今,真正能做到兩袖清風的賢臣又有幾個?
所以太子並不把那些個彈劾他門下朝臣貪污受賄的折子當回事兒。太子殿下心如明鏡,這些個言官——或者說是他們背後的人,之所以在此時發難,想要的不過是污了他的清名,斷了他的膀臂。最好能叫聖上對他失望,只要他這做太子的失了聖上眷寵,下剩的幾個弟弟就更好蹦躂了。
所以這幾日朝上的風波,與其說是有人趁機發難,不如說是他下頭那幾個弟弟共同在推波助瀾,樂見其成。而支持太子的朝臣雖然反應迅速,也從旁尋了另外幾位皇子的弱點反擊回去,可終究失了先機。未免給聖人和滿朝大臣留了個「應對不暇」及「失察」的印象。
正如螞蟻潰堤的道理一般,一隻瘋狗亂吠不值什麼,可若是亂吠的瘋狗多了,縱然咬不到人,也會使人心浮氣躁。倘或因此失了謹慎機警,一時不查被人算計了,那就不妙了。
太子一想到這些,未免疲乏的以手按了按眉間。端然坐於案前,竟然有種四面受敵的錯覺。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自嘆,所以說身處太子這個位置,對上要防著陛下聖心難測,對下更要防著諸位兄弟狼子野心,倘若不是心神堅韌,手段玲瓏,恐怕也是斷然坐不穩的。
這麼說來,他能安然無恙的做了三十來年的太子,真是不容易。
太子這廂正自顧自的開解自己,太子妃袁氏帶著貼身丫頭進來了。將一個朱漆填金嵌螺鈿繪山水人物的食盒擺到桌案上。掀開盒蓋,從裡頭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丸雞皮湯,又端出一碟雞髓筍,一碟胭脂鵝脯,一碟顏色清白的柳芽拌豆腐,並一碗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飯,笑向太子道:「我瞧著殿下中午沒怎麼動筷,想是飯食不合口味。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殿下好歹嘗一些罷。」
太子妃袁氏,嘗在閨中時,甚好口腹之欲。其父袁少維也好此道,因而父女二人時常下廚鼓搗些新奇菜饌。袁少維還因此事被某些閒的牙疼的言官御史彈劾過,說他「為官不尊」。這件事就算不是滿朝皆知,十停人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
所以袁氏這會兒說是親自下廚,必然是親手炒出來的。而並非那些獻媚邀寵的姬妾假托廚娘之手做出來的。
既是太子妃的心意,太子殿下少不得領受。就著湯泡飯,略略吃了一碗。太子妃守在一旁,窺著太子的神色,不緊不慢地勸諫了一些話。剛說道多虧了陳家人叫破拐子行徑,方才有趙弼和帶著錦衣軍查抄拐子窩,解救了無數小子丫頭,這也是活人無數的好事兒。至少百姓們都感念殿下的恩德,因而朝上的一些風言風語,倒不必聽進耳中。便有琦蘭苑的婢子奉命來傳話兒,只說馮才人病了。
馮才人便是前文中提過的拐子馮四的親妹子馮媚兒。從前馮媚兒得寵的時候,經常裝病邀寵。太子並非不知,卻樂意同馮媚兒心照不宣的來些花樣兒。
這會子太子正在氣頭上,剛剛吃了碗飽飯略覺松泛些,馮媚兒便來撞槍、口。太子斷然沒了往常憐香惜玉的小心思,心下更覺膩歪。他頗為不悅的皺了皺眉,撂下碗筷徑自說道:「孤又不是太醫,她既病了,宣太醫便是。又來問孤做什麼?」
那小丫頭子被問的啞口無言,忙低頭裝啞巴。
太子妃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嘴角,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輕蔑。那小丫頭子眼見討不著好兒,忙磕頭欲退。剛徹身時,只聽太子又說道:「慢著。」
那小丫頭子忙低眉斂目的立在原地。太子沈吟了一會子,方道:「既是病了,就好生靜養罷。傳孤的話,宮中貴人多,倘或因此沾帶了別人,反倒不好。還是搬出去,甚麼時候好了再回來。」
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般,登時嚇住了書房內的人。太子妃是先驚後喜,那小丫頭子卻怔怔的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時又有胡太醫回來復命。太子妃是知道胡太醫被太子派到陳府上看病之事的。雖心下對外間瘋傳的二姐兒鬥匪一事頗為好奇,可當務之急卻是安排好馮媚兒。
因笑向太子告辭。逶迤回至房中,只見奶母秦嬤嬤面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忙到跟前兒來討太子妃的示下。
太子妃便笑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連我也無能為力。只好吩咐底下人好生當差,將馮才人慣用的細軟日常之物全都打點齊備了,一同送出去。免得旁人誤以為太子殿下是刻薄之人,苛待姬妾。」
頓了頓,又道:「你去琦蘭苑時記得寬慰馮才人幾句——殿下也不是就此厭了她,只是她身上不好,恐沾帶了旁人,所以才不許她在宮中的。叫她才別苑時好生靜養,等養好了病,便能回來。」
秦嬤嬤站在一旁,滿面堆笑的稱是。又笑道:「這也是娘娘寬厚仁慈。倘若是旁人,早趁此機會行雷霆之手段,哪裡還容的她借病生事,邀寵獻媚的。」
太子妃仍舊是溫婉的笑,因說道:「我也不是為了她,不過是看著殿下罷了。待會子石榮來了,也得好生勸慰一回。他是殿下的奶兄,從小兒跟著殿下一起長大的。別為了這麼個人,竟生分了。」
秦嬤嬤仍舊唯唯應是。又問及馮才人所出的小郡主——
太子妃便笑道:「她不是常說慈母情懷,離不得女兒麼。既然如此,便叫小郡主跟著馮才人去別苑罷。但願她的病能因此好的快些兒。」
秦嬤嬤恍然,忙笑著奉承道:「娘娘真真是慈善人兒。」
太子妃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如今時氣不好,可叫別苑伺候的人當心。倘或照顧不周,使得小郡主病了,我可不依。」
秦嬤嬤聞言,忙笑著應是。口內只說「娘娘放心,老奴必定吩咐妥當了。不叫娘娘操一點子心。」
☆、第三十三章
因著連日來用湯服藥,清淡靜養,待到二姐兒身上的病將好利索時,已經進了二月份。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風仍舊吹的臉上刀割似的疼,可院子里的柳枝卻開始抽條,葉吐淺碧,絲若垂金,沒過幾天的工夫,整個後花園子都染上了一層新綠,越發襯出春光的明媚嬌嫩來。
待到輕薄的春衫替換了厚重的棉衣,人行走在外間也不覺寒涼時,吳先生並其母吳家太太也休完了年假回至陳家。擱置了將近月余的女學又起。這一年除尋常的讀書識字外,又添了琴棋並女紅諸項。
琴棋自然是吳先生教的,可女紅針黹卻是舅母馮氏親手教的。除此之外,陳氏又以女孩兒們務必要學些家務人情為由,攛掇著吳先生教幾個女孩兒看賬本。吳先生雖然不喜俗務,無奈主家有求,只得應了。
馮氏見狀,又在處理家務打點各家表禮時留三人在旁觀看,閒暇時更將三人叫到跟前兒掰著口兒告訴。因而三女年紀雖小,且讀詩書,卻並未沾染吳先生清高孤傲之氣,反倒愈加明理通達,陳府長輩們見了,愈發歡喜。
倏忽便至春末夏至,園中花木繁盛。二姐兒又起了新鮮花樣兒,只說要採摘新鮮花朵兒淘澄胭脂膏子。
小孩子家喜歡用花兒朵兒扮家家也是尋常事,因而陳府眾人皆不在意。任由幾個小姊妹自去折騰。
豈料二姐兒後世因讀《紅樓夢》,對寶玉淘澄胭脂膏子一節頗為好奇,遂在網上搜尋了技術貼,後又依照其上介紹的古法《小山畫譜》中介紹的環節依樣淘澄了一些,這會子便以此方折騰開來——
先是在後花園子里採摘了顏色正紅,嬌艷欲滴、色澤勻淨且香氣撲鼻的牡丹、玫瑰、芍藥、薔薇等花兒,剔芯留瓣,在石臼內搗碎後蒸疊出香露來。後又吩咐管茶房的老婆子將清水蒸餾——即將清水滾熱後壺蓋兒上的殘滴留下,無奈使這法子弄出來的水總不大純淨,煮了幾次皆不中用。二姐兒不免有些撓頭。
那老婆子原不大懂這些個,只為了討主人家的歡喜,少不得詢問二姐兒要那勞什子何用,二姐兒便說了意思。那老婆子聽了,因笑道:「二表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要的這東西我們這裡沒有,不如去問問管酒器的。因著老太爺和老爺喜好杯中物,每年秋天咱們家都自釀些酒水留著吃,興許管酒器的人能鼓搗出二表姑娘要的東西來。」
那老婆子不過是煩了二姐兒等人,卻又不好拒絕的推托之詞,卻叫二姐兒恍然大悟,少不得依言去煩管酒器的人。那管酒器的聞言,只得依樣照做。
好容易得了一翁純淨的蒸餾水。二姐兒又趁陳氏不留心,將她新買的上好雙料杭脂偷偷拿來,泡在煮沸的蒸餾水中,擰絞過濾,上火微烤——等陳氏發現東西「失竊」尋了來時,二姐兒等人早已將丟棄不用的綿胭脂「殘骸」「毀屍滅跡」,氣的陳氏跳著腳大罵二姐兒「白糟蹋東西,雷也要打的。」
劈頭蓋臉的罵過幾句後,陳氏眼見著甜白小瓷盒兒內的胭脂膏子果然殷紅如血、甜香撲鼻,不覺微微動心,遂用細簪子挑了些在手心兒里,用一滴清水劃開抹在唇上,下剩的便抹在臉頰。對鏡自照,果覺嬌艷欲滴,香氣盈腮。不免笑贊道:「果然比市賣的胭脂強一些兒。既這麼著,你們繼續玩罷,這幾盒胭脂我先拿走了。」
陳婉、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由不得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這一日閨中悠閒清靜且不必說。只說晚間陳珪家來,倒是另告訴了一樁喜事——
你倒如何。卻原來這些時日太子與諸位皇子針鋒相對,相互拆台。朝中因此風波不斷,少不得有些手段不乾淨,遇事不玲瓏的朝臣因此受牽連,或遭人彈劾被貶黜,或因事獲罪鋃鐺入獄,或見機不妙欲抽身而退告老辭官者,且不在少數。
於是三五日間,原本滿滿當當一個蘿蔔一個坑還嫌多餘的職位竟出了不少空缺,些微影響了朝政的正常運轉。
眼見朝中諸臣人心惶惶,不思埋頭做事只顧黨同伐異,一直作壁上觀的聖人少不得親自出面幾相敲打,從權制衡。且命六部相關主事人等推薦賢良,就補空缺,即刻遏制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局面。
太子與諸位皇子聞聽聖意,少不得偃旗息鼓。明面上收手了,暗地裡卻不忘在朝中各部安插心腹。聖人對膝下幾個兒子的明爭暗鬥心知肚明,眼瞧見各部報上來的這些人,就知道背後是誰在張目。更何況諸位皇子舉薦的這些官員,從秉性到資歷也各有各的不妥之處,聖人並不滿意,因而除自己看中的幾人外,余者皆留中不決。
於是神仙打架、鷸蚌相爭,持久不下,局面僵持之際,太子經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提醒,不免想到了陳珪。既想到了陳珪,又不免想到朝中的這一回鬥法——
平心而論,若說這一番風波乃由陳珪而起,未免高看了陳珪。可若是沒有陳珪這件事做油頭,他的幾位皇弟也不會這麼早的發難。更何況上元節鬥匪一事,陳珪舅甥在聖人跟前兒也是掛了號的。再看一看陳珪自入官後的履歷,雖沒有太大的功績,卻也可圈可點,堪稱漂亮。
最重要的是,太子也看中了陳珪接人待物的手腕兒。比如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此人,因出身名門,戰功顯赫,為人頗有些驕矜狂傲,剛愎自用。等閒人皆不入眼的。可這麼一個人,居然甘於同陳珪折節下交,又親自出面向自己舉薦他,可見陳珪平日里定然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兒。
太子喜歡的便是這樣的人物。更何況還有上元節的那麼一段香火情——陳珪可是仗義勇為,還因此舉家遭難的。官聲手段都有,想必到了聖人跟前兒,也說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便推他一把,做個順水人情兒,成全一段君臣佳話,豈不美哉。
太子這麼想著,果然把陳珪的名字報了上去。按理說七品的官員進六品的主事,原不必聖人親掌。聖上日理萬機,每日決斷朝中大事,向來只管朝中四品以上大員的任免,哪裡有工夫注目草芥之事。
可太子投其所好,使得聖人見了陳珪這個名字,不免又想起上元節白龍魚服的這一段韻事來。太子趁機又在一旁湊趣的說了些自上元節後,民間說書唱戲之人將這一段故事改編成話本戲折子於市井間傳唱,且著重描補了世人皆以此對陛下歌功頌德的逸聞,更叫陛下為之欣然。
太子既奉承的陛下極為受用,陛下亦少不得在感慨之余重拾了慈父情懷,因又想到太子在這一樁事中的無辜受累,免不得軟了心腸。御筆一揮,朝中原本爭執不下的幾位官員定免就此定下了。並苦口婆心的親自教導太子一番帝王為君之道。
君臣父子復又相得,且不必細說。
當下只說這一局是太子技高一籌,既辭別了聖上。太子轉頭便吩咐宮中太監至戶部傳話兒,在東宮接見了陳珪。君臣之間又是一番知人善任的冠冕堂皇,亦不消多說。只說陳珪出宮家來,倒是忙把這一樁喜事告訴了父母親眷,陳府眾人因此闔家歡騰。連帶府中家人亦因此多得了一個月的月俸。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氏便湊趣說了二姐兒等人鼓搗出上好胭脂膏子的話來,又將其中兩盒轉送給馮氏。陳珪就著馮氏的手看了一回,但見胭脂如血,香氣撲鼻。陳珪雖是外男,卻也曉得這幾盒胭脂比市賣的強不少,因笑贊道:「果然不錯。」
陳氏聞言,十分得意。仍笑說是二姐兒帶著姊妹們鼓搗出來的。那一番洋洋得意,全然忘了方才跳腳罵人之事。
陳珪笑眯眯的看了眼妹子,旋即笑問二姐兒道:「好端端的,怎麼想起弄這個來?」
二姐兒因笑回道:「前兒看一篇古籍,因看到裡頭有記載繪畫所用紅顏料的製作方法。我想著胭脂與紅顏料的意思大概是相通的,便因此弄了些。誰想就成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撫掌笑贊道:「這話很是。看來咱們家的二姐兒不但不是個死讀書的,亦且心靈手巧。既這麼著,也別白費了這份天資,明兒我便吩咐陳禮多采買些相關書籍,只要二姐兒喜歡鼓搗這些,由著她去便是。很不必拘著她。」
陳家的家教,向來不以稚兒歲小便敷衍塞責,更不會拿著世俗規矩大道理壓人。所以便養出陳珪這麼個善於鑽營且八面玲瓏的,又養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教規矩只顧自己遂意的。這樣的人,性子好便好在機敏靈活,不拘泥於世情,因而手段多端,不落窠臼。可若說不好,也是太習慣於劍走偏鋒,投機取巧,恐怕不如秉性沈穩者扎實穩當,就算沒有大富大貴,也不至於大起大落。
不過這些都是閒話,暫且不說。
只說陳氏聽了哥哥這一番話,倒是心中一動。一壁手內擎著個盛著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兒把玩,一壁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叫二姐兒閒著無聊鼓搗著罷。倘或弄得好了,咱們家從此不用市賣的。再多一些兒,便拿到鋪子上賣些閒錢,給她們姊妹買糕吃。」
眾人聞聽此言,因笑道:「又促狹了。咱們家哪裡就缺了她們姊妹的糕點吃。」
說說笑笑間,夜已深了。眾人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陳府主子們上班的上班,進學的進學。馮氏打點過了家務,便同陳氏齊至上房陪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說話兒。說了沒兩句,便有門上的小子來報裕泰商行的常友貴常管事帶著家眷來了。
陳老太爺見狀,少不得吩咐將人引到正廳吃茶,因陳珪不在家,自己則換了見外客的衣裳出去相陪。馮氏亦帶著婉姐兒並管家媳婦子至二門上迎客。陳氏與兩個姐兒守孝在家,倒是不必出去的。
眾人原以為常管事不過是尋常拜訪。卻不曾想,常管事此番過來,卻是給陳家帶來一場富貴的。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0
☆、第三十四章
當下卻說常友貴與陳老太爺在外間書房見了面,不免笑意寒暄,談古論今,又品評了一段市井逸聞。待茶過三巡,常友貴方才提及正事,因說道:「老爺子也是知道的。區區不才,現在裕泰商行忝為管事。我雖無甚本事,我們東家卻是個八面玲瓏,財通南北的人物兒。旗下更有一支出海的商隊。每年來往三四回,專司將本朝的茶葉,絲綢以及瓷器等物運往海外,販回西洋的機括、玩意兒乃至西洋藥。這一來一往,獲利頗豐。這且不說,只說我們東家又是個廣結善緣的妙人兒,每年商隊出行,專有幾艘船騰挪給朝中世卿貴宦之家。如今天氣和暖,又是商隊出行的好日子。只可惜我們東家現在杭州一帶處理機密要事,竟不能回。遂命我與諸位大人接洽並打點諸事。我便因此想到了貴府上……」
常友貴一氣說到這裡,不覺笑眯眯的看向陳老爺子,語氣頗為和緩,又有點兒得意的問道:「不知老爺子可有興趣參一股啊?」
陳老爺子聞聽這話,心知常友貴是想送他一場富貴。心中自然是動容的。誰嫌銀子燙手呢。可是轉念一想,不免又有些猶豫。因說道:「好叫小友得知,寒門小戶,比不得那些仕宦大家。我雖不是這個行當里的人物,卻也深知,歷來海上生意,獲利頗豐可本錢也厚。比如貴東家的這一條線,恐怕一股至少也得幾萬兩銀子……這卻是我們不能的。」
「哎,」常友貴聽了這話,知道陳老爺子是誤會了,忙擺手解釋道:「是我的話沒說明白——說句不怕老爺子見笑的話,雖然這支商隊是我們的,可若說起東家留給朝中大人的幾艘船,別說是我,恐怕連東家也是不敢自專的。總是那幾位大人自行商議了,方才知會我們一句半句的。為的不過是下面的事兒好做。我們也都知道,他們那些人,加股減股的,這當中考量的可不僅僅是本錢豐厚了,還得看身份、資歷。好難纏的。我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從虎口裡掏食兒?」
「我的意思……只是我們這些經手的底下人,包括跟船的那些個,來來回回,總不好空走寶山一趟的。因而趁此機會,攢些股本夾帶些兒個。也是東家、貴人們吃肉,我們跟著喝湯的意思。東家也是知道的,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那是個最寬厚慈善不過的人,向來體恤我們底下人的不容易。」
所以常友貴的意思,是問他願不願意跟著夾帶些物件兒,賺些個零頭罷了。
陳老太爺恍然大悟,不覺笑贊道:「你們東家果然不俗,也難怪生意鋪的這麼大。」
當下又謝過常友貴時刻想著他們。常友貴聞言,忙笑著謙辭,只說自己是「知恩圖報」,又說天緣湊巧,如若不是陳珪舅甥俠肝義膽,又「怎能與貴府上結交?」
大家彼此一來一往,倒是越說越投契。常友貴便趁此機會將商船往來打點之事略略說了一遍。
陳老爺子也是知道海上風險大的,每常聽到或有海上風暴掀翻了幾艘船,致使商行血本無歸等事。心下存疑,倒不好問出口,末了致使笑著拖延道:「我年歲大了,現下總不管事。只不過有的吃便吃一口,有的玩便玩一回,安享晚年罷了。現如今家下大小事務,總得犬子說的算。可否等他家來,我同他商議一番?」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常友貴自然笑應。又笑說道:「……也並不著急,這一番打點總得月余方能全事。」
於是爺兒們兩人默契的不再多說。反而轉口談起朝政時局來。那常友貴雖是商行管事,但平日里奉承權貴,結交天下,眼界見識自然不俗。且他身份所致,更是對京中各仕宦權貴家的私密事知道的不少,陳老爺子同他細談一番,倒也獲益不淺。
當下且不言二人,只說馮氏帶領著婉姐兒並家下媳婦人等,接出大廳,將常家太太一行人引入上房。雙方女眷廝見畢,常家太太因見著二姐兒俏生生立在陳氏身後,不免笑道:「二姑娘可大安了?上回登門,不曾想二姑娘病著,我們怕叨擾了二姑娘,也不敢相見。」
說罷,又命自家女兒再上前見禮,謝過救命恩人。
那常家小大姐兒雖然年僅四歲,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卻也深知二姐兒對她的救命之恩,忙上前行過萬福禮,口內說道:「金杏謝過姐姐救命之恩。」
二姐兒亦忙上前還禮,口內笑道:「見過妹妹。」
雙方廝見畢,各自歸坐。陳老太太細細打量常金杏一回,因笑道:「我瞧著常姑娘這一回氣色倒好,並不像上回相見,小臉兒蒼白消瘦,且總是現出驚懼之色。」
常家太太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因說道:「小孩子不經事,想是嚇壞了——別說是她小孩子家,便是個尋常的大人,遇見了那樣的事兒,又是受驚又是受傷的,也難免會驚懼害怕。這些日子也還好了,早先幾日,晚上睡覺還做噩夢呢,又是哭又是吵,我們在旁聽了,心都要碎了。」
說罷,又是一疊聲兒的感念陳府。陳家眾人聽了,也不免想到早幾個月匪類深夜縱火一事,少不得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馮氏在旁,生怕大人們說這些話,小孩子聽了存在心裡,夜間驚怕。忙開口笑道:「我們大人說話,小孩子一旁坐著也沒趣。不如叫婉姐兒帶著她們去後頭玩,何如?」
眾人聞言,皆笑著附和。
陳婉忙站起身來,一壁笑應,一壁欠身告退。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並常金杏自後門離開。
眾人且躬身告退。尤未走時,常金杏極其自然的將手塞進二姐兒的手內,小姊妹兩個手拉著手離開。
房內大人們見了,不覺相視一笑。馮氏尤囑咐道:「你們自去玩罷,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這便吩咐小丫頭子將茶果點心送到婉姐兒屋裡,你們若再要什麼,只管要去。不可拘束了才好。」
眾姊妹皆笑應。一時轉出上房,沿著抄手遊廊過月洞門,逶迤行至東院兒陳婉的閨房。路過花園子時,常金杏因貪看園中花草,不覺站住了。陳婉見狀,因笑道:「天色正好。這麼好的天兒,倘或只在屋裡說話,倒把韶光辜負了。莫若叫小丫頭們將茶果點心送到花園裡來,咱們便坐在亭子里說話兒可好?」
常金杏聽了這話,很和心意。卻礙於自己是客人,少不得客隨主便,不免眼巴巴的看著大姐兒和二姐兒。
大姐兒與二姐兒自是知道待客之道的。何況她們也覺著屋中憋悶,竟不如外頭的好,因而笑應。
陳婉見狀,少不得回頭囑咐跟著的小丫頭幾句話,那小丫頭應了,旋即轉身而去。
一時回來,身後果然跟著一串的小丫頭子,皆手捧茶盤,上頭擺著瓜果點心。另有兩個小丫頭子抱著清水巾帕與輕薄錦褥坐褥,在亭中欄桿與石桌石凳上皆抹了一遍,又鋪設了,方才請幾位姑娘入座。
大姐兒因拉著常金杏細問寒暄,「幾歲了」「可讀過書不曾」……
一時又笑問:「你為什麼叫金杏兒?」
常金杏想是嘗答應這句話,此時見大姐兒問,亦笑回道:「爹爹說金這個字的意思極好。像我們家這種買賣人,一年天南地北的走,為的不過是金銀二字。我媽懷我的時候,又極愛吃酸杏兒,所以便給我起名兒叫金杏。」
一篇話下來,倒是比旁的話順暢多了。
說罷,又笑道:「我家還有個小妹妹,今年才十一個月大,叫金桔——」
一句話未落,二姐兒接口笑道:「不必說了,定是令堂懷你小妹妹的時候,改了口味,愛吃桔子了?」
常金杏笑嘻嘻的道:「正是如此。二姐姐好聰明。怪道見了壞人也不怕。」
眾姊妹瞧她說話天真,憨態可掬,不覺莞爾。
一時歇口吃茶,常金杏恰是小孩子的口味,總嫌茶水清淡,只不過略嘗了一口,便撂在一邊。倒是撿了兩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吃了。
陳婉等人也不甚喜清茶之味,不過是待客所用罷了。二姐兒眼見著園中盛開的玫瑰花兒,不免想到書中起了大故事的玫瑰清露,心下微動。
只聽常金杏又笑嘻嘻的指著園中被採摘了泰半的玫瑰花叢笑問道:「怎麼花兒這麼少?我家的就多。」
眾姊妹見問,不覺相視一笑。陳婉忙開口將昨日如何採摘鮮花,如何蒸疊香露,如何淘澄胭脂膏子一節詳詳細細的說了。那常金杏正是淘氣憨玩的年紀,聞聽此言,煞是羨慕,忙拽著陳婉的衣袖輕搖,開口央告道:「好姐姐,下次帶我一起罷?」
陳婉看著常金杏眼巴巴的模樣兒,忍不住又是好笑。只是不敢自專,便看向二姐兒。
二姐兒也喜常金杏的為人,便笑道:「你若喜歡,時常過來就是了。我們姊妹閨中享樂,每天都有好玩的。」
常金杏大喜,忍不住又捻了一塊奶油松瓤卷酥吃盡了。
姊妹們又說說笑笑了一回,便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飯。眾姊妹笑著回至上房。
欣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常家眾人方才作辭。
至晚間陳珪家來,吃過晚飯,陳老太爺示意馮氏打發了家中小輩自便,方鄭重其事的將白日里常友貴在書房的那一席話原原本本說了。
一席話落,陳珪尚未答言,陳氏急急火火的搶話兒道:「這是好事兒,為什麼不願意呢。難道還嫌銀子咬手不成?」
陳珪笑看著妹子,便說道:「妹妹只看到了好處。卻不想咱們憑白受了他這一番好處,將來如何回報才是?常管事說的倒好,只是這船隊究竟不是他家的,他上頭還有一層主子呢。再者說來,世上總沒個一定的事兒,倘或商船在海上遇見了風浪,咱們可不是竹籃打水了?」
因又道:「咱們可不比那些個仕宦大家,底子厚。便白丟了幾萬兩銀子,也不動根本。咱家別說損失個幾萬的,便是沒了萬八千的,恐怕就揭不開鍋了。」
眾人聞言,方覺出不是來。陳氏也低頭不語。
陳珪看著眾人,卻又笑道:「不過我的意思,倒是答應了好。就像妹子說的,誰還嫌銀子咬手不成。成日家患得患失的,終究沒個意思。」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便又笑道:「正是這個意思。老大方才的話乃是老成之言,自是不錯的。只是常管事的話終歸是好意。我們若一口回絕了,也不好。家下里倒還有個幾千兩的存銀,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了。不如送到常管事處,賺了更好,賠了,家裡尚有田地鋪子,一年的收益也夠嚼用的。」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
當下又閒敘了盞茶工夫,方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不提。
陳珪向來是個雷厲風行,說到做到的人。既覺著常友貴的提議不錯,便叫馮氏打點了庫上的存銀,共兌換了五千兩的銀票,趁著沐休之日,親自送到常友貴的府上。因又笑向常友貴提及何日有空,須得見一見裕泰商行的東家才好。畢竟是拖賴著裕泰商行的船隊,方有這一筆進項。
常友貴也知道陳珪雖然官兒做的不大,卻因著一番際會,真正入了貴人的眼,連日來端得炙手可熱,恰是朝中一等一的風雲人物。
常友貴自忖東家是最喜歡結交這一類能人的,當下便是又一套的奉承好話,更陪著笑道:「我們東家對陳大人也是神交已久。只是近日在南邊兒辦事,不得空回來罷了。倘若東家回來,必是要到貴府上拜訪的。」
陳珪便笑道:「你我相交已久,又因著這一番際會,總是稱呼的這麼外道,顯見是生分了。我表字如璋,你叫我如璋便是了。」
「這不好,這不好,」常友貴擺手搖頭,口內一疊聲的說道。
到底是官商有別,縱然陳珪有心折節下交,常友貴終究不敢造次唐突。想了想,便賠笑提議道:「不如我稱呼您陳公罷。陳公叫我友貴便是了。」
陳珪笑了笑,也不勉強。兩人又閒談了一番風月佳話,陳珪方才作辭。
回至家來,只覺夏日融融,身上穿著的綢衫經過這一番折騰,早已汗津津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
陳珪一壁換下衣衫,一壁叫水。只見髮妻馮氏裊裊婷婷地端著一個黑漆填金海棠花式的小茶盤。盤內放著一隻青花瓷的米分白官窯蓋碗,碗內盛著小半碗胭脂一般的汁子,湊近前來,但覺甜香撲鼻。
陳珪不免納罕,因問道:「這是個甚麼東西,不像葡萄酒,也不像酸梅湯,胭脂一般,倒是好顏色。」
馮氏便笑著賣了個關子,因道:「你先嘗嘗,覺著怎麼樣?我再告訴你。」
陳珪便是一笑。他恰好在外頭走熱了,當下也不多說。伸手接過蓋碗一飲而盡。霎時間,只覺心中一暢,頭目清涼。脫口便贊道:「好痛快。」
說罷,又笑道:「這究竟是個什麼,還有麼,再來一碗。」
馮氏便笑道:「還是二姐兒鼓搗出來的。說這叫玫瑰露。將晾乾的玫瑰花瓣放在砂鍋里熬煮,再放入冰糖,熬出來的汁子兌入糖桂花攪拌均勻,封在小瓷翁里用井水灞著。想吃時,舀出半盞來和水兌了,吃一碗下去,滿口清甜不說,連心裡都暢快起來。」
說罷,招手兒叫過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吩咐道:「再給老爺兌一碗來。」
那小丫頭躬身應是,捧著茶盤蓋碗走了。
陳珪便笑道:「好個二丫頭,也沒見咱們家有誰這麼圖享用的。也難為她怎麼想的出來。」
頓了頓,若有所思的道:「我嘗聽聞外頭有進上的清露,端的精緻香妙。是用西洋的小玻璃瓶兒裝著。那麼巴掌大的一個小瓶兒,金貴著呢。待要吃時,不過舀出一茶匙兒來兌一碗水。也不知比之二姐兒的玫瑰露,又如何?」
馮氏便笑道:「你太肯多想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哪裡能比得上進上的東西。」
陳珪聞言,也是哂笑。仍說道:「不拘怎麼說,都是好東西。我真是沒想到,二姐兒能有這個天分。」
因說到這裡,少不得又提及家中女孩兒們的功課來。陳珪仍對吳先生的某些舉措心有餘悸,不斷囑咐著馮氏,「你可瞧著些,讀書認字不怕,別學那女先生的呆氣。」
馮氏便笑道:「這還用你提醒,我們早防著了。」
當下便將陳氏提議吳先生教她們看賬本兒,馮氏又教導管家務之事說了。
陳珪向來只留心陳橈的學問進益,聽如此說,便也罷了。
夫妻二人又說笑了一回,便聽外頭忽的吵嚷起來。不免住了口。起身看時,卻原來是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口內仍是喝罵不休。
☆、第三十五章
因查賬目便露端倪,陳珪苦心兩牽紅線
馮氏見狀,少不得迎上前去,細細問了一回。方才得知,原來是陳氏的嫁妝鋪子出了問題——
事情還要從陳氏苦思冥想,央求吳先生教姑娘們看賬本兒說起。
既學了看賬,總得先找出幾本賬來瞧瞧,才好熟能生巧,學以致用。吳先生教看賬時,用的便是陳府賬房裡廢棄不用的舊賬本。且命姑娘們堂上抄錄了,不時溫習。
至於打算盤算賬之事,吳先生也不大通,何況她本就是目下無塵,清高自詡,不理俗務之人。礙著主家的央請教姑娘們看賬已屬不易,下剩的掂斤播兩,家務人情等事,她也著實不能了。
陳氏見狀,只得吩咐家下賬房內的管家媳婦教幾個姐兒打算盤。其後心血來潮,又將自己的嫁妝賬交給大姐兒和二姐兒——這樣的舉動,原不是為查賬,不過是想兩個姐兒學以致用,多加練習罷了。卻沒想到一本賬通算下來,竟叫二姐兒查出了賬目中來往不清的貓膩兒。
若說二姐兒這一番查賬,原也沒想弄出甚麼石破天驚的動靜兒來。不過陳氏拿來的嫁妝賬著實記得混亂不堪,就如後世的流水賬一般。叫二姐兒算的頗為頭疼。
為了圖便宜,二姐兒索性在盤賬時,將所有賬目明確列出支出、收入兩項來。心裡忖度著只要最後出入相抵,收支平衡也就罷了。誰曾想記賬的人糊裡糊塗,一本賬算下來,最後的收支兩項根本對不上賬——這麼一來,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妥來了。
何況陳氏除了目不識丁,心思靈巧細膩處,更比旁人多了幾分算計。哪裡又是蠢人呢?眼見賬目不對,陳氏即命下人召回鋪子上的管事——也並不吐露心中疑惑,只隔著窗扇,一長一短的詢問起市情來。
要說這位管事,也算是陳宅的老人兒了——當年可是陪著陳老太太嫁到陳家的陪房。早些年著實幫著陳老太太料理過幾項扎手之事,深得老太太的信任。後來陳氏出嫁,陳老太太給陳氏選擇陪嫁之人,又把這一房人送給了女兒。
陳氏因著陳老太太這一層關係,對那管事也算敬重有加。且她目不識丁,又是深宅女眷,向日里不聞外事。只見自從這管事接了她的嫁妝鋪子後,不拘豐年荒年,這鋪子上的收益每年都有所增益。心下便十分滿意。況且每到年下,那管事也是痛痛快快送來賬本任她盤賬,從不拖賴。陳氏見此,越發深信不疑。
目今卻從女兒口中得知這個管事並非她所想的那般忠心得用,陳氏心下又恨又氣,面上卻愈發的春風如水,雖有盤詰之心,口氣卻愈發和緩,只跟閒聊家常一般。那管事也沒料到二姐兒小小年紀,又是初學看賬之人,竟然能查出他的壞賬來。更沒料到陳氏這個炮仗脾氣的人,竟能按捺下心頭火氣,與他虛與委蛇。因而說話間不曾留心,三言兩語,便叫陳氏看出了端倪。
不過話又說回來,倘或那管事當真八面玲瓏,做事滴水不漏,恐怕也到不了陳府上了。
閒言少敘,只說陳氏打聽明白了賬本的事,知道自己每年竟少收了那麼些銀子,由不得心如刀絞,撕心裂肺的一般。卻礙於陳老太太的顏面,雖恨不得登時捆了那沒王法的東西抄家見官,又強忍著不發作。
只是她縱然嫁過一回,受過一些磋磨,孀居在家,到底秉性不改,仍是青年小姐的驕縱脾氣。耐著性子將那管事打發走後,仍舊咽不下這口氣,好容易等到了陳珪家來,立時風風火火蠍蠍螫螫的跑到哥哥屋裡討主意來了。
陳珪原就是官場中混久了的老油子,深知「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徒」的道理。聞聽妹子這一篇話,並不以為然。倒是對妹子口中二姐兒「將收入支出兩項明確列出對照」的小巧工夫頗感興趣。當下尤笑問二姐兒道:「這法子雖然簡單,卻清晰明瞭。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二姐兒尤笑嘻嘻的說道:「這有什麼難的。當日吳先生教我們看賬本,上頭都記著某年某月某日收進了多少錢,某年某月某日又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庫中還剩甚麼東西,大都是一出一入,出入相抵罷了。我便想了,這所謂的記賬,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不論賬目大小,賬目多寡,賬目繁復,左不過是‘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倘若不相等,就是當中出問題了。所以媽叫我們算鋪上的賬,我眼見賬目出入不符,便知道必定有人記錯了賬。」
二姐兒所言之事,不過是化用了後世借貸記賬法中「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的記賬規則,原不過是大家熟爛於心的老法子罷了。卻沒想到這時的人算賬記賬,卻沒摸索出這些膾炙人口的小口訣。
只見那陳珪聽在耳中,竟如醍醐灌頂一般,口內反反復念叨了好幾遍,由不得面露激賞的打量著二姐兒,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陳珪原在戶部當差,整日里慣和賬本算盤打交道的,這麼簡單明白的一件事兒,他算了這麼些年的賬,竟然都沒理論。今日卻叫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輕易說出來了,怎不叫他稱奇道絕,越發覺察出二姐兒的不同凡俗來。
復又想起二姐兒這麼個天資聰穎,伶俐通透的人兒,竟然身為女兒身。倘或是個小子,恐怕一二十年後,總能立一番事業。當下不免唏噓感嘆,摟著二姐兒入懷,不斷說道:「可惜了了,要是個小子,再多讀幾年書,指不定就能光耀咱們陳家的門楣。」
當下又就著「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這兩句話,一長一短的詢問起二姐兒。
二姐兒顧忌著自己年紀還小——方才已經不謹慎露出行跡來,此刻斷不肯再多說什麼。畢竟偶爾的一句兩句慧言出口,人家只當她聰明伶俐,處處留心。倘或她小小的年紀,卻生而知之說出一套長篇大論的記賬法來,只怕別人不說,家裡人也當她做妖魔附體了。
那陳珪只不過是閒聊說話,也沒指望二姐兒再說出甚麼金科玉律。二姐兒雖有心藏拙,卻也喜歡舅舅言辭詼諧,談吐風趣。一時間舅甥兩個倒是聊的頗為投契。竟把個旁人別事丟到腦後。
陳氏坐在一旁,眼見著兩人聊個沒完沒了,由不得火急火燎的打斷道:「你們一般的也罷了,又不是幾年沒見過的親戚,哪裡跑出這麼些說不完的話。好哥哥,你快些給我出個主意,如若不然,我可要惱了——那可是小一百兩的銀子。我一年的田地租子和鋪子收益加起來,也不過二百兩多一些罷了。哪裡擱得住他這麼監守自盜。」
聞聽妹妹口裡竟然說出這樣文雅的詞,陳珪忍不住笑道:「妹妹這些日子同吳先生讀書認字,倒是沒白費工夫。眼見著也能出口成章了。」
話音未落,只見陳氏柳眉倒竪,滿面慍怒的模樣,由不得擺手安撫笑道:「罷,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你只管交與我,哥哥必定給你處置的妥妥當當,不叫你操一點子心。」
陳氏聞言大喜,忙奉承了陳珪一車的好話。俄而又面露猶豫之色,向陳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裡……」
陳珪因笑道:「這點子瑣碎事,很不必告訴她老人家。混過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氣。」
陳氏聞言,連連點頭答應著。因想到來時忍不住喝喝罵罵的模樣兒,又後悔不迭——光顧著心疼銀子受委屈了,竟忘了這一回事。雖是在哥哥的院子里發作,少不得有人長嘴長舌,倘或一句話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兒,倒不好了。
陳珪打量著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當即笑眯眯的寬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沒有多嘴多舌的。何況東院兒離著老太爺老太太的上房且遠,他們必定聽不到的——即便是聽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隨便找個由頭褶過去,也就是了。」
說罷,不知想到了什麼,兀自開口勸道:「只是你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這幾日我瞧著,你竟是越發氣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們憐惜你寡婦失業的,少不得遷就一二。等到來日另嫁人了,況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陳氏只顧想著那筆嫁妝銀子,沒留神陳珪話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聽著哥哥的規勸,口內唯唯答應。
陳珪眼見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倘或真有那麼一天,少不得要煞費苦心的調、教一番,才好擰過這性子來。當下卻沒這工夫,因想到二姐兒之事,少不得又勸道:「世人以女子貞靜為要,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識字針黹女紅且還罷了,閨閣之內,若是太過精通於庶務算盤,總歸不是什麼好名聲兒。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誡一番,很不必外傳才是。」
這話倒是正經。陳氏聞言,忙肅容以待。馮氏也忙開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們亂說話。」
陳珪點了點頭。當下又說了些閒話,已至掌燈時分,眾人便齊聚著到上房去吃晚飯。
陳氏察言觀色,果然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東院兒里的一番聒噪,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陳珪家來時,徑自轉到陳氏所住的廂房,從靴掖中掏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陳氏跟前兒,伸手敲了敲銀票,笑眯眯說道:「我已同何財說過了,這是他補給你的銀子。雖然同他這麼些年貪下的銀子相比,仍不到半數。可水至清則無魚,我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為了幾兩銀子,就喊打喊殺的,倒不是積善積福的意思了。況且老太太年歲也大了,那也是立過些功勞的老人兒,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見了幾張銀票,先是一喜。復又聽到陳珪的話,又覺不甘。思前想後,只得訕訕說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陳珪見狀,又笑道:「不過我也敲打過了。只說前事不究,可從今往後,他鋪面上的賬目,我會親自盤算。到時候若再有不妥……那他這幾輩子的老臉,可都丟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們當主子的既然仁至義盡,他要是不懂得收斂,也就不能怪我們不顧情面了。」
陳氏聽了這話,方才欣然笑應。口內仍說:「合該如此。還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貪我的銀子,皮不揭了他的!」
陳珪也不說話,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妹子發作。且等到陳氏翻箱倒櫃的從箱子底兒淘澄出一隻黑漆填金嵌螺鈿花鳥圖案的木質小盒子來,掀開盒蓋後,將這將五百兩銀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將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兒,用衣物掩蓋上了,這才開口笑道:「妹妹這藏東西的習慣,這麼些年也沒變。家裡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這是藏給誰看呢?」
陳氏便笑道:「當然是防著外人了。既是家裡人,防他做什麼?」
陳珪笑了笑,倒沒再說什麼。溜著眼睛細打量陳氏一回,看似不經意的笑央道:「過兩日我要請同僚家來吃酒……妹子糟的鵝掌鴨信最好吃不過。還請妹子露一手,助我們吃酒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狐疑問道:「家下又不是沒有做飯的師傅婆子,況且嫂子的手藝也比我強。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麼刁鑽的口味,非得我親自下廚呢?」
陳珪聞言,兀自笑道:「說起來……這個人妹妹也曾見過的。就是上元節那日,同妹妹打過招呼的尤大人——從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賴著天恩,我倆雖是平起平坐,可若論起提攜之恩來,我總不好忘本的。」
陳氏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笑眯眯的看了陳珪一眼,拉長了音調的道:「哦,原來是他呀。」
說罷,又擰著纖細的腰肢風擺柳似的走了過來,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這麼精心盤算了。」
☆、第三十六章
陳珪打量著陳氏似笑非笑的模樣,仍舊裝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說什麼,我竟不懂。」
陳氏笑著指了指陳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兒的。你的心思,別當我不知道。不過看在那五百兩銀子的份兒上,我懶得同你理論就是了。」
陳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聽我的。將來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向陳氏詳盡介紹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狀況,因說道:「這位尤大人目今雖是四十歲的年紀,可他家中卻無子嗣,不過有一個嫡女並幾個庶出的毛丫頭罷了。皆不成氣候。妹子倘或能嫁進去,雖是繼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兒子來,便是嫡子,且是長子,屆時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寶。何況這位尤大人雖然年紀比妹子大了些,卻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豈不比外頭不知根底的人家兒強多了?」
陳珪一氣說了這麼些話,愈發自得的笑道:「按理說,尤大人這樣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續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經有好幾位同僚打著將自家女兒或妹子嫁過去的主意。不說女兒們一朝嫁過去便能得封六品誥命,只說尤大人這樣的姻親,誰家不想結一門呢?世人趨利避害,最喜燒熱灶,嫁給尤大人做續弦,可比嫁個窮酸秀才或舉人的強多了。妹子你想,哥哥這一番話可是在理兒?」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低下頭去,絞著帕子不則一聲兒。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既是這麼著,他為何不娶個雲英未嫁的閨閣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獻殷勤兒?沒得自討沒趣。」
陳珪聽了陳氏這話,知道她已動心,忙開口賠笑道:「所以我才說是天緣湊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讀書人,最是好風雅不過的。從前聽世人說娶妻娶賢,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罷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兒,尤大人便發誓要娶個絕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歡那等安分隨時,不通情理的木頭美人。只說在外頭的賢名兒是一則,倘或夫妻間私下相處,仍舊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沒趣。合該花前月下,舉案齊眉,那才叫不負平生。」
「……所以上元節時見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說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惱的話。其實在此之前,妹子去歲在京中各處禮佛祈願之時,尤大人便聽聞過妹子絕色之名兒,只恨不得相見。又見上元節後,我因仰仗天恩,如今與他平起平坐。他愈發動了意。只說咱們兩家做了聯姻,一則妹子是個絕色,深和他的意;二則妹子終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則我們兩家同氣連枝,將來在官場上也更好扶持……這豈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陳氏聽著陳珪這一篇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既從大義,又全私情,果真再沒個可挑剔處,當下不由得動心。自個兒窩著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兒來,當即冷笑道:「哥哥這會子說的太花亂墜,只怕是哄我呢!」
陳珪見狀,忙剖白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要是有這個壞心,立刻叫雷公打個雷劈死我。」
陳氏聞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滿面慍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兒的說這些話,也不怕爹娘嫂子惱了我!」
陳珪忙又笑道:「我沒這個意思,只不過見妹妹疑我,一時情急——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我不為你,卻為誰呢?你要是認真那麼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陳氏便道:「哥哥也別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話,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時想不到罷了。如今我說給你聽便是——歷來朝廷封贈誥命,由夫及妻,須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卻也是寡婦再嫁,當不得清白兩個字。所以這誥命於我,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恐怕沒那個福氣消受。」
陳珪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過來。不覺沈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慮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妹妹倘或嫁給了尤大人,即便沒有朝廷的誥命,也是六品官員的太太。有了實惠在先,外頭交際往來,只看著夫家的門楣行事,誰家女眷能那麼沒眼色,憑白開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說了些風言風語,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與旁人相干——更何況,真到了一定的份兒上,還有我給你撐腰呢!」
頓了頓,少不得又說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繼承了香火,多給尤大人生兩個大胖兒子。屆時咱們好生調、教下一輩,令他讀書識字,妹妹也不用愁沒有帶鳳冠霞帔的日子。」
那陳珪的一張口端的是舌燦生花,連太子與趙弼和那等聽慣了漂亮話的官場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曠神怡,何況陳氏一個沒出過二門的閨閣少婦。
當即哄得陳氏只是發笑,由不得展望開來。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大姐兒和二姐兒下了學,正牽著手一說一笑的走來。陳氏忙住了口,笑著迎到門口兒,因問道:「今兒都學了什麼?外頭天熱,才剛老太太打發蜜蠟送了好些果子來,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們回來吃。」
說罷,當即揚聲吩咐小丫頭子將果子端來。二姐兒擺了擺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媽叫丫頭兌一碗玫瑰露給我就行。」
大姐兒聽了這話,忙也說道:「我也想吃露。」
陳氏聞言,忙說道:「我叫她們去兌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買辦們進的新鮮果子,可脆可甜了。」
陳珪聞言,則笑向兩個姐兒打趣道:「瞧你母親多吝嗇,我在這裡呆了這麼長時間,又是辦事又是說話,連口茶水都沒得吃。你們回來,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見她是你們的親娘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說道:「我也是你親妹子。」
說罷,忙從桌上端起一隻青花甜白瓷的官窯蓋碗,笑向陳珪道:「哥哥吃茶。」
陳珪故意皺著眉頭道:「大熱天的,誰耐煩這個。我也要吃玫瑰露。」
陳氏無法,只得又叫丫頭們另兌了一碗露。將先頭端來的兩碗玫瑰露遞了一碗與陳珪,轉頭向二姐兒道:「把你的先給你舅舅,你等一會子罷,先吃果子。」
二姐兒點頭笑應。大姐兒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罷。我很願意吃果子。」
二姐兒便道:「不急這一時,姐姐先吃罷。」
又笑問陳珪道:「舅舅今兒怎麼得閒兒過來,舅母身上可好?」
陳氏生怕陳珪將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說出,忙向陳珪使眼色。陳珪雖然器重二姐兒生性伶俐,卻也沒想當著小孩子的面兒說她母親的終身大事,因笑道:「為的是前兒鋪子上的賬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補了五百兩銀子給你母親。」
說罷,又將如何見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誡,如何恩威並施,又如何放他一馬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因又笑道:「說起來,這還是二姐兒你的功勞。小小年紀,就能替你母親管賬賺銀子。如此聰慧標緻,將來也必定是個有福氣的。」
陳珪本是無心之話,聽在陳氏耳中,登時有些動容。心下更是盤算開來。只覺著以大姐兒和二姐兒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認個六品大人做父親,總比那個因得了馬上風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強百倍。
待到來日兩個女兒談婚論嫁——大姐兒因與張家從小兒便指腹為婚,也還罷了。待到二姐兒頭上,倒可以好好兒的籌謀籌謀,也不會辜負了女兒的伶俐聰慧。
向來女人為母則強。若說未思此事之前,陳氏對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慮過女兒的終生大事,這八分也變成了十分。
只是談婚論嫁這種事兒,向來都不能操之過急。何況尤大人雖滿了一年的孝,她當初可說要替趙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張揚出來的話,總不好登時反悔。為今之計,也只能再做籌謀了。
陳氏心下想著,面上卻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兩個女兒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讀書識字,家務人情上的話。因又說道:「下個月二十一是你們外祖母的壽辰。我想著你們如今也讀書識字,學過針黹女紅了。不拘手藝好不好,合該寫幾個字兒,繡些東西——哪管是一雙素面襪子呢,也是你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們覺著可好不好?」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當然說好。大姐兒因笑道:「媽放心,我們早想著了。頭一個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寫十來張壽字兒,準備集齊了一千個字兒,送給外祖母做壽禮。只是沒想到針線上的事兒罷了。媽既說了,我們立刻照辦就是。」
陳珪兄妹不妨三個女孩兒如此懂事孝順,不覺又驚又喜的道:「不愧是讀書知禮的大姑娘了。既有這一份心,你們這書就沒白讀。」
陳氏又說道:「既然每天都寫大字兒,很不必再添針線了。你們這麼懂事,長輩們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課那麼緊,如今又要籌備壽禮,倘或再做針線,愈發累壞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順的意思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聽了這話,只得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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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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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5-26 18:01
☆、第三十七章
當下且不言陳府闔宅預備老太太壽宴之事。只說過兩日後,陳珪果然在家中預備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陳氏則依兄長之言,糟了鵝掌鴨信佐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眼見尤大人對那一盤糟鵝掌贊不絕口,遂以藉口打發了一旁伺候的小廝,因笑道:「這可是我妹子的手藝,不知尤大人覺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陳珪的妹子絕色,早有求娶之心。況且平日間同陳珪閒談,也知道陳珪對此樂見其成,更願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長兄如父,況且陳家又是陳珪當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著,十拿九穩之心。當下聽聞陳珪如此說話,不覺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陳珪說道:「令妹的手藝,自然是不俗的。實不相瞞,這可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道糟鵝掌。旁人的手藝,斷乎沒有這麼香醇。」
頓了頓,因又說道:「如璋賢弟直接稱我為子玉便是。口口聲聲稱呼我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還罷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關係,著實外道了。」
陳珪見狀,也順水推舟的改了稱呼。
說罷,兩人又是相視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陳氏的風流綽約,不覺又是心魂一蕩。只聽陳珪又提起下個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壽辰,尤大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忙開口說自己必然攜帶家眷來給老太太慶賀壽誕。
陳珪又不經意的提起陳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聞聽此言,滿口的稱贊陳氏忠貞長情,實在不俗。
這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欣然飯畢,尤大人眼見時辰不早,當即告辭。陳珪苦留不住,親自送到了大門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轎子離開,方才回轉內宅,尋妹子陳氏稟報飯桌上的進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只說尤大人一徑家去,早已是醉眼朦朧,腳步踉蹌。至家來還未換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發丫頭來請。尤大人見狀,只得換了家常衣裳,服過醒酒湯來至上房。
但見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著眼鏡翻看一沓子名單——都是京中門第相仿的人家兒未出閣的女孩兒的名單。
尤大人見此形景,也曉得尤老太太要跟他說什麼。果然母子兩個稍微寒暄了幾句,尤老太太便切入正題。「喬氏已去了一年多了。我知道你的情長,何況為髮妻守一年的孝也是正禮兒。只是咱們家乃是官宦之家,平日里往來走動不好沒個正經主子招待堂客。我老了,精力大不濟,縱是有心,也無力了。有時候只覺著身子骨不爽,不願意見人,卻也不能推脫——總不好叫姨娘們管家待客的,外人瞧著也不像。況且媛兒這丫頭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總得家裡有個正經的嫡母,也好替她張羅操辦起來。這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輕易耽誤不得。喬氏便是泉下有知,也不想因著她的緣故,致使她的女兒出了什麼差錯。」
尤大人靜靜聽著母親這一篇話,又見母親拿了一疊從媒人那裡討來的名單與他看。尤大人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想太早露出眉目,沾帶了兩家的名聲兒。當下便將一沓子名單推了回去,因笑道:「母親放心,這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兒子豈有不放在心上的。這會子且不著急,兒子倒是有一件事兒,須得同母親商議商議。」
當下又提及陳老太太壽宴一事。
尤老太太也是知道陳珪這個人的。自然明白他早前是兒子跟前兒最得力的下屬,如今又仰仗天恩,與兒子平起平坐,更走大運的攀上了太子這條青雲之路。恐怕將來的前程也要比自己兒子更有著落些。
這麼想著,尤老太太沈吟一回,便說道:「如今陳家不比以往了。陳老太太的壽禮,也要加厚幾分才行。這倒不是什麼要緊事,我自會打點妥當,不用你操一點子心——當務之急,你還是著緊你的終身大事才好。不是為娘的說話囉嗦,你也知道,你如今四十來歲的年紀,膝下卻只有幾個丫頭,連個兒子都沒有。喬氏是個沒福氣的,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尤家的香火斷在你這一輩。如若不然,我將來閉眼了,也沒臉去見你父親。」
眼見母親的話如此嚴重,尤子玉想了想,總不好瞞的滴水不漏,叫母親憂心不說,只怕橫生枝節,倒不好了。
想到這裡,尤子玉不覺一笑,隨意坐在尤老太太躺的坐褥上,因笑道:「母親放心,這件事情我已心中有數。只是現在不能成罷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動,忙坐起身來,拽著尤子玉的手問道:「你這話是當真?若這麼說,你究竟看上了誰家的丫頭?不是為娘的口出妄言,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看上的不是公侯伯府、四品大員以上人家的嫡小姐,滿京城中還有誰家的門楣是咱們攀不上的?」
尤子玉又是一笑,想了想,便說道:「若說這家的門楣,和咱們家相差無幾,只怕比咱們家還略強些個兒。我也跟那家的人稍稍透了幾句話,聽那口風兒,他們家也是願意的。只是他們家現下有孝,暫時不好提親罷了。」
尤老太太聽著兒子的話,心下便開始盤算開來。只是不論她如何搜腸刮肚的想,也斷然想不到尤大人看上的並非哪家閨閣女子,而是已嫁了人又孀居在家的陳氏。
尤大人見狀,也不願說破這一層窗戶紙。母子二人各含心事的坐了一回,尤大人實在酒睏乏累,便起身回房安置去了。
展眼便到了二十一黑早。因陳珪這一年晉升六品主事,又攀上了太子這一層關係,端得在京中炙手可熱。得知這日乃是陳老太太的壽辰,別說尋常來往的親朋故舊,便是尋常沒往來的太子一系的官宦之家也都或送了壽禮,或親自登門道賀。
太子想是為了給陳珪體面,也特地在陳老太太壽辰這日派遣宮中的小太監送出一支沈香拐並福祿壽喜的金銀錁子各兩對兒。
東西雖不大值錢,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面。陳珪當下面南謝過了太子之賜,又請送東西的小太監們入席吃茶。來參加壽宴的賓客們見此行徑,也覺得與有榮焉。當下興興頭頭的議論起來。
陳府內宅之中,馮氏正忙著招待各府來道喜的堂客。因沒想到這一日來的人甚多——平常了來往的親朋故舊且不必說,就連往日請都請不來的人家也送了壽禮或親自道賀,這樣的絡繹不絕,人語喧闐叫馮氏慌了些手腳。這會子就看出陳府的人丁不足來了——滿府上下只有她這麼一個媳婦,陳氏雖是小姑子,卻是孀寡在家,不能在前頭招待。因而只在早飯後帶著兩個女兒給老太太磕了頭,便回房守靜去了。
好在女兒陳婉跟著學習管家也不是一兩日了。況且馮氏也早打算趁著這一次老太太過壽辰,交代陳婉兩件事兒,任她過過手,歷練歷練。這會子陳婉幫襯著招待各家的女孩兒們,以及張羅著管家媳婦們上茶上果子,舉止言談倒也十分妥當。
看在這些女眷長輩們的眼中,有心思的不免盤算開來。
尤老太太往年來參加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壽誕時,因兒子是陳珪的上峰,到的向來比較晚。今年因時移世易,倒是掂掇著來的比較早。見到正堂內幫著母親款待客人的陳婉,不覺笑向陳老太太道:「你們家的姑娘果然伶俐聰慧。這麼個剛過十歲的孩子,就能張羅的這般有板有眼,可見來日必然是個心中能拿定主意的。也不是誰家的小子有福氣娶了去。」
陳老太太聞言,忙笑著謙辭了幾句。尤老太太閒話間不免提到了上元節上大出風頭的二姐兒。眾堂客們也對聖上都稱贊不已的二姐兒好奇不迭。只是礙於陳氏母女正在守孝,不好叫出人來相看罷了。
更何況花花轎子人抬人,眾人因而都奉承陳家的家教好,所以女兒們都伶俐懂事,個個出彩。
其中便有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她們家是同管事常友貴家一齊登門的。很是看中了陳婉的模樣兒性情,意欲說給自家的小兒子。當下便笑著打聽起陳婉的年齡性情。
眾堂客們且都是伶俐人兒,雖然這位裕泰商行的管家太太並未明說,但眾人已知其意。當下有深知裕泰的富貴人脈樂見其成的,也有慕陳家前程或陳婉人品意欲自己聘娶的,不拘目的如何,都百般的稱贊陳婉的好兒,營造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炙熱氣氛。直樂的陳老太太笑口常開
正亂糟糟鬧的花團錦簇時,只見老太太身旁伺候的蜜蠟趁人不注意,悄悄走至馮氏的跟前兒,因說道:「剛才大爺在前頭派人來傳話兒,說趙家的人來了,要給老太太拜壽。大爺的意思……是問問老太太。」
馮氏聞言,心下不由得一沈。當即擺了擺手,示意蜜蠟退下。自己則到了老太太跟前兒,悄聲耳語一番。
陳老太太聞言,因想到趙琛死時兩家鬧得不可開交的局面,也不由得沈了臉面。
堂上眾人不明所以,眼見如此,也不覺悄聲斂息的看了過來。
☆、第三十八章
因著那一番前塵往事,陳老太太著實不耐煩與趙家人周旋。只是今兒乃是她的壽誕之日,人家又是打著給她拜壽的名義過來的,倒不好輕易拒人於門外。
何況滿堂的賓客堂客皆看在眼中,陳家如今炙手可熱,萬般不能露出輕狂的模樣來叫人說嘴。陳老太太想了好些,方才說道:「來者是客,他們既然來了,就請進來罷。」
馮氏答應了,徹身出至門外,即刻招過一個小丫頭子,至二門上傳了老太太的意思。
少時,果有下人引著趙老太太和趙琳之妻孫氏進入正堂。趙老太太眼見著堂內諸多女眷,有的釵釧精緻,衣飾貴重,有的按品服妝扮,愈顯尊榮,不覺的眼前一亮。那雙昏花的老眼尤其在諸位誥命的身上狠狠看了一回,方才笑向陳老太太拜壽道:「親家母好呀。這麼些日子不見,你越發硬朗了。」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冷不熱且不失禮節的道:「多謝惦記著。只是還請老太太慎言罷。你我之間,早已不是親家。」
說罷,又道:「既然來了,好歹是客,但請坐罷。」
又揚聲吩咐小丫頭子「看茶」。
趙老太太這一番前來,早已料到陳家的態度,也不在意,尤滿面堆笑的在旁坐了。倒是趙琳之妻城府沒有婆婆的深沈,聞聽陳老太太所言,臉上微微顯出羞惱與慍怒。口內便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雖然大嫂在哥哥去了不到百日便自請和離,可是我們趙家都沒把大嫂當外人看。老太太這麼說,豈不是見外了?」
一句話落,趙老太太心下一沈,便知不好。果然陳老太太面色陰沈了下來,一眼也不看趙琳之妻,直逼問著趙老太太道:「趙家果然是好家教。你我兩家雖已不是親家,可你我論年紀到底是上輩。豈有長輩們正說著話兒,小輩們就隨意插口的道理?我記著我們家姑娘當初嫁到趙家的時候,老太太可是很著緊規矩的。即便是我們家姑娘挺著幾個月大的肚子,還叫立規矩,折騰的差點兒小產。我還以為趙家的規矩就是這麼大。如今看來,倒是因人而異。」
一席話不咸不淡,語鋒卻是犀利,當即臊的趙老太太與趙琳之妻都不自在。陳老太太卻不曾見好就收,索性舊事重提的道:「有道是得了便宜別賣乖,我們家姑娘為什麼在女婿靈堂上便要和離,當中內情別說你我,滿京城十停人中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趙家族里更有公斷。縱然時過境遷,你們家想要將污水潑到我們頭上,也是不能的。」
當年陳氏自請和離時,趙、陳兩家曾因此事鬧得滿城風雨。因而在座的女眷們大都知道這一件舊事。即便不大知道的,悄聲向身旁之人打探一二,也都明白了。
這麼一來,眾人看向趙家婆媳的眼神不禁古怪起來。
馮氏早在趙琳之妻發難時已到了婆婆跟前兒,此刻見婆婆這般說話,忙捧了一杯茶水伺候陳老太太吃茶。又緊皺眉頭的向趙家婆媳問道:「今日是我婆婆的壽誕,你們若是來拜壽,我們歡迎。你們若是來鬧事,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也覺著趙家婆媳十分不像。忙開口相勸,「既從前是親家,如今做不成姻親,也不要成了仇敵。何況今兒是老太太高壽,你們口內說是拜壽,卻又牽扯出這麼一番不三不四的話來,什麼意思?」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忙辯解道:「老太太誤會了。我們今日過來,實在是誠心給您拜壽。」
這話倒是真切。實在是上元節陳家智鬥匪徒之事一出,他們便想過來的。只是心下明白,當初之事將陳家得罪的太狠,恐怕遞了拜帖,也進不來陳家的門。索性等到陳老太太壽辰之日不請自來,料想陳家籌辦喜事,總不好將拜客拒之門外的。
趙老太太算盤打的好,只是沒料到兒媳婦既蠢且笨,這麼沈不住氣,反倒輕易送了把柄與陳家。剩下的事兒,倒是不好提了。
只是再不好提,也得硬著頭皮說出口,否則今兒是為什麼來了?趙老太太心下暗嘆,看似不經意的轉移話題道:「怎麼不見陳氏和兩個姐兒?想是又在後頭多懶了,這可是他們不該。老太太壽誕之日,即便是懶怠動彈,也是不能的。」
陳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趙老太太一眼,口內不咸不淡的道:「想是老太太忘了,她們母女三人,如今還都帶著孝呢。今兒早上給我叩了頭,便去後面守靜了。」
因是兒子身死,趙老太太是母親,趙琳是弟弟——何況母子兄弟之間的感情又不好,因而趙家並不曾為趙琛守孝。所以趙老太太方才是當真忘了,如今聽陳老太太這麼一提,趙老太太心下大不自在。忙還口辯解道:「真真是沒想到,陳氏都不在我們趙家了,竟然還肯替老大守孝。可見不論她面上如何,心裡還是想著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的。」
聽到這句話,陳老太太大抵猜到了趙家的來意,心中好笑,面上淡淡說道:「這並不相同,一碼歸一碼。禮教大義總是不能錯的。」
趙老太太當然不肯任由陳家撇清關係,忙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一個打扮富貴,容貌清秀的三十來歲婦人笑著接口道:「這便是陳家的規矩了。論女兒們的教養,一步都不錯的。這一點,只從大姑娘身上就看出來了。」
說罷,又笑著指了指陳婉。陳婉有些羞澀的低了頭,神色舉止卻還落落大方。
陳老太太與馮氏看過去,說話的卻是裕泰商行的管事常友貴的媳婦。
聞聽此言,眾女眷們忙出聲附議。內中便有一人笑道:「這是自然,聖人親口稱贊過的,哪裡還有假呢?」
趙老太太忙接口道:「那也是我們趙家的孫女呢。話說起來,倒是好久沒見過兩個姐兒了,我怪想的,何不叫出來見見?」
趙老太太心下也盤算著,陳家人太難纏,可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卻是趙家的親骨肉。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她可是兩個姐兒的嫡親祖母。孝道禮義,難道她吩咐什麼,兩個姐兒還敢不聽?
說不得她今兒就要將兩個女娃要回去才好。
打斷骨頭連著筋,有聖人賞識,將來二姐兒的婚事必能多做一番籌謀,這樣的姻親也好叫她的孫子沾帶些好處,怎麼好叫陳家獨佔了這麼大個便宜。
這麼想著,趙老太太口內越發催促了起來。因又說道:「難道老太太是怕犯忌諱,既這麼著,我自去後頭見見人也好。」
陳老太太略微皺眉,同馮氏相視一眼。馮氏開口說道:「兩個姐兒還帶著孝呢。想是老太太不在乎黃道黑道,今兒還有這麼多客,衝撞了貴客倒是不好?」
頓了頓,又道:「何況今兒宴上人多,我們陳家寒門薄戶,都忙著在席上照應還照應不過來呢。老太太若是真心來拜壽,且請安心坐著吃一杯茶。如若不然……恕不遠送了。」
馮氏這話也很明白。你既然是打著拜壽的旗號來的,就消消停停拜壽。倘或還有什麼鬼主意來鬧事,就別怪陳家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雖然都對陳家母女比較好奇,可到底是來給陳老太太拜壽的。倘若是在平日,眾人不論心下如何作想,少不賠笑勸慰,好言答應。如今眼見趙家人來者不善,大家都不肯輕易的出言了。
半日,才有常友貴之妻忖度著趙家來意,笑眯眯說道:「雖說聖人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今兒乃是老太太的壽誕。大好的日子,還是忌諱些的好。想來陳姑太太與兩個姐兒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叩了頭,便避了開去。這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我們豈可辜負?」
有常家太太開了頭兒,眾人也都好說話了。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也忙笑道:「可不是麼。正經說來是給人拜壽,怎麼我瞧著這一舉一動都是來觸霉頭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友貴之妻頗為感念二姐兒救命之恩,且商人消息最為靈通。當初趙陳兩家為著和離一事又鬧得很厲害,常家太太很明白趙家人是怎麼待兩個姐兒的。何況陳氏和離歸家怎麼久,趙家且不聞不問,這會子偏又做出這副腔調來……
常家太太眼眸一轉,計上心來。雖故意用身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向少東家的太太耳語道:「想是太太還不知道。我可都聽說了,那趙家老太太雖說是生了兩個兒子,卻端得不把大房兒子孫女當人看。你倒陳家姑太太為何在夫君靈前便要和離。真要說起來,簡直是駭人聽聞……」
常家太太徐徐緩緩,便把當初趙老太太苛待大房,偏心二房,趙琳之妻入門後生怕大房生兒子,竟把安胎藥掉包成墮胎藥……等等瑣碎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聽的眾人愈發瞠目結舌,實難想象這世上竟還有這麼狠心的母親和祖母。
有道是虎毒還不食子呢,趙家這一番舉措,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當初那些事兒在長安城中鬧的沸沸揚揚,趙老太太早就有了陳家會翻騰舊賬的盤算。就算這會子說話的人是常家太太,趙老太太仍舊不懼,當即淌眼抹淚的道:「我知道當初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塗。直等到老大沒了,我才後悔。老親家,你即便是看在我這麼大歲數了,可憐可憐我,讓我瞧瞧兩個姐兒罷。」
趙老太太說的實在可憐,況且一大把年紀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當即便有面慈心軟的堂客承受不住,有心想替她說兩句,尚未開口,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
只見陳老太太並不接趙老太太的話,長嘆一聲,略顯疲憊的道:「可見你們這一家竟是安心不叫我過壽了。大好的日子,你們就這麼哭哭啼啼的,想是咒我死!」
說罷,尤顯憤恨的以拳捶腿,顫顫巍巍的向馮氏伸出手,馮氏忙上前扶住陳老太太。只見陳老太太滿面悲戚的道:「家宅不寧,叫大家看笑話了。既是安心不讓我過壽,今日不聚也罷。只是叫諸位太太白跑一趟,倒是我們陳家的不是。稍後再賠罪罷。馮氏,幫著我送客。」
一句話落,旁人尚且還不明白,趙老太太卻慌了。她可擔不起壽誕之上逼迫人家罷宴的惡名兒。這要是傳將出去了,恐怕他們這一房人必得千夫所指。
旁的且不說,只要陳老太太散了壽宴,回去做出一副氣病了的腔調來,外人不明就里,必定認為是她帶著媳婦氣壞了陳老太太。屆時大姐兒二姐兒沒撈回來,反倒令旁人誤以為是趙家咄咄逼人,陳家反倒成了受害人,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果然,陳老太太那一番話出口以後,堂上女眷們原本還有憐憫趙老太太年老糊塗的,這會子也都不是滋味起來——
不拘趙老太太是真的想孫女了還是另有籌謀,總不該攪了陳家的壽宴。陳老太太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還有幾年可活,趙家這麼著,著實不該?
因著陳老太太破釜沈舟的這一番舉措,堂上的人心向背立刻轉了風向。
那趙老太太自是滿面慌張的起來賠不是,又說自己沒有搗亂的意思,還請陳老太太不要如此氣大。又央勸堂上女眷幫忙勸說陳老太太,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便有外頭人通傳說「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都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回頭看時,果然有小丫頭子引著幾位年事已高,滿頭華發的老婦人走了進來。
只見當頭的一位目光森嚴的看了眼趙老太太,隨即笑向陳老太太道:「老壽星好呀。不請自來,還恕狂誕冒失之罪。」
這前一句話自然說的是自己,後一句話,恐怕是一語雙關,連帶著指著趙老太太了。
陳老太太見狀,方才放下了一顆心。當下端出了比敷衍趙老太太時,愈發熱忱了幾輩的面容笑言道:「原來是你們幾位老親家,你們肯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怪罪。」
說罷,又急忙請坐看茶。
那趙家族長的老妻一壁坐了,一壁瞧了瞧當地站著頗覺尷尬的趙家婆媳,明知故問的道:「原來是老嫂子和趙琳家媳婦。你們也來給老太太拜壽?」
☆、第三十九章
就在陳老太太忙著款待趙家來人的時候,陳珪也在前院兒張羅戲酒,與諸位賓客寒暄。直至所點的戲都接出扮演了,一時片刻尚能得閒,陳珪這才抽身而出,且向好友徐子川使了個眼色,央他幫自己周旋一會子,然後悄然至外書房,招待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
他吩咐下人泡了一壺上好的雨前龍井,親手替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斟滿了茶水,看著眾人束手束腳,滿面堆笑的接過茶杯道謝。陳珪心下自得的一笑,亦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略有些裝腔作勢的道:「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聽說宮中統共也沒得多少。陛下分了一半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賞了些給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前兒我去趙大人府上,趙大人見我也是愛茶之人,遂給了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請人,今兒諸位族老倒是嘗了鮮兒了。」
陳珪深諳拉大旗扯虎皮的道理,果然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聽了這一番說辭,面兒上誠惶誠恐的神色更勝。內中一位陳珪已經記不得名姓的族老忙開口賠笑道:「原來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怪道我們聞著味兒,就覺著比旁的茶都香。可見陳大人如今深受趙大人的賞識。我們也是拖賴了陳大人的光兒。否則,再嘗不到這樣的好茶。」
陳珪一壁聽著這位族老的奉承,一壁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水,又放在鼻端輕嗅了嗅,小啜一口,露出一副欣然享受的神情。半日,方才拉長了音調態度愜意的笑道:「哎,老先生說這樣的話就外道了。趙陳兩家,雖是因著一些小事起了嫌隙,鬧到現在連姻親都做不成。可好歹是幾輩子的世交情分。在我們陳家看來,還是很惦記這一份世交之情的。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在家母壽辰之日,邀請諸位族老前來。」
說到這裡,陳珪又想到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看似自怨語氣卻頗為親暱的向趙家眾人笑言道:「話說回來,咱們兩家也算是老親了。可是今年母親壽辰,我竟忘了給趙家下帖子——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還請諸位族老諒解才是。」
趙家眾人聞言,忙擺手搖頭,更替陳珪辯解似的笑道:「有道是貴人事多。陳大人如今深受陛下與太子殿下的看重,自然是日理萬機。像這些許小事,一時忘了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們,因著寒門位卑,況且又有那麼一段前塵……著實對不住貴府,也就不好意思登門了。」
陳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說的,沒得叫人臊得慌。俗話說的好,長日相處,豈有舌頭不碰牙的。再說句淺顯明白的話,得罪了我們陳家的又不是諸位族老及族人,現如今連朝廷辦案除謀逆之大罪外,也沒有株連的。朝廷都如此,何況你我?倘或為著一點子小事,就要同不相干的世交舊故們鬧的老死不相往來。可怎麼說呢?」
陳珪說到這裡,又看了一眼書房內連連點頭附議神色若有所思的趙家族人,因笑道:「不是陳某說句托大的話,老話兒講宰相肚裡能撐船。陳某雖非宰相,可也不是那等錙銖必較之人。只不過今年天緣湊巧,蒙聖人與太子殿下不棄,提升了戶部主事,不提分內的政務,便是往來結交之事亦憑空多了幾倍子,所以平日禮節上有所疏漏,還請諸位擔待罷——」
這句話還沒說完,趙家族人又忙賠笑應道:「那是,那是。」
趙家族長將陳珪的話放在心裡過了幾個子,又想到方才陳珪派人通知他們過來的緣由,不覺笑言道:「世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也是知道陳家的不易的。就說趙琛他娘罷,這麼些年行事言談也著實糊塗,只不過礙著她那麼一把子年歲——何況又是他們一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像今日這般鬧到老太太壽宴上的,著實太不像話。倘或任由她如此,恐怕也會連累趙家一族的名聲兒。但請趙大人放心,我們都曉得該怎麼做。」
聽到了趙家族長的應承,陳珪終於笑開了。他想了想,正所謂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要想利用趙家族長與族老們轄制趙老太太這一房人,恐怕也不能只靠官威恐嚇。長此以往,趙家眾人難免心生抱怨,倘或再惹出什麼事來,倒是有礙於他的官聲兒……
陳珪一壁想著,一壁又吃盡了一碗茶,這才笑道:「現如今我升了六品主事,不瞞諸位,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和七品以下的官員,所處之境大不相同。但是最令陳某喜歡的,便是朝廷六品以上官員的子侄可以入國子監習學這一條。只是我們家橈兒年紀尚小,還不到入學的資格。何況國子監對於監生們的學問考校的也很嚴格……」
趙家族人聽了陳珪這一番話,聯想到之前陳珪拜託的諸事,不覺大為激動。豈料陳珪話鋒一轉,因又笑道:「所以陳某同朝中好友子川兄商議了一番,決定兩家共同出資,建一座家塾,並聘請京中落第的舉人或守缺的進士老爺們來教書。如此一來,不但能督促兩家的子侄們好生習學,精益學問,也可以叫族中貧窮不能請師者,有一個可以清靜讀書的去處。使有天分資質的少年人不必為了衣食擔憂。倘或將來能有機緣科舉入仕,成就一番事業,也算是我們的功德。」
話說到這裡,陳珪又笑眯眯的看向趙家眾人,捧茶問道:「諸位族老若是不嫌棄我們這家塾廟小,也可以挑選族中天分好,資質好的子侄們入塾習學。陳某別的不敢保證,一視同仁則是一定的。」
趙家族長和諸位族老聽了這一句話,心下又是欣然又是失落。失落的是聽陳珪方才的口風兒,眾人還以為他要將國子監的名額讓給自己。不過轉念一想,以陳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所求趙家者甚少。今日陳珪能和顏悅色的待他們,不過是期望趙家能約束好自己的族人,別給他們添亂。這也是為了彼此的顏面好看。倘或趙老太太胡攪蠻纏真的叫陳家不耐煩了,陳珪也不是沒有法子應對。只不過屆時撕破臉,大家都難堪。既如此,陳珪著實不必用國子監監生的名額來拉攏趙家。原因無他,實在是趙家的實力還用不著陳珪如此放低身段兒的結交賣好兒。
再者說來,以陳家如今鮮花著錦之勢——旁的且不說,只說今日陳老太太壽誕,堂上往來賀壽送禮者莫不是長安城中數得著名姓兒的人物。倘或趙家若真的想不開要與之硬碰硬,只怕除了臉面上不好過,那些希翼著科舉入仕,光耀門楣的趙家子侄們的前途,便要愈發堪憂了——
畢竟朝中任免官吏,科舉排名是一則,候職補缺又是一則。哪裡是肥缺,哪裡是叫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名為補缺到任實則連流放都不如的壞缺……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內里的學問卻大。只要當權者隨口的一句話,壓根兒就用不著下面人違背朝廷律例,就能辦的漂漂亮亮的。
一想到這些個,趙家族長與諸位族老們登時悚然而驚。這也是方才陳珪拿腔作勢,威逼利誘的用意所在。
待諸位族老又驚又駭的失落了一會子,復又想起陳珪給的好處,不覺欣然。
如今趙家式微,族中連家學都供不起,何況請舉人或進士老爺來教書的好事兒?如今陳珪給了這麼一個好處,既能請到學問精湛的先生訓教子侄,又能免去日常的筆墨飯食。何況陳珪如今恰是炙手可熱之勢,有陳家這麼一層淵源在,將來趙家的子侄若真的僥倖高中——哪怕只是中了舉人老爺,待選候缺之時,只要陳珪能在貴人跟前兒稍稍進一句話,還愁他們沒官兒做麼?
不拘怎麼盤算,燒陳家這麼個熱灶,總比任由趙老太太作死,敗壞了兩家的名聲兒的好。
趙家族長一想到陳氏和離改嫁時,京中流傳至街頭巷尾的那些風言風語,便是好一陣頭痛。當下立即定了主意,忙開口應承下來。之後又是好一番的感激涕零,更是毫不隱晦的表達了投效之意。
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陳珪一直對趙家除趙老太太這一房外的族人沒有多大惡感,便知道趙家的族人大多是明白人。
既然明白,就不會做出太蠢的事情。看著面前行止乖覺,言談通達的趙家族長,陳珪甚為滿意。以至於接下來陳珪的態度也與方才故意端著架子的拿腔作勢大相徑庭,變得言談詼諧,舉止得宜,令人如沐春風。
趙家眾人因著趙老太太一事,生受了陳珪好一番的恩威並施。如今眼見陳珪又放下架子平易近人起來,不免受寵若驚,更有些束手束腳,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意思。
陳珪眼見著自己這一番舉措拿捏的到了火候,趙家族人已對自己又敬又畏,也就不再多做言辭。免得適得其反,更叫趙家眾人心底添了反感。
因著自家的橈兒過了年才十二,徐子川家的幾位子侄年歲大都相差無幾,陳珪便以此事為由,提醒趙家的族人在挑選子侄入學時,除天資品性之外,還得考慮年紀相仿才好,免得懸殊太過,反倒是耽誤了趙家子侄們的進學。
趙家眾人聞聽此言,唯唯應是。心知陳珪這麼做,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看重少年心性不定,更容易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因而挑選年紀較小的子侄入學,一來進學的時間至少十年八載,這麼一來,趙家想要借著子侄出息了便對陳家過河拆橋,陽奉陰違的局面便不會存在。
二則趙家天資聰穎的子侄們在陳家的家學里念了這麼多年書,只要陳珪不是刻意虧待,以致趙家子侄們心生怨懟。那麼將來就算趙家的子侄出息了,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作想,也萬萬不肯同恩人作對的。
種種舉措實乃陽謀,就算趙家族老們已經看透了陳珪的目的,也不得不甘之如飴的應了下來。
只是這麼一來,旁的不說,只說受了陳家這一番恩惠的族人,必然要與趙琛他娘那一房離心離德。甚至陳珪的手段再高超一些,恐怕十來年後,陳珪的話在趙家族中,比他這個族長的話都要有用了。
趙家族長一想到這些,由不得嘆一聲後生可畏。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1
☆、第四十章
趙家眾人在來之前,就有了約束趙老太太這一房人的打算,為的不過是不想得罪炙手可熱的陳家,以致給趙家招來禍患。
只是人心難測,趙家族老們縱然識時務,然被人逼迫至此,心中難免憤憤不平,只不過礙於陳家之勢,不敢宣之於口。這會子聽了陳珪的承諾,趙家族老們登時忘了先前被逼迫的一番屈辱,寬心之余,生怕陳珪又變了主意,忙當著陳珪的面兒,央求小廝至後院兒傳話給自家的女人們,囑咐其如何應對言談。陳珪見此形景,便知趙家眾人已然心悅誠服。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麼,又引著眾人回至席上吃酒。
這一番描述著實累贅,然屈指算來,亦不過是盞茶功夫,趙家眾人便在陳珪的言語彈壓下改了態度。略知曉內情的徐子川見狀,也由不得敬服陳珪雖然在書本學問上不如他,這人情達練的工夫上,卻也是他不如陳珪多矣。
當下且不言徐子川心中的百感交集。只說陳府後宅,趙老太太因著族中老嫂子們擺明車馬的攔阻態度,心內著實不忿。只是礙於陳老太太方才言辭強硬,趙老太太生怕她一時羞惱當真罷宴裝病,倒是不敢再提接兩個姐兒回家之事,
陳老太太眼見已壓制住趙老太太的氣燄,也就不再提及罷宴之事。待台上所點之戲接出唱過,便撤了酒席,另擺上飯來。笑請諸客入席。
堂上眾女客們見狀,便也心照不宣的對趙老太太一家人視若無睹。當即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向老壽星敬酒賀壽不必細說。
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眼見時辰不早了,眾人方開口告辭。陳老太太命馮氏帶著家中女媳人等直送出儀門外,眼見著各府的車輛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陳氏母女直待客散盡了方從房中出來,至正房給老太太再叩頭。因著是老太太的壽辰,陳氏母女三人特地換了素服穿上吉服。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兩個外孫女打扮的衣著光鮮,分外喜人的模樣,不覺笑的合不攏嘴。因又想到席上趙老太太的那一番鬼心思,更是連連冷笑。打定主意絕不叫那個趙老虔婆得逞。
陳氏雖在後宅,消息卻很靈通。也知道趙老太太帶著趙琳家的過來鬧事。當即冷笑道:「真是脂油蒙了心的老混賬。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忘了姑奶奶的厲害。打量著我是那等任人拿捏的面團兒不成?若今兒不是媽的壽辰,我有能耐先將她們罵個狗血淋頭,再叫小子們亂棍打出去。也叫她們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馮氏見狀,忙開口笑道:「你也太肯動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如此破口大罵。再者說來,你成日家在孩子們跟前兒如此,也不怕大姐兒、二姐兒將來大了,也學出這麼個破落戶的強調來,可怎麼使得?」
說罷,便笑著同陳婉說道:「今日為著老太太的壽辰,你也累了。快帶著妹妹們去後頭歇著罷。」
又命陳橈也回房歇息,「明兒還要上學里呢!」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這才想起,亦忙勸陳橈並幾個姐兒回房睡覺。
陳橈等人見了,只得起身告退。
待眾兒女魚貫而出,陳珪看著自家妹子仍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因笑道:「這個不與你相干。趙老太太倘或認真作死,還有爹娘和你哥哥我呢,哪裡需要你親自上陣?你只安心在家呆著,把這副賢良模樣端好了,莫要將你的好夫婿嚇走了才是。」
陳珪只顧打趣妹子,卻忘了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知道他案牽紅線一事。聞聽此言,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連忙逼問。陳珪自忖此事已□□不離十,當下也不再隱瞞,忙開口將那事原原本本說給老兩口兒聽。末了仍笑問道:「那位尤大人二老也見過了,可覺著我這保山做的如何?」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聽了,不免想起壽宴上的尤氏母子,陳老太爺因想到尤大人在上元節上的輕浮舉止,覺著這人只顧貪戀美色,恐怕人品略有參差,因而不置可否。倒是陳老太太頗喜尤子玉的為人。何況尤子玉當年還是陳珪的上峰,平日里沒少提攜陳珪。如今兩家倘若再做一門親事,豈不是珠聯璧合?不但女兒終身有靠,亦且兒子在仕途上也有了幫扶。
這確是一件兩全其美之事。
陳老太太想到這裡,不覺面帶喜色。連連追問尤家到底什麼意思,何時來提親雲雲。陳珪便將與尤大人商議過,且等陳氏守過了前夫的孝才是。陳老太太聽了,默然半晌,因笑道:「這也是世俗大禮,合該守的。只是難為咱們家蕙姐兒,嫁到趙家這許多年,半點兒好處沒撈著,該受的罪卻一樣不少。」
陳氏聽了,忙笑說道:「怎麼沒好處?生了大姐兒與二姐兒,便是趙家給的最大好處了。就為這一件,我也安心替他死鬼守上三年的笑。」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也覺著二姐兒就是自家的小福星。當即也都笑了。
因白日張羅著壽宴之事,陳府眾人早已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一宿無話。
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因陳珪已升了六品主事,陳老太太與馮氏身為陳珪的嫡母與正妻,亦升了六品誥命,且封安人。
按照朝廷律令,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可以入朝站班。六品以上官員及其家眷亦有資格進宮朝賀。
是日五鼓,陳珪在家下奴婢的服侍下穿戴了朝服朝冠,陳老太太與馮氏亦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入宮朝賀。
一時領宴歸來,且帶領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禮畢,眾人方回至上房,陳老太太與馮氏你一眼我一語,說了好些宮中賜宴的威嚴肅穆處,眾人聽了,只當新聞,越發興頭起來。正說笑間,忽有回事人來回「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府上有人來見老爺」。陳珪聽了這話,心下納罕,不知大年節下趙大人緣何派人來府上說話。當下卻不敢怠慢,一壁請人至廳上吃茶,一壁具整衣冠出來接見。
陳家眾人更不知所以,不覺面面相覷,茫然以對。
約有頓飯工夫,陳珪回至內宅,卻是面帶唏噓之色,又忙吩咐家中馮氏將他的素服找出來穿戴上。眾人不明所以,忙開口追問。陳珪一壁命人預備喪儀祭禮,一壁向眾人分說明白。
卻原來是趙弼和剛剛得到的消息,東宮有一位養在太子別苑的才人歿了。不僅如此,連養在別苑的一位小郡主也跟著染了暴病而亡。太子驟聞噩耗,不覺五內俱焚。趙弼和因著兒子趙寅是太子伴讀,算是第一時間就知道消息的。正忙著預備奠儀去給太子道惱。因想到陳珪也算是走了太子的門路才有晉升之喜,且陳珪近日同東宮來往頻繁,太子似乎頗喜陳珪的為人,遂賣了個人情兒與陳珪。
並叫趙家的總管於言語中暗暗提醒,那位歿了的馮才人也算是跟陳家有淵源。叫陳珪當著太子的面兒,言語謹慎些,莫惹怒了太子才好。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越發不明白。堂堂東宮的太子才人,怎麼會同他們陳家扯上了關係的?
陳珪見狀,少不得又牽三扯四的說出上元節抓拐子的陳年舊事,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且不言陳珪換了素服至東宮道惱。只說自二姐兒一次盤賬查出了陳氏嫁妝鋪子上的疏漏,又替自家娘親賺回了五百兩銀子,陳氏便知道自己在管家庶務之事上不如女兒,索性將所有的嫁妝賬目交給二姐兒打理。又命大姐兒在旁習學。
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深知人生在世,不拘男女,須得安身立命靠自己的道理。更明白銀錢壓著箱子底兒沒有用,須得拿出來做生意,使錢生錢才好。
只是二姐兒年紀尚小,且不知外頭的世情買賣,倒不敢輕易做決定。後來同母親陳氏商議了半日,又同祖父祖母舅父舅母認真商議了幾回,最終決定將陳氏的梯己銀子拿出三分之二來採買良田鋪面。
一則在相對較好的地段購買鋪面,即便自己不做生意,也可以租賃出去收取租金。即便每年的租金有限,可年年歲歲積攢下來,也是一項開源之事。總歸比坐吃山空強得多。
二來購買田地租給佃戶,可使每年都有收成,這些收成一半折算成銀子,一半供給家裡嚼用,也是給陳家公中減輕壓力的意思。畢竟陳氏母女要在陳家待上一段日子,縱然陳家上下皆不在意,倘或她們母女明明有餘力卻一點銀子不出,也不是長久相處的道理。
既然祖父、祖母與舅父、舅母都不收自家的銀子,莫如將米面果菜打著嘗鮮兒的名義直接送上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些話是二姐兒私底下偷偷同陳氏說的,陳氏聽了這一席話,亦深以為然。她原就是個手底下散漫慣了的,當初與趙家鬥的人腦子都快打出狗腦子來了,平日里花錢仍舊是大手大腳,憑白叫趙家二房的幾個畜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到最後更是為了兩個姐兒不吝分了一半嫁妝與趙家。對仇人尚且如此,如今把銀子花在自家人的身上,陳氏更覺痛快。
只是這一番打算,卻不必同陳老太太等人明說。待良田鋪面兌下來後,直接吩咐佃戶將春秋兩季的租子和米面直接送上來也就是了。
因思及自家並無熟稔稼軒之人,二姐兒生怕買地時遭了買辦經紀們的糊弄,花了大錢反而得不到好地。因而三思過後,遂同陳氏商議了,央求張家幫忙看地。張家乃是世代經管皇莊之人,自然明白個中的好壞。張允更是打著討好親家的主意,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又問陳珪是否也想出錢買地,他可以幫忙相看雲雲。
陳珪原沒想到這些個,聞聽張允所言,也知道此乃開源節流之大事,不覺動心。同家人商議了,果又挪湊出紋銀一千兩,交由張允去籌辦。
張允在外頭接連轉了大半個月,回來時方說道:「京城近郊雖有良田,只是天子腳下,價錢比照外省更貴了不少。這麼說罷,倘或在山東一帶,二兩銀子能買一畝好地,到了京城,您便是花六兩銀子未必能買到同樣好的。屈指算來,恐怕在京郊買一百畝地的價錢,到了外省都夠買兩三百畝的。著實不划算。我原還想著,實在不行,便再往遠個一二百里,哪怕是進了平安州去買地,也比白花了冤枉錢的好。誰知天緣湊巧,竟讓我碰見了這麼一位老爺——說來也是個京官,要謀外缺,家裡正賣田賣地的籌措銀兩,尋情找門路。因他賣的急,價錢上倒能壓下來不少。況且離著京城也近——便在東郊離城二十里處的紫檀堡。統共一百畝良田和近二百畝的中等田地,還有幾間房舍,共作價九百兩銀子。敢問嫂子,這個價錢可使得?」
陳氏聞聽此言,自然欣喜。只是想了一會子,不免猶豫。蓋因她手上的梯己銀子,便算上前兒鋪子管事賠罪的五百兩,通算下來也不過一千兩有零,這會子單花九百兩買田置地,再加上央求哥哥陳珪尋摸的鋪子,倒是超出預算了。
陳珪見狀,便笑道:「這樣佔便宜的好事兒,有什麼好猶豫的。不如這樣,這三百畝的田地咱們兄妹兩個平分,你要五十畝良田和一百畝的中等田地,下剩的勻給家裡。只不過咱們兩下一同交錢罷了。」
張允聞言,又笑道:「因著陳兄乃是官身,我同那家人談價兒的時候,並未提及陳兄的身份,免得橫生枝節。倘若陳兄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辦罷。」
陳珪便笑道:「這是自然,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只是勞累張兄了。」
當下便付了銀子與張允。那張允略坐了盞茶工夫,便以秋收時忙為由,匆匆告辭。
沒過幾日,果然命張家太太將更了名姓兒的房契地契送往陳府。又因陳氏乃女眷,陳府眾人又不事稼軒,張允好生幫襯著陳家招了佃戶人等,講好了春秋兩季如何收租收糧等事。一應舉措料理的妥妥當當,再不必陳家多操一點子心。
至於採買鋪面一事,陳珪自己便是戶部主事,自可從朝中因官員犯事抄沒充公的家當中挑揀些地段相對好,價格也適宜的鋪子以官價購置下來。
陳氏自忖沒有做生意的手腕兒,況且也沒那個精力,遂將置辦下來的鋪子租賃給旁人,每年只收租金過活。
倒是自家的嫁妝鋪子,從前便是賣些頭油脂米分香料釵釧一類女人常用的東西。因著採辦的貨物尋常,生意也是不好不壞。只是自從二姐兒夏天里摘了花兒朵兒淘澄胭脂膏子和各色香米分,家裡用不完的便送到鋪子上賣——縱使價錢貴些個,慢慢的倒也積攢出一些口碑,連帶著鋪子里其他脂米分的銷量也升了不少。只是能買得起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的顧客,總歸用不慣其他劣質貨,次數多了,不免抱怨連連。
一時間,陳氏的嫁妝鋪子在外的名聲兒倒是截然不同的冰火兩重天。
二姐兒見狀,索性同家人商議了,叫鋪子上不再進那些劣質貨。轉而進一些質量尚好的東西來。自己也按照後世見過聽過的,嘗試著做了許多鮮花餅,鮮花果飲,配置了不同用處的花茶,又按照看過的古方配置了一些香料,乃至推陳出新,不斷鼓搗出一些新鮮花樣兒來,放到鋪子上去賣。
時日長久了,陳氏的嫁妝鋪子果然從販賣劣質貨的小鋪面成功轉型為面向仕宦女眷及商賈家眷的精緻鋪面。二姐兒深知供不應求的消費心理,堅持自家出產的胭脂香米分做工流程精益求精,每月的產量也都是有限供應。
如此一來,能夠買到陳家香米分的女眷們自然十分得意,買不到的人在惋惜之余,也只得轉去旁的鋪子採買。因而陳家香料鋪的胭脂香米分縱然價格金貴,倒是並未對旁人家的鋪子構成威脅。即便眾人因此眼紅陳家香料鋪的生意好,倒也沒有除之而後快的惡念生成。
也有人暗中惦記著陳家香料鋪的各種香料配方,只是礙於陳珪在太子殿下的跟前兒愈發受重用,倒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一些有資格輕舉妄動的人,卻也看不上區區一個香料鋪子的收益。
這麼一來,陳氏的香料鋪子便大樹底下好乘涼一般,順順當當的開了起來。
☆、第四十一章
七月流火,雖說早起晚間的氣候已經漸漸轉涼,可白日里仍舊是盛暑天氣,烈日炎炎。
陳婉手內搖著一柄葡萄纏枝的團扇,身後簇擁著四五個手捧紅漆托盤的小丫頭子,一路裊裊娜娜地入了正院兒。但見院中雅雀不聞,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在裡間兒午睡,就連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各自尋了地方睡中覺。唯有兩個該班伺候的,也都是乜斜著眼睛東倒西歪地亂晃。見了陳婉,忙上前請安問候。陳婉擺了擺手,悄悄指了指祖父祖母睡覺的裡間兒,不叫眾丫頭說話。
自己則悄麼聲地轉步至西邊的廂房處,尋大姐兒與二姐兒說話。
將將至廂房外頭,便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算盤響聲,陳婉順著窗戶向內一望,果見二姐兒坐在臨窗的桌案前,桌上正擺著兩本賬,賬本前又擺著兩個算盤。二姐兒左右開弓撥弄著算盤,時不時地動筆在賬本上添減兩句話,動作十分熟稔。
陳婉便隔窗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歇一歇中覺。成日家只管打算盤,我瞧你這算盤打的,保管比咱們家的賬房先生還順溜。」
二姐兒聞言,不覺抬頭看向窗外。但見陳婉身上穿著一件白底兒黃花的簇新紗衫,身上早已是香汗淋灕,嬌喘細細。二姐兒便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睡?頂著毒日頭底下來串門子,也不怕曬壞了。還不快進來坐坐。」
說罷,忙命丫鬟蓁兒用井水兌一碗玫瑰露來。那蓁兒便是那年上元節後從死傷的護院家裡選上來的二等丫鬟。今年只有十歲,生的一張圓圓的臉,總是笑嘻嘻的,很討喜。
這會子聽了二姐兒的吩咐,連忙答應一聲,咚咚的跑出去,沒一刻工夫,就端了兩碗玫瑰露進來。她步子輕快雀躍,走的卻穩。將盛著玫瑰露的茶盞一一擺放在陳婉和二姐兒的身前,又笑嘻嘻說道:「外頭天熱,我見姑娘的頭上也有汗,就兌了兩碗。姑娘也吃一碗,去去暑氣罷。」
陳婉正覺著燥熱口乾,一壁接了玫瑰露一氣吃盡,一壁笑向二姐兒道:「蓁兒這丫頭年歲雖小,性情倒還伶俐。倒不像是我屋裡的香草,撥一下動一下——也不是說她懶,只是沒有蓁兒機靈。」
說罷,又掩口笑道:「可見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
二姐兒一壁吃露,一壁笑言道:「婉姐姐少打趣我。難道吃露還堵不上你的嘴?」
陳婉聞言,便笑著將已經吃盡了的茶盞碗口兒衝向二姐兒,口內打趣道:「雖說吃人嘴軟,可我已經吃完了,真是不好意思。想要堵上我的嘴,可得再來一碗才行。」
二姐兒聽了這話,忙命蓁兒再倒一碗來,「堵住婉姐姐的嘴」。陳婉便笑道:「別聽你姑娘的話。這麼熱的天,這麼一小碗露,一口就吃盡了。我現正渴著呢,你只管多兌一些來,免得折騰好幾趟。」
蓁兒嘻嘻的笑著,果然依陳婉的話兌了一茶壺的玫瑰露。誰知兩姊妹的調、笑聲驚醒了隔壁睡午覺的大姐兒。大姐兒揉著眼睛發髻松垂,衫垂帶褪的走了來,笑向二人道:「你們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說罷,看著桌上有露,便覺睡後乾渴,也不命丫鬟另取碗來,只就著二姐兒身前的一碗露吃盡,又隨手倒了一碗吃了半碗,隨意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指著站在外頭遊廊下的幾個小丫鬟道:「我過來時,見她們手裡都捧著東西?大毒日頭底下,婉姐姐帶著這些人過來,可是送什麼來了?」
陳婉這才想起來正事,因笑道:「瞧我,光顧著和二姐兒打趣說笑,竟忘了正事。」
說罷,招手叫過幾個手捧東西的小丫頭子,因笑道:「明兒就是姑母和兩位妹妹出孝的日子。爹爹說了,好容易挨過了這三年,這回定要擺酒唱戲好生慶賀一番,也叫大家高興高興。為著這事兒,上個月娘不是特特叫了錦衣軒的裁縫過來,選了兩匹石榴紅綾,為兩位妹妹裁制新衣,又選了一套首飾麼。如今衣裳都送進來了,兩位妹妹也好上身試一試,倘或不妥,叫他們即刻改了,倘或妥當,也好在明兒酒宴上穿。
說罷,又一疊聲兒的催著大姐兒和二姐兒換衣裳。大姐兒與二姐兒無法,只得走到屏風後頭換了衣裳。
一時轉身出來,但見兩個姐兒身上都穿著石榴紅綾的斜襟兒緞襖和石榴裙,俏生生地立在當地。陳婉只覺眼前一亮,撫掌笑道:「大妹妹膚光勝雪,二妹妹明艷照人,果然好看。」
說罷,又皺眉道:「只是這發髻不好,快叫丫頭們過來梳頭。再帶上新打出來的首飾,咱們去給老祖宗磕頭。」
屋內掌管釵釧,伺候梳頭的大丫鬟聽了,忙上前服侍兩個姐兒梳頭。因著兩個姐兒年歲尚小,頭髮縱然烏黑如綢,卻也不甚濃密,梳不得太複雜的發髻。兩個大丫鬟見狀,只給兩個姐兒輓了雙鬟,再帶上馮氏新打的金墜角赤金扁簪,髻下插著兩朵海棠珠花兒壓發,又從妝奩里隨意撿了兩朵紗堆的米分嫩絹花戴在鬢邊。果覺生色不少。
陳婉站在一旁,打量著兩個妹子,因笑道:「這便很好。待姑母午睡醒了,梳洗畢,我們就去給祖父祖母請安叩頭罷。」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去陳氏所住的西廂房和上房打聽打聽,眾人可睡起了沒有。那小丫頭子點頭去了,出門時恰好和端著茶盤茶盞進來的蓁兒碰了個正著。蓁兒便笑道:「不必去了,我才從那邊過來,都還沒動靜呢!」
說罷,又至桌前倒了一碗玫瑰露,碰給大姐兒。
大姐兒正在菱花鏡前不斷打量端詳,見蓁兒此舉,擺手笑道:「我剛吃了兩碗,這會子竟不想了。端給你們姑娘罷。」
蓁兒依言,又端著茶盞來至二姐兒身邊。
大姐兒則回頭向陳婉抿嘴笑道:「多謝大舅母費心,多謝婉姐姐費心。」
陳婉聞言,展顏笑道:「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客套話。」
說著,倒想起了什麼似的,笑向一旁正端盞吃露的二姐兒說道:「也不知是天熱還是怎麼著,我這兩日只覺著臉上油油的,起了好些小疙瘩,嚇得我連脂米分都不敢用了。二妹妹博學強識,最是知道那些海上方的。可否想個法子,治治我這病?」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回頭叫小丫頭子去廚房討一些淘過二和的淘米水,回來早晚用它洗臉就是了。」
陳婉皺眉道:「這幾天就按你這方子做的,不中用。」
二姐兒略微沈吟片刻,因笑道:「倘或是在春天,即可用鮮桃花二兩,鮮杏花二兩,浸泡在水中七天,之後去瓣濾水,每日用紗布蘸著擦臉,也是管用的。只是這會子麼……」
二姐兒皺眉想了半日,忽又想到一個方子,向陳婉詳詳細細的說了。陳婉忙命丫鬟取紙筆來一一記下。又向二姐兒笑道:「二妹妹方才說桃花,我倒是想起妹妹春天時做的一道桃花蟹黃燴芙蓉了,這會子倒是饞的很,只可惜又沒仙桃花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回頭笑道:「七月雖然沒有桃花,可是池中蓮花開的正好。咱們可以做蓮花雞,蓮花佛手酥,蓮花蒸肉餅,蓮花紅豆酥……這一年四季,只要想得到,好吃的多著呢。又豈止桃花能入菜。」
陳婉和大姐兒不及二姐兒說完,早已是捧腹大笑。陳婉忍不住搖頭探腦的道:「沒想到二妹妹於吃食一道上鑽研至深,我嘗出門走動,見外頭的姑娘小姐們喜愛花草,不過是戀其香其形,竟不像妹妹,一位想著這花兒該怎麼吃才好。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扼腕嘆息,直呼妹妹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呢。」
大姐兒笑過之後,卻有些嘴饞的吞了吞口水,向眾人笑道:「我原以為只有蓮藕蓮子能吃,沒想到在妹妹口中,蓮花兒也是能吃的。既是這樣,叫妹妹或寫出方子來,或屈尊烹制些個,好歹我們嘗嘗鮮罷。」
這話說的陳婉亦是心中一動,忙笑道:「這話很是。七月苦夏,我們身子結壯胃口好的小輩倒還好些,祖父和祖母上了年歲,倒是越發不愛吃東西了。媽前兒還同我說,擔憂二老再這麼下去,身虛體乏,恐添了病症,大夏天的還得吃藥,反倒遭罪。倘或妹妹有法子鼓搗出新鮮吃食,叫祖父祖母多進一些,不但是我們的孝心,連父母和姑媽也都能放心了。」
二姐兒聞言,因笑道:「這倒也容易。待會子給外祖父外祖母叩了頭,咱們便去灶上瞧一瞧。我先寫了方子叫他們預備起來就是了。」
說罷,提筆寫方,命蓁兒送去大廚房叫預備起來。蓁兒接過方子,笑嘻嘻說道:「姑娘竟忘了,灶上的大娘們哪裡識得字呢,還是姑娘先告訴我一遍,我說給她們聽,也就是了。」
二姐兒恍然,忙教了蓁兒幾遍。
一時蓁兒去了,陳婉拍手笑道:「果然二妹妹的心思巧妙。這麼一來,我也能拖賴著祖父祖母,多受用一回。」
二姐兒便指著陳婉笑罵道:「你們瞧這個人。這會子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來了。明明是她饞嘴想吃新鮮東西,反說是為了祖父祖母,心下孝順的意思。可見孔夫子的話著實不錯。這世間果然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陳婉看著二姐兒搖頭晃腦掉書袋的樣子,也不動怒,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說了一聲「女子」,又反手指了指二姐兒,促狹笑道:「小人!」
兩人這廂正說笑取樂,大姐兒早已笑軟在美人榻上。陳婉與二姐兒相視一眼,索性起身至大姐兒跟前,伸出兩只手向大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大姐兒觸癢不禁,笑的喘不過氣來,口內直求饒。
正嬉鬧間,只聽陳氏在外頭揚聲說道:「大中午的,也不睡覺。就這麼嘰嘰喳喳的,吵得人也睡不著。」
眾人回頭看時,只見陳氏頭上輓著高髻,烏黑的髻上插著一支累絲金鳳掛珠釵,鬢邊兩支點翠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流蘇搖搖晃晃,與耳垂上打鞦韆的南珠耳鐺遙相呼應,身上穿著剛剛裁好的一件大紅撒金百蝶穿花的長褙子,下罩一件鵝黃馬面裙,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當真是人比花嬌,愈發顯出明艷逼人的氣勢來。
陳婉看著俏生生立在遊廊內的姑母,不覺脫口贊道:「姑母今兒好漂亮。這身紅衣裳配您最合適不過了。」
陳氏最喜歡聽人說好話的。聽了陳婉這話,心下愈發得意,開口笑道:「果然好眼力,我也覺著我最適宜穿紅。」
說完了這句話,又看到房內打扮的如同嬌花一般的兩個女兒,心下愈發高興。忙招手兒叫出大姐兒和二姐兒,一手拉著一個,笑眯眯說道:「走,給你外祖父外祖母叩頭去!」
說罷,母女姑侄四人相攜至上房。
彼時二老早已醒了,正坐在房中同馮氏說些明日擺戲酒之事,那馮氏因說到明日尤家老太太過來,恐怕有相看人的意思。便見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進門,忙住了口。
☆、第四十二章
因著陳家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姐兒與二姐兒尚且不知道陳氏待孝期過後便將「名花有主」之事。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外孫女打扮的花嬌柳嫩,明艷逼人,心下分外喜歡。待陳氏母女叩頭畢,忙伸手將兩個姐兒一左一右摟在懷中。
馮氏看著兩個姐兒你一言我一語的哄老太爺老太太開心,不覺想到明兒尤家來人,口內意有所指的笑道:「明兒除服宴上,你們兩個可都是正主兒,要好生招待上門的小姊妹們。莫怠慢了才是。」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忙起身稱是。陳老太太也知道媳婦的意思,順著馮氏的話笑著囑咐道:「不光是前來赴宴的小姊妹們,即便是各家的長輩們,也不可怠慢。尤其是你舅舅的同僚好友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
陳老太太說到這裡,驚覺自己說的太明白了。忙將話回轉過來的笑道:「不要嫌外祖母話多。只是你們兩個姐兒年歲尚小,又替父親守了三年的孝。這些年並未經過宴樂來往之事,恐怕明日見人多了驟然生怯。你們兩個便跟婉姐兒一處,由她照應著你們。」
陳婉聞言,忙起身應是。又向大姐兒與二姐兒笑道:「妹妹們但請安心,明兒還有我呢。我替你們介紹各家的姑娘們,有些人很好,平日里可以多多往來。有些人不好,咱們點個頭兒過去就是了。只不失禮就好,並沒有什麼為難的。」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自是起身道謝。復歸坐於陳老太太身前。大姐兒仍舊是一臉的天真爛漫,二姐兒想到陳老太太方才不經意的一句話,倒是若有所思。
待回房後,果然打發了跟著的丫鬟婆子們,悄悄至陳氏的房中說話。
彼時陳氏正在房內換衣卸妝,眼見二姐兒肅容進來,不覺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梳洗安歇?明兒還要鬧一天呢。仔細睡不好覺,明兒早起沒精神。」
二姐兒也不理論,擺手叫陳氏房中的丫鬟婆子先行退下,這才向陳氏似笑非笑的道:「方才外祖母同我們說,要好生招待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可知這位尤大人便是那年上元節時見過的那位見了母親就邁不動步的大人?」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二姐兒已猜出其中貓膩,當下倒把她不好意思的。纖纖玉指點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低聲啐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丫頭片子,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
二姐兒看著陳氏滿面春風,含羞帶笑的模樣,心下便是一沈。面上卻頗為沈得住氣的笑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風聲兒都沒聽見?要不是今兒外祖母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媽難道還等著人家下聘禮來,再告訴我們不成?」
倘或是大姐兒來問這話,陳氏自詡為人母親,惱羞之下,是斷然不肯明白回答的。只是二姐兒雖比大姐兒還小了幾歲,因著這些年查賬管事,經營鋪面,行事沈穩,頗拿得住事兒。連哥哥陳珪都對她另眼相看,陳氏也覺心中有靠,更信二姐兒是個可商量的人。
因而聞聽此言,陳氏略有些臉上發熱的低了頭,一壁不自在的擺弄著手內的累絲金鳳掛珠釵,一壁笑道:「兩年前他就跟你舅舅透過口風兒,只是我還得替你那死鬼老爹守孝,便沒答應,叫你舅舅駁了回去。沒成想他果然又等了兩年,我瞧著他對我也算長情。何況他家世門第也都不錯,縱然家中尚有幾個姨娘侍妾,嫡女庶女,也沒個頂門立戶的兒子。我已經同他說過了,我會帶著你們兩個姐兒嫁過去,他也會待你們如同己出。還應承我一過門就能當管家太太……我覺著,要是嫁給旁人,恐怕還不如他是知根知底的好。」
最重要的一點,陳氏自覺能抓得住尤子玉的心,旁的瑣碎事情也就不在意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縱使心中不以為然,卻不曾出口反駁。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媽別看我年紀小,說的話卻不年輕。媽方才說的那些好處,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一點,那位尤大人,今年多大年紀了?」
陳氏一怔,想了想便道:「倒是聽你舅舅說過一嘴,今年恐怕四十有三了罷?」
二姐兒便道:「那麼大歲數的人了,縱使現在瞧著門第根基不錯,可他還能活幾年呢?媽雖是二嫁,卻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說句不好聽的話,倘或那位尤大人活到五六十歲撒手去了,到時候媽才四十來歲,難道還能三嫁不成?再者說來,那位尤大人都四十多歲了,之前姨娘侍妾也不少,都沒能生出兒子來。可見興許是他自己不能生。並不與旁人相干。媽要是就這麼嫁過去,倒時生不出兒子來,他又撒手去了,不能給媽做主,媽可不是要任由他們尤家的人欺負了?」
陳氏聽了這些話,倒也實在。不覺怔怔的想了一會子,一時覺著二姐兒的話很對,一時又捨不得尤大人的情長。她早年是吃了沒有兒子的苦的。何況眾人給她描繪的嫁到尤家去的好日子,也是在有兒子的基礎上方能成行。倘或二姐兒一語中的,到時候她嫁入尤家卻生不出兒子來……
陳氏想到此處,愈發登時坐不住了,忙揚聲叫過門外伺候上夜的婆子,因說道:「去東院兒請哥哥來,就說我有要事同他商議。」
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陳氏便向二姐兒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房休息罷。明兒還得早起呢。」
二姐兒見狀,只得應了。當即回房安歇。
不知陳氏與陳珪之後又商議了什麼。只說次日一早,二姐兒早早起身,梳洗穿戴畢,方至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
欣然吃過早飯,又笑著說了一回話,便有賓客漸漸登門。
馮氏忙帶著陳婉與兩個姐兒至前頭待客。陳氏雖說除服出孝,到底是孀居守寡之人,不好到席上招待,只管在後頭陪陳老太太說話兒,也是安分隨時的意思。
先頭來的大都是陳家的本家親戚,馮氏張羅著眾人吃茶說話,又引著大姐兒二姐兒一一見過,不過說了些寒暄客套的場面話。待本家親戚來的差不多了,便有朝中同僚攜妻帶子的登門拜訪。
一時尤子玉也帶著尤老安人過來了。馮氏引著尤老安人入內,又叫大姐兒與二姐兒過來請安。尤老安人倒是頭一次見到兩個姐兒,不覺細細打量了一回,但見大的一個溫柔標緻,沈默可親,小的一個米分雕玉琢,伶俐精緻,不覺笑贊道:「果然是兩個標緻丫頭,倒把我們家的大丫頭給比下去了。」
說罷,褪下腕上的兩只玉鐲分別帶到大姐兒與二姐兒的手上,又拉著兩個姐兒笑道:「過兩個月便是我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你們也要過來才是。」
尤子玉早在去歲年節之時,便將意欲迎娶陳氏過門之事緩緩說明。尤老安人乍聞兒子要娶一個寡婦,還要帶著兩個拖油瓶進門,登時不答應。無奈尤子玉軟磨硬泡,將一番大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車軲轆似的說了一年多。
一說陳氏雖是再嫁女,卻也是陳家二老的心頭肉,不但父母溺愛,連陳珪這個做哥哥的也待這個妹子如珠如寶。如今陳珪雖與他平級,可年歲比他小那麼多,又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可見來日前程要比他強。有這麼一個姻親在朝中守望相助,強如那些為了巴結他就將女兒嫁過來做填房的人家兒。
又說陳氏雖是再嫁,可模樣標緻,性情爽利,手內不提田地買賣,但只一間胭脂鋪子,不說日進鬥金,卻也引得京中世家仕宦的女眷們趨之若鶩。可見其人是個有才幹,會管家理事的,嫁進來便能操持家務。且因著那嫁妝鋪子與京中仕宦勳貴家的女眷們都有來往,他身為朝廷命官,將來說不准就能用得上這些人脈。
三說陳家門風好,陳氏會教導女兒。膝下兩個姐兒不說模樣性情,只說二姐兒智鬥匪類能得了當今聖人的親口贊譽,便比世人都強。那些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們,哪裡能比。待陳氏進門後教導兒女,也不愁教不出好人兒來。
四說陳氏帶來的兩個姐兒是在聖人跟前兒都掛了名的,想必來日長大成人,婚事也差不了。屆時兩個姐兒的姻親便是尤家的姻親,待陳氏給他生的兒子長大了,朝中也有人脈。
五說陳氏旺夫旺家……瞧陳氏回娘家才多少日子,陳珪不但升了六品主事,還同裕泰商行有了來往。每每投銀入股裕泰的商船,每年賺的銀子錢雖說有限,卻是明公正道正途來的銀子,哪裡像他們從公中伸手,摟的錢少擔的風險還大。況且陳珪也說了,他們陳家能同裕泰商行合伙做生意,都是托了二姐兒當初救人的福。所以等到陳氏再嫁時,這一筆錢也要分出一股給陳氏做嫁妝才是。
這麼一來,陳氏的嫁妝單子便不可小覷了。恐怕他們尤家未必能張羅出相等的聘禮。
細數陳家的這一番際遇,樁樁件件都與陳氏和兩個姐兒有關。可見陳氏母女的命數好。等到陳氏嫁進尤家旺一旺他這個夫婿,興許他也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總之一番話說的天花亂墜,由不得尤老安人不信。又見兒子著實一腔把心思都撲在陳氏的身上,尤老安人就算不願,為著兒子的心事前程,也是無可奈何了。
只是心下到底酸溜溜的。礙於兒子的顏面,不好表現出來罷了。
只是尤老安人卻沒想到,她都表現的這般熱忱一代,兒子口中與他情投意合的陳氏卻仍是淡淡的——也不是淡淡的,只不過禮數周旋,寒暄熱絡之余,好似並沒有兒媳婦要討好婆婆的那一份熱忱。
尤老安人不動聲色地品了一回,果然如此。心下不免犯嘀咕,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
強忍著心中狐疑直待宴畢,等不及家去,直在馬車上就將話問出口。那尤大人聞言,也是忍不住苦笑的搖了搖頭。因想到方才陳珪引他去書房說的一番話,不覺有些忐忑的道:「如璋賢弟方才同我說了幾句話。只怕是……」
尤老安人看著兒子吞吞吐吐的模樣,急切的問道:「只怕是什麼,你倒是說呀?你不是說你跟陳家都說好了麼,可別你這邊興興頭頭的等了人家兩年多,人家轉頭又嫁別人去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1
☆、第四十三章
尤子玉頗為詫異的看著面上絲毫不掩急切之色的尤老安人,話說近一年來,尤子玉幾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是叫尤老安人看在陳家的勢利上勉強接受了陳氏帶著兩個女兒再嫁。《 這會子婚事因陳氏的顧慮而略生波折,他還擔心尤老安人一氣之下,會否決這門親事,另尋兒媳。萬萬沒想到尤老安人竟是這麼個反應。
難道俗語說的上趕著的不是買賣,竟應在這上頭了?
尤子玉心下暗笑,將到了口邊的說辭咽下,另換了一番形容,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開口說道:「方才如璋賢弟同我閒聊——哎,說起這話,實在是叫我難以啓齒。」
尤老安人看著尤子玉這麼一番落寞形容,心下也不覺有些發慌。忙開口問道:「究竟是怎麼個話,你倒是說呀?可是他們嫌棄我們尤家如今比不上陳家的富貴權勢,所以不想結這一門親事了?」
尤子玉聞言,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旋即苦笑道:「雖不是。卻不遠矣。」
說罷,也不待尤老安人追問,徑自長嘆道:「母親也是知道的,兒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倘或在尋常人家,如兒子這般年歲的,膝下早已是兒女成群,恐怕兒女都滋生孫子孫女輩了。唯有兒子,膝下著實荒涼。雖有幾個女兒承歡,究竟不是頂門立戶的男丁。倘若說是妻妾們的肚子不爭氣,可是這麼些年,咱們尤家雖不是那等妻妾成群的人家,究竟姨娘侍妾也不算少了。這些情況如璋賢弟早已盡知。早些年還不覺什麼,可這兩年一瞧……他是怕兒子身體不濟,陳氏將來過門,終身無靠罷了。」
尤老安人原本對陳氏的寡婦身份十分不滿,更不喜陳氏帶著拖油瓶嫁過來的舉動,如果不是盤算著借陳家的勢利襄助兒子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這門婚事她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可是這會子聽了尤子玉的一番說法,尤老安人已經顧不得對陳氏挑三揀四。她也是知道自家情況的。當年因著兒媳婦過門幾年都生不出兒子來,尤老安人著實挑了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了臉放在兒子屋裡,尤子玉自己也在外頭物色了兩個容色嬌俏的姨娘納進門。可是這麼些年,連帶死了的兒媳婦一同算起,尤子玉膝下也只有這幾個女兒。可見尤家子嗣不豐。
難道真的應了陳家人的話?
尤老安人心下一沈。半日,方才緩緩說道:「既是這樣,陳家人怎麼說?難道為著這麼個顧慮,兩家的親事就作罷了不成?」
尤老安人話剛出口,突然想到因著陳氏要替先夫守孝,為女方名聲計,陳尤兩家根本就不曾正式議婚,只不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罷了。皆有意待孝期過後,再行納彩下聘之事。而在此之前,雙方皆對此事守口如瓶。
換句話說,今日就算是陳家反口,他們尤家也是沒法子的。
思及此處,尤老安人有心想說不成便不成,難道沒了陳氏女,他們尤家竟找不到好兒媳婦?何況陳氏並非清白之身,她還覺著一個帶著兩個女兒的寡婦配不上她家兒子呢?
可是轉念一想,現如今再尋媒人張羅親事,總比不得陳家知根知底。何況尤子玉憑白等了陳氏這許多年,期間更苦口婆心掰著口的遊說勸和,也給尤老安人留下了陳氏雖非四角俱全,卻也難得合適的印象。
如今驟然聽說這門親事不成了,尤老安人恍惚之間,只覺一時半刻的,竟再想不到哪家姑娘比陳氏更合適做尤家的媳婦。不是模樣兒性情比不上,就是門第家私配不上。因而思前想後,不覺怔住了。因又想到尤子玉果然是這麼多年都沒生出兒子來,心中更生火上澆油之焦躁危急。滿腔抑鬱之情,竟比得知陳家想要悔婚更為淒風苦雨。
尤子玉眼見尤老安人如此怔忪,心下不免有些後悔,只怪自己話說的造次了。雖是成功拿捏了母親,然叫母親花甲之年驟然面對尤家香火可能會斷的殘酷現實,也著實不該。遂忙賠笑道:「母親說的是哪裡話。這門婚事既是兩家私底下說好的,如今陳家並沒有悔婚的意思。只是如璋賢弟擔憂我的身子骨兒不濟,所以同兒子私下相商,想請一位老太醫替兒子把一把脈,保養一番……母親也是知道的,如璋賢弟深受太子殿下器重,近兩年常在東宮走動,也識得幾位脈息不錯的老太醫。倘或是別人,斷然沒有這個福分,也只是兒子同他交好,他才肯捨這一番臉面去求人罷了。」
尤老安人本就因著尤子玉的一番話,生了心病。如今聽尤子玉如此說,哪裡有不同意的。喜得忙笑道:「這主意很是不錯。別說你如今子嗣不豐,便是沒有什麼,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合該請老太醫瞧一瞧,閒時多加保養才是。」
尤子玉窺著母親的神色,因又道:「這只是一件。另一則……如璋賢弟也是提議,待陳氏嫁過來後,倘或接連三年都無音信,或者咱們家的姨娘也沒生出兒子來,還請族中做主,替陳氏過繼一個孩子才好。如此,不但陳氏終身有靠,亦且連咱們尤家的香火也得綿延下去。也不辜負了咱們這一房的祖宗才是。」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也覺得陳家的提議是萬全之策。想了想,因笑道:「這件事情倒不值甚麼,屆時同幾位族老商議一二便是了。當務之急,還是盡快請那位老太醫家來給你診一診脈才是。我也好安心。」
尤子玉笑著應是。尤老安人想了想,又問道:「如今陳氏的孝期也過了。陳家的意思,咱們家何時上門提親才好?」
尤子玉原本是同尤老安人商量請太醫診脈之事,不曾想竟有這一場意外之喜,且叫尤老安人沒了對陳氏的抵觸之情。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今兒才剛出孝呢,且不忙。再者說來,陳氏雖是再嫁,陳家卻很著緊這一門親事,也要給陳氏好生預備著嫁妝等物。還要預備著橈哥兒同徐家的小定之事,以及橈哥兒的聘禮。過兩個月又是咱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接接連連這幾件事過了,也總得明年過後,才好正式登門提親。」
尤老安人聽了這一篇話,因又想起陳珪之子陳橈同徐子川之女的婚事,遂開口問道:「聽說那位徐大人的髮妻,其娘家是揚州著名的大鹽商。那一份富貴家世,哎喲喲,比之咱們京中的豪奢仕宦之家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橈哥兒娶了他們家的女孩兒為妻,恐怕這一份聘禮要好生籌辦些個。」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笑道:「揚州鹽商再是富貴,也不過是家中多金銀罷了,要不是有徐子川這麼個翰林出身的老丈人,究竟不值甚麼。您老人家可曾聽說,如今如璋賢弟的女兒婉姐兒且與京中裕泰商行少東家的嫡長子議親。同揚州的鹽商相比,這裕泰商行的東家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兒。他們家原是山西晉商出身,據說祖上還有人在前朝做過二品大員。如今這位嫡長子也在國子監念書,今年才十六歲,便中了秀才。乃是國子監祭酒李守忠的得意門生。看這情形,將來也是要從科舉入仕的。」
尤子玉說到這裡,不免有些得意的笑說道:「不提如璋賢弟如今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只瞧如璋賢弟給自家兒女結的這兩門姻親,母親您說,兒子這一回結的親事且不錯罷?」
尤老安人聽到此處,不覺又驚又喜,忙笑言道:「果然這陳如璋的眼光不錯。這兩門親事於陳家而言,端得有裨益。」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尤家門口兒。尤氏母子這才收住了話頭兒,下車回家,洗漱歇息。
不提尤氏母子如何安心得意。只說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守孝三年,早已習慣了家中清靜歲月。如今驟然忙亂起來,只這一天的迎來送往,寒暄客套下來,早已是神疲力倦。至上房昏定後,只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話,便欲回房洗漱安歇。
豈料陳珪卻徑自找上門來。攆著兩個姐兒回房睡後,如此這般,將先前與尤子玉商議之事同陳氏和盤托出。陳氏這幾日都在為這件事費心費神,不曾想哥哥早已暗中解決了後患,喜得無可不可。忙端水捧茶的感謝道:「多謝哥哥替我費心。倘若不是哥哥足智多謀,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陳珪自覺乾脆利落的解決了隱憂,也頗為得意,當即捧著茶水笑道:「不過是瞧著尤家知根知底,子玉兄又著實在意你,堪為良配罷了。倘或換了別人,我也沒那個工夫搭理。如今萬事皆已妥當,妹妹安心備嫁便是了。」
說到此處,不免又想起前塵,因搖頭笑道:「也不知二姐兒從哪裡學來的刁鑽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你說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們從前竟沒想到。倘或早一步想到了,興許就不是如今這個情形了。」
陳珪不過是隨口一說,聽在陳氏耳中,卻心下一定。沈吟半日,若有所思的笑道:「興許,這便是天緣湊巧了。」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因著陳氏母女才剛出孝,即便尤陳兩家的婚事已定,陳家也不好在這個檔口兒大張旗鼓的替陳氏操辦嫁妝。好在陳氏乃再嫁之女,手內早有一筆嫁妝,這些年二姐兒生財有道,賺來的銀子除少部分補貼家用外,都用來置辦田地買賣。如今算來,陳氏手中不多不少,卻也有了兩個小莊子並十來間鋪面。再加上胭脂鋪子的收益,每年少說也有個千八百兩的進項。
再加上陳珪當初應下的,會將裕泰商行的海運生意分一股與陳氏陪嫁。這一筆每年又是至少一千兩的出息。其餘的綾羅綢緞,衣裳鞋襪,妝奩頭面,箱籠家什,珠翠釵釧乃至古董字畫,瓷器藥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須得現置辦的,也都趁著替陳橈與陳婉籌措聘禮嫁妝的時候,悄悄替陳氏置辦了起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年近花甲,只這麼一個女兒;陳珪又只這麼一個妹妹;馮氏雖然年輕時節同小姑子不睦,這幾年相處下來,早已親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陳家上下操辦起來自然是盡心盡力,再不必陳氏操一點子心。
如今且說二姐兒從陳氏口中得知陳珪央求太醫替尤大人請脈,兼請尤大人保養身體一事,不免動了心思。遂同母親商議道:「有道是閒暇多加保養,總好過病急亂投醫。媽素昔身子結壯,從來也沒個頭疼腦熱的,可見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媽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請太醫診脈,何不煩請他老人家也到咱們府內走動一回。一來可以給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脈息,二來也給媽瞧一瞧,該怎麼調理身子才好?」
畢竟過些時日就是二嫁的人了。雖說尤大人年過四十,從前又不知多加保養,只怕身子虧虛,生不出兒子來。可陳氏年近三十,一旦懷有身孕,按照現在的說法,也是高齡產婦了。古時婦人產子,其危急景況便如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輕結壯的媳婦子都免不了難產血崩之災,乃至一命嗚呼或一屍兩命。二姐兒雖不曾親眼見過,可這麼些年也聽過一些,生怕陳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謹慎。
陳氏原本就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早先並未想到這些。如今聽了二姐兒的話,倒是深以為然。當下似笑非笑的點了點二姐兒的額頭,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頭片子,也不知道你從哪兒看了些什麼書,端得學出這麼一副刁鑽古怪的脾氣來。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論,換了旁人家,豈能容你這麼著。」
二姐兒捂著額頭嘻嘻的笑,一髮猴兒在陳氏懷內,摟著陳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媽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們縱著,我和姐姐們也不能讀書識字,更遑論做生意看賬本。如今我只求媽一件事,倘或媽應了我,那就再好不過了。」
陳氏聽了這話,頓覺新鮮。忙笑問道:「你要求我什麼事兒,先說來我聽聽?」
二姐兒便道:「我想同橈表哥一樣,學習弓馬騎射,媽能不能應了我?」
陳氏聞言,霎時嚇了一跳。口內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發不像個大家閨秀了。平日里你算賬做生意,因著有我們擋在前頭,這才沒人理論。倒縱的你越發野性了。好好兒的姑娘家,做什麼舞刀弄劍的,也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媽的身邊,一輩子陪著您,逗您說笑。難道不好麼?」
陳氏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因說道:「越說越沒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這話也就同我說說還罷了,莫拿到外頭渾說。別人聽見了,要笑死的。」
說罷,又連連搖頭,並不應允二姐兒想要學習弓馬騎射的主意。
二姐兒並不死心,仍舊纏著陳氏笑道:「我也是聽人說的習武強身。何況我學了武藝騎射在身上,將來若有人欺負媽,我也能給媽出氣。倘或再碰見那年上元節時的拐子壞人,我也不愁沒個應對了。」
陳氏聞言,搖頭說道:「這話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後出門交際,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豈有落單的時候。」
二姐兒又道:「正所謂世事無絕對,媽怎麼能斷定將來我就沒個落單的時候?更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將來我嫁了人,那個男人又是個愛動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無縛雞之力,豈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個硬茬子,他見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動手腳了。」
陳氏又急又氣,開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頭。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說罷,又數落了二姐兒好一頓,叮囑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說。又雲世人皆以女子無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兒既能打算盤,又會做生意,盤賬算賬的能耐比男人還強。這一番舉措認真說來,已然離了格兒。倘或二姐兒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馬騎射來,恐怕今後再無人敢向她提親了。
陳氏因說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著議論親事,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誤了他們的姻緣。我也知道,你這些年在家裡拘束得緊……」
陳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記得你先小時,最喜歡到你張家伯父經管的皇莊上玩。如今咱們家已出孝,你們姊妹兩個很不必拘在家裡。甚麼時候有暇,便叫你張家伯母帶著你們去莊子上玩鬧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兒見陳氏態度如此篤定,再難回轉的。只得暫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盤算不必細說。
一時,便有上房陳老太太派丫頭來傳飯,陳氏便帶著二姐兒至大姐兒房中,彼時大姐兒正在房內窗下做針黹,眼見母親與妹子一同過來,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尋母親說話,也不叫我一聲兒?」
二姐兒與陳氏的談話,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況大姐兒年紀又小。陳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脫,比不得你能安靜下來做針線。何況你妹子跟我說的都是鋪子上的生意經,你也不大愛聽。」
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因說道:「並非是我不愛聽。只是我沒有妹妹的聰明伶俐,聽不大懂罷了。」
母女三人說笑了一回,這才一同至上房。彼時陳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閒話兒。陳珪看來心情不錯,言談之間振奮之色溢於言表。聞聽陳氏有意請太醫診脈調養身子,當即滿口應下。旋即話頭一轉,又說起自己的事兒。
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才知道戶部的一位員外郎告老還鄉,臨走之前薦他補缺。
這陳珪因著那年上元節時一番際遇,由太子欽點著升了戶部主事一銜,因他八面玲瓏會做人,手段圓滑做事謹慎,又有太子這一門靠山在,這兩年來越發混的是風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舉薦,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員外郎。
向來人分貴賤,做官也是一樣的。諸如七品以下的官職,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稱一聲大人,也不過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連續職站班的資格都沒有。也就是他們這些捐官求財的人稀罕,對於那些科舉出身抱負遠大的進士老爺們來說,也不過是仕途做官的□□罷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員。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門交際,對外也有人尊稱一聲「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點卯,有資格奏本上折,上達天聽。做得好了,也許能入了聖人的眼,從此平步青雲。諸如朝中仕宦勳貴之家,為子嗣蒙蔭的官職大都起步於此。只可惜對於朝中大部分沒有靠山門路的官員來說,終其一生亦是止步於此。
倘或機緣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權的重臣。到了此時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只是對於陳珪這一等官員來說,後者就是一個傳說——
當然,以上說法皆在今日陳珪得到上峰舉薦的消息之前。
也難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陳珪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的一番際遇。誰能想到他一介寒門窮宦,不過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舉人罷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機會在三十幾歲的時候擔任五品員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豈不是說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機會拼一把。若能得陛下欽點外放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屆時山高皇帝遠,風光得意處,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陳珪因著這一番舉薦興頭的無可不可,連晚飯都吃的不消停。其後幾個月,更是起早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兒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尋情討門路,一壁更加嚴謹的處理公務,一壁忙著拉攏同僚。每日或請席吃酒,或機密送禮,或於部中審查公務,至晚回家時都在三更以後。
將將至年下時,這一番忙亂終久有了定論。陳珪官袍上的補丁也從六品的鷺鷥換成了五品的白鷳。
其時陳家的風光得意且不必細說。只說尤子玉聞聽陳珪升官之事已然塵埃落定,眼見昔日下屬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後,忙忙的同母親尤老安人打點賀禮。
另一廂,尤老安人聞聽陳珪三年之內連升兩級,由兒子的下屬搖身一變竟成上峰,心頭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說。一則艷羨陳珪好運氣,竟然機緣巧合投了太子的門下,靠山強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來日前程亦不在話下。二則思及陳珪乃自家姻親,陳家愈是顯赫,將來幫襯尤家之處愈多。屆時陳珪與兒子在朝中守望相助,還愁尤家後繼無力?
這麼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兒子吩咐,便把早已預備妥當的聘禮又加重了幾成。待陳家擺酒唱戲慶賀陳珪升官之日,帶著已經出孝的大姑娘登門道賀,另外也是要當面提及兩家的婚事。
眼見陳家之勢如鮮花著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顧不得陳氏乃再嫁之女,並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長夢多,務必要在年前得了陳家的准信兒,也好請媒人提親,盡快操辦起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1
☆、第四十五章
因著陳府規制有限,陳珪又交際廣闊,人脈綿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親友必定全來,陳家恐筵席排設不開,遂闔家商議了,且按照賓客的身份來歷,親疏遠近不同,將酬宴的酒戲分擺三日。
第一日乃是宴請官長、上峰、諸位同僚及誥命家眷,第二日乃是宴請本族中人及姻親故舊並世交好友,第三日乃是本家田莊買賣上的管事人等共湊了一日。
尤子玉從前是陳珪的上峰,如今是陳珪的下屬,接了陳家的帖子,自然是在頭一日登門道賀。只是從前與陳家往來,尤家母子因著是陳珪的上峰家眷,向來到的比較晚。如今時移世易,前去赴宴時很不必拿捏時辰,又有尤老安人惦記著問明婚期一事,更覺早到為妙。
因而飲宴這日,尤家眾人早早便起身洗漱,剛吃過早飯便吩咐外頭備轎,趕赴陳家。將將至陳府門前,卻見前頭轎馬簇簇,絡繹不絕。其門庭若市之景,恰恰應了那麼一句話——「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
尤氏母子默然相視,不提心中滋味。
一時賓客至前廳,堂客引後院兒。馮氏便帶著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及管家媳婦迎在二門上。眼見尤老安人帶著尤家大姑娘過來,馮氏忙笑著上前寒暄幾句,將人接入大廳。
陳老太太親自起身迎了出來,忙命丫鬟倒滾滾的茶。大家彼此廝見過,陳氏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細細打量一回,笑向尤老安人道:「這便是府上的大姑娘罷。瞧這模樣兒氣度,果然是老太太的親孫女兒,再不錯的。」
那尤家大姑娘今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清眉秀目,溫柔沈默。身上穿著桃紅撒花襖兒,大紅洋縐銀鼠皮裙,一頭烏壓壓的秀髮輓成一個瑤台髻,端端正正插著一支攢珠累絲鳳釵。聞聽陳氏所言,不覺微微一笑,低頭不語,釵上的鳳尾隨之顫顫的動。愈發顯出大家閨秀的溫婉可親。
陳氏見了,心下越發滿意。陳老太太在旁,亦笑言道:「你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動溫婉,觀之可親。這才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哪裡像我們家的女兒,一個個的嘴都跟倒了核桃車子似的,沒有片刻安寧,直吵的我頭疼。」
尤老安人聽了這些話,便覺親暱。因又拉著孫女兒的手笑道:「我們家的姑娘,先時也是愛說愛笑的,只是這幾年大了,性子沈穩了許多,話也少了。我倒是覺著你們家的姑娘性子很好。平日里說說笑笑的,也能給您解悶不是?」
又說了幾句話,尤老安人眼見來人愈發的多,生怕一會子賓客齊了,陳家反倒沒工夫聽她提及婚事。忙言語含糊的說了一嘴。
那尤家大姑娘在家守孝時,已從祖母的口中得知尤家欲同陳家結親一事。更知道陳氏過門時欲帶著兩個在先夫家所出的姐兒。尤老安人因著這幾件事,早幾年時背地裡沒少咒罵陳氏不安分,守不住寡,又不知是個怎樣的狐媚子,迷的父親憑白等著她出孝不說,還一心想著替別人養閨女。
那時尤家大姑娘嘴上不說,心下卻是想見一見陳氏的。倒也不是心生鄙薄之意,畢竟尤子玉因著陳氏不肯續弦,在尤老安人看來是不妥當,在尤家大姑娘眼中,倒是免了她守孝之時,繼母進門的尷尬。也免了繼母看她不順眼磋磨教訓的事端。
如今她既出了孝,也過了及笄之年,眼看著便要談婚論嫁了。即便陳氏此時進門,手內握著她的終身大事,尤家大姑娘倒也是不怕的。畢竟兩人無冤無仇,哪怕是為了在父親跟前兒賣好兒,為著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陳氏也不會將她胡亂許配了才是。
再不濟……到底還有祖母和父親呢!總不好新婦過了門,女兒就不管了罷?
再者,尤家大姑娘也是好奇,甚麼樣的婦人能在丈夫死後,乾脆利落的逼著夫家和離,回家再嫁。且再嫁時又理直氣壯地提出要帶著兩個女兒進門……
種種言辭,端得同《女四書》、《女論語》上頭講的一點兒也不一樣。倘或換了她自己,是萬萬不敢做出這麼離了格兒的事兒。
只可惜上一回尤家的除服宴,陳氏因著孀寡的身份,並沒能來。倒是馮氏帶著陳婉並兩個姐兒去了。尤家大姑娘得了祖母和父親的叮囑,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自然是好生款待過。只覺大姐兒溫柔標緻,二姐兒明艷通透,雖然年紀尚小,言談舉止卻是不俗。及見了這兩個姐兒,尤家大姑娘倒是愈發想見見教出這兩個姐兒的陳氏。
這會子見了面,少不得趁著眾人寒暄的空兒,偷偷打量一回。但見陳氏果然生的容色嬌俏,米分光脂艷。雖是孀寡的婦人,卻有談笑風生,言語詼諧的伶俐通透,一見便知是個不好相處的。
尤家大姑娘這麼想著,心下警醒之余,面上卻表現的愈發溫柔和順。
不提尤家大姑娘如何盤算,只說尤老安人不顧人多口雜,明白問及婚事,陳老太太也是知道尤家心事的。何況陳家確無悔婚之意,只不過這段時日外務繁雜,又忙著給孫子孫女預備聘禮嫁妝,並未提及此事罷了。
這會子且見尤老安人問了出口,陳老太太便一口應了下來。尤老安人喜之不盡,忙趁熱打鐵約定了過兩日便請媒人上門。
正說話間,只見馮氏又引著幾位面兒生的女客進來。一時獻茶寒暄見過,方知道來者是東宮的屬官家眷。及至開席之前,更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遣了兒子兒媳過來道賀。
在座的女眷們皆是朝中誥命,平日里耳濡目染,豈有不知趙弼和之子便是太子伴讀的?又見趙家的媳婦同尤老安人談笑說話,十分親近自在的模樣兒,不覺相視一笑,愈發明白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體面。
這一日的飲宴自然是賓主盡歡,盡興而散。及至第二日的本族家宴,因著尤老安人業已開口提親,陳家亦不想隱瞞,遂當面告知趙家諸位族老。
趙家族人聞聽此事,心下大不自在。然陳氏自三年前便得了放妻書,明言今後婚喪嫁娶,各不相干。趙家族老縱使心中不願,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趙家小一輩如今多有在陳家和徐家辦的族學內讀書的,為著小一輩的前程,他們也不能多做口舌。
唯有趙老太太與趙琳這一房不甘心,曾打著長子趙琛的名頭欲過來鬧的。只可惜連陳家的大門兒都沒能進,便被得了陳珪通知的趙家族老們派人攔回去了。
趙老太太眼見事不可違,只得跑到族長家中哭訴自家大房一脈子嗣凋零,她老人家著實看不得陳氏帶著趙家的骨血嫁到旁人家,更何況連兩個姐兒的名姓兒都要改了。又說陳氏既守不住要嫁人,她做婆婆的沒有話說。只是陳氏既這麼著,就該將兩個姐兒送回趙家。一則陳氏能落得個乾淨利落,再出門子不必落人口舌,二則她們這一房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叫趙琛的女兒跟了別的男人姓兒。將來使兩個姐兒從趙家出嫁,也不辜負他們母子兄弟一場。
兜兜轉轉好大一圈兒,趙老太太終將意欲接兩個姐兒回趙家之舊事重提。趙家族長看著老嫂子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模樣兒,心下亦著實不忍。又覺趙老太太這話也對。正動心思量之時,還是趙家族長的兒媳婦眼明心快,看出了趙老太太這一房的盤算,開口譏諷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別說女兒家生就是別家的人,並不能頂門立戶,即便是能立個女戶,那趙家大房的東西早被二房挪空了,還有甚個好守?若說是為著延續香火,除非叫大姐兒和二姐兒招婿入贅,否則誰家能同意子嗣跟著母家姓兒,可見這話實在不通的很!」
頓了頓,那趙家媳婦又說道:「何況當年陳氏用嫁妝換兩個女兒的事兒早已傳開了。既當初你們脂油蒙了心,為著幾兩銀子,開祠堂祭祖宗的鬧了個一刀兩斷,如今何故反悔?可見是眼紅陳家的勢力,打量著抓著兩個姐兒從陳家討要好處罷了。我勸你們別打錯了算盤,打量著陳家是好性兒的。真要是惹惱了,旁的不說,只把咱們家的小子們都從學里攆回來,就夠咱們喝一壺的!」
現如今趙家族長的小孫子便在學里讀書,因著聰明伶俐,端得受先生看重。聽說再潛心習學兩年,便能下場考一考秀才的。因而趙家媳婦生怕公公因著趙老太太幾句話,便軟了心腸犯糊塗,得罪了陳家的人,連累自己兒子不能好生讀書。
趙家族長聽了這一篇話,登時驚醒。忙擺手搖頭的勸道:「老嫂子罷呦,切莫打那些個花花腸子了。陳家如今的權勢咱們且惹不得。倘或老嫂子真覺著對不住琛小子,只叫你們家琳小子過繼個兒子到琛小子名下罷了。何苦弄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趙老太太不妨族長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面紅耳赤的道:「你們不過是貪圖陳家的權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罷了。我知道,如今族里不給我們撐腰,是為著趙家小子們能跟進士老爺讀書,將來科舉下場,也能有個一官半職。且不想想陳家那些人的鬼心腸,豈能真個叫咱們趙家發達了,回頭跟他們算賬不成?」
趙家族長聞言,尚未開口,那趙家媳婦已然冷笑著搶白道:「老太太休說這話呦。我們又沒虐待他們家的姑奶奶,也沒為著強佔家產就故意給人家下墮胎藥,更沒為著見不得人的心思,就算計人家母女分離。既是問心無愧,陳家為什麼同我們算賬呢?可見是冤有頭,債有主,誰背地裡乾了下做事,誰自己擔著罷了,不犯著連累旁人!」
趙老太太聞言,登時氣了個倒仰。趙家媳婦眼見著趙老太太面色鐵青的嚷著心口疼,趙琳夫婦更是指著她罵氣壞了老人家,愈發冷笑道:「既然受不得氣,便關起門來好生過自己的日子,別想出個幺蛾子便攪得旁人家雞犬不寧。我勸你們此時便走罷。再想牽三扯四的冤枉人,休怪我說出好聽的來!」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氣的渾身亂戰。指著趙家小媳婦罵不出話來。
那趙家族長與老婆子眼見如此,終究顧忌著自家孫子和族中小一輩們的前程,連喝帶嚇的叫趙琳夫婦帶著趙老太太家去。
一時趙琳一家的去了,趙家小媳婦又勸公爹至陳家賣個好兒,表白一番,也好叫陳家明白自家的心跡。那趙家族長聽了這一席話,思來想去深以為然,忙穿戴了至趙家拜訪不必細說。
那陳珪早在拉攏趙氏一族時,便已料著了必有今日。當下又看著趙氏族長誠惶誠恐的表明態度,亦不以為然。仍笑著寒暄了一杯茶的工夫,便推脫尚有公務纏身,打發了趙家族長。
待回至後宅時,卻將此事當做一則笑話,說與眾人玩笑一回。
正說笑間,便有門上通傳說尤家請了媒人登門。陳府諸人聞聽此言,不覺相視一笑。
☆、第四十六章
尤家請的媒人乃是吏部員外郎馮士廉的髮妻小孫氏。‘‘這馮士廉便是陳珪之妻馮氏的親哥哥,小孫氏先頭還薦了閨中好友吳先生至陳家處館,教女孩兒們讀書。兩家一向親厚。由她出面替尤家保媒,再合適不過。
聞聽小孫氏的來意,縱使陳氏不以為然,面上仍做出嬌羞的模樣兒裊裊退了出去。陳婉見狀,亦帶著大姐兒並二姐兒回房閒話。只剩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陳珪坐著吃茶。
馮氏則起身迎至二門上,將長嫂兼媒人的小孫氏接入大廳。
一時獻茶畢,小孫氏開門見山的提起了保媒之事。因尤陳兩家早有此意,此番說媒不過是走個過場,陳家自然應了。其後納採,問名,納吉,納徵等諸項事宜,卻都要等到年後再辦。
陳老太太心疼女兒,亦知曉時下規矩,夫家迎娶再嫁女聘禮減半的風俗,生怕尤家見陳氏乃再嫁之女,亦如此操辦,委屈了陳氏。特地拉著小孫氏的手殷殷囑咐了一回,只說陳氏雖是再嫁,可這一回的嫁妝卻比頭一回還厚,陳家如今的門楣亦不同以往,還望尤家不要以世俗偏見,薄待了陳氏。
小孫氏也是知道陳家愛女心切的。何況她此番保媒,倘或尤家鄭重以待,厚禮聘之,她這媒人亦是面上有光。當即含笑應了。
又說了一番閒話,留過午飯,小孫氏方告辭而去。及至尤家說明白了陳家的意思,尤氏母子喜得無可不可。更對陳老太太愛女之求滿口應允。他們只怕陳家不重視陳氏,將來陳氏過門,在娘家說不上話,亦不能幫襯夫家多少。
如今且見陳老太太如此著緊,尤老安人便將聘禮早已加厚了幾成的事情訴說明白。陳家得了此訊之後,心下愈發熨帖。
待轉過年後,便是交換庚帖,合八字,定下小定之期。雙方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的回禮則是陳氏親手做的針線,亦不過是些衣裳鞋襪,香囊荷包抹額等物。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兩家有言在先,尤家下聘禮時乃是比照著先前打聽過的陳氏的嫁妝,以及朝廷五品官宦之家嫁女時的規矩,著實封了一份厚禮。
這份厚禮不但在尤家拿得出手,即便是在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來看,也是極為出彩的。那些條件相等的人家初嫁女兒也不過如此,何況是陳氏再嫁。一時間京中富貴官宦人家議論紛紛,一說尤家底子厚,不愧是在戶部呆久了的主事人家兒。二說尤子玉情深意重,只從聘禮上就能瞧出他待陳氏如何。
亦有人暗暗羨慕陳氏雖是再嫁,其風光得意處卻壓過了多少閨閣兒女。尤其是陳家本族的那些女兒,以及陳氏先夫家趙家的那些女眷們。平日里言三語四,眼紅羨慕,又不敢嚼舌根子得罪陳珪,只能咽下滿腹心酸,推說陳氏的命好。
尤家如此舉動著實令陳家面上有光。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更是當著媒人的面,明言這一番聘禮陳家不會留下分毫,都留給陳氏做嫁妝。
換言之,尤家雖是重金下聘,陳家也不是貪圖金銀的人家。一應舉動,都是為了兒女好罷了。眼見陳家如此作為,尤老安人亦覺熨帖至極。她雖是圖了陳家的富貴權勢,應允了兒子欲聘陳氏為妻。可到底覺著寡婦比不得閨閣少女,雖口上不敢多言,背地裡還曾腹誹陳家太將女兒當個寶,一個再嫁的寡婦倒比人家的黃花閨女金貴了。這會子倒是滿口的稱贊起陳老夫婦的愛女之心來。
至於尤子玉,滿門心思的都在想著盡快將陳氏娶進家來,因而不論陳家提出甚麼要求,他都是滿口的答應,一時倒顧不得旁事。真真應了那句老話——四十歲老漢談情說愛,一盆火熱著呢!
閒話少說,只說尤家下聘納徵之後,便是請期。
因著尤子玉年過四十,陳氏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雙方年歲都不小,且等不得小兒女談婚論嫁時一拖便是兩三年的作風。遂兩家坐到一處商議了半晌,算過了黃道吉日,便將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陳氏對此倒是沒甚麼可挑剔的。她自恃並非閨閣少女,自然也用不著拿腔作勢的,非要用拖婚期來顯示自家的金貴和夫家對自己的敬重。身為人母,她只關心自家兩個姐兒該怎麼進尤家的門。
按照尤老安人的意思,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可以在陳氏三朝回門的時候,跟著陳氏回尤家,或者在陳家送嫁妝的時候,先一步住到尤家。反正新婚次日尤家開宗祠祭拜祖宗的時候,會將兩個姐兒的名字記上尤家的族譜。其餘不過是面兒上的問題,自然怎麼便宜怎麼來,很不必多費心思。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的說法,並不應允。在她看來,自家女兒既不是見不得人的外室子,又不是什麼物件兒,為什麼要跟著嫁妝入尤家,或是三朝回門時委委屈屈連個名目都沒有的跟過去?
依照陳氏的意思,是想成婚當日,帶著兩個姐兒做花轎,由兩個姐兒摻著跨火盆兒,明公正道的入了尤家的門。給新祖母新爹爹敬茶叩頭。尤老安人自覺不像,只怕這麼著,叫世交親朋們笑話說嘴。
事關兩個女兒的清白名聲,陳氏當然亦不讓人。
婆媳兩個僵持了一回,到底是尤大人心系美人,仍舊藉口陳家勢利勸說母親應允便是。
尤老安人拗不過兒子,只得應了下來。只是因著這麼幾件瑣事,愈發覺著陳氏並非是個和順的媳婦,連帶著對兩個姐兒都存了些許嫌隙。
大姐兒並二姐兒自然不知尤老安人厭烏及烏,倒是愈發感念陳氏的一片慈母情懷。連陳老太太都想不到陳氏為兩個女兒計較的如此深遠,愈發唏噓起來。
這一番折騰,又是將將兩個月後。屈指算來,離著成親之日亦不過是三月之期。還好兩家心下有數,早早預備開來,這會子倒也從從容容,並不覺忙亂。
當然,覺著閒適鬆散的是陳氏還有大姐兒。二姐兒卻被陳老太太並馮氏拘著給她娘寫嫁妝單子。那些大頭兒的田莊商鋪就不必說了,小到一針一線,一筆一紙,乃至妝奩頭面,綾羅綢緞,瓷器藥材,傢具箱籠,恨不得連上頭貼了多少片箔金螺鈿,鑲了多少玉石珠翠,刻了幾道金線銀紋都要事無巨細的寫上去。二姐兒嫌煩,陳老太太便笑道:「你不要覺著不耐煩,這會子細緻一些,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笑著打趣道:「你現在是替你媽張羅操辦,將來有一日替你自己寫嫁妝單子,可不是熟能生巧了?」
一句話未盡,一旁的馮氏早已笑出聲來。
二姐兒向來是個混不吝的性子,仗著自己年紀小不知事,索性涎皮賴臉的笑道:「等我嫁人那一日,也不必費事的寫甚麼嫁妝單子,言語累贅又不討好。只描花樣子似的,將這些東西統統畫出樣子來吩咐繡娘用針線繡出嫁妝冊子,下頭記著用料幾何,誰人製作。如此一來,自是一目瞭然,又新巧又金貴,還沒有糾紛之處。外祖母您瞧著可好不好?」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愈發愕然的捧腹大笑。指著二姐兒說道:「果然是個伶俐促狹鬼,真難為她怎麼想得出來。」
說笑了一回,二姐兒仍舊埋頭記嫁妝單子,陳老太太並馮氏又商量著陳氏出嫁時的陪嫁之人。
如今現伺候在陳氏身旁的幾個大丫鬟春蘭秋菊夏荷冬梅自不必多說,經管嫁妝鋪子的何財一家並經管田莊土地的梁瑞一家亦都得跟著。另外再陪送兩房人,等到陳氏嫁過去後在門上聽差,幫襯陳氏管理尤家。還有去歲年節時撥給大姐兒使喚的岸芷汀蘭,跟在二姐兒身旁伺候的蓁兒蔚兒,也都是頂頂忠心伶俐的。都要留給兩個姐兒,免得到了尤家後,那邊使喚的丫鬟婆子不趁手,委屈了自己的外孫女兒……
這麼算來,光是陪房的就有十好幾口。再不必說陳珪還做主將自家的海運買賣分了一股給陳氏陪嫁,那邊也得撥過去幾個人留著陳氏使喚。
又有陳氏早先嫁人時,陳家還未發達,所以當時的傢具是用紅酸枝木打造的。這麼多年過去,早已有所損耗,即便是塗了新漆,也覺不出富貴新意。
陳老夫婦並陳珪見狀,索性在一年多前便從戶部淘換了一批抄家充公時做了官價出售的紫檀傢具,又使錢定了一批黃花梨木,待兩家交換了庚帖過後,至尤家丈量房屋,打造傢具。
將將至八月初,這一批傢具才打造妥當了。闔家且歡歡喜喜的過了八月十五,次日便是八月十六。乃是新婦曬妝之日。
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一早便得了消息,自是踩著時辰登門慶賀。陳老太太並馮氏接待堂客,略說了一回話,便至上房內院看嫁妝。但見陳氏的嫁妝滿滿當當地曬在院子里,金銀耀目,彩繡輝煌,乍眼看過去,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諸多女眷由不得嘖嘖稱奇,接連稱嘆。
又有人私心忖度,再嫁姑奶奶的嫁妝都已富貴至此,陳家的正經哥兒姐兒陳橈陳婉的聘禮嫁妝,恐怕更不俗了。
一時看過嫁妝,眾人又至陳氏房內添妝。左不過是些衣裳頭面,有的精緻金貴一些,有的不過是湊熱鬧應景,陳氏亦都一一笑納了。命人收了記好。
☆、第四十七章
將將記好了添妝單子,將各色添妝禮收入箱籠,便有尤家來人催妝。愛玩愛看就來
因著並非是成親的正日子,陳家門上不過象徵性的難為了幾次,收了尤大人親發的豐厚紅包,便將迎妝的隊伍放了進來。
眾人自大門而入,一路過儀門、穿堂直至正院,但見處處披紅掛綠,笑語喧闐,及至入了正院,只見院子里滿滿當當地擺著嫁妝箱籠,皆是披紅掛彩,簇新燦爛。那箱籠內的東西也都塞的擠擠挨挨,並不像有些人家只是上頭好看,虛應故事,不免稱贊了一回。
吉時已到,陳珪親自帶著本家兄弟並家下僕人將一應嫁妝送往尤家。雖稱不上十里紅妝,然陳氏的嫁妝大頭兒皆在幾處田莊商鋪,海運生意,皆是每年都有好大出息的營生。再有陳家這兩年精心置辦的傢具擺件兒,珠翠綾羅,瓷器藥材,古玩字畫,四季衣裳,以及尤家當初送來的聘禮等,林林總總加起來總共八十八抬。折算成銀子至少也得三四萬兩。
及至到了尤府,尤老安人命管家散了極豐的紅包兒,方從陳家手中得了嫁妝鑰匙。掏箱唱妝時,尤老安人聽著一筆筆的嫁妝單子,更是笑的合不攏嘴。一並連觀禮慶賀的親友都止不住艷羨的道:「哎呦呦,老安人好福氣呦,這麼一筆豐厚嫁妝,別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兒了,便是從侯門公府出嫁的嫡出小姐,也不過如此罷了。」
眾人越說,越是心裡酸溜溜的看著滿屋子的簇新傢具。甚麼紫檀木的拔步床,梳妝台,黃花梨木的桌案座椅,多寶格子,晶瑩剔透的玻璃炕屏。就連裝東西的箱籠都是一水兒的好木頭打的……
進門的媳婦嫁妝越豐,便說明娘家的底子越厚,且對媳婦越是看重。當初尤子玉脂油蒙了心竅似的一定要娶陳氏寡婦為妻,眾人原還私底下笑話,以為尤子玉老了老了,反倒糊塗起來。好好兒的十七八歲花骨朵兒似的黃花閨女不要,非要娶個老珠黃還帶著兩個拖油瓶的婆娘。何苦來哉?
這會子見了陳氏的嫁妝,眾人才自以為明白。直嘆尤子玉果然是奸猾老道。娶了這麼一個嫁妝豐厚的媳婦,將來從媳婦手指縫里漏出的金銀都夠一家子吃穿嚼用的了。更別說陳氏的哥哥如今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又時常出入東宮的大門兒,來往的也都是京中權勢顯赫之輩,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的。今後前程必然不錯。
時人講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要陳珪的前程好了,其本族親戚,世交故舊難道還愁沒個提攜麼?
可見尤家議的這一門親事,無非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富貴權勢。可嘆他們這些人到底是心性淺薄,背地裡笑人是糊塗心腸,誰知竟是自己不懂得盤算了。
寡婦如何?帶著拖油瓶又如何?只要她人進了尤家,屆時一身一物還不都是尤家的。到時候覺著大婦人老珠黃不喜歡了,完全可以花幾兩銀子買個顏色嬌俏的女孩兒放在屋裡便是了。屆時人也有了,錢也得了,豈不美哉?
換句話說,即便是這會子礙著名聲娶了個黃花閨女,不過是給人家做繼室填房而已。真正疼惜女兒的,誰家又肯?左不過是些貪圖尤家的權勢才攀附上來的人家。既是存了這個主意,誰家還捨得陪送這麼一大筆嫁妝?至多千八百兩的打發出去也就完了。將來尤家還得費心思拉扯岳家,哪裡還有迎娶陳氏的諸般好處?
這麼一想,尤氏本族的親戚舊友們愈發心氣平服。更有一乾人等,眼見著陳氏嫁妝如此豐厚。不覺盤算開來。一心算計著尤子玉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陳氏也並非年輕媳婦。這兩人到了一處,恐怕再難懷胎的。只要他們平日里多走動些個,屆時尤子玉膝下無嗣,少不得要在族中挑個男娃過繼。倘或能挑到自家娃子頭上……將來那豐厚的嫁妝和尤家的家產,還不都成了自家的?
即便是尤子玉不肯過繼,還有尤家的族長族老呢,大家彼此總得坐下來商量個法子,總不好叫個外人佔了本家的便宜罷!
將心底的盤算掂量了幾過子,那些人更是滿面堆笑,滿口兒的奉承起尤老安人來。
且不說尤家親戚們各打算盤。只說曬妝後兩日,便是陳氏出嫁的正日子。
陳氏雖是再嫁之女,可因著娘家疼寵,夫家敬重的緣故,這一次再嫁的規格倒是比尋常女孩兒初嫁還要鄭重些。
是日一早,東方的天色將將泛了魚肚白,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便已登了門。洗漱絞臉畫眉毛,陳氏是經過這麼一重的。何況又是當娘的人了,自然比不得新嫁娘的嬌羞忐忑,寢食難安。只是該打點的也都一一打點妥當,那全福太太也是極懂得討口彩兒的,話里話外皆是哄人高興的吉祥如意好兆頭,叫人聽了直舒坦到骨子裡。
大姐兒和二姐兒混在陳家請來觀禮的親友女孩兒裡面,笑嘻嘻的看著梳頭娘子用五色棉紗線給陳氏絞面開臉兒,又用煮熟的雞蛋滾臉,再上香米分胭脂……那全福太太不但口齒伶俐,化妝的手藝亦是極好,一雙手在陳氏的臉上抹抹畫畫,沒一會子,便畫好了妝容。長眉鳳目,膚色勝雪,明艷逼人處,直把屋內二八年華的姑娘們都比了下去。連那梳頭娘子都忍不住實心實意的贊了一句:「姑娘好俊俏的容貌,必是有大福的。」
心內卻嘆道可不是有大福氣麼,一個守寡還生了姐兒的婦人,不但能三媒六聘風風光光的嫁給朝廷戶部主事兒,連嫁妝都壓過了無數閨閣女兒,可見娘家父母兄弟是極疼寵極在意能給仗腰子的。何況又有這麼一副好容貌,屆時嫁到夫家放下身段兒曲意服侍一回,哪裡還愁不能把夫君攥到手心兒里呢。
梳頭娘子心下想了一回,又從紅漆描金的托盤里拿起簇新的紅木梳,開始替陳氏梳頭。邊梳頭邊口裡唱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二姐兒從前亦不曾聽過見過,不免津津有味的看住了。陳氏從妝鏡裡面看到兩個姐兒目不轉睛的模樣兒,忍不住笑著招手兒,口內問道:「瞧甚麼都呆住了,我今兒可好看?」
不等兩個姐兒說話,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並觀禮梳頭的親戚們都笑著贊道:「姑太太好看著咧。待會子姑爺見了,只怕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熱鬧起來。卻原來是尤子玉帶著迎親的隊伍過來催妝了。
今兒乃是正日子,迎親的隊伍可不像前兒抬嫁妝時進來的那麼容易。外頭的催妝曲將將傳了過來,便有陳府出去打探的小子們飛奔回來報信兒。陳珪即刻吩咐陳橈並幾個本家的哥哥兄弟及門上幾個壯碩的小廝齊齊抵住了門,一行一行的刁難過了癮,又接紅包兒接到手軟,眼瞧著吉時將至,這才命小子們開門放行。
將將抽了門栓,尤子玉等結親的人便一窩蜂的擠了進來。嘻嘻哈哈地說笑了一回,陳珪便引著眾人穿儀門入正院兒,尤子玉忙將鳳冠霞帔等催妝禮送上,由著全福太太送了進去。且在門外念了十來首催妝詩,陳氏才被長嫂馮氏扶著走至正堂拜別父母。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瞧著身著大紅嫁衣頭戴紅蓋頭的女兒款款而來,後頭仍跟著打扮的米分雕玉琢跟畫上玉女似的兩個姐兒,由不得紅了眼眶兒。
一壁拉著陳氏的手殷殷囑咐了幾句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話,且由陳老太太餵了上轎飯,便由陳珪背著出門上了花轎。及至花轎內坐穩當,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一並進去坐著。母女三人端端正正坐穩當了,方放下大紅轎簾兒,陳珪又將十來個刻著吉祥如意的金錁子塞進轎夫的手內,幾個轎夫顛了顛手內的金錁子,又笑眯眯的說了幾句「大爺放心,咱們抬轎子再穩當不過,萬萬不會摔了新娘子並兩個姐兒」的吉祥話兒,這才朝手內吹了一口氣兒,顫顫巍巍地抬起了花轎。
霎時間鼓樂再鳴,有後頭跟著的喜婆丫鬟等一路撒了銅錢果子,一路安安穩穩地到了尤家,進了正門落轎,先下來的卻不是新娘子,而是打扮的畫上娃娃似的大姐兒並二姐兒。眾人便知道這就是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了。但見兩個姐兒的品貌形容,便忖度出陳氏的風華氣度來,不覺笑贊了幾聲「新娘子好容貌」。
大姐兒並二姐兒彎腰扶著陳氏下轎,便有喜娘接過了陳氏。大姐兒並二姐兒仍舊在後頭跟著。只見喜娘扶著陳氏跨過了一隻朱紅漆的木質馬鞍子,踏上紅氈,站在喜堂右側的位置。尤子玉則站在左側。
尤家請來的贊禮者乃尤氏本家族中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聞聽族老站在堂中喊了一聲「行廟見禮,奏樂!」
便有主香者先行跪拜了下去。爾後尤子玉與陳氏跟著跪拜,三上香三叩首,再後又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期間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跪在喜堂右側的拜佛凳上讀祝章。一應禮儀皆畢,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這會子顯見的大姐兒並二姐兒是不好跟入洞房的。還好尤家早已準備了兩個姐兒的臥房,便有尤家大姑娘親自引著兩個姐兒回房內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雙方坐在一處時,皆有些尷尬不知所言。
沈默半晌,還是尤家大姑娘先行開口問了一句「這一日鬧得累了罷,可吃不吃些茶果糕點墊墊肚子?」
說罷,也不待兩個姐兒答應,轉頭吩咐貼身大丫鬟銀蝶兒去廚房拿些茶果糕點來,又向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言道:「不是甚麼好東西,墊一墊罷。待會子吃正宴,還有一陣好鬧呢。」
大姐兒與二姐兒見了,只得道謝。略吃了一點子東西,又問了彼此的姓名年紀,論了序齒。大姐兒並二姐兒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稱「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兒祭拜了祖宗,就該稱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兒是知道尤子玉尚有兩個庶女的,聽了這話不免奇怪,剛要開口詢問,只聽外頭有人請她們至席上拜見親友。大姐兒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徑來至宴上不必細說。
尤家不比陳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眾多,這一回尤子玉成親,差不多能來的都來了,各個攜家帶口,好幾十人趕著陳氏稱呼,有稱「嫂子」的,有稱「嬸子」的,更有十來個小孩子趕著陳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陳氏且分不清誰是誰,也弄不明白個中關係,只吩咐大丫鬟春蘭秋菊一一送了表禮,都是各人一對兒銀質的長命鎖,用小荷包裝著。一面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上前,趕著眾人隨便稱呼。眾人不妨陳氏竟叫先夫家的兩個姐兒到宴上來了,一時也不好憑白受禮,只得按照規矩回送了表禮。
因著行事突然,好些人家並沒有準備,倉促間只得從腕上擼下了金戒指銀鐲子當做表禮。這一來二去,陳氏非但沒有破財,反倒憑白多賺了一份回去,尤家親戚們見了,背地裡都說陳氏是個刁鑽難纏不吃虧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嗇的老人家,直呼陳氏傷風敗俗,只是畏懼尤陳兩家的勢力,不敢當面說出口罷了。
陳氏拜見了一回親戚,自家倒是收禮收到手發軟。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熱的時候,生怕陳氏受累著了,忙捧茶叫陳氏潤潤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陳氏輕啜了一口潤潤嗓子,便見尤老安人身後默默站著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當著尤子玉並尤家族人的面兒剖白一回的,當即招手笑道:「這也是我閨女了。先時也見過兩面,很不必多說。一點子東西,留著玩罷。」
說罷,便向春蘭使了個眼色。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2
☆、第四十八章
陳氏說罷,向春蘭使了個眼色。春蘭瞭然,徹身而去,一時回來,手內拖著一隻朱漆填金的小茶盤,盤內用紅布襯著,上頭盛著一副全套的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頂簪、分心、挑心、鬢釵、花頭簪、掠子、耳挖子、掩鬢、圍髻、鈿子……一應俱全。一並還有一對兒金戒指,兩個金鐲子和一個金項圈。燈燭照應之下,愈發顯得寶光燦爛,滿目生輝。
尤家的親友們見了,先是詫異了一會子,旋即眼熱不已。
要打這麼一副金鑲紅寶的頭面,還有金項圈,金鐲子,就算工藝並不如何精緻,單算用料等等,少說也得一二百兩銀子。更難得陳氏一個繼母,竟能想的這般周到,行事這麼展樣大方。一時間筵席之上議論紛紛,再無人說陳氏出手小氣這樣的話。
就連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並沒想到陳氏竟然如此熱忱以待。一時倒覺著受寵若驚。
看著自家親戚們又是艷羨又是嘖嘖稱奇的模樣兒,尤老安人並尤大人登時覺著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著陳氏說道:「你真是費心了。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用得著這麼金貴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待罷。」
一句話未盡,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覺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頭。
陳氏只當沒看見一般,滿面春風的笑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說甚麼金貴不金貴的話,顯見是外道了。何況我瞧咱們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嬌柳嫩,該打扮起來的時候。這也是我當母親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說罷,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駁。徑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兒道:「大姐兒,快過來罷。別聽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聞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並尤大人,不知該接是不接。
尤子玉見狀,因笑道:「既是你母親的一片心意,你收著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這才走上前去,先向陳氏欠身行禮,告了謝,這才示意大丫鬟銀碟兒收了金鑲紅寶的頭面。
尤子玉又道:「也給你母親敬一杯茶罷。」
這原該是明兒早上開祠堂祭祖後的程序,不過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陳氏的東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應當的。
尤子玉話音剛落,登時便有小丫頭子捧著茶盤茶盞走上前來,又有一個小丫頭子捧了蒲團上來。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陳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貴人家規矩大。家裡的兒女見了爹媽只稱「老爺」「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稱呼陳氏,一則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則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稱陳氏為母親。
陳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並不介意,仍舊滿面春風的接過了大女兒的茶,輕啜了一口。道了聲「好香」。也不知道是贊茶香,還是別有寓意。
不過眾人都樂意見到這等其樂融融的場面——至少明面兒上是如此。
另一廂,尤子玉早又趁著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時候吩咐貼身丫頭取來兩套早已準備好的白玉頭面。做工精緻,模樣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給小孩子準備的。他便將這兩幅頭面當著眾人的面兒與了大姐兒並二姐兒,兩個姐兒先是看了陳氏的臉色,方才笑著收下。又照著尤家大姑娘的舉止敬茶叩頭,稱了「老爺」。
便有小丫頭子上來收蒲團。二姐兒未等旁人開口,先已說道:「還沒給老祖宗叩頭呢!」
眾人聞言,先是驚異,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贊道:「好個伶俐的丫頭,將來也必定是個知道孝順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舊是笑的合不攏嘴,待兩個姐兒叩頭敬茶後,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表禮。大姐兒並二姐兒接過表禮,仍舊道了謝,二姐兒故作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笑眯眯說道:「媽還給老祖宗準備了衣裳,是蜀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兒這麼說,登時扭頭看向陳氏,陳氏心下暗贊,面上卻故作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兒……我原還想著明兒早上給您請安的時候再說呢。」
尤老安人見陳氏這麼說,面上笑容更勝。她先見陳氏給孫女預備了東西,知道這是陳氏在意兒子,想要借著討好大姑娘來討兒子歡心的意思。陳氏如此作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裡頭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這個兒媳婦仗著娘家撐腰,兒子又正是一盆兒火熱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這個做婆婆的。準備先糊弄住了兒子,再來轄制她。方才又見陳氏算計尤家親戚們算計的那麼徹底,可見是個心中有數的。況且待孫女兒都那般周全,卻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涼了半截兒。正暗自思索該如何應對時,陡然又聽了二姐兒那一番話,陳氏又是那樣的應對,不覺將心底的擔憂丟開手,只顧著笑道:「哎喲呦,我聽說蜀錦那東西可是金貴得很,我都這麼老天拔地的了,哪裡還好穿那麼名貴的料子。還是你自己留著穿罷。」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詞窮話少,翻來覆去只會那麼兩句,可見敷衍至極。面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的奉承了一車的好話兒,直哄得尤老安人眉開眼笑,看著陳氏愈發順眼。就連方才看不過陳氏拽著兩個女兒饒尤家親友們的東西,這會子也變成了陳氏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事兒。
陳氏眼見著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語籠絡住了,心下也是歡喜。只覺這個婆婆倒是比當年那位趙老太太好糊弄多了。當然,這也是陳家如今比尤家風光的緣故。
不過不拘怎麼說,當務之急仍是籠住尤子玉這個正主兒才是正經。
是夜家宴自是盡歡而散,且不必說洞房花燭是如何的繾綣風流。
只說二姐兒被尤家的丫鬟引著回了臥房,梳洗已畢,也不覺睏乏,正拉著尤家服侍她的兩個丫頭一長一短的問話。一問年紀姓名,答曰一個名叫荳兒,一個名叫芍藥,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二問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來的,都說是家生子兒;再問她們兩個當了幾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個行當上,尤家一共有多少個人,老爺一共有幾個姨娘,幾個姨娘都是什麼品性,哪幾個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幾個姨娘在老爺老太太跟前兒說的上話,如今尤家且是誰在管家……
一壁問話,一壁使眼色兒與蓁兒,蓁兒明白,登時開了箱籠,將早在家裡便包好的糖果點心拿出來,擺了幾個小碟子,放在桌上與她們吃。
那兩個小丫頭見有糖有點心吃,喜得無可不可。蓁兒又搬了兩個小杌子在二姐兒塌下,那兩個小丫頭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樁樁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說道:「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精力不濟,除外頭交際送禮的事情外,府里都是蘭姨娘當家。蘭姨娘是老爺當年在外頭帶回來的,聽說原是甚麼官家小姐,後來家裡吃了官司敗落了,不知怎麼便給老爺當了姨娘。我們府上的兩個庶小姐,一個是方姨娘生的,一個便是蘭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風寒,吃了好些湯藥只可惜……」
底下的話那小丫頭荳兒沒敢說,只因今兒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們且不敢說敗興的話,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藥便接著荳兒的話說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還不到五歲,是蘭姨娘生的,也是讀書識字,模樣兒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說話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正說話時,大姐兒捧著枕頭推門而入,只說一時換了地方恐睡不著,來尋二姐兒說話。二姐兒見問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說身上乏了,明兒還得早起,打發兩個小丫頭子出去了。
這裡大姐兒待人散盡,方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拉著二姐兒的手說想家了。
二姐兒知道,大姐兒向來心思細膩,溫柔靦腆,安分隨時。既這麼說,恐怕是擔憂自己個兒名不正言不順,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著大姐兒的手笑道:「今後這便是咱們家。有媽在,你還怕別人給臉色瞧怎麼著?」
大姐兒見二姐兒將自己的心思一語道破,不覺面上一紅。沈默半日,低了頭說道:「咱們總歸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如今這麼住著,只怕她們說閒話。」
二姐兒聞言,心下便是一動,忙開口問道:「她們是誰,難道有人這麼膽大,敢在你跟前兒說三道四不成?」
大姐兒聽了這話,也不答言,只是低了頭一味用手指纏絞手帕子。
二姐兒不耐煩跟大姐兒打這個啞謎,便向大姐兒的丫頭岸芷汀蘭道:「才剛姐姐在那屋裡,可是有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那兩個丫頭見問,忙開口回道:「倒是沒說旁的,只是打聽姐兒從前在趙家的事兒,甚麼姑太太在趙家可是過的不好,趙家有幾位姨奶奶,姑太太對趙家的幾位姨奶奶可好,趙家老太太對姑娘們可好不好。又說連親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對待,何況是別家認的……姐兒不想聽她們言三語四,便帶著奴婢們來尋姑娘了。」
二姐兒雖是人小,心思卻是不小。登時明白這兩個丫頭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來套話兒的,恐怕也有別的意思。否則便如二姐兒一般,只在小丫頭身上使力氣也還罷了,很不必問到姑娘頭上,更不必詢問趙家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然後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說了那麼一席話。顯見的是欺負她們年紀小,又是繼母帶來的拖油瓶,只怕要給下馬威的意思呢!
二姐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時便是一陣冷笑,向大姐兒說道:「聽話聽音兒,這一番話倒不像是說給咱們聽的。」
頓了頓,又向大姐兒的小丫頭汀蘭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說話的那兩個丫頭是誰,你叫過來我瞧瞧。」
汀蘭也知道二姐兒雖然年紀比大姐兒小,但行事說話卻老道,在家時連大老爺都高看一眼,時常將朝廷的邸報和衙門內的事兒同二姐兒說明。這會子認真動怒,哪裡擺弄不了兩個丫頭。登時脆生生的應了。咚咚地跑將出去
一時轉身回來,面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的,兀自憤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話,奴婢去找她們時,那兩個丫頭已經躺下了。奴婢傳了姑娘的話,她們只說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騰,竟不過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怒。岸芷汀蘭和蓁兒蔚兒本就是陳家的家生子兒,向來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的吩咐,哪裡能容尤家的小丫頭子把自家姑娘們欺負了。也不待二姐兒吩咐,忙擼胳膊輓袖子的說道:「這還了得,簡直沒了王法了。咱們且親自過去,將她們拽過來,先打一頓嘴巴子,再來分說。」
話猶未落時,卻被二姐兒叫住了。只見二姐兒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說道:「何必動這麼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兒天晚,不好說話。那便留著明兒早上再說罷。」
☆、第四十九章
次日一早,大姐兒並二姐兒早早起了,梳洗已畢,先是打發小丫頭荳兒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剛剛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爺和太太屋裡尚沒有動靜。不覺相視一笑。
二姐兒又吩咐芍藥道:「你且去大姐姐那裡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藥答應了一聲,徹身出去。半日回來,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裡梳洗呢。見奴婢過去請安,先是問了姑娘們昨兒夜裡睡的可好,有沒有擇席的毛病兒,奴婢僭越,代姑娘們一一答應了。大姑娘又說,倘若姑娘們喜歡,不妨去大姑娘房裡坐坐,姊妹們聊一會子,吃些東西,再同去給老太太請安也好。」
二姐兒聞言,便笑言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怕叨擾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這麼說,我們這便過去罷。」
說著,便同大姐兒相攜起身,正說話間,蓁兒從外頭進來,笑著回稟道:「昨兒服侍大姐兒的那兩個尤家的丫頭過來了,只說要給兩位姑娘請安。」
大姐兒聞言,下意識的回頭看向二姐兒,二姐兒先是一笑,開口說道:「想是昨兒夜裡睡得好了,這會子倒想起來面子情兒了。只是我們又不是什麼嬌客貴客,哪裡敢驚動兩位姐姐。你出去告訴一聲兒,就說是我說的,叫那兩位姐姐好生歇息罷。我們這裡丫頭雖少,倒也服侍得過來。」
蓁兒忍笑答應了,欠身出去。一時外頭傳來躁動聲,又有人爭執的聲響,沒一會子,蓁兒掀簾子回房,只笑說道:「那兩個丫頭不肯走。只說服侍姑娘原是她們分內的事兒。何況蘭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懶。倘若惹得姑娘們不高興了,便要揭了她們的皮呢。」
二姐兒聽了這話,又是一陣的笑,因說道:「這話跟我們也說不著。我們又不是尤家的正經主子。不過是拖賴著母親的情分,寄人籬下罷了。她們若是怕那位蘭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麼蘭姨娘行個好心便是了。再不濟,還有老太太和老爺呢。我們姐兒兩個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兒聽了這話,再次欠身出去。將二姐兒的話當著尤家眾婆子丫鬟的面兒原原本本告訴了一遍。那兩個丫頭不妨二姐兒小小年紀,性情倒是比大姐兒還刁鑽難纏,不覺相視一眼,隱隱覺出不好。忙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口內哭訴道:「還請姑娘們開恩。奴婢們昨兒是想著夜深了,今兒還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擾兩位姑娘歇息,原是為姑娘們好的意思。姑娘們倘若不喜歡,奴婢們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姑娘們饒奴婢這一回。」
說話時,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出了繡房,只見那兩個丫頭跪在院子里,又是磕頭又是哭饒,灑掃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們都遠遠地站著。瞧見兩個姐兒出來,皆欠身問安。
二姐兒瞧了瞧那兩個跪在當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背心兒,也是一樣的打扮。一個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說話時眼圈兒先紅,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另一個容貌平常,一雙眼睛卻骨碌碌的亂轉,一看便透著精明相。
又聽著那兩個丫頭看似解釋實則處處嗆聲的討饒,二姐兒心下微哂,越發肯定了那位蘭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著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當地,問那兩個丫頭道:「昨兒兩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時間倒忘了問了,兩位姐姐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丫頭聽著二姐兒夾槍帶刺的話,也不在意,忙開口答應著。原來柳眉杏眼的叫書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兒便笑贊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聞言,搶先說道:「是蘭姨娘給起的。」
二姐兒聞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藥吩咐道:「不是說大姑娘還等著我們呢麼。且別叫大姑娘久等了,這就過去罷。」
芍藥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那墨香和書香卻急了,忙開口說道:「姑娘們要去找大姑娘,奴婢們給姑娘引路。」
一句話未盡,便要起身,二姐兒便笑道:「很不必操勞兩位姐姐。叫芍藥引著我們過去就是了。」
那墨香臉上焦急之情更甚,還未說什麼,書香已經楚楚可憐的哭訴道:「姑娘們可是惱了奴婢們。奴婢們昨兒實在是為了姑娘們好,並不是有意——」
話還沒說完,二姐兒已經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笑言道:「倒是不為別的。只是覺著這大喜的日子,兩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著實不吉利。外人瞧著不像,還以為兩位姐姐不喜歡老爺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親進門似的。為避免給老爺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兩位姐姐滿臉淚痕的過去上房請安反倒觸霉頭,所以才不叫兩位姐姐跟著罷了。兩位姐姐怎麼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話說完,也不待墨香書香兩個回話,攜著大姐兒的手邊揚長而去。
兩人身後,書香墨香早就愣住了。著實沒想到二姐兒小小年紀,說話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尋常七八歲的小姑娘了,一並連院子里灑掃的丫鬟婆子們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說新太太瞧著不好相與,果然帶來的兩個姐兒也是這麼難纏。可見是龍生龍,鳳生鳳。這一回蘭姨娘倒是遇上好對手了。
說話間,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閨房。只見大姑娘今兒穿著一身簇新的大紅衣裳,襖子面兒與留仙裙擺處皆用彩繡繡出大朵牡丹團花,一頭烏黑如墨的青絲輓成高髻,戴的頭面正是昨兒家宴時陳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著三年守孝,也習慣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這一番濃妝金飾,叫人不覺明艷,反倒有些艷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來了,對鏡自照時,便不覺喜歡。瞧見兩個姐兒過來,只見兩個姐兒身上也穿著紅襖紅裙,頭上梳著雙環髻,戴著尤子玉昨兒送的白玉頭面。一個溫柔嬌俏,一個米分雕玉琢,倒是愈發顯出自己的不合時宜來。
尤家大姑娘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將兩個姐兒迎入房中,又吩咐貼身丫鬟銀碟兒對三碗油茶面子來,這才笑向大姐兒並二姐兒道:「廚房炒的好茶面子,咱們先吃一碗,再去給老太太請安不遲。」
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著謝過。二姐兒仔細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裝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給她母親陳氏撐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氣質端莊,倒是不適合梳高髻,墮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適大姐姐。況且這妝畫的也不大好,有些濃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莊重。大姐姐若不嫌棄,我來給大姐姐梳妝如何?」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是一怔。大姐兒打量著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說道:「大姐姐別看我妹子小,倒是很會梳妝打扮的。我們家鋪子上的胭脂水米分,泰半都是我妹子閒來無事,淘澄出來的。平日里媽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頭,也都問了妹子的。妹子又心靈手巧,專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費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試便知。」
這世間哪有姐兒不愛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聽了大姐兒的話,倒是頗為心動。只是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時辰,因又說道:「一會子還得去上房給祖母和老爺太太請安,又要趕著時辰開祠堂祭祖,倒是來不及了。以後再說罷。」
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頗有些言不由衷,便笑著問了去上房請安並開祠堂祭祖的時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應,知道至少還有兩頓飯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給人梳頭化妝,手快著呢。何況還有蓁兒蔚兒幫我。不會耽誤時辰的。」
說話間,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妝台前。尤家大姑娘雖在內宅,因著父親尤子玉的關係,卻也知道陳氏嫁妝鋪子的名聲兒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過去。
因著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著今日穿的,並不能換,二姐兒便將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臉,吩咐蓁兒回房取幾盒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並香米分來,替尤家大姑娘畫了個淡淡的妝。
尤家大姑娘頗為好奇地看著甜白瓷盒內的玉簪花棒並殷紅如血香氣撲鼻的胭脂膏子,一時看看這個,一時看看那個,愛的什麼似的。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舉動,便笑道:「這些都是我帶了來,特地給姐姐預備的。姐姐既然喜歡,便不枉我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聞言詫異,旋即擺手說道:「這怎麼使得。這些都是太太嫁妝鋪子上賣的好胭脂香米分。我雖常在內宅住著,去也略微知道外頭的行情。只這麼一套下來,單說價格也得小十兩銀子,還未必能買得到——」
一句話沒說完,大姐兒笑著接口道:「什麼價錢不價錢的,那都是跟外頭人說的。姐姐同我們分什麼彼此。有道是寶劍贈英雄,脂米分贈佳人,這原就是我們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們當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也不再推辭,只得笑著謝過。十分稀罕的收了起來。
二姐兒便吩咐蓁兒蔚兒上前照著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頭。因著衣裳是大紅彩繡的,妝點發飾的頭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壓鬢簪,並兩朵藕荷色的絨花。這麼一番打扮下來,雖比先前去了幾分富貴氣勢,倒也平添了許多沈靜雍容,愈發顯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隨時來。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滿意自己的裝扮,對鏡自照了許久,才想起二姐兒為了替她打扮,連那碗油茶面子都沒來得及吃。不覺拉著二姐兒的手,歉然說道:「都是我不好,連累的妹妹也沒吃口東西——」
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二姐兒笑著打斷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叫姐姐當做正經事的來賠不是。卻原來不過是為著一碗茶面子。這會子不吃,難道以後沒機會吃?時辰不早了,還是快去老太太房裡請安才是正經。」
說罷,姊妹三人笑著一同至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進門前,二姐兒明明看到蓁兒偷了個空兒去找陳氏的貼身丫鬟春蘭,兩人嘰咕了一會子。也不多說。
一時進上房,尤子玉夫婦先給尤老安人敬茶叩頭,尤家大姑娘,蘭姨娘所出的庶姑娘並大姐兒、二姐兒再給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夫婦敬茶叩頭。尤老安人看著今日煥然一新的兒子並孫女,心下十分歡喜。得知孫女的妝容乃是二姐兒打扮的,不覺滿口的盛贊二姐兒心靈手巧。又囑咐兒子好生對待陳氏母女,盡快給尤家添丁。
說的陳氏滿面羞紅,尤子玉笑不攏嘴。
一時獻茶畢,開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的名字記在尤氏族譜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齒排,大姐兒成了尤二姐,二姐兒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時,二姐兒方有一種松了口氣卻提起了心的感覺。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隻靴子終於落下了。
祭祖畢,送走了諸位族老,眾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個姨娘來給新太太敬茶叩頭。這六七個姨娘當中,有四個是老太太當年賞的,為圖好生養,容色只是清秀,這麼些年磨耗下來,早已是人老珠黃。方姨娘去歲更是承受了喪女之痛,愈發的枯榮槁木,兩鬢斑白,瞧著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實在沒有威脅。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個年近三十,風韻猶存,本姓楊,是尤大人當初去南邊辦差,人家送的。另一個二十左右,名叫翠煙,原是唱戲的,後來尤子玉圖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贖身納了進來。最後一位便是蘭姨娘,據說原是官家之女,後來父親吃了官司落了罪,陰差陽錯被尤子玉納了姨娘。據說頗通琴棋,也知書畫。
陳氏當著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兒,一一見過了並送上表禮。
待到蘭姨娘上前叩頭時,大丫鬟春蘭走到陳氏耳旁嘀咕了幾句,陳氏面上笑容微斂,細細打量著蘭姨娘,只見同其他幾位姨娘相比,這位蘭姨娘不論穿衣打扮,還是容貌氣質,果然與眾不同。陳氏因笑道:「聽說蘭姨娘從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詩書,懂琴棋。所以連給丫頭起名字也很雅致。甚麼書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這個俗人,只知道春蘭秋菊。」
蘭姨娘管著尤府內宅之事,自然對昨兒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況書香墨香那樣同尤二姐說話,也是蘭姨娘的意思。聞聽陳氏如此說,蘭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脈脈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緩緩的道:「不過是當年父親母親還在時,疼我,所以才能請先生教導,認得幾個字罷了。太太謬贊了。」
陳氏笑容不改,仍舊說道:「我也不是謬贊。只是從前聽人說讀書人心氣兒高,本不以為然。今日見識了,便覺稀奇罷了。」
☆、第五十章
陳氏這一席話說的夾槍帶棒,任誰聽了都知道這是對蘭姨娘不滿的意思。有消息靈通的,自然知道陳氏這是替女兒抱不平兒,所以要敲打蘭姨娘。不明所以的,也樂得看著新太太發作老爺跟前兒最得寵的人兒。不管最後是誰佔了上風,這把火總歸也燒不著她們這些看戲的。
幾位姨娘想到這裡,不覺相互對視一眼,又忙低下頭裝老實,心下卻暗暗稱快。尤其是去歲才死了女兒的方姨娘,眉宇之間的幸災樂禍簡直遮掩不住——當然了也興許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爺略覺莫名的看著陳氏,又看了看蘭姨娘。心底終究還戀著昨夜洞房花燭的繾綣溫柔。想了想,什麼都沒說。
蘭姨娘見狀,登時滿臉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兒也紅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淚來,楚楚可憐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兒,要哭不哭的說道:「太太這話怎麼說?太太若是不喜歡我,也該說出個不喜歡的緣由來。好叫我聽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這麼不清不白的糟踐我。難道我爹娘請先生教導我讀書識字,明理知義,反倒是錯的了?」
陳氏並不理論蘭姨娘哭哭啼啼訴委屈的小模樣兒,反倒是滿臉冷笑的看著尤子玉。因說道:「你們瞧瞧,我說讀書人心氣兒高難道說錯了?我不過說了這麼一句話,她便又哭又鬧又訴委屈。大喜的日子,就這麼給我沒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個該捧茶伺候立規矩的屋裡人。這也幸虧是三十幾歲生兒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輕些個,保不定還要作出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輕狂樣子來。可見這讀書與否,跟明理知義通人情世故竟是兩回事兒。只這麼一遭兒,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說罷,也不待蘭姨娘反駁,笑向尤老安人說道:「我帶著兩個姐兒嫁進尤家,這件事老太太跟老爺是知道的,族中也是應允了的。我私下忖度著,老太太與老爺光風霽月,端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釘的響快人,斷然不會做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兒。既是當著兩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兒說好了的,又何故在成親之日背著我叫兩個賤婢明裡暗裡的向我那兩個姐兒打探原趙家的人,又嫌棄什麼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說了那麼些不三不四的話,害的兩個姐兒一夜也沒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說。還好身邊兒跟著的丫頭是個忠心的,今兒早上悄悄告訴了我。否則我便是個死人,連女兒被兩個賤婢欺負了都不知道。我想著那兩個賤婢無緣無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見是有人背地裡吩咐了什麼,她們才敢這麼做。」
陳氏說著,不覺又是一陣冷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蘭姨娘,口內斬釘截鐵的說道:「既是這麼著,我不妨再把話說一遍——別說咱們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進了尤家的門兒,明公正道的開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們娘兒三個賴在你們尤家不走了。倘若誰覺著我們娘兒三個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順,不妨今兒都擺在台面上來。大家索性撕破了臉痛痛快快鬧一場,我也好死了心,從此守著嫁妝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過安穩日子。也不必叫你們尤家的下人說嘴,好似我們陳家的閨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們尤家寄人籬下。」
陳氏這一番發作的毫無徵兆,尤家眾人猝不及防,登時呆愣住了。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忙拉著陳氏的手賠笑道:「媳婦這話是怎麼說。大喜的日子,不興說這些喪氣話。那些丫頭們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罵,再不濟,還有老婆子我呢。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便是。何苦說這些有的沒的,傷大家的心。」
一句話未落,登時變了臉色,衝著眾人喝問道:「那兩個賤婢是誰派去伺候姐兒的?又哪裡來的膽子敢歪派主子?可見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濟,不願與你們理論,竟縱的你們如此無法無天,連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負了。」
說罷,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頭傳話,只說將那兩個丫頭各大四十板子,攆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陳氏聽了這話,反倒笑了,拉著尤老安人的手兒因說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這麼著,方才也不過是一時氣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亂說話。還是老太太的話正經,今兒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罵的,反觸了霉頭。何況那兩個丫頭也不過是聽了旁人的挑唆,糊塗脂油蒙了心竅,才做下那樣的事兒。既是規矩不好,打發下去叫管事嬤嬤們再調、教便是了。我瞧著老太太房中的丫頭們規矩就很好,可見有一句話叫有其主必有其僕,再沒有錯的。跟著眼皮子淺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著兩。倘或跟著通達明白的主子,也就學會眉眼高低了。還請老太太派默默將她們調、教好了再派上來,倘若屆時還犯錯,再打再罵再攆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誅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懼陳家的勢利才如此說,只是她身為婆婆,雖然沒有叫兒媳婦立規矩的心思,這大喜的日子反叫兒媳婦搶白了一頓,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聽陳氏如此說,不但沒掃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無不妥。當即拍了怕陳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你既這麼說,就這麼辦罷。」
回頭又吩咐吉祥去外頭傳話,將那兩個丫頭攆下去再學規矩。吉祥欠身應是,一時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蘭姨娘,又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著精神不大好,外頭交際往來又頗費心思,府里的事兒我便不大問了,只交給蘭姨娘管。只是她身為姨娘,平日里也沒管過家,一時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僕壞了規矩。說句不怕媳婦你惱的話,也虧得昨兒是得罪了二姐兒和三姐兒,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們尤家豈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對祖宗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可不是麼。我也是這麼想的,得虧是得罪了我那兩個姐兒,我這個人雖明面上厲害,不過嘴上說兩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親戚家,又怎麼說呢?所以還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說話厲害,府里叫個姨娘管家,總歸不好聽。做出來的事兒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便笑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也忍心看著我操勞。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經主子。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這尤家內院的事兒還是你該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懶。」
說罷,又向蘭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準備妥當了,待太太進門後,便將管家的事兒交還給太太。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罷。」
蘭姨娘早知道新太太進門,必定要有一番針鋒相對。她也早早做好了準備,意欲會一會這位名聲難纏的新太太。蘭姨娘自詡飽讀詩書,又與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兒育女,且這麼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時新鮮,可新太太初來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蘭姨娘什麼都想到了,卻沒料到陳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強,根本不與她多做糾纏,徑自擺了陳家的威勢,便嚇得老太太六神無主,竟然替她出頭當槍,一番連消帶打,不但攆了書香墨香給她沒臉,一並連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氣勢都弱了許多。
不過交付對牌賬冊管家之權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蘭姨娘倒也沒太失措。何況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陳氏接管家事,便要鬧得她灰頭土臉,焦頭爛額,屆時也好叫陳氏知道知道,她蘭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現下陳氏發作了書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還有多少牆頭草似的管家媳婦們,要去討這位新太太的好兒了。
蘭姨娘想著,面上卻是滴水不漏,仍舊滿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開口說道:「妾身早已準備妥當了。只待新太太進門,立刻交付的。」
陳氏從前嫁到趙家時,便是長房長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愛哥哥肯撐腰,因而縱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卻也從來不將那些個姨娘侍妾放在眼裡。在她而言,所謂的姨娘通房不過是略有些體面的奴婢丫頭罷了。若喜歡時,給個笑臉閒話兒兩句,若不喜歡了,要打要罰要立規矩,折騰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認真放在心上。從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陳氏眼見蘭姨娘含情脈脈地看著尤子玉,也順著蘭姨娘的目光看了過來,只見尤子玉默默不語若有所失,不覺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看似拈酸吃醋的說道:「我如今才進老爺的門兒,便發作了老爺的愛妾,老爺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過神來,見著陳氏米分面含嗔的嬌俏潑辣模樣,愈發襯出那明眸善睞,米分光脂艷,不覺心神一蕩,忙開口笑道:「太太這是說的什麼話。書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兒三姐兒,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兒,我卻是心疼生氣,卻為的是咱們的女兒。」
陳氏聽了這話,頗為自得的看向蘭姨娘。還沒說話,只見蘭姨娘身旁站著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來推了陳氏一把,隨手將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潑在陳氏的裙子上,口內說道:「你欺負我娘,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陳氏見了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說道:「看來這位蘭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規矩調、教不好,連自己女兒的規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說罷,伸手摸了摸已經濕透的石榴紅裙,陳氏向蘭姨娘滿面春風的笑了笑,口內好整以暇的說道:「既是這麼著,不妨我這個當主母和嫡母的操一點子心,幫你調、教一下閨女,如何?」
一句話未盡,蘭姨娘面色大變。縱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腸愛女心切,只得跪在當地,向陳氏賠罪討饒道:「太太開恩,是妾身教導不當,還請太太看在姑娘年紀尚小的份兒上,饒恕些個兒。」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2
☆、第五十一章
陳氏目光厭惡的看了眼蘭姨娘。都說慈母心腸愛女心切,蘭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兒,卻能狠下心來教唆兩個賤婢來為難她的女兒。可見讀書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連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過陳氏厭惡蘭姨娘,卻不想跟個五歲的孩子計較,當下懶洋洋的擺了擺手,因說道:「罷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歡你們這麼哭哭啼啼地,沒得觸人霉頭。今日這事兒也還罷了。不過姑娘家的教養很重要,蘭姨娘也該多上點兒心。免得將來姑娘們出去交際走動時,叫人笑話我們尤家的女兒沒有教養——雖說她是姨娘身邊養大的,可總歸要叫我一聲嫡母。我們陳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一句話說的蘭姨娘滿臉通紅,口內卻不得不對陳氏感恩戴德。又壓著四姑娘給陳氏磕頭賠罪。四姑娘面上仍舊是一片憤憤不平之色,待要說什麼,卻被蘭姨娘死死拽住了,這才罷了。
正說話間,四姑娘潑在陳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濕了小衣兒,膝褲,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何況這渾身的衣裳濕噠噠的黏在身上,也覺難受。陳氏便意興闌珊的嘆了口氣,只說要回房換衣裳。眾人眼見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著陳氏的手兒笑贊道:「果然媳婦兒是好性兒的人,將這個家交給你,我再沒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著陳氏回房去換衣裳。至於夫妻兩人又在房內敘了何種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說蘭姨娘帶著滿肚子委屈的回了臥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嬌生慣養,及至後來父親因貪墨之事罷官抄家,境遇落魄時,又遇上尤子玉納了她做姨娘。其後在尤家內宅,仗著顏色好又讀過幾年詩書,端得受寵。先頭的當家太太又是個性格綿軟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縮。雖是正房太太,在家裡反不如她這個姨娘風光。再後來蘭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卻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沒心思續弦,老太太又年歲漸長精力不濟,竟將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給她。
正所謂手裡的權是人的膽,別說蘭姨娘原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即便當年安穩,這麼多年大權在握,養尊處優下來,也早忘了身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會在尤子玉迎娶陳氏之後,萌生了同陳氏一較長短,只盼著陳氏同先頭的太太一樣好性兒,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蘭姨娘卻沒想到,陳氏竟然是個這麼厲害且不顧常理的人兒。剛剛進尤家的門兒,就敢仗著娘家的勢利給婆婆和相公下臉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爺也是個沒骨氣的,就這麼三兩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過是個不知廉恥不守貞靜的寡婦!」蘭姨娘狠狠的想著,「如今且讓你得意一回。過了今兒,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只是一想到陳氏進門時的十里紅妝,以及面對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氣剛強,蘭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親當年沒有被罷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萬寵的官家小姐,何至於淪落到給人當姨娘的不堪境地。
蘭姨娘坐在榻上悶悶不樂,忍不住抱著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歲,卻已經知道心疼母親了,只是她年紀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兒天生妖孽,翻來覆去只會叨咕一句「母親不哭」,眼見著勸不住蘭姨娘,自己也嚇得哭出聲來。
蘭姨娘見狀,反倒心疼起來,耐著性子哄了女兒一陣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婦們來回話。蘭姨娘聞言,只吩咐眾人在外頭等著,自己則叫了清水洗臉敷面。又打發大丫頭帶著四姑娘出去玩。
一時管事的媳婦們進來聽喝,蘭姨娘不緊不慢地捧著一杯茶輕啜,沈吟半日,方才說道:「想必你們也都聽說了。新太太是個厲害人,今兒頭一天見面,就仗著自己是當家主母,給了我一個好大的沒臉。我知道,你們這些的管家媳婦,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紅踩白的。想必這會子心裡正盤算著如何去太太跟前兒討好賣乖,也得些好處——」
一句話尚未說完,早有幾個管家媳婦們急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姨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姨娘待我們的好處,我們都是知道的。憑她新太太再是怎麼厲害,個家門另家戶,一家有一家的規矩,豈可因著一個人,便亂了咱們家的規矩。別說咱們看不過眼,便是老太太老爺,也是不能讓的。」
蘭姨娘聞言,又是一陣冷笑,因說道:「你們在我跟前兒說的好聽。到了太太跟前兒,指不定要怎麼編排我。不過我也醜話說在前頭,你們想要討好賣乖,我不管。只是別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這些年我管著家裡的事兒,你們這賬面上使了多少瞞神弄鬼的法子,我懶得同你們理論,難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賬盤庫,你們可都打點著精神,仔細應對妥當。真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別說是我,連老太太也難保住你們。」
眾管家媳婦們聽了這話,不覺微微色變。有人心下暗暗擔憂,也有人不以為然。
蘭姨娘該敲打的也都敲打過了,眼看著時辰不早,便向眾人說道:「好了,這會子也不早了,咱們且過去罷。再晚一些,只怕人家還當我有心使壞似的。」
說罷,撂下手中茶盞,徑自起身帶著一眾管家媳婦們至正房給陳氏請安。
彼時陳氏早換過衣裳,聞聽小丫頭回說蘭姨娘帶著管事嬤嬤們過來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聞聽此言,乜斜著眼打量陳氏,口內笑道:「她倒是勤謹。可見也是真心敬重你這位太太。否則,便是找個藉口拖拉幾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誰,誰是她?」陳氏口內嗤笑,抱著膀子向尤子玉說道:「你也用不著替她剖白裝可憐。我進門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們家的姨娘難纏。我們之間的事兒,你最好別多嘴。你們男人我見多了,一見了女人都不是用腦子想事兒的。她要是真的勤謹安分,也□□不出那樣輕狂的丫頭跟女兒。」
尤子玉不過說了一句,陳氏便回了一車的話。眼見新媳婦俏生生立在當地,明艷逼人,言語譏諷的小模樣兒,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熱。忙擺手搖頭,故作頭疼的討饒道:「罷了罷了,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你又何必認真動怒。你說的對,你們女人家的事兒,我懶得摻和。我不說,我不說。」
頓了頓,忍不住又替女兒辯解道:「四姐兒今年才五歲,小孩子心性,一時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這個當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計較。」
「你慈父心腸疼惜女兒,我便是那惡毒的後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計較,反正將來自然有人跟她計較。」陳氏說著,不覺冷笑道:「那麼小的年紀,還是個庶出的丫頭,從小兒養在姨娘小妾跟前兒,眼界不寬,規矩學不好也是應當。只怕將來議親嫁人的時候也有的折騰。我既然是做後母的,又這麼可惡見不得人好,自然樂意養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頭得罪了人被人笑話,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隨意配了便是。反正不過是浪費一分嫁妝——也是你們尤家公中出銀子。與我甚麼相干。反正到時候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聽,反倒是愣住了。沈吟半晌,少不得認同陳氏的話。忙走到跟前兒,拉著陳氏的衣袖賠笑道:「你這話很是,倒是我誤了。既這麼著,還得請你多費心教導才是。你們陳家的女兒個個兒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陳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經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軟,如果不能在他新鮮氣短時拿捏住了,只怕將來又是個趙琛。聞聽此言,便是一哼,抱著膀子倚在門上,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又為什麼費心?我可犯不著如此。免得人家不領情兒,只說是我故意折騰她們娘兒兩個,到你跟前兒掉幾滴金豆子,連你也誤會我使壞心。」
尤子玉被陳氏三兩句話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隨你便是。」
尤子玉跟陳氏的一番言談,呆在外間兒的蘭姨娘並諸位嬤嬤丫鬟都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間難免有人悄悄打量起蘭姨娘。蘭姨娘面上緋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春蘭秋菊幾個丫鬟見了,更覺解氣。又晾著眾人一會子,方才掀簾子進去通傳。陳氏便拉著尤子玉出到外間兒廳上。蘭姨娘忙命眾嬤嬤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
當著尤子玉的面兒,陳氏且不多說,只吩咐眾人暫且將賬本兒交上來,其餘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門後再辦。因又說道:「我雖不年輕,卻也是初來乍到。府上的規矩也不大懂。這些個事情暫且不急,賬本留著我看看。你們且把庫上的東西打點妥當了。等過幾日,我親自帶了人去庫房交接。咱們先把這一塊弄清楚了,也免得將來說不清甚麼打飢荒。」
那些個管事嬤嬤們皆已領會到陳氏的厲害,聞聽此言,只得唯唯應是。
☆、第五十二章
陳氏當著尤子玉、蘭姨娘及眾管家媳婦的面兒說的冠冕堂皇,穩穩當當,背了人卻抱著賬本子問尤三姐兒,能否瞧出甚麼貓膩來。
尤三姐兒心知肚明,這管家太太同後世的那些個經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兒上任時也須得先燒上三把火,挑兩只蹦躂歡的肥雞殺給猴子看,如此方能鈐束眾人。如若不然,這怕這尤家內宅今後卻難呆了。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免想到成婚之日蘭姨娘調唆丫頭來使下馬威的舉動,不覺一陣膩歪,隨手翻了兩頁賬,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陳氏笑道:「媽請放心,這裡頭的端倪多著呢。只看媽想查到甚麼程度罷了。」
陳氏聞言,不覺眼睛一亮,挨著尤三姐兒坐下,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略微沈吟片刻,整了整思緒,因說道:「歷來管家理事,最難纏的莫過於賬目不清,人浮於事,家人豪縱,仗著主子的顏面不服鈐束,更壓著底下人不敢敬忠職守。尤家的問題大抵也是如此。只不過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跡可循的。」
尤三姐兒說著,用手敲了敲賬本子,指著其中一條說道:「別的且不說,媽只看這一條。我竟不知,咱們都中哪一年的年景這麼不好,連雞蛋都漲到五文錢一個了?」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旋即順著三姐兒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還是我閨女伶俐聰慧,你先前那一套長篇大論,我是不懂。不過看著雞蛋的價錢,我便明白了。」
說罷,躍躍欲試的道:「這些個老貨,也不知從中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門,得了空兒,先拿她立威。」
一句話未落,卻被尤三姐兒制止道:「這卻不好。媽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陳氏接口便道:「憑她是誰,難道她身為奴婢的犯了錯,我這當主子的還不能追究?」
尤三姐兒笑道:「媽倘或認真追究,才是合了蘭姨娘的心意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愣。只聽尤三姐兒繼續解釋道:「要說起這個人,我是不知道的。不過她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簡單,先頭那位太太並蘭姨娘管家的時候卻都不理論,媽難道不覺得奇怪?」
陳氏到底不是魯鈍之人,聽了尤三姐兒這話,不覺靈光一閃,忙開口問道:「你的意思,這個管事嬤嬤乃是老太太身邊的人?」
尤三姐兒因笑道:「是不是,一問便是。」
當下又吩咐丫鬟蓁兒去叫荳兒和芍藥來。一時荳兒芍藥來了,尤三姐兒便問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誰。那荳兒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說的這個嫂子是咱們家內廚房的頭兒,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閨女,後來老太太做主,與外頭的曾管事結了親——曾管事便是外頭的買辦,現如今管著咱們府上採買的事兒。」
聞聽此言,陳氏下意識的看了眼尤三姐兒,心中暗贊不絕。一時又恨蘭姨娘奸猾狡詐,擺明是挖坑讓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來,立根不穩,急需做出兩件事情來立威。可倘或因此發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掃了老太太的顏面,再加上有心人從中挑撥,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要遠了她的。
本來婆媳便是天敵,陳氏縱然仗著陳家的勢力不怕老太太為難,可夫妻之間,一家人相處,總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時看似處在上峰卻未必是贏了。比如這一件事,倘或陳氏真由著性子發作了,便落了蘭姨娘的算計。
還好三姐兒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賤人的詭計。陳氏這麼想著,愈發自得的看著三姐兒。
尤三姐兒渾然不覺,吩咐蓁兒搬了兩個小杌子在腳下,命荳兒芍藥坐了,又上了兩杯茶,笑向兩個小丫頭子道:「有些事兒,我們才來,都不大清楚。須得問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問到今兒隨著蘭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幾位管事嬤嬤,「家裡還有什麼人?」
芍藥到底比荳兒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頗有些小聰明,登時明白了陳氏和尤三姐兒的意思,忙搶先開口,將府中如今管事兒的媳婦嬤嬤們的來歷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強調了哪幾個人是老太太的關係,哪幾個人又是蘭姨娘管家後才提拔上來的。
尤三姐兒一壁聽荳兒和芍藥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兒研墨鋪紙,將兩個小丫頭子所說的人事關係一一記了下來。最後仍吩咐蓁兒抓了一把子糖與荳兒芍藥,將兩個小丫頭子打發了。這才回頭笑向陳氏道:「如此我們也就知道了,該殺哪只雞給猴兒看?」
陳氏一壁聽了荳兒芍藥的交代,一壁翻賬本,頗有些擔心的問道:「只是我們如此做,恐怕被罰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兒便笑道:「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常日里擔著管家的事兒,眼見著銀子從眼前過卻半點兒不伸手,也太難為人。別說咱們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兒們,一朝上任,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現下換了這一批,再挑幾個看似實的上來,一日兩日的不敢如何,時日長了,也難保乾淨。可見選什麼人來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們如何管制才好。」
陳氏聽的稀裡糊塗,仍舊不明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又解釋道:「總之我們先理清賬目,將這些年有貓膩的地方都挑出來呈給老太太和老爺瞧。至於她們罰不罰,如何罰,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爺的主意罷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總歸不與我們相干。不拘是先頭的太太和蘭姨娘監管不力還是監守自盜,我們也懶得理論,不過是叫大家心裡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後要怎麼當差做事,那就得聽媽的意思。如若不然,兩罪並罰,可就不是如今的輕輕放下了。」
陳氏這回聽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這鬼丫頭,這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頓,叫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今後再當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如此便不敢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時候再和先頭的一對比,豈不顯出咱們的好處來了?」
尤三姐兒點了點頭,因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指望著貓兒不偷腥,還不如咱們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給她們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機會。」
陳氏聞言,越發稀奇,忙開口問道:「這可怎麼辦呢?總不好我們派人整日里盯著她們做事採買罷?」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便是一笑。其實她早在接管陳氏的嫁妝買賣時,便打了這個主意。只不過當時年紀小,不好任意施為罷了。如今年歲且長了一些,何況又打著陳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內宅來練練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買賣行當上施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便向陳氏徐徐解釋,先向陳氏說明瞭何為復式記賬法,因說道:「既是外頭買辦們採買東西時虛報價錢,裡頭各行當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們採買東西時,向賣家討要進貨單子,命他們一一羅列出各東西的價格質地,咱們留著兩相佐證,也省的過後查證時,他們推脫耍賴。再者裡頭挪用東西時,也都得記清楚了,甚麼時候提了甚麼東西,都用到甚麼地方了。一應單子一式三份……」
說完了復式記賬法,又說人事管理的事兒。尤三姐兒提前幾百年的說出了績效考核的一應考核辦法及評分原則。只是這會子還都是最簡單的大框架,「須得結合尤家內宅的情形,再仔細斟酌,這倒是不必著急。」
一席話聽在陳氏耳中,倒是並不覺得驚為天人。只覺著這辦法還好,賞罰分明,一應事務有章有法,倒是無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費心,只盯著下面人照規矩辦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兒為何要撥出一份「養廉銀子」來給那些個管事、媳婦們養老。
尤三姐兒便說道:「那些個管事、媳婦們之所以當差時竭力貪墨,不過是懼怕人走茶涼,將來沒了差事時,手裡再無進項,不能養活家小罷了。除去那些個因出了差錯被卸了差事的下人們不算,倘或那些個兢兢業業為主子盡忠的人也是老無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們做主子的倘若賞罰隨心,那些個下人們自然心下沒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當什麼差事有什麼福利,即便是老了當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銀錢過活。如此確保了她們的安穩日子,她們也好沒有後顧之憂的替主子盡忠罷了。」
說穿了,也不過是後世的五險一金拿過來靈活運用罷了。身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無需置喙。可既生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兒不知道古時的當家太太如何管理內宅,卻曉得後世的人事部門如何制定考核標準來管理公司。相信兩者自有共同之處。
陳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兒拿著管理公司的法子來管理內宅,只覺著同閨女說了一席話,心下安穩不少。人也變得不急不速,穩當起來。
次日三朝回門時,陳氏少不得同長嫂馮氏顯擺了幾句,叫馮氏也照著這樣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說馮氏聽了會否動心,只說舅舅陳珪趁著陳老太爺與姑爺尤子玉吃酒閒話兒的空兒,至書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來的幾本描寫海外風俗軼事的話本兒遊記來後宅尋尤三姐兒,恰好聽到了陳氏姑嫂的這一番話。不覺心下一動,當即上前笑著詢問些個兒,豈料陳氏說來說去於細節處總說不大明白,陳珪索性帶著尤三姐兒至旁邊的廂房裡細細垂問一遍。
尤三姐兒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鑽營的脾氣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門路,外頭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危如累卵。只是這些事情,也只有她這個後來人能看明白,當真說出來,只怕眾人不以為她瘋了,也斷然不會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兒才想出復式記賬法和績效考核的主意來。一則是想更好的管理陳氏的嫁妝鋪子和生意買賣,二來也是從邸報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當今聖人已經年邁事高,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興許能忍了。可不管今後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國庫空虛卻肥了世家官宦們。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為然,興許還能入了另外一個人的眼。
屆時,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於年齡所限,尤三姐兒仍是不敢說出太深奧老道的東西來,不過是借著這些年管理嫁妝鋪子的便宜,推脫因此想到了一些辦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亂了鋪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媽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兒,我便試試。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壞了也不是自家的買賣,她不心疼。
陳珪自然聽出了尤三姐兒的潛在之意,不覺一笑。暗道一聲「小滑頭」。
☆、第五十三章
舅甥兩個躲在廂房裡說了好一會子的話,一時竟忘了時辰。還是陳老太太瞧著不像,打發蜜蠟過來叫人,因說道:「大喜的日子,咱們一處坐著聊天豈不好。偏你們兩個躲到一處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來那麼些話。」
舅甥兩個聽了,不覺相對著做了個鬼臉,陳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兒托常友貴蒐羅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風俗軼事,上一回商隊返京分紅利,常友貴連著紅利一齊派人送了來。我因這兩日事多,忙忘了。這會子想起來了,便給外甥女兒送過來。」
馮氏聽了,笑著打趣道:「還好咱們家的二姐兒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這麼個心氣兒野性兒,指不定將來跑到爪哇國去了。」
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則囑咐道:「昨兒尤家祭祖,也給兩個姐兒排了序齒。今後可不能稱呼大姐兒、二姐兒了。要叫二姐兒、三姐兒才好。」
眾人也都明白的,當即點頭應了。只是一時忘了,仍舊改不了口。陳老太太懶得理論這些瑣事,仍舊拉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打聽尤家內宅的事情。又問婆婆可好相處,相公可疼愛敬重,姨娘們可搗鬼不曾,尤家的幾個姐兒可服嫡母管教。
陳氏不想陳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反倒替她擔憂,一味的挑揀好的說。尤其說了家宴認親時帶著兩個姐兒偏尤家親戚東西的事情。聽得陳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指著陳氏罵了幾聲「促狹鬼」。
馮氏在旁笑說道:「老太太儘管放心。咱們家的姑太太端得厲害脾氣,她不欺負人也還罷了,哪裡能叫旁人欺負了去。」
一句話說的眾人又是哄堂而笑。陳老太太眼見陳珪仍在底下坐著聽笑話兒,不免開口催他道:「你也該前頭去陪陪客。新姑爺頭一天上門,你這當大舅子的,總不好全托給你父親一個人,沒的叫人以為咱們是不滿姑爺,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老太□□心罷。父親是有話問子玉兄。我呆在那裡,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們爺兒兩個聊完了,我再過去陪著吃酒便是了。」
陳老太太因想著陳珪做事八面玲瓏,與人結交往來從不出差錯的,也就不再多說。
陳珪又坐了一會子,眼見時辰不早,快吃午飯了,方起身抬腳往前頭去。
一時吃過了午飯,又吃過一回茶,趕著日頭還沒下山,尤子玉方帶著戀戀不捨的陳氏並兩個姐兒家去。也不知道陳老太爺同尤子玉說了什麼話,那尤子玉滿面紅光笑的合不攏嘴,瞧上去連骨頭都輕了兩斤似的。一雙眼睛不住的溜著陳氏,若不是礙著馬車里還有兩個姐兒,只怕這會子整個人都靠在陳氏身上了。
一時歸至尤家,眾人且回房換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尤老安人少不得問了些陳家的情形,又問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安。陳氏一一答應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陳氏管家的事兒,陳氏早同三姐兒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進門的媳婦。家裡的規矩也不大懂,昨兒下頭交賬時,我只收了賬本兒,想著先瞧個明白,再說其他。」
尤老安人聽了,便笑道:「這話很是。不過你如今是當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著她們糊弄你。雖說入鄉隨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該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鑽懶賊,我也是知道厲害的。甚麼引風吹火,借劍殺人,坐山觀虎鬥……不過是這些年我上了年歲,又精力不大好,懶得同她們理論罷了。你如今管起家來,倒是很不必在意甚麼情分臉面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論理兒,咱們家的那些人,也須得個好人兒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倒讓陳氏心中有數了。想必那些個奴才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事情,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過顧著情分臉面,不想認真追究罷了。
既這麼著,陳氏心中也有章程了。當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舊滿面春風的笑向尤老安人說道:「老太太也太肯較真兒了。這世上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員們都有個三節兩壽的孝敬銀子,那還是讀了滿肚子聖賢書在裡頭的,都知道銀錢是好東西,何況是你我。」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懸著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兒。她也是怕陳氏不管不顧的給她沒臉。畢竟陳氏剛剛進門兒,急需立威,那幾個老貨辦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兒送到人家手裡頭。
只是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早幾年尤老安人是為了同兒媳婦打擂台,倘或不給底下人一些好處,人家又那肯盡心盡意替她辦事。後頭兒媳婦沒了,蘭姨娘管家,那起子懶賊便將通融當做了舊例。蘭姨娘名不正言不順,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這事情交到陳氏手中,想拿著她的人挖坑給陳氏跳,不拘後頭是架橋撥火還是挑撥離間,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著陳氏還沒發作,率先挑明瞭當面告訴。
陳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況她經了三姐兒一勸,當真沒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卻不想平白便宜了蘭姨娘,當即開門見山的說道:「聽說咱們府里以前是蘭姨娘管家,果然是個伶俐通透的。單看這一本賬,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當然也明白陳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陳氏明說,一半兒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一半兒也有挑唆陳氏同蘭姨娘鬥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陳氏那爆炭的性子,會容忍蘭姨娘算計她卻不還手。
果然,就聽陳氏繼續說道:「還有幾個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進門的媳婦,也沒什麼孝敬老太太的。便想著抄幾本經書送到廟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會寫字。我聽說蘭姨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必字兒寫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齋,抄寫經書。等到了年下時送到京中各處寺廟里當著佛祖的面兒貢了,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安穩康健。」
頓了頓,又說道:「不只是蘭姨娘替我抄經,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該每日抄幾篇經書,到了年下一總送到廟里祈福。這也是她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紀還小,又身嬌肉貴的,我怕她累著,也還罷了。」
尤老安人聽了。心下一陣好笑,面上卻笑道:「這倒是件好事兒,只怕她不願意。」
陳氏接口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這話我倒是不好說,只能央求老爺罷了——倘或我自己開口,只怕蘭姨娘誤會我使壞心,有意為難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聽著陳氏婆媳兩個說話,正所謂百善孝為先,他是很贊同這件事的。更何況陳氏母女最初能名揚都中,也是靠了這一手兒。連尤子玉最初聽說陳氏的名聲兒,也是因為此事。所以尤子玉對這件事情感懷頗深,當即笑道:「這倒也不妨。蘭兒生性溫婉賢惠,她聽了這件事兒,只有高興的。倒是你多心,既這麼著,由我去告訴她便是了。」
陳氏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因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既然應承下來,必定辦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兩顆金豆子,你就軟了心腸軟了耳根兒,反倒埋怨起我來。」
尤子玉最愛看的便是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樣,只是當著尤老安人的面兒,不好動作。只得無奈的笑了笑,裝作沒聽見。
尤老安人看著他們夫妻兩個拌嘴,也不理論。笑著招手兒叫過二姐兒和三姐兒,一手攬著一個摟入懷中,因問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還是住在家裡好?」
二姐兒便說道:「都好。」
三姐兒卻道:「各有各的好處。」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兒伶俐的。聽了這話,不覺笑問道:「哦,這話是怎麼說?」
尤三姐兒笑著接口道:「外祖家裡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們都是極好的。家裡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待我們也是極好的。」
一句話未盡,尤子玉便笑著問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難道我這個當爹的就不好麼?」
尤三姐兒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爺也是極好的。只是沒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霎時笑出聲來。摟著三姐兒笑罵「小促狹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著嘴直樂。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著笑出聲來。正笑鬧間,只見大姑娘帶著乳母丫頭,蘭姨娘帶著四姑娘過來給老太太和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見了蘭姨娘,不覺想到方才的提議,只笑著看尤子玉也不說話。
倒是尤二姐兒心思細膩,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兒微紅,似乎有哭過的痕跡,不免開口問道:「大姐姐怎麼哭了?」
一句話落,登時引了眾人的注意。大姑娘忙開口解釋道:「並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裡坐著,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2
☆、第五十四章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蘭姨娘便是幽幽一嘆。摟著四姑娘開口說道:「可憐見的。想是大姑娘見太太進門,且與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了。」
大姑娘聞言,忙看了陳氏一眼,開口辯解道:「並非如此。當真是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亂說。」
陳氏嗤笑一聲,看了眼尤子玉,陰陽怪氣的說道:「蘭姨娘可不是渾說。你父親說了,蘭姨娘為人最是溫婉體貼,向來都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豈有渾說的。」
一句話說的尤子玉十分尷尬,蘭姨娘心下也是一陣惱怒,待要開口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陳氏索性盯著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爺不是有話同蘭姨娘交代麼。趁著大家都在,盡快說了罷。」
眾人聞言,不覺詫異,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來是想著私下同蘭姨娘說的,卻被陳氏一語道破。只得丟開原先的盤算,向蘭姨娘說了要她代替陳氏茹素抄經,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兒。
蘭姨娘且是後宅廝混久了的人物,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道陳氏的盤算。只是陳氏那一番藉口冠冕堂皇,何況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請了尤子玉做說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駁。當下只能爽快的應了下來,口內還說了幾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話。因又提議道:「四姑娘雖然年紀尚小,卻也是老太太的孫女兒,既然前頭三個姐姐都要抄經祈福,她也不好躲懶。雖是小人兒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經書,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答對,愈發覺得蘭姨娘和順溫婉,看向蘭姨娘的目光也帶了幾分贊賞。
蘭姨娘見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神情間帶了幾分嬌羞怯怯。
陳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這麼一副狐媚子的模樣兒來勾搭男人,當即冷笑連連。心下暗罵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仍是這麼個小女兒的做派,沒的叫人惡心」,口內卻說道:「既是禮佛抄經,茹素吃齋,況且又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誠才是。我明兒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後頭的偏房裡收拾出一間佛堂來,以後蘭姨娘便在佛堂裡頭抄經。一應的湯水吃食也叫廚房單做出來送進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葷腥。自然要同府內其他人的吃食區分開來才好。
說了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經的幾個姑娘來。生怕蘭姨娘借此生事,忙開口描補道:「幾個姐兒年紀還小,且都是生長的時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見葷腥——抄經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餓壞了幾個姐兒,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樣了,別說三十歲的人了,飲食清淡些沒什麼,即便是有什麼,當著老太太和老爺的面兒,蘭姨娘還敢反駁不成?
陳氏心下一陣冷笑,這種沽名釣譽愛扮賢良的主兒最好對付。平日里在眾人跟前兒拿腔作勢的久了,根本不用親自出手,只要架著孝道的名義隨口吩咐兩句,大帽子扣下來,讓人想反駁也不成。
所以說這世上好人難做。何況心底本來就不大好,卻硬要裝出一副好人兒的模樣來呢?
想到這些,陳氏不免一陣幸災樂禍。故意當著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兒,開口問蘭姨娘道:「這也是我私心的一點子想法。倘若你覺得不妥,或是捨不得錦衣玉食,那也罷了。畢竟聖人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比如我自己,離了魚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難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樣的無肉不歡,那可不好強求。」
陳氏早幾年跟著女兒們同吳先生念書,一來是為了多認得幾個字,將來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賬本看帖子。二來也學了些自以為有用的成語詩句,想著讀書人的話刁鑽犀利,有時候拿來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處。今日便用在了蘭姨娘的身上。
蘭姨娘聽了這話,由不得面色一變。她祖籍是南方人,何況自幼出身詩書官宦之家,受長輩影響,平日里飲食較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這會子順著陳氏的話不肯茹素吃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連尤子玉也會十分失望。蘭姨娘生怕自己一個不好引得尤子玉懷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陳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踐她,卻不敢當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睜睜的落入陳氏的圈套,任她擺布,又不甘心。正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開交的時候,就聽尤老安人接口說道:「蘭姨娘不過是代你抄經罷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現收拾佛堂那麼麻煩。就在我院兒里的小佛堂抄經便是了。至於吃食一道,合該區分開來,也免得衝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開口了,蘭姨娘再是不滿,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憤憤不平,仍舊滿目哀怨的看著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沒想那麼多,只以為尤老安人同陳氏的吩咐皆是題中應有之意,當下笑向蘭姨娘囑咐道:「你要好生抄經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身體康健,再抱一個大胖孫兒才是。」
這句話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當下笑的合不攏嘴。又囑咐尤子玉與陳氏兩人,「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著去罷。晚飯也不必過來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兒,「你是長姐,比下頭幾位妹妹大上好些,須得好生照顧幾個小妹妹。二姐兒與三姐兒都是剛來咱們家,只怕還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們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許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兒問她一句話,蘭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話,便如隱形人一般。如今且聽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應道:「祖母放心,我會照顧妥當的。」
尤老安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拉著二姐兒、三姐兒囑咐了一些話,這才放了眾人離開。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親的喜愛,今日卻無人理會,嘗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滿。忙開口說道:「祖母和父親都不理我,我要生氣了。」
尤老安人對蘭姨娘挑撥陳氏發作她心腹嬤嬤的所作所為懷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親孫女兒,又是她看著長了這麼大,待遇同蘭姨娘自是不同。當下笑著招手兒示意四姑娘上前,抱著她說了一會子話,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開箱子拿了些玩意兒哄四姑娘玩。一時又想到了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少不得也找了兩只銀質的九連環送與二姐兒和三姐兒。
二姐兒和三姐兒含笑道謝,接過九連環,眼見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沈默安分的模樣兒,不覺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飯,尤子玉夫婦回房自便,大姑娘礙於尤老安人的吩咐,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房吃飯。也不過是六菜一湯,湯是酸筍雞皮湯,菜是四葷兩素。二姐兒、三姐兒因著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沒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還是別的緣故,也只用湯泡飯,就著兩盤素菜略略進了半碗,便叫丫鬟們進來。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們就著剩下的菜吃了晚飯。那兩個丫頭想必習慣了這樣的事兒,都笑嘻嘻的告了謝,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飯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進裡間兒吃茶。三姐兒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見屋內陳設簡單樸素,雖不似雪洞兒一般,卻也沒有甚麼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著最尋常的輕紗帳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繡房。更不如尤家給二姐兒、三姐兒收拾出來的屋子精緻。
二姐兒見狀,不免心下一驚。回頭看了三姐兒一眼。三姐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打著過後告訴陳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習慣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兒、三姐兒閒聊一回,見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兒回房歇息,三姐兒卻在燈下施展了自己雙手打算盤的絕技盤點賬目。
其後幾日,陳氏仍舊按捺不動,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蘭姨娘並幾位姑娘抄經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兒熟悉府上的規矩,共同參議管家事宜。至於那些個管家媳婦們或是試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話茬兒,一概不接不聞。只推脫「有甚麼事都等盤完賬目庫房後再做理論」。
豈料陳氏越是如此沈得住氣,諸位見識了她脾氣厲害的管家媳婦們越是忐忑不安。就連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觀的幾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別提那些個抱著燒熱灶主意的嬤嬤們,更是整日里拿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為重要的後宅陰私過來稟報。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說。
這日一早,陳氏服侍著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門上朝。又帶著幾個姐兒至上房請安,說了一回話。剛剛回至正院兒,便有秋菊通傳說家下幾位管家媳婦正在外頭等著拜見太太。
陳氏叫進眾人,諸位管家媳婦們先是叩頭請安,再起來時,就見陳氏一改從前幾日不言不語的態度,將幾本賬擲在眾人腳下,捧著茶盞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末子,不緊不慢地輕啜一口,方才說道:「賬本上圈了紅圈兒的,都是開銷有誤的。我知道你們都打著法不責眾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輕,以為我經不得事,理不清賬,也是有的。」
眾人見狀,忙彎下身將賬目撿了起來,一一翻看過,但見賬目中凡有貓膩的地方全都圈了出來,只是有些日子淺近,一並連罪證都附在上頭,有些經年累月,別說存證,便是連他們自己都記不大清了。儘管如此,眾人仍舊被陳氏查賬盤賬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覷輕視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開口或是奉承或是討起情兒來。
因著懼怕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縱使有些人仗著自己有老太太老爺做保,卻也不敢在言語上彈壓陳氏。只一味的軟語央求,更有些不顧體面的,當著眾人的面兒淌眼抹淚的訴起艱難來。
陳氏之所以查賬盤賬如此嚴謹,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況裡頭的管家媳婦們大多經管內務,即便是上下其手,貪墨的東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頭的管事買辦們能裡應外合,弄出那麼大的虧空來。所以竟用不著喊打喊殺的。
眼見眾人都服軟低頭,陳氏不再囉嗦,只說今日之事會原原本本告訴老太太和老爺,聽那二位的示下。又囑咐眾人今後要好生當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時候出了什麼紕漏,「可就別怪我鐵面無私,屆時三四輩子的老臉也都顧不成了。」
正所謂聽話聽音兒,眾人眼見陳氏如此說,皆以為上頭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謝過陳氏,又詛咒發誓的說今後一定好生當差雲雲。陳氏任由眾人搜腸刮肚的表白,直到眾人詞窮,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說了今後記賬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協理,是為相互監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冊和諸位管事嬤嬤們先頭的差事一一明確了職責範圍,即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又規定了嚴格的獎懲制度,最後則宣佈了按照管事丫頭們的差事等級所能享受的「養廉銀子」的等級。
一行舉措下來,有賞有罰,有大棒有甜棗兒,聽得眾人一時跌入谷底一時飄入雲端,最後竟全都被陳氏口內的「養廉銀子」吸引了注意力。
憑白得了這麼一項好處,更是終生受用的,眾人哪還理會先頭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陳氏感恩戴德的叩頭謝恩。就連先前畏懼陳氏手段生怕陳氏找藉口擼了她們差事的幾個嬤嬤也忍不住動心了。畢竟按照陳氏的新規矩來管家的話,她們到底是誰的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們能否認真當差,行好自己的分內之事。
眼見眾人已然誠服,陳氏揮手先叫眾人散了。自己則捧著賬本兒至上房尋尤老安人。她早就說過自己不會理論尤府舊事,該怎麼懲處之前貪墨的管事嬤嬤們,皆聽老太太和老爺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紀越高越發慈悲,捨不得發落跟了自己半輩子的老人兒,眼見陳氏不說追究,她便態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於陳氏會不會發落蘭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陳氏見狀,也不戳破。撂下賬本兒,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兒。
「前兒我去她屋裡尋她說話,只見她房裡雪洞兒一般,又將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氣,著實不像十六七歲大家閨秀的樣子。我身為嫡母,雖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卻也有教導撫育之責。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議,開了庫房挑揀一些好瓷器綾羅古玩擺設簾幕帳幔,也給她那屋子好生裝飾一番。再挑揀幾匹好顏色花樣兒的料子,也給她做幾身好衣裳,打兩套好頭面。將來跟著我出門見客,也不丟了咱們尤家的臉。」
只是這些東西,陳氏不會拿自己的梯己填補人,必須得從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著大姑娘的母親,素日不大喜歡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歡,那也是她的新孫女。平日里沒留心也還罷了,今日陳氏既提出來,尤老安人少不得應了她。又拍著陳氏的手說道:「果然你是個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濟,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因著滿心在四丫頭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見這為人心性,光看她說了什麼是不中用的,須得從平日處事上細品才是。」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這一番話,只是一笑。因又說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頭面做衣裳這是一件。我是想著……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歲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幾個丫頭陪伴。也沒個教養嬤嬤教導她。恰好我哥哥前兒得了太子的恩典,請了一位東宮告老的嬤嬤家來教婉姐兒規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兒、三姐兒也回去學一學。我想著大姐兒也大了,不妨跟著一同回去。將來談婚論嫁時,聽說是跟宮里的嬤嬤學過規矩的,也是一份體面。老太太覺著可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再無不妥的,當即笑著應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學了規矩,豈不更加惹人憐愛。便向陳氏開口提起。
豈料陳氏只是淡淡一笑,隨口說道:「四姑娘今年才五歲,身嬌肉貴的,正是貪玩的年紀,哪裡吃得了學規矩的辛苦。何況哥哥請宮里的嬤嬤家來,本是想著教導婉姐兒規矩,以備婉姐兒兩年後出閣。便是二姐兒、三姐兒跟著回去,也是陪著太子讀書罷了。我是想著大姑娘年歲大了,人又生的穩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賣快的人,這才覥顏同哥哥嫂子開了口。這已經是過分了。畢竟那宮里來的嬤嬤只有一個人,又那般歲數了,還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導一個人,便多了一分牽扯。老太太又要我帶四姑娘去,我怎好開口?」
說句私心的話,倘若不是怕只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去學規矩,叫尤家的人見了不舒服。到時候開口討情兒反叫她被動起來,陳氏才不會主動提起叫大姑娘去學規矩。畢竟羊肉貼不到狗身上,又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種,她何苦替她們費心籌謀。不過面子上瞧得過去,也就完了。
更何況那四丫頭還是個庶出,她姨娘又是那麼一副模樣兒,顯見的是養不熟的。陳氏更懶得多費心思。
尤老安人眼見陳氏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至晚間尤子玉家來,吃罷晚飯回房歇息,見了陳氏同三姐兒一起寫的管家細則,由不得大為驚異。直至見了賬本記載的那些外院兒買辦們貪墨藏掖的各項好處,更是臉面一沈。
陳氏見狀,更是架橋撥火的道:「好能耐,這些年貪的東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當了。」
☆、第五十五章
陳氏自打進了尤家的門兒,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沒想過從公中撈些銀子來貼補自己個兒,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從中撈油水。
當日為了拿捏住眾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陳氏不但同三姐兒整日查賬盤庫,更在暗地裡打發了自家陪房到外頭去蒐羅罪證。得知那些個管事買辦們除了貪墨主家的銀子,採買東西時以次充好之外,更打著主家的名號,在外頭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欺行霸市,無所不為。諸如重利盤剝,包攬訴訟,倚財仗勢,以薄田衰鋪之價去強買人家的良田旺鋪,人家倘或不賣,便賄賂當地父母官兒們算計的人家吃了官司敗了業,然後再將看中的田地買賣做了官價購買……樁樁件件皆是朝廷嚴令禁止,罔顧法紀的重罪。更有一兩件事即便陳氏看了,也覺觸目驚心。暗暗嗟嘆這些個奴才秧子果然膽大妄為,不但尤家的名聲都叫他們給敗壞了,長此以往,連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獄之災。
陳氏本為深宅婦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厲害。爭奈三姐兒平日里最喜研讀律法,又經常同她舅舅議論世情,陳氏聽了幾耳朵,也算有了些許印象。何況陳氏雖然潑辣難纏,卻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慣那些個奴才們自己尚且是卑賤之軀,就敢仗著主家的勢力欺負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進言道:「老爺是朝廷的官兒,平日里最重名譽,這些個事情倘若叨登不出來,也還罷了。倘或哪一日老爺遭了旁人算計,那些個言官多嘴多舌彈劾一折子,就夠老爺喝一壺的。莫若趁此機會了結此事,一來可以追回被他們貪下的銀錢東西,二來也無後顧之憂了。」
尤子玉聽了陳氏的話,心中深以為然。只是尚且有些猶豫。蓋因那些個奴才們辦的壞事,有些是打著他的名號自行其是,有些確實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辦的。如今卻要這些個奴才們一股腦的頂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陳氏卻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這一筆賬。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當官兒的只有哥哥陳珪並嫂子娘家的親戚們。旁人家的事兒陳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圓滑,行事謹慎,平日里哪怕是辦壞事兒也從不肯漏把柄於人。陳氏以此推之,只當尤子玉做了陳珪這麼些年的上峰,行事舉止必定要周全過陳珪才是。如今且見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問道:「老爺乃重情之人,必定是捨不得這些個奴才,不忍將其送官發落,這也是常情。只是老爺心中有憐恤之意,也該叫他們明白知道才是。別的也還罷了,好歹貪墨公中的銀子該還了,還有那些個打著老爺名號兒放印子錢的,也該一把火燒了那些個條子,就算給尤家積積陰鷙罷。至於那些個包攬訴訟的事兒,老爺何不著人打聽打聽那些個苦主兒的消息。倘或是罪有應得也還罷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該給人家兒一個交代才是。」
陳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兒當日看了陪房何財家的送來的罪證後一一想出來的應對之法。按照三姐兒的主意,這些個目無法紀的奴才最好送去見官。只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後面的迂迴手段。更囑咐陳氏該如何勸說尤子玉——務必要口口聲聲都落在官聲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視。
陳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兒便照本宣科。果然這一席話深合尤子玉的意思,當下拉著陳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說妻賢夫禍少,我能娶夫人為妻,實在是一大幸事也。」
從前還以為陳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來,陳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這樣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內宅,尤子玉再無後顧之憂。
過後幾日,尤子玉果然照著陳氏所言處置了家中貪墨枉法的管事買辦。因著不忍將這些家奴送官發落,只挑揀了其中罪大惡極的逐出尤家,又打發了一眾中飽私囊之輩,之後抄沒的銀錢田地商鋪買賣,一半兒收歸公中,一半兒則拿出來補貼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們,尤子玉更是帶著幾個隨從親自到了幾戶人家,不但送金送銀送藥材,更放低身段兒賠不是,只說自己管家不善,竟讓這些個下人打著主家的名號魚肉鄉里,著實不該。
總之一番折騰下來,尤子玉果然將身上不好的名聲罪過皆推到底下人的頭上,那些個受了尤府下人們欺壓的大都是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見尤子玉貴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顧身份同他們低頭賠不是,又送了好些銀錢東西,心中的怨氣不滿早就煙消雲散,反而受寵若驚起來。
縱使尤子玉竭盡全力的機密行事,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個言官御史早已聞風而奏。且陳氏並三姐兒早同舅舅陳珪裡應外合,這頭兒尤子玉剛剛動身,那頭兒陳珪已經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寫一個話本兒,寫的就是某某京官鐵面無私,大義滅下,有過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經傳散開來,京中頓時引為美談。最後連聖人都驚動了,不免在御書房同幾位皇子閒聊時,提到了此事。
因著陳珪八面玲瓏,辦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將其引為心腹。更知道陳珪的胞妹便嫁給了尤子玉。聞聽聖人垂問,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評價道:「誰人無過,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來喜歡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著時常關注太子,也知道陳珪的行事手段。聞聽太子殿下如此說,倒也沒說旁的,只是看似不經意的笑了笑,向眾人說道:「他們家倒是同戲台子結緣。時不時的便弄出一些新聞出來,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傳。皆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一句話倒是引起了聖人的注意,不免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三皇子便將陳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寫了兩回戲折子話本兒,又有一次上元節智鬥匪類,被眾人傳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來。
一句話落,殿內年紀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記得那個隨身攜帶「防狼米分」的小姑娘,不免開口說了一句「原來是他們家的人,果然好熱鬧。」
又追問聖人道:「父皇還記得那個說話伶牙俐齒的小大姐兒麼?」
那麼些年前的事兒,聖人早忘了。不過經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許印象,不覺含笑點了點頭。
六皇子與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沈穩務實,最不喜底下官員弄這些花花腸子。當下便對陳珪一家子有些惡感。不過他如今跟著太子當差,倒不好當著太子的面兒說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閉口不談。
下剩的幾位皇子因著立場不同,或是忖著聖人的心思評價了幾句,皆無關痛癢。
一時到了午正時分,聖人因要歇賞,便欲往後宮一行,諸位皇子們見狀,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宮後,太子殿下當著諸位皇弟的面兒,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來留心孤身邊兒的人。倒也難得。只可惜這一番心血,倒是白費了。」
三皇子像是沒聽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說道:「太子乃是國之儲君,一言一行皆受滿朝關注。弟弟既為皇子,也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聞言,只是冷笑一聲,大袖一甩,徑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務,尚且要同太子商議著辦理,見此形景,只得向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辭,跟著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這麼一副狂傲模樣兒,一腔怒氣憋在心裡不得發洩,見了六皇子如此舉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內不三不四的說道:「甚麼東西。怪不得喜歡養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兒似的圍在別人後頭轉。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諂媚巴結,真是玷污了咱們兄弟的臉面。」
一句話罵的痛快,卻是惹惱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著年歲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聖人喜愛。又因十四五歲的年紀,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聽見三皇子如此說,不免冷笑一聲,開口搶白道:「三皇兄這句話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兒說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裡言三語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說罷,也不待三皇子答應,便衝著諸位皇兄拱了拱手,轉身走了。氣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腳,指著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當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視兄長……」
諸位皇子見狀,少不得相視一笑,一一拱手作別。
那廂太子回了東宮,心下仍有些氣悶。聞聽陳珪正在外頭候著,少不得命人傳喚。六皇子急匆匆的趕到東宮,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議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見陳珪徐徐而來,向太子與六皇子見過禮後,徑自開口,著重進言了「復式記賬法」以及「養廉銀子」諸事。
之所以從三姐兒想出的種種舉措中挑揀了這兩項,陳珪也是有考慮的。一則他身為戶部官員,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該做出一些政績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復式記賬法」的出現便正對了陳珪的現狀。
至於「養廉銀子」麼,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眾所周知,歷來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錯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陳珪生性圓滑,做事情八面玲瓏,只得罪人而沒好處的事情他從來不肯做的。現如今提議「養廉銀子」就不同,須知本朝給發放官員俸祿,乃隨了前朝的舊制,每年錢米並不多。可是當官兒之後的排場交際、上下打點卻從來不少。就拿陳珪自己來說,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個月的俸祿卻只有十六石。換算成銀子便是八兩。一個月才八兩銀子啊!連吃頓上好的席面都不夠,更遑論體體面面的過日子。
所以某些官員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斷貪墨,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現如今陳珪向太子殿下進言要增加養廉銀子,一來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買人心,二來倘若此事能成,他陳珪也算諫言之功,在滿朝文武跟前兒也能得了個好人緣兒。三來於吏治有功,先提出養廉銀子,再提出能得到養廉銀子的諸項考核標準,以此鼓勵官員清廉做事,一心為民。在此基礎上再提出倘或貪墨該如何懲治……當然了,後一條得罪人的諫言,當然不會從他陳珪口中說出。
但是陳珪當著太子殿下與六皇子的面兒,已經明言自家以績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雲茲事體大,因此間種種舉措皆為內宅婦人所想,尚且未曾見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進言。還請太子殿下暫且按捺一番,以觀後效……
當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啓發,更等不及陳珪先拿了自家的後宅做試驗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陳珪的控制之內了。
沒錯,陳珪如今便打著六皇子的主意。在陳珪看來,這位六皇子生性沈穩,品格方正,本來就不大討聖人的喜歡,平素又最喜歡乾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況且他又在吏部當差,針對吏治一事有所諫言也是分內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著太子辦事,也算是半個太子的人。養廉銀子的事情又是他陳珪率先提出來的,可見今後不論有了什麼功勞,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識人之明,兼且教導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辦法太過嚴苛謹慎,那些怨氣也是衝著六皇子去的。與太子和他並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這坑是他陳珪挖的,卻也是六皇子主動往下跳的。與人無尤。
這麼想著,陳珪不動聲色地掃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聽了陳珪進言的考核諸事,不知不覺間,眼睛都亮的嚇人。
正在尤家內宅翻閱海外番邦軼事遊記,努力想法子替外家爭功,以避來日禍患的尤三姐兒並不知道,舅舅陳珪已經如她所願的出手了……
☆、第五十六章
目今且說尤子玉因外頭管事買辦們貪墨開銷,又打著主人的名號橫行霸道,罔顧律法,致使他官威名聲受損。大動雷霆之余,著實打發了好些奴才。騰出來的空缺自然要挑揀更老實忠厚且伶俐當差的補上。
如今掌管內宅的便是陳氏,何況尤子玉之所以大動無名,皆因陳氏一番籌劃。諸多下人們見此情景,不免又驚又怕。更貪戀著上位的際遇,為混個臉熟兒,自然常來孝敬陳氏些東西,或不時的請安奉承。陳氏先還無所察覺,過後明白了,倒覺好笑。思來想去,遂帶著家下人的花名冊至尤老安人跟前兒,詢問老太太的意思。
這次被打發的奴才之中,就有兩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著老太太的寵信,在外頭無所不為,差點兒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將人攆出尤家,尤老安人縱使不捨,也沒臉面向兒子討情兒。今見了陳氏過來請安,愈發尷尬難堪。
陳氏恍若未覺,指著花名冊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內的大總管因著在外頭重利盤剝,包攬訴訟之事,被老爺罰沒了家財打發出去了。現如今總管之職空缺著,倒也不好。畢竟老爺是官身,平日里打點送禮之事頗多。我是內宅婦人,總不好對外頭的事兒多加干涉。外人瞧著也不像。這幾日我冷眼瞧著,這潘佑梁倒是個老實忠懇的。何況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兒伺候久了的,規矩上再不會出錯。不知老太太覺著如何?」
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嬤嬤的大兒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紀。從小兒跟在老爺身旁做陪讀。此前一直管著尤子玉外書房的事兒,兼任府上的二總管。於外頭的交際往來也是門兒清。前些日子陳氏打發人搜查尤府眾管事買辦的罪證,這潘佑梁雖有些貪墨之弊,但外頭卻不曾仗著主子的勢力欺壓百姓,作威作福的。單只這一條,本性也算是好的。何況他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都有體面,讓他繼任尤府大總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討了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陳氏竟然會舉薦潘佑梁擔任總管之職,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想了半日,方才說道:「外院兒比不得內宅,一應大小事務總得你老爺應准了才是。我們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陳氏聽尤老安人這麼說,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慮。這潘佑梁乃是從小兒跟著老爺的,何況此前又管著老爺的外書房,更是府上的二總管,由他來繼任總管一職,再妥當不過。老爺也沒甚說的。」
這話倒也實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還覺著盤查下人一事掃了她的顏面。如今陳氏卻安排她的陪房潘嬤嬤的兒子繼任了大總管。一來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勢力非但沒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見陳氏雖有除弊攬權之心,卻也不曾想著同她打擂台,務必要折騰出個「東風壓倒了西風」的局面來。既這麼著,她也該投桃報李,與陳氏一些好處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著,一壁將視線落在花名冊上。口內笑道:「我記著你進門之時,也帶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麼行當上?」
陳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問,不免笑言道:「一家管著田莊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著鋪面買賣,也在外頭。下剩的兩家我都安排在二門外聽差,閒時我房裡的人想要採買些零碎東西,或打發他們回娘家傳個話兒,倒也不必很麻煩外頭的人。再者如今鋪上的生意好,做出來的胭脂香米分供不應求,我便想著過了年再買兩處花圃,打發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進項。」
陳氏說得好聽,不過是聽從了三姐兒的諫言,不欲將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佔了肥缺兒。免得叫人說嘴,背地裡議論陳氏之所以大動文章蒐羅罪證,卻是為了排除異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說,先還有些想頭。聞聽陳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當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開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鋪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幫襯也是應當的。只是咱們府上如今出了這麼大事,正是缺人的時候,你有好人兒,不想著幫襯府里,反而打發到外頭去,想是不同我們一條心了。」
這話說的重了。陳氏聞言,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頭兒打發了一批,再尋好的上來也就是了。總歸是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輕,又是才進門的新媳婦子。倘或趁這會子忽刺巴的將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見了,不說我是舉人不避親,只當我是為了安插自己人才尋法子打發了他們。那我豈不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陳氏不過是就著三姐兒的話表白了一回,豈料一席話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紅了一張老臉,忙開口說道:「這話可是不通。歷來背主忘恩,欺上瞞下的奴才不是攆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這樣事的,也不獨咱們家。既存了安老的心,當初就不該做下那樣的事兒。他們要真是個好的,誰吃飽了撐的與他們過不去?可見是他們先做下不能容的壞事,人才尋了不是打發他們。既打發了人留出空缺,自該尋好的補上來。如今我瞧著你那幾家陪房就很好,現在外頭當差的且不必說了,留在家裡的你卻不能隨意打發。我倒是有一樁事,須得他們管著我才安心。」
說罷,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事情。先頭兒的管事因著在外頭放印子錢,逼得人家賣兒賣女還債的事兒被尤子玉打發了,如今恰好空出這缺來。尤老安人本想著提拔自己的人佔了這事兒,卻沒想到陳氏提議潘佑梁任了大總管。既這麼著,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籌措下去,免得吃相太過難看。引得兒子不滿。
這一樁可真真是個肥缺,連陳氏都不曾想到的。聞聽尤老安人這麼提議,她倒是先嚇了一跳,忙開口推脫。
尤老安人見狀,反倒執意要將這一樁肥缺與了陳氏才好。因又說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這倒不必,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們要有甚麼異議,叫他們來我跟前兒說話。你也不必推辭了。論理兒,你現是咱們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頭當差,或在二門上跑腿兒,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當我這個婆婆可惡,容不得兒媳婦管家掌權似的。你要是安心壞我的名聲,你就不要答應。」
尤老安人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陳氏再推脫也是不好。只得含笑應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頭兒同三姐兒一說,三姐兒最先想到的是該怎麼安撫下剩在二門外當差的那一家。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陳氏的陪房,其餘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這麼一家淪落成跑腿兒傳話兒的。長此以往,只怕心裡落差太大,明面兒上縱不敢如何,背地裡也會抱怨。
三姐兒倒不是怕他們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處理妥當,非得鬧出矛盾來,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陳氏不明白三姐兒為何聽了好消息還會愁眉緊鎖,一臉的凝重。待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不免好笑,不以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們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當差。都像你想的那麼著,咱們當主子的替他們斷官司還忙不過來,還過不過日子了?」
三姐兒不贊同陳氏的話,仍舊一門心思想著解決之道。最後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話開解了三姐兒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個主意。
卻是陳氏同三姐兒說了一回話,眼見話不投機,懶得理會鑽了牛角尖兒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兒後,大姑娘閒來無事來尋二姐兒、三姐兒說話。彼時二姐兒、三姐兒都在三姐兒房內看書練字打發時間,大姑娘見了,少不得艷羨兩位妹妹能讀書識字,又會撫琴作畫這等風雅之事。
二姐兒、三姐兒這才知道,因著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寵,況且親娘去的早,竟沒認真讀過幾本書。如今也不過是略識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個睜眼瞎子罷了。
眼見大姑娘如此欽羨二人,二姐兒心腸柔軟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議,閒暇時可教導大姑娘讀書。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過來同她們練字雲雲。
大姑娘聞聽此言,自然喜的無可不可。這一番態度倒是觸動了三姐兒的心腸。且想到了平服眾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時,三姐兒便將這一番主意悄聲告訴了陳氏。陳氏雖然對三姐兒太過重視幾家陪房之事不以為然。但她也明白籠絡人心須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當下應了三姐兒所言。
次日一早,陳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飯上朝後,便派人叫進那兩家在二門上當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攜一人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兩家陪房有所反應,因又說道:「你們都是跟著我的,只要忠心當差,我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我也知道,現如今何財、梁瑞兩家管著外頭的田地買賣,你們瞧著眼紅。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著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覺不公。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懸殊了。所以我便想著,不拘你們哪一位,肯留在二門當差,我也不會薄待了。待明年開春兒,便挑揀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著橈哥兒回學里念書。將來倘或我生了哥兒,是必定挑他給哥兒陪讀的。今後也管著哥兒的外書房及交際往來之事。在此之前,這小子便一直跟著橈哥兒學些規矩體統。將來橈哥兒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興許別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實按照三姐兒的意思,是想著挑選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學里讀書,倘或書讀的好,那家人今後又立了大功勞,便是外放那哥兒出去科考做官兒也不是不能。只是陳氏不欲在眾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縱容他們生出多餘的念頭來,所以才換成給橈哥兒陪讀。將來或有機會給她的哥兒陪讀——端看她日後能否生出哥兒來。
即便是如此,眾人依舊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頭有聲,直呼太太慈悲。
陳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喚彭顯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門上聽差的陪房名喚包吉的,改日便帶著他家的小子來見陳氏,陳氏見那小子果然生的白淨懂事,伶俐通透,便尋了個空閒的時日,送回陳家給陳橈做陪讀。
三姐兒得知陳氏的一番作為,也頗為贊賞。直覺陳氏這樣的舉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為妥帖。
其後陳氏在挑人接手管事買辦之事上仍舊不敢自專,也並不理會那些個到她跟前兒討好賣乖求情找門路的下人。成日里抱著花名冊同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商議,一應人選皆聽這兩位的示下。最終選出來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與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陳氏這一番折騰下來,除了提拔彭顯掌管府內春秋兩季地租子之外,再無受益。何況彭顯接管此事,也並非是陳氏的運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為的無非是陳氏管家的體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陳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場。然從這一場風波中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陳氏厲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卻再也不敢欺負陳氏初來乍到,便誤認她是個心慈手軟沒算計的,於人前背後也不敢輕忽怠慢了。
陳氏依著三姐兒的諫言,不費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勢力局面,又在沒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爺的情況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攏了內宅外院兒之權,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筆為數不少的銀子。
這樣不見一絲煙火的手段算計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覺不寒而慄——比起當年自入門後便被尤老安人壓得不敢大聲兒喘氣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勢便上躥下跳不斷在各處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內宅的蘭姨娘,現如今的陳氏才叫一個「吃人不吐骨頭」。
更何況陳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來上也毫不遜色。這才進尤家幾個月的時間,不但籠絡住了老太太和老爺,就連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帶來的兩個拖油瓶相熟起來。更別提在她剛進門時還敢齜牙蹦躂的蘭姨娘,如今也只能守著佛堂吃齋茹素,幾個月也未曾留住老爺在她屋裡睡上一夜,再難說翻身爭寵之事。
還有那位先時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異常受寵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雖未曾苛待,也被陳氏以「嫡庶有別」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區別開來。
又有先頭兒三位姑娘時常回陳家經受宮中嬤嬤的教導,時日一長,越發顯出言談舉止有別於眾人。今日吃穿瑣事已然如此,來日談婚論嫁,指不定陳氏還有什麼手段去敲打蘭姨娘。
後宅幾位尤子玉的侍妾見了,方才得知陳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頭兒,愈發老實起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3
☆、第五十七章
轉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筆,百官沐休。長安城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路邊的攤子上也開始擺起大紅燈籠、年畫門神、對聯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過年所用的年貨。紅紅綠綠的映襯著白雪青磚,越發顯出幾分年味兒來。
商鋪攤子上尋常兩三日都賣不完的豬羊雞鴨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開了張都沒剩,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都是穿著大毛衣裳置辦年貨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捨不得見葷腥的人家,到了這個檔口兒,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幾斤肉,買些灶糖點心瓜果炒貨,以圖紅紅火火地過個豐年,來年更好。
更別提那些個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紳富戶。不但要精心準備年貨吃食,更得預備好戲酒玩意兒,以求親朋舊友們走動拜訪時,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裡子。因此剛進了臘月初,長安城中略有些名氣的雜耍班子名角兒小戲兒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陳氏因著早年家中舊事,生恐臨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戲兒家來。雖當中並無名角兒名伶,其身段兒唱腔亦有可取之處。因又吩咐家中奴僕小子於尤老安人所住內院兒搭建戲台,以備親友來時賞玩。且不必說。
如今且說陳珪向太子諫言在戶部施行「復式記賬法」以及朝中籌備「養廉銀子」以激勵百官清查吏治諸事,太子並六殿下深以為然。隨後入大明宮請安時,太子便將諸般諫言當面告訴。
聖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體察世情,憐恤百官,聞聽太子如此諫言,初時只覺驚艷,再思更覺鞭辟入裡,深以為然。遂於大明宮勤政殿召見諸位閣老商議其事,諸位閣老一致稱贊,皆以為此乃聖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後責令太子掌管戶部、吏部共擬詳細條陳,待政令完備後,擇於年前明旨宣頌,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滿朝文武皆踴躍感戴,以謝天恩。太子身為儲君,經此一事更得民心無數。東宮一時風頭無兩,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聖人的稱贊青眼,將一眾兄弟盡皆比襯的似有如無。
看著三皇子每日陰沈著臉面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以作恭喜的模樣兒,太子心下愈發喜歡。因想著立功之人,至年下時便親賜了一班戲酒與陳珪,一則為表恩賞,二來也是知道陳珪家道不豐,有意替他作臉兒的意思。
陳珪千恩萬謝的拜過,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賞賜的御酒也還罷了,陳珪著實養不起這樣一般小戲兒,因而只得帶回去顯擺幾日,待過完年後便將諸人送還東宮。還請太子寬恕其囊中羞澀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陳珪竟如此實言相告,且言辭詼諧妙語連珠,一時忍俊不住,竟將一口好茶悉數噴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噴了個滿頭滿臉。
六皇子有些無奈的從袖中掏出一方繡著幾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臉面,在太子一疊聲兒的告罪聲中被小太監引著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陳珪那一番言辭舉止,六皇子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只覺著陳珪其人縱然手段玲瓏,辦事機謹,然這般巧言令色,滿口胡沁的習慣,著實令人不喜。
當下且言不著六皇子如何品評陳珪。只說陳珪帶著太子殿下賞賜的戲酒返回家中。一時間早有消息靈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門道喜。陳珪少不得帶著滿腔得意的同諸人寒暄。順便將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戲兒轉送於人。又將太子殿下親賞的御酒分出三份來送與好友徐子川、髮妻馮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為著同氣連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陳氏接了哥哥打發人送來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開祠堂祭祖的時候,便用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別的東西更有體面,又是霑恩賜福的。」
尤老安人與尤子玉聽了,深以為然。尤老安人看著那一壺玉酒,只比看著金山銀山都樂,且向陳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還有這一份體面。可見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陳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覺面兒上有光。當下笑著誇贊了哥哥幾句。倒是尤子玉身為朝廷命官,得知陳珪向太子諫言的一應舉措竟然同陳氏想出來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樣,不覺心下起了狐疑。背著人少不得問了幾句。
陳氏因忙著打點年下諸事,隨口敷衍了過去。尤子玉見狀,只得罷了。
那廂陳氏且不理論這事,只顧著張羅闔家大小掃房除塵,預備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點了送諸位族老並族人的年貨禮物,撰寫請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單子,吩咐管事買辦採買過年用的大紅燈籠、門神年畫、大紅紙扎、炮竹、花火等裝點之物。又央求尤子玉親筆寫了對聯,福字,親自盯著小子丫鬟們登高爬梯的貼上……一應大小瑣事樁樁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日,陳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為了過年賞人新打的押歲錁子,有筆錠如意的,有八寶聯春的,有狀元及第的,每錠銀錁子只有二兩重,端得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
陳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說笑間,便有丫鬟通傳說「蘭姨娘帶著四姑娘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一怔,旋即才想起來,因著年下已至,陳氏早已將蘭姨娘並諸位姑娘撰寫的佛經送到廟堂庵寺,恭請和尚姑子道士們誦讀後當面燒給菩薩佛祖,用以祈福。此事過後,陳氏也不能用這法子再折騰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齋抄經祈福的蘭姨娘也算脫離了苦海。
所以這會子才有閒心來給她請安。
陳氏心下冷笑,擺手吩咐春蘭將人引進來。春蘭答應著去了。一時回轉,便引著蘭姨娘走了進來。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子立時擺了兩個蒲團上來,供蘭姨娘並四姑娘叩頭請安。
陳氏留心打量,只見蘭姨娘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撒銀菊花的錦緞對襟兒長襖兒,黑緞子鎖邊兒,下身系著一條姜黃色棉綾馬面裙,頭上只輓了個家常的纂兒,插著一根點翠嵌紅寶的三尾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紅寶流蘇隨著蘭姨娘躬身跪拜的舉動不斷搖晃打鞦韆。這一水兒半新不舊的打扮愈發襯得蘭姨娘溫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兒嬌俏鮮嫩的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陳氏略有些興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盤捧了一碗茶過來。陳氏伸手接過茶,掀開茶蓋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口,徐徐緩緩地笑問秋菊道:「你從外頭進來,可瞧見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裡做什麼呢。」
秋菊見問,因笑回道:「二姑娘並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針線,說是年下了,要一人給老太太繡一副抹額,給老爺繡一支荷包,給太太繡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時節了。」
陳氏聽見了,便笑道:「這也是她們兩個孩子的孝心。只是她們人兒小,於針線女紅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給老太太並老爺分別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罷?」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見著從前在家裡頗為得寵的蘭姨娘和四妹妹跪在當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陳氏突地問起她的話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楞了一下子,方開口笑答道:「前兒已經做好了。只等著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額也做好了,一同送給老祖宗。」
陳氏聽了這話,甚為滿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言談舉止再穩妥不過的。你前兒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歡。正想著過年款待自家親友時穿了也叫她們瞧一瞧我女兒的針線。話說回來,我也是喜歡你這副厚道性子。從不抓尖賣快的強出風頭。這才是咱們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總得穩穩當當地才好。長輩們見了,也喜歡。」
說罷,又笑向蘭姨娘問道:「老爺曾經說過,蘭姨娘性情溫婉,最是知書達理的。四姑娘從小跟著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見著快過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為晚輩,給老太太和老爺預備了甚麼禮物?」
陳氏倒是沒提自己個兒,只是蘭姨娘聽了陳氏這一番話,仍舊羞得滿面通紅。之前蘭姨娘管家時,家裡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個木頭性子隱形人,四姑娘年紀又小,連東西都拿不穩,自然不必給長輩們準備針線禮物。
如今陳氏當家,管教著三位姑娘,自然把陳家的那一套活學活用的搬了來。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內抄經,也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此刻被陳氏當面逼問,不覺通紅了臉面。
陳氏見狀,愈發嗤笑的道:「我是才進門的太太,比不得你們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聽底下的人說,大姑娘木訥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來,只怕是有心人這麼說這麼傳,眾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話說得大姑娘誠惶誠恐,明知道這一番話是說給蘭姨娘和四姑娘聽的,仍舊有些不踏實。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麼拘束,面兒上笑容更勝。且吩咐夏荷去她妝台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隻掐絲嵌螺鈿的黑漆小匣子來,掀開盒蓋,只見裡頭是一副赤金纏絲的金頭面,頂簪、分心、挑心、壓鬢釵、金耳環一應俱全。陳氏當著滿屋子下人並蘭姨娘母女的面兒,笑向大姑娘說道:「我見你前兒新裁了一套鏤金百蝶穿花的大紅洋緞襖子,卻沒合適的頭面配。這個便給了你戴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擺手搖頭的道:「府上已經給打了新頭面了。太太還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留著罷。我戴府上打的新頭面便很好了。」
陳氏聽說,愈發滿面春風的笑道:「府上給打的頭面那是舊例,我給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聲太太,我自然不能虧了你。何況你還是咱們尤家的嫡親大姑娘,你父親只有你這麼個嫡親的女兒,一應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該多攢些好衣裳好頭面,將來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陳氏說話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滿面通紅。只低了頭擺弄衣帶,再不言語。
陳氏這會兒才想起來蘭姨娘並四姑娘還跪在地上似的,忙開口笑道:「瞧我這記性,也是年下事多擾的我頭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來了。快些起罷。」
因命春蘭秋菊將蘭姨娘並四姑娘扶將起來,賜了坐。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這才向蘭姨娘笑道:「姨娘今兒怎麼想起給我請安來了。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句話落,蘭姨娘早已羞得滿面通紅。待想到女兒的前程,仍舊強忍著羞憤說道:「聽說太太家裡請了宮中的嬤嬤教導姑娘們規矩——」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尤家族老並幾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婦嬸子都來了。」
陳氏見狀,不覺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這時節過來。
☆、第五十八章
「這大年節下的,怎地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忽刺巴的趕上門兒來?」陳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兒卻絲毫不露,忙派人通傳二姐兒、三姐兒並後院兒住著的幾位姨娘過正院兒來,又著人至上房給尤老安人傳一句話兒,這才帶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
尤家本族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嬸子媳婦等已被人引了進來。陳氏見狀,忙笑迎上前寒暄問好,一時接入大廳,見過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說了一句客套話,陳氏眼見已近午時,忙吩咐廚房治酒席預備上等客饌,又命丫頭獻茶擺點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見禮。尤家的幾位老嫂子暗暗打量著四個女孩兒的言談舉止,不覺暗暗點頭。
待細細問了大姑娘幾句話,更是心中有數。笑向尤老安人道:「還是子玉媳婦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腸。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調、教的這麼出息。瞧這說話行事,倒不必往年鋸嘴葫蘆似的。」
大姑娘不慣眾人如此誇贊,少不得緋紅了臉面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卻是愈發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幾位姨娘見了,不覺幸災樂禍的看向蘭姨娘。
蘭姨娘面色略有些蒼白,十分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四姑娘經了陳氏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紀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難免不平,憤憤地嘟著嘴瞪著大姑娘。
眾人見了幾位姨娘侍妾的眉來眼去,也都不理論。只長篇大論一些家務人情等事。卻又明顯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只等著主人家先一步開口。
茶過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轉詢問眾人來意。只聽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婦姜氏笑了笑,因說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們尤家一族的族長,陳氏便是族長夫人了。既為族長夫人,又是管家太太,這大年節下,要忙著打點年事,又要忙著預備祭祖酬神之事,我們也是擔心陳氏這頭一年才進門的新媳婦子,這麼些大小事情俱壓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來的意思。」
尤老安人與陳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顯見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說辭。倘若真是有心幫襯,早些時日怎地不來?如今諸事具已妥協,只等著除夕日開祠堂祭祖了,她們才來,可見都不心誠。
姜氏想也覺出自己這一番說辭太過牽強,因又笑道:「不過我們也是知道子玉媳婦的厲害手段的。她雖年輕,言語行事卻不年輕,別說她那嫁妝鋪子在長安城內的名聲兒了,便只說她進門這半年,又是清查賬目又是添改規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為人。別說是咱們內宅的女眷了,便是外頭的爺兒們們,因著陳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臉體面,也都知道了陳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長安城中誰不羨慕陳大人的前程際遇。都盼著能娶了陳家的閨女進門,除相夫教子之外,還能幫襯夫家前程的。連帶著咱們做姻親家的女兒也都金貴起來了。只是我們聽了這些話,都覺臊得慌。同樣是管家理事,同樣是在後宅弄了一套新規矩的大折騰一番,人家就能憑此在貴人跟前兒得臉,咱們竟是個木頭樁子了。」
說到此處,姜氏又笑向陳氏道:「我說子玉媳婦,你如今既進了尤家的門兒,也該好生幫襯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總想著娘家罷。娘家雖好,這女人的終身依靠,還得是夫家才是。」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明白尤家族人的來意了。大過年的不為著登門道喜,竟是興師問罪來了。陳氏向來要強,且又秉性剛烈,那性子就跟塊爆炭似的不點還著呢,哪裡容得了眾人如此歪派指摘。
當下只覺一腔無名堵在心口窩兒里,不怒反笑,撫掌便道:「哎呦呦,我說怎麼大過年的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白眉赤眼的登門來了。卻原來是找我興師問罪來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謂個家門另家戶,誰家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幾位老嫂子老嬸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體面的老人兒,也犯不上手伸的這麼長,管到姪媳婦娘家的頭上罷?我怎麼不知道如今京中還新興了這樣的規矩,夫家族里的人連姪媳婦娘家哥哥升官發財的事兒都能管著了?」
一句話奚落的尤氏族人滿面通紅,眾人剛要開口辯白,陳氏卻不容人說話,啪的一聲一掌拍在太師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幾上的茶盞都微微一顫。眾人心下也不免一驚,只見陳氏柳眉倒竪,鳳眼怒睜,指著眾人喝道:「你們欺負我年輕臉兒軟,又是小輩的媳婦。所以想出了種種法子來轄制我。眼見著我頭一年進門,就得張羅管家祭祖的大事兒,不說來幫襯一把,只顧縮頭兒縮脖兒的白站在一旁,等著看笑話兒。背地裡言三語四,說甚麼我是沒了男人的寡婦,不該再嫁,應該守著貞節牌坊過日子。又不知道我給老爺灌了甚麼迷魂湯,只說老爺圖我顏色好兒,連現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給人家女兒當爹。還說就我這樣的輕薄婦人,倘或按著前頭舊朝的規矩,都得浸豬籠……背著我嚼舌根子,還只當我是個木頭樁子,甚麼都聽不見。我不與你們理論,都當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著污七糟八的藉口兒當面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陳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米分面含怒,一雙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在耳旁亂打鞦韆,其搖震之態恰似應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見陳氏擼胳膊輓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雙鳳目欲噴火一般,纖纖玉指險險戳到姜氏的臉上,因問道:「你今日且當著我的面兒分說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陳氏嫁進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竟惹得你不顧親戚情分,不顧長輩的臉面,就將一頂不敬夫家只顧幫襯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門裡頭鬧一場,我也想知道知道,你們尤家是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放著今朝隆恩浩蕩的好日子不過,一位想著前朝的舊規矩舊事,還想以此來轄制歪派人。我們陳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們尤家老爺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過門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個人,能叫你紅口白牙的說壞了?」
眾人眼見陳氏先還笑意盈盈和風細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獻茶獻果子的款待眾人,還只當陳氏是個好性兒的。哪裡想到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陳氏竟動了雷霆之怒,翻了臉面大吵大鬧起來。後頭還言語含糊地扯上了甚麼前朝今朝,意欲給眾人扣上個「大逆不道」之罪。
論及言語犀利,顛倒黑白,眾人哪裡能比得上經驗豐富的陳氏。此前之所以登門問罪,亦不過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長輩的款兒,先用言語彈壓陳氏。次後再慢慢回轉勸慰,拿捏住陳氏得些兒好處罷了。
眼見此事不成,反叫陳氏拿捏住了眾人。尤家媳婦們當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勸的勸。眼見尤老安人已經呆愣住了,不覺上前推著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兒媳婦,你好歹也上前勸一勸,叫她息息火氣。真要這麼鬧下去,非得鬧出大禍事來。到時候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尤老安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與眾人鬧的不可開交的陳氏。口內一壁軟語安撫著,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頭子們送了清水、巾帕、靶鏡上前,方姨娘,蘭姨娘等幾位侍妾親自上前,七手八腳的服侍著陳氏盥沐已畢。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幾位老妯娌梳頭理妝。
一時廳上安穩下來,且換了新茶。同陳氏同輩兒的一個尤家妯娌端了茶,親手捧與陳氏,口內笑著說了幾句和軟話兒。陳氏也不理,兀自冷笑著看人。
那妯娌無法,只得眼巴巴兒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氣這些個妯娌老嫂子們不將她放在眼裡,大過年的竟找這個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說陳氏的話沒錯,沈吟了一會子,口內方勸道:「我知道媳婦你年輕,脾氣又燥,忍不得旁人編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處的。你不要同她們計較,只求看著我的臉面,此事就此揭過罷。」
眾人聞言,也都下意識看向陳氏。
陳氏窺著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覺她這一番話口不應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沈,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臉,嗚嗚咽咽的哭訴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門,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養姑娘們,每日里管家理事,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為了咱們家好。那起子黑心爛肺壞了腸子的人不乾好事,眼紅我哥哥得了貴人的意,便來編排我。卻又說不出甚麼確鑿的話來。只顧言語含糊的潑我的臟水。我一個新進門的年輕媳婦,哪裡能經受得住這種七出之過。一時也是慌了。」
說罷,又起身上前,笑向眾人賠不是道:「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也沒經過甚麼大陣仗。膽子又小,人家隨口說的一句話,我也當了真。倘或一時情急衝撞了諸位,且擔待我是新媳婦進門罷。」
眾人經方才那麼一鬧,早已被陳氏的言語行事彈壓住了。生恐陳氏此刻是笑臉兒迎人,倘或她們言語不妨頭再惹怒了陳氏,再鬧出一場來,眾人哪裡還受得了。見陳氏如此放低身段兒,忙也起身賠笑,口內說道:「也是我們的不對,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說話言語不妨頭,竟叫媳婦兒誤會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轉過來滿面春風的寒暄了幾句,又苦著臉向眾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釋道:「諸位嬸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規矩祖制如此,後宮娘娘們都不敢妄議朝政,何況我們這些個連書都沒讀過的深宅婦人。我又是剛進門的小媳婦,上頭有婆婆,下頭有女兒,每日還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人,都得聽我一個人一個口來調度指派。我一心只管著內宅方寸大小的地方還嫌精力不夠,又哪裡敢管爺兒們們外頭上朝當班的事兒。比如這半年家裡改規矩的事情罷,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們爺商議過了,才敢施為的。又豈敢不顧婆婆相公的意願自行其是。至於老爺為什麼不願意將此事上報朝廷,想是也覺著此乃婦人手段,不屑告訴外人罷了。嬸子嫂子們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個不敬夫家,只顧娘家的罪名兒,我才是六月飛霜也解不了這一份冤屈了。」
眾人聞聽陳氏如此解釋,只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得賠笑應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頭聽了姜氏的挑唆,便認定媳婦兒是心有藏掖,不顧夫家體面一心只想著娘家。這會子且聽了陳氏的剖白又是這般合情合理,不覺心下微虛,忙拉著陳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處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這且不必擔心。這些個老妯娌老嫂子們也是關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惱了。大家都是親戚情分,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將來你老爺要在仕途上走得遠,還得仰仗族人幫扶的。何況常日里相處,豈有個舌頭不碰牙的。事情過了也便過了,再不許存在心裡的。」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明面兒上是勸說陳氏,卻也是想借著言語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同為尤氏族人,本該同氣連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長,自然比本家那些個沒有功名的族老族人們更有體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眾族老們為著本家興旺來尋尤子玉,卻也忍不得這些人找藉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別提還是這等顛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個尤家媳婦們想是也聽懂了尤老安人這一番敲打,不覺面色一變。
陳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進門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個棉花耳朵慈悲心腸的。臉又軟腦子又笨,人家給個棒槌也能當根兒針,竟是比尤子玉還糊塗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這一副慈悲心腸,也好過聽了旁人的挑唆來給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蘭姨娘等人眼見陳氏如此潑辣難纏。竟然連長輩妯娌們的話都敢駁回,一番恣意灑落更是彈壓的眾人心窮氣短,再也抬不起頭來。不覺慌了顏色,越發束手束腳,低眉斂目的老實規矩起來。生怕陳氏拿捏完了長輩妯娌,再來揉搓她們。
原本心下還存有一番大志向的蘭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覺自己攤了這麼一位當家主母,便如一座鎮山太歲壓在頭上。陳氏那一番歹毒狠辣,連族老長輩們都轄制不住,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賠了不是,更別提她們這些個比之得臉丫頭還不如的侍妾一流。
蘭姨娘思及此處,登時把一顆爭榮誇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顧悄悄打量著四姑娘,默默盤算開來。
陳氏卻不曉得諸位姨娘侍妾們的心事,眼見著眾位妯娌嬸子們已然詞窮氣短,再難成氣候的。她心下一口悶氣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難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轉過一副形容言談來,笑向眾人道:「老太太的話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豈有為了幾句口舌,就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不成。我瞧著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眾人罵也罵了,鬧也鬧了,也該餓了。老太太瞧著應該在何處擺飯?」
眾人實在想不到陳氏方才還大動肝火,這會子竟提起吃酒吃飯的事情來,不覺一怔。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因笑說道:「便擺在一旁的小花廳里罷。」
陳氏聞言,笑著答應一聲。且張羅丫鬟婆子們安設桌椅,羅列杯盤。一時廚房治了幾桌豐豐盛盛的席面來。陳氏一壁扶著尤老安人,一壁笑讓眾人入席。自己卻不坐,帶領幾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還是眾多媳婦們心下難安,央著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請了,陳氏才笑著坐到了年輕媳婦們那一席。
眼見著尤老安人動了筷,陳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眾人賠罪,眼見眾人同領了這杯酒,且又再滿上一杯,說了些骨肉親情的套話,眾人少不得再次領了。陳氏且又倒滿第三杯酒,這一回方才圖窮匕見的道:「我的年輕,性子又急。人家說兩句玩話,我也肯當真。不過我這人倒是沒有壞心的。諸位嬸子嫂子們相處長遠了,便知道我了。今日這事兒,我也怪臊得慌的。舉止失宜,且叫諸位見笑了。我且自罰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說過了。我是年輕媳婦,最重名聲清譽的。倘或今後有人言三語四,只為著今日之事說我不敬長輩,我也少不得開口解釋一番,說出我並非不敬長輩,只是叫人用前朝規矩擠兌著,一時情急失態的緣由來。屆時少不得言語牽連了諸位,暫且擔待罷。」
眾多妯娌聞言,登時又變了顏色,只道陳氏還想以此挾制眾人。卻見陳氏仍舊滿面春風的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今日之事傳不到外頭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婦人。咱們只當是三杯酒揭過了一樁事,以後再不提罷。」
說罷,也不看眾人,徑自仰頭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似笑非笑的看向眾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們原還想著此事沒撈著好處反惹了一身騷,待會子出了尤家的們,必得好生宣揚一番,也叫眾人知道知道陳氏的德言容功。卻沒想到陳氏料敵以先,三言兩語堵住了眾人的心思。竟叫眾人再不好借機發揮了——
雖說當今仁厚寬慈,並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況且婦人言辭,原本就是市井閒談,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頭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婦人隨口念叨前朝舊俗的話,縱使心下不以為然,待利益關隘時只參尤家一個「傾慕前朝」的罪名兒,這種事兒就跟毛毛蟲掉到了腦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應人不是。
也有些人對陳氏的告誡不以為然。只以為陳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或尤家當真出了不好的事兒,陳氏身為尤家婦,也斷斷討不了好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陳氏乃陰險歹毒殺伐果斷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氣之下,做出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當下也就不敢輕忽對待了。
陳氏眼見著眾妯娌姑嫂們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的窩囊樣兒,心下不斷冷笑,暗道:「不給你們點兒厲害瞧瞧,你們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時飯畢,又吃過茶水點心。眼見天色不早了,陳氏才帶著姬妾丫鬟們將眾人送出二門外。口內仍苦留眾人,又說「年下再來,咱們府上有好戲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熱絡的模樣兒,再難看出方才是經了一場險些撕破臉的大鬧的。眾多妯娌媳婦們見了,更是膽怯心寒。背地裡嘀咕陳氏是個臉酸辛硬,翻臉不認人的主兒。一時惱了一時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當下且言不著尤家眾妯娌們,只說陳氏送了人返回內院兒,打發了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這才返回房中。彼時尤子玉也送走了闔府的族老爺兒們們,轉身回房。只見陳氏抱著膀子靠在門上,見了尤子玉,也不請安,也不問好,只冷笑著哼了一聲,竟摔了簾子自己進了門。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進來問候。只見陳氏似笑非笑的看著尤子玉,口內不緊不慢地說道:「嫁進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們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個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縮頭兒,只想躲在暗處打量著我有幾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務伺候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主子爺兒們。好不好的,還想拿捏我一回。今日這事兒,我但凡軟了丁點,這會子早任她們揉搓了罷?只不知道,她們這一番算計是自己打的主意,還是同老太太老爺商量過了。想要一家子連成一條藤兒的害我?」
陳氏說到最後一句,已然怒氣盈腮的罵將起來,伸出一隻手飛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內恨恨的道:「說,你究竟打的甚麼主意?」
尤子玉原還因著族老們的一番話有些想頭兒,此刻見了陳氏如此惱怒不平,早已軟了心腸腿腳,將諸位族老的告誡拋之腦後,恨不得跪在當地的向陳氏賠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們那些個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書房,也都說過他們了。夫人便是同他們生氣,不好拿為夫撒氣罷?」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們夫妻一心一體的。我如今受了氣,還是你們族人的氣,我不找你撒氣,卻找誰去?」
又罷,一雙米分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斷扳著他的身子哭鬧不休。口內又說甚麼「果然是二頭婚,最是靠不住的。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顯見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兒了。枕邊人的話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話。好不好也叫個連誥命都沒有的老貨來要我的強。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條心,今日便寫了休書給我,我還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離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幫你操勞家事伺候婆婆教養女兒還不算,還叫這些人來羞辱我。」
陳氏哭的梨花帶雨。尤子玉不妨陳氏如此剛強烈性之人,竟也有這麼肝腸寸斷,叫人憐惜的一面。登時麻了手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疊聲兒的向陳氏賠不是。只求陳氏給她個笑臉兒瞧。
那陳氏卻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機會將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兒里,今後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見尤子玉果然亂了方寸,且趁勢提了無數要求。尤子玉哪裡還管忙的,全都一口氣應了下來,終究哄的陳氏回轉。
是夜,陳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將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紅綃帳里。
更何況陳氏原是個美人坯子,且又經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驚人,那尤子玉卻非英雄,只不過面兒上看著精明,內里卻是個實打實的貪花戀色的糊塗人。
夫妻二人衾內枕邊,柔聲軟語互訴衷腸。不過幾個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陳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誰。一心一意只有嬌妻一個,別說後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兒,便是一個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後陳氏懷了身孕禁止他進房,這一段膩歪才算有個了局。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欲知後事,且見下回。
☆、第五十九章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及其家眷有誥命者,每遇宮中賜宴,皆得入宮領宴。
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員,尤老安人身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蔭子之舊制,身上亦有誥命在身。唯有陳氏,雖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進門兒的續弦正室,因其進門前早已孀寡,並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職品級得封誥命。所以除夕領宴之時,陳氏亦不必入宮朝賀,只在家張羅戲酒,恭候婆婆夫君領宴回來,開祠堂祭祖即可。
陳氏早在進門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沒有誥命在身。因彼時有哥哥陳珪極力解勸,又礙於朝規祖制如此,亦無可如何了。
然事到臨頭,眼睜睜看著尤老安人身著六品誥命朝服,入宮領宴的風光得意,陳氏面兒上雖不顯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難平。
三姐兒最是知道母親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陳氏的落落寡歡,少不得背著眾人悄聲開導解勸。因又說道:「媽何必如此。依我看來,那入宮領宴也沒什麼好的。媽若不信,且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烏漆墨黑的,連個日陽兒都不見,就巴巴兒地頂著西北風進宮了。又是叩頭又是請安,一番折騰下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還得灌上一肚子冷風。簡直就是活遭罪。我還心疼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能否經受得住,還慶幸媽不用這麼著。媽反倒羨慕起她們來了。」
陳氏原還是滿心怨懟,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再細琢磨一番,這一席歪話竟然也有幾分道理。登時掌不住的輕笑出聲。伸手點了點三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口內笑說道:「你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些刁鑽古怪的想法兒。總歸我是說不過你的——我瞧著世人也都說不過你去。」
三姐兒眼見陳氏心結亦開,少不得開口回道:「您甭管這想法是不是刁鑽古怪,您只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罷。」
一句話落,忍不住又笑著打趣陳氏道:「能不能憑著夫家得誥命的,有什麼要緊。媽合該想著給我生個小弟弟才是。到時候我來教他讀書上進,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狀元,來日給媽掙個一品夫人的誥命來,那才是媽的福氣呢。即便是頂著淒風苦雨去受折騰,也心甘情願不是?」
三姐兒這一番話雖是打趣,卻正中了陳氏的心思。因想著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卻沒個丁點消息。陳氏由不得心下著急。卻又不好同三姐兒訴說這些個擔憂煩惱,只得悶悶的忍了下來。準備過兩日回娘家時,同母親嫂子商議一番。或是吃藥調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個主意來。
三姐兒這一回可沒留意到陳氏的苦悶。她雖因穿越之事,比尋常女兒們顯得成熟穩重,大人們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願意同她嘮叨幾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兒身上少不得有些從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帶來的,浸透到骨子裡的獨、立恣意,這些經歷讓她沒有辦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比如陳氏所惱之事,在三姐兒看來,便不覺如何。
如今陳氏嫁進尤家才半年,雖是新婚燕爾,按著年齡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況尤子玉因著先前放縱恣意,身上或有些虧虛不好的症狀。即便是經了太醫的調理,就好比貧匱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間變成良田一般,哪有那麼容易。
再者說來,子嗣一事亦不好強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個十七八歲的小夫妻,成婚之後三年五載也沒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說陳氏與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兒眼中,只覺著母親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陳氏並不這麼想,那些在背地裡覬覦著尤家家財甚至是覬覦著陳氏嫁妝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當下且不言陳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說尤氏母子將將辰時便領宴歸來,卻是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飲宴之時,太皇太后突發急症昏厥,當今以孝治天下,眼見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帶領太子並諸多皇子於壽康宮親自守著太皇太后。宮中各級妃嬪亦皆減膳謝妝,於壽康宮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無心宴樂。故回家皆散了諸般戲酒。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來後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帶著家下小廝們拆了戲台,又叫陳氏退了小戲兒。
一應安排妥當了,這才有心帶領闔家大小男丁女眷開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們家去後同各家爺兒們學了陳氏那一番脅迫拿捏,這一日開祠堂祭祖時,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隨時。並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務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兒敲打敲打你媳婦」。陳氏見狀,也懶得主動生事。
一時禮畢,眾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閒話兒幾句。眾族人皆散去。陳氏便扶著尤老安人親送至二門外。一時轉身回來,歸了正坐。早有兩個上房伺候的小丫頭子當地擺了蒲團又獻上熱茶。
尤子玉便攜著陳氏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尤老安人笑著與了壓歲錢荷包銀錁子,尤子玉並陳氏再次磕頭謝過,起身歸坐。
其後便是大姑娘帶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壓歲錢後,再次磕頭拜謝。起身至尤子玉並陳氏跟前兒磕頭敬茶,尤子玉並陳氏也給了荷包,裡頭皆裝著押歲錁子。
再後便是尤子玉的幾個侍妾姨娘上前磕頭敬茶,一一拜過了尤老安人、尤子玉並陳氏。
最後是闔府的管事、嬤嬤、小廝、丫鬟們,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接了押歲錁子。這才正式擺了合歡宴。因今年並無戲酒可賞玩,這一頓席面也不過略進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經受了入宮領宴這一番折騰,身上便有些不好,暫且回房歇著。只等著晚上守歲。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著太皇太后抱恙,當今已免了這一日的宮中飲宴。尤府眾人五鼓起身,不過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後回至上房受了眾晚輩的禮。因著宮中之事,也無飲宴之樂,不過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陳氏攜夫帶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兒,打發了小一輩兒的自去玩耍,便將一樁心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母親和嫂子。
馮氏當年嫁進陳家的時候,也是過了第三年才懷了橈哥兒。頭三年的心浮氣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後頭順順利利的生兒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裡頭的。這會子叫陳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來。以己度人,倒是愈發心疼起小姑子來。
更何況陳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當年嫁進陳家是麻煩多了。她那會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兒的人,並未像旁人家,因著她懷不上就給兒子賜姨娘賜通房的。陳珪也並沒有打著為子嗣艱難的藉口兒,往房裡划拉人。
只因這一條兒,馮氏一輩子都記著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後來陳氏調三窩四的與她鬥氣,馮氏就算背地裡埋怨幾句,當面也未同陳氏一樣的。對待兩個外甥女兒更是如同己出。
何況自陳氏和離回家,姑嫂之間相處了幾年,也不似年輕時節的不能相與。如今眼見陳氏如此焦躁,馮氏別的忙幫不上,唯有央求陳珪從東宮請來的教導嬤嬤,來瞧一瞧陳氏的脈象,或許能給出些宮中妃嬪娘娘們生子的秘方兒。
陳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時嚴嬤嬤被碧溪引了進來,陳老太太如此這般娓娓道來。嚴嬤嬤雖伺候過宮中主子,亦熟知藥理,終久不是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對陳氏的現狀也無可如何。只得將從前伺候主子時,太醫常給宮中主子們開的調理身子的方子與了陳氏。因又笑著安撫了幾句,只說「太太也不要太過心急了,兒女之緣皆由天定,竟是強求不得,莫若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太太與姑爺成親不過半載,以後的日子且長著呢。」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勉強一笑。因說道:「我何嘗不知此事。只是……」
陳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爛親戚,少不得一聲長嘆。只待嚴嬤嬤轉身去了,方向母親並長嫂說了前幾日尤家族人登門問罪之事。末了,仍舊好氣又好笑的道:「你們說說,哪裡有這樣倒三不著兩的親戚。連侄兒媳婦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幾句話震懾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見了,亦跟著唏噓喝罵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內的姨娘侍妾,並前頭兒所出的那位大姑娘,馮氏便問道:「你們老爺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罷。如今可張羅人家了?」
陳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進了尤家,這半年也不曾得閒兒,倒是尚未騰出手來替她相看。」
陳老太太聞言,少不得叮囑女兒一回。因說道:「你可緊著些兒,不要犯了糊塗,做出丟了西瓜揀芝麻的傻事兒。我勸你寧可將旁的事情往後挪騰,莫耽擱了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終身。便是外頭的人見了,不說你是沒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這個當繼母的,眼裡沒人,見她不是親生的,就懶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爛了肺的小人,背後說一些有的沒的,你便是渾身是嘴,也掰扯不輕了。屆時鬧得夫妻離心就不好了。」
馮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這話很是。等過了年,你便替她張羅相看起來罷。便是相看准了,待過了問名兒請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時候大姑娘也十七八歲了。」
陳氏聽了這話,因笑道:「我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只是媽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幾年在家守制,既不來往交際,也不認得什麼人。如今雖是進了尤家的門兒,卻無誥命在身。誰家有出息上進的小後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們家那位老太太更別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請席吃酒時,多替我留心留心。」
馮氏聞言,自然滿口答應。
至晚間眾人回府,陳氏少不得以此賣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陳氏將將加入尤家,竟能想著大姑娘的終身,心下更為感念陳氏的慈母情懷。情動之余,忍不住開口許了陳氏諸多好處,並將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動交給陳氏收著。
次後眾人歸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請安。陳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傑,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滿口稱贊,因命陳氏從公中撥出三千兩銀子替大姑娘操辦嫁妝,並且將她之前收著的大姑娘親生母親的嫁妝交與陳氏。命陳氏好生打點。
陳氏倒也不推辭,既收了東西,再替大姑娘張羅籌辦嫁妝時,愈發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陳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從手中過,必定要貪墨些個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妝豐厚,每年只算田莊商鋪的出息便有一二千兩的進項,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籌辦嫁妝的這幾兩銀子了。又為了在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跟前兒做臉,陳氏也懶得做出偷雞摸狗的行徑,只大把的銀子撒了出去,採買回來的東西,不拘家什箱籠,藥材香料,瓷器古玩,綾羅綢緞,珠翠頭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時興的花樣兒。
那廂馮氏出門交際時,也不忘留心打探門第相仿人家兒的俊傑少年。今兒問王家的,明兒問李家的,漸漸的京中相熟人家兒都知道陳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兒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兒還未相看妥當,陳氏替大姑娘張羅的嫁妝已經準備出大半了。不但將公中撥給的三千兩都花了出去,一並連其生母的嫁妝也都半點兒不漏的與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陳氏身為繼母,自己還補貼了五百兩銀子的壓妝錢。
消息一經傳開,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稱贊,只說陳氏果然仁義厚道,對待先頭姐姐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又說尤家大姑娘好福氣,竟得了這麼個不在乎銀錢,一門心思替她籌算謀劃的繼母。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
倘或換個眼皮子淺且小家子氣的後娘,張羅籌辦嫁妝時只顧全了面子情兒卻不管裡頭,或者再狠了心腸連面子都不顧,只是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著罷了。
一時間,陳家姑娘的閨名清譽在京中愈發的好。各家各戶皆以迎娶陳氏女為榮。縱使陳珪與陳氏所出的嫡親女兒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適齡,陳氏族中的姑娘們倒是愈發的不愁嫁了。
陳氏冷眼瞧著族人滿口奉承與有榮焉的嘚瑟勁兒,不覺想起幾年前和離歸家時,眾人當面背後的言三語四。
忙碌之時光陰少。這一番折騰下來,陳氏也就忘了心憂子嗣之事。無心插柳柳成蔭,到了來年五月份時,□□嫁妝預備妥當,陳氏緩過神來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遲了一個月沒來。
陳氏欣喜若狂,忙的請郎中診脈,果得了喜訊,只說陳氏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陳氏聞聽此言,登時喜的無可不可。又怕郎中診錯了脈空歡喜,一並又請了兩位郎中來診脈,皆是喜脈。彼時闔家歡騰,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孫,險些笑傻了。忙的施粥捨米,齋僧佈道,闔家大小皆賞了三個月的月錢以示同喜。
陳氏又打發人回娘家報喜。報信的嬤嬤至陳家報了喜,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亦覺喜從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賞與來人。又命底下人預備安胎養身的吃食藥材送去尤家。馮氏見狀,恰好也要同尤家眾人商議大姑娘的親事,索性帶著眾丫鬟婆子過府,給陳氏道喜。順便向陳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戶人家姓甚名誰,門第根基如何。
彼時尤老安人亦在,聽了馮氏的介紹,少不得做主替孫女兒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約定了,假做賞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覺滿意。
只可惜福無雙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兩家商議著請媒人登門提親的檔口兒,宮中再次傳出噩耗——太皇太后歿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3
☆、第六十章
太皇太后乃當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將軍之嫡長女。十六歲時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親許給他的得意心腹徒轅——便是後來的太、祖皇帝了。
彼時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憒殘暴,倒行逆施,只顧淫、樂,不理朝政。朝中黨派林立,宦官專權,皆以傾軋弄權為要事,而棄社稷萬民於不顧。致使民間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強趁勢割據,渾水摸魚招兵買馬,以期顛覆朝廷,改天換日。天下形勢愈發混亂。
威武大將軍便在此時奉皇命率領朝廷兩萬大軍奔赴各地剿滅叛軍。耗費多年幾近功成之時,最後卻因朝廷奸宦與藩王相勾結,慘死在自己人的算計中。
威武大將軍死後,太、祖皇帝便打著替老丈人報仇的名義收攬了威武大將軍麾下的泰半兵馬。其後打著老丈人的名號起兵靖難,清君側。最後清著清著,不知怎麼竟把前朝給清沒了,他自己黃袍加身換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漲船高,被封為後。因跟隨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馬至少有三分之一為威武大將軍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將軍的嫡長女,且跟隨太、祖皇帝秣兵厲馬,徵戰多年,在軍中威信頗高。縱使太、祖皇帝登基後不斷寵幸新晉妃嬪,後宮亦無人敢掠皇后鋒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親耳濡目染,雖為婦人,然其文韜武略,聰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種種言辭舉止皆不遜色男兒。亦從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顧教養親子,管理後宮。
其後太、祖皇帝駕崩,彼時尚為皇后的太皇太后輔佐親子繼位,史稱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親為皇太后。其後勵精圖治,休養生息,任用賢能,勸課農桑,種種舉措盡皆明主所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過數載,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
太皇太后壯年喪夫,中年喪子,歷經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錐心痛楚,大受打擊。卻又不得不強忍悲痛輔佐親孫——便是當今繼位,又效仿歷代幼主登基之事跡,從朝中挑選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眾之老臣擔任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稱「內閣」。
其後幼主漸漸長成,加冠成婚,那些個手握重權的內閣大臣們卻不願就此放下手中的權力,明裡暗裡的阻攔當今親政。彼時君臣之間明爭暗鬥,朝堂氣氛劍拔弩張。
當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漸豐,意氣風發之時。眼見自己貴為帝王卻處處受人掣肘,登時龍顏大怒,怒不可遏。幾次三番同內閣大臣們衝突爭執,最終卻因勢單力薄,屢屢處於下風。
太皇太后一面教導當今聖上帝王之道制衡之術隱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斷斡旋爭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勳老臣們的支持。歷時幾年,終久鏟除了內閣勢力,輔佐當今親政收權。
眼看當今勝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閑居壽康宮,只知拾花弄草,含飴弄孫,教導曾太孫,並不主動過問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權勢,當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導。每欲重大舉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徵求太皇太后的建議。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閒入後宮。仍不忘每隔三日擺駕壽康宮和壽寧宮給皇祖母和母后請安。
當今事親至孝,且又重情重義,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縱使是年事已高壽終正寢,是喜喪。然當今悲慟之情,仍不能稍減。雖礙於宮規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諫勸「國不可一日無君,為江山社稷計,懇請聖人稍減哀戚」,因而不能如尋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當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喪一日代期年,故守靈二十七日」之舊例,力排眾議為太皇太后茹素吃齋,守制三個月。
除此之外,仍舊敕諭天下:凡王公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因幼年喪母,且被當今接到身邊親自教導。然當今聖人心懸天下,日理萬機,即便是疼愛太子幼年喪母,卻也沒有過多精力照顧太子。因而太子小時便在壽康宮由太皇太后親自撫育。即便是後來長大了住進東宮,太子亦時常至壽康宮探望太皇太后。並且養成了或與父皇有爭執,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時間去壽康宮尋求太皇太后開解勸道的習慣。
這一點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轍。
太皇太后歷經三朝,先後輔佐兩位帝王登基,其遠見卓識自然不遑多讓。她既悉心撫育太子,又有當今聖人言傳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學識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傳。
況且太皇太后身為當今的嫡親祖母,平素最為支持正統,有她在太子身後坐鎮輔佐,哪怕是後來的兄弟們盡皆長成,各個出色,並且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太子亦不曾太過擔憂。只因他身後還鎮著太皇太后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駕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慟之余,心下竟隱隱升起一絲六神無主的淒清徬徨。看著身後兄弟們身著孝服滿面悲戚的模樣兒,怎麼瞧都覺著對方是在幸災樂禍;怎麼想都覺著對方此刻正包藏禍心。
這樣疑神疑鬼的情緒很不對!太子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頹然的搖了搖頭。對於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並不僅僅意味著是他和藹可親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穩穩的坐在太子的位置,並且在將來父皇大行之後,順利繼位的最有利保證。
如今這個最大的靠山卻沒了,太子瞬覺若有所失。眼見父皇為江山社稷計,不能周全後輩之禮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滿面遺憾,落落寡歡。太子亦想起這些年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教導撫育,一時衝動之余,待反應過來時,太子殿下已經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親面前,懇請陛下允許他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請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預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為詫異。待回過神來,紛紛稱贊太子的仁厚至孝。當今聖上亦面露贊許之色,頷首向太子點了點頭,金口玉言稱贊太子至純至孝。卻又以太子殿下乃為國之儲君,亦身兼重任為由,並不許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實則卻是體恤太子自幼嬌生慣養,只怕經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見狀,雖頗為感念父皇體恤之情,心下卻是愈發的警醒。何況他對太皇太后的駕薨亦是真心悲慟。聞聽此言,忙開口辯白,只說父皇貴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過悲慟懈怠朝政。然他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諸多兄弟們輔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終歸無礙大局。因此願意茹素服孝,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當今憐惜嫡子不肯應允,遂開口勸解陛下道:「兒臣為曾祖母守孝,縱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過是叫東宮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禮制罷,倘或認真論起來,終久比不得那些在親長墓前結廬守孝之舉至純至孝。兒臣自幼被曾祖母教養長大,還未來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卻已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兒臣著實羞愧難當,還請父皇允許兒子為曾祖母盡一盡孝心才是。」
當今本就是重情重義的秉性,聽了太子這一番話,不覺想起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撫育教導之恩,霎時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腸。再看向太子時,已然是虎目含淚,滿口應下太子的請求。再顧不得甚麼宮規祖制。
滿朝文武功勳仕宦們見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義,口內只有贊譽稱頌的,更不會出言反對。
唯有那些個皇子皇孫們,眼見太子竟然趁著父皇為太皇太后的駕薨傷心悲慟之際,假仁假義大出風頭,不覺暗自盤算起來。有些心思簡單忠肝赤膽的,便以此推舉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盤算的,便對此事不以為然。更有些冷眼旁觀只待嬌生慣養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盤算,準備坐山觀虎鬥的……種種言談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說不著宮中局勢的暗潮湧動。只說太皇太后駕薨,舉國盡哀。朝中勳爵官宦之家按諭守制,期年之內不得筵晏音樂,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誥命,按朝中律例須得入朝隨祭,每日盡哀守靈,皆未正以後方能出宮家來。其後請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隨往復。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陳氏看著婆婆辛苦,夜間歇息時,忍不住勸說尤子玉向朝中報個病假,只不要折騰老人家了。
尤子玉聞言苦笑,他何嘗不心疼母親,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極為哀慟,眼見聖人如此,即便是尊貴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藉口病事,不去守靈送喪的。皇太后也是為著權理後宮,才沒有親自送靈。
上頭貴人都是如此謹慎,他不過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裡有顏面去朝中討情兒,替他母親周旋回轉的。屆時叫眾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後非議他。
說到此處,尤子玉忍不住又嘆道:「何況內兄已然替岳母大人報了舊疾,還是以母子之情打動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門路,如今方騰挪出來,不必跟著去奔波勞苦。我又是哪個台面兒上的人物?這會子去部裡告假,人家理我是誰?說不得還要搶白我一頓,參我一個心思不純,侍上不忠罷了。」
陳氏眼見尤子玉如此為難,只得開口勸道:「你也別太焦躁了。明兒我去問問哥哥,有沒有法子也給老太太報個舊疾,暫且騰挪出來——」
一句話未盡,卻被尤子玉打斷了,只聽他擺手搖頭的道:「你還是別動這個心思了。你當我沒想過這個主意麼?只是內兄才報了岳母的舊疾,還是托了太子的情兒,如今就有人敢當面背後言三語四的了。他如今正當紅,且處在風口浪尖兒上,朝上朝下少說也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他。只等著尋他的錯處——最好因此能粘連太子的。咱們不能多幫襯些個,也不要給他添麻煩。何況舉喪之事已經過了大半,下剩的不過是送靈而已。咬咬牙挺過去也就完了。你這會子去尋內兄幫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兒也沒這麼大的顏面了。何必白說出來,讓他跟著作惱。」
陳氏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跟著唏噓一回,亦無可如何了。心下倒是慶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沒能承了誥命之澤。否則這會子跟著來來回回地一番折騰,也不知道這一胎還能否安穩。
夫妻兩個各自沈吟一回,陳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親事——因著這一回的國孝,少不得又要耽擱了。
陳氏躺在尤子玉懷中,閉著眼睛盤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尋常人家這個年歲的姑娘們,別說是備嫁出閣,便是膝下的兒女們只怕也能滿地亂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卻……」
陳氏說著,長嘆了一聲,因又說道:「議親的那戶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樣兒,門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對咱們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滿意。本來都到了提親換庚帖的檔口兒了,陡然聽聞太皇太后駕薨之時,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縮,再沒個消息了。想也是覺著除了孝咱們家大姑娘竟成個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就不願意了。」
尤子玉聽著嬌妻嘮嘮叨叨,也覺著頭疼。因說道:「都是我的錯。這些年因著外頭事兒,也沒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誤了。實在沒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會子,門當戶對的人家兒哪裡還有適齡的公子,只怕不是續弦就是繼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陳氏一想到這些,心裡便有種說不出的憋屈。縱然大姑娘並非她親生的,好歹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且又是替她張羅嫁妝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陳氏也著實耗費了心思。最後卻落得那麼個結果,即便是嘆一聲「天意弄人」,亦難掩寥落惆悵之意。
素來心大的陳氏都有如此情懷,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來安分隨時,溫柔沈默,深受女戒女訓之教導。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當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談舉止,愈發沈默了。
二姐兒與三姐兒看在眼中,只能想盡辦法的開導解勸。效果都不甚明顯。最後還是三姐兒給出了個主意,叫陳氏帶著大姑娘管家理事,學著看賬做吃食。陳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會的便是糟鵝掌鴨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歡。陳氏便將這一道菜悉數教給大姑娘。
三姐兒又搜腸刮肚的尋了好些「女子該自立自強」的故事改頭換面假借先朝事跡的告訴大姑娘。最後尤不過癮,竟自己蘸筆研墨,學著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寫了好些的話本兒戲折子出來。
而在陳氏母女都忙著開解大姑娘的同時,舅舅陳珪也遇見了其「職業生涯」中的又一次轉折。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3
☆、第六十一章
永嘉四十六年夏,似乎連老天爺也在惋惜這位女中豪傑的辭世一般,這一年夏天的雨水豐沛。陰雨連綿多日不絕,倒使朝中某些諂媚獻上的佞臣們以此歌功頌德,紛紛上折子將太皇太后駕薨一事與這般天象聯繫在一起。聖人縱使悲慟難解,卻也是英明聖德之君,對這些紅口白牙怪力亂神的言辭不置可否。倒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洪澇之事。少不得下旨督促各州府地方官員好生修繕河堤,清理河道,莫要使河道堵塞河堤決口,糟蹋了民生良田。
此旨一下,少不得又有朝臣稱頌當今仁政愛民之心。而遠在廟堂之外,日日土里拋食的平民百姓們,卻比朝上的大老爺們擔心的更多。
原本夏日的雨水勤,大雨傾盆接天蔽日乃是尋常景象。可像今年這般時而接連半個多月都見不著日陽兒的天氣著實少見。那些有經驗積古的老莊稼人見了這樣的天色都開始嘴裡發苦,生怕年景不好遇上洪澇,到時候別說等收成交稅了,便是自家的嚼用來年的種糧只怕都不夠。再艱難些的,賣兒賣女以求活命的苦日子也不是沒有過。
熟於稼軒的老百姓們或許不懂得甚麼大道理,卻曉得坐在炕頭兒上憂天憂地總歸是無濟於事,還不如每日勤快些的扛著傢伙什兒進地裡通渠排水,哪怕辛苦一些,也好過莊稼地都被泡爛了絕收的好。
做事勤謹,未雨綢繆。
可是這麼簡單樸素的道理卻有很多人都不懂。至少河南河北安徽等地的河督大臣們都不懂。直到黃河決口,淹沒了沿河諸州,以致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噩耗傳至京城,連帶著當地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二百八十萬兩修河工款的折子一並送到了聖人的御案上,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徹查的時候,這些人才著急忙慌的各尋門路,各找人情。以求將此事遮瞞過去——
「……怎麼遮瞞?如今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的折子就擺在聖人的御案上,黃河決口以致沿河諸州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消息更是鬧得朝野盡知。倘或此事發生在尋常時節,恐怕還有的遮掩,偏又趕上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憐恤百姓特地下旨命各地官員修繕河堤的旨意之後。可見他們不光是欺瞞聖上貪墨錢款,更是抗旨不尊。太子殿下前幾日才在陛下跟前兒稟明意欲替太皇太后守制三年,如今卻又湯進這趟渾水。只怕那些人見了,更有的說了。」
東宮外書房內,太子殿下並一乾心腹皆在外書房中密談。討論的便是前幾日八百里急報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經年失修,大雨決堤淹沒民田之事。
因兩江官員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如今眾人出了這樣大的疏漏,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又與眾人有著那樣的淵源,這會子少不得現在有心人的眼裡,沒少跟著吃掛落遭彈劾。輕些的便參他個失察之罪,重一些的諸如三皇子之類,差點兒沒當著聖人的面兒明指他才是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泛濫的罪魁禍首。便是那些立場莫名的小皇弟們,也都趁機落井下石,明裡暗裡的提醒當今太子那些門下為了討好太子,時常在三節兩壽時獻上的豐厚孝敬——
此事若在平日里倒是尋常,放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越發顯得太子殿下同兩江官員貪墨工款之事脫不開干系了。
正所謂三人成虎,即便聖人對太子殿下器重有加,信賴非常,眼見這一筆爛賬,也無法自欺欺人的表示此事與太子並不相干。
礙於太子乃國之儲君,為了太子的顏面著想,永嘉帝並不曾於人前告誡訓斥。然而在朝會散後,仍舊將太子宣入勤政殿內罵了個狗血淋頭。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太皇太后駕薨時提出了以尋常百姓之禮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仁孝之舉,勾起了當今的慈父情懷,只怕這會子龍顏盛怒之下,太子殿下的情形會更狼狽。
然而,即便是聖人不想當眾追究太子殿下在此事中的失察之罪(或者是比失察之罪更為嚴重)。卻也不得不承認,太子殿下被這一件事弄的灰頭土臉,不但因此消磨了先前那些為國為民至純至孝之舉所帶來的好名聲兒,更危險的是因此事險些失了聖眷。
後一條才是讓太子最為害怕的。所以才會在離開勤政殿後,立即召集自己的心腹臣子,商討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情。
方才說話的便是太子的陪讀趙寅,因著聖人那一番態度,他並不贊同太子殿下為此事斡旋遮掩。更恨那些外官魯鈍貪婪,不但不能幫襯太子,為太子分憂,反而捅出這麼大的簍子連累太子。現如今還妄想讓太子站出來替他們周旋此事。豈不是叫太子越陷越深?
太子殿下聞聽趙寅的一席話,只是濃眉緊鎖,不發一言。
太子的奶兄石榮見了這般情景,只得上前一步,口內說道:「趙大人此言甚是。然兩江官員與河道總督皆為太子門下,倘或太子此時袖手旁觀,且不說太子會因此擔個失察之罪,讓滿朝文武以為太子並無識人之能……只怕也會冷了底下人的心。」
須知兩江官員只是太子門下的一部分人。倘或這一部分人出事了而太子袖手旁觀,那麼叫其他人怎麼想。畢竟眾人為太子效力盡忠,也不想太子是個冷情冷性,不顧底下人死活的。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答言。
太子殿下眼瞅著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不覺愈發的頭疼。伸手按了按隱隱跳動的太陽穴,太子殿下看了眼站在眾人身後不言不語的陳珪,心下一動。遂開口向陳珪問計。
陳珪官職卑微,門第淺薄,此前雖得了太子青眼,有幸入東宮伴駕。可大都是與太子殿下單獨相見,所言談的也都是些風聞趣事沒要緊的話。能夠以謀士的身份參加這種規格的密議還是頭一次,這還是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之後的功勞。
在座的大臣們也都知道陳珪雖在文章學問上不甚精通,於實務上著實有幾分天分。眼見太子殿下如此垂問,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陳珪方才默默的聽著眾位大臣議論,他原本是個八面玲瓏,圓滑周到的人,平日里說話行事,最不肯得罪人的。此時得知黃河決堤的前因後果,心下卻生了幾分怒氣。
聖人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有一句老話兒講千里做官只為財。
當官兒的不是不能貪,而是要分得清輕重,為了一己私慾害得百萬災民流離失所這種損陰德的事情,陳珪自詡是乾不出來的。只因此等舉措不但意味著貪,還意味著蠢。
當官兒不怕貪,可是怕蠢。貪官亦有能臣乾吏,使治下百姓風調雨順,夜不閉戶。可是蠢官兒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謬的是如今有那麼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聰明連累旁人……
陳珪抬眼瞧了瞧太子與諸位大臣,拱手說道:「敢問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揚的朝野盡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瞞的滴水不漏?」
當然不能,否則太子與列位大臣也不會如此為難。
陳珪見狀,因又笑道:「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反而會有泥足深陷觸怒龍顏的風險。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話是這麼說,倘若太子無動於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會因此從中挑撥——」
「只怕太子殿下有動作了,三皇子會更高興。屆時就不是從中挑撥太子與朝臣的關係了。到時候隨便找個御史參太子殿下一本,證據都是確鑿的。微臣不知道甚麼大道理,只知道讓對手高興的事情,微臣絕對不乾。」
陳珪笑著打斷石榮的話,拱手向太子說道:「微臣再說句冒撞的話,黃河決口泛濫改道糟蹋民生之事,歷朝歷代皆有,不獨我朝,亦不獨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並非是今年有人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抓了這一批人殺了這一批人今後就再也不會發生同樣的事。何況此事已然確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補漏之心,也該從賑濟災民,恢復民生處著手,而不是做徒勞無用之功。」
「……聖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聖上寬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為國之儲君,深受聖人教誨,更應該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其中多為太子殿下門人,何況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舉薦,為避嫌計,太子正應該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徹查此事。至於查出來的結果是兩江官員確有貪墨然太子並不參涉其中,還是有人妄圖以此事牽扯太子殿下,端看聖人如何作想。」
眾人聽了陳珪這一席話,腦子卻是愈發糊塗了。石榮忍不住問道:「你是讓太子殿下什麼都不做?」
陳珪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太子殿下為避嫌計,倒不好親涉其中。倒是可以向聖人舉薦六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徹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鐵面無私,且身份貴重,又與諸方皆無罣礙。由他出面賑濟災民徹查此事,倒是最恰當的。」
也是最適合背鍋集怨的。
眾人何嘗不知六皇子的秉性,聞聽陳珪所言,愈發急了。只怕六皇子這個辦起差來六親不認的榆木疙瘩死腦筋一去,不但要將兩江一帶折騰個人仰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養的親信門下,必定要折損泰半了。
石榮又急又氣,也不待陳珪解釋,直嚷嚷陳珪是有壞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處,故意來拆太子殿下的台。
陳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說道:「太子殿下以為,倘或由聖裁獨斷,聖人會選誰為欽差處理此事?」
太子殿下靜下心來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陳珪的看法很對。即便是他不開口舉薦六皇子,只怕父皇幾相權衡之下,還會任命老六為欽差大臣,處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搶在父皇之前開口,如此一來,既能彰顯他處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顯出自己的識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皺了皺眉,還是有點兒捨不得兩江的那一批人。
陳珪與太子殿下相處幾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緊之時,便有些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開口說道:「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奉聖人之命監理國事,處置朝政。微臣說句冒撞的話,太子殿下為儲君一日,滿朝文武皆是太子門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將一朝之臣劃分的如此涇渭分明。反叫群臣以為太子殿下是……」
陳珪說到這裡,輕輕看了眾人一眼,放低了聲量說道:「些許蠅頭小利就能拉攏討好的人。」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太子目光悚然的看著陳珪,彷彿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
☆、第六十二章
陳珪語出驚人,外書房內不獨太子殿下,便是滿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各人的表現也都大相徑庭。
以趙寅為首的,贊同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這一批朝臣,登時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陳珪,並在心中暗暗估算起來。若說眾人看今日之前的陳珪,不過是個僥倖入了貴人的眼,又有些八面玲瓏阿諛奉承的小聰明,能哄得太子高興,順帶著自己也能得些好處的佞臣而已。
因而眾人雖被陳珪奉承的高興,卻打心眼兒里並不在意這個人。原因無他,誰會對一個只懂得討好獻媚又性情溫順的玩意兒另眼相看,更遑論提防尊重?
可是過了今日之後……眾人默默打量著面對太子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犀利有條不紊,且又鋒芒畢露殺伐決斷的陳珪,不覺心下微凜。更有心思靈活的,登時放開了眼下的事兒,開始苦苦回想著自己從前有沒有因為態度輕慢或者別的緣故得罪了這個人,順帶著盤算一下今後對陳珪的態度……
畢竟一個玩意兒不可怕,可是憑借三言兩語就能隱隱說動太子放棄兩江勢力的這般心狠手辣的謀臣,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門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為座上之賓,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盤算更是如電光火石般,一息間早已轉了好幾個彎兒,還叫旁人看不出來。唯有陳珪這等心細如發時時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覺察到趙寅等人衝他微微點了點頭,眸中隱露贊許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輕慢了。
有人贊譽滿意,更有人不以為然。至少石榮回過神後,回想起陳珪先前的不遜之言。登時勃然大怒,指著陳珪面紅耳赤的罵道:「陳子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非議太子殿下。你這般出口不遜……你這是以下犯上!你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榮氣的口不擇言,指向陳珪的手都在哆嗦,面色更是鐵青一片。然而身為當事人的太子殿下卻一反常態的沈默不語。用一種彷彿初見陳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陳珪。
陳珪見狀,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衝著石榮拱了拱手,這才不急不速的解釋道:「太子殿下贖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遜,實乃局勢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陳珪說著,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問道:「敢問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兩江一隅為重,還是帝王聖眷一世清名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為重?」
倘或看明白了這件事,那麼此事該如何取捨,也就無需糾結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聽過了陳珪最後一席話後,原本還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來,面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優柔寡斷,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陳珪一眼,沈吟半日,方才出口說道:「時不我待,孤這便入宮請安,向父皇舉薦六弟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
一句話落,陳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說道:「太子殿下聖明。」
趙寅等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贊太子殿下決策英明。唯有石榮一脈人還有些擔憂太子殿下在局勢的逼迫下捨棄了兩江官員,回有損於太子在百官心中的聲望。只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榮等人亦無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雖遇事優柔,然既下定了決心,行事倒是果決起來。當即打發宮中太監查探勤政殿的動靜,只待聖人有暇,即刻入宮覲見。只趁著小太監去瞧動靜的空閒,倒是有心打量陳珪一回,思及陳珪今日的言談舉止與從前大相徑庭,不覺笑言道:「今日之陳卿,倒是讓孤刮目相看。」
陳珪聞言,忙躬身謙辭。
太子殿下因又說道:「從前與你說話兒,也不見你如何果毅剛強,倒叫孤以為你是個八面玲瓏,不喜與人爭執的性子。今日看來,倒不盡然。」
陳珪見狀,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聖人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嘛!我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從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興,是為盡忠;如今諍言直諫警醒太子,也是為了盡忠。兩者只不過是手段不一樣,心思都是一樣的。
縱然陳珪未曾明說,眾人也都明白了陳珪的未盡之意。登時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陳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陳珪的言辭機敏,更有一等人面兒上不說,背地裡卻佩服陳珪的臉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著面前笑口常開說話討巧的陳珪,只覺著還是這副面孔的陳珪更讓他自在舒心,不覺笑著伸手點了點人,面上皆是贊許之意。
眾人見了,也都知道過了今日之後,恐怕陳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時君臣間又說笑了幾句,便有至大明宮哨探的小黃門回身來報,只說當今正在勤政殿批閱奏折。太子殿下聞言,也不敢耽擱,即刻正冠帶入宮,諸位大臣見了,也都起身告退,魚貫出了外書房。
直至出了東宮,一直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前面的趙寅才慢慢放下了腳步,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竟是在等後頭正忙著與人寒暄客套的陳珪。陳珪見狀,少不得辭了眾人,上前見禮。
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先生向來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今日一番言辭,卻是見識深遠擲地有聲。怪不得父親常在家中同我說起先生,只說先生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
趙寅的父親便是朝廷二品大員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了。說來陳珪能順利搭上太子的門路,還真是托了趙弼和的情兒。之後陳珪能以七品芥豆之官從容升任五品員外郎,趙弼和也是功不可沒。因而陳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半個趙府門客了。
如今然聽聞趙寅叫他一聲先生,陳珪不覺受寵若驚,忙拱手謙辭,乃說道:「豈敢謬承金獎。大人還是稱我子璋罷。」
趙寅聞言,愈發滿面春風的改了口,因笑道:「子璋兄同家父乃忘年之交。今日趙某托大叫一聲子璋兄,咱們便各論各的罷。」
說罷,又笑讓陳珪喚他的字益清。陳珪自然承其好意,笑著改口。
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趙寅便言道今日同陳珪相談甚歡,眼見天色不早,有意請陳珪一道兒去龍盛樓吃一杯薄酒。陳珪自然知道趙寅的拉攏之意,且他亦有攀附鑽營之心,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趙寅見狀,面上笑容更盛。正欲同陳珪攜手而行,只見方才在東宮外書房還同陳珪鬥得烏眼兒雞似的石榮滿面堆笑的走來,向兩人拱了拱手強行加塞兒。
趙寅無法,只得帶了石榮同去。
及至到了龍盛樓,上了二樓廂房,點了一桌豐盛席面,推杯換盞相互敬了幾杯酒,趙寅才笑眯眯地說起正事兒來。只提醒陳珪既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兩江門下,如今兩江官員便如釜底抽薪,只怕要做困獸之鬥。他們且不敢嫉恨太子,只怕要將這一筆賬記在陳珪的頭上。
趙寅說到此處,因又笑道:「從目下局勢看來,兩江官場這一回恐怕是要大換血了。然即便如此,兩江官員勢力交錯,人脈棉厚。子璋兄如今既得罪了他們,倒是不可不防。」
石榮亦皺眉說道:「方才在東宮外書房,我也不是有意針對子璋兄。實在是兩江官員勢力綿厚犬牙交錯,著實不可輕忽啊!如今太子聽了子璋兄諫言,意欲壯士斷腕,看似沒了後患,卻也失了民心啊!今後再遇上三皇子等人刁難,恐怕就沒那麼容易輕易化解了。」
石榮這一句話,倒是肺腑之言。顯見的是把陳珪當成自己人了。如若不然,也不會當著他的面兒非議三皇子,更劍鋒直指爭儲之事。並且石榮口中的「民心」,指的也並非是天下黎民,卻是朝中官宦之心。
陳珪早在向太子殿下諫言之前,便已料到了如今之勢。何況他也有了應對之法。只是不好和盤托出。聞聽趙、石二人所言,陳珪只得苦笑道:「我又何嘗不知。然陳珪人微言輕,既無治世之才,又無鎮國之功,卻蒙太子殿下看重,得以時常出入東宮。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陳某雖非甚麼國士義士,卻也知道何為敬忠職守。今日勸諫太子殿下,也是為此罷了。」
趙寅與石榮聞言,不覺點了點頭,因又笑道:「好在子璋兄遠在京城,又有太子殿下庇護,一時半刻的,他們也奈何不了子璋兄。待到塵埃落定時,想必以子璋兄的大才,也不必懼怕他們了。」
陳珪聞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
三人你來我往又吃了幾杯酒,石榮略有些醉意,且要出去方便。登時房中只剩下陳珪與趙寅。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子璋兄既有長袖善舞之手段,又有運籌帷幄之才情,如今且又深受太子殿下器重,想必來日前程不可限量。趙某在此先敬一杯薄酒,聊表賀意。」
陳珪見狀,忙傾身向前,同趙寅碰杯領了此酒。口內笑道:「世人皆言在下性格圓滑手段玲瓏,從不肯輕易得罪人。實不知在下雖不願與人爭執,卻也並非是騎在牆頭觀風向之人。太子殿下對下官有提攜之恩,趙大人亦對下官有舉薦之恩,下官時時不敢忘懷。因此雖官小位卑,人微言輕,卻也願盡綿薄之力。」
趙寅聞言,意味深長的笑道:「子璋兄果然是個明白人。很多人都以為明哲保身乃中庸之道,可保長治久安。卻不懂得這一套行事在官場上是行不通的。這一點上,子璋兄倒是極為通透。不枉家父那般看重你。」
陳珪聞言,便是一笑,拱手說道:「不敢當老世翁如此贊譽。說穿了,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盡我所能罷了。」
趙寅聽了這話,愈發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看著陳珪說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做到‘盡我所能’。子璋兄能有如此見識,也不枉太子殿下這般提攜看重。」
說罷,因又向陳珪不經意的提起,不必擔憂兩江官場之事。「不是趙某自誇,家父在朝廷官宦中倒是有些威望的。待我今日回家稟明父親,想必父親也是願意替子璋兄運籌一二的。」
陳珪聞言,只笑向趙寅敬了一杯酒,倒是沒再說什麼「肝腦塗地」的現成話。趙寅見狀,倒是愈發滿意了。
卻說太子入大明宮勤政殿,向陛下諫言推舉六皇子為欽差大臣趕赴中原賑濟災民,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之事。為保心腹安穩,太子殿下且隱去了陳珪的諫言。卻沒想到世上既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能完全摸透的人心。沒過幾天,陳珪在東宮外書房的言談舉止,便被不同意太子殿下割捨兩江官場的有心人傳了出去。
一時間朝野沸然,實在想不到陳珪那樣一個八面玲瓏與人為善,從不肯在人前背後落人褒貶的「老好人兒」,發起狠來竟然如此喪心病狂。那可是兩江官場上上下下幾百名外官幾千口子的人命,陳珪眼皮子都不眨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太子殿下壯士斷腕。
其心性冷硬,城府深沈,只從這一件事可見一斑。
消息傳開後,別說那些與陳珪並不相熟的同僚朝臣,便是與陳珪朝夕相對的親朋好友亦不敢置信。徐子川、尤子玉等人更是在下朝之後即刻攆到了陳家,逼問陳珪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可知道,你這一番諫言之後,便是逼迫兩江官員對你為敵,還有那些沒被太子捨棄的門下官員,指不定抱著兔死狐悲之心,也要看你不順眼了。你如今剛升了五品員外郎,又因‘養廉銀子’一事交好了朝中泰半官員,正是風光得意前程似錦的時候。何苦去躺那個渾水?」
陳府外書房內,尤子玉跌足長嘆扼腕嘆息,簡直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川倒是有些不以為然,義憤填膺的向陳珪道:「合該如此。那些個貪官腐吏,一朝為官不思精忠報國,只顧沆瀣一氣,尋常的三節兩壽孝敬銀子尚且餵不飽他們。如今竟敢沆瀣一氣貪墨修河工款,致使黃河決堤糟蹋了多少民生?這些個國賊祿蠹便如跗骨之蛆,吸的都是朝廷的血肉。唯有竭盡鏟除,才能使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才有安生日子可過!子璋兄此舉,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太子殿下亦為聖德英明之主,不愧是國之儲君。」
「沒說那些害了百姓性命的貪官兒不該死。只是哪怕他們要死一百次一萬次,也用不著你給遞刀子罷?你又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安安生生地不好麼?」尤子玉氣急敗壞地看著陳珪,實在想不通陳珪怎麼如此膽大。「難道你如今也想做個濟世能臣?」
陳珪聞言,險些笑出聲來,好整以暇的擺了擺手,因說道:「我哪有那個心思,去湊那個虛虛熱鬧。本是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人罷了,並不敢有此妄想。」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尤子玉滿是關切的看著陳珪,恨不得上前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
只聽陳珪一笑,淡然說道:「無他,不過是為了敲山震虎罷了。」
眼見徐子川與尤子玉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的模樣兒。陳珪開門見山的道:「子川兄,子玉兄,不妨想一想,自打我向太子殿下諫言徹查兩江官員之後,朝中可還有什麼言官御史因著一些不足為道的小事,便寫折子彈劾我的?」
徐子川與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想了想,果然自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的消息傳開後,朝中那些個蒼蠅似的只拿著雞毛蒜皮的過錯也要彈劾陳珪一折子的言官御史們都銷聲匿跡了。原本在人後非議陳珪只靠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婦人之道才能升官兒的同僚們也都謹言慎行起來。
似乎一夜間,朝中真沒了原先詆毀陳珪的那些聲音。
「……舅舅此舉,不過是為著敲山震虎,殺猴儆雞罷了。我們自家人是知道的,舅舅之所以能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是舅舅有這個本事。可是外人卻不知道,只當是舅舅時運好。哪怕舅舅向太子殿下諫言在朝中推行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這算是真才實學了罷?亦有人對此不以為然。更是以為陳珪根基淺薄,出身寒門,便肆意刁難,妄想踩著舅舅以彰自己。如若不然,也不會舅舅向太子討情給外祖母告假這樣尋常的事兒,都有人彈劾說嘴。可見舅舅平日里圓滑太過,讓眾人以為他沒脾氣,就可以隨意欺壓了。如今舅舅略施小計,且叫他們知道知道,舅舅也不光是好性兒,也不是好惹的。」
「……可見人都是賤皮子,一味的圓滑退讓與人為善只能叫人看輕欺負。唯有恩威並施,才能真正的收攬人心。震懾那些個心懷不軌的。」
陳府內宅,尤三姐兒一壁吃著井水灞過的西瓜,一壁同眾人談講。只聽得一乾內宅女眷們恍然大悟。馮氏忍不住笑道:「怪不得老爺總和我說咱們家三姐兒是投錯胎了,倘或托生個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兒。只從今兒一番話出來,我就全明白了。」
婉姐兒則皺眉問道:「為什麼說是殺猴儆雞呢,不應該是殺雞儆猴麼?」
三姐兒便笑道:「以兩江官場幾百人的性命前程,震懾朝中那些個欺軟怕硬的跳梁小丑,可不就是殺猴儆雞麼。這才叫做殺雞偏用了宰牛刀。我舅舅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眾人聞言,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哄堂而笑。三姐兒眼見眾人已經釋懷放心了,便掩了底下的話沒往外說。
之所以當眾諫言太子殿下放棄為兩江官員斡旋說情一事,除了私心的殺猴儆雞之外。陳珪最想做的只怕是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全無私心。讓太子殿下明白自己不但能在暇時哄人開心,照吩咐辦事,也可於關鍵時刻諍言直諫分析利弊出謀劃策,以此擴大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影響力。
這麼說,舅舅也是下定了主意要向太子殿下效忠了?
尤三姐兒一想到此事,再思及書中的劇情走向,由不得嘴裡發苦,心生酸澀。
目今且不說尤三姐兒如何盤算,只說太子殿下舉薦六皇子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的前因後果已被六皇子悉數得知。
六皇子雖秉性耿直,鐵面無私,卻並非是魯鈍之人。恰恰相反,六皇子之所以能在從不結交外官,亦不借助於兄弟勢力的情況下,只憑一己之力便能在弱冠之年被滿朝文武「尊稱」一聲「鐵面閻王」,其聰慧心胸,智謀手段必然不缺。
他只是不喜同人結黨營私,同流合污,汲汲營營於一些蠅頭苟利罷了。此刻見陳珪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的再一再二的算計他,六皇子不覺好氣又好笑,還在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好性兒了些,所以才縱容的陳珪膽敢如此算計他。
然六皇子經此一事,也隱隱感覺到,陳珪雖然平日里看著八面玲瓏逢人便笑跟個面團兒似的,實則頭腦清醒,城府深沈,心智果斷。他之所以每每算計自己出頭攬事,恐怕也是看穿了自己並不在乎拉攏人心,只想肅清吏治。估計是打著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同他認真計較的主意,況且又自詡是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有太子關照庇護,有恃無恐罷了。
六皇子想明白了這些,面兒上卻不動懂聲色。只在私下面見聖上的時候,以陳珪出身戶部善於理賬且性情圓滑長袖善舞諳熟實務,又是最先向太子殿下提議嚴懲兩江官員為由,向陛下諫言,懇請陛下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隨他同去江南,一為賑濟災民,二為徹查御史彈劾之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二百八十萬兩之事。
永嘉帝貴為帝王之尊,自然知道兒子身邊都有什麼人。更何況他對陳珪這人還有些印象,又因著復式記賬法、養廉銀子和勸諫太子之事,對陳珪感官頗好。
聞聽六皇子如此諫言,永嘉帝少不得沈吟一回,只覺陳珪其人性情圓滑,長袖善舞,恰好同六皇子寧折不彎,光風霽月的性子形成互補。這兩個人一道兒去江南,倒是有些可取之處。
永嘉帝想到這些,主意已定,御筆一揮,竟是親擬了封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共赴江南的旨意。又派人傳召太子與陳珪,命其即刻入宮覲見。
陳珪不妨自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更不曾想常在河邊走,終久濕了鞋。聞聽這消息,登時恍如雷劈。只得收拾了心情入宮面聖。
彼時永嘉帝也不過說了些勉勵的話,又考校陳珪一回,便讓眾人退下。
太子殿下也被永嘉帝此舉弄得有些措不及手。雖極力勸解,無奈聖心已定,聖旨已下,此事再無回轉餘地。太子殿下亦無可奈何了。只得在離開大明宮後,向六皇子無奈說道:「六弟倘或是不滿孤舉薦你去江南,只需明言即可。何必將子璋拖下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他一番諫言,只怕兩江官員已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留在京中還嫌扎眼,你還讓他去江南。」
六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向太子拱手說道:「太子殿下盡可放心。陳大人是父皇欽點的欽差御史,又是與我同下江南。就算那些人膽大妄為,也不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傷人性命的事來。」
話音未落,六皇子又向陳珪笑眯眯說道:「何況陳大人極力向太子殿下諫言,舉薦小王為欽差大臣徹查此事。小王正不知該如何酬謝陳大人這一番成人之美。思來想去,只好向陛下諫言,請陳大人與小王同去。也好成全陳大人一番向民之心。」
陳珪聞言,登時啞然。只能勉強衝六皇子拱了拱手,口內謙辭了幾句。
太子殿下見六皇子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搖了搖頭將陳珪帶回東宮,勉勵了一番,又推心置腹的說了一些陳珪去江南辦差,對太子對陳珪本人的好處。「父皇如今顯見的是看重你,倘或你與六弟此次下江南,能夠妥善解決江南的局面,安撫百姓,賑濟災民,便是一樁大功勞。你回京後,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陳珪當然也明白太子這一番話。只可惜此去江南危機重重,他又得罪了那麼些人,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要是因此應了那句「有命賺沒命花」的俗語。那才真是現世現報現在人眼裡。
太子殿下也是明白此中危機的。他也不想陳珪這等能哄人開心又能出謀劃策的心腹之人死在江南,遂將自己的貼身護衛撥出了兩人跟在陳珪的身邊,保護陳珪的安危。因說道:「六弟乃皇子龍嗣,身份貴重,況且他又是自幼習武,兵馬嫻熟。且身邊亦有父皇指給他的大內侍衛保護他的安危,我倒是放心。倒是子璋你,不但手無縛雞之力,又是最先向孤諫言徹查兩江官場的,我怕兩江官員因此嫉恨子璋。你此去江南,也要珍重。一路上最好同六弟形影不離方是。」
說罷,又修書一封交與陳珪,因又囑咐道:「此乃孤寫給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甄大人的一封手書。你與六弟此去江南,倘或局面膠著,難以為繼,不妨拿著孤的手書去拜訪一下甄大人。他即便礙於官場情面不好明著出手相助,至少可保你平安回轉……」
樁樁件件,皆替陳珪考慮的周周道道,可見其之用心。
陳珪見狀,更是大為感動。縱使明知自己心性油滑,並非赤膽忠心之人,這會子竟也生出了一番「士為知己者死」的義士之心。
☆、第六十三章
聞聽聖人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朝中百官有人喜有人憂,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無可奈何。
趙寅等人前些時日還在慶幸陳珪遠在京城,且有太子殿下庇佑,即便兩江官員恨他入骨卻也是鞭長莫及。因此還動了請趙弼和出面斡旋,為兩方化解恩怨的心思。這話音兒還沒散呢,形勢便已直轉而下,趙寅等人不覺怔愣住了。鬧不明白聖人是個什麼意思,卻也知道陳珪此去無異於羊入虎口,簡直是九死一生啊!
趙寅見狀,不覺唏噓。一壁心下感嘆著陳珪這是什麼命,好容易得了些聖眷優寵,卻得拿命來換,一壁在趙府治席請酒為陳珪踐行。
席前趙弼和將陳珪請入書房,詳詳細細地替陳珪分析了目下兩江官場的局勢,包括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一事——其中誰人為主謀,誰人為從附,誰人罪重,誰人罪輕,誰人能拉攏,誰人需戒備……最後又修書幾封交給陳珪,明言此中乃是陳珪抵達兩江之後,可單獨去拜訪爭取的門生故舊。
陳珪一一聽過,登時奉為圭臬。又再四的謝過趙弼和的提攜照顧之恩。趙弼和擺了擺手,因笑道:「此去江南一行,雖是危機重重,當中卻有大機遇在。子璋可知道,為何陛下會欽點你為欽差副使,同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
陳珪聞言一愣。他陡然聽聞聖上旨意,心下早已是方寸大亂。且又忙著收整行裝南下,哪裡還有工夫琢磨這事兒?何況這不是明擺著麼,必定是六皇子不喜他每每算計,所以夾私報復罷了。
趙弼和眼見陳珪面上一片懵懂,便知道陳珪沒有體會到聖人此舉的深意。不覺心下一笑,向陳珪詳詳細細解釋道:「此去江南,須以賑濟災民安撫百姓修繕河道肅清吏治為重。其中,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一事更為重中之重。既有黃河決口糟蹋民生在前,又有言官御史彈劾密報在後,此事必然確鑿。所以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命人嚴查徹查。然聖諭是聖諭,底下人當差做事也要有個分寸。這案子必然要查,可究竟要查到多深,牽連多廣,難道真要把兩江官場掀個底朝天,從上到下全都砍頭問罪不成?真要是如此,縱然太子殿下顏面無光,可是陛下的臉上也不好看罷……要知道兩江官員雖大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可若是沒有聖人御筆親批,這些個官員有一個算一個,誰能到得了任上?」
「……如今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同流合污貪墨工款,乍看上去是太子殿下用人不當,有失察放縱之罪。可劍鋒直指太子之人卻不曾想過。太子即便有錯,他也是太子,只是儲君而已。頂頭兒上的還有一位真龍呢!」
趙弼和說著,伸出食指笑眯眯的指了指天。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豁然開朗恍然大悟。論及掌控全局、洞察聖心一事,他果不如趙弼和這等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思及此處,陳珪心悅誠服的向趙弼和躬身一拜,口內說道:「聽公一席話,果然勝讀十年書。趙公此番鞭辟入裡,下官便是不明白的,此刻也都明白了。」
趙弼和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著,擺手說道:「子璋你性情圓滑,手段玲瓏,且又遇事機敏,心有成算,更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聖人便是看重了你這一點,所以才命你去江南。既能表明太子殿下秉持中正之心,且又能與兩江官場留一脈生機。六皇子縱然天資聰穎,鐵面無私,諳熟實務,但是由他來徹查此案,只怕也不能掌握好這個度!」
陳珪聞言,又思及六皇子遇事手段,不覺連連點頭,欣然贊同。
話已至此,余下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端看陳珪深陷局中時能夠領悟幾分做到幾分罷了。正如趙弼和所說,猜中聖人的心思不難,關鍵是此去江南賑災查案時,既要圓了聖人與太子殿下的顏面,又能叫百官信服萬民稱頌……所以難的是如何把握這個火候。
趙弼和想了想,最後只向陳珪交代了「戴罪立功,功過相抵」八個字,至於具體該怎麼做……趙弼和也是不知道的。他畢竟是武將出身,能想到這些,已然不容易了。
陳珪赴了趙家的踐行宴。去時憂心忡忡面沈如鐵,回時步履從容腳步輕快,這樣的變化有心人看在眼裡,倒也猜到了一兩分。只可惜看花容易繡花難,眾人仍舊不看好陳珪這一次的江南之行。
而在尤府內宅,尤三姐兒亦從陳氏的口中得知舅舅陳珪已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副使,不日將同六皇子一同南下賑災查案。在尤子玉的口中,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機重重,性命攸關,陳氏聽著尤子玉長吁短嘆,也不免慌了手腳。大晚上的就要張羅備車回娘家。
尤老安人見狀,少不得開口勸慰一番,又嗔著尤子玉道:「外頭爺兒們的事情,你總跟你媳婦說個甚。她如今肚子里正懷著哥兒,最受不得驚嚇擔憂。咱們著緊還來不及,你還嚇她。真要是……」
尤老安人為避晦氣,沒敢說底下的話,又狠狠的戳了尤子玉一指頭,恨恨的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尤老安人罵完了尤子玉,仍回頭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媳婦莫怕。你哥哥能被聖人點了欽差,那可是聖眷隆恩天大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他這一去,顯見的是立功去了,只怕回來還得高昇呢。到時可不就是四品大員了麼。何況他是跟著六皇子殿下一同下江南,又不是自己形單影隻的去。那些人多大的膽子,還敢在皇子跟前兒弄鬼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大覺有理,也慢慢放下心來。尤老安人又說道:「何況今日也晚了。你如今身子重,就這麼忽刺巴的過去,只怕親家們也要擔心。莫如今晚好生休息,明兒一早再去不遲。左右朝廷要撥賑濟銀子糧草藥材衣裳鋪蓋,也不是立等著明早就走了。」
陳氏見狀,只得罷了。尤老安人又叮囑陳氏好生吃保胎藥,千萬別著急害怕存在心裡雲雲。
那尤子玉見陳氏嚇得這麼著,心下也十分後悔。忙順著尤老安人的話說了幾百句幾千句的勸慰,又哄著陳氏回房歇息了。
這廂尤三姐兒也回了臥房。卻也是坐立不安。受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生活環境所限,尤三姐兒此時還想不到陳珪此去江南所代表的皇權角力,但她卻知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生怕舅舅此去江南……
尤三姐兒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命蓁兒研墨鋪紙,將書架上看過的相關書籍、策論翻開來,又結合自己在後世看過的資料,卻是點燈熬油的寫了幾沓紙的災後重建、防疫防病之法。又將囑咐舅舅多帶一些長於治疫的太醫、藥材諸事一一記在紙張。
待覺事無巨細再想不到要說的,回過神來時,早已是雄雞唱白天色大亮,尤三姐兒竟是在窗下奮筆疾書了整整一夜。
一旁伺候的蓁兒見了,少不得掩口笑道:「姑娘有這用功習學的工夫,倘或托生個小爺,只怕也能下場考狀元了罷?」
三姐兒熬了一夜,此時卻不覺困倦,仍舊精神奕奕地笑道:「若論寫八股策論,我卻是不行。這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說罷,自己收拾了案上筆墨,乃命小丫頭子舀水洗漱,且又穿戴好了,至二姐兒房中尋了二姐兒,又至大姑娘房中坐了一回,待上房有動靜了,則三人同去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
一時吃過早飯,打發尤子玉上朝。陳氏早等不及了。乃命二門上的小廝預備馬車,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
彼時陳宅上下亦都忙著給陳珪打點行裝,預備出行之事。母女兄妹廝見過,陳氏少不得拉著哥哥一長一短的問話。陳珪昨兒已得了趙弼和的分析,此刻心神大定。聞聽妹妹詢問,也不過挑揀著能回的回了。左不過是些報喜不報憂的好話。
尤三姐兒靜坐在旁,話並不多。只在舅舅看過來時悄悄向他使了個眼色。陳珪恍然,一時尋了個藉口,舅甥兩個躲進了小書房。尤三姐兒便將自己撰寫的幾沓災後重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翻了幾張,不覺莞爾一笑。但見紙上字跡龍飛鳳舞,大開大合,除筆鋒力道因腕力不足而略顯綿軟外,竟然與自己的字跡有八成相似。
三姐兒便笑道:「舅舅覺著如何,我這筆字可還入眼?」
陳舅舅恬不知恥,點頭笑道:「甚佳,甚佳。」
陳府上房內,眾人又說了一會子話,陳老太太眼見舅甥兩個沒了影蹤,忍不住開口笑道:「見天兒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道又跑哪兒去說悄悄話兒了。」
陳老太爺是知道外孫女兒與眾不同頗有些見識的,聞聽此言,不以為然的道:「既是他兩個單獨說話,想必也是有關朝中的事兒。說給你們也是聽不懂的。」
因說及此,又向孫子陳橈皺眉說道:「你倒是個小爺,合該跟去聽聽。來日科舉下場做文章,言之有物總好過堆砌辭藻。」
陳橈聞言,少不得起身應是。只得徹身而出,逶迤行至小書房。彼時陳珪舅甥兩個正說到請太醫蒐集藥材之事。因說此次黃河決堤受災之地甚廣,只怕朝廷撥的賑災銀兩糧食藥材且不能夠,還得防著當地與附近州縣有不法奸商哄抬物價,引起騷亂,又怕洪水堵塞官道,難以通行……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提議,能否在京中率先聯繫幾家商號糧行藥材鋪子,看看能否以朝廷的名義比市價低一些的徵收米糧藥材衣物鋪蓋,又說倘或大水擱道,賑濟災民時可否「以工代賑」,且災後重建時,可從福建閩西一帶採買番薯玉米種子,據說此物產量甚高極易存活,想必來年就能恢復元氣……
舅甥兩個逐條商議。尤三姐兒徹夜不眠寫出的條陳方法,有些是陳珪早已想到的,有些是壓根兒沒留意到的,也有些是尚不明白須得問個清楚的。更有一些是尤三姐兒本沒想到且由陳珪補充上的。也都一一的蘸筆記在紙上。
陳珪因想到此去江南,除賑濟災民外,還得同六皇子清查吏治,追繳貪墨河道工款一事,不免向三姐兒笑道:「可有清查賬目的好法子?」
三姐兒見問,倒是想到了自己在後世看過的一則趣聞,便向陳珪笑道:「不論甚麼賬,都是人做的,即便看上去天衣無縫,終有違和之處。只是大多數人不諳於此,看不出來罷了。舅舅只需在查賬時,從牢中提幾個因做假賬被關進去的賬房先生,恩威並施一番。他們熟門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陳珪一怔,旋即朗然大笑,指著尤三姐兒笑罵一聲「好促狹鬼」。
一時舅甥兩個商議完了,陳珪便想趁著自己還沒動身之前去拜訪一下未來的兒女親家——即京中裕泰商行的少東家胡志遠。
除了是想說服裕泰商行出手相助之外,也是存著一份但有立功,也不好便宜了外人的私心。
那廂尤三姐兒看著舅舅陳珪匆匆而去。正要起身回上房時,就見一直躲在書房內不曾說話的表哥陳橈一臉敬服驚懼的看著他。
尤三姐兒:「……」
敬服也就算了,這滿臉的驚懼是怎麼回事兒?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4
☆、第六十四章
話說陳珪自出家門,便一路直奔裕泰商行,意欲尋胡志遠商談以賑災錢款低價採買賑災物資之事。只是路走了一半兒,陳珪又是心下一動,卻是想到了這般行事的莽撞不妥之處。旋即吩咐四名轎夫轉向回府,將方才同三姐兒商議的賑災條陳重新整理謄抄一遍,這才往袖中一塞,匆匆再至東宮。
及至見了太子,陳珪奉上奏疏條陳,如此這般細細回明。
太子隨聖人協理國事,也見過不少文採斐然、辭藻精妙、言語犀利、動人肺腑的奏疏密折。然而像陳珪這般文筆樸素、數據詳實、條理清晰、事無巨細,甚至連所需賑災物資之具體數目都一一列在其上的這種堪稱奇葩的奏疏條陳,此前卻不曾得見。
這一回,也算是大開眼界了。
太子殿下一壁笑,一壁坐在案前翻閱條陳,陳珪便向太子殿下諫言,意欲用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向京中各大商號採買糧食藥材等物,並向太子殿下解釋了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
太子聞言深以為然。旋即命東宮小太監至六皇子府傳話兒。一時六皇子匆匆而至,三人又在外書房商議了能有五六頓飯的工夫。眼見事無巨細再無不妥,這才一同去了大明宮,請聖人的示下。
聖人心系百姓,又深知奸商誤國的可恨之處,聞聽此言甚為務實,又豈有不應之理。旋即看了陳珪獻上的條陳,也覺新奇,少不得留下細看。又命太子與六皇子、陳珪一同處理此事。
這樣既能賺錢又能在皇帝跟前露臉兒的巧宗兒,陳珪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便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舉薦了裕泰商行。
太子門下鹽商巨賈無數,自然也有心思以此獎賞些人。只是陳珪為他心腹,況且這法子又是陳珪想出來的,太子殿下也樂意給陳珪一個體面,遂欣然笑應。倒是六皇子孤家寡人的,也不識得甚麼商行商號,並不以為意。
一時眾人商議妥當各自散了。陳珪臣晚又至裕泰商行尋胡志遠。怎奈茲事體大,胡志遠身為裕泰商行少東家,尚且不敢獨斷專行,遂又尋了老父親——便是裕泰商行的老東家胡桂雍當面。
胡桂雍少年家貧,從一介小小學徒白手起家,創下如今家業,其心性堅毅手段圓滑目光敏銳尚在眾人之上。聞聽陳珪此言,登時覺察出了其中妙處。不但滿口應了陳珪的話,更開口提議,將一應藥材糧食等皆以比市價低三成的嫁給賣給朝廷,除此之外,又捐銀十萬兩,資助朝廷賑災。
陳珪聞言大喜,不免代朝廷代太子謝過胡老先生深明大義。當晚又在裕泰商行同胡家父子吃過了一席酒,方才盡興而散。
陳珪走後,胡志遠且對父親的決定表示不解。直問何不直接將藥材糧食捐給朝廷,反而半賣半捐的廢了二遍事?
胡桂雍未曾解釋,只美滋滋的飲過燙好的惠泉酒,但笑不語。
目今且說兩江地區受災嚴重,六皇子與陳珪一行人身負欽差重任不日南下。因所帶物資甚多,為免沿途有盜匪橫行,劫擄賑災物資,永嘉帝遂派遣三千錦衣軍沿途護送。
正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自陳珪走後,陳家老幼日日夜夜為陳珪懸心,端得吃不好睡不穩。旁人猶可,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年事已高,陳氏又懷有身孕,都是經不住折騰熬煎的。
眼見陳氏日日懸心,人都變得消瘦了。三姐兒無法,只得向眾人提議道:「咱們日日在家擔驚受怕,終久無用。要是叫舅舅知道了,反而心疼自咎。既這麼著,莫如叫府中的女眷丫鬟閒來無事做些禦寒保暖的冬衣棉被——也不必衣料華貴繡工精湛的,只耐用即可。屆時裕泰商行的商隊南下時,便央了他們一同送過去。既是全了咱們體恤災民的一份心意,也能打發晨光,免得大家整日里胡思亂想。」
三姐兒這主意倒好,陳家女眷們不獨自己這麼做了,馮氏轉頭還告訴了娘家並與陳家相熟的世交舊友。陳氏回家,也命家中姑娘姨娘丫鬟婆子等剪裁衣裳,尤老安人見狀,又將此事告訴了與尤家相好的人家兒。
其家各有姻親,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漸漸京中泰半官宦人家之女眷皆聞知此事,並競相效仿,有捐錢的,有捐物的,最後都輾轉送到了兩江受災之地。受災百姓得知此乃京中貴人女眷捐獻之物,皆感恩戴德。當地言官御史聞聽此事,或是真心求善,或是意欲以此事討好聖人和太子的,皆上書稱贊不絕,只說唯有聖人仁政愛民,方有民間百姓得此教化,因而天子腳下,賢德輩出。深宅女眷亦有心懷天下之德雲雲。
奏疏由當地州府層層上傳,直至內閣。又有內閣大臣上呈陛下,聖人與太子方知此事,更覺與有榮焉。聖人更是下旨嘉獎了率先提及此事的幾家女眷。除賞賜金銀玩意兒外,且將各家女眷凡有誥命者皆提了一等。
此旨一下,各家女眷感恩戴德,皆跪謝皇恩。
唯有陳氏,雖在封賞之列,卻因是再嫁之身並無誥命,只得了些金銀玩器,登時鬱鬱寡歡。又不好開口抱怨的,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唉聲嘆氣,偏又推脫身上不好。
嚇得尤氏母子見天兒圍著陳氏團團亂轉。一會子問吃茶不吃,一會子又問吃果子不吃。一會子又著人去請脈息好的老大夫來看病,一會子又罵幾個姨娘侍妾懶骨頭,不肯過來給太太侍疾……一日少不得要折騰個三四回,反鬧得陳氏不得安寧,愈發頭疼了。
三姐兒見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背著人悄聲勸慰陳氏。又說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話,這才哄的陳氏漸漸回轉了。
這日,尤家三位姑娘都在正房內陪著陳氏說話兒。尤家大姑娘比眾姑娘年長幾歲,針線上的活計也更嫻熟。況且她自陳氏進門後,多得其照料,心下對陳氏頗為感激,只沒什麼可以報答一二。今見陳氏懷有身孕,遂點燈熬油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做出一套大紅洋緞的斜襟兒小襖兒,襖子的前襟兒和兩處肩膀上還繡著幾幅童子抱魚蹴鞠圖,圖上的童子白白胖胖憨態可掬活靈活現……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都贊大姑娘的繡工好。
一時又有小丫頭子送來井水灞過的葡萄西瓜,陳氏懷著身孕且不敢吃,只讓三個姐兒多吃一些。
二姐兒隨手拿起一塊西瓜吃了一口,便皺了皺眉,撂在一旁,因說道:「今年的西瓜不甜,沒有往年的好。」
大姑娘在旁,因笑道:「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罷。」
尤三姐兒聽了,便說瓜果不甜也還罷了,只怕雨水太勤糟蹋莊家,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大好。便提議過幾日去兩處莊子上瞧一瞧,「倘或收成太不好,咱們也學著那些積善的人家兒,減免幾成租子罷。那些個佃戶風裡雨裡的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何必叫他們來年也吃不飽肚子。左右咱們家還有商鋪買賣,也不差這一項上的銀子。就算是給弟弟積陰鷙了罷。」
陳氏原本是個不敬鬼神的潑辣性子。只如今懷著身孕,倒是愈發信了這些話。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亦有些動心。只是到底捨不得到手的銀子,想了想,遂笑道:「先去瞧瞧再說,倘或年景可以,便罷了。倘或實在艱難,即便是蠲了這一年的租子,倒也不值什麼……」
正說話兒間,只見二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進來通傳,只說張家太太登門拜訪。
陳氏與幾個姐兒聞言,不覺一愣。陳氏只覺不大好,皺眉說道:「這不年不節的,也沒下個帖子就來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兒罷?」
三姐兒心下也有些想法,只聽了陳氏一番話,反倒笑勸道:「張伯父雖不是官身,卻也是伺候聖人的。尋常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有些體面,能有什麼事兒呢?左不過是幾日不見,特來瞧瞧媽罷。何況以咱們兩家的關係,原也用不著那些虛虛客套。」
陳氏聽了這話,也覺在理兒。因命小丫頭子先將人引到正堂上坐,又說道:「給張太太上茶,就說我即刻就來。」
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這廂陳氏並兩個姐兒換過了見外客的衣裳,便由二姐兒、三姐兒扶著至正堂見客。
張華的髮妻邱氏帶著一雙兒女張華張妍等在正堂內,三人皆是坐立不安,急的在堂內團團亂轉,面上皆露焦急之色。
陳氏不免心下大驚,忙進入廳中,細細打量邱氏。只見她臉上的妝容也不均勻,眉目之間更顯憔悴。一雙眼睛也紅紅的,眸中含淚,顯見的是遇著難事兒了。
見了陳氏進門,邱氏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做兩步的到了陳氏跟前兒,拉著陳氏的一雙手,尚未開口,豆大的淚珠兒滾滾而落。嗚嗚咽咽的哭訴道:「……我原不該來找你的。我知道你如今懷著身孕,不能操心受怕,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只求你務必想個法子救救你兄弟才是……」
陳氏聽了邱氏這番顛三倒四沒頭沒尾的話,心下越發著急,忙的開口問道:「嫂子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兩家本是親家,合該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的。只是張大哥他到底怎麼了,你且說個明白,我也好幫你出主意不是?」
說罷,又將邱氏送到原處坐下,自己也在旁坐了。
邱氏這才淌眼抹淚兒的道:「你兄弟他……遭人陷害吃了官司……如今被人一紙訴狀告到衙門……你兄弟也被抓進大牢里去了……」
陳氏聞言,心下又是驚異又是糊塗,忙又問道:「張大哥可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何況他性情圓滑辦事謹慎,最知道什麼人惹不得。他又能得罪了什麼厲害人物?即便是得罪了人,有什麼話私底下說不開,怎地竟鬧到了告官下獄的田地?」
邱氏見問,只得哭哭啼啼地當面告訴。這些事情三句兩句的卻也說不清楚。待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方才知道原來張華不是得罪了人,而是有人看中了他這差事……
☆、第六十五章
這件事情要想說明白,還得從幾年前調任來的那位鎮守太監身上說起。雖然世人都說太監是沒根兒的東西,既無子嗣之憂,便將一顆心思都與了方孔兄。除此之外,六親不認。然人生在世,既吃五穀雜糧,便少不得有七情六慾。前兩年新到任的督守太監王靜忠,從某種程度上講,便是個還算顧家的人。
這王靜忠少年家貧,且又是個天閹,昔年家鄉鬧蝗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王靜忠為了全家能活命,便狠了狠心把自己賣了幾兩銀子,經老太監援引立了文書,淨身入宮。在宮里摸爬滾打了二十來年,好容易巴結上貴人,當了個監察收租的鎮守太監。出宮後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派人至家鄉尋了父母兄弟,又從同族中挑了個伶俐乖巧的子侄過繼到自己名下,承了香火。那孩子的父母,也沾帶著得了些香火情兒。
又因王家祖祖輩輩都是土里刨食兒的老百姓,乍一見了這經管皇莊吃皇糧的好差事,少不得動了心思。明裡暗裡的同王靜忠說了幾次,又明言倘或自家接了差事,也虧不了王靜忠的好處雲雲。
王靜忠聽了這話,也著實有些眼饞皇莊的進項。少不得掂量輕重,心下暗自起了盤算——只是能拖賴皇恩充當此役的莊頭,大都是背後有靠山,上頭有故舊的老人兒,王靜忠雖為鎮守太監,卻是輕易不敢驚動。
掂量來掂量去,王靜忠便將主意打到了張華父親——張允的頭上。蓋因張允雖充此役,卻是繼承了其父,也就是張華之祖的差事。
張華之祖既死,少不得人走茶涼,張家的某些厲害關係也就淡了。縱使張允每到年節時仍不忘送禮走動,終究比不得先祖在時的交情。何況張家的背景勢力同其他幾個莊頭相比,也薄弱了些。
王靜忠自忖身後有貴人撐腰,並不將張家放在眼裡。因此他不但要奪了張允的差事,更想借此機會飽餐一頓,算計出張家的家常才罷。
豈料萬事俱備時,張家的姻親陳珪卻陰差陽錯入了聖人的眼,其後又巧言令色巴結上太子一脈,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那王靜忠且算圓滑老道之人,見了這幅情景,便不敢輕易動作,只得熄了此心。
直到此次陳珪諫言太子殿下徹查兩江官場之事捅了馬蜂窩,又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南下賑災,滿朝文武皆以為陳珪此去凶多吉少,王靜忠本著自撈油水,也是為了討好貴人的意思,終久按捺不住的出了手——先是調唆人一紙狀書將張允告上衙門,只說他假借皇莊之名,低價爭買良田卻是替自己謀私利,反而敗壞了聖上清名。然後又告張允一個賬目不清的罪過,只趁著衙門將張允押入大牢時清查賬目,參張允一個貪墨糧餉,以次充好。
只這麼兩項雙管齊下,妥妥的便能拿下張華皇糧莊頭的差役。還能坑出張家的全部家財。
最關鍵的是這些罪狀樁樁件件鐵證如山,張家即便是想辯駁,都辯駁不了。
邱氏急的亂哭亂罵,只會說道:「誰家當差不是這麼著,偏說我們的不是。難道我們老爺當真清廉了,旁的莊子上就能饒過了我們?天下烏鴉一般黑,他若是真的大公無私,為什麼不去查旁人?真要是不怕得罪人,就從頭到尾的查一遍,我也佩服他。」
陳氏與兩個姐兒都聽明白了。不覺相視一眼,都有些為難。三姐兒便向邱氏道:「伯母這話說的很是。只是那王靜忠背後的貴人到底是誰,伯母可知道?」
邱氏哭聲一頓,細想了想,因說道:「只恍惚聽見人說是賢妃娘娘,也並不曾聽得真切。」
賢妃娘娘……那不就是三皇子的生母麼。
三姐兒只覺心下一沈,這件事情恐怕沒戲了。別說他舅舅如今還在江南忙著賑災一事,即便是舅舅回京了,如今王靜忠拿著張允貪墨錢糧,以公謀私的證據想要發落人,舅舅也不好回轉的。
總不好讓舅舅去求太子,再讓太子蠻不講理以勢壓人罷?
三姐兒想了想,因向邱氏道:「此事已然證據確鑿,又在衙門裡過了明路,只怕難以回轉。我如今倒是有個將功折罪的法子,卻怕伯母做不得主,須得當面見過伯父才是。」
邱氏過來尋陳氏討主意,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所以才病急亂投醫。此刻聽見三姐兒這一番話,不覺一怔。旋即面露茫然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了這模樣兒,忙的開口笑道:「嫂子且聽一聽三姐兒的說法。這丫頭向來主意大,連我都聽她的。」
邱氏見狀,也無可奈何了。只得看向三姐兒。
三姐兒先是將王靜忠與賢妃娘娘三皇子的關係,三皇子與太子殿下的不睦簡練交代了一些,又明言自家為什麼沒辦法求人說和——蓋因兩方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眼見邱氏都聽明白了,也都諒解了,這才說道:「目今王靜忠便是拿捏著伯父的把柄,不但要搶了伯父的差事,更想借此敲詐一大筆銀子。前者已經是鐵證如山且過了明路,我倒是沒法子。不過後者倒是可以斡旋一下的。」
邱氏見狀,忙問道:「怎麼辦?」
三姐兒冷笑道:「他王靜忠欺負張家沒人,又仗著自己有貴人撐腰,所以做事情半點兒不留後路。卻忘了我舅舅再是處境艱難,如今卻是遠在江南替聖人替朝廷替太子殿下辦事兒呢。這等不顧大局且又吃相難看的奴才,想必也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如今就請媽想法子遞了舅舅的帖子到錦衣軍統領趙大人的門上。如此這般詳細回說,想必趙大人即便不管張伯父的事情,也斷然不會允許三皇子的狗,欺負替太子殿下辦差的人。」
眾人聞聽此言,又是明白又是糊塗。陳氏更不知道,自己一介婦人如何能拿著哥哥的帖子去尋趙大人。
三姐兒見問,當著張家眾人的面兒,且不好說什麼。只等著又寒暄客套了幾句話,陳氏也不許張家三口就這麼孤零零的家去,便留著人在客房住下了。
母女三人因此回房,屏退了眾人,開了門窗,以此防備隔牆有耳。三姐兒這才低聲向陳氏出主意道:「媽要是想遞帖子到趙府,如今卻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央求舅母去拜訪趙夫人,經由女眷之口傳話。二則是叫老爺拿著舅舅的名帖去見趙大人。」
只是這麼一來,尤子玉很可能借著此事同趙府牽上線。至於這個局面是否是陳珪回京後想看到的,誰也無法保證。畢竟宦海沈浮,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是競爭對手,何況舅舅與尤子玉同屬戶部,兩人先前又是隸屬關係,如今顛倒了個兒,這當中的關係就更是微妙。
論情論理,三姐兒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只是如今陳氏母女三人在陳家住著,方才張家來人,顯見的驚動了老太太,只是不知為何還沒出面罷了。尤家本族的親戚們更是因著先頭陳珪獻上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那一筆功勞來鬧過一回,三姐兒不得不防。
果然,陳氏在聽過三姐兒這一席話後,也是一愣。沈吟了半日,方才向三姐兒問道:「你怎麼想?」
三姐兒當然不想因著些許小事同舅家生分了。何況陳氏如今能拿捏得住尤子玉,雖有陳氏厲害之處,卻也是尤家式微,比不上陳家勢盛,因而尤家眾人輕易不敢得罪陳氏之故。倘或兩家形勢調轉個來回,且看尤家的那一門難纏的親戚,便知道尤氏母子能安然順遂的掌管族中這麼多年,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正所謂男人有權就變壞,且如今又是陳氏懷孕,陳家最為緊要的檔口兒。不得不防。
三姐兒思及此處,因又說道:「我們在舅舅家住了那麼些年,舅舅的秉性為人我們是知道的。來尤家不過半載,尤家那些個親戚們可鬧過幾回了。若不是媽性子剛強,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又肯撐腰,只怕要吃了虧呢。」
陳氏心下好笑,伸手戳了三姐兒一指頭,笑著道:「好個小滑頭。你心裡既定了主意,還跟我瞞神弄鬼的。」
笑過一回,陳氏便道:「咱們家並沒有你舅舅的名帖,我還得回一趟陳家才行。」
說完這話,陳氏便揚聲□□蘭秋菊進來替她換出門的衣裳。一時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兩家,尋到長嫂馮氏如此這般娓娓道來。馮氏聞言,忙派人去外書房尋了陳珪的名帖送至趙府。待得了趙家的應允,立刻備車過去相見。
這裡陳氏母女在陳家等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才回轉。見了陳氏母女,只笑著說了趙家的回信,令眾人放心——差事恐怕尋不回來,人身家產卻是安全無虞。至於壞了事兒的王靜忠,也少不得作繭自縛,咎由自取,且被趙寅尋了個空子使人參了個貪墨銀兩,以公謀私之罪,也被擼了鎮守太監的職位。此乃後話。
目今且說陳氏母女聽了這一番話,方才安心,見天色不早,只得告辭回家。及至到了尤府,尋張家母女交代了一番,喜得邱氏念佛不迭。趕著陳氏道謝。正說話時,尤老太太派人來傳晚飯,眾人少不得一齊到了上房。
果然飯後吃茶,送走了張家三口,尤老太太好似不經意的提起了陳氏央長嫂拜訪趙家一事,因又笑道:「你如今身子重,何必辛苦折騰。只告訴你老爺一聲,叫他代你過去不就完了。什麼事情也能說個清楚。」
陳氏見狀,心下早有準備,因笑道:「那時情急,我愁得了不得。哪裡還能想得那麼周全。偏老爺又在朝上當班,也沒個能出主意的人。我只好回了娘家,央求父母嫂子罷了。」
因又說當時還想尋老太太討個主意的,偏老太太又歇中覺,她也不好為了女兒親家的事情煩著老太太,也就罷了。
尤老太太早知道張家來人,只因張家乃是陳氏先夫家的親戚,尤老太太見了便有芥蒂。何況張家母子三人來的寥落倉促,顯見的是求人上門。尤老太太生怕沾惹了麻煩,所以才不肯相見。只由著陳氏款待罷了。哪裡能想到後面的事情。待她歇完了午覺問起這事兒,陳氏早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娘家了。
此刻又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心下早已悔之不迭。早知如此,白日里就不必拿大,反倒錯失了讓兒子在貴人跟前兒得臉的機會。
尤子玉倒是沒他母親想的那麼多,見事情都已完了,也只笑言道:「事情都已妥當了。等明兒張家兄弟從牢里出來,咱們也給他備一桌薄酒洗塵,也算是慶賀他有驚無險,除除晦氣。只是可惜一點,如今張家兄弟既沒了皇莊上的差役,也不知今後可有什麼進項。倘或因此敗落了,倒是可惜了咱們家二姐兒的人品。「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尤老太太原沒想到這一層,如今聽了兒子這一番話,心下卻開始盤算開來。她倒不是有什麼壞心,只是單純不喜張家的身份——總叫她想起兒媳婦乃是再嫁不貞之人,連個誥命都封不上,心裡少不得犯膈應。
尤老太太守了一輩子寡,性情自然有些孤僻。當年經不住兒子苦求,只得認了陳氏進門。如今難道還要忍得兒媳婦同先夫家的親朋故舊年年往來寒暄不成?只聽著族中那些長舌婦的風言風語,也能叫她把腸子都氣斷了半根兒。更何況二姐兒、三姐兒如今既入了尤家族譜,便算不得趙家的人。先前的甚麼指腹為婚也應該做不得數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剛要說話,便聽陳氏笑眯眯說道:「我也想過了。張家兄弟這皇糧莊頭的差事顯見的沒了。我尋思著既然他精於稼軒之事,又是替聖人經管莊子的,總比尋常莊稼人強些個。既有這麼把好手藝,且別浪費了。莫如去江南投奔我哥哥。如今我哥哥在江南負責賑災安民,說什麼要鼓勵災民多種番薯玉米,來年收成卻比種糧食還高。只一二年內就能恢復元氣了。恰好張家兄弟過去了也能告訴百姓如何栽種。倘或因此立了功勞,再捐些銀子走走門路,求個外省知縣的實缺,也算是搖身一變成了官身了。總比先頭兒當差役的還強些。」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話,也笑贊大善,因說道:「倘或真能如此,,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默默的將先前的話咽了下去。權等看看再說。
左右二姐兒今年才十二三歲,離著及笄出閣還遠著。
陳氏且不知道尤老太太這一番思量。這一日她奔波的也累了,且又挺著大肚子,便向老太太告了乏,任由尤子玉扶著她回了正院安置。
夫妻兩個枕邊衾內的臥下,陳氏仍舊笑問尤子玉,可曾因著先前老太太的話心生芥蒂,埋怨她行事不周全?
尤子玉先還沒想明白,其後回過味兒來,不覺笑著打趣陳氏心眼兒小,只會把人往壞里想。陳氏被尤子玉摟在懷中,冷哼一聲,倒打一耙的道:「究竟是我把人往壞里想,還是有人把我往壞里想。你們自己知道。」
說罷,一使性子的扭過身去。背對著尤子玉。
尤子玉最受不得陳氏在被窩兒里轄制他,何況這件事上尤子玉還真的沒有多想。眼見如此,少不得又心疼又委屈,湊上前去低聲下氣溫柔小意的哄了千百句,又叫陳氏顧念著懷中胎兒,不要動氣使性子。
陳氏反拿捏了這句話說尤子玉只疼她肚子里的不疼她,嚇得尤子玉忙開口辯解了幾千句。陳氏便說老太太介意她是再嫁之身,總有隔閡戒備。所以也看不慣她同先前的幾家親戚往來。
這件事情倒是真的。尤老太太在張家一事上做的太明顯,連尤子玉都感覺到了。一時有些不自在,好在陳氏並沒因此抱怨老太太如何如何,只摟著尤子玉擰耳朵吹氣的告誡,不許尤子玉聽了老太太偏心的話猜疑她。
尤子玉但見陳氏容色嬌俏,吐氣如蘭,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哪裡還有反駁的心思。
陳氏好容易轄制籠絡了尤子玉,心下卻在盤算。該怎麼打消老太太的顧慮。
經了趙家死鬼那一樁事,若說她嫁到尤家後沒有私心,她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縱有私心,卻沒做出對不起尤家、對不起尤子玉的事兒。
如今尤老太太和尤家本族的那些親戚們卻是翻著花兒的離間她們夫妻兩個,這樣的舉動即便是不經意的,也叫陳氏起了警惕之心——
「……剛從做冬衣棉被這一項上得了好處,便想趁著我哥哥不在,算計起我陳家的人脈來,果然是群餵不飽的白眼兒狼!」陳氏躺在榻上,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已經顯懷的肚子,一壁暗暗咒罵,一壁盤算著應對之法。
豈料還未等陳氏盤算出個主意來。這日尤老太太接了帖子出門道惱,家來時卻將陳氏召入上房,又是鬼祟又是得意的向陳氏說了一件事兒。
☆、第六十六章
尤老太太同陳氏在上房裡說了什麼,旁人不得而知。只曉得當晚尤子玉下朝家來,聽了尤老太太的一番叨咕,接連幾日都興奮的無可不可。其後對待大姑娘的態度也驟然轉變了好些。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金玉玩意兒,又時時叮囑大姑娘好生跟陳氏學習管家理事……樁樁件件體貼細緻,直叫大姑娘受寵若驚之余,根本摸不著頭腦。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先還只當尤子玉是偶然觸動了慈父心腸,並不以為意。倒是蘭姨娘滿心酸楚,只等著尤子玉去她房裡歇息的時候兒,私下裡哭鬧埋怨了幾回,只說尤子玉不疼四姑娘了。尤子玉在陳氏還沒進門兒的時候,還是蠻喜歡蘭姨娘的。何況四姑娘又是他的親閨女,自然不曾另眼相待。
眼見蘭姨娘如此誤會,尤子玉少不得同她解釋了幾句。又說事情還不十分准,為家裡姑娘名聲計,叫蘭姨娘千萬莫要漏了口風兒。之後蘭姨娘再見了大姑娘,其形容舉止又換了一副模樣兒,這回連三姐兒都瞧出不對來了。只得背著眾人悄問陳氏。
陳氏先還支支吾吾不肯應答,次後被三姐兒問的煩了,又想到三姐兒雖然年紀小,卻不是那等貧嘴快舌的,不免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道:「是為著大姑娘的婚事罷了。」
三姐兒心下一驚,不免想到了書中的情節。忙地開口細問。果然陳氏便說了上回老太太給人家出殯道惱,不知怎麼竟搭上了寧國府,得知人家正經太太沒了要續弦的消息。回來便同她和尤子玉說了。其後尤子玉在外頭運作了一番,果然搭上了這條線。
三姐兒聽得驚心,聯想到書中的情節,忙開口勸慰陳氏好些「齊大非偶」的話,豈料陳氏並不在意,反說三姐兒想的太多。待三姐兒再想勸慰時,陳氏便顧左右而言他,只隨意打發了三姐兒罷了。
三姐兒見狀,也只得按捺住心思回房寫信。又在上頭附了幾張這些日子回想起來的,舅甥兩個當時沒想到沒討論的賑災防疫的細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聊勝於無罷了。只等著張允安排好了家中老小一應事務,動身下江南時,交給他一同捎帶過去。
這日,第四封信正寫到一半兒時,便見陳氏滿面竊喜的走了進來,打發了屋內不相干的丫頭,挨著三姐兒身旁坐下,悄聲說道:「我才從上房老太太屋裡來,你猜這回老太太叫我過去,是為了什麼?」
三姐兒正想著江南的事兒,一壁寫信一壁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了什麼?」
「竟是上回我說的,給大姑娘相看人家的事情,差不多有八分准了。」陳氏愈發的湊近三姐兒,神神叨叨地說道:「這回咱們尤家可是燒了高香了,顯見的要同國公府成了親家了?」
三姐兒寫字兒的手一頓,一滴墨從筆尖兒上滴下污了信紙,三姐兒只得將兔毫筆撂在雕刻著姜太公釣魚圖的硯台上,又將案上的信紙團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紙簍里,一壁回說道:「前些日子我問媽,媽不是不願意說麼。這會子怎麼又要說了?」
「我之前不告訴你,是嫌你廢話太多。何況這也是為著大姑娘的名聲兒好。如今都有八分准了,還藏掖個什麼。」陳氏滿面堆笑,推了推三姐兒的肩膀說道:「你可知道當年跟著聖祖皇帝打天下,只有這賈家因著功勳彪著,才能一門就封了兩位國公?便是到了如今,滿京中提起榮寧二府,誰不羨慕那一等一的權勢富貴。真真是從天降下了一個聚寶盆,怎麼就砸到咱們家了。」
三姐兒不以為然,聽了這話便道:「便是聚寶盆,從天而降砸頭上也要砸死人的。何況他們家那樣的門楣,咱們這樣的人家豈可高攀得上?」
陳氏同三姐兒話不投機,只得笑道:「門第高攀不上沒關係,只要八字兒匹配得上就好了。」
陳氏一壁說,仍舊止不住滿心的喜歡,滿面春風的笑道:「哎呦呦,真不知道這大姑娘上輩子是積了什麼福,我原還可惜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既守了家孝又遇上國孝,硬生生耽擱了這幾年,眼見著成了老姑娘沒人要,等出了孝不是給人當填房,就是給人當後娘。我還覺著怪可惜的。偏生她就遇上了這麼個天大的喜事兒……」
「……你說怎麼就能這麼巧呢。偏生是那會子寧國府珍大爺的媳婦沒了,正張羅著出了國孝再娶一個續弦。要說咱們家的門第,原配不上甚麼公府侯門的管家太太。即便是續弦繼室,願意巴結這門親事的官老爺們也有的是。誰曾想到天緣湊巧,偏生那位珍大爺的父親修仙求道的迷了心竅,不知聽了哪個牛鼻子老道混說,非說甚麼娶兒媳婦也要合了八字,才能助他的運勢。如今得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八字兒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你說這事兒要是真成了,這大姑娘可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公夫人了……」
三姐兒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的道:「哪裡來的國公夫人。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如今到了賈珍這一代,因著子孫不爭氣,早已降到了三品威烈將軍的虛銜。偏他們家好大喜功,不肯將國公府的牌匾摘下來,只充公府侯門的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因說道「我說你今兒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何況你小孩兒家家的懂個甚麼。只以為隨著你舅舅多看了幾回邸報,就能知道這些個功勳仕宦家裡頭的事兒了。我且老實告訴你罷,別說那寧國府的珍大爺現如今還襲著三品的爵,便只是他們家看門兒的小廝,也比尋常外省的七品知縣有體面。要不世人怎麼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兒呢。甭管怎麼說,那也是世襲正三品的威烈將軍。你大姐姐倘或真能嫁過去,那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哎呦呦這命格兒可真夠金貴的了,也不枉我疼她一回……咱們家也算有了侯門公府的姻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嘖嘖稱嘆的模樣,忍不住皺眉長嘆道:「我瞧這事兒不靠譜,且不說咱們家跟寧國府門不當戶不對八竿子打不著的,便是真的給大姐姐相看人家,也得先打聽打聽那個寧國府是個甚麼家風門楣,那位珍大爺又是個甚麼人品性格兒,萬一要是個不妥當的人……咱們可怎麼放心把大姐姐嫁過去呢?」
陳氏聞聽此言,少不得擺手嗤笑道:「你也忒肯操心了。別說我不是她的親娘,便是她的親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呢,也輪不到我做這個主兒。何況不拘人家是什麼人品性格兒,那也是國公府的門第,正經兒的世家弟子。若論平常,咱們家還高攀不上呢。」
「……再者說來,你大姐姐過了年可都十九了,十九歲的老姑娘,可不是咱們挑挑揀揀議論人家兒的時候了。先頭那戶議了親的人家為什麼沒了消息,你也是知道的。既是這麼個情形,便是出了孝,能相看的人家左不過是喪妻失偶的老大人們,再不就是家道貧寒考了幾次也不中用的老光棍兒,算來算去還不如那位珍大爺呢。至少人家家世好,相貌好,身份貴重,舉止風流。只除了有個十來歲的兒子,便再無不妥的……這麼個四角俱全的好親事,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了。所以這事兒若真成了,那才是她們尤家祖墳里冒了青煙兒呢!」
再說了,倘或大姑娘真的嫁進了寧國府,有這一門姻親在,尤子玉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了。等她肚子里的一落地,倘或是個男胎,有一個在國公府當管家太太的姐姐。今後這前程富貴結交的人脈可就更沒的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滿臉竊喜真心實意的模樣兒,只覺得兩人著實有代溝,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只得說道:「我只聽說榮國府的老太君長幼不分,把承爵的大老爺趕到馬棚邊兒上的小偏院兒住。自己卻帶了小兒子媳婦住在正院兒里。生了個帶玉的哥兒,便宣揚的全天下沒有不知道的。可見是戶輕狂沒規矩的人家兒。大姐姐本來就性子軟,不肯與人爭執的。倘或嫁進這樣的人家,只怕有苦頭吃了。我勸你們也不要被權勢富貴迷了眼睛,還得替大姐姐考慮才好。」
陳氏沒想到三姐兒竟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原還滿心滿意的替大姑娘歡心。此刻聽了三姐兒一頓搶白,登時氣的柳眉倒竪,掐腰啐道:「今兒沒玩了是怎麼的?我瞧你才是滿嘴的胡沁。誰家過日子沒個狗皮倒灶的事兒,偏你就拿著人家的短處不放。人家好不好,也是侯門公府,大戶人家。你瞧著不好,你還般配不上呢。說什麼為了權勢富貴賣女兒,這話忒難聽。別說他們還沒將大姑娘送給什麼王爺宰相的當小妾,便是真送過去了,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姑娘命該如此。退一萬步,也輪不著你一個後娘帶來的妹妹替她可憐。你……哎呦……」
陳氏說著,只覺腹中陣痛,忙的捂住八個月大的肚子哎呦個不停。三姐兒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在榻上靠著。又命小丫頭蓁兒去喚郎中來。陳氏任由三姐兒替自己順氣安撫,一壁說道:「我說你今兒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罷了,當著人可別亂說話。好不好的,別叫人家背地裡罵你,說你是見不得人好!」
三姐兒暗地裡翻了個白眼,也不敢同陳氏爭執。一時小丫頭子帶著郎中進來診了脈,並沒有什麼病症。不過開了復安胎的方子去了。
這裡三姐兒服侍著陳氏在自己房中睡下。眼見陳氏吃了安胎藥睡得安穩了,方才出了房門,只在園子里閒逛了一回。如今乃是秋盡冬初,園中百花凋敝,枝葉枯黃,並無可賞之處。
三姐兒也有些經不住冷風吹,便轉了身子回房。至大姑娘門前經過,只見房中並無人在,只有門上兩個小丫頭子坐在門檻子上翻紅繩兒。見了三姐兒,忙起身問好。
三姐兒便住了腳,向兩人問道:「你們大姑娘呢?」
其中一個回說方才上房派人來找,大姑娘這會子正在老太太房裡說話兒。
三姐兒聽了這話,便不再多問,徑自回房續寫書信。剛動了沒有兩筆,只見二姐兒手裡捧著一碟兒棗泥山藥糕進來,因笑道:「廚房裡才做的熱糕,我瞧著不錯,帶來同你一起吃。」
說罷,一壁將糕放在桌上,一壁挨著三姐兒坐了。悄聲兒悄氣兒地咬耳朵道:「你方才同媽在屋裡吵些什麼,吵的那樣大聲兒,連我在那屋裡都聽見了……」
三姐兒無可奈何的翻了翻白眼。並沒答言。
二姐兒卻沒留意到三姐兒的神情,只滿臉艷羨的說道:「真好。聽說大姐姐出了孝就要嫁到寧國府去了。到時候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夫人了。」
三姐兒心說那可不是什麼良善人家。何況有了善始未必有善終,沒個一二十年興許就要抄家滅族的了。
只是這話總不好現在說,只能擺手說道:「還沒定准呢,況且又是在孝中,且不要亂說。叫外頭聽見了,對大姐姐不好。」
二姐兒便悄悄笑道:「我省得的。我也只是跟你說了便罷。除你之外,叫我去跟誰說呢?」
正說話間,只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兒。三姐兒少不得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時蓁兒掀了簾子,大姑娘帶著貼身服侍的兩個丫頭進了來。面兒上含羞帶怯的,向三姐兒說道:「聽我屋裡的小丫頭子說三妹妹方才找我,我也不知三妹妹有什麼事兒要同我說,便過來瞧瞧。」
二姐兒三姐兒忙起身笑著讓座,又命蓁兒倒茶來。
大姑娘便在窗下坐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面兒上扭扭捏捏的,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三姐兒度其言行,便曉得尤老太太只怕將寧國府一事同她說了,不覺暗暗地皺了皺眉——
只瞧大姑娘這副形容模樣,恐怕也是極願意的。三姐兒思及此處,不覺想到方才陳氏囑咐她的話,所謂疏不間親,倘若連大姑娘自己都沒覺出不好,她卻說出那些話來,反倒像咒人似的,會不會因此招人埋怨枉做小人。
可是不說的話……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4
☆、第六十七章
尤三姐兒想了想,既然結親之事木已成舟自己且做不得主,這會子倒不好再行那等潑涼水討人嫌的事。何況大姑娘乍聞婚事,少不得存著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小心思。自己便是有心提點,也犯不著在這會子紅口白牙忠言逆耳的掃興。
只是這直諫之語暫且不說也還罷了。她同大姑娘相處一回,好歹也做了兩年的姐妹,平日里說說笑笑,一道學規矩做針線,也沒紅過臉兒的。便是衝著這一段情分,也不好冷眼瞧著大姑娘一腳踩進坑里卻不提醒一句。怎麼著,也得想法子幫襯些個……
正沈吟間,只見二姐兒正笑著趴在大姑娘身上,同她咬耳朵的打聽寧國府上的人事。倒把大姑娘羞得只顧低了頭擺弄衣帶,扭扭捏捏的說道:「我這幾年都在家裡守孝,也不出去走動的,哪裡知道外頭的事情。妹妹說的,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兒打量著大姑娘羞羞怯怯卻滿面憧憬的模樣兒,心下便是一動,倒是想到了提點大姑娘的好主意。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先向二姐兒擠眉弄眼的笑了笑,故作促狹的向大姑娘笑言打趣道:「大姐姐不知道寧國府的人事並不要緊。你求求我,我叫鋪子上的管事好生打聽一番,回來說給你聽,如何?」
大姑娘聽了這話,一張白淨的臉面早已羞得紅布一番,忙起身捶向三姐兒,口內罵道:「你要死,居然說這些混賬話來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
三姐兒見狀,一壁笑,一壁躲到了二姐兒身後,由著二姐兒去攔大姑娘,自己則站在後頭笑眯眯說道:「大姐姐何必羞惱呢。這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不想知道寧國府內的情形?」
一句話說動了大姑娘。大姑娘猶猶豫豫地站住了,一壁用手絞著帕子,一壁低聲說道:「這只怕不好,叫外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話我不守規矩的。」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忍不住相視一笑,旋即在桌旁坐下,三姐兒故意指使大姑娘道:「這也不難,我正口渴呢,你倒一杯茶給我,我替你出個主意,如何?」
大姑娘素來知道三姐兒的心性智謀並非尋常閨閣女兒能比,聞聽此言,恰好自己也有此心,便向桌上的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一過,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三姐兒,口內說道:「就你促狹,有什麼鬼主意說來我聽聽?」
三姐兒吃了半碗茶,聞言便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麼,叫鋪子上的管事多打聽打聽他們兩府里的事兒。只做的機密些就是了。即便是因此漏了些口風兒叫那府里的人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咱們兩家如今正議親呢,媽身為管家太太,派底下人打探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正說話間,只聽有人突地開口附議道:「這話說的很是。明兒就叫何財家的進府一趟,把事情交代給她,叫她回去了好生囑咐她男人她兒子,務必將那兩府里的人事打探明白了,也好叫咱們家大姑娘心裡有個成算。」
眾人猝不及防,反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但見陳氏攏了床幔靠在大引枕上,笑眯眯說道:「睡了大半日,口好渴,也給我倒一杯茶來。」
大姑娘見狀,忙漱盞倒茶,親捧與陳氏,陳氏一口吃盡了。三姐兒便向陳氏笑道:「媽怎麼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陳氏便道:「你們這麼笑啊鬧啊,我便是睡得再沈,也要被你們吵醒了。何況不過是午後小憩一會子。」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的手兒在身旁坐了,笑眯眯說道:「方才我和三姐兒還說呢,也不知寧國府里是個什麼情形。人家是侯門公府,鐘鳴鼎食之家,咱們這樣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何況嫁過去給人家當繼室當後娘,這處境卻更加艱難了。今後或是受了委屈,或是怎麼著,咱們家也沒那個能耐替你撐腰,都得由你自己擔待著罷了。你臉面又軟,性子又慈悲,輕易不肯與人紅臉兒爭執的。我原打算著給你說一門家世簡單人又上進的人家兒,你嫁過去了不過三五日就能適應的。誰曾想到天不湊巧呢……」
「……如今你父親做主,把你許給了寧府賈家。那可是個門第顯赫的人家兒,家大業大規矩大,主子奴才的脾氣只怕也大。你這一嫁過去,倘或能得了你相公的喜歡還好,只怕世家子弟都有那一等喜新厭舊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不過三年兩載的便厭了,不顧你的死活。或者那家裡頭再有個刁奴欺主的,你也轄制不住……」
幾句話說的掏心掏肺,字字句句皆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場替她操心,竟不像尤老太太方才那一席話,只顧舌燦生花的說那府里好,又滿口的叫大姑娘嫁過去後多提攜幫襯家裡頭的。大姑娘向少聽到這麼掏心窩子的話,只覺每句話都中了自己的心事,險些紅了眼眶兒。
陳氏嘮嘮叨叨這麼些話,也不過是為了以情動人罷了。眼見大姑娘已經聽了進去,不覺又是一笑,伸手摩挲著大姑娘的一頭青絲,開口說道:「你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也帶了你這幾年,也把你當親生女兒似的疼。如今見你有了好歸宿,我是既高興又擔心。想來當娘的都是如此,只怕你嫁低了受委屈,又怕你嫁得高了將來受氣……好在你如今跟著我學管家理事,又跟著嬤嬤學習規矩,那些底下人糊弄主子的話你也知道一些,公門侯府交際往來的事兒你也懂得,只不過你從前是靦腆姑娘,也沒個機會施展罷了。只過了那府里,可就不能這麼面團兒似的性子了。」
大姑娘聽得百感交集,忙淌眼抹淚兒的點了點頭。陳氏摟著大姑娘又說了一回話,便指著尤三姐兒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也懶怠動彈。家裡外頭的事兒一大半兒都托付給你三妹妹了。你今後多向你三妹妹學些管家理事轄制人的手段,將來也好用得上——只別學她那副刁鑽古怪的脾氣,真要是學了,只怕男人都要嚇壞了。」
大姑娘聽了這話,少不得破涕為笑。三姐兒聞言,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卻見陳氏正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不覺一怔。
只聽陳氏繼續向大姑娘說道:「今後家裡的事兒都交給你處置。你學了這麼長時間,也該歷練歷練。從來內院兒裡頭管家理事,不拘公府侯門還是小門小戶,大意思都差不離兒的。你若是能管著家裡的事兒出不了大錯,將來到了那府里,也縐不了大褶兒。也叫那府里的人瞧瞧,咱們雖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卻也能掌得起家的。」
大姑娘聽了陳氏這一席的蠱惑,早已忘了方才那份淒楚徬徨,一雙眼眸異彩漣漣,面頰緋紅,顯見的是被陳氏忽悠了去。三姐兒在旁都有些不忍直視。只由著陳氏勸慰了好些話,才將大姑娘打發走了。二姐兒也被陳氏支回正院兒取東西。
三姐兒便笑著挪到陳氏旁邊,挨著陳氏身下的坐褥坐了,笑眯眯說道:「媽方才還說我是見不得人好兒,怎麼這會子反倒囑咐的比我還囉嗦起來?」
陳氏冷笑一聲,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因罵道:「要不是你方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我又何必做那個好人替你圓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打著叫何財去哨探人家府上的私密,好叫人知道那府上沒規矩,從主子到奴才都不好相與,借此給大姑娘提個醒兒罷了。你做的這麼多,也不知道人家今後領不領你的情兒。」
三姐兒不以為然,摸著額頭笑嘻嘻的道:「她領不領情兒,是她的事兒。我同她相處一回,卻也要盡到我的情義。不過是為著問心無愧罷了。哪裡想得那麼多。」
陳氏最看不得三姐兒這麼一副笑嘻嘻沒算計的樣兒,聽了這話,登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平日里見你機靈通透,誰知也是個沒成算的蠢貨。一門心思為了旁人打算卻不說出來,便如同媚眼兒拋給了瞎子看,有個屁用。不過這事兒做的也不差!如今大姑娘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要當國公夫人了。你這會子拉她一把,幫襯一回,將來她得了意,或是在那府里過的艱難,便愈發能想到你的好處。倒是比那老太太一味挑唆她顧著家裡的強。只是這麼一來,少不得要勞累你多調、教她一回。我如今身子重,實在沒那個精力照管她——」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這是自然。這麻煩既然是我自己攬的,這會子哪好叫媽煩心。倘或因此累壞了媽,豈不是我的過錯。媽就放心把這個事兒交給我罷。」
陳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躍躍欲試的模樣兒,不覺冷笑一聲,狠狠戳了三姐兒一回的道:「這會子倒知道甜言蜜語的來哄人了。怎地不是方才罵我是叫富貴權勢迷了心竅的腔調了?人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你倒好,專懂得胳膊肘兒往外拐!」
三姐兒知道陳氏不過是嘴上厲害,再不往心裡去的,只得摟著陳氏傻兮兮的笑,扭股糖似的纏在她身上。陳氏也不過是隨口罵上幾句解恨,眼見三姐兒服軟了,也就不再多說。只推著三姐兒笑道:「快起來罷,別壓壞了你弟弟……」
☆、第六十八章
這日過後,陳氏果然將尤府管家之權悉數托付給大姑娘,並當著眾人的面兒囑咐家中管事媳婦多幫襯大姑娘些個,莫要欺負大姑娘年輕靦腆,就做出兩面三刀站乾岸兒之事。倘或有人敢仗著自己有些體面便對姑娘不敬,叫她知道了,決不輕饒。
這些管事媳婦們大都經歷過陳氏的手段,早已被鈐束的心服口服,此刻得了陳氏的吩咐,自是唯唯應諾,一個個兒的都低眉斂目的答應著。陳氏看著眾人束手乖覺的老實模樣兒,心下自是十分滿意。口內卻笑向大姑娘道:「別看她們這會子答應的漂亮。你若是輕信了,到時候保管吃虧。還得自己醒著點兒神才是。凡事多思多想,在心裡多掂掇幾個過子,你是個實誠的人,可別叫她們三言兩語哄騙了去,被賣了還替她們數銀子呢。」
大姑娘聽這話說得有趣,不覺低頭抿嘴兒的樂。堂下管家媳婦子見了,也都笑著湊趣兒道:「太太這話可是屈死老奴們了。太太的英明神武,闔府上下滿京城誰不知道。便是朝廷上的大官兒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我們是哪個牌面兒上的人,豈敢在太太跟前兒瞞神弄鬼的,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一句話未盡,堂上早已是哄然大笑。陳氏也掌不住笑了,口內說道:「少說這些奉承話來哄我。你們素日的眼裡沒人,心術厲害,難道我不知道?但凡我倏忽了一星半點兒的,只怕都要被你們吃了。現如今我身子重,精力不濟,只好托付大姑娘當家,只怕你們有人仗著自己是府里的老人兒,保不准要弄出甚麼幺蛾子來。我可提醒著你們,眼瞅著便是年下了,今年是國孝之年,老爺又是朝上的官兒,府里該守甚麼規矩,大姑娘便是閨閣女兒一時不懂,你們可都是辦老了事兒的。倘或因此疏漏了,給老爺惹了麻煩,或叫外人笑話我們尤府不懂規矩,我可唯你們是問!」
陳氏一番話擲地有聲,眾位管家媳婦子聽了,忙開口答應著。內中便有陳氏當家時頗為倚重的幾個媳婦子陪著笑臉兒的道:「太太慈母心腸,我們也都知道的。不過是為著大姑娘年紀大了,也該經歷些管家理事,叫外頭人瞧瞧咱們尤家姑娘的規矩品格兒。既是太太的一番慈心,老奴們必定照辦。太太只管放心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滿意的笑了笑。便指著大姑娘說道:「你如今既要管家理事了,有什麼話想要吩咐告誡的,只管同她們明說就是了。」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賠笑道:「太太已經說的很好了,我並沒有什麼可說的。」
陳氏見大姑娘如此軟弱靦腆,不由得面色微沈,開口說道:「我說的是我說的。如今我叫你說。」
大姑娘聞言一怔,登時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氏見狀,少不得心下微嘆。緩和了臉色柔聲說道:「現如今底下人都在,從明兒開始也都要聽你的吩咐行事。你就隨便說兩句罷。」
大姑娘想了想,便學著陳氏素日管家的模樣兒笑言道:「太太如今身子重,又是疼愛我年紀大了也該學些管家理事的學問,所以才將家裡這一攤子事兒托付給我。我身為女兒,一要為太太盡孝,二也不能辜負太太的期望,打從明兒起,便要接起管家的事兒。咱們尤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今後如何聽差辦事兒,也都有舊例可行。我乍然理事,自然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倘或哪兒錯了,還請諸位嬤嬤們明白告訴。我知過即改。倘或因此便欺負我年輕不知事,躲在一旁看我的笑話兒,我也不同你們理論,只管告訴了太太,請太太替我做主便是。」
眾位管家媳婦們聽了,只得躬身應是。
大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表現如何,只得惴惴的看向陳氏。
陳氏先是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她和大姑娘並幾個貼身丫鬟的時候,方才開口說道:「意思倒也明白。只是太過綿軟了些,倘或裡頭真有刁奴欺主的,只怕更要看輕你了。」
大姑娘見狀,低了頭羞慚慚的道:「我沒管過家,說的不好,叫太太失望了。」
陳氏聽了這話,擺了擺手便笑道:「這倒不妨事。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管家的,都是歷練出來的罷了。你如今還小,況且又沒經歷過這些的,一時有些發怯也屬尋常。時日長了便好了。」
說著,便要起身。大姑娘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便指著春蘭秋菊說道:「我素日管家,都是她們兩個幫襯我。如今我便命春蘭協助你管家理事,命秋菊替你□□你身邊的銀碟兒銀瓶兒,她們兩個自小跟你一起長大,都是忠心耿耿再無二意的,我瞧著都很好。今後你要是出門子了,她們也都要陪嫁過去的。倘或只有忠心沒有手段,就不好了。」
大姑娘聽了這些話,心知陳氏果然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打點到了,再不用她操一點子心。又想到陳氏去歲替她籌辦嫁妝的盡心盡意,更是滿心感激。因想到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不覺淌眼抹淚的道起謝來。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副形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將大姑娘攬在懷內,伸手拍了拍大姑娘的背,口內說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麼呢。快別哭了,仔細外頭天冷,風煽了臉。明兒該嚷著疼了。」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舀水來替大姑娘淨面梳妝。
一時大姑娘梳妝已畢,眼見房裡並沒外人,便拉著陳氏的手說道:「因我從小便是個姑娘家,老太太老爺都不大喜歡我。我母親雖然心疼我,然她同我一樣,也是個面團似的性子。有時候也會埋怨我為什麼不是個小子。後來母親沒了,家裡越發沒人管我。不怕太太笑話,當初蘭姨娘當家的時候,我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也有過。也只有太太進了門,我才享了幾年的好日子。吃穿用度是嫡女的例,太太待我也如自己女兒一般的疼愛。我不是個木頭人,我心裡感激太太。只是口裡說不出來罷了。太太倘或不嫌棄,我今後只稱太太母親了。」
說罷,大姑娘又哭了,因跪在地上向陳氏叩頭道:「母親。」
陳氏不曾想大姑娘竟有這麼一出,忙的要扶大姑娘起來。只是自己身子重不好動彈,遂命春蘭秋菊將大姑娘扶起來。因摟著啼哭不止的大姑娘道:「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快別哭了,你的福報大,眼瞅著便是國公夫人了,今後只會越過越好。氣死那些黑心腸爛肝肺的人。」
陳氏說這話,也不知道是指蘭姨娘還是指別的什麼人。一壁攬著大姑娘在身旁坐了,一壁笑著說道:「我已經打發何財家的派他兒子去打聽榮寧二府的事兒了。你也知道這兩府的名聲兒,雖在長安城內威風赫赫,卻也是出了名兒的沒有規矩。不過你且放心,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便他們家是仕宦大家,你舅舅如今在太子跟前兒也有些體面的。有你舅舅替你撐腰,決不能叫他們欺負了你就是了。」
大姑娘知道陳氏口內的舅舅並非是她的親舅舅,而是陳氏的親哥哥陳珪。陳珪這人的厲害圓滑之處,大姑娘雖是內宅女兒,因著兩家的姻親關係,也是有所耳聞的。況且從老太太向日嘮嘮叨叨地一些話,大姑娘也知道那位陳舅舅是個最護短不過的人。倘或是陳氏出面請他照付自己的話,想必那位陳舅舅也不會反駁。因此聽了陳氏這話,大姑娘心下越發安穩了。
是晚,尤子玉下朝家來,一家子親親熱熱吃晚飯的時節,便詫異的發現大姑娘口口聲聲稱陳氏為母親,殷勤侍奉,陳氏待大姑娘也愈發的親暱自如,態度也隨意了很多,便如對待二姐兒三姐兒一般。尤子玉心下十分納罕,面上卻絲毫不露,直等到夜裡安寢的時候,才笑問陳氏究竟為何。
陳氏便將白日里的事兒詳略得當地說了一遍。尤子玉聽了之後,默默良久,不發一言。最後也只是長嘆一聲,摟著陳氏說道:「夫人當真是賢妻良母,同夫人相比,我這個當父親的,倒是自愧不如了。」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男人家只管操心外頭朝上的事兒也還罷了。內宅的事兒還有我呢。」
尤子玉見了陳氏這般賢惠,心下越發滿意。
唯有尤老太太不喜陳氏同大姑娘太過親厚,背地裡念叨了好幾句,一說陳氏刁鑽油滑,專會捧著熱灶燒,又罵大姑娘狼心狗肺。無奈大姑娘充耳不聞,尤老太太還巴望著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好生幫襯娘家,也不敢太過得罪,只好放任自流罷了。
又過了幾日,何財的小兒子何旺升經人介紹,結交了都中一位賣古董的名叫冷子興的人,據說乃是榮國府二房太太王夫人最得用的陪房——周瑞的女婿。其人素來交遊廣闊,好賣弄見識,且又貪杯,吃醉了幾杯便無話不說無話不談。諸如寧榮二府的內宅私密,經他一張口內也說了不知多少。
何旺升身負重任,見此情景不過請眾人吃了幾次酒,便將兩府上上下下的私密事打探了十之七八。
☆、第六十九章
陳氏吩咐心腹陪嫁打聽寧榮兩府內宅私密之事並未隱瞞尤氏母子,所以何旺升這廂才登門回話兒,那廂尤老太太便得知了消息,忙命貼身大丫鬟如意過來哨探。陳氏見狀,索性帶著三個姐兒到了尤母上房,隔窗向何旺升一長一短的詢問些兒話,又命何旺升將打探來的消息原原本本回說明白。
那何旺升見主母如此吩咐,先答應了一聲是,旋即將從冷子興口中打探來的消息娓娓道來。不過是又一版的「何旺升演說寧榮府」。只因時間早了幾年,榮國府尚且沒有賈璉迎娶王熙鳳,賈珠病逝李紈守寡之事;不過寧國府的局勢同書中相比,卻無太大變化。此時倒不必一一記敘。
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聽了何旺升這一席話,不覺微微沈吟,心下各自盤算開來。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寧府的人際關係——雖是侯門公府,相比榮府而言,上頭既無公婆要孝敬,中間也沒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頭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哥兒,因著年歲大了要進學讀書的緣故,大抵也不會在內幃廝混。所以大姑娘一嫁過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且無人約束監管,更能恣意的幫襯娘家。
思及此處,尤老太太面上笑容更甚。拉著大姑娘的手兒不斷邀功買好兒。只說若不是她這個當祖母的百般惦記斡旋,大姑娘哪裡能說上這麼好的親事。因此大姑娘嫁過去後,務必要飲水思源,時刻想著幫襯娘家外家才是。
「……你是咱們尤家的女兒,倘或你父親你外家過的寥落不堪,你臉上也沒有光。在榮府妯娌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唯有你父親你外家在京中站住了腳兒,才能更好的幫襯你,替你撐腰。你在妯娌親戚面前也更加硬氣不是?」
「……我跟你父親含辛茹苦養了你十來年,如今又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送你去公府侯門當誥命夫人……你也不瞧瞧滿京城有誰家的姑娘能有這樣的命。你要惜福,要知道感恩,今後飛黃騰達了可不要忘了娘家外家……也該是你好生回報家裡的時候了……」
這一席話車軲轆似的翻來倒去,打從婚事初定到如今,尤老太太已經拉著大姑娘嘮叨了不下千百遍,大姑娘早已聽得耳朵里生了繭子。又有陳氏私底下的那一番噓寒問暖籠絡人心珠玉在前,愈發顯得尤老太太這一番勸說自私自利。因而大姑娘面上兒雖不顯,心下卻有了抵觸情緒。只是礙於自己是晚輩的身份——況且素來和軟靦腆,不好當面反駁罷了。
陳氏也厭煩了尤老太太這些話,忙的出聲向何旺升問道:「你方才那些話言之範範,不過是將兩府的主子們略略提了一句,哪裡稱得上是內宅私密?正所謂驢糞蛋子表面光,家醜不可外揚!誰家私底下沒有些狗皮倒灶的事兒,面兒上不還是一片祥和的處著?你這幾日又是請客又是吃酒的陪著,難道就打聽出這些虛虛客套來?」
何旺升聽了這話,不免跪在廊下叩頭喊冤,口內百般的叫屈。
尤三姐兒見狀,便開口說道:「好了,你也不要做出這麼委屈的樣子來。我且問你,寧府里那位珍大爺同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可好不好?那位珍大奶奶又是個怎麼樣的脾性,怎麼年紀輕輕地,說去就去了?」
眾人一聽,便知這話問的實在。陳氏忙開口吩咐道:「快說。你可打聽出什麼消息來了?」
那何旺升見問,因開口說道:「小的只聽那冷子興說過,寧府的珍大老爺原就是個不惜讀書的性子。以前有他父親敬老爺管束時還好些,自打敬老爺迷上了修道煉丹,將那世襲的官位與了珍大爺做,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珍大老爺便也在寧國府里稱王稱霸起來。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個賢惠慈善的玻璃人兒,且又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原還勸諫一些。豈料珍大老爺非但不肯聽從,反而變本加厲,一味的關起門兒來同姨娘侍妾們胡鬧。在外頭也是吃酒買醉,無所不為。珍大奶奶看不過眼,同珍大爺爭執了幾回,反遭珍大老爺好一頓搶白。後來那位珍大奶奶的娘家在任上犯了事兒,想求珍大老爺援手些兒個,珍大老爺也不曾理會。珍大奶奶急氣怒之下一病不起,勉強扎掙了大半年,就、就撒手去了……」
眾人聽了這話,不覺嚇了一跳。陳氏忙開口問道:「你說什麼?你說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被珍大爺氣死的?」
何旺升聞言,遲疑了片刻,猶猶豫豫的道:「這話小的不敢亂說。只是小的聽人提起那位珍大老爺,都說那是個說一不二的霸道人。更何況如今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長,愈發無人敢違拗了。珍大爺如此,那位珍大奶奶也是個有氣性的,兩個人針尖對麥芒……」
陳氏聽了這一席話,忙轉頭看向大姑娘。大姑娘也是一臉的忐忑不安。尤老太太卻不大在意,擺手笑道:「爺兒們們氣性剛強些,不愛聽夫人嘮叨也是有的。何況那些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們,明仗著自己娘家得用,在夫君跟前兒半點兒也不相讓的大有人在。想必珍大爺便是因此不喜歡珍大奶奶。不過咱們家大姑娘卻是最溫柔靦腆不過的,即便是將來……也必然不會同珍大爺有什麼爭執便是了。」
陳氏不大贊同老太太的話,皺眉說道:「話雖如此。可人非草木,世上有幾人能眼睜睜看著老丈人家落了難反而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更犯不著落井下石將自己的髮妻活活氣死。可見這位珍大老爺不光是無情無義,亦且薄幸糊塗……還有寧國府的那些個姨娘侍妾們,行事如此輕狂霸道,可見平日里也不是些省油的燈。」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輕笑一聲,看著陳氏笑道:「你也太肯動怒了。說什麼珍大老爺薄幸糊塗,我倒是覺著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不懂得什麼叫三從四德。須知女兒出嫁從夫,自然是要以夫為天的。那位珍大奶奶不思相夫教子,反而仗著自己的家世好就對相公橫眉怒目的,相公自然煩心。時日長久,便是夫妻情分也都沒了。我瞧著倒是那位珍大奶奶咎由自取。倘或她在娘家繁盛時懂得做事情留些後路,好好兒的服侍相公教養兒子,也就不會有後日之憂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的一語雙關,不怒反笑。因說道:「這話好沒意思。倘或珍大老爺是嫌棄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家世好脾氣大,當初為什麼求娶?難道就為著攀附岳丈家的勢利不成?倘或真是如此,便該有伺候大家千金的準備。而不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等著岳丈家敗落了就幸災樂禍隔岸觀火!我說那位珍大爺若果真是這樣的人,咱們家大姑娘還是別嫁過去的好。別到時候羊肉沒撈著,反惹得一身騷!」
尤老太太聞言大怒,待要開口訓斥陳氏,又曉得自己的言語沒有陳氏犀利。何況陳氏如今還懷著尤家的骨肉,眼瞅著便要臨盆了。尤老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著兒媳婦還得看著大孫子,只得勉強笑道:「這話倒是不必。咱們家大姑娘的性子我比誰都知道,最是溫柔和順的,斷然做不出那等依仗家世狐媚子霸道給相公沒臉兒的事兒。」
陳氏冷笑,只用手扶著肚子,並不接話兒。
在座三個姐兒見此形狀,少不得相視苦笑。尤三姐兒忙輕咳了一聲,開口岔話,向窗外廊下的何旺升揚聲問道:「這兩府的主子們如何,我們是知道了。你再說說這兩府得臉兒的奴才們都是個甚麼德行。須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大姐姐嫁過去是要當家理事的,親戚妯娌們再不好,面兒上情分總是有的。只怕那起子下人拿大搗鬼,仗著自己在那府里呆了三四輩子,又欺負大姐姐是個剛進門的靦腆媳婦,且家世門第又比不得國公府……」
那何旺升站在窗外廊下,聽了滿耳朵的婆媳機鋒,心下也是一陣苦笑。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忙開口將寧榮二府得臉奴才們的勢力背景一一說明。
尤三姐兒見狀,索性吩咐老太太房裡的如意取筆墨來,將這人脈關係一一記下。又悄悄提點著大姑娘還想問些什麼,倘或不好意思明問出聲,可向她耳語說明,尤三姐兒再揚聲追問。
大姑娘聽了這話,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待過了一會子,也有些忍不住便向尤三姐兒咬了幾次耳朵,尤三姐果然一一的問明白記妥當了。
那時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尤老太太與陳氏也將心中狐疑之事事無巨細的打探明白,直問的口乾舌燥接連吃了好幾杯茶,這才心滿意足。
陳氏眼見天色不早,便命廚房預備一桌豐盛客饌賞給何旺升。又命貼身丫鬟春蘭回房取了十兩銀子賞給何旺升。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也賞了十兩。這廂何旺升感恩戴德的謝過,又去下頭吃過了晚飯,這才告辭出府。
是晚,尤子玉回府時,陳氏便將白日之事一一告訴。尤子玉且摟著陳氏長吁短嘆了一回,終究也沒提出兩家婚事作罷之議。陳氏見狀,也就無可奈何了。因勸著尤子玉去蘭姨娘屋裡睡,自己也好安然睡下。
豈料到了半夜的時候,陳氏突然發動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4
☆、第七十章
尤三姐兒正在睡夢沈酣之際,陡然聞得外頭一陣騷動聲,不覺從夢中驚醒。直坐起身來,撩開床帳問道:「外頭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吵鬧?」
外間兒值夜的蓁兒也早醒了,忙的披衣起身,燃燈掛幔,又將搭在熏籠上的衣裳拿過來替尤三姐兒披上,這才回道:「太太夜裡發動了。正院兒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將太太挪到了產房,又傳接生婆子進去接生,又命人燒水預備東西的,鬧吵吵的就都起來了。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知道陳氏臨盆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忙地起身穿衣,推門出房,恰好遇見了聽到外頭動靜也推門而出的大姑娘並二姐兒,三人只不過相互點了點頭,誰也沒心思說話兒,只一路快跑著趕至正院兒。
但見院兒內早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丫鬟婆子們用大銅盆盛著熱水來來往往有條不紊。尤老太太、尤子玉並尤家的幾位姨娘侍妾都在月台上守著。
大抵是膝下荒涼多年無子的緣故,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倒是頗為緊張陳氏這一胎。彼時聞聽陳氏發動,忙得披衣起身,也不梳洗,隨意穿戴了大毛衣裳便趕了過來。這會子也不顧大冬天的夜裡風硬,正守在產房外頭急得團團亂轉。尤老太太雙手合十仰面朝天不住的求神拜佛,只求陳氏能生出個小子來替尤家綿延香火。尤子玉更是搓手拱肩的來來回回不停踱步,時不時心煩意亂的問一嘴「怎麼裡頭還沒個動靜」?
一旁的蘭姨娘見了,少不得柔聲勸慰幾句。因笑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太太素來身子結壯,何況又有太醫並宮中嬤嬤時不時的診脈保養,必定能夠母子平安。」
尤子玉聞言,胡亂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三個姐兒身披大氅,鬢松髻墮的行了來。尤子玉便咽下了要對蘭姨娘說的話,只向三個姐兒問道:「你們怎麼過來了?」
大姑娘聞言,低眉斂目的答道:「聽說母親發動了,我們都不放心,想過來瞧瞧。」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是胡亂的點了點頭。待要說什麼,只張了張口兒,便見伺候在產房內的春蘭掀簾子出來,只向小丫頭子要廚房早就預備好的吃食。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尤子玉忙幾步躥上前拉住春蘭的衣袖,口內問道:「你太太怎麼樣了,怎麼裡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春蘭聞言,忙開口說道:「太太很好,只是這會子餓了,吩咐我們送吃食進去。」
話音剛落,只見方才去了的小丫頭子捧著一碗人參□□粳米粥匆匆而至。春蘭見狀,忙上前接過粳米粥掀簾子進屋。
尤子玉見狀,登時又急的團團亂轉。又礙於規矩習俗不敢進產房,只趴在窗上窺著裡頭的燈影兒,但見裡頭影影綽綽的也看不出個眉目來,不覺愈發著急起來。
那天已過了三更,風愈發硬,夜愈發冷,宿風凜凜,侵肌裂骨,穿堂風吹得人透心涼兒,幾個姨娘早已受不住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下抱怨連連,口內卻只敢同尤老太太建議道:「這會子夜深風冷,倘或一時著了風寒,大年節下的可不好相與。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冷風吹,還是進屋裡坐坐,吃一杯熱茶暖和暖和罷?」
尤老太太滿心滿腦只想著自己的寶貝孫子,這會子哪有心思躲風避寒,聞聽此言,只覺得是幾個姨娘奸懶饞滑,登時便是滿心的不高興。剛要開口訓斥,只聽尤三姐兒在旁笑道:「這幾位姨娘說的很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可得善加保養。倘或因此偶然了風寒,叫母親和弟弟怎麼過意得去呢?還是進屋裡吃杯茶暖暖身子罷。也好養精蓄銳,今後好生照顧弟弟不是?」
尤老太太聽著尤三姐兒一口一個弟弟的叫著,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尤三姐兒的小手兒,口內說道:「怪不得你母親那樣疼你,還是你會說話。你母親這回一定能給你生個小弟弟。到時候咱們尤家才算有後了……」
尤三姐兒聞言,少不得就著尤老太太的話頭兒又勸了幾句,又向一旁站著的大姑娘使了個眼色。大姑娘心下瞭然,登時走上前扶著尤老太太進了內院兒正堂。又張羅著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上滾滾的茶來。
尤三姐兒跟著眾人折騰了大半日,腹內早有些飢餓。她料想旁人大抵也是如此,便吩咐下人去廚房傳話,預備些清粥小菜當做夜宵。又命人將尤子玉叫進來吃茶暖身,哄著尤老太太也吃了大半碗。
她可不想尤老太太在這一日里折騰出個病症來,屆時被尤家族人拿做把柄似的說嘴。
一時用過夜宵,眾人少不得都在堂上等待。天上不知何時飄灑了青雪,大雪沸沸揚揚搓綿扯絮一般。被夜風夾雜著胡亂一裹,鑽往人的衣領袖口兒里鑽。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幾次三番想要出去,都被尤三姐兒勸住了。她自己卻是坐不住的,只仗著素昔身子結壯,披著大氅守在產房外頭哨探消息。因嫌天冷,又命婆子籠了四個火盆兒在腳下。那火燒的旺旺的,即便是冷風刮骨,也覺不出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早晚工夫,眼瞅著東方魚白天色大亮時,忽聽產房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尤三姐兒打了個機靈,忙的縱身撲到產房外頭,揚聲問道:「媽可是生了?」
只是動作間腳下沒注意,不小心踢翻了一個火盆兒。只聽「豁啷」一聲,銅盆翻叩,燒的通紅的炭塊兒登時迸將開來,西北風忽的刮過,那火星子亂飛亂濺,竄得老高,倒將眾人嚇了一跳。
待回過神來,就聽產房內負責接生的嬤嬤揚聲笑道:「太太生了一位小爺,足有六斤六兩重。」
彼時尤子玉正好扶著尤老太太走出來,聞聽這話,登時欣喜若狂。滿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紛紛簇擁著上前道賀道喜。更有人湊趣討好獻殷勤的拿著方才尤三姐兒激動之余踢翻了火盆兒的事情奉承道:「方才三姑娘剛踢翻了火盆兒,那火竄的有那麼老高,接生嬤嬤便說太太生了一個哥兒,足足有六斤六兩重。可見咱們這位哥兒生來便是帶福的。所以剛剛下生,咱們尤府便有了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早已笑的合不攏嘴,哪裡還受得了這般奉承討好兒。忙的開口賞月錢賞酒菜。這才笑著進房,先站在火盆兒前烤去身上寒氣,這才湊上前去看自己的寶貝孫子。
彼時尤三姐兒則趁著眾人忙亂之際,打發人回陳家報喜。然後轉身進房,只見尤老太太抱著已經熟睡的嬰孩兒立在當地,尤子玉並家中幾位姨娘都守在旁邊瞧個不住。尤三姐兒也沒去湊那個熱鬧,只在火盆兒前驅散寒氣後徑自進了裡間兒去看陳氏。
陳氏折騰了整整一宿,此刻倒還精神。正捧著一碗糖蒸酥洛吃的歡。她身旁坐著大姑娘並二姐兒,正笑著說一些討喜道賀的話兒。眼見尤三姐兒進來,陳氏便向三姐兒笑了笑,開口問道:「去看過你弟弟了麼?」
尤三姐兒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還沒呢。老太太抱著不撒手,老爺和幾個姨娘都在旁瞧個不住。我見那邊兒圍得滴水不漏,便先過來瞧瞧媽?」
說罷,關切的問道:「媽覺得怎麼樣,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陳氏搖了搖頭,因笑道:「我又不是初次產育的新媳婦兒,先後生下了你姐姐和你,有經驗著呢。只是那會子餓得不行,這會子吃過東西,倒覺好受多了。」
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間兒小嬰兒的哭鬧聲,陳氏柳眉倒竪,揚聲喊道:「孩子怎麼哭了,快給我抱進來。」
尤老太太聞言,忙抱著嬰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並幾位姨娘也都呼啦啦的擠了進來。本就不甚寬綽的裡間兒登時擠得滿滿當當,陳氏有些不耐煩,一壁接過嬰兒抱在懷內,一壁向幾位姨娘吩咐道:「勞累你們昨兒夜裡跟著折騰了大半夜。想必這會子也都乏了,都回去睡覺罷。」
陳氏的心性手段諸位姨娘都是領教過的。也知道陳氏素來說一不二的脾氣。諸位姨娘聽了這話,忙的開口應是,紛紛退了出去。唯有蘭姨娘戀戀不捨含情脈脈的看了一眼尤子玉。怎奈尤子玉一顆心都被寶貝兒子在籠絡住了,一雙眼裡除了陳氏與兒子外,再看不見別的。
蘭姨娘見狀,登時黯然失色的躬身告退。尤老太太見狀,忙開口向陳氏道:「想是我孫子餓了,快些叫奶娘——」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就聽陳氏斬釘截鐵的道:「叫什麼奶娘。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自己不會餵奶麼。當初兩個姐兒都是我自己奶大的,所以如今才能聰明伶俐,貼心懂事。這個兒子我也要自己餵養。」
尤老太太聞言,不覺一怔。忙開口勸道:「這話是怎麼說呢。咱們這樣的人家,豈有自己奶孩子不請奶母的道理。叫外人見了豈不笑話兒。何況——」
一句話又沒說完,只見陳氏冷笑一聲,且吩咐春蘭放下床帳遮掩,自己則解衣撩襟兒,一壁餵孩子吃奶,一壁笑言道:「別人家的規矩是別人家的,我們陳家素來沒有這個規矩。打從我母親教養我和哥哥開始,我們陳家教養子女就從不假人之手。我們陳家子女的教養如何,想必老太太和老爺也是有所耳聞的。難道由我自己撫養兒子,老太太老爺還不放心麼?」
陳氏都說了這話,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不好再堅持什麼。只是尤老太太先前還打著陳氏生了孫子後,由她抱到上房獨自教養的主意,所以才精心備下了幾位奶娘。如今陳氏發話要自己奶孩子養孩子,她預備的奶娘沒用了不說,豈不是連她打的主意也沒處落實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還是有些不甘心。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聽陳氏向尤子玉問道:「外頭掛弓箭了麼,派人給各處親戚們報喜了麼?不是我說你,成日間也不知道忙什麼,這麼大的事情還用得著我提醒你?這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還是你對我們娘兒兩個不滿意,所以才藏藏掖掖的不肯通知親戚們……」
數落的尤子玉連連告饒,忙的起身出去不提。
這廂尤老太太仍不死心,口內兜兜轉轉的提著奶娘之事。陳氏早就看穿了尤老太太的打算,只是她那會子身子重,懶得同老太太憋氣鬥法,所以故作不知。這會子連孩子都生完了,自然也有精力應對尤老太太。當即開口便道:「不是我信不過老太太。只是我這個當娘的,從來看不過那些個妖道奶娘罷了。就不說她們也有自己的兒女要餵養,能否盡心侍奉主子了。我最討厭的便是有一等奶娘,仗著主子們小時候吃過她們幾口奶,便挾恩恃功的作威作福起來。在家裡矜功自伐無所不為也還罷了。更有甚者,竟仗著同小主子們關係親厚便挑唆的小主子們不與自己的親爹娘親近,反倒與她們這些不相干的賤人親近。從前我在趙家時,趙家那個老不死的便想借著奶娘的口兒挑唆我們母女不合,叫我發現了,登時打了四十個板子將人攆出去。打從那以後,我餵養孩子再不肯假借旁人之手。我想老太太是個慈悲心腸的明白人,必然不會做出趙家老虔婆才會做的那些糊塗事兒罷?」
尤老太太經陳氏這麼一頓搶白,登時有些臉面中燒。忙開口賠笑道:「媳婦兒這話是怎麼說?我當然不會那麼做。何況我選出來的奶娘,也都是最和氣老實不過的——」
一句話沒說完,陳氏便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奶娘之事就不用提了。俗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太太既然知道我的心,便當是可憐可憐我,成全了我罷。」
陳氏話已經說到如此,尤老太太也是無可奈何了,當下只有答應的份兒。
陳氏為了生孩子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會子也有些乏累了。懶得同尤老太太虛與委蛇,只笑言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好連日折騰,該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累出病來,到了孩子洗三的時候叫外人瞧見了,那才不像話。
尤老太太聞言,也顧忌著陳氏這一番話,只得無可奈何的去了。
登時房內只剩下三個姐兒,陳氏餵完了孩子系好衣裳,又命春蘭秋菊掀帳掛幔,因笑向大姑娘道:「這個老太太,教養自己孫女兒的時候,便一味的挑唆人巴結夫家幫襯娘家。掉過頭來當著自己兒媳婦的面,又是滿口的三從四德,要求女子出嫁從夫。卻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兒原也是別人家的閨女兒孫女兒,可見她這人自私自利,並不懂得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個糊塗心腸立身不正的人,我怎麼放心把我的兒子托付給她教養?」
大姑娘不妨陳氏竟與她說了這些話,不覺又是一怔。
便見陳氏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道:「你生性溫順靦腆,御下慈悲寬泛,可見是個心腸不錯的厚道人兒。所以我才喜歡你。只是我終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也不好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也只能私底下勸勸你罷了。須知天底下的好人未必就能有好報,但是眼明心亮的人從來不易受人哄騙。你如今就要嫁到公府侯門做國公夫人,屆時一舉一動只怕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你心下也要有些成算,替你自己考慮考慮,不要別人說甚麼你就是甚麼才好!」
大姑娘聽了這一番話,不覺感動得滿面通紅。當即眼淚汪汪的看著陳氏,口內說道:「並不曾想母親如今懷著弟弟那般辛苦,卻還要為我思慮著想。女兒實在不孝……」
陳氏見了,愈發頭疼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你不要總是這麼著,我也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你都這麼大了,思慮事情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嫁過去的人家兒,外頭瞧著威風顯赫,裡頭卻難保乾淨。我說句不怕討人嫌的話,只怕糟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娘的便是再操心著急,總不能替你過日子罷……」
☆、第七十一章
陳氏嘮叨了大姑娘一回,但見懷中嬰兒吃飽了奶已經睡熟,不覺放低了音量,雙手搖晃起嬰兒來。
大姑娘見狀,也知道陳氏勞乏一日,必定辛苦,遂帶著兩個姐兒躬身告退。
一時尤子玉在府外掛好了弓箭並打發小廝們至各家報喜,徹身回來時,先在熏籠前烤去了寒氣,這才轉身進房,裡間兒靜悄悄的,陳氏已經摟著兒子在房內睡下了。
尤子玉就這麼悄悄坐在床榻邊兒上探著頭兒往里瞅,只見剛出生的小嬰兒皮膚紅紅的,臉皮皺皺的,小小的一個人兒被包在一張大紅撒金緞子面兒純白棉綾里兒的襁褓里,正閉著雙目安睡。
尤子玉只覺著一顆心登時化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陳氏有些蒼白的臉頰。
大白天的,陳氏到底不曾睡熟。被尤子玉這麼一碰,登時驚醒了。睜眼時只見尤子玉笑的傻兮兮的,一雙眼睛一會兒看著她一會兒看著兒子,都快不夠用了。
陳氏不覺嗤笑出生,眉目含嗔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笑道:「瞧你這傻樣兒……」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又是嘿嘿一笑,彎著腰湊近陳氏,生怕驚醒了寶貝兒子似的低聲顯擺道:「我有兒子啦!」
「廢話!」陳氏聽著尤子玉的話,又瞪了他一眼的道:「我能不知道麼,還是我生的。你擱我跟前兒顯擺什麼。」
尤子玉聽了陳氏一句話,仍舊笑的合不攏嘴,握著陳氏的手說道:「我是說,我有兒子了,尤家香火有續了。你是我們尤家的大功臣。」
陳氏聞言,因想到尤老太太打的那番主意,心下越發膩歪。不覺冷笑一聲,向尤子玉說道:「既然我是你們尤家的大功臣,那你可聽我的?」
尤子玉笑眯眯道:「聽,怎麼不聽。打從今兒起,在尤家內宅,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再沒半個不字兒的。」
陳氏便笑道:「你少哄我。我現在就有一件事兒要問你,我瞧你怎麼回。」
當下便把尤老太太有意將孫子接到她跟前兒教養的事情說了一遍。因又笑:「我可告訴你,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好容易生下的。誰也別想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便是老太太也不中用。你最好想法子打消了老太太的主意,倘或真的惹惱了我,咱們大家都不得消停。」
尤子玉也是知道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的,聽了這話,哪有不信之禮。忙賠笑說道:「老太太也是喜歡孫子的意思。俗語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即便是老太太將孫子抱過去養,你還怕她虧待咱們家哥兒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來氣的道:「她虧不虧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容易過了鬼門關才生下來的兒子,可不是為了給別人養的。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等我好些了自己去跟老太太說。我也知道你是個沒用的,關鍵時候兒丁點兒靠不住!」
說罷,伸腿踹了尤子玉一腳,乾脆利落的將尤子玉踹下床榻,陳氏翻身背衝著尤子玉,冷笑著道:「你也走罷。我瞧你們一家子就來氣。」
尤子玉捂著酸疼酸疼的屁股苦笑搖頭,起身挨蹭在床榻上陳氏躺著的褥子上,伸手推了推陳氏,因笑道:「我還沒說什麼呢,你怎麼氣性這麼大。快別生氣了,小心月子里生氣做下病來。等明兒老太太好些了。我跟她說還不成麼。」
陳氏這才轉怒為喜,轉過身來衝著尤子玉道:「這話才對,你就該這麼疼我疼兒子,這麼知冷知熱的,才不枉費我替你操持家業,生兒育女的辛勞。你回頭見了老太太,也要好生兒的跟她說明白了。即便是我不肯把兒子送給她養,也是為著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濟的緣故。何況老太太當年也不是沒教養過大姑娘。你也瞧見大姑娘現在是什麼脾性了,那般逆來順受怯弱靦腆的,一點兒也不像咱們這樣官宦人家出來的閨秀小姐……你還敢把哥兒給她教養,真不怕老太太溺愛驕縱,養出個比閨閣小姐還要靦腆含糊的哥兒來?」
一席話說得尤子玉冷汗淋灕,苦笑連連,忙開口說道:「也不至於此。當初我父親早亡,老太太一個人把我拉扯這麼大,不也挺好的麼?」
陳氏聞言冷笑,心說就你這糊塗昏憒樣兒還叫好?那世上真沒有不好的人了。只是口裡卻不能這麼說,只得賠笑著道:「老太太養你的時候才多大,這會子多大年紀了?別的不說,只昨兒半夜折騰了這麼一會子,方才便嚷嚷著渾身酸疼了。我只怕待會子還不好,就得派人去請郎中診脈來。咱們哥兒如今還小,正是喜歡夜裡哭鬧的時候,我也不忍心叫老太太天天這麼折騰受累。還是我自己勞累一些,自己帶著哥兒罷。」
尤子玉聞言,也是辛苦陳氏日夜操勞的意思,隨口便說了要給哥兒找奶娘的事兒。陳氏聞言,登時大怒,柳眉倒竪,鳳眼圓瞪的指著尤子玉罵道:「少放屁。誰敢背著我給哥兒找奶娘,仔細他的皮。」
尤子玉猝不及防,竟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忙的賠笑詢問陳氏這是如何道理?陳氏便將方才說與尤老太太的那一番話如此這般重復了一遍,因向尤子玉笑道:「這也是我的一番心事罷了。老爺若是憐惜我,便聽我的。若是信不著我,我只好帶著哥兒姐兒自請下堂回娘家。不論怎麼著,誰也別想出幺蛾子,離間我們母子就是了。」
陳氏話說到如此,尤子玉也是無可奈何了。只得衝著陳氏拱手作揖,好一陣的賠不是,又說自己本無此意雲雲。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回事人回說「陳府老太爺老太太並當家太太哥兒姐兒來看太太」,尤子玉夫婦又驚又喜,忙的將人請進來。
一時陳家眾人進門,先在熏籠前烤暖了身子,這才魚貫進入裡間兒看視陳氏並剛出生的哥兒。因著陳老太爺也在,況且兩家又是姻親世交,通家之好,所以尤子玉倒是不必躲出去的。
陳老太太並馮氏還預備了送給陳氏並哥兒的表禮,左不過是些嬰兒衣衫綢緞襁褓金手鐲金鈴鐺金項圈長命鎖之類。當中便有一個巴掌大鑲金嵌寶的長命如意鎖,下頭還綴著金流蘇鑲紅寶的墜腳,乃是遠在江南的陳珪得了妹妹有孕的消息後,掐著時日托人送回來的。也叫陳氏帶過來了。
陳氏瞧著那塊做工精緻樣式小巧且黃金燦爛的長命鎖,愛的什麼似的。當下便給哥兒戴上了。彼時哥兒也被人語聲兒吵醒了,閉著眼睛嗷啕大哭。陳氏不過將他顛在懷內哄了哄,哥兒便住了哭聲,又感覺到脖子上帶了東西,不覺伸手擺弄起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都笑著說道:「這孩子倒是個好哄的,不哭不鬧,好生伶俐。」
說得陳氏登時笑了。又問哥哥陳珪多早晚才能回來,馮氏便笑道:「你哥哥上回來信時倒是提過一句。只說賑濟災民查辦貪墨一案,諸事都已妥協,你哥哥也給聖人並太子殿下寫了條陳折子。原本年底就該回來了。只是六皇子不知怎麼又給陛下呈了一道折子,陛下看過之後,便命他和六皇子留在江南,盯著江南官員們幫襯百姓弄什麼……哦對了,叫災後重建。這麼一來,今年年底就回不來了,最快也得明年六七月時才能回京。你哥哥得了這信兒,遺憾的什麼似的,只說不能親眼看著外甥出世了。所以便托人送了幾包袱的好東西,都是給他外甥的見面禮。我都包好了給你拿過來了。」
馮氏說著,便指了指陳家送來的表禮。
陳氏與尤子玉聞聽此言,少不得又是一陣道謝。尤子玉因笑道:「這是聖人看重子璋,方才有留用之舉。可見子璋在江南的差事一定辦的很好。想來子璋再回京時,必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馮氏聽了這話,也含笑回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並不懂朝廷上的事兒。妹夫既然這麼說了,便承您吉言罷。」
陳氏聽了這話,不免心下一動,待要開口問什麼,只是看著尤子玉笑容中略帶寥落的樣子,思來想去,倒是不曾問出口。
這廂陳老太爺已經抱著哥兒逗弄了好一會子,又笑問尤子玉哥兒可曾起了乳名不曾?
尤子玉見問,便賠笑說道:「才剛下生,還沒來得及取名。」
話是這麼說,實則卻是尤子玉打從知道陳氏懷孕之後,每天閒暇時間便是翻書閱文,只想給寶貝兒子起個好名字。如此日積月累,幾個月後,尤子玉記下的好名字已經不下百十個,即便是他挑挑揀揀,精益求精,這會子也有點兒難以抉擇。
聞聽尤子玉這般回應,陳老太爺沈吟不語,滿面的躍躍欲試。
尤子玉不覺心下一動,開口笑道:「泰山大人年高有德,況且教養的兒女各個出色。倘或不嫌棄,不妨給哥兒取個小名兒罷?」
陳老太爺亦有此意,又見尤子玉如此周全貼心,不免含笑撫須,擺手說道:「我也不是什麼學識淵博,飽腹經綸之大儒。更不敢越俎代庖,只是給外孫子起個小名兒倒還使得……」
☆、第七十二章
陳老太爺給外孫子起的乳名簡單明瞭——就叫「寶兒」,取其如珠如寶之意。高度概括了尤陳兩家長輩們喜迎新生的雀躍之情。
尤子玉夫妻兩個見狀,少不得在口中念叨了幾遍,也覺著朗朗上口。正欲含笑答應時,陡然聞聽屋外有人說道:「這可使不得。老親家給哥兒起的乳名太好了,只怕要招小鬼兒的眼。還得取個賤名兒才是,越賤越好養活的。」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得了消息的尤老太太被丫鬟扶著趕了過來。直到了跟前兒,口內仍是百般的不依。直說陳老太爺給起的乳名太過珍貴,恐怕哥兒擔不起。合該換些賤名字才好。
陳老太爺聞言,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開口笑道:「這倒也無妨。聖人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咱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兒,終久比不得那些個鄉野愚民,哪裡會信這些鬼話。何況寶兒將來是要進學入仕的,倘或取個乳名太過卑賤粗鄙,叫外人知道了反招人笑,會說咱們尤家並非正經讀書人家,所以才學那些個愚民愚婦之舉。」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一噎,待要開口反駁,卻被一旁的尤子玉笑著開口攔下了。因又說道:「岳丈大人所言甚是。當今聖人素來不喜鬼神之說,咱們身為臣子的,更該懂得上行下效。依我說寶兒這名字就很好,咱們尤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麼些年才盼來的嫡長子,可不就是如珠如寶的麼。」
尤老太太見兒子都這麼說了,心下也是無可奈何。只是仍舊有些不滿,口裡碎碎叨叨的嘀咕著。陳老太太看在眼中,頓覺尷尬。
陳氏也是一陣怒從心頭起,目光冷冷地瞪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心下一凜,忙的開口向尤老太太問道:「母親勞累了一夜,早也乏了,怎地沒回房歇一歇。眼看便至年關了,倘或母親這會子累壞了,可叫我們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見問,因回說道:「我原也想著回房睡個回籠覺。偏得知親家一家都來了。我怎好捨了親家們自己去歇著,叫外人瞧著也不像。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尤家是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開口笑道:「老親家實在是多心了。我們都沒這麼想。」
尤老太太賠笑道:「我知道親家母是個不會多心的人。不過防著外頭人言三語四說閒話罷了。您也是知道的,自打半年前子璋同六皇子殿下奉皇命下江南賑災查案,聽說因著差事辦得好,還得了聖人幾次嘉獎。現如今朝上官員誰不交口稱贊。都說子璋這次賑災有功,查案明白,等回京時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屆時他可就是大權在握的四品封疆大吏了。老身在此倒是先向親家公親家母道喜了。」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忙的擺手搖頭,口內謙辭不已。
尤老太太因又說道:「……我們家子玉生性魯鈍,比不得孩子他舅舅天資聰穎手段活絡,又有太子撐腰,因此在升官兒這件事兒上我倒不敢強求。只是盡我所能不拖累他也還罷了……好叫親家公親家母知道,我私心裡是這麼想的,待孩子他舅舅回京之後再升一級,那戶部員外郎的缺兒豈不是空出來了?咱們家子玉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的人,可是在戶部熬了這麼些年,些許資歷還是有的。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說等孩子他舅舅升上去了,能不能舉薦子玉接任戶部員外郎的缺兒?」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曾想到尤老太太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登時面面相覷面露驚愕。
尤子玉也覺得十分尷尬,忙的想要將這話岔過去。還未來得及開口時,便聽陳老太爺已然笑道:「朝廷如何考核官吏,選拔官員,此並非吾等所能幹涉。不過尤陳兩家乃是姻親,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總是要守望相助相得益彰才好。等到我兒回京之後,倘或真有機會,老朽會囑咐他在貴人跟前兒替女婿美言幾句的。」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大喜,忙的向陳老太爺長鞠一躬,道謝不迭。
尤老太太也是喜出望外,滿口兒的稱贊陳老太爺是個明白人,「倒是比我這個婦人家更知道規矩體統的。」
陳老太爺聽尤老太太這一番話著實不像,也不去理論。只笑著轉過臉兒去逗弄寶貝外孫子。
一時寶兒又困了睡覺,眾人生怕吵醒寶兒,遂離了裡間兒去外頭坐下說話兒。尤老太太忙命丫頭們看茶,因見陳氏在旁招待陳家眾人,不覺笑言道:「媳婦兒昨兒折騰了一整夜也不曾好睡,現如今還是回去歇息一下罷。有我和你老爺在這裡招待親家們。很不必你跟著伺候。」
陳老太太也是心疼女兒的,聽了這話,忙命陳氏回房補覺,因又笑向尤老太太道:「親家果然是個慈悲心腸的和善人兒。蕙姐兒能有幸嫁到尤家,真真是她的好福氣。」
尤老太太聞言,心下十分喜歡,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尤老太太還想著奉承好了陳家人也好幫襯自家兒子的。因此忙的開口笑道:「老親家這話誤了。我們尤家能娶到陳氏這樣的兒媳婦,才是三輩子燒了高香的。要不是她給我們尤家添了丁續了香火,我即便是……到了底下也沒臉見老太爺的。」
尤子玉雖生性優柔,卻也是至純至孝之人。聞聽此言,忙開口打斷道:「大喜的日子,況且又是大年節下,母親何必說這樣的話。叫兒子怎麼過得去呢……」
尤老太太因這一番話想到早早便去了的尤老太爺,又想到自己一個寡婦辛辛苦苦這麼些年總算將獨子拉扯大,眼見著他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到了今日才算是正正經經的松了一口氣。不覺也是眼圈兒微紅。見了尤子玉那般模樣兒,不覺也笑道:「這話正是呢。瞧瞧我,還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這大喜的日子,我說這些晦氣話做什麼。沒的叫大家掃興。」
說罷,又命大丫鬟吉祥捧茶來漱口,只說不好叫晦氣話沾帶來年。
陳老太太見此形狀,也不覺笑勸道:「老親家不要如此。須知從今以後,這日子必定是越過越紅火,越過越親香的。您老可要好生保養身體,健健康康的守著寶兒成大成人,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也給您老生一個重孫子才是。」
一句話哄的尤老太太掌不住笑了,連連點頭稱是。因又想到寶兒出生時尤三姐兒踢翻了火盆兒導致火星竄了三尺來高的喜事兒,不覺拿出來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念佛的說好。
兩日之後便是寶哥兒的洗三禮。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世交舊故全都來道賀添盆。那一日的熱鬧喧囂著實不必細說。
唯有張允的太太邱氏因上次登門時覺察出尤老太太的不喜,生怕自己再次登門會給陳氏憑添煩擾,因此並不曾親至。卻也打發了家下僕人將精心預備的洗三賀禮送至陳府上,央求馮氏登門道賀時順帶替她道喜。
陳氏見狀,雖覺著有些對不住邱氏,礙於尤家眾人的顏面態度,卻也無可奈何了。只好借著長嫂馮氏的口向邱氏表達謝意。又叫邱氏閒來無事可去陳府逛逛,不要總在家拘著才好。
尤三姐兒卻還記著張家伯父在遭了牢獄之災沒了皇糧莊頭的差事後,為了博一個出身,早在十月底便啓程下了江南投奔她舅舅。既然舅舅陳珪在家信中明言他得了聖上旨意年下不能回京,想必張允這一個年也是回不來的。
也就是說張家今年只剩下邱氏帶著一兒一女守著祖宅過年,這麼一想,倒是頗為淒清寥落。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覺長嘆一聲。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少不得取笑三姐兒人雖不大心事卻不小,又問三姐兒緣何嘆氣。
三姐兒只見前來道喜的堂客都圍著陳氏和寶哥兒轉,並不曾留意她們這廂。便將心中所憂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聽了,也少不得滿心唏噓。馮氏沈吟一回,開口建議道:「張家兄弟今年不能回京,相公今年也不能回京。姑太太和兩個姐兒也得呆在尤家,這麼說來不光是張家,便是咱們家人丁也少了許多。既然兩家都有思親之苦,莫不如將張家太太並張家哥兒姐兒接到咱們家,大家彼此親親熱熱的過一個年,豈不解了思親之情,又能更熱鬧些?」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深贊其妙,忙開口笑道:「這主意很不錯。咱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況且又是姻親,倒不必太過外道兒的。只是這樣的事情,你我倒不能做主。待家去後問問你父親的意思,再派個人去探探張家太太的口風兒罷……」
正說話間,只見陳氏抱著已經洗完了澡的寶哥兒走過來笑問大家說什麼呢。陳老太太並馮氏便住了口,只推脫閒來無事,說些閒話罷了。
陳氏見狀,明知並非如此,倒也並未刨根問底兒。又有前來賀喜的各家堂客們都曉得陳家如今的權勢富貴炙手可熱,皆湊過來寒暄奉承。一時倒也將先前的話岔過去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4
☆、第七十三章
寶哥兒的洗三禮之後,便近了年關。因著還在國孝之中,凡朝中有爵制人家皆不可筵宴音樂,所以尤家這一年亦不曾預備戲酒,不過是些家宴小集共聚團圓罷了。
如今且說陳老太太與馮氏家去後,果然同陳老太爺商議了請張家母子來陳家過年之事。陳老太爺念著兩家的姻親情分,不過略微忖度,便含笑應了。又想到張允不在,邱氏一個女人帶著哥兒姐兒獨居京中且不容易,也不待年節正日,只趕著臘月二十八就將人接了過來。次後又按著陳家的規矩為張華張妍姐弟兩個預備了新衣並壓歲錢,又囑咐陳橈好生陪伴張華,莫要拘束了他……如此這般樁樁件件的交代明白了,這才罷休。
邱氏看在眼中,愈發感激陳家。每每於無人時拉著一雙兒女嘆息道:「真真是沒有想到,陳家竟然是這麼重情重義的人家兒。怪道世人都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咱們張家真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能得了這麼一門好姻親。你們姐弟兩個可要惜福,今後要好生待著二姐兒才是。」
張華聽了母親這話,不覺臉面一紅,憨憨的點了點頭傻笑不語。
張妍看在眼中,笑向邱氏道:「媽這話說的極是。我瞧著弟妹也是最好不過的。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沒的說。況且又是讀書知禮的大家小姐。我最喜歡的便是她那份溫婉從容,從不仗著自己家世好就橫行霸道掐尖賣快的。我們幾個打小兒一處長大,認識了這幾年,姊妹們相處都是最有盡讓的。等將來二姐兒過門後,我們只有更和氣的,再無爭執吵嘴的道理……倒是弟弟他生性左強,只怕偶爾會氣著二妹妹。我只把醜話說在前頭……倘或弟弟敢對二姐兒不好,咱們全家都不饒他。」
張華原本臊的滿面通紅,立在原地束手束腳的。聽了這話,反倒是心下一噎,梗著脖子的道:「誰說我對二妹妹不好?我只有敬她讓她的理兒,怎麼會對她不好。你們也忒渾說了。」
一句話未落,邱氏與張妍早掌不住的笑了。張妍笑的前仰後合的,差點兒流出淚來,索性猴兒在邱氏的身上,指著張華笑道:「媽你快瞧弟弟這傻樣,連正經話玩話都分不出了,認真要同我惱了呢。」
邱氏也沒想到張華竟能這麼著,忙的招手兒摟過張華笑道:「我的兒,你姐姐是想打趣你來著,你怎麼也分辨不出來?快別惱了,我們都知道你同二姐兒青梅竹馬,打小兒就是最好不過的。你只會疼她敬她,豈有欺負她的道理兒。」
張華聽了這話,越發燒的面色酡紅,兀自憤憤地瞪了張妍一眼,悶聲悶氣地道:「孔夫子有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真如是。我不同你們說話,我去溫書。」
一句話說完,果然轉身去了。
這廂張妍仍笑的腹中作痛,猴兒在邱氏懷中,用手指著張華的背笑言道:「媽你瞧瞧他,當真生氣了。還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以為我聽不出來,他這是用聖人的話罵我呢。哼,等明兒我見了二妹妹,非得同她好生說道說道。我倒要瞧瞧,他張華可有本事當著二妹妹的面兒,也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要是真敢這麼說,我才服了他!」
邱氏聞言,只得伸手戳了戳妍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你也罷了,成日間只知道欺負你弟弟,這毛病兒多早晚能改?」
張妍聽了這話,不覺嘻嘻的笑道:「為什麼要改呢?我倒是覺著我現在很好。三妹妹素來行事,不也是如此麼。那可是得了聖人贊譽的。可見我們女兒家,合該性子剛強些兒,莫要太過和軟怕事了,叫一群男人成日間三從四德的約束著,只圖個沒用的賢良名兒,連聲大氣兒都不敢喘,終久也無意趣。」
邱氏聞聽此言,只覺頭疼不已。忙的開口說道:「你三妹妹這般行事,是因她素來剛強急智有大主意,倘或謀起事來,倒比外頭的男人還強些。所以她舅舅也是認真看重她,凡議起事來,都是有商有量的。之前我還不知道,可是上回你父親下江南投奔陳大人,不是替三姐兒捎了幾封信麼。我們都以為那不過是些尋常家書,並沒在意。後來你父親寫信回家時我才知道,原來陳大人在南邊兒因著賑災之事鬧的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眾人都以為他沒轍了。豈料陳大人看了三姐兒送去的書信後,第二日就想到瞭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父親說這當中絕非偶然。可見你三妹妹之所以能恣意過活,也是她有本事的緣故。你可莫要因此學了她這脾氣卻學不到她的本事,反倒弄出個畫虎不成反類犬來。」
張妍原不過是隨口一說,為的是堵邱氏說她欺負人的話。並不曾想倒因此引出邱氏這一套的長篇大論來。又見邱氏口口聲聲說她不如尤三姐兒,縱使心中也明白自己不如,可是聽邱氏這麼一說,年輕女兒難免有些氣盛,登時便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什麼,又覺著不過幾句閒話,認真計較了也沒意思。待要不說罷,卻又覺著心裡堵得慌。思來想去,妍姐兒遂冷笑一聲,開口說道:「媽這話好沒意思。難道三妹妹聰明伶俐有主意,我就是個蠢笨呆拙沒腦子的?媽既這麼喜歡三妹妹,怎麼不叫三妹妹做你的女兒,還要我這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蠢女兒做什麼?」
邱氏不妨妍姐兒竟然說出這麼一席話來,不覺一怔。旋即回過味兒來,看著轉過身扭過臉兒,一雙手不斷纏著手帕子的女兒,登時忍俊不住,開口笑道:「我的傻閨女呦,方才還笑話你弟弟呆呆笨笨地,不懂得玩話正經話,行動就給人臉子瞧,這會子你不也撂臉子了?可見得你們兩個是親姐弟了,只這麼一根筋愛使小性兒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妍姐兒原還有些氣惱的,聽了邱氏這席話,倒把一腔的惱意跑開了。忍不住的笑道:「人家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兒會打洞。我跟弟弟都這麼個脾性,自然也是隨了爹媽罷了。要不怎見得陳家的人都生的聰明伶俐,所以二妹妹三妹妹耳濡目染,也都比我們強呢。」
這一句話倒是把張家眾人都歸到蠢人裡頭了。邱氏聽了這話,不覺笑罵一聲,只聽妍姐兒繼續笑道:「三妹妹原就伶俐聰明,我比不得她,我也不惱。只是好笑那些個以讀書舉仕安身立命的人,成日里滿口的詩詞文章家國天下,真遇到事情,恐怕還不如個閨中婦孺來的有用。」
邱氏聽了這話,反倒是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摟著張妍的肩膀說道:「所以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身為女兒身,倘或太要足了強,也並非好事。譬如你三妹妹罷,如今年歲還小,倒也看不出什麼。待過幾年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倘或還是這麼著,只怕就不好辦了。」
張妍聽了這話,反倒不以為然,開口笑道:「這有什麼呢?三妹妹那樣聰明爽利,既會管家理事,又會賺錢做生意,一張嘴就像抹了蜜似的,最會哄人開心。我倒是覺著,不拘三妹妹嫁到了什麼樣的人家兒,都會叫自己過的好好兒的。」
邱氏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沈吟了半日,因笑道:「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想必是我誤了……」
正沈吟時,只見妍姐兒不自覺的打了個哈欠,邱氏見狀,登時笑問道:「什麼時辰了?」
妍姐兒便扭頭看了看案上擺著的金自鳴鐘,因笑道:「原來已是亥時三刻了,怪道我都覺得困了。」
邱氏聞言,便笑道:「都這麼晚了,你也快回房歇息罷。明兒早起,還得鬧一日呢。」
妍姐兒不覺笑著點了點頭,欠身告退。
一時回至客房,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只說尤府內宅,被邱氏母女念叨了一個晚上的尤三姐兒正盤過了這一年的嫁妝賬,意欲撂筆洗漱,就寢安歇。陡然聞得屋外有人說話,不覺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句話未落,只聽門外之人笑回道:「是我。妹妹歇下了麼?」
尤三姐兒聽見是大姑娘聲音,忙地吩咐小丫頭子開門,自己則披衣起身笑迎上前,將大姑娘迎入內室坐下,又命蓁兒獻上一碗糖蒸酥洛,這才笑道:「夜已深了,這會子吃茶倒不好。大姐姐吃一碗酥酪罷。」
大姑娘笑著謝過,因又說道:「這麼晚了還打擾妹妹歇息,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尤三姐兒便笑道:「姐姐這話是怎麼說?我也是才盤完了這一年的賬目罷了。並不曾睡下。」
大姑娘聞言,便笑著寒暄了幾句。尤三姐兒知道大姑娘這麼晚才來,必然是有事相商,只怕又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少不得問道:「大姐姐這麼晚來找妹妹,不知所為何事?」
大姑娘見問,倒也並不曾開口說什麼。只是把頭一低,神情扭捏的用手指纏著手帕子,未語倒是先紅了臉面。復又抬頭掃了眼屋內伺候的大小丫鬟們。
尤三姐兒見了這情景,心中便明白幾分。登時摒退了眾人,這才向大姑娘笑道:「大姐姐有什麼話,儘管同我明說才是。」
大姑娘眼見房裡沒人了,面兒上的羞赧倒還少了些。遲疑片刻,方才扭扭捏捏地說道:「論理兒,我還是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件事兒倒不該是我操心的。更不該由我的口中提出來。倘或傳將出去了,別說是我一個人,便是尤家姑娘們的清譽,只怕都壞了。只是妹妹也知道家中的情形——老太太和老爺不必說了,母親如今正忙著照顧弟弟,也是□□無暇。倘或我自己再不明言……」
大姑娘說到這裡,只覺底下的話再說不出口。只好拉著尤三姐兒的手,憋的滿臉通紅的道:「托母親的福,叫我管了這幾日的家,又同妹妹學了好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兒。我如今也能明白一二了。知道當今主母該做些什麼才好鈐束下人……」
「……不瞞妹妹說……前兒我私下偷偷看了母親替我準備的嫁妝單子……一切都很豐厚,再無不好的。只是我想求妹妹一件事……能否同母親提一提……把嫁妝單子里的壓箱銀子挪用了……替我置辦一間鋪面的……」
大姑娘說到這裡,面上緋紅更甚,死死低了頭聲音細不可聞的道:「我也知道我這些話太不像了。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那位何管事當日曾說過的……那寧榮兩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別說我這小門小戶的女子嫁過去做繼室,便是正經的大老婆,倘或門第家世差了丁點兒,都要受著她們的鈐束議論。何況是我?我也只是想著——」
大姑娘語無倫次,話還沒說完,便叫尤三姐兒打斷了。只見尤三姐兒拉著大姑娘的手笑言道:「姐姐竟不必說了。這都是我和媽的疏忽,竟忘了這件事兒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慌得大姑娘擺手搖頭的道:「不、不、不,母親和妹妹已經對我很好了。說句不像的話,母親為我操的心,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的。哪裡……」
尤三姐兒不等大姑娘說完,也開口笑道:「既然如此,大姐姐也放心罷。今兒天色晚了,倒不好叨擾母親。等明兒一早沒事了,我必定同母親細說此事,待過了年就操辦起來。」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尤家三個姐兒梳洗畢,先至上房尤老太太處請安。彼時陳氏正抱著寶哥兒同尤老太太閒話兒。尤老太太因著先頭兒陳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體邁精力不濟為由,並不許她將寶哥兒抱養在身邊,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語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陳家眾人登門道賀時,陳老太爺當著兩家人的面兒,冷一陣熱一陣的態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親家對兒子不滿,連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並不敢肆意妄為。縱使意難平,也不過酸言酸語的出出氣罷了。
陳氏聽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抱著兒子端然坐於下首,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點心,將上房伺候的丫頭們支使的團團亂轉。末了還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別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懷胎的辛苦的。何況我如今要餵養寶哥兒,須得保證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過隨意——這也是為了你們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便笑道:「既然媳婦兒覺得餵養寶哥兒辛苦,不如就叫奶母們餵寶哥兒吃奶也還罷了。何必又要自討苦吃呢?」
陳氏聞言,也是一陣的笑聲不絕。口內則道:「老太太這話竟不必說了。咱們之前不是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麼。我的寶哥兒與別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爺年近半百才有的獨子。既是一脈單傳,自然要更寶貝些兒個。那些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賤胚子怎麼配給我們寶哥兒餵奶?更何況老爺的身子骨兒,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結壯,所以哥哥請來的東宮太醫也都說了,等寶哥兒下生後,更要著緊照料才是。俗話說病從口中入,禍從口中出,寶哥兒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們平日里餵養寶哥兒,就更應該精心。那些個奶母外頭看著老實,內里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們也不知道。何況奶母給哥兒餵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諱。我是寶哥兒的親娘,為了寶哥兒好,即便是種種忌口我也沒有怨言。安知那些個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面兒上老實心裡藏奸,背著咱們偷吃偷喝的,咱們也不知道,將來豈不是害了寶哥兒?老太太您怎麼口口聲聲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聽著陳氏這一篇話,心下更不自在。剛要開口反駁,眼裡瞧見尤氏三姊妹,不覺笑向幾個姐兒道:「你們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齒。我不過是為了心疼她,所以才請了幾個奶母家來。到了她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體恤孫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這一片心吶!」
尤家三個姐兒聽了,但笑不語。一時蘭姨娘也帶著四姑娘過來請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無名無處撒,見了姍姍來遲的蘭姨娘母女,不覺冷笑道:「大家都來了,你們才來。如今顯見得是咱們家治下太寬,什麼阿貓阿狗都蹬鼻子上臉兒的興頭起來。你瞧瞧外頭什麼天色了?你怎麼不吃了午膳再來?」
蘭姨娘母女被訓斥的滿面通紅。四姑娘人兒笑面子薄,登時臊的哭出聲來。蘭姨娘忙跪地磕頭,向老太太解釋道:「原是我的錯。只因昨兒晚上四姑娘一時貪玩睡得晚了,今兒早起我便沒叫她起來。所以才過來晚了。還請老太太責罰。」
尤老太太聞言,尚且沒開口,只聽一旁抱著寶哥兒的陳氏笑眯眯道:「大年節下,好好兒的又哭什麼,沒的晦氣。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寶哥兒的臉面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氣了。她年紀還小,正是貪玩貪睡的年紀,比不得她幾個姐姐們。何況昨兒晚上不獨四姑娘,便是我們所有人,都睡得不早。只不過大人心中都有事兒,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罷了。這四姑娘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叫她多吃多睡,個頭兒才能長得快,這也是好事兒。」
蘭姨娘聽了這話,忙碰頭有聲的說道:「太太說的是。是奴婢沒有及時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錯。」
四姑娘眼見自己的親姨娘為了自己叩頭賠罪,滿面謙卑,一時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聲。尤老太太見狀,心下愈發煩躁,登時撂下臉面訓斥了幾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兒打發走了前來拜年的下峰,正一面賞雪一面逶迤轉回內宅。至內院上房掀簾子進門時,便見了尤老太太訓斥蘭姨娘並四姑娘,陳氏抱著寶哥兒給說情的這一幕,不覺暗暗的皺了皺眉,面兒上卻笑問道:「可是四丫頭惹了母親生氣?母親莫要動怒,還需惜身保養才是。」
說罷,又故作惱怒的看著四姑娘問道:「說,你怎麼惹了你祖母生氣,還不快給你祖母賠罪。」
一句話未落,只聽陳氏接口笑道:「老爺可別冤枉了四姑娘。這件事情並不是四姑娘的錯,倒是蘭姨娘,不曾看著時辰將四姑娘叫起罷了。要罰就罰蘭姨娘,可不與四姑娘相干。」
四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越慌,忙地磕頭哭道:「不要罰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貪睡今兒早上沒起來,以致誤了給祖母請安。老爺太太只罰我便是了。不要罰我姨娘。」
尤子玉聞言一怔,並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罵的大動肝火竟然只為了這麼件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兒,不免看向陳氏。只見陳氏笑言道:「因素日並不是由我教養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來四姑娘也是個純孝的丫頭。既是四姑娘給蘭姨娘求情——況且又是大年節下不宜觸霉頭,我便向老爺求個情兒,求老爺向老太太求個情兒,饒了蘭姨娘四姑娘這一回,莫要罰了罷?」
此言一出,陳氏雖未開口明言,倒是側面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為了那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肝火的不慈之舉。尤子玉登時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內縱使不好說什麼,只得賠笑央求道:「既是這麼著,老太太可否饒了四丫頭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發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誤會了,但是她也不好當著尤子玉的面兒承認自己是看不上陳氏,為著指桑罵槐,所以才用言語斥責四丫頭。唯有笑意勉強的伸手招兒過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著她的手兒向尤子玉笑道:「這話不用你說。四丫頭也是我的親孫女,難道我會不疼她?只是怕她被蘭姨娘□□的愈發憊懶了,將來添了許多毛病改不回來罷了。」
尤老太太的解釋雖然牽強,然為尊者諱,尤子玉身為人子倒也不好質疑什麼,只得賠笑稱是。
唯有蘭姨娘順著桿兒往上爬,聽了尤老太太一番話,登時跪在地上碰頭有聲,開口央求道:「賤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見識鄙薄,不能勝任教養姑娘之責。還請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爺骨肉的情分上,繼續教養四姑娘罷。賤妾給太太叩頭了。」
蘭姨娘的算盤打得精,卻也是看出陳氏的厲害有些灰心罷了。蓋因她冷眼瞧著,自打陳氏嫁進尤家,不但御夫有術,且在尤三姐兒的幫襯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內宅大權,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長子,樁樁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連老太太並外院兒的管事買辦們都沒能在陳氏的手底下討得了好兒,更別說自己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眼瞅著就要人老珠黃的姨娘了。
蘭姨娘雖然是個掐尖賣快喜好顯擺的輕薄人兒,卻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觀了陳氏吊打尤家親戚的種種舉動,便知道單論手段心性,自己這輩子也別想正面贏過陳氏。
至於耍陰謀詭計暗害了陳氏這等小伎倆,蘭姨娘既沒膽子也不屑去做。只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雖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進尤家的。
本朝有祖制,凡妾不可以立為妻。
尤子玉身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給言官御史彈劾他內幃不修的機會。
更何況尤氏母子貪慕虛榮,當初既娶陳氏孀寡為妻,看重的便是陳家的權勢富貴,意欲以婚事聯姻爭得陳家幫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勢。又怎能容忍仕途大業被內宅一個卑賤的姨娘破壞?
所以蘭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陳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撐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這當家太太早已是穩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開要對陳氏出手,別說目下已無機會,即便僥倖成功,陳家眾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會放過她。即便真的有個萬一放過了,屆時也不過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繼室罷了。再進門的繼室,恐怕也容不得她這個替老爺生兒育女的「寵妾」。
既然得不償失費力不討好,蘭姨娘就不會犯蠢。
更何況陳氏雖然性情潑辣剛烈,也曾借抄寫佛經之事狠狠懲戒過她,但自蘭姨娘服軟老實後,陳氏倒也不曾背地裡使出陰謀詭計的害她。縱使仍舊膩歪不喜,也不過是不聞不問冷眼相待,權當內宅里沒她這個人罷了。
陳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後,最終還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忍羞含臊的準備抱住陳氏的大腿。所以才會有今日四姑娘給尤老太太請安起晚了的事兒——
蘭姨娘原本打算著,不拘尤老太太與陳氏怎麼開口,她都會想法子順著這話提出想要陳氏教養四姑娘之事。就算陳氏此時不允,蘭姨娘過後仍會向陳氏表白效忠,只求陳氏的諒解。可憐天下父母心,蘭姨娘相信一個和離改嫁都不忘帶著自己女兒的人,總歸會有一副慈母心腸。
只是蘭姨娘並沒想到,自己竟然一頭兒闖進了尤老太太與陳氏的鬥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著發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陳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個正著。倒是給了陳氏扮賢良裝大度的契機。
果然陳氏一面連消帶打的給老太太上了眼藥兒,一面向尤子玉開口替她們娘兒兩個求情。蘭姨娘索性趁此良機將心中思慮之事當面拋出——
她就不信陳氏能做出賢良裝了一半就過河拆橋的蠢事!
☆、第七十五章
蘭姨娘語出驚人,不獨陳氏沒有想到,便是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為之愕然。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四姑娘本人,聽了蘭姨娘一席話,登時嚇的打了個嗝兒,旋即哭得更厲害了,一雙小手兒拽著蘭姨娘的衣擺哭鬧不休,口內含含糊糊地喊道:「我不要離開姨娘,我不要太太,我不要……」
哭聲一陣兒比一陣兒高,連寶哥兒都有些嚇著了,也跟著啼哭起來。陳氏只覺得腦仁兒生疼,忙地站起身來顛哄寶哥兒,口內哄道:「哦、哦、寶哥兒不哭,不哭……」
一壁哄親兒子,一壁又勸蘭姨娘的道:「你先哄哄四姑娘。大過年的不要總招她哭,去年過年就哭個不停,今年又哭……我說你們母女兩個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怎麼就喜歡在大喜的日子里招晦氣呢?成天哭哭啼啼地,也不怕來年走了背運!」
說罷,又低頭向四姑娘笑道:「快別哭了,都要哭成個小花貓兒了。怪可憐見兒的,你別聽她們混說,沒人要把你從你姨娘身邊搶走,那都是你姨娘哄你的話。也就是你小孩子家家的才會認真罷了。」
蘭姨娘並不曾想陳氏三言兩語就回絕了她的懇求。心下著實不甘,忙的開口說道:「賤妾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思量許久。還請太太開恩罷。賤妾見識淺薄,著實教不好四姑娘,並不想因此壞了尤家姑娘們的清名兒,知道太太慈母心腸,還請太太——」
「哎呀我說你這人怎麼就知道添亂呀?」陳氏頗不耐煩地打斷了蘭姨娘的話,順手兒將寶哥兒在懷中調了個個兒,彼時寶哥兒已然乖乖收住了眼淚兒,只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著陳氏。陳氏被兒子看的心裡軟軟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
「……我如今只帶著寶哥兒一個,都快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時間幫你帶四姑娘。你沒瞧見我現在連管家的事兒都交付給大姑娘了?何況四姑娘從小兒就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也都習慣了。你是她的親生母親,由你帶著她,不獨是我,便是老太太老爺也都放心的。四姑娘也離不得你。你說你好好兒的出這個幺蛾子,我也懶得去尋思你是怎麼想的,只說句實話給你聽罷——我這一個人一顆心一雙手,只撲在這小祖宗的身上還嫌不夠,著實沒精力再看顧別個了。你也別嫌我沒有慈母之心,說句最實在不過的話兒,便是我親生的二姐兒、三姐兒,我如今都管不過來了。」何況是別人肚子里爬出來的種?
陳氏說著,便向蘭姨娘笑道:「你若是誠心要將四姑娘托付給我,且等著寶哥兒滿了週歲之後,咱們再商議罷。現如今咱們家這情景你也看到了,我著實是分、身無暇了。」
蘭姨娘被陳氏這一番肺腑之言說的一愣一愣的。都忘了如何應對。四姑娘也是呆呆的跪在地上,一雙手仍舊死死拽著蘭姨娘的衣擺不松開,人卻不哭了,只仰頭看著陳氏。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眨巴眨巴地。
陳氏看也不看這對兒母女,只抱著寶哥兒笑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道:「老太太老爺別嗔我不懂事,我這也是實話實說罷了。便是尋常人家,看待哥兒也比姐兒更緊要一些,何況寶哥兒是咱們尤家唯一的男丁,我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一時片刻也離不得呢。」
尤老太太雖然看不上陳氏,這句話卻說到她心坎兒里去了。當即開口附和道:「媳婦兒這話很是。還是好生照料寶哥兒最為緊要。」
說罷,又嗔著蘭姨娘道:「你太太這會子正忙得焦頭爛額的,你就不要給她添亂了。左右四丫頭跟在你身邊那麼多年,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你且安安生生地等著寶哥兒過了週歲,你太太得閒兒了,你再提教養四丫頭的話也不遲。」
尤子玉這會子也反應過來了,忙得開口附議尤老太太並陳氏的話。
蘭姨娘看在眼中,只得應是。心下卻暗罵尤老太太果然是個糊塗蟲——「這會子倒是想起替兒媳婦賣好兒了,有這個瞎起哄的工夫,何不借著讓太太教養四姑娘的藉口,將哥兒抱到自己屋裡養。屆時也算是她們兩家都得了益。如今這麼不尷不尬不上不下的又算什麼?顯見的老太太也是個沒成算的老貨。」
蘭姨娘心下暗暗腹誹,面上卻絲毫不露,仍舊帶著四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叩頭請安。滿屋子的姨娘侍妾見了,都湊上前稱贊老太太老爺太太的慈悲。實在卻在心中暗暗笑話蘭姨娘偷雞不成蝕把米。當中尤以前年沒了親女兒的方姨娘為最,一壁服侍著尤老太太三人吃茶吃點心,一壁舌燦生花的吐出幾籮筐的奉承話,只除了巴結老太太老爺太太外,仍舊句句指桑罵槐的落在蘭姨娘身上。
蘭姨娘面兒上滴水不漏,只做充耳不聞。四姑娘年紀尚小,倒是有聽沒有懂。
大姑娘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只得相視一笑,並不肯多言。
陳氏也懶得理會府中姨娘們的雞飛狗跳,她抱了寶哥兒整整一個早上,手臂早已酸乏不迭。眼見著尤子玉袖手在旁只顧傻兮兮的看著兒子發笑,心中之氣便不打一處來,起身便將寶哥兒塞到尤子玉懷中,口內則道:「這是你兒子,你只在旁看著做什麼,也抱一抱他才是。」
尤子玉猝不及防,只覺懷內被硬塞了兒子,小小的嬰兒四肢都軟軟的,抱在懷裡又輕又暖,好像沒有骨頭似的。尤子玉登時慌得手腳無措,一並連四肢都僵硬了,偏生寶哥兒好像知道事兒似的,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尤子玉,口內哈哈的笑。尤子玉只覺著透過兒子烏黑的瞳孔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心下越發軟的一塌糊塗。忙地也低下頭湊近寶哥兒,父子兩個鼻尖觸著鼻尖,尤子玉放柔了聲音的道:「寶哥兒,寶哥兒,叫爹,叫爹呀!」
陳氏聽的噗嗤一笑,指著尤子玉笑向尤老太太道:「瞧老爺這傻樣兒,寶哥兒才多大點子,哪裡會說話了?」
尤老太太也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看著尤子玉懷中的寶貝孫子越發眼饞,忙地伸手笑道:「快給我抱抱。」
尤子玉聞言,忙地抱著寶哥兒上前,輕輕遞到尤老太太的懷中。尤老太太到底是有經驗的老人家,熟門熟路的將孫子抱在懷中輕搖輕拍著,舒坦的寶哥兒不覺又閉上了眼睛要睡覺。
尤老太太見了,便笑向尤子玉並陳氏道:「寶哥兒喜歡睡覺是件好事兒,小孩子喜歡睡覺,長大了必然聰明。」
陳氏聽了這話,忍不住的笑道:「這小子是昨兒夜裡折騰的狠了,所以這會子有點掌不住了。」
尤老太太接口便道:「小孩子都喜歡夜裡貪玩白天睡。當年我生子玉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愛折騰人,偏生又粘著我,只在我懷中就沒事兒,到了奶母懷中就又哭又鬧的,我哪裡忍心聽他哭鬧,況且那會子年輕精力好,少不得將他抱在懷中片刻不離,鬧得我幾天幾夜都不能合眼的日子都數不清了。直到他上了三四歲大小,略微懂事了,才算好了。」
尤老太太這一席話情真意切,聽得尤子玉頗為感慨。便是陳氏也少不得長嘆一聲,唏噓的道:「所以老話兒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當初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哪裡能想到那麼多。直到後來嫁人了,給人家當了媳婦吃得虧多了,又生了兩個姐兒,才知道為人之母有多不容易。」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少不得也勾起了自己守寡多年的心酸不易,登時嘆息道:「你是個有福氣有運道兒的,你父母兄弟又疼你,所以你還算好的了。倘或遇上我這樣的……我當初嫁給子玉他爹沒幾年,子玉也才三四歲大的時節,他爹就沒了。我一個人……」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突地住了口,轉而笑道:「瞧瞧我,越老嘴裡越沒個把門兒的,大過年的說這些晦氣事兒做什麼。」
陳氏見狀,忙的笑道:「都是我的錯,好好兒,竟招出老太太這些話來。」
說罷,又見尤老太太摟著寶哥兒的樣子越發吃力,不覺笑著上前道:「寶哥兒這兩日養的越發沈了,老太太快放下罷,仔細累著了。」
即便方才同陳氏說話兒頗為投契,尤老太太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聞聽陳氏所言,忙笑言說道:「寶哥兒並不沈,我抱著他還好。況且他都睡了,便這麼著罷。等寶哥兒醒了再說,別亂折騰吵醒了他。」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只不好就這麼累壞了尤老太太,因笑道:「昨兒晚上半宿沒睡,誰知道寶哥兒多早晚能醒。老太太快別這麼著,倘或累壞了您老人家,那可都是寶哥兒的罪過。」
說罷,又命春蘭秋菊回房取寶哥兒的被褥來,直吩咐道:「便鋪在老太太這屋裡的炕上,叫老太太看著他睡。」
尤老太太一聽,忙的叫住春蘭秋菊兩個只說「不必了」,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吉祥、如意進內室取小被子小褥子來鋪在炕上,笑向陳氏道:「打從我知道你懷了哥兒,就叫他們預備下了。現如今我屋裡寶哥兒的各色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今後寶哥兒在我屋裡就用這些個,倒不必兩頭兒折騰,現如今外頭冷,倘或搬來挪去的存了涼風,反倒不好。」
陳氏聞言,只笑著贊了一句老太太好細心,倒也罷了。
一時眾人在尤老太太上房吃過午膳,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因著寶哥兒尚在熟睡,尤老太太便命吉祥如意兩個將寶哥兒仔細包裹妥當,隨陳氏送回正院兒。並不曾想陳氏卻叫住了吉祥如意,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方才的話很是。寶哥兒年幼身子弱,經不起這麼折騰。大冬天里來來回回的抱來抱去,倘或一時受了風寒就不好了。就讓寶哥兒在老太太這屋裡睡罷。等吃過晚飯,我再將寶哥兒抱回去。」
尤老太太著實想不到這一層意外之喜,受寵若驚之余,竟是脫口謝過了陳氏。陳氏便笑道:「老太太謝我做什麼呢。寶哥兒是我的兒子,也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子,難道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擔憂老太太年事已高,寶哥兒太過鬧騰反倒折騰的老太太經受不住罷了。」
尤老太太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一壁給寶哥兒掖了掖小被子,一壁笑道:「我就知道媳婦兒是最賢惠不過……有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寶哥兒在我這兒,絕對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陳氏聽尤老太太說的語無倫次,只笑不語。
一時出了上房的門兒,順著抄手遊廊回正院兒時,尤子玉仍舊心下不解,不覺開口問道:「你前些日子還為了這事兒同老太太鬧,怎麼今日又變了主意呢?」
陳氏見尤子玉不會說話,登時不滿的衝他翻了個白眼兒,口內說道:「我只是不同意老太太給寶哥兒塞奶母罷了。那也是害怕奶母們面兒上忠厚心裡藏奸,照顧寶哥兒不經心反倒挑唆的寶哥兒同我們生分的緣故。我什麼時候說不許老太太疼孫子了?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麼不講理的人?
可不就是麼!
尤子玉在心底暗搓搓的應了一句,到底不敢當面說出來,只得賠笑說道:「我當然知道夫人不是那樣的人,不過白問一句罷了。我不會說話,夫人可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陳氏並未答言,只似笑非笑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那眉眼含情的繾綣風流直叫尤子玉心魂一蕩,險些把持不住。又礙於一眾女兒們皆在後頭跟著,倒不好輕易動作。只伸手握住陳氏的手一捻。
陳氏啪的一聲將尤子玉的手甩開,索性抱著膀子靠在抄手遊廊的柱子上,且看了大姑娘一眼,方才向尤子玉說道:「還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這幾日只顧忙著寶哥兒的事兒,倒是冷落了幾位姑娘。二姐兒三姐兒倒還罷了。可是大姑娘的事兒卻拖延不得——畢竟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偏生因著寶哥兒疏忽了,直到昨兒夜裡才忽地想起來。你且聽我細說便明白了。」
當下便將大姑娘嫁妝中並無生財之路的擔憂詳詳細細說明白了。大姑娘原還打算央求三姐兒尋個沒人的空兒將此事緩緩地說給陳氏聽。哪裡想到陳氏竟先她們一步的想到了。並且為了籌辦此事,竟然還將寶哥兒托付給了老太太……
大姑娘登時感動的眼圈兒都紅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尤子玉也是滿面的唏噓感嘆,口內一疊聲的稱贊陳氏果然是個賢惠人兒。又說此事原不該陳氏操心的,「等明兒我吩咐府中的買辦,將此事好生辦理了。總不要辜負了夫人這一片心思。」
陳氏便笑道:「大姑娘也是你的女兒,合該如此。」
尤子玉聞聽此言,心下越發感慨。卻不知道陳氏驟然提出此事,除了是有耳報神向她通風報信以便她搶在大姑娘開口之前就賣個人情兒拉攏人心之外,竟是還有別的計較……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5
☆、第七十六章
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向尤子玉提及多備嫁妝之事,不但贏得尤子玉滿口稱贊,更叫大姑娘感激涕零,無以復加。登時便覺著一股子燥熱自胸口湧出,席捲周身,如異物哽住了喉,更叫人眼眶發熱,止不住潸然落淚的衝動。
只是大正月里,倒不好痛哭出聲,掃了大家的興頭兒。大姑娘只得慌忙垂下頭去,竭力止住淚水,心下卻愈發覺得暖暖的。尤三姐兒人小步緩,落在其後,眼見著大姑娘如此動容,不覺微微一笑。
眾人說說笑笑著走進正房,外頭天寒地凍已經飄起了清雪,陳氏先在小丫頭子的服侍下脫了大氅,且在熏籠前烤去寒氣,與眾人分長幼的坐了,這才命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一時獻茶畢,又獻了點心瓜果。尤子玉親手撥了個橘子遞給陳氏,口內笑言道:「夫人連日辛苦,吃些水果補補身子。」
陳氏聞言嗤笑,因說道:「聽老爺這話就不誠心。我怎麼沒聽說吃橘子能補身子呢?莫不是哄我呢罷?」
尤子玉聞言,頓時尷尬不迭,忙的擺手笑道:「怎麼會是哄人。常言道天生萬物,各有所用。就如這甜橘罷,其皮可……」
尤子玉說著,少不得一陣的掉書袋,從橘皮講到橘肉,陳氏一壁笑盈盈地聽著,一壁漫不經心地吃橘子。只等尤子玉掉完了書袋,這才笑眯眯的道:「原來是我孤陋寡聞了,沒想到橘子還有這麼多的好處。顯見的老爺博學強識,每日家雜學旁收的,所以連吃個橘子也能說出這麼多的道道來。」
尤子玉最見不得陳氏這副淺笑嫣然、風流輕薄模樣兒。更何況自陳氏有孕到十月生子,他縱然有時留宿正院兒,卻從未同陳氏親近過。這麼長的時間……先前為著子嗣計,他倒還能忍。如今且見著陳氏眉目繾綣,身段兒風騷的樣兒,倒是再也忍不住了。
當即便故作威嚴的輕咳兩聲,卻是向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吩咐道:「昨兒夜裡寶哥兒鬧得厲害,你太太為了照顧寶哥兒,一夜也不曾好睡。她已經很累了。你們不要在這裡煩她,讓她好生歇息一回,你們退下罷。」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聞聽此言,少不得面面相覷。心下偷笑一回,只得應是。
一時尤家三個姐兒起身告了退,尤子玉又打發了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們,這才笑向陳氏道:「我也很累了。我們這便安置罷。」
陳氏瞧著尤子玉那眸光閃爍的樣兒就知道他沒打好主意,不覺照著尤子玉的臉輕啐了一口,整個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師椅上,下身還瞧著二郎腿,纖纖玉指卻在青花瓷的茶蓋碗上滑來滑去,一雙如春水般的明眸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口內故意拉長了聲調的道:「哦,老爺昨兒累了,想睡了。可是妾身不累……這可如何是好?」
尤子玉只瞧著陳氏在眼前蕩來蕩去的一隻繡花鞋,早已把持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陳氏跟前,彎腰將陳氏一下子打橫抱起,口內氣喘吁吁地道:「你不想睡,那就被老爺我睡一覺罷……」
目今且說尤子玉與陳氏在房內廝混了一個下午,且不知道乾了什麼。只曉得晚飯之前,陳氏特地換了一身大紅緙絲滿地繡金百蝶穿花的對襟長襖兒,下罩一條湖綠盤錦素面棉裙,腳上的繡花鞋也換了一雙,就這麼米分光脂艷的隨著尤子玉一同到了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寶哥兒也醒了,正趴在上房東屋裡的炕頭兒上看尤老太太搖撥浪鼓兒。尤老太太頭上的金銀簪子腕上的翡翠鐲子全都褪淨了,原本盤的整整齊齊油光水滑的發髻也因著一下午的折騰變得有些凌亂。整個人看上去更顯老態。
陳氏看在眼中,少不得心下暗笑。面上卻絲毫沒有顯露,仍滿面春風地笑向老太太請安。
寶哥兒自陳氏回房還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後因不見了陳氏,又哭又鬧的找娘。尤老太太捨不得寶貝孫子哭,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只得使出了渾身解數百般的哄孫子高興。就這麼彎腰弓背的陪著寶哥兒玩了一個下午,整個人都酸疼酸疼的。
眼見著寶哥兒自打見了陳氏就忘了她這個祖母,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藕節似的小胳膊要抱抱。尤老太太止不住的一陣心酸,口內罵道:「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顧你祖母老天拔地的陪你玩了一個下午,就知道找你娘。」
陳氏笑眯眯的將寶哥兒抱在懷中顛了顛,寶哥兒則乖乖的用一雙手臂環住陳氏,小腦袋不住的向陳氏胸前拱,一股子嬰兒獨有的奶香味鋪面而來。陳氏一壁輕拍寶哥兒,一壁笑向老太太道:「哪裡是想我這個娘,想是他餓了。老太太容我給寶哥兒吃口奶罷。」
尤老太太聞言,忙指著裡間兒說道:「這倒是,玩了一個下午,想是餓了。你快進去罷,別餓著我寶貝孫子。」
陳氏笑著答應了,一時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仍舊戀戀不捨的往里瞅。尤老太太瞧著不像,只得輕咳一聲,向尤子玉囑咐道:「你太太如今要照看寶哥兒,夜裡只怕脫不開身,白日里再休息不好,夠她熬的。你也要體貼她才是。」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老臉一紅。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門外一陣腳步響,有丫鬟進來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幾位姨娘來給老太太請安。」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環佩叮噹,鶯歌燕語,早有尤家姑娘並姨娘們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掀簾進門。及至廳上,先向老太太昏定,又見過了尤子玉,且相互廝見過,方各自落座。
尤子玉因見了大姑娘,便想起下午陳氏同他說起的要替大姑娘添置嫁妝的事兒,少不得向老太太回明。
尤老太太聞聽尤子玉所言,低頭沈吟了一回,方才笑道:「這倒是我們倏忽了。如今大丫頭的婚事已經是今非昔比,倘或還按年前置辦的那抿子嫁妝,倒是略顯寒酸了。」
說罷,又道:「陳氏倒是個心思細膩的,連這一點都能想到。倒是不枉大丫頭喚她一聲母親。」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刻意頓了一頓,這才轉臉向大姑娘笑言道:「倒是比你的親生母親還強些兒個。」
大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自是不好受的。登時站起身來,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尤子玉見狀,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笑向尤老太太道:「大過年的,母親提這些做什麼呢。」
尤老太太冷笑道:「我只笑你那位岳丈家端的是鼠目寸光。明明是他們家的閨女福薄,想不得咱們尤家的富貴,所以才早早去了。偏生在他們家眼中,好像是咱們尤家虧待了人似的。前幾年為著討嫁妝一事跟咱們家大鬧了一場,因著沒討著好處,一氣之下就連大丫頭都不管不問了。等明兒得知大丫頭的婚事,倘或他們家真有骨氣,就不要找上門來,認真做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兒,也叫我道一聲佩服。」
大姑娘聽了這話,登時臊的臉面通紅,愈發把頭垂了下去。尤二姐兒尤三姐兒瞧著可憐,也都悄麼聲的陪著大姑娘站了起來。屋內坐著的幾位姨娘見狀,也都即刻起身。蘭姨娘也抱著四姑娘起來了。
尤子玉見了,也只得長嘆一聲,口內勸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老太太不提了罷。」
尤老太太聞言,越發冷笑的道:「提不提的,沒什麼要緊。不過白囑咐一句,叫你們爺兒兩個都醒著點兒神罷了。」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已經奶完了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瞧見外頭眾人都沈默不語束手而立的,不覺笑道:「哎呦呦,這是為了迎我和寶哥兒的罷?我竟是沒這個臉面沒這個福分,大過年的,且別折了我的壽,快都坐下罷。」
尤老太太經由陳氏這麼一下子的插科打諢,倒也掌不住的笑了。眾人見狀,這才齊齊坐了。
尤老太太仍舊拍了拍自己的身邊,叫陳氏抱著寶哥兒更自己坐在炕頭兒,一壁指著大姑娘向陳氏道:「你下午同你老爺說的話,你老爺方才都告知我了。可是我和你老爺都疏忽了,倒難為你還想著。你是大丫頭的嫡母,按理兒這操辦嫁妝的事兒也該由你張羅。你就多費心罷。」
陳氏同尤子玉商議此事,便已早有此意。此刻聞聽尤老太太的囑託,倒是眼珠子一轉,口內笑道:「論理兒,這件事兒合該由我操辦。只是我如今要帶著寶哥兒,倒是分、身無暇了。老太太您說,該怎麼辦呢?」
這有什麼「該怎麼辦」的,在尤老太太心中,便是一萬個大丫頭加起來也比不得寶哥兒的一個手指頭。
聞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登時便計上心來,剛要脫口而出,不覺想到陳老太爺那日的一番話,心下猛地一緊,又看了看尤子玉,這才笑言道:「自然是寶哥兒最為緊要。他小人兒家家的,可得看顧好了。莫要輕忽著了風寒。倘若你抽不出空來,索性擔個名兒,再吩咐買辦幫你操辦便是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一語剛落,只見大姑娘面色忽地白了一下,旋即低頭不語。一雙手也死死攥住手帕子,攥的指節都有些發白了。
二姐兒人小個子矮,況且又挨著大姑娘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姑娘面兒上的泫然欲泣。心下也止不住的嘆息一聲。
卻見陳氏又笑言道:「哎呦我的老太太,這可是替大姑娘操辦嫁妝的事兒,合該我親力親為才是,哪裡能叫底下人張羅。倘或傳了出去,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是我這個當母親的對女不上心似的——便是大姑娘臉上也不好看。依我的意思,少不得老太太多操勞些兒個,替我在白日里照看照看寶哥兒,我也好抽出身來去替大姑娘操辦嫁妝。晚上我再將寶哥兒接回去。老太太覺著可好?」
好,當然是好。怎麼不好。
尤老太太原也有這個打算的,只是前些日子被陳老太爺敲打的厲害,何況又系著兒子的前程仕途,一時倒不敢觸怒陳氏的。此刻聞聽陳氏主動提及讓她看顧寶哥兒之事,哪裡還有不好的。登時滿口的答應下來。
陳氏早料到如此,因又向老太太提議叫夏荷冬梅幫著照看寶哥兒。尤老太太知道陳氏是不放心她,登時便有些不自在。只是這幾日陳氏挾陳家之威同她硬碰硬的鬧了幾回,且叫老太太心驚膽戰的。縱使心下不滿,面兒上卻不敢表露,只得笑應了。口內仍說勞累了陳氏。
陳氏便笑道:「勞累又能如何?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的閨女,說不得要我掙一回命罷了。」
大姑娘先是經了老太太的一番不傷心,且又聞聽陳氏這些話,早已感動的淚眼汪汪的。卻又礙於大年節下,不好表露出來。只得默默的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復抬起頭來,一臉孺慕的看著陳氏。
陳氏故作不知,仍笑問老太太老爺這置辦嫁妝的錢該從何而出?又問替大姑娘選的商鋪買賣該選擇什麼行當什麼地段的,諸般瑣事尤老太太一概不知。何況她此時的精力早被寶哥兒牽制住了,哪裡還能看到別人。只得任由陳氏並尤子玉全權處置。
尤子玉乃是外間爺兒們,哪裡管的女兒家的嫁妝,少不得也全權托付給陳氏罷了……
☆、第七十七章
陳氏要替大姑娘張羅陪嫁商鋪,其實最省事的法子便是央求尤子玉在戶部充了官價的商鋪中挑選兩個地段好的直接買下。屆時不拘大姑娘是賃出去收租子還是自己經營,至少每年都能保證一定的進項。
當初陳珪替陳氏張羅嫁妝鋪子,用的便是這個方法。
然而陳氏出於種種考慮,最後卻並未向尤子玉提及此事,而是打發了何財的兒子何旺升在長安城內街市繁華地帶不斷閒逛,意欲謀取正在經營的鋪子盤下來。
用陳氏自己的話解釋,是覺著大姑娘並非長於經濟之人,況且自幼長於深閨,也不知道外頭買賣行情的事兒。倘若從戶部做官價的商鋪中直接選兩個被抄沒的接手重做,一來並不懂得其中行情,二來也不認得來往顧客及本行當上的人,只恐將來吃虧。
倘或能在外頭直接盤下別人正在經營的買賣,即便一時多花幾兩銀子,可是那鋪子里的貨物顧客都是現成的,只需尋個靠譜的管事經管著,一年下來利潤方面到不需要太操心了。且比將鋪子盤下後只賃出去收租子的強。
因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都不管這些,大姑娘縱然跟著陳氏學了些管家理事,到底是個不通世情的姑娘家,聞聽陳氏如此言論,一時懵懵懂懂,倒是點頭應是。
唯有尤三姐兒是長於俗務的,聞聽此言,便覺出不大對頭。因而私底下少不得詢問陳氏些個兒。
陳氏從來做事兒都不大防著三姐兒,聞聽此言,仍舊笑言道:「我之所以這麼提議,確確實實也是替大姑娘打算的意思。你也是咱們家打點賬目經管買賣的老人兒了,自然知曉這其中的道理。這戶部每年抄沒的家財雖然不少,可是真正的肥肉都有一萬隻眼睛盯著呢,且輪不到你老爺去撿那個便宜。下剩的那些湯湯水水邊角料,我也瞧不上眼——再怎麼說,你大姐姐將來也是要嫁到國公府的人。倘或嫁妝預備的太寒酸,反倒惹人笑話,連我也覺著沒臉。有道是施恩不盡興,莫如不施恩。替大姑娘操持嫁妝的事兒我既然大包大攬的攬了下來,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總得要辦的漂漂亮亮的才是我的心意。再說了……替大姑娘置辦嫁妝是花的公中的錢,又不是花了我的梯己銀子。我又何必摳摳搜搜跟割我的肉似的。也犯不著替尤家公中省錢不是?」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笑言道:「媽這番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怕媽不但不想給公中省銀子,還打著花的越多越好的心思罷?」
陳氏早想到尤三姐兒人小鬼大,必定能猜出她的盤算,也不以為意。只伸出了纖纖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鼻尖兒,口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鬼機靈。這件事兒你知道也還罷了。莫要告訴別人。到時候好兒多著呢。」
尤三姐兒不以為然,手捧清茶輕啜了一口,因說道:「依我說,媽一年光是嫁妝上的進項就不少了,何況在尤家每月還有月例銀子,各色使費,不愁吃不愁穿的,何苦做這些事情。叫人知道了,沒的笑話咱們是見錢眼開。」
陳氏聞言,不覺冷哼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個什麼。即便是朝廷上打仗還不差餓兵呢,何況你我。我現如今撂著我自己寶貝兒子不管,專替他尤家的大姑娘操辦嫁妝,難道還不該收些辛苦錢?何況我即便是收了,將來也花不到外人的頭上去。即便是叫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說罷,又向尤三姐兒冷笑道:「再者說來,你以為我不出手,叫外頭那些管事買辦的張羅此事,他們就能幹淨了?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他們還不如便宜我。至少我這會子收了銀子,必定把這事情辦得漂漂亮亮,再不丟了他們尤家的顏面。」
尤三姐兒幫著陳氏管家理賬這麼些年,自然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何況陳氏原就不是什麼純良至善的聖人,倘若以清廉聖潔的標準來要求她,也是不合理的。
用陳氏自己的話來說,人吃五穀雜糧必定有七情六慾。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世上哪有這麼多便宜佔盡的事情呢。
譬如陳氏自己,即便在置辦嫁妝時略吃些孝敬虛報些價格兒,只要最終交給大姑娘的鋪子是地段好進項好的,且尤家自己也不覺吃虧,不就完了。何必那麼較真兒呢。
總比尤家先前那些貪了銀子不辦事兒,逼急了就進些劣質貨敷衍主家的管家買辦們強多了。
尤三姐兒聞言好笑,因笑向陳氏道:「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媽倘或真的這麼想,之前又為什麼處置那些個管事買辦的?前幾年又為什麼處置何管事呢?」
陳氏聞言也是嗤笑,指著尤三姐兒道:「你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的。我雖讀書少,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應該做。就說一直替咱們家經管嫁妝鋪子的何管事罷,當初我是信他,所以才將那幾處商鋪全權交與他處置,結果他辜負了我的信任監守自盜,被我知道了,自然是要罰他——別說我罰他幾百兩銀子,身為奴僕,原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倘或我認真惱了送他去見官,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我不過是罰他幾百兩銀子,過後還叫他管著幾處商鋪,他還得感恩戴德呢。再說尤家的那些買辦管事罷了,貪墨銀錢倒是小事,打著主人的旗號在外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替主家招禍,難道這樣的奴才還不該打發了事。你要是將我同這些人比,我是不依的。至少我沒那麼蠢。」
可不是麼,如今陳氏主動擔了替大姑娘操辦鋪子的事兒。以她的盤算,必定是要麻煩裕泰商行的。以陳家和裕泰商行的姻親關係,屆時陳氏看中了那家鋪子想要盤下來,不拘是請胡家做中人還是其他,難道胡家還能獅子大開口,反幫著別人同自家姻親抬槓不成?
果然,這廂尤三姐兒正暗自沈吟,那廂陳氏已然著盤算道:「……我是這麼打算的,這選商鋪的事兒,我和你老爺都是外行,唯有何管事經了這麼些年,眼光判斷都可以信任一二。屆時他瞧中了哪家鋪子,我便請你胡伯伯幫忙相看相看,再將那家鋪子的老闆約出來詳談——倘或能盤的下來,便是多花些銀子也不值什麼。須知要沒有你胡伯伯的面子在裡頭,人家肯不肯盤給咱們還是兩說呢。」
正說話間,便有尤老太太打發吉祥來找陳氏,只說寶哥兒午睡醒了,老太太請陳氏過去。
陳氏便知道寶哥兒這是餓了要吃奶,登時便掩住了口,帶著三姐兒一同至上房來。
果然寶哥兒正因餓了哭鬧不休。陳氏見了,二話不說便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
一時屋內只剩下尤老太太與三姐兒。尤老太太對陳氏帶來的兩個拖油瓶原不大在意。這會子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又不好兩相沈默著不言語。想了想,便向貼身大丫鬟如意吩咐道:「廚房裡新炒了面子茶,我嘗著還不錯。給三姑娘也倒一碗來。」
如意欠身答應著去了。尤三姐兒也少不得起身道謝。
尤老太太擺了擺手示意尤三姐兒歸坐,因又笑道:「聽說你們兩個姐兒跟大丫頭處著不錯?」
尤三姐兒少不得應是。尤老太太便笑道:「那就好好相處著罷。大丫頭眼見著便要嫁到寧國府了,她一進門兒就是正三品的誥命。屆時往來的也都是各侯門公府人家兒的誥命夫人。認識的人多了,將來在你的親事上也能幫襯些個。」
尤三姐兒志不在此,聞聽尤老太太所言,頗有些不以為然。只是她不會蠢到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只能低頭不語。
尤老太太還以為尤三姐兒是臊了,不免笑道:「果然是個女兒家。你才多大點子,也知道不好意思了……」
話還沒說完,只見陳氏抱著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了。
尤三姐兒見狀,忙起身迎向陳氏,且又笑著逗了逗陳氏懷中的寶哥兒。寶哥兒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姐姐,見了尤三姐兒後,竟然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向著尤三姐兒要抱抱。
尤三姐兒長了這麼大,倒是沒抱過寶哥兒這麼大點的孩子,不覺嚇了一跳,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陳氏。
陳氏樂得她們姐弟兩個多親近一些。見此形狀,忙笑著將寶哥兒塞給尤三姐兒,又教她如何抱孩子才舒服妥當。那寶哥兒一到了尤三姐兒懷中,索性將一雙小胳膊死死的摟住尤三姐兒的脖頸,又將一顆還帶著奶香味的毛茸茸的小腦袋枕在尤三姐兒的頸窩中。
霎時間,尤三姐兒只覺著懷中一沈,一股子奶香味撲面而來,整個人都被弄得癢癢的,也嚇得僵僵的不敢動彈。
寶哥兒卻不曉得尤三姐兒這一番緊張態度,一味在尤三姐兒懷中拱來拱去的尋了個舒坦姿勢,還頗為得意的吹起了泡泡。
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笑道:「自打寶哥兒下生這幾個月,倒是很少粘著人。今兒卻賴在三姐兒懷中不下來了。看來他們姐弟倒是挺投緣的。」
☆、第七十八章
尤三姐兒向來不與尤老太太過多交涉,因此聽了這話,一時間倒不知尤老太太究竟何意。只得但笑不語。
陳氏則笑眯眯接口道:「她們兩個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自然彼此投緣親近。況且三姐兒愛穿紅,小孩子喜歡新鮮顏色也是有的。」
說罷,又命春蘭將寶哥兒從尤三姐兒懷裡抱出來,口內仍笑道:「快接過來罷。三姐兒年紀還小,倒沒有什麼氣力,別累壞了她。」
尤老太太微微一笑,猛地想起什麼似的,向如意吩咐道:「我記得年前有子玉的下峰登門拜訪,倒是孝敬了兩匹大紅羽紗。既然三姐兒愛穿紅,就扯些尺頭兒給她做鬥篷罷……」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的道:「一並連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每人都做一件兒,也給寶哥兒做一件兒外頭穿的小衣裳。倘或還有剩,就給你太太也做一件兒鬥篷。」
陳氏不妨尤老太太竟然說出這些話來,忙的起身賠笑道:「哎呦呦,這可使不得。我聽說這大紅羽紗貴得很,市面上一匹都要六七十金呢。且又浸雨不濕,華貴無匹。這麼好的東西,給二姐兒三姐兒豈不可惜了?畢竟那兩個孩子還在長身子,過了這兩年竟穿不了了。還是給老太太做一身兒鬥篷罷。」
尤老太太便笑道:「我這老天拔地的,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媳婦姑娘們,哪裡還好穿紅著綠的。你聽我的話,就這麼辦罷。叫她們一人裁出一件兒鬥篷來,外出走動時別人瞧著也好看。」
陳氏見狀,只得謝過。
一時三姐兒將寶哥兒交給春蘭,少不得也起身道謝。母女兩個又陪著尤老太太說笑一回,直至吃過晚飯,這才抱著寶哥兒並那兩匹大紅羽紗回了正院兒。陳氏在燈光下看著略有浮光閃映的兩匹紗,口內因笑道:「這個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門子瘋,今兒倒大方起來。」
又命秋菊明兒傳外頭成衣行內最有名的裁縫師傅來,仍舊笑言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咱們且得辦了。等明兒叫姑娘們都來我院兒里量體裁衣。」
說罷,仍笑向尤三姐兒道:「你倒是有命。也不知道哪裡對了老太太的脾胃。據我所知,她即便是待她親孫女,且沒有這麼大方呢。不過無事獻殷勤……我且瞧著罷了。」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沾沾自喜的模樣兒,沈吟一回,疑惑問道:「該不會是……老太太打著嫁妝鋪子的主意罷?」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忙地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便笑道:「老太太年輕守寡,這麼些年教養兒子撫育孫輩,還得打點應對尤家的親戚並世交故舊們。僅憑一己孀寡,卻能將尤家上上下裡裡外外打點的不說井井有條,卻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媽不會真以為老太太是個糊塗人罷?」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沈吟不語。半日方笑道:「這會子胡思亂想的,究竟沒什麼緊要。等著老太太出招罷。反正有便宜不佔王八蛋。不拘她要幹什麼,我先把好處收進來,其餘的事兒,到時候再說。」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笑道:「竟沒想到媽還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魏晉豪情。」
陳氏撇了撇嘴,笑向尤三姐兒道:「少跟我面前掉書袋。我可不吃這一套。」
至次日,陳氏果命家下人從外頭請了手藝不俗的裁縫師傅來給姑娘們量尺寸,因著做過了四位姑娘的鬥篷並寶哥兒的小衣裳後,竟不夠陳氏再裁剪的。陳氏索性將余下的尺頭包好了送給大姑娘做嫁妝,口內仍笑道:「這些尺頭若單提出來,倒是不夠做衣裳的。待你嫁到寧國府後,倒是可以用來打點人。既闊綽又大方。你留著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起身推辭。陳氏也不待大姑娘開口,一雙手按在大姑娘的肩膀上叫她坐了,口內笑道:「聽我的沒錯。就這麼辦了,你要再說什麼。囉囉嗦嗦弄得我好頭疼。」
大姑娘見陳氏如此,只得起身道謝,笑著受了。因又說道:「偏了咱家的好東西了。」
陳氏便笑道:「既是咱們家的,不給你們卻又給誰去。」
其後幾日,乃是家宅閨中瑣事,倒無可記敘之處。
轉眼便進了三月,人間芳菲,百花爭妍。
是日,陳氏正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在家裡閒話。剛說到昨兒吃的一道炸鵪鶉味道不錯,想吩咐廚房今兒再做一盤來,就聽門外有回事人回說「何財家的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心下一動,便知道定是何旺升在外頭找鋪子之事有了眉目。忙命人將何財家的引進來。
傳話兒的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一時徹身回來,果然引了何財家的進門。
那何財家的先是躬身向陳氏並三個姐兒行了禮,又奉承了幾句好聽話,這才轉入正題。
果然正如陳氏所料,那何旺升於長安城內尋尋覓覓了幾個月工夫,終於找到了兩處符合陳氏要求的鋪子。
兩間鋪子都在鼓樓西大街上,一間是在東段兒左近,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每月進項倒還不錯,有進貨渠道,且客源也比較穩定。幕後的大東家因要隨夫家到南邊兒上任,所以想盡快打發了在長安的產業,也好換些現錢打點上下,做上任後的準備。也有怕鞭長莫及,這邊兒的管事弄鬼的意思。
另一間則是賣胭脂水米分香料的,在鼓樓西大街中段兒附近。其鋪面的大小同那間綢緞鋪子差不多,只是那家香料鋪子的少東家因欠了放貸的錢,被人逼債。所以情急之下想要脫手換銀子,價格也要的較高。不過勝在地段好,倒也有人問津。
何財家的將這兩家鋪子的狀況原原本本說個明白,便束手立在一旁,等著陳氏的示下。
陳氏回頭看了大姑娘一眼,因笑道:「你怎麼看?」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臉面殷紅,忙低了頭擺弄衣帶,羞羞怯怯的道:「一切都聽母親的吩咐。」
陳氏聞言,便是一笑。回過頭來問何財家的,「這兩家鋪子都要的什麼價兒?」
何財家的見問,忙開口回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要價七百兩。」
這個價格倒是比陳氏想的更高一些,不覺皺了皺眉。沈吟不語。
尤三姐兒見狀,知道陳氏要同何財家的私下說些話兒,忙起身笑道:「媽不是說晚上還要吃炸鵪鶉麼,我這就吩咐廚房做了來。現如今日子暖了天長了,下午不睡倒有些困了似的。我倒要回去補一覺才是。」
尤二姐兒聞聽此言,忙也笑道:「大白天的睡覺有什麼趣兒。我昨兒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句話我不大東,你過來我念給你,你幫我講解講解。」
大姑娘忙的起身笑道:「妹妹們要論書?那我也跟過去湊個熱鬧,也聽聽文辭雅言。」
陳氏見三個姐兒如此伶俐通透,少不得笑言道:「既這麼著,你們先去罷。到吃了晚飯時再來。我叫廚房再做兩道你們愛吃的。」
大姑娘與二姐兒、三姐兒皆笑稱是。一時魚貫退出正房。登時房內只剩下陳氏、何財家的並一應心腹丫鬟。陳氏少不得一長一短的問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又問這價格還有沒有下壓的餘地雲雲。何財家的見問,一一的應了。
且不提陳氏與何財家的如何商議,只說大姑娘跟著二姐兒三姐兒到了二姐兒臥房,心裡仍舊懸著操辦嫁妝鋪子之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相視一笑。同大姑娘寒暄些閨閣趣事。
至晚飯時尤子玉下朝歸府,欣然飯畢。陳氏乃命幾個姐兒並姨娘們各自去了,便將何財家的先前所提之事當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面兒詳詳細細的說個明白。話里話外竟是難以取捨,要將兩處鋪子全都買下的意思。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想著拿出一千兩銀子替大姑娘置辦嫁妝,聞聽陳氏所尋商鋪之價格明顯超乎預算,不覺心下問難。
不過尤氏母子兩個都知道物有所值的道理,也並未因此事而埋怨陳氏如何。
陳氏便笑道:「倘或以我的主意,咱們大把的錢都淌水兒似的花出去了,這會子為了三二百兩的斤斤計較,反倒不值。何況那兩個鋪子我是沒親眼見過,不過鼓樓西大街兒這個地段我是知道的。那地方的鋪子,可不是說有就有的。只怕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聞聽此言,不覺有些動心。
陳氏見了,少不得又說道:「何況給大姑娘置辦嫁妝,將來也是要給寧國府看的。這麼體體面面的,不說大姑娘,便是咱們尤家臉上也好看。到時候大姑娘只怕越發感激老太太與老爺的體恤疼愛之心……大姑娘在寧國府有了臉面,能說的上話,將來還不是得好生幫襯娘家。」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之所以替大姑娘說了這一門親事,為的不過是想要借此機會攀附寧國府。聞聽陳氏所言,越發動心了。
陳氏口內仍舊不停,絮絮叨叨的道:「老太太老爺別怪我說話實誠。常言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們尤家為著大姑娘,幾千兩銀子都花出去了。難道還捨不得這一抿子小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相視一眼,早已定了主意。尤老太太因笑道:「我的話果然是不錯的。你這個當後娘的不但賢惠知大局,更是滿心滿意的替大丫頭打算,竟比她的親娘還強一些。我原就說了這件事情由你操持,你既然這麼定了,我們自然也是沒意見的。」
尤子玉聞言,也在旁附和。又笑向陳氏道:「這一陣倒是辛苦你了。」
陳氏聞聽此言,笑盈盈的道:「當不得老太太老爺稱贊。這些原是我該做的。」
既得了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應允,次日一早,陳氏果然拿了對牌到賬房上開了票子,支了銀子,又命何財家的取了銀子交付那兩家商鋪的東家,之後如何辦理過戶之事,皆由何財家的小子何旺升一手操辦。
又過了幾日,何旺升辦妥了一應瑣事,少不得再次登門問安,將兩張房契呈上。
陳氏收了房契,又命春蘭預備上等封封賞何旺升,且另備了五十兩銀子,算是打賞何旺升這幾個月來的辛苦奔波。
何旺升接過賞兒,少不得磕頭謝恩。陳氏又問了幾句自家鋪子上的買賣生意,便命人送何旺升出府。
這廂陳氏拿著兩張房契至上房向尤老太太回話兒。尤老太太眼見房契,不覺喜得眉開眼笑。滿口的稱贊陳氏辦事利落,果然是個懂得管家理事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謙辭幾句。尤老太太因又說道:「這鋪子已經置辦下了,媳婦兒可想好了任誰為管事?」
陳氏一愣,剛要開口回話兒,就聽尤老太太看似不經意的道:「我也聽說了你命人將吳氏的陪房從莊子上接回來,且□□了一段時日,專為著給大丫頭做陪房陪嫁到寧國府的。這也是你的心思細膩,倒沒什麼不好的。只是吳氏心思淺白,又是寒門小戶出身,她帶來的陪房也並不懂得這些經濟之道。倘或驟然叫他們經管大丫頭在鼓樓西大街的兩處商鋪,反倒不妥。倒不是懷疑他們的忠心,只怕他們沒有這個能力罷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這一番話意有所指,當即沈吟片刻,笑言問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不知道老太太有何打算?」
尤老太太聞言,便笑道:「我如今年事已高,倒不願意理會這些家下瑣事。要不是為著大丫頭,我也不會尋思這些個。也都是一片疼愛之心,只怕她吃虧罷了。你也是知道的,大丫頭性子慈悲,臉面又軟,人家說幾句好話,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吳氏的陪嫁縱然比旁人同大丫頭親近些。但是他們能不能得用,且都是不一定的事兒。我說句實在話……倘或他們真的得用,當初就不會被蘭姨娘攆到莊子上去。你說呢?」
陳氏垂眸沈吟了片刻,只得笑道:「老太太這話很是。」
尤老太太便是一笑:「我知道你的心,也體諒你的難處。你是後頭進門的,大姑娘且又大了,你是近也不是遠也不是,這當中的尺寸著實不好拿捏。所以你便想著將吳氏的陪房叫回來,到時候即便是出了什麼差錯,那也是先頭兒那位的事兒,倒不與你相干——」
陳氏聽了這話,忙的起身辯白道:「老太太這麼說,媳婦兒真真是委屈死了。我只把大姑娘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看,哪裡會這麼想呢。」
尤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也不在意。仍笑眯眯的道:「你也說了是把她當成親閨女看,到底不是真閨女。便是有些藏掖,那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身為繼母,一舉一動已經做得很好了,再沒有可挑剔之處。我也不是為了這件事情尋你說話兒。」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覺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我這裡有個人,乃是外院買辦曾武家的小兒子。名叫曾國棟。今年也有三十歲了。平日里跟著他爹在外院兒當差,也是知道這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你覺著……撥他給大丫頭經管鋪子,可好?」
陳氏聞言,登時不知該怎麼回。只聽尤老太太又笑道:「我記著大丫頭的嫁妝鋪子裡頭是有一間賣綢緞布料的罷?也不知道那綢緞鋪子里有沒有大紅羽紗可賣……對了,你之前說買這兩處鋪子,統共花了多少銀子來著?我老了,精力不濟,竟有些記不得了。」
陳氏:「……」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5
☆、第七十九章
陳氏沒想到尤老太太幾個月前送了兩匹大紅羽紗,她和三姐兒還在私底下討論說笑一回,後見尤老太太並未開口多事,還以為這件事就完了。沒想到竟然應在這個上頭。
只是尤老太太想借大紅羽紗之事討情兒也還罷了,倘或想捏著她的把柄說事兒,那可不能夠。
陳氏心下好笑,面兒上卻看不出來,仍舊笑言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並存貨要價七百兩。兩個鋪子統共是一千二百六十兩,因著東家要價兒死,再者有人跟著爭,我也沒還價。只一千二百六十兩將兩處鋪子兌了下來,下剩的過戶之瑣事,都是何旺升一手經辦貼的銀子。我才見了他,命下人賞他五十兩——哪有奴才替主子辦事兒,反倒自己拿錢貼補的。倘或穿了出去,也是不像。」
陳氏一壁說著,一壁伸手點了點那兩處鋪子的房契,因笑道:「一應票子都在各處存了賬的。老太太可是要查一查?」
陳氏在賬房上提銀子,都是經了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應允的。此刻去查,當然查不出什麼來。至於外頭的事兒,一應往來都有何旺升操辦,並無旁人跟著,買鋪子的價格也在市情上。尤老太太自然說不出什麼。聞聽陳氏所言,只得擺手笑道:「我不過是白說一句罷了。哪裡要查賬。你也太肯較真兒了。」
陳氏聞言,但笑不語。
尤老太太則不再提陳氏買鋪子的價格之事,仍舊在經管鋪子的人手上打轉。陳氏知道尤老太太既提出此事,必定是拿准了要安插曾國棟的。何況老太太的思慮也對。
大姑娘的親生母親吳氏生前是那樣一副脾性,她的陪嫁也都是庸庸碌碌之人。否則也不會被蘭姨娘尋了空子攆到莊子上。這樣魯鈍平庸之人,不拘忠心與否,辦事能力上必定要打個折扣的。倘或真用了這些人替大姑娘經管嫁妝鋪子——生意虧本了還算小事,倘或因此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豈不是給大姑娘添麻煩?
只是曾武的兒子……
陳氏想了想,不覺笑言道:「這個曾國棟到底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想是老太太常年居於內宅,也不大清楚。不過是聽潘嬤嬤同您說的罷?」
曾國棟乃是買辦曾武的兒子,曾武的媳婦是尤府內宅內廚房的頭兒,也是潘嬤嬤的女兒。尤老太太之所以向她舉薦曾國棟,想必跟潘嬤嬤不無關係。
果然,尤老太太聽了陳氏這話,心下大不自在。登時冷淡了臉面,開口說道:「卻是潘嬤嬤同我舉薦的。她說她這小外孫生性伶俐通透,辦事機敏。只是如今並沒個好差事能替主子效忠罷了。」
陳氏便笑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他如今跟著他父親在外頭擔任買辦之事。怎麼就不是替咱們尤家盡忠?想是嫌棄那買辦之職不好,不夠體面罷了。」
尤老太太並不答言。
陳氏也沒想揪著此事不妨,同老太太過意不去。只是就這麼應了尤老太太,難免叫人覺得她好拿捏。今後得寸進尺,那就不好了。
因而陳氏只裝作沒看見尤老太太的不虞之情,口內笑道:「我是常在內宅的,並不知道外頭的事兒,自然也不知道那個曾國棟怎麼樣。平日里同老爺說話,也不見老爺說他的好兒。倒是從老爺口中,經常提起潘總管的小兒子潘元興很不錯。潘元興今年才二十七歲,是老爺外書房的隨從。平日里也是跟著老爺出出進進的,見了不少世面。老爺往常也說想要提拔一二。只可惜並沒有可遇的時機。如今要替大姑娘選拔經過鋪子的管事,我倒是想起了他。不知道老太太覺得如何?」
若從這兩個人本身而論,尤老太太是一個都不認識。不過是潘嬤嬤從家下人口中得知陳氏替大姑娘操辦嫁妝鋪子,所以才得了這個想頭兒,私底下同老太太說明罷了。
陳氏不想任由尤老太太拿捏,卻也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了尤老太太。所以尤老太太提出的曾國棟她不認可,轉口兒提了潘元興,卻也是潘嬤嬤的親孫子。
一個外孫子,一個親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陳氏倒想知道潘嬤嬤怎麼選——
想必不論潘嬤嬤怎麼選,最終都要得罪了一家。不是兒子就是閨女罷了。這也是叫潘嬤嬤知道知道,為了一己之利向老太太進言無所謂,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難她卻是不能夠。
陳氏的這一番盤算敲打,尤老太太一時倒沒留心。她原還對陳氏駁了她的提議感到不滿,旋即又聽陳氏提起了潘元興,且這潘元興又是自己兒子稱贊過,也覺得不錯的,又是潘嬤嬤的孫子,算來陳氏也不算駁了自己的顏面。
尤老太太自忖這個人選倒也可以接受,不免笑言道:「我如今不曾管家理事,這些小一輩的人也都不大知道了。還是你明白事理。你既覺得他不錯,那就是他了。」
之後尤老太太打發了陳氏回房歇息,一壁命人宣潘嬤嬤進來說話。
一時潘嬤嬤到了,尤老太太便命潘嬤嬤陪著自己摸骨牌。因笑向潘嬤嬤提及安排潘元興任大姑娘陪嫁鋪子管事之事。又笑言道:「我原是想薦曾國棟的。只是陳氏說她沒聽過這個人,倒是時常從子玉的口中聽到潘元興做的不錯。我想著都是你們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既是潘元興得了他們夫妻的眼緣,就叫潘元興過去也還罷了。曾國棟的差事,今後再說罷。」
潘嬤嬤聞言,登時心下叫苦。只是尤老太太與陳氏既已拿定了主意,她也無可奈何了。只得陪著老太太心不在焉的抹了一回骨牌。至晚歸家時,女兒果然在家等著消息。瞧見潘嬤嬤回來,忙的迎上前去,端茶倒水,伺候寬衣。又給潘嬤嬤捏肩揉腿的道辛苦,又問潘嬤嬤曾國棟之事。
潘嬤嬤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同女兒明言,並且反復強調這是陳氏的主意。她女兒聞聽如此,心下大不自在。登時便撂了臉面,當著自己的哥哥嫂子就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們家的小子笨嘴笨舌的,自然什麼都不好,所以在外院兒當了這麼些年差事,也不曾得了主子的歡心。倒是元興會說話會辦事,又貧嘴貧舌的慣會哄人開心。所以老爺喜歡,連太太也知道元興這個人……娘既然這麼說,我也是沒辦法的。誰讓我們家國棟沒那個福分,沒能托生在潘家呢。只差了這麼一個姓兒,果然是不行的。」
潘嬤嬤聽著女兒這麼說,不覺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說話,只聽潘嬤嬤的兒子潘佑梁已然開口斥責道:「妹妹這話是怎麼說?難道母親替國棟到老太太跟前兒說項,還是母親辦錯了事兒不成?」
潘家姑太太聽了這話,只是冷笑道:「我可沒這麼說。哥哥可別紅口白牙的冤枉人。我知道你們潘家的男人都慣會說話的,連主子都喜歡。我怎麼敢同你爭嘴呢?」
說罷,徑自起身道:「天也晚了,我還得回家做飯,就不多留了。」
一句話未落,竟然轉身甩簾子的走了。
潘嬤嬤見狀,氣的渾身亂戰。止不住向兒子潘佑梁哭道:「真真是兒女都是債啊。你說我成日間奔波勞苦為的是什麼?你們都不知道我的心。」
潘佑梁家的見了婆婆如此,少不得暫且按捺住喜悅之情,上前勸慰開解。因說道:「母親休要哭了。小姑她也是一時接受不了氣急了,才口不擇言。過後醒過神兒了,必然還給母親賠不是的。何況這都是老太太太太們的決定,母親也沒辦法左右不是?母親能想著在老太太跟前兒舉薦孫子外孫子們,已經是很好的事兒了。」
好說歹說,方才將潘嬤嬤解勸開了。一時又服侍潘嬤嬤洗過臉。潘嬤嬤這才嘆道:「倒是我先前想差了。只想著哄老太太開心,討老太太的情兒,卻忘了太太了。還好太太只是心存不滿,並非是認真惱了我厭了我,所以才會叫元興給大姑娘陪嫁。我明兒還得進府一趟,到底給太太賠個不是才好。」
潘佑梁夫婦聞聽此言,不覺沈默半日。因開口問道:「母親向太太賠不是,倘或叫老太太知道了……只怕是不妥罷?」
潘嬤嬤聞言,苦笑著搖頭道:「你們如今也是在府里當差的。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事兒,你們難道不比我知道?倘或咱們家認真惱了太太,別說是老太太,只怕老爺都保不住我們的。」
潘佑梁夫婦聽了這一席話倒是深以為然。俱都點了點頭。潘佑梁想了想,因說道:「太□□典,指了咱們家小子給大姑娘陪房。將來到了國公府里,元興一家子也是要改頭換面了。這可是好事兒。母親怎可為著此事向太太賠不是的。倘或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說咱們家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反倒不好聽。莫不如明兒我同媳婦兒進府里向太太磕頭謝恩,再孝敬些好東西給太太,說些軟和話。太太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必定懂得我們的難處的。」
☆、第八十章
翌日,潘佑梁夫婦果然帶著兒子潘元興進了府,先是到上房給尤老太太叩頭謝恩,聽尤老太太一回教導,次後又至正院兒給陳氏磕頭。彼時三位姑娘也在陳氏房中閒話說笑,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好生囑咐了潘元興一回。只說「你是老爺看中的人,老爺常跟我提起你,說你忠心伶俐會辦事兒。今後你跟了大姑娘,凡事務必以大姑娘為重。倘或叫我知道你有兩面三刀陽奉陰違之事,我定然不依的。」
潘元興聽了這一番敲打,只得碰頭有聲,詛咒發誓的表忠心。陳氏也不以為然,不過略提點幾句,就叫眾人退下了。
一時眾人都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順道吃午飯。陳氏便向尤老太太提及討要潘元興夫婦的身契,意欲轉交給大姑娘。尤老太太先還不大樂意,無奈陳氏巧言令色,舌燦生花,句句都說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最後糊裡糊塗地,也就隨了陳氏的意。
這廂陳氏又命大姑娘好生收了眾人的身契。大姑娘也知道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當即謝過了老太太陳氏,感恩戴德地受了。眾人少不得閒話一回,說的也都是大姑娘嫁妝之事。尤老太太便問可還有不妥之處。
陳氏便笑道:「大件兒基本上都有了,下剩一些零碎東西,且得寧國府那邊兒登門提親,兩家交換了庚帖之後才好認真準備起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不覺點了點頭,也就不再多問。
轉眼又過了兩三月余,國孝已除。家家戶戶皆預備戲酒,恢復了往來交際。那些有適齡兒女的人家兒,也都明裡暗裡的相看起來。寧國府也趁勢派了媒人登門提親。
因著兩家早已有了默契,這一番提親不過是走個過程,其後交換庚帖、合八字,一應流程瑣碎繁雜,還好陳氏經驗豐富,倒也游刃有餘。
合完八字便是定下小定之期,兩家依照舊俗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亦回了自己親手所作的針線——不過是些衣裳鞋襪、荷包香囊之類。並無可記敘之處。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寧國府乃功勳仕宦之後,鐘鳴鼎食之家,其權勢富貴自然不在話下。所以這一回的聘禮縱然只是依府內舊例照辦,在尤府這樣人家看來,仍舊是異常豐厚,誠意十足。
因著這一份厚厚的聘禮,尤家眾人皆覺面上有光,尤老太太更是笑的合不攏嘴。每每同世交舊故閒聊說話之時,開口必先提及「吾家貴婿」如何如何。其張揚炫耀之態,令人不忍直視。
且每常赴宴歸來,都少不得拉著尤家眾人好一番學舌。自詡平生最得意之事,莫過於端著架子冷眼看著那些原不愛搭理她的誥命夫人們變著法兒的巴結奉承拉關係。
尤老太太每提及此處,不免唏噓感嘆道:「我青年守寡,獨自一個人將子玉拉扯這麼大,這麼些年風風雨雨,什麼苦頭沒吃過。卻從來沒想過我也能有這麼風光得意之時。這全都拖賴了大丫頭的好福氣好命格兒,竟然能嫁到國公府里做夫人。我瞧著今後咱們家但有榮耀顯達之時,俱都現在大丫頭的身上。」
說罷,仍招手兒叫過大姑娘到身邊,頗為慈愛的摩挲著她的脖頸,口內嘆道:「真真是個好福氣的丫頭。可見我跟你老爺沒白疼你。」
大姑娘聞聽此言,只得低了頭,滿面嬌羞的不言不語。
一時尤子玉下朝歸家,亦是滿面風光步步生威。自打他們尤家同寧國府結了姻親的消息傳將出去,朝中那些個同僚上峰對他的態度簡直是判若兩人。若說從前乃是公事公辦,其後因著尤陳兩家結了親,礙於陳珪的顏面,亦不過是相互敬讓,如今那些人再同他寒暄說話的時候,卻多了幾分巴結奉承,眼紅羨慕。每每下朝之後,更是百般的請席吃酒,尋情兒套關係。就連他的老上峰也一改常態的同他剖白交心,言辭之間不但沒了先前一貫的高高在上,更是放低了身段兒的請他今後多加照顧。前倨後恭謙和備至,再不復當年似近若遠之矜持傲然。
直叫尤子玉揚眉吐氣,一並連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似的。連在家裡外頭說話兒時的聲氣兒都挺硬起來了。
樂得陳氏背地裡只同三姐兒說嘴,果然是男人在世,無權不行。
眼見尤子玉歸家後連官服都不換,就這麼風風火火的進了後宅上房,尤老太太與陳氏不覺相視一笑。還未開口時,只見尤子玉已然揚聲笑道:「可算是今兒脫了空兒,能早回來一時。你們可不知道,我這些時日被他們煩著請席吃酒,你說推脫又不好,這麼接連著來,我這身子又哪裡受得住。真真是叫我叫苦連天啊!」
說罷,又笑向陳氏道:「你說這人也怪,先前我見著子璋被他們請席灌酒之時,我還羨慕的了不得。只想著什麼時候我也有這一回風光得意。豈料如今真遇著此事,反倒覺不出好兒來了。」
陳氏聞言,一壁笑,一壁命人將灶上早已溫著的補湯端來,親自捧與尤子玉,口內笑道:「我們婦道人家,哪裡知道外頭朝上的事兒。我只知道飲酒傷身,老爺合該多加保養。快將這碗補湯喝了。」
尤子玉伸手接過補湯,口內笑應了一句「多謝太太」,次後將補湯一飲而盡。視線掃過一旁的大姑娘,不免想到自己這一番風光得意皆繫於彼沈,難得放下了身段兒,溫言溫語的道:「大丫頭今兒在家可好?倘或想吃什麼玩什麼,都跟你太太說。真真是韶光易逝,猶記得你母親剛去時,你還是個那麼點子大的小姑娘家。一轉眼,竟也是要嫁為人婦的大姑娘了。須知給人做媳婦終久比不得在自家當姑奶奶,你也要學著三從四德,管家理事,這方面多跟你太太學,要賢良溫順才好。」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尤子玉不自覺的看了眼陳氏。陳氏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尤子玉登時尷尬的輕咳了一聲,忙轉口問道:「對了,怎麼不見寶哥兒?」
陳氏見問,剛要答應,只聽門上回事人回說有人遞了拜帖要見老爺。尤子玉聞言,登時狐疑不已,仍向大家笑言道:「多早晚了,怎麼這時才來?」
不過尤家近日因傳出與寧國府的聯姻之事,早已成門庭若市之勢。此刻有人登門,亦不足為奇。尤子玉因知此事,也不過是隨口抱怨了一句,便命人將外客引到外院正廳內上座看茶,自己則回房退了官服換了常服,這才步履從容的趕至外院兒。
這裡且不提尤子玉接見外客之事,只說尤家女眷們眼見尤子玉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覺笑言取笑。尤老太太因說道:「多大年紀的人了,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性子。倒是叫我想起了他執意要娶你的那幾年……」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免想到了陳氏的哥哥陳珪。登時問道:「聽說你哥哥南下辦差,如今也差不多該回京了罷?」
陳氏見問,笑回道:「前兒聽我嫂子說,我哥哥倒是來家書了。信中說會在七月底八月初回京敘職。」
尤老太太聞言,不免點了點頭。沈吟片刻,方才說道:「子璋賑災辦案,可是立了大功的。想必這次回京,聖人也會褒獎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升不升官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且不知道。我只盼著哥哥能快些回來,到時候闔家過一個團圓中秋,也還罷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甚為贊同,亦頷首笑道:「這話倒是不錯。等你哥哥家來那天,你也帶著幾個丫頭和寶哥兒回去瞧瞧。這也是我們的心意。」
陳氏聽了,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點了點頭,笑向大姑娘道:「既是你太太的娘家,那也是你的外家。回頭見了你舅舅,記得給他叩頭請安。畢竟你成婚那日,還得橈哥兒背著你出門子呢。」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答應了。尤老太太見狀,愈發欣慰的點了點頭。
原本陳氏並非大姑娘的親生母親,且尤子玉膝下只有寶哥兒一個男丁。這種情況下,大姑娘出門子時,可請尤家本族的堂兄來背大姑娘上轎。不過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幾經考慮,最終還是同陳氏商議了,請陳橈背大姑娘上轎。一則是想借著陳家的勢告訴寧國府,自家並非沒有背景只懂得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二則也是想顯示同陳家的親密之情。
大姑娘歷經種種,早已將陳氏視為親母。聞聽此言,豈有不應之禮。
陳氏對大姑娘也是一腔慈母之情。何況能與寧國府搭上關係,此事於她於陳家,都是有益的。因而陳氏只回家同父母嫂子商議一回,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登時都應了。
這麼一來,陳氏與大姑娘更是愈發親密。
眾女眷正說話間,便有老太太的丫鬟吉祥抱著寶哥兒從內室出來。只見剛剛睡醒的寶哥兒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眾人,眼見陳氏在座,忙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笑嘻嘻的要抱。
陳氏忙的起身將寶哥兒抱了過來。寶哥兒早已熟門熟路的拱在陳氏胸前想要吃奶。陳氏見狀,少不得笑罵了一句小吃貨——這還是從三姐兒口內學來的。
尤老太太見狀,捨不得寶貝孫子挨罵,只得笑著替孫子辯解道:「這麼大點的小孩子,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麼。咱們家的寶哥兒已經很懂事了,你這個當娘的還嫌棄他。還不快抱了我孫子去吃奶。」
一句話未落,只見尤子玉已然打發了前來拜訪的外客轉回內宅。剛剛進了正門,就像眾人笑道:「你們猜方才那人是誰?說來也是奇怪,連我也不認得這麼個人。不過是粵東來的一位將軍奉命回京敘職,因聽說咱們家同寧國府結了親,便下帖子來拜。也沒說幾句話,倒是送了一小簍茯苓霜……」
尤子玉說著,不免笑向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道:「我聽說他們那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麼竟弄出這怪俊的白霜來。用人奶或牛奶和著每日早起吃一盅,又補身又養顏。打從明兒起,你們也都吃起來。到時候咱們全家都吃的白白胖胖的,那多好。」
尤子玉說完這一句話,不知想到了什麼,仍向陳氏笑道:「對了,你明兒吩咐個小子,也送兩包給岳家。就說我這個當女婿的,也沒什麼好東西孝敬。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陳氏聽了這句話,少不得起身道謝。尤子玉十分闊綽的擺了擺手,因笑道:「你我乃是夫妻,最最親密不過的一家人。這麼點子小事兒,你同我道什麼謝呢。」
說罷,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兒可用來打趣陳氏。只是礙於老太太並幾個姐兒都在座,竟不好說出口。
唯有熬過了晚飯,且心不在焉的吃過了茶點瓜果,又閒聊一回,各自散了。同著陳氏回了臥房時,才按捺不住的摟著陳氏覥顏笑道:「我聽說那茯苓霜用人奶和了吃是最好不過的。竟比牛奶還強些。我如今接連吃酒身子虧,只求夫人多疼我一些罷……」
☆、第八十一章
因著粵東官員向尤府進獻茯苓霜一事,尤家上下倍覺體面。陳氏身為尤家宗婦,見夫君得臉兒於人前,自然也是與有榮焉。是夜,夫妻二人如何消磨春宵且不必多說。
只說次日一早,尤家眾人梳洗畢,果然按著尤子玉所言之法服用了茯苓霜。陳氏自己用的是牛奶和茯苓霜的法子,只覺奶香濃郁,香滑細膩,味道著實不錯,不免笑著稱贊了幾句。
那尤子玉也是吃了人奶和的茯苓霜——味道尚且不說,單單是這一味吃法就讓他心馳魂蕩,只覺妙不可言。眼見陳氏在旁笑贊不語,也跟著附和道:「著實玄妙,著實玄妙。只是不如昨兒晚上那般吃法來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正在妝台前梳頭的陳氏早已眉梢含情的斜睨了過來。一雙明眸黑白分明,如秋水般的眼波輕輕在尤子玉的身上一掃。尤子玉登時便覺著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當即嘿嘿的笑出聲來。打從床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至陳氏跟前兒,伸手接過陳氏手中的畫眉筆,笑眯眯說道:「今兒我替夫人畫眉可好?」
「你給我畫眉?」陳氏聞言,只對鏡自招,且向鏡中的尤子玉挑了挑細細的柳葉眉,似笑非笑的問道:「你會麼?」
尤子玉聽了這話,便笑道:「會不會的,有什麼緊要。最重要的是閨房之樂。」
說罷,尤子玉果然持著畫眉筆,弓著身子在陳氏跟前兒細細打量,然後小心翼翼地替她描了描眉。半日,頗為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扳著陳氏的雙肩對鏡照了照,自己也衝著鏡中人問道:「夫人覺著可好?」
陳氏傾身向前,攬鏡自照細細打量了半日,方才輕笑一聲,斜睨著尤子玉問道:「老爺倒是很會畫眉。平日里沒少練罷?之前都給誰畫過眉來著?」
尤子玉最愛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風流模樣,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夫人可是醋了?夫人大可放心,我這輩子除了夫人你,卻還不曾給別的女人畫過眉。」
一句話未落,只聽派去上房哨探動靜兒的小丫頭子回話兒說老太太已經起了。陳氏暫且按下了口內的話,只笑向尤子玉點了點指頭,口內說道:「先去給老太太請安,晚上回來我再細細的收拾你。」
尤子玉聞言樂得一笑,忙拱手作揖的求情討饒。夫妻二人你來我往的調笑了一回,方才命春蘭抱著寶哥兒,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尤家幾位姨娘都到了。正在上房廳內陪著老太太說話兒。因說到昨兒粵東的官兒進獻的茯苓霜很好,老太太還特特問了陳氏,「寶哥兒可吃了不曾?」
陳氏便笑著接口道:「他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敢給他亂吃東西。只恐他沒那麼大福分經受,反倒受折騰。」
尤老太太一聽這話,細細尋思也覺有理。便不再多問。陳氏則趁勢笑言道:「昨兒老爺吩咐我,只說讓我派兩個小子送兩包茯苓霜回家,也是孝敬爹娘的意思。我想著,這麼金貴的東西,倒不好隨意打發個小子送去的,恰好我也想回家探望探望爹媽和嫂子——」
陳氏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已然明白了。登時擺了擺手,笑言道:「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合該是這個道理。你便親自回去一趟罷。」
陳氏聞聽此言深得己意,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又說道:「我想兩位老親家多日不見寶哥兒,必定想念。如今外頭風清氣爽,日頭正好兒,你也帶著寶哥兒回去給兩位老親家請請安罷。」
陳氏亦有此意,聞聽此言,倒不推辭,口內只說「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尤子玉在旁,倒是心下一動,立即指著大姑娘向陳氏笑言道:「你這次回家,把大丫頭也帶過去。那也是她的正經岳家,今後也要多加走動的。此時多多熟悉了,今後也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心下喜歡,忙的起身應是。旋即又衝二姐兒,三姐兒笑了笑,眉目之間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顯見的是真心把陳家當做外家,樂意親近的意思。
蘭姨娘看在眼中,不覺羨慕非常。她也想開口央求陳氏把四姑娘也捎帶上的。只可惜尚未來得及開口,已經從她的神色中窺探出端倪的陳氏搶先說道:「哎呦呦,老爺可真是會給人家添麻煩。本來我這次家去,是想同爹媽嫂子商議一下哥哥歸家及如何置辦中秋節禮之事。偏老爺叫我帶這個去帶那個去,到時候我照顧孩子們尚且不能,還怎麼同爹娘嫂子商議正事兒呢?」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笑道:「偏你喜歡訴苦。大姐兒、二姐兒、三姐兒都那麼大了,哪裡還是淘氣憨玩的年紀。唯有寶哥兒年歲小,可岳丈岳母必定十分想念了。你這會子說不想帶他過去,也不怕岳丈岳母知道了,捶你的肉。」
陳氏原也不是真心抱怨的意思。不過是為了借尤子玉的口兒堵上蘭姨娘的嘴。聽了這話,少不得笑言解釋道:「老爺英明決斷,真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可沒有偷懶兒偷空兒的意思。您是不知道我們家兩位姑奶奶的難纏——哪裡像大姑娘,平日里最是溫順乖巧,從來只有幫襯我,再沒有給我添煩的時候。寶哥兒雖然淘氣,可有老爺子老太太和嫂子疼愛,倒也顯不著我。唯有二姐兒、三姐兒,湊在一處最會鬼鬼唧唧的,我一雙眼睛盯著她們,錯眼不見就能給我惹出羅亂來。真真叫人頭疼死了。老爺若不信,不妨跟我一道兒家去瞧瞧。那時你才知道我的話——只說她們是個女兒家且還罷了。倘或是個小子,只怕上房揭瓦都盡夠的。」
尤老太太和尤子玉也是知道陳珪最喜歡三姐兒的,聽了這話,也不覺笑道:「二姐兒聰慧,三姐兒機敏,我們瞧著都很好。何況小孩子家家的,就該活潑些才好。莫要被拘束得緊了,反倒跟木頭人一樣。」
話音未落,只聽挨著蘭姨娘坐的四姑娘突地開口,理直氣壯且又憤憤不平的道:「老爺太太為何只說三位姐姐和寶哥兒,卻不提我?難道只因我不是太太親生的,是庶出,所以就必定低人一等?連去外祖家都不肯帶我麼?」
一句話出口,四下皆靜。尤家幾位陪侍在旁的姨娘們且不說了,便是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是心下一動,偷偷看向陳氏的臉色。
只因自打陳氏進門後,雖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刻了四姑娘。但她堅持嫡庶有別,一味的將三位嫡出的姑娘捧得高高兒的,卻從來不肯叫四姑娘逾越半步。平日里交際走動,乃至回娘家也從來不肯帶四姑娘。對內對外只說四姑娘年紀還小,且離不得親姨娘,帶去外頭且不好照管的。
前幾年四姑娘還小,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想是這一年長大懂事了,自然體會出嫡庶之別,自然心下意難平,況且又有蘭姨娘耳提面命,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只是……
陳氏冷眼瞧著蘭姨娘面露期許,四姑娘尚且有些憤憤怨懟的面容,不覺冷笑道:「四姑娘這話說的,我竟有些不大明白了。所謂嫡庶之別,自然是嫡出為尊,庶出為卑,難道不應該麼?」
一句話落,陳氏卻不再同四姑娘計較,反而衝著蘭姨娘說道:「四姑娘年紀還小,她不懂事,我不怪她。我只想問問蘭姨娘平日里是怎麼教導四姑娘的?」
蘭姨娘聞言,忙的起身賠罪,尚未開口,四姑娘又插言道:「姨娘不必同太太賠罪。姨娘並沒有做錯什麼。原是太太不喜歡我罷了。」
一句話出,驚得幾位姨娘們全都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連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有些不贊同的皺了皺眉。
蘭姨娘已經嚇得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只向陳氏連連討饒的道:「太太息怒,太太息怒。這都是賤妾的錯。是賤妾沒能教好四姑娘。所以四姑娘才會口出怨懟之言。還請太太念著四姑娘年紀尚小,饒了她罷。」
陳氏聞言,卻是不怒反笑,先是叫起蘭姨娘——蘭姨娘且不敢起身,仍舊跪在地上。甚至不放心的將四姑娘拉著跪下,口內又是求老太太,又是求老爺。其哀戚之色,就連原本有些幸災樂禍的尤家姨娘們都有些不忍,隱隱生出一絲兔死狐悲之心。
陳氏卻沒理會蘭姨娘的討饒。只好整以暇的捧著茶碗輕啜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的說道:「蘭姨娘很不必向我賠罪。只因四姑娘說的很對,我原就不喜歡她,所以才不肯同她親近。她也不喜歡我,所以這麼些年我將四姑娘交給蘭姨娘撫養,除一應吃食用度按照舊例撥給外,也不去理她。即便是她很少來給我這個嫡母跟前兒請安伺候,我也從不理論。這不是挺好的麼?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怎麼今兒聽四姑娘說話,竟是對我多有怨懟的?」
一席話落,蘭姨娘剛要答言。只見陳氏擺了擺手,並不許蘭姨娘回話,直問四姑娘道:「你說罷。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呢?」
四姑娘聞言一愣。她到底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縱使心中不滿,也只是一味抱怨。哪裡能想得清楚是為什麼如此。如今聽見陳氏問她,只得含怨帶怒的說道:「因為太太不喜歡我,待我同三位姐姐都不一樣。」
陳氏便笑道:「可是你也不喜歡我。你既然不喜歡我,我又為什麼要喜歡你?我又不是犯賤,喜歡拿著熱臉往人的冷屁股上貼。」
聞聽陳氏言語粗俗,尤家眾人都有些忍俊不住。
四姑娘又是一愣,旋即想了想,又說道:「可是我是爹的女兒。你不應該不喜歡我。」
陳氏嗤笑道:「我還是你爹名門正娶的太太呢。你不照樣不喜歡我!」
四姑娘:「……」
過了半日,已然有些發懵的四姑娘猶猶豫豫的道:「可是我才八歲……」
言下之意,陳氏已然成年,怎可同區區孩童計較。
就聽陳氏壓根兒都不曾尋思,脫口便道:「我年紀雖長,卻是你的嫡母。當日進門時,且不見你尊敬長者,孝順嫡母,平日里也不向我請安,逢年過節連一針一線都不見你的。你既無心敬我,這會子憑什麼要我憐恤幼小,一視同仁?」
四姑娘幾句話全被陳氏嗆了回來,一時啞然。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5
☆、第八十二章
陳氏三言兩語便堵得四姑娘啞口無言。眼見四姑娘立在當地一張小臉兒憋的通紅,一雙眼睛也淚汪汪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蘭姨娘心疼不迭。忙的跪地求道:「太太開恩。四姑娘年紀還小,一時左強些也是有的。還請太太多加憐惜,多加照管——」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已經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打斷蘭姨娘的話,口內說道:「性子左強些沒什麼不好。譬如說我罷,早些年遇上了那麼些糟心事兒,倘若不是我自己剛強些,恐怕也沒了今日的好處。只是為人處世,既然是要強,就該要自己的強,而不是一味的強求別人退步忍讓,寬恕縱容。蘭姨娘你說我的話在不在理兒?」
蘭姨娘聞言一怔,不覺愣愣的看著陳氏。
只見陳氏繼續說道:「我是個粗鄙之人,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人。可我聽說蘭姨娘卻是出身官宦之家,也是讀書識字,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出身。怎地竟不知道好生教導四姑娘為人處世的道理?」
蘭姨娘忙的要開口辯解。陳氏卻不容蘭姨娘說話兒,仍舊笑言道:「……我知道,四姑娘年紀小,原不懂得什麼嫡庶之別,長幼禮教。不過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云亦云罷了。興許在她看來,我這個嫡母不夠好,不是我做的哪裡不對,只是因著蘭姨娘當初得寵管家的時候,疼女之心切,但凡府里最好的吃穿用度,悉數用在她的身上。老太太老爺最疼她,家中丫鬟婆子最是恭維她,其風光得意時,連她的嫡出姐姐都得退一射之地。所以她便覺著那時的日子好。待我進門兒了,因看重嫡庶親疏,對大姑娘,對我的兩個姐兒都更好一些。待她不過是規矩體統,兩相對比,她就覺著我待她不好了。我說的可對?」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戳破了心思,不覺又羞又臊,登時滿面通紅的辯解道:「太太誤會了。四姑娘並不是那樣想。她只是孺慕太太,也想同幾位姑娘們玩在一處罷了。絕無怨懟太太的意思。」
陳氏聞言,不覺嗤笑了一聲,開口說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你要非得說四姑娘對我並沒有怨懟之心,只有孺慕之情,這話別說是我了,恐怕連老太太老爺並幾位姨娘們,連帶著家中丫鬟婆子們都不會信的。不過我也懶得同你理論,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自作聰明罷了。你自以為聰明決算,卻不想想除你之外,這屋裡也沒誰是傻子!」
陳氏說著,不覺看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一眼,口內冷笑道:「我身為繼母,雖不是那等良善賢惠到可以著書立傳之人,但從吃穿用度上,也沒有苛待你們娘兒兩個。我聽說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大姑娘身為嫡長女,卻時常有食不果腹之窘,方姨娘的女兒雖同是庶出,但也不過二三年間,就一病沒了……蘭姨娘也稍安莫燥,我並非指摘你包藏禍心,想要害人。只是這些個事兒都發生在你管家之時,可見你縱使無心,也有輕忽怠慢之過。將心比心罷,如今你們娘兒兩個在我手底下過活,好歹是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閒心怨懟我待你們不如己出,不如嫡出,顯見的是日子過得還不錯,所以才有這個精神折騰這些事兒。可見人都是貪心不足,步步緊逼,得寸進尺的……不過你們越是這麼著,我倒越是好奇。不知在你們心中,我究竟要怎麼做,才算是個賢惠良善的太太呢?」
陳氏說到這裡,不覺冷笑連連,百般譏諷的問道:「是該對庶出的四姑娘如同嫡出的大姑娘一般,還是該對四姑娘比對大姑娘還好?是該對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如同我的二姐兒、三姐兒一般,還是待四姑娘比對二姐兒、三姐兒還好?或者將四姑娘帶回我們陳家,也說服我們家老太爺老太太哥哥嫂子待四丫頭如同己出……只是這又難辦了。誰不知道我們陳家最是注重嫡庶之別,別說是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了,便是我們陳家自家,連個姨娘侍妾的都沒有,更遑論是庶出的哥兒姐兒。倘或大家彼此一處玩耍時,偶有口角紛爭,四姑娘就不管不顧的偏說是我們家的哥兒姐兒仗著自己是嫡出,就欺負她是庶出的怎麼辦?到時候淌眼抹淚兒的跑回家來,同老太太老爺告我的狀,我豈不是百口莫辯了……」
陳氏這一席饒舌的話出口,只聽得眾人頭暈腦脹。她自己卻是目光灼灼緊緊盯著尤子玉笑言道:「怪不得世人都說後娘難當,這一樁事兒著實難辦。我倒是想聽聽老爺的看法。您覺著我該怎麼做才好?」
尤子玉方才聽了四丫頭聲嘶力竭的一番質問,原還有些憐惜心疼。此刻聽了陳氏這一番咄咄逼人,卻不由得心虛氣短。忙的言辭閃爍,擺手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方才有家宅興旺之象。四丫頭的事兒乃是後宅私密事,當然得由太太做主。」
說實話尤子玉也無法指摘陳氏的做法。蓋因陳氏喜好雖然分明,但是她扯著注重嫡庶親疏的大旗行區別對待之事,從根兒上就杜絕了別人置喙之辭。正所謂母慈女孝,現如今陳氏待四姑娘乃本分之內,吃穿用度並未苛待,還念著她年紀小,讓她跟著親生母親在一處。如此舉止便是傳到了外頭,即便會有人說陳氏做的不夠好,但絕不會有人說陳氏做得不對。
可若認真計較起來,四姑娘自陳氏進門後,從無晨昏定省,連每年年節之時,三個姐兒都有的針線孝敬也從未有過。今日更是忤逆陳氏,口出怨懟,這樣的舉止縱使能勉強解釋為四姑娘年紀還小,且不懂事。倘或傳了出去,仍舊會有人指摘四姑娘沒有教養,忤逆不孝。
所以尤子玉縱然心下有些為難,口裡卻當真說不出什麼——他也是朝廷命官,倘或家事不修,也怕言官御史彈劾的。
陳氏聽著尤子玉四兩撥千斤的話,越發的冷笑連連。轉頭兒又問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怎麼說?」
尤老太太聞言,一時也有些語噎。然看著當地立著委屈的不行的四姑娘,卻又有些心疼。只得訕訕說道:「媳婦兒竟是多慮了。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會想到那麼多。不過是貪戀著玩伴,且羨人有,怨己無罷了。」
陳氏聽了尤老太太這句話,愈發拿住了把柄似的冷笑道:「正是因為小孩子家家的童言無忌,所以說出來的話才叫人寒心。何況什麼叫羨人有,怨己無?倘或世人都這麼想,那都別過日子了——我還羨慕皇帝老子的女兒不愁嫁呢,有個屁用,難道我還能找根兒腰帶抹脖子吊死了,再托生個公主去?」
陳氏一句話未盡,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的笑了。就連一直憤憤不平的四姑娘臉上也閃過一絲笑意。尤老太太只得說道:「偏你這一張嘴跟刀子似的。我們加起來也說你不過。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
陳氏也陪著尤老太太一起笑。笑過了一回,只見方姨娘一壁服侍著老太太吃茶,一壁唏噓感嘆道:「我打從見了太太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太太絕不是個含糊弄事之人。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蘭姨娘同四姑娘覺著太太不好,我卻只恨太太為什麼不能早幾年進門。倘或太太能早些進門……想必我那苦命的女兒也不會就這麼撒手去了。她走的時候才七八歲大。我……」
方姨娘說著說著,便想到自己那個薄命的女兒,忍不住淚沾滿襟,哽咽難言。
尤老太太乃是年高經久之人,最聽不得人的哭聲。眼見方姨娘如此,她也跟著悲從中來。一時廳內只聞嗚咽之聲,陳氏與尤子玉見了,忙笑上前去開解勸道。又將寶哥兒放到尤老太太跟前兒哄她開懷。
蘭姨娘與四姑娘見狀,愈發覺得尷尬。
好容易將尤老太太解勸住,天色已近午時。尤老太太便命陳氏母女吃過了午飯再走。陳氏笑言應允。
尤老太太見了,便命小丫頭子將飯擺在隔壁的小花廳。陳氏忙張羅著安設桌椅,羅列杯盤。蘭姨娘趁勢又上前去,向陳氏賠罪。
陳氏原本就是個炮竹性子,一點就著,也是個藏不住話的。眼見蘭姨娘每每如此,少不得開口說道:「你不要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兒來向我賠罪。實話告訴你罷,別說是你這一套,便是比你還厲害十倍百倍的難纏之人,我也不是沒見過。正如我方才所說,為人處世,性子剛強些沒什麼壞處。不過自己立得住跟一味想要別人的強,那是兩碼事兒。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是為著四姑娘好,所以才費心籌謀。只是我也告訴你一句話……你既然知道我是個什麼脾性的人,與其想著磨纏我,不如好生教導四姑娘。她年紀小,這會子沒人跟她計較!倘或再這麼著,等過幾年,你且看看?」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那是你的親閨女,又不是我的。你就這麼教也行,教出個狐媚子霸道沒教養且又蠢的丫頭來,等她嫁了人,你且瞧瞧她婆家還有沒有我這等好性兒!」
☆、第八十三章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數落的滿面通紅。一時擺飯畢,陳氏又轉身親扶著尤老太太入席用膳。尤老太太便向陳氏笑道:「你也坐下罷。安安穩穩的吃碗飯,等會子還得帶著哥兒姐兒回娘家呢。」
陳氏聞言,含笑應是。這才在尤老太太的下首告了座坐了。也不敢實坐,仍舊側略著身子斜坐了,時不時替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夾菜布讓。
幾位姨娘皆伺候在側。只等著尤老太太、尤子玉夫婦並四個姐兒都吃過了,方才下去吃飯。
一時飯畢,用過茶點,說笑一回。便有二門上的小廝進來回話兒,只說馬車並跟車的女人們已經預備妥當。陳氏聞言,向尤老太太告了辭,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並寶哥兒上了馬車去了。
彼時陳老太太並馮氏正在家中打點針線,聞聽陳氏帶著哥兒姐兒登門,少不得迎到廳上。大家彼此廝見過,說笑了一回,陳氏便將早已預備好的兩包茯苓霜交給陳老太太,口內笑道:「這是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訪我們家老爺,特特送了一小簍茯苓霜。老爺叫我送兩包給爹媽嫂子橈哥兒婉姐兒嘗嘗鮮兒。我今兒早起用牛奶和了吃了一碗,覺著味道還不錯。」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陳老太太笑道:「我也聽說過這茯苓霜的。聽說不僅補身,還能養顏,端得是個好東西。你如今剛生養過,且得給寶哥兒餵奶,正該多加保養。自己留著吃也還罷了,何必巴巴兒地送給我們。」
陳氏聽了這話,也笑著回道:「媽這話可說不著我。原是您的好女婿——我們家老爺時時刻刻想著您二老的,只說您二老年歲大了,合該補一補身子才是。因此昨兒晚上特地囑咐我,務必要派人給您二老送了來。我正想著回來一趟,一來叫您二老瞧瞧寶哥兒,二來也是問問大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聞聽陳氏所言,馮氏笑回到:「你哥哥前些時日寫信回來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只說快則七月底,慢則八月初,就能回的。」
陳氏笑言道:「這麼說來,必定能趕上今年中秋了?這倒是件好事兒。」
馮氏也笑言道:「說的不就是麼。你說前兩年,你哥哥的官兒不大,成日里在家閒晃時,我還覺得煩膩。如今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卻是時常一年半載的也見不著面兒。真真是……」
陳氏看著自家嫂子如此唏噓感嘆,不免笑著打趣道:「嫂子放心罷。我哥哥是個什麼脾性,你難道不知道的。別說他如今只在江南呆了一年半載,便是呆個三年五載的,他也不會給你帶個姨娘回來的。」
馮氏原本心中也有些顧慮,聞聽陳氏所言,反倒笑出聲來。只得說道:「我自是信你哥哥的。我只是心疼他一個大男人,出門在外的,也沒有個好人兒照料他罷了。」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倒也無妨。我如今出門走動,只聽他們都說子璋建了大功,這次回來,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到時候便是朝廷四品官員,不拘是在京為官,還是外放,屆時叫他帶著你們娘兒們就是了。」
馮氏聽了,越發覺著為難,因又說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哪裡想得著那麼遠的事兒。何況老太太叫我們隨著老爺上任,屆時我們還惦記著老太爺老太太,終歸不如在京做官兒,一家團圓的好。」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沈吟不語。半日,方才笑道:「算了,難得蕙姐兒家來,不提這些有的沒的掃興。」
說罷,因見著一旁靜坐的大姑娘,不覺笑道:「大姑娘的婚期也在九月底罷。色、色嫁妝可都預備妥當了?」
陳氏聞言,忙笑回妥當了。陳老太太便道:「妥當就好。妥當就好。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務必要謹謹慎慎,全都周全了才好。」
馮氏也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話很是。所以我連添妝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著大姑娘曬妝那日了。」
陳氏聞言,順口說道:「添妝不添妝的,倒沒什麼要緊。反正我也不擔心你這個做舅母的會薄待外甥女兒。只是白提醒一句,務必要囑咐橈哥兒好生鍛鍊身子骨兒,莫要成婚當日,背不動他姐姐上花轎就是了。」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大姑娘更是臊的一張臉跟蒙了紅布似的。忙低下頭撫弄衣帶。
陳老太太見了,只拿手帕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指著陳氏笑罵道:「好個猴頭兒,真真是一張刻薄犀利的嘴,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竟然連你自己的閨女都打趣起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想到早起在尤府發生的那起子爛事兒。少不得開口笑道:「祖母這會子說媽的嘴利,卻不知道早起在家時,媽的嘴竟比這會兒還犀利百倍千倍的呢。」
說罷,便將早起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妨還有此等風波,不覺相視一眼,皺了皺眉。馮氏便向一旁坐著的婉姐兒道:「我們大人說話兒,你姊妹白坐著也是無趣兒。你帶著姊妹們到後頭去玩罷。莫要拘束了。」
婉姐兒聞言,登時起身應是。
陳老太太因想著待會子的話叫孩子們聽了不好,便指著寶哥兒說道:「也把寶哥兒帶了進去,放在裡間兒炕上罷。廚房裡還有新做的銀耳馬蹄羹,你服侍著寶哥兒吃一碗。」
最後一句話,卻是向陳氏身旁的大丫鬟春蘭說的。
春蘭聞聽老太太吩咐,立即欠身應是。又向諸位主子們告了退,方才抱著寶哥兒跟著幾位姑娘到了後宅婉姐兒的住處玩笑說話兒不提。
一時陳老太太眼見哥兒姐兒們魚貫退出,又擺手屏退了閒雜人等,只留各人心腹在內。這才向陳氏皺眉說道:「你也太肯較真兒了。那些個姨娘侍妾庶出丫頭的,你若是不喜歡,便只當她們不存在,當面兒敷衍過去也就是了。過後或賞或罰,還不是你幾句話的事兒。只要不很離了格兒,誰也挑不出不是來。何苦炮仗似的說出那麼些有的沒的。倘或傳將出去,人家豈不說你輕狂?便是那邊兒的老太太老爺見了,只怕也要暗中嘀咕,不說你不慈,也要說出幾句睚眥必究的話來。你這是何苦來的?」
陳氏聞言,不覺冷笑道:「我原本也沒想裝出個賢良樣兒來。我只是不耐煩那起子小人,背地裡罵我厭我,當面兒還想求我討好處,這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馮氏聽了這話,少不得也勸道:「容我說句忠言逆耳的話,姑太太這話說的雖然有理,但也稍嫌刻薄了。有些個事兒,咱們女人家心裡明白也就是了,沒必要全都叨叨出來。」
陳氏也知道自己拿爆炭似的性子很不討喜,聞聽此言,不覺默默不語。
她也是知道不妥的,只是有些時候,不吐不快罷了。
馮氏眼見著陳氏明知不妥,卻梗著脖子不以為然的模樣兒,不免想到了自己當初剛剛嫁進陳家時,與小姑子劍拔弩張之態。彼時她常受陳氏刁難,不說恨陳氏恨得牙根兒癢癢,卻也是膩煩至極,哪裡又能想到今日姑嫂親如姊妹之勢。
馮氏思及此處,不免笑道:「老話常說刀子嘴豆腐心。姑太太這一張嘴就是太厲害了,偏偏又生得一副赤城心腸。倘或遇到個面厚心刁的,難保吃虧。所以你也聽我一句勸罷,好好兒的改改你這性子。如今你亦嫁為人婦,凡事須得三思而後行,多考慮考慮你婆婆你老爺的想法,比不得先時在家的恣意隨性了。」
陳氏聞言,少不得撇了撇嘴,因說道:「我如今連兒子都給他尤家生了,我還怕什麼。我可不信他尤家敢為了一個賤婢和一個庶出的丫頭兒,來要我的強。」
馮氏聽了這話,只得笑言道:「你倒是不傻,也知道自己如今有了兒子,才算是在尤家站住了腳兒,何況又有娘家給撐腰,再不怕他們言三語四的刁難人。所以頭幾年那蘭姨娘央你好生調、教四姑娘,你只敷衍過去便罷。如今聽她算計你,就有底氣當著你婆婆你老爺的面兒連消帶打的駁了回去。我說的可對?」
陳氏聞言一愣。她原還沒想到這麼多。今兒突地聞聽馮氏挑破了這一層,才猛然發現,自己可不就是這麼想的麼。因明仗著寶哥兒是尤子玉唯一的子嗣,所以才有恃無恐?
眼見陳氏滿面沈吟,馮氏繼續笑道:「倘或姑太太真是這麼想的。那也該想到一句話才是。俗語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姑太太即便是為了寶哥兒,也不該把事情做絕,徹底得罪了蘭姨娘四姑娘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又是一愣。只聽馮氏徐徐勸解道:「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理兒。姑太太因仗著寶哥兒在尤家是一代單傳,咱們陳家又向來護短兒,所以不把蘭姨娘母女放在眼中。肆意得罪也不以為意。卻不想想你今日得罪了她們,她們不能把你怎麼樣。倘或記恨在心,或者恨屋及烏,想著拿寶哥兒撒氣,也好叫你知個教訓……寶哥兒才那麼點子大,你一個人一顆心一雙眼,難道就能保證日日夜夜都護他周全,絕沒有個疏漏偷空兒的時候?」
馮氏一席話正中陳氏的內心。陳氏登時便有些慌了,忙的咬牙切齒的道:「她們敢?我揭了她們的皮!」
馮氏冷笑,因說道:「真到了那個節骨眼兒上,你便是親手殺了她們都不頂用。倘或傳將出去了,只怕還有人會以為是你平日苛責太過,所以才逼得那雙賤人鋌而走險。到時候你既傷了寶哥兒,又失了名聲兒,恐怕還要惹得你婆婆你老爺怨懟,老太爺老太太你哥哥和我為你傷心,何苦來哉?」
陳氏啞然。半日,方才問馮氏道:「那我今兒都已經說了那些話……可怎麼辦才好?」
多年相處,馮氏最是知道陳氏的慈母心腸,因而她拿著寶哥兒的安危來勸說陳氏,自然一勸一個准兒。
陳老太太眼見陳氏自亂陣腳慌亂不迭的模樣兒,不覺笑看了馮氏一眼,眸中滿是贊許之色。她這個女兒,自幼千尊萬寵,牛心左性慣了的,也只有馮氏這般嚇一陣哄一陣的才能鎮得住她。換個人來,恐怕真不頂用。
馮氏見陳氏真心相問,登時握著陳氏的手笑答道:「其實也不難。蘭姨娘如今想要巴結奉承你,為的不過是四姑娘的前程婚事罷了。你若是一口回絕了她,她眼見希望全無,自然會抱恨在心。到時候為了撒氣,或者受人挑唆鋌而走險,也未可知。你要知道尤家本族現如今也不是一條藤兒一顆心,多得是人看寶哥兒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你們夫婦斷子絕孫,才好拿捏你們這一房。你可不能給他們鑽空子的機會。」
陳氏聞言,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稱是。
馮氏繼續說道:「……所以你如今要吊著蘭姨娘和四姑娘才是。要給她們點兒甜頭嘗嘗,要讓她們知道你這個當嫡母的不是不管她,而是恨鐵不成鋼。只要四姑娘願意做個孝順女兒,你也願意做個慈母的。你只要把這話的意思傳到了。蘭姨娘那麼精明的人,豈有不知之禮。由她去規勸四姑娘,屆時你也順水推舟,做出個母慈女孝的模樣兒來,到時候你在你婆婆你老爺跟前兒也好交代了。她們母女兩個也有了希望——說句不好聽的,四姑娘今年才七八歲大小,等她談婚論嫁且得等個七八年之後再說。到那時候寶哥兒也大了,也立得住了,你也沒了後顧之憂。到時候想要如何拿捏她們母女,還不是你這個當主母當嫡母的一句話的事兒……何況女生外向,到時候你將四姑娘調、教好了,再許一門親事。那也是咱們家寶哥兒的助力不是?你若是怕她來日仗著夫家之勢飛上枝頭變鳳凰,反倒壓在你的頭上作威作福,給你臉色瞧,你也可以把她許個家世不俗但人際複雜,且夫君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兒,到時候你既得了她夫家的助,也能叫她只有仗著娘家的勢力才能在夫家立住腳兒,一輩子都不用怕她翻出大天兒去。如此一舉多得之好事,你何苦弄得這麼怨聲載道,哭天喊地的?」
陳氏聞聽長嫂這一番長篇大論的教訓之詞,早已怔愣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呆呆的點頭稱是。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不覺笑向馮氏道:「瞧瞧咱們家的這個蕙姐兒呦,也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當家太太了。性格兒還是當年的淺白直率,你叫她跟個炮仗似的同人嗆聲兒,她慣會的。你叫她做這些當家太太該做的事兒,她反倒兩隻眼睛一懵,不知該如何試好了。」
馮氏聞言,便笑著奉承陳老太太的道:「那也是老太爺老太太疼寵姑太太的緣故。倘或是換了旁人家,且又經了那麼些事兒,哪裡還能有這一副赤子心腸。」
正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好話誰人不愛聽。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也覺欣喜。當即拉著馮氏的手笑道:「你也是個好的。還望你多提點蕙姐兒才是。她也就是你的話,才能聽進去幾分。」
☆、第八十四章
陳氏帶著幾個姐兒家來,原為的是送茯苓霜,兼同爹媽嫂子商量哥哥歸家之後張羅中秋佳節之事。卻沒想到被馮氏拉著勸了好一通的話,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倒也沒心思再提別事。
及至下晚回尤家之後,陳氏少不得趁眾人都回房休息時,拉著尤三姐兒將馮氏先前勸她的話和盤托出。因問尤三姐兒有什麼好主意。
尤三姐兒對蘭姨娘四姑娘原沒有什麼感覺,當然也對馮氏那一席危言聳聽的話不以為然。蓋因馮氏與蘭姨娘素未謀面,不過憑著自己日常所聽之後宅陰私事揣摩人心。所以才怕蘭姨娘獻好不成,圖謀不軌。
但是尤三姐兒同蘭姨娘母女同在一個屋檐下,幾年相處下來,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是個心狠手辣——或者說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有那個膽子做出對陳氏,對寶哥兒不利之事。
陳氏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分析利弊,不覺心下大定。因笑道:「我就說麼,應當不至於此。那個蘭姨娘倘或有這個本事,老爺也不會……」
話未說完,自覺失言,忙的掩住了口。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略不自在的模樣兒,笑著勸道:「不過舅母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兒,我也要勸母親一句話,只是不曉得母親聽不聽罷了。」
陳氏聞言,嗤笑道:「你跟我說話還這麼故弄玄虛的做什麼?還不快快說來?」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笑言道:「四姑娘今年也有七八歲了。平日里由蘭姨娘教導著,我也不知道她識不識得字,念不念得書。媽何不從外頭請一位女先生來教四姑娘讀書?」
陳氏聞言,頗為詫異,忙的開口問道:「好端端地,你說這個做什麼?她又不是我的親閨女,我可懶得替個白眼狼兒操心那麼些。何況這京中不讀書的女兒家也多。豈不聞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道理?」
尤三姐兒當然知道時下世道對女子的禮教約束森嚴,且不喜女孩兒讀書的人家甚多。
只是她乃從後世穿越而來,已經習慣了不分男女皆可讀書之權。想當初驟然穿越,為了讀書一事磨纏了陳氏許久,還好外祖一家疼愛,終讓她心想事成。如今到了四姑娘的頭上,尤三姐兒也理所當然的想要四姑娘讀書——倒不是為了示好或者其他,只是覺著不論哥兒姐兒,只要條件允許,都應當讀書識字,不說明理知義罷,至少也不用作個睜眼瞎子。
尤三姐兒的某些想法,陳氏素來是不大懂的。不過這麼些年陳氏聽尤三姐兒的話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此刻雖然不以為然,仍舊細問尤三姐兒為什麼要這麼提議。
尤三姐兒便道:「到沒有什麼好說法兒,只不過是想著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過來豈不就是己所欲之推之於人麼?我幼時想要讀書之心切,母親也是知道的。也是仗著素有母親疼愛,外祖一家縱容,所以才能讀書識字。及至後來,舅舅又從東宮接來一位教養嬤嬤,每日教我們言談規矩,這都是很好的。當年大姐姐得了母親的照拂,也能同我們一處念書學規矩,我想她也是感激母親的。如今家中只有四姑娘不曾念書學規矩——」
「不瞞母親說,因著四姑娘年歲太小,況且向來不肯與我們親近的緣故,我們與她自然也不親近。但親近與否是一說,叫不叫她讀書識字又是另一說。媽若是不喜歡帶著她去外祖家,大可以在家裡為她聘請一位女先生,一個月也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兒,倒費不著什麼。媽只當是仁至義盡罷了。」
陳氏向來恩怨分明,是個最為爽利的人。因此也愛聽尤三姐兒這麼乾脆利落,絲毫不含糊的話。聞聽此言,少不得細細尋思一回,因說道:「你的話也有些道理。我確實不大喜歡她那個脾性,被她姨娘教的倒三不著兩的,我一瞧見她那副輕狂樣子就覺著討厭。之所以不帶她去你外祖家,也是怕她心思偏執滋生口角煩擾之故。不過你說得對,咱們家三個姐兒都是正經念過書識過字的,單剩她一個沒書念,倒也沒什麼意思。何況咱們尤家也不差那幾兩銀子,倘或傳將出去了,好像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故意不叫庶出的丫頭念書似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笑道:「正是這個意思。媽只當花幾兩銀子買個安心便是了。如若不然,媽這回搪塞過去了,下回搪塞過去了,那蘭姨娘只顧在老爺去時吹吹枕頭風,說不定哪天老爺瞧她們母女可憐,竟向媽開了口。媽豈不是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好?」
陳氏聞言一笑,纖纖玉指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促狹鬼。竟也知道什麼叫枕頭風了?」
尤三姐兒嘻嘻一笑,捂著額頭的道:「我什麼不知道呢,只不過懶得多說罷了。」
母女兩個嬉笑一回,便聽外頭該班的小丫頭子回說老爺家來了。尤三姐兒聽聞,忙的起身時,尤子玉已經掀簾子進門。眼見陳氏與三姐兒在屋內閒話,不覺笑道:「三姐兒也在,同你母親說話?」
尤三姐兒躬身應是,且給尤子玉見過禮。便告了辭,回房歇息去了。
陳氏則替尤子玉寬衣解帶,一壁提及方才同尤三姐兒商議過的,請個女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之事。
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狐疑問道:「好端端地,你怎麼想起這個事兒來?」
陳氏因笑道:「並沒什麼。只是覺著四姑娘如今也大了,也該學一學為人處世的道理。咱們家三位姑娘都是在陳家跟著婉姐兒念書學規矩的。只是四姑娘年紀太小,這會子即便跟了去,她連字兒也識不得幾個,哪裡能跟得上婉姐兒的課。既然學不到什麼,莫不如不去。就在家裡好生請一位女先生,先從最基礎的《千字文》、《百家姓》一類的學起罷。」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再次感嘆一回陳氏的賢良淑德。因握著陳氏的手感嘆道:「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腸的人。今兒早起聽你在上房的話,還以為你很不喜歡四丫頭。卻沒想到你對四丫頭考慮的如此周全。反倒是四丫頭……被她姨娘調、教的著實不像了些。要我說來,即便是請個女先生教書,也莫要教那些沒有用的書,只教些《女德》、《女訓》、《孝經》之類,合該叫她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孝順。」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笑道:「老爺何必認真動怒。四姑娘現在還小,再大些就好了。何況同乖巧溫婉的大姑娘相比,我也著實不大喜歡四姑娘罷了。」
陳氏越是這麼說,尤子玉越是對蘭姨娘和四姑娘不滿。當下又拉著陳氏的手兒說了好一番的話。陳氏一壁替尤子玉換了家常衣裳,一壁笑言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吧。」
尤子玉聞言,欣然應允。
一時相攜到了上房,請安見禮後各自歸坐。陳氏當著滿屋子姑娘侍妾,丫鬟婆子的面兒,向老太太提及請女先生教四姑娘讀書之事。原本以為尤子玉都同意了,此事必然水到渠成。哪裡想到尤老太太聽聞此事,卻是滿臉的不以為然。只向尤子玉並陳氏說道:「何必呢,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依我瞧,女兒家呆呆笨笨的就很好,只要曉得相夫教子,三從四德也還罷了。沒的讀甚麼書,難道還能像哥兒似的,考個狀元不成?」
一句話未落,蘭姨娘同四姑娘的臉兒登時變得煞白,四姑娘憤憤的張了張口兒,待要說甚麼,蘭姨娘嚇得猛拽四姑娘的衣袖不叫她說。一番舉動皆被人看在眼中。登時便有同蘭姨娘素來不和的方姨娘幸災樂禍的勾了勾嘴角。
陳氏只當沒看見似的,仍舊笑勸尤老太太,口內說出許多女兒家讀書的好處來。因又說到尤家三個姐兒也是念了書學了規矩的,不好薄待四姑娘一個。又說四姑娘同其他三個姐兒年歲相差太大,況且基礎又不同,即便是在一處念書,終究沒什麼用。所以還是另請女先生單獨教導才行。
最後又品度老太太的心意,只說請女先生的束脩不必從公中出,陳氏自個兒掏嫁妝銀子。尤老太太聽聞陳氏這麼說,也還罷了。
蘭姨娘母女不妨陳氏竟然如此態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待晚飯過後,各自散了時,悄向正院兒給陳氏磕頭道謝。
陳氏自詡家大業大,倒是不差這幾兩銀子,只不過是聽從三姐兒諫勸,花錢買個安心罷了。也不圖蘭姨娘母女感恩戴德的,只淡淡的寒暄兩句,便推脫身上乏了請蘭姨娘母女回去。
蘭姨娘並四姑娘見了,反倒覺得訕訕的。只得告了退退下。
之後陳氏如何請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又如何替大姑娘操辦婚事,安心教養寶哥兒,不過後宅瑣事,無可記敘之處。
如今且說轉眼便到了七月末八月初,陳珪並六皇子不負皇命,已在江南妥善安置災民,督促兩江官員籌辦災後重建事宜,且查明瞭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遂回京敘職。此時欽差儀仗已經到了長安城外。
消息傳到尤府的時候,三姐兒喜得一蹦三尺高,忙的央求陳氏允她去外祖家見舅舅。
陳氏向少看到尤三姐兒這麼跳脫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登時答應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6
☆、第八十五章
陳氏帶著三個姐兒趕到陳家的時候,陳珪尚未歸家。陳老太太並馮氏則張羅著家中大小替陳珪預備洗塵。陳老太爺且端坐在正堂上首,裝模作樣的拿著一本書來瞧。只可惜思子之情太過,心不在焉之余,那書拿倒了尚且不知。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開口調笑道:「世人皆贊讀書精湛之人,說他熟知典籍,且能倒背如流。如今外祖父閱覽詩書,雖比不上倒背如流之輩爐火純青,但是能夠‘倒讀如流’,也是極為不易的。」
陳老太爺聞聽尤三姐兒如此打趣,少不得低頭看了眼手中之書,旋即莞爾一笑,只將詩書撂在一旁,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樣,憑白叫我的小外孫女笑話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哄堂而笑。陳氏則指著尤三姐兒啐道:「真真是個牙尖嘴利的鬼丫頭。連你外祖父也打趣起來。還不快快給你外祖父敬茶賠罪。倘或再這麼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捶你的肉。」
尤三姐兒嘻嘻的笑了,忙的起身敬茶與陳老太爺,口內則說道:「外孫女兒無狀,還請祖父大人饒恕些個兒。莫要讓母親捶我的肉了罷?」
說罷,仍舊可憐兮兮的假哭出聲。瞧得眾人越發好笑,陳老太太指著尤三姐兒道:「你也得有人治你一回罷了。」
一句話未落,仍舊打趣陳老太爺的道:「叫你裝相,這會子被外孫女兒一語道破了,可還好受?依我說,想兒子便是想兒子罷了,有什麼丟人的。子璋此去一年多,雖說每常來往通信皆按時應晌,可到底不必在家時日日見面的好。即便是心下惦念些個兒,也是尋常之事。偏你愛做出這麼一副模樣兒來。反招兒大家的笑話。」
陳老太爺被陳老太太數落一通,也不以為意。只擺手搖頭,接過尤三姐兒的賠罪茶,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二門上回事人回說「老爺已經進京了,正在門外下車」。
話音未落,陳家眾人早已激動的站起身來。馮氏更是險些失手打碎了手內的茶盞。忙的轉身將茶盞撂在一旁的花幾上,也不顧杯碗歪斜,茶水溢出,忙帶著兒女人等接出大廳。
只見陳珪風塵僕僕的身影早已進了二門。喜得馮氏忙迎上前去,口內剛叫了一聲夫君,視線觸及跟在陳珪身後的一個十六七歲,身著月白武服的姑娘身上,不覺嚇得臉色一白。身形也承受不住的搖搖欲墜。一雙眼睛登時紅將起來。
馮氏忙掩住了心頭湧將出來的心酸苦楚,強撐著笑言向陳珪見了禮,這才問道:「這位妹妹不知是誰?怎麼稱呼?」
陳珪離家一年多,雖然每常與家中通信,但公務纏身之余,也常忍不住思念之情。只好對著家書聊以慰藉。
此刻好容易見到了髮妻小妹兒女姪女,早已按捺不住的撲上來。一時摸摸兒子,一時拍拍女兒,一時又將兩個姪女兒摟在懷中顛了顛,忙的壓根兒就沒聽清馮氏的話。
一時又惦念著老父老母,忙的越過眾人進入廳中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叩頭請安,口內只說「兒子不孝,不能親侍奉在父母身側」雲雲。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多日不見兒子,自然十分想念。陳老太太忍不住淌眼抹淚的將陳珪扶起,摟在懷中心肝兒肉的哭了半晌,陳老太爺雖然不似陳老太太這般真情畢露,然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只握著陳珪的手,不住的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時又命陳珪坐下,待丫鬟獻茶畢,仍命陳橈、陳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給陳珪叩頭。
陳珪笑著叫起,這時才留意到大姑娘,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來這時尤府的嫡長女,不覺笑道:「大姑娘也這麼大了,出落的如此標緻,果然不俗。」
陳老太太聽見陳珪如此說,便接口笑道:「可不是麼。長得標緻,福氣也大。再過兩個月就要嫁進寧國府做國公夫人了。到時候還得咱們家橈哥兒背著她上花轎呢。」
此事陳珪早在家書中俱已得知,此時聞聽陳老太太提及,少不得故作正色地開口調笑道:「這可是個大事兒。到時候可得要橈哥兒吃的飽飽兒的,莫要摔了咱們家大姑娘才是。」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笑出聲來。陳老太太好笑又好氣的點了點陳珪,又點了點陳氏,口內說道:「顯見的你們兩個是親兄妹了。說話兒的口風都是一樣的。」
眾人聞言,少不得又是賠笑出聲。唯有馮氏仍舊惦念著跟陳珪一道兒回來的那位姑娘,縱使勉強露出笑意,臉色兒仍是一片慘白。
陳珪留意著髮妻眼圈兒發紅,面色不好,不免關切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馮氏見問,勉強笑了笑,搖頭說道:「並沒有什麼。想是方才被風吹了,過一會子就好了。」
說罷,仍舊指著門口兒站著的那位姑娘問道:「不知妹妹姑娘是誰,怎麼稱呼?」
眾人聞聽此言,這才留意到門口站著的身穿月白武服的姑娘。不覺面面相覷,登時心下一沈,皆不說話了。只看著陳珪。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陳珪一掃馮氏滿面含醋捻酸的模樣兒,便知道她是誤會了。不覺哈哈一笑,指著那位姑娘說道:「你們可真是……慣會胡思亂想的,都想到哪裡去了。這是我給咱們家姐兒請的練習弓馬騎射的女先生。之前三姐兒不是說想要學騎馬麼,婉姐兒和二姐兒也都跟著起哄。只是那會子咱們家並也不認得什麼會武藝的姑娘,倘或叫個男丁護院兒來教,傳將出去了也不像。只恐壞了女孩兒們的清譽,所以便作罷了。這次我去江南,偶然識得梁家兄妹,恰好這兩兄妹都是會武藝的高人。現如今她哥哥梁鳳饒已投到了六皇子門下,這位梁姑娘原也要隨她哥哥去的,還是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才求得六皇子應允,許我帶著她家來,教咱們家女孩兒們的弓馬騎射。」
陳珪一席話落,仍笑著叫過那位梁姑娘。只見那位梁姑娘從從容容,落落大方的走上前來,抱拳見禮道:「晚輩梁紅玉,見過老太爺老太太,見過夫人,見過姑太太。」
陳家眾人沒想到還有這一樁烏龍,少不得賠笑答應。陳珪又命家中小子姑娘們給梁紅玉見禮。三姐兒這才笑眯眯的道:「姐姐叫梁紅玉,原是宋朝一位女將軍的名兒。」
梁紅玉聞聽三姐兒之言,也笑著回道:「那是我們家的老祖宗,倘或有機會效仿先祖,能夠以女兒之身徵戰沙場,報效國家,紅玉也不枉學了這一身武藝了。」
尤三姐兒見梁紅玉笑容燦爛,言談舉止疏闊大方,並不似尋常閨閣女子言笑時扭捏做作,非講究什麼笑不露齒的儀態,心中便覺親近喜歡。忙上前拉著梁紅玉的手兒笑道:「我也想學習弓馬騎射,倒沒有姐姐這麼遠大的抱負。只想著強身健體也還罷了。」
梁紅玉聽了這話,便笑道:「可是練習弓馬騎射可苦的很……」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馮氏已在旁笑道:「快些坐下說話兒罷。走了這麼久,可都累了。快些吃杯茶歇歇。」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上茶來。且似笑非笑的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既是替家中姑娘們請來的女先生,夫君怎麼不早說。白晾著先生在門口兒站了那麼久,哪裡是咱們這樣人家兒的待客之道?」
陳珪聞言,則笑嘻嘻的並不答言。反倒是梁紅玉並不在意,口內只笑言道:「陳大人剛剛回家,自然是要見過父母家人的。我即便是在旁等會子,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莫要這麼說。」
馮氏聞言,少不得又贊了梁紅玉幾句。便命丫鬟們預備熱水洗漱,又命廚房做飯。陳珪聽聞,則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用擺飯了,時間來不及。且讓我梳洗一回,還得入宮面聖去。你們先吃著,且替梁先生預備客房就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驚。陳老太爺忙的說道:「這會子進宮?都要落鎖了罷?」
陳珪無奈笑道:「沒辦法,事情緊急。聖上與太子殿下還等著我們回話兒呢。要不是就這麼風塵僕僕的進宮面聖,實在大不敬。恐怕我這會兒都到不了家。」
陳珪既如此說,眾人也無可奈何了。馮氏忙命丫頭們送熱水,親自服侍陳珪熟悉過,又換了朝服,匆匆進宮面聖。
這裡且不提陳家眾人如何款待梁紅玉。只說陳珪匆匆進宮時,當今與太子殿下,以及朝中諸位老臣已經在勤政殿了。
陳珪剛剛請門口的小太監通報過,洗漱已畢的六皇子也匆匆而至。兩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小太監通傳命兩人進殿奏對。
陳珪與六皇子只得躬身入殿。一時見過聖人與太子殿下,一一的回稟過江南諸事——其實早在兩人回京之前,早已寫好了條陳奏疏稟明此事。此刻當面回奏,亦不過是解答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心中疑慮罷了。
☆、第八十六章
六皇子與陳珪此番奉命下江南賑災查案,包括永嘉帝在內,滿朝文武皆以為此去一行必得腥風血雨,貪官酷吏落馬無數,乃至兩江官場半壁江山皆得改頭換面,甚至永嘉帝都已經做好了英名蒙塵的準備。
哪裡想到陳珪剛到江南之後,便帶著太子殿下的親筆手書和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家信分別拜訪了幾位江南大佬,幾次請酒吃席下來,便已經推杯換盞,化干戈為玉帛,而後又借著「將功補過」之名,遊說兩江官員出財出力,在朝廷賑災錢糧並不寬裕的情況下,鼓動當地官員自掏腰包安置災民,購買土木糧種農具耕牛,著手張羅重建事宜;除此之外,更是舌燦生花,勸說兩江泰半犯事官員還清朝廷錢款,主動繳納貪墨臟銀,揭發主事者以減其罪……
最終除真正罪大惡極赦無可赦的主事者不得開脫之外,其餘官員竟然各有各的推托之詞,雖然奏疏上達天聽之後,這些官員仍舊會因失察之過而受到責罰,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朝廷和永嘉帝的顏面也就保住了。
這麼一樁震驚朝野,牽扯兩江的大案,竟然被陳珪長袖善舞,四角俱全的做到了和光同塵,米分飾太平,且又圓滿解決了賑災之事的大團圓結局。直叫長安城內擔憂不已的永嘉帝並太子殿下,以及那些想看陳珪笑話兒的朝臣們摔碎了眼珠子。
在永嘉帝並滿朝老臣眼中看來,六皇子與陳珪的這一樁差事著實辦的乾淨漂亮,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局面也讓永嘉帝和滿朝文武頗為好奇,不知道陳珪究竟做了什麼。
然條陳奏疏之上只能將此事前因後果大略寫明,終究不能事無巨細的交待明白。所以此番回京面聖奏對,永嘉帝著重詢問了當中細節——或者說是陳珪的手段。畢竟以六皇子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的脾性,這種和光同塵的漂亮事兒不像他的手筆。
陳珪眼見聖人垂問,心中早已擬好腹稿,當即侃侃而談。忽悠的永嘉帝與諸位朝臣連連點頭稱贊。唯有身處其中的六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暗暗罵了一句「騙死人不償命」,不過出於種種考慮,倒是並未拆穿陳珪的謊言。
一時陳珪稟明經過,永嘉帝又向六皇子詢問了各種細節部分。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後又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此番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雖然經過欽差查明,證明涉獵其中的官員五不足一,但終久也暴露了兩江官場有官官相護之弊。爾等須得引以為戒。如今河道總督、蘭台寺大夫與兩江官位多有空缺,諸位愛卿可有賢能舉薦?」
太子殿下與諸位大臣聞言,登時面面相覷。沈吟半日,皆無人說話。永嘉帝見此情形,不覺輕笑,隨手指了指太子說道:「太子為國之儲君,監理國事。由你來舉薦賢能乃分內之事。你先說說罷。」
太子殿下聞聽聖人之言,忙躬身說道:「回稟陛下,兒臣前番舉薦盧煥章擔任河道總督,豈料盧煥章不思忠君報國,反而勾結兩江官員貪墨修河工款,致使河堤崩潰百姓遭難。兒臣識人不清,著實慚愧。豈敢——」
「好了。」永嘉帝擺了擺手,打斷太子殿下的自咎之言,因說道:「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身為人君,需要有識人之明,斷人之才。然偶有失措,也是情理之中。太子……」
永安帝說到這裡,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說道:「說說你心中的人選。」
太子殿下見狀,只得小心翼翼的報出了自己的人選。這回他倒是吸取了陳珪當年之勸諫,並未舉薦自己的門人。而是考慮到其才幹性情,推舉了一位中立大臣——或者換句話說,乃是永嘉帝的心腹大臣。
永嘉帝聞聽太子所言,也在意料之中。旋即又問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並殿中大臣們的意見。
眾人因立場不同,所舉薦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窺測聖意而舉薦賢才的。永嘉帝心如明鏡,皆不以為意。
吏部尚書眼見眾位皇子的目光都落在河道總督的位子上,況且聖人也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置喙。反而上前舉薦道:「啓稟陛下,微臣以為前科探花林如海為人清正,才幹優長,且遇事機敏,可堪蘭台寺大夫之任。」
所謂蘭台寺大夫,其職責跟御史言官差不多。不過同御史聞風而奏的純嘴炮不同,蘭台寺大夫更有檢察之權,所以權柄要更重一些。吏部尚書之所以舉薦林如海為蘭台寺大夫,一則是考慮到林如海乃翰林探花,身份清貴;二則也是考慮到林家乃五世列侯,在江南一帶名望甚高,況且林如海又娶了榮國府長房嫡女賈氏為妻,與兩江官員更是同出一脈……在江南暴出貪墨大案,兩江官員紛紛落馬的敏感關頭,倘若聖人派這麼一位仕宦子弟擔任蘭台寺大夫,應該能夠安撫一下人心罷?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林如海本身的才幹機敏,足以應付這個差事。
果然,吏部尚書話音剛落,永嘉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旋即沈吟片刻,竟是允了吏部尚書的舉薦。乃命人草擬旨意,頒發六部。至於河道總督的任命,永嘉帝最後也選擇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恰好就是太子殿下方才舉薦之人。諸位皇子看在眼中,不覺各自思量。
至於六皇子與陳珪則因辦差有功,皆官升一級。六皇子更是從郡王升為親王一爵。至於兩個人回京之後是否還有重任加身……永嘉帝目前倒是沒有什麼表示,只以長途乏累為由,且叫眾人各自散了不提。
眾人見狀,只得躬身告退。魚貫退出勤政殿。
三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了捅出兩江官場一事折損了不少眼線人脈,結果雖然將盧煥章拉下馬來,卻並未撼動太子之位,又不敢同永嘉帝計較。心下正憋了滿心的火氣,眼見六皇子與陳珪跟在太子身後亦步亦趨,少不得百般譏諷的道:「陳大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果然好本事。六弟跟著陳大人耳濡目染,當差辦事也愈發老練了。可見太子殿下調、教有功,也叫我等知道知道,什麼叫會咬人的狗不叫!」
一句話落,陳珪仍舊滿面春風,看不出什麼來。六皇子卻是面色鐵青,目光冷冷的盯著三皇子。
太子殿下見了,不怒反笑,且意味深長的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三皇子幾個來回,口內慢悠悠的說道:「三皇弟如此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才叫孤誤以為有惡犬撲面而來,幾欲擇我而噬。」
「你——」三皇子聞言大怒,尚且未能開口反駁,一旁圍觀的七皇子等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
三皇子礙於太子乃是儲君,且不好跟他爭執什麼。眼見七皇子等人如此,便衝著眾人發火撒氣的道:「爾等笑什麼?」
「哎,三哥你說不過太子殿下,就想拿我們兄弟幾個撒氣,什麼意思?」十一皇子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攔在七皇子的面前說道:「三哥你可別想欺負我們,惹惱了弟弟,到時候不管不顧的跑到父皇跟前兒告你一狀,你也得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三皇子被十一皇子一句話噎的險些上不來氣兒,不過他到底避諱此事,並不敢叫父皇知道。聞聽十一皇子所言,只得恨恨的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十一皇子當著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的面,朝地下啐了一口,不以為然的嗤笑道:「什麼東西。」
而七皇子則衝著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開口說道:「六哥奉父皇之命去江南辦差,一路辛苦。弟弟早已備好薄酒為六哥洗塵。只不知六哥是否賞面。」
六皇子聞言,則遲疑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因笑道:「實不相瞞,得知六弟與子璋今日回京,孤也在東宮預備了一席薄酒為六弟洗塵。既然七弟也有此意,不妨一道過來。咱們多些人吃酒,也好熱鬧熱鬧。」
七皇子聞言,少不得應允。其餘幾位皇子皆為七皇子馬首是瞻,自然也都笑應了。
唯有十二皇子皺了皺眉,向六皇子說道:「六哥還是先去後宮拜見母妃罷。母妃得知六哥今日回京,一早兒就準備開來了。不但親自下廚做了六哥最愛吃的東坡肉,還將六嫂和小侄子都接到宮里了。就想咱們一家人好好兒的團圓團圓。」
太子殿下聞聽十二皇子所以,只得笑言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淑妃娘娘思子心切。既然如此,六弟還是同十二弟一道兒去給淑妃娘娘請安罷。等明日再來東宮,哥哥給你接風洗塵。」
六皇子聞聽此言,少不得躬身道謝,拜別過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這才同十二皇子返回後宮。七皇子見狀,也只得告辭了。
唯有陳珪同太子殿下一道兒回了東宮。君臣之間行過大禮,各自落座,太子殿下命人獻茶。這才笑問江南之事究竟如何。
陳珪眼見外書房內並無外人,便也不再推脫,登時毫不遮掩的稟明經過。
話說陳珪身負太子殿下的器重和庇佑,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為其背書,更因其八面玲瓏善於遊說人心之故,剛剛抵達江南不久,便於酒戲傾談之下博得了兩江官員的信任和親近。再不復遠在長安時的喊打喊殺。
既解了自己萬人咒罵的困境,陳珪接下來便開始遊說甄應嘉等幾位江南大員,央其出面向兩江官員拉攏作保,不但打消了兩江官員對於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怨懟之情,更是把自己美言成了仗義執言,且又心系眾臣,所以自告奮勇下江南,替眾人善後彌補的好人兒。
這廂陳珪打著奉太子私命替眾人善後的名義安撫遊說兩江官員,那廂六皇子則秉持著鐵面無私的公正嚴明,以朝廷欽差之名嚴查貪墨諸事,兩個人一個□□臉兒,一個唱白臉兒,配合的倒是頗為默契。就這麼拿捏住了兩江官員,順風順水的辦好了賑濟災民的差事。
且叫江南百姓對永嘉帝感恩戴德,兩江官員對太子殿下再無嫌隙。
☆、第八十七章
太子殿下對陳珪的這一趟差事非常滿意。他沒想到陳珪竟然能真的保下江南官場大半勢力——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壯士斷腕的準備,還以為這次至少得失了大半羽翼的。卻沒想到陳珪口內說的嚴重,真正到了辦差的時候,卻回旋的如此漂亮。
陳珪耳內聽著太子殿下接連不斷的稱贊之語,笑言道:「其實微臣之所以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倒並不是微臣有本事有能力,原因不過是四個字——」
「哦?」太子殿下聞言,饒有興味的問道:「願聞其詳。」
陳珪便笑道:「不過是順應聖心罷了。」
「順應聖心,」太子殿下順著陳珪的話念叨幾遍,若有所思的笑道:「此言何解?」
陳珪見問,口內笑言道:「太子殿下已是心如明鏡,又何必考校微臣。」
陳珪頓了頓,繼續說道:「聖人少年登基,英名一世,如今天命之年,自然是更加的愛惜羽毛。這兩江官場之事,說穿了也不過是吏治不清,官官相護,貪墨勾結,此事既關係到民生國本,卻也關係到陛下的清名……」
「……因兩江官場多為太子門下,所以聖人之前考慮到的則是殿下羽翼漸豐,而這些羽翼相互勾連,欺上瞞下,讓聖人感覺到了危機,所以聖人才會震怒非常。如今太子殿下表明瞭壯士斷腕之心,雖然大失羽翼,卻也是安了陛下的聖心。陛下的聖心既安,自然就會考慮到自己的一世清名……」
陳珪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嘆息一聲,目光灼灼的看著太子殿下說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句話……聖人已經老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聲音輕的已經細不可聞。然而聽在太子殿下的耳中,卻如晨鐘暮鼓一般,登時撞擊在心上。
太子殿下虎目威嚴的凝視著陳珪半晌,方才雲淡風輕的笑道:「從前只以為陳卿有實幹之才。並不曾想到陳卿也有謀士之略。真叫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陳珪聞言,向太子殿下深鞠一躬,口內則道:「微臣原鞠躬盡瘁,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太子殿下看了陳珪一會兒,方才笑言起身,親自上前扶起陳珪,君臣二人又談笑了幾句。太子殿下因向陳珪詢問他對六皇子的評價。
陳珪聞言,不由得滿面肅然,正色說道:「六皇子殿下鐵面無私,忠肝赤膽,謀國不謀身,實乃國之幹才。」
「哦?」太子殿下不覺動容道:「陳卿對六弟評價如此之高?」
陳珪便說道:「殿下不知,此番下江南賑災查案,若不是六皇子殿下甘願辦黑臉與臣相互配合,請恕臣言語冒撞——只怕有殿下之親筆書信當面,那些個老油子似的貪官污吏們必也然不會如此輕易的聽從我等所言。這件事情也不會這麼容易的辦妥當了。因此……微臣不得不佩服六皇子殿下。」
身為天潢貴胄,居然能如此剛直不阿,秉持公正,不畏權貴,不畏人脈,不畏人情……陳珪自己做不到這些,但並不妨礙陳珪佩服這樣的人。
太子殿下也不妨陳珪竟然如此贊譽六皇子,不免好奇的笑了笑,因說道:「看來江南一行,陳卿對六弟頗有改觀吶!」
太子殿下可沒忘記這兩人離開長安之前,勢同水火之勢。
陳珪聞聽太子的打趣之言,也不覺失笑道:「當日微臣舉止冒撞,雖是為局勢計、為殿下計,不得不行此舉,終久是陷六皇子於萬難之中。其後被六皇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是微臣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太子殿下聽了陳珪這一番話,笑著用手點了點陳珪。且不再多問六皇子之事,轉而詢問兩家官場幸存官員之品性學問。
陳珪見問,少不得沈吟半日,方才正色說道:「以微臣之見,此次查辦貪墨一案,縱然有人僥倖漏網。然其人品操守,能力才幹皆不堪重用。微臣已將這些官員之姓名背景皆抄錄在冊……」
陳珪說著,便從靴筒內的靴掖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恭恭敬敬地遞與太子殿下,因說道:「這裡面是微臣在江南年余,所接觸的官員。其中以朱筆記錄之人,皆是貪墨一案中僥倖漏網之人。墨筆記載之人,則是不肯與其他官員同流合污,或者但有和光同塵之舉,但仍舊稱得上兢兢業業,其治下百姓也對其風評較好的官員……」
太子殿下實在沒有想到陳珪竟然還能細心的想到這些。不覺動容。伸手接過陳珪手內的名冊,細細翻閱開來。
旋即發覺陳珪束手在旁,便笑著將那名冊暫且撂在一旁,又溫言笑問陳珪關於江南賑災的某些細節部分,以及甄應嘉等江南舊臣關於此番查案的態度。眼見時辰不早,且命人備了一席客饌與陳珪接風。
陳珪見狀,少不得感恩戴德的謝過。
彼時正在東宮與太子殿下推杯換盞的陳珪且不知道,與十二皇子相攜而去的六皇子殿下普一入淑妃娘娘的長春宮,還沒來得及與母妃、髮妻、幼子共敘離別之情。已在勤政殿處理完政務的永嘉帝也擺駕到此。並且在家宴之上,還向六皇子詢問了他關於陳珪的評價。
六皇子聞聽聖人垂問,也少不得恭謹應道:「回稟陛下,兒臣以為陳子璋其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務實求是,有機辯之才,亦有忠君報國之心。然其舉止言行過於強求和光同塵。昔年父皇評價三朝宰府轅應星大人,說其才幹優長,秉性忠烈,且有興利除弊之能。而今兒臣觀陳大人,卻以為其有興利之能,卻無除弊之膽。」
永嘉帝聞聽六皇子對陳珪的評價,不覺越發有興趣的問道:「哦?你說陳子璋只有興利之能,而無除弊之膽……為什麼會這麼說?」
六皇子聞言,因說道:「大概是因為陳子璋這個人……過於注重與人交好,不敢得罪人罷。」
「……過於注重與人交好,那就是說這個人的人緣兒好……」永嘉帝若有所思的沈吟片刻,突地笑道:「算了,不提這些。你此去江南一行,也著實受苦了。快些吃一杯酒水吃兩口熱菜,消消乏罷。」
六皇子見狀,只得躬身道謝。
如今只說陳珪在東宮赴過洗塵宴,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宮回府。彼時陳家上下早已張羅好晚飯宵夜,只可惜陳氏、寶哥兒並三個姐兒等不了這許久,早已回府休息。
陳珪見狀,也只得在馮氏的服侍下用過夜宵,是夜早早便安置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夫妻兩個梳洗已畢且去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陳珪因見了也在上房同祖父祖母說話兒的橈哥兒和婉姐兒,不覺想到了橈哥兒的學業。因說道:「你今年也十七歲了。今年秋闈下場,可有把握考個舉人回來?」
陳橈聞言,忙躬身應道:「兒子盡力而為。」
陳珪便笑道:「你可當真要盡力而為才是。當年我跟你子川叔父吹牛,只說等你考中了舉人老爺,就到他家下聘將他們家的大姑娘娶回家來的。你可要掙點氣,莫要讓你媳婦等成個老姑娘才是。」
陳橈聞言,不覺羞得滿面通紅,仍舊拱手作揖的道:「兒子定當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幹什麼?娶媳婦兒還是考舉人?」陳珪笑眯眯的打趣道。
一句話趣得陳橈耳根子都通紅一片。陳家眾人更是哄笑出聲。陳老太爺指著陳珪笑罵了一句,只說他不正經。馮氏也笑言道:「橈哥兒今年才十七歲,倒還不急。倒是尤家的大姑娘,九月份就要成婚了。咱們身為外家,也該準備起來了。」
陳珪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些都是你們女人家該準備的事情。究竟與我們爺兒們無關。到時候我們只要戲酒熱鬧也就夠了。」
這廂陳珪樂得站乾岸兒。那廂陳氏身為嫡母,卻是忙了個腳打後腦勺。因大姑娘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這日,尤家上上下下日日打點忙亂,卻是連中秋佳節都不曾好生過的。
將將到了九月初四,乃是新婦曬妝之日。尤家的親朋好友,世交同僚皆早早登門,尤老太太、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招待著各家女眷姑娘們入廳上坐。
大姑娘的嫁妝便擺在尤老太太的上房院子里。皆是上等好木頭打就的嫁妝箱籠,外頭塗著一層喜氣洋洋的紅漆。那箱籠或是緊密扣合,上頭系著大紅綢緞,或是大敞四開,裡頭擺著金玉器皿、嫁妝首飾、綾羅綢緞,古玩擺件,在盛秋烈日的反射下,金碧閃爍,彩繡輝煌,十分耀眼奪目。
各家女眷們見了,皆交口稱贊,只說大姑娘的嫁妝豐厚。更有人當著陳氏的面兒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贊道:「大姑娘是好福氣好命格兒,所以才能遇著如此心善慈悲替你周全考慮的嫡母,如今還能嫁到寧國公府當國公夫人。真真是羨煞我們了。」
大姑娘見了,只好低垂臻首,但笑不語。
一句話未落,又有人附和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陳家的女兒教養好。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你們瞧瞧,這尤家太太調、教了大姑娘才幾日,便將大姑娘調、教的這通身的氣派……」
這人只顧著討好陳氏,卻不曾想尤老太太聽了這一番話,心下大不自在。剛要開口笑著岔過話去,只見二門上回事的人匆匆上前,向著陳氏耳語了幾句。
陳氏面上笑容不變,仍舊打發了那人下去。瞅著眾人不留神的空隙,走到尤老太太跟前兒說道:「老太太,門上小子傳報說吳家來人了……說是要給大姑娘添妝。」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撂了臉色。
所謂吳家,便是尤子玉先頭兒那位太太的娘家,大姑娘的正經外家。據說吳氏死後,曾經為了吳氏的嫁妝同尤家好一陣的鬧,結果沒鬧著好兒,兩家差點撕的老死不相往來的。
尤老太太因著這一樁舊事,很看不上這個吳家。所以大姑娘納聘請期之事,壓根兒就不曾同吳家透過口風兒,今兒曬妝也並不曾送請帖的。
豈料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尤家不送請帖,人家也不請自來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6
☆、第八十八章
尤老太太聽了陳氏一番耳語,先是一怒,旋即又是一驚。只因今天是大姑娘曬妝的好日子,況且還有寧國府的人過來催妝,又有滿室的賓客堂客湊喜,尤老太太真不想為了吳家一行人,壞了這大好的日子。
「真真是一顆老鼠屎,攪了一鍋粥。」尤老太太有些氣急敗壞的想道。旋即握著陳氏的手兒,悄聲問道:「媳婦兒可有好主意,今兒是大姑娘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叫這些沒臉沒皮黑心爛肝的人壞了大姑娘的好事。更不能叫滿室的賓客堂客瞧咱們尤家的笑話兒。」
陳氏聞聽此言,心下嗤笑一聲,口內卻滿是為難的說道:「老太太說的輕巧。卻不知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登門拜訪,一沒鬧事二沒聲張兒,只說要給大姑娘添妝來的。我怎麼好太不客氣了?」
尤老太太哪裡耐煩聽這些話,拽著陳氏的手便說道:「哎呦我的好太太,都這會子了你還管什麼客氣不客氣的。我可實話跟你說了罷,那戶人家端得就是個沒皮沒臉的貨。這會子說的客氣,你真的把他們請進來了,轉頭兒就得跟你蹬鼻子上臉的……我知道你向來最有主意的。有什麼法子盡快說出來,你要是怕傳出去不像,只說是我的主意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笑,悄聲說道:「老太太要是這麼說……我倒是真有個法子,只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尤老太太實在不耐煩陳氏這麼不急不速故弄玄虛的模樣兒,只是當著滿堂女客的面兒,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急躁。只得拽著陳氏的手低聲催促道:「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你先說來我聽聽。」
陳氏見狀,少不得附在尤老太太身旁輕聲耳語了幾句,尤老太太聞言大喜,滿口的贊道:「這個主意好。也該叫他們嘗嘗咱們尤家的厲害。你就這麼做罷。倘或真出了什麼事兒,且有我頂著。」
陳氏就想聽尤老太太這一句話。當即便笑著應承了。旋即又徹身而出,站在廊下同潘佑梁家的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那潘佑梁家的點頭應是。瞅著眾人不注意,悄悄去了。
一時便有寧國府的人來催妝。
因著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肚子里有千百套折騰人卻不惹人惱的小花樣兒。早在前幾日便同堵門的男丁並尤家小廝們吩咐過了。那守門的一應小子收了寧國府塞入門的紅包,且又照著尤三姐兒的主意好生刁難了寧國府眾人一回。其花樣百出,促狹逗趣之處,只看得圍觀眾人捧腹大笑,就連被刁難的寧國府一眾人等也覺莞爾。
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進了上房正院兒,便有尤家本族的男丁上前寒暄。寧國府前來催妝的爺兒們們見了,笑問方才在門上刁難眾人的主意是誰出的,「好新鮮的花樣兒,別家斷斷沒有的。」
又有一人笑道:「你們家也忒刁鑽古怪了些。今日催妝便是如此,待後兒過來迎親,還不知道要怎麼刁難我們呢。這可了得?咱們私下商量一下,你們透漏些口風兒,也好叫我們有些準備的。」
說著,便有塞了好幾封紅包兒過去。
尤家本族的男丁們見了,便笑言道:「這與我們都不相干。全都是我們家三姑娘搗的鬼。你們別瞧她年紀小,行事卻比大人還老道些。今日且不過是廬山一面而已,待到後日迎親之時,你們才知道更厲害的。也叫你們知道知道,我們尤家的姑娘不好娶。」
寧國府的爺兒們聽了,不覺更加好奇。忙向眾人打聽這三姑娘的來歷。便有嘴快舌輕的尤家族人趁勢說了,直叫賈家族人嘖嘖稱奇。更有輕浮子弟詢問這三姐兒長得可標緻不標緻。
尤家本宅當差的下人們瞧著不像,忙開口笑道:「幾位爺可留些口德罷。我們家三姑娘今年左不過十歲大小,況且又是深宅女眷,哪裡經得起爺兒們如此議論。」
其中更有尤家總管潘佑梁看不得尤家本族的那些人如此行事,趁著迎親之人不注意,少不得話中帶刺的敲打那位尤家本族的爺兒們道:「三爺如此議論三姑娘,也不怕陳大人知道了,尋你登門說話兒?」
尤家眾人深知陳家護短的秉性,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凜,再不敢多嘴多舌。
賈家眾人見了,也覺得有些沒意思。忙簇擁著賈珍前去拜見尤老太太、尤子玉、陳珪等人。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喜得貴婿,早已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奉承姑爺一表人才,人品貴重。倒是陳珪還端著自己是娘家舅舅的款兒,說了些「佳偶天成,舉案齊眉,但請姑爺好生照料大姑娘」的話。
賈珍深知陳珪乃聖人與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況且才從江南辦差歸來,余威正盛。自忖同陳珪這樣的人論親家,倒比同尤子玉這樣意欲攀附他的人論親家更有體面。便也耐著性子同陳珪和顏悅色的寒暄了一回。
彼時早有潘佑梁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呈上寧國府催妝之禮。長長的禮單看得尤家母子贊不絕口,畢竟寧國府如此看重大姑娘,尤家也是面上有光。
卻不知道寧國府早先預備好的催妝禮原沒有這麼多,還是聽聞陳珪回京敘職,且得聖人與太子殿下交口稱贊的消息後,才臨時加了一倍。
一時裡間兒的女眷們也都知道了寧國府的催妝之禮。不覺越發的羨慕。口內只向大姑娘道喜。聽得大姑娘愈發嬌羞的垂下臻首,擺弄著衣帶不言不語。
當中便有人向二姐兒、三姐兒笑言道:「你們家大姑娘是命格兒好,福緣深厚,所以才能在閨閣里蹉跎了這麼些年,因緣際會的嫁到國公府里當夫人。如今大姑娘的婚事是定了,再過兩年便是二姑娘了。也不知道二姑娘的福分如何,姻緣在何處。我瞧著二姑娘如此溫柔標緻,將來必定也能得一貴婿。」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湊趣說道:「哪兒是什麼貴婿啊,姐姐想是不知道罷。我聽說二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原是什麼指腹為婚,定的人家兒乃是尤家太太先夫家的世交。好像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不料去年遭了官司,沒了差事。如今也只是白身罷了。」
先頭兒那人聽了,故作遺憾的笑道:「哎呦呦,這可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二姑娘這麼好的相貌人品,那些個白身怎麼堪配得。依我說啊,大姑娘如今都嫁到寧國府當國公夫人了,二姑娘不說嫁進公府罷,怎麼也該嫁進侯門才是。如若不然,到時候嫁了人,怎麼好意思上門攀親論戚的……」
尤二姐兒雖然性情和順,但也並非是沒有脾氣的泥人兒。聞聽二人竟然借著婚姻之事如此奚落她,早已坐不住的想要離開。卻被一旁的尤三姐兒死死拽住了不讓她起身。
尤三姐兒早在那兩人一搭一唱的說閒話兒時,便向大姑娘悄聲打探這兩人是誰。大姑娘雙眉緊蹙的細細打量一回,方才向尤三姐兒耳語道:「便是三叔祖母的一雙孫女兒了。」
尤三姐兒猛地聞聽大姑娘如此說,還沒反應過來。又搜腸刮肚的想了半日,方才想起那個「三叔祖母」所謂何人——不過是前些年誤會陳氏向陳珪獻復式記賬法,便領著一大幫人過來興師問罪,反被陳氏三言兩語震懾住的尤家老嬸子姜氏罷了。
尤三姐兒心下嗤笑——沒想到這還是新仇舊恨,少不得開口說道:「我還在想這是誰家的姑娘,還沒出閣就嫁啊娶啊的掛在嘴上說個沒完。卻原來是三叔祖家的兩位堂姐。兩位堂姐‘童言無忌’,‘性情率直’,果然不負家學淵源吶。」
尤三姐兒一席話音兒未落,裡間兒陪坐的女眷們早有掌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兩位尤家堂姑娘聞聽眾人竊笑聲,不覺通紅了臉面,指著尤三姐兒說道:「你、你居然——」
「我怎麼了?」尤三姐兒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伸手撫了撫袖子口兒上的小細褶,笑眯眯說道:「難道兩位堂姐不是童言無忌,說話不經大腦。而是蓄意而為?大喜的日子偏找不自在?」
說罷,尤三姐兒便向蓁兒和蔚兒使了個眼色,故意說道:「去,到上房請老太太過來。再到偏廳去請族中的幾位老祖母過來。我倒是想問問,這是誰家的規矩,誰家的主意,大喜的日子來排揎我們?」
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原還坐在一旁看笑話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氣怒,也都坐不住了。忙起身笑勸尤三姐兒息事寧人,因又說道:「這可是大姑娘的好日子,倘或鬧開了叫寧國府看了笑話,可怎麼是好?」
尤三姐兒便冷笑道:「我憑什麼要息事寧人?我也犯不著息事寧人。她們惹事的都不怕把事兒鬧大了,我一個被人欺負的,還怕找不著人給我們做主不成?既鬧開了也好,也叫大家都來評一評理。大喜的日子不說些好聽話吉利話,反倒陰陽怪氣的踩起人來。什麼意思?」
眾人見三姐兒氣的厲害,少不得百般的勸。那兩個說閒話兒的姑娘見了,口內也說道:「……三姑娘也太肯生氣了。我們原也沒說什麼,不過是些大實話罷了。這也都是為了你們姐妹們好,替你們姐妹好生可惜的。你們聽不得,便不聽也罷了。何苦在大姑娘的好日子里鬧出這些不堪的事兒來。倘或叫寧國府的人知道了,難道有你們的好處?還是說你們姐妹原也嫉恨大姑娘福氣好,能夠嫁到寧國府去,所以認真拆大姑娘的台?」
一席話落,尤三姐兒還沒開口,只聽大姑娘笑言道:「這話可真是奇了。原來兩位妹妹口口聲聲拿著二妹妹的婚事說嘴,倒是為了二妹妹好。只可惜我呆呆笨笨的,倒是沒聽明白。」
說罷,又笑向三姑娘道:「妹妹向來伶俐,可聽明白了?」
尤三姐兒冷笑道:「怎麼沒聽明白。不過是有些黑心爛肺的人,面上老實心裡藏奸,原是瞧不得咱們好兒,偏又眼紅咱們家的勢利,打著親戚的名分,只行結仇的事兒。欺負大姐姐是個面慈心軟的人,便是心下明白,面兒上倒不好同這些人認真計較,少不得吃虧忍了。只可惜她們算准了姐姐的賢惠溫婉,卻少算了我這刁鑽刻薄。索性由我撕羅開了,大家今後都清靜!」
一席話落,更是站起身來,不依不饒的便要向上房去。
嚇得眾女眷們忙攔住了。眼見尤三姐兒臉酸性子烈,竟然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主兒。眾人倒不好再勸,只得推著尤家三房的那兩位堂姑娘道:「都是你們惹得禍。大喜的日子偏說這些有的沒的,什麼意思。還不快向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賠不是。只說你們原不是故意的。」
尤家三房的兩個姐兒原不過是心下寒酸,忍不住譏諷幾句。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是個不分輕重一點就著的爆炭。登時也都慌了。又見眾人都勸她們賠不是,雖然臉上過不去,到底怕尤三姐兒不依不饒的告到前面去。也只好忍辱帶羞的道了歉。
尤三姐兒也沒想著真鬧到前頭兒去,不過是以此威脅二人向尤二姐兒道歉罷了。眼見二人服軟,便也不再張羅著要去上房,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聽了那兩人陰陽怪氣的一番擠兌,心下氣憤非常。自覺沒有面子再呆下去的。卻不曾想那二人竟被尤三姐兒幾句話逼得向她道了歉,且又百般的賠不是。也就不好即刻就走了。只得繼續坐了回去。
尤三姐兒見狀,便也坐回大姑娘身旁仍舊陪著她說話兒。一場風波驟然停歇。眾女眷們也是大松了一口氣。因說道:「哎呦呦,今兒這一遭,可是驚出了我們一身的冷汗吶。卻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脾氣卻是不小。」
大姑娘聽了這話,笑言說道:「三妹妹為人處世,向來恩怨分明。她不招人,卻也容不得旁人欺負她的。」
一句話雲淡風輕,卻將此事輕巧的定了性。眾女眷們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第八十九章
尤三姐兒與尤家三房兩位姑娘的口角之爭並未驚動上房。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見狀,也都笑著米分飾太平,寒暄些吉祥趣事。忽而聞得外頭炮竹爆響,鼓樂齊鳴,眾人都齊聲笑道:「這是催妝隊伍抬嫁妝還家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不覺羞得垂下臻首,面色緋紅。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湊趣嬉笑,當中便有已經嫁了人的年輕媳婦子笑言說道:「哎呦呦,這會子就害羞了,等到後兒正日子入洞房,可怎麼好呢?」
一句話未落,眾人都掌不住笑了。也有面子薄的未嫁姑娘們忍不住滿面嬌羞的握起臉來輕啐出聲。那先頭兒打趣的年輕媳婦子見了,越發興頭兒的調笑開來……
這一日的熱鬧喧囂自不必多說。只說九月初六乃是大姑娘成婚的正日子。是日一早,大姑娘早早便起來梳妝打扮。二姐兒、三姐兒因與大姑娘的交情好,便也早早的起來陪著。
但見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滿面堆笑的在大姑娘的臉上抹抹畫畫,大姑娘已經緊張的一方手帕子都要絞爛了。尤三姐兒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陣調笑打趣,弄的大姑娘愈發的忐忑難安。
正嬉鬧時,陡然聞聽蓁兒進來回話兒,只說寧國府的迎親隊伍已經到滿口了。
尤三姐兒聞言,倒是興頭的一蹦三尺高,忙的起身說道:「這麼早就到了?可見咱們這位大姐夫還算是個用心的人。只是到得早了也沒有用,快快去吩咐門上的人,務必把人給我攔住了。不到吉時,不准放進來。」
蓁兒聞言,忍笑應是。一時去了,果然將尤三姐兒的吩咐細細說明,那門上堵門的本家爺兒們並小子們也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正值愛說愛鬧愛起哄的時節,聞聽此言,少不得轟然應是。
外頭迎親的賈家眾人見了,也都知道此乃題中應有之意。全都哄笑捧場的順著門縫塞紅包,軟語利誘的哄著眾人開門。更有一乾輕浮愛鬧的小子們暗搓搓的記下了尤家門房為難人的步驟,準備等到自家姑娘們嫁人時,也這麼為難新姑爺。
兩方人馬簇擁在門前嬉鬧對峙了一會子,陳橈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又笑著索要了一回紅包,這才命堵門的小廝們抽了門栓。霎時間守在門外的迎親隊伍蜂擁而進,大家彼此相互寒暄了幾句,簇擁著進了尤老太太的上房。
賈珍乃命人奉上正三品的鳳冠霞帔,由全福太太親手接過送進裡間兒。賈珍等人在外頭,隔窗念了好幾首催妝詩。全福太太見狀,因笑道:「吉時快到了,大姑娘且更衣罷。」
大姑娘聞言,羞澀的點了點頭。剛要起身,便被尤三姐兒按住了肩膀,笑言道:「急什麼,這不是還沒到時辰麼。好歹也得等我們大姐姐出幾道題目,為難為難大姐夫才是。」
說罷,乃命人送紙筆來,且叫大姑娘出幾道題目。大姑娘才學平常,不過略出一題應景兒罷了。
尤三姐兒見狀,只覺得太不盡興,少不得擼胳膊輓袖子的親自上陣——好在她還記著賈府爺兒們於詩書上並不精通,因而並沒有在此一道上為難人。不過略出了幾道後世耳熟能詳的急轉彎題目,改頭換面的寫將出來。饒是如此,仍舊磨纏的賈家眾人撓頭不迭。當中便有人笑向賈珍道:「好個刁鑽的小姑子,今後可夠你受得了。」
賈珍聞言莞爾。因知道出題的乃是陳子璋最喜歡的尤家三姑娘,也不以為意。只好拱著手討饒,又命人奉上豐厚的紅包。
裡間兒女眷們見了,這才同意叫大姑娘穿戴更衣。一時換好了鳳冠霞帔,站在妝鏡前。眾人少不得眼前一亮。蓋因大姑娘長得雖不比二姐兒標緻,三姐兒明艷,但其勝在容貌端莊,氣質沈穩。這會子按品服妝扮了,更是顯出七分雍容氣派來。
眾人見此形狀,少不得交口稱贊。一時由全福太太替大姑娘蓋上了紅蓋頭,銀瓶兒銀碟兒兩個貼身大丫頭扶著出門拜別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夫婦,便被陳橈背著上了花轎。
其後如何到了寧國府,如何拜天地父母,如何入洞房,尤家這廂自然不能親眼所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陳氏還得忙著張羅喜宴,款待賓客堂客。鬧吵吵又是一個白日且不必細說。
只說至晚客散時,尤家上上下下皆神疲力倦,只不過在尤老太太上房略坐了一會子,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梳洗畢,至老太太上房請安。雖然今日並無要事,然尤家上下還得預備明日回門之事,陳氏身為當家主母,仍舊操勞整日並不得閒兒。
至晌午用膳時,尤老太太忽的想起一件事兒來,不覺笑問陳氏道:「前些日子意欲借著大丫頭的婚事上門鬧事的吳家,你說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將他們全綁了送進荒山林子里去淨餓上幾日,只叫他們再不敢登尤家的門兒。到如今可都放了?」
陳氏聞言,不覺怔愣了半日。旋即回過神來,少不得捧腹大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我前兒那些話不過是玩笑話。哪裡真能那麼做呀。別說大喜的日子不好觸霉頭,便不為著這些,人家是好心好意上門添妝來的,況且又是大姑娘的嫡親外家——咱們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照顧著大姑娘的顏面,哪能說捆就捆了呢。」
「……再說咱們要是當真不分青紅皂白的捆了人扔到荒山野嶺去。那吳家人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別說安生的辦完大姑娘的婚事了,只怕他們當真能做出上門鬧事的舉動來?倘或因此傳將出去了,外人也會說是咱們的不是。到時候可真就是滿長安的人看咱們尤家的笑話了。」
尤子玉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感興趣的問道:「既是這麼說,那你倒是說說,你究竟是如何應對的,怎地他們這幾日竟真的消停下來了?」
陳氏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不值什麼。我不過是打發了潘佑梁同他們說了幾句話,提醒他們當日因著吳氏去了他們家登門討嫁妝一事,兩家鬧得頗不愉快。不說老死不相往來罷,這幾年也是著實沒有走動的。大姑娘也因此頗有芥蒂。我是好心提點,生怕他們此時貿貿然登門,不但不能起到攀親論戚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大姑娘的反感,以為他們是來鬧事的。到時候事情可就不好回轉了。因此我便請他們將添妝留下來,由我放到大姑娘的嫁妝里,先隨著嫁妝抬到寧國府去。等到了三日回門的時候,我再尋個空兒同大姑娘細細說明……這事情總得慢慢來不是?總不能他們說斷絕往來就斷絕往來,說要攀親論戚就攀親論戚罷?大姑娘雖是慈悲心腸和軟人兒,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薩,哪能一點兒心氣兒都沒有。他們聽了我的話,也覺著我的話有道理。所以便留下了添妝之禮,還對我感恩戴謝的走了……」
陳氏洛里囉嗦的說了這一番話,因又笑道:「還好老太太今兒提醒了我幾句。要不然我可真把這事兒給忘了。到時候過了三朝回門,又不知道大姑娘多早晚才能回來,倘若吳家此時來人,我可怎麼回復的好呢?」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這一篇話,心下便有些大不自在。因說道:「這麼說你那日都是哄我的話了?這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虧我還那麼信你。」
陳氏聽了這話,忙開口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豈不聞古人有一句話,叫做預先取之必先予之。咱們不喜吳家的為人,倒也不必白白的送了把柄與人拿捏。老太太您想想,如今吳家的人是眼紅大姑娘嫁進了寧國府,想要攀親論戚的。可這攀親論戚,怎麼也繞不過咱們尤家去。咱們何不先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兒,只等著吳家登門賠罪,伏低做小,到時候老太太想怎麼拿捏吳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何必當著眾人的面兒鬧得那麼厲害。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大姑娘才嫁到寧國府去,正是立威立德的緊要關頭。咱們身為娘家的,可不好替大姑娘添亂吶。」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的辯白,不覺沈吟思索。
陳氏見狀,繼續笑道:「老太太再想想。因著前些年吳家過來爭嫁妝的事兒,大姑娘對吳家可是心存芥蒂的。現如今兩家還沒往來,大姑娘自然都不理論。可吳家與大姑娘好歹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情。上有嫡親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只要吳家先做出悔不當初的模樣兒來,大姑娘那麼個慈軟人兒,當真就能恨到老死不相往來?到時候不論大姑娘是因著情誼,還是礙著名聲,都不會認真斷了與吳家的關係。如果咱們尤家只一味的同吳家作對,到時候豈不是要陷入被動。還不如趁著此次機會,故作大方的先退一步。我再叫人將吳家貪慕虛榮恬不知恥的醜事滿長安的宣揚開來。屆時理虧的可就不是咱們尤家了。到時候吳家要是再不識趣,咱們尤家只要隨意抓個把柄,再次撕羅開來,即便再鬧個老死不相往來,難道外人還能說是咱們尤家的不是?恐怕都會說是吳家人秉性難移,不堪為姻親嫡長罷了。」
尤氏母子聞言,不覺恍然大悟。尤老太太這才拉著陳氏的手兒,滿面堆笑的說道:「還是媳婦兒的腦袋聰明。我就沒有想到這些個彎彎繞。」
一句話落,仍是滿面顧慮的問道:「只是到時候,倘若吳家不肯同咱們撕破臉,那可怎麼辦呢?」
尤老太太因著前番討嫁妝一事,著實膩歪了吳家,何況自從吳家老太爺去了之後,吳家早已不如當年之盛,尤老太太深怕吳家因此攀附了自家與寧國府,恨不得立刻同他們斷了關係才好。
陳氏聞言,好整以暇的喝了一碗湯,口內冷笑道:「想要做個四角俱全的親家很難,想要找茬鬧事兒卻再容易不過。來日方長,吳家會不會再行不義之事,他們說的可不算,全看咱們罷了。何況從老太太的口風兒中可以推之,吳家人行事向來囂張粗鄙,只要兩家有了往來,咱們還愁沒有借題發揮的餘地。」
還有一點陳氏卻沒明說——既然兩家都算得上是大姑娘的外家。不妨以此做個對比。到時候一家除了打抽豐扯後腿什麼都不會,另一家卻是大姑娘能夠風風光光立身公府的保障。只待天長日久,大姑娘即便是個木頭人,也該知道真心近著誰遠著誰才更有好處了罷?
這也不怪陳氏斤斤計較錙銖盤算。實乃人心難測,長日相處下來便是舌頭還有碰著牙的時候。何況陳家與大姑娘並非嫡親血脈?
陳氏可不想自家辛辛苦苦籌劃忙,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既然會有這個隱憂,與其藏著避著躲著,莫不如趁著這個檔口兒挑破了膿包。到時候也省的吳家人巧言令色,背著他們到大姑娘跟前兒磨嘴皮子說空話兒的討人的好兒。
陳氏一番盤算計較,尤家母子自然不得而知。眼見陳氏說的斬釘截鐵,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得相視一笑。尤老太太思忖半日,方才向陳氏提議道:「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沒什麼說的。只是依你看來……咱們要不要同你哥哥商議一番。畢竟你哥哥八面玲瓏,處事機敏。倘若他能給咱們出個主意,咱們也不必擔憂了。」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口內則道:「這個事情也不難。只等著明兒忙活完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回門之事,我便回家一趟,同我哥哥說一聲罷了。」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說道:「既是這麼著,咱們也不必急著同吳家的人聯繫。便等著過些日子再說罷。且不要驚擾了姑爺回門的好日子。」
陳氏聞言,頗為無語的看了尤子玉一眼。想了想,方才說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倘或吳家的人打定了主意的要攀附大姑娘,攀附寧國府。那也不是咱們能擋得住的。畢竟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依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情,還得盡早告訴大姑娘才是。」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聽了這話,也都笑了笑。尤子玉因說道:「這話說的很是。只是明兒三朝回門,倒也不好同大丫頭說這事兒。還是等著日後再說罷。」
陳氏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再三再四的敷衍塞責,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倒是沒多說什麼。
次日便是三朝回門,賈珍夫婦早早兒的便備好了回門之禮,登門拜訪。
彼時尤子玉早已等在家中,且沐浴焚香,頗為重視的穿戴妥當。聞聽回事人回說姑爺與姑娘回府,竟親自迎到二門上將賈珍夫婦接入大廳。
一時見過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夫婦,便引著賈珍並大姑娘至祠堂祭拜了祖宗先慈,其後尤子玉並尤家本族男丁陪著賈珍說話兒,陳氏便拉著大姑娘的手兒進了尤老太太上房。屏退左右,先是問了寧國府住得可好,賈珍待她可好,親戚妯娌們可都好相處,丫鬟婆子們可都勤謹聽話……
大姑娘容色緋紅,低垂著臻首一一的應了。陳氏見狀,也知道大姑娘進門這幾日暫且沒受委屈,不覺放下一半的心。又拉著尤氏問了好些閨閣私密話。尤老太太先是耐煩聽著,眼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便開口提醒尤氏要好生服侍姑爺,更要時時記著幫襯娘家雲雲。
陳氏見尤老太太殷殷囑咐,便不再插話。只等著尤老太太說的口乾舌燥,倦怠乏累時,則起身笑道:「老太太惦記著大姑娘,這幾日夜裡都不曾好睡。今兒一早更是早早地便起來了,只不住的瞅著自鳴鐘盼著你們回門。況且又說了這麼一會子話,想是乏累了。莫不如好生歇歇,我先帶著大姑娘回我房裡說話兒罷?等到了午膳時,再過來尋老太太?」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況且這兩日著實折騰的狠了,此刻也有些哈氣連天。聞聽陳氏所言,只覺得體貼備至,登時便應了。
陳氏見狀,仍舊小意的服侍著尤老太太退了簪環,躺在床榻上略歪著小憩一回。這才引著大姑娘出了上房回至正院兒。因命春蘭獻茶畢,同大姑娘閒話一回,方才提及吳家眾人過來添妝一事。
☆、第九十章
大姑娘聞聽陳氏提起吳家過來添妝之事,並沒有什麼反應。反而笑著邀請二姐兒、三姐兒改日得閒兒了去寧國府逛一逛——
「如今我剛剛接手管家之事,還有些忙亂。等過了這幾日,母親便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和寶哥兒去府上逛逛罷。」
陳氏聞言,也不再提及吳家之事,含笑答應道:「那也好。叫我們也沾帶著大姑娘的光兒,去侯門公府里走一遭,見一見世面罷了。」
話題既然說到了寧國府上,陳氏少不得又向大姑娘詢問兩府之人秉性如何,因又規勸道:「他們那樣的鐘鳴鼎食之家,門第自然是顯赫的。況且賈門一族嫡系旁支繁盛,這人口多了,關係自然比咱們這樣的人家複雜。何況他們的規矩又大,你是初來乍到的新媳婦子,一時摸不清規矩也是有的。你也莫要著急,慢慢來罷。管家理事的時候,也不要急著端出太太的款兒來。免得立威不成,反倒被那些個刁鑽奴僕拿捏住了把柄說嘴。反正那樣的人家也都是有規矩的,你不瞭解,就隨著從前的規矩走。凡事多問問長輩,總歸是錯不了的。」
大姑娘聞言,一一的點頭應了。
陳氏又叮囑道:「你剛剛嫁進寧國府,最要緊的便是摸透姑爺的脾氣性格兒,唯有得了他的喜歡尊重,你才能在那府里站住腳。至於你祖母說的那些話……不是說不叫你放在心上,只是凡事總要有個輕重緩急。沒有哪個夫家願意看到新進門的媳婦兒一門心思的向著娘家的。你可記著我的話了?」
陳氏字字句句且敲在大姑娘的心坎兒上,大姑娘又豈有不記得的。當即面帶動容的連連點頭。陳氏因又問及寧國府的姨娘侍妾們可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不覺遲疑了片刻,方才訕訕說道:「……那些個姨娘侍妾的,想是輕狂慣了。我因這兩日忙著回門兒一事,也沒工夫搭理她們。只等著過兩日我騰挪出空兒來,再說罷。」
陳氏聞聽如此,不覺冷笑連連。剛要開口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的二姐兒、三姐兒,不覺住了口,因笑道:「你們兩個先去上房瞧一瞧老太太的動靜。待會子再回來說話兒。」
二姐兒、三姐兒聞言,便知道陳氏要同大姑娘說些私密話,倒是不好叫她們聽見的。不覺笑著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這裡陳氏見兩個姐兒去了,方才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道:「你這話倒也有理兒。那些個侍妾之流,不過是供爺兒們取樂的阿貓阿狗罷了。便是替爺兒們生了哥兒姐兒的,也不過是半個奴才命。何況她們都是些不下蛋的母雞。你莫要理睬她們。當務之急,還是趁著你們小兩口兒親親熱熱的勁兒,好生保養著,只要懷了哥兒,今後還怕那些個輕狂浪蹄子作甚?」
大姑娘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一紅,旋即羞羞慚慚的低下頭去。陳氏見了,不覺心下暗笑,當即又招手兒叫大姑娘俯身過來,貼著耳朵傳授了一些「御夫之術」。大姑娘聽得越發紅漲了面容,最後更是握著臉兒投入陳氏的懷中再不肯出來。
這裡且不說陳氏與大姑娘如何傳授經驗。只說二姐兒、三姐兒出了正房,便在遊廊下緩行漫步。眼見秋高氣爽,園子里只有菊花開的茂盛,二姐兒頗為鬱鬱的步入園中,隨意採摘了一朵金菊,捏在手裡摘花瓣的解悶兒。
三姐兒見狀,心下沈吟一回,方才笑道:「二姐姐這是怎麼了?好好兒地怎麼也做出這辣手摧花的事情來?」
二姐兒聽了三姐兒一番打趣,卻沒心思同她說笑。隨手將半殘的菊花丟棄,二姐兒絞著帕子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讀了這麼些年的書,究竟能不能金榜高中的?」
三姐兒想了想,因笑道:「張華哥哥向來勤勉,何況他自入了家學讀書,也有名師大儒教導的。應該沒什麼問題罷?我聽說橈表哥今年下場發揮的不錯,倒是有七分把握可以高中的。張華哥哥同橈表哥一道兒讀書,想來也差不了的。」
三姐兒這一番話原是為了勸慰二姐兒的。豈料二姐兒聽了這話,反倒是越發氣悶了。拉著三姐兒的手長吁短嘆的嘆了一口,口內說道:「妹妹這話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就算張華哥哥將來有幸能金榜題名,那又能如何?我朝規矩,即便是狀元入仕,也不過得個七品的翰林罷了。何況以張華哥哥的才學,想要金榜題名都十分勉強了,這種考狀元的話我壓根兒都不敢想。也就是說張華哥哥即便高中了,也不過封個八品的芝麻小官兒。起點都這麼低了。得浪費多少年才能爬上三品大員的位置?何況以張家的家世背景,也不能替張華哥哥打點什麼。倘或將來科舉高中,外放到哪個窮鄉僻壤去,我豈不是要跟著他受蹉跎。到時候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京……我現在一想起這些,就覺著頭疼。」
尤三姐兒看著二姐兒認真煩惱的模樣兒,不覺輕笑道:「只怕是姐姐杞人憂天了。即便是張家沒什麼背景勢力,還有舅舅呢。舅舅那麼疼愛姐姐,倘若將來張華哥哥科舉入仕,舅舅必定會盡心提攜的。」
二姐兒聽了這話,沈吟片刻,不覺笑道:「妹妹這話說的很是。倘若舅舅肯幫扶一把,張華哥哥的前程也就能好過了。」
一句話未落,不免又想起大姑娘曬妝之日,尤家三房的兩位堂姐言三語四的那些話。不覺又暗淡了一張俏顏,不以為然的道:「不過身為男兒,若總是靠著妻子娘家的勢力才能升官發財,究竟也沒什麼意思。」
尤三姐兒聽二姐兒如此說話,便知道她定然是見了大姑娘的姻緣後,心下起了攀比之意。不過這也屬尋常之事。不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了,只要人生在世,誰還沒個自覺不自覺的與人比較的勁兒?只不過有些人比的是富貴權勢,有些人比的是家世容貌,有些人比的是才學修養……
此刻眼見二姐兒如此苦惱意難平,尤三姐兒沈吟片刻,方才說道:「二姐姐還記不記得,媽從前常常叨咕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見世事總是難有兩全的。二姐姐這會子瞧著寧國府威風顯赫,卻不知道賈家家大業大,是非也多。況且那賈珍又是個倒三不著兩的混賬人,且又慣會縱著府中姬妾胡鬧的。二姐姐性情和軟,從來不願與人爭執。如今卻嫁到了寧國府,只怕今後硬著頭皮的日子多而且多。更因咱們兩家門第相差太過懸殊,只怕就算來日大姐姐受了委屈,老爺也不敢替大姐姐出頭的。所以古人才說門當戶對,齊大非偶,就是這個意思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一怔,旋即細細尋思了一回。
尤三姐兒趁勢又說了張家的許多好處——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華與尤二姐兒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家的長輩們也都待二姐兒如自家女孩兒一般。如今陳家且對張家有救命之恩,提攜之恩,張家因此感恩戴德,對二姐兒只有更好更體貼順意的,再不肯委屈半點兒。更何況陳家向來護短,既有能力且又有餘力照看二姐兒不被夫家人欺負。最最緊要的——
「……大凡世家子弟,多有些貪花戀色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天五日的就膩煩了丟到腦後。便是大姐姐,那還是新婚的夫妻呢,今兒你聽她的口風兒,只怕還是受了寧國府那些姬妾姨娘們的氣。二姐姐從小兒是被媽和舅舅捧在手心兒里長大的,眼見著舅母因著舅舅獨寵,何等恣意。又見母親因著姬妾之故,受了多少苦楚?平心而論,二姐姐是願意做舅母一輩子過的順遂恣意,還是願意圖那個虛虛熱鬧,去受那個氣?」
尤二姐兒聞言,默默不語。尤三姐兒再接再厲,繼續說道:「我是不知道姐姐怎麼想的。不過要是換我的話,寧可選個家世門第並不顯赫的,只要他這個人有能力,只要我們兩個情投意合,便是白手起家又能如何?就說舅舅罷,早些年也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刀筆吏,如今不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員了?手掌大權,深受聖人與太子的器重,那是何等的風光得意?卻因與舅母少年的夫妻,感性深厚,到如今也只肯守著舅母一個人。如今外頭的那些誥命夫人——便是公門侯府的大家女眷們,誰不羨慕咱們家的舅母好福氣?可見女兒嫁人,對方什麼家世門第的且不重要。端看人品學識。只要自身有出息,便是身在寒門也能光耀門楣權傾朝野,如果自身沒出息,即便是仕宦大家也能生出敗家敗業的不肖子孫……哪裡就能為了眼前的富貴,便輕易定下一輩子的事兒?」
尤二姐兒聽著尤三姐兒長篇大論的一套話,原本還有些糾結的心事登時開解了。只瞧著尤三姐兒如此侃侃而談,忍不住失笑出聲,學著陳氏的模樣兒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怪不得媽總說你是人小鬼大,果然就你的話最多。」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打發了春蘭出來尋人的道:「原來二姑娘三姑娘躲在這裡說話兒,可叫奴婢們好找。太太說午飯的時候到了,且叫姑娘們直接去上房,陪著老太太用午膳呢!」
二姐兒與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忙的起身答應。尤三姐兒因向春蘭問道:「媽和大姐姐可都過去了?」
春蘭便回道:「太太和大姑娘等了二姑娘、三姑娘一會子也不見來。只得先行過去了。且叫奴婢們找到兩位姑娘,直接引著姑娘們去上房。」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便點了點頭。略整了整衣衫,相攜而去。
一時到了上房,只見尤子玉已經帶著賈珍坐在廳上,正陪著尤老太太說話。
尤老太太的一張老臉早已笑的菊花一般,一會子讓茶一會子讓果品的。殷勤備至。
賈珍雖然處處舉止得宜,但難掩世家子弟的驕矜之色。眼見二姐兒與三姐兒相攜而入。賈珍一雙眸子不覺閃過一絲驚艷,先在二姐兒身上狠狠的看了一眼,方才笑向尤三姐兒道:「這便是三妹妹了罷。前兒催妝迎親,妹妹可好生為難了我一回啊!」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6
☆、第九十一章
尤三姐兒因著前世讀過的書,以及這輩子從何旺升口裡打探到的各色消息,對賈珍的觀感並不算好。此刻瞧見他一雙眼睛色眯眯的盯在尤二姐兒的身上,心下越發膩歪。只是當著全家長輩並大姑娘的面兒,倒也不好表現出不喜來。只得神色淡然的勾了勾嘴角,隨意應付道:「不過是為了大姐姐罷了。還請珍大爺見諒。」
「哎,三妹妹這話說的就太客氣了。」賈珍覷眯著眼睛笑道:「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和二妹妹只稱呼我姐夫也還罷了。何必如此生疏見外。」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忙在一旁笑著附議,因又說道:「姑爺果然是個平易近人的脾性。既這麼說,你們姐妹兩個也不要見外了才是。」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口稱姐夫,再次向賈珍見禮。賈珍趁著尤二姐兒給他見禮的時候,又覷眯著眼睛掃了掃尤二姐兒才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段兒,回頭笑問尤子玉道:「不知二妹妹今年多大了,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子玉聞聽賈珍提起這件事兒,面上笑容不覺淡了又淡,口內說道:「倒是許了人家兒了。乃是襁褓之時指腹為婚。」
賈珍聞言,少不得又問許的是誰家,對方人品學識如何。因又笑道:「不是在下出言冒撞。只是這長安城內的仕宦卿貴人家,我們賈家不敢說都有來往,卻也相熟了大半。岳父大人不妨說一說,也叫在下替二妹妹掌掌眼。」
尤子玉聞言,只得笑言道:「倒不是甚麼大戶人家兒。不過是從前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一名莊頭罷了。因前些日子惹怒了宮中之人,遭了一場官司。現如今連差事也沒了。倒是隨著子璋南下折騰了一回,掙了些功勞。據說過年後還想通過子璋的門路活動活動,捐個七品官兒外放出去的。」
賈珍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旋即目露惋惜的打量了二姐兒一眼,搖頭嘆道:「倒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廳上眾人皆不答言。就連大姑娘都有些神色尷尬的看了眼尤二姐兒,登時便有些手足無措。
陳氏不想聽賈珍說起這些個,少不得聞言笑著,扯了些別的話題來問。賈珍見問,也少不得一一的答了。末了仍念念不忘的向二姐兒、三姐兒相邀,口內只說「得閒兒了便去府上走一走,也陪一陪你們大姐姐。再者我們賈府也有幾位姑娘,也都是讀書識字的。想必你們見了面,也都能投緣的。」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聞言大喜,少不得替兩個姐兒謝過了賈珍。賈珍則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下意識的又瞥了瞥尤二姐兒,才向大姑娘笑道:「這一回咱們家辦喜事兒,金陵甄家倒是了幾匹新貢的蜀錦做賀禮。我記著其中有一匹大紅緙絲的,一匹藕荷織花兒的,很配兩位妹妹的膚色氣韻。待會子咱們家去了,你叫人找出來,便送給兩位妹妹罷。」
一句話未落,賈珍又看了尤二姐兒一眼,這才意味深長的笑道:「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給兩位妹妹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倒是沒覺出什麼不妥,仍舊滿面笑道:「老爺這話倒是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昨兒瞧了那些個賀禮,只覺著珠光寶氣,樣樣都難得。尤其是那幾匹蜀錦,端的是華麗無匹,艷若流光,也怪不得世人都交口稱贊。這樣好的東西,也合該二妹妹與三妹妹這樣的人品容貌才配得上。老爺既然也這麼說了,那我可就要借花獻佛,慷老爺之慨了。」
大姑娘跟著陳氏母女相處了這麼些年,除了學習管家理事的學問,倒也耳濡目染的,學了些尤三姐兒的利落嘴皮子。這麼一番的奉承話下來,果然哄得賈珍十分舒心。登時眉開眼笑的道:「都依夫人,都依夫人便是了。」
說罷,仍舊暗示了幾句,叫大姑娘盡快接兩個姐兒家來坐坐,「也是陪著你解解悶兒的意思。」
大姑娘聞聽此等溫柔體貼之言,少不得有些嬌羞,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低了頭只擺弄衣帶。
陳氏倒不曾想以賈珍的身份貴重,竟然能如此殷勤備至。一時愈發覺著面上有光,忙的起身笑道:「咱們別只顧著閒聊,都這個時辰了,想是大家都餓了。依老太太看,咱們午膳擺到哪裡才好?」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先以詢問的態度看了看賈珍,賈珍自然含笑請尤老太太做主。尤老太太便命陳氏將飯擺在上房正堂裡頭。
陳氏聞言,少不得出去張羅操持。一時安設桌椅,羅列杯盤,早有小丫頭子們捧著菜饌魚貫而入,陳氏一一的捧飯安箸進羹畢,尤老太太便被大姑娘親扶著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尤子玉並賈珍一席,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皆陪著尤老太太在下首按序齒坐了,陳氏則在尤老太太身旁布讓服侍。
寂然飯畢,且又吃過茶水果品。眼見著太陽即將落山,賈珍便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告了辭,意欲帶著兀自戀戀不捨的大姑娘坐車家去。
臨走之前,陳氏便向大姑娘笑言道:「我給你預備了一些東西,隨我來,我交代你幾句話再走。」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跟著陳氏回了正院兒正房。賈珍見狀,只得坐在上房繼續等待。好在有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陪著說話兒,二姐兒並三姐兒也靜坐在側,一時倒也不覺寂寞。
另一廂,陳氏回房後,且命春蘭秋菊將先時打點好的東西交給大姑娘的貼身丫鬟銀碟兒帶回寧國府去。又拉著大姑娘的手說明瞭用法之類。且又叮囑了吳家攀親一事,命大姑娘務必放在心上。
大姑娘聞聽陳氏先一番話,自然又羞又臊又感激。倒是對陳氏叮囑的後一番話不以為然。卻也知道陳氏這麼千叮嚀萬囑咐,也是為了自己好的意思。如若不然,只怕換個人還巴不得她同嫡親外家老死不相往來的。
只是理智上明白了是一回事,感情上拗不過來卻是另一回事。大姑娘自生母去後,這麼些年在尤家,雖是嫡女那日子過的卻連庶女都不如。究其原因,其生母不得老太太老爺器重是一回事兒,吳家因著吳氏死後的嫁妝歸屬來登門鬧事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尤老太太並尤子玉正是因著此事,才恨極了吳家,順帶著也不待見她這個嫡親的孫女兒。
還好蒼天有眼,在大姑娘受盡磋磨的時候兒陳氏進了尤家的門兒,自此以後分清嫡庶,明瞭親疏,大姑娘是沾了陳氏的福,才算是過上了好日子。
而在此期間,吳家仍舊是音信全無,像是被人捏死了一般。到如今自己嫁進國公府了,成了國公夫人了,他們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鑽了出來,還想借此攀親帶故的……
大姑娘心下冷笑,只拉著陳氏的手兒勸道:「母親何必理會那些個只會汲汲鑽營惡心透了的人。何況我也沒當他們是甚麼親戚。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母親,陳家就是我的外家。其餘的人,我一概不知一概不認……」
大姑娘說到此處,忍不住動容的道:「當初既然為了幾兩臭銀子就鬧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醜事兒。這會子又何必打著至親骨肉的名義湊上來?他們要是真的咬死了一輩子不相見,我也道一聲兒佩服。如今卻又是怎麼回事兒?難道只當我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不成?」
陳氏看著大姑娘面色激動,眼圈兒通紅,也忍不住嘆息一聲。她當初之所以答應吳家的請求,未嘗不是存了私心。可這會子瞧著大姑娘的反應,也是唏噓感嘆。要知道大姑娘的母親去世時大姑娘才十三歲,那麼點大的小姑娘,一朝沒了母親,外家又是那樣的不堪,緊接著又被祖母父親遺忘,且在後宅受了姨娘侍妾的磋磨……這麼些年熬煎下來,也是不容易。
也難怪從此對吳家心生嫌隙——這也就是大姑娘性情溫婉和順,鬧不出大天兒去。倘或換了別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折騰呢。
不過好在陳氏也沒打算替吳家開脫,認真化大姑娘心內怨氣的。她之所以這麼提點大姑娘,不過是怕吳家使出下三濫的招數,以禮教長□□迫大姑娘罷了。因此陳氏只稍稍提點了幾句「也不是叫你打從心眼兒里接受他們,原諒他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兒,免得到時著了他們的道兒,反而被動罷了。」
陳氏頓了頓,因又說道:「其實你曬妝那日,我原也不想搭理他們家的——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恨不得我立時捆了他們送進深山老林里餵狼去。只是我這麼做了,倒是能出一時的氣,可是你該怎麼辦呢?那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壓著他們,難道由著他們尋個把柄就鬧到寧國府去?到時候你在賈家妯娌親戚面前可又怎麼見人呢?所以我只能使出了這拖字訣罷了——這話說給你聽,倒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叫你好生思慮一回。畢竟腿長在他們身上,我能攔得了一時,卻攔不了一輩子。倘若他們哪天厭煩了我,直接找到寧國府去,你也該想好如何應對才是。」
大姑娘聽了陳氏一席話,原本還打算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主意。此刻也不覺的心亂如麻。忙握著陳氏的手兒問道:「母親說的很是。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一句話落,只聽窗外有小丫頭子通傳說話兒的聲音,卻原來是賈珍在前頭等的有些不耐煩,派人來催大姑娘。
陳氏當年讀了幾本書,心下也知道疏不間親的道理。她可從沒想過要摻和進大姑娘與吳家的事兒。免得到時候羊肉沒吃著,反而惹得一身騷。
聞聽此言,樂得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叫姑爺等急了。咱們還是快出去罷。」
話音剛落,少不得又打趣大姑娘的道:「……到底是年輕的小夫妻,就這麼親親熱熱的,一時片刻也離不得……」
說的大姑娘登時臉紅心跳的垂下頭去。只嬌羞怯怯的跟在陳氏後頭兒,像個小鵪鶉似的。
陳氏見狀,愈發笑出聲來。
一時入了上房,尤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知你們娘兒兩個有什麼話好說的。這早晚才來。姑爺都等急了。」
陳氏聞言,仍舊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回可是冤枉我了。我身為母親,自然有好些話囑咐給女兒的,此乃人之常情。哪裡想到姑爺這麼離不得大姑娘,也就幾杯茶的工夫,竟過來催了呢?」
說的賈珍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由不得看了陳氏一眼。
陳氏如今三十來歲,因保養得宜,且又過的恣意順遂,站在人前端的是身材苗條,體格風騷,艷若桃李,明艷逼人。一時間竟叫賈珍都看得呆了,著實沒想到自家丈母娘竟然如此的風韻猶存。
因瞧著陳氏一顰一笑,眼波流轉的模樣兒,賈珍忍不住心下一蕩,忙的拱手賠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打擾了岳母大人同夫人的閒話兒了。」
一句岳母大人說出口時,賈珍心下越發存了幾分見不得人的旖旎。當下也有些心虛的乾咳了兩聲,起身向眾人說道:「時候不早了,別托到一會子天黑了才出門,倒是不吉利了。我們這就走罷?」
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同大姑娘說的。
大姑娘雖然是剛剛出閣的新媳婦子,這些個陳規舊俗卻還是知道的。聞聽此言,忙的低頭應是。
尤家眾人瞧了瞧外頭的天色,也不多留。尤老太太因吩咐尤子玉將賈珍一行人等親自送到門上,眼瞧著寧國府的馬車轉過巷子口兒,再看不見了,這才回轉。
這裡且不提尤氏母子如何的宣揚顯擺。只說次日一早,眾人將將吃過早飯時,便有寧國府的下人登門拜訪,只說是奉了老爺太太的命,來給尤家兩個姐兒送蜀錦的。
尤老太太聞言,喜得滿口稱贊,只說賈珍是當真把他們一家子放在心上的。唯有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是很喜歡的皺了皺眉。只覺著寧府來人態度輕狂,並不像是正經走親戚禮尚往來的模樣兒。
尤三姐兒想了想,悄悄的將陳氏的貼身丫頭春蘭並自己的丫頭蓁兒叫到身邊,如此這般的吩咐了幾句。蓁兒點頭應是,一時徹身去了。
尤三姐兒主僕這一番舉動除了一旁的二姐兒外,眾人皆不留心。尤老太太仍舊滿面堆笑的命請人進來,又命陳氏預備上等封兒賞人。陳氏自然笑應。
一時便有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將寧府來人引入大廳。眾人細細打量,但見前來的乃是四個女人,全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別。走至跟前,先是給老太太、陳氏並諸位姑娘們請安,方按規矩獻上表禮——
雖然寧府來人口口聲聲說是奉命來給兩位姑娘送蜀錦的。然大姑娘打點禮物時,必然不能照著賈珍的話只給二姐兒、三姐兒送東西,至少還要給老太太、老爺、陳氏並四姑娘預備些玩意兒,一齊送過來,如此方合乎規矩。
果不其然,尤老太太眼見寧府送的禮物如此豐厚,面上的笑容愈盛。登時便叫吉祥如意接過眾人手捧的表禮,略略翻閱了一回,這才命人先收了。
因又叫眾人坐下說話兒,又命獻茶。
那四個女人聞聽此言,皆告了座,坐了。尤老太太便笑著說些家務人情的話兒,又問榮府的老太太可好,兩府的爺兒們太太們可好,姑娘小爺們可都好。
那四個女人皆笑著一一答言。
一時閒談過,四人皆要告辭。尤三姐兒卻是將眾人叫住了。因又笑言道:「前兒我們姊妹回舅舅家,因舅舅剛從宮里回來,倒是帶回來了幾瓶子香露。聽說是新晉貢上的,聖人賞了太子殿下幾瓶子,太子殿下又賞了我舅舅幾瓶子。我舅舅知道我專愛鼓搗這些個,便送了我兩瓶。我分了一瓶同老太太老爺太太姐姐們嘗了嘗,味道果然比我們鋪子里賣的要清甜許多。此番承蒙珍大爺與大姐姐惦念,送了我們這些好東西。我也沒什麼回送的,只有這瓶子露,算是霑恩帶福的,還有我們鋪子上的一些胭脂香米分——倒是比尋常市賣的強些個。勞煩你們走一遭,替我稍給姐姐罷。」
尤三姐兒一言既出,廳上眾人皆看了過來。尤老太太並陳氏是知道陳珪送了兩瓶子露給三姐兒的——因著陳珪目下在聖人並太子跟前兒的得意風光,且又在戶部掌握實權,朝中早有一等捧高踩低燒熱灶之人開始無所不及的巴結奉承陳珪。因著尤三姐兒早些年曾以鮮花鮮果子折騰出各種鮮花果餅香露飲品,那製作香露上貢的地方官員便以此為藉口,送了好些香露到陳府,只說叫陳家眾人品鑒一番,也好指點指點他們才是。
除此之外,便是其他地方官員在進京續職的時候,也都會特意的送些孝敬與陳珪。
因此陳家並不缺少香露,乃至其他金貴東西。甚至在上個月的中秋節宴,陳珪還特地送了幾瓶子香露給尤家眾人嘗鮮——也都是那些地方的官兒們孝敬的——只唯有前日送給尤三姐兒的兩瓶香露,才是太子親賞給陳珪,陳珪又轉手分了兩瓶給三姐兒的。用陳珪的話說:「也叫你嘗嘗宮里出來的香露和外頭的有什麼區別。」
陳珪如此惦記寵溺尤三姐兒,便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此了。這一番舉動看在尤老太太等人眼中,自然覺得羨慕眼紅。便是陳氏偶爾也著泛酸。但是眾人也都知道,陳珪之所以寵溺尤三姐兒,卻也是因著尤三姐兒有才學智謀的緣故。
只是眾人都沒想到尤三姐兒這兩瓶子香露還沒捂熱乎,竟然分了一瓶與大姑娘,還是叫寧府來的四個女人給捎回去的——
眾人眼見如此,一時還鬧不清尤三姐兒是抽了哪門子筋,只得面面相覷。
唯有陳氏知女莫若母,心下倒是猜著了一點兒。不覺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尤三姐兒這麼好強的性子是隨了誰。不過她方才也是有點兒膩歪寧府眾人雖然禮數備至,但言談舉止間仍舊有些高高在上的態度的——
於陳氏看來,寧國府雖然是功勳世族,賈珍也是世襲的三品爵位,很了不起。但是她們陳家也並不差什麼。她哥哥陳珪還是聖人和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呢!
雖然此刻還比不得寧榮兩府與京中世家聯絡有親,人脈綿厚。但也並非那等上門打抽豐的貧寒人家兒。
因此陳氏也樂得看著尤三姐兒拿出太子賞的香露來震懾震懾寧國府——也好叫寧府知道知道,他們陳家背後也是有太子殿下撐腰的。
果然,當尤三姐兒提出這瓶子香露乃是太子殿下親賞的,且眾人皆無反駁的時候,寧府來的四個女人面上神色也不覺的肅穆恭謹了。以寧國府的權勢富貴,平時自然少不得旁人孝敬。可是像這些個由聖人或者皇子皇孫們親賞的好東西,寧國府卻也很少能撈著的。畢竟他們雖然是功勳之族,祖上且有從龍之功,但自從兩公仙逝,兩府的爺兒們皆無雄才大略,如今也漸漸的脫離朝堂了。常言道人走茶涼,當今聖人日理萬機高高在上,既見不著兩公當面,平日里哪裡還能想得到他們。何況這個時候的寧國府也不是有貴妃省親後的榮國府,這些個體面恩榮,自然也是沒有的。
寧國府的幾個女人在心底暗暗嘖了幾聲,頗為鄭重的接過蓁兒手中的一小瓶子香露,不著痕跡的端詳了端詳,少不得滿面堆笑的奉承了幾句,態度也殷勤了許多。
尤三姐兒懶得搭理這些「兩只體面眼,一顆富貴心」的賈家豪僕,只不過略應付了幾句,便叫眾人回去了。
一時眾人回府復命,當著尤氏的面兒,少不得滿口的贊嘆——倒是並未提及尤家如何如何,只說尤氏的外家陳家著實不一般。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面上有光,也道了聲辛苦,命人以上等封兒賞人。
那四個女人見狀,又是滿口的感恩戴德,巴結奉承。卻不知道這一番殷勤態度,卻是惹惱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寧國府長房嫡孫,賈珍之子,時年不過十二歲的,賈蓉。
而寧國府那四個送禮的女人們之所以在登門時如此驕矜輕狂,也都是受了這位小爺的吩咐。
身為寧國府的長房嫡孫,賈蓉自詡身份尊貴,他自然是看不上尤氏這個繼母的。所以恨屋及烏,也想給尤家一點顏色瞧瞧。
卻沒想到自己原是為了示威炫耀而去的,豈料那四個女人竟然這等的沒出息,反被尤三姐兒一瓶子香露三言兩語的打發回來了。
☆、第九十二章
「啪」的一聲,賈珍的巴掌狠狠的扇在賈蓉的臉上。登時,賈蓉白皙的面容多了五道紅腫的指痕。
十二歲的賈蓉下意識的用手捂住臉,旋即死死的低下頭去,目光落在腳尖兒上,一聲兒也不敢說。
賈珍的動作登時嚇著了尤氏。忙的起身相攔,口內勸道:「好好兒的,你打他做什麼?」
賈珍冷笑一聲,旋即將賈蓉在他背後搗鬼,暗中挑唆家下僕人向尤家眾人耀武揚威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因那四個女人當中便有一人是賴升家的。眾人因奉了賈蓉的令,原本並不拿這事兒當做一回事兒,豈料尤三姐兒後來拿出了太子賞的一瓶子香露震懾了眾人,賴升家的心裡不踏實,便將此事同丈夫賴升說明。賴升乃是寧國府的大總管,待聞聽髮妻所言,雖有些忌憚陳家的勢利,卻也並不將認真放在心上,不過囑咐了賴升家的幾句,要她守口如瓶,也便罷了。
哪裡能想到賴升家的聽了丈夫的話不再多說,可其餘三個女人卻並不是個謹慎寡言的性子。眾人只把這件事情當做酒後談資,隨口便傳了出去。
於是一傳二,二傳三,沒一天的工夫,便鬧得闔府上下沸沸揚揚。不過寧榮二府的規矩,向來都是欺上不瞞下。因此這個時候的賈珍還是不知道的。而他之所以會知道這一件事兒,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緣故——
這個人便是焦大。乃是寧國府的老奴。從小兒跟著寧國府的老太爺出過三四回兵,曾在死人堆里挖出氣息奄奄的老太爺。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偷東西給主子吃,沒有水喝,好容易找來了半碗水,還給主子喝了,自己反而喝馬尿……細數其經歷種種,堪為忠義二字。
也因著這麼一份救命之恩,老太爺在的時候,對焦大甚是器重信任。焦大的日子也頗為風光。即便是老太爺去了,賈敬、賈珍等人雖不大喜歡焦大的性子,倒也不敢太為難他。
可是焦大一輩子跟著老太爺風風雨雨的闖過來,既是忠僕,自然對老太爺的想法感同身受。哪裡看得上這起子不肖子孫的胡作非為。因此他少不得忠言勸諫,然忠言逆耳,寧國府的主子們又豈肯聽他的。時日長了,少不得反感疏離。發展到後來,更是只當府里沒他這個人。
那焦大因此亦覺苦悶,兼且人上了年歲,越發腐朽不堪。整日里除了吃酒酗醉,再無旁事。且吃醉了酒後又時常破口大罵,抱怨天抱怨地的,漸漸地連府中下人乃至他的家人都厭煩了。都不肯理會他。
今日之事,便是焦大吃醉了酒又開始咒罵。倘若依照平常,焦大吃醉了罵過了便去睡了,倒也無妨。偏偏今日不知哪個人搭錯了弦,竟派了焦大一個差事。焦大哪裡肯聽小一輩的差遣,趁勢便恣意的灑落開來。先是罵向他傳話兒的小廝,其後又罵指派他的那位管事。
偏偏賈蓉在這個檔口兒意欲出府,聽到了這一番話,倘若是在平常之時,賈蓉少不得退避開來,只做不見。偏偏他這兩日又在氣頭兒上,見了此景,少不得叱罵兩句。那焦大吃醉了酒,哪裡還管得主僕之份,見賈蓉出言斥責,登時嘴裡不乾不淨地頂撞回去。氣的賈蓉渾身亂戰,那焦大又以賈蓉挑唆寧府下人到尤家灑落威風之事譏諷開來,口內只叫「你也少在我焦大跟前兒使你的主子性兒。若不是我焦大一個人,你們就能升官發財,想榮華富貴?你祖宗一輩子光明磊落,九死一生,掙下這偌大的家業。偏偏養出來的子孫一個不如一個。如今竟也出息的背地裡挑唆了女人到人家家裡逞起威風來,偏偏又被人打了臉。真要說不規矩,你這個當兒子給你母親家裡臉色瞧,這叫個屁的規矩……」
一句話未盡,恰逢賈珍外出歸來,正正好好將此事聽了個全乎。因賈珍身邊還跟著幾位尋常來往的世家子弟,家醜外揚於人前,賈珍登時也掌不住的撂下臉面。先是命人拽了焦大下去,旋即目光森冷的看了賈蓉一眼。倒是沒當場喝問。
那跟來的世家子弟們見了,也都曉得此時不便再留。忙的各自找了藉口散了。賈珍也不十分輓留,口內只說了幾句「得閒兒了再聚」的便宜話,直將人送了出去。
待轉身歸來時,察覺不妙的賈蓉已被眾人勸著,先一步的到了尤氏屋裡,還沒來得及賠罪討情兒,賈珍隨後便趕了過來,緊接著就是一巴掌下去。糊的賈蓉臉面紅腫,尤氏也覺心驚肉跳。
蓋因尤氏長到這麼大,雖然也經過些後宅陰私事,但從未見人當面演過全武行的。如今賈珍竟然對賈蓉下了這麼狠的手……
待聽得賈珍打人的前因後果,尤氏雖然心下不滿,面上少不得柔聲勸道:「嗨,我只當是多大的事兒。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調皮搗蛋。老爺身為人父,教育兒子,原本我不該多嘴。可是蓉哥兒才多大點子,您就這麼重重的打他,萬一打壞了,老爺豈不心疼?即便是去了的我那姐姐,看著老爺這般責罰蓉哥兒,也會傷心的。」
一席話出口,賈珍還猶可。一旁站著的賈蓉卻當真想起了母親。忍不住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滾滾而落。他也不敢哭出聲來,就這麼咬著牙抿著嘴的哭,連稍微大一些的抽泣都不敢。
尤氏向來是個心軟和善的人,此刻見了賈蓉這般,倒是越發的受不住。難免想到自己沒了母親那幾年,過的那苦日子。當下便嘆了一聲「可憐見兒的」,將賈蓉摟入懷中安慰了幾句,又笑向賈珍笑道:「既然是為了我們家的事兒,才鬧了這麼一遭兒。老爺便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蓉哥兒這一回罷?」
賈珍半輩子閱女無數,什麼樣的國色天香沒見過。但是那些個女人,要麼就像賈蓉的母親一般,大家閨秀,端莊穩重,要麼就像那些個姨娘侍妾優伶窯姐兒一般,曲意奉承,矯揉造作。倒是從沒見過尤氏這麼落落大方,行事利落且又性格溫婉的。
此時見尤氏雖是中人之姿,但言笑晏晏間溫婉和順,卻又言之鑿鑿,少不得便軟了心腸,開口笑道:「既是夫人求情,我自然要允的。只是頭一回派人給府上請安,就得罪了三妹妹。這倒是咱們家的禮數不周了。」
尤氏聞聽此言,不覺笑道:「老爺放心罷。三妹妹不是那樣小氣的人。你別看她平日里言語犀利從不讓人,心底卻是最純善慈悲的。只要我同她解釋明白了,她哪裡會認真生氣呢?」
賈珍聞言,少不得心下一動,打量了尤氏兩眼,方才笑問道:「聽夫人的意思,倒是同二姐兒、三姐兒關係很好?」
尤氏聽了這話,便笑回道:「這是自然的。我們雖然不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姐妹,但是平日里相處,卻比同胞的姐妹還要好。二妹妹性情溫婉,三妹妹性情爽利,都是很好的人。」
賈珍因笑道:「既是相好,改日便請她們過來聚一聚,到時候便命廚房預備一席豐盛的酒菜,也好給她們賠罪的。」
尤氏聽了這話,自然笑應。
一時又有寧國府的大總管賴升過來回話,賈珍聞言,便隨著賴升去前院兒書房。
這裡尤氏見賈珍去了,方松了一口氣,扳著賈蓉的臉瞧了一瞧,且命銀碟兒去取消腫散瘀的膏藥來,一面又命銀瓶兒將三姐兒送來的玫瑰清露開了瓶兒,用冰涼的井水兌一碗給賈蓉吃。口內笑道:「今兒你也受驚了,吃碗清露壓壓驚罷。聽說這味道香妙異常,倒比尋常的玫瑰鹵子要好吃。」
期間賈蓉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尤氏見狀,倒也不強求。見銀碟兒取了膏藥來,便親手替賈蓉抹上了。賈蓉還不自在的躲了躲。
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求情?」
尤氏聞言莞爾,開口笑道:「你這麼忽刺巴的跑到我屋裡來,不就是為了讓我替你求求情嘛。我順了你的意,難道還不好?」
賈蓉聞言,又是沈默了一會子,方才悶悶說道:「……我父親的那些姨娘們,都不敢在我父親生氣的時候開口勸諫。便是我的母親,即便說了話,也都不管用的。」
尤氏聞言,又是一笑。心下也不覺唏噓感概。倘若是在陳氏進門之前,她若是見了旁人生氣,也不敢開口勸慰的。即便是陳氏進門後,她也是經了幾年的□□,甚至在管家理事之後,才漸漸的壯了膽子。
直到成婚前幾個月,陳舅舅家來,又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她們弓馬騎射。尤氏雖然學的不好,但同兩位妹妹到城外莊子上的次數多了,偶爾在馬背上緩步慢行的時候,目光縱覽山野風光,才知道原來後宅那四四方方的天有多小——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罷了。
尤氏的膽子很小,志向也不大,她沒有女先生梁紅玉那般想要徵戰沙場為國效命的雄心壯志,也不像三姐兒那般敢對朝堂之事品評諫言,但是她也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然而曾經在蘭姨娘手下隱忍偷生的那一段經歷讓尤氏十分明白,真的想要過好日子,一味的膽小怕事是沒有用的。正如大婚之前,陳氏同她所說的,如今她有名分,有嫁妝,又有陳家做靠山,倘若還如先前一般的忍氣吞聲,豈不是滿手的好牌都打爛了?
然而這些話是不好同賈蓉明說的。因此尤氏不過笑了笑,略有些促狹的向賈蓉說道:「倘若今後你父親再要打你,你趕不及跑到我這兒,你就哭,大聲的哭爹喊娘。你母親念在你年幼喪母,就不會打你了。」
一句話落,眼見賈蓉一臉見到鬼的樣子,尤氏不覺莞爾。大概是同三姐兒那個鬼丫頭相處的久了,連她也變得俏皮起來。
此時此刻,正被尤氏吐槽的三姐兒卻在家裡換上了一件兒簇新的紗衫,紗衫是藕荷色的,圓領闊袖,領口袖扣胸前後背下擺處皆用銀線挑繡出蓮花纏枝的團花圖案,腰間系著一副玉帶,頭上赤金簪英冠,手內持著一柄玉骨折扇,折扇一搖一擺一開一合間,愈發顯出一副公子風流的恣意來。
尤二姐兒眼見著尤三姐兒做了一副小子打扮,且在妝鏡前沾沾自喜,不覺笑著猴兒在陳氏的懷中,口內說道:「媽你瞧瞧三妹妹,這麼一副打扮下來,果然成了俊俏的小後生了。我這麼打眼瞧著,倒是比橈表哥和張華哥哥還像個俊俏公子呢?」
陳氏聞言,也忍俊不住的附議道:「這倒是了。可見得咱們三姑娘是托生錯了,乃是個小姐的身子小爺的命。」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莞爾,開口笑道:「我倒是覺得姑娘小爺的,沒什麼不一樣的。倒是女兒更要一些,畢竟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兒嘛。」
陳氏見狀,越發笑的了不得,口內說道:「也沒見誰家的姑娘像你這麼臉皮厚的,還自己誇起自己來。」
三姐兒見狀,少不得又和陳氏調笑了幾句。眼見時辰不早了,這才命府上的人預備馬車,她今兒仍舊要同二姐兒去陳家在城外的莊子上學習騎馬。
陳氏向來也是個愛熱鬧的,只可惜如今生了寶哥兒,且被家事拴著,倒不好外出走動了。只得眼巴巴的瞧著兩個姐兒梳妝打扮,準備出門。
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笑道:「依我說,媽也帶著寶哥兒同我們出去逛逛。今兒天色這麼好,總在後宅里悶著有什麼意思。何況寶哥兒還是個小爺,更應該從小兒就出去走動,閱覽山河風光。將來長大了性子也能大氣些。總拘在內宅里,小心將來養出個假姑娘來?」
陳氏聽著三姐兒的危言聳聽,不覺笑罵道:「扯你娘的謊。你弟弟如今才多大了,你就這麼折騰他。也不怕折騰出病來,到時候老太太老爺都跟你沒完。」
尤三姐兒嗤笑,口內說道:「依我說,就這麼總在屋子里捂著,才容易捂出病來。」
說罷,又笑著建議道:「不如媽也帶了寶哥兒去,反正這一路是坐車去,到了莊子上,且命下人在馬場上圍一張圍擋,你就當著跟著我們去踏青了,豈不快活?何況這麼好的日子,媽和寶哥兒都在家裡呆著,豈不辜負了好韶光?」
陳氏本來就有些心動,聞聽尤三姐兒這麼一番勸說,愈發坐不住了。只是她還是有些猶豫,少不得期期艾艾的道:「可是老太太那邊兒……」
「老太太那邊,便說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想念寶哥兒了。老太太也是喜歡寶哥兒常回家裡去討外祖父和舅舅的歡心的。聽了這話,豈有不應的。」
「可是——」
陳氏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尤三姐兒有些不耐煩,因笑道:「好啦。媽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猶猶豫豫磨磨唧唧的。依我說,現在便派人去外祖家傳信兒,只叫舅舅也帶著外祖父、外祖母、舅母和表姐一道兒過去也就是了。只可惜橈表哥今兒還要進學念書,如若不然,咱們一家人也好團團圓圓的樂一回。」
尤二姐兒在旁聽的眼睛一亮,忙也拽著陳氏的衣袖笑道:「是啊,媽就帶著寶哥兒去罷。咱們一家子也好久沒這麼團圓玩鬧過了。」
陳氏見狀,便也不再猶豫推脫,只得站起身來,笑言說道:「好吧,反正我是說不過你們兩個猴兒崽子的。我這就去老太太房裡請安,順道兒將寶哥兒抱回來。」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的歡呼雀躍,且將陳氏送出房門。又指派了一個小丫頭子到門上傳話兒,叫陳氏的陪房包吉到陳府央求陳舅舅帶了全家到莊子上去。
不一時陳氏也抱著寶哥兒回來了。少不得洗漱穿戴,換上外出的衣裳,同二姐兒、三姐兒坐了馬車晃晃悠悠的離開。
因著如今的天色好,今年的年景兒也不錯,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喜車廂內空間狹小,便一路半掀開簾子的往外頭看。
但見這一路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兩旁皆有賣吃食玩意兒的小攤主吆喝不斷,還有耍雜耍的捏泥人兒的畫糖畫的,一陣微風拂過,除了人語喧闐之聲,還有食物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看的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覺食指大動,笑著說想吃這個想吃那個。
陳氏也不呵斥攔阻,且從荷包里掏出幾個打錢扔給外頭跟車的婆子,叫她們上前買了糖炒栗子、糖葫蘆、驢打滾兒、麻糖果子等各色吃食過來,母女四人便坐在車廂里吃東西說閒話兒。如今才十個月大的寶哥兒還不能吃這些硬口兒的東西,眼見陳氏和兩個吃的香甜,急的直流口水,差點兒要哭鬧起來。
陳氏見狀,只得將一根灶糖掰了拇指粗細的一條兒,讓寶哥兒抓在手裡含著,也算嘗一嘗甜味兒。
寶哥兒得了一根灶糖,便如得了寶貝似的用小小的雙手捧著,白胖的小手兒細嫩柔滑,就跟兩只小元寶兒似的,就這麼捧著灶糖吃的小模樣兒像極了大尾巴的小松鼠。看得二姐兒和三姐兒捧腹大笑。忍不住便上來磨磨蹭蹭的,寶哥兒不知道兩個姐姐是喜歡他,還以為這兩人是過來搶灶糖的,忙嚇得扭身躲在陳氏的懷裡。那灶糖也因此蹭了陳氏滿襟兒。
二姐兒與三姐兒見了,越發笑將起來。
陳氏見狀,頗為無奈,只得笑罵了兩句。還好她出門時因被尤三姐兒攛掇著想要騎馬,倒是另帶了一套衣裳,少不得等到莊子上另行換過罷了。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鬧了這一回,反倒臟了陳氏的衣裳。陳氏便不准兩人再靠近吃糖的寶哥兒。二姐兒與三姐兒嬉笑著應了。又挑揀著栗子剝了幾個,因覺著沒意思,便又趴到車窗上偷瞧外頭。
尤三姐兒的眼睛尖,正漫無目的的打量眾人的時候,陡然瞧見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兒背著馬車往前走。身形鬼祟腳步急促,尤三姐兒眯著眼睛細細瞧了一回,推著尤二姐兒問道:「你瞧那個人,像不像張華哥哥?」
因外頭的人多,此刻眾人都走的不快。尤二姐兒順著尤三姐兒值得方嚮往前一看,便也看到了那個身著青色長衫的少年身影。登時便說道:「好像真是張華哥哥。可是他怎麼會在外頭?今兒學上也不放假呀?」
陳氏聽了這話,也抱著寶哥兒湊到車窗前面,眯著眼睛細瞧了一回,口內說道:「還真是張華那小子。青天白日的,他不在學里念書,跑到外頭做什麼?還這麼鬼鬼祟祟的……」
陳氏沈吟一回,便命趕車的馬夫道:「轉過頭悄悄跟著前頭穿青衫的那個書生。小心點兒,莫叫他發現了。」
那馬夫聞聽陳氏吩咐,登時應了一句。因又笑著建議道:「咱們這馬車扎人眼,想要跟著人還不叫人發現,實在太難。太太不如叫個小子先跟著那人,待瞧了他的去處,咱們再過去也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也是,因隔著車簾指了個小子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子答應著去了。眾人心懸張華,只得放慢了車速,也不著急趕往城外。
大約過了盞茶工夫,那跟人的小子悄悄回來,站在馬車外頭稟報道:「回太太的話。小的跟了那書生一路,只見那書生一路遮遮掩掩,走街穿巷的,最後竟進了大德昌了。」
「大德昌?」陳氏聞言不覺皺了皺眉,二姐兒與三姐兒亦是面面相覷。三姐兒忍不住問道:「這個大德昌又是個什麼地方?」
「這個……」那跟人的小子遲疑了片刻,方才期期艾艾的說道:「那個大德昌,其實就是長安城內並不入流的一家賭場罷了。回夫人小姐們的話,那地方醃臢的很,夫人小姐們身份尊貴,實在不宜貴腳踏賤地兒。」
陳氏母女聞聽此言,登時怔愣住了。尤二姐兒更是不敢置信的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張華哥哥竟然去賭坊了?」
☆、第九十三章
馬車在先頭跟梢那小子的指引下,一路晃晃悠悠的拐進了小衚衕,前行沒多遠,便到了大德昌賭場。
尤三姐兒半掀開車簾子往外瞧,只見這賭場的名字起的闊氣,門臉兒卻堪稱寒酸落魄——一道破爛醃臢的青色布幌子被一根兒風雨腐蝕的朽木挑起,歪歪斜斜的掛在門口兒,兩扇破舊的大門朝內開著,顯出裡頭黑魆魆的模樣兒,隱隱約約還從裡頭傳來賭徒與莊家們的吆喝聲。大門兩旁各站著一個身材壯碩,面目凶煞的大漢,就彷彿兩道門神一般,正用那雙魚泡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穿梭在門裡門外的賭徒。
一陣漢子叱罵夾雜著婦人哭訴幼兒啼哭的喧鬧聲從遠處漸漸近了,二姐兒、三姐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臟兮兮短褐的中年漢子左手拖拽著一個二十來歲,枯瘦如柴的婦人,右手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步急快地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哥兒跌跌撞撞跟在其後。口內不斷哭著叫「娘、阿姐……」
那穿著短褐的中年漢子走到賭場門前,便將手內的婦人和小姑娘往先一推,旋即滿臉堆笑的搓手央求道:「還請兩位哥哥通融一下,俺手裡實在是沒錢。便將俺渾家和俺閨女押給鄭東家換錢如何?」
一句話未落,那婦人早拽著小姑娘跪地哭求,口內知道:「太爺們發發慈悲罷。你們賣了我就好,不要賣我閨女。我閨女今年才十三歲,她將來還得嫁人吶……太爺們發發慈悲罷……我給你們叩頭,保佑你們長命百歲……」
那十三歲的小姑娘見狀,也依偎在母親的身旁淚眼滂沱,臟兮兮的小臉兒上滿是驚惶絕望。
那四五歲的小哥兒趁勢也撲到婦人的身上哭鬧不休。身穿短褐的中年賭徒見了,愈發叱罵開來,拽著那婦人的頭髮猛的往後一拖,那婦人登時不穩的倒仰在地,還沒反應過來,那中年賭徒早已一巴掌呼了上去,口內罵罵咧咧的道:「叫你哭,叫你哭,都是你成天哭個沒完,把老子的好運氣都哭完了,老子今天就把你賣了換賭本。不光是你,連你生的賠錢貨一塊兒賣了,省的成天呆在家裡掃我的晦氣……」
二姐兒趴在車窗上看著這一幕,登時嚇住了,面色慘白的跌坐在車廂內,旋即連滾帶爬的投入陳氏的懷裡,口內直嚷著「媽,我好怕。」
陳氏眼見此景,早已氣的面目鐵青,渾身亂戰。一壁將二姐兒摟在懷中,一壁喝命跟車的小子們上前攔阻。
尤府的下人們也都義憤填膺,聞聽太太如此吩咐,忙的上前呵斥。跟車的婆子們也都忍不住的啐道:「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男人。自己的老婆兒女都護不住,還要親手把她們賣了,你虧心不虧心?」
那中年賭徒聽了這話,倒也不以為意。打量著尤家下人們的衣飾不凡,便料定這必定是大戶人家的家眷看不過來出來打抱不平。登時涎皮賴臉的笑道:「你們都是貴人出身,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都粗,自然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您老既然心疼俺媳婦俺閨女,不如你把欠債替俺還了,那俺就不賣他們了。或者你出錢買下俺媳婦俺閨女,哪怕帶回家做個丫鬟婆子的,我也跟著享福了不是?」
彼時賭場門口兒的這一番哭鬧打罵,早已吸引了街上往來之人的注意力。聞聽那中年賭徒如此無賴,不覺指指點點。尤家的婆子下人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時間卻也不知該如何答對。正為難時,只聽馬車內一道清脆的聲音笑言道:「……活了這麼多年,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麼無恥的人。你想要賣妻賣女,我一個外人自然是管不得。不過依照我朝律例,將良家子私自賣做賤籍,卻是觸犯律法的。你信不信你這廂賣了髮妻女兒,我轉頭兒便將你告上衙門。我就不信天理昭昭,還治不了你個無賴潑皮!」
一席話落,街上圍觀之人轟然叫好。仍舊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叫喊道:「對,他要是敢賣了婆娘閨女,咱們就把他告上衙門。到時候讓大老爺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
那無賴賭徒聽了這話,由不得震懾住了。登時色厲內荏的道:「那是俺婆娘俺閨女,沒聽說當老子的賣閨女還犯法的!你少哄我。」
尤三姐兒聞言嗤笑,也不答言。倒是尤家跟車的小子們生性促狹,開口調笑道:「你若不信倒也無妨,試試便知道的。」
說話間,便是賭場老闆並賭場內的賭徒們也都聽見了動靜兒,有好事者便出來觀看。其中便有逃學而來的張華,眼見尤府的馬車聽在門口兒,登時變了臉色。
那賭場的老闆鄭東家也是個買賣人。平日里往來走動送禮討情兒,自然也有些眼力。眼見尤家主僕皆穿著簇新的衣裳做豪奴打扮,登時變了臉色,生怕鬧得厲害引來官府中人,少不得皺眉說道:「貴人們明鑒,小人開的是賭場,大門敞開四方納客,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並不曾有販賣人口之事。還望貴人們體諒小的是小本生意,可驚動不得官府。」
說罷,又冷著一張臉向那中年賭徒說道:「……我說王瘸腿兒,咱們這是賭場,又不是青樓窯館,管不著你賣妻賣女的事兒。你要是有錢,咱們賭場任你來耍,你要是沒錢,也犯不著拖家帶口的跑到這來鬧。弄得好像我們是逼良為娼的壞人,這就有些不地道罷?」
那王瘸腿兒聽了,忙躬身作揖的賠不是,只說自己賣妻賣女乃是心甘情願,是為了還債。既然是欠了賭場的債,還不起銀子賠閨女也是情理之中。「……俗語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即便是貴人家眷,也管不著別人家的家事罷?」
尤三姐兒坐在馬車內,聽著王瘸腿兒口口聲聲的無恥之言,氣的都快笑出聲來。視線又掃過人群中的張華,不覺心下一動。轉頭兒向陳氏耳語了幾句,陳氏狐疑的打量了三姐兒一陣子,遲疑問道:「你,能行麼?」
「媽放心罷。」尤三姐兒恨不得拍著胸脯發誓。陳氏眼見如此,雖明知不妥,然十分氣憤那王瘸腿兒的舉動,少不得點頭應了,因又說道:「行事注意些個,好歹記著你是個閨女家。」
尤三姐兒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轉身掀簾子調下馬車。跟車的小廝婆子們見了,登時嚇了一跳。剛要說什麼,卻被尤三姐兒含威帶煞的一瞪,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出聲。
尤三姐兒則輕搖紙扇,風度翩翩的笑言道:「你口口聲聲指摘我等仗勢欺人,不該管你們的家事。既這麼著,我出個主意,你既有機會得了銀錢,還不用賣妻賣女的,你看好不好?」
俗語說外甥像舅,尤三姐兒雖然是女兒身,但陳氏與陳珪乃一胞兄妹,容貌自然有七分相似。何況尤三姐兒乃穿越而來,並非時下因循守舊之閨閣女子,且從小兒跟在陳珪身旁耳濡目染,此刻身著長衫手搖紙扇,談笑間自有一種風流愜意態度。倒是比陳橈還像陳珪的親生兒子。
登時便叫街上眾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暗道一聲「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那王瘸腿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品貌氣度,也知道他並非尋常人家的公子哥兒。心下早已生了七分怯意。聞聽尤三姐兒如此說,只能硬著頭皮問道:「……什麼主意?」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一笑,手內折扇空點了點漆黑的賭坊,口內笑道:「你既然是個賭徒,為了賭之一字拋妻棄女連身為男人的尊嚴都不要了。咱們就以擲骰子定輸贏。十兩為一局,頭一局就賭你的妻子,如果我輸了,銀子歸你,如果我贏了,你再不准提賣妻之事,也不准無故打她,拿她撒氣。第二局則賭你的女兒,規則同前一局一樣。第三局嘛……咱們就賭你的雙手雙腳,如果你贏了,算上先頭兒二十兩銀子,我一共給你三十兩。如果你輸了……」
尤三姐兒說到這裡,目光冷冷的看了眼王瘸腿兒的雙手,「你這雙手雙腿歸我。可以暫存在你的身上,你自此以後須得憑借雙手老實賺錢。如若再敢踏入賭坊之地,我便命人打斷你的雙腿雙手,扔到城牆根兒底下乞討為生、賺來的銀子便供養你的父母妻兒。況且不論賭局輸贏,這次我都幫你還上欠賭坊的銀子,你覺著如何?」
一句話未落,街上眾人已經轟然叫好。
那王瘸腿兒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神情晦澀難辨。一來他著實懼了尤三姐兒的權勢富貴,狠辣手段,二來卻被尤三姐兒所說的三十兩銀子和不論輸贏都替他還錢的承諾勾的心裡頭癢癢。
思來想去,那王瘸腿兒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好,我答應!」
那大德昌的東家見狀,也沒有辦法。只得躬身作揖的請眾人入內。一句話還沒說完,早被尤家的下人喝斷,指著鄭東家的鼻子罵道:「……糊塗脂油蒙了心竅的東西,我們家主子是何等尊貴人,哪裡會進你們那醃臢地方。再渾說一句,信不信我直接拆了你的大德昌!」
那鄭東家聞聽此言,少不得苦著臉的拱手賠不是,又伸出手輕輕扇了扇自己的嘴巴子,口內不斷求饒。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手內的折扇隨意轉了一圈兒,便指了指身前,笑著吩咐道:「你那裡頭氣味醃臢,光線昏暗,我就不進去了。你且叫人搬一張安靜桌子過來,將你們家的骰子拿過來一副便是。」
鄭東家聽了,少不得躬身答應。轉頭兒吩咐賭場的打手僕人們進去搬桌椅賭具。這裡尤三姐兒則命人取紙筆來,與那爛賭徒白紙黑字的立了約定。
街上圍觀的眾人見狀,越發勾起了好奇之意。全都走近了圍上前觀看。尤家的小廝婆子們生怕人多了衝撞姑娘,少不得上前攔阻。那張華原本是想趁此機會偷偷跑掉的。卻不想尤三姐兒早已命人時刻盯著他。
眼見他抽身而出,早就跟在其後的那個盯梢的小子忙迎上前,面上堆笑,口內則不冷不熱的說道:「張家公子留步。我們家小主人請您稍等一等。」
張華見狀,也只得硬著頭皮站住腳。卻不曾想肩膀卻被人按住拍了拍。回過頭時,眼見四五個身著體面的世家老爺並公子站在跟前兒。身後還跟著十來個看起來都不好惹的壯碩大漢。
張華不覺一怔,只見拍著他肩膀的那個年約十七八歲,容貌俊秀,眼眸清亮,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的少年指了指早已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群,笑眯眯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你認得裡頭約賭的那位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張華聞言,又是一愣。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一旁跟梢的那個尤家小廝早已變了臉色,搶在張華前頭開口說道:「還望公子見諒,此乃吾家私事,況且吾家老爺教子森嚴,倘若知道小少爺在外如此行事,少不得要訓斥少爺。因此倒不好隨處宣揚的。」
「哦?」那十七八歲的少年聞言莞爾,旋即又笑眯眯的問道:「那我要是非得知道呢?」
那少年看著年輕,然氣度非凡。此一句話落,縱然少年仍是面帶笑意,卻彷彿周圍的空氣都因此窒息了。
而站在少年身後的那四個看起來就不是尋常之人的老爺們,更是面露笑意,彷彿看好戲的打量著尤家小廝並張華。跟在這四五個人身後的那十來個大漢,也都狀若不經意的隱隱圍了上來。
霎時間,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氣勢竟然逼得尤家小廝與張華冷汗直流。關鍵時刻,還是那尤家小廝冷光一閃,忙的躬身說道:「小的也是替少爺考慮,怕少爺遭了老爺責罰的意思。既然貴人非要得知,小的也不敢隱瞞。我家少爺便是當朝四品大員陳珪陳老爺家的獨子——陳橈。」
一句話剛落,方才逼問二人的酒窩兒少年早已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笑過了一回,那少年又開口問道:「可是我聽說陳子璋的公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八月份的時候還參加了秋闈,只可惜落第不舉……你該不會是想說人群裡頭那個小個子今年有十七歲罷?」
一句話拆穿了尤家小廝的謊言,尤家小廝早已冷汗直流。便知道這一行人既然對陳家之事了如指掌,少不得也認出了三姑娘。剛要開口說什麼,一直在旁並未說話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儒雅老爺擺了擺手,緩緩說道:「罷了。既然這小廝硬要說裡頭那人是子璋家的小子,十二弟又何必咄咄逼人,壞人清譽。我等便只當那人就是陳家的小子罷了。」
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聞聽此言,不覺皺了皺眉,回頭笑道:「我哪裡是想為難他。我不過是覺著這一家人倒是同我們有點兒緣分罷了。時常便能見著一回。每每見著了,都能看到一些稀奇之事稀奇之人。你們說是也不是?」
先頭勸說少年的儒雅男子聽了這話,不覺莞爾苦笑。
正在眾人旁若無人的閒聊說話時,陡然聞聽人群內傳來一陣轟然叫好。
眾人聞聲,便住了話口兒,且命人上前打探一二。一時那人回來,依令稟報,卻原來是尤三姐兒眼見賭桌賭具佈置妥當,便命那王瘸腿兒上前與她對賭。
第一回賭的是投資,比大,那王瘸腿兒咬牙切齒吆三喝四的扔出個五五六,不覺喜得笑出聲來。哪裡想到尤三姐兒只將三個骰子放在掌心,隨意一扔便扔出個六點豹子。第一局自然是尤三姐兒贏。
第二局又比小,那王瘸腿兒又擼胳膊輓袖子的扔出三個一,登時便以為自己贏定了,不免囂張的大笑出聲。豈料尤三姐兒仍是不溫不火,就這麼顛了顛骰子隨意一拋,竟然把三顆骰子摞在一起,只扔出個一點來。眾人見狀皆以為奇,不覺轟然叫好。
此時那王瘸腿兒便知道自己遇見了個中高手,早已急的滿頭大汗。哪裡還顧得上尤三姐兒的身份尊貴,直嚷嚷著是賭場同尤三姐兒合起火來抽老千算計他。正鬧騰時,便從人群中竄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後背著一柄劍,手裡拿著一柄劍,到了桌前也不說話,抽出手中寶劍便向桌上的三顆骰子上一砍,霎時間,只見那三顆骰子紛紛化為兩半落在桌上。
那少年便拿起骰子直逼問到王瘸腿兒的臉上,口內冷笑道:「有道是願賭服輸。你且看看這骰子可有假?你自己技不如人,何故誣陷旁人,反倒叫人越發的看你不起。」
那王瘸腿兒眼見少年跳將出來揮劍便砍,還以為少年意欲砍的是他,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差點兒沒尿褲子。聞聽此言,登時紫漲了一張臉面問道:「你又是何人,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少年聞言,抱拳一聲便道:「路過之人,眼見不平,自然要拔劍相助。你這無賴混人,約賭便約賭,豈可輸了兩局便混叫亂罵,誣陷旁人名聲?可見你不光是人品不好,連賭品都差,真是枉生為人。」
那王瘸腿兒被少年兩句話損的羞憤難當,卻又害怕少年最仗劍傷人,只得轉過頭去不與她理論。那少年見狀,冷笑連連。旋即轉頭向尤三姐兒抱拳說道:「在下路過此地,偶見此事。十分佩服公子仗義之舉。方才見那無賴口口聲聲誣陷公子,在下著實忍不住。唐突冒撞之處,還請見諒。」
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苦笑著抱拳回禮。那廂王瘸腿兒見骰子被少年砍成兩半,況且自忖玩骰子也比不過尤三姐兒,便吵嚷著要推牌九。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越發苦笑搖頭。蓋因她上輩子因緣巧合,雖也練過幾手。但是她玩的最好的就是擲骰子和搓麻將。至於牌九這類東西……她壓根兒就不會好不好?
因此尤三姐兒並不理會王瘸腿兒的跳腳,仍命賭場取骰子來。王瘸腿兒見狀,便知道尤三姐兒必定不會推牌九,越發鬧騰起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模樣,又說什麼不肯賭了,到時候他仍然把婆娘閨女賣到窯子里去,還能多賣幾兩銀子。反正本朝以孝道治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著自家爹要賣自家閨女的……鬧得三姐兒一陣膩歪。
方才橫衝出來的少年眼見此情,倒也猜著了一些。忙拱手笑道:「倘若公子不棄,在下倒是對此略通一二。不妨由在下替公子賭這最後一局如何?」
說到這裡,那少年又笑道:「反正那骰子是我弄壞的。如今我替公子出戰,也是情理之中。」
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看不順眼那王瘸腿兒的卑鄙行事,況且常日里在家憋悶的緊了,一時也有些心血來潮。此事聞聽少年所言,稍微沈吟片刻,便也應了。
且向少年拱了拱手,往後退了幾步將位置讓與少年。
豈料那王瘸腿兒見了這般,倒是越發無賴的不依不饒。那少年卻沒有尤三姐兒的這般好脾氣,手上劍鋒一轉,那王瘸腿兒登時便覺察出一股寒鋒架在脖子上。只見少年挑眉問道:「要麼跟我賭一場,要麼我一劍直接挑了你的手筋腳筋,左不過賠你幾兩銀子。你自己選罷?」
王瘸腿兒吃硬不吃軟,見了少年這般,早已嚇得癱在地上,垂頭喪氣的應了。一時兩人賭過牌九,這王瘸腿兒卻是輸的比方才還慘。
尤三姐兒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一旁侍立的小廝自然上前,依照約定將王瘸腿兒欠賭坊的錢還清。又拿出十兩銀子與王瘸腿兒的媳婦,口內說道:「這十兩銀子是我給你的,回去置辦些田地買賣,好生帶孩子過日子罷。倘或那人再為難你,你便直接到陳府找我,我幫你直接廢了那無賴……」
說罷,又將陳珪的住宅地址並官職告訴給那婦人。且向王瘸腿兒道:「我們陳家雖然不會仗勢欺人。但若是有人違背諾言,我等也少不得依照約定懲罰些個。還望你好自為之。」
一句話落,只見方才出手相助的少年已到跟前,抱拳笑道:「在下柳湘蓮。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6
☆、第九十四章
聞聽那少年自報家名,尤三姐兒登時吃了一驚。旋即不著痕跡的打量了打量,只見這柳湘蓮雖然小小年紀,身子還有些少年的單弱,但劍眉星目,容色俊逸,一舉一動間疏闊爽朗,果然不負其「美名」。
尤三姐兒當然不能實說自己名姓兒,遂也向柳湘蓮抱拳笑答:「在下陳杉,見過柳兄弟。」
「陳三?」柳湘蓮一時沒聽清尤三姐兒的話,不覺重復了一遍。
「杉樹的杉。」尤三姐兒笑眯眯的糾正。其實說陳三也對,不過尤三姐兒心裡想的卻是女兒身份麻煩,不如趁此機會弄個男兒身份,今後出門走動時也方便——她倒是想直接報陳橈的名諱來著。只可惜陳橈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即便報出去也沒人相信。莫如給自己貼個陳家遠親的身份,到時候再央求舅舅幫忙周旋一二罷了。
柳湘蓮素性爽俠,不拘細事。何況尤三姐兒年方十一,這會子尚未發育,身形卻高挑的比同齡的男孩子更高一些。身著長衫手執折扇風度翩翩,言談舉止間半點兒脂米分氣息不見。因此柳湘蓮也未多想,同尤三姐兒寒暄了兩句,便指著那手捧十兩銀子摟著一雙兒女淌眼抹淚的枯瘦婦人笑道:「陳兄弟憐貧惜弱,一番心意倒是好的。卻不知道世間專有一種無賴,正經的事情都不做,只會欺凌妻兒。你就這麼把十兩銀子給了這婦人,恐怕不但不能幫她,反而要害了她。」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心下一動,開口笑問:「柳兄弟的意思是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柳湘蓮莞爾笑道:「那倒也不至如此。不過我從小兒在外遊蕩,見慣了財帛動人心之事。咱們不防君子,只防小人罷了。」
一句話落,笑向人群中隨手招過兩個看熱鬧的半大小子,指著王瘸腿兒一家子笑言道:「還請兩位兄弟幫我個忙,一路跟著這王瘸腿兒家去。咱們摸清了他的底細,時時刻刻盯著他。倘若他敢違背諾言,不肯供養妻兒,乃至繼續吃酒賭博無所不為,咱們就見一次打一次,直到他怕了老實了為止。也順便瞧瞧有沒有人敢見財起意,倘若是有,便請兩位兄弟活動活動筋骨罷了。」
那兩個小子聽了柳湘蓮的話,笑嘻嘻的拱手說道:「二郎放心罷。若說咱們兄弟,別的都沒有,閒時卻最多。他要是敢違背賭約,咱們必定叫他好瞧。」
說罷,仍舊上前推搡著癱坐在地上眼珠子直轉的王瘸腿兒道:「快走罷。直告訴你,少跟咱們兄弟耍心眼兒。惹毛了老子,直接把你送到山西煤礦上當苦力,到那時也叫你知道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王瘸腿兒原還打算著哄騙過眼前的公子哥兒,回頭或打或罵或哄,怎麼著也能把那婆娘手裡的銀子哄到手。屆時天高皇帝遠,誰能管著他。哪裡能想到半路又冒出來這麼幾個人……王瘸腿兒定睛細瞧,不免嚇了一跳。
他是常在街上遊蕩的人,雖然不怎麼認得柳湘蓮,卻認得聽他囑託要看著自己的兩個人——原是城西腳行的兩個小行頭,因仗著年紀小身上還有幾分工夫,平日里行事就霸道異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這樣扎手的人王瘸腿兒如何敢惹,少不得在兩人的踢踹下慢慢爬了起來,縮手弓腰垂頭喪氣的跟著兩人走了。
那手捧銀子的枯瘦婦人且拽著一雙兒女在尤三姐兒面前連連叩頭,哭著喊菩薩。尤三姐兒攔之不及,只好任由她母子當面感恩戴德的叩了頭。
一時見她母子一步三回頭的去了。尤三姐兒方向柳湘蓮笑道:「卻沒想到柳兄弟還有這般見識。還好有你細心周全,否則我豈不是一心為人好,卻差點好心辦了壞事。」
柳湘蓮聽了這話,忙擺手笑道:「陳兄弟哪裡的話。你是好人好心,我這只不過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尤三姐兒還想說什麼,只聽陳氏在馬車里叫人,尤三姐兒便向柳湘蓮拱了拱手,口內笑道:「今日還有事,便告辭了。倘若有緣,咱們今後再見罷。」
柳湘蓮也是個爽快的性子。聞聽三姐兒此言,倒也並未多說,只隨意向三姐兒抱了抱拳。口內說道:「改日見面,我請兄弟吃酒。」
一時尤三姐兒笑嘻嘻的爬上了馬車。陳氏用手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額頭低聲罵道:「你個死丫頭,越發野了。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就稱兄道弟起來。你可還記著你的身份,行事莫要如此張揚。改日叫人知道了,豈不壞了你的清譽?」
尤三姐兒聞言哂笑,一壁摟著陳氏甜言蜜語的哄人,一壁笑言道:「人生在世,哪好為了旁人的眼睛嘴巴活著。我只顧我自己開心也就是了,還管別人的大脖筋疼!」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又說道:「死丫頭,這會子不注意,將來談婚論嫁時怎麼辦?還有,你就算不為了你自己考慮,也得替你二姐姐、婉姐姐考慮考慮才是。難道叫她們嫁進婆家,也被人說嘴不成?」
一句話倒是讓尤三姐兒想起了張華。因想著此刻人多,便向跟車的小子吩咐了幾句,且命馬車一路出城。
至城郊人煙漸少之地,尤三姐兒便命人停了馬車,自己先行下車,回頭看時,只見跟車的小子們一路壓著張華過來。眾人身後還跟著二十來人,全都騎著高頭大馬,衣飾華貴。
尤三姐兒視線掃過最前面的那位七旬老者,不覺嚇得鳳眼圓瞪。一時也顧不得被押到跟前兒神色訕訕的張華,忙上前單膝跪地,打千兒見禮道:「草民見過貴人,貴人萬安。」
尤三姐兒行的禮數不倫不類,蓋因幾位貴人乃是微服出巡,尤三姐兒也摸不清他們是否想要暴漏身份。況且這荒郊野外的,難保沒有心存險惡之人。因而尤三姐兒只能含含糊糊地行過禮數,以示自己的恭敬之意。
尤家跟車的小子婆子們見了,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至於陳氏和二姐兒……因兩人都是釵裙裝扮,比不得自己穿了男裝。因此尤三姐兒並沒敢讓陳氏和二姐兒下車。正如她方才所說,雖然自己不在乎那些陳規陋習,但能避免流言蜚語的時候,還是避著點兒好。
騎在馬上的老者眼見尤三姐兒如此行止,不覺起了兩分興致。他用馬鞭指了指仍舊跪在地上的尤三姐兒,口內笑問:「你還記得……我?」
尤三姐兒滿面肅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道:「回老爺的話,之前見過一面。一直記憶猶新。」
可不是記憶猶新麼。即便是放到後世,誰能記不住國家領導人的相貌。何況尤三姐兒因為穿越的緣故,記性還特別的好。雖不敢說是過目不忘,但真正重要的東西,見過了是絕對不敢忘的。
眾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著尤三姐兒的一舉一動,方才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則笑嘻嘻的說道:「你們瞧她這模樣兒,這一舉一動倒還真像個小子。」
一直沈默寡言,面容冷肅的六皇子也點了點頭,口內說道:「瞧她言談舉止,倒有三分陳子璋的氣度。」
六皇子同陳珪同下江南辦差,兩人朝夕相對一年多,自然對彼此的舉止言談頗為熟悉。此刻聞聽他所言,眾人不覺饒有興味的打量起尤三姐兒來。太子殿下也掌不住的笑道:「果然有點兒像。怪不得世人都說外甥像舅。」
聖人聽了一耳朵,擺手示意尤三姐兒起身。因又指著張華問兩家是什麼關係,為何尤三姐兒要命人押他跟著馬車。
此刻張華在側,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觀其言談舉止,又觀尤三姐兒畢恭畢敬的態度,便知道這些人的身份絕對不凡。當即也嚇得面色慘白渾身亂顫,癱倒在地上。
幾位貴人們見了這人沒有半點兒風骨氣度的模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
既是聖人垂問,尤三姐兒也不敢扯謊。只好硬著頭皮將此事娓娓道來。待眾人聞聽張華乃逃學賭博之後,越發不以為然。就連一向同太子陳珪不對付的三皇子也忍不住皺眉說道:「陳子璋生性圓滑,行事機敏。可招的這個姪女婿卻不堪大用。真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張華早已臊的滿面通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然眾人卻懶得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少不得又問尤三姐兒,此番出城意欲何往。
尤三姐兒心下十分無奈,只得將全家踏青之事和盤托出。原以為眾人聽了這話就該罷了,豈料那十二皇子突地開口說道:「咱們此番出來,不也是為了閒逛嘛。說是閒逛,可滿長安城內卻也沒什麼可逛之處。不如也跟著她們去陳家莊子上逛一逛。一則陳子璋生性機敏,言談風趣,有他陪著,也不會無聊。二則咱們也見識見識這山野風光,豈不比在城中閒逛的好?」
眾人聞聽此言,不管心下如何作想,皆笑言附和。聖人見狀,也少不得笑應。且命尤家眾人在旁帶路。
尤三姐兒:「……」馬噠死的心都有了!
☆、第九十五章
陳家眾人與陳氏母女約在城外莊子上騎馬遊玩,乃是定了時辰的。不曾想陳珪帶著家人先行到了莊子上,都陪著閨女跑了一回馬了,陳氏母女也沒來。心下不免有些著急,少不得打發了小子們沿著官道一路進城哨探消息。
陳家小廝們答應著縱馬而歸。將將走了不足五里路程,迎頭兒就碰見尤家的馬車並跟車的小子婆子,以及聖人皇子一行人等。陳家小廝們雖然不知道聖人一行人等身份如何,但見其鮮衣怒馬,身後護衛又是腰佩長刀十分顯貴的模樣,具都嚇了一跳。
原還要回去稟報一聲,豈料十二皇子促狹,偏拘著眾人不讓回去「通風報信」,只說要讓陳珪「大吃一驚」。眾人無法,只得上前討陳氏的示下。
陳氏這會子也知道聖人等人的身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慌又亂,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命眾人聽從十二皇子的吩咐。
於是等陳珪左等右等翹首以盼終於等到陳氏母女抵達莊子的時候,眼見著跟在其後的聖人太子並諸位皇子,也不覺傻了眼。
諸位貴人見了此景,倒是愈發莞爾。一路控馬悠閒而入,但見莊內景致雖比不得皇莊之內的精緻,卻也是谷稻金黃,分畦列畝,佳蔬蔥郁,雞鳴狗吠,村夫村婦侍弄田地,垂髫稚子奔跑廝鬧,處處透著山野意趣。聖人眼見如此,不免精神一振,開口笑道:「倒是有些意思。」
眾人聞言,少不得開口附和。三皇子更是笑眯眯的接口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閒自在,與世無爭,此時此景不免引起了兒子一番歸農之意。」
陳珪一路在前替聖人牽馬,聽了這話,頗不以為然的笑了笑,直接將人引到莊內上房正廳,又命人獻茶。只聽太子殿下笑眯眯說道:「方才聽陳杉說子璋一家此番出城,乃是為了闔家團圓小聚。我們貿然到訪,倒是打擾了。」
陳珪乍然聞聽十二皇子所言,還有些發懵。旋即立刻反應過來,少不得陪笑說了些「蓬蓽生輝」之類的謙辭。
卻不曾想太子殿下一席話倒是引起了十二皇子的注意。他下意識的看了眼周圍之人,卻並沒見到陳氏母女,少不得開口詢問。
陳珪笑言答道:「後宅女眷,皆在廂房。」
原本都在後院兒騎馬說笑來著,豈料貴人們一進莊子,反倒是拘束了自家人。陳珪少不得命人將女眷們送回房去,免得到時不妨頭,衝撞了貴人就不好了。
「哦?都去了後宅?」三皇子聽了陳珪的話,不自覺的笑了笑,因說道:「可是陳杉與張華並非女眷,難道也都進廂房了?」
一句話未落,三皇子又開始取笑陳珪的眼光兒不好。陳珪原還納悶,便聽三皇子提起了張華逃學去賭坊賭博之事。因又笑道:「並沒想到陳大人辦事機敏,才幹優長,選的姪女婿卻如此不堪。真真是可惜了了。」
這話眾人方才便說過。不過那時眾人皆是唏噓感嘆。此刻三皇子又在陳珪面前提及,恐怕意思就不一樣了。
陳珪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說笑了幾句將此事岔過去。卻沒想到十二皇子仍舊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陳杉」其人,又問陳珪知不知道「陳杉」精通賭術,最會投骰子之事。
陳珪聽得心下一沈,少不得硬著頭皮向眾人賠罪道:「外甥女兒年幼頑劣,倒叫諸位貴人見笑了。」
十二皇子聞言,登時笑言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外甥女兒呢。那年上元節時見過一面,倒叫我記憶猶新。卻沒想到此番再見,更是別有不同。」
可不是不同麼。至少他們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到哪家的閨閣女兒敢穿著男裝在大街上同賭鬼對賭。難得一舉一動全無脂米分氣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個小子投錯了胎。
陳珪聞言面色一哂,也不知道十二皇子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想了想,只好笑著不去理睬。太子殿下見狀,少不得替自己心腹臣子解圍,乃笑言說道:「令外甥女兒素性爽俠,雖平素見面不多,但兩次相見皆有俠義之舉,可見其品性高潔,著實不遜色男兒。」
一席話落,因又想到尤三姐兒四五歲時便已智鬥匪類的「凶猛戰績」,即便是替陳珪解圍的太子殿下也忍不贊嘆了一聲「巾幗英雄」。陳珪聞聽此言,愈發的苦笑不迭。也不知道三姐兒同皇家究竟是個什麼緣分,怎麼每每行出離格兒之事,都能被聖人父子撞見呢?
難道這就是俗語說的錐栗囊中,不得不脫穎而出?
這廂陳珪暗搓搓的感嘆,卻不知道眾人在談論尤三姐兒的時候,陳家女眷們也在談論聖人一行人等。
因著陳氏與尤二姐兒身著釵裙,為名聲計,不好輕易面見外男。因而此次並未能與聖人皇子當面請安。然她母女二人坐在馬車里,卻聽見了聖人與諸位皇子垂問尤三姐兒的那些話,少不得開口談道:「貴人們都贊三姐兒的事兒做的好呢。聖人還親口同三姐兒說了幾句話。只可惜三姐兒還是個女兒家。今兒這事兒且不好張揚出去。如若三姐兒能托生個小子,將來科舉入仕,興許還能替我掙回一個誥命夫人呢!」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尤三姐兒,忙開口說道:「只可惜今兒學里念學,橈表哥要安心讀書,且不能與我們同來。否則便趁著這次機會,在聖人跟前兒露一露臉兒,將來前程豈不可期?」
眾人聞言,登時心動。馮氏忙的笑道:「也不知道聖人一行多早晚才走。倘或不急,便叫橈哥兒請假一日,趕過來可好?」
陳老太太最是掛心孫子前程的。聞聽這話,立時笑道:「走不走的,有什麼要緊。合該叫他過來散淡散淡,舒舒心才是。依我說,你們也別逼得他忒緊,上次秋闈不中,橈哥兒心裡也不好受。偏你們又逼著他繼續念書。你們管教孩子,我也不好說什麼。只這會子有了這個機遇,咱們且不抓緊了,過後兒豈不後悔莫及?」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笑勸道:「可不是麼。書天天都能讀,可面聖的機會一輩子能有幾回?方才我同聖人一道兒回來,卻不好回城裡通風報信的。這會子舅舅忙著款待貴人們,咱們莫如派個小子回城傳句話罷?」
眾人聞聽此言,登時拊掌叫好。一時馮氏便吩咐了一個小丫頭子去找陳珪的心腹陳禮傳話。豈料片刻過後,那小丫頭子徹身而回,滿臉失望的道:「奴婢去見了陳管事,可陳管事不叫人傳話。只說是老爺吩咐的,不許將聖人的行蹤透露出去。」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尤三姐兒倒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不免贊嘆陳珪處事機敏,手段圓滑。登時笑言道:「舅舅這是瓜田李下,要避諱呢。倒是我一時想的左了,險些誤了舅舅的事兒。」
她雖然是好意,想替表哥陳橈某些前程。可是聖人與皇子們身份貴重,此番又是微服而來,倘或因著陳家眾人的舉動走漏了消息而遭遇什麼霍亂,陳家豈不成了其罪可誅?
因而陳珪寧可放棄這一次機會,也不會拿聖人的安危行蹤開玩笑。看在聖人眼中,便是謀大局而不謀私利,這也是陳珪立世謀權的根本。
同陳珪相比,尤三姐兒的格局倒還是小了些。一時沒想那麼多也是有的。
陳老太太向來最疼三姐兒,聞聽此言,忙拍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也是為你橈表哥的前程考慮。這次算他沒這個福氣便罷。只可惜你表哥這回秋闈不中,咱們家再去徐家提親……再怎麼說,秀才公哪裡有舉人老爺的身份好看。」
然而這門婚事卻也是拖不得了。畢竟秋闈乃三年一回。陳橈今年都十七了,徐家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兩家都耽擱不起了。
還好古人有雲成家立業,先替孫子把孫媳婦兒娶了,到時候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乃至喜得貴子接連而至,倒也不錯。
眾人也都知道陳老太太的意思。忙笑著說了些吉祥話兒討口彩。
唯有陳氏落落寡歡,十分不順氣的瞪了眼廂房外間兒,故意冷笑道:「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倒是來了。沒的讓人生氣!」
張華隻身一人在外間坐著,原本就有些如坐針氈之勢。聞聽陳氏所言,愈發的忐忑難安。少不得起身上前,隔著裡間兒的油綠撒花軟簾兒躬身賠罪道:「都是張華不上進,惹得伯母生氣,妹妹們擔心。張華知錯,還請伯母寬恕些個兒。」
一席話登時勾起了陳氏的一腔怒火,跟著簾子的怒罵道:「你還知道自己不上進?你說說你如今是個什麼德行?你父親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投奔你陳舅舅,又是賑災又是種地又是治瘟,恨不得九死一生。好容易略爭出個前程來,偏你又不爭氣。還學著人家逃學賭博?且沒瞧見今兒賭場外頭那王瘸腿兒是個什麼德行。你要一心的往下流走,你趁早直說,我也不攔著你。大不了咱們兩家退了婚約,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陳家的女兒就是嫁不出去,也不會給個連老婆都養不起的潑皮無賴!」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陳氏站在裡間兒,隔著簾子將張華劈頭蓋臉的好一通罵。又說待會子家去後,務必請張家夫婦親自登門說道說道……
「……不是我這當嬸子的嫌貧愛富。只是我好容易養大了兩個閨女,總不好眼睜睜的把她往火坑里推。」陳氏說罷,不覺又想到今兒在大德昌門口兒瞧見的那一幕,登時心驚膽戰的道:「因著咱們兩家是舊交,我原不挑你的家世門第,可你這麼不上進,我可不想十幾二十年後,你賭的紅了眼,將我的閨女外孫兒賣了換賭本的……」
陳家眾人因著方才一席閒談,也都知道了張華逃學賭博之事,心裡都不大痛快。只是她們同張家的關係比不得陳氏同張家的關係,因而只能好言相勸,叮囑了張華幾句。然心底里也都有了退親的打算。
張華滿面羞慚的站在外頭,先還唯唯應是,後聽見陳氏口口聲聲要退婚,甚至還想當面同張家夫婦說個分明,立刻嚇著了。忙的跪在地上連連賠罪討饒,只說自己當真知道錯了,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嬸子原諒一回。又說他也是最近兩個月在學上,跟著族中的人學的賭博,原只是貪個新鮮,並沒有聚賭成癮的意思。今日乃瞧見王瘸腿兒如此喪心病狂連妻女都不顧,他也引以為戒,今後再也不去了……
尤三姐兒聽著張華一席話,心下微動。登時開口詢問張華口中的族中之人都是誰。
張華原就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聞聽此言,先還不太願意說,又怕尤三姐兒怪罪,只得硬著頭皮報了幾個名字。
尤三姐兒又問了些家學上的日常之事。張華一一的回過。
尤三姐兒便知道,必定是陳珪去歲下江南,無暇顧及家學的緣故,致使學風漸壞,上學的人也都漸漸疏懶了。
族學可是一族立世之根本。現如今陳徐兩家共建的族學才過了幾年,就已經如此敗壞下去。長此以往,恐怕又是個書中的賈家族學罷了。
尤三姐兒頗為不喜的皺了皺眉,準備回頭抽出空兒來,也弄個學規學紀來肅清家學風氣。務必不能白白花了銀子,既沒培養出好人才,反而勾的大家更往壞了學。
陳氏可不知道尤三姐兒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閒心想別的。聞聽張華是聽了族中學子的挑唆才學的賭博逃學,不覺恨恨的罵了幾句。又見張華神色倉皇,面容忐忑,也覺著有些可憐。便也住了口。乃命莊上的僕人擺午飯來。
一時吃過了午飯,因陳珪還要款待諸位貴人的緣故,陳家女眷們並不敢往外走,只在廂房裡說了會子話。便見陳珪匆匆而來,面色凝重的說道:「原還想咱們一家人好生樂呵一日,卻不曾想朝中有八百里急報入京,我須得同貴人們一同回朝商議要事。咱們這便回罷。」
眾人聞言,不覺嚇了一跳。忙問朝中有何急事。陳珪面色沈吟的道:「蜀州急報,十日前有地龍翻身,糟蹋了無數生民。朝廷須得緊急籌辦賑災一事。」
陳老太太心腸最是慈悲不過。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口內念了幾聲佛,道了千百句可惜。又催著眾人收整一番坐車回城。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說道:「舅舅先同聖人回城,我們女眷在後,又做馬車又不能折騰,此時同去豈不是扯了後腿?便叫莊上的僕從護送我們回城也就是了。」
陳珪想了想,覺著三姐兒的建議乃老成之言,當即點頭應了。
一時陳珪與聖人去後,陳家女眷方才收拾妥當了回城。陳氏母女因想著要與張家夫婦商議張華之事,便也留在陳府。又打發了小子去張家傳話兒。
張家夫婦聞聽陳家僕人所言,忙匆匆而至。到了陳家之後,得知張華所做之事,張允之妻未等旁人開口,便哭著上前不斷捶打張華,口內只罵道:「叫你這小子不學好,你也不看看咱們家如今是什麼境況兒,輩子只盼著你能出息了好光宗耀祖的。現如今你不但不能好好習學,反而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的逃學賭博,你怎麼對得起你爹爹,怎麼對得起張家的老祖宗,怎麼對得起二姐兒……」
張允在旁,也是滿面怒容的呵斥連連,要不是這會子還在陳家,不好太過。他連親手打人板子懲治張華的心都有了。
張華被陳氏母女撞破了逃學行徑,早已又羞又愧,聞聽陳氏有退婚之意,更是又驚又怕。此刻且見父母如此失望,登時忍不住的癱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陳家眾人見狀,原還氣張家不能好生教養子嗣的。這會子倒也不好說什麼了。那張允之妻邱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淌眼抹淚的訴說兩家舊日情分,感念陳家對張家的救命之恩,又說張家如今的家世門第,原也配不上二姐兒雲雲。然邱氏口內這麼說著,一舉一動卻都是不想退婚的意思。
陳氏方才那一番言辭也是氣的急了,所以一時衝動。當然也有尤家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尤家女眷們時常言三語四的說著風涼話,挑唆的陳氏每每動氣的緣故。
只是眼見邱氏當著眾人的面兒痛哭流涕,張允也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模樣兒,陳氏少不得也想起趙家那死鬼還去時,她在趙家過的艱難,張家夫婦仗義執言的情分。
陳氏左思右想,自然就軟了心腸。卻也不能放任張華就這麼不往好里學,將來害了二姐兒。
張允見狀,少不得開口說道:「妹妹這話所言極是。現如今這畜生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了些不好的毛病在身上。恐怕就是咱們壓著他回族里念書,他也不能安心的。既然如此,莫不如給他個教訓。也好叫他知道知道世道艱難,讀書不易。如若此次之後還不知道悔改。我也不能害了二姐兒,咱們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
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登時鎮住了堂上眾人。即便是陳氏都沒想到張允竟然還有這等「大義滅親」的主意,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依張家兄長所言,該怎麼懲戒這小子?」
張允看了眼癱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形狀頗為不堪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厭惡的皺了皺眉。因說道:「他既然不想讀書,身上又沒個手藝,連我這身伺候莊家的本事都沒學過。將來自然只能出苦大力。打明兒起,便叫他去碼頭上搬貨做苦役——」
一句話未落,邱氏登時大吃一驚。忙的摟住張華心疼的道:「這可怎麼使得。華兒才多大年紀,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裡吃得了這個辛苦。老爺這麼著,豈不是要逼死了他麼。」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也跟著開口規勸。只怕累壞了張華。
只聽張允冷笑道:「從前就是對他太好了,所以才縱的他不知辛苦,一味貪圖享樂。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今日只是賭博,只怕明日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到時候再想管教他都晚了。何況既是要好生教訓他,自然是要他吃苦的。難道還要他享福不成?」
邱氏聽了這話,眼見張允氣的面色鐵青,倒也不敢再替兒子求情的,只能摟著張華不斷的哭。
尤三姐兒見了,皺眉便道:「張伯父想要管教張華哥哥的心思是好的。我也相信張華哥哥本性不壞,只是聽了人的挑唆。不過伯母的話也對。張華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何況這個年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倘若累壞了坐下病根兒,反而不好。不知張伯父覺得三姐兒這話可對?」
張允也是見了陳氏確有退婚之心,又知兩家門第今已不配,方才想下一劑狠藥治一治張華,順便也以退為進,暫時堵了陳氏要退婚的口風兒。但張華乃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又哪裡真捨得廢了張華。聞聽三姐兒如此說,張允少不得問道:「我從小看著你們姐妹長大,也知道三姐兒你的主意多。既是這麼著,不妨三姐兒給出個主意,可好?」
尤三姐兒聞言,笑眯眯說道:「張華哥哥因父母疼寵,從小到大是沒吃過辛苦的。因著他要讀書的緣故,也不曾跟隨伯父學習稼軒之事。竟使得張家祖傳的技藝到了伯父這一輩就無可傳,也著實可惜。如今既要使他明白世道艱難,不如伯父領著張華哥哥夏天伺候莊家,既能使得張華哥哥學一門技藝,也好叫他明白莊稼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他自己只要辛辛苦苦的賺了血汗錢了,想必也不會恣意揮霍。畢竟慣賭之人,大都好吃懶做。張華哥哥若是知道勤奮辛苦了,想必也能知道好好讀書了。」
說到這裡,尤三姐兒頓了頓,且看了一眼張華,又說道:「至於伯父所說的叫張華哥哥到碼頭上做苦力的事情,為了張華哥哥的身子骨兒,自然是不成的。不過叫人帶著張華哥哥往碼頭上走一遭,見一見貧苦人家的日常生活,也是可以的。順便也叫人帶著張華哥哥滿長安城的賭場都走一遭,往那些爛賭鬼的家裡也都走一遭。看看人家的妻兒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倘若張華哥哥見了這些,還能安心逃學賭博,閒逛遊蕩,那只能說明張華哥哥天性如此。他既然打從心眼兒里就沒有光耀門楣照顧妻兒的心思,想必伯父伯母也不會怪罪我們陳家悔婚之事了罷?不過伯父伯母但請放心,即便咱們兩家的婚事不成了,也是舊交情分。我們姊妹二人同妍姐姐更是閨蜜之好。兩家的來往是萬萬不能斷的。」
張允夫婦早就知道尤三姐兒人小主意大,卻沒想到尤三姐兒竟然如此老道圓滑。一席話下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的硬的都有了。直叫張允夫婦想要反駁,都不知該從何處下口。
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廂陳家眾人聽了尤三姐兒的說法,也都深以為然。深深受了驚嚇的張華更是連連點頭,附和不已。
如此陳張兩家因著意外發現張華賭博而生的想要退婚的一番風波,便在尤三姐兒的三言兩語下暫且擱置了。
如今且不言此事。只說陳珪下朝回家後,陳氏母女因著退婚一事尚且未走。尤三姐兒這個專愛打聽朝廷動向的少不得開口問及賑災之事。
陳珪向來不在此事上隱瞞三姐兒。此刻見問,少不得開口說道:「……擇定了六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趕赴蜀州處理賑災撫民事宜。六皇子殿下先前辦過江南一案,經驗老道,七皇子殿下素有仁愛之名,也是體恤下情的。有此二人前去賑災,必定能萬事周全。何況蜀州乃膏腴之地,又有十大糧倉之一的永濟倉在,民生富庶,存糧頗多。只要當地官員不是豬腦子,肯開倉賑糧,安撫災民,到時候六皇子與七皇子去了,也不過是向民間百姓展示一番朝廷仁義,聖人仁德。相比起我們去江南那一遭兒,這一趟竟是全領功去了……」
然而陳珪這話還是說早了。他沒有想到僅僅是半個月後,從蜀州傳回來的彈劾奏疏便打了他的臉。
卻原來六皇子殿下與七皇子殿下帶著賑災物資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到了蜀州之地,當地官員聞聽驛站奏報,即刻擺酒唱戲的替兩位欽差大臣接風洗塵。筵席如何豪富且不必多說,席上六皇子與七皇子詢問賑災之事,當地官員也承認他們早已奉朝廷詔令開倉賑糧,安撫百姓。之後更是引著六皇子與七皇子到了收攏災民的地方一一查訪。只見內中災民不論吃穿還是氣色都很不錯。與之交談時,更是口口聲聲稱頌陛下朝廷以及當地官府,其感恩戴德之言辭,簡直叫人聽得熱淚盈眶。
七皇子雖有賢王仁義之名,然他因著年歲尚輕,平日里向少參與這些實務之事。眼見如此,心中很是滿意。更是連連稱贊當地官員,只說回京之後必定會替當地官府向聖人請功。
然而七皇子身份尊貴不事實務好糊弄,六皇子卻並非如此。姑且不提他自入朝當差後,經手過多少實事。便是去歲同陳珪一道兒下江南賑濟災民,他也見過陳珪是如何輔佐當地官員辦事兒的。
眼前的這些所謂災民,雖然同當地官員配合的很好,演技也不錯。但是壞就壞在當日同他們說話的那幾個人太能說了——
六皇子可還記得他去年在江南賑災的時候兒,所見過的災民百姓何其膽小木訥,因著連日吃不飽睡不好的緣故,人人都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遠遠看上去都跟骷髏似的,還都是臟兮兮的。後來得了朝廷的賑濟,即便是心下感恩,口內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的叩頭,額頭磕的都見了血了,卻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口內稱頌的陛下萬歲朝廷仁義還都是當地官員為了討好兒現教的。
而今在蜀州所見的這些災民,雖然也都身形瘦弱,但是觀其膚色舉止,同兩江災民大相徑庭。更別提當中幾人名為百姓,卻在知道他們的皇子身份還能當著他與七弟乃至蜀州官員的面侃侃而談,訴說朝廷如何仁義恩德,他們如何感恩戴德,言辭懇切處,聽得素來鐵心鐵腸的六皇子都不免動容……
六皇子可不信僅僅差了千里之遙,兩地百姓竟然能有如此差別。即便是提「富庶膏腴而後民方知禮」,那素有魚米之鄉的兩江之地難道還比不過蜀州?
六皇子因此生了疑慮,總覺得這當中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兒。不過看著蜀州官員與這些個「災民」的舉動,以及每日圍繞在蜀州驛站的那些探子們,他又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他面上不動聲色,也不拒絕這些個官員請席吃酒的邀請。
蜀州官員原本還懼怕六皇子的鐵面之威,只恐他不肯來,甚至不肯給眾人顏面,反倒出言訓斥的。卻沒想到六皇子竟與傳聞中不大一樣。因又想到六皇子去歲在江南審查貪墨一案時,也並未有鐵血手段。不覺隱隱猜著了——只覺著六皇子並非是孤僻之人。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豈料這一放心,便叫六皇子查到了蜀州官員貪墨永濟倉錢糧,卻假借賑災之事甚至假冒災民欺瞞欽差欺瞞朝廷,更兼殺、人、滅、口的驚天大罪!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7
☆、第九十七章
六皇子於彈劾奏疏上揭露的賑災真相令朝野上下為之震驚。包括六皇子本人在內,誰都沒有想到蜀州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不但在幾年之內貪墨了永濟倉七成還多的錢糧,更趁著蜀州地動,朝廷號令當地官員開倉賑糧之時,企圖欺上瞞下,偷天換日的將糧倉虧空的黑鍋背到災民頭上。最最令世人想不到的是,蜀州官員除了貪墨錢糧欺上瞞下之外,為了隱瞞消息,更是接連坑殺了想要揭露此事的災民官宦並其家眷近千人,其後謊稱這些人是死在地動之中……
若不是六皇子心生疑慮,派人暗訪之時偶然解救了一個險死還生的秀才,同秀才口中得知此事,並且帶人悄悄摸到了他們坑埋眾人的地方,眼見屍首上皆有刀斧加身的痕跡,連六皇子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人竟然如此利慾熏心。為了貪墨錢糧,竟然做出這等惡行。
簡直令人聞風喪膽。
六皇子得知手下暗探稟報的消息,震怒之余,卻又心生寒涼。他知道這些官員既然能狠心滅口近千人,就為了防止消息走漏。那麼在得知他已經知道真相之後,恐怕也不憚於殺了他這個六皇子來保守秘密。到時候再偽裝出個災民暴、亂,將鍋推到災民頭上,到時候即便朝廷派人來查,恐怕也查不出什麼來。那他豈不是白死了?
因而六皇子三思過後,便以當地災民已經得到安撫,且災後重建之事業已有條不紊,無需他人臨陣指揮為由,意欲帶著欽差一行人等返回京中。
蜀州官員雖然驚訝於六皇子的好說話好糊弄,然他們自恃隱瞞的天衣無縫,又恐夜長夢多,被六皇子發現蛛絲馬跡。遂欣然笑應,且替六皇子與七皇子殿下聲勢浩蕩的擺了送別酒,又按照官場規矩奉上豐厚孝敬,這才恭送了欽差使臣。
這廂七皇子還對六皇子匆匆而去的行徑表示不滿——畢竟七皇子自告奮勇的向陛下討來賑災的差事,為的就是名利聲望,如今好容易同蜀州官場上的人搭上了關係,還沒來得及拉攏收服,這六皇子就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飛快離開,豈不是耽誤了他的正事?
六皇子心懸蜀州之事,可沒有功夫同七皇子墨跡。甚至在七皇子企圖拖延行路進程的時候,直截了當的說出「要麼一起走,要麼我回京之後向父皇彈劾七弟欲拉攏人心,圖謀不軌」……
正所謂橫的怕愣的,七皇子縱使心有盤算,眼見六皇子如此油鹽不進,心中鬱鬱憤恨之余,卻也著實不敢不聽六皇子的話。
一行人等快馬加鞭出了蜀州地界兒。六皇子這才打發心腹疾馳回京,秘密上了彈劾奏疏。奏疏一朝入京,霎時間就跟捅了螞蜂窩一般,震驚朝野。因事態緊急,聖人忙下旨意,直接命錦衣軍指揮使趙弼和帶領三千兵馬接應六皇子與七皇子,然後直達蜀州,查辦此案。
趙弼和領命而去。然聖人與朝中大臣卻不敢就此放心。只因除查辦貪墨一案,現如今更為棘手的卻是接下來的賑災撫民該如何做——因為蜀州永濟倉虧空無糧之事徹底打亂了朝廷的部署,而朝廷這會子國庫空虛——也沒錢糧了。
事已至此,朝野上下不免想到去歲下江南賑災查案的陳珪。也有人想要效仿陳珪之舉,提出讓當地官員將功贖罪之事。然而這話剛一出口,還沒等聖人裁度,便被陳珪給否決了——因為這兩者的情況不一樣。
兩江官員雖然也是貪污工款,致使河堤決口糟蹋民生,可是他們並沒有為了掩蓋罪行就殺人滅口,更沒有為了隱瞞消息坑殺近千災民官宦及其家眷。但是蜀州官員與之相比,卻尤為喪心病狂,罪無可恕——別說抄家問斬,便是五馬分屍都不為過。
倘或連這樣的人都能「將功贖罪」,那麼朝廷的威嚴何在,聖人的仁德愛民又體現在何處?
陳珪此言一出,眾臣皆隨之復議。更有幾位秉性耿直的老臣言辭激烈,直指那位臣子大罵奸臣誤國。意欲抹黑聖人清名。那人見狀,少不得叩頭請罪。永嘉帝乃仁厚君主,素昔愛民。陡聞蜀州之事,便已龍顏震怒,如今又聽那位大臣胡言亂語,更是怒不可遏。當即便以不恤百姓為由將其革職查辦,又喝命守在殿外的龍禁尉將此人拉出宮外。
眾人見狀,忙的跪請聖人息怒。便是心中還打著小心思的人,也都知道聖人極為反感之意,更知此事不可行了。
然此路不通,須得再找別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蜀州災民因朝廷無錢賑災就活活餓死罷?
眼見聖人緊皺眉頭,久久不言。太子殿下便向陳珪笑道:「陳卿素有治世經濟之才,不知腹中可有謀略?」
陳珪聞言,先是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為今之計,也唯有借糧賑災了。」
一語剛落,殿上君臣面面相覷,不覺問道:「何謂借糧?」
陳珪見問,輕飄飄的吐出一句「國債」。
顧名思義,便是以朝廷,甚至以聖人的名義向民間商人借貸銀錢賑災撫民。到時候再以政策傾斜的辦法還債。
陳珪當著滿朝君臣的面兒,將早先同尤三姐兒商議的國債的概念娓娓道來。眾臣聽聞之後,有人拍案叫絕,亦有人不以為然。更有一乾心高氣傲蔑視商賈之老臣出言斥責陳珪胡鬧。「怎能以朝廷名義以聖人之名向那些卑賤的商賈借銀?如此舉止將祖宗威嚴置於何地,將朝廷顏面置於何地?簡直荒唐!不成體統!」
陳珪在朝堂之上素來不喜與人爭執。何況太子殿下命他出謀劃策,他已經說了自己的想法。至於聖人會不會同意,他也無法干涉。只能竭盡全力的遊說罷了。
因而陳珪並沒有理會那位老臣的詰問,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帝師錢良靖不急不速的撫須說道:「老臣倒是覺著陳大人之言或有可行之處。如今國庫空虛,朝廷根本拿不出錢來。當務之急,卻是籌錢撫民。如果能以朝廷的名義向民間豪富借糧,想必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至於名聲……些許浮名,怎可與天下蒼生相計較?」
然而錢良靖話剛出口,禮部尚書王彥己便開口反駁。用的仍是不合祖宗規矩,有違朝廷顏面的藉口。世人皆知王彥己乃是三皇子的人。這三皇子又素來與太子殿下不合,恨屋及烏,更是看不上屢屢為太子立功,令太子殿下化險為夷的陳珪。此刻王彥己出言反對,眾人便知道又是三皇子意欲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太子殿下也有些膩歪。他身為儲君,日常聞聽陳珪之勸諫,早已不想拉低身份的同三皇子爭執什麼。不過此事關乎朝政民生,他可不想因為一時意氣,便耽誤了朝廷賑災之事。當下便開口說道:「既然禮部尚書覺得陳大人之諫言不妥。不知大人又有何高見?」
禮部尚書聞言啞然。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國庫里沒銀子,連聖人都沒辦法,他又能有什麼高見?
十二皇子年輕氣盛,見了這情景,脫口便道:「你自己都沒個主意,別人說個主意你又挑三揀四,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合著你自己吃穿不愁,便忘了蜀州災民還餓著肚子呢?」
一句話出,登時損的禮部尚書滿面通紅。十二皇子緊接著又道:「依我說這事兒倒也用不著這麼麻煩。既然國庫空虛,朝廷沒銀子,那就衝文武百官要罷。這些個官員功勳皇親國戚的手裡不缺銀子罷?倘若他們這些人能把欠朝廷的銀子還上,咱們不就有銀子了?既然有了銀子,幹什麼不成?哪裡還用這麼緊巴巴的事到臨頭想主意?禮部尚書既然說朝廷借貸不合祖宗規矩,那就催著百官還銀子罷。這欠債還錢,總不會不合祖宗家法了罷?」
此言一出,殿上登時一靜。眾人全都看向十二皇子,旋即又看向高高在上,端坐於御案之後的聖人。
聖人並沒有說話。反而是沈吟半日,方才向十二皇子問道:「老十二今兒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兒?還是誰同你說了什麼?」
十二皇子聞言便說道:「這還用誰說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是民間百姓,倘或自家沒米了還知道去催外頭欠銀。更知道欠銀子不還乃無賴行徑。百姓都如此,難道堂堂的文武百官,這些個讀了孔孟之書自詡君子的官老爺們還不知道這麼簡單的道理麼?」
說罷,又衝著禮部尚書冷笑道:「既然磨磨唧唧的說別人的主意不好,那你們倒是自己想出個主意來呀?成天屁用沒有,就知道站在一旁說風涼話。要不是你們這些臉皮厚的大臣借了朝廷的銀子不還,那國庫也不至於空虛。咱們大家也用不著守在這兒想著從哪兒鼓搗錢來。依我說就讓他們還錢。沒道理債主都窮的快揭不開鍋了,欠債的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全天下打聽也沒這個道理!」
殿上君臣冷眼瞧著十二皇子突然發飆,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催繳欠銀之事要比籌措賑災錢糧之事還要扎手無數倍。即便是朝廷有意如此,也當徐徐為之。哪裡能向十二皇子說的那般容易。
因而眾人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十二皇子的話。仍舊在探討籌措賑災銀兩之事。
帝師錢良靖自然是站在陳珪這邊兒的,禮部尚書雖然想同陳珪打擂台,但是方才被十二皇子劈頭蓋臉的發作一回,生怕惹火燒身,倒也不敢再出言反駁。
其餘大臣皇子各有各的立場盤算,或附議或反對或沈默不語,皆莫衷一是。
錢良靖乃是三朝老臣,秉性謙和,為人清正,素有仁義之名。況且他身為皇帝的授業老師,也深受陛下的信任。聞聽老師力挺陳珪,其餘人等或是人云亦云或是出言反駁,也都不能拿出個籌錢的辦法兒來,手裡確實沒銀子的聖人兼聽則明,立刻堅定了立場,當即便命陳珪速速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交由太子籌辦。且再三提醒,一定要從速處理,不要耽擱。
陳珪聞言,立刻躬身應是。
眾臣眼見聖意已決,無可更改。便也不再多言,只呼聖上英明。
一樁大事商議明白,君臣霎時間便松了一口氣。這會子倒也有閒工夫去算計別的事兒了。
只聽素來與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突地開口笑道:「我記得賢妃娘娘的祖籍便是蜀州。何家如今還有幾房人口在蜀州生活。如今蜀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難道三哥就一點兒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三皇子立刻變了臉色。就連殿上君臣也都是心下一動,不覺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見狀,忙向陛下躬身解釋。說自己並不知道蜀州之事,又說此事蜀州官員瞞的謹慎,何家雖然有幾房人口在蜀州老家,但並未同當地官員同流合污,何家嫡系並賢妃娘娘遠在京城鞭長莫及,更是從未聽聞此等喪心病狂之事。
然而不論三皇子如何巧言辯解,都無法改變何家祖籍蜀州,一直以來何家也都在蜀州苦心經營,替三皇子拉攏人心之事。
如今蜀州官場爆發驚天醜聞,三皇子卻一推二六五的說自己並何家什麼都不知道……別說是素來同他打對台的幾位皇子,便是聖人與朝中大人都將信將疑。
三皇子見狀,心下不免苦笑連連。知道自己便是跳進黃河裡都洗不清了。
太子殿下可還記著去歲兩江官場爆發貪墨案時,三皇子落井下石的舉動。如今眼見三皇子亦陷入貪墨暗中焦頭爛額,太子殿下縱然心懸蜀州形勢與六皇子七皇子的安危,此刻也不免暗搓搓的幸災樂禍。不過他最近深受陳珪為人處世的影響,倒是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兒開口譏諷。
然太子殿下並未開口,同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十一皇子卻你一言我一語的出言擠兌。三皇子素來心高氣傲,哪裡忍得眾人如此挑釁。登時便出言還擊。雙方正鬧得不可開口的時候,陡然聞聽八百里急報入京,卻是西海沿子有番夷入侵,沿海一帶損失慘重。
☆、第九十八章
聞聽西海沿子傳來的八百里急報,永嘉帝龍顏震怒。然而震怒之外,仍舊命戶部與兵部籌措糧餉兵馬趕赴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
只可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著國庫空虛的緣故,朝廷已是捉襟見肘青黃不接。更何況目今已到年下了,在京官員的俸祿也還沒有發放,諸般事務擠到一塊兒,樁樁件件都需銀子,這讓戶部尚書十分為難。
事到臨頭,滿朝君臣也不得不將希望落在陳珪的身上。只盼他能盡早拿出個方案來,快些籌集銀錢糧草——
陳珪此時也感覺到了壓力,遂在下朝之後,忙忙便命家下人將三姐兒接回家來,同她商議發行國債之事。
彼時尤三姐兒正在家中撰寫新的學規學紀,聞聽陳府來人,索性將寫了一半的條陳整理妥當一齊帶到陳家。又同陳氏商議了,要在陳家呆上幾日方能回來。
陳氏早就知道三姐兒同他舅舅慣常鬼鬼唧唧的,商議的都是外頭的大事兒,也不以為意。因見三姐兒提出要在陳家多住幾日,便問二姐兒願不願意回去。二姐兒打小兒同三姐兒同吃同住,同進同出,自然是願意的。當即便命岸芷汀蘭收拾了幾套衣裳頭面,樂顛顛的同三姐兒去了。
路上在馬車里,二姐兒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三姐兒,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問,「二姐姐這是怎麼了?」
尤二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忍恥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還能改過來麼?」
尤三姐兒聞言,沈默了一會子,方才說道:「改不改的,咱們嘴上也不好說。好在姐姐今年還小,再過兩年才能及笄。咱們便看著張華哥哥這兩年的言行舉止罷了。倘若他能改,便在姐姐及笄之前考個功名出來。倘若不能……也不耽誤姐姐的終身大事。」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悶悶不樂的說道:「你說我這是什麼命。好端端地,偏偏叫我遇上這樣的事兒。怎麼大姐姐就……」
一句話未落,尤三姐兒忙的笑言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世人都是這樣,咱們外頭看著好的,他們裡頭未必如此。不過我相信只要咱們自己心中有數,凡事能拿得住主意,便是世道再變,咱們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何況二姐姐也不用害怕什麼,凡事兒還有媽和我呢,難道我們能看著你吃虧不成?」
尤二姐兒原本就是個猶猶豫豫耳根子軟的,從來拿不定主意。雖然有時候也會因著各種事情抱怨一回,但只要旁人替她拿定了主意,她也就順從了。更何況陳氏與尤三姐兒都是她的至親之人,更不會騙她害她,尤二姐兒只要這麼一想,縱然心下還是有些意難平,倒也乖乖的點了點頭。
尤三姐兒眼見尤二姐兒如此乖巧,登時會心一笑。倒是有心想哄一哄二姐兒開心。想了想,便笑道:「我聽說聚寶齋最近新出了一批首飾花樣兒,端得精緻小巧,倒是很合咱們閨閣女孩兒的心意。等明兒抽空,咱們也去瞧一瞧罷?」
二姐兒素來喜歡衣衫首飾綾羅脂米分一類女孩兒之物。聞聽此言,登時高興的點了點頭,便拉著尤三姐兒說起了如今京中最時興的頭面緞子來。溫言軟語巧笑倩兮,登時便把一腔煩惱心事拋到了腦後。
一時到了陳家,姊妹二人先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舅父舅母請了安,又同表哥表姐相互廝見過。大家說笑一回,陳珪便帶著三姐兒並陳橈回了書房。將朝上提起國債之事娓娓道來。
三姐兒心中有數,何況能替百姓盡一己之力,她也是願意的。只是在同陳珪商議此事之前,三姐兒又將自己撰寫的學規學紀交與陳珪,並將先前張華所言的被學中子弟挑唆著逃學賭博之事和盤托出。因說道:「族中子弟乃我陳家立世之根本。倘若他們不能學好,我陳家即便有舅舅在朝為官,表哥努力進學,然獨木不成林,終久是後繼無力。所以我自作主張,撰了些許條陳,還請舅舅過目。」
陳珪早在陳老太太並馮氏的口中得知張華學壞之事。不過他並不以為意。在他看來,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不著調一些也是有的。只要大了能改好,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便是不能改好,大不了兩家的親事作罷。反正張華又不是他兒子,他也用不著為此操心。
至於張家從前對小妹的情分……他當年替張允解決了要命官司,後來又看在張允跑到江南投奔他的份兒上,與了他一場功名。現如今更是為他籌謀了金陵某膏腴之縣的知縣一職,只要等到年後就能上任的。
因此在陳珪看來,便是張家對陳氏有什麼好處,他也報答過了。何況兩家今後也不是再不往來了。他也會繼續關照張允的官路前途。只不會用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罷了。
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陳珪便向三姐兒說道:「張華之事,我也聽說了。你很不必將太多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俗話說得好,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的前程,倘若他自己都不在意,咱們外人又何必瞎操心。還是順其自然罷。」
這話倒是同三姐兒的意思是一樣的。因此三姐兒欣然點了點頭。只見陳珪又垂下頭去翻閱三姐兒所擬的條陳。待一一過目後,陳珪不覺拍案笑道:「果然是個好東西。將學業成績言行舉止嚴格劃分標準,且以學分約束,以名次銀錢激勵,果然項項清晰,一目瞭然。」
陳珪想了想,因又說道:「我倒覺著這一份條陳不光適用在家學上,便是朝廷選官用人,培養人才,考核績效,也可以借鑒一二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珪所言,不覺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只奔著家學去了。還是舅舅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陳珪便也笑道:「我再是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也得有你這麼個‘異類’在前還行。」
陳橈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見這對舅甥旁若無人的互相吹捧,少不得暗搓搓的翻了個白眼——
自打他前幾年偶然見過父親同三姐兒商議事情,陳珪便想通了什麼似的,每每處置公務商議要事,或閱讀邸報與幕僚研究朝廷風向時,都要他在旁圍觀。也不許他說話。只在事後,陳珪又每每要求他根據所聞所見撰寫策論,還務必要寫出自己的想法來。
陳橈當時才多大歲數,自身並不是什麼天縱奇才的人物兒,況且又不是三姐兒這等穿越而來的妖孽,哪裡受得了陳珪如此「壓迫」。
最開始時,只知道抱著邸報頭疼,坐在桌案前整整一日也憋不出幾個字兒來,好容易寫出一篇策論,甭說筆墨文採言之有物了,便是邏輯語句上都能被陳珪狠批一句狗屁不通。
再後來陳橈便同三姐兒處討到經驗,只在眾人議論事情之時,守在一旁默默記錄。之後陳珪再命他寫策論時,陳橈便將這些記錄先行整理出來,其後挑出自己覺得有用的建議改頭換面一番,再加上自己的意思寫出來。
陳珪見後,雖說不甚滿意,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策論總要比從前的狗屁不通強多了。只可惜在筆墨文採上,仍舊差得多……
發展到了如今,陳橈便是不看那些幕僚的言辭,只要陳珪提出個題目,他也能羅列數據寫出一篇詳實的策論來。即便文章樸實無華,但因其事無巨細皆有可查,倒也讓旁人無可辯駁。又有未來老丈人前科探花徐子川的傾心教導,所以才會小小年紀便考中舉人。
只可惜陳橈在實務上的「紙上談兵」且有了,然而文章辭藻仍舊不甚精妙,所以才在秋闈上慘遭敗北。不過陳橈轉了年才十八歲,便是再等幾年,也不算什麼。
因而陳徐兩家都不以為意。且在秋闈過後,便商量著陳橈與徐家大姑娘的婚事。現如今納彩問名都已經過了,只等著轉過年後,再議論下頭的事兒。算來也不過是明年□□月份的時候,陳橈便能成婚了。
因此陳珪便想著叫陳橈在成婚之前,再歷練些實務,學些人際往來官場交際。也免得紙上談兵讀死了書,將來反倒是誤人誤己。
這麼想著,陳珪便向兒子吩咐道:「這次聖人命我替朝廷籌銀子,以備賑災軍餉。我與三姐兒所議之方案,待周全過後,自然是要呈與太子殿下,讓他過目。不過太子殿下身份貴重,必然不會親自辦理這些瑣事兒,到時候還得你父親到處奔走,說服那些個商賈豪富。你如今年歲也大了,也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在肚子裡頭。要論起紙上談兵,你也是能侃侃而談的。不過要論到實務巨細,還得一一歷練。從今往後,你便跟在我身邊,也學學人情交際上的事兒。要知道光有嘴上功夫且沒用,得能辦實事,貴人才肯信任重用。」
至於文章上的花團錦簇,也只不過是給外人稱頌的,圖個浮名而已。
陳珪聞聽父親所言,忙的躬身應是。
尤三姐兒在旁,但笑不語。陳珪見了她,因又想起家學上的事兒,不免笑道:「我最近公務纏身,倒是沒精力同他們理論,才縱的這些個人屍位素餐,敗壞了家學的風氣。只是家學乃我陳家立世根本,且由不得他們胡鬧下去。這樣罷……」
陳珪想了想,便指著陳橈說道:「便趁著這幾日工夫,你周全了這家學的規矩,再叫橈哥兒到學上走一遭。該罰的罰,該賞的賞,先立了規矩觀察一段時日,倘若再不好時,咱們過了年再好好兒的算賬!」
說罷,又向陳橈囑咐道:「這一件事兒,你須得聽從三姐兒的。不要以為你痴長了幾歲,就能自作主張。倘若叫我知道你不肯聽她的話,弄壞了家學的事兒。你可仔細著!」
陳橈聞言,不覺一個激靈。因想起這些年見過的三姐兒的行事作為,少不得開口應道:「父親放心罷。兒子必定聽從表妹的示下,絕不會自作主張。」
一壁說時,一壁還暗搓搓的幸災樂禍。只不知道以三姐兒的心性手段,將來哪家郎君會這麼倒霉的娶了她回家!
☆、第九十九章
既說完了外頭的大事兒,尤三姐兒便向舅舅笑言道:「舅舅,我想請您幫個忙,就不知道舅舅同意不同意?」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有什麼事兒你就說罷。難道你的請求,我還有不答應的?」
尤三姐兒便笑言說道:「我想請舅舅幫我安排個身份,今後我穿著男裝在外頭行事的時候也方便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呆在後宅裡頭望著四方方的天兒,怪沒意思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因想起尤三姐兒這些年的與眾不同,便開口笑道:「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小爺了?」
尤三姐兒笑嘻嘻的道:「我覺著女兒家挺好的,乾嘛要把自己當成小爺呢?不過是在外頭走動的時候,嫌麻煩罷了……舅舅別問那麼多了,只說依不依我罷?」
陳珪莞爾一笑,搖頭說道:「你不是已經安排好了麼,說自己叫陳杉,乃是陳家的老親,我的遠房侄子……你這不是安排的挺好的麼?」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便知道陳珪是答應了,不覺大喜的道:「我就知道舅舅疼我,必會答應的。」
說罷,且又學著小子模樣兒向陳珪長鞠一躬,口內說道:「陳杉見過舅舅,舅舅萬安。」
陳珪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既然你說自己是陳杉,就不好再叫我舅舅了,還是叫我大伯罷。」
尤三姐兒笑著應了。又向陳橈長鞠一躬。陳橈心下十分無奈,只得笑著還禮。
眼見著尤三姐兒又跑出去鬧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婉姐兒等人,陳橈不覺搖了搖頭,向陳珪說道:「父親這麼縱著妹妹,縱得妹妹越發的隨性恣意,將來嫁到夫家時,只怕夫家可不會對妹妹百依百順,屆時拘束得多了,豈不反生落差?」
陳珪聞言,不覺冷笑道:「我陳家的女兒,即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要隨著性子過日子,哪裡能讓外人欺負了去。當年你姑母是如此,今後你幾位妹妹也應如此。否則陳家要你這頂門立戶的幹什麼?你既然知道世人對女兒苛責求全,就要好生習學,努力上進。永遠壓過那些個姻親一頭,將來也好替妹子女兒撐腰。至於那些個姻親麼……」
陳珪說到此處,不覺又是一陣冷笑,不以為然的道:「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陳家嫁女兒,可從來沒有以勢壓人逼迫別人來求娶的時候。不但不會以勢壓人,即便是旁人來求,咱們心裡覺著好了,也要再觀察幾年,徹底摸透了這人的脾氣秉性才是。萬萬不能再發生你姑母嫁到趙家那樣的糟爛事兒。至於兩家結親之後,那就更不用說了。當初既然肯登門提親,必是打聽過咱們家的門楣家風的。我可不管他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勢力,還是圖謀別個。既然娶了咱家的姑娘,就得姑奶奶似的捧著供著,若想以此拿捏管束,我可是不依。不但不依,我今兒便把話撂這兒,誰敢讓咱家姑娘一時不痛快,我有本事折騰的他們家這輩子也甭想痛快嘍!」
陳珪說著,又不放心的揉了揉陳橈的腦袋,語重心長的道:「我說你這小子,可不要讀書讀得傻了,學會那些酸丁腐儒的匠氣,也在家裡論起什麼三從四德了。外頭的人外頭的事兒我管不著,只要是咱們家的人,都不興那個!譬如我娶了你母親,這輩子沒納二房。將來你娶了徐家姐兒,自然也是如此。再往後你幾個妹子嫁人婚配,過的順心便罷。倘或過的不順心了,或者夫家心眼子偏了想要擺酒納妾的,你也要頭一個打上門去。即便不能斷了他們家的主意,也不能叫他們好過了。須得叫他們知道知道,我陳家的男兒不好相與,我陳家的閨女也是不好娶的。」
一套長篇大論說的陳橈呆頭呆腦的。只顧著愣愣點頭。陳珪見了兒子這副模樣兒,越發不喜的皺了皺眉,因說道:「我怎麼覺著你這性子一點兒不像我,也不像咱們陳家人。倒有點兒像徐子川那個呆書生。難道說不光是外甥像舅,這女婿也必定像老丈人的?」
陳橈:「……」
如今且不說陳橈被父親訓斥的三觀盡碎,只說陳珪將發行國債的條陳呈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在東宮同諸位屬臣商議過了,依據朝廷形勢或做刪改,方才拿到勤政殿討聖人的示下。既得了聖人的批復,太子殿下少不得將此事交由陳珪經辦。
於是陳橈這個苦命的娃便越發忙亂起來。每日睜開眼睛,不是跟著陳珪去見商賈富戶,便是被尤三姐兒支使著跑到家學上做事。通常回家時天色已黑,只忙忙的吃了一口飯,還得回書房念書寫文章。等到溫書過後,早已是月上中天,梆打三更,草草梳洗過,沾著枕頭便睡。次日醒來之後,又是好一天兒的忙活。
陳橈不過是跟著陳珪辦些雜事,便已如此慌亂。肩負重任的陳珪更是忙的腳不沾地,連好生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
因著國庫空虛,救災與籌措軍備之事又迫在眉睫,陳珪的打算是以朝廷的名義寫了借據,先向鹽商富戶們借銀子,之後再補辦發行國債的各項手續,交換富商手內的借據。
這些個鹽商富戶大多是太子門下養的錢袋子,自然也是知道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的。聞聽陳珪如此相商,不論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倒是不敢存疑的。於是陳珪便在第一時間籌集了賑災與軍備銀兩共計三百萬兩交由太子,由太子上交朝廷,之後再由戶部與兵部官員商議著如何花錢之事。
至於陳珪自己,雖然最重要的銀子已經籌上來了,可下剩的瑣碎事情卻更加麻煩。他既要帶著戶部官員妥善縝密的建立發行國債的各項流程,以保證每個環節都不出錯。還要兼顧朝中各部大員的權力與利益——畢竟這是經聖人御筆親批的開源之項,既然涉及到銀錢與名利,總不好一人獨吞,萬人眼紅。所以於公於私,陳珪都要想辦法周全人事,做到太子吃肉他啃骨頭,旁人也能喝著湯的局面。
除此之外,陳珪還得想著如何利用此事在朝中發展人脈壯大自己,如何取得鹽商富戶們的信任。畢竟發行國債之事可不是一錘子買賣。既要做到朝廷不與民爭利,還得讓利於民,掙得民心。最好能做到朝廷下次發行國債的時候,所有人都掙著搶著來買國債,而不是現下這種,陳珪把嘴皮子都磨破了,這些人還將信將疑,生怕朝廷是找藉口黑他們的銀子不還……
還有一則,此次陳珪籌辦國債發行之事,是因為事態緊急臨危受命。因為朝廷自己都已是青黃不接,恐怕到時也拿不出銀子來還。所以陳珪同太子殿下、聖人商議後,便決定以稅還債。
只是這種行為無異於是拆東牆補西牆,即便是這會兒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等到明年後年呢?到時候朝廷收不上賦稅,不是還沒銀子麼?
聖人思及此處,愁悶之余,不免也想到了那日十二皇子在勤政殿看似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催繳欠銀一事。只是這麼一件得罪人的差事,倘若辦差的人沒有大毅力大能力,恐怕也是乾不成的。如今朝廷上,有能力有毅力且願意趟這湯渾水的人,可不多呀……
且不提聖人如何思量,只說陳珪再籌措了銀兩軍備之後,也知道此事不是長久之計。他認為要想讓國庫的銀子多起來,還得多多思量開源之事。
只是以陳珪的為人處世之道,便是再給他幾個膽子,他也想不到催繳欠銀一事。一來樹敵太多,二來也是嫌麻煩。又因陳珪這些年同商賈豪富往來甚多,況且他自己也是從中獲利之人,所以陳珪給太子殿下出的主意自然也同此相關……
「你是說開海禁,重建市舶司?」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之諫言,不覺放下了手中茶盞,開口問道。
陳珪耐心說道:「啓稟太子,是開海禁,不是重建市舶司。」
太子殿下恍惚了一下,旋即狐疑問道:「這重建市舶司跟開海禁難道不是一回事兒麼?」
陳珪便笑言道:「啓稟太子,微臣與裕泰商行的東家有舊,因而有幸在裕泰海商的船隊上投些銀子,吃些紅利。這件事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點了點頭,陳珪乃是他的得意心腹。況且他們君臣之間也算是因為這件事情結識的。個中緣由他自然知道。
陳珪見狀,繼續說道:「微臣因著這一分股,每年分的紅利多達十餘萬兩。而這十餘萬兩銀子,對於商隊往來一趟的收益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可見這海商的獲利頗豐。如今國庫空虛,朝廷艱難。倘若想在窮苦百姓上撈銀子,既撈不著多少,名聲還不好聽。莫不如把眼光放遠一些,去掙那些海外番夷的銀子。」
陳珪頓了頓,眼見太子殿下捧著茶盞若有所思,又說道:「海外番夷仰慕我朝甚久,因而我朝所產的絲綢、瓷器、綾羅、鹽茶等物,在番夷之地廣受歡迎。而番夷之地所產的香料和各色西洋機括,在我朝也頗受追捧。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潤的……既然是這樣,與其看著他們掙銀子上孝敬,莫如朝廷也成立個商隊,自己掙銀子豐腴國庫,豈不更好?」
太子殿下用茶蓋兒輕輕磨著茶盞,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所以你方才建議開海禁,就是為同番夷屬國通商?」
「不錯。」陳珪點了點頭,彷彿看穿了太子殿下的想法一般,繼續說道:「海上貿易利潤巨大,只要成功往復一次,便是一本萬利。到時候聖人見了這些好處,自然會知道為什麼那些個功勳顯貴明知朝廷有海禁,卻仍然在暗地裡支持海商同番夷做生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淌水兒似的溜走,聖人英明神武,自然會想到前朝開市舶司,徵市舶稅之事。又何須我等提醒?」
太子殿下聞言莞爾,少不得指著陳珪笑道:「說到底,還不是你不想得罪人麼。」
陳珪也跟著賠笑道:「正所謂興利除弊。微臣人微言輕,自然只想著如何向殿下盡忠,為朝廷效力,還不能給殿下惹麻煩。所以也只能做些興利的小事兒。至於除弊的大事兒……還是交給旁人罷。」
太子殿下聽了這話越發喜歡,口內卻說道:「誰說興利是小事兒,除弊是大事兒。在孤看來,不拘興利還是除弊,只要真心想著朝廷想著百姓,那就都是大事兒。可不要學那些個腐儒酸丁,每日在朝上只會吵得人頭疼,開口忠孝,閉口賢德,真要他們拿主意了,卻丁點兒法子都想不出來才是。」
陳珪聞言,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言有所指。只是他為人謹慎,向來不愛說人是非。聞聽此話,也不過是笑了笑,並未答言。
太子殿下同陳珪在私下相處,自在的慣了,偶爾便會口不擇言。這會子想也知道不妥,不覺笑了笑,也不再多說。
一時陳珪躬身告退,出宮返家。只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馮氏、陳橈、陳婉並二姐兒都在堂上坐著閒話兒。唯獨不見尤三姐兒。不免笑著問道:「三姐兒怎麼不見?」
眾人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陳老太太便笑罵道:「快不要提這個野丫頭了。打從你認了她做什麼遠房侄子,這丫頭就跟瘋了似的,見天兒的穿個小子模樣兒的往外頭跑。回來時就躲在房中寫寫畫畫,也不知道又算計著什麼。可比你這個舅舅還忙呢。」
陳珪聞聽此言,不覺笑著挑了挑眉。看向陳橈。
陳橈便苦笑道:「之前恍惚聽三妹妹提起過,說是要想法子周全國債之事。這些日子都騎著馬滿長安城裡城外的溜達,說是要考察考察。我因不放心,原要跟著她的,她又不讓。只說我跟著父親學習人際往來,又要顧著家學上的事兒,還得念書寫文章,著實辛苦。還說即便我跟著她,這會子也排不上用場的。我原不信,跟著她走了幾天,發現她只在長安左近亂逛,拉著城內城外的商賈行人打聽些瑣碎事兒,便也罷了。」
陳珪聞言,不覺也起了好奇之心。還要開口問什麼時,只聽門外靴子腳響,有小丫頭子笑言道:「三姑娘回來了。」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只見迎面進來了一位及其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兒。青絲如墨,束著金冠,白麵朱唇,眸如點星,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緙金絲團花箭袖,束著石青玉帶,腰間掛著石青宮縧並一個石青纏花的荷包。外罩一件兒大紅猩猩氈的鬥篷。俏生生立在燈下,眉目清明,氣質英挺,舉手投足間一股子疏闊風流。真真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陳珪喜得便推了陳橈一把,笑眯眯說道:「這哪裡是我的侄子,便是我的親兒子一樣。真真是比下去了。」
陳橈聞言,只得無奈一笑。
尤三姐兒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先上前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陳珪馮氏見了禮,又同姊妹兄弟們廝見過,陳老太太便笑著招手兒叫過三姐兒在旁坐下,一把摟進懷裡的道:「我的小猴兒崽子,你是哪裡野了半日,到這時辰才回?」
尤三姐兒見問,嘻嘻的笑道:「只在外頭隨意逛逛。險些忘了時辰,還請老祖宗責罰。」
說罷,又猴兒在陳老太太的懷中笑道:「我今兒在稻花香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買回來的糕點,外祖父外祖父舅母婉姐姐二姐姐可吃了,好吃麼?」
陳老太太喜得笑道:「吃了吃了,味道果然比咱們家裡的強。只是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就這麼白等著許久,也不怕凍壞了你。」
尤三姐兒便道:「哪裡,人家的鋪子里可暖和的很。我一壁等著,人家還送茶送水的,哪裡就冷了呢?」
馮氏聞言,則在旁說道:「那也不行。何況你如今回來的也愈發晚了。豈不知道我們在家裡等的多焦心。你再這麼著,我可要告訴你母親,讓她帶你回尤家去了。」
尤三姐兒縮了縮脖子,只好討饒的道:「舅母饒我一回。我今後再不敢了。」
陳珪這一回也贊同馮氏的話,頷首應道:「不錯。你如今年歲還小,縱使打扮個小子模樣兒,身前身後也有十來個隨從擁護,可難保有人起壞心。現如今到了年下了,外頭人多事雜,更何況天寒地凍的,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尤三姐兒該打聽的事兒也都打聽的差不多了,聞聽陳珪如此囑咐,便也不再多言。只笑著稱是。這麼順從的模樣兒叫眾人見了,少不得笑道:「你便是個孫猴子,你舅舅也是那如來佛。還得你舅舅治你。」
一時尤三姐兒回房換了在家的衣裳,便出來吃晚飯。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珪則回書房處理公務,尤三姐兒也趁勢跟了去。她將這些日子查訪過後寫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看時,不免挑眉問道:「修路?養路費?」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7
☆、第一百章
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大都聽過那麼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修好路,使得交通便利了,方才有人過來投資,商業才能繁榮,生活水準才能提升。
即便是現在這個以農耕為本重農抑商的朝代,其實商人的作用與荷包仍然是不可忽視的。否則太子的門下不會圈養商賈,朝廷發現國債也不會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商賈的頭上。
無他,只因其肥爾。
不過就算是肥羊,能夠以商人之身走到手眼通天的地步,那也是一隻聰明的有大靠山的肥羊。並不會輕信於人,即便看似溫順也未必就好拿捏。更何況朝廷還要考慮到名聲信用的問題,所以想要長久的維繫國債的發行,務必要想出一個能夠雙贏的辦法。使錢生錢,使錢利國,而不是這種以稅代銀的拆東牆補西牆。
尤三姐兒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方才在各方面的考察之後,提出由朝廷招標,命商賈豪富競標修路的辦法。
而這種辦法的好處便是朝廷可以空手套白狼,只要批復一些手實卷宗即可,而商賈豪富卻可以借此投資生財,最後修好的官道自然也是收費的。至於利潤如何分配,後期自然有朝廷大員依據形勢而定。
而道路修好之後,自然會有行商望風而來,屆時所產生的交易也會收稅。甚至如果往來商賈聚集的多了,也可由朝廷出面,弄一個「博覽會」出來,再發展發展同海外番夷的貿易……
從後世而來,見過各種商業形式的尤三姐兒始終覺得,只要手中有權,其實賺錢並不困難。更何況是以朝廷之權,興百姓之利。只要上位者當真有一顆為民請命之心,吏治且沒有壞到一定程度,又何愁大事不成?
尤三姐兒將心中所思所想娓娓道來。即便是陳珪已經習慣了尤三姐兒的語出驚人,這會子也不覺再次驚為天人。他將尤三姐兒連月考察之後所撰寫的條陳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拍案叫絕。旋即又目露惋惜的看著尤三姐兒,說不清多少次的扼腕道:「真真是可惜了了。你說你為什麼是個女兒身,倘或是個男兒身,將來科舉入仕,為官做宰,也未可知啊!」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雖然時人對女子的要求頗為苛刻求全,然尤三姐兒自覺有幸能托生在陳家,有家人相護,已經是極好的事情了。何況不論她身為男兒還是女兒,只要內心強大,總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的。
君不見歷史長河滾滾滔滔,雖是男權至上,但仍有無數女兒名垂青史,萬古流芳。可見不論生男生女,還得自身過硬,否則不過是碌碌一世,無為而終。
尤三姐兒不太喜歡舅舅這樣的想法,只得笑言說道:「舅舅不要再車軲轆似的嘆息扼腕了。否則我真的怨天尤人起來,可如何是好?何況就算我身為女兒身,又能怎麼樣?難道舅舅和陳家還不能護我周全麼?」
陳珪聞言一愣,旋即朗聲笑道:「當然不會。我陳家之人,不拘男女,都該隨性恣意的過日子。誰敢不長眼的給咱們氣受,自該十倍百倍的還回去,哪裡管得那些酸文臭墨的規矩。」
說罷,終其一生果然不再提及三姐兒悔為女兒身之事。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如今只說陳珪得了三姐兒的條陳,如獲至寶。且命府中幕僚並心腹下屬過府商議要事。一番查缺補漏過後,忙帶著新撰的條陳匆匆趕制東宮。
彼時已至年下,然朝廷因著蜀州地動並西海沿子匪禍橫行之故,並未封筆。太子殿下與東宮屬臣亦都忙著處理朝廷政務。
聞聽小黃門通傳陳珪來見。太子殿下連忙宣召。
一時陳珪匆匆而入。同太子殿下見禮後,略作寒暄,便開門見山的稟明來意。又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條陳上呈。
太子殿下素來知道陳珪有治世經濟之才,卻沒想到陳珪剛剛鼓搗出國債之功,又能補全後續之事。如今朝廷國庫空虛,無以為繼,滿朝君臣都已焦頭爛額,陳珪在這個檔口兒獻此條陳,倘若施行得當,實屬大功。
思及此處,太子殿下忍不住向陳珪笑言贊道:「陳卿大才,實乃吾之子房啊!」
一句話落,四下皆靜。書房內的官宦屬臣皆相互對視默然不語,眸光閃爍。只因自打去歲江南貪墨案爆發之後,太子殿下為表孝順嚴謹,已經很少有這麼輕狂直率的時候了。
太子殿下見狀,也少不得自愧失言。正為難沈吟不知該如何回轉時,只見陳珪不慌不忙的長鞠一躬,拱手笑道:「太子殿下謬贊,微臣不過是微末之計,如何敢當太子殿下吾朝之子房之盛譽。」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登時松了一口氣,忙笑言接道:「怎麼不敢當?如何不敢當?子璋能思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謀朝廷之所需,經濟治世,充盈國庫。便是漢朝子房,也不過如此。」
太子殿下一席話落,書房內的東宮屬臣與太子門下亦都附議稱贊,交口笑道:「不錯。漢之子房謀的是亂世之功,陳大人謀的是治世之功。都是大才,都是大才……」
好一番有志一同的交口稱贊過後,諸位大臣心照不宣的忘記了太子殿下方才的失言之過。太子殿下自然也不會提及此事。眼見時辰不早,便命諸位大臣退下,他自己則帶著陳珪入勤政殿求見陛下。
彼時永嘉帝正在勤政殿內召見六皇子,商議的便是催繳欠銀一事。聞聽太子殿下並戶部陳珪求見,不覺有些狐疑,抬頭瞧了瞧時辰,下意識的道:「都這個時辰了,太子過來做什麼?」
說罷,且命小黃門宣召。
一時太子殿下與陳珪得了通傳,相繼入內。行過大禮。永嘉帝便命太子上前,溫顏溫語,問的卻是「你這個時辰過來,可用過午膳了?」
太子殿下從早上一直在同屬臣議事,此後又馮陳珪來見,哪裡有時間吃午飯。聞聽聖人垂問,自然如實作答。
永嘉帝見狀,便將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扔,即命傳飯。又笑向太子殿下、六皇子與陳珪道:「正好朕也沒吃,咱們就一塊兒吃了罷。」
眾人聞言,自然應諾。永嘉帝便指著陳珪問道:「朕記得你今日沐休,怎麼也進宮了?」
陳珪並不曾想永嘉帝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如此瑣事。登時便有些受寵若驚。忙躬身將自己如何進宮之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永嘉帝聞聽此言,不免對陳珪的條陳起了興致。便看向太子,示意他將條陳呈上。豈料太子沈吟片刻,卻是開口笑道:「還是先吃飯罷。吃完了飯,再商議要事。父皇日理萬機,本來就沒閒暇時光。現如今連吃飯的時候都要考慮政事,這可不好。」
永嘉帝見狀,只得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點了點太子。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六皇子在側,默默看著永嘉帝與太子父子相合的互動日常。縱然已經習以為常,仍舊止不住心下悵然的嘆了口氣。
父皇當真是把做父親的心血全部傾注到了太子的身上。至於他們這些皇子,雖然也是父皇的兒子,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恐怕也只剩前者了罷!
一時寂然飯畢。太子殿下方才呈上陳珪所獻條陳。永嘉帝翻看一回,一如既往的驚為天人,贊不絕口。旋即又命朝中大臣入宮覲見,商討朝廷該如何運作此事。
諸位朝臣入宮後,眼見陳珪之條陳奏疏,便知曉此事不但能充盈國庫,亦且是個能叫人「和光同塵」的肥差,頗為符合陳珪的手筆。不免在欣然之余,多了幾分贊嘆欣賞。不過贊嘆之後,該如何替自家爭取權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永嘉帝深知官場規矩,對於滿朝大員的暗自盤算不置可否。不過有能者當賞,陳珪既然能急朝廷之所需,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之際臨危受命籌上銀子,便是大功一件。永嘉帝自然要賞。
恰好戶部一位侍郎因年紀老邁能力昏庸,又在江南貪墨案中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縱然沒有真憑實據,但聖人早已對其表示不滿。那位老臣見狀,也只好遞了告老折子。聖人依照舊例,否了兩回。這次再遞告老折子乞骸骨時,聖人便御筆親批的應允了。
空下來的侍郎之職,聖人原本還在掂掇,此刻見陳珪屢立奇功,況且更有治世經濟之才,索性便將陳珪提了上來。
在官場沈浮久了的老油條都知道,這官兒當得越大越不好升職。畢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牽扯,所以不但要求被提拔官員的能力德行心性手段背景靠山,同時還需要時機。
如今陳珪從正四品的戶部官員直接被提升到從二品的戶部侍郎,這可是官升三級的好事兒。由此也可看出陳子璋的心性手段簡在帝心。
諸位大臣相互對視一眼,少不得在三朝之後,向陳珪拱手道賀,討喜酒吃。
陳珪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的一一還禮,口內答應著請席擺酒之事。
一時興衝衝的出宮家來,便將這偌大喜事告訴了家人。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喜得無可不可,忙命開了宗祠祭拜祖宗。旋即便商量著該如何酬謝此次的大功臣——尤三姐兒。
一時商量過後,眾人只覺得謝無可謝。陳珪便從公中拿出了二十萬兩銀子,以三姐兒的名義投入到裕泰商行的海船隊伍中。其後又在京中繁華地帶為三姐兒置辦了一套五進的宅院並兩間鋪子,又在城外紫檀堡左近買了七百畝良田與三姐兒做嫁妝。樁樁件件統共花費了陳家資產的三成有餘。
然陳珪仍舊覺得不夠,只得拉著三姐兒的手百般道謝。陳家眾人思及當年,也都知道陳珪能從芥豆之官爬上二品大員之職,縱有其能力手段因緣際會,尤三姐兒也是功不可沒。因此皆對陳珪的舉動深以為然。
眾人如此感激涕零,反叫尤三姐兒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她看來,陳珪的升官之道之所以能如此的順風順水,即便是有自己的功勞,但也是陳珪自己有執行力。否則換一個人拿著那些一知半解紙上談兵的東西,也未必能如陳珪一般既周全了朝廷人事又鋪展了自己的人脈勢力。
不過自己能夠通過此事攢些梯己銀子,也是蠻好噠!
☆、第一百零一章
雖然朝廷因為蜀州地動以及西海沿子兵禍的緣故,並沒有封筆沐休。不過對於百姓來說,過年的各色事宜還是要張羅起來的。
而尤二姐兒和尤三姐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被陳氏接回了尤家準備年節之事。因為種種顧慮,尤三姐兒將舅舅送她的房田地契全部放在了陳家並沒有帶回來。不過這件事情還是要同陳氏報備的。
陳氏聞聽尤三姐兒得了一筆橫財,喜得無可不可。登時摟著尤三姐兒笑道:「哎呦呦,真真沒想到這才幾個月不見,你如今的梯己銀子竟比你老娘還豐厚。可見這些日子你在陳家,沒少攛掇你舅舅做事兒罷?」
尤三姐兒聞言,但笑不語。
陳氏笑著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又說道:「這件事情咱們娘兒幾個知道就得了,沒必要太過張揚。不過你如今既有了這筆銀子,想來我那點子嫁妝你也看不上了。既這麼著,將來我那嫁妝就多分些給你二姐姐和你弟弟……」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嘆道:「我原還想著,等你出門子時,將咱們家那胭脂鋪子與你做嫁妝——畢竟這胭脂鋪子也是有你的苦心經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卻沒想到你舅舅如此寵你,幾十萬兩的銀子說送就送,眼睛都不眨的。既是這麼著,不如你過了年再開一家胭脂鋪子,現下這個我就陪給你二姐姐,可好不好?」
尤三姐兒如今是財大氣粗,自然對陳氏的決定沒有意義。倒是尤二姐兒略顯不安,忙的開口說道:「媽只有這間胭脂鋪子進項最多,還是留給弟弟罷。至於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早已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因說道:「俗話說得好,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你弟弟將來是要讀書做官兒頂門立戶的男子漢,哪好成日家鼓搗些胭脂水米分的。況且他又不懂這裡頭的買賣行情,即便是給他也是可惜了了。倒是你們姐兒兩個不一樣。女孩兒家家的,合該嫁妝豐厚些個,將來嫁到夫家,吃穿用度都自己拿得出來,無需瞧人家的眼睛鼻子,你花的理直氣壯,人家也高看一眼。」
陳氏說罷,看著所有所思的二姐兒和三姐兒,又笑道:「何況我又不是不管你弟弟了。我既將香料鋪子與了你,自然將良田土地多留些給寶哥兒——原還打算平分三份的,如今你三妹妹搖身一變成了豪富。她那一份我就能勻些出來填補給你們姐弟,算起來還是你們兩個佔了三姐兒的便宜。倘若要謝,便謝三姐兒好了。」
一席話剛落,三姐兒便也笑道:「不獨是媽,我如今手裡有了銀子,將來二姐姐與寶哥兒嫁人娶妻,我也是要準備嫁妝聘禮的。務必要將二姐姐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才好。」
至於寶哥兒,如今還是個三歲豆丁,倒是用不著操心太早。
母女三人且在房內興興頭頭的說笑一回。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太太請安。彼時尤老太太剛打發走寧國府來送年禮的四個婆子,瞧見二姐兒三姐兒相攜而來,少不得笑道:「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也不見你們回來瞧瞧我這老婆子,想是把我忘了罷?」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自然要上前摟著尤老太太說笑賠罪,因又說道:「我們怎麼會忘了老太太。想是老太太只顧著看顧寶哥兒,卻忘了我們呢。」
一句話倒讓尤老太太想起了寶哥兒,登時詢問起來。一旁伺候的吉祥便笑道:「哥兒在裡間兒睡中覺,還沒醒呢。」
尤老太太聞言,先是瞧了瞧時辰,便向吉祥說道:「都這會子了,將哥兒叫起來罷。否則睡得時間長了,晚上要鬧夜就不好了。」
吉祥答應著去了。一時抱著寶哥兒出來,但見寶哥兒乖巧的趴在吉祥懷裡,眉目清明,米分雕玉琢,身上穿著大紅緙絲童子拜壽的滿襟兒襖兒,一雙眼睛骨溜溜的,就好像兩個漆黑的葡萄。瞧見三姐兒立在當地,忙的伸手衝著三姐兒要抱。
喜得三姐兒連忙把寶哥兒接到懷中顛了顛,口內笑道:「寶哥兒還記得你三姐姐麼?」
一句話未落,寶哥兒早已脆生生的叫了聲「三姐姐」。
陳氏在旁看著,也驚異的笑道:「這孩子,打小兒就同他三姐姐親近。沒想到幾個月不見,竟然還記得三姐兒。」
尤老太太也頗為驚訝的說道:「正是呢。都說小孩子忘性大。別說是幾個月不見,便是幾天不見,就忘了人是誰的也多。卻沒想到咱們家寶哥兒如此聰明伶俐,倒是記得人的。」
尤二姐兒在旁看著眼饞,也湊上前笑問寶哥兒還記不記得她。寶哥兒細細瞧了尤二姐兒一回,眨巴著眼睛不說話。尤二姐兒便笑道:「我是你二姐姐。」
寶哥兒見狀,也不怯生,脆生生的叫了聲二姐姐,便伸手抓向二姐兒胸前的金瓔珞。二姐兒稀罕的不行,忙的伸手將瓔珞摘下,塞到寶哥兒的手中。豈料寶哥兒拿著金瓔珞便往嘴裡塞,唬的二姐兒又嚇了一跳,忙的伸手搶了回來。寶哥兒也不惱,竟是咯咯的笑出聲來。倒好像是他誠心要逗二姐兒的一般。
眾人瞧了這一幕,止不住贊嘆道:「寶哥兒果然聰明。」
正說笑間,只見幾位姨娘並四姑娘前來請安。眾人相互廝見過各自歸坐。獻茶畢。
四姑娘打量著二姐兒、三姐兒,口內笑道:「幾個月不見,二姐姐三姐姐倒是出落的越發超逸了。」
尤二姐兒聞言,少不得也笑回道:「四妹妹也是越發的出挑了。」
四姑娘聞言一笑,因說道:「前些日子大姐姐一直打發人來接二姐姐三姐姐到寧國府去。只是兩位姐姐事務繁雜,都不得空兒。」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下意識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沈吟片刻,但笑不語。
尤三姐兒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道:「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等見了大姐姐,少不得要向她賠不是的。」
陳氏便說道:「你大姐姐這幾個月也是忙著管家理事的。寧國府那樣的人家,內宅瑣事只有比咱們多的,一時片刻的恐怕也不能得閒兒。我是想著叫她理順了內宅,咱們再去打擾。何況這幾個月我同老太太也去過幾次,瞧了瞧你大姐姐,氣色都還不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突地心下一動,少不得插言道:「我記著上回去寧國府見大丫頭,聽見大丫頭恍惚提過一嘴,好像是說榮國府的璉二爺要議親事了。說的還是榮國府二太太的內姪女,名叫王熙鳳兒的。聽說她爹是現今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老爺……」
陳氏聞言,少不得笑應,因說道:「確實如此。聽說是明年七月份的婚期。到時候還得大姑娘幫忙料理婚事呢。」
尤老太太想說的卻不是這個。她意味深長的瞅了瞅一直靜坐在旁的尤二姐兒,笑眯眯說道:「我聽說那位王大人還有個嫡親的兒子,叫王仁。今年二十歲,娶的是鎮國公牛家的女兒。說起來那鎮國公雖然擔著功勳仕宦之名,若論其官職品階,哪裡比得上子璋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麼一想,二姐兒的婚事還真是可惜了了。有那麼一個舅舅做靠山,別說是京中仕宦大家,便是皇親國戚,也不是高攀不上……」
一壁說著,一壁還暗暗窺探陳氏的臉色。
因著張華爛賭不學好,導致陳家長輩對這門婚事有了嫌隙,此事尤老太太自然得知。這會子陡然提起這件事兒,也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試探試探陳氏的意思。
陳氏當然也明白尤老太太的打算。因此面上絲毫不顯,仍舊滿面春風的道:「高攀不高攀的,我可不敢想那麼多。只是盼著二姐兒三姐兒將來能過的順心,也還罷了。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咱們家的女兒,自小兒捧在手心裡寵著慣了,真要是嫁到高門大戶裡頭,我還怕人家規矩森嚴,管束的兩個姐兒不開心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登時接口道:「那就不嫁給長房嫡子,只嫁給受寵的小兒子。到時候咱們多添些嫁妝,還有她舅舅給撐腰,憑借二姐兒這品格兒容貌,日子哪裡就過不好呢。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女兒家說親事,可得說個靠譜的好人兒。規矩大有規矩大的好處,總比一點兒規矩沒有,只肯往那下流走的人強百倍。」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不覺默默無語。下意識的看向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也是低垂臻首,默不作聲。
一時堂上的氣氛便有些尷尬。沈默了好一會子,陳氏方才笑著提起過年之事。因說到大姑娘今年出嫁,倒是頭一回家來過年,還得款待姑爺賈珍,少不得要預備好酒好戲,免得叫姑爺笑話。
尤老太太見狀,倒也不再多說。順著陳氏的話提起京中的好戲班子來。此事便算揭過了。
當下暫且不提預備年節戲酒之瑣事。只說尤家大姑娘並賈珍是在年初二方才回門。
彼時尤三姐兒正拉著二姐兒寶哥兒在房內玩雙陸棋。聞聽大姑娘家來,少不得前去迎接。
這廂尤二姐兒、三姐兒和抱著寶哥兒的丫鬟將將到了尤母上房,便見門外的小丫頭子引著大姑娘也進來了。
尤三姐兒細細大量一回,但見大姑娘頭上輓著海棠髻,插著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兩鬢仍插著兩支三尾小鳳釵,額上帶著一根鑲珍珠的八字金線細抹額,上身穿著一件兒秋香色金線纏枝暗花對襟長襖,下罩一條大紅棉綾裙,膚色紅潤,雙目清亮,朱唇含笑,通身的氣派實在叫人乍眼一看,倒像是同陳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尤老太太打量著大姑娘,又回頭瞅了瞅陳氏,忍不住笑道:「瞧瞧這舉手投足,說她不是你的親閨女,都沒人信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拉著大姑娘的手笑道:「老太太這話錯了。這就是我的親閨女,自然是像我的。」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給老太太請安,同姐妹們廝見過,壓著她坐了。方叫丫鬟獻茶。
大姑娘手內捧著茶盞,倒不曾入口,只笑向二姐兒並三姐兒道:「幾個月沒見,你們連個口信兒也不捎給我。顯見的是把我忘了罷?虧得我滿心滿腦都想著你們兩個。」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賠罪。大姑娘故作不依,只聽得兩人叫了幾百聲好姐姐,這才罷了。
這廂二姐兒三姐兒好容易哄好了大姑娘,只聽得她道:「如今你們也都大了,總不好呆在家裡頭不出門。等過了年,我同各家誥命往來赴宴,你們兩個也跟著我罷。多認識一些人,多積攢些人脈,將來都有好處的。」
這是大姑娘的一番好意,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自然道謝不已。
四姑娘聞聽此言,雖然知道大姑娘對她的觀感並不好。可是這會子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少不得也含羞帶恥,開口說道:「這些時日托太太的福,我也能讀書識字,學些體統規矩的。方知道從前所作所為,有諸多不妥之處。還請老太太太太三位姐姐看在我年紀小的情分上,不要同我一般見識。妹妹在此給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賠罪了。」
說罷,竟然起身離席,先給老太太陳氏叩頭賠罪,旋即又到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跟前欠身賠禮。眾人不妨四姑娘如此,只得起身讓開,又笑著攔住四姑娘道:「四妹妹何必如此。你從前年紀小,我們哪裡會同你認真計較的。」
四姑娘聞言,少不得滿面通紅的道謝。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愧的。
一時道過了歉,且又拿出了幾份針線獻與眾人,口內只說道:「這些日子妹妹讀書識字,閒暇時候便繡了些經文替老太太太太並諸位姐姐們祈福。希望佛祖能保佑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安康順遂,一世平安。我的繡工不好,字寫的也差強人意。還望老太太太太和姐姐們不要嫌棄。」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自然相信這些福報因果之說。見了四姑娘的針線,登時便覺喜歡。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雖然不以為意,但是感慨於四姑娘的用心,也少不得起身道謝。唯有陳氏拿著四姑娘的針線細細端量了一番,口內說道:「你如今的行事倒是規矩體統多了。這樣才好。須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都是禮尚往來。俗話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說的便是如此了。」
四姑娘束手聞聽陳氏教導,少不得頷首應是。旋即欲言又止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便開口問道:「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四姑娘聞言,先是怯怯的看了大姑娘一眼,這才滿臉希翼的看向陳氏,開口說道:「方才大姐姐說,想要帶著二姐姐三姐姐認識一些人,其實妹妹也想跟著姐姐們一處的。」
說罷,又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姑娘,口內說道:「難道大姐姐只喜歡二姐姐三姐姐,就不喜歡我麼?」
四姑娘一句話落,未等大姑娘開口,陳氏便嗤笑道:「這句話不好,竟落了下成了!」
☆、第一百零二章
陳氏不喜歡四姑娘,所以從不讓四姑娘跟著自己回娘家。但陳氏身為當家嫡母,卻不會忽視四姑娘的教養問題。所以她甘願自掏腰包給四姑娘請女先生供她識字讀書,這兩次到寧國府探望大姑娘的時候,也都帶了四姑娘去。幾次下來,倒是叫四姑娘開闊了眼界。又有蘭姨娘背地裡耳提面命,四姑娘越發知道了討好嫡母並長姐的好處。
不過大姑娘因著蘭姨娘的緣故,也不大喜歡四姑娘就是了。
四姑娘雖然年紀還小,卻稱得上聰明伶俐。既知道了癥結所在,少不得想法子回轉。這次的針線祈福便是有心討好的意思。只可惜手段生澀稚嫩,竟叫人一眼看破。
好在陳氏並沒有為難四姑娘的意思。倒是笑著勸了大姑娘一回——反正兩只羊也是趕,三隻羊也是放,不過往來時多看顧一個人罷了。想必以四姑娘的聰明伶俐,也不會做出叫長姐為難之事。
四姑娘聞聽自己得償所願,早已喜得無可不可。連連點頭應是,恨不得拍著胸脯打保票,只說自己絕不會給尤家丟臉,叫長姐為難。
眾人見狀,只得一笑便罷。
尤老太太倒是還惦記著陳珪升官兒之事,心下羨慕的了不得。又知道陳珪素來喜愛三姐兒,少不得拉著三姐兒的手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老太爺老太太身上可好?」「你舅舅舅母身上可好?」「橈哥兒學問如何?」「什麼時候下聘請期?」「婉姐兒什麼時候定人家?」等等長篇大論的家務人情。
尤三姐兒挨著尤老太太坐下,一壁給老太太剝花生一壁笑著回話兒。且又待陳家眾人向老太太問好請安。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有人通傳說「老爺姑爺回來了」。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見禮。
一時尤子玉並賈珍二人相攜而入,先行見過老太太太太,又受過了眾人的禮,各自落座。
尤子玉便笑著打量了二姐兒三姐兒一回,因說道:「幾個月沒見,兩個姐兒倒是出落的越發標緻了。你舅舅近日可好?」
說話時賈珍正端坐在側,笑眯眯的拿眼睛往二姐兒的身上一溜。旋即開口道:「怎麼能不好呢?陳大人官升二品手握重權,且又聖眷優容簡在帝心,恰是風光得意之時。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陳大人必定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連帶著二姐兒三姐兒也都面色紅潤,滿是貴相啊!」
留意到賈珍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尤二姐兒有些不自在的側了側身子,低垂臻首。那纖細稚嫩卻又玲瓏有致的剪影只叫賈珍眼睛一亮。旋即又怕人發現一般,借著捧茶的舉動乾咳兩聲,開口笑道:「這兩個月你姐姐時常打發人來接你們過府小聚,卻總不見你們來。可是嫌棄我們寧國府寒門草捨,請不得貴人來?」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笑道:「姑爺這話可叫兩個姐兒怎麼敢當呢。這滿長安城打聽打聽,誰能不知道四王八公,誰人不知你們榮寧二府的權勢顯赫?她們兩個姐兒倒也願意登一登侯門公府的門兒,長一長見識的。只是這兩個月被她外家絆住了,並不得空兒罷了。」
賈珍聞言,故作恍然的「哦」了一聲,旋即笑眯眯說道:「岳母大人這麼一說,小婿就明白了。不瞞岳母大人,因著這幾個月兩位妹妹不來,我私底下還險些犯了嘀咕。只以為是小婿言行不當,得罪了兩位妹妹。所以兩位妹妹才不肯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少不得賠笑道:「這就是姑爺多想了。哪裡會有這回事呢。」
賈珍聞言,又是一笑。期間目光一直若有若無的落在尤二姐兒的身上。想要同她說笑幾句,又見尤二姐兒一味的低頭不語,倒是搭不上話的。不過賈珍轉念一想,只瞧著尤二姐兒這麼嬌嬌怯怯溫順沈默的坐著,雖比不得世家閨女的疏闊爽利,倒也別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溫婉風情。
賈珍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只覺著心裡就像有只小貓爪子在撓一般,叫人燒得慌。他想了想,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問道:「我瞧著二妹妹也快到了將笄之年,不知道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老太太正為著這件事兒難心呢。聞聽賈珍所言,不等陳氏開口,登時唉聲嘆氣的道:「姑爺這話倒是問到我的心坎兒里了。要知道二姐兒和三姐兒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女。但是因著這兩個姐兒容貌好,性格好,我也喜歡的很。只把她們當成親孫女兒待的。只可惜呀……」
尤老太太唏噓一回,便將尤二姐兒同張家指腹為婚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末了還不忘痛心疾首的道:「不是我這個當祖母的嫌貧愛富。只是姑爺瞧瞧我們家二姐兒的容貌品格兒,倘或配了張家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混賬東西,可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別說是她母親她舅舅,便是我這個做祖母的都不甘心的。」
賈珍不過是隨口問問,卻不曾想問出這一段故事來。聞聽尤二姐兒這麼個標緻人物兒,將來竟然要許配給張家那個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的爛人,不免起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就著尤老太太的話嘆了一聲道:「真真是可惜了了。」
嘆過一回,因又笑向陳氏道:「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二姐兒小小年紀便出落的如此標緻,何況家世人品又不俗。不是小婿王婆賣瓜,只依二姐兒這容貌品格兒,便是許個世家子弟也綽綽有餘。倘若那張家果然不成器,岳母大人又何必抱著一紙婚約不撒手,反倒是害了二姐兒的終身。」
這些話不獨是賈珍,便是尤老太太尤子玉,乃至陳母馮氏等人也都說過。聽得陳氏耳朵里都快起了繭子了。更何況陳氏也曾親眼見過爛賭之人是如何的喪心病狂,陳氏生怕自家女兒也落到那步田地,心下早已起了悔婚之意。
只是礙於陳張兩家的素日情分,以及二姐兒的名聲閨譽,一時倒不好說出口的。
賈珍眼見陳氏如此猶豫,隨口說道:「岳母大人不要怪我托大。若說起來,二妹妹與尤氏同為姐妹,與我們寧府也是姻親的。倘若將來二妹婿太過不堪,親戚走動時,便是我們寧府也是顏面無光……小婿不才,平日里倒是認得一些世家子弟。倘若岳母大人應允,小婿也願意替二妹妹做個保山的。」
一句話落,未等旁人反應。一旁坐著的尤二姐兒早已羞得滿面通紅,連忙起身告退。旋即匆匆的去了。
尤三姐兒見狀,也少不得起身告辭,趕著二姐兒回了後宅。堂上眾人見狀,不由得面面相覷。尤老太太莞爾笑道:「二姑娘這是害臊了。倒是姑爺的錯。沒的說這些叫人坐不住的話。」
賈珍見狀,也少不得賠笑。因想到尤二姐兒方才含羞帶怯告辭離開的小模樣兒,越發酥了半邊身子。
這廂且不提眾人如何調笑議論二姐兒的婚事。只說尤三姐兒趕在二姐兒的身後回了二姐兒閨房。便見二姐兒正悶悶的坐在榻上絞手帕子。岸芷汀蘭兩個丫頭正服侍著二姐兒吃茶。
尤三姐兒想了想,走上前因笑道:「這個大姐夫,說話行事都輕浮的很。怪不得二姐姐惱了。便是我也要惱的。」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隨口說道:「輕浮不輕浮的,都不與我相干。我只求張華哥哥將來不要變成個賭徒才好。」
說罷,心下兀自憤憤。登時心緒煩躁的將手內的帕子扔到一邊,脫口抱怨道:「你說我究竟是什麼命。同樣是嫁人,人家就能嫁到公門侯府做誥命夫人。我別說是侯門公府了,便是嫁個秀才都難。倘若將來真變成個賭棍的婆娘,那才叫現在眾人眼裡。」
尤二姐兒一壁說著,一壁發洩似的拽過枕頭就往地上摔。摔了枕頭猶不解恨,隨手又拿過岸芷捧在茶盤上的小茶盅往地上摔。只聽「豁啷」一聲響,那泥金五彩小茶盅登時摔成兩半,茶水四濺開來,污了尤二姐兒並岸芷汀蘭的裙子。
岸芷汀蘭忙的跪在地上,拾起碎裂的茶盅殘片。尤三姐兒見狀,擺手示意兩個丫頭先下去,自己則坐在尤二姐兒的身旁,用肩膀撞了撞二姐兒的肩膀,笑眯眯問道:「生氣了?」
「我生的什麼氣?」尤二姐兒冷笑著扭過身子,口內說道:「我要是真的生氣,早就氣死了。」
尤三姐兒不理尤二姐兒的氣話,仍舊笑問道:「二姐姐不想嫁給張華哥哥。便是張華哥哥以後改好了,再不賭了,也不想嫁麼?」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地想了半晌,方才說道:「便是他不賭了。這輩子也難為官做宰。難道我要一輩子跟著他甘於清貧?想要掙一個誥命,還得等著幾十年後看我兒子爭不爭氣麼?」
「……正如大姐夫所言,人家是侯門公府的世家子弟,我又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倘若真的嫁到了張家,將來親戚走動時,我就得一輩子看著別人的眼睛鼻子過日子。誰高興不高興了,就能拿著我來撒氣解悶兒。憑什麼?」
尤二姐兒說到這裡,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哽咽的道:「三妹妹,我不甘心!」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7
☆、第一百零三章
尤三姐兒看著面前淌眼抹淚的尤二姐兒,心下微微嘆息。
她是知道尤二姐兒心有不甘的。然而她卻不知該怎麼勸說二姐兒。俗話說少年慕艾,誰在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時候,都曾幻想過自己將來要嫁給什麼樣的人。不拘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還是武藝超群英雄蓋世——
總歸不是張華那種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相貌平庸人品更加讓人不放心的碌碌之輩。
若說起來小時候的張華哥哥還蠻可愛的。還曉得送絹花香米分新巧玩意兒的哄人。怎麼到了如今,竟然比不得小時候了呢?
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唏噓一回,只得拉著她的手勸道:「二姐姐莫哭。你要相信媽和舅舅,斷然不會拿你的終身大事開玩笑。倘或張華哥哥真的不好了,媽和舅舅也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正說話時,只見陳氏不放心兩個姐兒,也尋了藉口過來。眼見二姐兒坐在榻上淌眼抹淚的模樣兒,少不得嘆息一回,開口說道:「大年節下,不要哭了。你且放心,不拘那婚事怎麼樣,還有你舅舅和我呢,總不會叫你吃虧便是。」
二姐兒聽了這些話,仍舊低了頭哭著不語。
陳氏便道:「等過了年,你張家伯父就要帶著你伯母和哥兒姐兒南下上任去了。雖然只是區區七品的知縣,但有你舅舅幫襯著,前程也是可期……不拘怎麼說,咱們兩家也是舊交,你張家伯父曾經幫襯了咱們不少。如今咱們家發達了,他們家落魄了,咱們能伸把手的地方也就伸把手罷。」
尤二姐兒聞言,仍是不語。
陳氏想了想,因又說道:「至於張華的事兒。不用你說,我也擔心著呢。暫且看看罷……」
陳氏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尤二姐兒卻是眼睛一亮,不覺希翼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頗為頭疼的道:「瞧你哭的小花貓似的。等會子就要擺飯了,你快些梳洗一回,到前頭兒去罷。大年節下還有你大姐姐回門,你們身為尤家的姑娘,又素來同大姑娘交好。怎能躲在後宅不出頭的。」
說罷,便以要款待人為由,匆匆的又回前頭去了。
這裡只剩下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洗臉梳頭,一應打扮妥當了,方才到前頭兒用膳。尤子玉並族中男丁在前院兒招待著賈珍,尤老太太並馮氏都在後院兒招待著族中女眷。
因著大姑娘是新婚頭一年來家,自然有族中女眷巴結奉承,不必細說。欣然飯畢,用過了茶點,諸房人等各自家去,其後幾日,左不過是家宴小集,忙忙亂亂無可記敘。
如今只說年事過後,張允果然帶著髮妻兒女南下赴任。張陳兩家乃是舊交,陳氏得知張家啓程之期,自然要帶著一雙兒女提前送別。
彼時張家上上下下都在忙著打點行李,邱氏聞聽陳氏母女登門,便帶著妍姐兒迎出二門外,將陳氏母女接入大廳。仍舊拉著陳氏的手感恩戴德,口內只說著倘若沒有陳家相助,絕不會有張家今日如何如何。
陳氏一壁聽著,一壁拉著邱氏的手道些離別之情。妍姐兒卻陪著二姐兒、三姐兒說話。
因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妍姐兒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向二姐兒說道:「哥哥今兒陪著父親到外頭去了,也不知多早晚能回來。這些日子哥哥念書認真,也不怎麼出去走動了。偶爾出去散淡散淡,還買回來些柳枝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兒扣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我瞧著精緻可愛,愛的什麼似的。向哥哥討好,哥哥也不給。只說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的……」
妍姐兒說到這裡,眼見尤二姐兒一直低著頭擺弄著手帕子,恍若未聞的模樣兒。便也有些說不下去。
尤三姐兒見狀,忙笑著將話岔了過去。因又說道:「我也喜歡那些個樸而不俗的小玩意兒。上回何旺升家的進府報賬,倒是送了我們許多。我收著跟個寶貝似的。結果寶哥兒見了,他也喜歡。我便都送了他的……聽說你們這回去江南,江南人的手藝更好,什麼針線扇子的,更是巧奪天工。上回我舅舅從江南帶回來一些,你說那邊兒的人怎麼手那樣的巧。那樣的針線花樣,便是我繡了一輩子,也休想繡出來的……」
妍姐兒正覺著尷尬不已,眼見尤三姐兒接了這話,便拉著尤三姐兒說了些江南的風土人情。期間尤二姐兒仍舊不言不語,好在陳氏並尤三姐兒都是言語爽利妙語連珠之人,有她們兩個陪著寒暄,倒也不顯尷尬。
陳氏只在張家坐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便藉口家中還有寶哥兒老太太要照顧,起身告辭。彼時張允父子尚未家來。
邱氏原還想著留陳氏母女在家吃飯,結果苦留不住,只得送人出了二門。
眼見著尤家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去了,這才長嘆一聲。向妍姐兒說道:「我瞧著你哥哥同二姐兒的婚事……只怕難成了。」
妍姐兒想著方才說話兒時尤二姐兒扭扭捏捏的模樣兒,忍不住磨牙的道:「不成也罷了。誰讓哥哥不爭氣呢。如今人家是二品大員的親外甥女兒,是寧國府當家太太的繼妹,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大家閨秀。咱們這樣的破落戶也高攀不上。我若是媽,這會子便主動退了這門親事,將來臉上還好看些。莫要拖延到人家不耐煩了。到時候親事結不成再成了仇家,可就不好了。」
邱氏聞言,不覺默默嘆息。因又說道:「還好你嬸子和三姐兒都沒怎麼變。你說如果當初你哥哥是同三姐兒定了親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妍姐兒已然冷笑道:「我勸媽還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您也不瞧瞧三姐兒是個什麼心性手段。當年才多大點子,便敢在上元節上耍弄匪徒,還在聖人跟前兒落了名姓兒。這麼些年你瞧著她可消停過?這樣心術厲害的人,便是尋常男兒都要退一射之地。你還敢想著她同哥哥……我說句不像的話,倘若當年真是她同哥哥定了婚事,陳家舅舅早就登門悔婚了,哪裡還能容到此時?」
邱氏默默聽了女兒一席話,只能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至晚間張允父子歸家,洗漱用膳過,各自回房歇息時,邱氏便提起了陳氏母女登門送別一事。因又提到兩家的婚事,便將先前所言一一的說了。末了仍是唏噓嘆道:「妍姐兒說咱們兩家如今是門不當戶不對,與其憑著一紙婚約勉強攀附,莫如早早解除了婚約各自嫁娶的好。如今陳家炙手可熱,陳大人更是簡在帝心,有著這一層關係,二姐兒便是嫁到侯門公府也是綽綽有餘。咱們家華兒既不爭氣,也莫要耽擱了人家的前程……」
張允默默聽著髮妻的話。沈吟了好半晌,方才憋悶的道:「還是先看看罷。當初既說了給華兒一個改過的機會,咱們做父母的,總不好對著兒子食言。二姐兒今年才十四歲,便是談婚論嫁也要再等幾年。她與咱們家華兒又是青梅竹馬,若說這麼些年下來半點兒情分沒有,那我也是不信的。她只是生怕華兒不學好將來吃苦罷了。只要咱們家華兒肯改好肯上進,何況他對二姐兒又好,興許二姐兒就樂意了呢……還是先等等罷。」
邱氏聽著相公語無倫次的勸說,不覺默然長嘆。她也知道張允的意思。若說起來,陳家如今是官位顯赫簡在帝心,朝中奉承巴結之人多而且多。想要同陳家聯姻的世家官宦更是擠破了腦袋。只恨陳家人丁寥落,且嫡系兒女或不在適齡之年,或已早早定親罷了。
如今只要放出尤二姐兒與張家退了婚事的口風兒,只怕那些汲汲鑽營之人會立刻踏破了陳家的門檻兒。何況尤二姐兒長得標緻性情也溫順,便是只看著容貌品格兒,只怕這世間男子也會趨之若鶩。
因此張允便為了兒子,也是著實捨不得退了這一門婚事。再者也有張允的小算計在裡頭——他生怕退了這一門親事後,陳家與張家沒了姻親之名,陳珪便不再幫襯提攜他。
張允如今也是一雙腳踏進官場之人。自然曉得宦海沈浮,倘若沒有靠山相攜,前路多崎嶇。
諸般種種,便叫張允明明看得透徹卻也捨不得主動退婚。只得鵪鶉似的拉著邱氏的手說道:「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了。一路風塵輾轉,最耗精神。咱們也早些安置罷。」
邱氏見狀,便也不再相勸。服侍著張允洗漱過,熄燈安置不提。
如今且說自張家走後,轉眼入了二月。萬物復蘇,宜動土。
因年前陳氏曾提議叫三姐兒將香料鋪子交與二姐兒打理,自己另開分店。三姐兒自是依言聽從。
只不過尤三姐兒在考察了舅舅陳珪送他的一間宅院並兩江商鋪,以及陪著尤家大姑娘見過了一些誥命貴女之後,倒是靈機一動,想起了後世所見過的另一種商業模式——既可推銷香料成衣珠翠等物,又可做為休閒小聚養生美容之處,甚至可成為提供人脈拓展交際的……
沒錯,尤三姐兒想到的就是私人會所!
☆、第一百零四章
尤三姐兒想要在長安城內開一家私人會所,雖然已有舅舅做靠山,但其難度仍舊要比在後世大得多。
首先擋在面前的便是世人對女子苛刻求全的態度。俗話說女人扎堆是非多。在這個男女七歲不同席的時代,想要鼓搗出一個私人會所,最緊要的便是顧全名聲與安全。
以尤三姐兒目下所結識的世家貴女以及開辦私人會所後想要面對的顧客層面來看——說句萬一的話,倘若真的爆出了什麼緋聞,那就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兒,卻是要命、結仇的事兒了。
因此尤三姐兒必須思慮周全。有些不確定的環節寧可沒有,也不能存著隱患。
不過好在尤三姐兒穿越之後,最熟稔的手段便是拉大旗扯虎皮。所以她在定下了想要開一家私人會所的主意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如何能同宮中掛上鈎——
比如聘請從宮中出來的嬤嬤調、教侍女,採買些家世清白去了勢卻又不能進宮的男孩兒為粗使僕役,務必要保證會所內絕對不會出現男人的身影。
會所的經營模式也不能像後世一般頻繁隨意。而是如時下的茶花會一般,每個月定期舉行幾次。
會所內的會員一共分為紫金、黃金、白銀、青銅四個級別。會所不對外開放,只款待會員。每年收取年費——即紫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兩千兩銀子,黃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五百兩銀子。白銀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兩銀子,而最低等的青銅會員的年費則為每年一千兩銀子。外人想要加入會所,必須要有黃金會員作為引薦……
再比如會所內的經營項目可以有胭脂香米分、衣衫首飾、美容養生……等到全部會員相熟之後,也可以根據情況成立一些類似於慧妍雅集之類的慈善團體。
要知道雖然時人皆言女子無才便有德,但正因為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叫人更加看重門當戶對。因而女子身上肩負的夫家與娘家的期望也比後世尋常百姓要高得多——
同理可參見後世那些商業或政治上的聯姻。可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在此間活了十一年,見慣了女兒家相夫教子,困守內宅之事。然而她卻不想就這麼被四合院的四方天困一輩子。
所以她對這個會所寄予厚望。因此便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生怕有丁點疏漏,壞了全局,害了陳家。不過尤三姐兒也堅信,只要此事籌謀得當,對於陳家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聰明人有很多。至少舅舅陳珪也嗅出了這一份策劃所包含的野心。
「……會所只對內不對外,會員引進會員……」
陳珪將手上條陳仔仔細細翻閱一遍,乃向尤三姐兒笑道:「竟沒想到三姐兒也有如此丘壑……你這會所一開,倒是方便大家積攢人脈了。」
尤三姐兒聞言,也嘻嘻的笑道:「這是自然。興許我的會所成立之後,長安城內便興起了夫人外交呢。須知女人同女人說話辦事兒,有時候卻比外頭男人更容易些。」
一句話爽利乾脆,卻是暴露了三姐兒的野心勃勃。
舅舅陳珪聞言,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因說道:「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家,行事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大可以托付給你母親和你舅母,咱們都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幫襯著。」
尤三姐兒聞言大喜,知道舅舅這是應了此事。不免笑言道:「那是自然。等到賢媛集成立之後,少不得要舅母操心勞力的。否則我一個女孩兒家,哪裡有臉面邀請這麼些誥命貴人呢!」
所謂賢媛集,乃是前朝流傳下來的孝賢貞烈女子之事跡。尤三姐兒以此書為眾女集會命名,可見其心機野望。
陳珪自然也知道尤三姐兒的心意。聞聽此言,卻是微微沈吟,然後擺手笑道:「這件事情倒是不必操之過急。你先將地方修繕起來,等到萬事俱備,只欠貴人時,舅舅自然有更好的人選。」
尤三姐兒同舅舅素來默契。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笑道:「果然舅舅思慮周全。既如此,我便托付給舅舅了。」
陳珪聞言,欣然笑應。
其後尤三姐兒便在陳珪的支持下開始了修繕會所之事。因年前陳珪曾在京中繁華地帶替尤三姐兒置辦了一間五進的大宅院。尤三姐兒便以此地為基,又央求舅舅請了山子野來籌劃起造,按照三姐兒的意思修繕了宅院。並將此宅提為「陳園」。
其後陳珪又通過太子的門路,聘請了十名從宮中出來的老宮女來調、教侍女。這些侍女都是陳珪現買的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至於去了勢的粗使僕役,也是通過宮中太監找來的家世清白容貌清秀的男孩子。
在此期間,尤三姐兒又親自起稿設計了會員卡——尤三姐兒將此命名為賢媛箋。賢媛箋花式繁復,共分為四種材質,分別為紫金箋、黃金箋、白銀箋和青銅箋四種。每種材質的賢媛箋各五張。準備等到陳園竣工之後,便將這些賢媛箋送給應當送的誥命貴女。
至於陳珪送她的那兩間商鋪,也都改賣香料胭脂,衣衫首飾。皆都改名為鏡花緣。
樁樁件件忙忙亂亂,等到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已然入了七月。展眼便是七月二十一,陳老太太壽辰之日。
因著陳珪如今官至二品,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日前來賀壽之賓客自然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且不要說平日里往來甚多的世交故舊,官宦同僚,便是皇親國戚,皇子皇孫亦且來了不少——至少同陳珪打過交道的三皇子、六皇子並十二皇子都帶著皇子妃登門道賀。連太子殿下都帶著太子妃並皇太孫過來了。
及至到了開宴之前,更有禮部奉旨聖人親賜壽禮,不必細說。
在座賓客眼見陳家如此炙手可熱,不免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險些紅了眼睛。還好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貴人事忙,不過略坐坐便走了。饒是如此,消息傳開後,仍舊有四王八公之勳貴人家備了厚禮親至陳府,道喜賀壽。
陳家眾人不曾想到賀壽之人如此之多,以至於筵宴排設不開,險些怠慢貴客貽笑大方。
危急之時,還好有尤三姐兒靈機一動,趁著諸位女眷陪著老壽星在後宅正院兒拜壽說話的檔口兒,且命家中侍女撤了部分席面,在後花園子內擺了自助餐,屆時請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觀花聽曲兒,偶用飯食,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一時參了場,便有台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捧著戲折子到了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回身便遞給內院總管王嬤嬤。王嬤嬤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馮氏的貼身大丫鬟碧溪,碧溪接了奉與馮氏。馮氏這才托著走至上席。
因太子妃與諸位皇子妃賀壽去後,堂上女眷最尊貴者莫過於才來賀壽的四位郡王府女眷。其中又以南安太妃年高有德,陳老太太自然禮讓南安太妃。南安太妃謙辭不過,點了一出吉祥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西寧郡王妃,其後諸位女眷掂掇著時辰,命隨便撿好的唱罷了。
尤三姐兒生性不喜聽戲聽曲兒,雖陪坐在側款待堂客,仍舊滿是心不在焉。
茶過三巡,因有內急,便向眾人道了失陪,且去外頭走走。哪裡想到路過抄手遊廊時,陡聞身後有人叫她。尤三姐兒下意識的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打扮成小旦模樣兒,塗脂抹米分容色俊俏的小戲子立在當地。眼見尤三姐兒住了腳回了身,登時緩步上前,笑眯眯說道:「原來真是你,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一言既出,聲音清越飽滿,竟然還帶著些少年變聲期的低沈,險些嚇了壞了蓁兒蔚兒。登時花容失色的驚呼道:「你怎麼是個男人?」
一句話落,又怕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忙的左顧右盼起來。蓁兒更是擋在尤三姐兒的面前,指著那小戲子喝罵道:「哪裡來的不守規矩的野小子。你也不瞧瞧,這也是你能隨意亂逛的地兒。倘或驚擾了貴客,你是死是活?」
蔚兒也跟著蓁兒罵道:「也不知道管事嬤嬤們是怎麼看的人。怎麼叫這個臭小子隨意亂逛的。」
那少年聽了這一番指責,也不以為意。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尤三姐兒,滿臉希翼的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少年臉上塗脂抹米分,油墨重彩的,尤三姐兒哪裡能看得出來。不過她活了十一年,見過的外男屈指可數。況且又愛串戲唱曲兒的,滿紅樓夢中也就那麼一位——
尤三姐兒挑了挑眉,脫口便道:「你是柳湘蓮。」
柳湘蓮聞聽此言,只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油然而生,登時瀰漫周身的舒坦。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腦袋,期期艾艾的道:「方才我在戲台上便瞧著是你,我又不敢亂認。且打量了好一會子,但見你言談舉止皆如陳杉,我才敢確認。只是礙於人多口雜,我又不敢向旁人打聽。只等著這會子沒人了,我才敢出來。還請姑娘恕我唐突冒撞之罪。」
柳湘蓮說著,且目光灼灼的看向尤三姐兒,猶猶豫豫,略帶羞澀的問道:「敢問姑娘……究竟是誰家女眷?」
☆、第一百零五章
柳湘蓮容色俊秀,身材頎長,自幼勤習武藝,擅長吹笛彈箏,原本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
然並卯,當他辦成小旦並且一臉的油墨重彩還含羞帶怯的問三姐兒名姓的時候,尤三姐兒從心底陡然生出了看到閨中密友的錯覺——
面對這麼個一舉手一投足竟比自己還有女兒家嬌羞氣息的柳湘蓮,尤三姐兒實在不知道原著中的她是怎麼一見鍾情的。
難道說原著里的尤三姐兒其實是個隱形的……咳咳?
眼見尤三姐兒沈默半日,柳湘蓮一腔火熱漸漸冷了下來。他遲疑半日,小心翼翼地喚道:「姑娘?姑娘可是覺著在下唐突冒撞,不堪為友?」
「啊?」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這倒不是。在下姓尤,家中排行行三。戶部侍郎陳珪便是我的親舅舅。所以我並沒有騙你……」
下剩的話柳湘蓮都沒聽見,就好像一支煙花在心內炸開一般,只顧想著尤三姐兒親口說的並沒有騙他的話……
尤三姐兒打量著柳湘蓮心不在焉的樣子,不覺莞爾。且知此地雖然偏僻,然陳府今日賀壽,後宅亦是堂客如雲,難保待會兒無人經過。倘若被人瞧見了她與柳湘蓮廝見,對彼此名聲都不大好。因笑向柳湘蓮道:「此地人多耳雜。你快些回去罷。莫要惹了旁人的主意,返生口舌。」
柳湘蓮聞言,呆愣愣的點了點頭。他欲言又止的看著尤三姐兒,想了想,終久沒說什麼。只衝著尤三姐兒抱了抱拳,轉身去了。
一時褪了扮相回至前院兒席上。與席的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皆與柳湘蓮相熟。眼見他姍姍來遲,不覺調笑道:「二郎怎麼來的如此遲晚。這筵席都開了一半兒了你才入席。可得罰酒三杯才是。」
若是平日,柳湘蓮早與眾人嬉鬧起來了。豈料今日卻愣愣的半晌沒反應過來。還是坐在一旁的錦鄉伯家的公子韓琦推了柳湘蓮一把,他才回過神來。旋即怔怔的看向馮紫英,開口說道:「馮大哥,你幫我個忙罷。我想去投軍,可否請馮大哥替我寫一封薦書,讓我投到馮老將軍麾下?」
一句話未落,馮紫英早已驚得被酒水嗆住了。他連連咳嗦兩聲,放下酒杯,不可思議的向柳湘蓮問道:「二郎怎麼會突然起了從軍的想頭?須知我朝律例,男兒要滿十八歲方能從軍。你今年才十四歲,便是上了戰場,難道還能殺敵不成?何況二郎父母早逝,家中唯有你這一脈單傳。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可不敢瞎折騰,倘若斷了你們家的香火,我豈不成了罪人了?」
衛若蘭、陳也俊等人聽了,也都忙著開口勸說柳湘蓮。豈料柳湘蓮生性放誕不羈,心中既定了主意,哪裡肯聽旁人勸說。因此不但不依眾人之見,反而說道:「我今年雖然才十四歲。但我會些功夫,尋常十七八歲的男人,便是三五個加起來也打我不過。我既有這門武藝,自該參軍入伍,報效朝廷。倘若來日能因功封侯拜將,也是光宗耀祖了。你們應該幫我才是,何苦勸我呢?」
「可是沙場徵戰,刀槍無眼……」馮紫英擔憂柳湘蓮的安危,還想要勸。
倒是一旁靜坐吃酒的衛若蘭擺了擺手,因笑道:「二郎能有如此雄心壯志,咱們做兄弟的合該幫他。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即便是偶有匪禍橫行,卻也是蚍蜉撼樹,難登大雅之堂。馮老將軍鎮守西北,西北蠻夷懾於老世伯戰功赫赫,這幾年雖不敢說秋毫無犯。但那些個小打小鬧的寇邊也不過是幾千兵馬出城禦敵,驅趕蠻夷之事。二郎若想憑借戰功封侯拜將,恐怕去了西北更難。倒是我父親如今在粵海戍邊。因朝廷開海禁鼓勵通商的緣故,現如今粵海一帶商隊眾多。海外番夷見利忘義,每每劫擄我朝商隊海船,令我朝海商損失者甚重。我父親這幾個月來光是帶兵出海清繳海寇的次數就多達三次。你既想要從軍爭功,不如我寫一封薦書你帶著去找我父親。到時候你既有機會上戰場,也能叫我父親照看你一些。」
衛若蘭此話一出,柳湘蓮自然是欣然笑應。席上眾人也被引著議論起朝廷開海之事。因又說到在此之前,民間商賈多聚集在西海沿子一帶出海通商。哪裡想到去歲西海沿子番夷寇邊,糟蹋民生。聖人龍顏大怒,不但命朝廷大軍前去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更是在打退了番夷之後封了西海沿子的海路和互市。所以才搞得如今海商都從粵海一帶出海經商,衛若蘭的父親衛老將軍也是因為此事猝不及防,並不曾想到海商過去了海寇也跟著過去了……
「哎,你們說朝廷如今封了西海沿子又在粵東開了海禁。那將來西海沿子的海禁會不會也開了?」
「應該會罷?只要粵東的海商回來之後當真能賺到錢!」陳也俊用筷子夾了一口水晶肘子,一壁吃著一壁說道:「財帛動人心。更何況如今朝中國庫空虛,聖人也沒銀子使。」
陳也俊話未說完,韓琦也跟著笑道:「可不是麼。這年頭便是皇子皇親,也不犯著跟銀子過不去。不過相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朝廷鼓勵民間商賈競爭修路之事。聽說從長安到平安州的那一段官路已經快修好了。到時候往來一回快馬疾馳也不過是一天一夜的工夫,倒是比從前快了三倍有餘。不過聽人說到時候在這條官路上往來之人都得交銀子才能過,如果不肯交銀子,就不讓走官路呢!」
一句話落,眾人轟然笑道:「這才叫‘買路錢’呢。」
有人把這事兒當成笑話看。也有人不以為然。其中便有席上一人開口冷笑道:「這可真是荒唐。泱泱我朝何等尊貴,如今卻淪落的如同山野匪類一般向百姓收取買路錢。聖人雲不得與民爭利。我瞧著如今這些官員仕宦都忘了官威體統,一門心思鑽到錢眼兒里去了。」
柳湘蓮少年慕艾,恰是情竇初開,自然愛屋及烏,聽不得旁人詆毀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也跟著冷笑道:「這話也奇。難道朝廷跟那些修路的商賈的銀子就是大風刮來的,不用心疼?人家既然花了銀子修路,自然為的是賺錢回本兒。你若是不想叫他們賺了銀子,你大可以走旁的路,也沒人攔著你。既想要得了實惠,又不許旁人賺錢回本兒,你這麼紅口白牙的說得輕巧。若有真本事,你也出個能利國利民的主意叫我們瞧瞧?」
「你說什麼?」那人聞言大怒,登時撂下臉面的道:「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破落戶罷了。叫你一聲柳兄弟,那也是看在衛世兄與馮世兄的面子上,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也敢來要我的強?」
「不敢當。」柳湘蓮聞言冷笑,徑自說道:「你可別跟我稱兄道弟的,我柳湘蓮高攀不上——」
下頭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且叫衛若蘭一把拉住了。先低聲勸住了柳湘蓮,又向方才開口譏諷那人笑道:「今日原是陳府老封君高壽,我等前來賀壽,總不好說主人的閒話兒,敗了興致。不知世兄以為然否?」
那人也不過是話趕話的說到了此處。聞聽衛若蘭含威帶懾的幾句話,登時也清醒過來。他是知道陳珪的心性手段的,更知道陳珪簡在帝心,頗受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器重。倘若自己在陳府的壽宴上言行無狀,惹了陳珪的嫉恨。只怕今後竟不能善罷甘休。
那人思及此處,也不免自悔失言。忙開口笑道:「衛世兄此話有理。倒是我多吃了兩杯薄酒就糊塗了。言語有失,還請諸位見諒。」
眾人見狀,也都跟著寒暄幾句岔過了此事。唯有柳湘蓮素性耿直,且對那人看不上眼。只坐在一旁不言語。
那人也不以為意。仍舊滿面堆笑的敬了柳湘蓮一杯酒,言談舉止,彷彿方才的口角根本沒發生一般。
直等到宴盡客散,柳湘蓮竟是跟著衛若蘭家去,催著衛若蘭寫了封薦書後,連夜便收拾了包袱南下粵海。
這一去便是二三年光景。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如今且說陳府上上下下為了操辦老太太的壽宴連日來用盡心力,當真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又將府內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
其中早有陳珪有感於賓客盈門,絡繹不絕,以致筵宴排設不開險些丟了顏面之事,遂同家人商議著要另行置辦宅院。此言一出,闔府上下深以為然。
陳老太太更是向陳珪笑道:「你如今也是朝廷二品大員了,咱們陳家祖宅雖好,人丁也不算多。但是每每宴請賓客時都有些捉襟見肘排設不開。長此以往,只怕眾人背地裡議論你,反倒不好。莫不如趁此機會另行相看一座府邸,這個祖宅,將來便留給橈哥兒罷。希望他承了祖宅之後,也能如你一般,人脈綿厚官運亨通。」
陳珪不妨母親如此說,不覺莞爾。笑眯眯的看了陳橈一眼,開口說道:「母親這話很是,兒子也是這麼想的。橈哥兒與徐家姑娘的婚期便定在九月末。我想著叫她們小夫妻在祖宅完婚,到時候跟著咱們去新宅住。祖宅便留著給橈哥兒讀書進學,款待同窗之用。」
說到陳橈的婚事,眾人不免又想到榮國府大房嫡孫賈璉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內姪女王熙鳳的婚事——卻是在陳老太太壽宴後的第五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屈指算來也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了。
因著寧榮兩府深知陳珪簡在帝心,位高權重,況且陳橈年紀輕輕又考中了舉人,便托尤氏央求陳氏,請陳橈為儐相之一,陪著賈璉去王家迎親。
陳珪素來八面玲瓏與人為善,何況陳家與寧榮二府也算是姻親。聞聽此言,自然欣然笑應。並且還投桃報李的請了賈蓉為陳橈的儐相之一,等著九月末的時候陪著陳橈去徐家迎親。兩家亦因此多了些走動,漸漸相熟起來。
展眼便到了二十六日黑早,榮府迎親當日。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8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人皆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況且又都是功勳之後。如今榮府長孫賈璉與王府小姐王熙鳳成婚,凡兩家之世交舊友自然全來。賈府生恐筵宴排設不開,因此便同賈赦及賈珍商議,於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
尤三姐兒跟著尤家眾人抵達寧榮街的時候,便瞧見簇簇的轎馬挨挨擠擠,一路喧囂著都排到了街口開外。寧榮兩府的下人們穿著簇新的衣裳站在兩邊引路報名兒。
尤二姐兒半掀開簾子悄悄打量,回頭笑道:「這人可真多。竟是比前兒外祖母過壽的賓客還多。」
尤老太太聞言,登時笑道:「這是自然的。陳家雖然是新貴,可是這榮寧二府卻是功勳老族,世交舊故門生往來者自然更多。前兒你大姐姐家來閒話兒時不是也說了麼,今兒來的人且不全呢。便是兩家爺兒們的家宴,都排到八月初了。如此顯赫之勢,又哪裡是咱們這等尋常人家能比的。」
眾人聞言,不覺相視一笑。尤二姐兒倒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眸子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黯然神色。
陳氏母女早已知曉尤二姐兒的心病,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唯有尤老太太見了此景,心下暗喜。面兒上卻是絲毫不漏,仍舊向陳氏問及陳家意欲喬遷之事。口內又滿是羨慕的道:「真真是沒想到子璋他能有這麼大出息。這才幾年的時間吶,竟然就成了朝廷二品大員了。而且擔著的還是戶部侍郎這樣的肥缺。聖人叫他負責海外通商、發行國債以及連同商賈修路,樁樁件件都是油水極為豐厚的差事。這麼折騰個兩年,陳家也是今非昔比了罷。如今又要置辦宅院買房置地,聽說選的也都是豪宅廣廈,毗鄰朝中要員公卿之處……我算了算,在這麼個地段兒選一處五進的宅院,只怕至少也要花費個幾十萬兩的銀子……陳家也是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那子璋這幾年究竟撈了多少銀子啊?」
陳氏一壁打量著外頭的情景,一壁聽著尤老太太旁敲側擊的話,不覺莞爾一笑,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這件事兒我倒是不知道的。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經是尤家的媳婦了,娘家的底細,況且又是爺兒們外頭的事兒,哥哥怎麼肯告訴我?不過哥哥這個人,向來膽子小,恐怕在朝中也是不敢中飽私囊的。倒是陳家早幾年便在裕泰商行裡頭入了股,想來陳家的銀子也都是這麼來的罷。」
聞聽陳氏這麼說,尤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笑向陳氏道:「也是你這孩子心實,人家說什麼你也就信了。這天底下哪裡有不偷腥的貓兒呢?便是你老爺——這些年在戶部的權柄有限,一年下來光是三節兩壽的孝敬就有幾萬兩銀子了。子璋是二品大員,況且手裡握的又都是銀來銀往的實權。我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銀子打面前過,丁點兒不伸手的。」
陳氏將尤老太太如此說話,倒不好接下去的。好在榮國府的下人已經引著尤府的馬車到了門前。陳氏抱著寶哥兒,尤二姐兒尤三姐兒尤四姐兒扶著尤老太太下了馬車,一時被引著進了二門,榮府長房長媳邢夫人、二房長媳王夫人與寧國府長房孫媳尤氏忙迎了上來。眾人略寒暄了幾句,相互廝見過,王夫人便引著陳氏等人進了榮禧堂拜見賈母。
彼時榮國府內處處張燈結彩,人語喧闐,十分喜慶。賈母正端坐在堂上同南安太妃說話兒。眼瞧見王夫人引著尤家眾人入了門來,賈母少不得起身寒暄了幾句。又命丫鬟獻茶。
南安太妃見狀,也向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笑道:「前兒還在陳府給老夫人拜壽。今兒便又到了榮府吃璉兒的喜酒。等到八月初三,又是史老太君的高壽。九月末又是橈哥兒的喜酒……可見這兩個月的喜事兒都被你們家人佔去了,只偏了我們的賀禮。」
南安太妃一席話落,在座的誥命女眷們也都樂得湊趣奉承。陳氏原本也是個愛說愛笑不讓人的性子。眼見如此,少不得面露得意的笑道:「你們家的賀禮,自然都偏了我們的。倘若你們覺著吃了虧,待家去後也都催著家裡沒成婚的哥兒姐兒盡快成婚,叫成了婚的哥兒姐兒盡快傳宗接代。到時候我們家的賀禮不就都還回去了麼?」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尤不滿足,且拉著賈母的手促狹打趣道:「老太太,您也催著璉哥兒和鳳丫頭快些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才是。到時候洗三滿月抓周禮,咱們還能收上來三筆賀禮呢!多值呀!」
賈母聞聽此言,也都掌不住笑了。指著陳氏便說道:「你們瞧瞧陳氏這一張嘴,我原還說鳳丫頭的嘴快爽利。可是沒瞧見她的嘴更不饒人!」
眾人聞言,也都跟著打趣起來。
一時說了笑了一回,只聽外頭鞭炮鑼鼓聲聲由遠及近,越發響了起來。便有小丫頭子來通傳說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笑著入了席。這一日的戲酒喧闐自然不必細說。
目今只說喜宴盡歡而散,諸位賓客家去後,尤家眾人亦都回了尤家。因在晚宴上根本吃不飽飯,早有經驗的陳氏早已吩咐廚房預備了宵夜。眾人便在尤老太太上房一壁吃宵夜一壁說閒話兒。
因說到榮國府的婚事操辦的如何顯赫富貴,令人艷羨之時,尤老太太便指著尤二姐兒長嘆一聲的道:「所以說這人活一世,不信命當真不成。別的且不說了,只說咱們家二姐兒,不拘是家世門第,容貌品格兒,哪裡比不上那個鳳丫頭。你瞧瞧人家就能嫁到榮國府里做長房嫡孫媳婦。進了門兒就能管家理事。再瞧瞧咱們家二姐兒……」
尤老太太嗤笑一聲,因說道:「真不知道那張家給你們灌了甚麼迷魂湯。好好兒的姑娘家,放著誥命夫人不做。偏生要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凡那張華是個知道上進的,我也有的說。可他又是那麼個脾性……唉……」
尤二姐兒原本就為這事兒生了心病。此刻聽了尤老太太的話,登時難受的連飯也吃不下去。眼圈通紅的起身說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且不吃了。還請老太太老爺太太慢用。」
說罷,仍向眾人欠了欠身,轉身去了。
陳氏見了,也覺著沒有意思。便撂下筷子,因向尤老太太埋怨道:「原本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您好端端地,提這些個做什麼?」
尤老太太聞言,當即冷笑道:「即便是喜事兒,那也是人家的喜事兒,與你什麼相干。你這個做親娘的不心疼,我卻是把二姐兒當成親孫女的。眼瞧著人家閨女嫁的風光得意,我自己的孫女卻沒著沒落的。我自然不開心。難道你把自己的親閨女嫁給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還不懂得上進的賭棍,你就開心了?」
陳氏被尤老太太一句話噎的一口氣哽在喉中,險些上不來氣兒。尤子玉見了。只得勸著尤老太太的道:「老太太便是心疼二姐兒,那也可以好好說嘛。何苦這麼著——」
一句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繼續冷嘲熱諷的道:「我倒是想好好說,你媳婦卻不肯聽呢。這麼簡單明白的事兒,她怎麼就轉不過彎兒來?俗話說強扭的刮不甜。這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倘若門不當戶不對,怎麼能有個好結果?更何況那張華又不是什麼好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還要帶累壞了咱們家的姐兒?這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的陳氏心煩意亂,登時也吃不下去了。
尤三姐兒自顧自的吃飽了飯,便起身告了辭,轉身回房歇息去了。
一時路過二姐兒的閨房,少不得進去瞧了瞧。只見二姐兒又趴在床榻上哭個不休。
尤三姐兒長嘆一聲,便坐在榻上,剛要開口勸慰。只聽尤四姐兒在外頭喊了聲「二姐姐三姐姐在麼?」
旋即推門進來,眼瞧著尤二姐兒淌眼抹淚兒的,登時笑言道:「二姐姐何等聰慧之人,三姐姐何等爽利之人,怎麼連我都明白的道理都忘了呢?」
尤二姐兒正是心煩意亂之時,根本顧不得同四姑娘寒暄說話。聞聽此言,只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睛,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
四姑娘聞言,也不以為意,仍舊笑著說道:「二姐姐不滿意這樁婚事,只同太太明說就是了。太太那麼疼寵姐姐,姐姐你執意不肯嫁到張家,難道太太還會為了外人逼迫姐姐不成?何況躲在房裡淌眼抹淚兒,終久沒什麼用處。」
四姑娘一席話恰好說中了尤二姐兒的心事。她坐在床榻上略沈吟一會子,方開口說道:「這事兒不與你相干。」
四姑娘便笑道:「我知道。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
說罷,因又瞧了瞧天色,開口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擾二姐姐三姐姐歇息了。妹妹告退。」
四姑娘一壁說著一壁向尤二姐兒尤三姐兒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
尤二姐兒咬著下唇死死盯著四姑娘的背影,直等到四姑娘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這才轉過身來死死握住尤三姐兒的手,開口說道:「三妹妹,我覺著方才四丫頭說的很對。我應該勸說母親同張家退婚。我絕對不要嫁到張家去!絕對不能嫁給張華!」
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雙頰帶淚卻斬釘截鐵的模樣兒,不覺伸手替尤二姐兒抹了抹淚水,開口說道:「好。那你明兒便同媽說罷。」
尤二姐兒聞言,卻是一愣。她是知道尤三姐兒同張妍素來交好的。如今她提出想要退婚,原本還以為尤三姐兒不會贊同她的話,甚至還會勸她熄了退婚的念想,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然是這麼說。
尤二姐兒猶疑的咬了咬嘴唇,卻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妹妹贊同我的意思?你也想要我退婚的?」
尤三姐兒聞言,便是一陣苦笑。搖頭說道:「我說不好。只是換位思考的話,倘若要我嫁給一個無德無才,還有可能學壞爛賭之人,我是不願意的。哪怕這個人同我青梅竹馬,從小兒一起長大。畢竟嫁人乃是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兒。即便我同張家交好,同妍姐姐張華哥哥都好,我也不會拿我一輩子的終身做賭注。」
同還在迷惘糾結的尤二姐兒不同,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是知道書中的張華是個什麼德行的。雖然惋惜於年少時的兩小無猜,也不知道張華最終能不能改好,但是尤三姐兒終歸不敢——或者說是沒有資格拿著尤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
既然尤二姐兒自己都不想嫁給張華了,她也沒有立場指摘二姐兒的。
尤二姐兒不知怎麼地,原本還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話,倒是安然落了地。忙的一把手握住三姐兒的手,十分激動的道:「我就知道三妹妹一定是心疼我的,一定是明白我的。」
尤三姐兒鮮少見到尤二姐兒這麼激動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笑道:「不過世事無常。即便二姐姐不嫁給張華哥哥,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你也是知道那些個世家公子的,大都是三心兩意之輩。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年兩載的便拋到脖子後了……」
「那也比嫁個不成器的受人奚落的強。」尤二姐兒不等三姐兒說完,便擦著眼淚冷笑道:「我受夠了那些人當面說是為我好,背地裡卻嘲笑譏諷各打算盤的模樣兒。我不想認命。老太太說得好,人活一世也不過是六七十載。我知道我從小兒沒有妹妹聰明伶俐,我原也沒有妹妹那份爭強好勝,想在外頭立一番事業的。我只不過是想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罷了。可是她們偏不讓我好過,偏要嘲笑我譏諷我可憐我,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別人閒言碎語茶餘飯後的笑話裡頭……」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尤二姐兒素性和順,向少與人爭執。但如果真的定下了主意,卻也是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左強。這一點倒是同陳家人極為相似。
因而當尤二姐兒經歷了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熬煎,好容易熬到了翌日一早晨醒問安的時辰,且至正院兒尋了陳氏,明言自己不想嫁到張家的時候,陳氏竟然絲毫不感意外。
彼時時辰尚早,尤子玉也只是洗漱穿戴好了還沒上朝。且同陳氏在外間兒正廳上吃早飯,聞聽二姐兒如此言說,少不得開口笑道:「從前我只知道三姐兒是個雷厲風行,巾幗不讓鬚眉的脾性,卻沒想到咱們家二姐兒也有如此的殺伐決斷。果然是家風使然。」
陳氏聞言,似笑非笑的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但笑不語。伸手接過陳氏遞來的紅稻粳米粥,用瓷勺攪了攪,剛要吃一口,想了想又撂下瓷勺,乃向陳氏笑道:「我倒是覺著退婚這事兒可行。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老祖宗講的門當戶對,必定是有其道理的。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家如今的處境,他有什麼底氣求娶咱們家二姐兒?大丫頭嫁到寧國府的時候,咱們尤家光是陪嫁就出了小五千兩的銀子。他張家拿得出這份聘禮麼?大丫頭一過門兒便是正三品的誥命,等二姐兒嫁到張家了,恐怕連個舉人娘子的稱號都撈不著罷?再別說昨兒榮府迎娶長孫媳婦兒的聲勢。你瞧著滿朝文武,功勳卿貴,哪有不來的?若說這些都是小情兒,得過且過。可是等到二姐兒生了哥兒姐兒的時候呢?人家的孩子一落地,便含著金鑰匙。有祖輩父輩的蒙蔭,這輩子吃穿不愁,且用不著十年寒窗,只要長到十六七歲上,家中長輩略活動些個,一個正六品的虛職便到手了。倘若他自己再爭氣些,將來為官做宰,更是指時可待。可若是托生在張家,那孩子又能有什麼出息?便是真有出息,又得熬煎多少年才能出頭兒?倘或生個閨女,那更是糟心。這世間的男人都知道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他張家的女兒同侯門公府出來的仕宦貴女相比……恐怕還不如人家身邊兒得寵的大丫鬟罷?」
尤子玉這一套長篇大論說的極為刻薄。卻也都是實實在在的真話。聽得陳氏心煩意亂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尤子玉的碗里,沒好氣兒的道:「快吃你的罷。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來煩我!」
尤子玉聞言,不覺莞爾。卻是撂下了碗筷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陳家同張家乃是世交。當初你們母女落魄的時候,也頗得了張家的幫扶。只是有些話好說不好聽——便是再有恩情在裡頭,總不好拿著自己的親閨女做人情兒。更何況當年張家遭人算計吃了官司,若不是有子璋出手相助,他們張家哪裡還能有今日?便衝著這一條,什麼恩情也都還完了。下剩的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如今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兩家哥兒姐兒不拘容貌性情更是不相匹配。與其勉強成婚,莫如各退一步,只當多了一門親戚時常走動著也還罷了。真要等到結親不成反成仇的那一日,吃苦受罪的還不是咱們家二姐兒麼。你素來聰慧機敏,怎麼這點子小事兒反而看不開了呢?」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小丫頭子會說「三姑娘、四姑娘來給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聞言,擺手示意尤子玉莫要多說。一時有小丫頭子打簾,尤三姐兒、四姑娘前後腳兒的進了門。陳氏便笑道:「你們今兒可是來晚了。」
尤三姐兒接口笑道:「並不是我們晚了。而是二姐姐來的早,想必是有話同媽和老爺商議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是知道二姐兒的想頭的。因笑道:「那你怎麼看?」
尤三姐兒便說道:「這是二姐姐的事兒。媽怎麼不問問二姐姐的意思,反倒來問我?」
陳氏笑道:「你二姐姐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想問問你是怎麼看的?」
尤三姐兒道:「一家子姐妹,我自然是向著我親姐姐的。我只盼著她好,至於外人,我就管不了那麼多。」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的意思了。乃笑道:「好哇。原來你們姊妹兩個都是商量好的,偏在我跟前兒搗鬼。這會子可叫我看出來了罷?」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只同二姐兒相視一笑,並不答言。
陳氏又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只是婚姻乃結兩姓之好,況且二姐兒同張家的親事又是指腹為婚,從小兒定下來的。這會子便是要退婚,也須得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
話音兒剛落,便見吃完了早膳的尤子玉在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淨了手,一壁擦手一壁笑言道:「夫人素來行事爽利,怎麼偏在這件事上拖泥帶水猶猶豫豫的。俗話說夜長夢多,何況二姐兒是個女孩兒家,倒也拖不起的。我瞧著此事還是當機立斷的好。常言道兒女成婚,須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張家雖有趙家的婚約,可是打從你帶著兩個姐兒進門,二姐兒三姐兒便入了我尤家的族譜。今後兩女婚嫁,自然同趙家再不相干。這從前的婚事也不能作數。待我今日下朝來,便寫一封退婚的文書與那張家,你在家時也同二姐兒好生收拾一番,將從前張家給的東西,都隨著書信送還回去也還罷了。」
尤子玉一壁說著,一壁又想起來另一件事,乃問道:「對了,當初張家同趙家下聘求娶二姐兒,可是下了聘金的。你且瞧瞧都有些什麼東西,實在找不到的也罷了,折算成銀子,雙倍奉還給張家,也就是了。再從公中提出一千兩銀子來,也隨信送過去。便說是咱們尤家為著二姐兒考慮,退了婚事。卻也是過意不去的。這一千兩銀子便給張華籌辦婚事所用。想必也夠張華求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髮妻了。」
尤子玉為了讓二姐兒脫身,倒也是下了血本兒的。
一應舉措聽得陳氏忍俊不禁。一面服侍著尤子玉冠帶,一面笑道:「老爺倒是性急。好歹也容我家去同哥哥商議一番,再做決定罷。」
尤子玉不以為然,仰著頭雙臂平伸,任由陳氏為自己整理衣衫,隨口笑道:「且不用問。子璋的決定必然同我一樣的。誰家父母腦子是進了水,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前途還好賭的混賬東西。子璋便是不同意我的話,也只是擔心我的法子不周全,惹人非議罷了。我倒是不在乎這些個兒,權且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名正言順。」
說罷,尤子玉不容陳氏反駁的斷然說道:「行了,時辰不早了,我且得去朝上點卯。不跟你磨纏,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一句話落,未等陳氏開口,便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的去了。
只剩下陳氏哭笑不得的看著尤子玉的背影。怔愣了一會子,方才向二姐兒笑道:「行了。既然你老爺攬下這事兒,倒是用不著咱們操心了。待會子去上房給老太太請過安後,你便回房收拾東西罷。將這麼些年張華送你的東西全都收拾妥當,跟著你老爺的書信送到江南……」
陳氏說到這裡,又想著三姐兒道:「等會子你也跟著回去收拾東西。如今兩家退了婚約,你再收著張家的東西,也不合適。」
尤三姐兒聞言,只得點了點頭。
一時眾人同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陳氏便提起意欲同張家退婚之事。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喜得無可不可,摟著二姐兒便道:「這才是正經主意。咱們家二姐兒若論及家世容貌,哪裡比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姑娘們差。如今且擺脫了張家這泥沼爛坑,我且叫你大姐姐時常留心注意,必定給你挑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兒才是。」
眾人且在上房內陪著尤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眼見尤老太太精神不濟略乏了,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二姐兒三姐兒得了陳氏的吩咐,自然要回房收拾東西。四姑娘原想回去念書的,且被陳氏叫住了。因說道:「你跟我到房裡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四姑娘聞言,略遲疑了片刻,便跟著陳氏回了房。陳氏且命獻茶,然後摒退了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至於母女二人說了些什麼,外人倒是不得而知。
陳氏送走了四姑娘後,便命小丫頭子到二門上傳話兒,且叫陪嫁包吉送了一封書信回至陳家。問的便是陳珪對尤家退婚一事的態度。陳珪晚間家來見了書信,果如尤子玉所言,並未對退婚一事有所異議。只是叮囑陳氏勸說尤子玉,莫要提起賠償張家一千兩白銀之事,倒是可在信中明言倘若張家有所求時,尤家必定盡力而為。
如此即可。
陳氏見哥哥如此回說,心下大定。
如今且說尤子玉下朝家來,果然寫了一封退婚書與張家。因陳氏得了哥哥叮囑,少不得勸說尤子玉莫要提及銀錢之事。尤子玉聞聽陳珪之言辭,頗不以為然。不過他此舉且乃是為了退婚,倒也不想惹怒張家橫生枝節,只得依從陳珪的意思,客客氣氣地寫了一封退婚書,並張家從前贈與二姐兒三姐兒之物,及聘金信物等,一道差人送往江南張允到任之地。
當下且不言張家接到退婚書後如何反應。只說二姐兒退婚之事,不日便傳到了尤氏耳中。尤氏既得知此事,賈珍便也知道了。
因思及二姐兒之溫柔標緻,和順靦腆,賈珍少不得嘆息一回,因說道:「倘若二姐兒能早些退婚,我倒是想替我那璉兄弟做個媒,給他們兩人牽一回紅線的。二姐兒素性溫柔和順,倘若她能嫁給璉兄弟,必定能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到時候你們兩個既是姊妹且是妯娌,日後也好相處。可嘆世事無常,倒是可惜了了。」
尤氏聞言,少不得笑道:「你這話可不能叫鳳丫頭聽見。小心她撕了你的嘴。」
賈珍聞言,也跟著訕笑道:「若說這個鳳丫頭,模樣兒倒是沒的說,就是這性子忒厲害些。你說她才進榮府幾天,便將璉兄弟的房裡人攆的攆,逐的逐,就連她自己的陪嫁丫頭,稍跟璉兄弟多說了一句話,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滿長安城內的世家子弟,誰不瞧璉兄弟的笑話兒?她自己是個醋甕不要緊,反倒叫璉兄弟擔了個懼內的罵名,憑白受人嗤笑。連帶著我們賈家的爺兒們也臉上無光。」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也笑道:「我瞧著這件事情倒也怨不得鳳丫頭。我聽說但凡是懂規矩的大家貴族,凡爺兒們成親之前,家裡長輩都會做主打發了房內人。這也是對新娘子的敬重。我們尤家門楣不高,攀比不上,我又是個後進門兒的,也還罷了。可是鳳丫頭卻是京營節度使王大人的內姪女,你們賈王兩家又是舊姻親,從小兒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怎麼連這點子禮數都不懂了呢?」
賈珍聞聽此言,愈發好笑的道:「好哇,你今兒倒是跟我論起體統規矩來了?」
尤氏便笑道:「這我可不敢。我不過是白說說罷了。老爺若是不喜歡,我不說就是。」
賈珍且同尤氏閒話兒,哪裡會認真計較這些事兒。聞聽尤氏所言,不免笑道:「咱們賈家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素來長輩們屋裡的人,便是貓兒狗兒,也要比年輕主子們更有些體面。璉兄弟那兩個屋裡人,雖說模樣兒性情一般,卻也是老太太親自給璉兄弟的。這麼些年服侍主子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裡想到鳳丫頭剛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給打發了呢?」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莞爾,因笑道:「可見得鳳丫頭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人。」
賈珍嗤笑著接口說道:「可不是不好相與麼。如今榮府掌管內宅的,除了二嬸子,便是鳳丫頭。都是她們王家的人。她們姑媽姪女兒的再一聯手,你瞧過幾年,那榮府的家當就說不清是姓賈還是姓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張家的退婚書是在九月份同給陳橈成婚的賀禮一道兒送回長安的。張允並沒有把退婚書送到尤家,而是同著賀禮一並給了舅舅陳珪。退婚書中所寫的緣由也是「小兒不器,難以匹配,遂退還婚約。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倒是把尤二姐兒摘得乾乾淨淨。
陳珪知道張允是眼見事不可違,所以想做一個順水人情。畢竟時下禮教森嚴,且對女兒家求全責備。倘若二姐兒無故退婚,哪怕兩家當真是門不當戶不對,亦會有人在背後言三語四,只說二姐兒是嫌貧愛富,品性堪憂。
陳珪位高權重,人脈綿厚,雖然不懼怕此等流言蜚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俗話說得好,不招人嫉是庸才。但若是分明能夠做到不招人嫉,卻非要弄得沸沸揚揚世人側目,那是傻子才幹的事兒。
如今張允把主動退婚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一則是顧念兩家的舊情,二則也是想要陳珪的人情——畢竟退婚之事已不可為,與其糾結那些誰對誰錯誰忘恩誰負義的瑣碎之事,莫如趁此機會博得陳珪的好感,今後再有求人討情兒之事,也好笑臉登門。
張允的盤算陳珪心如明鏡。不過事關二姐兒名節清譽,陳珪也樂得收下這個人情。反正官場之中,也都講究個禮尚往來。只要張家明白事理,他也會投桃報李。正如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所言,兩家就算沒了姻親關係,也是世交舊友。十多年的交情往來,如果能退一步海闊天空,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
陳珪看過了張允送來的書信,頗為滿意的收下了張家給陳橈的賀禮。旋即將退婚書並二姐兒從前送與張家的針線等物著人送往尤家,親自交到陳氏的手中。如此這般吩咐了一回。
說的卻是叫二姐兒這些時日盡量減少外出走動。畢竟長安城內仕宦清貴之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此前二姐兒與張家有指腹婚約一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兩家退了婚約各自嫁娶,難免有人留心在意,萬一有看不慣陳家行事的討人嫌當面問到二姐兒頭上,豈不是大家難堪?
莫如暫且偃旗息鼓,低調做人。等個一年半載,眾人都漸漸忘了這事的時候,再出來交際赴宴。屆時二姐兒也到了及笄之年,便是談婚論嫁,也是理所應當。
陳氏素來將哥哥的話奉為金科玉律。聞聽陳珪如此叮囑,陳氏自然唯唯應是。至於二姐兒,素來順從慣了,唯有在此事上鬧了一把情緒還得到圓滿解決。因此她早在聞聽張家退婚的消息時便已喜不自勝,至於後頭該如何謀劃籌措,她更是半點兒異議也無。
唯有尤家眾人抱著趁熱打鐵的算盤,對陳珪的謹小慎微不以為然。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陳珪這個當舅舅的都不想操之過急讓外甥女兒遭人非議。他們也不敢違背陳珪的意思行事。
不過不拘二姐兒如何深藏內宅,她身為陳家的外甥女兒陳橈的嫡親表妹,於表哥成婚之日,還是要在陳家露面的。
還好陳珪平日里位高權重積威甚深,縱使有人背地裡看不慣陳家行事,卻也不敢在這大喜日子里找晦氣,也叫二姐兒落了個耳根清淨。
二姐兒是清淨自在了,可惜尤三姐兒卻沒這個好福氣。因陳家人丁稀薄,管事的女主人只有陳老太太、馮氏、陳氏並婉姐兒四人。其中陳老太太年事已高,精神不濟,不能費心操持這樣大事。婉姐兒又是靦腆小姐,縱使平常跟著馮氏打點些家務人情兒,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到底也沒經歷過這些。陳氏又是個外嫁女,讓她頂著陳家的名號去款待貴客,雖然不是不成,終歸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至於馮氏雖好,但她只一個人一張口一顆心,到底不能料理周全。因而唯恐迎親之日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惹人笑話,急的嘴裡都起了嘴炮。
尤三姐兒看在眼中,少不得拿出上輩子在公關公司工作時的流程做派來,先替舅母寫了一份策劃書,樁樁件件交代明白,劃分責任並人事關係,以及款待貴客的先後順序及負責人等等等等,且又自告奮勇,推舉自己同婉姐姐二姐姐一同招待前來道賀的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
馮氏見尤三姐兒輕輕鬆松便將諸般瑣事交代的明明白白,頓時喜得無可不可。忙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好一番的道謝,因又笑道:「回頭兒叫你橈表哥給你當牛做馬。你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好出頭,只管吩咐他替你跑腿兒便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莞爾。
及至到了陳橈迎親當日,陳府門前簇簇轎馬,賓客盈門絡繹不絕,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熱鬧喧囂,竟然比陳老太太賀壽之日更甚。
其中皇子皇親,駙馬王公、公主郡主、王妃太君、夫人誥命等濟濟一堂,聖人親賜禮部賀儀等事早已是習以為常。
少時迎親的隊伍家來,眾人簇擁著陳橈與徐家的大姑娘拜過天地父母,送入洞房。
彼時陳婉、尤二姐兒。尤三姐兒並陳家女眷們皆在洞房內,笑看陳橈這個新郎官兒在喜娘的催唱聲中掀了紅蓋頭,飲了合卺酒。新娘子乃徐家長姑娘,閨名毓秀,生的柳眉杏目,唇紅齒白,眼波流轉時顧盼生輝,那一身大紅嫁妝愈發襯得膚白如玉,人物風流。看得陳橈險些呆住了眼。
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打趣笑鬧。
尤三姐兒雖然是未出閣的姑娘,但她乃穿越而來,上輩子聽過的見過的也多。打趣起人來卻比那些自詡大膽的媳婦們還要促狹有趣,羞得陳橈屁股上好像針戳了一般的坐不住,只得打著且要出去敬酒的藉口,面色中燒的逃出洞房。
眾位女眷們見了,更是哄然大笑。
尤三姐兒從前跟著舅母到徐家走動時,也見過徐毓秀幾面的,況且她是個自來熟,素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人都有話說。她見陳婉當著各家媳婦兒面露靦腆,羞於開口。少不得走上前去,拉著徐毓秀的手替她介紹各家姑嫂妯娌們。
一時徐毓秀一一的見過,尤三姐兒又吩咐小丫頭子送來易於食用的小巧精緻點心。乃向徐毓秀笑眯眯說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況且現在天兒還早,今兒還有得鬧呢。表嫂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也好積攢些精力。」
話音兒剛落,卻是房內陪坐的女眷們掌不住笑了,皆開口打趣三姐兒的道:「呦,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還知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吶。」
尤三姐兒聞聽眾人嬉笑,也不以為意。順口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呢。當年我媽嫁進尤家,我大姐姐嫁進寧國府,再算上今朝橈表哥娶妻,我也算是經過見過的‘老人兒’了。你們瞅著都比我年長,可在這喜慶大事上,卻未必有我的經驗豐富呢。」
這話倒是實實在在,眾人且說不出辯駁的話來。畢竟婚嫁之事誰家都有,可是公府侯門家的酒戲,卻也不是誰都能吃到的。更別提尤三姐兒不光吃到了寧國府的喜宴,亦且幫著她母親打點過尤氏的嫁妝的。
所以尤三姐兒當著眾人的面兒說自己「有經驗「,這話自然不錯。
徐毓秀眼見尤三姐兒三言兩語便說服了眾人,不覺同陳婉相視一笑。
她從今兒早起折騰到現在,也真沒吃過什麼東西。方才心裡緊張的了不得,倒也沒覺出什麼。這會子經由三姐兒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經餓得飢腸轆轆。
還好陳家預備的小點心都只有拇指大小,精緻小巧,一口一個。徐毓秀吃著並不費事,也不用擔心弄花了妝容。
一時吃過了點心,尤三姐兒又命人獻上茶飲。且拿出了叫人特質的吸管,教徐毓秀吃了半碗茶。眾人見狀,少不得又贊尤三姐兒「好精巧的心思。」
說說笑笑間,外頭的賓客已散。陳橈滿身酒氣的徹身回來,眾人因又吵著鬧洞房。
如此這般一直折騰到三更夜半,大家才盡興而散。
至晚家去時,眾人都忍不住道乏,各自散了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展眼又到了年下,各家都忙著置辦年貨戲酒之時,陡聞陳家派人來報喜訊,只說大奶奶徐氏有喜。
陳氏聞聽陳家後繼有人,登時喜得無可不可。忙命人封了上等封封賞來人。因又張羅下人預備車馬,準備回娘家道喜。
正在上房陪著寶哥兒玩耍的尤老太太聽了這消息,也替親家高興。高興過一回,難免又想到自打嫁入寧國府,這兩年一直無所出的大姑娘。忍不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唉聲嘆氣的道:「你說咱們家這大丫頭是怎麼回事呦,嫁到了那樣顯貴的人家兒,卻一直生不出個哥兒來。這豈不是叫外人說嘴麼。我說你這回家去道喜,順便也求他舅舅給大姑娘請個太醫診診脈。哪怕是吃幾劑湯藥養養身子也好,總不好就這麼耽擱的。」
陳氏聽了老太太的叮囑,自然應是。一時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了娘家,先同父母兄嫂並兩個小夫妻道過喜後,果然提到了延請太醫之事。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8
☆、第一百零九章
聞聽陳氏想要延請太醫為尤氏診脈,此事於陳珪不過是舉手之勞,陳珪自然不會不應。
既答應了陳氏,陳珪便在次日到東宮問安的時候,向太子殿下提及此事——這也是陳珪自己的謹小慎微,他從來不會背著太子殿下與東宮屬官結交往來。便是偶爾求到東宮的頭上,也會當面向太子殿下陳情,由太子殿下做主將這個人情給他。而不是他私下去找那些個屬官辦事兒——
雖然以他如今的簡在帝心,炙手可熱,那些屬官必定樂得送他人情兒。不過在陳珪看來,與其背著太子殿下欠些小人情兒,還冒著將來會被太子殿下猜忌他結黨營私的危險。莫如直接將人情掛到太子殿下的頭上。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無非就是那麼幾回事兒。倘若總是公事公辦,當面鑼對面鼓的交涉開來,縱然能得個敬忠職守的評價,卻於私情上顯得太過冷漠。
聖人也是人,太子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假設一番,倘若一個沒事兒的時候能與你侃大山聊八卦叨叨些家中瑣事甚至求到你的頭上,讓你享受一下舉手之勞助人為樂的快感,有事兒的時候卻又能替你解決□□煩的得利下屬兼半臣半友,與另一個公事上沒有絲毫疏漏但與你半點兒私交都沒有的下屬同時遇到了麻煩,危機之時你只能保一個人。你會保哪個?
倘若再往深了說,等到聖人山陵崩,太子殿下位登九五那一日。如果陳珪因朝廷政務被派到外省公乾,卻有人趁著他不在的時候向太子殿下進讒言。你說太子殿下是會信那些言官御史,還是相信一個與自己無話不談,甚至連他犯愁自己外甥女兒生不出兒子這樣的瑣碎事都能叨叨出來的半臣半友?
當一個人相信自己對另一個人的公事家事為人品性無所不知的時候,即便有人想要從中挑撥離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當然,陳珪的這些小算盤不足為外人道。他也沒想跟誰分享這些心得體會,他只需要以此對太子殿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慢慢打造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局面了,也就是了。
果然,當太子殿下得知陳珪想要延請太醫的緣由時,不覺莞爾一笑。甚至好心情的同陳珪分享了一下賈家的小八卦。說的便是這寧榮兩府同為賈家一脈,榮寧兩公都是子嗣綿厚之人。可到了如今這一輩兒上,寧府賈敬只生了一子賈珍,賈珍也只生了一個兒子賈蓉,反倒不如榮府的子嗣繁盛。「……也不知道是不是丹藥吃多了,虧了身子。」
這話就很私密了。也顯輕浮。倘若不是對著自己極為親近信任的心腹之人,當著外人的面兒,太子殿下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然而陳珪卻對此事習以為常。他順著太子殿下的話調侃了幾句,君臣兩個話鋒一轉,卻是提到了江南鹽務上頭。
太子殿下因說道:「自從兩江官場爆出了河道貪墨案,聖人這兩年對兩江盯的都比較緊。如今鹽課這一塊巡鹽御史的缺兒又空出來了。聖人昨兒召我入宮,也是想問問我有什麼可舉薦之人……」
太子殿下說到這裡,不免看了陳珪一眼,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口說道:「兩江一帶可是咱們的大本營。巡鹽御史更是個肥缺兒。此職干系重大,決不能拱手讓人。」
太子殿下頷首笑道:「可現如今老三老七他們都盯得緊。虎視眈眈,準備撬孤的牆角。孤想著,你對兩江一帶很熟,而且你的能力為人,我也放心……」
陳珪不等太子殿下說完,搖頭苦笑道:「承蒙太子殿下器重,微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則兩江鹽課干系重大,可是微臣現如今擔著海商、發行國債與修路之事,樁樁件件,倒也不好輕易撒手。更何況世人皆知微臣乃太子門下,倘若微臣擔了這巡鹽御史,必定引來萬眾矚目。反倒是不妥。」
太子殿下聞聽此言,也覺有理,不免輕輕點了點頭。因說道:「你說的沒錯。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不是好纏的。」
陳珪順著太子殿下的話便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微臣聽太子殿下方才有言,既然聖人這兩年對兩江一帶很是關注。如今鹽政空缺,莫如請聖人乾康獨斷可好?」
太子殿下沈默半晌,緩緩說道:「可要是請陛下乾綱獨斷,老三和老七那邊兒……」
陳珪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這倒也無妨。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說了麼。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是三殿下或者七殿下的人過去了,一時片刻恐怕也做不了什麼。而我們就可以靜觀其變,伺機而動。這就是道家講的‘無為而為,不爭而爭’。」
太子殿下聞言,不免叨咕了兩句「不爭而爭」,旋即朗笑道:「好你個陳子璋,果然夠奸猾。」
笑過一回,旋即意味深長的說道:「父皇最近這一段時日,身子骨不大好。總是暗中召見太醫院的幾個老太醫,卻又不肯記下脈案來。也不肯叫外朝後宮知道。對待孤的態度也不如前些年親信任,反而很是喜歡老十二等幾個年紀小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他可不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從什麼地方得知這些消息的。卻又得排解開太子殿下的心中鬱鬱。想了想,因笑道:「還請太子殿下贖罪,微臣還得勞煩太子殿下一回。」
太子殿下正在糾結聖人對他忽冷忽熱的態度,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問道:「你又有何事?」
陳珪便道:「但請太子殿下容我再次延請一位長於保養的老太醫。微臣也想家去替家慈家嚴診一診脈向。」
說罷,陳珪又笑道:「這人年紀大了,身子骨兒總是不如年輕的時候。卻又越發的不肯服老。家嚴便是如此。越老越成了老小孩兒了。平時瞧著還好,倘若一時遇上個風寒頭熱,因身上不爽,人也愈發的敏感起來。」
「……太子殿下一番話倒是讓臣想起了上了月,家嚴偶爾感染風寒,微臣延請太醫替家嚴診脈熬藥,家慈嫌藥苦還要罵我幾句。倒是越發溺愛起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瞧著他就眉開眼笑,看見我就橫眉怒目。我也沒法子,只好命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時常陪伴二老,哄著二老高興。也便是我這做兒子的孝心了。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這當兒子的年紀越大,反倒越不吃香了。」
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一語雙關,眸光閃爍了一回,因笑道:「你倒是個有心孝順的。既這麼著,便叫太醫院裡的王太醫隨你走一趟罷。」
陳珪笑著道謝。
一時帶著兩名太醫出宮返家,陳氏早已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登門到府。正與馮氏、徐氏、婉姐兒在後院兒上房陪陳老太太說話兒。
聞聽小丫頭子回說老爺並太醫家來,陳氏少不得命丫頭至客房準備。馮氏、陳氏則陪著嬌羞不已的尤氏往後頭去了。只剩下徐氏、婉姐兒、二姐兒、三姐兒在堂上陪著老太太。
陳珪得知姑娘們都在後院上房,少不得先派人通傳一聲,就說他也給老太爺老太太延請了一位脈息好的太醫過來診平安脈。且叫徐氏帶著姑娘們回避一番。
徐氏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告辭,且帶著姑娘們回房。
等著太醫診脈去了,這才魚貫出來。尤三姐兒忙的開口,先問老太爺老太太的脈息如何,再問尤氏的脈息如何。
陳珪平時最在意二老的身子。此次請太醫替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診脈,為的不過是引出勸諫太子的話。因此太醫診過脈後,也不過說了些多加保養的閒話,且留了一份保養的方子,可吃可不吃。
至於尤氏這廂,太醫診過脈後只說尤氏有些宮寒且行經不調的毛病,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給開了一個暖宮保養的方子,也就罷了。
這一點倒讓尤三姐兒松了口氣。她後世宅鬥的小說看多了,還以為尤氏兩年不孕,乃是後宅陰私之故。卻忘了便是後世小夫妻結婚,三五年不曾懷上的事情也有。
既診過了平安脈,陳珪且將兩位太醫請到外書房吃過了一杯茶,呈上謝儀,略說了一回閒話兒,方才送走兩位太醫。
次日便聽說太子殿下將皇太孫送到了勤政殿陪伴聖人。自己也將要處理的公務搬到了勤政殿,就在聖人批閱奏折的西偏殿。聖人在暖炕上處置公務,太子殿下便在地上命人搬了桌案陪著聖人辦公。兼且看著聖人按時用膳用藥歇息。
鬧得聖人煩不勝煩,攆了太子殿下幾次無果。只得認命的叫太子殿下撤了桌案,也搬到暖炕上辦公——畢竟如今乃是年下,外頭天寒地凍,萬一凍壞了太子可怎麼辦?
聖人也是沒有辦法,誰讓太子殿下跟他別的兒子都不一樣。因是長子,且年幼喪母,聖人那時候恨不得親自帶著太子。辦公的時候就將太子抱在懷裡,閒時還握著太子的手教他寫字讀書乃至孔孟之道帝王之術……
等太子稍大了些,雖然養在太皇太后身邊,可聖人也天天都去瞧幾回。直到太子加冠成婚,住進東宮。聖人御筆親批,東宮的一應用度竟然比乾清宮還要奢侈,連內務府總管都是太子殿下的奶兄擔著。生怕旁人倏忽半點兒,叫太子在吃穿上受了委屈……
這樣天長日久點點滴滴的積攢下來,父子之間的情誼可不是那些聖人連抱都沒抱過幾回,完全以君臣之禮相處的皇子們能夠相比的。
因而當太子殿下鐵了心不要臉的死守勤政殿的時候,聖人雖然無奈,卻也心中安慰竊喜。覺著自己雖然年邁老朽,漸漸的力不從心,但自己一心培養成的太子還是在乎自己的。而不是眼睛只盯著自己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
在這種情緒下,當聖人問及太子殿下舉薦何人擔任巡鹽御史,而太子殿下也毫不猶豫地懇請陛下乾康獨斷的時候。聖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圈定了林如海這個人。
蓋因此人除才幹優長,為人機敏之外,且是榮國府史老太君的女婿。而賈家與江南甄家同氣連枝,又與太子殿下最器重的陳珪是姻親……
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一伙噠!
☆、第一百一十章
當尤三姐兒從邸報中得知林如海被聖人點了巡鹽御史,年後便要攜家眷至揚州赴任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便是林黛玉。旋即想到的是,按照書中的描寫,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好像快死了——如果沒猜錯,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
尤三姐兒上輩子是讀過《紅樓夢》的,自然也知道林黛玉在賈府那些「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日子。不過那些都是林如海死後的事兒了。林如海還在時,林黛玉在賈府可不會委屈著自己。因著送宮花兒的順序出了差錯,都敢當著周瑞家的面兒表示出不滿。可是林父仙逝後,連怡紅院的晴雯歪聲喪氣的不給開門,也只能暗勸自己「不要逗氣」,畢竟「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
由此可見對於女兒家來說,一門強勢的娘家有多重要。
尤三姐兒拿著邸報發了一會子呆,陡然聞聽外頭傳來一陣騷動聲。
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掩了邸報,起身問道:「外頭是誰?何故喧嘩?」
一句話落,只見蓁兒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欠身說道:「回姑娘的話,是大姑娘打發寧府的小廝來傳信兒,只說榮府的珠大爺沒了。」
賈珠沒了?
尤三姐兒唬了一跳,待回過神來,陳氏早打發人來傳話兒,命二姐兒、三姐兒、四姑娘換上素服。一時二門上備好了馬車,尤府眾人全都坐著轎馬趕到榮府道惱。
彼時榮國府大門上已經掛上了白燈籠白幡,門上伺候的小廝也都披麻戴孝。簇簇的轎馬絡繹不絕,都是聞聽噩耗過來道惱的世交舊友。大家彼此相見過,不免唏噓扼腕,嘆一聲天嫉英才。
一時進了靈堂,祭過三炷香,乃向主人道惱。賈母王夫人經歷這等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慘事,早已哭的淚人兒一般。賈珠之妻李氏更如槁木一般跪在火盆兒前,一張臉慘白的嚇人。
尤三姐兒思及書中提及李紈養育賈珠遺腹子之事,少不得心下一動,開口說道:「我瞧著珠大嫂子臉色不好,可是身上不舒服?」
未等李紈答應,王夫人便冷冷說道:「珠兒去了,她心裡難受,寢食難安,也是有的。」
相濡以沫的相公去了,心裡難受是自然,可說什麼寢食難安……
尤三姐兒眸光微微閃爍,倒是不好再說了。陳氏在旁,因問何時請靈送喪。王夫人含淚答過,因又淌眼抹淚兒的說道:「可憐我那珠兒,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連個子嗣也沒能留下。我這輩子是遭了什麼孽,珠兒這一房竟是絕滅無人了。我的珠兒啊……」
王夫人一哭,眾人也跟著哭。其中尤以李氏哭的最厲害。哽哽咽咽抽抽泣泣,最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竟是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唬的廳上眾人嚇了一跳,尤氏最先反應過來,忙叫丫鬟們上前,七手八腳的湊上來扶起李紈到後頭歇息。王夫人仍舊守在兒子的靈前,連看也不看李紈一眼。尤三姐兒仍舊惦記著書中的記載,少不得勸道:「我瞧著珠大嫂子實在不妥,還是請個郎中診診脈罷。」
這話倒是跟尤氏說的。尤氏也覺著賈珠剛去,就這麼對李紈不管不顧的也實在不妥。忙命人拿了賈珍的帖子去太醫院請人。
一時請了相熟的太醫進門,早有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拉著李紈的袖口兒露出脈來,且又覆了一層絹帕。
老太醫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數息,又換過左手。細細診了一回,心中有數。
便有婆子引著老太醫到了外邊房裡坐下,獻過茶。賈璉笑道:「勞煩太醫,不知這脈息如何。」
老太醫見問,顫巍巍的拱了拱手,剛道了聲「恭喜」,又覺得不妥,想了想只能含糊的說道:「……珠大奶奶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然平日里憂思太過,且又不知保養,隱隱有滑胎之象。我如今開了一副保胎安神的方子,且吃著看看。切記莫要憂慮傷身,要緊要緊。」
聞聽太醫如此說法,賈璉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喜。忙打發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告訴賈母王夫人等。眾人聽了這話,喜得無可不可。賈母並王夫人更是雙手合十念佛不迭,連連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賈母回過神來,便要去裡間兒看李紈。王夫人忙上前扶了老太太,前來道惱的女眷們聞聽這等新聞,也覺稀奇。只是靈堂之上聞聽喜事,卻也不知該怎麼道喜。好在賈母與王夫人皆無心寒暄應酬,只留邢夫人在旁,不過虛應故事,並不中用。
彼時尤氏王熙鳳都在裡間兒陪著李紈,尤氏且拉著李紈的手說道:「這也是老天爺可憐人的意思。從今以後,你要好生保養身子,不為別的,總得為我這大侄子考慮考慮。」
李紈眼含熱淚的點了點頭,握住尤氏的手兒哽咽不止。
少時賈母王夫人也來了,圍著李紈噓寒問暖,且又埋怨李紈的貼身丫鬟不知事,連主子的身體狀況都不知道。又慶幸今日發現的及時,否則累壞了李紈連累了哥兒,他們還有什麼面目見賈珠……
王夫人看著雙目紅腫,面容憔悴的李紈,忍不住說道:「你從來都是個糊塗人。當日照顧不好珠兒也便罷了。怎麼如今連你自己的身子骨都照顧不好?」
王夫人話音兒未落,賈母便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太醫說李氏正是憂慮太過不知保養的緣故,這一胎並不安穩。你不說好生勸著她安心養胎,反而說這些話來招她。難道她身子不好了,你也就得了好處?」
眼見賈母不覺,王夫人也不敢多說。只得賠笑勸著老太太莫要動氣。王熙鳳與尤氏也上來勸著賈母。
賈母一見到尤氏,便想起方才尤三姐兒看出李氏身上不好,提議找太醫來診脈之事。不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這次倒是多虧了你妹子伶俐。怪不得世人都贊她聰明,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尤氏聞聽賈母贊三姐兒,則笑著謙辭幾句。賈母又問及尤家女眷們此刻都在做什麼。王熙鳳不等尤氏開口,便笑道:「各家女眷們都在外面廳上吃茶呢。老太太不如將尤家的兩位妹妹請進來。也陪著珠大嫂子說會子話。也省得珠大嫂子在這裡坐著煩悶。」
賈母聞言,自然笑著應是。一時請了尤家的女眷們進入內廳,賈母王夫人少不得又謝過三姐兒。尤老太太與陳氏聽了,自然百般謙辭。眾人坐著略寒暄一回,因前頭還要款待賓客,賈母王夫人等便告了辭,回到前頭。鳳姐兒尤氏賈家三位姑娘並尤家三個姐兒都在內廳上陪著李紈。
尤三姐兒原還奇怪,她以為鳳姐兒素性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怎麼今日這樣大事,卻不見她在外頭張羅款待賓客的。待悄聲問及尤氏,方才知道鳳姐兒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因此賈母王夫人生怕鳳姐兒進了靈堂衝撞了,不許她往前頭去。
尤三姐兒聞言恍然。不過倘或從書中的故事推斷——總覺得王熙鳳這一胎保不住似的。
尤三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勸鳳姐兒的道:「太醫說珠大嫂子憂慮太過,不知保養。我瞧著璉二嫂子也是個喜歡做事兒的性子。如今懷著身孕,也要多加保養才是。」
因又問及方才太醫來給李紈診脈,鳳姐兒怎麼不診一診。
鳳姐兒素昔仗著自己身子結壯,最不喜尋醫問藥。倘若是旁人問她,少不得要撂下臉不高興的。不過當著尤三姐兒的面兒,鳳姐兒卻不好隨性。只得笑道:「我打小兒身子骨好,一年下來連個風寒都不染。最頭疼的便是看大夫吃藥了。」
說罷,話鋒一轉,卻又提及旁事。
尤三姐兒見鳳姐兒如此諱疾忌醫,也就不好再討人嫌。
說話時外頭道惱的賓客都一起一起的散了。只留賈府本族之人。尤老太太並陳氏見狀,也帶著三個姐兒回了尤家。
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尤三姐兒在榮國府的表現,當著眾人的面兒,百般誇了一回。且拉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素來伶俐,今兒既得了老太君和二太太的喜歡,往後兒可得把握好機會,時常到榮府多走動才是。那兩位可是榮國府里說得最算的人物,只要討好了那兩尊真佛兒,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落,只見尤二姐兒並四姑娘都像她投來艷羨的目光。看的三姐兒莞爾一笑,開口說道:「不過是見到了隨口提一句罷了。這也是親戚的情分。我倒是沒想著討誰的好兒。何況史老太君那樣聰明人物,便是咱們認真想討她的好兒,也不容易。」
就說林黛玉罷,那還是她的嫡親外孫女兒呢。賈母嘴上說的最好聽,可林黛玉在賈家過的日子又如何?可見那個老太太縱使眼明心亮,卻也自有一把算盤。哪裡是別人想討好就能討好的。
至於王夫人那種面厚心黑之人,尤三姐兒既不喜歡,也不想親近。
她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好生經營自己的買賣田地,順道兒給她舅舅再出兩個賺錢的主意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賈珠的喪事辦完了沒多久,尤三姐兒便從尤氏的口中得知鳳姐兒小產了。據說是每日忙著打理家事,操勞太過的緣故。
因著鳳姐兒小產一事,賈璉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懟之詞。每每同賈珍吃酒閒聊,都忍不住的道:「……剛一進門就打發了我的屋裡人。我不同她計較。現如今她連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就知道一味的要強爭勝……都是自己作的,饒是這樣,老太太二嬸子還心疼她。不許我當著她的面兒抱怨。我還不知道誰心疼我呢……」
賈珍一壁吃酒,一壁笑嘻嘻的道:「依我說,鳳丫頭便是仗著你們兩個情投意合,打小兒就認識,所以才這麼著。要是換了旁人家,新媳婦一進門,立規矩還立不過來。哪裡敢出這幺蛾子。我倒是覺著如今倒是個機會。趁著她身子不好又不能服侍你,叫她立時選兩個人上來。你可是榮國府的長房嫡孫,屋裡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成什麼了。叫外人看著也不像,背地裡都笑話璉兄弟是夫綱不振。」
賈璉原本就是滿肚子委屈,此刻聽了賈珍的挑唆,越發信以為然。趁著酒勁兒,家去後發了好一陣的威風。且又鬧到賈母跟前兒,只說鳳姐兒善妒,犯了七出。
賈母等人聽得好笑,少不得勸了賈璉一回。不過因著鳳姐兒不知輕重,竟然為了管家之事累得胎兒不保,賈母賈赦邢夫人都對鳳姐兒心懷芥蒂。
鳳姐兒眼見如此,一壁委屈一壁生氣。且又自己理虧氣短,不敢同賈璉硬犟,只得從自己的陪嫁丫鬟中挑了兩個開了臉兒,去服侍賈璉。
賈璉這才罷休。
那廂尤氏聽了消息,少不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背著眾人向賈珍說道:「人家小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又跟著湊什麼熱鬧。仔細鳳丫頭知道了啐你。」
賈珍聞言嗤笑,隨口說道:「也得叫她們王家的女兒知道知道,我們賈家的男人也不是好拿捏的。」
說罷,又提起賈蓉的婚事。
過了年賈蓉便十六歲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身為寧國府嫡長孫且是獨子,賈蓉的身份自然尊貴。這一門婚事且得千挑萬選才是。
尤氏身為賈蓉的繼母,自然早已在暗中留心。每每赴宴交際時,都暗暗打聽各家貴女的容貌秉性。一門心思的想給賈蓉挑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
然而令尤氏沒有想到的是,賈珍對她精挑細選的幾位姑娘都沒留心,反而提出了一個尤氏此前從沒聽所過的人家兒。
「營繕郎秦業的養女?」尤氏不可思議的問道:「這個秦業是誰?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不是親生的女兒,怎麼能同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貴女相比?老爺莫不是昏了頭罷,怎麼會給蓉兒選這麼個媳婦。」
尤氏一時受驚太過,險些口不擇言。
賈珍不虞的皺了皺眉,旋即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正因這位秦姑娘是秦業的養女。我才要選她為蓉兒的媳婦。這也是為了蓉兒的前途著想……」
賈珍不待尤氏開口,又問道:「夫人可知道,這位秦姑娘的身世究竟如何?」
尤氏聞言,不怒反笑,「我連她這個人都不曾知道,我又怎麼知道她的身世。難道她還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不成?總歸一句話,這事兒我不答應。免得外人不知底細,反倒猜忌我這個繼母見不得蓉兒好,所以不曾在他的婚事上用心。」
賈珍瞧著尤氏認真動怒的模樣兒,不覺竊喜道:「你方才那話倒也不錯。這位秦姑娘雖然不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倒也差不離兒了。」
說罷,招手笑向尤氏道:「你附耳過來,我說給你聽。」
尤氏原不打算理會賈珍的故弄玄虛。怎奈賈珍傾身過來耳語幾句,尤氏聽了不免又驚又嚇,忙的開口問道:「此話當真?」
賈珍笑道:「怎麼不真?」
尤氏又道:「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堂堂……的女兒,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境地。還被人從養生堂抱了回去?這事兒那位營繕郎秦業可曾知道?」
賈珍自得一笑,翹著二郎腿說道:「他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緊。只要咱們知道了,不就成了。」
說罷,又囑咐尤氏的道:「話,我都跟你說明白了。你盡快準備準備,且命人去秦家提親罷。」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又是一陣猶豫。想了想,因說道:「總得先瞧瞧那位姑娘的為人品性罷?即便是那位的女兒,也不是正經養在身邊的,連個名分都沒有。以咱們蓉兒的身份,便是真正的公主也娶得起了。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賈珍不曾想尤氏聽了他一番話,竟然還會這麼想。不免皺眉問道:「那你想怎麼辦?」
尤氏便說道:「老話兒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樣罷,老爺容我家去走一遭,同母親說一下這事兒,再央求母親到舅舅跟前兒求證一番。好不好……總該叫那位知道的。」
賈珍聞言,也覺尤氏所言有理,不覺笑言道:「還是夫人心思細膩。既這麼著,便請夫人辛苦一遭罷了。」
尤氏聞言,但笑不語。
一時賈珍接了錦鄉伯的貼子去他家吃酒聽戲。尤氏便命家下人備車,返回娘家。
彼時陳氏母女都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兒,順便商討著給寶哥兒請先生啓蒙之事。
聞聽尤氏家來,眾人少不得面面相覷。一時尤氏進了門,陳氏且問道:「這不早不晚的,你怎麼一個人家來了?」
尤氏便笑道:「自然是想老太太和太太了,所以家來瞧瞧。」
說罷,又命銀瓶兒托著一個托盤上前,笑言道:「這是江南甄家新送的幾匹蜀錦。我瞧著花樣兒不錯,便拿來幾匹,給老太太太太並妹妹們做衣裳穿。」
江南的絲綢織錦自然是極好的,更何況甄家送出手的東西,大都是進上之物。頗受京中誥命女眷們喜歡。
尤老太太瞧著銀瓶兒手裡的東西,笑著命吉祥接過。且又問道:「這個江南甄家同你們府上的關係倒好。一年到頭兒不斷的送東西來往。可見是真正親近的。」
尤氏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老親。這麼些年也都沒斷過。去年甄家的女兒入宮大選,還特地去了榮府拜訪老太太。我瞧著倒是真的親近。」
說到榮府,眾人不免想到鳳姐兒小產之事。尤老太太不放心的問道:「你如今覺著怎麼樣?我瞧著那調理身子的藥也吃了幾劑了,怎麼還不見動靜兒?你也上點心,如今榮府的珠大奶奶有了,後進門的璉二奶奶也有了。只有你沒動靜兒,還好你們寧府沒個正經婆婆在頭上壓著你。否則可怎麼好呢?」
尤氏心下也正急著,聽了這話,少不得說道:「我也是沒辦法了。太醫讓我吃藥,我也吃了。就是懷不上,我能怎麼辦?」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說道:「要不咱們去外頭拜拜菩薩?不是說有些廟上的香火很靈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便打算了尤老太太的話,笑言道:「她們還是年輕的夫妻,很不必這麼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子女的緣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其實大姑娘這會子沒動靜也未必不是好事兒。她是後進門的媳婦,又是繼母,本就不易做。如今寧府蓉哥兒也有十六歲了。等他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便也知道天下最難父母心的道理。到時候大姑娘再懷個哥兒,既終身有了依靠,也能叫蓉哥兒幫襯照顧弟弟。這不是也很好麼?」
尤老太太與尤氏自然能聽出陳氏這一番話的勸慰之意。尤老太太不以為然,尤氏卻是感激的。
大家彼此又在上房內陪著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見老太太乏了。這才起身告退。
尤氏隨著陳氏回了正院兒,陳氏問道:「你還沒說,今兒家來到底為了什麼事兒?」
尤氏便說道:「是有一件事兒,關係蓉兒的終身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請媽和妹妹幫我瞧瞧。」
尤氏說著,便將賈珍意欲為賈蓉求娶秦業養女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她這話一出口,別人猶可,第一個尤三姐兒便覺出不好來。不等旁人開口,立時說道:「這門親事可不好。斷乎使不得。」
眾人嚇了一跳。尤氏知道尤三姐兒素來消息靈通,忙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難道妹妹知道什麼緣故不成?」
當著眾人的面兒,尤三姐兒怎麼好同尤氏明說你兒媳婦進門後,容易跟她公公牽扯不清這樣的話來?
只得支支吾吾的道:「我又沒見過那位秦姑娘,我能知道什麼緣故。只是覺著此事太過難纏。稍有不慎,容易引火燒身罷了。姐夫只想著借著這一門婚事攀附貴人。卻不曾想過那位姑娘好端端地,為什麼會淪落到那樣的境地。倘若是有心人使她如此,那位有心人如今可還在貴人身邊?可還得貴人尊重信任?姐夫無緣無故替蓉兒選了這麼個家世沒落的姑娘為妻,外頭人不知底細,會怎麼看怎麼說?倘使那位有心人知道了,會不會認為寧國府是故意同她作對?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此等機密醜事,如果真的被人翻騰出來,那位貴人會不會覺得沒臉兒?他真的會領寧府的情麼?」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8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尤氏被尤三姐兒一席話問的懵住了,旋即想了想,又深以為然。
是晚家去同賈珍商議。賈珍想了想,覺著尤三姐兒的話有些道理,卻又捨不得這麼一條獨辟蹊徑的通天路。思前想後,仍叫尤氏家去打聽陳珪的意思。卻是想陳珪能當著太子殿下的面兒表一表寧府的忠心。
尤氏聞言,少不得於次日再次返回娘家。陳氏母女聞聽尤氏所言,皆有些不可思議。紛紛議論賈珍是不是腦子里灌了水。尤氏也深感無奈。不過既然是賈珍的囑託,眾人再覺不以為然也不好當做耳旁風。因而陳氏果然趁著陳珪沐休之日帶著二姐兒、三姐兒親去問了一回。
陳珪千算萬算,也沒料賈珍求他為的是這麼一樁事。登時莞爾。他自然是不會相信這些堪比戲文兒的橋段。不過事關太子後宅私事,陳珪也不敢一笑了之,旋即同陳氏詳詳細細打聽了賈珍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準備如何舉措,且叫人私下印證過了,這才覺出不妥。
饒是如此,陳珪仍舊不建議寧國府趟進這淌渾水。畢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且又是東宮內宅之亂。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即便陳珪自恃深得太子器重,平日無話不談,卻也不敢無緣無故同太子殿下說起這些事情。同時他還勸陳氏好生告訴尤氏,且叫尤氏好生勸誡賈珍,不要管這些皇家是非才是。
陳珪縱橫官場多年,他的建議自然是老成之言。陳氏得了哥哥的意思,自然馬不停蹄趕往寧國府,當面叮囑尤氏,叫她萬萬不可答應這一樁婚事。
尤氏素來對陳氏百依百順,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是晚賈珍家來,尤氏便將陳氏叮囑她的話原原本本娓娓道來。豈料賈珍聽了尤氏的話,不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問道:「這麼說舅父他老人家並沒有將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我舅舅說了,這可是東宮的後宅陰私,他一介外官,哪裡好管這些。分明是叫太子殿下芥蒂他,還會讓太子妃娘娘嫉恨他。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才不會做。」尤氏一壁說著,一壁勸賈珍的道:「舅舅也叫我好生勸老爺,莫要摻和此事。既然當年早有定論,如今便也塵歸塵土歸土,還翻騰這些舊事做什麼?左右咱們這樣的人家,早有皇恩庇佑,很不必如此投機取巧的行事。」
賈珍聞言,反而冷笑道:「他都沒跟太子殿下提起這事兒,怎麼就知道太子殿下聽了這消息必定不高興呢?我倒是覺著,他是怕咱們借此機會攀附了貴人,今後且比他得勢罷了。」
俗話說人要是鬼迷心竅,任人再勸的苦口婆心,他也是聽不進去的。尤氏覺著賈珍便是如此。
既見賈珍油鹽不進,尤氏索性也不再勸。於次日一早竟帶著賈蓉到了榮府請安。彼時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兒並三春都在。大家彼此廝見過,陪著賈母說笑一回。尤氏便少不得提起賈珍意欲給賈蓉聘個五品京官之養女為寧府長媳之事,尤氏且笑道:「還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明鑒。我雖是後進門兒的,於蓉哥兒的終身大事上拗不過老爺。可蓉哥兒好歹叫我一聲娘,我也要替他操心這一回,方不辜負他這一份尊重。咱們賈府是什麼樣兒的人家,且不用我多說。只說蓉哥兒乃是我們老爺唯一的子嗣,將來這寧府必定是他的。他的太太便是我們寧府的當家太太。因著這一層關係,我想蓉哥兒媳婦即便不是王公清貴之女,好歹也要家世清白,來歷明白才成。哪好隨便挑個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是個不知從哪兒抱來的養女。倘若這門婚事當真成了,今後外人會怎麼說怎麼想呢?」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不曾想到尤氏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免大驚。賈母因問道:「好端端地,珍兒為什麼會看中這家的女兒。這當中的內情你可知道?」
尤氏當然知道,不過她總不會這麼承認。只好笑道:「我哪裡知道老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覺著這件事情不成體統。可惜我人微言輕,勸不得老爺。只求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幫著勸一勸罷了。」
賈母聽了尤氏這番不清不楚的話,越發糊塗起來。只得答應道:「珍哥兒媳婦也不要著急。待你老爺家來,叫他來見我。我勸勸他便是了。」
說罷,又招手兒示意尤氏上前,拉著她的手兒說道:「你倒是個好的。肯替蓉兒這般打算費心。」
尤氏便笑道:「不過是天下父母心罷了。」
賈母便贊道:「好一個天下父母心。倘若天底下的人都如你這般慈母心腸,我便省心了。」
鳳姐兒正因小產一事懷有心病,聽了賈母這一番話,不覺紅了臉。好在賈母也沒想著敲打鳳姐兒,只拉著尤氏說了一回話。便聽外頭打簾子的小丫頭子笑道:「寶玉來了。」
一句話落,只見一個身穿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的哥兒竄了進來。剛在地上站定,向眾人請了安,便猴兒到賈母懷中,口內喊道:「老祖宗。」
賈母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一把摟住寶玉笑道:「今兒書念的怎麼樣?先生教的好不好,都學了什麼?」
寶玉便嘻嘻的笑道:「左不過是那些人杜撰出來的話兒,能有什麼呢?」
賈母聽了這一番話,便笑道:「休要胡說。仔細你老爺聽見了捶你的肉。」
寶玉嚇的忙縮了頭,躲在賈母懷內扭股糖似的一陣折騰。看的眾人忍俊不禁,都跟著打趣起來。
說了笑了一回,便有東院兒的小丫頭子過來傳話兒,只說大老爺尋邢夫人有事商量。邢夫人聞言,少不得起身告了辭。尤氏見時辰不早,便也帶著賈蓉想要告辭。
賈母一壁摟著寶玉一壁向尤氏賈蓉道:「廚房裡燉了野雞崽子湯,我吃著味兒不錯。你們娘兒兩個便留下來吃午飯罷。」
尤氏賈蓉聞言,少不得開口謝過。
一時到了吃飯的時辰。王夫人張羅著下人安設桌椅,且帶著李紈鳳姐兒捧飯安箸。尤氏便站在賈母身旁替她布菜。
豈料賈母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不過是自家人吃頓便飯,無需這些客套規矩。你們也都坐罷。」
後頭一句卻是向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說的。
鳳姐兒聞言,便笑著說道:「還是老祖宗最疼嫂子,我們倒是沾著嫂子的光兒了。」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兒,必先嘲笑一陣的。怎奈鳳姐兒最近經歷了小產並給姨娘開臉兒之事,一直鬱鬱寡歡。尤氏見了,倒也不好調笑的。此刻聞聽鳳姐兒主動開了腔兒,便也笑著說道:「你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現如今眼裡沒人,沒瞧見我呢。或是大年節下吃得多了,脂油蒙了嗓子成了啞巴了。」
一句話落,眾人掌不住的都笑了。鳳姐兒也忍不住笑道:「胡說。從來只聽人說脂油蒙了心竅的,誰曾聽過脂油能蒙了嗓子。老祖宗成日里說我們是言語伶俐的。如今同珍大嫂子一比,倒把我們都比成啞巴了。」
賈母素喜爽利之人,聞聽鳳姐兒所言,便也笑道:「你們兩個都是伶俐的。只你兩個婆婆都是笨嘴拙腮的。」
說笑間,早有小丫頭子傳上菜饌。眾人且分賓主長幼坐了。寂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方才各自散了。
是夜賈珍再歸,尤氏少不得同賈珍提及今日之事。賈珍聞言,冷笑道:「你如今有你舅舅撐腰,倒是認真同我過不去了。」
尤氏聞言,也不答言,一壁服侍賈珍洗漱,一壁低眉斂目的說道:「老爺莫氣,我也是為了咱們寧府的名聲著想。想那位秦姑娘縱有千般好,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便當真是貴人血脈,又能如何?難道貴人還會叫她認祖歸宗不成?倘若不能認祖歸宗,那她也不是個五品京官兒從養生堂抱回來的棄兒罷了。跟咱們家蓉哥兒且不般配。」
「你——」賈珍被尤氏一席話噎的無話可說。不覺惱怒的將手巾仍在銅盆里,氣沖沖的破門而出。
是夜,卻是睡在姨娘的房中。其後幾日,對尤氏也是冷淡以待。
尤氏對此不以為然。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次日一早賈珍去榮府見了賈母后,賈母卻是同意了賈珍聘娶秦氏女為蓉哥兒媳婦的事兒。反幫著賈珍來勸尤氏。
尤氏對此無可奈何。她縱然有心替賈蓉打算,可她身為人、妻人媳,怎麼也拗不過相公並家中長輩的意思。只得按照賈珍的吩咐備了聘禮媒人到秦家下聘。
賈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詢問尤氏道:「父親為什麼一定要我娶秦家的女兒?」
尤氏聞言,登時沒好氣兒的翻了翻白眼,開口說道:「你父親腦子灌水了!」
賈蓉:「……」
寧府既下了聘禮聘金,秦府業已有了回應。賈珍便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隨後便尋情找門路的托人引薦,只求拜見太子一面。
賈珍雖然才智平庸,遠離朝堂,但他身為功勳之後,且又與內宮權相頗有些交情。想要面見太子一回,只要打點明白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
然而令賈珍沒有想到的是,當他見過太子之後,事情卻並沒有如他預料一般發展。
而太子殿下再送走了賈珍之後,更是第一時間急命陳珪入宮。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陳珪入宮之後同太子殿下如何商議對策,外人不得而知。
如今只說寧府向秦家下了聘,兩家交換了庚帖八字,擇於八月十六日成親。
尤氏便覺著這個日子有點趕。畢竟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也就是說距離兩府成親之日連半年都不到。
這個時間差對於寧國府嫡長孫來說,實在太過草率。
然而賈珍一意孤行,秦家也怕夜長夢多。尤氏獨木難支,究竟無可奈何了。
目今且不說尤氏如何張羅婚事,只說尤三姐兒的陳園萬事俱備,只待開張。而在開張之前,尤三姐兒早已將手中的賢媛箋派發完畢——只除了最後五張紫金賢媛箋。
依照尤三姐兒的打算,是想將這五張賢媛箋全部送給自己認識的皇子皇親——比如太子妃、六皇子妃、七皇子妃、十二皇子妃等。
只是尤三姐兒乃是一介閨閣女兒,如果單槍匹馬開門見山的找上門去,終歸太顯唐突。如果能有馮氏打著陳夫人的名號相幫,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陳珪自然也曉得尤三姐兒的盤算。恰好他因著寧國府那一筆爛賬險些得罪了太子妃,還不知該怎麼描補回轉。如今聽了尤三姐兒的請求,不免心下一動,開口笑道:「這可真是瞌睡著就送來個枕頭。」
笑過一回,又向三姐兒說道:「我記著你曾說過,想要遊說這些賢媛成立一個賢媛集,為的是大家彼此能守望互助,互通有無。既然如此,莫如就讓太子妃來擔這個名義,你覺著可好?」
尤三姐兒聞弦歌而知雅意,登時笑道:「太子妃身份貴重,賢德淑良,倘若能說服她來負責此事,不獨京中誥命女眷們心悅誠服,便是對咱們陳園來說,也有極大的好處。只不知這位太子妃願不願意操心這些瑣事罷了。」
陳珪聞言莞爾,因笑道:「你可以準備一下。等過兩日我叫你舅母遞了拜帖去拜訪太子妃。到時候你也跟著就是了。」
尤三姐兒頷首笑應。
陳珪想了想,不免又囑咐道:「那位太子妃,興許會因著寧國府的緣故,對咱們陳家有些芥蒂。不過她身份貴重,賢德大度,斷然不會為難你們也就是了。」
對於聰明人來說,有些話根本不必說透。尤三姐兒微微一笑,登時說道:「我想也是的。畢竟寧國府是寧國府,陳家是陳家。縱使兩家聯絡有親,但兩家終究不是一家,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姓兒來。太子妃深明大義,自然能明白我們的苦衷。」
陳珪聞言,放心笑道:「你素來言語得當,辦事機敏。我相信太子妃娘娘也會喜歡你的。」
尤三姐兒莞爾。又同陳珪商議了些去拜訪太子妃的細節,這才告辭家去。至於其後又做了多少手準備,則不足為外人道。
沒過幾日,舅母馮氏果然派了馬車並跟車的四個女人,來接尤三姐兒回陳府。次日再同她一道兒去拜訪太子妃。
尤三姐兒見了陳府來人,忙去告訴陳氏。陳氏知道尤三姐兒此番過去,是為了同太子妃商議陳園之事。少不得殷殷囑咐了好些話,這才放了尤三姐兒離開。
彼時尤二姐兒正在房中做針線,眼見尤三姐兒包袱款款預備離開,少不得滿心狐疑。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溫柔標緻的一張俏臉兒,忍不住上前捏了一把,開口說道:「等著我的好消息罷。只要這事兒成了,今後咱們能結交的皇親貴戚誥命貴女多而且多。到時候大家彼此互通有無,結盟為友,何愁大事不成!」
尤二姐兒看著尤三姐兒意氣風發的模樣兒,因笑道:「我可沒有你那麼大的野心。我只想著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好日子也還罷了。」
尤三姐兒聞言,嘻嘻的笑道:「想要一輩子錦衣玉食安安穩穩的,再找個不叫你煩心的好夫婿,你這心思其實也不小。恐怕比我的野心還難些個。畢竟我那野心只要我自己個兒多加努力也就夠了。你這心思卻還得有一位好郎君肯配你才是。你說這是不是很難」
尤二姐兒聞聽尤三姐兒的打趣,少不得掩面而笑。一時羞的不行,忙起身推著尤三姐兒道:「好你個貧嘴薄舌的三妹妹。如今也學起旁人來打趣我了。我不同你理論,你快些走罷。」
尤三姐兒嬉笑著被尤二姐兒推出了房門。且帶著蓁兒蔚兒兩個丫頭到了陳家。
馮氏此前雖見過太子妃幾面,也不過是筵宴之上點頭寒暄幾句罷了。究竟不曾私下結交過。一時見了尤三姐兒,少不得長前問長問短,倒比尤三姐兒表現的還緊張些。
尤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勸道:「舅母放心罷。舅母可是陳夫人,堂堂二品誥命夫人。何況舅舅簡在帝心,深得陛下與太子殿下器重,且又位高權重。太子妃娘娘何等深明大義,必然不會為難舅母。」
不光不會為難,只要太子妃夠聰明的話,必定會竭力拉攏馮氏。正如她前幾次在筵宴上做的那般。
這些道理馮氏都懂。只是事到臨頭,少不得緊張罷了。畢竟太子妃身份不同旁人,兩人又是私下見面,馮氏總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言語有失丟了陳府的人。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說道:「舅母放心罷。還有我呢。咱們明兒拜訪太子妃娘娘,自然是為了做生意。既是做生意,我少不得同太子妃娘娘講述這些生意經。到時候只怕舅母嫌棄我言語聒噪,讓你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呢。」
尤三姐兒這話倒也沒錯。她確實是把太子妃當做超級大客戶來攻略的。為此她還寫了好幾份策劃案,都是在打聽過太子妃的心性喜好之後,又結合了自己對太子妃的瞭解,特地迎合了太子妃的口味兒做的。她相信老天不負有心人,只要自己的項目有誠意有利益,太子妃沒道理拒她於千里之外。
馮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信誓旦旦的模樣兒,真不知道這個外甥女兒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心。不過她想到相公的叮囑,叫她明日拜訪太子妃時處處以三姐兒為先……
馮氏想了想,只得說道:「罷了。咱們舅甥兩個在家裡緊張的睡不著覺又能如何,人家倒也不知道的。莫如順其自然,反正她又不能吃了我。」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
是夜,尤三姐兒倒是一夜好眠。無夢到天明。
次日一早,尤三姐兒早早醒來。洗漱過,精神百倍的跑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請安。
待她到了上房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陳珪馮氏並橈哥兒徐氏婉姐兒才姍姍而來。
瞧見尤三姐兒紅光滿面談笑風生,陳珪止不住笑道:「果然還是三姐兒心思沈穩,遇事沈得住氣。且不像你舅母,昨夜輾轉反側幾乎一夜不曾好睡。連累的你舅舅也沒睡好。」
馮氏聞言,又急又氣的瞪了陳珪一眼,不滿陳珪說風涼話的取笑她。
陳珪見狀,笑嘻嘻且毫無誠意的道了歉。看得馮氏越發氣悶。陳橈徐氏並婉姐兒等人只好忍笑不語。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幫著媳婦說陳珪的不是。眾人說說笑笑的吃完了早飯。便有二門上小廝回說馬車並跟車的人已經預備好了。
馮氏聞言,便向公婆告了辭,且帶著尤三姐兒坐車出門。
一時到了東宮,早有宮俾引著馮氏並三姐兒到了內宮偏殿。獻茶已畢,仍叫馮氏三姐兒稍後片時。
待馮氏與尤三姐兒吃過了一盞茶後,太子妃這才姍姍而來。馮氏並三姐兒登時請安跪拜,太子妃笑讓賜坐。因又說道:「後宮尚有些瑣事要處理,倒叫你們久等了。」
馮氏聞言,少不得謙辭賠笑。大家彼此又吃了一回茶,閒話幾句。尤三姐兒打量太子妃容色蒼白,身形略略清減,便笑著說了好些美容保養之事。且又送上幾盒尤三姐兒特地根據太子妃的膚質而制的胭脂香米分。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太子妃縱然身份尊貴,卻也是女兒身,他人、妻,既想保住如花嬌顏,也想籠住相公的心。不拘為著那一件,都不會抗拒這些能讓自己變美的香米分胭脂。
更何況尤三姐兒調香調米分的手段在京中也是廣為人知。她手下賣胭脂香料衣裳首飾的鏡花緣更是被京中誥命貴女們趨之若鶩。太子妃也時常派人出宮採買。便是宮中的妃嬪娘娘們,也曾托人稍些香脂入宮。只因鏡花緣的胭脂香米分竟然比宮中進上的還強。
然而東西再好,市賣的東西也比不過高級定制。更遑論是三姐兒親手所制,還是根據太子妃的個人膚質專門製作的香米分。
俗話說拿人手短,太子妃再接過了尤三姐兒的香米分之後,態度更比先前熱絡了一些。
尤三姐兒上輩子同客戶談判的時候,便知道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如今見了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她知道太子妃的心結所在,便打著要替太子妃看手相的名號,巧舌如簧舌燦生花,說了不下一籮筐的吉祥話。還都是「言之有物」「引經據典」的卦象術語。
哄得太子妃眉開眼笑,登時去了剛見面時若有若無的隔閡芥蒂。
大家彼此既寒暄開了,太子妃便也不再端著架子。因笑道:「我聽說寧國府賈家聘了一個寒門小戶之女為長房孫媳。不知尤三姑娘可有耳聞?」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當馮氏並尤三姐兒從東宮告辭的時候,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宮門都快落鎖了。若不是害怕宮門落鎖後馮氏並三姐兒不得家去,太子妃仍要苦留一頓晚膳的。
太子妃如此熱忱備至,別說來之前的那點子小小芥蒂了,便是尤三姐兒懇請太子妃賞臉擔任賢媛集會長一事,太子妃也是極為樂意的。
兩人一路在宮俾的引領下出了宮,上了馬車。馮氏方才大松了一口氣,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兒笑道:「真真兒是嚇死我了。方才我見太子妃娘娘提及寧國府求娶秦氏女之事,還不曉得要如何答對。幸好你言語機靈,不但哄得太子妃高高興興,亦且將此事全都周全過去了。想必太子妃娘娘再不會對咱們陳家心懷芥蒂了罷?」
尤三姐兒聞言,便笑道:「本來也不是咱們陳家的事兒,咱們何必去背那個鍋。至於寧國府的珍大爺腦子灌了水,旁人又怎能勸的住呢?俗話說個家門另家戶,即便是兩家聯絡有親,咱們也不好摻和人家的內宅私事。太子妃娘娘深明大義,自然明白咱們的苦衷。至於我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不過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由我替她說出來,咱們大家彼此都好有個交代罷了。」
如若不是太子妃心如明鏡。今日之事,也不能這麼妥善的周全過去。
馮氏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仍舊笑道:「你說的這些我就不懂了。我只知道今兒若不是你,換了旁人,即便是說了這些話,也未必能叫太子妃娘娘展顏的。可見什麼話分什麼人說。即便是同樣的事情,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安心,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煩心。如今你既入了太子妃娘娘的眼。今後往來交際,也就有了幾分底氣了。」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也是欣慰於自己馬到功成,到底沒有白跑一趟。
既說服了太子妃來擔任會長之職。下剩的事情就更加好辦了。也不過是約個時間,將收到賢媛箋的誥命女眷們都約到陳園,之後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閒話一回。再做些後世習以為常的香薰沐浴,泡個熱湯,好生舒散舒散。
這樣的流程對於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來說,實在是習以為常。不過對於這些成日家被拘在後宅的誥命女眷們來說,卻非常新鮮。
一天舒舒服服香噴噴的享受下來,整個人不但容光煥發,就連心情都好了許多。至晚間家去的時候,尤三姐兒又按照各人的賢媛箋的品級不同,分別送了鏡花緣特地為陳園貴客準備的香米分胭脂等小禮物,也都是只對內不對外的。
有吃有喝還有得拿,又玩得很是開心。諸位誥命女眷們自然對陳園對尤三姐兒都抱有不錯的好感。之後尤三姐兒又找機會聚了兩回,閒談說笑遊樂散淡一番。大家彼此略微相熟,談論的東西也從時興的衣料首飾花樣兒慢慢涉及到各家家務人情。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陡遇盛夏暴雨,洪澇糟蹋了幾處生民。尤三姐兒有意無意的提起可以賢媛集的名義籌措銀兩物資支援朝廷賑災,也是為天下蒼生盡一己之力。
尤三姐兒此舉早同太子妃通過氣兒的。太子妃便也順勢而為,極力促成此事。眾誥命女眷們或心懷慈悲,或不以為然,但誰都不會當面駁了太子妃的好意,於是大家彼此有商有量,果然促成了這第一筆慈善賑災款項,皆由太子妃娘娘親手交由太子,再由太子上交朝廷,以表心意。
而陳珪則趁機暗示言官御史上奏表彰各家誥命女眷心懷朝廷心懷百姓之德。永嘉帝龍顏大悅,親自下旨贊揚了以賢媛集為首的誥命女眷們。
霎時間陳園並賢媛集名傳天下。尤三姐兒又趁勢提出將慈善賑災一事妥善籌辦,變成一個常例。同時邀請賢媛集內德高望重的誥命擔任理事,與太子妃娘娘相互協商,共同協理賢媛集的一切慈善活動。其他女眷則監督每一筆款項的來路去處,務必要做到財務透明,支出清晰。
為此尤三姐兒還特地培養了五六個善於管賬理事的女賬房,此刻也終於有了用武之處。
尤三姐兒為了促成陳園並賢媛集能名傳天下,明裡暗裡做了不少事,且樁樁件件環環相扣。明顯是早有預謀。
此事如今躍然於水面,別說各家誥命女眷皆非蠢人,便是其他不相干之人,也感覺到了尤三姐兒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諸位誥命們在陳園享受的十分開心,況且如今名利雙收,於人於己多有裨益。倒也用不著計較尤三姐兒究竟在想什麼的。
至於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經營生意。如今陳園與賢媛集名傳天下,京中仕宦清貴誥命貴女們不拘是為名為利還是為了人脈交際,皆想入集,且又限於陳園的會員制規定而欲進無門。少不得打聽了現是會員的各家女眷們,尋情找門路的想要得一得一封薦書,再捧上一年好幾千兩的會員費想要得一張賢媛箋。便是外省的大員女眷們,也都對陳園趨之若鶩。更是打點了厚禮賄賂賢媛集的誥命們。只求一份薦書。
眾多誥命貴女眼見如此,也樂得享受世交親友之奉承巴結,做足了姿態拿足了好處,才引著眾人入了園來。
尤三姐兒更是因著此舉賺的盆滿鉢滿,叫人眼紅不迭。每每言語閒聊,少不得打趣笑問尤三姐兒又賺了多少銀子。
尤三姐兒見眾人都很關心這事兒,便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大餌——便是請眾人拿銀子入股,也參與進陳園的日常經營。
賢媛集內的諸位女眷們原還眼紅尤三姐兒能日進鬥金,且又佩服尤三姐兒智謀機辯,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法子來撈銀子。卻著實沒有想到尤三姐兒竟然能大方到請她們入股共賺銀子。一時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不知道尤三姐兒在打甚麼主意。
尤三姐兒又能打什麼主意呢?不過是學著後世企業經營上的融資上市罷了。如今這個世道,想要上市是沒什麼可能了。不過邀請大家融資進來,利益均沾的同時也是風險平攤的意思。
當然,尤三姐兒作為陳園的創始人以及決策人,要佔據絕對的「控股權」也是必須的。
至於賢媛集內的其他誥命們,也須得在其砸錢入資之前把事情分說明白——想要湊份子賺錢可以,卻也只能享受年底分紅,至於經營權決策權,卻是不要惦記了。
諸位誥命們原本就是眼紅陳園日進鬥金的闊綽,如今見得自己能分一杯羹去,哪怕是沒有經營決策權,也都樂得無可不可。登時便打點了自己的嫁妝梯己過來參股。
尤三姐兒趁此機會又攬入一大筆巨資。好在她早已想好了後續的投資計劃。便在各家誥命融資過後,將各項投資搬上議程。
第一件事,便是以鏡花緣的名義成立了一份「女報」。說是「女報」,其實也不過是仿照此時的邸報而制的一份共深宅女眷們閱覽的小報罷了。上頭的信息也無非就是京中時興的衣料款式,首飾花樣,八卦秘聞,章回話本等等,內容堪比後世的時尚雜誌。
因著賢媛集的會長乃是太子妃,理事並會員們也都是各位皇子妃以及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世家貴女。所以尤三姐兒在提出成立《鏡花緣報》的時候,眾人且沒想到那麼多,也沒擔心過輿論如何。反正這份報紙也並不對外男開放。
既然有了報紙,自然少不得要拉招商廣告。
尤三姐兒索性先同賢媛集內的誥命夫人們交代一聲,看各位誥命是否願意讓自家的陪嫁鋪子在報紙上打個廣告什麼的。至於剩下來的空版,才去外頭招商競標。
這部分的收益因著《鏡花緣報》才剛剛創刊,既未見得報紙發行量也未見得廣告效益,所以來「投標」的商家也都是將信將疑。尤三姐兒便將頭三期的廣告刊位半賣半送,且算是酬賓了。
而後尤三姐兒又提議各家誥命女眷們將自己手上的嫁妝鋪子的客戶信息拿出來,大家彼此共同成立一個商業聯盟。到時候既可互通有無,也能守望相助,形成一個比較穩定的產業鏈……
總而言之,當尤三姐兒忙的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將手上的人脈與各項資源整理明白整合成型的時候,外頭早已是夏去秋來,葉染金黃。
還是陳氏提醒了尤三姐兒一回,尤三姐兒才猛然想起,原來快到了寧國府操辦喜事的日子。
寧府賈珍替兒子求娶了一位寒門小戶之女。此事早在兩家交換庚帖之後便已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許多世家勳貴不明就里,都曾暗暗打探過此事緣由。因此秦氏女同東宮的那點子瓜葛,早已成了長安城內不宣而知的秘聞。
太子殿下還曾因此被聖人訓誡過一回。好在陳珪早有計議,君臣二人暗中籌謀了一回,倒也讓此事不了了之。不過太子殿下仍舊因為此事對寧國府多有不滿,認為賈珍行事冒撞,不堪大用。
太子殿下的口風一漏,滿長安城內的人都在嘲笑寧府賈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兩家早已交換庚帖八字定了姻親,木已成舟,容不得賈家反悔。這一門親事還得如約舉行。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09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因著秦氏女不可言說的身世之密,寧府迎親當日賓客雲集,其絡繹不絕竟比昔日賈母生辰還要熱鬧些個。
不過大家捧的都是誰的顏面,在座賓客堂課相視一笑心照不宣,自覺心中的小盤算不足為外人道。
尤三姐兒因著陳園並賢媛集一事,倒在京中誥命貴女之間頗有人緣兒。因而這日雖是寧府迎親辦喜,然尤三姐兒這位嬌客卻也少不得同各家女眷寒暄熱絡,忙的不可開交。
鳳姐兒年後小產,將養了大半年的工夫,早已恢復如初。因著今日是寧府籌辦喜事兒的大好日子,寧府又人丁稀少,尤氏生恐迎親當日招待不過來,恐失了禮數叫人笑話,便向賈母說明,請鳳姐兒過來幫襯些個。至於李紈,一則世人皆避諱守寡之人不祥,不好衝撞了喜事,二則李紈身懷六甲,著實也不方便出來走動。
賈母因著陳家素來與太子親厚,且尤氏又是個溫柔賢惠,言語爽利的性子,頗喜尤氏的為人。此刻聞聽尤氏所求,自然不會不應。
至於鳳姐兒此人,因素日最喜攬事辦,且好賣弄才幹,況且因著年後小產一事,失了賈母的歡心。又因著給自己的陪嫁丫頭開了臉兒送與賈璉做姨娘,自覺在家中失了顏面,此刻更是巴不得遇見這事兒——也好叫榮寧兩府之人瞧一瞧自己的手段能為,免得眾人都將她當做軟柿子拿捏,將來不好鈐束。
因此迎親這一日的寒暄貴客款待來人,鳳姐兒倒是態度熱忱談笑風生,且比尤氏這個正經婆婆還要緊張一些。
一時迎親隊伍家來,且在寧府正堂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王熙鳳少不得帶著自家妯娌跟著入了洞房陪著新娘。
那秦氏女小名兒可卿,生的果然是一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且言語溫柔,舉止風流,別說是賈蓉那個毛頭小子,便是賈府一眾妯娌姑嫂都忍不住看的呆了。
尤三姐兒冷眼瞧著秦可卿含羞帶怯卻落落大方的應對著眾妯娌的寒暄,心下想著秦可卿在書中的結局,少不得唏噓長嘆。
至晚間家去時,陳氏因說起白天席上有各家女眷打探起二姐兒、三姐兒的年紀並終身大事,尤三姐兒方回了神,向陳氏說道:「媽只管二姐姐一個人便罷。我如今還小,且沒想過那麼遠的事情。便是有朝一日我真的要談婚論嫁時,我也須得挑選一個合我心意的郎君。否則便是貌比潘安,富過石崇,我也不肯嫁的。」
陳氏素來便知道三姐兒是個有主意的人。不過婚姻大事總得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這些時日在自己耳旁的旁敲側擊,陳氏少不得笑道:「哎呦呦,你如今事情做得大,心也愈發大了。從來只聽說這婚姻之事須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能讓你自作主張,私定終身?倘若傳將出去,豈不是惹人笑話?」
「笑話?我不笑話別人就不錯了,哪裡還怕人笑話我?」尤三姐兒接了一句,便笑道:「何況她們就是笑話我也不怕。個家門另家戶,誰若是有那個閒心,先管好自己的日子。否則便是咸吃蘿蔔淡操心,我有一百句話等著她。」
陳氏聞言莞爾,開口說道:「這事兒你別跟我說,我也管不了你。待我明兒回家一趟,少不得同你舅舅說道說道。都是他招的,把你養成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將來嫁不出去,便讓你舅舅養你一輩子才好。」
尤三姐兒聞言,嘻嘻地笑道:「我哪裡用得著舅舅養活,我自己便能養活我自己的。不光是我自己,便是媽和姐姐弟弟也能養活的起。」
陳氏越發的笑道:「是啊,你如今可是長安城內聲名赫赫的巨商豪富。世人都贊你是脂米分隊裡的英雄,便是一萬個男兒也不及你這一身的本事。我如今在外交際寒暄,誰家誥命不羨慕我的命好。既有了那麼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如今又有了你這麼個好閨女。下半輩子且不用愁了。」
尤三姐兒笑眯眯的猴兒進了陳氏的懷中,摟著陳氏的脖頸笑道:「這話算是說對了。媽且不要著急,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陳氏聞言,越發欣慰的拍了拍尤三姐兒的胳膊。因說道:「天色不早了。你今日鬧了一日也該累了。快回房洗漱安歇罷。」
尤三姐兒笑著答應了。一時告辭而去。回房洗漱安歇,一夜無話。
目今且說秦可卿入門沒過幾天,榮國府又打發人來報喜,只說賈珠之妻李紈生了一個六斤二兩的大胖小子,賈珠一房總算有了香火繼承。
尤三姐兒對此毫不意外,且命人以上等封封賞了榮府前來報喜之人。陳氏也著人送了一份賀禮打發人送到榮府。
洗三之日各家誥命女眷皆來道喜。
一時看著李紈之子洗了澡,大家彼此稱贊了一回吉祥話,便到了廳上說話兒。尤氏且拉著李紈的手兒笑道:「你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李紈聞言苦笑,心底有千百句的苦汁子,嘴裡卻說不出來。只得抱著襁褓里的哥兒笑道:「幸好我如今還有這麼個哥兒陪著,否則我竟不知這剩下的日子該如何是好。」
尤氏聞言長嘆。想了想,話鋒一轉的道:「聽說你將身邊的那些個姨娘通房都打發了?」
李紈聞言長嘆,因說道:「我一個人苦命也還罷了。何況要拽著她們陪我呆在這裡。趁著年紀還輕,手內又都攢了些銀錢,便放她們出去,將來再尋個老實人過日子,過好過歹也算是我的一份心了。」
尤氏聽了這話,默然半日方才拉著李紈的手笑道:「這話也是。你如今既有了哥兒,只要安心將哥兒撫養成人。將來出息了給你掙回一個誥命來。也不枉你吃了這些苦熬了這些年。」
李紈要笑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口內說道:「我如今也是這麼想的。過好過歹,不過是命罷了。」
兩人不過說了幾句話,便抱著孩子出去款待女客。鳳姐兒看著襁褓里的哥兒,少不得想起自己那沒緣分的哥兒來,登時一陣心酸眼饞。便笑著迎上來要抱。
李紈對著鳳姐兒這個妯娌,私底下也是有些百感交集的。只是面兒上倒還有說有笑的。眼見鳳姐兒要抱孩子,李紈少不得依了鳳姐兒,且把哥兒小心翼翼地放入鳳姐兒懷中,又教她該如何抱孩子。
鳳姐兒感覺著懷中襁褓的重量,只覺著又輕又軟,又沈甸甸的。抱了一會子,就將哥兒還給李紈。卻是笑著找到了尤三姐兒。兩人寒暄幾句,竟是提起了陳園。
原來王熙鳳也是有意要入賢媛集的。只是她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又忙著哄賈母高興,哄賈璉心回意轉,這才作罷。
如今後宅之事皆以安插妥當,便是當日被逼無奈送到賈璉房中的幾個陪嫁丫頭也都死的死,攆的攆,只剩下平兒一個臂膀倒是忠心耿耿,且能幫她操持家務的。鳳姐兒這才安下心來,便又把主意打到了陳園的上頭。
尤三姐兒知道以鳳姐兒的心性,必然是想湊這個熱鬧的。甚至還想著參與賢媛集的日常管理以彰顯自己的本事。
尤三姐兒對此不置可否。她相信以鳳姐兒的才智手段,必然能夠勝任某些職位。不過前提卻是鳳姐兒須得明白朝廷律法,知道什麼叫遵規守紀,否則便是害人害己。尤三姐兒只是個生意人,她可不想做出引火燒身或者引狼入室的蠢事。
鳳姐兒當然不可能知道尤三姐兒的一番顧慮。聞聽三姐兒願意將自己引入陳園的時候,鳳姐兒已然很高興。再聽到三姐兒甚至願意在恰當的時候將自己引薦給賢媛集的理事會,鳳姐兒更是喜出望外。握著三姐兒的手連連道謝。沒想到尤三姐兒話鋒一轉,卻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好叫璉二奶奶知道。因著賢媛集的理事會需得操持賢媛集內的各項事務。更需要在朝廷危難之際集錢糧賑濟百姓輔佐朝廷。所以賢媛集內的理事不但要讀書識字,更要熟讀朝廷律法典章,如此才能更好的管理事務。我熟知璉二奶奶心性為人,知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這些俗務上應該難不倒你。只怕您在書寫律法上略有不如,倒是被人駁了回來,反倒面子上不好看的。我想著不如璉二奶奶平日里多學些讀書識字,多看一看朝廷律法,有備無患。」
說罷,尤三姐兒又衝著王熙鳳歉然一笑,開口解釋道:「我雖然是賢媛集的創始人。可如今賢媛集內說的上話的卻是各位皇子妃乃至太子妃的。我人微言輕,實在不好多言。還請璉二奶奶見諒。」
王熙鳳聽了尤三姐兒一番話,心下便涼了半截兒。她出身王家,家中原本也是信奉女子無才便有德。所以她們王家的女兒都不曾讀書識字,最多也就識得賬本子罷了。
如今陡然聽聞三姐兒如此說,王熙鳳心下便有些不自在。不過她向來都是個不服輸的要強之人。心下沮喪,面兒上卻絲毫不露,仍舊滿面春風的笑道:「三妹妹放心罷。你這一番話是為了我好,我豈有不知。今後在家,我一定好生讀書。絕不會讓你在舉薦我時被其他人笑話的。」
話音兒未落,又向尤三姐兒親親熱熱的笑道:「三妹妹還是稱呼我嫂子罷。你我之間這麼投契,何必口口聲聲的璉二奶奶,反倒生分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尤三姐兒聞聽鳳姐兒所言,倒是順其自然的改口叫了句「璉二嫂子」。鳳姐兒欣然笑應,還要開口說什麼,只見尤氏笑眯眯的迎了上來,笑著說道:「外頭已經快開席了,你們不去席上坐著吃酒聽戲,跑到這角落里咕嘰什麼?」
尤三姐兒聞言一笑,起身說道:「不過隨意閒話幾句,這便過去了。」
尤氏又笑道:「我知道你不愛吃席,總怕吃不飽。待會子席散了,你跟著母親和二姐姐隨我到東府去,我特地預備了你最愛吃的幾道菜。還有一罈子好惠泉酒,咱們母女姊妹也趁此機會好生聚一聚。」
鳳姐兒聞言,接口笑道:「哎呦呦,知道你們母女姊妹的感情最好。這錯眼不見,便找過來了。不但有好酒好菜,還能一起親香說話兒。見的我們都是孤零零一個,竟成了沒人疼的了。」
尤氏聽了這話,少不得朝著鳳姐兒的腮上擰了一把,開口說道:「你若是喜歡,待會子席散了你也跟著過來散淡散淡。別說我不疼你。今兒我單請你,並不請別人。也省的你們府里去的奶奶太太多了,你還得跟在一旁伺候著。半點兒清閒不著。」
鳳姐兒聞言,果然心動。想了想,開口說道:「你要是誠心請我。那我便同太太說一聲兒。待會子席散了,我先忙完了這邊的事兒,再過去找你們。只要你們別煩我是個不速之客就好。」
尤氏拉著鳳姐兒的手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家裡的好酒好菜已經預備妥當。你若是不來,我可不依。」
眾人說笑了一回,便至席上聽戲吃酒。
至晚筵宴盡歡而散,陳氏果然帶著兩個姐兒隨著尤氏到了寧府。賈珍並不在,也不知道跟著誰家子弟到哪兒鬼混去了。只剩下賈蓉秦氏小夫妻兩個,向著陳氏母女請過了安,正要走時,只聽尤氏笑道:「蓉小子先走罷。讓你媳婦留下來,人多了說話熱鬧。」
賈蓉聞言,只得笑應。且吩咐了秦氏幾句好生服侍長輩們,這才躬身告退。
陳氏便拉著秦可卿的手兒,一長一短的問些家務人情。
秦可卿生的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心思也是極為靈透乖覺。嫁入賈家不過幾日光景,不但長輩們喜歡她溫柔孝順,平輩們喜歡她和睦親密,就連下人們也都百口稱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就算素性真的溫柔和善,然其手段心性也覺不一般。
比如尤氏,在秦可卿入門之前還有些芥蒂不滿,這才幾日工夫,便喜歡的不拘到哪兒都帶著她。婆媳兩個形影不離,倒像是一雙親姊妹似的。
陳氏見狀,少不得也對秦可卿多了三分親暱。秦可卿雖然出身寒微,卻也知道陳家在京中的顯赫之勢。更曉得自己的婆婆對繼母繼妹有多百依百順,她也想趁此機會討好陳家眾人,少不得溫言款語,服侍備至。其誠惶誠恐之盛情備至,連陳氏都忍不住笑道:「你快坐下說話兒。咱們家沒那麼多的禮數。也不喜歡長輩們吃飯,媳婦們地下站著伺候的規矩。你越是這麼著,我越發不自在。況且今兒要忙活那府的洗三禮,你也累了,還是快些坐下歇息一回,咱們也好安安穩穩的說說話兒。」
陳氏如今上了年紀。行事卻愈發寬和慈愛。一席話說的秦可卿感動備至,險些連眼圈兒都要紅了。她其實是做好了備受刁難也要笑臉迎人曲意逢迎的準備的。卻沒想到陳家家大業大,卻不是那樣盛氣凌人的。
眾人眼見秦可卿如此模樣兒,也都忍不住嘆息一聲造化弄人。好端端的一位貴人之女,誰曾料到會有今日之事?
一時酒菜齊備。尤氏看了看天色開口笑道:「這個鳳丫頭,說是咱們先走一步,她後頭就趕過來。也不知道在那邊磨蹭什麼,到這會子還不來。」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小丫頭子通傳「璉二奶奶來了」,尤氏笑著忙命快請,且帶著秦可卿迎了上去。只聽一陣笑聲先人而至,緊接著鳳姐兒便笑道:「我來遲了,還望見諒。」
尤氏見狀,少不得笑道:「你怎麼這早晚才來?可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不願叫你過來?」
鳳姐兒聞言,忙開口辯白道:「老太太太太知道我要過來,自然是願意的。還囑咐我務必痛快玩樂一日,這才不辜負你的心意。只是抱怨我心眼兒太實誠。人家一請,我就到了。還要空著手兒上門,這多不好。於是又命廚房做了幾道拿手菜,叫我帶過來,也是個添菜的意思。還讓我同陳夫人並姊妹們賠罪,就說她們並不過來了。」
陳氏聞言,笑著謝過。因又說道:「老太太太太實在多心。不過是自家女眷們筵宴小敘一回,哪裡用得著這麼客套。」
眾人說笑著便入了席,邊吃邊聊,倒是十分盡興。不必細說。
只說轉眼秋末冬初,天氣漸漸冷將上來。各家各戶也都添置了過冬的新衣。
宮中聖人年事漸高,又因著節氣的緣故,身子骨兒越發不好。前些時日染上了一場風寒,拖拖拉拉到如今都未曾痊癒。上朝時經常咳嗽不止,下朝後慶幸有太子隨身服侍,也是看著聖人不許他耗神太過,虧損身子的意思。
這麼一來,朝中大事倒是越發倚重太子監國處理。太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有監國的經歷,此事對他來說游刃有餘。況且太子也不貪功攬權,每每小事即命內閣六部從權依例處置,或有大事抉擇不明,太子先過目奏折,然後拋卻無用辭藻精簡一番,將事情三言兩語總結明白。最後又命朝中大臣想出至少三條的解決方案,再交由聖人獨斷。
他自己卻忙著親自侍奉湯藥,服侍聖人。又以聖人病中必定想念兒子為由,將大大小小十多個皇子都叫到了宮內,年歲大一些的就排班排點兒的服侍聖人,年歲小的就由奶母帶著陪聖人說話聊天。至於聖人喜歡的後宮妃嬪嘛……太子當然不許聖人病中還要如此勞累,自然是有多遠攆多遠。不過因著他並不介意皇子在龍榻前服侍的緣故,就算後宮妃嬪有所不滿,卻也不敢出口抱怨,也編排不出什麼不好的言辭來,只能暗暗恨在心裡。
聖人大病這一場,原本心下還有些唏噓,不得不承認自己「廉頗老矣」,精力體力都大不如前。也曾擔心太子並其他幾位成年的皇子會不會趁著他生病的時候做出什麼事來。如今看來,個人私底下的小動作雖然不少,但有太子壓制著,卻也沒撕破臉的鬧到他的面前。
至少眾人前來侍疾的時候,全都擺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樣兒,不必叫他煩心。
自古以來都說天家無父子天家無親情,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然而聖人生了這麼一場大病,倒是越發感覺到自己有個好兒子。不但在朝事上能幫襯輔佐自己,就連在感情上也能照顧自己的心意,還能將弟弟們照顧的如此周全……
聖人每每在床上養病的時候,因著太子不肯叫他批閱奏折耗費精神,聖人自己又閒不住,只能閉目瞎想。想來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兒,卻是沒同太子說,而是趁著太子侍疾至晚回宮歇息的時候,連夜將自己的心腹大臣章懷玉叫進宮中。如此這般商議了一番,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的分別。
聖人召章懷玉連夜入宮,此事並非秘聞。一時間滿朝文武功勳顯貴盡知此事。
次日一早,太子下朝之後亦得人通風報信,心裡還很納悶。他如今得高人提點,私底下面對聖人的態度再也沒有從前面對君王時的誠惶誠恐,而是一個兒子面對父親的態度。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心有疑問,自然有什麼說什麼。於是當他伺候聖人服藥之時,便提起了此事。
其實今日按班服侍聖人的乃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太子當初排班的時候就有言在先,只要輪到了哪位皇子侍疾,哪位皇子當日可不必上朝點卯,從早到晚就陪在聖人身邊。即便是太子自己也是如此。
昨夜聖人召章懷玉入宮,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老三老四憋了一上午愣是沒敢開口詢問。生怕聖人怪罪他們一個窺探帝蹤。唯有太子不管不顧,隨口問出來。
聖人聞言就是一樂,開口說道:「到底是你心思直率,也沒藏著掖著,就這麼問出口了?」
太子聞言莞爾,不但回應了聖人的話,還借題發揮的埋怨道:「跟自己的父親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開門見山。您就是平日里思慮太過,身子骨兒才越發不好的。如今病了一場,也不好生休養。」
說罷,將空著的玉碗轉身放到一旁,從甜白瓷碟中拈出一顆蜜汁青梅,向聖人笑道:「父皇喜歡吃青梅。可是您的脾胃不和,總吃青梅胃酸,反倒不好。這是我叫人用蜂蜜玫瑰花泡的青梅,酸酸甜甜的倒還開胃。您嘗嘗。」
聖人笑眯眯的接過青梅放入口中。果然味道酸甜甘醇,不但去除了青梅的青澀酸味,且沒有蜂蜜桂花的甜膩。而且還多了幾分玫瑰花的清香,吃起來爽口清甜,要有嚼頭。
聖人一個沒忍住,又伸手拈了兩顆,就見太子立刻吩咐人將蜜汁青梅端下去了。
聖人頓時就有些不高興,「怎麼還端下去了?」
「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凡事都要節制。再說您都已經吃了三顆了,便是嘴裡有藥苦味兒,這會子也都去了。再吃下去,待會子可怎麼吃午膳呢?」
聖人唉聲嘆氣的嘆了一聲,搖頭說道:「老了老了,反倒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兒。連吃顆青梅都要看人的臉色。」
太子對此恍若不覺。坐在榻上替聖人捏了捏腿,口內說道:「父皇總在床上躺著,渾身必是酸疼的。兒臣近日同人學了幾招,給您按按。覺著怎麼樣?」
力道手法比起專業的按摩師傅來當然不怎麼樣。不過聖人享受太子的這份孝心,仍舊說道:「很好很好。」
又問太子為什麼不將這師傅薦入宮來。
這便是沒話兒找話兒了。
太子聞言莞爾,倒是開口說道:「兒臣倒是想這麼做,只怕言官御史知道了,非議兒臣罷了。」
說罷,這才向聖人明言,原來他這幾手是跟戶部侍郎陳珪學的。陳珪因著陳老太爺年事已高,平日里總會覺著渾身酸疼,特地鑽研醫書學了幾手,平日里就給陳老太爺按按。
聖人聞言,少不得笑了笑,開口說道:「你同他關係倒好。」
太子聞言也笑,倒是沒說什麼。
父子二人又閒話了一回,聖人仍舊對方才那碟蜜汁青梅念念不忘,開口說道:「這樣罷。咱們父子兩個做交換,你把梅子還給我,我便告訴你為什麼招章懷玉入宮。」
太子聽了這話,想都沒想的直接說道:「那您還是別說了。蜜汁青梅這會子肯定沒有。眼見到了吃午膳的時辰,倒是可以煨一道蜜汁火腿。不知道父皇喜歡不喜歡?」
聖人病了這許多天,就屬太子管他吃食管的最厲害。倒是許多日子不見葷腥。此刻聞聽有蜜汁火腿,登時把蜜汁青梅丟到腦後,忙的笑道:「火腿自然是好的。」
一時吃過了午膳,太子殿下又扶著聖人在外頭散淡一回消消食,這才服侍著聖人回內殿小憩一回。
趁著聖人午睡的工夫,太子殿下也在暖閣內批閱奏折。等到聖人下午轉醒,他就能把朝臣的建議告知聖人,很不必拖到晚上,耽誤聖人休息。
冬日的暖陽透過糊著明紙的窗扇撒入殿中,父子二人一個睡覺一個辦公,倒也有幾分安寧愜意。
章懷玉入宮之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其後聖人病體初愈,又休養了一些時日,仍舊回到朝中處理事務。包括太子在內的眾多朝臣也都漸漸忘了這件事情。
豈料直到大年節下宮中賜宴之時,聖人突然在御宴上發了大招,他竟然當著皇子皇親滿朝文武的面兒宣佈他要退位,讓太子繼位。
消息一經傳出,別說是滿朝官員,便是民間百姓也都吃了個大驚。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聖人突地在年夜宴上提起退位之事,別說滿朝文武皇子皇親,便是太子殿下自己個兒都沒有準備。
腦子嗡的變成一片空白,太子殿下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還是太子妃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伸手推了太子一把。
太子殿下回過神來,猛然起身離席,至場中躬身跪拜,一臉正色的懇請聖人收回先前之言,並且極力表白自己的忠心耿耿,絕無僭越之心。
太子殿下話音剛落,陳珪也離席上前,躬身跪請陛下收回旨意。太子殿下與陳珪都有了動作,太子門下一脈大臣也都反應過來。不管是不是暗自竊喜,自覺有了盼頭的,這會子也都忙著躬身跪拜,附和太子與陳珪之意,懇請陛下三思而行。
其他幾位皇子見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此時此刻也都按捺住了。全都跪下來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聖人居高臨下耳聰目明,自然也能看出宴上各人的心思。不過他既然瞞著太子與諸位皇子做下這等決定,又命章懷玉在暗中籌謀許久,必然不是心血來潮。所以他並不理會這些臣子的請願,反而擺手說道:「朕意已決。自朕去歲抱病,朝中由太子監國,太子一言一行朕皆看在眼中。非常不錯。」
聖人說到這裡,不覺看了太子一眼。卻發現太子正愣愣的看著他,面上不掩關切之色,登時心中一暖。因又想到自他病後太子監國,每日不但要處理朝廷上的事務,還得抽出時間來陪在他的身邊親侍湯藥。為了照顧他的心情,又將所有兄弟召入宮中陪伴他,可是他的那些兄弟們卻在暗中給他使絆子,做出各種小動作,只想看著太子出錯,想方設法的要抓太子的把柄……
世人皆言天家無親情,聖人也是從那時候過來的。不過他那時候還小,一切有太皇太后保駕護航。等他記事的時候,已經貴為九五之尊。縱然少年登基,面對朝廷上的內憂外患,他也有壓力。不過他好歹還有太皇太后幫襯,且名正言順,境遇到不至於像太子這般為難。
自己的兒子自己疼。
聖人一方面是心疼太子的腹背受敵,一方面也是害怕其他幾個兒子作大發了,有朝一日自己山陵崩時,他們幾個沒人壓制,兄弟相爭造成無法輓回的局面。況且自己年事已高,不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不如以往。與其戀棧權位死死不放手,非得耗到最後一刻,莫如退一步捧太子上位。如此一來太子能名正言順繼承皇位,其他幾個兒子有自己鎮著,也能消停下來。而自己放了權力一心養老,只怕還能多活幾年……
聖人少年登基,秉性堅韌素來乾綱獨斷。此刻既已下定主意,也不會聽從臣下的勸諫。他固執己見,非要行退位之事。甚至明令內閣首輔章懷玉操持一切事宜,且命禮部按照太子的身量製作龍袍冕服,又命禮部戶部預備退位大典與繼位大典,只待年後便退位讓賢。
聖人一口氣下達多封旨意,砸的滿朝文武皇子皇親都暈頭轉向的。連這一個年都不曾好過。他自己卻施施然的窩在後宮享受人生。
因著朝廷突然出了這麼個大風暴。雖是大年節下,賢媛集倒也緊急組織了一次例會。其中太子妃為了避嫌等事,未曾親至。六皇子妃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也未曾來。不過三皇子妃、七皇子妃、八皇子妃、十一皇子妃、十二皇子妃並四位異性郡王妃及郡主縣主乃至各家誥命卻都來了。大家親親熱熱的坐了一回,說笑幾句,方才散了。
貌似面兒上未有什麼動靜,不過尤三姐兒能明顯感覺到,某些陣營開始挪動腳步。原本在私下並無太多交往的其他皇子門下的誥命貴女們,也有同尤三姐兒熱絡閒話兒的。
當初尤三姐兒言笑時提及的夫人外交,此刻似乎有隱隱成形的趨勢。
待眾人散後,尤三姐兒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陳家。因著太子殿下即將繼位的緣故,身為太子心腹重臣的陳珪在朝中顯得越發炙手可熱。至少這大年節下過來拜訪的仕宦親貴家的馬車,都排到了巷子外頭。所謂門庭若市鮮花著錦,說的便是這樣的場面了。
尤三姐兒並沒有打擾在外院兒寒暄貴客的舅舅陳珪,直接吩咐小子們將馬車抬進二門上。一時小子們魚貫退下,早有粗使婆子抬著轎輦到了偏院兒。三姐兒下車換轎,一路搖搖晃晃進了內宅。先到上房給老太太舅母表嫂表姐請安,又說了一回閒話。至晚飯的時節,陳珪方才脫開身返回內宅。
舅甥兩個一見面,少不得相互調侃了幾句。陳珪知道尤三姐兒剛從陳園回來,應該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將尤三姐兒邀到了內書房。
一時獻茶畢,又上了幾樣點心。尤三姐兒一壁吃茶一壁將賢媛集的動向一一說明。陳珪沈吟了一回,方才笑道:「他們倒是乖覺。只不知是真心投靠還是假意如此。」
尤三姐兒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太子殿下原本就是正統,何況其為人仁孝賢德,英明睿智,監國這許多年來,也不曾出過差錯。倘若說那些個臣子之前打著從龍的歪主意,這會子聖人金口玉言,塵埃落定。他們也該看明白形勢了。會有一些牆頭草想要望風而動,也屬尋常。不過舅舅的思慮也對。反正太子殿下如今已是穩操勝券。那咱們也就穩坐釣魚台,管他是真心投靠還是假意奉承。俗話說得好,不見兔子不撒鷹。理會那些做什麼呢?」
陳珪聞言莞爾,忍不住點了點尤三姐兒,開口說道:「好你個鬼機靈。居然還知道不見兔子不撒鷹。倒是把你舅舅和太子比成什麼了?」
尤三姐兒聞言,捂住額頭嘻嘻一笑。
展眼便過了正月。朝廷上全都在忙著聖人退位並太子繼位之事。雖說聖人目前身體康健又是主動退位,按說籌辦大典用不著那麼著急。無奈聖人自己催得緊,竟然乾綱獨斷把繼位大典定在二月二龍抬頭這日。禮部大臣與宗人府的大臣沒有辦法,只好加班加點忙的腳不沾地,才將一切事宜都預備妥當。
至於繼位大典當日之勢如何隆重,文武百官如何思慮,暫且不必細說。
只說太子殿下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改年號為建元,大赦天下,大肆封賞。他將自己的父皇封為太上皇,父皇的嬪妃也都水漲船高,被封為太妃太嬪。太子妃順理成章封為皇后,其他幾位皇子也都被封為王。
其中三皇子被封為忠康親王,六皇子被封為義忠親王,七皇子被封為義賢親王,九皇子被封為義孝親王……十二皇子被封為忠順親王。
而一直遠在遼東一帶戍守邊塞的二皇子則被封為忠勇親王。因著遼東一帶常有蠻夷寇邊的緣故,忠勇親王已經有好幾年沒能回京。當然這其中也有忠勇親王素性耿直,最討厭京中皇子相爭人心叵測,勾心鬥角的緣故。再者忠勇親王少時體弱多病,聖人曾找神僧給他算過命,說他命中不該呆在皇城。於是聖人便將忠勇親王遷出宮中,一直養在平親王的府中。忠勇親王因在皇叔府中長大,自然而然便親近皇叔家的幾位堂兄堂弟。所以他自二十歲隨同平親王抵達遼東,一呆好幾年也不愛回來。
這回上皇退位,太子繼位。所有外省親王並節度使等都得回朝拜見新皇。平親王與忠勇親王一家人也在遼東局勢安穩之後,開始著手回京之事。
估計大概在四月份就能抵達長安。
目今暫且不說忠勇親王回京之事。只說尤三姐兒這個後世穿來的人在聽到六皇子被封為義忠親王,十二皇子被封為忠順親王之後……心下頗有些一言難盡的情緒。
不過此等心結不足為外人道。尤三姐兒也不會蠢到將這些事情拿來信口胡說。因此陳氏等人雖然好奇尤三姐兒為什麼在聽到眾皇子封賞的消息後表現的如此異於平常,但百般詢問無果,也只得不了了之。
卻說太子殿下在封賞過諸位皇子妃嬪之後,卻並未按照某些臣子設想的那般,再次封賞群臣。不過太子門下心明眼亮之人卻是明白太子這種按兵不動的手段。
雖然俗話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太子繼位的情況同前人多有不同,在繼位之後的手段,自然也不好太過仿照前人。
如今聖人年事雖高,但聖體康健。考慮到聖人少年登基,素來乾綱獨斷,建元帝並沒有在繼位之後大力扶持自己的門下。而是繼續重用上皇老臣。尤其信任上皇心腹——也就是內閣首輔大臣章懷玉。每遇朝廷大事重要舉措,更是親至上皇跟前聆聽聖意。態度恭謹孝順,且比身為太子之時更甚。
上皇驟失權柄,原本還有些不適應,每每悵然若有所失。卻沒想到太子登基之後,不但對他的態度愈加親暱,而且每遇重大決策之前都會跑來請教他的主意。時間久了,上皇不但沒了失去權柄的惶恐,甚至還覺著這種無事時輕鬆自在,有事時還能發揮余熱的狀態著實不錯。
便也不去糾結權柄之事。一時間父子兩個倒是越發的默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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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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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5-26 18:09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展眼便是暮春。
是日,尤三姐兒正在房中盤算著陳園賬目,陡然聞聽外頭院兒里一陣笑聲,尤三姐兒隔窗看時,卻見是跟著尤氏陪嫁到寧府的銀瓶兒回來了,正在院子里同小丫鬟們說笑。
尤三姐兒撂筆笑道:「說什麼呢這樣高興,也叫我聽聽。」
銀瓶兒回頭,忙上前欠身見禮,口內笑道:「東府里賴大家的孝敬我們奶奶幾盆兒白牡丹。我們奶奶愛的什麼似的。因又想著二姑娘三姑娘平日里最愛這些花兒朵兒,便勻了兩盆兒給三姑娘。恰好又想著好些時日沒能家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索性便帶著奴婢們家來探望老太太太太。現下正在上房裡陪著老太太太太說話兒呢。吩咐奴婢來請二姑娘三姑娘一道兒過去說話。」
尤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先是謝過尤氏,因又調侃道:「大姐姐這花兒送給二姐姐,算是遇見了知音。可若是送給我,我整日里不是想著怎麼吃,就是想著怎麼磨成香米分。這麼好的花兒落在我手裡,豈不是叫我辣手摧花麼?」
一句話說的眾人掌不住笑了。尤二姐兒從房中出來,也忍俊不禁的道:「我當是誰在逗小丫頭們笑。卻原來錯眼不見,竟是三妹妹又在說笑話兒了。「
尤三姐兒嘻嘻地笑道:「怎麼是說笑話兒呢?我可是認認真真地在頭疼呢?二姐姐你來的正好,快些幫我想個主意,這一盆白牡丹花兒究竟怎麼用才好?是研磨了做成香米分,還是配著一隻野雞燉成牡丹雞吃了?」
尤二姐兒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可不管你這些煮鶴焚琴的主意。我這便告訴大姐姐去。叫她快些將花兒搬回去,免得落在你手上,成全你的辣手摧花。」
姊妹兩個說說笑笑,一路到了上房。先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又同尤氏四姑娘廝見過,各自落座時,便聽尤老太太問道:「你們姊妹兩個說什麼這麼開心?」
尤二姐兒聞言莞爾,登時便將尤三姐兒商量著怎麼禍害那盆兒牡丹的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尤三姐兒見狀,登時湊趣的說了好一番歪理來佐證自己的話沒錯,那牡丹生了長了就該吃了。反正花開花謝終有時,落到泥土里跟落進肚子里也沒什麼區別。
聽得眾人好氣又好笑,連尤氏也忍不住笑道:「三妹妹這一張嘴可真是沒的說。我們府上也只有璉哥兒媳婦能同她對上幾句了。」
因尤氏說到榮府中人,尤老太太少不得又打聽了些榮府的家事。尤氏便笑道:「說到這裡,倒是當真有一樁家事可說。卻是那邊府里嫁到江南林家的那位姑太太沒了。老太太心疼姑太太,發了話要將外孫女兒接到身邊教養。月初的時候派人下江南去接,前兒那位林姑娘入了京進了府。我昨兒沒事兒過去瞧了一瞧,哎呦呦,那個模樣兒氣度,真真兒是沒的說。便是我們府上的幾位姑娘,都不如她。」
旁人聽了這話猶可,唯獨尤三姐心下一動,剛要脫口問些什麼,猛然醒過神來。不免住了口,話鋒一轉的笑道:「說到那位林姑娘。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兒。聽說她父親現任巡鹽御史,已有兩年了。原本上皇時的規矩,這巡鹽御史都是一年一換的。不過當今覺著鹽課上一年一換,少不得會讓人心浮動,不能安於值守。造成鹽課上人浮於事,且容易滋生貪腐。又不好追責。遂同上皇商議,倒有改制鹽課的意思。改一年一換為三年一換。」
尤三姐兒說的乃是朝廷上的動向,這些動向背後所代表的各方勢力的交鋒,在座的諸位女眷自然不懂。不過大家倒是聽明白了一件事兒,只聽尤老太太開口笑道:「哎呦呦,倘若真是這麼著。這位林老爺倒是了不得了。原本鹽政就是個肥缺兒,即便是一年一換,還有多少人眼紅。倘若能一連接任好幾年,那還不吃的盆滿鉢滿?」
尤三姐兒聞言便笑,「那也不一定。當初一年一換的時候,凡有官員到任,不過是撈一筆銀子就走。繼任的官員補不上虧空,自然要把責任往上頭的上頭推,朝廷礙於法不責眾,倒讓他們成了定例了。如今變成三年一換五年一換,雖說表面上看去是賺得多了些,可他獨得了好處,外頭人瞧著眼熱,暗地裡使個絆子下個腳兒的,他這肥差還能不能坐的穩當,那就全憑本事了。」
尤三姐兒這一番話說的輕鬆明白,可眾人聽得卻不明白。尤氏想了想,忍不住問道:「三妹妹這話的意思,這巡鹽御史的任期長了,反倒不是什麼好事兒了?」
尤三姐兒笑了笑,並沒答應。話鋒一轉,開口笑道:「好不好的,都不與咱們相干。大姐姐還是說說那位林姑娘罷。究竟怎麼個好處?改日你把她約到寧府去,我也瞧一瞧?」
尤氏笑道:「那位林姑娘,不拘容貌氣度,便是才情也是沒的說。小小的年紀,卻已經讀完了四書,說話兒也是有條有理的,倒是比寶玉還強些。」
既說到了寶玉,少不得又把林姑娘到府那日寶玉摔玉之事拿來當做笑話兒講。
這回不但是陳氏母女不以為然,便是素喜巴結榮府的尤老太太都忍不住撇嘴說道:「不是我這老太婆背地裡說人。你們那兩府的爺兒們也太不像了些。尤其是那個寶玉,外頭瞧著白白淨淨聰明伶俐的,怎麼總喜歡做些不著調的事兒。成日間廝混內幃,好端端一個爺兒們,弄得渾身脂米分氣息。現如今還當著客人的面兒發瘋,叫人家怎麼下的來台?這可不是大家子弟的教養。」
尤氏聽了這一番話,不覺笑道:「老太太只覺著這件事情不妥當。卻不知道稀奇的事情還有呢。你說老太太眼巴巴的派了人往江南去接林姑娘,可是這麼長時間那邊府里卻沒人給林姑娘收拾出房舍來。偏等人問到老太太的頭上,老太太方才說要林姑娘跟著她住,寶玉住外頭,林姑娘住在碧紗櫥里。因著林姑娘素性體弱怯寒,要等到天氣和暖入了夏時,再給林姑娘收拾房舍呢。」
尤氏這一番話出口,眾人都聽得瞠目結舌。陳氏素來是個火爆性子,聞言便挑眉說道:「這也太不像話。世人皆說男女七歲不同席,這兩個孩子雖然還小,可再怎麼著,也都是異性的表兄妹,如今卻在一個屋裡住著。倘若傳將出去,這成什麼了?」
尤老太太沈吟半日,卻是開口笑道:「只怕這位老太太想的卻是兩家並做一家。最好弄成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既是這麼著,也就無需理會那些個禮教大防。」
陳氏聞言,越發皺眉的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該這麼著。哪裡還有世家貴族的體統。」
尤三姐兒聞言冷笑,因說道:「他們賈家本來就沒什麼規矩可言。」
說到這裡,倒是越發想起了一件事兒,且向尤氏笑道:「既然老太太把林姑娘接到身邊教養。不拘是春天夏天,少不得要給她收拾房舍。如今那府里兩位姑娘,並你們府里的惜春姑娘都在老太太跟前兒養著。從前小時還好,如今姑娘們大了,寶玉也大了,一處擠著反倒不便。你是不是也該想個法子,將你們府上的姑娘接回去住。俗話說長嫂如母,老太太輩分高,身份且貴重,有她教養女孩兒們自然是好。可若是老太太年邁體弱,精神不濟,你這個當嫂子的也不好偷懶。免得叫人在背地裡說嘴,編排你這個當嫂子的不體恤妹妹。」
尤氏先前倒還真沒想到這一茬。此刻聞聽尤三姐兒所言,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贊妹妹伶俐。只從今日這一番話便可得知,你這行事說話兒,倒是比我還周全些個。也多虧了你提點我,否則我還想不起來呢。」
尤老太太也附議道:「三姐兒這話很有道理。你們那位四姑娘好歹也是寧府的嫡出,是你老爺的親妹子。如今卻跟那邊府里的庶出姑娘一個待遇。叫外人瞧了,確實不怎麼好。便是你們府里,也憑白低了一等不是?」
尤氏笑了笑,因說道:「等會子我家去,便叫下人們收拾出房舍來。只是這會子倒不好突然提起接人的話茬兒。免得言語冒撞,反倒得罪了那邊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們。還是等著老太太給林姑娘收拾房舍的時候,我一並提起罷。」
眾人聞言點了點頭,陳氏也笑道:「這是老成之言。不過你閒來無事,倒是可以將四姑娘接到寧府小住幾日,或者給她送些女孩兒們喜歡的東西。再請兩個教引嬤嬤調、教四姑娘的規矩。外出交際的時候也該多帶著她些。姑嫂兩個相處的好了,也有你的好處。」
尤氏點了點頭。因笑道:「我省得的。」
一時尤氏家去,果然命下人在後院兒挨著會芳園的一處小小巧巧的精緻院落里收拾出兩間廂房,一間做書房用,一間做閨房用。且帶著兒媳秦可卿親自佈置了房內簾幔陳設,又開了庫房挑出好幾件兒古董擺設放在屋內。
賈珍家來時看的莫名其妙,少不得開口問道:「你這是折騰什麼?」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尤氏正拽著兒媳秦可卿在房間里商量著掛床的帳幔用什麼花樣兒好,聞聽賈珍如此詢問,少不得開口笑道:「這不是那邊府里接了林姑娘入京麼。我想著兩府的姑娘們也都漸漸的大了,老太太養著這麼些個孫子孫女在身旁,難免有些精力不濟,不能看顧全面也是有的。既如此,莫不如將咱們四姑娘接回來住。大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賈珍聞言,不以為然的皺了皺眉,隨口說道:「我瞧著惜春小妹妹在老太太跟前兒挺好。既有長輩教養,又有同輩的姑娘們玩耍習學,倒是比在家裡自在。」
尤氏搖了搖頭,開口笑道:「老百姓還有句俗話呢,說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那府里便是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倘若老爺覺著四妹妹在那府里教養好,只讓她跟著姊妹們一起讀書也還罷了。晚上的時候還是回來睡。到時候她想請姊妹們過來吃茶觀花,也有地方不是?她是咱們府上的嫡姑娘。吃穿用度自然不能同那府里的庶姑娘相同。否則咱們府里成什麼了?」
賈珍聽了這話,不免笑著說道:「你倒是多心。外人誰會這麼想呢?也罷,終究是你們內宅婦人之事,你自己掂掇著辦罷。」
說罷,又笑問賈珍道:「什麼時候開飯,我都餓了?」
尤氏聞言,登時笑著調侃道:「也沒見誰家老爺進門就吵著餓的。難道您老人家在外頭吃花酒捧小戲兒的時候捨不得花銀子,所以人家連一口飽飯都不給你吃?」
賈珍聽著尤氏的調侃,登時便有些下不來台。他訕訕的瞧了兒媳秦可卿一眼,好沒意思的說道:「當著兒媳婦的面兒,你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尤氏聞言,但笑不語。轉身吩咐一旁立著的銀碟兒道:「去叫廚房的人傳膳,就說你老爺餓了。」
銀碟兒一時答應著去了。尤氏想了想,又吩咐銀瓶兒道:「昨兒晚上那道炸鵪鶉做的不錯。你去廚房吩咐一聲,就說再做一道。再配上一壇好惠泉酒,老爺要吃的。」
賈珍聞言,接口說道:「再叫廚房煨一道火腿燉肘子來。這兩天總覺得脾胃不和,想吃些爛爛的,好克化的東西。」
說話時,尤氏早拉著秦可卿繼續商議屋內的簾幔掛什麼花樣子的。賈珍聽了一耳朵頓覺無趣,擺了擺手徑自出了房門,轉道兒往姨娘屋裡去了。
次日一早,尤氏先到榮府給老太太和兩位太太請安。因提起想要接三位姑娘並林姑娘回那邊府上玩一天。賈母並邢王兩位夫人自然不會不答應。反倒笑向尤氏道了句「煩你勞心」。
尤氏得了賈母應允,又說了一回閒話,大家彼此才各自散了。尤氏從賈母上房出來,順道又探望了李紈母子並鳳姐兒,略說了一會子話,鳳姐兒少不得向尤氏打探尤三姐兒近日可好,又問她怎麼這些日子都不來府上逛逛。可是覺著府上的丫鬟婆子有怠慢之處雲雲。
尤氏聽了這話,便笑道:「這就是你多心了。我那妹妹成日間不是忙著這個,就是忙著那個。根本閒不下來。她這些日子不來,必定是打春後花圃里的花兒朵兒都開了,她少不得去瞧一瞧,心中有數,也好打算鏡花緣的買賣生意。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鏡花緣里的胭脂水米分是咱們長安城中最有名兒的。多少誥命夫人乃至宮中娘娘們都愛的什麼似的。三妹妹也是惦記著這些事,生怕一時疏忽了反倒不好。」
鳳姐兒笑道:「三妹妹素來是個乾大事兒的人。這些我都知道的。不過是幾日不見她,心裡著實想念,所以白問一句罷了。不過說到三妹妹,我倒是想起你們家的二姑娘了……她如今可有了人家兒?」
尤氏聞言,心下倒是猜著了幾分,搖頭笑道:「還沒有說人家。咱們都是一家子的親戚,我也不必瞞你。她的事情你也是知道一二的。年前剛退了親事——」
尤氏一句話還沒說完,鳳姐兒又搶著笑道:「那樣不著調的人家兒,退了也就退了。不是我這個外人說閒話,這一門親事早該退了。以二姐兒的容貌品格兒,便是嫁到王府里也不差什麼的。偏生遇見那麼個要家世沒家世,要人品沒人品的不長進的主兒。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還想帶累壞了咱們家的姑娘,也不瞧瞧他可配娶這麼個天仙似的女兒不配?」
鳳姐兒一壁冷笑著,一壁拉著尤氏的手說道:「我如今倒是有一戶人家兒要說給二姐兒。這個人,不拘家世門第,還是容貌品行,那可都是萬里挑一的主兒。便說那是個四角俱全的人物,也是絲毫不為過的。倘或這一門親事成了,你可得好生謝謝我這個媒人才是。」
尤氏聽得十分心動,忙低聲問道:「究竟是那戶人家,你說來我聽聽?」
鳳姐兒便笑道:「四大異姓王裡頭的北靜王爺水溶,今年十七歲,他的容貌品性家世才學可不必我多費唇舌了罷?滿長安城裡誰不知道的。這麼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可配得上你們家的二姑娘?」
「哎呀原來是他呀!」尤氏聽了鳳姐兒的話,喜得無可不可,登時拉著鳳姐兒的手笑問道:「倘若當真是他,那便是再無不妥的。你要是真能說成這一門親事,要我怎麼謝你都成。」
鳳姐兒滿面得意的笑道:「這件事兒還是北靜王太妃先同我嬸嬸提起的。只說在陳園的時候便見過你們家二姐兒幾面。覺著她容貌品格兒且沒的說,難得性子和順安分隨時,倒是很合老太妃的意。老太妃倒是想直接去尤家提親的。只是生怕唐突了反倒不美。遂托我嬸子先去陳家打探打探口風兒。因昨天北靜王太妃去王家拜訪的時候,恰好我也去拜見叔叔嬸嬸。聽了這麼一耳朵,原本還打算你今兒不過來,我也要過去的。偏巧你又來了,可見這才是天緣湊巧。」
說罷,因又問及尤氏怎麼想起今天過這邊府里來。
尤氏回過神來,少不得跟鳳姐兒提了提想要接惜春回去住的話茬。鳳姐兒沈思一回,開口笑道:「這事兒倒是不急。你若是信得過我,便聽我的信兒就是了。你也知道,老太太最是喜歡熱鬧的,所以才把姑娘們都養在身邊。四姑娘更是襁褓之時就被抱過來了。老太太養了這麼些年,如今你冷不丁的便要帶她回去,老太太聽了難免心下不舒服。還是暫且看看罷。」
尤氏聞言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原本想著姑娘們都大了,都擠在一處反倒不便。何況如今還來了一位林姑娘。越發緊湊了。」
妯娌兩個說笑一回,便有王夫人打發小丫頭子來傳話兒,鳳姐兒見狀,少不得起身辭別尤氏。
尤氏笑著從鳳姐兒房裡出來,轉步往四姑娘房中去。
彼時四姑娘正在書房裡畫畫兒,聞聽丫鬟說她嫂子來了。登時起身見禮。尤氏笑著將四姑娘拉到身邊坐著,口內笑道:「……給你收拾了屋子並書房,卻不知道你喜好什麼,所以來問問你的意思。你今兒先跟我過去瞧瞧。看看還要添置什麼?」
四姑娘年紀比林姑娘還小一歲,玉雪一團煞是可愛。聞聽尤氏所言,登時疑惑的歪頭問道:「為什麼要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了,迎春姐姐探春姐姐怎麼辦?」
尤氏便笑道:「不是叫你回去。只是給你拾掇出房舍罷了。你是我們寧府嫡出的大姑娘,現如今在這邊府里住著,不過是為著有長輩們教養規矩罷了。等到你們姊妹年紀大了,你寶玉哥哥也大了,大家彼此一處住著多有不便,到那時你就回去住。不過白日里想回來同姊妹們讀書玩樂,那也隨你。」
惜春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又同尤氏說了一會子話,被尤氏帶著去尋了迎春探春並林黛玉。彼時寶玉也在房中同林黛玉玩九連環。聞聽尤氏欲帶著幾位姑娘到寧府玩耍,少不得吵著也要去。賈母見狀,便也勸著尤氏帶寶玉一道過去。
尤氏無法,只得立等著寶玉換了衣裳。姑嫂姊妹坐了一輛車,寶玉坐轎子跟了過去。
寧府那邊秦可卿早已吩咐小丫頭子預備了吃食玩意兒,只哄著姑娘們玩兒。眼見寶玉也跟著過來,尤氏便指著寶玉向秦可笑道:「那是你寶叔叔,雖說你是侄兒媳婦兒,到底比他大了幾歲。就陪著他玩一回罷。」
秦氏只得笑應。
這廂尤氏則趁姑娘們玩耍的時候,帶著惜春到了她的小院子,看過了閨房與書房,又問惜春還喜歡什麼擺件兒玩意兒,也好慢慢的添置。
惜春自幼長在榮府裡頭,吃穿用度皆同兩個庶出姐姐一樣,哪裡見過這樣的待遇。早已喜得無可不可。聞聽尤氏垂問,更是連連點頭笑道:「這已經很好啦。再沒有什麼不妥的。」
又拽著尤氏的手兒問道:「等我回來了,能邀請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和林姐姐過來住嗎?」
尤氏聞言笑道:「那是自然。你是咱們寧府的嫡出姑娘。別說是邀請自家姊妹家來玩耍,等你隨著我出去見的人多了,結交了別家的閨中密友,也可以下帖子請她們過來玩兒的。」
☆、第一百二十章
因著尤氏婆媳款待熱忱,三春並黛玉寶玉都是盡興而歸。
次日尤氏家來同祖母陳氏提起鳳姐兒所言,尤老太太喜得無可不可。口內百般念佛。又拉著二姐兒的手兒笑道:「我就知道你合該是個有福氣的人。如今怎麼著,照我的話去了罷?」
二姐兒早已羞得滿面通紅,扭扭捏捏的低垂了臻首,只顧擺弄著衣帶不語。
唯有尤三姐兒覺得有些不妥,皺眉問道:「前兒在陳園同各家誥命們吃茶,我恍惚聽誰提了一嘴,說北靜王府正在同江南甄家的嫡次女議親。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不會錯的呀?」
尤氏聞言一愣,旋即笑道:「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興許他們兩家議了一回,覺得並不妥當也未可知。婚姻乃結兩姓之好,自然要百般慎重,有幾家是一說即准的呢?」
尤三姐兒想了想,並沒說話。倒是尤老太太忙的問道:「既說是相中了咱們家的二姐兒,也不知北靜王府什麼時候派人來提親呢?「
尤氏快言快語,連忙笑道:「北靜王太妃也是怕唐突的意思,先央了王子騰的夫人到陳府打探口風兒……」
一句話未盡,尤老太太登時愣住了。她有些不自在的看了陳氏一眼,因笑道:「自古以來兒女的婚事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位王夫人倒是奇怪的很,怎麼不來咱們尤家打探消息,反倒去了陳家?這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眾人聞言,都不答言。唯有尤二姐兒通紅著小臉兒眸光奕奕,一門心思想著將來之事。
豈料王子騰的夫人從陳家出來後,此事竟沒了下文。陳氏耐不住老太太並二姐兒的催促,只得家去問個明白。這才知道原來是陳珪不同意這門親事,笑言婉拒了。
陳氏聞言猛地一怔,拽著長嫂馮氏的手急切的問道:「怎麼給拒了呢?這麼個四角俱全的人物,還是四大異姓王之一,那北靜王我也見過,端的是人品貴重,溫文爾雅,難得的少年俊傑。哥哥怎麼就沒看上人家呢?」
馮氏聞言笑道:「你哥哥也說了,這北靜王哪兒哪兒都好,只虧在這身份上。四大異姓王之一,聽起來倒是尊貴得很。可是朝廷對待這幾個異姓王究竟是什麼態度,妹妹雖在內宅,卻也應該有所耳聞才是。你哥哥的意思,也是不想同這些勳貴老臣走的太近,免得將來在聖人跟前兒不好辦事。」
說到這裡,馮氏不覺壓低了嗓音,下意識的看了看周圍,雖然這些奴婢都是心腹之人,可馮氏還是止不住的悄聲說道:「這話我也只跟你透露一句。聽說朝廷……有削藩的意思。」
最後幾個字,馮氏說的聲音很輕,險些叫人聽不見了。
說完這幾句,馮氏又是一笑,先看了看小姑子,又瞧了瞧二姐兒三姐兒,這才說道:「咱們陳家本來起於寒微之時,你哥哥因緣湊巧得了當今的器重信任,才能在官場上扶搖直上,短短幾年升至二品大員。這其中固然有你哥哥能力出眾,能替當今辦事分憂的緣故。卻也是因為你哥哥出身寒門,身後的勢力不大,當今才敢放心啓用。如今朝廷上有四王八公,有那些個功勳老臣,全都是聯絡有親同氣連枝。說句不好聽的話,倘若他們有個什麼心思,當真聯起手來,聖人也要頭疼。你哥哥就是為了更好的替陛下盡忠,才在兒女的婚事上極為小心。橈哥兒娶了徐子川家的長女。這徐子川雖是翰林出身,可官位在你哥哥之下。婉姐兒更不必說了。因著當年同裕泰商行的胡東家定了親事,胡東家雖是商賈之身,但孫子胡晉中卻是國子監的監生,去歲還考中了舉人。等到明年恩科時若能金榜題名,婉姐兒也要嫁過去了。」
馮氏話沒有說的太透。不過聽話聽音兒,陳珪連自家兒女的婚事都操辦的如此謹慎小心,更何況是外甥女兒的婚事。按照尤家的家世門第,原本就配不上北靜王府。可是北靜王太妃為了拉攏陳珪,竟然連江南甄家的女兒都推了,還央求王子騰的夫人跑到他們陳家來打聽口風兒?
北靜王府這是想幹什麼?
陳珪即便是用膝蓋想想,都知道北靜王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可惜他沒那個心思同這些異姓王勳貴老臣們周旋。只要面子上過得去也還罷了。反正他升官發財靠的是當今聖人,又不是這些功勳舊臣!
二姐兒即便不如三姐兒知道朝廷動向,卻也是冰雪聰明之人。聞聽舅母所言,登時明白了舅舅的一番心思。她有些悵然的看了舅母一眼,低頭不語。
馮氏瞧著二姐兒恍恍惚惚彷彿被霜打了的花骨朵兒的小模樣兒,莞爾一笑,拉著陳氏的手說道:「不過你哥哥素來疼愛二姐兒三姐兒,只把她們當成自己親閨女待的。又豈會不操心兩個姐兒的婚事。因此他除了叮囑我時時留意,自己個兒也在外頭留神打探過。倒是當真替二姐兒看好了兩戶人家兒……」
陳氏聞聽此言,忙催道:「哪兩戶人家,嫂子快同我說說。」
馮氏便笑道:「其中一人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當年老爺請來教姑娘們弓馬騎射的那位梁紅玉梁姑娘的親哥哥梁鳳饒。他本是六皇子的門下,現如今是朝廷正四品的撫遠大將軍。當初老爺跟六皇子下江南辦差,同這個梁鳳饒也打過幾次交道。人品才學自然沒的說,難得他們家有個規矩,卻是男兒四十沒有子嗣的話,方才能納妾。咱們家二姐兒素性靦腆溫柔,耳根子又軟。老爺的想法我也明白,找個家境簡單的人家兒嫁了,安安穩穩的過小日子。到時候再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娃,豈不美滿和順?總比嫁到什麼公府侯門,眼睜睜看著丈夫跟小妾姨娘廝混的強。」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倒是心下微動。她自己是吃過小妾姨娘的虧的。更何況這麼多年看著哥哥獨寵嫂子一個,自然羨慕非常。倘若那個梁鳳饒當真如哥哥所言,而且還有本事的話,讓二姐兒嫁到梁家倒也不錯。
再者說來,梁紅玉那個丫頭她也見過,氣量頗大,倒與三姐兒有些相似。何況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也不是個難纏的人。唯一令人懸心的只有一點……
「那個梁鳳饒今年多大歲數了?怎麼還沒娶親,該不是他有什麼毛病罷?」
「這是哪兒的話呀。」馮氏忍俊不禁,因笑道:「這位梁將軍今年左不過二十一二的年紀。因他父母去的早,只跟他妹妹相依為命。這麼些年跟在六皇子身邊辦事,後來又入軍中打了幾場仗,攢了些資歷,升到了撫遠大將軍。卻是把自己的婚姻大事給耽誤了。我倒是覺著人大些也有大些的好處。至少會疼人不是?」
陳氏點了點頭,因又問道:「還有一戶人家兒呢?」
「就是內閣首輔大臣章懷玉的小兒子。今年十七歲,是國子監的監生。性格方正,人品才學也都還好,唯一美中不足的……那是個庶出。」馮氏想了想,又補充說道:「不過章家乃是書香仕宦大家,他們家可當真是一門清貴。從章大人的祖父那一輩起,一直到章大人的幾個小兒子,全都是兩榜進士出身。因著是詩書仕宦大家,人多規矩也多。」
馮氏自己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這麼多年在婆家有公婆體諒,丈夫獨寵,兒女孝敬,倒是對這種大家大族的人家兒敬謝不敏的。她自己還是傾向於梁家,不過這又不是她的閨女說親,外甥女兒到底還是隔了一層。馮氏也不好說的太透。
若說起內閣首輔章懷玉,即便陳氏一介深宅女眷,也是聽過對方的赫赫大名的。跟上皇稱得上是總角之交,輔佐上皇六十餘年,據說上皇得意他比得意太子還甚。當初上皇突發奇想的想要讓位於太子,別人誰都不知道,唯有章懷玉一個人知道。不光知道,還在暗地裡幫著上皇辦了不少的事兒。連當即都被瞞的滴水不漏。可見上皇對章懷玉的器重信任,更可見章懷玉這個人的城府手段。
陳珪替尤二姐兒說的這兩門親事;一個梁鳳饒是六皇子的心腹門人,一個章懷玉是上皇的心腹重臣,前者是當今願意示好重用的人物兒,後者是當今不得不去示好重用的人物兒。
而陳珪身為當今陛下最器重信任的臣子,如果真的同這兩家結成了婚事,其背後的影響簡直可以說是不言而喻。想必不管是六皇子一脈,當今一脈,還是上皇一脈,都會對這樣的婚事樂見其成。
最關鍵的是陳珪不光照顧到頂頭上司和同壕戰友的想法,他還照顧到了尤二姐兒的心性為人。他選的這兩戶人家,梁鳳饒是人品好有能力,章家是家風好,不拘尤二姐兒嫁到了誰家,將來都不會吃苦。
能將自家晚輩的婚事盤算的這般面面俱到,陳珪也真是苦心孤詣,想破了腦袋了。
陳氏母女都是心思通透之人。雖然錯失了北靜王府這麼一門姻親,著實叫人扼腕嘆息。不過一想到朝中局勢,果然北靜王府也就是看著光鮮,其實那也是個大坑。
倒是梁家與章家這兩門姻親,可以好生盤算一二。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0
☆、第一百二十一章
當晚陳氏帶著兩個姐兒家去,少不得向尤老太太提及娘家的決定。
尤老太太聞聽陳珪婉拒了北靜王府,心下大不自在。且向陳氏嘮叨了幾句,說什麼兒女婚事本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能聽外家的主意。又命陳氏下帖子請北靜王太妃家來吃茶,言語之中竟然還有先斬後奏的意思。
陳氏懶得搭理老太太,便又提及陳珪選中的梁家與章家的婚事。尤老太太見事不可違,只得熄了心思。轉而盤算起同梁家章家結親的好處來。尤老太太素來便是個喜好富貴權勢之人,知曉章懷玉乃內閣首輔滿門清貴,自然傾向於同章家結親。
不過陳氏同尤三姐兒細細商議過後,反倒是覺著梁鳳饒才是二姐兒的良人。後又問了問尤二姐兒的意思。尤二姐兒原本就是個耳根子軟,心裡頭沒主意的人。大多時候都是媽和妹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今見陳氏和尤三姐兒一味的稱贊梁鳳饒的人品才學,又稱贊梁家素有男子四十無後方能納妾的規矩,便也下意識的傾向於梁家。
尤二姐兒既表了意,陳氏自然要回明嫂子的。尤老太太想要攀附章家的心願落空,自然大為不滿。少不得當著兒子的面兒挑撥了幾句。弄得尤子玉也有些不自在。
可惜陳氏素性專斷,雖面兒上三從四德,但凡遇著大事,卻從來不肯由旁人做主。何況此事關乎二姐兒終身,陳氏更不會拿著二姐兒的婚姻大事給尤家牽線搭橋博富貴。
當下便以六皇子的勢力彈壓尤子玉一回,又曉以利害,明說梁鳳饒雖出身寒微,好歹是六皇子最器重的人,且為人忠厚有本事,年紀輕輕已是朝廷正四品的撫遠大將軍。那章家雖然家大業大,同二姐兒議親的只不過是族中庶子,雖是國子監的監生,也不過是白身一個,哪裡有正四品的女婿得力?
一番言語轄制的尤子玉沒了脾氣,此事終算了局。
目今暫且不說尤梁兩家議親之事。只說尤氏得了娘家來信兒,知道二姐兒同北靜王府的婚事不成,少不得過那邊府里告訴鳳姐兒一聲。彼時鳳姐兒正在王夫人房中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三春並黛玉也都在一旁坐著。眼見尤氏過來,姊妹們少不得起身廝見過。
尤氏細聽了一回。方才知道是王夫人的胞妹——現今住在金陵城的薛家姨母之子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被王子騰喚取進京。鳳姐兒正與王夫人商議該如何向應天府去信打點。
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況且此事又涉及到王夫人的娘家私事。尤氏且不好多待,便帶著姊妹們至李紈房中說話兒。
一時鳳姐兒議完事出來,也轉步到了李紈屋裡。姊妹妯娌間說笑了一回,各自散了。尤氏先囑咐四姑娘回房歇息,她一會子過去,這才隨著鳳姐兒回房。
獻茶畢,略寒暄一回。尤氏少不得提及兩家婚事作罷之事。先向鳳姐兒道了一回謝,又向鳳姐兒賠了一回不是。鳳姐兒也不過是受人之托,眼見事情不成,倒也不惱。只拉著尤氏的手兒笑道:「這有什麼。誰家議親不是挑挑揀揀,看中了才罷。何況兩家又沒有換庚帖議八字兒的,更不必如此。不過二姐兒沒同北靜王府議親,倒是看上誰家了?」
尤氏少不得又提起梁鳳饒之事。鳳姐兒也是知道這個人的。雖不是功勳老族,卻也是一方新貴。況且身後靠著六皇子,且受當今的信任提拔,也算不錯。少不得道聲恭喜。
妯娌之間說了一回話,便有小丫頭子回說「璉二爺回來了」。尤氏登時起身告辭。鳳姐兒也不輓留,只起身笑道:「得閒兒了你就過來,咱們也好說說話兒。」
尤氏笑著答應了。不必細說。
如今卻說王子騰喚了妹妹外甥一家進京,原本是想著就近約束外甥,好生管教一回。竟沒想到妹妹一家還未動身,他自己卻得了聖人的欽點,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原本的京營節度使卻由回京續職的撫遠大將軍梁鳳饒繼任。
梁鳳饒既是回京任職,且算是安穩下來。是日面聖過後,少不得打點了土儀拜禮,先到義忠親王府拜見舊主六皇子,又到陳家拜訪陳舅舅,其後才至尤家登門拜訪,算是初次拜見岳家。
兩家人見過面後,梁鳳饒便托請了陳珪之妻馮氏做媒上門提親。人是陳家挑的,又是陳氏母女自己個兒相中的,何況其人身後有義忠親王撐腰,又深得聖人看中,年紀輕輕便是朝廷手握兵權的四品大員,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便是心有不甘,總歸滿意大過其他。兩家既然如此作想,其後交換庚帖合八字兒,也不過是走一遍形式罷了。最後擇定於次年九月完婚。
二姐兒終身有靠,陳氏暫且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把主意打到了尤三姐兒的身上。見天兒的逼問尤三姐兒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什麼盤算,煩的尤三姐兒不勝其擾,只得百般尋了藉口各處躲藏。
恰好這日寧府中梅花盛開,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因又思及三姐兒最喜這些花兒朵兒,少不得也下帖子給二姐兒、三姐兒、四姑娘。只不在一天罷了。
榮府中諸位長輩得知尤氏此舉,倒是願意女孩兒們多了能一處說笑。賈母便笑道:「既是家宴小聚,倒是人多更熱鬧些。我瞧著就讓她們一天過來。就算她們姐兒年輕,不願意跟咱們這把老骨頭說笑,有迎春她們姊妹陪著,也就是了。」
尤氏聞言,少不得笑道:「老太太這是哪裡的話。她們姊妹們若能有機會陪在老太太身邊,卻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氣。只是我想著咱們家裡人小聚,為的便是沒有外人,好生樂一樂的。倘或叫了她們姊妹來,老太太太太們還好,幾位姑娘和鳳丫頭少不得又要招待她們姊妹,寶玉也拘束,反倒不能盡興的玩一回。」
賈母經此一提,少不得也想起男女大防之事,因笑道:「這倒是。我只顧著咱們熱鬧,卻忘了這些事兒。」
又拉著尤氏的手兒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可見是真心惦記著這些小姑子小叔子們。我聽說你在寧府也給四丫頭預備了房舍?」
尤氏便笑道:「好歹也是我們家老太爺的幺女。我這個當嫂子的,平日里也幫她不上,唯有在這些瑣事上費心罷了。」
賈母聽了這一番話,滿口的贊嘆不絕。因又指著王熙鳳笑道:「我如今老了,精力不濟,家裡的事兒也不管了。凡事都由你太太和鳳丫頭張羅著。周到不周到的也還罷了。只是孫女兒們如今都大了,一處擠著倒也不便。我原想著將二丫頭三丫頭四丫頭挪到你二嬸子房後的三間小抱廈居住,讓珠兒媳婦陪伴照管。你既在那邊府里張羅好了房舍,便將四丫頭領回去罷。平日里叫她時常過來,且別委屈了她。」
尤氏聞言,只得笑應了。又帶著惜春謝過老太太。
說話時便有薛姨媽帶著寶釵過來問安。尤氏且起身見過薛姨媽後,賈母便指著寶釵向尤氏笑道:「這是你二嬸子的外甥女兒寶釵。今年十三歲,現住在咱們府上。倒是個伶俐的孩子。待人說話倒是比咱們家的幾個丫頭強。」
薛寶釵聞言,便向尤氏欠身見禮。尤氏伸手握住薛寶釵的手,打量一回,贊了一回。薛姨媽因問起眾人聊什麼這麼開心,王夫人少不得將尤氏下帖子請人之事分說明白,尤氏趁勢又邀了薛姨媽母女同游。薛姨媽推辭不過,也就應了。
眾人且在賈母上房說了一回閒話兒,直待吃過午飯,方才各自散了。尤氏跟著惜春回房,看著她收拾了幾套家常穿戴的衣裳,這才帶著惜春家去。
因尤氏早有準備,除替惜春拾掇了閨房書房之外,仍命家中針線上的人按照惜春的身量尺寸裁剪了幾套新衣,又命人按照京中時興的花樣兒打了幾套精緻小巧的頭面。尤氏自忖在穿衣打扮上不如兒媳精緻,遂將一應事務盡皆托付給秦可卿。此時呈上的衣衫頭面自然貼合惜春的心意。
帶著惜春在房內看了一回,眼見時辰不早,尤氏便拉著惜春的手兒笑道:「天色晚了,你先歇息一回,擺飯的時候我再派人叫你。你哥哥外頭赴宴去了,晚上家來你就見著了。」
惜春低了頭一一應是。尤氏又囑咐了幾句「要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便是告訴你侄兒媳婦也行。丫頭婆子們不好了,你也告訴我。」
殷殷囑咐了半日,這才去了。
是夜賈珍家來,得知尤氏已將惜春接回家住,很不以為然。又聽尤氏說明兒要款待榮府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過來賞梅花,不免笑道:「這才是正經。」
然而到了次日一早,榮府的主子們卻沒閒心來寧府逛逛。只因宮中傳出了消息,因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聖人思及宮中女婢入宮多年,不曾得見父母音容,倘使父母年邁在家,因思念兒女成疾致病,「皆是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遂下旨擇擬後宮遣放三千宮女出宮還家,孝敬父母,男婚女嫁,繁衍子嗣。
此旨一下,朝野萬民盡皆稱頌聖人之仁德慈愛。然而有人笑便有人哭。至少榮府的主子們接了聖旨卻是想笑都笑不出來的。
蓋因榮府二房長女元春,亦在其列。
☆、第一百二十二章
榮府嫡長女賈元春,乃是二房政老爺的長女,因她是正月初一日所生的,故名元春。其後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方從了這個「春」字。讓寧府嫡長女並榮府長房庶女依從榮府二房女兒的字取名,固然是因為元春年長,卻也更是賈母溺愛長孫女,對其寄予厚望的緣故。
雖然尤三姐兒並不覺得生辰八字兒能決定命運,不過顯然賈母並不這麼想,她將元春養在身邊,自幼便教她知書達理,其後又將她送入宮中做女史。為的也不過是想讓元春在宮中扎掙幾年,也好入了貴人的青眼,給榮府博一場大富貴出來。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放三千宮俾出宮,那麼些翹首以盼的女兒不選,偏偏就將元春給划到了遣散出宮的名單上。可憐賈元春這個榮府出身的嫡出女兒,在那「見不得人的去處」苦苦熬煎了那麼些年月,也不過是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不但憑白蹉跎了好韶光。還讓榮國府淪為滿長安城內仕宦勳貴們的笑柄。
「……都說大姑娘是有大造化的貴人。昨兒我去那邊府里給老太太太太們請安,也見了大姑娘一面。那通身的氣派倒是沒的說,難怪都說宮里的嬤嬤會□□人。只是可惜了了,好端端一個國公府出身的嫡姑娘,倘若是積極後便出閣,這會子不說膝下兒女成群,也早該成了誥命夫人了。哎……」尤氏一壁說著,一壁捧著裝點心的攢盒示意二姐兒、三姐兒拈果子吃,「你說連咱們這樣出身的人家兒,都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老太太和二太太也都是明白人,怎麼卻看不破這個道理?可憐那大姑娘被遣送出宮,現在躲在家裡哭成個淚人兒似的。」
二姐兒素性溫柔和順,慈悲心腸。聽了這一番話,也跟著唏噓感嘆了一番,方才說道:「既是被遣送出宮,能夠闔家團圓,共享天倫,承歡父母膝下,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何況大姑娘今年左不過才二十出頭,又有這樣的身家背景,只要榮府老太太二太太肯留心,再挑個如意夫婿也不難。」
二姐兒自從退婚之後,因著懼怕外頭流言蜚語,一向不愛在人前說話。每日躲在家中不是做針線便是讀書練字,小小年紀倒是越發沈靜了。當初陳氏和三姐兒還十分憂心,生怕二姐兒一時想不開左了心性。索性和梁鳳饒的婚事定下來後,二姐兒又漸漸回轉過來。雖不似三姐兒那般愛說愛鬧,倒也願意在人前走動說話了。
如今聞聽尤氏提及大姑娘的現狀,尤二姐兒心下頓時起了同病相憐的情緒。她耳根子軟,心腸也軟,最聽不得這樣紅顏薄命的事兒。聞聽榮府老太太、政老爺和二太太為了家中富貴就能狠心的將大姑娘送入宮中伺候人,更是一面心驚一面慶幸,還好自己的家人不是這般。
尤氏也知道二妹妹這般心思,忍不住苦笑道:「老太太和二太太倒是整天張羅著要替大姑娘尋個如意夫婿,又哪裡有那麼容易的事兒呢。現如今賈家不得當今的意,滿長安城內的勳貴仕宦誰不知道?那些個世家官宦,端的是捧高踩低燒熱灶的性子。眼見賈家如此落魄,況且大姑娘又有個在宮里伺候人的名聲,那些個世家最愛面子的,又哪裡肯讓自家的出息子孫求娶大姑娘。下剩的那些人家兒倒是有意提親,偏偏老太太二太太都看不上。現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耗著,轉了年,大姑娘就二十一了。更成了老姑娘了。」
尤氏談及此處,少不得也想到了自己。陰差陽錯蹉跎了那麼些年,也只能嫁到寧府做繼室。雖說寧府當家太太的名聲聽上去不錯,可天底下的繼母又哪有好當的?也不過是外頭不知裡頭的事兒,花花架子表面光鮮罷了。
尤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倒是心下一動。她想到榮國府素來與四大異姓王交好。如今正趕上北靜王議親,倘若元春能小上幾歲,說不准這門親事當真能成。
卻不知道賈元春出宮之後,賈母倒是真有此意。甚至還以「女大三抱金磚」為由,想要試探北靜王太妃的口風兒。怎奈北靜王府得了世交的提點,知道朝廷有削藩之意,如今早已自顧不暇,他們連比榮府家大業大的江南甄家的嫡出女兒都婉拒了,又哪裡會退而求其次,顧全榮府的名聲臉面?
最終北靜王太妃只得親自入宮向宮中一位深得上皇眷寵的老太妃請安,並且替自己的兒子做媒求娶那位老太妃所出的康寧公主,又將已逝北靜王的兵權虎符交了上去以示忠心。上皇與當今議論過後,覺得北靜王年未弱冠又一直養在京中,大概也出不了什麼幺蛾子,這才罷了。
北靜王乃少年俊傑,面容秀麗且身份尊貴,難得性情謙和友善,霽月光風,是長安城內出了名兒的風流人物,康寧公主能得這麼一位良人做駙馬,自然十分願意。
而北靜王府經此一舉保住了自己的異姓王爵位,能夠在朝廷下定決心削藩的時候轉危為安,也十分滿意。況且康寧公主雖然貴為公主之身,然其相貌清麗,品性謙和,深得其母之風範。同北靜王在婚後也是琴瑟和鳴,和順美滿。竟是再無不妥的。
目今暫且不提北靜王與康寧公主婚後順遂,也不提賈元春談婚論嫁時的尷尬狀況。只說新皇登基,後宮妃位空虛,上皇為永保江山,綿延子嗣計,著令宗人府並天下各州府挑選賢良淑德女子入宮,且因新皇遣散後宮女眷致使後宮伶仃之故,除選聘妃嬪外,在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宮中女官,充為才人贊善之職。
此旨一下,滿朝文武皆歌功頌德,稱贊上皇體恤兒子,且贊聖人隆恩浩蕩。暫且不理論長安城中各世家官宦如何盤算,只說在榮國府暫住的薛家母女聞聽此事,卻是喜得無可不可。薛姨媽更是握著薛寶釵的手直嘆「蒼天有眼」。以他們薛家的背景家世,原本不敢肖想宮中選聘妃嬪之事。豈料聖人又降不世出之隆恩,再選宮中女官。薛家倒是可以運作籌謀一番,倘若能借此入宮。興許三年五載之後,也能入了聖人的眼,一躍飛上梧桐木。
諸如那位義孝親王的母親蓮太妃,當初不也只是浣衣局的女婢。現如今母憑子貴,不也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妃?
那薛寶釵今年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生的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因當日有他父親疼愛,原本就有青雲之志,素昔因著自己身為皇商之女,雖心有大器,卻不能盡力施為。又因家中哥哥不能成才懂事,體貼母親,支撐家業,寶釵也唯有將書字拋卻,只留心針黹家計,為母親分憂。
如今探得這等鯉魚躍龍門之富貴,薛寶釵自然不願錯過。然薛家三口孤兒寡母的上京,既不識得京中權貴人家兒,更不識得宮中貴人。倘若無人幫襯,著實寸步難行。
母女兩個商議一番,先給遠在外省公乾的胞兄王子騰去了封家信,又向胞姐王夫人央求討情兒,希望榮國府能代為打點斡旋。一應花費自然由自己所出。薛姨媽更是拉著王夫人的手兒殷殷囑咐,「倘若此事能成,必有重謝。」
然王夫人心中記掛著長女元春的婚事,哪裡有心情替妹妹外甥女兒張羅這些外務人情兒。更何況她將薛姨媽母女千方百計接入京中,為的也是同老太太打擂台,竭力促成「金玉良緣」的婚事。她盤算著薛姨媽乃孀寡之身,那薛蟠素來又是個不成器的。倘若能替寶玉將寶釵求娶進門,將來薛家百萬家財,豈有旁落的道理?
因著王夫人心中有這麼個打算,自然不肯替寶釵籌謀此事。只是她礙於薛姨媽的面子情兒,又不好推脫的。只得面兒上答應,轉過頭便將此事丟到腦後。不但沒有盡心操持,反倒貪墨了薛姨媽給她的幾萬兩疏通銀子。
王夫人原本以為自己將此事瞞的滴水不漏,卻不曾想此事早被賈母得知。賈母雖然年紀漸長,但是心裡明白得很。她本來就想將兩個玉兒湊成一對兒,今後也好叫姑爺林如海在仕途上幫襯寶玉。卻不曾想兒媳婦目光狹隘,只因當年同敏兒的些許芥蒂,便將這一樁大好姻緣推之門外。還將個商戶之女當成寶貝似的接到家裡同她打擂台。
賈母心下不屑,面兒上卻不顯露。好容易等到了這個機會,即便有王夫人從中作梗,她卻背地裡使了把勁兒,使得寶釵過了初選。並且還通過賈珍的關係疏通了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希望他能在復選的時候高抬貴手。
賈母心下盤算的倒也精明。她是想著將薛寶釵送入宮中,一來能打破王夫人「金玉良緣」的盤算,二來嘛……倘若薛寶釵有朝一日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自己這個從中出力的恩人也能承上一脈香火情。如今元春出了宮,自家在宮中再沒個得力的人,倒也不妥。何況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聯絡有親,寶釵入宮得寵雖不如元春這個親孫女兒得寵給榮府的好處多。但薛家門第低賤,在朝中毫無背景人脈,薛蟠又是個靠不住的紈絝子弟。
有這樣的家世兄弟做累贅,即便寶釵能僥倖得寵,想要在後宮站住腳兒保住位分,沒有賈、王兩家的傾力支持,也是不成的。
賈母將此事前前後後盤算過一通,越發下定了主意。但她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兒的人,命賈珍打點了戴權之後,賈母立刻將此事告知薛姨媽母女。並且言語中暗暗提到王夫人出工不出力且從中貪墨拿好處之事。
雖然賈母是點到為止,但薛姨媽並薛寶釵也不是魯鈍之人,自然聽得明白。雖然心下不大自在,但薛家母女仍舊謝過賈母的好意,又情真意切的表白一番。方才安心等著入宮復選。
原本以為就此便可高枕無憂。豈料不過幾日,薛寶釵卻因為復選落選,被人送了回來。
賈母心下大為詫異,之後又著人暗暗打探了一回,方才知道新皇雖然性情謙和仁孝,然睿智英明實乃不世明君。且最不喜下官有欺上瞞下,貪贓枉法之舉。
那薛寶釵雖然品格端方,容貌秀美,但聖人無意間卻從旁人口中聽說其胞兄在金陵時卻有打死人命之事。小小年紀便敢如此囂張跋扈草菅人命,此時令聖人十分不喜。因此他不但御筆親批否決了薛寶釵的復選資格,還口諭傳詔金陵應天府重新查辦薛蟠一案。
朝中早有言官御史清貴一流看不慣勳貴世族的囂張跋扈,同氣連枝。聞聽聖人著令金陵應天府重新查辦薛蟠一案,登時擬了奏疏彈劾薛家倚財仗勢,打死人命,又彈劾金陵應天府知府賈雨村與九省統制王子騰官官相護,藐視律法,滿口神鬼之說,斷案兒戲……
聖人原本以為此事不過是薛家私事,並未想到其中還牽扯出這麼多朝廷官宦徇情枉法的不堪之舉。待聞聽賈雨村堂堂一介朝廷四品大員,竟然以扶鸞請仙之說胡亂判了案子,並以此向賈、王兩家示好之後,登時龍顏大怒。當朝便革去了賈雨村的烏紗官袍,按律追究。更是下旨嚴斥王子騰與賈政,並且官降三級,以儆效尤。
經此一事,當今深知吏治不清,朝廷不寧,百姓不安,社稷不穩的嚴重性。遂暗下決議,務必要肅清吏治。
如今且不說朝上因此事如何動蕩,只說薛寶釵因胞兄舊事暴露被逐出皇宮,倒是深受了一番打擊。在家淌眼抹淚的哭了好幾日。
王子騰並賈政因薛蟠之事惹得聖人大怒,且又官降三級,頓時成了京中官宦同僚的笑柄。雖不至於因此遷怒於晚輩,卻也對薛蟠生出了幾分芥蒂。
賈母不曾想自己的寶貝兒子因著薛蟠一事吃了瓜落,心下越發不滿薛家母女。
薛寶釵也不曾想以自己的天分才情,最後竟淪落至此。雖然暗恨自己沒有個好兄弟做臂膀,但她終歸不是自怨自艾之人。在家消沈了幾日,倒也重振旗鼓。
於是不過幾日間,榮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金玉良緣」之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因新皇登基,除大赦天下大肆封賞之外,照例仍舊會開一屆恩科,以顯當今皇恩浩蕩,崇才尚賢之德。
建元二年的恩科開在二月初。春寒料峭,寒風朔骨,想要科舉的士子們卻得穿著單衣在這樣的天氣和簡陋的考場中熬煎整整九日。有些身體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忍不住這樣的熬煎,在考試中途就因生病昏厥被差役抬出考場的,則算是放棄了這一年的科考。寒窗十載甚至幾十載的光陰,一朝成浮雲。
考場禁止答卷的鑼聲響起,等候許久的監考官並差役從長長的遊廊盡頭經過,將一份份考卷糊名收起。
陳橈有些受不住寒氣的搓了搓手,在差役收完他的考卷之後,收拾東西離開考場。陳家的馬車奴僕都守在考場之外,眼見陳橈出來,一窩蜂的擁上來披大氅的披大氅,送手爐的送手爐。
厚厚的大毛衣裳披在身上,立刻隔絕了外頭的寒風瑟瑟。陳橈躬身剛要上馬車,就被身後的人叫住了。
「不知鳳舉賢弟此番下場可有把握?」來人也披著一身華麗的鶴氅,手裡捧著一隻精緻的青花瓷銅手爐,笑眯眯問道。
陳橈回過頭來,也笑著拱手說道:「原來是胡世兄。瞧胡世兄氣色如此之好,想來今次下場必定能有所斬獲了。」
胡晉中聞言,眉宇間掩不住得意之色的笑道:「好說好說。如無例外,開榜之後你也該改口叫我姐夫了。」
陳橈聽了這一番話,心下越發高興。陳、胡兩家的婚事已經定了好幾年了,礙於陳婉年紀還小,況且胡家執意要胡晉中考取進士之後方能迎娶陳婉過門,兩下里著實拖延了好幾年。如今陳橈聽到胡晉中如此信心備至,少不得也笑道:「俗話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看來胡世兄倒要佔全了。」
胡晉中大概是考的真比較好,一直笑的合不攏嘴。開口說道:「鳳舉賢弟天資聰穎,且長於實務。又有徐大人親手調、教,想必今年金榜題名也不在話下罷。」
陳橈微微一笑。他為人素來低調務實,不喜誇誇其談。凡事即便有十足把握,對外也只謙遜八成。何況現下只是剛剛考完,還沒有到放榜的時候,陳橈更不會誇下海口說自己必定高中。因此陳橈只是含笑說道:「這倒也說不准。也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
正說話時從兩人身側也走過來一行人。為首的一個聞聽陳橈謙辭之言,不免冷笑道:「鳳舉兄這話也太過謙遜了。誰不知道鳳舉兄的父親便是當朝赫赫有名的陳珪陳大人。如今是新皇登基,陳大人簡在帝心聖眷優容,如今他的獨子下場科考,又豈有不中之理?依在下之拙見,倒是覺得鳳舉兄必定高中。屆時還要討一杯喜酒吃才是。」
那人說話時刻意高揚了聲量,頓時引得周圍的舉子士人為之側目。
陳橈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直接說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梅世兄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在懷疑這一屆的恩科有舞弊之嫌?梅世兄青口白牙信口亂說,不知敢不敢承擔說了這些話的後果?」
那梅世兄聞言一凜,旋即悻悻的笑道:「不過是隨口玩笑一句罷了。鳳舉兄又何必認真惱怒起來。」
陳橈聞言莞爾,看了一眼周圍的學子,笑眯眯說道:「此事與我無關,我也犯不著惱怒。不過是替梅世兄慶幸罷了。畢竟這一屆恩科的主考官乃是當朝內閣首輔章懷玉章大人,章大人出身詩禮大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為人謙和高風亮節,況且又是桃李滿天下。以章閣老的胸襟,自然不會同梅世兄計較。倘若換一個人,好端端的竟受了梅世兄這一番指責,才會認真惱怒的罷?」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位姓梅的考生頓時嚇得面色如土。他有些忌諱的看了陳橈一眼,也不敢再多說,趁著旁人都還沒回過神來,灰溜溜的走了。
胡晉中一臉如沐春風的看著這一幕,仍舊不忘笑口常開的道:「還是鳳舉賢弟通情達理。否則今日之事換了旁人,還不惱羞成怒的直接告到章大人面前去。」
陳橈看了胡晉中一眼,又看了看人群之中,意有所指的道:「有章世兄在此,哪裡還需要我多嘴多舌的?」
眾人聞言看去,這才看到人群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相貌俊雅,舉止風流,端得出彩人物。此刻正陰沈著一張臉看著那姓梅的士子離去的方向。
聞聽陳橈所言,那人勉強勾了勾嘴角,拱手說道:「家父秉性中正,絕對不會做那徇私舞弊之事。有些人自己才學不夠,就喜歡隨意揣測旁人,真是荒謬至極。」
說完,只向陳橈並胡晉中二人草草寒暄了幾句,便按捺不住的走了。
胡晉中幸災樂禍的勾了勾嘴角,衝著陳橈笑道:「這叫什麼呢?不長腦子說人家老子的壞話,偏偏叫人家兒子聽見了。果然是現世現報在人眼裡。」
言罷,又同陳橈寒暄了幾句,這才各自上了馬車,分道回家。
陳家眾人早已準備好了熱湯沐浴,只待陳橈家裡,立時妥妥帖帖的服侍著陳橈洗漱休息。
陳橈這一覺兒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轉過來。徐氏忙端來了灶上溫著許久的人參雞湯。陳橈滿滿的喝了三大碗,又命人燉了一道火腿燉肘子就著碧梗飯吃盡了,方才暢然笑道:「這九天在考場里考試,我什麼都不想,就想著趕緊考完回家就有肉吃。就著乾饃饃想肘子,你可不知道,那滋味就甭提了。」
徐氏忍俊不禁的搖了搖頭,且服侍著陳橈穿戴已畢,兩人抱著哥兒一齊至上房請安。
彼時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陳珪並馮氏都在,正討論著陳橈的科舉成績如何。陳珪自己就是捐官的人,沒經歷過這樣。便想著等陳橈緩過神來帶著他拜訪岳家,聽聽徐子川的意思。
陳家眾人聽了陳珪的主意,自然都是深以為然。
一時見了陳橈進門,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忙著噓寒問暖,摟著大孫子一會兒說瘦了,一會兒又說單薄了。陳橈陪著祖父祖母說了一回話,這才跟著父親一齊到了徐家拜訪。
徐子川自己的兒子早在上屆科舉中便已高中,如今正在翰林院點卯。陳家父子登門的時候,徐家父子也在討論女婿/妹夫的科舉成績。
陳橈經歷過這些年的失敗,這一次科舉倒是很有把握的。他將自己的策論八股文章等全部默給岳父和大舅哥,兩人拿著陳橈的文章在書房裡研究了半日,從文章本身的辭藻論題到主考官的喜好都琢磨了一遍,這才信誓旦旦的下了決斷——
「十有八九必能高、中的。」
雖然還沒到開榜的時間,但是陳家父子聽到了徐家父子的斷言之後,也都松了一口氣。畢竟這可是科舉資深人士的評價,必須要有參考價值啊!
陳家父子一高興,便在徐家擺酒唱戲的喝了大半日。直到掌燈時分,這才醉醺醺的家去等放榜。
沒過幾日朝廷放榜,陳橈與胡晉中果然都名列在榜。陳橈是二甲第七名,胡晉中是二甲第十一名。兩人的成績都算得上不錯。而且陳橈因為陳珪的原因,在高中之後還被當今欽點為翰林。也算得上是清貴文官中的一員了。
至於胡晉中雖然沒被點為翰林,但是有胡家在暗中周旋,還有陳珪這個老丈人坐鎮,外放州官的時候直接被分到了晉商的大本營山西。相信上有陳珪這個老丈人提攜,下有本家裕泰商行的財力支持,胡晉中的外放三年也不過是積攢資歷的三年。到時候三年考核憑個上上,也都在意料之中。
不過當務之急卻還不是胡晉中要出京赴任,確實胡、陳兩家要給一雙兒女操辦婚事。而婚事便定在了五月初。
陳橈身為朝廷重臣,當今最信任的心腹大臣,他的獨生女兒要出嫁,滿朝文武功勳卿貴包括當今聖人自然都會有所表示。
而胡家雖然不比陳家位高權重,但晉商之名廣傳天下,裕泰商行更是晉商之中的翹楚。他們家長房嫡長孫在高中進士後要娶妻,迎娶的還是戶部侍郎陳珪家的獨生女兒……所有跟裕泰商行有交情沒交情的本著捧熱灶的心,也都趨之若鶩。
聖人還在朝會的時候,特地寫了一封「天作之合」的手書賜予陳珪。並且還笑著說等陳家辦喜事的時候還要派太子和太子妃過去湊個熱鬧。
聖人話說到這裡,倒是心下一動,不免想起前塵往事,開口說道:「朕記得你們家橈哥兒成婚的時候,朕和皇后是親自去的。還有諸位皇弟們也都去了。如今到你們家姑娘嫁人,朕卻要派太子和太子妃過去。倒像是佔了你的便宜似的。」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再一次體會到當今聖人對陳珪的寵信親暱。少不得艷羨嫉妒的看了陳珪幾年。
陳珪早已習慣當今聖人同他私下相處時的不拘一格。然君臣兩個在朝上這麼著,卻是頭一回。陳珪當時都愣住了。旋即醒過神來,只好上前不動聲色地將話回轉過來。
然而不管聖人如何興致勃勃,陳、胡兩家如何張羅籌劃,一件突如其來的禍事,還是攪亂了兩家的安排。
就在科舉放榜後不要半個月的時間,京中悄悄傳出一則流言,卻是說此次恩科有人營私舞弊,考場不公。更有人言之鑿鑿,彷彿親眼所見一般。
流言因此越演越烈,最終竟發展到沒有考中的舉子聚集起來跪坐於禮部門前請願的程度。
此事一出,朝野震驚。聖人更是龍顏大怒。責令刑部與大理寺嚴查此事。倘若有人營私舞弊,務必嚴懲。倘或無人舞弊,朝廷也由不得市井流言輕易誹、謗。務必要查出傳播流言之人,狠狠處置,以儆效尤。並下令讓這一屆報名恩科的舉子全部重新考試。考場就放在大明宮,已經考中進士的舉子考場就在勤政殿,沒有考中的舉子考場則在太和門,這一次由聖人親自監考。考試結束後全部考官和考生都不許走,當場判卷。
因身處流言漩渦之中,陳家與胡家的婚事也少不得耽擱一二。只待勤政殿重考之後,再作計較。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0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因為這一次的殿試重考有聖人親自盯著,所有的監考官更是在考卷糊名收上來以後當堂審閱。然後將自己為什麼會挑選出這份考卷的原因附在考卷之後,最後挑選出來的上榜者的試卷也由聖人親自過目。等到揭開糊名唱榜的時候,一甲前三名的人選中,榜眼和探花並沒有變,狀元卻成了二甲第一名的章夢麟。而原先的狀元卻因為發揮失常的緣故,淪落到二甲第七名。
二甲和三甲同進士的人選雖然偶有差別,但大多數是排名的先後順序略有不同,原榜中只有不到五人在復試中落榜。而這幾人原本的名次就是岌岌可危。
將僅有的這幾名原先上榜之後又落榜的士子的考卷挑出來仔細審核,發現這些人雖然落榜了,但所寫出的文章也是可圈可點,不過是審核考卷的監考官不一樣了,所以在主觀上略有參差罷了。更有人因此脫穎而出——比如說陳珪之子陳橈的試卷,不但辭藻精妙言之有物,更在文章中引用了數據佐證論點,顯而易見是平日里時常觀看朝廷邸報,甚至同其父時常討論朝政之故。
這樣的素質涵養,別說選入翰林院點卯,便是直接外放到外省為主政地方官,也是綽綽有餘的。
更有章懷玉之幼子章夢麟,他的文章引經據典,言辭鋒利,某些觀點更是令人拍案叫絕。似乎是因為有人污蔑其父營私舞弊的緣故,章夢麟心中憋著一口怨氣,一改章家為人處世寫文章時的中庸低調,謙謙君子之風,筆鋒大開大合咄咄逼人,雖然失了些君子穩健的風度,但其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簡直叫觀者酣暢淋灕。
又有劍走偏鋒的,比如說某個名叫胡晉中的士子,因其出身晉商,平日里耳濡目染者皆是商賈之間的貨值南北互通有無。他在闡述文章論點的時候,便將商家的某些處世之道引入文中,其論點之新穎,論述之詳盡務實,也叫人為之深思。這樣的人如果調、教的好了,雖說不至於成為清正之名臣,但足夠成為朝廷之棟梁……
簡而言之,這一次的恩科含金量十足,別說沒有先前市井傳言的舞弊現象,其水準之高,簡直可以排得上本朝科舉選才的先列。
聖人眼見這樣的結果,心下不覺大松了一口氣。畢竟是他登基後的第一次恩科,倘若當真因此而爆出什麼科舉舞弊的醜聞,就算朝廷願意嚴懲,可事情傳言出去,究竟損傷了聖人的顏面。
如今能證實科舉沒有舞弊的情況,聖人輕鬆之余,龍顏更怒。著令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接受此事,務必徹查究竟是誰在污蔑朝廷重臣。
消息傳出的源頭很好查,趙弼和不過將這些鬧事的舉子抓起來問了一遍,就找到了當時考完試後,跟陳橈等人爭執的一個姓梅的舉子。
事後調查這個姓梅的舉子,才發現這人跟陳家倒還有些瓜葛。原來這舉子姓梅名泓,乃是江南人士。出身貧寒,卻有些才學。因當初得了金陵薛家二房老爺的周濟才有銀錢上京趕考。那薛家二房老爺看中這梅舉子的才學,不但資助他讀書,還有意將自己的女兒薛寶琴許配給梅家。兩家因此定了姻親,可惜薛家二房老爺不上一年病死了,只留下一個老妻並一雙兒女,盡是老弱之人。薛家二房的買賣營生也因此受到了影響。
那梅泓卻一舉中第,搖身一變成了舉人。此後一直拿著薛家資助的銀錢在京中進學。即便得知薛家二房老爺沒了,卻也毫無表示。梅泓的同窗好友乃至授業恩師更不知梅泓與金陵薛家二房的小姐有親,竟好有意替梅泓做媒的……
趙弼和看了這些資料,便斷定梅泓是個品性不端之人。不過趙弼和心下也狐疑,在他看來,像梅泓這樣的人,見到權勢富貴之人巴結都來不及,又怎麼敢在背後誹謗朝廷重臣?何況他誹謗的還是當朝內閣首輔章懷玉章大人?
抱著狐疑的心態細查,趙弼和這才發現,原來當日梅泓之語不過是落榜之後的嫉妒之談。之後被陳橈當面告誡了幾句,嚇得臉都白了,立刻縮了回去。不過這句話卻被有心人聽了去,之後在落了第的舉子中故意散播些謠言,引起群情激憤。而他們也不過是想渾水摸魚,實在不濟也能給聖人添堵的。
而這些有心人的身份,經過趙弼和抽絲剝繭按圖索驥,也都查個明白。之後入宮向聖人復命。聖人聽後氣急而笑,待趙弼和走後立刻命人帶著證據去找太上皇告狀。
事情鬧的這麼大,太上皇自然也有所耳聞。不過太上皇心腹眾多,早在聖人還沒查出什麼名目的時候,太上皇便將前因後果查個明白。眼見新皇氣呼呼的過來請安。太上皇莞爾一笑,開口說道:「這件事兒老三乾的是過分了些。你想怎麼懲治他?」
新皇還沒來得及告狀就被太上皇一句話給噎住了。聞聽太上皇所言,聖人挑眉問道:「父皇早就知道了?」
「也沒比你早多少。」太上皇嘗了一口今年新貢的新茶,笑眯眯說道:「章懷玉這個人,看著是有謙謙君子之風。但他能擔任這麼多年的內閣首輔,卻也不是性情高潔就行的。有人把矛頭指向他,他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這倒也不是什麼難猜的事兒。」
聖人聞言,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再次落座以後,卻心平氣和起來。太上皇見了,不免笑道:「老十二昨兒入宮,因說他前兒帶著人去城郊打獵,好容易獵到一隻獐子,立刻進宮孝敬朕了。恰好你這時候過來,吃了午飯再去罷。「
聖人點了點頭。父子兩個吃了一回午膳,又說笑一回。聖人這才告了辭。
如今暫且不說聖人如何懲處背後攪事的那一乾人等。
只說朝廷復試過後,因陳橈與胡晉中都證明瞭自己的清白,再無別事可提。兩家的婚事便又提上了日程。
胡晉中與陳婉的婚事原本是定在五月初的,因耽誤了這幾日,時間便有些湊不上。兩家又不想太過匆忙委屈了一雙兒女。遂坐下來商議過後,最後還是決定重新推算良辰吉日。聖人不知從何處聽到這件事,更是著令欽天監的人算了一個好日子給兩家。還美其名曰這日子沾了皇家的貴氣,「那一雙小兒女必定順遂和滿,再無不妥的。」
這話雖然是聖人和陳珪的私下調笑。不過聖人從來金口玉言,有他這麼說,陳珪自然知道這日子是再無不妥的。當下千恩萬謝的謝過了聖人,捧著欽天監給挑的良辰吉日去尋胡家。
胡家雖然早就知道陳珪在聖人跟前兒得意,卻沒想到聖人連這些瑣碎小事都能顧及得到。心下越發喜歡,也對陳家愈發敬重。一雙小兒女的婚事最終定在了六月初六這日。
定親多年終能娶得美嬌娘。更是這種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雙喜之事,不獨胡家眾人,就連胡晉中自己個兒也美得冒泡。每日閒在家中只顧著掰手數日子。要麼就是找尋各種藉口去陳家相約陳橈。
眾人眼見胡晉中這麼個毛頭小子的模樣兒,越發好笑。
如今卻說因著兩家定親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四月初旬,便有各家各戶過來送禮。其中除常來常往的皇子皇親仕宦卿貴之外,便屬江南鹽課林如海林家的表禮最為豐厚。
陳珪為官多年,自然知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陳、林兩家雖然勉強算得上是姻親,卻一直沒打過交道。之前年節下的禮尚往來,也不過是維持著同僚親戚的情分罷了。直到上皇退位,新皇登基,並且有意將巡鹽御史這一職位由一年一任改為三年一任,或者是五年一任的時候,林家的年節之禮才突然豐厚了起來。
陳珪知道林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果然林如海稍後送節禮時附上了幾分書信。先是正常的寒暄熱絡。直到兩人用書信往來了幾回,林如海才話鋒一轉,提及想要回京之事。
陳珪也知道江南鹽道是一個爛攤子。如今聖人有意整頓吏治,江南鹽道雖然是個肥缺兒,卻更是個燙手的山芋。林如海是個聰明人,所以在察覺到朝廷的動向後急於脫身。然榮寧二府早已因著秦可卿一事被聖人嫌棄,此事雖不能宣諸於口,但長安城中有頭有臉消息靈通的人家無有不知。
王子騰也因著當年薛家之事被聖人官降三級,此刻自顧不暇,也沒工夫理會林如海的事情。
林如海雖然有同僚好友,但若論及簡在帝心,誰也比不上陳珪。所以林如海索性將希望全放在陳珪的身上。希望對陳珪曉之以情動之以利,最終由陳珪在聖人面前替他斡旋。這樣的把握才是最大的。
陳珪原本不打算摻和江南官場那一攤爛事的。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三皇子為了給當今添堵算計到他的頭上。倘若他不能禮尚往來,一則不是盡忠的道理,二則自己憋氣委屈發不出來,三則也叫滿朝同僚小看不是?
於是陳珪三思而後,便拿著林如海的書信入了宮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陳珪既入了宮中,不知同聖人商議了什麼,暫且不表。
只說十五日的大朝會上,因內閣大學士曹大人告老還鄉,內閣空出缺來,聖人便命朝中大臣推舉顯德有才至人繼任大學士的位置。最後經由吏部推舉,便以巡鹽御史林如海才幹優長,連年考核皆為上上之故,擢升其為內閣大學士,即日赴京到任。
林如今既升官入京,江南鹽課的肥缺便又空了出來。朝中各方勢力知道聖人有意改、革巡鹽御史任期一事,知道此時便是插入江南官場的好時機。自然各不相讓。
最終聖人聽取了朝中重臣的意見,欽點了御史台的孫文昭繼任巡鹽御史。
這個孫文昭乃是永嘉三十二年的進士。本是內閣首輔章懷玉的門生。表面上是太上皇一脈的人,現如今效忠陛下,實則卻跟三皇子一脈走的很近。他的一個娘舅家妹子,現如今就是三皇子的愛妾。
如今聖人點了孫文昭繼任巡鹽御史,在不知就里的人眼中,便是聖人雖繼位登基,但並無同太上皇爭鋒的意思。可若是知情人眼中,只怕就要各自盤算開來。至少在聖人和陳珪看來,聽到這一則旨意,三皇子必定能笑出聲來。
不過現下笑的開心,並不代表以後也能笑得開心。畢竟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如今只說林如海在江南得了旨意,便知道是陳珪在聖人跟前兒求了情。登時喜得無可不可。他在鹽課上呆了這些年,自然知道這裡頭的水深得很。旁的暫且不說,只說歷年積攢下來的虧空一項,倘使朝廷認真追究,就夠人喝一壺的。
林如海素性機敏,才幹優長,他既覺察出聖人有查清吏治的心思,便知道聖人絕不會放過鹽課這一塊。因此他急於抽身,竟在孫文昭還沒上任之前,就做好了交接的準備。甚至連祖宅並一應族人奴僕都打點好了,又命人先上京收拾房屋,只待孫文昭到任之後,樁樁件件交接妥當,立刻帶著家中大小趕赴京城。
一路舟車勞頓,林如海並闔家大小抵達京都的時候,已是八月中旬。還有兩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因林如海此次上京之為了赴任內閣大學士,因此林家的世交故舊以及林如海的同窗同僚分別治了酒席給林如海接風洗塵。其中尤以賈家為最,只在林家的船隻剛剛靠岸的時候,賈母便打發了賈璉和賈寶玉帶著家下僕人並拉行李的車馬親自來接。
按照賈母的意思,是怕林如海多年不曾進京,林家祖宅多年無人居住,難免空曠寥落。不妨先在榮國府小住幾日,待林家收拾妥當,再搬回去不遲。
林如海見狀,少不得感謝榮國府的盛情。不過他早已吩咐林家老僕提早進京收拾房舍,這會子當然也婉拒了榮國府的好意,又有林家老管家聞得主人到京的消息,自然帶了人來接主子。賈璉見林家果然思慮得當,倒也不好多說。
林如海思及他同賈母的約定,少不得認真觀察了寶玉,且又考校了一回學問。寶玉素昔厭惡讀書,專在內幃廝混,如今長到十二三歲上,卻不曾有一天認真上學。他肚子里的那點墨水,哪裡能經得住林如海這個探花老爺的考校。撐不上三五句話的工夫,寶玉便露出腹內草莽的端倪來。
林如海見狀,心下便有些不喜。然他在官場上沈浮的久了,城府自然是有的。雖然不喜寶玉,面兒上倒也不至於顯露出來。至多便是不再考校寶玉的學問,轉而向賈璉問起賈母安好,大內兄、二內兄安好雲雲。
賈璉也是個不喜讀書的脾氣。但是他這些年幫著二房管家,這些外場上的事情倒還應付得來。兩個人一來一往的說了些話,便到了長安城外的十里亭。
早有林如海的世交同僚在十里亭內治了酒,給林如海接風。
林如海盛情難卻,少不得同賈璉告了辭,因又提及安頓好後便到榮國府給賈母請安。賈璉無法,只得笑應。賈寶玉更是巴不得就走。
兩方人馬分道揚鑣,林如海在十里亭內同諸位同僚吃了幾杯薄酒,便又齊齊轉戰長安城內的大酒樓。這一頓接風宴直到晚間方才盡興。
次日一早,林如海梳洗過後,先到吏部續了職,得知三日後即刻面聖回話,少不得又同吏部的同僚寒暄一回。
至家去後,便預備了豐厚表禮到陳家拜訪以及當面道謝。陳珪與林如海雖然神交已久,但見面卻是初次。相互廝見後,林如海少不得提及陳珪在聖人面前替他美言之事,話里話外十分感激陳珪的仗義相助,言辭之中亦多有歌功頌德之意。
陳珪在朝中便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此刻有意同林如海交好,兩人自然談的十分投契。以至於不知不覺便到了午飯時分,陳珪便邀林如海一道用膳。且吃過了一回茶,林如海方才意猶未盡的告了辭。
從陳家出來以後,林如海又命人預備了表禮去拜訪榮國府。
榮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林姑爺這次回京,卻是為了繼任內閣大學士的。眼見林家如此權貴,自然要好生巴結奉承一番。至於如何熱忱款待,不過是家宴小事,倒也無需多說。
既然到了榮國府,林如海少不得要見一見女兒。賈母當然也不會攔著林如海同黛玉敘一敘父女之情。且命鴛鴦引著林如海到了林黛玉的閨房。
多年不見,父女兩個自然要好好敘一敘別後離情。然而話還沒說幾句,寶玉便不管不顧的衝了進來,拉著黛玉的手兒要玩九連環。還同黛玉房中的丫鬟動手動腳的調笑起來。
林如海不曾想寶玉如此年紀,竟然闖女兒至閨閣如入無人之地。而門口站著的丫鬟婆子也不知道攔一攔。因想到禮教大防世俗森嚴,林如海登時青了臉色。
只是礙於初次登門,林如海倒也不好發作。只得冷冷的看了寶玉一眼。
寶玉被看的心下一突,登時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黛玉。
黛玉同寶玉從小兒一處長大,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當真是言和意順,兩小無猜。眼見他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黛玉忍不住就是一笑,纖纖玉手在臉上刮了刮,這才同林如海說笑著替寶玉回轉起來。
林如海冷眼看著女兒同寶玉的親密行止,登時也沒了同女兒閒聊的心思。恰好賈母打發人來請林如海、黛玉、寶玉過去吃飯。便也將這些事兒岔過去了。然林如海打量賈母房中的丫鬟同自己女兒說話時的言行舉止,越發覺出自己女兒在榮國府的待遇並不如自己想象的一般。
待晚間家去後,林如海再也忍不住心中猜疑和怒火,且命林黛玉貼身丫鬟雪雁的老子娘以想念女兒為由,將雪雁從榮國府接了回來。
林如海便向雪雁一一問了林黛玉在榮府的舊事,待聽到黛玉戴孝入京,榮府上上下下卻穿金戴銀談笑風生毫不避諱,林如海便十分慍怒。他與賈敏少年結髮,雖然夫妻緣淺,但卻是舉案齊眉,從沒紅過臉兒的。如今聞聽榮府上下如此怠慢賈敏的孝期,林如海焉能滿意。
其後又從雪雁口中得知寶玉摔玉,王夫人對黛玉不滿,入府第一日便說了些有的沒的敲打黛玉,以及王夫人將薛姨媽母女接入京中,意欲促成金玉良緣之事,榮府下人多贊寶釵而鄙薄黛玉之事,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聽的林如海登時勃然大怒。忍不住拍案斥道:「好大的臉面,他們竟然敢把我的女兒同一介商戶賤女相提並論!」
怒過之後,林如海不免又問及寶玉為什麼能隨意出入黛玉的閨房,雪雁便又提了林黛玉剛入京中,榮國府沒有安排房舍,只命林黛玉在賈母房中的碧紗櫥住,寶玉住在外頭。其後兩人習慣了同坐同臥,也無人阻止之事。
林如海當日只黛玉進京,一則是賈敏辭世,黛玉無人教養,且江南官場上的事兒叫他分心無暇,不得不將女兒送到榮府以求自保。之所以讓黛玉只帶著王嬤嬤和雪雁兩個人,也是怕林家的人去的多了,教榮國府不喜。卻沒想到一時大意耽誤了自己的女兒。竟叫榮國府如此輕慢自家女兒。因又想到賈寶玉雖然是賈母的心頭肉,但論及身份,也不過是二房的幼子,並無煊赫家世,且為人又不上進,自己願意將女兒許配給這麼個紈絝子弟,榮國府便該感恩戴德燒高香才是。如今竟然敢做出首尾兩端,腳踩兩船之事。竟還想以商戶之女壓過自己的女兒……
林如海越想越氣,先是怒斥雪雁王嬤嬤不能敬忠職守,其後又恨賈家欺人太甚。
事已至此,林如海再也沒了同賈家聯姻的心思。他不可不信自己一個堂堂的內閣大學士,還不能給女兒找個四角俱全的夫婿。那賈家二房既然不想娶他們黛玉,那也不必娶了。不是覺著商戶好麼。那就跟商戶聯姻去罷。
林如海心生慍怒。然他為官多年,城府深沈。雖然動了悔婚的心思,卻還記著當年與賈母的書信來往。生怕稍有不慎落了口實,會損了愛女的清譽。
林如海不想受制於人,便只得先發制人。反正榮國府中有關「金玉良緣」的流言早已沸沸揚揚,林如海索性幫他們添了把火。不下幾日工夫,原本只在榮國府內傳言的「金玉良緣」便傳遍了長安。
林如海趁勢便向賈母請辭,要將女兒接回林府教養。順便向賈母討要當年來往的書信。
賈母聞聽林如海如此舉動,自然十分不願。林如海因又說道:「這兒女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雖然是寶玉的祖母黛玉的外祖母,終究不是他們的親生父母,做不得寶玉婚事的主。況且這成親之事也要看你情我願。既然二太太那麼喜歡薛家的寶姑娘。還說什麼金的必須有玉的配。所謂君子不奪人所好,在下雖非君子,但這點兒成人之美還是有的。」
賈母眼見林如海如此,倒還想辯白什麼,奈何林如海主意已定,再說下去,只怕結親不成反結仇。賈母礙於林家官運亨通,倒也不敢執拗太過。何況這件事情原本就是賈家沒理在先。賈母無可奈何,只得取出當年來往的書信等等,眼睜睜看著林如海將黛玉接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當下且不說林如海將女兒接回家去,寶玉得知此事,如何哭鬧不休。只說轉眼便進了九月,尤二姐兒同梁鳳饒的婚事卻是定在九月十六日。
因著尤二姐兒在姻緣一事上頗有不順,且先頭兒更是經歷了退婚之苦。雖然長安城內知道緣由的人家皆不以為意,但世間總有那一等犯了口舌之人。不管青紅皂白,只以婦德婦訓說事。雖然礙於陳家的勢力,不敢當面如何,難免就要在背地裡編排上幾句。
陳珪雖然不喜旁人亂嚼舌根,但也堵不了悠悠之口。只得憋著一股心氣兒在尤二姐兒的婚事上。務必要給她選個四角俱全的夫婿。更要替尤二姐兒置辦出豐厚嫁妝,不但能讓二姐兒風光出嫁,更叫世人都羨慕二姐兒的婚後順遂。
倘若不是大婚一事須得由尤家一力操辦,陳家不好自專,只怕二姐兒成婚那日的排場且要更上一層樓。
如今二姐兒成婚,當今與諸位王爺雖未曾親自道賀,然亦打發了人來送賀禮。已是義忠親王的六皇子思及梁鳳饒為自己心腹臣子,為了替臣下撐場面,又因梁鳳饒無父無母,只有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為表親近之意,義忠親王索性代替梁鳳饒的父親坐到了天地桌旁。受了新郎新婦的孝敬茶。
眾人看在眼中,更加明白梁家的底蘊前程。
也愈發羨慕陳珪的眼光獨到,八面玲瓏。
至於尤家,雖然扼腕於二姐兒不能嫁到北靜王府替自家長臉。不過聖人有意削藩的消息雖然捂得嚴實,但朝中百官沈浮宦海這許多年,最擅長的莫過於望風而動,揣摩聖意。用民間的一句俗話來形容,就是長了毛比猴子還精。
先有功勳仕宦從當今的只言片語中忖度出端倪,後有陳珪並東宮屬臣皆對四王的示好敬而遠之,又有北靜王太妃進宮求娶公主,北靜王在大婚之前以兵符作為聘禮換取一己平安等諸般事宜,眾人自然也覺察出一些暗潮湧動。
尤子玉為官多年,雖然比不得某些老臣奸猾老道,但久在京城為官,見識的多了,城府眼界自然不少。他從朝廷與勳貴之間的諸般動向中管中窺豹,自然慶幸陳珪心思明白,態度果毅,亦慶幸自家忍住了貪念及時抽身,否則這會子不尷不尬的,倘若聖人動了雷霆,自家豈不是要牽連進其中。哪裡還有今日的風光得意?
因著這些瑣事,尤家對梁鳳饒這個女婿越發欣賞喜歡。三朝回門的時候,尤老太太特地囑咐陳氏要好生張羅款待,務必要讓二姐兒和女婿滿意才是。
只有他們滿意了,這一門親事才更加和睦。今後尤家也更好借助梁鳳饒的勢力人脈。
尤家母子素來都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陳氏嫁入尤家多年,早已習慣。好在這對兒母子雖然貪圖富貴,關鍵時候倒也拎得清。陳氏眼見如此,方才不予理論。
不過梁鳳饒與二姐兒三朝回門,倒是要好生預備一番的。
陳氏這麼想著,果斷拉來了正在房中算賬的尤三姐兒。一面吩咐尤三姐兒幫她張羅家事,一面又老生常談,提起三姐兒的婚事來。
「……現如今你姐姐也風光出嫁了。我這顆心也放下了三成。下剩的唯有你和你弟弟。你弟弟年歲還小,過了年也才到進學的年紀。你老爺不是個聰明人,把孩子交給他教養,我也不放心。莫如將寶哥兒送到家學上,一來能同這些世交舊故家的孩子多多走動,將來入朝為官,也是守望相助的意思。二來寶哥兒更你侄子年歲相差不大,他們叔侄兩個作伴讀書,有你舅舅和你表哥盯著,我也放心。」
尤三姐兒先前聽著陳氏催她嫁人之事,少不得興致寥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後聽見陳氏提起表哥意欲讓侄子陳昭進學讀書,不免嚇了一跳,忙開口問道:「舅舅和表哥想讓昭哥兒也跟著進學念書?恐怕也忒早了些。昭哥兒今年才三歲,正是貪玩兒的年紀。哪裡能坐下來認真讀書?」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白了尤三姐兒一眼。開口說道:「還不都是你這孩子挑唆的。前些日子我回娘家,聽你舅母說起,卻是你跟你舅舅提的什麼幼子院。專門將三歲到六歲大的孩子聚集起來,教他們讀書識字,玩樂做耍。你舅舅聽了你的話,倒是記在心上。當晚就將你表哥叫進書房。兩個人嘰嘰咕咕大半夜,也不知道怎麼打算的。轉過天兒就張羅起來了。」
陳氏說著,忍俊不住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因又說道:「別說你舅母一頭霧水,便是我如今也聽不懂了。小孩子家玩耍起來,左不過也就是那些淘氣事罷了。哪裡還需要專門請人來教的。也忒不靠譜。」
尤三姐兒聞言一笑,開口說道:「怎麼不用人教呢?媽卻不知道,這玩也是一門學問。有些人玩的好了,受益終身。有些人玩不好了,自然也害人害己。俗話說三歲看到老,趁著這會子教他們玩時也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耳濡目染,倒是比他們大了再填鴨教學的強。」
陳氏聽不懂什麼叫填鴨教學,待聽明白了尤三姐兒的解釋,忍不住笑道:「就你這丫頭刁鑽。人家說話是引經據典,你偏偏喜歡自己編纂些典故出來。」
一句話說完,話鋒一轉,又提起三姐兒的終身大事來。聽得尤三姐兒只嚷著頭疼,慌忙將陳氏推出房去,口內還不忘拉著陳舅舅當做擋箭牌的道:「舅舅想要弄這個幼子院,原是我的主意。我可不能在旁看著,總要想法子幫一幫手兒。免得叫那些不懂不明之人烏煙瘴氣的弄了一遭,反倒壞事。」
陳氏被尤三姐兒推搡著出了房門,也知道尤三姐兒不喜聽她念叨這些婚嫁之事。只得說道:「你就推罷。推得了一時也推不得一事。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不著調,成了老姑娘也不嫁人。」
說罷,又隔窗向三姐兒叮囑道:「明兒你姐姐和你姐夫回門。你可別忘了我交代給你的事。」
尤三姐兒聞言,衝著陳氏嘻嘻一笑,分明就是死皮賴臉的表情。氣的陳氏翻了個白眼,只得去了。
暫且不說尤三姐兒如何策劃幼子院之事。只說次日尤二姐兒與梁鳳饒三朝回門,尤府上下果然熱忱款待。吃過了梁鳳饒與二姐兒孝敬的一杯茶,尤子玉且帶著女婿至書房說話,尤老太太則拉著尤二姐兒的手一長一短的聞著小夫妻的新婚之事。
一問梁鳳饒對二姐兒可好不好,又問梁家的下人奴僕可都信服當家太太,再問小姑子可好不好相處等事。
尤二姐兒含羞帶怯,一一的答應了。尤老太太眼見尤二姐兒成婚之後越發靦腆溫柔的性子,心下擔憂,且摒退了眾人,又叮囑尤二姐兒要好生保養身子,盡快給梁家生個大胖小子雲雲。
「孫女婿父母緣淺,家中只有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人丁也太寥落了些。雖說梁家有男子過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家規,可男人的心思,總沒個准數。什麼是納妾呢?唯有進了戶籍,明公正道擺酒唱戲抬進門來的才叫妾,那些主子們興之所至拉著睡了一覺的那都不算什麼,左不過是些通房丫頭罷了。我觀孫女婿也是個有規矩體統的人,可男人在內宅裡頭,總歸是個沒腦子的,倘若有些下賤坯子執意算計,卻也容易。你如今剛剛進門,趁著小夫妻兩個還一盆兒火熱的時候,好生保養好生懷上不但孫女婿高興,你沒了的公公婆婆也高興。到時候你在梁家也更立得住了。如若拖延個三年兩載的懷不上,倘若真讓那些下賤坯子鑽了空子,這世間再沒有娘家壓著女婿不讓留後的道理。你如今年輕,性子又軟,又是新婚的媳婦,祖母這話雖然不好聽,卻是最有道理的。這女人嫁人以後,任什麼都是虛的。唯有子嗣和嫁妝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子……」
尤老太太是積了古的老人家兒,年紀輕輕便守了寡,一個人把兒子拉扯那麼大,還能整治的尤家蒸蒸日上,自然也是有她的本事的。這一番話雖說聽上去逆耳,倒也是情真意切的替二姐兒考慮。
陳氏在旁聽了,也是深以為然。拉著尤二姐兒的手囑咐道:「你祖母的話當真不錯。你可要記著。家去後好生保養,我這兒還有兩個調理身體的方子,待會子你同我回房拿了家去,也吃上幾劑。」
尤二姐兒聽了這一番話,羞得臉面通紅,臻首死死的垂在胸前,細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一時出了尤母上房,陳氏帶著尤二姐兒回了正院。
尤三姐兒和四姑娘方才被老太太「攆出」上房,雖然不曾親耳聽聞老太太、陳氏同尤二姐兒說了些什麼,但想也想的到。眼見尤二姐兒從上房出來時恨不得燒將起來的雙頰,更是心下暗笑。
母女姊妹三人在陳氏房中調笑了一回,直到老太太派人來傳膳。尤二姐兒和梁鳳饒在尤家吃過了回門飯,便趁著太陽還沒落山,坐車家去。
因著尤二姐兒十分聽從尤老太太和陳氏的勸諫。待回家後悉心保養身子,不上三個月的工夫,果然懷了身孕。
梁鳳饒早年喪母喪母,只同妹妹相依為命。因著這一段經歷,梁鳳饒越發在意自己的小家。在同二姐兒婚後,也幻想著自己能盡快有後嗣,卻也不曾想到竟然真的這麼快就當了父親。
聞聽喜訊之時,梁鳳饒猝不及防,登時傻愣住了。呆愣了半日方才回過神來,心下狂喜的不知該怎麼表現,眼見尤二姐兒在床上輕撫小腹滿是溫柔歡喜的模樣兒,登時將尤二姐兒一把攔腰抱在懷中轉了兩圈,嚇得二姐兒臉色都發白了,嬌聲叱喝梁鳳饒放她下來。
梁鳳饒也不以為意,只將尤二姐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上。自己也單膝跪坐在榻上,滿臉傻笑的盯著二姐兒的肚子。
因著年長之時才能娶得這麼一位美嬌娘,不但容貌標緻性情溫柔,難得家世門第都不俗。梁鳳饒早在娶妻之時便將二姐兒捧在手中如珠如寶。這會子眼見二姐兒給她懷了孩子,更是興頭的手足無措,整個人怔怔的坐在二姐兒身前,連話都不知該怎麼說。只得連聲吩咐家下人小心再小心的伺候著,一會子問渴不渴,一會子問餓不餓,一會子又問想吃什麼……
看得尤二姐兒忍俊不住,一面暗搓搓的笑梁鳳饒傻,一面卻忍不住的心甜意滿。
如今且不說梁鳳饒與尤二姐兒這對夫婦如何言和意順,期待新生兒。只說轉眼到了年下。朝廷意欲封筆休假之時,卻從粵海傳來了捷報。
原來卻是自從陳珪建議朝廷開海禁,與周邊屬國往來通商以後,便時常有海寇聚集粵海一帶,劫掠海商船隻財物,更有甚者殺人滅口。
粵海海軍總督衛鈞奉皇命戍衛海防,雖然時常帶領麾下水師剿滅海寇,保護海商。但千日防賊總有疏漏之時。更何況自粵海一帶的海寇在我朝海防境內遭受重擊,大多數早已退出粵海,只在海境之外徘徊。等著我朝海商行船出海,遠離粵海之後,海軍勢力鞭長莫及時才現出行蹤擄掠海商。
雖然海商皆聘朝廷戰船護衛,但海寇的船隻利炮也很強大。且行蹤飄忽,行事機警,倘若遇見護衛船隻多的商隊,便放過,倘若遇見護衛船隻少的商隊,便一哄而上。根本不給粵海海軍一舉剿滅的契機。著實讓人頭疼。
後來還是海軍總督麾下的一員小將出了個主意。因這員小將年紀輕輕,且素性爽俠,喜好結交三教九流人物。所以他便向海軍總督衛鈞獻計,只說這些海寇窮凶極惡,燒殺掠奪無惡不作。然其既然劫擄了海商財物,總要有銷贓的地方。而這些海寇在海上行蹤不定,但陸上銷贓之地必定有跡可循。當務之急,卻是想方設法找到海賊的銷贓之地,之後便借機與其搭上關係,加入海寇打入其中。只要摸清了海寇的老巢,屆時便能一網打盡。
海軍總督聞聽這員小將之諫言,且同麾下幕僚商議一番,深以為然。這小將既然出了主意,且仗著自己年紀又輕,三教九流無所不識,更是立功心切,便自告奮勇,意欲去當這個臥底。
那海軍總督衛鈞因兒子同這員小將有舊,在這小將帶著薦書來投他的時候,便很照顧。況且這員小將的脾氣性格也頗投他的眼,他只把這小將當做自家晚輩看待,此時見他要做這等危險之事,自然不允。
其後那員小將不知道怎麼說服了衛鈞,果然輕身而去。足足花了約有一年的時間,才成功取得這些海寇的信任,摸到了海寇的老巢,且同粵海海軍裡應外合,不但將這些海寇一網打盡。亦且將那海寇藏納的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和軍備物資等等搬回粵海。
粵海海軍得此大捷,一時驚動天下。粵海總督衛鈞在回到岸上之後,立刻動筆寫了封請功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且將在粵海清繳的各種財富物資送回京中獻給聖人。
消息傳入京中,滿朝文武皆驚。聖人更是驚喜的無可不可。連忙下旨犒賞三軍。且命海軍總督衛鈞隨同一應物資班師回朝。
聖人意欲御駕親迎,且為諸多將士慶功。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0
☆、第一百二十七章
粵海大捷班師回朝乃是朝中大事,文武百官如何張羅籌措內宅女眷自然不知。
尤三姐兒忙了幾日工夫,且將幼子院一事做出了策劃案,於陳珪沐休的時候送到陳家。舅甥兩個在書房內談論了好一會子,待諸事一一妥當了,又有上房陳老太太打發人來傳飯,二人這才出了書房。
如今已是大年節下,合該是一家團聚的日子。偏生婉姐兒嫁人,早已隨著夫君到任上去了。陳老太太雖然知道女大不中留,眼見人去閨閣空,到底有些意興闌珊。
陳珪見狀,少不得搜腸刮肚說了千百個笑話兒來哄老太太高興,尤三姐兒也在旁湊趣。因她掌管陳園之事,又弄出個什麼賢媛集來,集合了滿長安城的誥命貴女在一處,妹妹閒聊起來,多是些家務人情,因而最知道各家各戶的家長里短。此刻說書版的念叨給老太太聽,說話犀利,鞭辟入裡,別說老太太,便是房內其他人,也都聽住了。
馮氏見狀,拉著尤三姐兒的手便笑道:「我最喜歡咱們家三姐兒的脾氣性格,便是談吐也爽利。不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兒,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彎彎繞的我聽了都頭疼。也不知道將來是誰家有福氣,能娶了這麼個媳婦兒去。」
自打二姐兒的婚事定了,所有人都把眼珠子放到了她的身上。話不過三句,必定提起婚姻大事來。尤三姐兒早已習慣了。只是想想自己現在的年紀,要是擱到現代,也不過是個才上初中的學生。這會子就要念著終身大事了,果然凶殘。
尤三姐兒長嘆了一聲,只得說道:「我還小呢,且不操心這些事兒。」
陳老太太聞言莞爾,笑眯眯說道:「也不小了。過了年都十四了,也該張羅起來了。倘若再晚一些,恐怕倉促之間,且找不到什麼好人物來。」
「那就不嫁。反正我是不會湊合的。」尤三姐兒心平氣和,笑眯眯道:「想讓我嫁人,這人的家世品貌,必定我相中了才行。否則不論他貌比潘安,才比石崇,我也不願意。」
陳珪聞言一樂,忍不住問道:「那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夫婿,也說來叫我們聽聽。」
馮氏急忙啐了陳珪一口,推搡著說道:「你這當舅舅的,不說管著她,也不該縱著她才是。歷來兒女婚事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相看的。倘若傳將出去,這可怎麼得了?」
說完,又數落尤三姐兒道:「你這孩子也是。打小兒便知道你性子野,且又心高氣傲。卻也不能這麼離了格兒。要總是這麼著,小心將來嫁到婆家會吃虧。」
陳氏聽了嫂子的話,也不免附和道:「嫂子可不知道,三姐兒如今心氣兒高著呢。歷來我勸她多多留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不是敷衍我便是隨口支吾過去。我也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總不會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嫁人罷?」
這話倒是說到尤三姐兒的心坎兒里去了。她笑眯眯的看了眾人一眼,開口說道:「我沒想著一輩子不嫁人。不過也沒想著即刻嫁人也就是了。我原就是個貪圖享樂之人。好容易來世上一遭,自然要好生享受一番。現如今在家裡當姑奶奶,吃穿用度一應不愁,且有買賣要經營,過的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既是這麼著,我又何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放著好端端的姑奶奶不當,偏上趕著給人家當媳婦?倘若碰上講情理的也還罷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倘若遇上個不懂事兒的,仗著自己是婆婆是小姑子就想鈐束我,算計我的嫁妝和娘家勢力,還想讓我替他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將來興許還得給他們教養姨娘生的庶出子女……我這麼一通忙活,最終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棲身之地,抬頭看見的又是四四方方的天兒,跟我現在的日子未有不同。我卻耗盡了半生經歷給人家架窩,委屈著我自己,舒服了其他人,我又是何苦來哉?這麼賠本的買賣,自然得碰上個能讓我心甘情願倒貼的人我才樂意。所以更不能操之過急。更得讓我親眼相看了才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尤三姐兒慢條斯理的徐徐開口,這麼一套長篇大論下來,聽得所有人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壓根兒想不出什麼言語來應對。
沈默半晌,還是舅舅陳珪率先回過神來,猛然爆笑,指著尤三姐兒拍案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陳珪的外甥女兒。這一番話說的果然痛快。咱們陳家的女兒,生來就該享福的。別說是嫁到婆家了,便是嫁到了天王老子家,咱們家的姑娘不給別人虧吃也還罷了,怎麼能受別人家的氣!」
聞聽陳珪所言,陳老太太、馮氏姑嫂氣的了不得。馮氏恨恨的捶了陳珪一米分拳,口內斥道:「哪裡有你們這麼霸道離格兒的人。自古以來,女兒嫁人相夫教子原本就是分內應當。你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尤三姐兒笑嘻嘻的看著慌腳雞似的舅母,忍不住笑道:「舅母怎麼還罵我呢?同為女兒家,您應該助著我才是。連舅舅一個大男人都肯助著我,這就說明我的話還是不錯的。」
馮氏聞言氣急敗壞,指著陳珪說道:「你舅舅就是個沒成算的人。他又不是女兒家,怎地知道女兒家的苦。這世道原本就對女兒苛責不已。便是循規蹈矩,仍舊有人犯口舌的非議不休。何況你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真真是想氣死我們不成?」
尤三姐兒聞言,又笑眯眯的看向陳氏。陳氏只得說道:「我從心裡是認同你的想法。不過你舅母說得對,世人總是對女兒家求全責備。你若是太離了格,最終吃虧的倒是你自己。還是乖乖聽話,好生找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兒,把自己嫁了罷。」
尤三姐兒會心一笑,又看著舅舅說道:「看來這世間不光是男人約束女人,便是女人也要為難女人啊!」
舅舅瞭然點頭,心有戚戚焉的附和道:「可不是麼。倘或認真算起來,這女人總是要比男人厲害一些。要不然世人形容誰不好惹時,怎麼都說母老虎、母夜叉呢!」
一句話成功惹怒了陳家三個女人。眾人柳眉倒竪,忍不住對陳珪口誅筆伐。
陳橈並徐氏這對小夫婦原也年輕,不好當著長輩的面兒插口,只得在旁但笑不語。倒是昭哥兒年紀還小,並不懂得其中「利害」,只以為眾人是在嬉笑,登時喜得拍巴掌叫好。
眾人見了,少不得面面相覷。最終笑將出來。
因著尤三姐兒的一席歪話,陳家諸位女眷愈發擔心三姐兒的姻緣。每每意欲在暗中盤算替三姐兒相看時,偏又叫三姐兒一眼看穿。尤三姐兒素性恣意,並不是個委曲求全的人。但她也知道家中長輩的好心,不忍太過叛逆致使家人擔心。思來想去,莫如以事實說話,先行打消眾人將她如壓倉貨般急於清倉的想法,再圖其他。
於是陳家眾人在外頭相看各世家優秀子弟,尤三姐兒也在暗中打探各家的後宅陰私。等到陳氏拿著誰家小爺的名姓兒來與三姐兒相商之時,三姐兒便也抽出一疊紙來,上頭記載的便是各家子弟逛青樓喝花酒包養外宅甚至各家婆媳不和爭鬥姑嫂妯娌相互構陷的私密之事。總之不論陳氏選了那位四角俱全的人物,尤三姐兒總能挑出種種不如意來。
不下兩個月的工夫,尤三姐兒這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一招橫掃千軍,便將長安城中所有仕宦勳貴家的子弟一網打盡。氣的陳氏眾人險些在外省尋覓良人的時候,尤三姐兒終於出了下一招。
她拉著陳氏的手語重心長的分析道:「媽和諸位長輩之所以在長安城內替我選擇人家兒,為的便是知根知底。況且舅舅一家都在長安,有舅舅看顧著,將來我嫁過去不至於吃虧。這些盤算是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可饒是如此,都能叫我查出這些不堪來。可見人心之叵測,難道換了外省人心就能變得不同?到時候咱們不熟悉他們的秉性脾氣,豈不是眼睜睜等著受騙上當找虧吃?屆時兩虎相爭,媽是認真要我死,還是想逼我弄死別人?」
「……」尤三姐兒的話太過凶殘,以至於陳氏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尤三姐兒繼續說道:「世人皆以為女兒在世,就應當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媽和長輩們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以不想我太過不同受世人褒貶。這是你們疼愛我的意思。不過女兒任性慣了,倘若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活著,一輩子循規蹈矩也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又有什麼趣兒?」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陳氏忙照著地上啐了一口,呸的罵道:「好端端的,說什麼死啊活啊的,也不嫌忌諱。你既知道我們是為了你好,又何必這麼倔強。聽我們的不就是了。難道我這個當媽的,還會害了你不成?」
尤三姐兒莞爾笑道:「媽自然是對我好的。只是我如今還小,還沒玩兒夠,原也不必這麼著急忙慌的嫁人。再者說來,女兒家過早的嫁人生子,身子都還沒發育完全,更會虧損自己的身子。還容易受人欺負,當真沒有半點兒好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尤三姐兒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成功打消了家裡人想將她清倉出庫的盤算,為自己掙得了幾年的清靜時光。卻不曉得她這裡對婚嫁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卻有人巴不得趕快找個四角俱全的人托付終身,也叫自己盡快脫離現今的尷尬局面。
那便是榮國府的大姑娘賈元春。
賈元春以世家貴女之尊,卻被家人送入宮中當女史去服侍人,硬生生熬煎了這麼些年,原本以為憑借自身的容貌才學,必定能入貴人的眼,得一場大造化,結果卻因榮寧兩府觸怒了新帝的緣故,在新皇登基後就被大赦出宮,許她各自婚嫁。
這種事兒倘或放在尋常人家,只怕高興的很不得給聖人立刻長生牌位。然放在榮國府身上,卻是多年盤算一朝落空,不僅沒掙得大造化福澤家人,更叫榮寧兩府成為滿長安城內的笑柄。連帶著也影響了賈元春的姻緣——與賈家來往頻頻的皆是長安城中勳貴人家,這些人家說好不好,便是子孫不孝沒能在朝上站得住腳,其祖上也都是開國功勳般的人物兒。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積古的世家舊族,同宮中貴人們自然多有沾親帶故。
既是這麼著,哪怕是為了顏面計,誰家也不肯娶一個在宮里服侍過妃嬪的女史為族中大婦。如若不然,等著每年進宮朝賀之時,倘或有人起了壞心,當場來一句「當初元春服侍的好」雲雲,誰家的臉面能過得去。
因此就算元春品貌俊秀,才學不俗,性情也還好,家世門第也算沒得挑,但賈母為其張羅婚事時,自覺門當戶對的人家兒仍舊是謝絕婉拒。下剩的那些希圖攀附賈家勢力的人,賈母並賈政夫婦又看不上。這一來二去,自打元春出宮到現在都快兩年了,這婚事仍舊沒個眉目。可見世態炎涼,榮寧二府之人也算是嘗到了。
因著此事乃由榮寧二府觸怒聖人所起。而榮寧二府之所以會觸怒聖人,也不過是因著當初寧府為了攀附聖人,硬娶秦氏女為媳,以及王子騰與賈政聯手幫忙薛家抹平舊事引起的。
當初賈珍意欲求娶秦可卿為兒媳巴結貴人,此事賈母也是同意的。最後雖然惹得聖人芥蒂,然終究是血濃於水,如今聖人雖不愛搭理寧國府,卻也並不為難。再加上秦可卿雖然來歷不明,但品貌性情言談舉止無一不好,兩府上下人等皆贊其善。
可是薛蟠一事卻惹得王子騰與賈政二人被貶受斥,也叫聖人認真厭惡了王家與賈家。這種因著外人牽連了自己兒子和孫女的事兒,賈母自然是滿心的不高興。再加上林如海因著「金玉良緣」斷了「木石姻緣」,賈母更是看薛家眾人不順眼。
更何況聖人當初既得知薛蟠之事,且命刑部嚴查,戶部生怕牽扯其中說不清楚,立即以薛家行為不端以次充好為由,褫奪了薛家的皇商名號。
薛家號稱百萬之富,然自從薛蟠之父身死,各省買賣承局總管夥計欺負薛家母子不諳世事,早已生了壞心趁時拐騙起來,致使薛家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又為了平復王子騰與賈政被貶受斥的怒火,自然也要打點一番。一來二去,百萬之財早已消耗了少半。。
既沒了皇商的名號,又沒了手裡的銀子,還因著外甥的舊事牽連了老爺和元春的前程,樁樁件件累積下來,原本對「金玉良緣」之事十分看好的王夫人也不覺默然。
她因賈敏之故不喜林黛玉,所以反對老太太想要「兩個玉兒親近」的意思。更是在林黛玉入府之時說了那麼些話做了那麼些事。她原本是不後悔的,卻沒想到林如海在江南鹽課上熬了那麼些年,眼瞧著不行了,最後卻巴結上陳府的門路轉眼進京入了內閣。
現如今林黛玉搖身一變成了一品大學士之女,因其家世不俗,品貌才學更是一等一的出挑,京中意欲提者趨之若鶩。而自己看好的薛家卻日漸露出敗落之勢。王夫人因思及近日府中傳言的「寶姑娘八字太硬,克父克夫」之說,心下亦起了疑慮。
榮府傳言塵囂甚上,薛家母女自然不會一無所知。當年她們剛入賈府時,因著與王夫人好,各處又打點的好,闔府上下皆贊寶釵「行為豁達,品貌端莊」,又說黛玉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那時薛家母女便知道賈府下人的口舌厲害,卻沒想到這才幾日的工夫,自家也切身領會了。
薛寶釵身為商賈之女,卻自幼得父親喜愛,教其讀書識字,認為其比奶兄還「強過十倍百倍」。薛寶釵亦因其從小博覽群書,雖在為人處世上手段圓滑,口口聲聲「安分隨時,以針黹為要」。但其秉性里卻有一股子傲氣,即便身處公府仕宦之家,也處處要強,從不肯落人褒貶。
此刻聞聽榮府下人蜚短流長,她哪裡受得住。整日里閉門不出,鬱鬱寡歡。倘若是在平日,早有王夫人打發周瑞家的前來探望,這會子卻也沒人理會。
薛姨媽眼見如此,雖然心疼女兒,但思及薛家沒了皇商的名號,生意也一落千丈,如今就算另有打算,也找不到比寶玉更好的良人了。再加上金玉良緣之說早已傳遍長安。倘若薛寶釵能如願嫁入榮國府還好,倘或不能,豈不是連寶釵的閨閣清譽也都有損?
投鼠忌器之下,薛姨媽只能對賈府的流言故作不知,仍舊帶著一雙子女在榮國府中住下。只在每日探望王夫人的時候,每每提及「金玉」之事。
王夫人雖然因著府中的流言蜚語心存芥蒂。但金玉之說原本就是她先提出來的,薛家母女上京住進榮國府一事,也是她最先提及。如今就算有了反悔之意,礙於兩人姊妹情分,卻也不好操之過急。只得從長計議。因此王夫人一味以賈母的態度來搪塞薛姨媽。賈母不喜薛家的態度顯而易見,薛姨媽見狀,雖心下不安,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盼望著賈母在木石良緣早已成空的情況下,退一步接受金玉良緣。
然而薛家母女都未想到,賈母在林如海接走黛玉不久之後,便以膝下荒涼,孫女兒們太少不夠熱鬧為由,從保寧侯府接來了史湘雲。
史湘雲乃是賈母娘家的姪孫女兒,因其父母早亡,從小被叔叔嬸嬸撫養長大。同寶玉亦是青梅竹馬。又因其秉性率直,快人快語,頗受賈母的喜愛。賈母憐其年幼,時常便將她接到身邊。因此史湘雲同榮府上下極熟。
若說起來,因著史湘雲的脾性好,薛寶釵同她也是極為投契的。兩個人素來以姊妹相稱,直比親生姊妹還親近些個兒。薛寶釵更是每每在世人面前稱贊寶釵,恨不得自己真有這麼個姐姐。
其言語可愛之處,確比林黛玉那個慣會拈酸吃醋耍小性兒的人好多了。
然而再好的姊妹,倘或牽扯上兩女爭一夫的事兒,總歸尷尬。賈母竟在這個檔口兒接來了史湘雲,薛家母女深思起來,心裡總有那麼一絲不舒服。
好在史湘雲過府之後,每日仍舊大說大笑,愛玩愛鬧,待人接物同以前未有不同。薛家母女這才漸漸的放了心。
如今卻說史湘雲來了賈家,同姊妹們好一陣說笑之後,因未見寶玉,少不得問道:「愛哥哥怎麼不見?」
賈母便笑道:「聽說他的一位好友跟著班師回朝的粵海水軍回京了。他們幾個商量著要給那位好友接風洗塵。一連幾日都是早出晚歸的。你再等會子,他也該回來了。」
說話時眾人不免又提及這位從粵海立了大功回來的少年將軍柳湘蓮。要說這個人,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從小父母雙亡,又不愛讀書,專門喜歡客串風月戲文,吃酒賭錢,耍槍弄刀。眾人原本以為就他這麼混日子,長大了也沒什麼出息。卻沒想到這人在幾年前竟突發奇想跑到粵海參了軍,又立了那麼一份大功勞。如今才十六七歲的年紀,軍功累積竟成了大將軍。在慶功宴上又得了聖人的青眼,可見前程可期。
據說現如今長安城中打柳湘蓮主意的世家勳貴多而且多。畢竟柳湘蓮雖然比不上仕宦勳貴家的老臣底蘊多,但其相貌俊美,又因軍功升官,手上且有著兵權。況且他出身粵海水軍,機謀善斷,對海戰之事也頗為熟悉。
如今聖人正盤算著削藩一事。北靜王年少聰敏,知道自己人單力薄,早已窺得聖意交出兵權,東平郡王西寧郡王雖然還未交出兵權,但這幾年愈發低調的戍守在外,悄無聲息,暫且扎不著聖人的眼。唯有戍守在西海沿子的南安郡王,其人在西海一帶經營多年,然西海匪患卻屢禁不絕。南安王府的女眷在京中更是活躍……如今朝中上下雖無人敢明言,但也都知道,聖人倘或真要削藩,必定會拿南安郡王開刀。
這麼一來,從粵海歸來的這些人必定有掌權之機。而粵海總督衛鈞兵權在握鎮守西海,輕易不得挪動。下剩的便只有在這一戰中立了大功,且又展露出不俗手段的柳湘蓮了。
而此時此刻,被京中世家認為是好女婿人選的柳湘蓮也在頭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柳湘蓮當初不言不語的跑到粵海,原是覺著自己愛慕人家的小姐,然家世門第品貌才學卻不相匹配。所以才孤注一擲的拿著衛若蘭的薦書拜於粵海總督麾下,準備以軍功掙前程。
而今他在粵海磨礪多年,配合粵海水軍剿滅海寇老巢,軍功自然是有了,連帶著家財當然也有了。
萬事俱備,可當他想要登門提親的時候卻犯了難——
原因無他,只因陳尤兩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他總不能貿貿然跑到人家面前開口就說「我是為了你家三姑娘才去參軍的,而今我錦衣歸來,還望公將三姑娘許配給我?」
這也太過唐突了。
可要是想個法子徐徐圖之的話,柳湘蓮又怕來不及。畢竟尤陳兩家意欲在京中世家子弟當中給尤三姐兒擇婿的消息,早就已經沸沸揚揚的傳遍了長安。柳湘蓮只怕自己稍晚一步,心中愛慕之人就名花有主了。
思前想後,柳湘蓮最終還是決定開門見山。他且備了一份厚禮,先到粵海總督衛家拜訪了上峰大人。其後又求請衛總督替自己保媒
粵海總督衛鈞這次能率大軍班師回朝,風光慶功,皆有賴於柳湘蓮運籌謀劃,裡應外合。面對愛將如此請求,衛鈞自然樂意成人之美。
幾日過後,衛夫人果然親自登門至尤家提親,陳氏早被尤三姐兒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雖說衛夫人所提之柳湘蓮乃京中時下最炙手可熱的女婿人選,然陳氏仍舊以須得同家人商議為由,並沒有當場應下。
尤陳兩家為了給三姐兒挑選出四角俱全的合適夫婿,幾乎將京中仕宦人家優秀子弟品評個遍,這一點衛夫人自然知道。因此她並不以為意。兩人又說了一回閒話,衛夫人這才告辭不提。
如今且說衛夫人去後,陳氏忙的回到內宅,且向眾人提及衛夫人替柳湘蓮保媒之事。
尤老太太自二姐兒嫁給梁鳳饒之後,一直想將三姐兒嫁到詩書大家。如此一來,尤家既能同手掌兵權的武將做姻親,又能同清貴的詩禮大家做姻親,將來在朝中自然更有立足之地。
怎奈三姐兒自己不給力,挑挑揀揀,不拘是翰林清貴還是鐘鼎之家,總不肯輕易應允。那陳家又十分寵溺三姐兒,見她不喜,便不再強求,任由三姐兒使性兒。看的尤家母子越發氣悶,卻也無可奈何。
如今好容易來了這麼個柳湘蓮,家世清白,人口簡單,上無公婆鈐束,下無姑嫂制衡,難得更是功勳彪著,得聖人青睞有加。據說當年在海寇窩里當內應之時,更是利用職務之便搜刮了好些金銀珠寶,乃至在海商一事上也吃了不少紅利。家底端的豐厚。況且其人又知情知趣,並不是一味古板酸腐之人,更擅長吹笛彈箏,客串風月戲文,想來也不是個草莽粗魯之人。
總而言之,雖非底蘊雄厚的詩禮大家功勳老族,卻也算得上前程可期的朝廷新貴。倘或能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倒是更附和陳家在擇婿時的標準。
尤老太太與陳氏商量了一回,都覺得這人還算不錯。待晚間尤子玉家來時,且同他商議了一回。尤子玉也是滿口道好。至於次日帶著尤三姐兒回至陳家時,陳家得知柳湘蓮的家世品貌,也都覺得不錯——至少附和三姐兒之前歪派世家子弟的那一番話。這才問及尤三姐兒的意思。
尤三姐兒是讀過原著的。自然也知道原著里柳湘蓮眠花宿柳的性子。尤三姐兒並不覺得柳湘蓮乃是良人。何況她與柳湘蓮不過見過兩面而已。這麼些年不曾再見,天知道柳湘蓮會變成什麼模樣兒。
她可沒興趣嫁給一個陌生人。
尤三姐兒思及此處,斬釘截鐵的表達了自己的不願意。
尤陳兩家長輩們都覺得尤三姐兒這是在雞蛋里挑骨頭——壓根兒就沒有嫁人的意思。不過尤三姐兒畢竟同其他姑娘不同,她有房子有地有買賣營生,而且還交際廣闊頗有人脈,還能在朝廷公務上幫襯自家舅舅表哥。便是將來一個人過日子,也照樣能得到家族的照拂風光得意。
因此哪怕明知尤三姐兒在故意搪塞,陳家眾人還是樂意縱容的。正如三姐兒早先說過的,姑娘還小,這會子使小性兒的不肯嫁人。興許過兩年也就好了。
然而尤三姐兒沒有嫁人的心思,柳湘蓮可是有娶妻的打算。
眼見衛夫人登門提親之事被尤家婉拒,柳湘蓮可等不得那許久。他索性在陳珪沐休之日直接登門拜訪,開門見山的提出求娶之意。又將自己如何愛慕貴女,如何自覺匹配不上毅然參軍,又如何豁出命去爭功立業,精打細算置辦家產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只明說自己是為了三姐兒才有今日。懇請陳舅舅能將外甥女下嫁。倘若三姑娘肯嫁,他這輩子必定對三姑娘愛如珍寶。倘若三姑娘不肯嫁,曾經滄海難為水,他也不會再尋覓他人……
「她一年不肯嫁,我等她一年;三年不肯嫁,我就等她三年;倘若她不肯嫁我卻嫁旁人,我便終身不娶;倘若她不幸……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柳湘蓮一番話擲地有聲,登時連陳舅舅都被震住了。著實沒想到柳湘蓮年紀輕輕,竟然如此執著長情。
旋而陳舅舅反應過來,又覺得不對勁。畢竟在三姐兒口中,她與柳湘蓮不過見過兩面。又不是從小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大家彼此品性習慣各有不知,怎地柳湘蓮就能為了三姐兒,做出這麼些事來?
此事也不怪陳舅舅陰謀論。實在是柳湘蓮的作為著實令人震驚不解。
然柳湘蓮面對陳舅舅的質問,倒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只覺著自己與尤三姐兒乃是命定之緣,即便是只見了兩面,卻也可將生死相許,終身托付。
柳湘蓮思及此處,因笑道:「這世間早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之說。我之傾慕三姑娘,大抵也是如此罷。」
說罷,柳湘蓮又正色說道:「陳大人請放心。某對三姑娘情真意切,願傾我所能,以全部身家聘之。倘若有朝一日,我負了三姑娘。便叫我淨身出戶,一身所有全部歸於三姑娘。」
說罷,且從懷中掏出一封禮單遞與陳珪。上頭琳琅滿目記載著的都是柳湘蓮這些年在粵海打拼掙下的身家。因著他年紀小,在明面上積累之家財自然比不過底蘊深厚的勳貴老族。然世人皆知當兵打仗最發橫財,柳湘蓮在海寇老巢里盤桓多年,暗中積蓄的寶貝自然也有驚人駭目之處。
陳珪手上拿著這一份禮單,沈默半日,不免感嘆起柳湘蓮的心性手段。因又笑道:「你就這麼相信我?不怕這門婚事不成,我又將此事宣諸於口?」
柳湘蓮赧然一笑,開口說道:「下官原本就是個有一日過一日,從不計算將來的性子。如今且為了三姑娘,方才費心籌謀。倘若三姑娘肯下嫁於我,這些自然都是三姑娘的。倘若三姑娘不肯下嫁,些許外物於我倒也沒什麼用處。」
直到此時,陳珪聽著柳湘蓮這一番話,方才有些動容。他不言不語沈吟半日,方才說道:「我們家的三姑娘,從來恣意任性。倘若是她不肯做的事情,旁人再是逼迫,也不過是無用之功。你若當真喜歡她,也該想法子叫她認同你才是。」
柳湘蓮聞言皺眉,苦著臉說道:「可是三姑娘素來只在內宅,即便是為了三姑娘的聲譽著想,晚輩又豈能隨意接觸三姑娘?」
陳珪聞聽柳湘蓮聽到他的認同之後立刻改口自稱晚輩,不覺暗笑柳湘蓮順著桿子往上爬的臉皮。不過他倒是欣賞柳湘蓮這種痛快圓滑的性子,當下提點道:「你為了女兒家的名譽,不肯隨意親近。這是你的好處。不過事在人為。只要你肯想,總歸有法子的。」
柳湘蓮聞言,果然細細思忖了半日。然後滿臉茫然的看著陳珪。
陳珪突然說道:「聽說你從前喜串風月戲文?」
柳湘蓮不知陳珪為何提及此事,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確有此事。不過這都是年幼之時恣意胡為罷了。倘若大人不喜,我今後改了就是。」
陳珪便笑道:「這倒也無妨。世間之人多有偏愛者。有人喜孤本典籍,有人喜珠寶金玉,更有人喜吃酒唱戲,左不過是怡情之用。你既喜歡客串風月戲文,我們家三姑娘倒也喜歡沒事兒寫歌戲折子話本子的。倘若將來這門婚事能成。這也算得上是你們夫妻二人的相處之道。」
柳湘蓮聞言,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只聽陳珪繼續說道:「不過你方才所言甚是。歷來世人對女兒家求全責備,開口閉口不是婦德便是女訓,討人嫌的很。偏我們家三姐兒並不理論這些個。如今我瞧著你小子,倒也是個離經叛道的。沒准兒你們兩個還真合得來。既是這麼著,我倒也願意成人之美。如今倒有個機會,可叫你當面問一問我們家三姑娘的主意。只不知你能否放得下少年將軍的顏面,來配合我一番。」
柳湘蓮聞言大喜,登時滿口的答應道:「願意,晚輩自然是願意的。還請世伯明言。」
好麼,又順桿子爬了一步。
陳珪似笑非笑的看了柳湘蓮一眼,將心中籌劃徐徐道來。順道也想試探柳湘蓮一回!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1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煙花三月春光如許,是日沐休,陳珪便以不可辜負春光為由,在家裡擺酒唱戲的意欲好生痛快一日。
這不年不節的卻要吃酒聽戲,陳氏接到帖子的時候便有些狐疑。唯有尤三姐兒知道自己這舅舅素昔便是個愛玩愛鬧恣意享受的,並不覺得如何奇怪。正好她這幾日在家裡呆的煩悶了,雖說聽戲吃酒也沒什麼好玩的,但到外家逛逛,也算打發閒時。
母女兩個計議著,便換了衣裳備了些尤三姐兒新鼓搗出來的水果花瓣餡兒的點心並新款的香米分到了陳家。
彼時陳老太爺陳老太太正在院兒里曬日陽。竹子編的搖椅上鋪著薄薄的錦褥,放在後花園子里,邊兒上擺著一壺新貢的綠茶。茶香氤氳,頗為閒愜。
馮氏並兒媳徐氏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陪著老太爺老太太說話。徐氏懷裡抱著昭哥兒,昭哥兒懷裡抱著一個大柚子。眼見陳氏母女過來,昭哥兒登時撇了柚子,張手兒衝著三姐兒要抱。
馮氏見狀,少不得笑道:「也沒見咱們家三姑娘是個有耐性的人。偏這些個小孩子們最喜歡她。你們家的寶哥兒也還罷了,那是見天兒照面的。連我們家的昭哥兒,多少日子才見一回,見了她也親的什麼似的。我這當祖母的倒不如她了。」
三姐兒聞言,一壁將昭哥兒抱在懷中顛了顛,一壁笑言道:「這就是我天生招小孩子們的眼緣。此乃命也,外人羨慕不來的。」
一句話哄的眾人都笑了。陳老太太因想起陳珪請來的那般小戲兒,不免說道:「這回請來的什麼雲吉班。聽說有兩個新來的,唱腔身段特別好。一曲《遊園驚夢》竟比琪官兒還好。待會子我可要好生聽聽。」
尤三姐兒最是不愛聽戲的。聞聽陳老太太所言,也不以為意。仍舊拿著大柚子哄昭哥兒,又向徐氏笑問道:「表哥怎麼不見?」
徐氏笑道:「跟父親在外書房議事兒呢。這都一個晌午了,也沒出來。我們也不敢過去打擾。」
尤三姐兒聞言,點了點頭,因說道:「既是這麼著。我也不過去了。反正用膳的時候也見到了。」
說罷,因又提起鏡花緣新晉推出了兩款香米分保濕的效果不錯,恰好適合春天使用。「我帶了幾盒過來,景泰藍的是外祖母的,黑漆填金的是舅母的。碧玉盒裝的是嫂子的。嫂子先試試,倘若用的好了,再來告訴我。」
說罷,且命丫鬟蓁兒將幾盒香米分交與一旁立著的丫鬟。
徐氏見狀,且拿了一盒過來,輕輕掀開盒蓋,果見裡頭的香米分輕白細膩,異香撲鼻。微微挑了一指甲在手背上塗抹開,果然滋潤非常。徐氏愛的什麼似的,一面在手上把玩一面說道:「果然還是三妹妹製作的香米分最好。我如今用了三妹妹的東西,再用旁的,都不入眼了呢。」
尤三姐兒聞言,登時笑道:「那便用咱們自家的。話說都是自家的東西,倘若連咱們自己家人都不用,那可怎麼使得。」
眾人聞言,又是一笑。吃過了一回茶,便到午膳工夫。陳珪父子果然從書房出來了,且請眾人至內院用膳。
月台上早已搭了小戲台子。請來的小戲子都在一旁的廂房裡裝扮著。一時席開戲上,陳老太太點了一出《遊園驚夢》。
幽幽緩緩的管弦鑼鼓聲聲落下,扮將上的小戲子米分墨登場。那一舉手一投足,縱然尤三姐兒是個不懂戲的人,也不得不說這小戲兒的唱腔身段兒果然不俗。
一曲終了,尤三姐兒因多吃了幾杯薄酒,且向眾人告了辭,起身更衣。蓁兒蔚兒身為姑娘的貼身侍婢,自然緊跟隨著。
一時出了院子,順著遊廊穿過月洞門,便入了後花園子。煙花三月百花盛開,園中花香撲鼻,十分怡人。
尤三姐兒不覺在花叢中放慢了腳步。只聽身後有人叫道:「三姑娘且留步。」
尤三姐兒乍然聽聞男子清越之聲在身後響起,少不得嚇了一跳。待回身看時,只見方才在戲台子上唱《遊園驚夢》的小戲兒就站在自己身後。離得進了才發現這人身材高大,肩寬腿長,著實不是那等柔柔弱弱之人。
蓁兒蔚兒嚇得花容失色,差點尖叫出聲。還是尤三姐兒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想了想,試探著問道:「柳將軍?」
柳湘蓮不曾想到經年過後,尤三姐兒竟然還記得自己。登時喜不自勝,連忙點頭說道:「正是。」
說完,不待尤三姐兒追問,徑自躬身說道:「在下冒昧相見,著實唐突。可唯有如此,才能得見於姑娘。還望姑娘不要怪罪。」
尤三姐兒聞言,倒是有些好奇的問道:「你想見我?為什麼?」
柳湘蓮聞言,雙頰越發燒得慌。他期期艾艾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對姑娘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今日冒昧相見,著實希望姑娘能給在下一個機會,允許在下求娶姑娘。」
說罷,不待尤三姐兒反應過來,一股腦的將如何愛慕尤三姐兒,如何自覺不配跑去參軍,又如何掙下功勳家業之事和盤托出。末了,又向尤三姐兒說道:「在下對姑娘一片真心。還望姑娘明白。」
說完,因又想起陳舅舅提起三姐兒脾性,柳湘蓮又說道:「我知道姑娘素性傲然,並不以為女兒天生就該守在後宅相夫教子。恰好在下也是這般想法。倘若姑娘願意,在下希望同姑娘共結連理之後,能夠同游天下。即便是姑娘有自己的買賣營生要照看,在下也只有支持的道理。還請姑娘明鑒。」
尤三姐兒一臉茫然的看著柳湘蓮。實在不知道他這一番話從何說起。
如果沒記錯的話,她跟柳湘蓮也不過只見了兩面。如果說柳湘蓮就因為這兩面而一見鍾情,從而做出這麼多事情來……
尤三姐兒無奈的搖了搖頭。她倒是記著原著中的尤三姐兒對柳湘蓮也是只有一面之緣,之後便詛咒發誓的要嫁給這個人。婚事不成又拔劍自刎……這麼說起來,這兩人的性子倒有些共同之處。
只可惜她並非原著中的尤三姐兒。對待終身大事也不會如此草率。因此哪怕柳湘蓮此刻表現的如此情真意切,尤三姐兒也不會輕易應了他。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又看了看身前的柳湘蓮,只得說道:「你既得知我對婚姻一事從來不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應該知道我此時並無婚嫁之心。為了將軍自己考慮,在下以為……」
柳湘蓮生怕尤三姐兒說出什麼拒絕的話來,立刻截口說道:「我知道三姑娘素來有主意。我也沒有強求姑娘的意思。只是希望姑娘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姑娘天資聰穎,長袖善舞,且素有謀略,便是不願嫁人,亦可安穩於世。然人生在世,總有買賣營生之外的事情要做。譬如遊覽三山五嶽,瞧一瞧這錦繡河山。姑娘從小長在京城,並未看過外省風光。倘若只因嫁人之後有諸多麻煩,就把自己困於這方寸之地,又與嫁人後困守內宅有何不同?」
尤三姐兒聞言一怔。
只聽柳湘蓮繼續說道:「我只願今生能娶到姑娘,屆時你我二人共游天下,琴瑟和鳴。不拘姑娘喜歡什麼,在下都會盡力幫助姑娘達成心中所願。」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尤三姐兒前世是個單身狗,這輩子礙於世道所限,並無與外男結交之經歷。因此前世今生兩輩子,都沒被人如此告白過。
此刻聞聽柳湘蓮真情剖白之言論,哪怕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這會子也少不得有些赧然羞澀,手足無措。
然她亦深知聽其言,觀其行的道理。此刻柳湘蓮說的極好,但婚姻之事事關終身,卻不是旁人幾句好聽話就能敷衍過去的。何況自己與柳湘蓮只不過見了兩次面,本不相熟又怎知人心叵測?
再者說來,就算柳湘蓮如同書中一般霽月光風,素性爽俠,但婚姻一事,卻並非人品好就能過的下去的。諸如後世芸芸眾生,男婚女嫁者又有幾人是從根兒上壞透了的。可後世的離婚率卻還是居高不下。
原因無他,且不過是脾性不合而已。
尤三姐兒原就是個任性恣意的脾氣。這些年為了自己能過的舒坦些,折騰了不少買賣營生,還幫著舅舅表哥做了無數事情。為的就是叫眾人明白自己的好處,將來談婚論嫁或有其他事關終身的大事上,眾人肯聽一聽自己的意思。
如今陳舅舅肯相幫柳湘蓮來見自己,當面訴衷腸,便可知陳家長輩們是顧忌自己的想法的。更加表明陳舅舅並陳家長輩們都覺得柳湘蓮不錯,所以才應允他當面陳情。
至於柳湘蓮貴為將軍之尊,朝廷新貴,為了見自己仍舊願意扮作小戲米分墨登場,雖說是他性子里天然一段不拘小節,但亦可看出柳湘蓮對自己還是比較在意的。
尤三姐兒左思右想,最終仍舊決定給柳湘蓮一個機會。卻不知自己該如何判斷兩個人合不合適在一起。畢竟世道苛責,禮教森嚴,尤三姐兒一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總不好跟後世女兒一般,成天同柳湘蓮膩在一起談戀愛罷?
將此般煩惱說與母親,反被陳氏笑話了一句「矯情」,因又說道:「早知道你是個藐視規矩的性子,卻不知道你竟然如此離經叛道。怎麼著,還沒嫁過去,便想著該如何相處了?也沒見誰家的姑娘都跟你似的,說不想嫁的時候是真不想嫁,說不害臊的時候又真不害臊。」
尤三姐兒將頭埋在抱枕里翻了個白眼,雖說她穿越多年,竭力被這世道同化。但有些想法卻是浸在血液里刻在骨頭上的,並非時移世易,便能抹輕易掉。
正如陳氏永遠無法理解她的「離經叛道」,尤三姐兒也永遠無法接受那些男人的三妻四妾,抬姨娘通房養庶子的行為。
尤三姐兒猜想即便是自己有朝一日嫁給柳湘蓮,倘若柳湘蓮意欲納小的話,她或是和離或是閹了柳湘蓮,絕對忍不下那口惡氣。
陳氏聞聽尤三姐兒這些孩子氣的話,差點笑斷了腸子捂著肚子直哎呦。笑了半天,到底是愛女之情佔了上風,少不得笑言勸道:「你放心罷。只要有你舅舅在,咱們陳家的閨女沒人敢欺負。即便他柳湘蓮來日風光得意手握重權,你舅舅想要收拾他,卻也容易。」
頓了頓,陳氏又說道:「不過我瞧著那柳家公子倒是個情真意切的人。聽你舅舅說,他願意傾其所有的來娶你,還說什麼倘若來日負了你,願意淨身出戶雲雲。這世間男兒大多薄幸,能做到這般的,也算不錯了。」
尤三姐兒沒有言語。
陳氏瞧著尤三姐兒倒在床榻上認真糾結的模樣兒,便知道尤三姐兒果然動心了。趁熱打鐵的又勸道:「何況以你這性子,原就不愛那些家長里短的算計。倘若嫁到高門大戶,親戚妯娌們多了,哪有個舌頭不碰牙的,你又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脾性,到時候鬧得全家不寧,反倒不好。如今柳湘蓮父母雙亡,又無姊妹妯娌罣礙,親戚們最多也不過是年下時各家略有個禮尚往來。倒是難得清靜。更難得他是真心娶你為妻,並不是貪圖你舅舅的勢力。俗話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這麼個好人兒願意娶你疼你,把你捧在手心兒里,你也得知足。小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當一個人死咬著牙關堅持己見的時候,不論旁人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可若是這個人自己先鬆動了立場,給人以可乘之機。那別人無論說什麼,亦能輕易的左右她的心。
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雖說沒啥戀愛的經驗,但每日網上播的,電視演的,什麼橋段沒見過?倘若柳湘蓮一味的甜言蜜語哄著她,尤三姐兒還真未必信。
正是柳湘蓮這般將全部身家附上的「世俗」舉動,才叫尤三姐兒覺得踏實安心。
這也並非是尤三姐兒拜金勢利,實在是柳湘蓮一番舉動徹徹底底擊到了尤三姐兒的軟肋。畢竟從那個物質社會混過來的人都曉得金錢的重要性。在那個連《新婚姻法》都明確劃分了婚前財產的時代,倘或有這麼一個人,長的帥,多才多藝,有錢,有前途,絕對的優質股,還對你一心一意想要用全部身家來娶你,並且在婚前就簽下了「如果以後負心就淨身出戶」的協議……
想一想就覺得安全感爆棚了吧?
就算這個人是相親認識的,只要他沒啥隱疾毛病,也不是騙婚噠,你也願意給他個機會吧?
至於柳湘蓮是不是有隱疾毛病,又會不會騙婚,這一點在陳舅舅允許他米分墨登場來見自己的時候肯定都打探明白了。畢竟陳舅舅可不是個辦事兒不靠譜的人。尤三姐兒同陳舅舅「共事多年」,自然對此清清楚楚。
柳湘蓮可不知道尤三姐兒這番糾結徘徊,不過他早年同三姐兒打過兩回交道,深知尤三姐兒並非那等喜好風花雪月才子佳人橋段的懷春少女。更知道尤三姐兒不是緊守禮教的閨閣女子,因此他便通過陳舅舅,想方設法的討好三姐兒。
或是撰寫一些他早年雲遊天下時的奇聞異事,或是寫一下各地的風土人情,甚至還會寫一下當年他在粵海海賊窩里的所見所聞。柳湘蓮幼時不喜讀書,文採自然說不上好。不過他談吐詼諧,言之有物,寫起話本來也是內容詳實、邏輯清晰,別說尤三姐兒願意看,便是負責轉交的陳舅舅並陳表哥也時不時的翻閱一二。
除此之外,仍舊趁閒暇之時自己親至各處蒐羅一些精巧稀奇,十足用心的小玩意兒討尤三姐兒的歡心。因他從小兒便在長安城各處遊蕩,哪裡有好東西,哪裡有好吃食他都知道。每每見到了嘗到了,時時不忘給尤陳兩家送上一份。
當真給人以雖他日日相處,但卻形影不離的錯覺。
這份用心與精心,尤三姐兒便是在後世時,也未享受過的。天天日日都是如此,有道是從細微處觀人,柳湘蓮這般耐心細緻,又叫三姐兒如何不動心,如何不滿意?
倘若說未曾相處之前,尤三姐兒只對柳湘蓮品貌家境感到滿意,只對其願意傾全部家當求娶的心意感到動容。那麼這半年下來,尤三姐兒便當真喜歡上這個人,甚至開始幻想兩個人在一起後該怎麼過日子。
柳湘蓮花了半年多的時間,讓尤陳兩家嘗遍了長安城內的好酒好吃食,收遍了手工精巧的小玩意兒。原本還打算下半年往長安城外附近州縣走一走,卻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聖人卻下旨任命他為撫遠將軍,賜其麾下親兵五千戶,掌管操練西海水師之職,即刻到西海沿子赴任。
聖旨一下,即便柳湘蓮心下有千般主意,此刻也都不作數了。且他自知此去西海沿子必得南安郡王重重阻礙,南安郡王一脈坐鎮西海幾十餘年,早已將兵政大權悉數攬在手中。只怕上上下下早已打成鐵桶一般。然聖上有意削藩,削的便是各大異姓王手中權柄,又豈會眼睜睜看著南安郡王拿著朝廷的俸祿供給在西海一帶圈地為王?
所以柳湘蓮此番上任必是危機重重。這些後果柳湘蓮事先早已料想到。但他卻無意推諉,蓋因他深知男兒立世,總要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所謂忠君愛國,敬忠職守,便在必須為之一類。
更何況他少年入伍,拼命掙得功勳,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高官厚祿,手握重權,有資格迎娶自己心愛的女人。現如今事到臨頭,他又豈會退縮不前?
世人皆道「藝高人膽大」,柳湘蓮自詡武藝高強,心性不俗,即便西海沿子是虎穴龍潭,只要給他兵,他照樣能降龍伏虎。
多說無益。只說柳湘蓮自接到聖旨後,立刻在家中收拾行李,整頓兵卒,準備赴任西海。雖心中有愛慕之人求娶之意,但此去西海禍福難料,柳湘蓮還真不敢唐突上門,免得自己戰死西海憑白連累了三姐兒的名聲。更想著三二年後自己得勝歸來,屆時三姐兒也恰是豆蔻年華,到時英雄求娶美人下嫁。那才叫一段佳話。
柳湘蓮心下盤算的好,卻沒想到當尤三姐兒得知柳湘蓮要遠赴西海之時,卻通過陳舅舅的口示意柳湘蓮上門提親。
柳湘蓮聞聽此信,登時怔愣住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聞聽尤三姐兒有下嫁之意,柳湘蓮登時多年夙願得償,喜得無可不可,恨不能立時娶了尤三姐兒家來。
然他更明白此去西海安危難料,倘或因此有個好歹,又該如何回報三姐兒此時不離不棄之情?因此他執意不允,只求自己平安歸來時,自然要風風光光的迎娶三姐兒。倘若他回不來,倒也不耽擱三姐兒談婚論嫁。
想的倒是妥善,可惜話傳到三姐兒耳中,直接罵了聲「狗屁不通」。
尤三姐兒懶得同柳湘蓮一來一往的磨纏沒完,直接同負責傳話兒的陳舅舅說道:「我懶得跟他掰扯。舅舅只去告訴他,我尤三姐兒雖不是個會殉情的主兒,卻也並非是碰了難處就縮頭兒的冷情冷性之人。這會子叫他來提親,他只管照辦就是。提了親再去打仗,倘若得勝歸來,我等他娶我。倘若他死在西海,我另嫁旁人。不拘怎麼打算,都是我自己的事兒,並不與他相干。倘若他再歪纏,當心我惱了這門婚事直接作罷。管他死呀活呀的。我還不樂意嫁了呢。「
陳珪聽得忍俊不住,回頭只得將尤三姐兒的話原原本本當面告訴柳湘蓮。因又說道:「我說外甥女婿,你可得醒著點神兒。我們家三姐兒可不是尋常閨閣少女。她那心性脾氣,最是說一不二專斷獨行的主兒。這會子你若是不能依了她,只怕這門婚事當真就不成了。」
柳湘蓮急的了不得,只得衝著陳珪鞠躬作揖的道:「好叫您老人家知道,晚輩自然曉得三姑娘乃是剛烈賢惠之人。但晚輩此去西海,禍福難料,著實不敢耽誤了三姑娘——」
「唉,外甥女婿這話就有點兒杞人憂天了。你說此去西海沿子禍福難料,我怎麼就不覺得?」
陳珪一句話,登時說的柳湘蓮怔愣住了。不覺滿面狐疑的看著陳珪。
只見陳珪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雖說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經營多年,頗有些勢力。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南安郡王府雖在西海一帶一呼百應,歸根結底,還不就是仰仗朝廷每年供給軍備糧餉,以此邀買人心麼。卻不知朝廷每年撥給銀錢,為的是叫西海沿子的將士們安心打仗,剿滅匪患保國安民。而今南安郡王坐鎮西海,每年拿著大把的銀子卻不能替朝廷替聖上分憂,致使流寇時時寇我邊境,糟蹋無數生民。朝廷與聖人當然不能容忍南安郡王這等屍位素餐之行徑。遂派爾等趕赴西海操練兵將,整肅軍紀,不知我說的對也不對?」
柳湘蓮怔怔的眨了眨眼睛,方才點頭。卻不知陳珪提出這些世人皆知的事情做什麼?
柳湘蓮心下正畫弧,卻見陳珪又是一笑,繼續說道:「南安郡王身為朝廷敕封的異姓王,當初奉太宗皇帝旨意鎮守西海,此乃大義。他掌兵權,名正言順。但自從南安郡王到了西海,為了收攏權柄,不斷做出邀買人心之事。這就是朋黨。既有邀買人心,必有排除異己。這麼一來,倘或再有打仗立功之事,將士所建之功與所得之賞必定不能公平。否則又怎能體現出朋黨,體現出邀買人心的好處?長此以往,則必定會引起某些不喜朋黨之爭的耿直將領的反感。再者說來,這世間最是人心叵測。你覺著你是邀買人心,旁人未必覺得你給的就是他要的。人心總有不足,既有不足必定有所不滿。所謂欲壑難填,莫過於此。因此外人瞧著西海沿子是鐵桶一塊,我卻覺著裡頭暗潮湧動,離分崩離析也不遠矣。」
「……外甥女婿此去西海,倒也用不著想太多。我告訴你個巧宗兒,只要你肯照辦,保管能安安生生漂漂亮亮的完成聖人的吩咐。而且還兵不血刃,不說半點兒危險都沒有,至少到不了刀劍相向那一步。你覺著如何?」
柳湘蓮被陳舅舅一番話忽悠的眼眸清亮,聞聽陳珪所言,登時起身衝著陳珪長鞠一躬,滿臉希翼的問道:「還請大人教我。「
陳珪撫須不語。只等柳湘蓮再三央求之後,突然笑的賊兮兮的看了柳湘蓮一眼,方才高人之相盡毀無疑。他好整以暇的輕咳兩聲,開門見山的說道:「想知道啊!想知道就趕緊去尤家提親。什麼時候哄得我們家三姐兒高興了。什麼時候再來我這兒討主意罷。」
一句話說完,沒等柳湘蓮反應過來,直接端茶說道:「來人,送客!」
柳湘蓮被陳珪一番舉動弄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又見外頭守著的陳禮當真進來攆人,只好哭笑不得地退了出去。
路上碰見了來給父親請安的大舅哥陳橈。柳湘蓮少不得將方才之事和盤托出,卻見陳橈也是幸災樂禍的笑道:「活該。誰讓你違拗我們家姑奶奶的意思了?這會子也得叫你知道知道厲害。還沒娶我們三姐兒進門呢,就敢不聽她的話。合著你當初說的那些‘傾其所有願娶三姐兒’,什麼‘只聽她一個人的話,娶了她再不看旁人一眼,從此琴瑟和鳴,言和意順’的話都是假的不成?虧我們都信了?」
柳湘蓮被陳橈這番擠兌下來,登時急的臉上冒虛汗,忙開口剖白起來。陳橈看著急的火上螞蟻似的柳湘蓮,方才笑道:「這還差不多。既然我父親叫你上門提親。你照著我父親的意思辦就是了。難道只需你情深意重,就不許我們家三姐兒不離不棄?看你風光得意時,就願招你做女婿,看你陷入危難,就袖手旁觀。把我們陳家當做什麼了?也難怪我父親和我妹妹都惱你。你也忒把人看輕了。」
說完,也不等柳湘蓮回話,揮了揮衣袖徑自去了。
只剩下柳湘蓮一個人站在原地,怔怔的看著陳橈瀟灑而去的背影。不知怎麼就覺得心裡熱熱的。險些落下幾滴熱淚。
因著陳家舅舅並陳家表哥那一番話,柳湘蓮最終下了決心,準備好了各色彩禮,綁了兩只早在粵海時便捉了,如今正養在自家後院兒的兩只大雁,且請了媒人到尤家提親。
自打柳湘蓮流露出意欲求娶之意,為了討好岳家與舅家,早把長安城大大小小美食酒肆逛了個遍。尤陳兩家得了柳湘蓮的孝敬,也跟著享受了不少好吃食小玩意兒。這般「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情形下,眼見柳湘蓮來提親,尤三姐兒自己又願意,眾人自然無有不滿,樂呵呵的便應下了這門親事。
既允了提親,尤家且將尤三姐兒的生辰八字交付媒人帶回柳家,因柳湘蓮父母雙亡,並無嫡親長輩替他操持婚事。柳湘蓮生恐怠慢三姐兒,便請了一位出嫁到長安城外的姑母幫襯操持。其姑母得知侄兒出息,又知尤家乃是官身,陳家更是富貴權勢,十分樂意結交這樣的姻親。當下大包大攬,張羅打點,十分細緻。又著高人合了八字,自然是天作之合。
合完八字又走文定之禮,便定在來年二月初二,意為龍抬頭,好兆頭。
民間素有文定之時女方須以自己親手做的針線作為回禮的習俗。尤三姐兒雖自幼習學女紅,但她的針黹女紅著實不怎麼樣。勉強也就能縫個荷包,裁個抹額的程度。
如今要回文定之禮,只做抹額荷包卻是不行的。柳家早已送來了柳湘蓮的身量尺寸,尤三姐兒怎麼也要裁制出一套衣裳才算合理。這倒著實難為了尤三姐兒。平日里打算盤噼里啪啦再不出錯的一雙手,這會子拿起針線來,不管怎麼認真仔細,繡出來的針腳花樣兒都是歪歪扭扭的。
氣的尤三姐兒火冒三丈,惱過之後,卻還得撿起針線繼續做活兒。
這廂尤三姐兒在家裡同針線纏磨,那廂柳湘蓮卻不得不啓程趕赴西海沿子。
不過他此時夙願得償,心有掛牽,自然行事更為穩妥小心。生怕一個錯漏,自己傷了痛了並不要緊,趕不回來迎娶三姐兒,那才是大事兒。
臨走之前,柳湘蓮少不得再次登了陳家的門兒,認真討教陳舅舅口中的「巧宗」究竟為何事?
陳珪果然傾囊相授。只告訴柳湘蓮牢記三條:第一條便是預想取之,必先予之。到了西海沿子,先莫做出勢不兩立的架勢來。要懂得和光同塵,先安撫住南安郡王,在西海水師中站住腳,再謀後事。
說到這時,陳珪且從桌案上拿起幾沓書信遞給柳湘蓮,口內笑道:「這是我托寧國府的賈珍寫的幾封書信,你到了西海沿子分別轉交給南安郡王並其他幾位將軍。你要知道榮寧二府皆是功勳老族,四王八公更是同氣連枝,聯絡有親。雖說榮老國公寧老國公已經仙逝,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各個軍中承認榮寧二公香火情的大有人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能有個人情在。」
柳湘蓮恍然大悟,十分感激的接過陳珪手中的那疊書信,小心收好。
陳珪繼續提點道:「這第二條就是隔岸觀火,挑撥離間。」
「老話說得好,做糖不甜做醋酸。你如今奉承皇命趕赴西海□□水、師,滿朝上下誰不知道你是為了聖上削藩去的?因此就算你表現出和光同塵的意願來,不拘是南安郡王,還是西海沿子的那些將軍們,都不會認真信你。既是防著你,軍中大事大權自然不會讓你參與進去。你也用不著費盡心機的打入其中——且不過是白費力氣。」
「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操練好西海水師。」不等陳珪說完,柳湘蓮信心百倍的接口說道。他剛要繼續表忠心表決心,就見陳珪衝著他翻了個白眼,徑自說道:「操練個屁。你此去西海沿子是為了跟南安郡王爭權。他又不傻,要是能讓你順順當當的操練成水軍,聖人還用得著費盡心力的削藩?」
柳湘蓮聞言啞然,只得虛心求教,「還請舅父大人教我。」
陳珪便道:「到了西海沿子。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公款吃喝。順便在喝酒的時候奉承跟你喝酒的那個人。怎麼好聽怎麼來,最好吹的他天下第一古今無雙。末了再感嘆一下他生不逢時,能力與功勞並不相匹配……這當中的度你自己把握。且不要叫人察覺你在刻意挑撥就是了。」
陳珪說完第二條,不等柳湘蓮消化,又說道:「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千萬記得明哲保身。」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1
☆、第一百三十三章
話說自柳湘蓮赴任西海之後,尤三姐兒留在京中,每日或做些針黹女紅,或盤算買賣賬目,或到陳園交際往來,忙忙碌碌,與從前並無二致。
展眼又是年下。家家戶戶換門神、灑掃房屋,預備年貨,不肖多記。如今只說尤二姐兒懷胎十月,終久生產。且在大年初一這日生下了一個足有五斤六兩的大胖小子,喜得梁鳳饒差點沒把弓箭掛滿了房梁檐角,打發家下人到各府上報喜訊的時候,尤老太太聞聽此事,少不得也合掌念佛。
陳氏且命人以上等封封賞來報信的梁家下人,又忙著打點東西親至梁家探望女兒和外孫。
一時到了兩家,梁鳳饒早早迎出門外,看到岳母並三姐兒,早已笑的合不攏口。口內百般的誇贊自己的兒子如何伶俐可愛,如何像他。
陳氏聽著梁鳳饒罕見的聒噪,忍不住笑的說道:「你如今有了兒子,自然是好事。也別忘了我閨女才是。」
「萬萬不會,萬萬不會。還請岳母放心。二姐兒能給我生個大胖兒子,便是我們梁家的大功臣。自此以後,我對她只有更好的,再不敢有半點兒不好。」梁鳳饒一面說著,一面請二人進門。
天寒地凍,屋內籠著炭火倒是溫暖如春。陳氏、三姐兒並梁鳳饒在熏籠前驅散了寒氣,方才踏入裡間。
彼時尤二姐兒正在炕上逗弄哥兒。哥兒被一張紅綾子底兒繡百子千孫圖的小襁褓包著,正睡的香甜。瞧見陳氏三人站在門口兒往里看,尤二姐兒不免笑道:「媽和妹妹也來了。快來看看我們家哥兒,長得可好了。」
眾人依言向前,悄悄打量著襁褓內的哥兒。端詳良久,尤三姐兒悄笑道:「姐夫說我大侄子向他,我瞧著倒不像。這眉眼像極了姐姐。看他皮膚紅紅的,將來長大了一定米分白可愛。」
尤二姐兒聞言就是一笑。因著剛剛生產過,臉上還有些浮腫,又未曾塗抹脂米分,看上去自然不如往日的膚白如雪,冰肌玉骨,但她此時是有子萬事足,看向哥兒的眉眼盡是溫柔慈愛,渾身散髮著初為人母的柔和魅力,險些叫梁鳳饒看住了拔不出來。
轉眼就是洗三。同梁家、尤家、陳家有舊的世交官宦家的女眷們得知此事,自然都來慶賀。便是不能親至的諸如義忠親王府,並其他幾位郡王、皇子、公主、郡主府也都打發了家下人來送禮。就連宮中聖人並太上皇得知喜訊,亦打發了人來慶賀。
這一日梁府賓客盈門,絡繹不絕,其喧囂熱鬧,自然不必細說。
因梁家哥兒乃是生在大年初一的好日子。諸多女眷少不得稱贊這日子好,哥兒托生在這日子里,將來必定有大造化。
也不知道是哪個促狹性子的,說話間便提到了榮國府的大姑娘。蓋因賈元春也是大年初一的生辰。有人便笑道:「便是哥兒托生的日子好,也得梁大人梁夫人疼愛兒子,為了兒子的前程好生打算才是。要不然的話,便是托生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生辰上,也不過是蹉跎歲月,空耗時光罷了。比如那榮國府的大姑娘,還是公侯小姐出身呢,好端端地卻被親生父母送到宮中做起伺候人的事情來。心裡打的什麼盤算還以為旁人不知道不成?只可惜到了最後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如今都二十來歲的年紀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還是沒嫁出去。也不知道要被家人留到多早晚才是個頭兒。」
世人皆知榮寧二府同氣連枝,寧國府的當家夫人便是尤家大姑娘,同梁夫人卻是姊妹。今日尤二姐兒給哥兒辦洗三,尤氏並鳳姐兒也過來了。聞聽這一番話,少不得依言看過去。卻見說話那人卻是忠順王妃。
忠順王妃眼見尤氏打量她,不免笑道:「珍大奶奶可別怪我說話直率。你也知道我不是衝著你。實在是你們榮國府的鳳凰寶二爺欺人太甚。按說他一介富貴公子,平日與什麼人來往,原不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能議論的。可他什麼人不好結交,偏偏要來勾搭我們府里的琪官兒。那琪官兒雖然為人卑賤,但因唱腔好,頗得我們王爺喜歡。原還想著等他年紀大了,便抬舉他留在王府戲班裡作個先生。也是顧他終身的意思。誰知道你們家寶二爺不知怎麼說的他竟然偷偷跑了,急的我們王爺什麼似的,只好派人到了你們那府上,親自問了寶二爺才罷。話說回來,我倒恍惚記著這位寶二爺當年銜玉而生,你們家老太太樂得什麼似的。又是齋僧又是佈道,非得說你們家哥兒有大造化,折騰的滿京城沸沸揚揚。這麼一想,你們家有大造化的人也多……」
忠順王妃一壁笑著一壁說著,因她說的都是實話,縱使尤氏鳳姐兒又羞又臊,倒也說不出什麼。其餘人家的女眷們聽見了,雖心下好奇,面兒上卻都心照不宣的米分飾太平,都贊其梁家哥兒的玉雪可愛來。
一時筵宴散了,眾人各自家去。王熙鳳回到榮國府,也少不得向老太太太太們請安。賈母便提起今日梁府洗三之事。鳳姐兒思慮再三,終究沒有提起忠順王妃之事。鳳姐兒這樣伶俐之人都不敢提,尤氏更不會自討沒趣。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忠順王妃在兩家洗三宴上嘲諷榮國府之事終歸不脛而走。
王夫人聽到流言紛紛時,險些氣了個倒仰。氣過之後,又摟著賈元春痛哭,只嘆自家沒有福氣,連累女兒也跟著受人恥笑。
賈元春心下更苦。早年被父母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苦熬了那麼些年,好容易能出宮還家,雖說多年辛苦白白蹉跎。但要是賈家肯在她剛剛出宮的時候就替她張羅婚事,而不是抱著什麼「奇貨可居」的心思,她也不至於又空耗了這麼些年。倒成了京中仕宦人家茶餘飯後的笑話。
現如今連寶玉在外頭惹了事,也叫人拿出來說嘴。賈元春倒是也想哭,可惜淚乾了盡了倒是哭不出來。
王夫人抱著女兒哭了一會子,便聽門外丫鬟通傳說「寶姑娘三姑娘來了」。
王夫人聞言,立刻拿著手帕子擦了擦眼淚。未等同賈元春說些什麼,只見門口簾攏響動,寶釵探春早已進來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眼見王夫人抱著賈元春哭的淚人兒一般,寶釵與探春面面相覷,忙的上前勸慰。
王夫人眼見如此,忙拿出手帕子擦了擦眼淚,開口問道:「這早晚的,你們姊妹怎麼過來了?」
寶釵聞言,少不得笑道:「我們剛從寶玉那處來,且過來瞧一瞧姨媽和大姐姐。」
縱使沒有元春封妃建大觀園諸事,但寶玉生性風流,喜歡在內幃廝混的毛病兒始終不改。因此同原著中一般發生了結交戲子,金釧投井,忠順王府派人來興師問罪之事。賈政果然也將寶玉打了個半死。至於原書中寶釵送藥一節自然也有。只不過並非是從蘅蕪苑到怡紅院,而是從梨香院到賈母院兒中寶玉的臥房。
因著寶玉仍舊跟著賈母住,賈母素來又不喜歡寶釵,自打黛玉被林如海接回家去,賈母又接了湘雲來時,便將湘雲安置在碧紗櫥內。寢食起居皆同黛玉在時一般。一雙小兒女原本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日則同起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言談親密處,更比黛玉同寶玉親近了十倍。
更何況同黛玉當初隻身上京來賈家不同,賈母從史家接來湘雲,史家上下卻都知道的。史湘雲自幼父母雙亡,養在叔叔嬸嬸身邊。其叔繼承了湘雲之父的爵位,自然要好生撫養史湘雲。且要替她尋一門四角俱全的好親事。
然而史湘雲的為人,說是心直口快,某些時候言談舉止卻很叫人尷尬。至少背地裡編排史家嬸嬸對她不好的話,史家夫人雖礙於童言無忌,難免傷心。
如今賈母有意將湘雲同寶玉配成一對兒,史家夫婦自然是願意的。畢竟湘雲是老太太的姪孫女兒,寶玉又是老太太的眼珠子,這兩個人配成一對兒,便是親上加親。縱使稍有不如意處,外人也無法排揎史家不好。屆時史家夫婦只需替史湘雲操持一副嫁妝,便再無不妥了。比不得將湘雲嫁給旁人,史家夫婦還得操一輩子的心。按照史湘雲的性子,只怕嫁過去稍有不如意時,還會抱怨他們夫婦如何如何。
而在賈母看來,史家雖然不如林家有前程權勢,但史湘雲好歹是功勳大家出身的閨秀,又是自己的侄外孫女兒。平日來往的自然也都是仕宦人家的女眷。這一門親事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既然兩家都有意,這回賈母將史湘雲接了過來,便不容她輕易離開。而保齡侯府在京中雖名聲不顯,但功勳之族,便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史家一門雙侯,縱使後繼無人,在京中的權勢富貴,也不是薛家這等商賈之戶能夠攀比的。
因而史湘雲在榮國府的待遇也同當年遭受流言蜚語的黛玉不同。至少賈母在得知林家因和悔婚之後,對府內流言一事管得異常嚴謹。雖不禁止金玉之說,卻也不容人編排湘雲。且湘雲素性爽利,快言快語,又知道奉承榮國府當權得臉之人,如今住在榮國府上,自是越發的如魚得水。
薛家母女看在眼中急在心上,偏偏從前最主張「金玉良緣」的王夫人,如今待她們母女卻是不冷不熱的。現如今「金玉之說」早已塵囂甚上,薛家母女便是想要抽身,此刻卻也來不及了。因而只能硬著頭皮每日來給王夫人請安。只盼著王夫人能念在素日舊情的份兒上,別忘了自己的承諾。
寶釵來此原是為了請安說話兒,偏偏王夫人與賈元春有心病,聞聽此言,誤以為寶釵和探春必定是知道了外頭忠順王妃議論賈家姑娘的話,過來勸慰的。王夫人還好些,賈元春登時羞得臉面緋紅,尷尬異常。
她也顧不得同姊妹們寒暄,徑自推說身上不好,想歇一歇,「恕不能相陪了。」
王夫人見狀,也只得說道:「你姐姐今兒早起便嚷著頭疼。她既想攜著,咱們也別在這裡煩著她。且跟我去罷。」
說罷,便領著寶釵探春出了元春的臥房。探春見狀,臉上稍顯尷尬之色,倒是寶釵,仍舊滿面笑容,不動聲色。倘若是從前,王夫人必定稱贊寶釵是沈穩隨時,有大家風範。
今日見了,卻不知怎麼竟覺得薛寶釵小小年紀城府太深,倒不如湘雲言語爽利,快人快語的好。
當下且不說王夫人如何作想,只說尤二姐兒自打生了哥兒,便有子萬事足,每日在家保養身子,只抱著哥兒不撒手。那梁鳳饒幼年沒了父母,從小兒跟妹妹相依為命,如今驟然有了子嗣,也愛的什麼似的。每日下朝直接回家,便是有人請他吃酒他都一徑回絕。夫妻兩個言和意順,當真是再無不妥之處。
京中仕宦人家眼見如此,少不得羨慕非常。只覺著陳家的女兒命都好,娘家這般撐腰護短,夫家又都是這般情深意重的正經人家兒,女兒在世,求得不過是子女雙全,夫君敬重。尤二姐兒雖說在婚事上略有波折,如今倒是苦盡甘來了。
尤家眾人眼見二姐兒夫妻兩個順遂和滿,倒也高興。然而高興過後,尤老太太又止不住替大姐兒擔心。因說道:「一轉眼大姑娘嫁到寧國府也有幾年了。現如今連二丫頭都有了哥兒,那邊府里的珠大奶奶璉二奶奶也都有了。怎麼大姑娘竟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陳氏聞言,少不得勸道:「兒女緣分都是命。老太太也莫要心焦,我相信咱們家大姑娘是有福分的。這會子沒有,想是緣分未到。緣分到時自然就來了。」
尤老太太聞言,仍舊是憂心忡忡地嘆道:「承你吉言罷。怕只怕大丫頭沒有這個福分。依我的意思,改日且叫大姑娘家來一趟,再請個好大夫給她診診脈才好。如若不然,我總放不下這顆心。」
陳氏默然半日,突地說道:「依我看來,大姑娘嫁到寧府這許多年都沒消息,興許也不是大姑娘的毛病兒。你瞧著寧國府上上下下那麼多姬妾丫鬟,咱們家大姑娘又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怎麼也不見旁人懷上呢?」
尤老太太心下一動,看著陳氏皺眉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陳氏點了點頭,支支吾吾地說道:「興許是女婿上了年歲,子嗣凋零也是有的。」
尤老太太聞言一怔,愣了半日,喃喃說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瞧著珍大爺雖然有些年紀,到底比你老爺還年輕力壯。你老爺娶你進門兒的時候已過不惑。有了寶哥兒的時候更是年近半百。珍大爺今年左不過三十來歲,怎麼就不行了呢?」
陳氏便笑道:「也沒說不行。只不過是我的些許猜測罷了。並不作數的。」
說話時只聽外頭小丫頭子通傳說「三姑娘、四姑娘並幾位姨娘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尤老太太並陳氏聞言,登時住了口。
只聽門口簾攏響動,尤三姐兒、四姑娘、蘭姨娘並其他幾位姨娘魚貫而入。
眾人且向老太太並陳氏請過安後,各自落座。有小丫頭子獻茶。尤老太太眯著眼打量著如今已經十一二歲,越發出落的清秀可人的四姑娘,笑眯眯的衝著陳氏說道:「你說這時間過的也快。我倒還記著她們姊妹剛來家時的樣子,你說這才幾年,竟也當娘的當娘,許了人家兒的許了人家兒。現如今倒只剩下四丫頭了。這兩年也該相看起來了。」
四姑娘聽了這一番話,忙羞得低下頭去擺弄手帕子。倒是一旁的蘭姨娘激動的看著老太太,俄而又滿臉希翼的看著陳氏。
陳氏便笑道:「四姑娘今年也有十二了吧?這麼說來,倒是該相看起來了。」
蘭姨娘連忙接話道:「都仰仗著老太太太太的恩典。」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打量著蘭姨娘,開玩笑似的閒問道:「四姑娘是你的親生女兒。不知道你這個當娘的,是怎麼打算的?」
蘭姨娘聞言一愣,下意識看了四姑娘一眼,連忙說道:「奴婢不過是個姨娘,見識淺薄,哪裡知道什麼好壞。一切都聽從老太太太太的意思罷了。」
陳氏又笑道:「這話可不好說。我雖是她的母親,到底她不是我親生的。有些事情,咱們還得說開了好。都說談婚論嫁時想找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可天底下有哪有那麼多正正好好兒的事情?說是門當戶對,可家世匹配得上,人品才學未必匹配得上。人品才學匹配得上,容貌氣度卻也未必能匹配得上。有人說親,看的是家世門第,有人說親,重的是人品為人。便是我們家的兩個姐兒,說的人家看著不錯罷,卻又都是孤苦伶仃,家裡沒什麼人的。所以這談婚論嫁,當真不是說說就行的。總得你們自己願意了,想明白了,嫁過去才能好生過日子。你們說我的話是不是這個理兒?」
說罷,陳氏便笑著看向尤老太太並蘭姨娘。
蘭姨娘見陳氏乃肺腑之言,並非虛虛客套。頓時也愣住了。尤老太太卻盤算著該給四丫頭尋個什麼樣的人家,才對尤家最好。
在兒女婚事上,蘭姨娘並四姑娘是寧可相信陳氏的人品,也不敢相信尤老太太的眼光。聞聽此言,蘭姨娘只得向著陳氏欠身一躬,再次說道:「歷來兒女婚事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姑娘自然也不例外。一切全由太太做主。」
陳氏現在一聽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句話就覺得頭疼,她瞧了瞧一旁的尤三姐兒,登時笑道:「可千萬別這麼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是好的,可婚姻大事,卻也得審慎考慮才行。我雖是四姑娘的嫡母,說句不怕你們惱的話,這四姑娘的脾性如何,我倒真不如你清楚。你既是她的姨娘,這輩子自然是為了她好的。我瞧著這件事情,你們母女兩個倒是可以回去商量一番。等拿定了主意再來告訴我,只要能說得上門當戶對,我盡力替你們籌措便是。」
蘭姨娘與四姑娘聞言,自然是感恩戴德的道謝。
陳氏瞧著這對母女誠惶誠恐的模樣兒,擺了擺手,指著尤三姐兒說道:「這倒是實話。你們見天兒在家住著,也知道咱們家三姑娘是個什麼脾性了。連她那般離了格兒,我都縱著。何況你們,原本是知道規矩體統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展眼便到了二月初二,乃是尤三姐兒並柳湘蓮文定之日。尤家聲名雖不顯,但柳湘蓮乃是功勳新貴,陳家又是簡在帝心,更何況尤三姐兒自打籌辦了陳園,在京中之交際人緣一向最好,如今趕著她與柳家小定,長安城內世家勳貴皆登門道賀。就連皇后娘娘都打發了小太監來前來觀禮。
這一日尤家屏開鸞鳳,褥設芙蓉,張燈結彩,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熱鬧喧闐到如斯境地,當真不必多說。
因著柳湘蓮尚在西海沿子不能歸來,此番自是柳湘蓮的姑母帶著文定之禮上門。柳家姑母素日住在長安城外,向少同城中顯貴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曾見過三姐兒當面。
如今趁著小定之日暗暗打量著姪媳婦,但見尤三姐兒身上穿著對襟大紅襖,下罩緙絲留仙裙,身形裊娜,雲鬢鳳釵,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說不盡的風流疏闊,直叫人為之心折。
柳家姑母難免便有了些拘謹,口內誇贊了幾句,忙將文定之禮呈上,亦不過是些金戒指金鐲子金項圈並衣裳料子以及聘書,尤三姐兒則回了自己耗時幾個多月才完成的針線。
尤三姐兒的針黹女紅並不算好,但她素喜打扮,且善於畫工設計,這套衣裳的剪裁倒是不錯。眾人捧在手中,也少不得贊了回心思靈巧,又吃過了戲酒,至晚方散。
文定之後便是下聘請期,因著三姐兒尚未及笄,柳湘蓮又在西海沿子不得歸來,況且民間素有大婚之前一個月方才請期下聘之說,倒也不急。
不過尤陳兩家倒是開始張羅置辦起三姐兒的嫁妝來了。
尤三姐兒自小便開始打點母親的嫁妝並自己的買賣營生,早已習慣了事必躬親。眼見兩家替她置辦嫁妝,倒也覺得新鮮,時不時湊上去摻和一二。急的陳氏直跳腳,口內罵道:「我的小祖宗,你將誰家姑娘自己張羅嫁妝事兒的,你也忒不害臊。快些躲了去罷。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話。」
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嘻嘻的去了。
因著尤三姐兒終日在家無所事事,反倒給陳氏添亂,陳氏少不得攆了她出去,或叫她到陳園看著,或叫她到梁家探望二姐兒,或到寧國府探望大姑娘。總歸不叫她清閒。
尤三姐兒又是個喜歡熱鬧的性子,眼見陳氏攆她出去,便也樂得東家逛逛,西家逛逛。哨探哨探各家的風聞趣事。
另一廂,柳湘蓮在西海沿子也時常送來書信並各色玩意兒哄三姐兒開心。如今兩人已過了文定,便是相互往來也算不得私相授受。更何況尤三姐兒素來不受禮教約束,眼見柳湘蓮來信,她便也時時去信。時日長久,兩人雖未曾見面,倒也愈加熟悉。
倏忽便入了七月。因尤三姐兒的生日便是七月初七,況且今年又是及笄之年,尤陳兩家更為重視。早在五月份,便開始籌措三姐兒的及笄之禮。因嫌尤家本宅狹小而賓客眾多,陳氏同家人商量之後,索性定了主意,並不在本家設宴,而在陳園內預備及笄之宴。世人皆知陳園乃是尤三姐兒一首創辦,如今名動京城,意義非凡,倒也十分理解。
因著陳家權勢顯赫,簡在帝心,尤三姐兒又許配給京中最出色的柳將軍,眾人為表盛情,自六月下旬,長安城中勳貴仕宦人家送禮者便絡繹不絕。
直到了七月初七的正日子,更是鮮花著錦,門庭若市。聖人與皇后靜極思動,且常服出宮,也到了陳園湊熱鬧。皇后娘娘更是親自替尤三姐兒簪了發,其隆寵之盛,簡直叫人紅了眼。
非但如此,就連宮中太子殿下並太子妃,以及諸位親王皇親等接來觀禮。滿堂賓客堂客見了,滿口稱贊三姐兒好福氣,只說這般恩寵,便是這輩子都沒見過的。
因著身份貴重,帝後夫婦唯恐自己在時眾人放不開,只等著尤三姐帶了簪,又略用了一杯薄酒便擺駕回宮。諸多親王顯貴也並未坐到重席。即便如此,仍叫人羨慕的無可不可。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只在三姐兒及笄禮過後,陳園的生意又好了一倍不止。
這倒讓素來財迷心竅的尤三姐兒高興了好些時日。看的陳氏搖頭暗嘆,也不知道這丫頭到底隨了誰。
悠閒之日光陰短。展眼便是夏盡秋來。且說這日尤三姐兒忽地接到了尤氏請她過府的帖子,尤三姐兒因向陳氏稟報過後,便換了衣裳坐車過去。
到了寧國府方才知道,卻是榮國府的三姑娘靜極思動,突發奇想要結詩社,所以請家裡姑娘們都來湊個熱鬧——
「她姊妹性子靦腆,又知道你素來最擅長這些,便想向你討教一二。只是又不好意思當面打擾,便托到了我這兒。我想著你這些日子在家閒著終也無聊,莫不如跟著姊妹們一起打發閒時罷了。」尤氏一壁說著,一壁將冰灞過的果子遞給尤三姐兒。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只得向尤氏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這些詩詞的能力有限,你叫我跟她們姑娘一道兒去作詩,莫如叫我家去算賬痛快些。「
尤氏聽了便是一笑,一旁陪著的秦可卿也跟著笑。尤氏笑道:「你只當著是姊妹們坐下來一處玩玩罷了。何必那麼認真。再說了,到底是三姑娘百般的央求我請你來,你便是不看著你姐姐,只看著你們二位都是三姑娘的情分,也該過來不是?」
說罷,又要帶著尤三姐兒到榮府給老太太太太們請安。
尤三姐兒見狀,也只得罷了。仍舊跟著尤氏婆媳並四姑娘到了榮府,彼時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林姑娘、寶姑娘、史湘雲、元春、迎春、探春都在賈母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兒。
瞧見尤氏婆媳帶著姊妹們進來,一時起身相互廝見過,各自落座。賈母便向尤三姐兒笑道:「多早晚也不見你來,可是嫌我們這裡招待不周,丫鬟婆子們怠慢了?」
尤三姐兒連忙搖頭,因又笑道:「我倒是想來的,只是最近一段時間家裡正忙,並不得空罷了。」
賈母便笑道:「是了。你如今已是有了人家兒的人了。雖說還未及笄,後頭的事兒暫且說不上。但嫁妝也要預備起來了。」
說罷,又向尤三姐兒笑道:「我記得你是七月初七的生辰,可對?」
尤三姐兒笑道:「老太太真真是好記性。」
賈母擺手說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哪裡還有得好記性,也不過是能嚼動的吃一口,睡一覺,悶了同你們說說話兒,做個睜眼的瞎子罷了。」
尤三姐兒但笑不語。並不知道賈母因何說出這一番話來。只得留心在眾人身上,但見賈母說完話後,史湘雲臉上閃過一抹冷笑,元春、探春面露瞭然之色,迎春無動於衷,寶釵李紈不動聲色,鳳姐兒面露譏笑之情,不免有些計較。
然而人多口雜,倒不容她多嘴,只得暫且按捺住了。
一時賈母面露疲乏之色,眾人見狀,即刻起身告辭。各自回房。
尤氏便帶著秦可卿、惜春、尤三姐兒去尋鳳姐兒。至房中鳳姐兒且命平兒倒茶,尤氏便問道:「今兒倒是怎麼了?好端端地,老太太怎麼說出那一番話來?」
鳳姐兒便笑道:「若說起這件事兒來,倒還真是一出好戲。你們猜是怎麼著……」
鳳姐兒口齒伶俐,登時便娓娓道來。
卻原來自從林如海進京接回黛玉,又有元春被放出宮,再無省親之事。倒也順便蝴蝶了大觀園中許多瑣事。
然事有更改,人心不變。自打木石姻緣煙消雲散,而雲玉之說塵囂甚上,薛寶釵雖對林黛玉再無敵意,卻對史湘雲尷尬起來。
兩人昔日原是最好的姊妹,如今卻為了一個寶玉生分起來。不但如此,前兩日寶姑娘偶然聽得一段寶玉房中小丫鬟心生愛慕之事,原本倒也什麼,卻沒想到寶姑娘慌亂之下卻將此事推給了史湘雲,只說是在園中同史湘雲捉迷藏雲雲。
可惜史湘雲並非書中之黛玉,她因著賈母喜歡,自己又向來懂得拉攏人心,頗得一乾下人效忠。薛寶釵嫁禍之事一出,登時便有人向史湘雲通風報信。史湘雲素性心直口快,更是眼裡不揉沙子,便在晚上用膳時,當著賈母的面兒,看是說笑,實則口口聲聲逼問到寶釵臉上。
饒是寶釵素來不動聲色,那會子也忍不住臊的滿面通紅,只得以玩笑掩飾。
鳳姐兒說的口乾舌燥,直飲下半盞平兒獻上的溫茶,且用手帕子擦了擦嘴角,方才笑道:「哎呦呦,你們是沒瞧見那天的情景。那寶丫頭平日里多穩重大方,那日臉紅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聽門外有小丫頭子通傳說「姑娘們來了」,鳳姐兒連忙住口,起身迎了出去。只向眾人笑道:「呦,這麼齊全,怎麼像是下了帖子請來的。」
探春聞言便笑道:「自然是有事情要煩勞璉二嫂子。只怕嫂子不給顏面,所以請了這些人來替我壯膽罷了。」
探春口內這麼說,眼睛卻看著尤三姐兒。眾人心知肚明,不覺莞爾。
只聽鳳姐兒笑道:「哦,不知三妹妹有何事求我?」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1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探春來尋鳳姐兒,名為請鳳姐兒做她們詩社的監察御史,實則卻是囊中羞澀,所以想請鳳姐兒出錢做這個東道。
鳳姐兒也是明白的,不必眾人開口,登時命平兒拿了五十兩銀子出來做東道,順帶又扯出李紈吝嗇,一年進項三四百兩,卻不肯拿些銀子陪小姑子們玩耍。李紈也順勢譏諷鳳姐兒話多無賴,兩人一來一往的打了回機鋒,便有探春向尤三姐兒提起請她入社之意。
尤三姐兒秉性世俗,只愛買賣生意,一向不在這些詩詞歌賦上留心。此刻倒也無意入社,便以不長於此為由,婉拒了探春。探春見狀,倒也不好強求。便笑向尤三姐兒討教該如何籌辦詩社等事。尤三姐兒一手操辦陳園,又創建賢媛集名動京城,與這些人事管理上倒是頗有研究,今見探春相問,三姐兒並不藏拙,倒是一五一十說了許多真知灼見,登時被探春奉為圭臬。
賈府姑娘們都圍著尤三姐兒商議結詩社之事,一時連寶玉也來了。寶玉生的風流俊俏,性子也風流俊俏,最喜在內幃廝混,從小兒便跟著姊妹們坐臥不禁,因而賈府姑娘們都不以為意。
唯有林黛玉近因被林如海接了家去,又聘請宮中出來的嬤嬤教養規矩,這會子倒也知道男女大防。然此刻房中眾姊妹均在,倒也無需避諱太甚。
寶玉進門便笑道:「聽說你們要結詩社,林妹妹三姐姐可都來了?」
沒等林黛玉開口,鳳姐兒便笑道:「你林妹妹倒是來的,只你三姐姐一向不在詩書上留心,倒不來了。」
寶玉聞言,不覺遺憾的跌足長嘆,滿是可惜之色。
史湘雲見了,不覺打趣笑道:「這會子倒是能說能動了,再不是前兒被打的躺在床上直哎呦的模樣兒。可見是寶姐姐的那粒丸藥的功效了。倒也不枉寶姐姐大暑熱的天兒,托著一丸藥從梨香院趕了過來。」
一句話落,寶玉訕訕而笑。寶釵則面上笑容不變,仍舊笑看史湘雲打趣道:「我那丸藥的功勞到底有限,哪裡比得上雲妹妹哭的眼睛都腫了的功效呢?」
林黛玉冷眼瞧著寶釵和湘雲因著寶玉唇槍舌戰,不免想到當日自己也因著眾人拿她比寶釵而心生酸澀,登時大為沒趣。
寶玉也有些手足無措,只得呆呆地看著眾人,倒不知該如何解勸。
一時又有薛姨媽打發香菱來給寶釵送東西,尤三姐兒一眼見了香菱,便想起書中那一段因由,少不得拉著香菱的手兒問道:「這就是當年那位、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小丫頭嗎?」
寶釵聞聽尤三姐兒這麼說,不覺紅了臉。雖說當年賈雨村徇私枉法,以鬼神之說判官斷案一事得聖人震怒,賈王兩家皆因此受了牽連,但賈史王薛到底是仕宦功勳之族,不過運籌打點一番,終究也沒傷了筋骨,便是薛蟠也因著王子騰的出手,開脫了干系。
但薛家因為此事沒了皇商的差事,賈王兩家也因此失了帝心,終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因而眾人時常都不去提它。便是香菱,若不是她性情溫婉,實在惹人憐惜,眾人只怕也會遷怒於她。
如今忽見尤三姐兒當面詢問,寶釵心裡有忌諱,難免多想了幾分。
史湘雲則幸災樂禍地看了寶釵一眼,不過她素來又同香菱好,聞聽尤三姐兒所言,立時答應道:「就是那個小丫頭。她也是個愛詩的。」
尤三姐兒故意點了點頭,又向香菱詢問她的家鄉年紀,生身父母等等,香菱皆搖頭不知。
尤三姐兒便嘆道:「我因著時常在外照顧買賣,倒也知道許多地方的風聞軼事。倒是恍惚聽見了一樁事情,興許同香菱的身世有關……」
尤三姐兒一句話未落,在座的姑娘們登時圍過來仔細打聽。就連香菱自己個兒也一臉希翼地看著尤三姐兒,眼巴巴地模樣兒十分可人兒疼。
尤三姐兒便笑道:「若說起這件事來,倒是還得提起那位不靠譜的賈雨村賈大人。諸位可還記得那位賈大人剛進京的時候,陪同他進京的賈夫人卻並非是賈大人的原配,原不過是個以妾氏扶正的丫頭罷了。這干系便托在這個丫鬟的身上。只因她沒脫籍之前,乃是江南姑蘇城中甄家的丫鬟……」
尤三姐兒說著,便將姑蘇城中甄士隱一家的舊事娓娓道來。因著她口齒伶俐,素來又喜好編纂戲文話本,便是尋常之事經由她的口中說來,都是抑揚頓挫,引人入勝。更何況此事關乎香菱的出身,眾人更是聽住了。
只待尤三姐兒原原本本地交代完,眾人這才呼出一口氣,林黛玉便說道:「倘若真是如此,那賈雨村也著實可惡。」
「可不是麼。既得了那位甄老爺的知遇之恩,如何不說報還,反而要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怪不得聖人命吏部革了他的官職永不錄用。這人著實可惱。」史湘雲也憤憤不平地道。旋即又攬著香菱說道:「倘若香菱真的是鄉紳人家的小姐,卻被拐子拐了才遭受這麼些磨難。我們若不知道也罷了,既然知道,就該派了人到江南姑蘇城尋那位甄家太太才是。如此也能使人家母女團圓,倒是一樁大功德。」
說罷,又衝著寶釵笑道:「寶姐姐素來仁心仁德,連自己新裁的綾羅衣裳都能給人家做裝裹。這會子也必定盡心的。說來這倒也是你們薛家弄出來的一段因果。」
寶釵聞言。只得笑道:「雲妹妹素來不喜佛家之言,如何今日也說出因果來了?」
湘雲但笑不語。
因著尤三姐兒這一番話,眾姑娘們難免將注意力轉到香菱的身世之上。寶玉向來是個憐香惜玉的脾氣,又同姊妹們好,便是香菱,倘若不是礙於她是薛蟠的房裡人,寶玉也是極樂意親近的。
這會子聽得眾人商議著該如何證實此事,寶玉當下便自告奮勇,要差人到江南姑蘇城中去找人。香菱並不曾想寶玉如此熱忱,倒也熱淚盈眶的道謝。更忘不了給尤三姐兒叩頭道謝。卻被尤三姐兒攔住了。
「也不過是叫我多費幾句口舌罷了,哪裡擔得起你如此大榭。倒是我此前並沒見過你,否則早該想起此事,也不會耽擱如此之久了。」尤三姐兒扼腕嘆息道。
她雖是穿越而來,然此前全部精力都忙著該如何輓救自己的命運,如何叫陳家、母親、二姐兒和她自己有立足之地,甚至要幫著尤氏在寧國府立足,樁樁件件都得耗費她全部心神,哪裡還顧得上旁人。
好在今日被尤氏拽著來到榮府,又恰巧碰上薛姨媽打發香菱來找寶釵,她才猛然記起香菱的身世。因此便道:「因著我們鏡花緣的胭脂香米分比尋常市賣的好,因此各省的商人每年都在我們鋪子上進貨。其中尤以京城及江南富庶之地賣的最好。所以我們鏡花緣每個月都要通過裕泰商行的商隊往江南送貨。我想著打發人去江南找人之事倒也不必做的特意,畢竟長安的人遠去姑蘇,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也不好打探。莫如叫裕泰商行在姑蘇分號的人在那邊打探妥當了,直接將人送到商隊裡,跟著商隊回京。你們覺得我這主意可妥當?」
眾人聞言,自然都贊三姐兒的主意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尤三姐兒既已應下此事,果然便放在了心上。至晚家去後,且打發二門上包吉家的小子傳進鏡花緣的管事,隔著窗扇如此這般的吩咐一回,那管事一一的應了。回去後自去打點,如何派人到江南姑蘇一帶,如何打探甄家消息,如何將甄家主母並丫鬟接入神京,皆不消細說。
如今只說榮國府的女兒們結了一回海棠社,其後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人各自還了席。因著如今史湘雲與薛寶釵的關係並不如原著中那般好,所以史湘雲意欲還席一事,倒也未同薛寶釵商議,只隨意吩咐灶上做了兩桌席面罷了。倒是薛寶釵自己辦了螃蟹宴,林黛玉在林府辦了幾桌席面請姑娘們玩,賈惜春也在寧國府下了帖子請姑娘們玩鬧。至於大姑娘元春,雖說心中鬱鬱,難得姊妹們都有如此雅興,倒也湊趣還了一桌席。寶玉也跟著還了一桌席,唯有迎春二姑娘湊不出手來,眾人素日都知道她的脾氣性格,也都不去理論。
因著眾姊妹結社時曾向三姐兒討教過規矩等事,此番眾姑娘還席,雖說尤三姐兒並非社中人,眾人也都請了她。尤三姐兒先還推辭兩回,後見推辭不過,倒也跟著湊了熱鬧。只最後也在家中還了一桌席罷了。
賈母眼見家中女孩兒們如此熱鬧,倒也難得來了興致,因吩咐鴛鴦叫了鳳姐兒來,只說她也要還姑娘們一桌席面。且命鴛鴦給了鳳姐兒二十兩銀子,命鳳姐兒好生操辦。鳳姐兒聞言,自然樂得奉承。旋即又舌燦生花地打趣了老太太只肯給二十兩銀子的「吝嗇之舉」。哄的賈母直嚷著要撕了她的嘴。
眾姑娘都在下面坐著,也跟著賠笑。一時又有人來回話,只說什麼劉姥姥來了。
賈母耳聰目明,少不得詢問劉姥姥是誰?鳳姐兒見狀,便將早些年施恩一事娓娓道來。碰巧賈母正想尋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便命平兒去請劉姥姥來上房。
劉姥姥秉性良善,心思通透頭腦精明,自然奉承得榮府的姑娘奶奶們十分高興。因此雖未有游大觀園之事,賈母倒也留著劉姥姥祖孫在榮府上住了兩日,且叫劉姥姥享受了一回人間富貴,臨走時倒也得了不少好處。
其後尤三姐兒至寧府探望尤氏時,遇見了惜春,惜春仍對劉姥姥念念不忘,還十分惋惜當日尤三姐兒沒來,且沒瞧見那一日的熱鬧。
尤三姐兒雖未能親眼瞧見,卻也從書中得知劉姥姥入榮府的大概情形。更知道賈家女眷們如何刻薄打趣人家,因此並不覺得如何熱鬧。當然這也是她同賈家眾人三觀不同所致。
至於尤氏看著尤三姐兒和惜春閒聊,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卻是從宮中出來的元春終於有了人家了。
「哦,可是許給了西寧郡王家?」尤三姐兒隨口問道。
尤氏十分詫異,因說道:「你是如何得知?須知我也是昨兒過那邊府里給老太太請安,才從鳳丫頭嘴裡知道的。」
尤三姐兒聞言一笑,心說這有何難。只要知道榮府老太太和二太太攀龍附鳳的心思,便知道她們必將元春當成奇貨可居,必得許配個王侯之家方可罷休。
然京中仕宦功勳人家屈指可數,同賈元春年齡相當的更是早已婚配,因此賈元春只有給人當繼室這一條路可走。最近又只有西寧郡王妃歿了,各家都不忘打點喪儀登門祭奠。恰逢這會子元春又有了人家,不是要嫁給西寧郡王做繼室,還會是怎麼個情形呢?
尤三姐兒對此事心知肚明,尤氏身在局中,更是體會的深刻。因此她並不用三姐兒解釋,瞬間便明白過來。又想到自己也是陰差陽錯耽擱了這些年,不免起了些同病相憐之心。
不過轉而一想,又知道自己同元春並不相同。自己雖是在繼母身邊養大,但繼母待她卻比生身母親還要盡職盡責,兩個繼妹也是知冷知熱,幫襯得上。
倒是那位大姑娘,好端端地國公府的小姐,硬生生被自家父母耽擱成這副模樣,如今看來,便是姊妹兄弟,也都是指望不上的。這麼想來,倒是不如自己命好。
尤三姐兒可不知道尤氏心中還有這麼些感嘆,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卻也是旁人借她的口問的,這會子且由她向尤氏打探道:「你們家的蓉哥兒和他媳婦也成親幾年了,怎麼到如今也沒個消息?可找太醫瞧瞧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尤氏聞聽三姐兒所言,只得笑道:「他們是小年輕的夫妻,況且成婚也沒幾年,即便是沒個消息,也是情有可原。我倒是不想催急了她,反叫她心心念念著。」
尤氏說到這裡,少不得又拉著尤三姐兒的手笑道:「你是不知道,我那兒媳婦雖說樣樣都沒的說,只有這一樣,心思忒重,素來要強。旁人倘或跟她說了什麼,哪怕是無意的一句話,她也要在心裡掂量幾個過子才罷。哪裡擱得住這樣大事兒,只怕更要多想了。」
尤三姐兒見尤氏真真切切替秦可卿考慮,忍不住笑道:「姐姐倒是真心對她好,竟不像是婆婆,倒像是親媽了。」
尤氏聞言莞爾,也跟著笑道:「我自己沒福,不能生。雖說我是管家的太太,上頭並無公婆鈐束,當中也沒有妯娌姑嫂念叨,但終究也是吃過這個苦頭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以此逼迫蓉哥兒媳婦。空聖人有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雖非聖人,倒也不忍心這麼著。」
尤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登時笑道:「可見那秦氏當真有夫妻。能遇著姐姐這樣的婆婆,將兒媳當成自己女兒的疼愛。」
說話時,只聽外頭有小丫頭子通傳說「蓉大奶奶來了」,尤氏與尤三姐兒便住了口。
一時秦可卿進門,身後跟著一個身穿青色比甲的老嬤嬤,手內還拎著一個食盒。見了尤氏並尤三姐兒,登時躬身見禮,口內道福。
秦可卿便指著那黑漆填金的食盒笑道:「那邊府里有人進了兩簍子鵪鶉,璉二奶奶命廚房炸了,吃過覺得不錯,特地給太太送來一盤。」
尤氏聞言,便向鳳姐兒打發來的老嬤嬤笑道:「你們璉二奶奶當真有心了。正好兒我近日總覺得嘴裡沒味兒,就想吃這一口兒。」
說罷,又命大丫頭銀瓶兒抓了一把錢賞給那嬤嬤,口內笑道:「請嬤嬤吃酒。」
那嬤嬤見狀,滿臉賠笑著道謝。並不敢接過賞錢,還是尤氏又讓了一回,方才伸手接了,口內仍不忘百般的奉承尤氏婆媳並尤三姐兒。
尤氏因想到尤三姐兒來時送的一些胭脂香米分並鮮花做的點心,仍命銀瓶兒取了一些叫那老嬤嬤帶回去,權作回禮。
一時老嬤嬤去了,尤氏便拉著秦可卿的手兒讓她坐下。眾人閒話一回,到不曾提起子嗣之事。唯有最後尤三姐兒看似不經意的向尤氏笑道:「你也是知道我舅舅的,平日里沒什麼喜好,就喜歡請宮裡頭醫術好的御醫家來給老太爺老太太舅母表哥表嫂等人請平安脈。這一回不知從哪兒聽說太醫院新近來了一位脈息特別好的老太醫,乃是聖人特地請了來給太上皇並宮中幾位老太妃請脈的。我舅舅覺著好,百般的求了聖上,只等著那位老太醫給宮中貴人們請完脈後,也請到家來給咱們把把脈。母親因惦念著姐姐,便想著到那日姐姐也家去瞧一瞧……」
尤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笑道:「這倒是件好事兒。既是聖人特地尋了來給太上皇診脈的老太醫,必定是一位神醫。這樣的機會倒是可遇不可求。等到那一日我必定去的。」
說完,視線落在秦可卿的身上,又笑道:「到時候你也跟著去。咱們婆媳兩個好久沒有出門子,這回家去逛逛,也好散淡散淡。」
秦氏聞言,只得笑應。
尤三姐兒見事已成,便不再多談。轉口說些家務人情的話來,又提及長安城內的風聞趣事,她素來口才好,談吐風趣妙語連珠,直聽得尤氏婆媳住了神,一時惜春四姑娘也來給嫂子請安。見眾人說的熱鬧,更是捨不得走。
尤氏見狀,又拉著尤三姐兒吃過了晚飯,才放她回去。
沒過幾日,陳珪果然請了一位面生的老太醫來家診平安脈,尤氏因早得了消息,果然帶著秦氏登門。
只等著那位老太醫一一診過了脈,各自開了保養方子,立時告辭。
尤氏婆媳則留在陳家說笑一回,吃了頓飯,眼見時辰不早,方才家去。
至於那位老太醫回宮復命時說了什麼,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展眼又至冬底,裕泰商行下江南的商隊再次返京,跟在商隊裡的鏡花緣的管事則在安頓好夥計們後,立刻入尤府向尤三姐兒復命。只說尤三姐兒命他們找的,那位姑蘇甄家的太太已經找到了。這回也跟著進了京,現如今就被安排在鏡花緣的後院兒內住著。立等著三姐兒的示下。
尤三姐兒聞言,登時吩咐管事的好生款待甄家太太,不可怠慢。自己則坐車到了寧府,先同尤氏說了一回,姊妹兩個又到了榮府,且尋了薛姨媽寶釵母女告知此事。
香菱幼年被拐,吃盡了苦頭,哪裡想到還能有這一番境遇,登時哭的淚人兒一般。薛姨媽母女見了,也少不得安慰幾句。
一時又有榮國府的姑娘奶奶們得知消息,也忙過來安慰香菱。史湘雲雙手一拍,大說大笑的道:「哈哈,這回可好了,香菱也找到了自己的親娘。我就說麼,以香菱這般的品格容貌,原不該是個丫頭。果然便是個鄉紳家的小姐。那些個拐子當真可恨,竟然叫香菱受了這些年的熬煎。還好尤家三姐姐是個好人,幫著香菱找到了自己的親爹媽。如若不然,香菱興許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呢。」
史湘雲說完,又拉著香菱的手問道:「可不是那位甄家太太現在何處,何時能叫她們母女團聚呢?」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便笑道:「人已經從江南接過來了。現如今就在我那鏡花緣的後院兒里住著。這回過來,也是想同薛太太並寶姑娘商議一番,該如何安排她們母女見面才是。」
畢竟香菱乃是鄉紳之女,並非是尋常百姓家的丫頭,也不是賤籍出身的家生子兒。倘若之前沒尋著親生父母也還罷了,如今有機會認祖歸宗,又怎麼還能不明不白的給了薛蟠做妾,總要薛家拿出個說法才行。
這廂薛姨媽和寶釵倒也明白尤三姐兒的意思。按照她們的原本意願,不過是一個女孩兒罷了,怎麼樣都使得。可現如今卻礙著薛蟠這麼個呆霸王,生怕一時處理不好反遭了兒子哥哥埋怨,再生出是非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薛家母女因擔憂薛蟠那個呆霸王混賬起來不管不顧,又怕此事耽擱下去,再有人彈劾他們薛家以良為賤,思前想後,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得先叫香菱和母親團聚,其他瑣事之後再提。
尤三姐兒見了,倒也不再催促。因考慮到薛家女眷之清名,只安排那封氏孺人來榮府拜見過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然後再同女兒團聚。
彼時賈母並榮府上下都已知曉香菱之事。少不得唏噓感嘆一回。待封氏孺人上門求見,又得知那甄家早已敗落,就連甄老爺也跟著和尚道士出家去了,只留封氏孺人並兩個丫鬟守在娘家,每日以針黹度日。
賈母向來就是個憐貧惜弱之人,倘若眼不見也還罷了,此時見到甄家母女如此淒慘,少不得起了憐憫之心。便叫封氏孺人也在榮府里住下,好生同女兒親近一番。又見封氏孺人身上穿戴雖乾淨整潔,但皆是簇新趕制的衣裳。便猜到封氏孺人必定生活窘迫,這身衣裳穿戴只怕也是到了京中之後,鏡花緣的管事給做的。乃命鴛鴦開箱子翻找些家常不穿的衣裳首飾贈與封氏孺人,又賞了香菱二十兩安家銀子方才作罷。
榮府其他主子們見狀,當然也有賞賜饋贈,且不必多說。
如今只說那薛蟠家來,因得知香菱之母尋女上京,更知道香菱本非賤籍,乃是官紳人家女子,如今既已證明身世,合該脫了賤籍跟她母親家去。薛蟠登時便怒了。
他原本就是個弄性尚氣之人,當初為了掙香菱打死人命,其後又為了此事牽扯出那麼多羅亂,累的王子騰賈政貶官罰俸,連自家的皇商身份也都沒了。幾乎成了長安城內眾人嗤笑的話柄。如今又見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個封氏孺人,自稱是香菱的媽,要帶著香菱走,薛蟠哪裡肯依。不但不依,反而破口大罵道:「既入了咱們家的門,便是咱們家人。就是死了,那也是咱們家的鬼。便是民間還講究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兒。那香菱是我花銀子買來的丫頭,我還擺酒唱戲明公正道的納了她做房裡人。現如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老貨,仗著尤家肯撐腰,就來算計我們薛家?我今日寧可打死她,也斷斷不會讓她出了咱們薛家的門兒。」
一時又罵尤三姐兒多管閒事,「咱們家的丫頭,與她尤家什麼相干。要她來操這沒用的心。管的也忒多了。你們是好性兒的人,我可不管。再說了,她憑什麼說那老婆子就是香菱的媽?要知道香菱可是我在金陵買下的,又不是在姑蘇。」
言罷,又數落薛姨媽和薛寶釵性子太綿軟,竟任由旁人拿捏。連個家裡的丫頭都做不得主兒。
薛姨媽與薛寶釵見薛蟠犯了渾,一時越發氣急。薛寶釵便道:「哥哥好歹聽媽一句勸。那香菱再好,左不過是個丫頭罷了。只讓她跟了她母親去,我們也積德,也得個安靜。到時候再挑好的給你使喚也就是了。現如今那封氏孺人已到了府上,拜見過老太太和太太們了。老太太太太們皆是慈悲心腸,哥哥倘若不依,傳將出去只叫她們怎麼想呢?」
薛蟠聽了這話,越發賭氣的說道:「我就知道,妹妹你只想著討好老太太和姨媽,也好得了她們的青眼,成就你跟寶玉的好事。所以就不管你哥哥的顏面。既是這麼著,我也不說什麼。可你再怎麼急著討好老太太姨媽,也不該拿你哥哥的房裡人送出去做人情。那寶玉就這麼好?」
薛寶釵不妨薛蟠說出這一番話來,早已氣的怔愣住了。賭氣的坐在床邊直哭。薛姨媽見狀,越發心疼女兒,一壁摟住寶釵一壁指著薛蟠罵道:「真真是個混賬東西。哪裡有你這當哥哥的這麼說妹妹。外人作踐我們娘兒們也罷了,現如今連你也這麼著。我還活著做什麼,不如跟了你爹爹去也還罷了。到時候把這個家讓給你,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也管不了了。」
薛蟠也不過是氣急了才胡亂說話,眼見母親和妹妹都被他氣得淌眼抹淚的,登時便端了三分氣。只是礙於顏面,不好當面賠不是。索性一摔簾子跑出去了。
薛姨媽見狀,只得摟著寶釵勸道:「好女兒,你千萬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那就是個混世魔王。你放心,還有我呢。這事兒由我做主,總不會讓他任意妄為就是了。」
薛寶釵聞言,也只是淌眼抹淚的哭,並不答言。
翌日,薛姨媽果然吩咐香菱打點包袱跟她到賈母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香菱見狀,便知道薛姨媽有放她回家的意思,登時便要給薛姨媽母女叩頭。這會子薛蟠還未曾談婚論嫁,更不曾娶得夏金桂進門,也就沒有磋磨香菱之事。香菱原本就是個呆傻的脾性,此刻感念薛家母女的恩德,自然戀戀不捨。
一時跟著薛家母女到了榮禧堂,拜見過賈母大太太二太太並奶奶姑娘們,眼見封氏孺人在旁坐著,母女兩個更是抱頭痛哭。
賈母見著香菱帶著的包袱,便知道薛家母女之意。少不得笑言道:「香菱是個好的,如今能跟她母親團聚,這也是天意。不過這香菱既然早給了蟠兒做房裡人,正所謂女兒家要從一而終。只須得給她脫了賤籍便罷,倒也不必送她家去。這也是讓她終身有靠的意思。倒不知你們覺著我老婆子這話如何?」
賈母說著,且滿面慈祥的看著封氏孺人和香菱母女。母女二人聽了這一番話,倒也是面面相覷。
甄家自當年葫蘆廟那一場大火,早已敗落了家業。其後甄士隱跟隨道士走了,封氏孺人帶著兩個丫頭在娘家過日子,也少不得看著娘家人的臉色。按說起來甄家早已是敗落了,即便是有個鄉紳小姐的名分,卻還不抵榮府的丫鬟們體面得臉兒。
今封氏孺人又在榮國府住下,眼見榮府主子們憐憫惜弱,薛家母女也都是明理之人,況且自家女兒早已被薛家擺酒唱戲的納了做房裡人,也並非是完璧之身。既這麼著,與其把女兒接回去不知該如何過活,還不如就在薛家安安心心做個姨娘也還罷了。
封氏孺人思前想後,少不得依了賈母的意思。薛家母女見狀,更是頗為喜歡。
只說尤三姐兒日後從尤氏的口中得知此事,倒是不以為然。她畢竟是穿越而來,知道香菱在薛家的下場,當然以為香菱是早早脫離苦海才好。但俗話有雲,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既然香菱母女都覺得留在薛家好,她一個外人倒也不好多說。
不過香菱如今除了賤籍,倒也是良家女子。按照朝廷律例,良妾也是受律法保護的。並不能如賤妾一般隨主家打殺辱罵,無人理會。
何況以薛家如今的身份,既沒了皇商的差事,又將百萬家財空耗泰半,就算有王子騰和賈家的照拂,但這兩家自身都已沒落,雖還維持著外頭的架子,終歸比不上原著中的體面風光。想必以夏家的精明勢力,也不會看上這樣的薛家這樣的薛蟠了吧?
倘若薛家能換一位主母,以香菱這般安分守己的痴性,想必也能安穩度日。
倘若不能,到那時再從長計議也就是了。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1
☆、第一百四十章
如今只說香菱經由賈母相助,由賤妾變為良妾,況且又尋到了聲聲母親,致使母女二人終得團聚,了卻了一段心事。自然喜的無可不可。
另一廂薛姨媽並薛寶釵思前想後,因思忖此事乃賈母一力促成,況且賈母又最是個憐貧惜弱的性子,為了使賈母高興,也是彰顯此家仁厚的意思,薛家母女同薛蟠商議後,便拿出些銀錢來安置封氏孺人——這也是不想封氏孺人久居賈府遭人嫌棄,又不想封氏住在鏡花緣遭人詬病的意思。
薛家從前乃是皇商之家,家有百萬之富。其後薛父身亡,薛家只剩下孀寡幼兒,皆不通經濟世故,因而被家下活計並掌櫃們期滿,家中買賣多有損耗。等到薛家母女進京後,因著薛蟠打死人命一事,更是連連的破財消災,到了最後更是連戶部的差使都被褫奪。幾番折騰下來,早已不復當年風光。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薛家再是捉襟見肘,也並非那等青黃不接之人家兒,這會子想要安置封氏,倒也並不費力。
那薛大呆子早先得知香菱尋到母親家人,可能會被接走,心中十分不捨,同母親妹妹大鬧了一番,鬱鬱之余,更是在心中暗罵尤家多管閒事。罵過之後,卻又後悔不該衝母親妹妹撒氣。次日醒過味兒來,又少不得百般的開解哄勸。他原是個粗苯之人,也不大會說什麼花言巧語,只懂得大把的銀子撒下去置辦東西哄母妹開心。一會子要給母妹裁制新衣,一會子又要替寶釵炸金項圈。薛姨媽並薛寶釵不堪其擾,只得說道:「你且消停會子罷。有這會子賠不是作揖的,昨兒為什麼說出那樣噎人的話來?」
薛蟠哄著臉面憨憨一笑,搓著手訕訕道:「昨兒那不是氣急了麼,所以才口無遮攔。媽和妹妹是知道我這脾氣的,你們多擔待些罷了。」
薛家母女眼見薛蟠這麼滾刀肉的模樣兒,倒也無可奈何。略沈吟半日,只得說道:「你若認真懊悔,我說一件事兒,你依了便罷。」
薛蟠聞言,還以為薛姨媽和薛寶釵又要對送走香菱之事舊事重提,當下心不甘情不願的說道:「你們且說便是。」
心下卻暗暗想著即便這會子把香菱送走,他還是會想個法子把人搶回來。
卻不知薛姨媽開口,說的卻是替封氏孺人安置房舍的話兒。
薛蟠乍聽這話倒還一愣,旋即回過神來,得知美人不走,自家也不過是多耗費幾兩銀子幫忙安置岳母,薛大呆子登時喜得無可不可,連忙著人在外頭滿街串巷的尋房舍,最後終在離榮寧街後頭不過二里遠近的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舍,小小巧巧共十餘間,卻是前庭後院俱全。用來安置封氏孺人並幾個丫鬟婆子,卻是最恰當不過。
那薛蟠既買定了宅院,又置辦了各色傢具擺件兒,不過月余左右,便將一應事務籌辦的妥妥當當,也將那封氏孺人從榮國府接到了小花枝巷,親眼相看過了。
那封氏孺人且沒想到自己歷經女兒被拐,家宅被燒,相公瘋走,家人嫌棄致使暮年失所,顛沛流離這麼些年後,居然還能找到女兒安享晚年。登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待回至梨香院後,更是淌眼抹淚的向著薛家眾人道謝,口口聲聲念佛不已。
其後又被薛家母女引著去給老太太請安。封氏也不忘謝過老太太。賈府眾女眷聞聽封氏口風兒,方知道封氏有喬遷之喜,少不得預備了賀禮送上。鳳姐兒窺著賈母的心思,更是滿口笑言道:「既是母女團聚,又是喬遷之喜,更有女婿這麼孝順,這樁樁件件可都是值得慶賀的事兒。」
鳳姐兒話音未落,薛姨媽便接口笑道:「這麼大喜的事兒,自然是要慶賀一番的。我們也想趁著喬遷之日,擺酒唱戲的熱鬧一番。只不知道老太太太太奶奶和姑娘們肯不肯賞臉。」
鳳姐兒聞言,沒等旁人開口,徑自搶白道:「別人我不管,我是必定去的。連賀禮都送完了,要是不去吃以回席,我豈不是虧了?」
一句話沒說完,早哄得眾人都笑了。賈母指著鳳姐兒笑道:「你們瞧瞧她這一張嘴,真真是誰也說她不過。」
鳳姐兒見狀,更是湊趣的走到賈母身邊坐下,摟著賈母的胳膊「悄聲」說道:「老太太不要說我,您的禮原是最厚的,您也該去才是。如若不然,可就便宜了她們了……」
賈母沒等鳳姐兒把話說完,又是好一陣的笑。摟著鳳姐兒便道:「你這個促狹鬼呦,跟你姨媽也是這麼算計。也不怕你姨媽笑話咱們府里的太太奶奶們小氣。」
薛姨媽立刻笑著接口道:「怎麼會呢。倘若老太太能來,才是給我們顏面,倒是比送什麼禮兒還叫人高興的。」
賈母聽了這一番話,便說道:「既這麼著,我便賞一賞臉。多早晚喬遷擺宴,也告訴我們一聲兒罷了。」
薛姨媽便笑道:「下個月初五便是良辰吉日,宜破土喬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若是有暇,還請賞光兒才是。」
眾人聞言,自然笑應。
因著封氏上京尋女還是托了尤三姐兒的照顧,這回薛家辦喬遷,自然少不得要給尤家下了請帖。
彼時尤三姐兒正在忙著打點年下的賬,陳氏卻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說閒話兒,順道商議四姑娘的婚事。聞聽薛家派人來請安送帖,陳氏便忖著和香菱之事有關。待見了薛家送信兒的婆子,得知此番請席為的卻是給香菱之母安置房舍,不免慶賀一番喬遷之喜。尤老太太在旁倒也問了幾句閒話,待得知香菱母女之際遇跌宕,少不得也跟著感嘆一回。只等打發走薛家來人,倒是同陳氏嘲笑道:「果然是商賈粗鄙人家兒,並不懂得規矩。不過是替自家妾氏的母親安置了房舍罷了,倒也值得這麼大張旗鼓的。我聽說他們家當初納妾的時候,也是這麼擺酒唱戲昭告天下的。我竟不知這天底下還有兒子沒娶妻,先急著納妾的道理?依我看來,那妾倒也是個有手段的。否則哪裡能哄得那家人如此待她?真不知道將來誰家的閨女遭了殃嫁到他們家,如此寵妾滅妻之舉,可有的氣受了。」
陳氏聞言莞爾,只得笑向尤老太太道:「那個叫香菱的女孩子我也見過幾面,倒還不錯。配上那個薛大傻子,倒是可惜了了。」
尤老太太聞言冷哼,開口說道:「這人好不好的,也都看命罷了。倘若命不好,人便是誇出花來也不作數。我是不理論的,明兒請席我也不去。倒是丟不起這人。」
說罷,又向陳氏說道:「你也不許去。也不許叫三姐兒去。好端端地,敗壞了咱們家的清白名聲兒。」
誰家正經的女眷要和別家的妾氏往來?尤其那薛家還是個商賈之家,說出去憑白低了門楣。
陳氏見狀,也不好同尤老太太對峙,只得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這件事兒到底是三丫頭牽線辦成的,這會子她們母女團聚,三丫頭去吃一杯謝恩酒,倒也是應當。老太太若是不喜歡,我只不叫三丫頭去也就是了。不過貼子既送了來,咱們也不好不理會——好歹當中還牽扯著榮國府,到底也是大姑娘的妯娌。依我看,等到了那一日,咱們尤家照樣送上賀禮,便叫三姐兒托病不去也還罷了。」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提到榮國府,不免追問道:「聽你這意思,到了那日榮國府的老太太太太們也是去的?」
陳氏便道:「那是自然。不獨是老太太太太們,便是奶奶姑娘們和大姑娘婆媳也都要去的。聽說林姑娘史家姑娘也會去,只是湊個熱鬧罷了。」
尤老太太心下一動,因著大姑娘嫁到了寧國府,女婿倒也幫襯了尤子玉的前程。尤老太太心中是很在意這一門親事的。更不願意得罪賈家眾人。此刻聞聽史老太君並邢王兩位夫人以及府上的姑娘們也都去,尤老太太不免鬆動了主意。口內笑道:「既是這麼著,也不過是自家人尋個機會熱鬧熱鬧罷了。倘若咱們認真不去,倒也顯得生疏了。」
陳氏便是一笑,並沒答言。
尤老太太思前想後,終是決定要去。
陳氏見狀,更是莞爾。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展眼便到了初五日一早,封氏喬遷,各家預備賀禮前去道喜,也不過是自家女眷家宴小集,並無可記敘之處。
唯獨飲宴之上,榮府的姑娘奶奶們打趣香菱,只說她既有幾分寧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必定也如蓉哥兒媳婦一般,是個有後福的。
秦可卿的身世乃兩府機密,除緊要主子外,余者並不知曉。因而香菱母女聽了這一番話雖然欣喜,但也只是想著討個口彩罷了,私下並不在意。
然而說者無心,卻有人認真把這一番話放在心上。過後果然因此生了一番風波。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目今只說秋末冬初,展眼又是年下。各家各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事宜。採買年貨,置辦節禮,就算是陳園要給賢媛集的會員們預備年禮等事,也不過是照著以前的舊例依樣畫葫蘆,樁樁件件皆是有條不紊,並沒有什麼特別事值得一提。
唯一讓尤三姐兒比較惦念的,便是柳湘蓮回京續職的事兒。
柳湘蓮身負皇命到西海沿子操練水師,這一去就是二年。雖說二年里書信不斷,各色禮物更是精挑細選,但兩地相隔總比不過一地相守。更何況此去西海危機重重,只怕那南安郡王也不能容他。
然而長安與西海沿子遠隔千里,尤三姐兒足不出戶守在京中,即便心系湘蓮,也只能從舅舅的口中哨探一些消息。並不能全解憂慮。如今得知柳湘蓮安然回京,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陳氏打量著尤三姐兒魂不守捨,心有所屬的模樣兒,忽的笑道:「想什麼呢這麼入神?連賬本子都拿倒了?」
尤三姐兒回過神來,隨口笑道:「並沒想什麼。不過是想著今年吃年酒時請哪一班小戲兒來家罷了。」
陳氏笑著打趣道:「哎呦呦,我竟不知我這個聽著戲曲兒就能睡著的閨女,什麼時候也盤算著聽戲的事兒了。讓我猜猜看,你是真的想聽戲,還是想著那個會唱戲的人。」
陳氏說的,自然就是那個相貌英俊,舉止風流,又偏愛串戲喜歡風月戲文的柳湘蓮了。
尤三姐兒聞聽母親打趣,倒也並不曾如尋常閨閣女兒一般紅了臉,只是大大方方的應道:「便是有些想念,也不過是尋常事罷了。媽不是常說女大不中留嘛,又擔心我在家裡呆著恣意慣了,不想嫁人。這會子我遂了您的願,您合該高興才是。做什麼打趣我呢?」
陳氏看著尤三姐兒這麼破罐子破摔的無賴模樣兒,登時好氣又好笑,纖纖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口內咬牙切齒的道:「真真你個小蹄子,就知道跟我磨牙。」
尤三姐兒嘻嘻的一笑,摟著陳氏笑眯眯說道:「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女。咱們娘兒兩個都一樣,最不愛那些扭扭捏捏矯揉造作的模樣兒。」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摟著尤三姐兒感嘆道:「真真是光陰易逝。這才多早晚工夫,你們姊妹兩個竟是一個嫁人生子,一個展眼也要嫁了……」
陳氏一壁說著,一壁仔細端詳三姐兒,還不忘笑著打趣道:「你姐姐性子還好,溫柔靦腆,耳根子軟,雖自己立不起來,好歹有個女婿肯把她放在手心兒里疼,可見也是個有後福的。倒是你這爆炭性子,真真隨了我。連不擅長針黹女紅這些細碎事兒也都隨了我……」
尤三姐兒聞言赧然一笑,略有些心虛的看著架在窗下尚未繡完的嫁衣。
雖說富貴人家多有針線上的人,但歷來女兒出嫁大多是自己動手縫製嫁衣,唯有針線特別不好的才會請老裁縫或者針線上的人出手。
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雖然並不十分迷信,但也願意遵從古禮,為自己縫製嫁衣。況且她的針線女紅雖然不如二姐兒細緻鮮亮,但也並非是拿不出手。況且她又偏愛新意,鼓搗出來的花樣子也都是令人耳目一新。
這回替自己裁制嫁衣,雖說出活兒慢了些。但嫁衣之彩繡輝煌,精緻鮮亮,卻遠在眾人之上。
只可惜做工太慢,將將過了年余時節,也不過裁制了大半,恐怕還得有半年才能裁製成功。
也不知那柳湘蓮等不等得了這許久。
此刻被岳母念叨著的柳湘蓮正在宮中面聖。
柳湘蓮得陳珪提點,在西海沿子經營兩年,一直秉持著面兒上和光同塵,私下挑撥離間的營生。
如今兩年過去,便是冰凍三尺水滴石穿,南安郡王一脈早已不復當年的團結一心。便是面兒上還能保持和睦,私底下也是芥蒂橫生,暗潮湧動。只待聖上各個擊破,必定能使其土崩瓦解。
最重要的是柳湘蓮還借此良機掌控了南安郡王麾下不少兵馬——只因眾人眼見南安郡王逐漸式微,遂心生貳志,或有明裡暗裡向聖人效忠的,或有盤算著另立山頭兒的,或有打著忠貞之名另行苟且之事的,甚至還有打著官軍名號同匪類勾結的,人心反復,世事無常,倒是越發顯出柳湘蓮的胸無大志,不爭不搶。
因而柳湘蓮便也成了眾人交好爭搶的對象。又有暗地裡向聖人效忠的將士從中斡旋,樁樁件件瑣事下來,倒也讓柳湘蓮從中獲利,逐漸掌控了南安郡王麾下泰半兵馬。
聖人自然也對柳湘蓮的應對十分滿意。更知道柳湘蓮此番回京,除續職以外,自然還要與陳珪家的外甥女兒完婚。
一個是自己的心腹重臣外帶私交好友,另一個又是自己頗為倚重的少年武將。聖人有意替兩個臣下做臉兒,興致一起,心念一動,便想到了戲文上經常說的聖人賜婚之事。
聖人既有此意,便先將陳珪召入宮中,如此這般說了一遍。陳珪知道此乃聖人意欲給兩個小輩體面,自然欣然應從。柳湘蓮更是再無不可。
聖人見狀,心下大快。當即命欽天監挑選良辰吉日,最終將柳湘蓮與尤三姐兒的婚事定在來年的七月初七。既是鵲橋相會良辰吉日,又是三姐兒的生日。
陳珪與柳湘蓮見此,當即躬身跪謝。
聖人又御筆親書,寫了「天作之合」四個大字,贈與柳湘蓮。又笑向陳珪道:「既是愛卿的外甥女兒,又同朕有那般緣分。待到成婚之日,朕少不得也要替她預備一份嫁妝的。」
聖人金口玉言,待消息傳到宮外,登時引起朝野一片嘩然。
☆、第一百四十二章
聞聽聖人竟然親自為柳湘蓮並尤家三姑娘挑選成親之日,並金口玉言,要替三姐兒「置辦嫁妝」,京中權貴仕宦人家頓時又驚又羨。只覺得尤家的三姑娘好大的福氣,不但能嫁得如意郎君,況且又得聖眷,真真是比皇家的公主還要體面風光。
一時間向柳家、尤家並陳家登門道賀者趨之若鶩,皆贊當今是個體恤臣下,仁德厚愛的明主。
因著聖人發話要替尤三姐兒置辦嫁妝,此事自然是要交給內務府辦理的。內務府聞得聖人旨意,因不曉得尤家三姑娘的嫁妝該以何種閨閣置辦,少不得再次進宮討聖人的示下。
還沒等聖人拿出個主意來,偏偏住在後宮養靜的太上皇也得到了消息,老聖人靜極思動,倒也起了湊熱鬧的心思,便將聖人叫到了後宮,細細問個明白。
自打上皇退位之後,雖說秉持著從前在位時的習慣,有些時候喜歡事無巨細的打聽前朝之事。但當今並非原著中的那一位,他天資聰穎,身份貴重,養尊處優,雖說年長之後被兄弟相爭之事擾的方寸微亂,險些犯下大錯。但幸好得陳珪相助,一路以王道之路有驚無險的走上九五之尊,況且又是被上皇親手扶上去的。又因他的身份乃是嫡出,從小被老聖人帶在身邊撫養,又以太子監國,原本就得了世家勳貴們的傾力相助。因此外朝內宮並無太大的分歧,再加上當今的性格闊達,與上皇父子情深,也不像原著那位對上皇臨政之事深感不滿和畏懼,因此父子兩個倒是十分默契。
此刻見上皇消息靈通,興致又好,當今索性把事情推給上皇,意欲討上皇的示下。
太上皇久在深宮養病,雖說有當今硬性規定,每月都有兒孫入宮探望,但他的兒女們大的大,小的小,要麼早已成家立業連孫子都娶了媳婦,下剩的納妾之事根本就不必太上皇親自過問,要麼就是還沒到開府及笄之年,因此宮中已經有幾年沒有過喜事。
太上皇這會兒想到尤三姐兒想到陳珪,便少不得想到當年元宵佳節上初次見面之事——在宮中貴女幾乎都是大方得體,規規矩矩的模子下,那尤家三姑娘倒是給他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況且他與太子父慈子孝,這麼些年能安安穩穩的沒什麼隔閡芥蒂,那陳珪在當中倒也出力不少。上皇消息靈通,自然深知此事。倒也十分欣賞陳珪。
再加上尤三姐兒前些年在長安城中建陳園,成立賢媛集,號召都中仕宦親貴家的女眷聯合起來做慈善,樁樁件件不但為朝廷分憂,更是有助於民風教化。聖人此前也下旨嘉獎過幾回。難得又碰上這一回尤三姐兒出嫁,不妨添些筆墨,來一個喜上加喜。
太上皇思及此處,頗有些意味深長的笑道:「既然是恩典,那就做足了也罷。不妨封她個縣主,再賞些封邑也還罷了。」
聖人聞聽此言,登時撫掌笑道:「父皇所言甚是。只是這麼一來,倒是苦了柳卿,堂堂丈夫,品階倒還不如髮妻了。」
柳湘蓮自入京續職後,已升至正三品都指揮使。原本尤三姐兒嫁過去後,應當以柳湘蓮的品階封為正三品淑人。如今宮中賜了縣主之尊,倒是搖身一變成為正二品了。論品級倒是正正高出柳湘蓮兩集。
「夫綱不振,夫綱不振啊……」當今一想到尤三姐兒進門後的效果,登時啞然失笑。
太上皇卻是想到了那年上元節時,尤三姐兒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就敢智鬥匪徒一事,忍不住笑言道:「既是娶了尤家三姐兒,便該料到此事才對。朕瞧著他只怕是甘之如飴。」
當今聞言,故作愕然的看了眼太上皇,口內笑道:「竟沒想到父皇身處宮中,竟然也知道這三姐兒的風聞。」
君臣兩個說笑了一回,用罷午膳,眼見太上皇有歇晌之意,當今方才退出後宮。
歸至勤政殿,當今且把上皇之意告知內務府與禮部。眾人聞聽上皇居然有意封尤三姐兒為縣主,並且還要封賞實食邑,不免愕然。
蓋因皇室子女無數,便是擁有皇室血脈的公主、郡主倘或不得寵,也未必能在成年嫁人後被賜實食邑。如今尤三姐兒不過是一介五品京官兒之繼女,不但被聖人賜婚,上皇封為縣主,居然還能得享實食邑,雖然只有八百戶,但也足以見得聖眷之濃。
又因聖人在給尤三姐兒的旨意中除了那些「性資敏慧,柔嘉淑順」的字眼之外,還明明白白嘉獎了尤三姐兒創建賢媛集後不斷做慈善的善舉,長安城內為之轟動,一時間申請入會的帖子,以及賢媛集在陳園召開例會的次數又多了不少。
不過這些事情在尤三姐兒看來都並不要緊了。她如今最為緊要的就是好生備嫁——因著上皇突然賜封她為縣主,她早先備嫁時所繡的嫁衣因著品級規制的緣故,必定用不上了。還好內務府和禮部奉皇命為她置辦嫁妝,倒也不必她再辛辛苦苦地重繡嫁妝。
只是可惜了自己小一年的心血,嫁衣繡的這麼好,只怕也穿不上了。
尤三姐兒十分可惜的看了眼自己已經繡成大半的嫁衣,最終決定還是把她繡完。就算大婚之日穿不上,也要留著壓在嫁妝箱子底兒,這畢竟是她辛苦備嫁的象徵,很有紀念意義的。
另一廂尤家也在想法子給尤三姐兒添嫁妝。
因著尤三姐兒自己就有買賣田地,她手下的陳園和鏡花緣更時名動天下。所以當初備嫁的時候,尤三姐兒就已經說了不必家裡給她多費心,她只要帶著自己的私房嫁過去就好。
然此一時彼一時。誰也沒想到尤三姐兒在出嫁之前會突然被聖人封為縣主,又著禮部和內務府替她置辦嫁妝。
眼見尤三姐兒如此煊赫得意,尤老太太並尤子玉也動了心思。雖說尤三姐兒的私房梯己從來不少,連陳氏也主張尤家不必太過鋪張的替三姐兒預備嫁妝。然世上素有錦上添花之說。倘若尤三姐兒只是以尤家繼姑娘的名義嫁到柳家,尤氏母子自然不會多說,不過按照府上的舊例將尤三姐兒打發出門子也還罷了——甚至都不必花費那麼多。畢竟尤三姐兒乃是梯己豐厚之人,也未必看得上尤家的這些銀子。莫不如留下來給寶哥兒攢家底兒。
可現如今尤三姐兒搖身一變卻成了縣主,況且還是有實食邑的縣主。那麼情況就要另當別論了。俗話說香火情香火情,便是香客要求神拜佛還知道燒香上供的,何況是凡夫俗子。
因而尤家母子思前想後,到底秉持著燒熱灶的心思,將給尤三姐兒置辦嫁妝的錢從公中的三千兩補為五千兩。除此之外,尤老太太還從自己的私房裡拿出五百兩銀子給三姐兒壓妝。
這可是件新鮮事兒,連大姑娘和尤二姐兒出門子的時候都沒有過的禮遇。
然而尤三姐兒對著尤老太太這般禮遇,卻著實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身為尤家的繼女,尤三姐兒並不想接受尤家多給她那兩千兩銀子,也不想接受尤老太太給她這五百兩壓箱銀子。原因與銀錢本身並沒多大關係,只是怕大姐姐和二姐姐不患寡而患不均。屆時姊妹間為了這點子小事反生了芥蒂,倒不好了。
然而長者賜不可辭——至少尤老太太並不允許三姐兒推辭,陳氏當著尤老太太的面兒,也笑勸三姐兒接了銀子謝過老太太。
私底下則向三姐兒說道:「既然是老太太和你老爺的心意,你也不好推辭。至於大姑娘和你二姐姐那邊,倒還有我,並不需要你來費心。你只安心備嫁也就是了。」
尤三姐兒見狀,也只得罷了。一壁在家裡安心備嫁,一壁操持著過年的事宜。尤陳兩家都因著三姐兒的婚事越發的喜慶,連帶著這個年也覺得比往年更熱鬧些。
不過也不只是尤陳兩家覺著熱鬧。尤氏並賈珍帶著兒子媳婦回家來拜年的時候還特地提起了榮國府來的一大堆親戚。據說有珠大奶奶的寡母和妹妹,薛家二房的一對兄妹,以及邢夫人的弟弟弟妹外甥女兒一家。
一大幫人都在進京的路上遇見了,約好了似的到榮國府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趁著年下熱鬧,便將李紈的寡母妹妹並薛家二房的寶琴姑娘留下來住。其後寶玉又看上了邢夫人的外甥女兒,百般的央求老太太將人留在府中。邢夫人的弟弟一家原本就是為了上京投奔邢夫人的,當然樂見其成。
幾家姑娘們湊到一處,年前倒還結了一回詩社,在後花園子里又是賞雪又是作詩,還烤了一回鹿肉。熱鬧的什麼似的。
「……只可惜你如今在家備嫁,竟湊不上這個熱鬧了。」尤氏輓著三姐兒的手笑言道。
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倒也稀奇,不為別的,只是好奇薛寶琴與薛蝌為什麼進京。在原著中這對兄妹之所以進京是為了借助榮國府的勢力逼迫梅翰林家完婚。可是因著前些年學子鬧恩科舞弊之事,那梅翰林早已被革了功名,永不錄用,兩家的親事也斷了。按說薛蝌兄妹並沒有進京的理由。那麼這會子進京,又是所為何事?
尤三姐兒正暗自沈吟,忽又見尤氏滿面狐疑,欲言又止的看著她。尤三姐兒不覺收了遐思,笑言笑:「姐姐有什麼話,直說便是。難道你我之間,還要這般支支吾吾的。」
尤氏聞言便是一嘆,握著尤三姐兒的手說道:「按說你又不是賈家的人,況且正在備嫁,我原不該拿這件事兒來煩你。只是我心中著實難安,又不好告訴別人。也只有同你說說,討個主意罷了。」
尤三姐兒見尤氏這般的鄭重其事,越發好奇,笑著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痛痛快快說出來也罷了。就這麼蠍蠍螫螫的,更叫我著急。」
尤氏見狀,只得說道:「……你也知道香菱那丫頭是個好的,這事兒倒也是她告訴我的。」
當下,尤氏便將那一樁令人存疑之事娓娓道來。
自打香菱同母親封氏母女團聚,薛家又出銀子替封氏安置了房舍,這一家人倒是消停下來,安安穩穩地,再沒出什麼羅亂。
事情還是從兩個多月前開始的。因著香菱的品貌不俗,府里上上下下多有稱贊香菱長得像蓉哥兒媳婦的。然而這話也不過是大家私底下傳傳,這麼些年了並未有人如何當真。
怪就怪在三兩個月前,小花枝巷里突然搬進來一戶人家,因著都是新搬來的鄰居,那家和封家倒也逐漸有了走動。慢慢的親近了,那家人便開始打探封氏娘家的狀況。話里話外都在詢問封氏和蓉哥兒媳婦的關係,又問封氏有無姊妹,當年統共生了幾個女兒,除香菱之外還有沒有走失或遺棄的。還在言語中挑唆著封氏想法子同小蓉大奶奶認親,還說什麼只要認了親,還愁沒別的好處。好在封氏秉性忠厚溫婉,又因這些年的經歷十分謹慎,並不聽從旁人的蠱惑。且將此事告訴了女兒。
香菱得知此事後,雖不曉得對方來歷,卻也尋了空子把這件事兒原原本本告訴了尤氏。只因她感念尤三姐兒助她母女團聚之情。所以事無巨細,都想告訴一聲兒。
眾所周知寧府的小蓉大奶奶是營繕郎秦業從善堂抱來的女嬰,身份家世不明。賈珍當初更是懷疑秦可卿乃當今之骨血,所以才不管不顧的非要替賈蓉求娶秦氏,就是為了以此巴結上當今聖人……
「我聽到這件事兒後,總是覺得不妥當。心裡特別慌。」尤氏說到這裡,臉都有些白了,她死死拽住尤三姐兒的手,低聲問道:「你說不會有什麼禍事罷?」
尤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也有些狐疑,她想了想,問尤氏道:「這件事兒賈珍知道不知道?」
「我自然要告訴他的。他總說沒事兒,可我還是擔心的不行……」尤氏長嘆一聲,開口埋怨道:「當初我就覺得這件事情不妥當。他偏偏脂油迷了心竅,不肯聽我的勸。如今我只怕——」
「應當不打緊。」尤三姐兒笑著打算尤氏的話,笑著說道:「按說這件事兒,我舅舅也是插過手的。賈珍雖然不是個靠譜的人,但我舅舅總不會弄錯罷?更何況聖人那般英明,既然事關己身,豈有不徹查明白的。這麼多人經手查證過的事兒,我不信還能翻出什麼花樣兒來。」
「再說了,世人皆知寧國府娶的是秦氏女,並不是尚主。咱們問心無愧,倒也不怕有人搗鬼。」
尤氏看著尤三姐兒一臉鎮定,渾不在乎的模樣兒,倒也漸漸的放下心來。
然而等尤氏夫婦走後,尤三姐兒卻是立刻到了陳家,跟舅舅說明此事。她懷疑有人意欲拿此事做文章,至於會不會牽扯到尤陳兩家,這會子還不得而知。
陳珪聞聽三姐兒所言倒是一怔。完全沒想到事情過去這麼多年,竟然還有人想借此生事。不過他到不在乎這些,只笑向三姐兒道:「安心備嫁就是了,這些還有我呢。哪裡需要你們操心。不過是一樁毫無根據的家長里短罷了。」
然而話是這麼說,陳珪卻在三姐兒走後即刻命人查探此事。他如今位高權重,簡在帝心,況且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雖說並無朋黨之爭,但在長安這一畝三分地兒上,能讓他辦不到的事情倒還不多。
諸如這般瑣事,倘若辦的周全也還罷了。既然在陳珪面前露出端倪,距離水落石出便也不遠了。
果然,不過幾日工夫,駐守長安的錦衣軍便以守株待兔、順藤摸瓜的方式查到了幕後主使——陳珪原本還以為此事同皇后脫不了干系,然而查到最後,竟然叫他查到了當年跟聖人正皇位爭得最厲害的三皇子,如今的忠康親王府上……說起來倒也算得上是老對頭了。
而忠康親王之所以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倒也並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借此膈應膈應陳珪和當今,免得成日看他們兩個君臣相得,成天秀恩愛。找的人也是府中一位得用的管事嬤嬤家拐三拐四的遠親,哪怕事情暴露倒也找不到忠康親王府的頭上。
這事兒說破天了也不過是忠康親王府的下人家的親戚愛聊八卦,成了能給陳珪和聖人添堵,不成也不過是傳出去都叫人笑話的無傷大雅的魯鈍之舉。算准了陳珪就算查得出來,就算知道忠康親王的不懷好意,礙於其身份地位,以及太上皇的顏面,也不好追究的太厲害。
擺明瞭就是耍無賴。
得悉前因後果的陳珪當真是哭笑不得。思前想後,真是不方便出手報復。只得進宮向聖人稟明狀況。聖人聞聽這事兒也是匪夷所思,將陳珪好言安撫後,且入後宮向老聖人告狀。
彼時太上皇正和幾位太妃太嬪在宮中聽曲兒,聽到聖人這一番告狀,當即好氣又好笑,立刻將忠康親王宣進宮中一頓臭罵。壓著忠康親王給聖人道歉。
豈料忠康親王對著太上皇唯唯諾諾半句不敢違抗,要他道歉時卻不乾了。不但不道歉,還梗著脖子跟聖人亂喊,直為自家閨女抱不平。
「……正經兒的侄子姪女兒不見疼,反倒對個外四路的野丫頭好。不但封縣主,還賞實食邑。怎麼不想想自己的親姪女兒還守在家裡吃月俸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現如今連個五品京官兒家的拖油瓶都不如了。雖說那是側妃生的庶出姑娘,到底也留著咱們皇家的血,怎麼就連個五品京官兒家的女兒都不如了……」
「……不過是府里下人的親戚多說了幾句家長里短,竟然也把挑唆人的大帽子扣到我的頭上。合著我是你們君臣的出氣筒啊?我這親王當的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廢了我這王位,貶黜我為庶民流放出長安得了。反正我也沒臉在長安城內混了……」
得了,遇上這麼個愣裝混不吝的主兒,聖人和太上皇也是沒轍。非但不能逼著忠康親王認錯,還得好生安撫。然並卯,就算是苦口婆心說了幾百篇話,論數尤三姐兒成立賢媛集的功績,人家忠康親王進宮來就為了折騰,就為了膈應人,咬死一句「就算是王府里的狗都比尋常百姓家的狗尊貴,何況是庶出的姑娘」,直接把聖人嘴裡千百句話都噎了回去。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年紀鬍子一大把了哭著在宮中撒潑打滾,太上皇也有點兒受不了。當即命聖人下旨,也冊封了忠康親王家的庶出女兒為郡主。
聖人見狀,索性大筆一揮,秉持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打算,直接把幾位皇兄皇弟皇姐皇妹皇叔父皇伯父皇姑母家的適齡庶出女子皆按品級側妃。倒是趕著過年來了一出大賜天下的熱鬧。
旨意一下,滿長安城內的皇親貴胄皆百口稱贊聖人仁德,倒是真有了些普天同慶的意思。
然而一道從西海沿子八百里加急傳來的馳報卻打破了長安城內的這一片其樂融融。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2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如今且說西海沿子傳來八百里加急軍情馳報,只說番夷寇邊,南安郡王帶領大軍浴血殺敵,不料卻中了敵方的埋伏,兵敗被俘。
現如今番夷扣押著南安郡王要與朝廷議和,並且大言不慚,欲效仿漢唐時聘娶公主和親,使兩國永結秦晉之好。倘若朝廷不答應,他們便要殺了南安郡王祭旗,然後再揮師北上,直取京都。
番邦的國書隨著西海沿子的軍情馳報一同入京,頓時震驚了朝野上下。當今聖人更是龍顏震怒。於大朝會上怒斥番邦小國夜郎自大,區區彈丸之地,竟欲挑釁朝廷之威。
文武百官見狀,更是群情激憤,武官紛紛站出來請戰,直言要領兵回擊,直破番邦王庭,將其王庭上下押回長安向陛下請罪。文官亦是慷慨激昂,紛紛站出來指責番邦蠻夷的不通教化。
這也是當今自繼位後休養生息,致使國泰民安,國庫豐盈,又竭力肅清吏治,堅持精兵練兵,所以百官並不懼戰之故。
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如今朝廷每年足有三分之一的賦稅都被聖人拿出來練兵,倘若遇到這等番夷挑釁之事,兵部都不能站出來為朝廷、為聖人分憂。那麼國家何必浪費這麼多銀錢練兵?長此以往,只怕軍中和兵部的威嚴也是盡喪。
當今聖人眼見文武百官眾志成城,也頗為欣慰。然出兵之事干系重大,況且其中還牽扯到南安郡王的性命安危。世人皆知朝廷有削藩之意,為避免有心人指摘朝廷欲借劍殺人,所以才不肯答應番邦的和親請求,致使南安郡王慘死他鄉,更不想讓其他三王並功勳老族心生唇亡齒寒之悲,素來愛惜羽毛珍重自身的聖人並不想草率行事。
朝中百官想來也知道聖人的顧慮,事關朝廷顏面,以及南安郡王的性命之危,孰重孰輕?
兵部和軍中將領是考慮到自身,所以不得不站出來請戰。可是對於文官來說,站在主戰這一邊會得罪南安郡王甚至是異姓王和功勳老族,倘若真的因此叫另三位異姓王心生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而出了什麼羅亂,恐怕還要背上這個責任;而站在主和這一邊又會得罪聖人,並且還會落下個怯戰不作為的話柄兒……唯有另辟蹊徑,又實在沒有解決問題的兩全之法。當真是進退維谷,叫人無法輕易開口表明態度。
就連素有急智的陳珪都沒有說話,眾人論及長袖善舞揣摩聖心者還不如陳珪,當然更不敢說話。
聖人無法,只得暫且退朝。待文武百官魚貫退出勤政殿後,又命掌宮內相宣陳珪入御書房覲見。
陳珪見狀,只好向圍在身邊打探口風兒的同僚拱了拱手,跟隨小太監再次返回宮中。
君臣兩個在御書房商量了什麼,外人自然不得而知。只知道陳珪出宮之後,聖人轉道兒便進了後宮,尋老聖人說話兒。
彼時南安太妃也遞了牌子入宮,正在向幾位地位尊崇的老太妃老太嬪哭訴。
南安太妃年紀雖大,卻並不是個糊塗不知事的人。朝廷有意削藩,自然把四大異姓王看的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其中北靜王剛及弱冠,自忖心機手腕不如聖人,早早交了兵權娶了公主以示其忠。如今雖不能手掌大權,但每日清閒讀書安享尊榮,倒也樂得逍遙。
下剩的東平、西寧兩位郡王為人低調,雖然不想把手中權柄拱手讓人,也不想做的太出挑惹了朝廷的眼。於是便在聖人以練兵為由四處安插耳目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家行事卻是越發謹慎起來。到了這一二年間,就連自家女眷都向少同京中往來。只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上安安穩穩的逍遙自在。
為由南安郡王權柄最重,聲勢最為煊赫。不但坐擁十萬精兵,更戍守西海沿子這等膏腴之地,正可謂是羽翼豐滿。說句不當的話,倘若一時有個不滿想要揭竿而起,也並非沒有一拼之力。
因此朝廷也最為忌憚南安郡王這一脈。那會兒南安王府氣運正旺,闔家上下皆以此為榮。這會子陡聞噩耗,府里的男丁女眷才知道慌了。深悔往日行事太過囂張扎了人的眼。待到西海沿子的馳報並藩國的國書一同入京之後,南安太妃更是急忙入宮尋太妃太嬪們求情,生怕聖人鐵石心腸,存了借刀殺人之心對南安郡王不管不顧。
南安太妃甚至在私底下懷疑,這次南安郡王帶兵領戰卻中了埋伏兵敗被俘乃是聖人從中作梗。要不然怎麼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多年無事,偏偏在朝廷想要削藩之後就出了事呢?
南安太妃越想越不安心,又不敢將心中揣測說與人聽。只好趁早入宮尋太上皇老太妃們求情。然本朝有制後宮不得乾政,宮中的老太妃老太嬪也沒什麼好的辦法,只得陪著南安太妃哭了一回。
老聖人聽不得這些個後宮女眷哭哭啼啼的事兒,索性避了開去。跑到上書房看兒孫們讀書。
聖人的腳還沒踏進後宮,便有各處的耳報神傳來消息。聖人聞言莞爾,登時吩咐轎輦擺駕上書房。父子兩聖人陪著兒孫們讀了一回書,考校了一回學問,方才轉步進了御花園。
春寒料峭,園中百花凋敝,唯有簇簇寒梅傲雪迎霜。一陣冷風撲面,縷縷幽香縈繞鼻端,叫人為之一振。
父子兩個說閒話兒似的提起了南安郡王兵敗被俘的事兒,太上皇因問朝廷意欲如何處理此事。聖人便將朝中百官群情激昂紛紛主戰的意思說了,當然也沒忘提及朝廷擔憂南安郡王安危之事。
老聖人輕笑出聲,慢悠悠說道:「民間有句話叫做文死諫,武死戰,本屬應當。可惜什麼事情但凡跟朝政黨爭牽扯起來,就變了味兒了。」
頓了頓,老聖人又笑道:「昔年南安郡王與老祖宗一同打天下,雄姿英發所向披靡,何等英勇。如今兒孫不宵啊!」
聖人扶著老聖人的胳膊緩緩往前走,沒有說話。
老聖人便說道:「朝廷早有削藩之意。現如今南安郡王兵敗被俘,那些個文官武將嘴上不說,私底下也必定議論紛紛,都觀望著呢。南安郡王雖不成器,其祖上到底是替朝廷建過功的。況且他又是因戰被俘……能讓他回來就叫他回來罷,總不能叫外頭議論朝廷刻薄寡恩。」
反正南安郡王這回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即便是被贖回朝,恐怕也沒有顏面再掌西海兵權了。
既然如此,朝廷也用不著把事情做絕了。
聖人聞言沈默了一回,方才問道:「父皇的意思……是想答應和親?可宮中並無適齡的公主——」
即便是有,他也捨不得拿自己的女兒去填南安郡王的坑。至於效仿漢唐時期隨便封個宮女為公主糊弄人的事情,聖人也沒想過。蓋因自本朝建朝以來,吏治清明,軍備強悍,一直效仿前明「不稱臣、不納貢、不和親」之策,聖人年富力強剛剛繼位,更不想因這些微末之事敗壞了自己的清名。
要不是南安郡王之事牽扯甚廣,聖人恨不得直接摔了那番邦小國遞來的國書,欽點兵將揮師西海,直搗其王庭。
太上皇笑眯眯地看了兒子一眼,隨口說道:「春寒料峭,這天色瞧著和暖,風地裡站久了,還是覺得寒浸浸的。咱們也回去罷。」
聖人見狀,心中恍然,遂住口不談此事。仍舊扶著老聖人回宮歇息。
南安太妃此行入宮並沒能見到老聖人,鬱鬱而返。待家去後也不肯消停,四處登門拜訪遊說朝中老臣在聖人跟前兒替南安郡王求情。
彼時南安郡王兵敗被俘,番夷小國以此要挾朝廷以公主和親之事早已鬧得人盡皆知。滿長安城內沸沸揚揚,尤其是家有適齡女孩兒的皇親國戚,更是如臨大敵。生怕朝廷會為了贖回南安郡王而犧牲了他們家的閨女。因此頻頻入宮覲見,當著老聖人、聖人並幾位太妃太嬪、皇后妃嬪的面兒,話里話外的打聽聖意。其中以忠康親王最為忐忑。他剛因著朝廷冊封郡主一事跟聖人老聖人鬧了一回,這會子偏又出了番邦小國意欲求娶公主和親的。
明眼人都知道聖人雄才大略,決計不肯向番邦小國忍氣吞聲。即便這會子礙於南安郡王的安危而忍一時之氣,過後也必定要找補回來的。到那時嫁到藩國的公主的下場可想而知。
忠康親王為人清高自傲,但是對待家小卻向來愛如珍寶。他生怕聖人會以此事拿捏為難他,登時寢食難安。左思右想,還是帶著妻女入宮給老聖人請安,這回倒是沒忘了跟聖人站在一邊兒,言之鑿鑿的主張出兵揚威,要給那夜郎自大的番邦小國一個教訓。
話鋒一轉又口口聲聲地提及「解鈴還許系鈴人」,明裡暗裡的表示就算朝廷有和親之意,也不用把視線放在公主和擁有皇室血脈的郡主的身上。至少南安郡王府自家就有適齡的姑娘……
太上皇和當今看著忠康親王一副「寧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無賴模樣,登時就有些忍俊不住。
當今也覺得無奈。他雖不喜忠康親王,但是自問對幾個侄子姪女兒還是一視同仁的。更不會做出犧牲自家姪女兒和親來換取南安郡王性命之事。
他這些個皇叔皇弟皇姐皇妹們,還真是杞人憂天。
不過眼見長安城內眾皇親貴族們皆是人心惶惶,聖人少不得當著眾人的面兒,表明自己著實沒有以皇室公主郡主和親之意。
聖人金口玉言,眾人自然放了心。消息傳到宮外以後,很快便聽聞南安太妃有認義女之意。
這會子不年不節的認什麼義女,南安太妃此舉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南安郡王好歹是朝廷四大異姓王之一,就連聖人都不敢直言不顧南安郡王的性命安危揮師西海,眾人自然更不好多言。
不過南安郡王府明明有適齡的女兒卻不肯出面和親,又捨不得南安郡王的性命意欲叫別家的女孩兒頂替,這一番作為著實不是仁義之舉,難免惹人非議。
然而這會子南安郡王府早已是焦頭爛額,倒是顧不得這些流言紛紛了。
消息傳到尤家的時候,尤三姐兒也是大為震驚。她記得在原著中雖有南安郡王兵敗被俘,探春被南安太妃認為義女和親出嫁的情節,卻已經是在故事的最後了。可現在卻突然提前了好些年……
尤三姐兒不知道是不是換了聖人登基後產生的蝴蝶效應。
不過這會子榮國府的賈探春還沒及笄,想必南安太妃不會凶殘到認一個沒及笄的小姑娘為義女,讓她代替自己的女兒去和親。賈政夫婦就算再是冷情冷性,只怕也做不出這樣令人詬病之事。
但就算不是賈探春,也會有張探春,趙探春。這時間最不缺的就是賣女求榮的父母,以及紅顏薄命的女兒。
「……這也真是造了孽了。你說男人在外頭打了敗仗,跟女兒家有什麼干系?偏偏要拿妙齡女兒出去和親換人。這不就是擎等著送死呢嗎?」陳氏一壁收拾著寶哥兒的小衣裳,一壁跟尤三姐兒叨叨。
她也是生兒育女的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苦楚。民間嫁女,便是嫁到外省都覺得不捨,何況如今要嫁到番邦小國。民風民俗皆有不同,況且那蠻夷之輩又不通教化。「倘若一時挨了夫家的欺負,娘家想仗腰子都使不上力。」
陳氏說了一句話,復又慶幸起來。還好自家的女孩兒要麼嫁人要麼訂了親,只剩個四姑娘年紀尚小,即便是這兩年相看起來了,也得過兩年才能成事兒,倒是用不著操這個心了。
否則以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心性手段,還真備不住能做出賣女求榮的事情來。
陳氏這麼一想,不免又想到南安太妃欲認義女的缺德事兒。「說是要拿公主和親換王爺,南安郡王府的昭儀郡主今年不是剛好十六歲嘛。為人子女者,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今長輩身陷囹圄,晚輩要克盡孝道也是理所應當。但是南安郡王府明明有適齡的女孩兒,卻因為捨不得自家的女兒反倒要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兒。眼睜睜瞧著無辜女孩兒替他們去遭罪,卻留著自家的閨女在繁華之地安享尊榮?還真是恬不知恥。」
「……依我說,倘若那南安郡王略有一點兒氣性,就該戰死在西海沿子。而不是叫那番邦小國拿著他的性命來要挾朝廷。也算是替自家的後人積些陰鷙。」
尤三姐兒聞聽陳氏這一番話,也跟著一聲長嘆。
當今聖人雄才大略,自繼位後便是厲兵秣馬,肅清吏治,可見其野心勃勃,絕不是安穩守成之君主。
以聖人的心高氣傲,就算這會子愛惜羽毛同意了和親,只怕換回了南安郡王之後,也會起兵復仇。到時候那和親的少女可就慘了。
由此可見,南安太妃乾的事兒著實缺德。也難怪陳氏忍不住痛罵出聲。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著此事關乎南安郡王性命安危,南安太妃並不敢耽擱太久,挑挑揀揀,最終通過榮國府二老爺賈政的引薦,選中了通判傅家的女孩兒認作義女。
若說這通判傅試,原系賈政的門生,因平素最擅於阿諛奉承投其所好,頗得賈政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這傅試有個妹子,名換傅秋芳,生的花容月貌,很有幾分姿色。那傅試便盤算著借助妹子與豪門貴宦聯姻。自己也能得些助力。怎奈那些豪門貴宦嫌棄傅家根基淺薄,並不肯認真求娶。那傅試為了待價而沽,便將妹子從豆蔻年華耽擱至二十四歲,原還打算著借此攀上寶二爺,便是做個姨娘侍妾之流,也算是榮國府的姻親。
目今陡然傳出南安郡王兵敗被俘,南安太妃意欲認義女和親之事,傅試更是起了心思。畢竟南安郡王府的勢力比賈家還強些,倘若能因此攀附南安郡王府,不但解了南安太妃之憂,更是忠君愛國,替聖人分憂,對自家百利而無一害。
因此傅試便向賈政獻言,自己有獻妹之意。那賈政也有意同南安王府交好,聽了傅試這般深明大義,更是喜得無可不可。登時便命髮妻王夫人登門拜訪南安太妃,如此這般娓娓道來。
那南安太妃得知傅秋芳花容月貌,且通詩書,又是六品通判家的官宦女兒,自幼教養不俗,便也十分動心。特地騰出空兒來見過一回,更是滿意。
兩下里一拍即合,南安郡王府且擺酒唱戲的認了義女,又向朝廷請封傅秋芳為郡主,準備送往西海沿子同藩國和親。
當今雖不喜歡南安郡王府如此投機取巧,怎奈南安郡王府與傅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若說起來,傅試此舉倒也是替朝廷分了些憂難。事已至此,聖上倒也沒什麼說的。且封了南安太妃的義女為安平郡主,不日啓程和親。
與此同時,且下旨任命柳湘蓮為天子使臣,護送安平郡主並和親儀仗到西海沿子,順道接手西海沿子的軍務。
柳湘蓮領旨後,即刻收拾行裝準備出京。臨行前還不忘登門與尤三姐兒辭別,只說自己在成親之前必定歸來。又問尤三姐兒可有什麼想要的玩意兒,他回來時帶給尤三姐兒。
尤三姐兒見著柳湘蓮這般的濃情蜜意,少不得心下一甜。兩人柔聲拜別之後,尤三姐兒因想到被家族犧牲遠嫁和親的傅秋芳,忍不住又是一嘆。
正所謂紅顏薄命,不過如是。
陳氏消息靈通,早也得知此事。忍不住又把南安郡王府罵了一回,「真真是沒想到,平日里到各家赴宴,見著南安太妃時,看她慈眉善目和聲細語的,哪裡能想到她如此心狠。為著自家的榮華富貴安穩康泰,竟不管別家女孩兒的死活。那傅家更是缺德,自家的閨女自家不心疼,活生生送給別人去作踐……」
傅家姑娘被南安太妃認作義女送去和親之事,於長安城中的仕宦人家而言,也不過是一顆小石子打破了水面,略起了幾分漣漪,待水面恢復平靜之後,也就無人再提。
該是議親的議親,該是論嫁的論嫁,該是擺酒唱戲的仍舊擺酒唱戲,醉生夢死。
年事過後,鳳姐兒小產了。因著她平素爭強好勝,諱疾忌醫,即便是小月亦不肯好生將養身子,沒過幾日,復又添了下紅之症。王夫人見狀,便只命鳳姐兒好生調養,且將府中事務暫交給李紈、探春、寶釵處置。
尤三姐兒得知鳳姐兒抱病,登時打點了表禮登門探望。
彼時尤氏婆媳也在鳳姐兒房中探病。聞得尤三姐兒來訪,眾人起身笑道:「你也來了?」
「聽說風姐姐病了,我怎麼不來?」尤三姐兒說著,快步走到床前,向扎掙著想要起身的鳳姐兒說道:「快別起來,當心起猛了頭暈。」
一時平兒獻茶,鳳姐兒便握著尤三姐兒的手說道:「多謝你還來看我。」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外道的話。」尤三姐兒一壁說著,一壁替鳳姐兒掖了掖被腳兒,嘆息道:「素日我們都勸你,你也不肯聽。便趁著這一回,把身子養好了罷。」
鳳姐兒聞聽尤三姐兒這一席話,登時又想起來自己那無緣的兒子,忍不住低頭垂淚。
平兒在旁也跟著勸。沒說幾句話的工夫,只聽外頭小丫頭子通傳說「寶二爺、史大姑娘來了。」
一時簾攏響動,寶玉和史湘雲掀簾而入。
瞧見屋裡這麼多人,史湘雲登時便笑道:「我原想著過來瞧瞧璉二嫂子,沒成想珍大嫂子、尤三姐姐和蓉兒媳婦也在。你們多早晚來的?」
眾人笑著同史湘雲寒暄一回。尤氏便笑道:「你這是從哪兒來?方才我們到老太太屋裡給老太太請安,怎麼沒瞧見你們?」
史湘雲便笑道:「我同愛哥哥在書房裡讀書來著。因嫌棄外頭吵鬧,遂撂了詩書,過來瞧瞧璉二嫂子。」
秦氏聞言,掩口調笑道:「可見是你們扯謊了。既是寶玉要讀書,外頭只怕鴉雀不聞,誰還敢吵鬧呢?」
史湘雲冷笑一聲,脫口便道:「你這話可是說錯了。別說是站在外頭吵鬧,只怕再過幾天拿我們殺雞儆猴的日子也有著呢!」
一句話落,眾人面面相覷。鳳姐兒笑道:「雲兒妹妹怎地這麼大的火氣?快坐下說話兒,都別站著了。」
說罷,又笑著吩咐道:「平兒,上茶。」
一時獻茶畢,史湘雲與寶玉坐了。大家彼此稍稍問了幾句鳳姐兒的病,便閒談著說起長安城內的風聞軼事,八卦各家流言。
寶玉少不得又想起傅家女兒遠嫁和親之事,因嘆道:「早聽說他們家的姑娘乃瓊閨秀玉,最是個才貌雙全的人。卻不曾想如此紅顏薄命……」
說罷,因又恨恨地說道:「國家有難,滿朝文武不曉得挺身而出,卻逼迫一個弱女子去和親。那南安太妃也是可惡,既捨不得自家的女孩兒,為什麼要犧牲別人家的姑娘?歷來文臣死諫,武臣死戰,原本是理所應當之事。偏他們能做出捨棄弱質女流,換自己平安喜樂之事。當真叫人寒……」
寶玉一番話尚沒說完,鳳姐兒連忙說道:「快別說了。你也不怕叫老爺聽見。仔細他捶你的肉。」
寶玉聽了鳳姐兒的話,方才恨恨的住了嘴。
眾人連忙將話鋒一轉,提起別的事來。尤氏便笑問道:「再過幾日便是寶玉的生日。你們府上又有的熱鬧了。」
史湘雲聞言卻是心下一動,拉著尤三姐兒的手笑道:「我倒是想著咱們姐妹們也好久沒有聚過了。不如趁著寶玉的生日,咱們也起一回詩社罷。」
尤三姐兒笑道:「我又不會作詩,雲妹妹當真是難為我了。」
話音兒未落,只見李紈、探春、寶釵等人打發小丫頭子來請平兒,只說有事相商。平兒聞言,先是看了鳳姐兒一眼,得了鳳姐兒的示下,方才歉然告退。
史湘雲瞧著平兒離去,便是冷笑一聲,開口說道:「瞧著罷。指不定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了。」
頓了頓,故作狐疑的向眾人笑道:「如今璉二嫂子抱病,二太太請珠大嫂子和三姐姐管家理事,倒也無可厚非。我只不知道,怎麼連寶姐姐也跟著管起事來?她又不是咱們家的人。」
史湘雲素來心直口快,天真爛漫。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然而眾人卻不好答言,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都不理論。
史湘雲倒也沒有叫眾人回答的意思。話音一轉,卻是又纏著尤三姐兒,請她來參加詩社。
尤三姐兒十分推辭不過,也只得應了下來。
一時探春、寶釵等人議事畢,同平兒閒話了一回,方才因得知尤氏婆媳並尤三姐兒都來探望鳳姐兒,遂也跟著平兒家來。眾姑娘們鶯歌燕語,相互廝見了一回落座,探春便笑向尤三姐兒道:「多早晚也不見三姐姐過來一回,難道是我們府里的人衝撞了姐姐不成?」
尤三姐兒便笑道:「哪裡的話。只是我這一陣子事忙,並不得空罷了。」
尤三姐兒這麼一說,眾人便想到尤三姐兒備嫁之事。當下少不得打趣開來。
尤三姐兒只得笑道:「有這會子你們笑我的,咱們且等著,早晚也有我笑回來的一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尤三姐兒只不過是隨口說笑。卻不知道自己一番話,竟是觸動了兩個人的心事。
這二人便是薛寶釵與史湘雲。
尤其是薛寶釵,過了年便已經十八歲了,倘若是在尋常人家,別說許了人家嫁人,只怕連兒女都有了。可憐她苦等這麼久,卻連個准信兒都得不著。
至於史湘雲,雖說也有年少慕艾之意,但她素來仗著有史家撐腰,況且有賈母照拂,倒是不比薛寶釵急切。
寶玉的生日在四月二十六。因著如今是太子繼位,且與上皇十分和睦,宮中也未有太妃駕薨之事,民間當然不禁擺酒飲宴並嫁娶之事。
所以這一年寶玉的生日亦如往年般熱鬧。
是日一早,榮國府門前便是門庭若市車馬喧囂,前來拜壽送禮的絡繹不絕。
尤三姐兒是看過原著的,自然知道這一天不光是寶玉的生日,同樣也是薛寶琴、邢岫煙、乃至平兒的生辰。
遂於當日置辦了四份壽禮,其中送寶玉的乃是文房四寶,寶琴、岫煙的乃是自家做的針線,平兒亦有表禮兩端。
眾人接了壽禮,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道謝。相比其他姑娘們的熱鬧歡喜,現今管著家事的探春未免有些尷尬。看著邢岫煙笑道:「原來邢妹妹也是今兒的生辰,我怎麼就忘了。」
說罷,連忙命丫鬟通傳底下人,再備一份表禮送到迎春房中。
邢岫煙不曾想尤三姐兒原是外客,竟然如此細心,還記住了自己的生日。登時握著尤三姐兒的手感激的一笑。又因尤三姐兒道破了自己的生辰,探春又另備了賀禮,邢岫煙也少不得到各房裡讓讓。
探春便笑道:「這倒是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都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也湊巧,不是這兩個一日,便是那三個一日的。」
眾人知道探春的意思,便也湊趣的細數起個人的生辰。又因林黛玉如今住在自家,況且又有父親疼愛,襲人也並未說出什麼「不是自家人」的閒話。
一時筵席齊備,寶玉再次給老太太王夫人磕了頭,獻了酒,眾人方才入座。
因著長輩們皆在席,眾姑娘們倒不敢如原著一般放肆,然屏開錦繡,褥設芙蓉,酒戲喧囂,倒是別有一番熱鬧。
酒過三巡,果然又有小丫頭子前來通報,只說史湘雲貪了幾杯酒在後花園子的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聞言,皆起身離席,入了園中。果見那史湘雲如同海棠春睡一般活色生香。
林黛玉當即便吟出了「醉眼芳樹下,半被落花埋」的古詩,眾人皆贊應景。寶玉倒是擔憂史湘雲在石凳上睡熟了著涼,連忙把人叫醒。口內更是一疊聲兒的催促小丫頭子端醒酒湯來。
眾人冷眼瞧著寶玉十分殷勤小心的模樣兒,不覺一笑。
寶玉的生辰過後,保齡侯夫人登門拜訪賈母。言語間不免提起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之意。
史老太君當然也有此意,只是歷來兒女婚姻大事,皆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母雖然疼愛寶玉,到底不好越過賈政夫婦。恰好這日賈政沐休,賈母便命小丫頭子將賈政叫到後頭來,當面詢問賈政、王夫人的意思。
王夫人當年一力主張「金玉良緣」,便是前些日子鳳姐兒小產,王夫人也央了寶釵幫忙打理家事,其心意自是昭然若揭。
但保齡侯夫人卻恍如不知一般,仍舊滿面春風地向賈政夫婦提及兩個小兒女的婚事。
因著太子繼位後肅清吏治,整頓軍務,雖有提攜寒門之舉,但是每欲重大舉措仍舊倚重功勳世家,因此朝中泰半功勳都比原著中過的更加風光。
保齡侯身為功勳老臣之後,況且自身又向來低調謹慎,當差勤懇,也頗得聖人器重。
與之相比,同榮寧二府走的比較親近的王家卻因為薛蟠一事觸怒聖顏,自那年王子騰被聖人貶官罰俸之後,一直都沒緩過來。
至於薛家更不必說,若說從前還有些聲勢,如今被褫奪了皇商的名號,也不過是尋常商賈人家罷了。
論家世門第,當然比不過一門雙侯的史家。
保齡侯夫人眼見王夫人態度莫名,少不得笑道:「若說起來,雲兒和寶玉兩個從小兒一起長大,性情脾氣自然都是知根知底。況且雲兒又是老太太的姪孫女兒,老太太平日里疼她亦如寶玉。倘若這一門親事能成,便是親上加親,老太太也安心,我們也能放心。今後寶玉在仕途上若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地方,我和老爺自然沒的說。只會把寶玉當初自家的姑爺。便是他的幾個表兄表弟們,也都懂得守望相助之禮。」
換言之,倘若這門親事不成,那也休怪史家今後對榮寧二府敬而遠之了。
隱隱聽出保齡侯夫人的言外之意,賈政不免微微動色,下意識看向王夫人。他是知道王夫人屬意寶釵的,也覺得寶釵安分隨時,堪為良配。
然薛寶釵的脾氣秉性再是出挑,也無法改變薛家的門第衰微。更何況薛寶釵還有那麼個不省心的哥哥。為了搶奪個丫鬟都能打死人命惹出這麼大的禍患……倘若寶玉娶了寶釵進門,同那薛蟠成了連襟兒,今後別說在仕途上能得些幫襯,只怕不忙著給薛家善後就是極好的了。
最關鍵的還是保齡侯府……如今史家在朝上的勢力雖然比不上趙弼和、陳珪這等潛邸舊臣,但與諸多空襲爵位,並無實權的仕宦貴族相比,倒也稱得上是器重有加。
現今史家主動登門提親,盤算的便是「親上加親」的好意。賈政心知史家此舉倒也不是看重寶玉的人品學問,不過是覺著史家與賈家乃是姻親,史老太君又是史湘雲的嫡親長輩,將自幼父母雙亡的史湘雲嫁給榮國府,便是托給史老太君照顧,也省的史湘雲婚後過得不如意了,外人議論史家苛待先哥哥的孤女。不過是為了名聲上的好看罷了。
倘若自己婉拒了史家的提親,以史家人的脾性,倒也未必會惱羞成怒。不過兩家的交情只怕要冷淡下來了。畢竟如今史家與賈家的走動也不多。
至少比不上同為姻親的王家。
賈政思及此處,不免有些猶豫,頗捨不得史家的門楣與勢力。
須知如今的賈家可不是原著中那個有女兒在宮中為妃,所以自家也能雞犬升天的賈家。元春被聖人「恩送」出宮,賈家的爺兒們又接連遭了聖人的嫌棄,子孫晚輩又多不成器,現如今的榮國府早已淪為長安城內的笑柄、
這個結骨眼兒上,可著實缺不得史家的幫扶。
賈政不漏痕跡地皺了皺眉,一時間又想起當年賈母意欲撮合兩個玉兒——現如今林如海進京入閣,早已是風光得意的龍圖閣大學士,深得聖人器重。倘若寶玉能與林姑娘結親,只怕今後在仕途上就無需擔憂了。如今想來,到底還是母親盤算的深遠。
賈政心下長嘆,面兒上卻是不顯。欣然應下了這一門親事。
事已至此,縱然王夫人心系「金玉」,也是無可奈何了。
得到榮國府的肯定答復,保齡侯夫人也十分滿意。當即便帶著史湘雲家去,等待榮府上門提親。不消多說。
如今只說保齡侯夫人走後,寶玉要和湘雲結親的消息便在瞬間傳遍了榮國府上上下下。
薛家母女從小丫鬟的口中得知消息,登時便如晴天打了個焦雷一般,不敢置信。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2
☆、第一百四十六章
薛蟠醉酒歸家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梨香院內丫鬟婆子們竊竊私語,鬼祟不安的神情。因著他吃酒爛醉,並不想酒臭氣味醃臢了母親妹妹,遂不曾至薛姨媽房中昏定問安,直接轉步回了臥房。
將將進門,口內便已大聲嚷著命香菱端茶送水,伺候洗腳。
彼時香菱已聞得榮國府寶玉與保齡侯府史大姑娘意欲定親的消息,自然曉得此時對薛寶釵有何影響,不免替寶釵委屈擔憂,正坐在窗下上淌眼抹淚的哭。
聞聽薛蟠家來,香菱忙擦了眼淚起身相迎,又命小丫頭子端清水來,親自伺候薛蟠洗臉洗腳。
薛蟠這會子尚未娶妻,況且又才經歷過香菱認母險些被帶走之事。自覺寶貝失而復得,因此又多了幾分新鮮。也時常命人裁制新衣裳打造頭面首飾的哄人高興。
這會子眼見香菱眼圈兒紅腫,明顯哭過的樣子,早已吃的醺醺然的薛蟠不覺皺了皺眉,粗聲粗氣的問道:「大好的日子,你哭個甚?難道是有人給你氣受了?」
香菱忙搖頭,想了想,還是說道:「並不是有人給我氣受。我只是替寶姑娘報不平兒罷了。」
若說薛蟠原本只有三分在意,聽到此事關乎自家妹妹,也變成了十分在意。登時立著一雙眼睛問道:「我妹子怎地了?難道還有人敢給她氣受不成?」
香菱見問,果然便將榮國府意欲同保齡侯府提親,替寶玉求娶史大姑娘之事娓娓道來。
薛蟠聽了這話,登時氣上心頭,火冒三丈,破口大罵道:「好他個榮國府,居然敢仗勢欺人,欺負到你爺爺頭上。也不看看馬王爺有幾隻眼。」
一面叫罵,一面氣的站起身來,因著雙足還泡在腳盆兒中不得動彈,薛蟠越性兒一腳將腳盆兒掀翻,洗腳水頓時潑了滿地,還臟了香菱的衣裙。
香菱嚇得花容失色,薛蟠卻赤足濕腳趿著鞋徑自出了房門,順著抄手遊廊來到薛姨媽的臥榻,推門而入時,迎面便看見薛姨媽寶釵母女二人正抱在一起淌眼抹淚的哭。
眼見薛蟠怒氣沖沖地撞進門來,薛姨媽母女二人嚇了一跳,忙起身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薛蟠氣的滿面紫漲,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鐺一般叫嚷道:「我早就說過那寶玉在外頭就是個拈花惹草的性子,你們都不肯信我,行動護著他。如今又是怎樣,明著跟妹妹說什麼金玉良緣,鬧得闔府上下滿長安城內沸沸揚揚的,背地裡卻要娶了史家的姑娘親上做親,這可把咱家妹子置於何地?都被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難道媽和妹子就想這麼忍了不成?依我說,反正事情都這樣了,咱們也別忍了這口氣,越性兒鬧他個魚死網破,大家乾淨。」
一面說著,一面抓起一根門閂就跑,口內還喊打喊殺的,只說要闖到後院兒抓住寶玉打死乾淨,「也免得他敗壞了我家妹子的清譽,轉過頭去又勾搭別人家的姑娘!」
薛姨媽不妨薛蟠如此魯莽行事,慌忙起身攔著薛蟠勸道:「我的兒,你可消停些罷。你要是這麼鬧下去,兩家的親戚還怎麼處?」
薛姨媽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一番話,薛蟠氣的越發火冒三丈,扯著脖子喊道:「他們賈家都已經這麼欺負咱們薛家了,媽何必還想著親戚情分?這會子撕破臉了,大家彼此也該掰扯掰扯清楚。既花了咱們薛家的錢,又不想娶咱們薛家的人。這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薛蟠說著,越性甩開了薛姨媽的手,衝出梨香院的西南角門兒,穿過夾道,徑自進了王夫人的正房東院兒。
門口兒當差的老婆子眼見薛蟠橫衝直撞的,急忙上前攔阻,生怕薛蟠衝撞了府內的姑娘們。
又因府內早已傳出寶玉要和史家姑娘定親的消息,這些老婆子們便忖度著薛家失了勢,言語間越發的怠慢不恭。
薛蟠本就是個魯莽暴躁的霸王脾氣,便是別人敬他三分,他還要暴露些驕矜本色。哪裡堪得這些下人如此擠兌。
薛蟠登時氣急,一腳便揣在阻攔他的婆子的肚子上,將他婆子深深踹到在地,捂著肚子直哎呦。薛蟠指著他便罵道:「狗眼看人低的老娼婦,也敢要你薛大爺的強。也不瞧瞧你是個什麼德行,以為你家主子跟史家訂了親,我們薛家就沒了法兒嗎?我今兒先打死你這老娼婦,再跟你們家主子理論。」
說罷,薛蟠登時便揮著手裡的門閂重重打了那婆子兩下,疼的那婆子哀嚎痛哭,聲嘶力竭。
外院兒這一番動靜太過吵鬧,早已驚動了屋內的人。彼時賈政就在王夫人房中,夫妻二人正商量著寶玉成親的事兒。聞聽這一番吵鬧,登時出了門來。
就見薛蟠正踩著自家的婆子作威作福的喊打喊殺。賈政原本就不喜薛蟠頑劣,草菅人命,此刻眼見他如此粗鄙不堪,越發冷了顏面。開口斥責道:「蟠兒,你這是做什麼?豈有在長輩家中如此胡鬧的道理?」
若說旁日,薛蟠恐怕還敬他這姨父三分。此刻賈家都已經欺負到薛姨媽和寶釵的頭上,薛蟠也顧不得那許多,當即冷笑道:「姨父,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兒裝出什麼長輩的嘴臉。我只問你,當初是姨媽寫了信給我母親,提出什麼金玉良緣,把我們全家誆騙入京。又借著什麼親上做親兩家做一家的由頭,白纏了我們薛家不少錢到外頭放印子錢。當初姨父被聖人貶斥,姨媽打著給您疏通關係的幌子從我們薛家借了五萬兩銀子,元春大姐姐嫁到西寧王府,姨媽還打著給大姐姐置辦嫁妝的藉口,從我們家借了兩萬兩銀子,前些日子又借著讓我妹子幫忙給你們榮府管家理事的藉口,明裡暗裡討去了幾千兩銀子,現如今你們賈家說不娶我妹子就不娶了,要娶什麼公門侯府家的小姐?我也不同你理論,只想問問你們賈家借我們薛家的銀子該怎麼還?」
「總不會是人也不娶了,錢也不還了罷?」
薛蟠一番話落,賈政夫婦登時變了臉色。賈政不敢置信的回頭看著王夫人,脫口問道:「你竟然在外頭放了印子錢?」
王夫人神色惴惴,連忙向賈政剖白道:「老爺別聽他小孩兒家家的胡說……」
薛蟠嗤笑著打斷了王夫人的話,「您二位是長輩,可別想著隨意蒙騙過去。倘或不能給我個說法兒,咱們越性便鬧到老太太跟前兒。我倒想問問,難道榮國府世代功勳的好家教,就是打著親事的名義騙親戚的錢不還不成?」
薛蟠說了這一番話,仍舊覺得不解恨,越性便把從前的事兒全都叨叨出來。因著薛家與王夫人走動親密,況且榮國府又向來都是欺上不瞞下的德行,薛蟠倒也知道許多王夫人的「機密要事」,什麼放印子錢包攬訴訟賣官鬻爵的,甚至還有幾件人命在手上。
薛蟠便把這些話和盤托出,明仗著這些把柄威逼賈家依照約定娶了自家妹子,「否則咱們大家就鬧個魚死網破,你們也別存著僥倖。只要寶玉敢拋棄我妹子娶了別家的女孩兒,我就敢時時刻刻守著他,只瞅著你們不注意的空兒越性打死他了事!」
總而言之,那賈寶玉倘若想撇開她妹子迎娶別家的姑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賈政王夫人都沒想到薛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登時便僵住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榮國府向來都是個四面透風的地兒,那日薛蟠到榮禧堂大鬧一回,威逼賈政夫婦替寶玉求娶薛寶釵的事兒沒出幾天,京中消息靈通的人家兒就都知道了。
榮國府再次成了長安城內仕宦勳貴之家茶餘飯後的笑柄。當然也有人嘲笑薛家的姑娘嫁不出去,就此賴上了賈家。
不過「金玉良緣」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何況薛蟠又是出了名兒的呆霸王脾性,因而就算薛家名聲因此又壞個徹底,也沒人計較在意了。反而借著此事沒少褒貶榮府二房的人。
「……素日里沽名釣譽,故作清高,原以為他是個多光風霽月的人。現如今瞧著,倒也是個打著結親的幌子誆騙親戚錢財的無賴。這也是公門侯府的家教?便是平民百姓小門小戶之家,稍有些臉面體統的,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賈政才智平庸,性情卻是迂腐清高,又喜歡仗著祖上姻親的勢力交結黨羽,提攜門生。每每替那些阿諛奉承之輩謀求好缺兒,致使真正有才學之士報效無門,只得屈居於苦寒之地慢慢熬煎。如此張狂之舉早已惹得同僚側目。偏他自己還若無所覺,成日里忠君愛國,滿口的道德文章。叫人膩歪不已。
如今且出了呆霸王大鬧榮國府之事,將二房那些個陰私齷齪全都灑落於人前,也叫那賈政掩面而走顏面無存,眾人自然樂得隔岸觀火,落井下石。
別說這些外人,便是有意把史湘雲嫁到榮國府的史家聽說了這些齷齪私密事,也少不得掂量再三。只要把這門親事作廢,另尋良人了。
畢竟親上加親放在尋常是好事兒,也能一舉解決了史湘雲這個麻煩。不過明知道榮國府二房就是個火坑,偏偏要把姪女兒往火坑里送,那就不成了。
為了不落人褒貶,保齡侯夫婦只得再次登門拜訪,當著賈母的面兒了結此事。
賈母並沒想到此事到了現在,明明賈政夫婦都已經同意了,卻又在薛家身上橫生枝節。
好端端的閣老女兒,侯門貴女娶不上,偏偏被一介商賈之家纏的脫不開身。一心想要為寶玉打算的賈母也是鬱鬱寡歡。當下便想勸著史家夫婦再思量思量,又說什麼兩個孩子從小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都是知根知底兒的,性情模樣兒自不必說,便是公公婆婆也都是自家的長輩,倘若能親上做親,豈不比外頭另配的要強得多?
王夫人在旁陪坐,也跟著勸和。
保齡侯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只能賠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原也是想著親上做親。只是有一句話……雖不當說,但老太太是長輩,我們當小輩兒的在您跟前兒也沒什麼不好說的。」
保齡侯夫人說到這裡,又是一笑,意味深長的道:「倘若湘雲是我的親閨女,這門親事說了便說了。有老太太照看著,我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可是現在……當真是不好說了。」
賈母當然聽懂了保齡侯夫人的言外之意。默然半日,也只得應了。
兩家親事就此作罷。保齡侯夫人且同賈母寒暄了一回,便推脫家中還有事務需要料理,告辭去了。
待保齡侯夫人去後,賈母看了王夫人一眼,並沒多說什麼。
反倒是王夫人自己形容訕訕,這會子知道自己的盤算不如婆婆,然事已至此,倒也無可奈何了。
史家來退親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府內其他人的耳中。邢夫人雖然不喜二房夫婦,但她素來疼愛寶玉,聞聽此事,倒也跟著唏噓不已。只覺著寶玉雖好,奈何姻緣不好。一品閣老家的嫡出女兒並功勳侯府的貴小姐哪個不比商賈家的女兒強,偏偏她那弟媳婦脂油蒙了心竅一般,就看上了哪個寶姑娘。
她就不覺得那個寶姑娘有什麼好,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成日家裝模作樣充款兒拿大,一點兒也沒有年輕女孩兒天真活潑的樣兒。
真真跟她那姨媽似的,心計深得很。
當然邢夫人之所以對薛寶釵心懷偏見,估計也有當日鳳姐兒小產,王夫人只命李紈、探春、寶釵共同搭理家事卻越過迎春的事兒。
不過迎春自己都不理論。她這個萬事不管的繼母當然無話可說。
史家既然退了婚事,薛蟠又那般的言語威脅,賈政跟王夫人一時都有些束手無策,又不想遂了薛蟠的意,此事便僵住了。反正寶玉年歲還小,便是再拖個兩三年也不差什麼。他們賈家拖得起。
賈家拖得起,薛家可拖不起。薛蟠急的什麼似的,又見賈政夫婦滑不留手,無奈之下,只得找到自己的狐朋狗友問計。能跟薛蟠交好的,大都是些混酒混錢的無賴痞子,哪裡能有什麼好主意。只是打著給薛蟠出主意的幌子騙酒騙肉。到了最後,錢沒少花,什麼事兒都沒辦成。
薛蟠急的了不得,最後只得抓住薛蝌纏問。彼時薛蝌正忙著籌劃大事,雖然有心相幫,面對榮國府這等龐然大物,卻也使不上力。便給薛蟠出了個主意,讓他去尋舅父王子騰求救。又告訴薛蟠置辦些厚禮賄賂王子騰的夫人子女。
薛蟠得了薛蝌的指教如奉圭臬。急急忙忙的回家籌備重禮,登門拜訪。
若說起來,薛蟠平生最怕的就是他這個舅舅。從來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能繞多遠就繞多遠。這會子為了妹妹的終身大事,倒也顧不得什麼了。
一時到了王家,王子騰因著這個不靠譜的侄子貶官罰俸,到了如今都沒能重新贏得聖人的器重,心下難免對薛蟠有些芥蒂。
不過王子騰為人當官兒上雖有種種不好,卻向來護短重情,對家人也從來都是寬容的。此刻見薛蟠為了妹妹的終身大事如此著急,倒也覺得欣慰。再加上薛蟠以重金說服了王子騰夫人和表兄王仁幫他說項。王子騰便應下了替薛家向榮府提親之事。
既得了王子騰的應承,薛家母子心下大定。安安心心地回家等著消息。
沒過幾日,卻聞得二房的薛蝌不知怎麼走通了宮中關係,竟然又得回了皇商的差事。此事一經傳出,薛家上下皆是又驚又喜。當真沒想到薛蝌素來溫厚靦腆不愛高談闊論的性子,竟能辦成這樣大事。
當下薛家母子便置辦了酒席給薛蝌慶功。同時也是感謝薛蝌給薛蟠出了主意,終能解決了寶釵的終身大事。
酒過三巡,薛姨媽忍不住詢問薛蝌是如何辦成此事。薛蝌赧然一笑,娓娓道來。
卻原來當初戶部以薛蟠行為不端為由褫奪了薛家皇商的差事,以及王子騰賈政皆因此事被貶官罰俸。此事傳到金陵之後,薛家闔族皆驚。金陵城內其他幾戶大商賈聞聽此事,也都趁機落井下石。薛家的生意頓時便一落千丈,再不復當年風光顯赫。
薛蝌是個有主意的人,況且自父親死後他便打理二房的生意,很明白這其中的道道。更知道那些大商賈背後都有朝廷大官撐腰,他們既想要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必然不會給薛家喘息的機會。
薛蝌眼見事不可違,便把主意打到了京中。試圖走通宮中的門路,再次得回皇商的差事。並且想要把二房的生意轉移到京中。於是便帶著妹妹薛寶琴先上了京。四處尋情找門路。最後便找到了伺候太上皇的一位宮中老內監的身上。
自打太上皇退位以後,因著日子過得越發滋潤,人也就越發的念舊。薛家的祖上紫薇捨人也是有從龍之功的勳臣。怎奈後世子孫不肖敗落了家業。最妙的是這些功勳仕宦之家子孫不孝敗落家業的有而且多,上皇自己卻是子孫成器,而且兒孫滿堂,都非常的孝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此上皇越發的念起舊情。那些個當真犯了朝廷律法不能寬恕的也還罷了,諸如薛家這等無關痛癢的,既有人求到了頭上,上皇倒也樂得高抬貴手以示仁厚。
便在當今問安的時候略略提及此事,當今也是個頗知情誼之人。念在上皇如今越發的不管朝政,一心安享尊榮,偶爾才提及這麼個不動根骨的提議,當今又怎能不允。
於是這皇商的牌子兜兜轉轉又落在了薛家的頭上。只不過是從大房轉移到二房身上罷了。但於整個薛家來說,卻是極為體面的。
薛蟠母子聽了薛蝌這一番話,少不得拍案稱絕。薛蟠自己就是個不愛打理家事的人,又向來知道他這族弟秉性忠厚,是個十分可靠的人。便借著酒意,想把自家的生意也托付給薛蝌料理。
薛家母女不妨薛蟠竟然提出這樣的建議,不免有些遲疑。薛蟠卻不管這些,握著薛蝌的手笑道:「你是知道哥哥我的。最不耐煩這些個事兒。那些老夥計買辦們仗著我年輕不知事,在賬上弄的那些個的鬼蜮伎倆,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同他們理論。可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弟弟你如此成器,我便將這副家業托付給你幫忙料理。也總比便宜了外人強。」
薛蝌聞言,連忙推脫不已。薛蟠卻不管薛蝌的態度,十分蠻橫的將自家的買賣營生都交了出去,因笑道:「改日我就叫賬房到你那兒交賬。弟弟你是個明白人,今後咱們兩家的家業都靠你了。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和我說。就算哥哥我不成,不是還有咱舅舅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歸不叫你吃虧就是。」
薛蝌無法,也只得應了。
沒過幾日,王子騰夫人果然不負薛家之望,親自登門拜訪史老太君並王夫人,替寶釵提親。
事已至此,賈母早已心灰意懶,只好把寶玉的婚事全權交給王夫人這個當娘的。王夫人又素來唯王家馬首是瞻,此刻見嫂嫂親自來提親,雖然有些不甘不願,也只得應了。
王子騰夫人知道王夫人是因著薛蟠威脅一事心懷芥蒂——別說是王夫人這個姨媽,就是她這個舅媽見了薛蟠的混不吝也覺著頭疼。然而頭疼歸頭疼,既收了人家的好處,王子騰夫人也想把事情辦得體體面面的。便笑著勸王夫人道:「你也別這麼愁眉苦臉的。林姑娘與史大姑娘雖好,終究跟咱們寶玉沒有緣分。況且咱們家的姑娘也不比公門侯府的小姐差什麼。既是安分隨時,又能勸著寶玉上進,況且又是你的嫡親外甥女兒。倘若是她嫁給寶玉,肯定跟你這個婆婆是一條心。倒是比什麼外四路的姑娘更強些。」
王夫人聞言,默然半日,方才慢慢的說了聲「這自然是好的。」
王子騰夫人不負重托,自然滿意而去。
沒過幾日,王夫人便請了媒人上薛家提親。其後一應事宜也都是王夫人親自操辦。
薛家這邊,因著薛蟠萬事不懂,薛姨媽便將替寶釵打點嫁妝之事托付給了薛蝌。薛蝌倒也勤勤勉勉,不必細說。
賈家這邊和薛家剛訂了親事,便穿來保齡侯府也給湘雲訂了親,看中的仍舊是衛家的小子衛若蘭。此人便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王孫公子,才貌雙全。最是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史湘雲嘴上不說,心下也是十分滿意。
史家並衛家的婚事剛定,便聽說龍圖閣大學士林如海也有意替自家愛女選婿。世人皆知林家乃五世列侯,況且子嗣伶仃,到了林如海這一輩兒,也只有林黛玉這麼一個女兒,更是愛如珍寶。況且林黛玉具稀世俊美,秉絕代姿容,樣貌出身樣樣出挑,如今聞得林家消息,長安城內但凡有適齡公子的仕宦勳貴人家皆有意求娶。便是王公親貴,皇子皇孫也有動心的。
只是林如海向來疼愛女兒,再者也厭倦了皇子間的明爭暗鬥,既不想自己捲入是非當中,也不想女兒受此磋磨。只願尋一個四角俱全的良人,能夠與黛玉琴瑟和諧,安穩一世。
如今且不說別家閒事,只說轉眼進了六月,盛夏炎炎。遠赴西海沿子護送郡主和親的柳湘蓮功成而返,順便還帶回了被爪哇國依言放還的南安郡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柳湘蓮奉命送郡主和親,接手西海沿子各項軍務,樁樁件件料理妥協之後,迎了親的西海藩國依言將南安郡王放回。
徵戰沙場幾十載,偏偏一時大意遇了陰溝裡翻船,還得靠朝廷和親換回己身安危,南安郡王也知道經此一事後,自己在西海沿子威信全無,況且當今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收攏軍權的好機會。
心灰意懶之下,南安郡王索性處處配合柳湘蓮,將自己所剩無幾的兵權交接妥當,準備以此向聖人展示自己的忠心安分,期望回京之後還能做個安享尊榮的世家勳貴。
一行人馬如期回京。面聖敘職過後,柳湘蓮第一樁事便是到陳、尤兩家登門拜訪。一則是拜謝舅舅陳珪給出的主意,二則也是再議下聘之事。
按照民間風俗,一般下聘都是在婚期前的一個月內。柳湘蓮與尤三姐兒的婚期乃是定在七月初七。如今已是六月初,算來日子也正好兒了。
兩家坐下來看好了黃道吉日,最終擇於六月二十八日下聘。
是日一早,柳家便請了媒人並全福人等到尤家下聘。昔年柳湘蓮求娶之時,曾說過願傾其所有求聘三姐兒,此誓言雖不曾故意張揚,京中但凡消息靈通人家皆無所不知。如今眼見柳家終於下聘,也秉持著八卦之心,悄悄派了家中下人出門觀望哨探。
柳湘蓮誓言既出,當然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面。他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並無長輩,原本是打算著托付在京郊居住的一位姑母幫忙打點婚事,豈料聖人與老聖人心血來潮,偏要湊這麼個熱鬧,又命內務府並禮部按照縣主之制替三姐兒操辦婚事。
如此一來,便是柳家這方面也都由內務府並禮部全權籌辦了。倒是越發顯出皇家的天恩浩蕩。自然也便宜了柳湘蓮。因而柳湘蓮只在家中統計了自己的聘禮,且將聘禮單子交與內務府罷了。
內務府負責籌辦此事的官員接過柳家的聘禮單子,略略掃了一遍,不覺瞠目結舌。只見上頭光是聘金就足足有九萬九千兩,下剩的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四季衣裳、糕點酒品、上等藥材更是不計其數。更有一件大紅珊瑚擺件,高足有兩尺,紅光燦爛,晶瑩奪目,乃是當年聖人感慨柳湘蓮功勳彪著特地賞下的,現如今也放到聘禮中了。林林總總算下來,至少也得有小二十萬兩。
可見柳湘蓮當日所說的傾其所有求娶三姐兒,並非虛言。
聘禮送到尤家的時候,尤家上下亦覺得體面風光。畢竟夫家出的聘禮越多,便表明對自家的姑娘越看重,娘家人自然更滿意。前來觀禮的各家人等見了,也都嘖嘖稱嘆。滿口的誇贊尤家又找了個好女婿,不但才貌雙全,更難得對尤家的姑娘情深意濃,全心全意。
尤老太太並陳氏早已被人奉承的笑不攏口。一並連尤陳兩家的族人都覺得顏面有光。一時間京中權貴人家議論紛紛,都比照著柳家下聘的規格衡量其他人家。更有不少女方家族因此嫌棄南方聘禮少而出言反復鬧出笑話的。不消多說。
七月初七乃是迎親的正日子。因著尤三姐兒一手操持了陳園並賢媛集,京中略有頭有臉兒的仕宦女眷無有不識,這會子遇上三姐兒出嫁,各家女眷們紛紛登門添妝,致使尤府門前門庭若市,賓客往來絡繹不絕。
這樣的熱鬧一直持續到七月初二送嫁妝。
之所以提前了這麼些天送嫁妝,完全是因為尤三姐兒的嫁妝太多——除開內務府奉命按照縣主規制置辦的那一份嫁妝之外,尤三姐兒自己也是有買賣田地的,別的暫且不說,只陳園並鏡花緣這兩項胭脂香米分的女人營生,還有那一股海運上的紅利,一年的利潤足以讓京中所有人眼紅。再加上尤家錦上添花置辦的一份嫁妝,舅舅陳珪又素來最疼愛三姐兒,把她當做自己女兒的。雖然當年林林總總也替三姐兒置辦了不少,可這一回到了正日子,陳家又拿出了一萬兩的壓妝銀——這事兒陳家闔府上下都是議論過的,因著感念尤三姐兒這些年幫襯舅家,沒有人提出異議。
除此之外,還有嫁到寧國府的管家太太尤氏,嫁到梁將軍府的尤二姐兒,單單是這兩個人的添妝加起來都夠小戶人家給自家閨女置辦嫁妝的了。再加上揣摩著聖人心思辦事兒的皇親國戚皇子皇孫們、與尤陳兩家交好的人家、以及京中官宦之家送來的添妝。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足以稱得上是百萬之富了。
因而尤家光是送嫁妝也送了足足有三四天——第一天送的便是內務府置辦的按照縣主規制預備的嫁妝,其中房舍田產、家居擺件、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珠寶頭面、藥材衣裳等等皆有品而來,抬在最前面的還是聖人與老聖人親自賞賜的添妝,以及聖人親寫的那一副「天作之合」的字。第二天送的則是尤陳兩家自小兒便給三姐兒預備的各色傢具擺件兒等等。第三天送的則是尤三姐兒並尤陳兩家給置辦的其他嫁妝,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珠寶頭面、藥材衣裳自不必多說,都是早早便準備下的。再加上陳園並鏡花緣在尤三姐兒的打理下日進鬥金,尤三姐兒時時不忘拿賺來的錢買房置地,使錢生錢,利滾利,如今擺出去雖說沒有十里紅妝,但重要的是嫁妝箱子之內的東西大多為房契地契銀票賬本子乃至各色香料香米分的陪房等等。內涵頗為豐富。到了第四天,送的便是京中各仕宦人家,乃至外省各地與鏡花緣有買賣往來的人家兒送的添妝,以及柳湘蓮下聘時的聘禮——尤家半點兒沒收,全都放在嫁妝之中被尤三姐兒帶回尤家了。
林林總總這麼些東西,雖說尤家秉持著財不露白的心思,早已壓了再押,恨不得每只嫁妝箱子里都打了暗格,可架不住東西多,仍舊送了這麼些天。使得京中其他人家嘖嘖稱嘆之余,也不忘回敬先前某些因嫌棄夫家聘禮少而有反復的人家兒——
既覺著自家給的聘禮少,也不瞧瞧你們家能不能置辦出尤家的嫁妝。
暫且不說別家閒話,只說轉眼就到了七月初七的正日子。
是日一早,尤家上上下下不待天亮就起身,陳氏早已張羅著家中下人預備起來。就連尤陳兩家的族人也都趁著天沒亮到了。幾處人馬湊到一起便商量著該怎麼為難迎親的隊伍。眾人皆想著當年尤家大姑娘和二姐兒出嫁的時候,尤三姐兒的「豐功偉績」。這會子輪到尤三姐兒出嫁,他們也不能太輕饒了柳家人。
笑笑鬧鬧著將將過了天大亮,柳湘蓮便帶著迎親的隊伍上門接親了。只聽見門外吵吵鬧鬧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門房早已得了主子們的示下緊閉房門。擁堵在門前
柳湘蓮知道此乃舊俗,倒也不急。只在外面嚷著叫開門。尤家陳家的小子都在門內使壞,一會兒叫柳湘蓮吟詩作賦,一會兒叫柳湘蓮吹笛彈箏,直等到柳湘蓮站在門前吹完了一曲《鳳求凰》,又命他回答別個問題。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眾人接連起哄的討要了四五輪紅封,覺著差不多了,這才命頂門的小子們開門放行。
將將抽了門栓,柳湘蓮並結親的人便一窩蜂的擠了進來。大家彼此笑笑鬧鬧地說了一回話,柳湘蓮忙將鳳冠霞帔並各色催妝禮奉上,由著全福太太送到了裡邊給尤三姐兒梳頭上妝。
這廂尤三姐兒且在房內不緊不慢的梳頭絞臉畫眉毛,房內坐著各家的女眷們嘰嘰喳喳地,隔著窗縫兒往外頭瞧。只聽見外院兒遠遠的傳來各種笑鬧的聲音,還有鞭炮和各色樂器的聲響,熱熱鬧鬧地。
眾姑娘們一邊嬉笑著討論迎親的人,一邊笑著打趣尤三姐兒。尤氏、尤二姐兒並跟隨著相公到外省赴任的婉姐兒都到了。婉姐兒還帶來了自己的哥兒。還沒桌子高的哥兒跟在寶哥兒的後頭跑來跑去,摟著婉姐兒的腿奶聲奶氣的喚娘,又摟著三姐兒的腰喚姨娘,米分雕玉琢煞是可愛。
一時吉時將近,尤三姐兒被扶著到了前邊叩拜父母長輩。吃過了女兒女婿敬的茶,陳氏拉著尤三姐兒的手百般的囑咐些相夫教子的話,因又想到自己自從先夫去後,她帶著兩個女兒回家改嫁,一晃兒也過了這麼些年。如今她有夫有子,兩個女兒也長大嫁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尤老太太尤子玉倒是心情頗好,滿面紅光的囑咐了柳湘蓮並尤三姐兒幾句,又勸著陳氏莫哭。
這一番折騰便到了吉時,因著尤家並沒有適齡的哥兒,便叫陳橈背著妹妹出門上了花轎。
柳湘蓮得償所願娶得新人,早已樂得合不攏口。一路坐在高頭大馬上風流睥睨,意氣風發,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春風得意。
尤三姐兒頭上蓋著紅蓋頭坐在花轎內,只覺得轎子一上一下地,一顆心也一上一下地。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穩穩地落在地上。有人扶著尤三姐兒下轎進門跨馬鞍,又有人往手裡塞了一根紅綢子。
尤三姐兒只覺得面前紅彤彤地,只能看到腳下方寸的一塊地,她覺著自己就跟牽線木偶一般,被人扶著一一拜過了天地入洞房。
大紅蓋頭被喜秤挑了起來,抬眼便看到柳湘蓮一身吉服手內拿著喜秤站在面前,俊俏的臉面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一雙漆黑如點墨的眸子牢牢黏在尤三姐兒的身上,愣愣的連話都說不出半句。
尤三姐兒下意識的也垂了頭,不知怎麼就覺得臉上燒得慌。
房內有女眷們的笑聲響起,尤三姐兒抬眼,只見柳湘蓮的姑母並柳姑母家中的幾個表姐妹都在房中。正衝著尤三姐兒笑。除此之外,房內還站著全福太太和蓁兒蔚兒,以及柳家的兩個丫鬟。
柳家姑母上前替尤三姐兒介紹自家的幾個女孩兒,全福太太則上前請柳湘蓮夫婦喝合卺酒。吃過了合卺酒,柳湘蓮還得到前面去招待客人,臨走前笑向尤三姐兒道:「廚房內預備著點心,你要是餓了,就告訴丫鬟給你取,好歹吃些墊墊肚子。」
「……我還要在外面招待一會子才來,你若是覺得乏了,就先換下鳳冠霞帔,我讓姑母和幾位表妹陪著你說話兒。我去去就來。」
面對柳湘蓮的殷殷囑咐,尤三姐兒抿嘴一笑,柳家姑母並全福太太都笑著打趣柳湘蓮,「果然是有了娘子的人,好生會疼人。」
柳家姑母的幾個姑娘們也看著柳湘蓮直樂。
柳湘蓮的面兒上通紅通紅的,慌慌張張地去了。
只留下柳家姑母並幾位表姑娘陪著尤三姐兒說話。
因著柳家姑母幫襯著柳湘蓮籌辦婚事,尤三姐兒從前是見過柳家姑母的。知道這是個老實厚道的人。雖不像京中許多仕宦人家的女眷那般八面玲瓏,卻也十分古道熱腸。她教養出來的姑娘們自然也肖似其母。對著尤三姐兒都有些束手束腳的。只會問尤三姐兒渴不渴,餓不餓,吩咐丫鬟們預備茶水糕點上來。
還好尤三姐兒自己便是個舌燦生花很會調節氣氛的人,沒幾句話的工夫,眾姑娘們便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
尤三姐兒笑著問起眾人的名字,因又說道:「……及笄之後舅舅給我取了字惟馨,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過家裡人並相熟的姊妹們還是叫我三姐兒。你們也這麼叫我便是了。」
陳珪在及笄之後給尤三姐兒取了字,當著外人的面兒是說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過對著尤三姐兒,陳珪卻是促狹的笑道:「所謂惟馨,亦是唯心。舅舅希望你今後也能隨心所欲,恣意過活。咱們家的女孩兒,合該如此。」
尤三姐兒很是感念舅舅這一片心意。她也對自己的名字甚為滿意。只可惜親朋好友早已叫慣了三姐兒的排行,一時半會兒的都改不過來。能改過來的也覺著叫三姐兒的字沒有叫排行親近,因此並不願意改口。至於外人,當然也沒必要知道尤三姐兒的閨名。所以舅舅陳珪花了大心思才給三姐兒取的字,一時竟淪落成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過後來尤三姐兒也想明白了。她覺著沒人叫她的字也好,到時候她只讓柳湘蓮一個人這麼叫,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當然,此等心思,不足為外人道也。
說說笑笑間,外客盡皆散了。柳湘蓮帶著一臉的傻笑回了洞房,柳家姑母並姑娘們莞爾一笑,全都退了出去。將房間讓給柳湘蓮並尤三姐兒這一對兒新婚夫婦。
柳湘蓮便笑著坐在床榻上,挨著尤三姐兒,視線卻盯著洞房內的一對兒鳳凰花燭,沈吟了好半日,方才面色緋紅的問道:「……你洗漱了嗎?」
尤三姐兒聞言,臉上也跟著一紅,低頭說道:「還沒呢。」
頓了頓,又描補道:「剛剛陪著姑母和幾位表姑娘說話來著。」
「都說什麼了?」柳湘蓮下意識問道。
問完又覺著不對,想了想,細不可聞的說道:「要不,咱們先洗漱?累了一天也好歇一歇,待會子躺下了,咱們再慢慢的聊?」
一句話沒說完,臉紅的什麼似的。一雙眸子卻是分外的清亮,定定地落在尤三姐兒的臉上。
尤三姐兒看了柳湘蓮一眼,突然笑出聲來。她笑意盈盈地看著柳湘蓮,輕聲應道:「好。」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2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夜顛鸞倒鳳,到了次日一早,柳湘蓮並尤三姐兒自然起的晚了。好在柳家人丁單薄,除柳湘蓮一個外,上無公婆需要侍奉,下無姑嫂需要周旋,因而兩人雖起的遲些,倒也並無妨礙。
洗漱穿戴畢,柳湘蓮並三姐兒先開了祠堂祭拜柳父柳母,其後方才回房用早膳。
令尤三姐兒沒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飯菜竟然全都是依著三姐兒的口味做的,一碗摻了綠豆熬的碧粳粥,一碟豆腐皮的包子,還有幾樣點心小菜,雖不十分豐盛,倒也精緻可口。且有家常氣息。
柳湘蓮一壁替尤三姐兒盛粥,一壁看著尤三姐兒笑道:「也不知道家下廚子的手藝你吃不吃得慣。」
尤三姐兒接過柳湘蓮遞過來的甜白瓷的粥碗,笑著說道:「這已經很好了。」
說罷,喝了一口粥,又夾了一個豆腐皮的包子咬了一口,笑著說道:「很好吃。」
柳湘蓮聞言,方才拿起碗筷同尤三姐兒一同吃起來。
欣然飯畢,眾丫頭們撤去碗筷,柳湘蓮又命府內大小管事人等前來拜見大奶奶。
因著柳家人丁簡單,又是暴發新榮之家,除了一兩個老管家嬤嬤以外,下剩的都是柳湘蓮近二年慢慢採買進來的。此刻面對主子,自然恭謹勤勉,因此並不必擔憂刁奴欺主之事。況且以尤三姐兒的家世門第,脾性手段,也用不著擔心這個。
管事嬤嬤們散後,柳湘蓮又攜著尤三姐兒的手進了內院兒的小書房,從多寶閣上搬出幾本賬幾張房田地契並一大串鑰匙放到尤三姐兒面前,笑著說道:「這是我那些年在南邊兒剿匪的時候得的東西。有些是在戰場上得的珠寶金銀,古玩字畫,還有些這幾個鋪子,也是我在南邊和西海沿子置辦下的,不過是利用職務之便,賣些西洋玩意兒罷了。你都收著罷。」
尤三姐兒接過柳湘蓮手內的賬,略翻了翻,便有了一番計較。當下便笑道:「這麼一大份家業,倘若是尋常打仗剿匪,只怕攢不下罷?」
柳湘蓮赧然一笑,摟著尤三姐兒的纖腰笑道:「這都是天緣湊巧。因著我那些年在海寇窩里作內應,為了取信於人,自然要做些事情。到後來騙過了那窩賊寇,便也知道了島上藏寶之地。所以我就趁著朝廷發兵剿滅海寇之時,略藏了些東西……天可憐見,我這一番拼搏也是為了養家糊口不是。」
頓了頓,柳湘蓮又笑道:「我知道,若論起治世經濟,我不如你。可我身為男兒,總要賺錢養家才是。你只把這些家當收著,我才安心。」
說罷,看著尤三姐兒並不贊同的模樣兒,柳湘蓮笑言道:「我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管教。素來便是個隨性恣意的人。從不肯為銀錢上的事情費心。今日有一個錢,便花一個錢。明日囊中羞澀,再想法子淘澄錢度日的主兒。若不是遇見你,只怕我這一生也不過是萍蹤浪跡,身無長物。現在能身居高位,嬌妻在懷,都是托了你的福。既我當初說過要傾其所有的娶你為妻,到如今合該說話算話。你且不要退讓,反正從此以後你我二人便是一條心,你是當家主母,管家理事更是理所應當。」
尤三姐兒見狀,倒也不再推辭。只得收了房屋地契賬本子。
第二日乃是三朝回門。陳氏一大清早便張羅開來,等到柳湘蓮並尤三姐兒上門的時候,一應家事早已打理妥當。
尤老太太在上房摟著寶哥兒說話。因著尤三姐兒回門之事,尤子玉並寶哥兒皆告假在家。尤氏一族的許多長輩兄弟妯娌姑娘們也都來了。聞得小夫妻兩個登門,尤家的子侄們全都迎到了門上,其熱忱周全實在叫人受寵若驚。
尤三姐兒則在二門內下了轎,家下婆子丫鬟們見狀,全都迎了上來,簇擁著尤三姐兒進了內院兒。彼時尤家其他幾房的姑娘妯娌們也都迎在院在,見了尤三姐兒的影兒,全都親親熱熱的湊了上來,口內姐姐妹妹的叫個不停。
直簇擁著尤三姐兒進了上房,拜見過尤老太太並陳氏,又見過了其他幾位長輩,這才落座上茶。
眾人都知道柳湘蓮深受皇恩,且位高權重手攬大權。這回南安郡王因著戰事在西海沿子失了利,被攆回京中養老,只怕今後西海沿子一應大權都要落在柳湘蓮的手上。
眾人皆知西海沿子乃是膏腴之地,西域藩國與本朝商賈皆在此往來貿易,互通有無,現如今聖人又鼓勵海商,早已在江南一帶恢復了市舶司,西海沿子地處便利,原本也應該恢復市舶司,怎奈南安郡王把持大權,聖人才不肯讓利於藩王。如今南安郡王兵敗被俘,又因和親被贖回京中,並不能在西海沿子作威作福,聖人收攏大權之後,只怕要在西海沿子重開市舶司,到時候必定鼓勵通商。他們這些人想要借此撈著些利潤,又怎能不巴結柳湘蓮夫婦?
所以今日尤三姐兒三朝回門,尤家的人才來的這麼齊全。
當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尤三姐兒心下好笑,面兒上卻與這些人虛與委蛇。這大喜的日子,她總歸是不想惹出堵心的事兒。好在她素來就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雖不想應承眾人什麼切實利益,可她一番舌燦生花妙語連珠,倒也哄得眾人十分盡興。
將將吃過了回門宴,夫妻兩個便以回門時不得太晚唯有起身告辭,這些人也家去細細思之,才明白尤三姐兒話說的漂亮,可是什麼有用的都沒說。登時愕然氣憤,直罵尤三姐兒心性奸猾。
不過這些外人心裡如何作想,尤三姐兒從來都不在乎。夫妻兩個且等到回門之後的第二天,又到了陳家拜見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
舅舅陳珪將尤三姐兒視如己出,陳家眾人也對尤三姐兒愛如珍寶。在尤三姐兒的心中,雖說母親早已帶著她們姊妹嫁進了尤家,可是她卻始終覺著自己是陳家人。對尤家並非沒有感情,終究不像在陳家這般恣意順遂。就好像是在別家做客和在自家的區別。
這回到了陳家拜見長輩兄嫂,尤三姐兒也比在尤家回門時更加隨意自在。陳老太太更是摟著三姐兒小聲的問了好些閨房秘事,舅母馮氏、母親陳氏、尤二姐兒並表嫂也在旁湊趣說笑,氣氛其樂融融,比照尤家簡直是天壤之別。
不光是在內宅的尤三姐兒又這樣的感受,便是在外間陪著舅舅表哥說話的柳湘蓮也有這樣的感覺。
小夫妻二人在陳家一直呆到了日薄西山,吃過晚飯方才家去。彼時二姐夫梁鳳饒和表哥陳橈還拍著柳湘蓮的肩膀約定了下一次吃酒的時間。柳湘蓮笑眯眯的應了。上了馬車之後就開始跟尤三姐兒報備。樂得尤三姐兒抿嘴直樂。
暫且不說小夫妻兩個如何甜甜蜜蜜。只說自三姐兒嫁人後,陳氏也給四姑娘定了親事——因著繕國公府的誥命夫人又亡故了,按照尤老太太並尤子玉的心意,原本是想將四姑娘配給繕國公做繼室的——別的暫且不說,那繕國公可不是賈珍喪妻時的而立之年,現年孫子都有了的繕國公早已是耳順之年,而四姑娘轉了年才十五歲。陳氏可丟不起這個人。也不想被人議論她這個當繼母的賣女求榮。
故此連消帶打好生勸了幾回才打消尤氏母女的心思,陳氏生怕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再心血來潮的弄出什麼幺蛾子,索性打點了精神把四姑娘的婚事敲定下來——也並沒有定什麼公門侯府世家貴胄子弟。定下的卻是一位祖籍江南,前來京中科考的舉人。今年不過十七歲,乃是陳珪好友徐子川的門生。生的眉清目秀,舉止溫柔清雋,而且家道殷實,據說家中有良田五百頃,織機兩千架。就算此次不能高中,待四姑娘及笄後嫁過去了,也必定不愁吃穿。
有徐子川的夫人在中間保媒拉縴,況且尤家又是詩書仕宦之家,這一門親事很快就敲定了。男方家的長輩為了表示誠意,更是親自上京拜訪尤家眾人。
蘭姨娘沒想到陳氏平日里對四姑娘冷冷淡淡,到了人生大事的節骨眼兒上竟然如此費心籌謀,倒比四姑娘的祖母親爹還強些。當即感恩戴德的領著四姑娘前去叩頭。
四姑娘小時候不喜這個嫡母,只覺得嫡母生性厲害,自打她嫁入尤家,自己和姨娘便沒了好日子。然而過了這麼些年,陳氏不但供她讀書識字,竟然還能架得住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攛掇,給她選了這一門好親事。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四姑娘也是淚眼漣漣的叩拜陳氏,口內終於改喚了一聲母親——
這一聲喚的陳氏惡心的不行。連忙將蘭姨娘和四姑娘打發出去了。
因著陳氏給四姑娘定下了親事,倒也觸動了家來探望的尤氏。
尤氏回家去後,也開始給惜春張羅起來。畢竟惜春只比尤府的四姑娘小一歲,今年也有十三了。
寧國尤氏開始給姑娘相看人家,消息傳到了榮國府,賈母自覺不好無動於衷。便催著邢夫人王夫人給迎春、探春相看起來。因著迎春房中還住著一位邢岫煙,賈母少不得順口過問幾句。
邢夫人對迎春之事不大上心,倒是替邢岫煙相中了薛蝌。畢竟薛家素有百萬之富,薛蝌如今也擔著皇商的差事,況且薛蝌不比薛蟠霸道混賬,倒也是個眉目俊秀,斯斯文文的好後生。最重要的是薛家家道殷實,薛家兄妹人品又厚道,倘若邢岫煙嫁了過去,邢大舅便是過去打抽豐,估計薛蝌看在姻親的面子上,也不會做的太過分。
屆時邢夫人便可以甩了弟弟這一家累贅,豈不是兩全其美?
邢夫人算盤打的夠精,當下便尋到了薛姨媽提出兩家結親之事。薛姨媽因著寶釵即將嫁入榮國府,倒也樂得做一門親上加親。再者說來,薛姨媽也是見過邢岫煙的,知道這個女孩子不像她姑媽那般吝嗇刻薄,倒是個容貌秀美,品格端方的好姑娘。況且知書達理,心性豁達,唯有在家世上稍顯不如。
不知道薛蝌侄兒願不願意。
☆、第一百五十章
還沒等薛姨媽向薛蝌問明心跡,寧國府突然傳來了噩耗——卻是住在城外道觀煉丹修道的賈敬賓天了。
彼時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爺兒們皆不在家,唯有尤氏一己料理此事。因著賈敬乃是吞服丹藥而亡,尤氏恐內中別有緣由,只命人先到玄真觀,將一幹道士全都鎖了起來。自己也忙忙帶著家中管事媳婦們趕到城外,一壁請太醫到觀上看視賈敬,一壁飛馬快報與賈珍父子,一壁命人通知各家親友。又張羅家下人等將賈敬的遺體裝裹好了送到鐵檻寺停放。又請欽天監擇期入殮……
消息傳到柳家的時候,尤三姐兒不覺微怔。她記著原著中賈敬是死在寶玉生日後的第二天,當初見寶玉生日後寧府一直安然無事,尤三姐兒原本還以為此事不會發生。卻不曾想剛剛過去兩三個月,賈敬終是沒了。
賈敬既死,按照朝廷律例,賈府直系眾兒孫輩須得守孝三年,因此寧國府中賈珍、賈蓉、惜春都得守孝三年,榮國府中賈璉、寶玉、迎春、探春等身為子侄輩,亦應守孝一年。
尤氏原本正著手替惜春相看人家,如今遇見了這樣的事兒,那些有適齡公子的好人家兒當然不肯白白苦等三年,少不得向尤氏道了一聲惱,只將婚事作罷,便趁著男未娶女未嫁,另行聘娶罷了。
尤氏見狀,雖是無可奈何,卻也只得罷了。畢竟賈敬驟亡,惜春身為賈敬嫡女須得守孝,這會子也不適合再談婚論嫁。好在惜春今年還小,便是再守上三年孝也不過是十七歲,恰是論嫁之年。
尤氏這麼想著,只得將婚事暫時擱置。待除孝後再議。
寧府子孫須得守孝,榮國府眾子侄輩亦然。邢夫人原本就對迎春之事不甚在意,王夫人更是另有盤算,不欲將探春輕易許配,只是礙於尤氏替四姑娘相看起來,她們身為嫡母的,倒不好一點兒動作都沒有,免得叫外人褒貶。如今正遇著賈敬亡故,邢夫人王夫人藉故便將婚事撂下。
迎春素來都是個唯唯諾諾地木頭性子,見父母不提,她也不問。唯有探春是個心下有計較的人,偏偏她身為閨閣女兒,婚姻大事且不好自己出口詢問,也只得鬱鬱悶悶,糾結在心。
邢夫人不肯替迎春費心籌謀,倒是念念不忘薛蝌與邢岫煙的姻緣。且托了薛姨媽當這個媒人。
薛姨媽倒是樂得促成此事,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薛蝌兄妹早已不是原著中千里迢迢上京投奔榮國府的那一對兄妹,薛家大房也不再承襲皇商的差事,就連榮國府和王家也都沒了原著中的赫赫權柄。
現如今薛蝌管著薛家二房的泰半營生,況且又從戶部領會皇商的差事,且巴結上了太上皇身邊伺候的老太監,這一份家業恰是發展壯大之跡。雖然邢岫煙品貌端莊,無有不妥,無奈家中著實借考不上,依照薛蝌自己的盤算,他是想娶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子為正妻,如此一來,也好借著岳丈家的勢力做好買賣營生。畢竟皇商皇商,倘若不能在朝中找到助力靠山,這一樁生意終究不能做的長遠。
因而薛蝌最終還是婉拒了薛姨媽的保媒。
薛姨媽見狀,雖然遺憾,卻也無可奈何了。
薛寶釵見狀,倒是心下一動。私底下背著眾人悄悄向薛姨媽說道:「媽只想著替薛蝌兄弟保媒,怎地就忘了哥哥。若說親上加親,難道哥哥就不如薛蝌兄弟不成?」
薛姨媽聞聽此言,心下略微沈吟,便笑道:「我的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的脾性,那就是個沒龍頭的馬。邢家姑娘那般嬌花嫩柳的模樣兒,我可捨不得說給你哥哥。這豈不是糟蹋了人家?」
話雖這麼說,然薛姨媽心中也是嫌棄邢岫煙的父母家人的。在她心中,薛蟠便是再不妥當,也該配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邢岫煙百般都好,只可惜被她那一雙父母拖累了。
薛寶釵見薛姨媽這麼說,自然忖度出薛姨媽的心事。在寶釵的心中,原是不覺得自己的哥哥是個助力的,豈料當日榮國府有意悔婚,偏偏卻是哥哥薛蟠力輓狂瀾,終將此事定了下來。才免去自己金玉良緣塵囂甚上,寶玉卻另娶他人的尷尬境地。
打從那日起,寶釵十分感激哥哥。這次見了邢夫人意欲給邢岫煙說媒,她在榮國府內時常接觸岫煙,自然知道這是個品貌端莊,性情豁達,且通詩書的好姑娘。雖說家世略嫌累贅,可是娶妻娶賢,依照薛家如今的門楣家底,以及薛蟠呆霸王的名聲,只怕京中但凡好一點兒的人家兒都不願意把姑娘說給薛蟠。能夠看上薛家的,要麼家世不行,好麼就是父母想要借此機會攀附榮國府的勢力,到時候盲婚啞嫁的娶了一個姑娘進門,也不知其品性如何。只怕還不如邢岫煙呢。
薛寶釵思及此處,不免略勸了一句,「我在府中住著,每日同姑娘們讀書做針線,也時常品度眾姑娘們。那邢家姑娘雖說家世不如眾姑娘們,難得那一份品貌才學,言談氣度,卻是不亢不卑,我瞧著很是不錯。媽也是知道哥哥的脾性的,在外頭讀書不成,也不會打理營生,倘若能娶一位賢妻,也好管著他。將來再生養個一兒半女的,為母則強,既能叫孩子們詩書,又能讀書孩子們學習。將來倘若能走讀書仕途這一路,再走走榮國府和王府的門路,咱們家也算是轉換門楣了。這便是知根知底兒的好處了。倘若是外頭相看的,素味平生的人家兒,咱們也不知道他們家的女孩兒家教如何,若是再娶個性情驕矜不妥的,豈不是攪得闔家不寧?」
薛姨媽聽到寶釵這麼說,不免心下一動。
薛寶釵見著薛姨媽暗自沈吟不語,便知道她把這一番話存在心裡了。當下也不再多言。
且說至晚間薛蟠家來,薛姨媽趁著吃晚飯的時節,便向薛蟠支支吾吾地打聽著他對邢家姑娘的看法。
薛蟠倒是知道薛姨媽有意替薛蝌保媒拉縴的事兒。聞聽薛姨媽問他,倒也不曾多心。當下便說道:「倒是聽妹妹和寶琴妹妹贊過那邢家姑娘品貌才學都好,只可惜家世太差,薛蝌兄弟如今擔著皇商的差事,還要經管薛家兩房的田地買賣,想要尋個家世雄厚些的岳家,也是情理之中。」
薛姨媽又問道:「我不是問你薛蝌兄弟,我是問你,你覺著那邢姑娘如何?」
「我?」薛蟠瞪大了一雙眼睛,粗聲粗氣的問道:「媽問我做什麼,我又不能娶她。」
「怎麼就不能了。你不是說她性情容貌都好嘛。既然如此,你如今也該相看人家了,為什麼就不能是她。難道你也覺著邢姑娘家世不好?」薛姨媽笑問。
薛蟠嗤笑著搖了搖頭,直截了當的說道:「這可不是我能不能看上人家的事兒。人家只怕看不上我。」
薛蟠在這一點上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知道以邢岫煙的品貌才學,就算不嫁給薛蝌,想要嫁個詩書官宦人家兒也不是問題。畢竟她怎麼說都是榮國府長房夫人的內姪女兒,京中有的是攀龍附鳳的人家兒想要借著邢岫煙攀附榮國府。
薛姨媽與寶釵見狀,不覺相視一笑。薛姨媽向薛蟠說道:「你只說你想不想娶邢姑娘罷了。其他的事兒,自然有我去操辦。」
薛蟠想了想,突地臉面一紅,少不得向薛寶琴期期艾艾的問道:「……那個邢姑娘,倒是長得好不好看。」
薛寶釵十分無語,只得含笑應是。
薛蟠又問,「比之香菱如何?」
薛寶釵只得說道:「梅蘭竹菊,各有千秋。」
薛蟠聽了這話,倒也不再盤問別的,也不覺得邢夫人向薛蝌提親,薛蝌婉拒後自己娶了邢岫煙會不會損失顏面,十分乾脆的向薛姨媽說道:「既是這麼著,就由媽定罷。」
薛姨媽好氣又好笑的看著薛蟠。過後果然尋了時機試探邢夫人的口風。
邢夫人得知薛蝌拒絕了自家的提議,當即又羞又惱,恨不得遷怒薛家母女。此刻聞聽薛姨媽又替薛蟠保媒。她知道薛家大房的家業要比二房豐厚,雖說自薛父死後薛家大房的生意日漸損耗,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此刻沒有百萬之富,五六十萬還是拿得出來的。更何況薛寶釵即將嫁入榮國府,到時候兩家更是親近,此刻親上做親,似乎比跟薛蝌結親更強一些。
再怎麼說,薛蟠的嫡親舅舅還是朝中大員王子騰呢!
邢夫人思量一回,只覺得此事更好。於是便將薛姨媽的話轉述給邢岫煙的父母。邢大舅夫婦衝著薛家的百萬之富,倒也十分樂意。兩家人坐到一起議論了一回,便將此事定了下來。
消息傳開後,闔府上下都來道喜。唯有邢岫煙自己,因素日聽聞眾姊妹議論薛蟠脾氣暴烈、弄性尚氣,倚仗著家世打死人命,又十分寵愛小妾之事,心中忐忑難安。只是面兒上不敢表露出來。每每在閨中越發犯愁。又因著秋末冬來,天氣冷將上來。邢岫煙又為了打點府上的丫鬟婆子們典當了冬衣,這麼一愁一凍,越發的添了病症。不下幾日功夫,竟然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眾姊妹聽聞此事,全都過來探望。因著邢岫煙如今跟迎春住在一處,迎春並探春姊妹又住在王夫人房後的三間小抱廈內——如今邢岫煙住的便是當日惜春之所。
房內狹小,眾姊妹人又多,再加上跟著姑娘們伺候的大丫鬟們,滿滿當當地站了一地,愈發顯得吵鬧。
眾姊妹思及病中之人不喜喧鬧,探視過一回便各自去了。唯有寶釵待眾人走後悄悄留了下來,且給鶯兒使了個眼色,只見鶯兒徹身而出,一時便抱著一個石青色哆羅呢的包袱進來。薛寶釵打開包袱,只見裡面恰是一套冬衣。
邢岫煙原是心裡有事的,見了這衣裳,不覺面色緋紅一片,訕訕無言。
薛寶釵便笑道:「昨兒哥哥家來,只拿了這麼一個包袱進來。我和媽都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好端端地拿了這麼件兒衣裳做什麼。就聽他說讓我把這衣裳交給你,也不許我和媽多問。我沒法子,只要聽了哥哥的話。如今卻只好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兒?」
邢岫煙見問,沈默半日,眼見房中並無外人,只得悄聲將自己典當了冬衣之事告訴寶釵。因又狐疑道:「我只命小丫頭悄悄拿了出去典當的。不知怎麼竟叫人知道了。」
寶釵早已知道榮寧二府下人最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專會架橋撥火,看人下菜碟兒。別說家世潦倒如岫煙,便是當初隻身上京的林黛玉,以及金玉良緣險些破滅時的自己,又何嘗少受了這些人的褒貶委屈。
此刻聞聽邢岫煙一席話,寶釵少不得握著邢岫煙的手兒笑道:「我說呢。怎麼哥哥素來開門見山的脾氣,這回竟遮遮掩掩的起來。原來當中還有這麼個緣故。看來你果然是跟我們家有緣分,長安城內這麼多家典當鋪,你哪家沒去,偏偏去了我們家。又偏偏被我哥哥知道了。悄悄地把這衣裳取了回來讓我轉交給你。可見你合該就是我們家的人,這人還沒嫁過去,衣裳倒先過去了。」
邢岫煙被寶釵打趣的面色通紅,只聽寶釵又笑勸道:「難得我那哥哥,素來粗心大意的,偏在你的身上竟留心至此。如今只是慶幸,還好你在這裡也沒幾日的熬煎。只等著好日子到了嫁過來就好了。你別聽他們私底下議論我哥哥怎麼不好,你只看著我和媽,咱們姊妹相交這麼些年,自然沒什麼說的。便是我哥哥,他在外頭是個沒籠頭的馬,在家裡卻最是伏低做小的。如今你只耐著些煩兒,忍了這一時,也便好了。」
邢岫煙聞得自己與薛家的婚事定了,原本都有些萬念俱灰。此刻聽到薛寶釵這些勸解,又聽到薛蟠這般體貼,心下不免有些動容。倒也漸漸去了心底排斥之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聞得薛蟠欲娶邢姑娘,最高興的莫過於香菱。
要說這香菱,天生便是一副痴性子,每日最喜談詩作賦。原著中便曾為了作詩向林姑娘討教學問,此時因著林如海未死上京,且接了林黛玉家去,香菱不好隔府叨擾,又不敢太聒噪寶釵,唯有在結詩社時尋機向林姑娘□□一番。或者每逢史湘雲過府時問一問史湘雲。到後來史湘雲因著「金玉良緣」一事同寶釵起了嫌隙,香菱也就不敢十分聒噪史湘雲。好在到後來邢岫煙並李家姊妹們也住進榮國府中,香菱便時常向邢岫煙討論作詩。
邢岫煙乃是天生的閒雲野鶴,疏懶脾性。出身貧寒,卻能安貧樂道。雖因機緣巧合處於繁花錦繡之中,卻也不曾被這繁華迷了眼。頗有一段「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的豁達恬淡,隨遇而安。
因而見香菱前來討教作詩,邢岫煙也從不以香菱侍妾的身份便薄待她,兩個人偶爾談論些詩詞文章,竟頗有一種君子之交的風度。
如今香菱聞得邢岫煙要成為他們家的主母,怎能不歡喜若狂。逢人便笑道:「這可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兒。這回我們家也有了作詩的人了。」
因著邢岫煙在榮府中住了多日,眾姊妹們都知道岫煙的脾性,就連寶玉也時常推舉邢岫煙並非他們這一流的俗人。此刻聞聽喜訊,寶玉並沒有像原著一般替香菱擔憂,只是嘆息一回紅顏薄命,這麼個超凡脫俗的人物兒竟然嫁給了薛蟠那麼個俗人。轉而又想到邢岫煙嫁過去後倒是可以同香菱作伴,一起吟詩作賦,倒也是份難得的雅事。
當下且不說寶玉如何唏噓,只說薛寶釵探視過邢岫煙便回了梨香院。至家中便將岫煙之窘迫同母親念叨了一番。母女兩個坐在一處嘆息一回。至薛蟠家來後,得知此事,不以為意的笑道:「榮國府中豪僕欺主,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別說是邢姑娘這般全家上京來投奔的窮親戚,便是他們自家的姑娘們,難道就少受了氣?什麼二姑娘的奶母偷姑娘的金頭面玉鐲子到外頭吃酒賭錢,什麼管賬房的管事媳婦欺負三姑娘人小面嫩,一邊架橋撥火一邊攛掇趙姨娘跟三姑娘鬧……我雖然不是裡頭的人,可這些事兒卻瞞不住我。媽和妹子既覺著邢姑娘在府里住的不好,說親的時候就把婚期定的緊一些,叫她快快搬出來就好了。」
說罷,薛蟠又笑道:「反正她們邢家也置辦不出什麼嫁妝來。也用不著虛耗光陰。」
薛蟠的話雖糙,意思倒是不錯。薛姨媽並寶釵商量過後,也覺得此事甚妥。
次日便到榮國府內找邢夫人商量起來。邢夫人巴不得邢岫煙快點兒嫁出去,她也好甩了這份累贅,因此欣然同意。倒是邢大舅夫婦聽了薛家的話,知道薛家對邢岫煙這個媳婦兒很是滿意,不免橫生枝節,想要在聘禮上訛詐一些。當即便開口向薛家討要一萬金的聘禮。
一萬金便是十萬兩銀,薛家就算有幾十萬之富,也不會拿出這麼多錢置辦聘禮,更何況以邢家的門楣家世,薛姨媽自忖肯應下這一門婚事就算不錯了,哪裡還肯花那麼些錢。
至於薛蟠自己倒是手底下散漫慣了,原本不以為意,不過是見薛姨媽和寶釵都很攔阻,他並不想為著此事同母親妹子起了爭執。只得由著母親和妹子去了。
邢家原本就是獅子大開口,想著能訛多少便訛出多少,反正也是「過了這個村兒再沒這個店兒」。早也想到薛家並不會認同他們家的要求。邢大舅倒是不以為意。耐著性子同薛家跟做買賣議價似的,將一萬金的聘禮一點點磨成三千兩——這倒是公府侯門替自家庶女置辦嫁妝的標準。如今一文不名的邢大舅能得著三千兩的聘禮,倒也心滿意足了。
兩家的婚事終於敲定下來。下剩的便是請期納徵等事,最後將婚期定在了來年的三月初三。
薛蟠的終身大事終於定了下來,薛姨媽跟寶釵都送了一口氣。然而邢岫煙卻覺得越發的沒臉見人——只因邢家向薛家討要聘禮之事早已在府內傳的沸沸揚揚。多少丫鬟婆子都在背地裡褒貶邢家做事不妥當,邢岫煙身處流言之中,只覺無地自容。
薛蟠素來粗心大意,從不在這些細微末節上留心。這會子卻突然開了竅兒一般,也不跟別人多說,只在房中暗暗囑咐了香菱。等到香菱打著作詩的名義去尋邢岫煙的時候,便將薛蟠囑咐她的話和盤托出——
「大爺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請姑娘莫要在意這些事兒。姑娘總是要嫁到咱們家的,屆時過了門兒,姑娘便是薛家的當家主母。到時候薛家的家事都交給姑娘處置。不要為了這幾千兩銀子的事兒煩心……」
邢岫煙聽了香菱這一番轉述,倒是越發的哭笑不得。
薛家與邢家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因著賈敬身亡,榮寧二府皆要守孝。雖說府里的主子們仍舊吃酒唱戲並不在意孝期之忌,但也不好明著做出辦喜事兒的樣子。薛蟠少不得命家中下人將薛家在京中的房舍修葺一番,一則是為了自己娶親,二則也是為了寶釵發嫁。
薛蟠自忖在打理家事上不如薛蝌精心,且把此事托付給薛蝌。薛蝌早就知道薛蟠與邢岫煙議親之事。眼見薛蟠並不介意自己曾經婉拒過邢家的提親,待自己更是親厚信任如常。倒也十分安心。當下對薛蟠的囑託更是盡心。
要說薛蟠此人,倒也是個奇人。對外人素來都是頤指氣使,弄性尚氣,甚至還有些草菅人命的陋習。但面對自家人時卻又是另一幅面孔,不說千依百順,倒也時時記掛。原著中娶妻之後更是成了畏妻如虎的面團兒。
說來倒也是曹工筆下的一段奇聞。諸如賈赦、賈璉、薛蟠這等人物兒,雖說劣跡斑斑,卻是糟爛之中還秉持著一抹良知。叫人即便是恨的咬牙切齒卻還抱著一絲好感。偏偏如賈政、王夫人這等浪費筆墨每多盛譽之人,一個將女兒送入宮中,和親遠嫁,一個看似慈悲卻心狠手辣,大觀園中多少女兒皆因此命喪黃泉。便是最溫柔小意體貼女兒的寶玉,得知金釧投井、晴雯之死,也不過是痛哭了一回,過後便丟開不管。其冷心冷性,著實叫人心寒。
暫且不說別家閒話,只說尤三姐兒與柳湘蓮新婚燕爾,當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柳湘蓮因想著尤三姐兒素來是個拘不住的人,只是礙於閨閣女兒不好總是外出,方才守在後宅。如今兩人成婚,整日相守,尤三姐兒不免提起當年柳湘蓮意欲討好岳家,便在長安城內四下蒐羅吃食玩意兒的過往。柳湘蓮聞弦歌而知雅意,登時便起了興致,且帶著尤三姐兒每日在京中遊蕩,專挑那等風景如畫、吃食可口的地方遊玩。
歡樂之時韶光短,轉眼便過了月余。柳湘蓮婚假告罄。因著聖人早就屬意柳湘蓮掌管西海沿子諸項軍務,當日便趁著南安郡王兵敗被俘,朝廷送郡主和親之跡命柳湘蓮接掌軍務,料理諸事。只待柳湘蓮與南安郡王交接妥當,回京完婚,朝廷給柳湘蓮的任命也下來了。只叫柳湘蓮過完年後即刻赴任。
而如今已經是冬底了。屈指一算,也沒有多少天的空閒。
夫妻二人本是新婚,柳湘蓮這回到西海沿子赴任,必定要帶著三姐兒同去。尤三姐兒早也料到此事,當日備嫁時就已經開始著手料理陳園、鏡花緣並其他的田地買賣。如今萬事大都安排妥當,哪怕尤三姐兒外出去個三年五載,家中生意也能有條不紊,安然運轉,倒不必尤三姐兒太過操心。嫁過來後雖說多了柳家的內務需要料理,但柳家乃是新榮之家,況且京中的生意買賣也不多,大都是在西海沿子和南邊兒,柳湘蓮只命心腹打理,然後每年查賬收銀而已。如今尤三姐兒接手生意,自然也是蕭規曹隨,不必費心。
外頭的事兒都處置的這般柔韌有餘,後院兒的事兒就更不必說。因著尤三姐兒剛嫁過來沒多久,大多數的嫁妝都還封存在內庫不曾開箱,這會子倒也不必再開了。直接將所有不用之物安放在庫房裡,下剩的或擺在房中登記造冊,或打點妥當準備帶走。除此之外,尤三姐兒還得張羅家下人等預備過年的年貨和節禮。這是尤三姐兒進門的頭一年,萬事都得有個好頭兒才行。
好在尤三姐兒管理陳園的時候早已歷練出來。此刻雖然覺得瑣碎,到底不如管理賢媛集時的千頭萬緒。因而尤三姐兒不慌不忙,卻將事事安排妥當。
柳湘蓮瞧著尤三姐兒輕輕巧巧的便將偌大一個家管理的有條不紊,再無平日散漫慌忙之象,越發欽佩起尤三姐兒的手段。
因著柳湘蓮位高權重,又掌管著西海沿子的軍務,這一年過年時登門拜訪的仕宦同袍不計其數。賓客如雲門庭若市,險些踏破了柳家的門檻兒。尤三姐兒身為當家主母,自然也要好生招待。天天都忙著請人吃年酒,如此一直忙過了正月二十後,方才漸漸清閒下來。
夫妻二人且在家中歇息半月,等出了正月便動身啓程。
春寒料峭,江山萬里仍舊是一片朔雪銀光。一行人等既出長安後便一直往西,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地,柳湘蓮還不忘帶著尤三姐兒遊覽一番,品度當地之風土人情。也不忘採買些土儀特產,並不十分趕路。
如此一來,等到眾人抵達西海沿子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初了。
一別半載,西海沿子倒是一如往昔。因著南安郡王兵敗被俘,再回來後也是心灰意懶,將手中權力悉數交出,以保自己後半生的安穩尊榮。南安王府在西海沿子的勢力便因此土崩瓦解,再加上聖人的趁勢收攬,此刻的西海沿子便如鐵桶一般,眾志成城忠君效主,再無當日的胡亂氣象。
聞得柳湘蓮夫婦到任,西海沿子文官武將皆遞了拜帖上門,西海郡太守更是設宴欲替柳湘蓮接風洗塵。柳湘蓮與尤三姐兒接了帖子,在家休整了一日後,方才登門赴宴。
西海郡太守聞得門子通報,親自迎出大門將柳湘蓮接了進去。尤三姐兒的轎子卻直接被太入了內儀門,太守夫人帶著各家誥命迎在門口兒。
待尤三姐兒下轎站穩,太守夫人言笑晏晏地迎了上來,握住尤三姐兒的手贊了一回,因說道:「我等雖在西海偏遠之地,卻對縣主之名如雷貫耳。縣主以一己之智籌辦賢媛集,不但促成京中仕宦女眷守望互助,互通有無,更是籌辦慈善為國效忠,實乃女中豪傑,不讓鬚眉。我等慕名已久,今日一見,縣主風采翩然,果然盛似聞名。」
尤三姐兒聞言一笑,少不得謙辭一回。笑言道:「我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然一人計短,賢媛集能有今日作為,也是大家眾志成城的緣故。」
「那也得有一個人牽頭才行。」太守夫人笑著說道:「縣主不必自謙。我等對縣主推重備至,又何嘗單單為了賢媛集這一樁事兒。」
眾誥命們聞聽此言,紛紛附議。更是對尤三姐兒交口稱贊。
說笑間眾人簇擁著回席歸坐。獻茶畢,太守夫人又笑著替尤三姐兒介紹各家誥命。尤三姐兒一一廝見過,眾人且坐下說話兒。少不得又將三姐兒賢媛集的事跡贊了一回,太守夫人便笑道:「若說起來,也不怕縣主笑話。自京中賢媛集事跡名揚天下,外省各地誥命紛紛效仿。我等也不能免俗。只是地處偏遠,比不得長安城內的眾誥命們見多識廣,不過是聊盡心意罷了。索性今兒遇到了正主兒,縣主可別嫌我們煩,總得好生討教一回。」
眾誥命們聽了這一番話,紛紛附議。太守夫人又趁勢邀請尤三姐兒入集,尤三姐兒初來乍到,當然不會拒絕眾夫人的一番好意。欣然答應下來。眾人見狀,心下歡喜之余。氣氛也是越發的和睦。
內宅氣氛正酣,外院兒西海太守與眾文官武將們也趁著吃酒之余,紛紛向柳湘蓮打探起聖上的心思。
世人皆知聖人素有雄才大志,自登基後更是肅清吏治,厲兵秣馬。如今又逢西海藩國尋釁滋事,聖人雖礙著南安郡王的安危忍了一時,只怕他心中咽不下這口氣。
如今又命最擅長海戰除寇的柳湘蓮掌管西海沿子諸般軍務,從中可窺得聖人有動兵之意。
只不知什麼時候出兵罷了。
柳湘蓮冷眼瞧著席上眾人皆磨刀霍霍、躍躍欲試的模樣兒,心中也是好笑。
因著南安郡王兵敗被俘,聖人龍顏大怒,少不得下令追查。便將西海大營內素有一乾仗著是南安郡王親信就屍位素餐,成日里吃酒誤事懶得練兵的將領罷職貶黜,又將一乾同流合污的文臣罷官,全都清理出去。現如今剩下的這些官員將士們,全都是一心奔著建功立業,一雪前恥去的。
作者:
ga1105
時間:
2016-5-26 18:13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方有意討好,一方有意結交,這一頓接風宴自然是盡興而散。
次日一早,柳湘蓮梳洗畢,陪著三姐兒用過了早膳。門上小廝早已備好了馬匹,只待柳湘蓮出門時用。
雖說柳湘蓮在西海沿子已經經營數載,背後又有聖人的支持,早已將西海大營握入掌中。可這一回卻是他升任西海大營統兵元帥後第一次巡查海防,柳湘蓮覺得今兒恐怕要耽擱到很晚,於是趁沒走之前,特地囑咐尤三姐兒道:「今兒我恐怕不能回來的早。倘若到了掌燈時分我還沒回,你就自己先用膳罷。不要為了等我餓著自己。」
尤三姐兒聽到柳湘蓮這般體貼叮囑,不免笑道:「你放心罷,我省得。」
夫妻兩個又說了幾句話,柳湘蓮方才出門。
尤三姐兒待柳湘蓮出門後,便召集了府中大小管事買辦們,以及外頭鋪子上的管事來問話。
尤三姐兒在閨閣中尚且創建了陳園和鏡花緣,如今嫁為人婦,且比在閨閣中更方便走動掌事,這麼好的機會,尤三姐兒可不會白白浪費。
如今她初到西海,尚且不知道這邊兒的買賣行情,於是在跟柳家的管事買辦們詢問過府內的生意後,又打發了心腹陪房到外頭打探消息。
自己卻饒有興味的召了家下廚娘進屋問話。很想知道西海沿子這邊的飯菜與長安有什麼不同。
廚娘聞聽主母問話,登時激動的無可不可。她也有心在主母面前顯示一番,登時便將西海沿子當地的特色菜報菜名似的說了一通,又自告奮勇,要給三姐兒燒制出一桌特色風味來。
尤三姐兒見狀,登時便命廚娘好生置備。
至掌燈時分,柳湘蓮果然未曾家來。尤三姐兒自己吃過了一頓頗有當地特色的菜饌,用命廚房預備了幾道柳湘蓮愛吃的菜備在灶上,然後去書房看書。
大約到月上中天的時候,柳湘蓮方才風塵僕僕的趕了回來。
尤三姐兒一面張羅著小丫頭子舀水洗漱,一面吩咐廚房傳膳。等到柳湘蓮洗漱畢換了衣裳,熱騰騰的飯菜立刻擺上桌。
柳湘蓮眼見桌上的菜都是自己愛吃的,還特地預備了一壇好惠泉酒,供柳湘蓮吃酒解乏,不免笑道:「這果然是娶了娘子的好處。從前我在這邊兒住著,那些下人可沒這麼細緻。」
說完,又問尤三姐兒晚上吃了什麼。
尤三姐兒笑著應答。然後坐下來陪著柳湘蓮吃了幾杯酒。夫妻二人又說了一回私密話,方才就寢安歇。
其後月余,柳湘蓮便一直這麼忙忙碌碌。三姐兒在內宅倒也不清閒。一面打理柳家的內務,一面想著在西海沿子開一處鏡花緣的分號。同時又開了幾家鋪面,專做將南邊的瓷器茶葉絲綢販賣到這邊兒,然後將這邊兒的西洋機括玩意兒販賣到南邊的生意。至於購田置地等事,更是題中應有之意。
太守夫人倒在此事上幫襯了三姐兒不少。因著西海郡太少在此地經營多年,況且又是正管著各地經濟政務,對生意上的事情也比柳湘蓮更為熟稔。這回尤三姐兒要在這邊置地,太守夫人便自告奮勇,要替三姐兒做這個中人。
尤三姐兒盛情難卻,又見太守夫人雖是幫襯自己找尋了好地,但賣主卻是任期已到,正準備回京續職,手內又缺錢求門路的官宦之家。此刻要賣地,也並非是畏懼柳湘蓮並西海郡太守的勢力迫不得已,而是急需湊錢回京。尤三姐兒命陪房查看了一番,果然以頗為優厚的價格從賣主的手中買了地。
賣主早已做好了急賣良田對方趁勢壓價的準備,並不曾想三姐兒竟然如此仁義,並沒有趁機壓價,反而是以行價買下了自家的地。
賣主因此嘗到了甜頭,索性又問三姐兒要不要買房舍。倘若要買的話,自家在西海倒有一座別苑,本是此地的海商置辦下來的,後來那海商家的海船在海上遇了風暴,滿滿兩船的貨都付之東流。海上家裡也敗落了。賣主便因此購置了這套宅院。
如今賣主要回京續職,只怕以後也不能再來,只是可惜這處宅院精緻,並不想急促賣出。因此便想得了賣地的錢走通門路到別處任職後,再慢慢的尋找買主。
恰逢尤三姐兒出手大方,人又厚道。賣主索性便有了將別苑趁勢出手的主意。
尤三姐兒對置辦房舍一事倒並不急切,不過她手中恰好有閒錢,又見那處別苑果然是精緻別緻,異域風情濃厚,更叫人耳目一新。便也採買了下來。
其後又命家下人等監工修葺一番,準備在這邊建造一處陳園別苑。
太守夫人並西海一眾文武官員誥命們聞聽此事,皆笑言要來捧場。
尤三姐兒自是欣然笑應。
便在尤三姐兒忙著做生意的時候,柳湘蓮也帶著西海大營一眾將士們巡查海防。如今恰值盛夏,乃是各路海上出船貿易的時節。不獨海商們繁忙,便是海上流竄的各路匪類也都緊盯著各路商船。柳湘蓮現如今鎮守西海大營,當然不會允許這些海寇擾亂邊境。因此他每日帶著西海水師出海巡遊,更找了眼線盯著各處賊寇,一有機會便直搗黃龍,剿滅海寇。繳得的戰利品除戰船軍械以外,只扣下一部分留作軍用賞賜,剩下的全部送回長安。上貢於陛下。
當今聖人得知西海沿子連連大捷,登時揚眉吐氣。便是朝中文武官員亦是與有榮焉,紛紛上折子為聖人歌功頌德。又有戶部最為開心,因為柳湘蓮上貢的這些珠寶金銀等除了一部分珍品納入聖人內庫之外,下剩的全都送進了國庫。
使得國庫愈加豐盈。朝廷辦事也不必衡量再三,捉襟見肘。
聖人特地下旨嘉獎柳湘蓮。柳湘蓮接過聖旨後,卻是不驕不躁,仍舊按部就班的清繳海寇。沒過多久海上賊寇為之一清。除了某些有藩國勢力在背後支持的海寇仗著堅船利炮嚴守陣地,下剩的小蟹小蝦要麼龜縮起來避其鋒芒,要麼直接加入了有背景的海寇勢力。
柳湘蓮心知肅清海寇之事到此時便可告一段落。下剩的那些海寇財力雄厚,軍備精良,又有番邦之國撐腰,行動即便,隨時可隱匿於番邦海軍之中。並不是尋常方法就能擊破的。如今能將他們趕出邊防海境,已然十分不易。想要斬盡殺絕不留後患,只怕不能。
不過這些海寇能隱匿起來等待時機,以為朝廷的商隊出了海境邊防之後就能任意宰殺的想法卻是大錯特錯。柳湘蓮在肅清海境之後,便仿照先時在南邊兒的做法,將西海水師整編成幾路大軍。分別護送各路商隊到番邦之國進行貿易。而這些海商為了得到西海水師的保護,也必須將每一趟收益的一成交與西海水師,算作酬勞。
當然,倘若海商們捨不得這筆銀子,也可不雇傭西海水師而自行雇傭護衛。西海水師則只保證海商船隊在海境之內的安全。超過邊境線意外的安全,就不再西海水師的護衛之內。
這些個海商每次出海行船,都得雇傭一大批的護衛保護自己,然每每遇到軍備精良擁有堅船利炮的海寇卻半點用處都沒有。如今見西海水師願意擔負起護衛之責,而自己要花費的也不過是每一趟收益的一成,哪裡有不願意的。
登時便有無數海商想法設法的往柳家遞帖子,險些將柳家的大門都踏破了。
而西海水師的將士們也能因此多得些俸祿,倒也對柳湘蓮感恩戴德。
如今只說尤三姐兒聞聽西海水師要保護商船抵達藩國的消息,不免打起了那些西洋科技的主意。
要說尤三姐兒雖是後世穿越而來,卻是文科出身,更不懂得那些堅船利炮的製作原理。但是她卻深知這些東西的厲害之處。於是便向柳湘蓮諫言,可以讓西海水師利用職務之便,在藩國之內鼓動那些掌握技術之人投奔朝廷,以金銀官位許以利之。
為了能說動柳湘蓮,尤三姐兒還以西洋鏡和長安城內最受世家權貴追捧的大塊玻璃舉例,洋洋灑灑地說道:「咱們覺得那東西稀罕的了不得,卻不知那些東西看著漂亮,也不過是從砂礫中鼓搗出來的。原料如此低廉,制好的西洋鏡和大塊玻璃卻如此金貴。倘使咱們也能得知這些製作方法,何苦叫外人賺了這錢去。」
說罷,又提起藩國的堅船利炮和各色火器,「……雖說現如今還看不出什麼來,假以時日,人家的堅船利炮鑽研愈精愈厲害,及時咱們的人多刀劍精良,只怕血肉之軀也難以抵擋火炮的威力。」
柳湘蓮如今管著西海大營,剿滅海寇時也與那些番邦之國打過交道。並非是沒有見識的人,對尤三姐兒的話也是深以為然。
次日到西海大營練兵時,果然便將這些籌劃逐一說出,西海大營的將領們雖有人對柳湘蓮的危言聳聽不以為然,但財帛動人心,只要長腦袋的都能知道西洋機括的利潤。哪怕是衝著金銀財帛,眾人也對柳湘蓮的話欣然應從。
於是護送各路海商抵達藩國進行貿易的西海水師們又多了一個任務。
因著此乃長遠之計,是為社稷謀將來。柳湘蓮在西海大營安置了一番後,又特地給聖人寫了封折子。奏折當中柳湘蓮尤其著重描繪了此事對於朝廷武力和財力的重要性。為保萬一,柳湘蓮更是在寫完奏折之後給舅父陳珪去了封家信,悉數此事對於戶部的影響——
因為在柳湘蓮的籌謀下,是想著從番邦挖來人才後,視其能力分與各部,保證朝廷能盡快消化掉這些人。盡快將藩國之能化為己用。
奏折抵達京師後,果然引起了朝中大臣們的熱議。雖然歷朝歷代又秉持著朝廷不與民爭利的原則,但此事明顯不再「爭利」的範疇之內,況且柳湘蓮又打著利國利民的旗號,這些個功勳大臣們見了,也不免動心。
朝廷上下皆有利可圖,此事當然順利通過。
消息從長安傳到西海沿子的時候,柳湘蓮恰因另一樁喜事欣喜若狂。
你道如何,卻是尤三姐兒有了身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尤三姐兒成婚一年就有了身孕,這讓沒有準備的兩個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尤其是柳湘蓮,幼年父母雙亡,家中又沒有個兄弟姐妹,雖說柳家還有些姻親,往來也不頻繁。因而柳湘蓮才養成了小小年紀就萍蹤浪跡,四處雲遊的脾性。這些年下來雖然至交好友遍布天下,可終究是家不成家。唯有娶了三姐兒之後,才感受到有家的好處。
現如今尤三姐兒又壞了身孕,等到幾個月後,他就能當爹了。
自此有了骨肉血脈延續下來的心情非常微妙。柳湘蓮激動的眼圈兒通紅,呆愣了半日,方才回過神來,連忙小心翼翼地扶著連肚子都沒顯出來的尤三姐兒在床榻上坐著,又向郎中詢問了婦人懷有身孕時要忌口注意的東西。甚至還鋪紙研墨的寫了好幾張明細,就將府里的廚娘並貼身伺候尤三姐兒的丫鬟婆子叫起來細緻的叮囑了一回。
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許喝,那裡又不許去……尤三姐兒歪靠在拔步床上看著柳湘蓮喋喋不休的模樣兒,忍不住笑道:「哪裡就那麼金貴了。你不要這麼蠍蠍螫螫的,弄得我都緊張了。」
柳湘蓮回頭便笑道:「這可是咱們柳家這一輩兒的頭一個,可不得緊張些麼。再說我又是第一次當爹,自然緊張。等今後再多幾次這樣的事兒,興許我就能好些。」
柳湘蓮驟然得此喜訊,興頭兒的了不得。連說話都口不擇言起來。
尤三姐兒聽的直笑。站在院子里聽訓的丫鬟婆子們也抿著嘴兒笑。柳湘蓮卻不在乎,仍舊命賬房賞了闔府上下僕從小廝丫鬟婆子們三個月的月錢,也算是同喜同樂。
滿院子的丫鬟婆子們見狀,登時跑到院子里給老爺太太磕頭道喜。
柳湘蓮笑的合不攏嘴,忙忙地又寫了兩封家信,命人快馬加鞭的送回長安。通知尤家和陳家。
尤三姐兒看著這麼傻兮兮的柳湘蓮,忍不住笑的摸了摸依舊平坦的小腹。
這可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他還那麼小,以至於仍舊窈窕的身材根本看不出任何行跡。
那麼脆弱的生命,理應受到最好的珍視與保護。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絲為人母的慈愛。
為了確保自己能安心養胎,尤三姐兒甚至將西海別苑的生意都撒手了,一心守在家裡吃吃喝喝保養身子。
而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尤陳兩家的長輩們接到柳湘蓮的家書後,也高興的了不得。
要不是家裡還有寶哥兒要照顧,陳氏恨不得即刻備了車馬到西海沿子來照顧三姐兒。
即便是不能親自來,陳氏仍舊囑咐哥哥從宮中請了兩位最擅長保胎安胎的嬤嬤,送到西海,一壁又搜尋了好些寶哥兒小時候穿的舊衣裳送了過去。
蓋因小孩子的皮膚最嫩,即便是用最細軟的布料裁制新衣,也極容易刮出紅痕。要是穿乾淨的舊衣裳就不同了,不但衣裳舒服,而且穿百家衣也有積福的好兆頭。
待尤陳兩家準備的嬤嬤、衣裳以及其他物件兒玩意兒送到西海沿子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彼時尤三姐兒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窈窕身姿變得豐腴,除此之外倒並沒有其他的變化。也不像某些婦人似的害喜嚴重。能吃能睡,日子過得比未懷孕時還悠閒。
同尤三姐兒的悠然相比,柳湘蓮在公務上倒是繁忙了許多。隨著西海水師護送海商到藩國進行貿易並且以高官厚祿利誘藩國能工巧匠的事跡在番邦異國傳播開來,西海沿子也慢慢聚集了很多不遠千里前來投奔的能人。
這些人當中或有真才實學,或有魚目混珠者,有些是被西海水師以利益勾回來的,有些是知道消息後自發趕過來的,都是為了拼一個前程。
各地能人匯聚西海,並且前來投效之人仍舊是源源不斷。這些人不管自己有沒有真本事,上門投效的時候可都身負著能讓朝廷另眼相待的技能。別說是眾人此前都為之眼饞的會做自鳴鐘,大塊玻璃的匠人們,諸如柳湘蓮最看重的打造堅船利炮並各種火器的匠人也都屢見不鮮。
還有一些人帶著自己畢生設計的各種配方,可是在本國卻得不到上位者的支持,甚至被人恥笑的。聞聽朝廷有意招攬能人,也都抱著一絲希望前來投效。
柳湘蓮來者不拒,將來人分成幾波,一部分送往船廠,一部分送往將作監,還有一部分則安置在西海沿子新置辦的幾個作坊里。後者主要研發的大都是些西洋機括擺件兒、大塊玻璃、穿衣鏡此類能賺錢的東西。
為了鼓勵研發,柳湘蓮甚至重金相許,只要這些個匠人能將東西鼓搗出來,賣出好價錢,朝廷也不會吝嗇獎賞。
正因著這諸多瑣事,忙的柳湘蓮根本就沒有機會陪伴尤三姐兒。很多時候柳湘蓮披星戴月的回了家,身懷有孕的尤三姐兒早已睡了。等到第二天柳湘蓮早起回營的時候,尤三姐兒卻還沒醒……
柳湘蓮心內十分慚愧。可是一想到聖人的器重和自己的職責所在,又不好怠忽職守。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柳湘蓮在公務的進展上還是十分順利的。那些能工巧匠之所以投奔朝廷,為的不過是功名利祿。如今柳湘蓮許他們官位金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幾個月的工夫,這些自帶絕技前來投奔的匠人們便有了長足的進展。至少令朝廷上下都為之眼饞的大塊玻璃和金自鳴鐘都出來了。
下剩的鑲金嵌寶設計花樣兒等事宜還有朝廷本土的匠人們幫忙,這麼東西合璧下來,最終鼓搗出來的金自鳴鐘居然比番邦進貢的還要精美華貴。
而這一年西海沿子的賦稅也因為柳湘蓮的種種鼓勵海上貿易的舉措,以及朝廷置辦的金自鳴鐘作坊和玻璃作坊的緣故,比去歲翻了至少五倍。
簡直是南安郡王鎮守西海時五年的賦稅總和。以及今年朝廷稅收的三分之一。
當西海沿子派來上貢的人抵達長安的時候,滿朝文武都被西海沿子的變化震驚了。早知道柳湘蓮在海戰上無往不利,卻沒想到柳湘蓮在經濟治世之道上還有這般天賦。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文武百官唏噓一回,轉而又把話題扯到了戶部尚書陳珪的頭上。
而柳湘蓮在派遣將士護送賦稅和貢品抵達長安的時候,還帶來了一款工巧匠設計的「萬邦來朝」的金自鳴鐘作為年禮上貢給陛下。這款金自鳴鐘長寬各三尺,仿照沙盤之立體模式,用金玉雕刻出大明宮勤政殿,鑲金嵌寶的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各種琳琅滿目的番邦貢品更是叫人嘖嘖稱奇。而隨著金自鳴鐘上好發條之後,體內的八音盒裝置自然能模仿出朝廷接待番邦來使時在大明宮內奏出的禮樂。身穿龍袍的皇帝高高在上,身穿官服的文武百官皆列坐在下,番邦來使或者站在殿外等待召見,或者坐在殿內欣賞歌舞。而勤政殿的中央還有樂師舞姬奏樂起舞,其人物形象刻畫的纖毫畢現,簡直就跟活過來了一樣。
當這款工藝精美,造型奢華的鑲金嵌寶「萬邦來朝」金自鳴鐘送到長安的時候,登時引起了長安城內眾豪富的追捧。
聖人見狀更是大喜,在收到這款金自鳴鐘的第一時間,便將此物送給閑居在後宮的老聖人把玩。同時朝廷意欲在西海沿子設立市舶司之事也提上了廷議。聖人親自下旨,準備在來年開春後便命官員趕赴西海設立市舶司。
為了表彰柳湘蓮的功勳,聖人又下旨封原西海水師統兵元帥柳湘蓮升任西海節度使。
柳湘蓮年及弱冠便身居二品高位,滿朝文武皆眼紅羨慕。卻也不得不承認,意柳湘蓮如今的功勳政績,擔當西海節度使還真是當然不讓。
且不提長安城內文武百官如何作想,因著尤三姐兒身子更重,不好折騰,柳湘蓮也是頭一年上任西海節度使,聖人親自下旨叫柳湘蓮鎮守西海沿子,不必上京續職。
於是夫妻二人便在西海沿子過了一個新年。
雖說只有兩個人,但西海沿子眾文官武將以及柳湘蓮交好的人家兒也需要禮尚往來。又因著尤三姐兒身子沈重不好登門拜訪,再加上如今柳湘蓮又是位高權重,於是西海沿子眾官宦豪族皆趁著年節之時登門拜訪,自從大年初三一直到正月二十幾,天天都有人來,忙忙亂亂的倒也不覺得冷清。
年事過後,柳湘蓮的公務卻是越發的忙了。要操心西海沿子各項作坊的運營狀況,甚至是與戶部的合作事宜,還要操心新年後即將設立的市舶司等事宜,還有柳湘蓮最看重的打造堅船利炮以及各種火器的事情,以及西海水師巡查海防,操練兵將的事宜……林林總總百業待興,有時候忙的柳湘蓮家來時都已經是後半夜兩三更了。
尤三姐兒整日在家安胎養身,見不得柳湘蓮如此辛苦,索性便學起了藥膳之道,準備替柳湘蓮好生滋補一番。
日子就這麼流水似的,轉眼又進了七月份。
尤三姐兒發動了。
彼時尤三姐兒正與柳湘蓮用早膳,將將吃了兩口粥。肚子突然疼起來。
一陣一陣的疼痛讓尤三姐兒瞬間溢出了渾身的冷汗。整個人也承受不住的往下墜。柳湘蓮登時慌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強上前一步,打橫抱起尤三姐兒進了早就準備妥當的產房。
自己卻被四個穩婆推了出去。
柳湘蓮慌的手足無措。聽著產房內傳出來的陣陣慘叫聲,柳湘蓮急的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窗下門前團團亂轉。到後來索性不忍了,站在窗下大聲喊道:「三妹莫怕,我就在外面。我在外面陪著你……」
產房內的接生婆子和送熱水的丫鬟們聽了,都忍不住笑。
唯有尤三姐兒疼的渾身直抽,腦子渾渾噩噩的,本能地聽著穩婆的話濕著勁兒。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見滿屋裡一陣歡呼聲,穩婆大聲的報喜道:「恭喜太太,賀喜太太,是一位健康伶俐的小公子……」
尤三姐兒這才松了一口氣,旋即眼前一黑,就覺著渾身的力氣都如潮水一般不知退到了哪裡,整個人好似咸魚般躺在床上,渾身上下汗津津的,連喘氣都費勁兒。
守在外面的柳湘蓮卻是欣喜若狂,忙攔著從產房裡出來的嬤嬤問道:「三妹怎麼樣?哥兒怎麼樣?」
嬤嬤滿面堆笑的說道:「老爺放心罷。母子均安。」
柳湘蓮這才松了口氣,連忙說道:「我能進去了罷?」
「這可使不得。」嬤嬤慌忙攔住,開口說道:「剛生了哥兒,房內醃臢的很。得收拾妥當了才行。」
柳湘蓮木然點了點頭,想了想,隔著窗子喊道:「三妹你好生歇息,我先出去掛弓箭。一會子再來陪你。」
說罷,又拽著廊下的丫鬟婆子們好生囑咐了一通,又命廚房傳膳,喋喋不休了好一會子,方才帶著小子們出去掛弓箭。
同時也打發了家下人等到各處報喜。
等到柳湘蓮再次回來的時候,尤三姐兒正守著哥兒躺在床上。
小小的哥兒被一張大紅色的襁褓裹著,紅彤彤地,正安然睡著。尤三姐兒枕著胳膊躺在哥兒身邊,一隻手輕輕的拍著襁褓。
柳湘蓮看到這一幕,只覺得一顆心都化了。
他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輕輕坐下,握著尤三姐兒的手悄聲說道:「勞累你了。」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輕聲回道:「說什麼呢。」
柳湘蓮又道:「我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往長安城送信兒了。」
尤三姐兒點了點頭,又笑問道:「你想好了給哥兒取什麼名字沒有?」
自打尤三姐兒懷了身孕,柳湘蓮每日必翻一回書,說是要給哥兒取個最好的名字。只可惜轉眼過了幾個月,柳湘蓮卻還沒有定下名字。到如今孩子都生了。也不知道柳湘蓮有沒有個章程。
柳湘蓮聞言,便笑道:「想好了。《楚辭》中曾有詩雲懷瑾握瑜,咱們家的哥兒就叫懷瑾,小名兒瑾哥兒。你覺著怎麼樣?」
「瑾哥兒,瑾哥兒……」尤三姐兒念叨了幾遍,不覺笑道:「我覺著很好。」
寓意也好,叫著也好聽。
就在尤三姐兒生了瑾哥兒的第三天,陳氏便風塵僕僕的從長安趕了過來。
她是算計著尤三姐兒的預產期過來的。除了想早點兒見見三姐兒,也是為了幫襯三姐兒辦好滿月禮和白日。
畢竟柳湘蓮父母雙亡,家中並沒有個可靠的長輩。之前尤三姐兒備嫁時還有積古的宮中老嬤嬤照顧,如今孩子生下來了,倘若再讓老嬤嬤幫著辦滿月,就不怎麼妥當了。
而尤三姐兒剛剛生了哥兒,還得做月子。實在不能勞累。
母女兩個多年不見,自然有一番私密話好說。陳氏稀罕寶貝似的先看過了自己的外孫,當晚便跟尤三姐兒住在了一間房內。反倒將柳湘蓮攆到了客房去住。
「……你舅舅一家人,除了老太太老太爺年紀太大了不能勞累,剩下的也都往這邊趕了。瑾哥兒滿月之前必定能到。你大姐姐二姐姐也都能到。你四妹妹去年嫁了人,應該是從江南往這邊兒趕。我因急著動身過來,就沒帶寶哥兒。寶哥兒在家鬧了好一場,非得要跟過來。最後還是你老爺發了話,他隨後跟著你老爺過來。你老爺和你舅舅都告了兩個月的假。要不是聖人打量著你舅舅和女婿的顏面,只怕都不能允了這次的休假……」
夜涼如水,陳氏尤三姐兒並肩躺在床上,陳氏絮絮叨叨地說著長安城內的各家人事,尤三姐兒便在陳氏不急不緩的聲音中慢慢熟睡。
陳家眾人並尤家父子果然敢在瑾哥兒滿月的時候抵達了西海沿子。陳珪同時還帶來了聖人賜給瑾哥兒的一隻鑲金點翠的長命鎖。
陳橈抱著那麼一點大的瑾哥兒顛來顛去,一面打量著瑾哥兒的眉目一面在柳湘蓮面前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說外甥像舅。你瞧瞧瑾哥兒這眉眼鼻子,果然跟我特別像。」
柳湘蓮看著陳橈的模樣兒,簡直就有些無語了。
也不知道是家學淵源還是怎麼著,陳橈年少時節還存著幾分君子如玉的溫潤拘謹,如今年歲漸長,這性子倒是愈發趨近了其父陳珪。又因他乃翰林學士出身,況且又是清流名士徐子川的女婿,為人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岳父的大儒風範,整個人看起來倒是愈發的朗朗如明月。
就連聖人都忍不住贊了幾回。只說陳橈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更贊陳珪是「後繼有人。」
柳湘蓮對著這麼一個繼承了舅父性情的大舅哥,自然十分沒脾氣。
因著柳湘蓮位高權重,前來參加瑾哥兒滿月禮的陳珪父子更是簡在帝心,瑾哥兒在西海沿子扮的滿月禮也十分熱鬧。
賓客如雲門庭若市,前來道喜者絡繹不絕。尤其是西海水師的高層將領以及西海郡的五品以上的文官們,都到齊了。
陳珪冷眼瞧著滿月宴上赫赫揚揚的這一群人,駭然想起了當年在西海沿子擁兵自重的南安郡王。
陳珪素來都是個未雨綢繆、謹慎小心的脾性。他從來謀的都是家族的長久基業,而並非是一時的煊赫風光。
雖然熟知聖人並非是多疑寡恩之人,但西海沿子遠在長安千里之外,如今在柳湘蓮的治理下,又是兵強馬壯,錢糧豐盈。尤其是柳湘蓮最為重視的堅船利炮各種火器,隨著近一年來西海水師屢屢打敗了前來寇邊的海寇們名揚天下。
朝中很有一等人眼紅西海沿子的膏腴,紛紛在聖人跟前兒進言。
雖說聖人身旁還有陳珪替柳湘蓮不斷斡旋作保,可隨著西海沿子的兵馬越來越強,賦稅越來越豐厚,再加上那些有心人的攛掇進讒,還真不知道聖人會不會生出猜忌之心。
陳珪想到這裡,便趁著滿月宴後,將柳湘蓮叫進書房。直截了當的問他,「你在西海沿子也呆了小三年了。有沒有想過接下來要怎麼辦?」
陳珪原本以為自己會聽到兩種說法,一種是柳湘蓮捨不得自己創下的基業,不想離開這裡。一種是柳湘蓮有長遠之計,會想出安撫陛下的方法。
可是他怎麼都沒想到,柳湘蓮在微微沈吟之後,竟然開口問道:「舅父,如果我想掛印而去……不知道您怎麼看?」
陳珪聞言大駭,不敢置信的問道:「你說什麼?」
柳湘蓮沈默一回,開口說道:「其實我早有這個打算了。舅父您也知道,我生性憊懶,原不曾考慮過入朝為官。之所以會有今日的功績,全都是為了三姐兒之故。可是我卻發現……」
柳湘蓮便將三姐兒懷孕時自己卻因為公務纏身不能陪伴在三姐兒身邊,甚至反倒要勞累三姐兒給自己做藥膳補身之事娓娓道來。末了真情實意的說道:「我如今已是位高權重,也沒有辜負陛下的信任。便是這會子告老還鄉,也不算是半途而廢。況且以我如今的能力,也可以保證三姐兒母子不受旁人欺壓,不必為銀錢之事煩心。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戀棧權位……人生苦短,倘若不能與相愛之人廝守終身,便是創下偌大功績,又有什麼用處。」
說的陳珪啞口無言。萬萬沒想到柳湘蓮居然還有這般想法。
倒是省了他的口舌了。
只是柳湘蓮這般想法雖然是為了同三姐兒長相廝守,終究還是不妥當的。
只因當今並非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梟雄人物。自從聖人登基以來,只要是曾經輔佐過他且沒犯下大錯的人,如今都是位高權重,或者安享尊榮之人。
當今如此器重柳湘蓮,甚至不惜在他弱冠之年便許以高位,肯定也是對柳湘蓮寄存希望的。
如今柳湘蓮為了能與髮妻長相廝守掛印而去,知道的會說一聲人品風流,不知道的只怕要猜測聖人是無容人之量。
陳珪是想保全自家人萬世長安,卻也不想傷害了聖人。於是便向柳湘蓮諫言道:「等我這次回京便向聖人諫言,把你調回長安……如今西海沿子打造堅船利炮並火器之事,已見成效。聖人有意讓各省效仿西海沿子。更有意在京中也建造火器營。恰好兵部尚書楊大人因年事已高,自覺精力不濟,幾次遞了告老的折子,聖人已經有了應允之意。這麼一來,兵部尚書之職便空了出來。我可以向陛下建議,讓你接手兵部,同時負責掌管新建的火器營。聖人必定答應……」
「到時候你帶著三姐兒和瑾哥兒回了長安,兵部尚書除了戰時之外,平日里幾乎沒什麼事兒,你也可以清閒下來了。」
這主意倒是正中了柳湘蓮的心願。他欣然應了下來。
只是礙於瑾哥兒如今年紀太小,禁不住奔波勞苦,希望能等到寶哥兒過了週歲之後再返回長安。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況且柳湘蓮在西海沿子任節度使,任滿五年再調動,更符合朝廷的規矩。
第一百五十四章
滿月宴後,尤陳兩家人擇了日期回程。
柳湘蓮也將同舅父商議之事向尤三姐兒和盤托出。
尤三姐兒並沒有想到柳湘蓮這般心思細膩,居然為著早幾個月前的事兒惦記到如今,更是思慮著掛印請辭,只為了能挪出時間來陪伴她們母子,不免感動非常。
當下便握著柳湘蓮的手說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後宅之事,怎麼及得上你的功業要緊。倘或你是為了我們娘兒兩個才如此,我倒是不能心安了。」
柳湘蓮聞言一笑,開口說道:「倒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我的性子你也知道,素來閒散慣了,並不耐煩這些個官場上的瑣碎事兒。況且咱們家現如今赫赫聲威,正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舅舅身居高位又掌管著戶部且不說了,如今橈表兄也入了聖人的眼,顯見著就要受重用。再加上二姐夫掌管著宮中戍衛,負責聖人的安全,我又鎮守西海沿子,每日過手的銀子就跟淌水兒一般,更是兵強馬壯。朝中早有一乾小人眼紅咱們家,總想著在聖人跟前兒進讒言。雖說聖人英明睿智,親賢臣而遠小人,又有舅舅在旁幫襯,可時日長了,終究不是穩妥之事。莫不如趁此機會抽身一步,回到京中聖人眼皮子底下,既能安享尊榮又能富貴清閒,這可不比費力操心且不討人的好兒強上許多?」
「再者說來……」柳湘蓮說到這裡,不免摟住三姐兒的肩膀笑道:「當初我曾說過,等婚後咱們兩個還得浪跡江湖,各處遊玩。偏偏如今俗務纏身,想要與你攜手同游,可要等到哪年呢?」
尤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又是感動又是難為情,只好投入柳湘蓮的懷中,紅著臉兒說道:「你既有了主意,我只聽著便是。只是有一點,倘若你將來後悔了,可不許怪我。」
柳湘蓮好笑的搖了搖頭,因說道:「你也太把人看小了。這麼點子事兒,況且又是我自己下的決定,何況埋怨別人。」
說道理,柳湘蓮還是那副光風霽月,疏懶爽俠的脾性,高官厚祿這種事兒擱在他的身上,並沒有夫妻和順,兒女康健來的重要。
夫妻兩個既已定了任期滿後續職回京的打算。這會子倒也該趁早準備。
尤三姐兒在西海沿子購買的房舍田地倒是不必轉手,反正將來二人都有雲遊天下的意思,到時候沒到一地都有自家的宅院住著,總比住在客棧官邸來的自在。下剩的鋪子買賣倒也不必關了,只派心腹之人在這邊兒理事,每年將收益賬本送回京中即可。
至於花了重金修葺的西海別苑,原本是想做陳園的用途。如今兩人要走,倒也不必費事了。尤三姐兒直接把這宅院轉給太守夫人,用作眾女眷誥命們相聚的場所。
太守夫人十分羨慕京中陳園的各項營生,主動向尤三姐兒提及,「且不必完全轉手。莫如咱們兩個合作,我負責在這邊兒打點照看,你且將京中陳園裡有什麼,你也照辦到別苑裡。可好?」
尤三姐兒對於太守夫人的提議略有心動,不過想到此時世人對女子求全責備,而陳園的意義又別有不同,尤三姐兒生怕自己不能親眼盯著,鬧出事後反而連累了眾女眷的清譽,只得委婉拒絕。
不過尤三姐兒卻將陳園的經營理念和該注意的地方同太守夫人詳詳細細說了一回,至於太守夫人想如何打點,則不再尤三姐兒的考慮之中。
太守夫人見狀,只得罷了。
另一廂柳湘蓮也開始將西海沿子的各項軍務放手給心腹下屬,並且在火器營里留意人才,準備等到回京續職時將這些人都帶回京中,奉聖人之命建造京畿火器營。
又打發心腹隨從回京中收拾房舍,免得宅院久無人住,寥落潮濕。
等到柳湘蓮和尤三姐兒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的安排好家裡家外的事兒,便也到了瑾哥兒的週歲宴。
西海節度使的嫡長子辦週歲,當地文武官員自然競相而來。
是日柳府門前車馬如龍,賓客如雲,當地有頭有臉者皆登門道喜。便是遠在京中的聖人也掐算著日子賜下週歲禮,順便賜下擢升柳湘蓮為兵部尚書,即日回京續職的旨意,命使臣跟隨告假的尤陳兩家人等趕制西海沿子。
消息傳到柳家的時候,柳湘蓮忙命家人撤去酒席擺了香案跪接聖旨。
待吏部官員宣讀聖旨後,眾人齊齊賀喜。上上下下莫不欣然踴躍,言笑鼎沸不絕。其後瑾哥兒在抓周的時候抓到了筆墨寶劍,眾人更是連連奉承,只說瑾哥兒將來必定能「雛鳳清於老鳳聲」。
聽得柳湘蓮與三姐兒笑不攏口。
卻說瑾哥兒的週歲宴後,柳湘蓮便與三姐兒打點行李,準備回京。
朝廷派來接任柳湘蓮的官員也抵達西海,柳湘蓮歸心似箭,倒是與那官員痛痛快快的做了交接。
一個細心聽教,虛心學習,一個心無藏掖,霽月光風,況且兩人都是聖人的心腹之臣,又是神交已久,此番相聚倒也是言談和契,互有盡讓。尤其是繼任而來的官員,在其任上也是個興利除弊的人物,只是治世經濟之道不如柳湘蓮這般醒目,如今附耳聆聽柳湘蓮的切身經驗,繼任官員登時驚為天人。恨不得能與柳湘蓮日日把酒,好生討教一番。
待到繼任的官員徹底明白了西海的情況之後,柳湘蓮也到了回京的日期。因考慮到尤三姐兒身為女眷,瑾哥兒又年紀太小,還有尤陳兩家的長輩們也不好太過勞累,柳湘蓮索性便乘船入海,繞道杭州,途徑運河直達神京。
至船靠岸後,尤陳兩家早已打發了人來接。柳湘蓮便向岳父、舅父等人拜別,只說家去梳洗一番好生歇歇,待面聖過後再去兩家登門拜訪。
陳珪與尤子玉等自是欣然應從。
眾人各自家去,柳湘蓮與尤三姐兒好生梳洗一番,當夜便安置下來。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柳湘蓮先是到吏部續職,又遞了牌子入宮面聖。聖人心懸愛將,即刻便命入宮。
君臣兩個在勤政殿內對奏一番,說的便是如何在京中設立火器營一事,柳湘蓮且將自己在西海沿子的諸項動作都跟聖人一一交代明白,因著事雜話多,這一聊便聊到了掌燈時分。聖人不但留了午膳晚膳,臨出宮前還帶著柳湘蓮給老聖人請了安。
老聖人還記得柳湘蓮進宮的那一隻「萬邦來朝」的金自鳴鐘,對這個年及弱冠,就能將篩子一般的西海沿子治理的鐵桶一般,不但銀子賺的淌水兒一般,還整治的軍中兵強馬壯。因此倒對柳湘蓮頗存了幾分印象。
這回見了真人,少不得也稱贊幾句。柳湘蓮恭謹拜謝,方才退出宮中。
次日一早,柳湘蓮、尤三姐兒便帶著瑾哥兒按照禮數先回了尤家。尤老太太年事已高,早不能外出。倒是頭一回見到瑾哥兒,稀罕的了不得。昔年還是豆丁模樣兒的寶哥兒也長成了翩翩少年,如今師從徐子川,也在族學上念書。
聽說明年就要下場了。眾人都怕耽誤了寶哥兒文數,以至於這回瑾哥兒舉辦週歲宴,寶哥兒百般的央求父親母親,尤子玉和陳氏都不曾帶了寶哥兒家去。
如今眼見三姐姐回京,寶哥兒更是黏了上來。一邊同尤三姐兒說話,一邊稀罕的看著小侄子瑾哥兒。
尤氏並尤二姐兒得知尤三姐兒回京,一個帶著相公繼子兒媳孫子,一個帶著相公兒女也早早的登了門。登時見男丁在前堂,女眷在後宅,都熱熱鬧鬧地敘起別後舊情。
母女姊妹多年不見,自然有許多的話說。說著說著,不免就提到了各家的長短。
一別經年,長安城內風景如舊,可人卻不同。就拿賈府來說罷,自出孝後,王夫人便張羅起寶玉和寶釵的婚事。原本想著寶玉成婚之後能想著建功立業之事,卻不曾想寶玉之頑劣一如以往。從不肯認真讀書,每日只管在家中同姊妹丫頭們胡鬧。寶釵也勸不聽,只得隨他去了。
「說來倒也奇怪,世人都知道寶姑娘同寶玉房裡的襲人好,晴雯不喜歡她。那襲人也是百口的稱贊寶姑娘顯德。卻沒想到寶姑娘嫁過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打發了襲人那丫頭。反倒將鶯兒和晴雯開了臉兒,給寶玉坐了房裡人。你沒瞧見襲人走的時候淌眼抹淚的可憐模樣兒,跪在老太太和二太太的院子里哭著說什麼寧可一頭碰死了也不出去。二太太素性都是喜歡她的,那會子竟然也沒說一句話,由著寶姑娘把人攆走了。」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並不意外。只笑著說道:「這便是機關算盡,卻沒算到人心叵測,反復無常。」
尤氏聞言,不免想起那些年府內的一些流言,嘲諷似的勾了勾嘴角,說道:「都說襲人是寶玉跟前兒一等一的得意人兒,別人倒也罷了。偏生寶玉的心腸也那麼狠。好歹是伺候了一場的屋裡人,怎麼連句話也不說。沒的叫人心寒。」
不過寶玉向來都是如此,眾人雖說心寒,倒也不覺得意外。
除了寶玉和寶釵,史湘雲在尤三姐兒赴西海上任的第二年也嫁人了。嫁的正是衛家的小子衛若蘭。如今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小日子倒也過的和和美美的。
尤三姐兒想到原著中衛若蘭戰死沙場之事便發生在西海沿子,如今西海沿子早已被柳湘蓮治理的固若金湯,朝廷各邊也有精通戰事的將領鎮守,況且自新皇登基後,興利除弊,肅清吏治,厲兵秣馬,連衛若蘭之父都不曾戰事,想來也不會出現衛若蘭戰死致使史湘雲流落風塵之事發生。
四姑娘惜春也在出孝之後被尤氏許配發嫁了。嫁的便是馮唐將軍的長子馮紫英。這些個心腹老臣原本就是一條心支持聖上的。原著中沒少給皇帝添麻煩,甚至還策劃出行刺謀反之事。如今趕著太子登基,與太上皇關係和睦,這些功勳老臣便也越發死心塌地跟隨聖人。再加上有些人家兒子孫成器,並沒有發生原著中四王八公十六侯皆傾頹敗落之事。便有某些子孫不成器的諸如寧榮二府這一類,倒也可以安享尊榮。
在這一點上聖人倒是頗為仁德中正,並不如原著那位刻薄寡恩。
不過令尤三姐兒沒想到的卻是薛蟠與邢岫煙這一對兒歡喜冤家。卻說那薛蟠本是個呆霸王,邢岫煙又素來不爭不搶,如閒雲野鶴。眾人當初聞聽這一門親事,皆嘆邢岫煙是一朵鮮花查到了牛糞上,又恐薛蟠是粗魯之人,只怕婚後會給邢岫煙氣受。
卻沒想到那薛蟠看著唬人,竟是個銀樣鑞槍頭。婚後不下幾個月,便被邢岫煙治的死死的。若說那邢岫煙,也從來都是溫聲細語,沒個高聲說話的時候。偏偏薛蟠就怕她,即便是見了邢岫煙皺一皺眉,薛蟠都不敢喘一聲大氣兒。
「……前年生了個姐兒,把那呆子樂得什麼似的。如今又懷上了,是來年四月份的產期。得知你回京了,她原本也想過來的,奈何身子重,她婆婆和那薛呆子都不許她出門,這才罷了……」
「……去年老爺要給二姑娘說親,說什麼看上了大同府的孫家。祖上乃是軍官出身,原是咱們家的門生,又有世交。叫什麼孫紹祖的……後來朝廷查處貪官,查出這姓孫的不但吃空餉,貪墨了皇上買戰馬的錢,聽說這當中還有大老爺的干系……好在咱們家世交眾多,都說的上話,聖人又顧念著咱們家祖上的功勳,只貶職罰銀,倒沒有如何處置。那姓孫的倒被斬了頭……二姑娘的婚事便也沒了著落。我瞧著可憐,索性也替她相看了人家兒,是齊國公家的長房庶子,打小兒是在主母身邊養大的,為人老實敦厚,家中主母也慈善,因著是一手養大的,待他比親兒子也不差什麼。如今到了適齡之年,便也想替這庶子相看個姑娘。家世當然要門當戶對,性情也很重要。最主要的是不能娶個性子太左強的,免得鬧得闔家不寧。我聽了這消息,倒覺得這條件跟咱們家二姑娘很是相配……」
「……三姑娘比之二姑娘更有不如。因著她生的好,為人又精明。去歲宮中大選的時候,便被二老爺二太太送進了宮。跟她大姐姐一樣,現如今也在女史的位子上熬煎著。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熬出來……你說二老爺二太太究竟圖個什麼,家裡又不愁吃穿,難道子孫不成器,送個閨女便好了?當今又不是寵愛飛燕合德之流的昏君。便是看中了探春,又能怎麼樣呢?」
「……林姑娘也嫁了,林姑父做主嫁給了丞相袁閣老家的小孫子。袁家世代書香,乃詩禮大家,袁閣老又是國丈,這一樁婚事自然是門當戶對。那袁家的小公子也是容貌俊秀,天資超逸之輩。小小年紀進學讀書,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現如今在翰林院奉旨待招,清貴得很。我瞧著也唯有這樣的郎君才配得上林姑娘……」
尤三姐兒細細聽著尤氏與尤二姐兒的念叨,忍不住一陣恍惚。
沒想到一別經年,紅樓中的女孩兒們竟然都各自成家,有了不同的生活。
尤三姐兒不免有些唏噓。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結局總比原著中那淒淒慘慘的樣子要好。畢竟日子就該這麼平平淡淡地過,細水長流,方是人生。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恍惚間又聽到家下來進來通傳些什麼。待要細聽時,只聽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笑聲,猶如清脆的風鈴一般,那笑聲又遠及近,還夾雜著幾聲孩童的吵鬧聲,只見一個打扮的炫彩輝煌,猶如神仙妃子般的婦人一手領著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姐兒,一手抱著個兩三歲的哥兒,一陣風般的進了門來,開口便笑道:「我來遲了。你們可別怪我罷!」
尤三姐兒定睛一看,竟然是榮國府的璉二奶奶王熙鳳。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尤氏便起身笑道:「你這個破落戶,不是說今兒有事情需要料理,怎麼又來了?」
王熙鳳便笑道:「倘或是別人家回京,我少不得要等著禮數過幾日登門。既是三妹妹家來,我又怎麼能不來?」
說起來,王熙鳳倒也想著那年小產時尤氏姊妹登門探望她,勸她的那些話。要不是有眾人相勸,還有尤三姐兒替她請了好大夫治病,她也不會大徹大悟,將養好身子後順利生了個哥兒。
現如今在府里正是揚眉吐氣,得知尤三姐兒家來,王熙鳳豈有不來之禮?不但尾隨尤氏婆媳來了。還把巧姐兒和哥兒都帶來了。也是讓巧姐兒和哥兒見見姨母的意思。
王熙鳳懷中的哥兒生的粉雕玉琢,真真是繼承了父母長相之所長,俊眉修目,顧盼生輝,隱隱間已露出傾世的容色。
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嘰里咕嚕轉個不停,看到尤老太太懷裡的哥兒,不免眼睛一亮,指著瑾哥兒奶聲奶氣的道:「我要跟弟弟玩兒。」
一句話沒說完,跟在尤二姐兒身邊的哥兒和秦可卿身邊的小子都吵著說道:「我們也要跟弟弟玩兒!」
眾人忍俊不住,尤氏便摟著孫子笑道:「傻小子,那是你的舅舅,可不是你弟弟。」
說話間,幾個孩子早已簇擁到尤老太太的身邊看著瑾哥兒。瑾哥兒年紀還小,正是愛睡覺的時候。眼見著眾人「虎視眈眈」地瞧著他,登時便打了個哈欠,閉目睡了。
幾個哥兒瞪大了眼睛打量瑾哥兒半晌,瑾哥兒仍舊淡定的睡著。眾人都不依了,一窩蜂的跑到各自的母親身邊告狀,只說「小弟弟不理我」。
眾人各自忍笑,好容易勸了一回,小孩子們仍是吵吵嚷嚷的叫人頭疼。尤老太太沒有法子,又恐眾人吵嚷吵醒了寶貝重孫子,只得向寶哥兒央求著要他帶著弟弟侄子們到園子里玩兒。
寶哥兒眼見瑾哥兒睡了,也不耐煩聽女眷們說話,立刻帶著小子們走了。
尤三姐兒只見四五個小子們猶如過境的狂風一般呼嘯著離去,不免瞧了瞧仍舊在老太太懷中睡著的瑾哥兒。
世人皆言高堂俱在,兒女雙全,夫妻和睦,高官厚祿為大團圓。
如今尤三姐兒端坐家中,就這麼說說笑笑地同姊妹親人閒聊說話兒,每個人都過的極好,每個人都笑的極為爽快。成群的小孩子在宅子裡外跑來跑去,清脆的聲音將偌大宅院渲染的越發熱鬧。
明天還要去陳家拜見最疼愛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雄表嫂,還有身子還不到自己腰高的小侄子小姪女,大家都是好好兒的,順遂安康……想想都覺得心滿意足。
尤三姐兒正想著陳家眾人的時候,門子再次進來通報,只說陳大老爺帶著闔家上下都來拜訪。便是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都來了。眾人聞言,慌忙起身迎出院子。
舅母馮氏與表嫂徐氏扶著精神健碩的陳老太太進了門兒,陳家的小侄子小姪女都在後面跟著。陳老太太沒等尤老太太抱著瑾哥兒迎到跟前兒,就朗聲笑道:「許久沒見我們家三姐兒,老身在家急的了不得,實在等不住了,只好登門了。失禮之處還請老親家不要見怪。」
說罷,連忙將尤三姐兒摟到懷中細細打量了一番。尤三姐兒經年不見外祖母,但見陳老太太除了頭髮霜白,人卻越發硬朗健談,不免含淚的喊了聲老太太。
陳老太太瞬間便紅了眼圈兒,連連說了幾句「好」,仔細端詳著尤三姐兒笑道:「你也長大了,是做母親的人了。」
尤老太太抱著瑾哥兒上前,笑著回道:「這是哪裡的話,整日里想著老親家過來坐坐都不能呢。咱們一家人,何必說這外道的話。我倒是覺著咱們今兒熱鬧極了,說好了必定要樂呵一回,不醉不歸才是。」
說完,又把瑾哥兒小心翼翼地送到陳老太太的懷中。
瑾哥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一雙漆黑的眸子牢牢地盯著陳老太太,歪著脖子細細打量,尤三姐兒上前接過瑾哥兒,教他叫人。
瑾哥兒轉了轉眼珠子,咿咿呀呀的叫了一聲,也聽不出什麼,陳老太太卻是高興極了。滿口兒的稱贊瑾哥兒聰慧。
眾人簇擁著進了正房,相互落座。鬧吵吵的說著話。
一時小丫頭子來傳午膳預備妥當,詢問何處擺膳。
尤老太太便道:「就在這邊兒廳上。」
陳老太太開口說道:「且叫他們爺兒們也在廊上擺膳罷,都是自家人,況且大都是嫁了人的媳婦,沒有那麼大的規矩。人多了吃飯也熱鬧。既是團圓了,索性便團圓起來。」
尤老太太欣然應從。
於是便打發貼身大丫頭到前邊兒傳話。又命丫鬟婆子在屋內屋外擺膳。
自打四姑娘嫁了人,並跟隨著夫君到外省上任後,蘭姨娘越發的沒了心事,一心一意守在陳氏的旁邊伺候。此刻見眾人極有興致,蘭姨娘便自告奮勇的張羅丫鬟婆子擺膳。又命人在院子當中搭建了小巧戲台。想著眾人興致正濃,沒准兒想要聽戲吃酒。
將將打好了戲台,外院兒的爺兒們便談笑風生的進了院子,除兩位老太爺外,下剩的爺兒們且給兩位老太太請安見禮,女眷們都已經避到了屏風後面的小花廳里,唯有尤三姐兒抱著瑾哥兒上前給兩位老太爺叩頭,再給老爺尤子玉並舅父陳珪叩頭,又與眾人廝見過,略說了一回閒話兒,闔家大小的爺兒們們方才起身出了上房,坐在廊下擺好的席面上。
女眷們也都回了席上落座。
一時菜上齊備,府里養的小戲子們也都裝扮上了粉墨登場。咿咿呀呀絲竹盈耳,唱的便是那一曲《永團圓》。
作者:
applepie963
時間:
2017-1-16 22:45
看了很多紅樓穿越文.幾乎都著重在賈林兩家
第一次看到穿到尤家.用相對旁觀的視角看這個故事
很喜歡陳家的家風XD
陳氏兄妹的個性真的很帥.有這樣的家人支持很安心也很幸福
作者:
樂風
時間:
2018-6-25 07:31
不以賈林兩府為主的文還蠻少的,寫的好就更少了,
這次看見這篇以尤府三姐為主的文,那一種潑辣味真的很過癮,外祖家後盾當然也是讓他們能隨心所欲的其中之一啦!愉快的童年之後,反倒愛情的描寫就很順理成章,有一點點不滿足,算是紅樓夢裡以他人視角寫的好又是皆大歡喜的一篇好文啦!
作者:
psychopath
時間:
2018-7-22 22:54
真的沒看過尤家為主角的紅樓文,不錯,有金手指但不過份,而且各人都有好結局
不過想不到會是這麼長的文
作者:
xxx32921
時間:
2018-7-26 09:51
以外人角度寫紅樓的其實不算少,太子順利登基沒有被廢的才少,禪位後父子和睦的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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