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轉貼]
《(歌劇魅影)偏執型人格障礙》作者：第三組組長【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10-16 16:06
標題:
《(歌劇魅影)偏執型人格障礙》作者：第三組組長【完結+番外】
文案：
有一天，我帶了奧維婭做的餅乾來，盤起腿坐在鋼琴旁，嚼著餅乾：是這樣的，明天我會同父親回英國——頓了頓，補充：探望祖母，來回兩周。
他彈完最後一個音，搖頭：不行，你往往會在兩月後回來。
我氣憤的咽完最後一口餅，一杯酒下肚：你管得著。
他依舊搖頭，來了句：那就把你捆著，放在這裡，鐵鍊鎖住你的脖子。
我：……
面具叔企圖把姑娘養在家然後不讓她回家的故事。
內容標籤：西方名著西方羅曼
搜索關鍵字：主角：艾瑞克，克裡莎┃ 配角：威恩，里昂諾拉 ┃ 其它：圈養，歌劇魅影，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10-16 16:09
01
時間太久，我不大記得什麼時候來巴黎的，只記得從倫敦到巴黎要坐好久的郵輪。那日清晨巴黎下了一場雨，凹陷下去的路面成了不大不小的水坑，父親抱起我，我下巴擱在父親的肩膀上；母親挽著父親，手裡提著一隻小皮箱。我轉過頭去問母親：「媽媽，哥哥呢？」母親捏捏我的臉，聲音又輕又緩：「他們都長成大孩子了。」
巴黎的房子是祖父早年買下的，我最愛院子裡種著的一片橙花，尤愛其特殊的苦香。房子不遠處是巴黎劇院，母親不時會同貴婦太太去那裡聽義大利文的歌劇，我不大懂，只好在家裡吃奧維婭烤的餅乾。她烤的餅乾實在太甜了，我吃了兩塊不再去抓來吃；奧維婭十分生氣，她把餅乾收起，放進櫥櫃裡，替我煮了碗豌豆泥來吃。
豌豆泥才吃兩口，隔壁屋的小姑娘來找我玩，她會講英文同法文，也會教我講法文。奧維婭開門迎她進來，把那盤又甜又膩的餅乾拿出來招呼她。我朝里昂諾拉打了個眼色，做嘴型告訴她：「不好吃的。」她會心笑一笑，拿一塊餅乾，牽過我一同到花園裡玩去。
「瓦蒂，瓦蒂你在哪裡？」里昂諾拉學小貓叫兩聲，一隻綠眼睛黑貓優雅的從樹叢裡跳出來，伏在里昂諾拉腳邊，用爪子撥弄著餅乾。
今天陽光十分明媚，三月橙花開的正好。里昂諾拉偏愛茉莉，白白一朵招人喜愛。橙花不帶甜美的香氣，反倒帶些苦味。
在法國住下許多年，在天主教學校裡上學。
我的法文有了極大的進步，甚至可以和威恩討論一些較為深奧、有意義的問題，例如，性。
威恩是哈威公爵的幼子，與我在同一所學校裡上學，大我兩年，他哥哥在服兵役，還有兩個月便可歸家。
「克裡莎，把你的數學題拿出來給我檢查。」威恩過來拽我頭髮，里昂諾拉為我編好的辮子全部散在後背，他將檯面的算數簿拿起來抽檢，其實不過做做樣子。里昂諾拉是十分崇拜他的，就像威恩的小尾巴。我將算數簿搶過來塞到抽屜裡，白了威恩一眼，威恩倒還笑起來，一排白牙算是搶鏡。
里昂諾拉拿鉛筆在原草紙上亂畫，抬頭詢問我和威恩的意見：「浮士德去看麼？就在巴黎劇院。」威恩極力贊成：「我叫父親為我們留三個位。」他戳了戳我的臉：「去嗎？」他們一向鍾情貴婦人的消遣。
我不想掃他倆的興致，點點頭，其實我對歌劇毫無興趣。
時間約在下個週五晚上，我刻意與威恩反著幹；找出二哥的襯衫套上，大了許多，但我不在乎；穿上制衣匠做的西服，馬褲配馬靴，頭髮盤起來，禮帽扣在頭頂。威恩和里昂諾拉在門外等我，見我這身裝扮出來，威恩掀起我的禮帽：「克裡莎，你會被趕出去的。」
「正如你所願。」我從他手中取回禮貌，扣在頭上。
天知道我對浮士德的興趣幾乎趨零，把臉油的白兮兮，念奇怪的詞。中場休息，我將禮帽擱在椅子上，推開門出去透氣。歌劇還是比較適合中世紀畫裡出來的夫人們，先生們看，對我來說，歌劇是折磨人的消遣。
這所劇院出乎想像的大與錯綜複雜，推開一扇一扇門，走了許久，再找不回五號包廂的路。我方向感不算好，回頭一看不見半個人影，白色光裡只有被拉長的影子。我慌了，轉身走了一圈卻越來越亂；走了好久，我見到一條河，河邊停著一艘小船。一個高大背影在微弱的光影下格外顯著，我松了口氣，走上前，問道：「這位先生，請您告訴我這兒該如何出去呢？」
男人轉身面向我，他帶著一副面具，光影下透出光澤，看上去像是銀色的。他手中握著船槳，略頷首，請我上船。我急得要暈倒，腦袋裡塞滿母親做衣服留下的棉花，沒怎麼想，向他致謝，隨他上了船。
「真是太感謝您了，將我放在有光的地方就好，我會摸索著自己走回去。」我坐在船尾，把手從船邊伸進水裡，這個天氣水凍得很，要刺穿骨頭來。我把手收回去，湊在嘴邊呵氣。前頭划船的男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你的名字？」
「克裡莎.金斯利，這裡隔壁再經過約瑟小道走一刻鐘，一座乳白色磚牆做的房子就是我的家。我的語法沒有錯誤吧，至今為止叫我說一句長法語還是難受的，先生我必須要告訴你，幾年前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我的話說個沒完沒了，他也不打斷我，最後我聽見他說一句：「原來你叫克裡莎。」
小船鑽進一個隧道裡，男人提起一盞燈，我十分好奇，想站起來摸摸這裡的石壁。男人回頭叮囑我：「坐好。」我立即縮回手，坐在船尾仰首盯著那盞燈，燈發出柔和的橙黃色的燈，緩緩地流淌開來。我覺得這條隧道是沒有盡頭的，黑透的石壁染了層橘黃色的光。奇怪的很，我來了睡意，迷迷濛濛的竟睡了過去。
我沒有做夢，也沒有翻來覆去；有一點涼風吹來，但是卻一點也不冷，身上覆了層毯子，手腳暖起來。
一覺醒來，我以為早已回到家，睜開眼卻依舊沉浸在一片漆黑裡，只是身旁有一盞燈，柔和的橙黃色的微光。
我身側有人。
略一轉頭，男人依舊帶著那幅面具，他除去了那身黑色的大衣，裡面是白色的襯衫。衣服松松紮進西褲裡，此時他正在解袖口的扣子，將袖子卷到手肘處。他坐在床側，手貼在我的額頭：「有些發熱。」
我抬手也貼在額頭上，表示同意。我掀開毯子下床，走到一座小小的石像前，是一座小獅子，臥在地上。獅子張了嘴，我伸手去摸摸它尖尖的幾顆牙，在摸摸它的腦袋。這間房間裡實在充滿太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唯獨少了太多光線。
我拍了拍獅子的腦袋，站起來再看其他東西。可能是發熱的緣故，頭昏昏的。我估計浮士德快要結束，同這位先生說：「請您帶我出去吧，麻煩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看見正前方的一扇門，要走去拉開，手被人按住。
「這位先生，我的朋友們該著急了。」我有些害怕，拍打他的手背。
他攥住我一雙手，拉著我往裡頭走，邊走邊同我說：「艾瑞克。」他在回答我上一條問題。
02
在這裡，很難分辨白晝黑夜；一半黑一半光亮。
我不敢睡著，但是頭痛得緊，不得不睡去，總是在半夢半醒間徘徊，睡也睡不安穩。艾瑞克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安靜時他願意坐在鋼琴前一整日；偶爾，他也會暴怒，情緒過度轉折是缺乏暗示的。
「喝杯水。」他端起瓷杯，裡面的水是溫熱的，裡面放了兩片薄荷葉。我把頭扭到一邊，閉著眼睛，不作出任何回應。他將瓷杯抵住我的嘴，我牙咬的很緊，一點縫隙也不露出來。下一秒，他把水潑到我臉上，白色瓷杯被砸到牆上，掉下來碎成若干片。
有些水被我吸進鼻子去，我止不住的咳嗽，拿手抹去臉上的水，牙齒上下磕碰。這個季節一點風吹過來，要冷得發抖。我不敢去看他，身體抖得厲害，只好把被子拉高一些。過了會兒，他過來看我，企圖替我抹幹臉上，胸襟上的水。我身上沒什麼力氣，只能狠狠盯著他，但是眼神總在對視的一刻瑟縮，轉到一堵牆上。
艾瑞克拿來一條乾爽的毛巾來替我絞幹頭髮裡的水，再用毛巾乾淨的一端擦去臉上半幹的水。他拿來一件白色襯衫，丟到我跟前：「換上它。」我搖頭，又點點頭，只好把衣服套在原本半濕的衣服上。
「把濕的脫了，再換上新的。」他背對著我，雙手叉腰，頭略低著。我搖頭又點頭，但是手上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聽得懂嗎？」他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不耐煩，可以說得上發怒了。我開始發抖，渾身顫抖、發冷，止也止不住，使不上力氣。我去抓起一隻袖子，再去解一顆顆紐扣，看到他要走過來，再去解自己的紐扣。
他走過來，把我從床上拖下地來，一隻手箍著我的後頸，另一手去扯我的衣服。我腦袋亂成一團，但意識是格外清醒的：我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似溺水般的聲音，手緊緊拽著他的手臂，眼淚先是裹住眼球，裹不住了，再漫出來，很快整張臉都變得濕漉漉的。
他在示範用暴力解決問題：他直接撕開我的衣服，襯衣扣子沒有解開，直接從頭上套下去，最上面的一顆扣子崩開。過程對我來說是一場折磨，我開始後悔，腦子裡產生一系列的設問，亂七八糟的問題想過一輪，還黏在一起。後悔過後，艾瑞克又把我安置回床上，將搭在面上的毯子裹住我，再替我蓋上一層棉被，身子很快又暖和起來。
「求你，放我走吧。」我嘗試去抓住他一隻手，手要碰上去又收回來。
艾瑞克又拿來一個同先前一模一樣的白瓷杯，裡面再注滿水，這回水還冒著熱氣，裡面放了兩片薄荷葉及一塊檸檬。他將杯子端到我眼前，我這回照做：大口大口的喝水，水很燙，燙的舌頭發麻。喝完水後，他摸摸我的頭髮，摸摸我的額頭：「好多了。」
「先生，我會十分感謝您的，聖母瑪利亞會祝福您的。」我吸了口涼風，剛好舒緩發麻的舌頭。他不語，手從我的側臉穿入我的頭髮，緊貼我的頭皮；他將身子湊過來，鼻尖抵著我的。我只能看見他一雙眼睛，微弱的燭光下我看不清他虹膜的顏色，或許是黑色的，這樣才能巧妙與黑夜融在一起。
我們間的距離很近，他與我對視，這回，我沒有瑟縮。直到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們皆保持沉默。
「你的眼睛是深綠色的。」他伸手觸碰我的睫毛，有一下沒一下的刮著。我答他：「母親的眼睛也是深綠色的，我隨母親。父親的是深棕色的，我大哥隨父親，二哥也是隨母親的。」
「深綠色會更好看。」他的手離開我的眼睫毛，另一隻手順著撫上我的後腦勺，我後背發涼。
「謝謝您的讚美。」我眨了眨眼睛，合上眼皮子。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感到自己的頭髮被他狠狠地扯了扯，眼睛再度張開。
「我很喜歡你的眼睛。」他的語氣聽上去是真誠的讚美，卻令我毛骨悚然，他應該有這樣的念頭：剜下我的眼睛，用乾淨的絨布將眼珠擦拭乾淨，露出原本的光澤；拿出一隻白瓷杯，滿滿的一杯福馬林，將眼珠子泡進去。
我不自覺的顫抖，心裡的絕望一時間漫出來。
艾瑞克俯下身去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從眼角慢慢吻上眉毛，再落回來，在眼瞼處，又輕又緩。他一隻手將我的頭髮攏起來，窩在一隻手裡，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帶有薄繭的拇指來回滑動，一下又是一下。我的眼睛很快又變得濕漉漉的，掉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動作太快，一時間我的手被他從毯子裡抽出來，他將一隻鐵制的手環扣在我的手腕，手一用力，我聽見鎖扣嵌進去的聲音。連著毯子，我被他抱著，他一腳踢開門，把我扔到小船上。
我和來時一樣坐在船尾，他在船頭劃槳。再一次，我穿過那條隧道，他提著那盞燈，柔和的，橙黃色的光這次卻有些刺眼。順著來時的軌跡再走了一次，他將我抱下船，放在地上，解開我身上裹著的毯子，牽著我。
他走的很快，我在後面顯得過於狼狽，差點摔倒。走著走著，我的記憶力回來了點，再往前走走，我似乎能認得回時的路了。
他停下腳步，指了指前面的光：「走吧。」
我邁開步子想跑過去，戴著手環的手一把被他擒住：「七天后，晚上八點整，我在這裡等你。」說完放開我的手，反倒還推了我一把。
直到奧維婭推開門，我都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而手腕上的手環卻實實在在的提醒我這些天發生了這些事。
奧維婭開門見到是我，眼眶立即紅了下來，她抱著我，在我耳邊呢喃：「乖孩子，回來就好。」她牽著我走進西廳，母親挨著父親，手中攥著一塊發皺的手巾；威恩坐在壁爐前方，啃咬自己的手指，膝蓋有規律的碰撞。是威恩先看見我的，隨後是父親，母親。
「克裡莎，你到底去哪裡？」母親上來抱住我，父親上前抱住我們。我一直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跟父母親說。我就問了一句：「今天是星期幾呢？」
「克裡莎，你失蹤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大家發了瘋了找你，可沒人見過你。」威恩拉住我的手，從上往下仔仔細細看了我一遍，再將我轉了個圈，擁住我的肩膀，眉頭皺的緊緊的：「跟我說實話，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歎了口氣，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不得已笑了出來：「我很好，但是我再也不想看浮士德了。」
03
我開口說第一句話，母親哭出來，父親歎一口氣，拿出一小盒捲煙，抽出一根，火柴劃在牆面上。
奧維婭將威恩送走，領我上樓。她為我放好洗澡水，拿香皂擦出泡沫來，抹在我的身子上頭，完後拿一條乾淨的毛巾裹住我，帶我到房間裡。奧維婭為我換一條乾淨睡裙，眼淚流個不停，我安慰她：「沒事的，我一點事都沒有。」她握住我的手臂：「可憐的孩子，快睡吧。」她的手往下，碰到了手腕上緊緊扣住的手環。
她抬起我的手：「這是什麼？」她將手裡頭拿著的一條毛巾搭在水槽上，拉著我下了樓，將我手腕上扣著的手環給父親母親看。
父親抓住我的手，使勁將手環往下擼。手環是鐵制的，剛好卡在手腕上突出的一塊圓骨上面，我痛得流淚，母親哭著求父親不要再弄。
「克裡莎，你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跟媽媽說，這是什麼？」她替我抹去未幹頭髮滴在臉上的水，撥弄著手環，偏頭吩咐奧維婭：「拿些油脂來。」她接過奧維婭拿來的牛油，將手環推高，厚厚一層脂肪抹在關節相接處，可是手環依舊卡在骨頭突出的地方，怎麼也下不去。
父親叫來羅格醫生和鎮子上的鐵匠來，拉過我的手，指著那只手環：「要想辦法拿下來！」
羅格醫生和母親用了相同的辦法，皆是將一層厚厚的油脂抹在手腕上，結果大同小異。鐵匠尼克先生戴上了眼鏡，將我拉到壁爐前，借熊熊火光將手環仔細看了遍，最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來：「金斯利先生，這我可沒辦法，我總不能將金斯利小姐的手擱進熔爐裡燒個幾天。」鏡片後的眼睛向上望著我父親，重重歎了口氣。
「不行就不行吧，乖孩子我們上樓睡覺去。」母親摟著我上樓，厚厚的被子下她緊緊擁著我。母親同我一樣極愛橙花的苦香味，手腕上淡淡的橙花香氣令我感到格外安心。她將盤在腦後的髻解來，棕色的長髮散佈在白色帶有淡黃鬱金香刺繡的枕頭上，我枕著些母親的頭髮，一隻手攥著一撮，最後再去抱住母親，一邊臉壓在她的鎖骨上頭，就這麼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母親坐在床沿，她已梳洗完畢，棕色長髮再次被盤了起來。
「克裡莎，要吃些蛋糕嗎？」她手中正端著被熱紅茶，水汽彌漫，遮住了她同我一樣深綠色的眼睛。我點頭，坐起來，挨著兩隻枕頭。母親端起一盤蛋糕，是今天新鮮做的，草莓也是今日集市上買的。她喂我吃一口，蛋糕底的粗糖顆粒混著新鮮微酸的草莓，吃著正好。
「媽媽，今天不用上學校嗎？莫泊桑夫人說了要教我法語。」我吃完最後一口蛋糕，扯了扯母親的袖子。母親將碟子放回床頭櫃上，笑著摸我的頭：「不了，我的乖孩子，你再多休息幾天。」
下午放課後，里昂諾拉和威恩來看我。
里昂諾拉在學校旁邊的花店裡為我帶了一束繽紛的花來，我叫不出來名字，但是很美，香氣也不熏鼻子。威恩替我整理了筆記，滕在一本牛皮紙制的本子上。
「克裡莎，好些了嗎？」威恩將筆記本放在床頭櫃上，拉住我的手，刻意將手環推高了些。我點點頭，說好很多了，今日都可以到院子裡喝上一杯玫瑰花茶了。
里昂諾拉替我把鮮花插到一隻粗瓷的花瓶內，灌入清水，擺在另一側的床頭櫃上。她折斷一朵嫩粉色的鮮花，別在我耳朵上，再折斷一朵嫩黃色的鮮花，放倒在我的手掌心上。
「克裡莎，莫泊桑夫人說了，等你好了她再教你唱法語歌。」里昂諾拉拉住我另一隻手，貼在她的左臉頰。我依舊點點頭，說好的，我可喜歡法語歌了。
我和威恩及里昂諾拉一同吃了晚飯；奧維婭做了烤魚，澆上番茄莎莎汁，魚肉細嫩，魚皮微焦，烤的剛好。威恩為我夾了一大把雜菜沙拉，翠綠的沙拉葉裡混了若干個青色亦或是黃色的小番茄，還有金橙色的金蓮花，看上去開胃極了。
吃過晚飯後，我站在門口目送威恩和里昂諾拉離開。母親過來為我披上一條印花披肩，拍拍我的肩膀：「回屋坐著吧，天冷。」
隨後的幾天裡我都沒出門，在家有母親，奧維婭看著，不是在床上休息就是在廳內學習英文。母親這幾天的耐性難得的好，一個簡單的生字可以不厭其煩的說上數次。我學的很愉快，但更愉快的是與母親在一起的時間。等父親回家後，我們一家人可圍在一起吃飯，父親總會跟我聊上一兩句。父親從前工作十分繁忙，這樣的日子是從前鮮少能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手腕上扣著的手環越來越小了，晚上睡覺前總能感到它在不斷收縮，將我的手腕箍得發痛。我下意識的去觸碰它，像一條覆蓋黑色硬鱗的蛇，冰涼冰涼的，在黑夜的月光的傾瀉下閃爍著一顆顆光點點。
今天是週五了，艾瑞克對我說，明天那個地方，八時正他會等我的。
我不會去的，不會再一次同他回到那個昏暗得不分晝夜的地方。
一晚上過去了，今天是週六了。我一個上午都坐在客廳的時鐘前，聽著「滴滴答答」的聲音，心裡的不安同恐懼隨時針走動散佈開來。七時正，約定好的時間就要到了，當走針歸位，我的手腕傳來令人瞬間窒息的痛楚，我舉起來，發現手環牢牢圈著我的手腕，附近的皮膚紅得有些發紫。母親看到我的手與往常不大一樣，急的流淚。父親聞後跑過來輕輕舉起我的手，又再放下。
「父親，手好痛。」我在父親懷裡啜泣，痛得哭不出聲。很快，羅格醫生來了，尼克先生來了，尼克先生的學徒也跟著來了，家裡亂作一團。尼克先生指使他其中一名學徒伯努瓦抱起我，道：「先到我那兒去，辦法再想。」
伯努瓦抱著我跑得飛快，任憑身後尼克先生怎麼叫住都不肯停下來。我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暗，我好想聽到了時鐘正點發出的響聲，現在是八點正。
「讓我幫你打開你的手環，克裡莎。」有人從伯努瓦手上接過我，拿出一根十分幼細的鐵絲，剛好嵌入手環側面的一個小孔，手環立即斷成兩節。他把我抱緊了些，湊在我耳邊說：「八點正了，見到你真好。」聲音低沉魅惑的如同書上所形容的撒旦，是魔鬼。
04
他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腕有餘，舉到眼前：「痛嗎？」他借著餘光瞥了眼我。我寧願尼克先生將我這只手連著那只手環送進熔爐，也不願再次同他處在一起。
「伯努瓦是個孝順的好兒子，我不過給了他點錢，就為我辦好了事。」面具下的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我會下意識發抖，左臂又軟又發麻。我伸展了一下左手，解開束縛後自在了不少，他半眯著眼看我，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不少。我吃痛，呼出聲，他繞到我身後，一隻手捂住我的鼻嘴，在我耳邊輕聲道：「要是你敢出聲，我便將你捂死在這裡。」這是一個分量十足的威脅，我想張嘴，但他的手嚴嚴實實包住我的嘴，直到肺腔裡的空氣漸趨薄缺，他才將手拿下來。
我重重喘氣，大口呼氣。
「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但你必須乖乖的。」他拿出一條繩子，將我的手一圈，又一圈的捆起來，不算牢實卻難以掙脫開來。他拉著繩子的一端，將我帶上那艘小船。這回，他將我捆在船尾，替我蓋上一層毯子。他在船頭劃槳，不時回過頭看我一眼。
「我的父親和母親會著急的。」我放平語調，請求他，懇求他能大發慈悲。
「讓我考慮一下。」他背對著我，雙目平視前方，有規律的劃動船槳，帶動小船前進。到岸，他解開繩子，將我扛在肩上。我並列雙手發狠捶打他的腰部，用牙死死咬他的背脊：「你會得到制裁！」，他怒了，將我甩到床上。床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和被子，摔上去並不痛，倒是頭先落地，撞得有些眼花。
艾瑞克單膝跪在我身旁，一隻手松松箍住我的脖子：「克裡莎，你必須乖乖的。」他慢慢鬆開手，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我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出來，恐懼變成習慣，不再支配我的行為情感。我撇開頭，單手撐著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裙子，將不必要的褶皺撫平。
我們之間再次陷入沉默，艾瑞克走到鋼琴前，移開椅子，坐下去。他一隻手在黑白琴鍵上游離，另一隻手執碳筆，在樂譜上飛快畫上音符。做完這一切，他開始彈奏，雙手按在琴鍵上，完全沉浸其中。曲終，我聽見他對我說：「過來。」
我當然不會聽從他的指令，裝作聽不懂他的話，我行我素的盤起退，單手支著下巴，眼睛漫無目的的在灰沉沉的傢俱上亂蕩。
「過來！」他吼道，我驚了驚，支撐著下巴的手軟了軟，頭往下墮。再一次，我被艾瑞克拖住後頸，拖著去了鋼琴前。他挪出一半的位置給我，我的耳朵恰好挨著他的肩頭，磨得有些膈應。自打會說話起，母親便為我請來一位元老師教授我音樂；我會認譜，會彈琴，亦會作簡單的曲子。艾瑞克將譜子挪過來些，示意我彈出來。我搖搖頭：「我不要。」
他不說話，再為我彈奏了一遍。
我依舊搖頭，十分固執同他講：「我為什麼要為您彈琴，我不要這樣做。」這回，他手臂繞過來，圈住我，兩隻手正好握住我的，我們兩人間的距離變得更緊密了。他在我耳邊呢喃：「對，這樣，左手放這兒，右手放在這裡。對的……不不不，你看，這是C大調……」他突然顯現出難得的耐性。
可他的好耐性持續時間超乎我的意料，他從基本的音符講起，一點點層遞上去，雙手輕輕握住我的，帶動我彈奏。他的耐性倒還在，我的倒被他磨得精光，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我掙開他的手，把他推開，將樂譜擺置於正中央，自顧自彈奏起來。一曲下來，我發現這首曲子的難度極高，音域轉換的幅度毫無章法，但就是好聽。
「克裡莎，速度再慢點，再來一次。」他站在我身後，屈起腰背，雙手繞過我撐在鋼琴兩側。我沉住氣，再試了次。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有點兒吹毛求疵的人，聽後，他搖頭：「不行，得再慢一些，再來一次。」
來來回回數十次後，我的指尖痛得不行，我抱住腦袋搖頭：「不行，我不彈了。」我注意到他在皺眉，連忙將發紅的指尖湊到他跟前求情：「就休息一會兒，我餓了，手指好痛的。」艾瑞克拾起我左手的食指，輕輕揉捏，將其按到白色琴鍵上：「再來一次。」
我辯駁他：「也該到你了，你得給我一個標準示範，對嗎？」
他到我身側坐下，挽起袖子到手肘位置，為我示範了一回。我立即拍手叫好，在他將手收回去的同時將琴蓋蓋上，鋪上暗灰色的絨布：「鋼琴也會痛，我們吃點東西再繼續。」我從座椅上彈起，有多遠走多遠。
艾瑞克好像是笑了，他拉開餐桌旁的椅子，招呼我過來坐下，搗弄一陣後為我端來一碗番茄牛肉湯。他拿出兩隻蠟燭，點燃後放在兩隻簡潔無花紋的銀色燭臺上，一支放在我的正前方，另一隻擺在餐桌的正中央。這裡有許多支蠟燭，再多點兩支有點浪費了。
他手中支著被酒，暗紅色的液體在杯中卷起小漩渦，他小口啜飲著，一杯酒下肚，腮邊微微發紅。
我拾起勺子，舀了勺湯來喝，不算好喝，但也可以下肚。我挑了兩塊牛肉來填填肚子，肉老了，經絡分明，很難咀嚼開來，吞咽時像是有塊硬物在擠壓喉嚨，並沒有品嘗食物帶來的愉悅感。我不再吃肉，卻將湯麗的番茄和紅腰豆吃了個精光，最後捧起碗將湯喝完。
艾瑞克為自己倒上第三杯酒，他臉頰顯現出酡紅色，手指在木質餐桌上敲出鮮明的節奏。我喝了湯後還是覺得肚子裡空空的，饑餓感得不到緩解。在艾瑞克即將飲盡第三杯酒時，我忍無可忍：「有東西吃嗎？我還是很餓。」
他眉毛一挑，將手中的酒杯推過來：「喝嗎？」我理所當然的拒絕，難受的捂著肚子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他指了指鋼琴，企圖與我做一筆交易：「再彈一次，若我滿意便給你東西吃。」
「在此之前，請您允許我問您一個問題？」
他點點頭，無任歡迎。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李察爾的死亡進行曲。」他將酒杯放在桌面，輕聲道。
「真巧，我一位過世的叔叔正巧叫做李察爾。」
05
艾瑞克繞到我身後，屈身湊到我耳邊說：「過來，讓我告訴你李察爾的故事。」他牽起我的手，我們一同坐在鋼琴前，他掀開琴蓋，頷首示意我彈奏《李察爾的死亡進行曲》。
我往外挪了挪，刻意拉開與他的距離，將幾張邊角泛黃的琴譜擺好，彈第一個F音時，他將李察爾的故事告訴我。
「五年前，不，應該六年前，我忘了多久了，但李察爾曾經是我的摯友。」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擺放到正確的位置上：「李察爾是一個天才，難得的天才。但總是做出一些可恨的事。」他想了想：「例如，他身上流著的是背叛者的血液，成為一名出色的背叛者是他的天分。我身敗名裂，用我的所有換取自由。」
我聽到這裡，停了下來，艾瑞克按住我的手：「繼續，三個音錯了。」我吸口氣，繼續，他也繼續：「我的財富，我的地位，他可真是貪婪，我的性命，對他來說無用，他貪婪的想要我的性命。」我將手從琴鍵上抽回來，他的語調突然變得不符合常理，異常的輕緩，要貼的很近才能聽清他的聲音，這讓我不寒而慄。
他伸出手拉住我的手，將我扯到他身邊，與我對視：「故事還沒說完。」
我打斷他：「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後來，他受到了報應，蘭希爾家族的制裁。我就站在邊上，看著他的雙手被鋸子一點一點鋸掉，掉在石灰地上，血管還是熱的。他被人拿七英寸的刀子從頭皮，劃到這兒——」他順著我的額頭，到下巴，手最後停在我的咽喉處：「皮綻裂開來，我看得見，嗯，他臉上的肌肉還在跳動。」他的手順著脖子又往上走，最後落在了我的左眼皮蓋上：「他們把他的一顆眼珠送給了我，灰色的，帶點黑。」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嘴唇貼在我的耳朵上：「所以你要乖乖的，好好待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聽見了嗎？」
我怕的要命，脖子以下的地方皆失去知覺，呼出來的氣也是冰冰涼的。我的牙齒開始打架，很快全身開始顫抖，因恐懼無法遏制的顫抖，呼吸滯慢，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真正的恐懼來源於他突然蔓延出病態的語句和威脅，他比魔鬼都不如，倘若撒旦的血是熱的。
「克裡莎，怕什麼呢？只要你乖乖的。」他輕輕握住我的一雙手，將其貼在琴鍵上，指使我：「這一次，我要準確無誤，一個音都不許錯。」我像溺水過後，突然深吸一口氣，低頭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到眼淚出來。艾瑞克從後拽住我的頭髮，將臉貼過來：「允許你錯一個音。」他微微笑道。
我當然不會只錯一個音，我是錯漏百出。與其遭遇心理上的折磨，倒不如把我淹死在水裡，撈出屍體來，拿一把七英寸的刀子劃開臉皮，將眼睛拿出來。
「做的很好。」他鼓掌，撈住我的腰把我抱到椅子上，為我拿來一盤麵包和白豆醬。他摸摸我的頭，搬來一張椅子來，坐在我對面。
他情緒轉變的太快，以致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這是要毒死我嗎？」我看了眼盤中的麵包和白豆醬，抬起頭來問他。
「我捨不得毒死你。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他雙手交握擱在大腿上，頭偏了點，眉頭一挑示意我吃下。我咽了口口水，極大的反差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抓起麵包就往嘴裡送，被麵包咽到，臉漲的通紅，他為我送上一杯水。就著水，我吃下整整一盤麵包。
他起身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頭。我坐在船尾，他在船頭劃槳，我們經過一道漆黑的只靠一盞燈照明的隧道，上岸後，結束的方式同往常一樣，他為我扣上鐵制的手環。
「七天后，八點，別讓我久等。」他拍拍我的肩，推我向前。
一來一回，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年有餘。他是一個智慧的人，無論找了多少鐵匠，他們都這樣對我說：「金斯利小姐，我們總不能將您的手送進熔爐裡去吧。」時間久了，我會這樣回答他們：「送吧送吧，只要幫我把鐵環燒了，手沒了就沒了。」鐵匠嚇得臉都白了，忙擺手：「金斯利小姐，別這樣開玩笑呀。」
至於父親母親，他們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說多錯最好不說，他們近乎不在我面前談論這件事，見我每隔七天就要消失幾天，反倒也習慣了。
至於這個鐵環，漸漸熟習艾瑞克脾氣後，一日我向他提出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給我換個顏色，醜死了。」我搖搖手上的鐵環，嘗試提些聽上去頗有建設性的意見。他沒有作出評價，但是手上的鐵環倒漸漸有些改變。
我所在的天主教學校為我們這個年紀的學生籌畫了一次出遊，去的是瑞士，來回需三個星期。下課後，威恩跑來問我：「去吧，我看好多人都願意去。」我瞥了眼手上在縮小的鐵環，搖搖頭：「等我回家問問媽媽先。」實際上，我需要問的人是艾瑞克。
老地方，仍舊是八時。
艾瑞克過來接我，一路上他都沒什麼表情，這讓我很難揣測他的心情，也不好開口。推門進屋後，我掃視了下屋內環境，沒有被摔碎的杯子，瓷碗；地上也沒有一團團被揉皺的紙。
「咳咳，問一個問題。」我坐在餐桌旁，雙手皆擺在桌上，十分正經的說。他從櫥櫃裡拿了只酒出來，起了木塞，倒進醒酒器裡。他坐下，攤開手表示無任歡迎。
「你去過哪裡呢？除了巴黎之外。我呀，從小住在倫敦，同父母親去過波蘭，德國，最遠的是日本。」我隨即歎了口氣：「瑞士離得不遠，但我還沒去過呢，我想看阿爾卑斯山。」
他為自己倒了杯酒，輕輕搖晃，將酒杯擱在桌上。他想了想，在床頭櫃裡翻出一本牛皮面的筆記本，翻到中間，遞給我看：「你看看。」我接過來，草草掃了眼，類似是遊記一類的，我合上本子，另開話題：「要是能在阿爾卑斯山那裡租一間木屋，晚上壁爐裡點上一堆火，坐在前面，抱一隻貓咪，那可真好。」
「壁爐哪裡都有。」他啜飲一口酒，將本子收起來。我無奈，想去張嘴咬斷他一隻手臂，卻微笑著伸出一隻手來，請求他：「快把鐵環取下來，手就要斷掉。」他點頭，拿出一根細鐵絲，這回是上方的一個小孔，搗弄一下手環從中間斷開。
我捏著手腕，開始思索其他可行的藉口：「我都好多年沒有隨父母親出遊了。」我可憐兮兮的說，一個字一聲歎息，生怕他聽不見。
「所以呢？」他將酒杯再次放下，他那側沒什麼光，黑壓壓的一片只能看見輪廓而已。我有些底氣不足，小小聲說：「三個星期，就三個星期，讓我去一趟瑞士？」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不行。」意料之中的答案，我還在爭取：「理由？」
「沒有理由。」他答得理所當然。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把面前的燭臺朝他一扔，提起裙子往外跑。地面往下走一點點是一灘不深不淺的水，我只想要艾瑞克注意到自己，他剛剛拿出書來看，這個話題要沒有回轉的餘地。
「克裡莎。」他在身後沖我吼道，我權當聽不清，邊跑邊把礙人的鞋子踢掉。我聽見他又喊：「克裡莎！」這回聲音裡不只是有憤怒，如果我沒聽錯，還有那麼一點警告的意味，這可是十分嚴重的警示，他發怒了。我下意識又要停在原地等他拖著我的脖子回去，礙於慣性，我停不下來，反倒一腳邁進了前面一片黑壓壓的：湖水。
06
遠離許多燭光之後就是黑壓壓一片，就連水平面的一點微光也總是被忽略。我不會浮水，連掙扎都來不及，整個人沉浸水中，迅速墮下去。窒息的感覺並未持續多久，很快，我就被人從水中撈了上來。上岸後，臉貼在地上，吐了幾口水，緩過氣的感覺倘若新生。
艾瑞克渾身濕噠噠的，他把我扛在肩上，進屋時把門鎖上。他把我丟下地，我腳不受力，癱倒在地上，想爬起來卻被濕透了的裙子拉回去。
雖然這時是七月，但艾瑞克的屋子內總是同十二月那樣。身上的衣服又濕又冷，我不停來回搓著手，擱在嘴邊，呵出熱氣暖和一下雙手。
艾瑞克把床單扯下來，裹住我，拿起拖在地上的一角去擦我的頭髮。他抓起我一大撮頭髮，將水擰乾，再拿床單擦擦。我不作聲，儘量把頭端低，不敢看他，暗自祈禱，願主原諒我，平靜他的心。他第一句會問我：
「知道自己犯什麼錯了嗎？」他真的這樣說了，一隻手搭在我的脖子處，並未使力。我吐一口氣，支支吾吾答：「下次不會再犯了。也許。」最後兩個字我說得很小聲，也很小心。但他聽得一清二楚：「是嗎，下次，我會拿鐵鍊鎖住你的脖子，箍住你的雙手。」他手向上，替我楷去臉上的水，壓住我的後腦勺，將我的頭帶過去：「記住了嗎？」
我閉上眼睛：「記住了。」
他找來他的衣服給我穿，我穿著實在太大，罩在外頭的大衣垂到了腿肚。我拿繩子將頭髮隨意捆在一起，坐在長餐桌的一端，等他換好衣服過來。他坐在長餐桌的另一端，將襯衫袖子挽高。我注視著他那幅面具，不止一次尋思面具下的那半張臉會是什麼模樣。
「在看什麼？」他打斷我。
「把面具摘了吧。」我不止一次提出這項請求，但答覆總是：「不。」我自認無趣，繼續討論瑞士木屋內是否有壁爐這個問題。艾瑞克不搭理我，拿出一本書，抽出書中夾著的銀縷薄片，繼續看他的書。
「我也想看書。」我走到他身旁，將他的書合上。他拿開我的手，攥在手裡，繼續看他的書。我拿另一隻手將他的書合上，他乾脆把我一雙手都攥住，我幹站在他身旁，同他看一本書。
「我要看格林童話。」我誠心搗亂，在原地亂蕩，我的影子在書頁上飄來飄去，他有點不耐煩，將書合上，同我說：「克裡莎，你是大孩子了。格林童話是小孩子看的。」我挑起眉，反問他：「既然我是大孩子了，那就需要去外頭看看。」
「那件事免談。克裡莎，你要再搗亂，我就將你捆起來。」他放開我，繼續看自己的書。我找出一根蠟燭，點燃，走到鋼琴前，將蠟燭放在鋼琴旁邊的燭臺上頭。手還懸在琴鍵上方，艾瑞克再次警告我：「克裡莎，別搗亂。」
「我就是想彈彈琴。」我跪坐在椅子上，轉身同他說。
他背對著我，翻了一頁書：「格林童話在第三行架子上，左數第二本書。」我將琴蓋蓋上，拿起燭臺，走到直通到天花的書架前。第三行，第二本，拿出來，是一本英譯版的格林童話。我拿著書坐回餐桌一頭，將燭臺擱置在正前方，同他一樣翻起書來，才翻了一點點，倦意上來了，我強撐著在看了一點點，忍不住打起噸來。
醒來，發現艾瑞克坐在床沿，手中依舊捧著先前那本書，書看了一大半有多。
「醒了？」他合上書，拿了杯水給我。我坐起來，接過水喝了大半杯，將杯子遞給他。剛醒來人有些迷糊，頭一偏靠在他的肩上，眼睛剛要閉上，他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腰上。我下意識去掰他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
空間內只有他翻書的聲音，書頁沙沙的聲響。
「我醒了。」我將頭擺正，背挺得筆直。
「我知道你醒了。」他很自然的環住我，我們的距離又近了些許。他的手十分暖和，按在我的腰上，我卻一點也不舒服，倒不如拿一把刀子貼上去。我尷尬開口：「你的手？」
「我知道。」他手上使了些力，把我往他肩窩處帶了帶，頭頂是他溫熱的呼吸，這讓我更不自在了。我再次提醒他：「你的……」他打斷我：「克裡莎，你要是能一直這麼乖乖的，那該有多好。」他放下手中的書，抱住我，兩人倒在床上，他恰好對著我，一隻手罩住我半張臉：「要是我走得再慢些，你再往下沉一些，我可怎麼辦好？」他歎息，吻我的額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雙手抵著他，保持沉默。
「我允許你去瑞士。」他小聲道，隨即補充：「但你會回來嗎？」他握住我的手，再問了一次：「不會回來，是嗎？」
這是一個難題並形成一個兩難的局面，讓理智和情感在其中鬥爭。我不好回答他，搖搖頭，又小小的點頭：「我不知道。」
「克裡莎，我怎麼可能放你走呢？」他在我耳邊歎息。我再度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意識到問題所在後一陣後怕：習慣的養成是噩夢的開始，我的噩夢開始了。
他擁著我，把臉埋在我的頸窩，我能感受他的溫度以及那幅面具的溫度。我想起身來，他一隻腿壓在我的膝蓋上，手上使勁，不讓我動；他壓住我的後頸，手停留在那裡，這樣我連頭也動不了了。
「我們需要好好聊聊。」我十足的認真，嚴肅的同他說這句話。可他像是沒有聽到，一動不動保持原來的姿勢和動作。
我深呼吸，再度開口：「你需要聽聽我的想法和意見，這對大家都沒有壞處，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大孩子了，不是小孩子。」我站在雙方的立場和角度嘗試與他展開一次雙向的對話，但他顯然不為所動。
我最後聽見自己這樣說，讓我難以置信：「我答應你，我會回來的，不會離開你的。」最後，在理智與情感的鬥爭中，情感占了上風，習慣已成開端。
07
瑞士與巴黎隔得不算遠，出遊的學生不算多，我們是坐火車去的。威恩，里昂諾拉與隔班的海達路上結伴。到下榻旅店後，我與里昂諾拉同住一起。威恩住在對面，他來敲門，里昂諾拉去開的門。
「見你一面可真難。」威恩拿出一袋餅乾出來分發，我拿過一塊，威恩母親烤的餅乾確實出色，比例正好。我拿起第二塊：「我們最近不是天天見嗎。」里昂諾拉附和：「威恩，你像是話中有話。」
威恩抽抽鼻子，將半塊餅乾塞進嘴裡，嚼的大聲，海達聽不慣：「威恩，小聲些。」我拿一塊手帕擦去兩指上的餅屑，又替里昂諾拉擦。威恩伸手過來：「也幫我擦擦。」里昂諾拉拿過手帕丟過去，吩咐道：「自己來，克裡莎可不是你的用人。」
威恩拾起手帕，隨意擦擦，折回對面房裡拿來一張地圖來：「這是父親給我帶的，待會跟著這張地圖，我們出去好好玩玩。」他攤開來，密密麻麻的注腳看得眼花繚亂。海達拿起來一看，很快便放下了：「這麼多地方，我們該去哪裡？」
「這兒，到這兒，最後去那兒。」威恩拿起一隻蘸水筆，在上頭描出一條線來，筆尖點著小紅點，直到蘸水筆落下的黑點點。我搖頭：「德賽先生吩咐過，我們只得兩小時的時間。」
「跟著我不會錯。」威恩自信滿滿，將地圖折好，塞進馬甲外袋中。
將近黃昏時，威恩領著我們三個出去。太陽的熱力吸附在地上，還是燙的。我戴了頂寬沿帽，正好遮住些光，見我戴了帽子，海達也折回去從皮箱裡拿出帽子戴上。
其實威恩指出來的地點也沒什麼稀奇，我們走一遭等太陽看不見了，就去小餐館吃東西去。威恩的地圖帶我去一家法國老先生開的餐館，售賣的是正宗法菜，同我們在巴黎吃的一樣。紅酒燉牛尾端上來，威恩來分食；我則夾了雜菜給他們吃。威恩要來一支紅酒，為我們倒上一小杯。
「威恩，你的地圖可真好玩。」我在同他開玩笑：「我們來蘇黎世吃法國菜，再叫烤蝸牛來吃才是正宗的。」里昂諾拉也笑出來，奪走我手裡頭的叉子叫我靜下來：「要注意禮儀，不要亂講話，威恩是好心的。」我去抓她的叉子，抱住海達笑一通。
「我哪裡會知道這裡是賣法國菜的，但好在味道是十分正宗的。」威恩自我安慰，切一塊牛尾巴就著紅酒吃。
吃完晚餐我們步行回去旅館裡頭；威恩里昂諾拉走在前頭，海達走在中間，我一個人慢悠悠走在後頭。蘇黎世夜晚人是十分少的，黑乎乎就著一點光，再刮來一陣風，真要嚇得大叫。我打一個抖，要小步跑上去抓住海達的手。威恩看到我在後面要跑上來，叫里昂諾拉和海達快步往前跑，不要讓我抓住。
我見威恩要跑走，在後頭氣得罵他：「你個混蛋，快點慢下來，不要把我丟在這裡。」我真誠向他道歉：「我要向你來道歉，我是十分愛吃法菜的，那裡的牛尾巴和紅酒汁太美味，軟土豆丟進去舌頭開心的要掉下來。」我乾脆提起裙子跑上去，可是地下一塊滾圓的小石子讓我幾乎滑一跤，穩是穩住的了，可腳卻崴了。
威恩還是沒有跑回來，我頭頂的燈要滅了，前頭是一片黑乎乎的巷子，我要往前走，經過那一條小巷子才可以回旅館去。我想要後退走幾步，再去尋找燈光照亮路面，可是再往前走一點，就可以回去旅館，拿熱水擦手同臉，蓋上被子睡覺去。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巷子裡。
昏暗巷子怎麼走也走不完，我再走一點嚇的眼淚要掉下來，往回走也是漆黑的。我嘴裡叫艾瑞克名字，想要他出來讓我抓住手臂，他要是揚言扭斷我的脖子那也是我應得的。要是艾瑞克在這裡，他會先來同我說教，叫我要好好聽他的話；再來就是牽我的手，要我一步一步往前面走。
我閉上眼睛，想像艾瑞克就在我身邊，手懸在半空裡，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再睜開眼睛就要走出去，有人在後面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要罵威恩一通，口鼻全被人捂起來，另一個人過來要抓住我的雙手拿繩子捆起來。我叫不出聲音來，雙腳在亂踢，恐懼絕望通通粘在眼睛上面，眼眶濕漉漉。有一個人在說話，說的是法文：
「把她的頭髮割下來，給他看。」
另一個人去罵他：「頭髮我拿你的也行，漿糊腦子。」
「把她的裙子全部剝下來，她的首飾也要拿下來。」
「這是一個好辦法。富人家的女孩裙子仿造不來的，這樣子他會相信的。」一隻手就要來把我的裙子拽下來，再來上面把我衣服扣子全部解開。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戒指項鍊通通被摘下來，一個人又來說：「富人家的女孩要怎麼玩，比妓院裡的朱莉要漂亮。」
「你不要亂搞，等東西拿到手，我們送她去妓院裡，再好好玩。」
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真的要絕望，嘴裡嗚嗚叫著，腦子裡已經不怎麼去想事情。眼前就要全部黑過去，我聽到威恩的聲音，他大叫，拿來一根棍子打過來。里昂諾拉過來抱緊我，海達也過來抱緊我，我才意識到身上只剩下一條襯裙。
威恩脫掉他的外套給我穿，擁著我回房間。里昂諾拉拿來棉被厚厚一層把我裹得十分嚴實，拿來濕毛巾擦我的臉。「克裡莎，一點事都沒有，威恩把他們通通打跑了。」里昂諾拉再叫我伸手出來擦一擦上面的黑灰土。
「抱歉克裡莎，我真的抱歉。」威恩真心同我道歉。我是不怪他的，這不是他的錯。威恩回房間後，里昂諾拉過來抱著我睡，同我睡一張床上。燈滅掉，房間裡黑乎乎看不到東西，我去抱住里昂諾拉，腦子裡在想：回去也要這樣抱緊艾瑞克。
臨走時，威恩買來一小包用牛皮紙包好的小食，外皮酥脆，內裡軟糯，卻過於甜膩。我吃了幾塊便放下了，兩手搭在皮箱上，祈求它不要再讓我出什麼亂子。直到巴黎，一切安好。我們在學校解散，我腳尚未完全恢復，走的一瘸一瘸。里昂諾拉挽住我同我結伴回家，威恩一人提著三隻皮箱，跟在後頭。
「克裡莎，里昂諾拉，明日一同到我家來，父親從義大利回來，帶了些小玩意叫你們去取。」威恩跑到我們前面，氣喘吁吁。
「好啊，克裡莎，你也會去的是嗎？」里昂諾拉拖住我的手臂，看了我一眼，笑著同威恩說。我想想，還是搖頭：「替我轉達對哈威公爵的謝意。」我稍一頷首，拍拍里昂諾拉的手背，向她表示我的歉意。
威恩顯得十分失望，他歎口氣：「真可惜。」
到家後，母親父親來擁抱我，奧維婭接過我的皮箱，提著回到樓上。母親鬆開我，從餐桌上取來一封信，叫我拆開看。
我拆開信封來，寥寥數字：「親愛的克裡莎，今晚八時，老地方再見。」
「是誰的信？」母親問我。
「我的朋友。」我答。
08
七時，我換上身乾淨的衣服，戴上頂帽子，往下拉了拉，把頭髮藏在裡面。出門時，母親見我走路一瘸一拐，過來扶我：「腿怎麼了？」
我擺擺手：「只是扭了腳，沒事的。」
走到劇院門口，走累了便停住腳，一隻花盆連著土從上跌下來，摔個粉碎。我深呼吸，走進劇院，想起一陣後怕。走入陰暗的角落，艾瑞克過來扶住我，也來問：「怎麼了？」
「沒事，扭了腳。」我搖頭，雙腿雙手都是軟的，走不快。艾瑞克扶我進屋，見我戴著帽子，要取掉。他讓我頭髮披在腦後，用手來順直我的頭髮。我不見艾瑞克三周，心裡頭是十分念想他的，不由自主去抱住他，很快就哭出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艾瑞克輕輕拍我的背，再去捏我的腰側。「全都是破事情。早知道就不要去瑞士，差一點被人賣去妓院裡，戒指項鍊就連衣服也被人搶走，一個人還要把我的頭髮都割下來。」我一面哭一面說得斷斷續續，只有把艾瑞克抱得再緊一些。
艾瑞克要我面對他把事情說完整，抱我坐在床上頭，一句一句問我。
「看得清他們的臉嗎？」
「那裡太暗了，連他們的輪廓也看不清楚。」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搶走我的戒指項鍊，再要把我的衣服裙子脫下來。」我說起來又要哭出來，抱住艾瑞克把下巴貼在他肩膀上。「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來撫順我後背，慢慢來說：「以後不要隨便出去亂跑，乖乖待在這裡，懂嗎？」
我拿手去抹眼淚，點頭：「我懂的。」
困了要睡覺時，我同往常那樣將被子鋪齊整，脫掉鞋鑽進去，抱著一隻枕頭睡。就要睡著了，有人挨過來，從後抱住我，我轉過身去抱住艾瑞克一隻手臂，臉貼在上面。
「權當事情過去，你睡一覺，醒來什麼事未發生過。」他對我說，吻在我的額頭上。艾瑞克輕輕撫摸我的背脊，哄我入睡。我想起一件事情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同他講：「我走在那一條沒有光的巷子裡，嘴巴裡頭念你的名字，想要你來牽我的手。」艾瑞克抓住我一隻手放在嘴邊輕吻，同我說：「你腦子裡奇怪的事情有時候看來一點也不奇怪。」
我睡醒過來，拿水洗一把臉，去餐桌一邊坐好。艾瑞克端來一盤新鮮麵包過來，麥穗卷裡頭包了松子仁同葡萄乾。我撕麵包來吃，喝一口水，聽見他說：「克裡莎，我不打算放你回去，你就在這裡一直住下去。」我放下手裡頭的麵包，再去確認一回：「你要我在這裡待上一輩子？艾瑞克請你來聽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他說的話過於荒謬，我一下子站起來，又坐下去。
「你來聽我講，艾瑞克，我答應你會回來的。你不能關我一輩子的，你是明白人，知道我在想什麼的。」我求他，聲音語調都放得很低。
「克裡莎，很多事情你遲一些會全明白。」
用過早飯後他拿起一本書來看，我嘗試去同艾瑞克講話，但是他都不給予答覆，這讓我感到十分煩惱。「艾瑞克，你需要聽聽我說什麼，想什麼，真是煩透你了。」我抽走他在看的一本書，扔在牆上面，往後跑兩步怕他過來掐我脖子。
艾瑞克又去拿另一本書來看，並未生氣。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二人停止交流。他流連於鋼琴前，地板上密密麻麻堆滿了被揉皺的紙，被折斷的幾隻炭筆。
我點好幾隻蠟燭，在書架上搬來幾部書看，他的書趨向邏輯性的偏多，那本格林童話是例外。我找來晦澀難懂的小說來看，看了一頁紙一個字看不進去，將書擺回書架上層時，發現了一本浮士德。
我摩挲書本封皮，牛皮包好的邊角有些破損，我翻開來，感觸頗多。為財富名聲同魔鬼做靈魂交易。魔鬼臉面上擦了厚厚一層□□，鮮豔紅唇延伸到臉頰，總是要眯起一雙眼睛同浮士德做交易。我翻開書來仔仔細細的看，看了一半有多，暗自感慨，想起我同艾瑞克第一次見面時，是浮士德中場休息，我留下禮帽，溜出去亂蕩。
艾瑞克重重將琴蓋合上，過來倒了滿滿一杯酒，走過來翻開幾頁來看：「不看格林童話？」
我不說話，靜靜看完一頁書，掀開另一頁，我下定決心不與他講話。我餘光瞥見他手背上的血管突起，一杯酒灑在書頁上，染紅了大半張紙。酒流了些下來，灑在我的裙子上。我忙站起來去擦，他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把我甩到碗架邊，一排豎立的碟子掉下來，砸的粉碎。他過來貼著我的鼻子同我說：「克裡莎，你怎麼不說話？現在我要你把嘴巴張開來，盡可能把一句話說完整。」
他的手穿進我的頭髮裡，順勢而下扯住我一大把頭髮，我被他帶著向後仰。「這就說給你聽。」艾瑞克的情緒化影響不了我，我抓住他一隻手臂，指甲全部陷進去。
「我本來還在考慮要放你回去，看來不用考慮了。」他說的實在太小聲，可我聽得太清楚。
我氣得抓起他的手來咬，尖叫：「你煩透了！我來告訴你，兔子要被剝皮入鍋煎香前也是會掙扎的。」我又站起來去找東西來摔，打開櫥櫃拿出一支支紅酒出來，舉高過頭頂，想一想又放回櫃子裡去，跑去書櫃前面找書本出來摔，反正摔不爛，不可惜的。
艾瑞克拿來玻璃杯子給我，叫我摔碎，我當然不會接過來，戰戰兢兢撿起地下散落開來的書本疊好放回書架上頭，回頭望他一眼，裝作無事發生。
「克裡莎，不摔了嗎？」艾瑞克拿一支酒出來，拔了木塞要喝上一杯。我立馬搖頭，全身毛孔全部灌了冷風進去，隨意從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佯作看書。
「開口說話。」他吩咐我。
「我想回家去，母親同父親要擔心的。」我將手裡頭的書塞回書架上去，小心繞過他，坐在長餐桌一端，雙手擺在桌面上，手背朝上。「你看呀，我手上的筋絡全部看得見，皮膚都要變得蠟黃。」
艾瑞克走過來拉我起來，一隻手握在手裡，他拿一條繩子來，先捆住一雙手，再來捆住一雙腳。「你腦子裡的歪主意太多，還是把你捆起來妥當。」
09
他端來一碗燕麥，裡面撒了野莓幹和堅果仁。他蹲下，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邊，我把頭扭過去，下巴架在膝蓋上。
「我不要吃。」我舉起被捆綁起的一對手，打掉他手中的燕麥，失衡倒在地上。我一隻耳朵貼著地，聽見他的腳步聲隨地裡透到耳朵裡，然後就是嗡鳴的聲響。理石地面十分冰冷，凍得我半邊頭髮疼，我要起來，可近一天沒吃東西，力氣並不足以將自己拉起來。習慣就要喊出他的名字，我把聲音吞進去，轉了個身子，換另一隻耳朵貼著地。
這樣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同我說話。我半邊腦殼刺痛，像針紮，但習慣了就不這麼痛了。我眼皮子有點沉，眨著眨著也就閉上了。地上睡著確實不舒服，耳朵痛，頭暈，胃裡翻騰；理石地硌得肩膀上的肉被骨頭紮著，膝蓋冰冰涼的。才閉上眼睛沒多久，又睜開了；我服軟：「艾瑞卡，快過來拉我起來，頭暈。」我說不大聲，只得小小聲對他說。
他應該是沒有聽見，我這次想大聲些，但是嗓子裡好像有硬物堵著，一說話便燒嗓子：「我頭疼。」
還是沒有反應。
我壓得手臂發麻，想轉身，腿肚子像被針紮一下，先是一陣麻，腳心連著膝蓋的一條線被人拽住一頭，往後一拉。這個時候，有人走過來抱起我，把我一邊貼在臉上的頭髮順到耳後。
艾瑞克拿雙手捂熱我的耳朵，大拇指替我楷去眼淚，問我：「怎麼睡在地上。」我既委屈又生氣：「你為什麼不把我拉起來？我不夠力氣起不來。」
「你看，你離不開我。」他額頭抵著我的，抱我到餐桌上坐著，拿一條乾淨的毛巾沾上溫水去擦我的臉，擦我的手。我頭疼的厲害，也不怎麼折騰，把手伸到他跟前讓他擦。
「餓嗎？」他擦完手抱我坐到椅子上，再搬來一張，坐在我正對面。我望向別處，點點頭，答他：「餓的。」他端來一碟蛋糕要喂我吃，我求他：「我自己吃，你把我先解開，吃完再綁起來。」他將蛋糕擺在桌上，替我解開繩子，拿那條毛巾輕輕擦拭紫紅色的壓痕。我坐好，叉了一小塊來吃，蛋糕不算很甜，好入口。我明明是餓的，卻沒什麼胃口，才吃了兩口便將叉子擺在盤子邊，轉過頭偷偷看他。他順了順我的頭髮，問我：「怎麼不吃了？」我全身寒毛豎起來，拾起叉子再吃兩口，覺得胃裡塞了棉花，只好再放下叉子，小聲道：「我吃不下。」
他伸手拿起那盤蛋糕，拾起叉子，硬要喂我：「把它吃完。」他叉起一塊，另一隻手掰開我的嘴，要將蛋糕塞進去。我吞不進去，他就拿水灌下去；我指甲掐著他的手臂，拼命搖頭，眼淚被逼出來。
我全吐了，伏在桌上，手手腳腳一點力氣都沒有。艾瑞克拿來一杯水給我，讓我喝幾口水。我接過杯子，喝了幾口，又吐出來，這一次覺得胃裡全空了，嘴巴裡苦苦的，十分難受。艾瑞克拿毛巾擦淨我的嘴，伸手摸我的額頭，為我解開腳上捆的繩子，抱我到床上。
「克裡莎，難受嗎？」他一隻手罩住我半張臉，往下貼住我半邊脖子，拿下來，換另一隻手貼上去，來回數次。告訴我：「你發燒了，先睡睡，幫你找藥去。」我意識迷糊，點點頭，閉上眼睛一點都睜不開來。頭燒起來，一點點扯著神經，痛得皺眉。意識很快也不清晰了，眼前一片黑暗中閃起亮光來，跳躍在眼前，比煙火要炫目。
他扶著我的腰，我半邊身子倚在他身上，閉著眼覺得頭痛得要命。艾瑞克哄我吃藥，我吃一口又吐了，吐在他的褲子上。
「抱歉。」我說。他沒有生氣，再拿藥粉來和水要我吞下。我拉住他的手，搖頭：「我吃不下，讓我睡睡。」他很堅持，要我一定吞下去，再吐就再吞。灌了好幾次藥水，我算是不吐了，他才讓我睡下，替我掖好被子，拉到下巴尖。
我覺得有一隻小傢伙坐在我的額頭上，不一會兒，改坐為蹲；蹲著累了，便站起來走走，走厭了，跳一下也是好的。我很難受，把被子踢走，拿枕頭蓋住頭。
艾瑞克過來把枕頭搶走，只留一個給我，再次替我掖好被子。我一時間覺得冷，又覺得熱，抱著被子一腳翻來覆去；眼皮是閉著的，遮住光的，但卻是跳躍的，遮不實眼睛的。我煩悶的要命，煩躁的要跳起來。我聽見琴聲，不復往日的曲調，艾瑞克在彈十分輕緩的曲子。
再被他叫醒來吃藥，我睜開眼，渾身無力。艾瑞克拿枕頭墊在我背後，拿一條細繩將頭髮捆在一起。這回吃的是藥水，我嘗了一點點，苦的要流淚。
「我不吃。」我推開他拿藥的手，把頭扭到一邊去。
「乖乖的，把藥吃了。」他硬把勺子塞到我嘴邊，一隻手鉗住我的下巴，將一芍藥水倒進我嘴裡。我立馬吐出來，眼淚直流，腦袋垂到一邊去。艾瑞克這回不同上次那樣灌進來，他拿一條厚毯子裹住我，抱我在他腿上。他問我：「想聽什麼曲子呢？」
我什麼都不想聽，我回答他：「我想回家。」院子裡橙花上個月謝了，奧維婭折了好幾朵回來曬乾，同烤幹的果皮搗成末，裝在井口瓶。煎一塊雞胸肉，把皮去了，淋上一勺橄欖油，撒上一層橙花末。母親或許也會撿一些回來，做成淡香薰，擱在偏廳。
艾瑞克低頭看著我，歎息一聲，彈奏起來。他所彈的曲子我聽過，小時候母親總是同二哥坐在鋼琴前，母親彈幾個音符，二哥便要跟上；要是錯了或者慢了拍子，母親會打三下二哥的手板心，要他不再錯。到我學琴了，二哥去了波蘭讀書，母親也少了時間，坐我旁邊的是一位嚴厲的太太，她一手端著佛手柑泡的水，一手指著琴譜，看我彈琴。要是錯了，她也會同母親那樣打我手心三下。
但艾瑞克不會。
幾年間，他總會把我抓去鋼琴前，從櫃子頂找出一遝面上蓋滿灰的琴譜，線裝的，皮子封面，一吹起塵一片。他喜歡站在我身後看我彈，彈錯了，快了亦或是慢了拍子，他便俯下身，抓著我的手放到正確的位置上，同我說：「再試一次。」
10
艾瑞克對我的耐心一向不算太差，尤其教我彈琴時。或許是被太太打了太多下手掌心，我不愛彈琴。艾瑞克有時亦會教我作曲，深入淺出，從不算太難的曲子開始。我總是敷衍他，隨便畫幾個音符上去，自己看了也覺會笑，他反倒彈出來，再揪住我逐一改正。
「不要再彈了。」我扯扯他的袖子。他停下來，一隻手貼在我脖子後面探我體溫：「頭還疼嗎？」我點頭，沒有力氣再折騰，把手收在毯子下。
「我還是中意外頭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閉上眼睛可以在大街上睡一覺。」我同他講，垂下頭：「我說過我想要房子裡再光亮些，擺上兩株花，可以是紫羅蘭或是百合，隨便什麼都好，只要是有顏色的。」我半邊臉貼在他胸前，頭髮隔著耳朵。他替我把頭髮理好，抱我到床上，替我蓋上被子。他拿來先前那只藥水，倒上滿滿一勺，叫我喝下。
我嗓子灼熱感強烈，舌尖沾了一點咽下去都痛得厲害。我扭過頭，他的勺子跟來，要逼我吞下。
「喝下病就好了。」他從背後抱住我，硬是把我的嘴撐開，把藥水倒進去。他要我吞下，一隻手緊緊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吐出來。我嗆到了，咳嗽咳的眼淚出；他抱住我，捏捏我的手：「病很快就好了。」
我睡下去，冷得厲害，迷迷糊糊在說胡話。我是有意識的，但身體飄飄然，眼皮閉不實，眉頭緊的很，然後聽見雨聲，伴隨雷鳴。我覺得這個聲音熟悉的很，想起從前聽到過。五歲，母親隨父親同去德國探望大哥，家中留下二哥同老管家西斯太太。我貪玩躲進母親的衣櫥中，想要二哥來找我；二哥找不到，我竟睡著了，睡夢中就聽見這樣的雨聲與雷鳴。
身上依舊冷得緊，蓋著的被子毯子同鐵一般涼；我的一雙手搭在脖子上，可脖子也不算太暖和。我冷得發抖，全身都在抖；我抱著被子，可還是冷。艾瑞克在桌前看書，我想要他為我再拿幾支蠟燭來，點燃了就好了。
「艾瑞克。」我喚他，聲音足夠小，但他還是聽見了。他將書倒扣在桌上，過來坐在床沿，湊到我面前問：「怎麼了？」我握住他的手，說：「冷。你的手也好冷。」他握住我一雙手，來回搓了搓，捂在手裡：「感到冷？」我點頭。他逆光站著，光線都擋住了。
我沒聽清他對我說了什麼，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掀開被子進來，要我抱住他。我抱住他一隻手臂，把臉貼上去，可還是覺得手腳發冷：「還是好冷，你去把壁爐點著好嗎？」艾瑞克把我往懷裡帶了帶，同我說：「現在是八月，哪裡會冷呢？」我去推他：「不是的，現在比一月更冷的。」我儘量靠著他，手去握緊他的。
「還冷嗎？」他同我說，吻我的耳朵。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他一隻手搭在我的腰上。我覺得暖和一些了，閉上眼睛聽他說話。他對我說了很多，我大概抓到這些，聽上去是無關緊要的；我突然暈的厲害，環住他脖子的手緊了緊，他噤聲，不再發出聲響。
我身體一向差，但這次的確鬧得厲害。醒來後，艾瑞克又硬是灌我喝下藥水，抓來藥片要我去嚼。我腦袋燒的糊塗了，腰一大把一大把的嚼，嚼碎了就吞進去，再喝上幾口水，再睡下去。直到咽水之後才覺得藥片苦了舌頭，想要吐出來卻經已吞下肚子去。在失去清醒意識後，我十分依賴他，非要他抱著才睡得著，硬是抱住他一條手臂去睡。
這天醒來覺得清醒許多，要他給我一盆水擦擦臉，洗個頭髮。我找來先前帶來的一件乾淨睡裙換上，拿來梳子把頭髮梳順。頭髮很長，我也沒了耐心，翻箱倒櫃在找小刀或是剪子。
找到一把剪子，忙拿起一撮打結的頭髮就要剪掉。艾瑞克過來搶走我手中的剪子，丟在一邊。我爬過去要撿起來，他走過去把剪子踢走。
「要做什麼？」他再踢遠些。
「我要把頭髮剪走，太長了，都梳不通了。」
「我幫你。」他架起我，扶我到椅子上坐好，拿梳子來一點一點梳通頭髮，拿一條幹毛巾擦乾滴水的發尾。艾瑞克拿來一條繩子為我將頭髮綁起來，打了個結，他繞到我面前半蹲下來，為我擦手。
「你看上去好多了。」他擦完手心再擦手背。
「謝謝您，的確好多了。」我將手收回來，拿過毛巾自己擦。他低下頭，也不出聲，我無從得知他在想些什麼。艾瑞克起身去拿來藥片來，手心裡滿滿全是藥片，要我嚼碎吞下去。我現在是醒著的，自然不會去嚼那些藥來吃，我從他手心裡拿起一片，再拿起一片，全丟在地下。
「我不要吃，我病好了，不會再吃藥的。」我抓起他手心裡餘下的藥片，丟向他，他避開，再去拿藥來，哄我吃：「吃了病才會好。」
我站起來，不夠他高，於是站在椅子上，要他抬頭來望著我：「病好不了，就求你為我帶一束鮮花來，擱在我墓前就好。」我突然對他講這句話，他是真的發怒了，攔腰抱住我把我從椅子上拉下來，硬要灌我吃藥；我張嘴咬住他的手，他去拽我的頭髮，要我抬頭望他：「克裡莎，我希望你說的是胡話。」
「要是不想帶花來，去買一包蝴蝶酥也是好的。」
「克裡莎！你到底要做什麼？」他往後走了些，同我拉開些距離，要好好看看我；再走近少少，同我離得很近。
「我也不清楚要做什麼，就當我瘋了在說胡話。」我笑吟吟的對他講，捧住他的臉，湊過去吻他的左臉。艾瑞克要拉開我，我便低下頭去吻他的手背，他把手收回去，同我拉開距離。
我走過去摸他的臉，同他說：「我從來未曾瞭解你，你同黑暗一樣，我看不清楚。」手放下去，拉住他的手：「我感激您對我的愛護，但請您將我看做您的朋友，尊重我，體諒我。」
他鉗住我一對手，逼我到牆角。「你根本沒有聽我同你講了什麼！」我拿腳去踢他，他過來壓住我一雙腿，不讓我動。他一張臉貼過來，離我很近，他壓著我，拿我一隻手貼在他右臉的面具上。「你好，艾瑞克，第一次同你見面，感覺真是好。」我拿掉了他的面具。
11
面具被揭下，艾瑞克要揪住我的領子狠狠給我一巴掌，他的手在半空中掉下來，去牽我一隻手走去光亮的地方，拿起燭臺要我端在手上。他要我把蠟燭拉近些，要我好好看看他半張臉。
「可怖的，醜陋的。」我伸手去觸碰，他偏頭抓住我的手，隨即將燭臺拿近了些：「讓我再仔細看看。」我湊近些去看，他過來伸手擋住我的眼睛，同我說：
「看清楚了。」他端走我手中的燭臺，擱在桌上，一隻手離開我的眼睛。我繞過他，走到長餐桌的一端，拉開椅子坐下，展開桌角疊好的餐巾擺在腿上。我微微站起，取來桌子中央的一瓶酒，是我帶來的，父親藏的酒。我不去取高腳杯，把瓷杯內的水灑在桌上，倒了滿滿一杯酒，溢出來點在手背上。
「原來這就是你的樣子。」我舉起瓷杯，將一瓶酒推到餐桌中央。我拿杯的手在發抖，拿起來要飲的時候發現滿滿的一杯酒灑了點出來，掉在衣襟上，幾點琥珀色。我再拿起一隻手捧住杯子，仰頭喝了好幾口，酒燒喉嚨，手抖的更厲害，拿不穩杯子，酒全灑在裙子上，杯子碎在地上。
「害怕嗎？」艾瑞克拿來高腳杯，倒來半杯酒，啜飲一口。我搖頭，挑起一隻眉毛：「害怕？該怎麼去說呢？」我想了想：「是的，但更多的是對您的抱歉。我無心這樣子做，請您原諒。」我要起身去拿酒瓶子，他把半瓶酒全摔到地上：「我們不喝酒。」我坐回椅子上，指甲全扣在手掌心裡頭。
我酒意有些飄上來，脖子，胸口熱的發燙，我拿冰冰涼的手去捂脖子，開口道：「您的樣子讓我害怕，這是真的。我要告訴您，您是善良的，至少您不會打我的手心。」
「你這麼說想證明什麼呢？」艾瑞克來問我。
我一雙手從脖子上拿下來，手心上帶了一層脖子上的溫度，可是過一會兒又涼下來。「什麼也不想證明，我在闡述一個事實，小時候教我彈琴的老婦人極其中意拿鐵板去打我的手心，打一下是不夠的，往往還要再打一下。我去同母親講，往後還要被打。」
艾瑞克來抓起我一隻手，大拇指刮一刮手心上面的紋路。
「老婦人打我的手心，我不中意彈鋼琴。你要是不讓我回家，我當然會不中意你。」我要把手抽回來，另一手也被他握住。
「至少現在，我煩透你，看到你覺得要煩死我。」我說話一點不含蓄，情緒發洩完之後，又輪到艾瑞克來發怒。
艾瑞克再從桌上拾起一隻玻璃杯扔在地上，再摔一隻。我也拿去摔，全都被我們摔碎了，也沒什麼摔了，我腦子全部變成一灘漿糊，眼前玻璃一塊塊閃閃亮，蹲下去撿來一塊玻璃片劃自己的手腕，第一下先是見到少少血珠，再來下一次的時候他過來把玻璃片搶，抬手打我一巴掌。
我要蹲下再撿玻璃片，他拽住我的衣領子，把我丟遠了，我撞在一把皮椅子上，頭正好磕在木制把手上，睜開眼看到一片黑濛濛，耳朵附近嗡嗡聲響起來。我拿手一摸臉，全是濕的。
艾瑞克拿來一塊布蓋住一地碎玻璃，我見他走過來，往後撐著地要起來。他蹲在我面前，極其嚴肅及認真的同我說：「克裡莎，你長大了，什麼都不怕了是嗎？」我伏在椅子上，什麼都不說。他繼續：「你什麼都不怕了，那好。」一下子抓我一隻手，拿出一把小刀在手腕上輕輕劃一刀，密密麻麻一排血珠滲出來。
我倒抽一口氣，同他對視：「是，我什麼都不怕了，再往下些，請您用力劃上去，如果血噴出來，請拿一塊乾淨的布來把地擦乾。」我再伸出另外一隻手給他，要他劃開來。
艾瑞克丟掉刀子，捧住我的臉：「克裡莎，你瘋了。」他站起來，走遠些。我呼出氣來都聞得到極濃烈的酒味，我暈暈乎乎的站起來，腦子裡頭的血液全部流出來，一灘子血在腳邊，厚厚一層。注視著艾瑞克的背影，我去拿來那把倒在地上的刀子，用力一劃，這回，出來的血更多了些，但視線也朦起來，隔著一層霧。最後我看見艾瑞克過來摁住我的手，嘴一張一合的，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我腦子裡灌了黑暗，一點也透不來光，我想不起來了，但是又聽到了母親的哭聲。我睜開眼來，白色薄薄一層窗簾布透著光，四面牆是米白色的，母親握住我一雙手，雙眼紅腫如苦杏仁。
「好孩子，你終於醒了。巴倫，克雷爾，快來，克裡莎醒了。」父親過來摸摸我的頭髮，親吻我的額頭；二哥也來了，他抱住我，親吻我的臉頰。
「二哥，見到你真好。」我要去握住二哥的手掌心，可是母親不捨得放下。二哥搬來一張凳子坐在旁邊，同我講他的事。我同二哥近兩年未見，變化不算大。二哥對我的事隻字未提，他對我講就要同他結婚的凱倫小姐，我從前見過的，二哥的同學，布朗伯爵的女兒，在伯明罕讀西方史，是個金髮的美麗小姐。
「凱倫小姐來了嗎？」我翻個身面對二哥，伸手去抓住二哥一雙手。
他搖頭，握住我伸來的手，拿到嘴邊親吻。我一隻手上捆了厚厚一層紗布，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了。二哥俯下身子吻我額頭，要我好好休息，同父母親一同小樓去，留下奧維婭在房內陪我。
「可憐的孩子，好些了嗎？頭還暈嗎？」奧維婭俯身下來抱住我，拿來水要給我喝。我叫她扶我起來坐著，頭是不暈了，但是渾身沒有力氣。我就著喝了幾口水，拿水濕了濕嘴唇，問奧維婭：「我是怎麼回來的？」
「我的孩子快別說了！你被發現在劇院門口，渾身都是血，羅格醫生來時都要不行了。可憐的金斯利的夫人一直在哭泣，水都喝不下，最後也暈過去。兩位金斯利先生從倫敦回來，見到你也是抱著一起哭。好在你醒來了，醒來就好。」奧維婭再過來抱住我，拿大拇指去抹我嘴角的水。
我要奧維婭替我將窗簾拉開，叫她搬來椅子在窗前；我過去坐下，膝上搭了一張厚重的羊毛毯。現在是盛夏，坐在窗邊一點陽光透進來往往是過於暖和的，但是全身血幾乎流幹，從腳踝到膝蓋的位置全是冰冰涼。
「親愛的奧維婭，今日是多少號？」我偏過頭去問她。
「十七號了。」
「八月十七號是嗎？」
「是的，我可憐的孩子。」
我接過奧維婭遞來的溫水，喝了口，盤算著時間。陽光灑在□□的手臂上，臉上，暖暖的，久違的暖意太舒適。二哥走進來，搬來椅子坐在我身側，告訴我：「我同父親，母親商量好了。我同母親會帶你回倫敦，跟我和我的妻子一同生活，克裡莎你說好嗎？」
我說：「好的，我親愛的哥哥。」
12
我下樓去，透過一面落地窗，見母親同二哥于後院乳白色木桌上喝茶。二哥替母親的黑啡倒了鮮奶，舀了幾勺糖進去，輕輕攪拌。母親單手接過咖啡來喝，才喝一口就放下。
我推門出去，二哥讓我坐下，撐開傘遮住陽光，再搬來張籐椅坐在對面。
母親將我胸口的亂髮全撥到後背，要奧維婭倒來一杯水給我。
「克裡莎，晚上要奧維婭來將你的東西收好。就收拾兩條裙子，克雷爾早叫人把我們在倫敦的房子拾掇好了，船票也同我們買好了。」母親端來一小盤新鮮水果，讓我吃幾顆樹莓。
二哥對我說：「是的，回去正參加我的婚禮。凱倫同我說她十分喜歡你，你也會喜歡她的。」母親點頭：「的確，凱倫是一個極聰明漂亮的女孩，我和你父親都十分中意她。」母親輕輕捏了捏我的手，笑著同二哥講。
我手腕上的傷口癒合得不錯，拆開厚厚幾層紗布來，上些藥水，再薄薄包上一層紗布就好。我下意識去握住那一道傷口，母親見到，歎口氣拿銀色小勺在咖啡杯中攪出幾道漩渦來。
傍晚，奧維婭要我找幾條裙子出來收在皮箱裡，我打開衣櫥抽出兩條裙子來給她，走到窗邊打開一排窗，探個半個身子出去。晚上有些涼風吹過來很舒服，我有點失望，眼睛有點酸，眼眶要熱起來。
「克裡莎，快關上窗。」二哥進來，我忙把眼下漫出來的一點淚水擦掉，抬頭吸吸鼻子，將窗關好，只留下一條小縫隙。
「東西收好了嗎？」二哥過來打開皮箱來看，他翻了翻，看我裝的不多便要我多裝些東西：「克裡莎，我們不會再回來巴黎了。」
「我知道。」我點頭：「足夠了。」
二哥將箱子合上，鎖好，轉頭問我：「後天就走，明日要去同友人說聲嗎？」
我想了想，點頭：「要的，要同威恩和里昂諾拉說的，他們是我在這的好友。」
「只有兩位嗎？」
「是的。」只有兩位。
「明日我帶你去，早點睡。」二哥過來俯身親我面頰，為我將門帶上。
我躺在床上，翻過身去面對窗外一棵大榕樹，來時就種下的。一點點風從開的小縫隙裡鑽進來，吹在臉上涼涼的，我把臉埋進枕頭裡，把眼淚吸幹，拿被子蓋過頭。
我梳洗完畢下樓去同母親二哥吃早餐，奧維婭煮來一鍋通心粉，胡蘿蔔和洋蔥被切成不整齊的小丁浮在湯上。二哥拿起一份日報在看，一手端著黑咖啡；母親在啜飲一杯咖啡，拿起一小罐海鹽撒了些在我的菜湯裡。
「我們先去拜訪隔屋的吉布森先生同太太。」二哥放下報紙，拿起一塊白麵包撕開來沾著菜湯吃。
「別忘了帶上我昨日烤好的餅乾，就放在桌上，用小盒裝好的。」母親吩咐道。
我拿來一隻籃子，將烤餅乾摞在一起，拿一塊藍格子布蓋上。二哥接過籃子，牽著我走。里昂諾拉家的女工來開的門，她迎我們進去坐，拿來一壺茶倒上。里昂諾拉下樓來，頭髮還是亂的，跑過來同我擁抱，親我的臉。
「克裡莎，好些了嗎？」她舉起我那只手來看，紗布罩住那道口，她輕輕摸了一下，問我：「很痛吧？」
我搖頭：「已經不痛了。」
里昂諾拉要我去她房裡，說要送我一件禮物。二哥頷首應允，坐下同吉布森太太談天。
「你看看，喜歡嗎？」里昂諾拉從衣櫥底層翻出一枚胸針來，是一隻斑斕的蝴蝶，別在我衣襟上，翅膀一顫一顫。
我握住她的一雙手，真誠的點頭道：「我很喜歡，謝謝你。」
眼眶又熱又酸，我屏住呼吸，低下頭同她講：「里昂諾拉，我明日要同母親和二哥回倫敦了。」
「還會回來嗎？」里昂諾拉搖晃我的手，見我不說話，也哭出來：「不會回來了？」她抱住我，在我肩上哭出聲：「克裡莎，你要記得回來。」
等我們兩人牽手下樓去，眼睛都哭腫了，二哥過來擁住我的肩，在我肩上拍拍。吉布森夫人過來抱住我，輕聲道：「我親愛的孩子，願主佑你幸福快樂。」
里昂諾拉來送我們出門，剛走沒兩步見威恩氣喘吁吁跑來，見到我一把拽住我的手：「克裡莎，我聽父親說你要回倫敦去，不再回來？是真的嗎？」他重重喘氣。
我點頭：「是的，我和二哥正要去拜訪哈威公爵。」我望向二哥，他點點頭，對威恩講：「是的，明天的船票。」威恩聽後苦惱的抓頭髮，請求二哥：「能不回去嗎？」
二哥高不了威恩多少，他拍拍威恩的肩：「小夥子，帶路吧。」
我緊緊挨著二哥坐下，挽住他的胳膊，頭枕在二哥的手臂上。威恩要挨著我坐，要哈威公爵瞪一眼後坐開了些。
「哦，金斯利小姐要回去可真遺憾，真希望你們能回來巴黎看看。」哈威公爵架了支雪茄在兩指中間，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煙圈來，他斜眼望著我，沒有說話。
道別後，我牽二哥離開。威恩上來追我，我繞開威恩走，走了幾步，聽見他在後面喊：「克裡莎，我會去倫敦找你的！」
回到家二哥叫我上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他有事要同母親談。我上樓去，脫下這身裙子時我將別在衣襟上的蝴蝶取下來，捧在手心裡仔細的看了遍，打開皮箱將別針小心翼翼放進一隻木盒中，拿生銹的鎖頭扣上，拔出黃銅鑰匙出來。
13
「你二哥最疼愛你痛惜你，他看你大，只得你這個妹妹。小時候你小小一個，安吉洛去了德國，克雷爾放學回家便要抱著你，帶你去玩，教你鋼琴。吉米要欺負你，他要出去打他，被你父親打了手掌心。」母親掀開被子，同我並排坐下，抱著我講二哥同我的事。
「克裡莎，我們最愛的便是你，你被發現在劇院門口，渾身都是血，身上蓋了一件羊毛厚大衣，手腕被捆了好厚一層紗布，都是血……」母親抱住我哭泣，她髮髻散了，幾縷頭髮貼在臉上。我替她理好頭髮，抱住母親的腰：「媽媽，我十分抱歉。」
母親抱住我的頭，拼命親吻我的頭頂：「克裡莎，我們回倫敦，不會再有劇院。」我抬手去擦母親臉上的淚：「媽媽，我從不喜歌劇，您可要放心。」
晚上母親同我睡一起，她髮髻解開來，長發散在枕面，面朝我睡下；她拽住我一隻手合在兩掌間，閉上眼睡去。母親老了許多，皮膚不再細膩富有光澤，眼角的皮膚要縮進去。我親吻母親的手背，也睡下去。
翌日一早我提了箱子下樓去，二哥一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拿著禮帽。母親也下來了，她戴上一頂帽子來，一隻眼睛被薄紗遮住。她拿來一頂寬邊帽要我戴上，替我戴上手套。奧維婭送我到門口，不停流淚；我上去抱住她，親吻她的臉：「奧維婭，我會想念你的。」
二哥來擁住我的肩，扶我同母親坐上馬車去碼頭。
我們買的船票是十點五分的，二哥提過母親同我的箱子，擱在長椅上，他叫我去買些東西來吃，說著給了我點錢。
我捏著二哥給的錢，在碼頭附近亂竄；我上次來這裡經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裡變化太大，我暈乎乎走遠了些，竟走到一座教堂前。
木柵門未上鎖，我推門進去，一條長走道上鋪了一張三色的毯子，牽牛花圖案蔓延到盡頭。內裡沒人，我順著走道往前小步走，兩旁是兩張彩色拼花玻璃窗，陽光透進來是彩色的。走道盡頭，抬頭望是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我習慣閉上眼要祈禱，被人從後抱住。
我屏住呼吸，後背發涼，雙手雙腳發軟。那雙手往上遮住我的雙眼，我聽見他說：「你知道我是誰的。」
「我知道的。」我深呼吸，要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是顫抖的。
他雙手離開我的雙眼，繞到我前方來，拿起我那只手，褪去手套，輕輕按在傷口處，親吻一口。艾瑞克穿著一裘黑色長袍來，蓋住頭，遮住半張臉。他掀開帽子，也拿走我的帽子，放在一側的長椅上。
「傷口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
「要去哪裡？」
「要同母親二哥回倫敦，不再回巴黎。」我拿開他的手，轉身要走。艾瑞克箍住我的腰不讓我走，他再問我：「幾點的船票？」
「十點五分。」
他要湊過來吻我的眼睛，我偏過頭去：「二哥會來找我的。」他的吻落在耳廓上，很輕的吻下去，聽見他講：「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他稍稍鬆開我，只對我說一句話，分量十分足夠：「我親愛的克裡莎，生日快樂。」我鼻子酸酸，嗓子哽了一塊硬物，我吞不下去，眼淚全部下來。他抬手來抹我的臉，將我轉個身，狠狠推我一把：「快走，不要回頭！你要是回頭我會再將你綁回去！」我聽見擲東西在地上的悶響，想要回頭又被他喝住：「我真的會將你綁回去。」
我跑出去，鞋踢在門檻上掉了一隻，我脫掉另一隻跑；路上有尖利的石子，我踩到摔了跤，手掌在地上擦破了皮。二哥來找我，忙扶我起來，替我拍走手上的沙塵，對著傷口吹吹。母親也跟著過來，她抱著我同我一齊哭，我抬起頭來求母親：「媽媽，我不想回倫敦，我要在巴黎。」
二哥罵我是瘋了，扛起我就往碼頭走。我死命去錘二哥的腰背，他不為所動；母親要二哥放我下來，二哥不聽母親的話。
「二哥，我求您放我下來。」我哭著求他。
「克裡莎，你是瘋了。」二哥罵我。
母親跑上來要搶我下來，我同母親一起摔倒在地上，二哥要去扶母親起來，我又被人扛起來跑，但這次卻不是二哥。
14
二哥要追到劇院來，可到了灰暗的拐角，就不見我們了。
艾瑞克放我下來，我握住他的手同他說：「我有話要同你說。」他捏我的手心，拉我上船，讓我先坐好：「再說。」我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皺，褪下另一隻手套來，扔到水中；脫下襪子也扔到水中。
艾瑞克抱我下船，放我到椅子上坐好，拿來藥箱為我剛劃破大塊皮的手塗上藥水，再搬來椅子坐在我對面，握住我一雙手。
「克裡莎，這回是你自己作的決定。」他抱我到他腿上坐好，擁住我說。
「是的，我想我是病著的，你要把握好時機呀。」我漸漸地提高語調：
「儘管如此，我的腦子還是清醒的，我懂得向你討自由的重要。」我按住他的頭要他看我：「要來這裡我自己有一雙腳，會來的；當然，你不去強迫我讀書彈琴，那是最好不過的。」我認真強調：「你是明白的，聰明人。」
他不作聲，我揚起手拿給他看：「這裡結了疤未好，快拿手套給我戴。」他捏我的腰：「不要拿這個開玩笑。」他比我還嚴肅，放我下來。我俯身捧住他的臉，吻在他的鼻尖上，告訴他：「我不會再拿來開玩笑。」我要拿下他的面具，他按住我的手，我再拿另一隻手去扒，他再要按住我的手，我說：「其實不算太糟。」
晚上我要去做飯吃，找了半天找不到刀子分麵包，探出半個身子去問他：「刀子呢？麵包長長一條要分開來吃。」他走過來趕我出去，合上門搗弄一會兒，出來端了盤切好了的白麵包。
坐下來我去拿了片麵包來，拿來一小碟黃油到面前，卻不見黃油刀，我拿食指去叩桌面：「黃油刀呢？麵包幹朴樸的，總得要塗上一層黃油再鋪上一層橄欖。」艾瑞克把他的湯勺拿給我，要我用湯勺舀黃油來鋪上去。
「請你放一萬個心，我不會拿刀子來劃手腕的。」我說完立即噤聲，拿手捂住嘴。艾瑞克重重把杯子放到桌上，裡頭的水灑出來在木質餐桌上印上水漬。
「對不起，下次不會再提了。」我小小聲說出來。
「是我的錯。」
這件事我後來沒敢再提，而我也再也用不著刀子來塗黃油切面包了。艾瑞克將屋內的刀子全收起來，連我用的瓷杯酒杯都換成木質的，摔不碎的。
換了一隻木杯子，一套木餐具後，我對討酒來喝的興致小了不少；倒上一杯佐餐酒，入口微甜，本想優雅的舉起高腳杯來，先是輕微搖晃，在微泯一口；興致來了還可以同他碰杯。拿著一隻木頭杯子，喝酒同喝水一樣，像小孩子玩過家家那樣。
我終於提出訴訟：「這位先生，你這樣子對我權力的剝奪，是不對的。」我舉起我的木頭杯子來，要再去搶他手中的那只玻璃杯。
艾瑞克把手舉高來，接過我的木頭杯子，將裡頭的酒倒乾淨，注入一杯水給我：「酒還是不要喝了。」他把酒杯拿上櫥櫃頂層，鎖起來，拎起我走遠些。
「我生氣了，我要回家了。」我氣不過，去打他的手，把木頭杯子塞換給他，提起裙子就要走。艾瑞克拉住我的裙子同我說：「好，我給你玻璃杯子。」
我大喜，拽住他往櫥櫃走，待他打開櫥櫃，指著上層那只要他拿下來給我。艾瑞克一手攥住我一對手，拿出那只杯子，注入酒來要喂我喝。
我再度抗議：「這位先生，請公平。」
下次再來同他吃飯時，見他也換了與我一模一樣的木頭杯子，木頭餐具。我舉起杯子來苦笑，同他碰杯：「我倒希望你不那麼公平。」
他反駁我：「這是你提出來的要求。」
我回到學校上學，午餐時間我們幾個女孩坐在後花園的長椅上進餐。奧維婭的廚藝並未有多大進步，換母親為我準備午餐：通心粉三文治，還有一小份水果。
女孩子聚在一起總愛談論某些較為特別的話題，我舀了勺通心粉來吃，聽隔座的依琳抱怨：「昨日，隔班的馬修來同我說，阿道夫對我毫無好感，說我長得十分可笑。」她擱下叉子，眼睛紅起來。
我抱住她安慰道：「不是的，你看你有金黃的頭髮，小巧的鼻子，櫻桃紅的嘴，臉頰上的雀斑亦十分可愛。」她還是歎息，里昂諾拉點頭：「是呀，就連我也要愛上你了。」依琳笑起來，叉起一大塊豬肉腸來吃。
我拿起三文治來吃，對面的姑娘吉賽爾說：「昨日，我接受賽巴斯的表白，我們還接吻了，他舌頭伸進來……」我們早早便有過性教育課，吉賽爾說得直白，臉還是紅起來。賽巴斯是高我們一級的學生，先前下課後，他在課室外手持一朵紅玫瑰，塞給吉賽爾就跑走。
「都是昨日的事，分別這樣大！」依琳失望極了，又把叉子放下去。吉賽爾去安慰完她，又去問里昂諾拉： 「威恩還未同你表白嗎？你們經常在一起。」里昂諾拉忙指著我為自己澄清：「才沒，威恩是喜歡克裡莎的。」吉賽爾睜大眼睛望我，隔座的女孩叫起來。
「我們是好友，認識好幾年。」我攤開手，作出無奈的模樣出來，依琳作勢要過來捏我手臂：「是呀，我看許多男孩都喜歡你。」我要去封住她的嘴：「快別說，我不喜歡威恩，也不喜歡那些男孩。我有喜歡的人，遲些再同你們說。」我還是不要說出來，不然依琳和吉賽爾她們要全校都知道。
「真可惜，威恩真是英俊。」吉賽爾隔座的哈麗特說。
我乾笑不說話，忙把剩下不多的通心粉吃完，收拾好餐盒回到課室裡去。晚上約好艾瑞克同他吃晚餐，我等他三刻鐘才見他來。
「你遲到了哦。」我拉拉他的衣袖。艾瑞克向我道歉：「抱歉，我遇上些事情。」我低下頭來偷笑，這裡陰暗，他看不清我的表情。晚餐吃的也是通心粉，我吃了兩勺想起吉賽爾的話，不由有點心跳加快，臉上有點燒起來。我吃了兩口停下來緩緩，拿起杯子喝了幾口水，喝的急了些，嗆到了咳得不行。
「再想什麼？」艾瑞克問我，遞上餐巾來。
我平復些，看他一眼，拿手捂住臉：「這是一個秘密。」
15
晚餐過後，我腳下踩水，與艾瑞克沿著一條全黑的通道在散步。我牽住他的手，腳下水最深可以到小腿，裙擺全濕了，鞋子早就脫下來提在手上。艾瑞克告訴我，只要貼著石壁小心的走，也是可以走出去的，這樣子我就可以自己摸著來了。當水堪堪蓋過腳背，我也看見前頭冒出來光，我一隻手搭在艾瑞克手臂上把鞋子穿好。
「就要聖誕了，該怎麼過呢？」我想聽到的回答是：當然同我一齊過。
「我遲些再同你講這個問題。我有事要去做，回去吧。」艾瑞克攏了攏我的頭髮，親吻我的臉頰。我有些許失望，倒希望他拉住我不讓我走。
「好吧，再說。」我提起裙子走上臺階，再回頭望，他依舊站在原地；再向上上幾級臺階，回頭不見他。
耶誕節在兩周後，平安夜大哥二哥會來，我討厭的小侄女黛博拉也要來，一家人要一起吃晚餐，互送禮物的。
過了幾天我再去找艾瑞克，劇院門口碰到一個小我幾歲的女孩子，髒兮兮一張臉，拖著吉理夫人走。她抱著一隻舊的布偶，盯著鞋尖來看。剛才哭髒了臉，吉理夫人拿出手巾要擦她的臉，她又要哭起來。
「來，我請你吃糖。」我拿出巧克力，剝開糖紙來，塞到她手裡要她吃：「好吃的，都要被我吃光了。」她接過來不去吃，用糖紙包好巧克力還給我。吉理夫人見了把糖包在手巾裡，同我講：「她是一個怪孩子，糖我來替她拿，總是要吃的。」
吉理夫人同我道別，我點點頭，跑去老地方坐著等艾瑞克。我還有一顆巧克力，拿出來剝開糖紙一口吃了大半個，才想起要留一半給他嘗嘗。我等了許久，拿出懷錶來看又過了幾刻鐘，還是不見他。我起來理了理裙子，跑去找薩拉，一名舞蹈員，同我算是要好的。
「克裡莎，你怎麼突然來了？」薩拉在化妝，正把頭髮挽起來，用一支幹樹枝來代替發簪別上去。我搬來椅子坐在旁邊，臉湊過去，在鏡中看她：「想給你個驚喜呀。」薩拉理好頭髮，站起來去拿演出服，鏡子空出來，見到剛剛的女孩。
「薩拉，她是誰？」我指著鏡子問。
「你先前見過的，克裡斯汀，來了好幾年了。」薩拉戴上手環，坐好要我幫她戴上項鍊。我替薩拉戴好項鍊，要過去找克裡斯汀說話，薩拉拉住我的手：「別去了，她怪怪的，總喜歡在角落裡自言自語。」我更要去了，跟著克裡斯汀到角落裡，聽到一把聲音。
「音樂天使，今日朱莉又來嘲笑我，我不嘲笑她，你說過的，嘲笑別人時是醜陋的。」克裡斯汀一隻耳朵貼著一堵牆，自言自語。我要過去同她講話，聽見一堵牆背後傳來聲音：「你聽進我的話，這樣做了，這令我感到欣慰。」克裡斯汀忙要說：「我要再跟你說，請不要生氣。我將朱莉的娃娃丟到窗臺上，吉理夫人撿回來說要打我。」她手指在牆上一筆一筆劃著，聽那頭的聲音：「你這樣做同嘲笑她無分別。」克裡斯汀點點頭：「好的，下次不會了。」又要哭出來。
我過去要安慰她，敲打牆面說：「你不要這樣嚴厲。」再蹲下同克裡斯汀說：「有人要欺負你，嘲笑你，你就要同吉理夫人來說，同你的朋友說。」我扭頭再去敲打牆面：「請您對這樣一個孩子不要太過苛刻了。」我像是在教訓那堵牆，一點也不尊敬。
「謝謝你，可你要和音樂天使道歉。」克裡斯汀要我同一堵牆來道歉，我啞然，回味過來這個聲音聽上去是熟悉的。拿出剩下半顆糖來給她，玩味的說：「拿給這堵牆來吃，算是我的道歉。」我起身跑走，回頭對克裡斯汀說：「要是再有人要嘲笑你，你要告訴吉理夫人去。」
我半倚在一堵灰牆上，忍笑許久，再吸一口氣才對他說：「音樂天使，換我來做比較恰當。」
「可你還差我一個道歉。」艾瑞克過來牽住我的手，領著我一同往黑暗裡頭走，我們當作散步，這一回，他手裡提了一盞油燈。
我停下來，叫他把身子區下少少，吻在他的鼻尖上。
進到屋子裡，蠟燭全部點燃裡頭是一片光亮的。我走去長餐桌一邊，隨手拾起上頭散落的一本書，翻開來在裡頭找到他常用來作書簽的銀箔片。我把書簽抽出來，書本再合上，桌面數本書的書簽我依次抽出來，成心不要讓他再去看書。艾瑞克拿來一壺清水，倒一杯水給我喝。
「十分抱歉，我把您的書簽全部抽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挑高眉毛，眼睛睜大來，戰戰兢兢接過一杯水，刻意要水灑出來一點。艾瑞克盯著我喝完一杯水，把書本摞在一起，摸一摸我的下巴，「我想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玩笑也開過了，我抓住艾瑞克一隻手問：「耶誕節要怎麼過？」
「這個問題沒去想過。」
「要繼續充當音樂天使，強調愛的教育？」我開他的玩笑，他也不生氣，只扯一扯我的頭髮。「好，我閉上嘴不說話。」
我們面對面站著，我仰起頭看他，腦子裡忽然閃過午餐時女友人說的話，脖子連著面皮漸漸熱起來。我把身子站直，捧住艾瑞克的臉吻了上去，只一會兒，我手軟腳軟差點要滑到地下去，忙拿一對手捂住臉。
16
艾瑞克過來拿下我一雙手：「誰教你的？」過來親吻在我的臉頰上。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來：「午餐時聽女友講的……」我要把手拿出來：「當我什麼都沒有做過，晚安。」我臉上燒起來，呼出來的氣也是熱的。艾瑞克一隻手護住我後頸，問我：「要試嗎？來，我來教你。」背上出了汗，雙手雙腳軟軟的。
「過來些，手放到這裡來。」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肩上，把我抱過來些，一隻手搭在我腰上輕輕捏著。我頭垂下去，額頭貼在他肩頭不動，呼吸變得急促：「……這只是一個玩笑，請原諒我。」他去攏我頭髮：「乖乖的，把頭抬起來。」我要哭出來，被他捏住後頸，要與他對視。
他喜歡吻我眼睛，再是鼻尖。他抱我坐在他腿上，低頭親吻我的嘴角，呼吸一點點灑在我的臉上。我手不知道要放哪裡，拽住裙子去揉。
「克裡莎，再過來一點。」他小小聲說，過來吻我的嘴；觸碰一下再一下，拿牙齒輕咬我下唇，他吩咐我：「張開嘴來。」我在踩棉花，腦袋混沌，照做。像吉賽爾說那樣，他舌頭伸進來，吸住我的，手也要往上挪。
「坐起來點。」他雙手握住我的腰，提我起來點，過來吻我的脖子，很輕很輕的。我想要那手去捂住臉，遮住光，可他連我的手也拿起來親吻，從手心到手背，最後還來啃咬我的嘴。我羞得哭出來，去推他，被他壓在床上；他手要來解我的扣子，我哭出聲來：「你快起來，這個玩笑不好玩。」我去推他，翻個身壓進被子裡。
我鼻子塞住，呼吸不了，過會兒又轉過身來，意識到他在看我，渾身發熱，忙拿手捂住臉偏頭不去看他。
艾瑞克抱我起來，擁住我；我要去捏他手掌心被他一把攥住手：「克裡莎，來聽我說。」
他拿來他的大衣給我穿上，實在太大，下地時垂到腳踝去。我們各坐長桌一頭，他極其認真鄭重的同我說：「男人這樣子去吻你，撫摸你的身體，是本能，也是欲望。我要你知道，切勿這樣隨意開玩笑——」他屈指敲兩下桌面：「也有例外。」
我吸吸鼻子，表示贊同。
「親吻也是交流的一種，我十分贊同你來吻我。明白了嗎？」
「嗯。」我點頭，把衣服合緊些。他過來抱起我放到床上，替我除掉大衣，蓋好被子；俯下身來同我講：「晚安，我的克裡莎。」我點點頭，在他要起身來時伸出手去勾上他的脖子，輕輕吻在他嘴上，鼻尖抵著他：「晚安，感謝你的愛的教育。」他摸我的頭髮，替我熄滅一盞燈。
臨走時我再次囑咐他：「要記得準備我的聖誕禮物，閃閃發光的寶石我自然是不介意的。」我去看他是否在聽我講話，捏捏他的手：「千萬，千萬不要再送我義大利文的書，都被奧維婭堆在壁爐邊。」他笑出來，答應我：「好，我不送你書來看。」
平安夜前夕，大哥、二哥同來巴黎。早在幾天前，母親再叫來幾名女工幫忙拾掇空下來的客房，換上刺繡床單和枕套，再在粗瓷花瓶內插入一束斑斕的野花。二哥見到我來抱住我，親吻我的額頭：「親愛的克裡莎，你長大了許多。」我興奮的抱住二哥的腰，回應他：「是的，我長大了。」
大哥我是不敢去抱的，他穿深色西服來，下巴刮得乾淨；黛博拉牽著黛西的手，也牽著弟弟丹尼，見到母親撲過去乖巧叫奶奶。
「克裡莎，許久未見長大許多，也高了許多。」大哥來摸我的頭，我答他：「是的，都要比母親高了。」黛西對我倒比大哥要親切得多：「親愛的，你頭髮顏色比我上次見你淺了許多顏色，不要再去拿檸檬水洗頭髮。」
「好的。」我微微點頭，過去找凱倫說話。
「凱倫，我感到萬分抱歉未能去參加你同二哥的婚禮，請你原諒我。」我真誠同她講，十分愧疚。我去握住她的手，額頭貼在她手背。凱倫摸摸我的臉，搖頭：「你二哥同我怎麼會去氣你？我們都是愛你的。」我放心許多，也拉過二哥手來說：「一家人聚在一起真好。」
我去找母親要一些麵包來吃，奧黛拉環住母親的腰，纏著要母親講故事來聽；見到我來立即過來拉住我：「克裡莎，你怎麼還是小小一個不長個子。」我去捏她的臉，直到她叫出來，「儘管如此，我還是比你高出許多。」奧黛拉要語出驚人：「高個子不管用，身邊沒有男人可願意娶你。」我手上的力氣加大：「你這樣可就錯了，我身邊的年輕紳士都要搶著娶我，你這可不要太妒忌我。」
「克裡莎，你不要去氣奧黛拉的話，她畢竟還是小孩子。」母親拿來一塊牛角包給我吃，再給我一小罐藍莓醬去蘸麵包吃。
我點點頭，撕下一小塊麵包：「我不生氣的，奧黛拉是一個孩子。」是一隻披著羊皮的小野狼。
入座進餐，奧黛拉坐在我旁邊；她是接受禮儀教育的淑女，拿起餐巾布來，鋪在腿上，叉子刀子擺放整齊；喝湯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響。我是粗放教育的野孩子，餐桌禮儀是有的，但未夠她的來的細緻。
「克裡莎，不要去咬麵包吃，小小塊撕下來……不對不對，不要舀大勺鵝肝醬來吃，要拿刀子刮出來，抹在麵包上。」她幾欲失控，要過來矯正我。大哥見到咳一聲：「奧黛拉，吃你自己的。」
「家庭聚會不要注重餐桌禮儀；這裡沒有公爵小姐們，自家人愛怎麼吃都好。」凱倫開口說話，向我眨幾下眼睛，我會意，偷笑。
父親贊同她：「是的，難得在一起，不要太注重瑣碎。」
奧黛拉是生氣的，她不管不顧，要極力保持餐桌禮儀，抓在手裡的刀叉氣得要顫抖。
吃完晚餐，我要去找艾瑞克，母親叫住我，塞給我一支酒來：「去吧，送上我的祝福去。」我套上厚斗篷，捧起那支酒來：「謝謝您的祝福。」
17
晚上下著小雪，我捧著母親給的一樽酒去找他，拐入陰暗角落被他揪住斗篷後的小帽子。他過來接過酒，領著我上船。
「母親送的酒，是帶給你的祝福。」我脫下絨帽，抬起手臂去拍上面的小雪花。艾瑞克端起來看上面印的小字，將酒拿給我抱著：「薰衣草酒，德國產的。」我舉起來同雙目平行：「我看不明白，應該是大哥帶來的。」
我把酒放在腳邊，去問他：「聖誕禮物呢？切記不要書。」我拍了拍酒樽。
進屋後，不再那麼冷了，我脫下斗篷，拍乾淨粘在上頭的雪花，架在椅背上。我去捧起那樽酒，要問他拿開瓶器：「快，拿來兩隻高腳玻璃杯；再拿鹽焗腰果來，不夠不夠，還要烤脆的蒜蓉麵包條。」我將酒放在桌上，拍拍腦門：「哎呀，我忘了拿來碎肉餡餅，母親放了奶油去烤。」
艾瑞克拿來開瓶器，拿來了腰果、麵包條、餡餅來，缺的就是兩隻玻璃杯子，取而代之的還是那兩隻木頭杯子。
「噢，不要不要，求你。」我扯扯他的衣袖，把木頭杯子塞給他。艾瑞克俯身下來吻我一下，替我綁好頭髮：「玻璃杯子早摔碎了，木頭杯子也挺好。」
我點頭，倒酒在兩隻木頭杯子中，擺好零嘴，點上幾支蠟燭在正中央。
「聖誕快樂，十二點過了。」我舉起杯子來，同他碰杯，「我的聖誕禮物。」我攤開左右手，期待滿滿的寶石堆在手心上頭。
「眼睛閉上來。」
我依他說的做，感到艾瑞克繞到我身後，耳朵後面都是他呼出來暖暖的氣。頸子上的一下子冰涼起來，我睜開眼睛來，看到一塊紅色寶石的吊墜。這讓我感到驚喜萬分，又把項鍊從脖子上取下來，寶石墜子攤在手心上細細觀看，又把它塞回艾瑞克手裡。「先放在你那裡，你要是輕易放我脖子上，說不準一眨眼就要飛走。」艾瑞克點一點頭，俯下身子來吻我。
艾瑞克飲一口酒，我也跟著喝一口，他在喝一口，我也跟著來喝。我一下喝了好幾口，身上暖起來，臉上熱的要燒起來；酒甜甜的，一點氣泡砸在舌尖上，有點刺刺的。我拿起來一塊餡餅分來兩半，一半給自己，再拿另一塊去給他，為他舀了勺優酪乳油。吃完餡餅，我再抓了把堅果來吃，將手裡的堅果分一半給他。
「之前的聖誕怎麼過？」我單手撐著頭，咬了一顆腰果。
「克裡莎，我同你不一樣。」他也拿一顆腰果來吃：「十分不一樣。」
「真抱歉。」我明白他同我講的話。我鼻子酸酸的，手裡的腰果扣在桌上，走上去抱住他，在他耳邊說：「沒事的，以後的聖誕我來陪你過。」他握住我一隻手，大拇指摩挲在手腕上的疤，輕輕按下去：「克裡莎，你不要輕易作出承諾來。」我去握住他那只手：「那好，承諾我收回來——」
艾瑞克低下頭，要放開我的手，我去抓緊他的手：「我要換一個承諾：往後平安夜、耶誕節、感恩節、復活節……耶穌紀念日，通通都來陪你過。」
「讓我抱一下。」艾瑞克站起來抱住我，一隻手□□我頭髮裡，按住我後腦勺；他彎腰來吻我，要咬破我的嘴唇，他把我腰側捏痛，丟我到床上。他壓住我，離我的臉很近很近，警告我：「克裡莎，你要遵守你的承諾。」艾瑞克依舊是情緒化的人，一時間轉變太大，我左手全麻了，連呼氣也是小小的；他再要下來親吻我，我說：「你嚇到我了。」抬手捂住眼睛不要看他。
艾瑞克喘息，下來壓在我身上，翻個身把我拉到他身側，順我的後背：「對不住，我剛才是衝動了，你只是個孩子。」我聽到這句話立馬拿下手，撲倒他身上強調：「我不是孩子了。」艾瑞克拿衣袖去擦我眼淚，點點頭：「我又說錯了。」
我乾脆趴在他胸口那裡去聽他心跳：「你下次別這樣了，我心臟又要停幾下。」他來玩我頭髮：「你少有這麼認真同我說話。」
我起來一點看著他，質疑道：「是嗎？」
「所以，你這樣的承諾太多。」
我一頭霧水：「你說來看看，我全忘了。」我心虛，想要爬到床的另一頭去。艾瑞克再翻個身把我壓在身下，數落起來：「復活節要來陪我，等幾天又不見人影；出遊德國承諾只去兩周，等兩個月你曬傷手臂回來；說要好好練琴學作曲，哭出來又跑去同石像抱怨。」聽到我臉紅起來：「是麼，我都忘了。」
「至少，請你要記得這個。」
我閉上眼睛裝睡去了，抱住他一隻手臂去遮光。
「克裡莎，裝睡是無用的；你要是不遵守，我就要拿鐵環來給你戴上。」我過去勾住他脖子，臉在他脖子蹭：「我會記住的，冷風吹進來，我要抱住你來睡。」我調整好位置，拉被子到下巴，枕艾瑞克一隻手臂要睡。
「克裡莎，我還要再看書，你先去睡。」艾瑞克要起來，被我拉住：「你喝了酒不發困的麼？」我鬧的久，力氣用光了酒意要上來，眼皮子重起來。
艾瑞克親吻一下我的手背，很正經的同我說：「快想起我昨日同你講的話，我同普通男人無異。」他再來親吻我眼睛一下，坐到椅上去看書。
我越來越困，怎麼也想不起他昨日對我的教導，拉上被子轉身去睡。
我睡得不深，還是迷迷糊糊的，但眼睛睜不開；艾瑞克過來咬咬我的下巴，脖子，又走開了。
早上醒來我綁好頭髮去找來杯水喝，在鋼琴前發現他昨晚在看的書，書不是重點；水有些灑出來，我快用手去擦他在寫的本子，密密麻麻都是音符，我不想看，翻到尾頁看見自己的名字：克裡莎。
我心裡頭的血液暖的冒出小氣泡，走過去從後面抱住艾瑞克，臉蹭在他的脊樑骨。「你的字寫得不錯。」
「這樣子讚賞的話可以省去，這不重要。」
「我是說，我的名字留給你許多發揮空間，快來感謝我吧。」
「克裡莎……」艾瑞克把我的手拿下來，轉身來面對我，要笑不笑。「有時候，你不說話我會感覺好一點。」
18
威恩要去倫敦讀書，臨行前約我去私家餐館吃飯。
「凱德叔叔生活在義大利十幾年，鼠尾草南瓜面疙瘩最好吃。」威恩將一盤裹了糖漿的面疙瘩推給我吃。我夾了些來吃，又夾了些火腿沙拉于盤邊。
「學校都找好了？」
「父親都為我找好了，下個月就走。」威恩舉起酒杯來同我碰杯，吃一塊玉米餅。
「倫敦我不常回去，要是回去會跑去找你，不要擔心。」
威恩欲言又止，順了順胸口，再要說話，又停下來。他灌自己一大口酒，緩緩道：「克裡莎，我來問你：——」
「請問。」我做出「請」的手勢。
「咳咳，咳咳，克裡莎，你要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女孩子都喜歡什麼？一大束鮮花還是閃閃發亮的寶石？」
「如果你執意要送給我的話——」我開威恩的玩笑：「我更喜歡閃閃發亮的寶石。」我忍住不笑，吃一塊面疙瘩把嘴塞得滿滿。
威恩吐一口氣，去扯開領結來：「天，快收回你的想像力。不是送你的，你要什麼我再買給你。」我喝一小口酒，「你又看中哪一家漂亮的小姐？莉亞？波麗娜？」
「全部都不是，克裡莎你是知道的。總之不是你就對。」
我也學著威恩那個樣子咳嗽幾聲，刀叉整齊擺放在白瓷盤兩邊。「據我所知道的，她不中意一大束鮮花，也不愛閃閃的寶石；你只要明日去郊外摘彩色的野花，拿一條緞帶綁好，敲開她的門，親手奉上是最好不過的。」
威恩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點一點頭又繼續追問下來：「拿圖冊給我看，好讓我知道那些花朵長什麼樣子。」「不用，嫩粉色，嫩黃色，你隨心去摘；被主人抓住了把口袋裡的硬幣拿出來奉上，他就會放你回家，或者蹲下來幫你摘。」
「你怎麼知道的？」
「親身試驗無數次。」我舉起酒杯同威恩碰杯，淺顏色的酒一下子喝了大半杯。
跑到半路，鞋子掉了一隻，腳踩在雪上很快襪子也濕了；我想要快步跑回家，可是前面雪深，一腳陷進去，爬出來另一隻鞋子也掉了。跑出來的時候未戴上斗篷，現在冷的發抖，牙齒顫抖起來。
遠遠看見白色雪景中站了一個人，背影太熟悉我張口叫出來：「艾瑞克快過來！我就要凍僵了！」我揮舞雙臂，想要跳起來，卻怕再陷進雪裡去。
他不過來，我只好過去；腳在雪裡頭站久了凍得痛，我咬牙過去拉住他的衣服：「好冷的，快把你的衣服給我。」
「你聽到我同威恩的對話？也就是說你跟了我一路？」我去猜，艾瑞克不說話。我竊喜，天實在太冷，我過去抱住他：「先把我抱起來，回去再同你說。」
艾瑞克自顧自走在前頭，我忙跑過去，一腳又陷在雪裡，冷的我頭疼。
「自己能起來嗎？」艾瑞克問我。
我拉他褲腳：「起不來。」
艾瑞克過來抱我起來，蹲下要去背我。我趴上去，跟他講：「威恩說他喜歡我，怎麼辦？」威恩一點不中意腦子裡都是漿糊的女孩子，他聽後要把我放下來，我忙勾緊他脖子：「都是玩笑，我好冷好冷，你快帶我回去放在壁爐前烤。」
「你要是說喜歡他，我立即把你放下來，你自己走著回去。」
「讓我考慮一下子。」我閉起嘴，咳嗽一聲來替代笑。
「回去再同你討論這個問題。」
回到屋內，他生起壁爐，拿棉鞋給我穿上，再拿自己的衣服給我穿。我搬張椅子到壁爐前，伸手過去取暖。
「我們繼續來說這個問題。」艾瑞克扳正我的身子，要我面對他。
「我的手好冷，把你的手拿過來。」我拉過他一雙手，攤開來，把自己的冰塊手放上去。
「克裡莎，你不要去轉移話題。」
我心虛，知道他在生氣，；他的氣量要比我小許多，我撲過去坐在他腿上，拿冰塊手去貼住他脖子：「你的手比我還要涼，拿脖子給我暖暖——」我把他一雙手也搭在自己脖子上，求他：「我的脖子也是暖暖的，所以不要隨意扭斷我的脖子，不然你的手放哪裡去暖？」
「克裡莎，你要嚴肅一些。」
「要睡覺了，過來抱我睡，天冷的厲害，杯子火爐通通不暖。」我拿鼻尖碰他下巴：「求你，求你，不要板著一張臉，這樣好嚇人。」
「你要同威恩去英國，看來是的。我又要把你鎖好些，不讓他來找你。」艾瑞克圈實我，我差點喘不過氣。
「不去英國，我不去英國的。」想想，費力抽出兩隻手去捧住他的臉：「不要再生氣了，我會留下來陪你。你要乖乖的，不要總是惡狠狠同我說話；我要回去十分簡單，買一張船票，收好我的小皮箱上船。」我搖晃自己的腦袋，要再確認：「我要回去昨日、上月都可以；我就是不要回去，快別生氣，也不要想法子去捏斷威恩的脖子，他看上去比你高比你年輕，跑得也快。」我笑出來，過去吻他，只夠得著艾瑞克的下巴，我一口咬下去。
艾瑞克似乎對我的答覆是滿意的，他表情算是舒展些許，摸摸我的臉，低頭下來讓我去親他。
自此，我意識到對艾瑞克不能做出拿刀子劃手腕那樣偏激的行為，要乖乖的，比小黑貓還要乖巧。比如：
一天我偷拿出玻璃杯子要喝白葡萄酒，艾瑞克見到又要抓住我摔到一邊，揚言又要捆住我手腳；我過去抱住他，真切眼神望住他，緩緩道：「你要把我手腳捆住，誰敢去抱住你親吻你？」只要把話語放得柔軟些，是十分受用的，他聽到我乖巧的說，只好摸一摸我的頭髮，再來捏一捏我的臉。
又比如：
我又同女友坐列車去馬德里，去了一個月有餘；回來找艾瑞克見他對我態度冷冰冰，再揚言要拿鐵鍊鎖我脖子，我去扯他衣袖，拿出買回來的樂譜畢恭畢敬交給他，自動自覺坐到鋼琴前，掀起琴蓋，揚手要他過來：「親愛的老師，請您過來教我彈琴作曲，我去了這麼久，日日夜夜都在思念您，快過來讓我抱住。」
這些方法往往都是湊效的，看來撒嬌，實在能夠緩解我脖子被扭斷的危機。
19
克裡斯汀是一個小姑娘，這點我是明白的。我是樂意給她糖來吃的，但是不怎麼樂意將艾瑞克送給她作老師。這個時候，我的氣量是十分小的。
艾瑞克教克裡斯汀樂曲，偏偏都是我不怎麼愛的；艾瑞克給克裡斯汀講道理，偏偏又是我討厭的；我找不到理由不讓艾瑞克同克裡斯汀講話去。
「這位先生，我突然想要學習作曲，請您留下來。」我抱來好幾本厚厚的樂譜，整齊羅列在他面前。艾瑞克推開來，同我說：「克裡斯汀要回來了。」
「這位先生，我突然想要瞭解思多阿學派，拿你的紙筆書本來。」
艾瑞克理所當然當我亂來：「克裡莎，你可以答應我不睡著嗎？」
「這個問題我不要去回答你。」
在艾瑞克翻開書本三百七十六頁要開始講，我的眼皮就厚重起來，翻到三百八十頁的時候我就要倒在桌子上睡去。後來，只要我再要聽哲學史，艾瑞克通常會這樣回答我：「只要你不睡去，我就給你講。」對我來說，這是苛求。
我為了氣他，又約了女友男友出遊去，買了船票收好皮箱離開巴黎去。再回來又是雙腮曬紅，手臂脫皮。我不去找他，拿出新買回來的花瓶，去院子裡摘一束花來插好，泡一杯花茶優哉遊哉一個下午。
艾瑞克寫信來催我，我這樣回他：
先生/女士：
金斯利小姐于德國未歸，來信說要再過兩周。如您有急事請再來信，我寫信去告訴她。
這封信的格式完全不對，是我按照奧維婭的口吻去寫，可她不識字。
艾瑞克很快回信來：
請替我轉告金斯利小姐，她再不回來我會去綁她來。
我只好去找他；見到他刻意拿手去捂面，因為兩腮的確紅的脫皮，他見到又要生氣。
「克裡莎，你書信格式全是錯的。」他指出來。
「是嗎？我不清楚，是錯再改就好。」
「之前為什麼不同我講要出遊的事。」
「不想說，你這麼忙，要作人導師教授樂理哲學史；我買一張船票去玩正好空出時間給你。」我悶悶說。
艾瑞克拆穿我：「信中指你去德國，買船票是要去哪裡？」
我頓了頓，找了另一個謊言來圓：「買來用玻璃框裝起來掛在牆上作裝飾品。」
這天晚上晚餐過後，艾瑞克拿一本書過來，書裡夾了紙筆。
「做什麼？」我趴在桌上發呆，困得就要睡著，遠遠看見他拿了一本千頁書來，頭皮都要發麻。
艾瑞克坐在長餐桌另一口，拿紙筆給我，翻開書到中間：「你要聽思多阿學派的理論，我來講給你聽，你要寫下來。」
「我現在不要聽！」我推開紙筆，縮在椅子上。這太恐怖，他會來講一個晚上，我的頭骨都要鑽出孔來，牙齒麻酥酥的。
他點頭，合上書，又去書架拿來一本書，比剛才那本薄一些，可我的頭皮還是麻的。
「那就講多瑪斯學派的理論，快寫下重點來。」
我要暈過去，雙手牢牢抱住頭，貼在桌上不願起來，尖叫：「聖母瑪利亞，你是愛我的，快來解救我！」
艾瑞克來拿來我雙手，拉我到他身邊，他寫一句我就要來抄寫一句，我申訴：「你還是去同克裡斯汀說去，她愛聽。」
「克裡莎，我會尊重你的感受，所以我也會同你來講一樣的理論。」艾瑞克向我解釋。
「不不不，可以不一樣的，你不必在這一方面顧及我的感受。」我叫出來。
艾瑞克點點頭，拿開書，去書架拿來一遝樂譜，又將剛才剩餘的紙筆給我，要來教我作曲，樂理。
「來，克裡莎，我來教你作曲。」
「求你了，讓我睡覺去。我再也不會要求您教我作曲、給我講哲學史，這對我來說異常痛苦。」我抱住他的手，壓在桌面上。
艾瑞克拿剩下一隻手撫順我的頭髮，態度比從前要堅決：「克裡莎，我不會再忽略你的感受。」
「你現在就在忽略我的感受！」我把他的手按得更緊，頭也壓上去。
「克裡斯汀是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他想同我解釋，我忙答應：「快去教她音樂哲學大道理，我什麼都不要求，快去吧，；她在等著你，快去。」我求他，把樂譜樂理書推到餐桌下。
艾瑞克走後我如同大赦，歡快的在屋子中央轉圈來，轉到書架前將千頁書全部搬下來，一本本踢到床底下；搬來椅子將樂譜通通堆到頂層，再去拿他的衣服折好堆在鋼琴蓋上。做好我拍拍手，準備要睡覺去；艾瑞克回來過來抱抱我，從床底下抽出一本書擁住我要同我講睡前故事。
「……把書名翻譯給我聽。」是義大利文的書籍，看上去不算厚，但是灰撲撲的封皮長了黴斑，我的後背頭皮又開始發麻。
「羅密歐與茱麗葉。」他翻開第一頁來，我驚喜抱住他，枕住他肩膀要聽。
「的謬論。」他補充。
我推開他，問：「這些稀奇古怪的書是從哪裡來的？」
「從前買的，不算晦澀，你會懂得。」
「你先前不是要聽睡前故事嗎？這就是。」艾瑞克又把我抱過來，開始講他概念中的「睡前故事」。
「算了，我不要睡覺了，我要回家去。」我掰開他的手，要跳下床回家去睡自己軟綿綿的大床。
艾瑞克的手再過來箍住我，彎腰再從床底下抽出另一本書；他拿來書皮給我看，依舊是義大利文，我是不懂的。
「說吧，什麼名字？」我要絕望，下定決心他一開口跳下床回家去睡大床。
「仲夏夜之夢。」他讀出來。
「是嗎？沒有什麼謬誤謬論麼？」我要確認一次。
他點頭，答我：「是仲夏夜之夢，義大利譯文版。」
我歎口氣，點點頭，讓他讀。
艾瑞克照讀義大利文出來，我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
「義大利文。」他繼續讀。
「天，求你快停下來。」
「克裡莎，你要是再打斷我我就拿釘子將你的嘴封起來。」他威脅我，繼續讀。
「你這算是討好我麼？」我捏他。
「克裡莎，閉上你的嘴。」
「親愛的，你的出發點是對的，但是過程錯的一塌糊塗，求你下次買來原版我自己看就好。」
20
父親是一名商人，在倫敦巴黎的時間不及在世界各地的時間多。
母親喊我幫忙準備晚餐，父親進了一批貨回來，要一起吃一頓飯。母親要做烤魚、雞胸肉沙拉、焗淡水龍蝦。我將芝麻葉洗好拿潔淨的布吸幹水，拿來橄欖油淋上去，再倒上黑醋和撒上一把鹽與胡椒。
「巴倫，回來了？」母親過去拿過父親的西服，送上濕毛巾給父親。我過去擁抱父親，親吻他的臉：「父親，快坐下，就要吃飯了。」父親拍拍我的頭，回房換一身衣服出來。
我們入座，奧維婭先為我們端上南瓜花清湯，我拿起湯勺在喝湯，父親問我：「最近好嗎？」我放下湯勺，拿鋪在腿上的餐巾拭嘴，回答父親：「很好，我的父親；學校那邊進來在教古希臘文學史，學起來還是吃力的。」父親也放下湯勺，問：「需要為你請來家庭教師來教你文學史嗎？」我搖頭，功課求艾瑞克幫我做就好。
「那就好。除此外，還有什麼事發生嗎？」父親再問。
「沒了，親愛的父親。聽母親說凱倫懷孕三月，您從倫敦回來，請您告知她身體如何？」母親昨日收到二哥寄來的信，信上說凱倫懷孕，我聽了抱住母親激動的要跳起來。
父親笑起來：「是的，凱倫懷孕三月，夏天便可生產，到時我們一家同回倫敦去看她。」
我看母親一眼，重重點頭。我最喜歡二哥，自然喜歡凱倫，何況她是一個美麗溫柔的小姐。
吃過飯後，我們一家坐在一起聊天。奧維婭為我們沖泡好茶，母親將茶倒進瓷杯內，我來分給父親、母親，自己再拿牡丹花瓷杯。
「克裡莎，你要常回家，好多陪陪艾德琳。」父親握住母親的手，同母親對視一眼，再望向我。我微微點頭：「是的，父親。我會多在母親身邊陪伴她。」父親這才滿意：「克裡莎，我同你母親中年才得你，雖未像對安吉洛、克雷爾那樣投入許多心血，但對你的愛是多於他們的。」
「父親，我會的，請您放心。」
父親放下骨瓷杯，抬起手來撫摸左手食指一枚祖母綠戒指，轉了幾圈，一摸鬍子：「克裡莎，我想我同艾德琳要與艾瑞克見上一面。」
我手抖一下，茶水灑在裙子上。我一驚，放下瓷杯拿手巾去擦。母親忙去按住父親的手，輕微搖頭。
「艾德琳，我們是克裡莎的父親、母親，是要知道這件事的。」父親輕拍母親手背，同她說。
我深吸一口氣，拿手巾慢慢擦裙子上的茶水，可是深色茶漬還是印上去，擦不掉。母親坐過來，環住我的肩，要帶我上樓去，父親制止她：「艾德琳，請你先上去，我要親自同克裡莎說。」母親不會上去，她要留下陪著我。
「他叫艾瑞克，抱歉父親，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先生。」我同父親說起艾瑞克：「他待我十分好，一個善良的人。」我說完，緊張的去握住母親的手。
父親再問我：「你們曾住在一起？看來我猜對了，他——？」我搶在父親前面說：「父親，我說過，他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他教我哲學、文學、音樂。我感激他，同時是愛他的。」父親停止我說下去：「克裡莎，很多事你並未懂；不要像書裡那樣說情愛。但你不要太擔心，我是一個開明的人，我不反對你的意見想法。」
「父親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我極需要當面感謝那位元先生對你的愛護。」父親的回答令我吃驚，我同母親對視一眼，放心道：「父親，真是感謝您。我會同他說的。」
我要上樓去，父親叫住我：「下週五晚上八時，我們約在劇院五號包廂見。」我點頭：「聽從您的安排，我親愛的父親。」
母親隨我上樓去，她將我的頭髮攏到後背，撫摸我的臉：「克裡莎，想不到你同我一樣高了。」母親的手在腰邊比劃：「剛來巴黎那年，你才那麼小。」我抱住母親：「母親，我當年到你胸前了。」母親抱住我的頭，聲音像是要哭出來：「克裡莎，一眨眼你就長這麼大了，我平日裡好少照顧你，抱歉我的孩子。」
我笑去安慰母親：「母親，是我要同您說抱歉；這些年讓您擔心那麼多。我答應您，往後會多陪在您身邊。」
翌日我去找艾瑞克，見到他忙去拉住他的手：「你先聽我說一件事情。」他摸我的臉，點頭讓我說下去。
「父親要來找你談話，下週五晚八時，劇院五號包廂，你會去的是嗎？」
艾瑞克拉我上船先，不答我的問題。
「你會去的是嗎？」我再問他。
艾瑞克依舊不答覆我。
「金斯利先生想要約我談話？」艾瑞克倒上一杯酒，破例給我一隻玻璃杯子。
我接過杯子，告訴他：「是的，父親昨日問我關於你的事。父親同母親是知道我們的事的，或許母親也要來。他們是十分親善的人，尤其是我的母親。」我啜飲一口酒，同他說。
「克裡莎，你希望我去？」他少有徵求我的意見。
「當然，你要去；要請求父親來娶我。」我笑說。艾瑞克喝完半杯酒，再倒半杯，點頭：「我會去的。」
我挑起一隻眉毛質問他：「對於我上一句話裡，你是不是忽略了重點？」他跳躍性回答我的問題。
他再喝完半杯酒，拿起醒酒器要倒酒，抬起頭來看我：「放心，我會去見你父親的，也許是該見見了。」
「好吧，再倒酒給我。」我伸酒杯過去，再要求他倒一點點酒給我，這支酒果木香重，我十分喜歡。艾瑞克堅持只給我喝半杯酒，他收起酒，沒收我的杯子，領我去看文學史書籍。
父親包下整間五號包廂，我挽著父親的手進去。母親也來了，她戴上整套珍珠鏈耳環飾品，帽子遮住半隻眼睛。母親不復年輕了，年紀越長，她就再也不會穿華麗的服裝出來，成套的首飾一直鎖在抽屜裡頭。小時候隨二哥偷來母親打開珍寶的鑰匙，要小心翼翼，踮起腳尖走上樓去，打開梳粧檯下的兩隻抽屜，再拿出一條有極佳光澤的珍珠項鍊，戴在頸子上要對著鏡子照許久。
母親把帽子拿下來，一雙漂亮的綠眼睛注視著父親，笑起來眼角的紋路是明顯的，卻美的驚人。
21
母親同我並排而站。父親坐下來，我同母親挨著他坐下。父親請艾瑞克也坐下，問他要喝點什麼：「錫蘭紅茶？」
「多謝，不必。」艾瑞克貼著椅背坐，我要過去挨著他坐，母親拉住我：「克裡莎，坐我身邊好。」我同艾瑞克對視一眼，端正坐在母親身邊。
「金斯利先生，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講。」
父親端起杯子喝一口紅茶，拿出雪茄要點燃：「沒什麼，我們來聊關於克裡莎的事。」父親燃了雪茄，讓煙尾燃一會兒。父親先說：「我同艾徳琳只得克裡莎一個小女兒。」
「我知道，克裡莎同我說過。」
父親欠身來看我一眼：「克裡莎，你同他講過關於我們家的事？這非常好。」父親的問題不像問題，他在自問自答。
我點點頭：「是的，我同他講過的，他問我，我知道就答。」
「太好了。」父親吸一大口雪茄。吐出煙圈來：「先生，我這一隻女兒毛病十足多，腦子裡是棉花總是被人欺騙。」
「我習慣了。」艾瑞克把我拽到身邊去，讓我好好坐在他的身邊。我緊緊貼著艾瑞克，整間包廂裡頭的氣氛來的詭譎，我主動去抓住艾瑞克的手。
父親一隻雪茄抽到尾。「先生，我想要說的話你全明白。你不該把情緒轉嫁到她身上。」
「巴倫，我要帶克裡莎回去先。」母親搶在前面，擁住我的肩要帶我走。父親按住母親：「艾徳琳，不要這樣失禮。在尊貴的客人前，你一點不似識禮的夫人。」
母親要同父親爭吵：「巴倫，有些話不該讓克裡莎知道，她只是一個孩子。」
母親同父親間的爭吵無頭無尾，我不明白。父親再吸一口，壓滅雪茄，壓低聲音同母親說：「艾徳琳，你太失禮。你要讓我講完。」他手背上的血管全部凸出來，捏著雪茄的一隻手在顫抖。「我這樣子一個年紀什麼都經歷過，一個商人的良心早就不知去到了哪裡。家還是要堅守的：我的妻子同三名子女。我的兄長李察爾是貪心的，父親說他的是樹林裡頭狐狸同野狼的孩子，貪婪無畏。克裡莎從未見過兄長，她一個小孩子會明白什麼。」
父親說出來李察爾的名字，我全然明白了。艾瑞克撈著我站起來，對父親這樣說：「金斯利先生，頭腦明白是好事情，但是您接下來要說的我全部未曾想過。」他拉起我的手要離開，同父親道別。母親在後頭叫住他，艾瑞克並未停下腳步。我重重捏一下他的手心，同他講：「你可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我再也懶得同你講話。」
「好了，艾徳琳，我們回家去。」父親走向門口，母親並未跟隨；她再次回頭來看我，要過來拖住我的手回去。
「克裡莎……」母親要過來，父親拉住她，往門外走。
「艾徳琳，你要知道克裡莎長大許多。」父親又在安慰母親。「巴倫，求你，讓我帶她走。」母親求父親，要站著不走。她力氣始終不及父親，被父親攥住雙手強行拖走。
「來，克裡莎，我們先坐下。」艾瑞克同我面對面坐下來。
「你父親是一名成功的商人……」
「我知道李察爾的故事，他是我的叔叔，你同他有過糾紛。」我緊接著說下去：「艾瑞克你知道我不算太愚鈍，父親說的我明白大半。」艾瑞克一向是智慧的人，他來解答我的疑問。
「你父親同李察爾是孿生兄弟，會認錯不出奇。」
我的心頓一下，肚子裡的血液湧到腦子裡去，一下子頭暈眼花，胃開始小小的抽搐起來。「我聽你把話說完整。」我把頭貼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想：等他把話說完整，跑回家買一張票去遊玩。
「我坦白，你父親說的話有一部分是正確的，但我十分滿意當初的決定。」艾瑞克想伸手來摸摸我的臉，我一下子撲過去抓住他的衣領子，想說的話全部擠在一起，說出來只零星散開來的句子單字，臉上變得濕漉漉，心裡頭塞滿小石頭，刮得生疼。艾瑞克手伸到我的後頸來，湊過來吻住我。艾瑞克抱住我，同我講：「克裡莎，你的棉花腦袋在思考的時候還是有障礙的，我所說的每一個句子都是關鍵。」我抽鼻子，眼淚鼻涕擦在他的衣服上頭，笑著說：「能認識你感覺真是不錯。」
我挽著艾瑞克一同走回去，一路上反倒想不到什麼話來說。腳下的水深淺不一，剛剛才漫過膝蓋，下一步子又退回到腳踝的深度。艾瑞克托著我的腰，他走一步我才敢走一步。我的嘴向來是閒不住的：「我想問你問題。」
「不許。」
我現在一點不聽艾瑞克的話，問：「才不理，我剛才想到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我伸出十根手指頭慢慢算。算了一陣子，停下來捏他的手，「如果你同我父親一個年紀，那麼我該叫你作什麼？叔叔？」我在開玩笑，但是艾瑞克不會這麼認為。
「隨便你叫。」聲音聽上去有點不悅，我做樣子往回走幾步，差一點整個人掉進水裡頭，好在艾瑞克把我抱起來，他的手要鬆開，我立即叫出來：「我錯了，你忍心看見我掉進水裡頭，肚子裡被水灌滿，浮上來青白皮膚眼球要掉出來麼？」
「我年紀比你大一些。」艾瑞克又來抓住我的手，托住我的腰。
「其實我都不在意的。」
回到屋內，我找來乾爽的裙子換上，長頭髮有半截都是濕漉漉的。艾瑞克去為我拿熱茶來喝，我心血來潮去翻高高的書架子，在晦澀難懂的書裡頭隨意抽一本出來。書不是筆直排放著的，抽調一本後，傾斜著的書本倒下來。我看著不舒服，難得好興致來整理書架。我將一本本書拿下來放在艾瑞克的寫字臺上，清空一排書架後，一隻卷軸躺在裡頭，我舉高來問艾瑞克：「我可以打開來看嗎？」
艾瑞克並未往我這裡看過來，習慣性答應我的請求。
「天！」上面的文字我不會讀，炭筆畫了雛形，細緻的部分用墨水筆加粗，這看上去是一座十分宏偉輝煌的建築。艾瑞克將茶杯放在桌面上，抓住我一大把頭髮拿襯衣下擺擦了擦。「是你畫的嗎？這真是太厲害了。」我由衷讚歎，將圖紙圈起來交換給他，把一本本厚重的書本整齊排列回書架上。
我端起熱茶喝一口，想起什麼來。「不對不對，你畫的是什麼？這樣子的建築物不是尋常商人富甲蓋得起的。」我放下茶杯，「請你坦白。」
艾瑞克把我抱住，什麼也沒有說。「發生什麼事情了？告訴我，或許能幫你分擔一些。」我輕輕拍他背脊，「不說也不要緊，我想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克裡莎，什麼事情都沒有，拿起你的小皮箱同家人度假去吧。我有事要出一趟遠門，或許好久之後才可以回來。」
22
回到家，是奧維婭來開的門；母親跑過來抱住我：「我的孩子。」她抱住我哭，我下巴墊在母親肩上，見父親走過來。我拉母親到一旁，走到父親面前，問題還沒有說出來，父親搶著說：「克裡莎，車票買好了，克雷爾會來接你們。」
「去哪裡？」
「去馬德里度假去，順帶探望你的外祖父。」父親叫母親同我上樓去收拾行李，等二哥回來帶我們走。
「我們早幾個月才回去過。」我一定要問一個明白的。父親只推我上樓去，原因是什麼說不清楚。我提起裙子上樓去，母親跟上來。
「克裡莎，快聽我說。」母親敲我的門，催促我快把行李收拾妥當：「快去收拾，父親他早前來信說摔斷了小腿，我們要趕回去照料他。」母親說的話我十分不解，我早前才收到外祖父來信，信中並未提及摔傷小腿的事情；二來，外祖父有田地用人，不用我們照料的。想起來，我自然不會去收拾行李。
母親來抓住我的一隻手，輕輕捏著手心同指腹。她的手乾燥且溫暖，只不過手背上已經看得見黑色斑點。「我的克裡莎，不要再問。等克雷爾趕回來，我們在列車上講。」
晚餐時間，奧維婭來敲門：「克裡莎，快下樓去吃晚餐。你母親同我說，克雷爾快要回來。快來吧，我做了你最愛的龍蝦吃，下來吃吧。」我翻身下床來，看到二哥站在樓梯口，十分歡喜，撲過去抱緊二哥，「看到你能來實在太好了。」
「克裡莎，吃過晚餐就趕列車去，祖父摔傷小腿，醫生看過說骨頭斷開。祖母身體不適，用人照料並不細心。當作禮貌也是該要回去探望的。」二哥說的話我願意相信，坐下來安安靜靜卷起面來吃。晚餐吃到一半，奧維婭匆匆忙忙把我的皮箱提下來，二哥接過來抓起我的手臂帶我從後門走。母親一直叫我再走快一些，再要快許多。
二哥扶著我坐上車，正要扶母親也坐上去，有五六個穿制服的士兵走過來，後面跟著父親同哈威公爵。
「要去哪裡？天氣這樣寒冷，坐下來圍著壁爐好好談一談不好嗎？」哈威公爵請我們一同進屋子裡去，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要我不要出聲。
「金斯利先生，事情考慮的怎麼樣？」
父親拿出雪茄來點燃，送到嘴邊；他皺起眉果斷地拒絕：「殿下，您這樣子的要求我答應不了，聽了太讓我心寒發冷。」
「劇院底下的魔鬼？」
我更正哈威公爵的言辭：「他不是魔鬼，您這樣子說他實在大錯特錯。」我靠在母親肩上，挽著母親手臂。
「巴倫，你是她父親，有權為她作出決定。」
「閣下，我在贖罪，沒有權力作決定。」父親要奧維婭送哈威公爵出去，留我在偏廳同我講：「克裡莎，聽我說。」
我抱緊母親手臂，閉上眼睛：「請說，我在聽。」
「公爵大人同我說，他請求同你結婚，下月便訂婚。」父親把話說出來，我立即站起來要往門外跑去抓住哈威公爵問清楚。二哥來抓住我的手：「克裡莎，你先冷靜下來，我把事情說清楚。他找人給大哥安罪名，要大哥進監獄。」我想起來一些事情：「他想要艾瑞克的圖紙。」
「艾德琳，帶她上去冷靜一下。」父親默默抽完一隻雪茄，留二哥下來，母親來抱住我。
「這太過分，我不會接受。」我反抱住母親，明明身側就是壁爐，可還是冷的厲害。我哭不出來，有東西梗在眼睛裡，堵住眼淚。
母親輕輕去拍我的後背，為我將頭髮通通攏在腦後：「克裡莎，我們不會要這一件事情發生。安吉洛和你都是我最愛的孩子們，辦法總會有的，你要冷靜下來，上樓去拿皮箱，放兩條裙子進去，拿著船票回英國去，一切我們來辦。」我抓緊母親的手，拉她起來，一同上樓去。
我將門鎖起來，耳朵貼上去直至聽不見外頭的聲音。我打開空箱子攤在床上，從衣櫥中拿幾條最常穿的裙子丟進去，蓋上箱子。母親將船票折好塞到箱子的夾層內，拿我的裙子蓋上去。我正將箱子鎖上，父親來敲門：「艾德琳，出來我有話要同你講。」
母親要我噤聲，走過去貼著門同父親說：「克裡莎睡去了，我再陪陪她就出來。」
母親走過來塞給我一張紙，抱住我，在我耳邊叮囑我：「克裡莎，明早八點的船，你先去碼頭，時間一到就要上船。」我放心不下：「母親，我走了你們該怎麼辦？」
「辦法總會想出來，睡一覺什麼事情都過去。」
23
母親要出去，最後再囑咐我：「八點的船票，一早你先走，無論如何拿著那張票上船去。奧維婭會帶你出去。」母親捏住我的手，親吻我面頰：「快休息，翌日要早起。」
整個晚上，我抱著那只塞了船票的箱子，坐在床邊，要坐著等到天明。約五時，榕樹上的天空邊線有點發紅，中間還是深藍深紫的顏色；我再等一會兒，邊線的紅色褪色為橙色，散開在周圍，沖淡深色。我拿出懷錶來看，五時八刻，奧維婭要來敲開我的門。
我走到門邊，耳朵貼上去，抱緊我的皮箱。
「克裡莎，快出來，我們要坐上馬車去碼頭。」奧維婭推開門進來，替我拿過皮箱，牽著我下樓去。我們走的很小心，要出門時，奧維婭隨手拿來一塊麵包給我：「路上吃。」
奧維婭看著我上車，把箱子給我，再囑咐我一次，內容同母親無異：「孩子，八點要上船去，拿好你的船票。如不見金斯利夫人，也要上船去。」我心跳的十分快，抱住箱子的手抖起來；我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謝謝你，奧維婭我會想你。」
我拿出懷錶看，現在六點過四刻鐘；去碼頭要一個小時有餘，我靜不下來，手指冰冰涼。我傾身子去同車夫說：「請您一定要快。」我放雙手到嘴邊呵氣，我忙打開箱子，拿出那張船票來，捏在手心裡。
淩晨路上馬車只得這一輛，我趕到碼頭，還有半小時才開船。我小心展開折好在手心中的船票，拿出來再看一次，再折好捏緊。還有三刻鐘，我不見母親。我蹲下來，抱緊箱子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還有兩刻鐘船要開，還是不見母親。我想起母親的話來，趁著後面人流湧上來，上船去。母親托人買來的票是二等座，我找到自己的座位，還是抱著自己的皮箱。
「你打結的頭髮要割掉嗎？」一位假小子手裡抓著一把小刀子，托起我一撮打結的頭髮要割掉；我甩頭將頭髮抽回來，站開來：「不用，謝謝。」
她放下剪刀，拿出一包廉價煙抽出一根來叼在嘴裡，摸遍全身找不到火柴，問我：「借個火？」我自言自語：「讓我找找，或許會有的。」我攤開箱子在床上，將裙子拿出來，找不到火柴，擺手：「抱歉，我沒有火柴。或許你可以問隔壁那位先生借。」我合上箱子，指了指對面盤腿坐著的一位在啃麵包的先生。想起奧維婭給我塞的麵包，我拿出來給假小子：「你吃吧，我不餓。」
那位先生從西服袋中摸出一盒火柴來，丟給要絞我頭髮的假小子。她單手接過，擦出火點燃煙，對我吐一口煙：「感謝你的麵包」她啃一口麵包。我被飄來的煙嗆著，咳嗽幾聲，要起來去甲板走一圈再回來。我還是抱緊我的箱子，要起身時，假小子湊在我耳邊同我說：「小心些，你看你身後的小子在盯著你看。」
「你帶了金銀珠寶出來？箱子鼓鼓的。」她開我玩笑，過來臉貼住我的。
我放緩呼吸，不敢回頭：「那我該怎麼去做？」
假小子提我衣領起來，抱走我的箱子，還是替我將那撮打結的頭髮割掉，頭髮掉在地上。她踩散我的長髮，塞給我那把小刀子，在後推我一把，告訴我：「這位小姐，抬起你的腿往外跑。」
我推開正要邁腿進來的小姐，跑出去；在過道那被人揪住頭髮，一隻手來捂住我的嘴，一隻手去抓住我的手。再來一個人，他拿來繩子捆住我的手手腳腳；又來一個人，他扛著我迅速跑下船。
八時，汽笛聲傳出來，船要遠行去英國。
「快放我下來！」我手腳被捆住，只剩一張嘴可以說話，我尖叫：「你們會得到制裁；神不會憐憫你們，你們是罪人！」我又朝密集的人群喊：「求你們快救救我！我要被人賣走！」一人過來扇我一巴掌，拽住我的頭髮叫我不要再叫。
「快去告訴警官先生。」我向一名先生求助，被人再扇一巴掌：「你最好閉嘴。」我瞪他：「金斯利先生總不想自己的女兒面腫嘴腫回去見他。」我說完頭髮又被人揪住：「我們收錢辦事，不用理會你面腫嘴腫。」
我被送回家，頭髮散亂遮住面，臉頰麻麻的，鼻子有水流下來。捆住我手上的繩子被解開，我去擦自己的鼻子，抹開來是血。我隨意將血水楷在裙子上，將頭髮攏到耳後。我在自家中，不見母親同奧維婭；父親坐在左側沙發上，右側是哈威公爵。
我跪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一會兒放下來，頭向後仰，抬手把鼻子流出來的血水擦掉。
憤怒到極點想不到說什麼話來反駁哈威公爵，捂住胃直接吐在地毯上。一位不相識的女傭人上來去收拾，另一位上來拿來濕毛巾擦我的臉，我打開她的手，站起來坐在身後的沙發上，同哈威公爵說：
「閣下，我來回答您的問題，嫁給您是對你我的侮辱。」我手裡始終握著假小子給我的小刀子，我伸出手來，小刀子順著上回的刀痕劃下去。
「克裡莎，要冷靜下來。」父親起身，要來奪我的刀子。
我也站起來，先是一刀劃出一拍血珠：「父親，我什麼都做得出來，這樣子過活，一點不痛快。」我在手臂深深劃一刀，肉被帶出來，我痛得倒在沙發上，心口像放血水出來。我大口喘氣，手中依舊緊握刀子。
哈威公爵自始至終在抽他那根捲煙，他在看一出劇。
「李察爾快去叫來醫生，隨便包紮好就算。要記者來看我們的訂婚，要艾瑞克那個懦夫從地窖出來，我太想他。」看完劇，他來評價。
「威恩會恨您的；他曾同我講過您是他最敬重的父親。」我拿威恩出來，我要告訴他威恩還是他的兒子。
他擺手：「不，威恩哪有資格去恨我。快收拾好，換一身新裙子，再戴上好的首飾，你這樣渾身泥渾身血，要賓客看了失禮。」
24
「您可以叫我艾麗莎，讓我來為您梳頭。」艾麗莎找來一條白色細棉布長裙給我穿，拿來梳子為我將打結的頭髮梳通。羅格醫生帶了藥箱來，他半蹲在我跟前，用鑷子夾起棉球為我手腕上的劃痕消毒，再塗上一層藥水。
「傷口不算深，這幾天不要碰水。」他合上藥箱，要離開。我叫住他：「羅格醫生，十分感謝您的到來——」我想拿紙筆寫出來，艾麗莎請羅格醫生出去：「先生，請。」羅格醫生向我道別：「金斯利小姐，再見。」
艾麗莎托起我一部分頭髮編好在腦後，拿來銀色頭飾別進頭髮裡，再替我戴上珍珠鏈，一對銀色雕花手鐲。她要我穿上鑲有玫瑰的白緞鞋，再叫另一名女傭人拿來水同毛巾將我臉上的灰去擦掉。我求她：「艾麗莎，請給我一張紙，一支筆；這十分重要。」艾麗莎當聽不見我說話，她拿一對紅寶石耳環要我戴上，帶我出門去。
「這真的十分重要。」
「金斯利小姐，快走，馬車在外等。」
「請給我幾分鐘，我去找我的摺扇來。」
艾麗莎走到門口駐足要等我，我吩咐她：「這裡還是我的房間，我要找自己藏好的所羅門寶藏，請您出去。」我用嚴肅語氣同她說。她遲疑一陣，最後為我關門獨自下樓去。我松一口氣，在書桌抽屜內找出兩張紙同一支筆來，分別寫下：
克裡斯汀：快告知你的音樂天使，要他不要出來。
克裡莎
威恩：快回巴黎來，你父親要瘋掉。
克裡莎
我將兩張紙折成小小四方形，藏在手心裡。另一名叫做婁的女傭人走過來，要扶著我走，我要掙開她自己去走，她悄悄捏我手臂，手指在我手心內寫字，她寫：薩拉。
「你認識薩拉？」我在她耳邊說。婁發不出聲音，再捏我手臂一下。我手向下握住她的手，兩張折好的紙片貼在她手心裡。
「劇院，芭蕾舞，克裡斯汀；信箱，倫敦，國王學院，威恩。」我斷續說出這幾個單詞，她手合起來，微微點頭。
艾麗莎走在前頭，要上車時我吩咐婁：「再去找珍珠耳墜來，紅色的同這條項鍊不搭。」婁點點頭，未隨我們上車。車夫先拉我上車，再去拉艾麗莎，她坐在旁邊，吩咐車夫再等婁下來。我發話：「不了，不要讓閣下等我。一名傭人不必坐馬車去。」艾麗莎不反駁我，只好同婁說：「你要快點來。」
婁點頭，跑上樓為我拿耳墜去。
父親同哈威公爵站在門口，我隨艾麗莎下馬車，有人過來扶住我。我掙開那名傭人的手，自己走在前頭。記者來了，脖子掛相機，手裡還提了腳架來，他要我同哈威公爵並排站：「金斯利小姐快過來照相。」另一名先生拿了另一部相機來取景。
我站過去，哈威公爵要離我再近一些，我開口拒絕：「抱歉，我難受得很，見不得閃光燈。」
我提起裙子進屋去，坐在沙發上要傭人拿杯茶給我。
傭人拿來茶，我接過喝一口放回桌上。我玩起手中的摺扇，緞面，上面繡了素淨的茉莉。我又合上摺扇，見父親走進來。他坐下來，同我說：「克裡莎，照相去。」
「閃光燈要刺瞎眼睛。」我倒在沙發上，展開摺扇去蓋住我的臉，遮住光線進來。
「克裡莎，我要同你說抱歉。」父親過來拿開我的摺扇，要我坐直。「艾德琳要瘋掉，他們找人拿皮鞭打安吉洛，黛博拉聽到自己父親身上脫一層皮，傷心哭出來。」父親處在兩難局面，我安慰父親：「看著吧，事情不會這麼順利的。」
我拿回我的摺扇，「艾瑞克是極聰明的先生，他來做什麼？」我反問父親：「他也會權衡利弊，來了被你們抓住關起來圖什麼？」
「金斯利小姐這樣牙尖嘴利。威恩要是這樣同我去講話，我要拿杖條抽他的嘴。」哈威公爵走進來插話。
我站起來去反駁他：「閣下，我父親不至於要拿杖條抽我的嘴。」我拿摺扇撲風：「儀式幾時開始？大家幹坐乾等著實在浪費彼此時間。」哈威公爵答我：「就現在。我們坐著慢慢等艾瑞克來。」
晚宴開始，不見母親身影，我在會客廳內四圍走動去找母親，問認識的先生太太：「請問有看見金斯利太太嗎？」大多都回我：「抱歉，未看見金斯利太太。」
我想上樓去找找，艾麗莎過來擋在我前面：「金斯利小姐，您是客人，上主人房裡不大好。」我抓住她的手臂去問：「艾麗莎，見著我母親了嗎？金斯利太太？」她搖搖頭，拉我走下樓梯。
寫稿子的福列先生遞給哈威公爵稿子，請他到中央發話去。艾麗莎請我去中央站在哈威公爵身旁，我離開他一定距離，懶散站著在拿摺扇扇風。哈威公爵看一眼稿子折好丟給福列先生，走去中央道：
「各位先生女士：感謝你們的到來。今晚來做什麼大家都知道，我也不多說；我親愛的朋友們，我先來介紹同我訂婚的小姐：金斯利小姐。」我不作聲，收好摺扇低頭玩我的手指去。
「我真希望我的朋友都在這裡，我的新舊朋友，我們今天都來敘舊，來分享一份喜悅。我長久未見的朋友，請你出來，我拿出多年珍藏的紅酒來，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吃肉。所以，請朋友你站出來，送上你的祝福來。」他說謊話出來臉不紅，我笑一聲，張開我的手，用指甲刮指甲玩去。
哈威公爵也叫我說兩句話，我開口說了這麼一句：「閣下的朋友，請好好坐著，吃桌上的食物，飲杯中的酒。」說完我退到他後頭，打開摺扇遮住半張臉。
氣氛本來就尷尬，我話說完底下更靜。有聲音遠遠飄來：「我的故友，還記得我嗎？」話說完我頭頂的水晶吊燈裂開蹦碎片下來，整間屋子黑下去，蠟燭來不及點燃；端坐的賓客亂起來，起身要走，頓時一片混亂。
「大家請靜下來！」哈威公爵叫大家安靜，要過來抓住我。我趁著人流亂起來要混進去，丟掉摺扇，擠進賓客席中要隨大流走。艾麗莎跟著我要抓我走，她伸手來扯住我的裙子，我被她一拽，踩了長長的裙角要跌倒。
「快，快抓住克裡莎，別要她跑走！」哈威公爵對身後站著的兩位家僕喊，自己也要來抓我。艾麗莎僅僅抓著我的長裙，朝兩名家僕喊：「快來，她在這裡！」我要轉身去咬艾麗莎的手，她手裡拽的裙子被刀子割斷，有人來抱住我帶我出去。
25
艾瑞克拉著我跑遠，上了一輛馬車，他作車夫。我坐在後面，把頭上的銀飾、脖子上珍珠鏈、耳朵珍珠墜子拿掉，丟的遠遠。
「克裡莎，下車來說話。」馬車慢下來。艾瑞克扶著我下車，輕輕抓住我纏滿紗布的手，責備道：「你這樣子做太過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抱住艾瑞克的腰，悶悶說：「看到血流出來還是會怕的。」
艾瑞克俯身下來吻住我，大拇指刮我的眼睫玩。「這件事很快完結，你回家睡一覺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是說，所有的事情。」他的話我聽明白一半，正要開口問，看見哈威公爵趕在後頭，身後跟了帶洋槍的士兵們。
「我的朋友，你帶走我的未婚妻要去哪裡？」他朝我們走過來，我捏住艾瑞克的手，要躲在他身後。
「她尚未成為你未婚妻。」艾瑞克自主站在我前頭，我探出半個身子去看外頭情況。艾瑞克拉我出來，推我去家的方向：「你先回去，他不會再找你麻煩。」我要待在他身邊不走，握住他的手在原地不動。
「你要的圖紙我會拿給你，不要再去找別人的麻煩。」艾瑞克要離去，我跟在他身後，他回過身吩咐我：「回家去睡上一覺。」我的棉花腦子不算太笨：「不對，你方才說的話一點不是乖乖睡覺的意思，你說話總是一半一半說不完整。」我去抓住艾瑞克的衣服下擺：「你在說謊。」這一點我十分肯定，他要做出一些事情來。
「不，我沒有說謊。克裡莎，不要總像小孩子一樣讓人看了心煩，要像大人一樣子去思考才是對的。」艾瑞克說話的語氣和第一次見面那樣子生疏，一點不像平日裡與我說話的樣子。我有一點害怕，手鬆開他的衣服，再去用力抱住他，「你差一點要嚇哭我。」
艾麗莎帶我上樓去，我問她：「母親同奧維婭呢？」她如實回答我：「金斯利夫人回去倫敦照顧凱倫去，她身體很不好。」
翌日我早早起來，換好衣服要出門找到艾瑞克，我第一次十分渴望想要見到他。下樓去見艾麗莎準備好早飯，等我用餐。
「請用餐，清煮蘆筍同白水蛋，我撒了鹽同胡椒。麵包為您抹了牛油，咖啡也加了奶同糖。」
「不了，我要出門去。」我拿發繩將頭髮捆起來，急匆匆穿鞋要出門。艾麗莎攔住我：「金斯利小姐，先生為您請了家庭教師教授您文學同音樂，還有禮儀。」「為什麼？」
「金斯利先生說，這是為您接受高等教育所做的準備，他還說，已為您聯繫好學校，再過不久就可以回英國去上學。」我推開她，硬要出門去：「隨金斯利先生喜歡。我有緊急的事情要出去，課你來替我上。」我抓住艾麗莎兩手要甩開她，卻不及她力大，失去重心要跌倒。
「金斯利小姐，請您好好在家吃了早飯等教師來。金斯利先生亦說，要是您再鬧下去，便可拿繩子捆住你手腳，筆記我來替你抄。」她按我在椅子上，看著我吃下早飯，我喝咖啡時剩下一半，起身全潑在她身上：「真是抱歉，快上樓去換一條裙子下來。」
「沒這個必要，我等它幹。金斯利小姐，再過幾刻鐘教師就要來，你去拿來紙筆同書來。」艾麗莎跟在我身後，督促我做事。我慢條斯理，上樓在抽屜裡亂找一通，僅摸出兩張發皺的紙來。筆我刻意找不著，坐在床上看外頭的大榕樹，想起一件事來。
艾麗莎過來牽住我的手，要拖我下樓去，我放軟聲音求她：「我口渴，又累。你下去為我拿一杯水，讓我再睡五分鐘。我保證乖乖下樓去聽教師說話。」我搖晃她的手，倒在床上不起來。艾麗莎走到門口時再來看我一眼，下樓為我拿水去。
我起身去打開窗，脫去鞋子，手緊緊抓住窗柩，來回數次深呼吸，雙腿軟起來。我還在猶豫，艾麗莎端水來叫著要來抓住我：「金斯利小姐，你快來我這裡！」
我豁出去，一腳踩出去，正好揪住榕樹分支，吊在上面，雙腳懸空。
「金斯利小姐，你支撐住，我去找人來。」她匆忙跑出去。我再吸一口氣，雙手雙腳抱住榕樹枝幹，緩緩滑下去。幼時二哥帶我去玩，同別的孩子在一起學會爬樹，再來教我。做了幾年金斯利小姐，我爬樹功夫生疏，爬到一半手軟起來，整個人往下滑，手心同粗糙樹皮磨在一起。
本以為要摔下去壞手壞腳，落地一刻被人抱住，我要開口叫出來，來人忙捂住我的嘴：「是我，威恩！趕回來救你來。」
26
「威恩？可信我前天才叫人去寄。」
「你母親早前來信說了。」威恩蹲下拍我裙子上粘的碎樹皮渣子，再起來檢查我破皮的手心。
「金斯利小姐，你快回來。」艾麗莎在門邊朝我招手，吩咐身後家僕來抓我。我抓住威恩往門外跑。門是鎖的，威恩抓住我跑去後院，托住我叫我翻牆出去。
我跳下去又摔一下，手臂去撐住地，又在地上劃一道口子。
「快點跑。」威恩拽住我跑走，拐進不起眼的巷子裡。我手撐在威恩胸口直喘氣，要坐在地上去。
威恩架住我：「才跑了一陣子。」我去彈他額頭：「我幾天來飯都吃不下，力氣全沒有。」威恩蹲下來，要我趴在他背上：「我來背你，帶你去吃東西。」我不跟他客氣，直接倒上去，吩咐他：「我的威恩，東西先不去吃，帶我去劇院裡去。」威恩當作聽不見，走相反的道：「先去吃東西，帶你去吃焗蝸牛。」我捏他肩膀上的肉：「給我轉身去劇院。」再服軟：「然後再去吃東西，我來請。」
「你身上有錢嗎？」威恩扭頭來問我。
「先問你借好了。」
威恩背我到劇院門口，我要他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威恩放我下來，來牽住我的手：「你手軟腳軟，再走幾步要摔。」我讓他牽著，開他玩笑：「你要小力些，別把我手擰下來。」
「克裡莎，我父親的事——十分抱歉，事情這樣子發展我想不來。」威恩停下來，背對我。
「這完全不幹你的事。」我繼續往前走，他沒跟來。我回頭同他講：「你不必自責，過來幫幫我。」
我知道艾瑞克不會再要我去找他，自己是認識路的，我自己去。來到河對岸，光線十分暗，看不見河底。
我帶著威恩走平日艾瑞克帶我走的那一條河道，威恩和我手裡都拎了一盞燈，緊緊貼著牆壁走的十分地小心。「威恩，你緊緊跟著我，走的要十分慢；這裡的水深深淺淺的，一腳踩空不要怕，堅定的再往前面走。」「好的，我知道。」這一趟我們兩個走的十分慢，走到乾爽的地上踩出一個個濕透了的腳印。
「我去敲門，燈你幫我拿著。」裙子濕了水重的很，我提起裙子上前去敲門。門不開，就去拍門，門還是不開。「艾瑞克，你在裡面嗎？」
「你問這樣子一個問題一點意思都沒有。」威恩走過來對著門敲了兩下子，再拿腳去踢兩下子，門依舊結結實實立在那裡。「克裡莎，門結實的很，你仔細想一想，鑰匙會放在哪裡？」
艾瑞克是一個十分嚴謹且謹慎的人，鑰匙自然不會隨意丟的。我急得要哭出來：「當然是帶在身上，他哪裡會像我隨意把鑰匙丟在毯子下。」威恩把兩盞燈交給我，蹲下翻開純黑色的毯子，拿起一枚亮晶晶的鑰匙：「看。」我接過鑰匙去開門，手抖得十分厲害，還是威恩搶過來為我開的門。
屋子裡頭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長餐桌翻側在角落，櫥櫃兩扇門被打開，裡頭的酒樽全部摔碎在地上，酒液被蒸幹在地上留下深色的印漬；書櫃上擺放整齊的書雜亂堆放在地上，裝線不牢實的書目內頁露出來。屋子裡頭看不見艾瑞克的影子，他昨天晚上對我說的一番話我全部明白。
威恩蹲在一地書本面前，撿起一本來看，調侃道：「克裡莎，這些書你肯定是拆了當柴火燒。」我搖頭，走過去從他手裡把書拿起來看一眼，眼睛又酸又熱，話說不出來。「抱歉。」威恩把我抱住，一下一下順我的後背。
「威恩，你看，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拿手捂住臉，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突如其來的變故對我來說是難以接受的，這算是我第一個極大的挫折。我抓住威恩的手臂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有他在我感到安心許多。我拉著威恩走出屋子，把門鎖上，鑰匙放在毯子下。
「他會回來，現在我餓得很，我們要出門去好好吃一餐飯。」威恩點頭，跟在我後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們去一家不起眼的餐館填了肚子，一人一份鮮羊乳酪紅菜頭沙拉，再加上一份燴面，要付錢我伸出手：「威恩，快把錢拿出來。」
「你看來是十分正常的。」威恩還是伸手去上衣袋裡拿錢夾。
「是嗎，看來我內心是強壯的。」我拿過威恩的錢夾，找出法郎出來把錢付了。正把錢幣一點點堆在桌上，威恩伸手出來蓋在錢幣上：「你說過這一餐算你的。」
我不認帳：「找一日再請你吃。你幫我翻牆出去，怎麼不在牆邊提醒我要帶錢出來，你多少也有責任。」 我反咬一口，拿他的皮夾付了飯錢。
「克裡莎，你能夠這樣子正常和我交談，我十分感恩。」威恩握住我一雙手，我不敢張嘴說話，一說話是一定會哭出來的。我點一點頭，把額頭貼在威恩手背：「感謝你，我的威恩，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威恩不說話，拿一隻空出來的手把我的頭髮撥到背後去。
接下來好幾天，我坐在地板上把書本全部撿起來，一頁頁的把折角的部分撫平，合上整齊堆放在書架上，威恩則坐在椅子上，看艾瑞克晦澀難懂的哲學書。
「看得明白嗎？」我找出一樽未被摔壞的酒出來，倒在洗淨的木杯子裡，遞一杯給威恩喝。「不懂，所以要仔細看。」威恩拿起杯子喝一口酒，十分驚喜：「這酒太好入口，是上好的酒。」我也喝一口，繼續去整理艾瑞克的書本。
書本收拾完後，我把地下也清掃乾淨，乾淨白布沾濕水仔仔細細擦木桌木椅子。威恩也卷起衣袖來幫忙，我只叫他把書看明白，這些活一點不幹他的事。
我用好幾天的時間將屋子收拾得同先前差不多，威恩再也忍不住：「書我是一點看不明白的！」「耐下心來，我可以陪你看的。」我隨手從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被威恩制止：「你怎麼看得懂？完全在胡鬧。」威恩把書抽走，兩本書塞回書架上。
「我感到十分難受，心臟都要出血。」我呼吸不了，雙手捂住臉。
「我帶你去買可麗餅，甜的那一種。」威恩把我拉起來。「我想回家去找母親同奧維婭。」我對威恩說出自己的想法，這裡我是一秒鐘也待不下去。
27
我挽著威恩走，他突然停下來，手在外套口袋裡摸出幾顆糖果來：「你喜歡的水果糖，酸酸的，一點不算甜膩。」他把糖果倒在我的手心，我拿一顆紅色玻璃紙包裝的，剝開糖紙把糖丟進去嘴巴裡，威恩說話半真半假：糖果是太甜了，牙齒要黏在一起。
「謝謝你，真的不算甜。」我是這樣子跟威恩說的。
或許是有風來的緣故，手裡提著的燈一閃一閃，我只顧著看腳下的路，卻意識到有人在看著我。威恩早我一步，他捏一下我的手心，提醒我看前來的人。
看見艾瑞克，差一些踩到裙角，要摔到地下去，威恩一把扶住我：「去把你想說的說清楚。」本來我有許多話要說，棉花腦子裡全被灌滿冰冷的湖水，我攤開手：
「艾瑞克，我把糖果分給你吃。」我套用威恩半真半假的話：「一點也不甜膩，酸酸的。」艾瑞克指尖刮在我的手心上，拿走一顆明黃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聽到他剝開糖紙發出脆脆的聲響，過一陣子，我聽見他說：「是的，一點也不算甜。」我抓住艾瑞克一隻垂在身側的手，貼在臉上，他的手有一點發涼。「我來將你的屋子收拾整齊乾淨，書本也放好。」我再往前走一步將艾瑞克抱緊：「再見，我要回去了。」他有一點發抖。
回家路上威恩買來不少好吃的，有無骨烤春雞，雞肚子裡頭塞了香腸餡料，我聞到裡頭濃濃茴香味道。他還買了六英寸大的海綿蛋糕，裡面塗了杏仁醬，外面抹了層甜蛋白霜。
我沒胃口，坐在石階上掰了一隻雞腿吃。威恩坐在一旁，再掰下另一隻雞腿給我。
「不了，威恩你吃吧。我這一個月來倒楣透了；我的朋友，我該怎麼辦？」我又把雞腿放在油紙上頭，抹一把嘴，下巴磕在膝蓋上。威恩坐過來些，摸我的頭髮：「睡上一覺，起來一切不相同。」
威恩來抱住我，我讓他抱著也不推開他。
「克裡莎，你咀嚼的聲量能放低小小嗎？」威恩放開我，搶我手裡的雞腿接著吃。
「抱歉，我肚子餓起來。春雞送你吃，我去海綿蛋糕好。」我找不到蛋糕叉，六英寸蛋糕大手心少少，我就這邊角吃起來，吃了半個給威恩：「來吃吧，算是我請你吃的。」
威恩送我到家門口，艾麗薩來開的門：「金斯利小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金斯利先生在西廂喝茶等著你。」威恩要同我一道進去，我握住他手腕：「不用了，快回去問候你父親。明日再一同出去，我會帶上錢去請你吃東西。」
艾麗薩泡了一杯佛手柑茶給我。
「父親，快上樓休息去，我把行李收拾好，回去探望我即將出生的小侄子，小侄女也是非常好的。」我坐下喝茶，不去看父親。
「克裡莎，學校我早為你聯繫好，不要太擔心——」
我放下瓷杯，在桌上磕出響聲：「十分感謝您。」我向父親道晚安，上樓去將房門鎖起來。我去推開窗，看遠處窗子透出的燈，手伸長能揪下一片榕樹葉子來。艾麗薩來敲我的門：「金斯利小姐，洗澡水放好，水裡灑了兩滴精油。」我抱了裙子去開門，走去泡澡。精油鋪在水蒸氣上，聞著要睡著；我拿毛巾疊好塞在脖子下，迷糊睡過去。醒來水涼，起來拿浴巾包住自己，光腳回房去。
換了睡裙我倒在床上就睡，窗子來不及關，風吹進來又不去扯被子來蓋。翌日起身，頭痛身痛，鼻水流不停。
「艾麗薩，再去拿幾張手巾給我帶著，鼻子不通，鼻水又一直下來。」我抓起一杯熱騰騰黑咖啡來喝，嘴巴裡嘗不到濃烈苦味，僅僅舌根嘗到一點苦。
「金斯利小姐，羅格醫生要晚一些過來。」艾麗薩伸手探我額頭的溫度。
「好的，我再睡一會。」我鼻水流個不停，噴嚏也打不停，鼻子一直不通，吃了藥想睡覺，抓來毯子一角蓋在身上死死睡過去。
醒來看見威恩坐在我身邊，本子墊在腿上在寫字。
「醒來了？我聽用人說你發燙吃了藥睡過去就不叫你起身。」威恩放下本子扶我起來，讓我靠在他身上。
「是你來的。」我歎一口氣，回頭同威恩講：「吃過藥好的很快，現在爬起來什麼都可以做。」我撿起他的筆記本，他在上面寫滿小字。
威恩拿水給我喝，手心裡躺了藥片要給我吃下去。我抓起藥片和水吞下去，推一把威恩：「復活節過去一段時間，你根本沒有假期。快回英國上學去。」
威恩拉住我起來，將毯子收起來：「好，我們一塊回去，等你頭不再發熱，鼻水不再流，再回來等。」我起來暈暈乎乎，腿軟手軟。「威恩，不用理會我，父親會領著我回去英國的，你要快快趕回去上學去。」我鼻子一酸：「謝謝你，威恩。」
28
「你快吃了藥去睡，我明日再來看你。」威恩親吻我臉頰，回家去了。我吃過藥迷迷糊糊又睡過去，醒來鼻水不再流了，但是頭痛得厲害，開始咳嗽起來。羅格醫生來為我看病，告訴父親同威恩：「一點肺病，不算嚴重；吃藥後再好好休息幾日便全好了。金斯利先生請不要擔心。」
過幾天威恩再來探望我，來向我道別，他必須趕回去上學去，落下的功課也全部要補齊。
窗子開了一條縫，威恩怕有風吹進來去把窗子關嚴實。陽光暖暖進來倒在手背上，有一點點刺眼。威恩拿來幾隻枕頭墊在我後背讓我枕著，拿來石榴剝給我吃。一顆顆酒紅色石榴果敲出來倒在我手心裡，我抓起來嚼著吃，也塞給威恩一小把。
「天氣難得的好。」我接過威恩遞來的銀盤子，吐籽在上頭。
「你回去後一定要來信，要滿滿的三大張信紙。」威恩再敲一把石榴果給我吃。
我一顆顆果子撿來吃：「 你儘管放心，別說三大張信紙，我給你寫一大摞。」
威恩立馬擺手，敲我的腦袋：「寫太多來我看不及，回信也要我許多時間。」
「里昂諾拉搬離巴黎了。」我喝一口水：「可是她並未給我來信。」我偷看威恩一眼，他呼出一口氣：「我也沒有信。」他放下手中的紅石榴，拿手巾擦淨手上的汁水。「她也沒給我來信，我在倫敦給她去了許多信，沒有一點回音。」
我拿威恩擦過手的手巾吸幹石榴汁水：「聽母親說，吉布森先生欠人一大筆錢，巴黎的這幢房子賣出去給柏林來的軍官。」威恩去推開窗，探身去隔壁屋子看幾眼。「院子裡坐著一家不認識的人。」
「恩，他們搬來時特地來同我們打了招呼。主人家不會說法語，英文說得生硬，奧維婭最後只好伸出雙手打比劃，母親德語學過兩年，現在只會說簡單一個句子『我叫做艾德琳，認識您感到十分愉快』還有零星幾個單字『你好』『再見』『太好了』。」我披上厚毯子下床走到窗前，盯著那棵生長的十分茂盛的榕樹，玻璃窗子印著我的一張臉：眼睛下面一對深眼袋，眼眶有些青紫。
「時間過的真是快：剛來巴黎種的榕樹長得這麼好，想都想不到。我深深喜歡這裡，看來，還是倫敦的雨霧較為合適。」我將毯子裹得更加緊。
威恩攬住我的肩膀：「帶你出去走一走。」他找來一件厚外套給我穿上，牽著我的手慢慢的走。
在一家售賣雨具的店鋪，他買了一把做工精良的長柄雨傘給我：「雨霧天氣需要一把傘。」我將雨傘刮在手臂上，想起自己欠威恩一頓飯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威恩，我請你喝酒去。」我走在前頭，聽不見威恩的腳步聲，回過身叫他走快一些：「把步子邁得再大一些，你還要趕船。」
威恩幾步跑過來，盯著我看許久。
「這樣子的克裡莎才是我認識多年的。」
29
我同威恩去到一間小酒館，叫了一大盤烤牛肉，酒同一碟腰果。
「病好了看上去精神許多，但是酒還是不能喝。」威恩來搶我的杯子，我搖頭：「就讓我喝一小杯，你點的酒幾乎喝不到酒精。快吃肉吧，拿刀子切一塊去吃。」我放下杯子，切一大塊牛肉給威恩，再切一大塊給自己來啃著吃。我才吃了半塊，再叫一份牛肉來吃：「請你再給我上來一份烤牛肉。」
我心裡難受，胃裡也會難受。吃肉喝酒後，威恩扶我出去，我睡到在地上，抓著威恩的鞋。
「快起來，我送你回家去。」威恩架起我，幾乎是拖著我走的。我腦袋暈乎乎，胡亂說：「誒，威恩，我肚子還是餓的，我還要去吃烤羊腿——」
「店子全關了，快站好，我來帶你回家。」威恩蹲下要我趴他背上去，半拖半扯帶我回家去。第二天醒來我頭要漲起來，神經抓扯頭皮，昨晚發生什麼全忘記，只記得同威恩去酒館吃了烤牛肉，喝了酒，在路上吐出來，黃膽水也吐出來；吵著要再去吃羊肉，抓住威恩的鞋不放手。
艾麗莎送上一杯檸檬水給我，給我拿瞭解頭痛的藥來：「吃了藥再睡一會兒。」我只接過檸檬水喝兩口，下床踩著拖鞋去衣櫥裡拿裙子換上，梳洗後下樓去。
「昨晚怎麼喝那麼多酒？」父親坐在餐桌一邊看日報，黑咖啡喝了一半。我搬開椅子坐下去，找藉口敷衍父親：「為威恩送行。」父親端起咖啡來喝，放下報紙，撕牛角包吃：「你昨晚拉著他不放手，他改了船票，今日下午走。」
父親拿起黃油刀，刮了鵝肝醬抹在麵包上：「克裡莎，你要把事情往好的一面看。」我也拿起麵包來吃，幹僕僕要就水吃，喝了半杯水我同父親講：「病癒之後看事情開通許多，請您放心，我一切都很好。」
「回了倫敦，同你二哥同住：凱倫孕期太辛苦，艾德琳同奧維婭回去照顧她。」
「真是迫不及待想看見他們。」我吃下最後一塊麵包，拿起腿上的餐巾擦嘴。
父親手搭上桌子，握緊又鬆開來：「克裡莎——你要是真正這樣子去想，我就放心了。」父親拿信封出來，同我說：「這裡頭是下午的船票，同威恩一班船。」
我拿起信封，拆開來拿出裡頭的船票。
我上樓回房間裡去，坐在床沿正對一排明亮落地窗。現在四月中，很快就要到夏天；院子裡橙花開得旺盛，白色花瓣，黃色花蕊，一朵朵摘下來鋪在手心裡苦香味濃郁。要是母親在，她會摘下一半，拿剪子剪去莖葉，正好留下一朵完整的花；攤開在院子裡白木圓桌上，遮陽傘移開，讓太陽曬乾。幹花一半拿來壓碎，一半同水煮做來花露，要麼製成香薰放在東廂。
我拿來紙，平鋪在桌上，筆吸好墨水，寫了一封信：
艾瑞克：
認識你感到十成十歡喜，望再見到你。
寫的不滿意，揉成紙團再寫：
艾瑞克：
你回到巴黎來，要記得來信給我，讓我知道你在巴黎，回來找你還在老地方。
我寫一句話筆停下來，在紙上留下拇指大小墨水漬。我將這張紙揉成紙球，撿起那一張紙，鋪平來，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筆蓋，將紙折好來，塞進信封內。皮箱子從床下拿出來，裝了兩條裙子，臨走時在院子裡摘了幾朵橙花帶回去給母親。
我先去的巴黎劇院，找到克裡斯汀將信交給她：「克裡斯汀，如果你的音樂天使回來，請將信讀給他聽；如果你見到他了，請將信交給他。」我再拿出來一包糖果給克裡斯汀：「拿去分給大家吃。」轉身要去碼頭，克裡斯汀叫住我：「金斯利小姐，你還會回來嗎？」
「或許吧。」我的答案模棱兩可，克裡斯汀再來問我：「如果你回來巴黎，會來劇院看我的吧？」這我肯定答應她：「會的，艾瑞克的音樂天使。」
乘馬車到碼頭，遠遠看見威恩傻傻一個抱著箱子，等著上船去。我朝他走近，再擠進人潮裡，箱子抱起來在前胸。
「這位先生，我想問問這是去倫敦的船嗎？」我抬手拍拍威恩肩膀，問他。
「是的，要拿好你的船票。」威恩來接過我的箱子，讓我站在他身前，不要讓後面人擠過來壓住我。
他提起船票，我去口袋裡摸了半天，急的要抓頭髮：「威恩，我把父親給的船票丟在家裡！」
威恩從容從上衣口袋拿出兩張來，在我面前揮一揮：「我買多一張，送你好了。」
下船，二哥同母親來碼頭接我；二哥從威恩手中提過我的皮箱子，母親來擁抱我：「我的孩子，終於等到你回家來。」二哥親吻我額頭：「我最愛的克裡莎，快點回家來，母親想你哭到眼睛要瞎掉。」
倫敦雨天多，又潮又濕。我求文先生為我留了兩本古希臘文學書，現在要去取。
「克裡莎，要出去為我買糖吃嗎？」我的小侄子文斯來抱住我，還沒我的雨傘高。凱倫過來喂蔬菜天使面給小文斯吃：「我的寶貝，克裡莎要去取書回來，不去買糖果，那要繞好遠的路。」我蹲下去親小文斯的臉蛋：「我的乖乖，我當然會為你買糖回來吃。」我起身同凱倫說：「我很快就回來，要我幫忙買些什麼嗎？」
「嗯，那幫我從肯德爾叔叔那裡拿白葡萄酒回來，錢付過了，克雷爾要喝的。」
「好的。」我拿起雨傘出門去。
從家走去書店要四刻鐘，走了一半雨小了不少，只有細絲下來，最多濕發尾。我收起傘掛在手臂，避開小水窪快步走去書店。文先生看見我來，用牛皮紙包好書給我。
「真是太感謝你了，文先生，這些書我實在找不到。」我拿錢給他。
「這些都是老舊的書，我也找了許久。」文先生接過錢，把書推過來給我。
「肯南教授課上講過，我圖書館找，都被人借走了，要假後才歸還。我等不及，只好來找文先生你。外面雨小下來，我先回去了，再見文先生。」我看外頭雨小，抱起書出去。我要去肯德爾叔叔店裡拿回凱倫定的白葡萄酒，二哥喜歡在晚餐時喝上幾杯。
要到店子時，雨又開始大起來；我抱了好幾本千頁書，手騰不出來去撐傘，只好把書抱緊一點，快跑去店裡避雨去。
「最近雨真是多，可煩人。」肯德爾叔叔拿包好的葡萄酒給我，讓我先坐在椅子上等雨停下來。
「是的呀，這一周來都是水汪汪，出門要留心別踩進水坑裡濕了鞋襪。」手巾找不到，我只好拿手背去抹臉上的雨水。旁邊有人遞來一塊乾淨的手巾，我接過扭頭去道謝：「謝謝你——咦，你是？——」他樣子十分熟悉，就是記不起名字。
「朱利安，坐在你後桌，總被威恩叫小矮子的那個。」他也坐下來，我記起來：「真巧，朱利安，你怎麼在倫敦呢？」
「同老師同學一道來倫敦大學交流來。這裡一連下一周雨，我進來避雨，就看見你了。你呢，這幾年在倫敦如何？」朱利安還是同往日一個樣，臉上變化不大，個子高了許多倒是真的。
「我在劍橋讀文學，學校放假回來同母親哥哥聚，我的小侄子可愛又好玩。」我想起問題準備要問，朱利安正巧與我同時開口：「克裡莎——你知道巴黎劇院近來發生許多怪事——」
「是嗎？說來聽聽。」
「巴黎劇院出現魅影來，死了數人，密弗瓦調查員專門來查這件事。」他把聲音放小來說：「這只魅影做了許多事，趕了許多人出去。你可一定要知道：原先劇院裡頭的女高音，卡爾洛塔，被換下了。」
我是知道卡爾洛塔的，我又去問他：「那換成誰了？」
他聲音只讓我聽得見：「換成了一名舞蹈員，叫克裡斯汀。」
30
我還要再問朱利安關於魅影的事，他的同學來叫他。朱利安同我道別：「抱歉，我要回去了，等你回巴黎再聯繫。」
我點點頭，外面雨也小不少，我將酒同傘一同掛在手臂上，抱起書出去。我站起來腿有點發軟，往前走一步差點摔下去。
「克裡莎，要小心呀。」肯德爾叔叔在後面提醒我，我回過頭向他道別：「好的，肯德爾叔叔再見。」
「你小心些，別把酒樽摔了。」
我走了一會兒，腦子在神遊，看東西不真切，差一點要被跑過來的小孩子撞到，摔碎酒樽，酒全灑出來。
「抱歉，小姐。」小孩子來向我道歉後又跑走。我想起要去買糖果給文斯的事，回過神拐進小巷店子裡去買來一大袋水果糖同幾塊巧克力。
回到家母親在準備晚餐，奧維婭來開的門。她過來拿走我手臂掛著的酒同糖果，再來抱走我好幾本千頁書：「快去換裙子下來，你看你裙擺全是泥。」奧維婭在我臉上抹一把，推我上去換乾淨裙子下來。
我先去洗一把臉，再回房裡換一條乾淨裙子下樓去，在袋子裡抓了一大把糖給我的小文斯吃：「我的乖乖，快點過來，我給你買回來水果味的糖，還有你最愛的牛奶杏仁巧克力。」文斯聽到跑過來，走兩步又要摔下去，凱倫過來牽著他來到我跟前。
「克裡莎，糖果好吃的。」小文斯來坐在我腿上，抓糖果往嘴裡送，又抓我的手指去玩。
「真是麻煩你了，剛才下了一場大雨，你回來裙子都在滴水。」凱倫同我說。
「不用跟我客氣，日後要經常麻煩我，讓我多出去走動。」我抱住小文斯，低頭去親吻他的臉，一下不夠再去親幾口。母親過來從我懷裡抱走小文斯，擦他臉上的口浮水印：「別把他的臉印出小紅印來，他皮膚要比你細嫩得多。」
我過去親凱倫：「誒，小文斯的母親，讓我來親親你，小文斯把我們的風頭全搶走。」
二哥下工回來，從母親懷裡抱起小文斯同他玩耍，母親同凱倫也圍過去；我看見奧維婭端來洗好切成小塊的蘋果，伸手要去搶一塊送嘴裡吃，奧維婭端高盤子：「哦，這是給小文斯吃的。」
晚餐時，母親向我提起一件事：「克裡莎，還記得在巴黎那時，住我們旁邊吉布森太太一家嗎？」
我放下刀叉，回母親：「當然，您說過的，吉布森先生欠了債，全家搬離巴黎，後來去了哪裡我一點不清楚。」
「他們後來又搬回巴黎，吉布森太太前些日子來信說，里昂諾拉已訂婚，婚禮在下月，邀我們回去參加婚禮。」
我驚得嘴巴張開來：「里昂諾拉要同誰訂婚？」
「夏尼伯爵，吉布森太太照片也寄來，長得十分英俊。」母親要起身為我拿相片來。
「可里昂諾拉喜歡的是威恩，一直都是，這太荒唐！」我接過母親遞來的照片，叫道：「看嘛，里昂諾拉一點都不快樂；嘴角眼角都垂下去。」
凱倫也是貴族家的女兒，她同我講：「我看，夏尼伯爵的確十分英俊，況且他們家有莊園同數千為他們工作的農作者。」二哥也來講：「吉布森先生生意敗了，錢也只剩下一點，嫁給夏尼伯爵是難得的好運氣。」
母親接著來說：「像你這麼大，我肚子有安吉洛了。」我埋頭喝湯，想不到說什麼。
我假期剩下不多，我想去找威恩同他講這件事。要出門收到威恩來信：
克裡莎：
里昂諾拉要結婚的事我從父親來信得知；前不久，她來信邀我回巴黎去參加婚禮，就在下月六號。時間只剩下十五天，我要來問你，你會同我前去一道參加里昂諾拉婚禮？我心裡是希望你去的，你總可以拉住我不讓我做出讓人見笑的事情來。我過幾日等學校放假來找你，再與你談此事，船票我又買多一張，送你好了。
威恩
又過幾日，我同凱倫聚一起吃下午茶，威恩來敲門。
「克裡莎，收到我的信了嗎？」威恩問我。
我拉他坐在沙發上頭，拿松餅給他吃：「看了——」
「——你知道，我的船票又買多一張來——」他總愛買多一張船票出來。
「好的，我會去的。學校那裡我會再多請幾日假，我已去信同教授講。」我拿起拇指一樣大小的酥餅來吃，想起還是要說出來：「我絕不相信里昂諾拉會嫁給夏尼伯爵。」威恩比我還要氣憤：「所以，我要親自去問！夏尼伯爵長得矮小，頭髮要花一半！克裡莎，到時我在婚禮上做出來出格的事——你要記得來拉住我。」威恩一口吞下松餅，喝一大口紅茶。
「我才不會去拉住你，我會在你身後為你加油打氣，最後上前去踩夏尼伯爵一腳。」
「克裡莎，快點吃你的酥餅去。」威恩拿來兩塊酥餅塞進我嘴巴裡，要壓住我的舌頭。
我們兩日後坐船回到巴黎去，我只得一周時間留在巴黎，正巧在里昂諾拉婚禮後就要回去。
兩三年時間巴黎變化不算大，我提著箱子跟在威恩身後。
「我們要先到里昂諾拉家裡去，你去買來一束百合來，要尚未開花的那種。」威恩差我去買花，我自然是樂意的；皮箱塞給他，捏著錢去花店買花去。
「請給我一束百合花，要未開花那種。」我將錢遞過去，接過來一大束百合。
「這位小姐，請問女孩子最中意那種花？」一位先生問我。
我不好回答他，因為艾瑞克從來未送我鮮花：
「抱歉，我的答案恐怕不算好。玫瑰吧，送玫瑰女孩子都會中意的。」我抱起一大束百合出去，見那位先生要買一大束盛開的玫瑰，又折回去同他講：「先生，您可以先買一朵來送；要是那位小姐不中意玫瑰，你買一大束要破費不少。」
他聽後，點點頭，只買一朵玫瑰拿在手中。
我走回里昂諾拉家，見威恩站在門口不進去，騰出手拉他衣服問：「威恩，作什麼不進去？」
「吉布森太太不讓我進去。」威恩從我手中接過百合，推我後背要我去試試。
我「叩叩」敲兩下門，等人來開門。來開門的是我不認識的侍從，她開一小條門縫來問我：「請問你是哪家小姐？我要告訴夫人去。」我告訴她：「你跟吉布森太太說，我是從前住在隔壁金斯利一家的克裡莎，同哈威公爵兒子威恩來探望里昂諾拉，我們共同的朋友。」
「好的，您等等。」侍從關上門，我招手叫威恩來，他將一束花藏在身後。
門又開了，侍從同我講：「都請進來吧，夫人有話要同你們講。」
31
我們隨侍從步入西廂廳，吉布森太太請我們坐下，吩咐用人泡兩杯茶來。
威恩將一大束花放在腳邊，接過用人遞來的茶，他夾兩塊方糖丟進去，用小勺輕輕攪拌。
「克裡莎，多年未見到你，長大許多，真是漂亮。」吉布森太太拿起一小塊餅，手接著要掉下來的餅屑。
「吉布森太太，怎麼不見里昂諾拉？」我放下茶杯，循樓梯向上看一眼。
「她不大舒服，在休息。你要上去看她一眼嗎？她總同我說起你，說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吉布森太太握住我一隻手，要帶我上樓去。威恩要跟上來，吉布森太太略抱歉的同他講：「你要上來始終不大好。」我也是這樣同威恩去說：「先坐著吧，晚上來找我，我同你講她的情況。」威恩坐回沙發上一杯杯喝著紅茶。
吉布森太太提起裙子上樓去，推開里昂諾拉房門。她坐在一面鏡子前面，抓起自己一把頭髮要剪掉。吉布森太太叫出來，我跑過去奪走她手裡的剪子，丟到門邊去：「你要做什麼？」再抓住她一雙手，不要她再去抓起剪子來亂剪自己頭髮。
「克裡莎，你總算來了。」她伏在我肩上哭，哭著求吉布森太太出去：「母親，我要同克裡莎說說話，請您出去。」吉布森太太張口要說話，里昂諾拉音量大一些：「母親，請您出去，就當我求你。」
吉布森太太帶上門出去，留我們兩個在房內。
里昂諾拉當真瘦到七十磅，兩邊顴骨高聳，紫色眼眶凹下去；她頭髮乾枯，握在手裡像一把稻草。她見到我眼淚流下來，我胡亂抹她臉上的淚水，問她：「怎麼了？」毫無顧忌說出來：「不想嫁給夏尼伯爵是不是？」
她重重點頭，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克裡莎，你是知道的。我同父母親說，不要夏尼伯爵……」我打斷她，幫她把話說完整：「你當然不會嫁給夏尼伯爵，放心，我同威恩會幫助你。」她情緒穩定些，話也說的清楚了：「我父親生意敗了，錢欠了不少；父親說夏尼伯爵家族背後有——」
「有一座莊園，數千農夫為他們工作。」我用手指梳順她頭髮：「別想那麼多，辦法總會有的。威恩告訴我，要是再沒有辦法想出來，他會在婚禮上把你搶過來。」里昂諾拉抓住我的手，又哭出來：「怎麼會呢？公爵大人不會同意的；我同威恩結婚不帶給他任何財富同利益。」我又去抹她臉上要幹掉的眼淚：「辦法總會想出來，你要相信我同威恩，至少要相信威恩。」我捧著她的臉問：「為什麼離開巴黎後不來信？」
里昂諾拉啜泣：「父親生意敗了，我什麼也算不上——」我打斷她：「我最愛的朋友，這些通通不重要；我同威恩會陪伴你的。」
夜晚夏尼伯爵約里昂諾拉去巴黎劇院五號包廂看《漢尼拔》去，女主角是克裡斯汀。我同威恩自然也吵著要去，威恩是公爵的兒子，夏尼伯爵自然要答應的。
我找來一條蘭色裙子出來給里昂諾拉穿上，為她梳好頭，拿我的寶石頭飾給她戴。稍作打扮後她看上去精神許多，笑起來是極美麗的小姐。
我們坐在前排，歌劇我從來都是不愛聽的，聽了要睡著，頭搭在里昂諾拉肩膀上。威恩見我要睡，伸手去捏我的手背：「快起來，這樣像什麼樣子！」我睜開眼去同威恩講：「一片黑，誰會看見我？快點專注去看，完了要叫我起來。」我枕在里昂諾拉肩上又要睡過去，威恩伸手去箍住我後頸，要我直起脖子來。我眼前影子一分二，眼睛乾的要流出淚來，強撐看完《漢尼伯》，里昂諾拉來指著我眼睛說：「克裡莎，你快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子，眼睛全紅了。」
克裡斯汀換好衣服從後臺出來，見到我過來握住我的雙手：「金斯利小姐，能見到你真是好。」
「你們先前是認識的？」早上買花的先生走出來，去問克裡斯汀。
「是的，小時候她總愛給我買糖吃。」她去握住那位先生的手，同我介紹：「羅爾，夏尼公爵的弟弟；這一位是克裡莎。」我點點頭，走去里昂諾拉身邊站著。夏尼伯爵要過來伸手擁住里昂諾拉到懷裡去，威恩擋在中間，來擁住我同里昂諾拉：「兩位小姐，讓我帶你們去吃私家菜館，我來請。」
我捏住里昂諾拉的手，去接威恩的話：「當然要你來請！里昂諾拉，那家餐館確實好吃得不得了，你可要一定嘗嘗那裡的碳烤龍蝦；別擔心威恩的錢包，我們一人要一隻來吃。」里昂諾拉不作聲，更加用力捏我的手。
「讓我來請，怎麼能讓來的客人們破費呢？羅爾同克裡斯汀，你們也來，我們一同去吃。」夏尼伯爵繞到我們前面，將里昂諾拉拽出來，俯身去親她的臉，手摸在她臉上：「你怎麼瘦了這麼多，要多吃一些。」另一隻手去掐里昂諾拉的腰。威恩要伸拳頭過去，我抓住他，裝作踩到裙角要摔倒，又把里昂諾拉抓回來，頭枕在她肩上：「我頭實在暈的厲害，讓我靠一下子。」
威恩立馬來扶住我：「里昂諾拉，我們快扶克裡莎回家去。」他轉過身去同夏尼伯爵道歉：「我感到十分抱歉，下回再一同吃飯去。」我們正要快步步出劇院，五號包廂暗下來，金屬撞擊的聲音聽得清楚。
我們頭頂上的燈要碎掉，玻璃渣子通通掉下來。威恩跑上去要推開五號包廂的門，門上鎖了，怎麼也推不開。
頭上的玻璃渣子越來越多，克裡斯汀過來同我們說：「快隨我到後臺去。」夏尼伯爵跑在前頭，不回頭去看里昂諾拉一眼；里昂諾拉瘦的厲害，跑不快，玻璃渣要劃她的臉同手，威恩去抱起她跑，不時回頭來同我說：「克裡莎你要快些跑，要緊緊跟著我。」我跑在後頭，滑一跤手心全沾滿碎玻璃渣。
威恩要放下里昂諾拉來拉我起來，我站起來跑過去：「你快帶她去後臺，我在後面跟著就好，一點玻璃渣沒進肉裡去。」
我跑在最後一個，要推開後臺門進去，門被鎖起來。
「威恩！門被鎖起來！」我隔著門大聲同威恩講。
「你再等等，待著不要動；羅爾男爵同克裡斯汀去問吉理夫人拿鑰匙來，你千萬不要亂走動。」我倚著門坐下來，去吹掉手心沾滿的玻璃渣。我頭頂懸了一盞小燈，風吹過來要滅掉。我想拿指甲去扣掉紮進肉裡去的玻璃渣，有人爬來我面前，抓住我一隻腳，手上全是血。我尖叫要去踢開那只手，那人再過來一點，頭頂上的燈照下來我看見他的臉：少了半塊肉，血流不停，他對我說一句話：「快救我，魅影要來殺我。」
32
我站起來，前面一片黑，隱約看見柱子同舞臺輪廓。我把那人拉過來，讓他在燈下呆著，我去問他名字。「叫什麼名字？魅影來殺你做什麼？」
「約瑟.布蓋，佈景師來的。」他傷口痛起來，雙手護住脖子，小小聲□□。我使勁拍門去：「威恩，鑰匙拿來了嗎？」蹲下去拿手巾包住約瑟手上一道在流血的口子。
「就要被拿回來，克裡莎你不要亂動。」
我在裙子上擦手心上的出血小點，小塊玻璃渣進去些。我轉用手背去拍：「魅影要殺人，劇院裡頭佈景師約瑟.布蓋受了重傷，我拉他在門邊；門一開你拉他進去，我會跳進來。」說完聽見夏尼伯爵在叫：「不許開門，她一人死了無事，我們十幾人在裡頭死去划不來。」威恩去同他吵起來：「你說什麼鬼話？門要開不了我拿你的頭去砸！」
有人拉我裙角，再往下拽住我的腳，我聽見約瑟叫喚：「快救我，我的脖子要被扯斷！」繩索套在他脖子上，要把他的頭拉下來。我坐下幫忙去拉那一條繩子，往這邊拽，叫：「威恩快把門打開來！」
又聽見威恩在裡頭喊：「菲力浦你個懦夫快把鑰匙吐出來！……羅爾你去抓住你的兄長，混蛋，懦夫……」裡面傳出撞在牆面上的聲音，花瓶碎裂開來的聲音，夏尼伯爵在破口大駡：「里昂諾拉，快告訴威恩這個死小子叫他放開我！鑰匙我吃了也不會給你們拿去開門。」
我手心裡的玻璃渣子全部陷進去，我使不上力氣，順著繩子跑過去抓住魅影的手，牙齒用力咬下去，他手還是不肯鬆開繩子來。
有人在撞那只門，夏尼伯爵聲音更加大：「羅爾你是夏尼家的孩子嗎？你個混帳，快放開我！」我牙齒咬的酸起來，抬頭借著一點光看見魅影的輪廓，確確實實是一名陌生人。我轉身要跑走，被他抓住頭髮，脖子也被捏住。我呼吸不了，眼淚直流，指甲摳進去他的手背，鼻子裡好像有血跑出來。
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眼前被一半黑暗覆蓋的時候，脖子上的手漸漸鬆開，那一雙手反倒去護住自己的脖子。緩過起來的滋味也不好受，先是瘋狂地咳嗽，整張臉沾滿鼻水眼水，雙腿無力，跌坐在地上。有人過來把我扶起來，牽著我一隻手快步走。
「艾瑞克——」脖子迅速腫起來，我只叫出一個清晰的名字，後續發出的聲音被削成幾片，忽高忽低。
「恩。」
「你為什麼要回巴黎來？」他將屋子內的蠟燭一支支全部點燃來。
我手全泡白，傷口縮成小小的，玻璃渣子鑽進去摳不出來。「回來參加里昂諾拉的婚禮。」我合上手又同他說：「可是，里昂諾拉是被迫要嫁給夏尼伯爵的。」我看見櫥櫃，要打開來找酒喝。
艾瑞克過來抓住我的手，要我坐下來；拿來鑷子藥水為我處理手心上陷進去的玻璃碎渣子。鑷子拿酒精消過毒，夾走大塊的玻璃渣子，再一點點把小塊的挑出來。我手心全破皮，藥水塗上去手心痛得全麻。
「長這麼大，手心裡夾了玻璃還去拽住繩子不放手？」我兩隻手心被卷上紗布，末端打一個小結。
我習慣把頭貼在長餐桌上頭，兩隻手也搭在上面。「長了身體，腦子沒去長啊。」我看他一眼：「我來告訴你，大學我修讀文學，你快做出驚奇表情來。」我拿指甲輕輕刮他的手背：「我當時想啊，到時候找到你，功課論文通通交給你代筆，我再抄紙上頭去。」
「我送你回去，拿你的船票快回英國去，今天發生的事情快快忘記。」
「可以給我酒喝嗎？」我問他。
「不許喝酒。」
「抱歉，我要喝，我身上頭髮全濕，冷得厲害。」我拿手拍響桌面，他過來抓住我一雙手懸起來，放桌面上。「要喝什麼酒？」
「白蘭地。」我跟艾瑞克去拿酒出來，他只拿了微甜、果木香氣重的葡萄酒出來，給我倒一小杯：「喝完就跟我走。」「不要只給我喝葡萄酒，我是大人了。」我兩隻手夾起杯子搖晃幾下，捧起來慢慢喝。
艾瑞克來搶走杯子，抓住我的手臂帶我走。他扔我去船上頭，拿來他的外套給我，就不去理會我。到岸他又說這樣子的話給我聽：
「克裡莎，你必須長腦子。」我轉身，舉起我一雙裹上紗布的手合在一起。「這樣的話你說過無數次，下次再想新的詞來。」
艾瑞克帶我出去，我走出去見到在找我的威恩，沖上去把一雙手給他看：「我見到他了。」聲音只要威恩聽得見。
「約瑟差點就要窒息死，臉全紫了。」威恩只同我說約瑟的事，他去擠我頭髮上的水，再去擠裙子上在滴下來的水。
「里昂諾拉呢？」我問威恩。他指了指劇院大門口：「我找人來帶她回家去，菲力浦是一等一的混帳來。」我去拍拍威恩肩膀：「他不只是混帳，還是一等一的懦夫。」
威恩走在我前頭，送我回家去。一路上他並未同我提起艾瑞克的事情來，送我到家門口才略微提起來：「你們，講了些什麼？」
「他只管趕我走。你回去好好休息，同夏尼伯爵打一架也該累了。」我催他回家去。
我摁門鐘，艾麗薩來為我開門：「金斯利小姐，好久未見你，快進來；金斯利夫人早前來信叫我收好房間，你只管住下來，什麼都不要理。」
她從威恩手裡接過我的皮箱，我再去催威恩回家：「我的威恩，你快些回去，不要想那麼多事情來找煩惱。船票我早買好，里昂諾拉婚禮後一天的票，假期教授只批了一周，我鐵定要回去的。」我同威恩揮揮手，隨艾麗薩進屋去。
我上樓去換下濕掉了的裙子，拿來幹毛巾包在頭髮上，再下樓去。
「想不到你都長這麼大了，金斯利夫人說你在劍橋上學，學文學，真是看不出。」艾麗薩遞給我一杯茶，再端來一小盤餅乾。
「是啊，巴黎也有兩三年未回來，變化不算大。回來幾天又要回英國上學去，假期早過去。」我累的厲害，茶喝了幾口，一塊餅乾未吃下去就開始犯困；我不想上樓去，躺在沙發上頭睡過去。艾麗薩為我找來毯子披上，回房去了。
第二天起來我換一身裙子忙去找里昂諾拉，再去敲門，是吉布森夫人出來開的門，她厲聲同我說：「你不要再來！你來了只顧搗亂，婚禮被你攪亂我要找金斯利先生去罰你去。你去告訴公爵大人的兒子去，你們都不要來婚禮攪亂！」她把門摔上，屋內傳出里昂諾拉同吉布森太太爭執的聲音來：
「母親，你太不講理。」
「你懂什麼？你父親敗的錢誰來還？你是要看著我同你父親跳海裡去一同被淹死才樂意？克裡莎歪腦筋太多，鬧得麻煩也不是一點；哈威公爵小兒子你不要亂想，公爵大人看不上我們這樣敗了家的人，你快去睡上一覺，後日嫁給伯爵大人去！」
「母親，請不要這樣說我的朋友。」
「我的孩子，你不同她們；如果克裡莎不是富商的女兒，威恩不是公爵大人的兒子，事情又該換上另一種說法。」
我被用人趕出去，只好回到家裡頭去。艾麗薩來問我：「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坐在沙發上頭歎氣道：「如果我不是富商金斯利先生的女兒，我想，我早嫁給麵包鋪子夥計，生了一個小娃娃，淩晨就要起來揉麵團，做千層牛角包，還是麻花辮；下工要回去做五六人的晚餐，娃娃哭了要去抱著餵奶吃。」
「怎麼這麼想呢？」艾麗薩接著我的話來講：「你生了一個小娃娃，他慢慢長大，早上來抱住你吵著要同你去做麵包，你揉好麵團，他來捏形狀；你的丈夫是愛你的，臨睡前要來給你晚安吻，同你講一聲『我愛你』再滅燈睡過去。」
我歎氣說：「我想我的丈夫不會早起去做麵包，他會拿起一本書，坐在餐桌一邊看半天。書看了許多頁，再拿出一疊紙來，蘸水筆也拿出來，腦子想什麼音符通通畫上去。」我想到什麼去說什麼：「我腦子全是棉花來的，現在進了水重起來，壓得神經要發痛。」
「什麼事情，你可以說出來。」
我去抓頭髮，抓下來幾根長頭髮我又丟在地上去。「說不清楚。」我又使力抓頭髮去，艾麗莎來把我的手抓下來，拿來梳子為我梳順頭髮來。「你頭髮梳得順直，事情也會順起來，不要去想那麼多，去睡吧。晚安。」
我上樓去，在樓梯口回過身同艾麗莎說：「希望事情都順起來，艾麗莎，我要真誠的感謝您。晚安，祝您好夢。」
33
里昂諾拉同夏尼伯爵的婚禮定在早上十時，吉布森夫人當然不想要我同威恩出現，但威恩對哈威公爵說過，她還是不好拒絕的。
威恩穿深色西服來，頭髮有一撮還是翹起來的；我隨意找一條裙子換上，首飾通通不戴，頭髮拿一條繩子綁起來就算。去到好幾排長木凳已坐滿人，我們在中間找位置坐下，我心裡不好受，但吉布森太太說的話也不是亂來的。威恩也不同我說話，拿出懷錶看了又看，我提醒他：「有五分鐘就十時了，有辦法嗎？」他搖頭，將懷錶放回衣袋內：「我能有什麼辦法？」威恩少有的歎氣起來。
威恩頭枕在前面一排椅背上：「父親同我講吉布森先生的事，他敗的錢太多，我們攪亂去，他們家要徹底垮掉。吉布森先生真正會跳海去，就像吉布森太太那樣說。」我也煩的厲害，頭也像威恩那個樣子枕在椅背上，拉一拉他西服外套：「那我們就不要看，就這樣把頭貼在這上面。」
我眼睛不去看，耳朵聽得清楚：「我，菲力浦.夏尼，今日來將你里昂諾拉.吉布森娶作我的妻子，我會珍惜你，對你忠誠；不論你健康或是病痛，我都會照顧你。」他拿出戒指來：「讓這枚戒指來作為我的承諾，我現在來娶你作我的妻子。」
賓客在鼓掌，我去摸臉全是濕的，拿手巾出來去擦。我寧願里昂諾拉去嫁給麵包鋪子裡頭的夥計，生一個小娃娃，不要珍珠寶石，她也會滿足而快樂。
婚宴在晚上，我還是去到了，至少要去潑夏尼伯爵一杯酒才過癮。威恩叫頭疼，晚上不願意再去。
我見到里昂諾拉，短短幾天她瘦的更厲害，一雙手看得見分明的白骨頭，我抓住她手臂，摸到骨頭我又縮手回去，捂住臉哭出來：「我很抱歉，我答應你的事我一件都沒做到。」我不敢去看她一雙眼睛，她要恨死我也是應該的。里昂諾拉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孩子，三餐溫飽，心裡再住一個喜歡的人日日可以笑出來；她過來把我雙手拉下來，抹我的眼淚：「這不關你的事；你做錯什麼？我的朋友，威恩呢？他怎麼不來？」
「他頭疼，來不了。」我心裡哽住一塊扁石頭，周遭空氣熱乎乎，吸兩三口氣才讓腦子不那麼暈。里昂諾拉點點頭，走去拿來一杯酒喝，再拿一杯給我：「我還想看他最後一眼的。」
里昂諾拉被夏尼伯爵叫過去，不再來跟我說話；我坐在一級臺階上，酒水一杯杯喝，再端來一大碟的松餅蛋糕吃。一位黃皮膚先生走過來問我：「是金斯利家的小姐嗎？」我一杯酒潑在他褲腿上頭，腦袋昏漲漲：「是的。」
「金斯利小姐，不要這樣子生氣。好不容易看見你，我要同你講好重要的事情，你是必須要知道的。」我倒在一級臺階上頭，手抓在雕花防杆上：「先生，我從未見過你。抱歉，我不要聽好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變成兩個人？快點合起來。」我腦袋全暈乎，只是眼前人影飄來飄去，臉上熱的燙手。
我趕他走，去找來一瓶酒，喝了一半去肚子裡。我最後全醉倒，被人送回家，吐的胃空空，晚上睡覺頭上冒汗，身後睡裙全濕了；胃裡頭又空又痛，哭到眼睛腫起來，淚水流不出來。艾麗莎來哄我睡覺，我抱住她的腰，一直在說「抱歉」兩個字。
我耽誤了船，再去買一張票只剩三天后的了。我又去給教授寫信，請他原諒我的失信，再寬限幾天，功課我會補上去。
「克裡莎，出大事情了。」艾麗薩提起裙子跑上來拉我下樓去：「吉布森小姐昨晚婚宴過後從露臺跳下去，摔破頭，手腳全斷了。她現在在醫院裡頭，你快去見她最後一眼。我聽到耳朵蒙了，眼睛看東西都在旋轉，腳下滑一跤從樓梯上滾下去。艾麗薩扶我起來，我光腳就往外面跑，艾麗薩叫我上馬車去，同我一道上醫院。
我去找到病房，里昂諾拉正做完手術出來，手手腳腳纏滿紗布；威恩還穿著婚禮那天那套西服，頭髮更加亂，鬍子長出來未刮掉。我過去問醫生，全身抖起來：「請您告訴我，裡面的病人……」我停住不敢說下去，腳一軟要艾麗薩來扶住我。
「情況是十分嚴重的，或許會好起來，或許會一直睡在那裡直至死去。現在能做的，就是為她禱告去。」醫生同護士走了，我走過去抱住威恩，哭出來：「是我害了她的，我不該去找她說話去。」
「你什麼都沒有做。」威恩雙手捂住臉，埋在我肩窩裡頭，他的聲音被蒙上一張牛皮紙：「傭人來告訴我，說吉布森小姐從露臺摔下去，就要死了。我心裡頭痛的緊，晚宴我該去的。你不要說自己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抱住威恩的頭，話說出來淚水全下來：「我們一同禱告，我們向瑪利亞禱告，她那麼愛里昂諾拉，肯定要她快點好起來。」
威恩要在這裡等里昂諾拉醒過來，我見勞爾來，火氣全上來去問：「你的兄長呢？里昂諾拉所謂的丈夫呢？」
「他去劇院裡頭，我很抱歉。」
我要往劇院裡頭跑，跑幾步回過頭來對他說：「你不用感到抱歉，連我都不配同她講抱歉，你同你兄長哪裡有資格感到抱歉呢？」
我跑去巴黎劇院裡頭，抓住人就問：「看見夏尼伯爵去哪裡了嗎？」我頭髮是散亂的，嘴裡說的話也是糊的，被我抓住的人都說：「不見他。」最後一位太太怕了我，指了一個方向給我，我跑過去，那裡是一個陰暗角落來的，只得上頭穿孔的牆壁透出一些光進來，正好看得清貼在一起的兩個人的臉。
夏尼伯爵在同一位女子親吻，他一隻手按在女子下巴上頭，另一隻在她身體上胡亂的摸；他要解開皮帶來，將她一雙手纏起來，裙子再推高一些。
「菲力浦，你不要這樣大力，輕一些。」女子頭髮亂了，嘴裡在□□，胡亂去親夏尼伯爵的臉。夏尼伯爵親她嘴巴再去親她的脖子，她脖子仰起來，讓他親吻，叫聲大起來。
我憤怒的頭要暈，指著夏尼伯爵叫出來：「你的妻子，現在在醫院裡頭不知能否醒過來，你在做什麼？」
我氣得蹲下去抓起一塊小石子朝他們扔過去：「我要告訴所有人，你做出這樣齷齪的事情來！」我再指著那位女子，聲音低下來，緩下來：「我認識你，索拉裡，舞蹈領班。我也會告訴大家，你是不折不扣的□□來的，我要巴黎的男人女人都知道，一同去恥笑你們，輕視你們。」
夏尼伯爵放下索拉裡，將褲子提起來：「那你就去說，儘管去說。」他解下索拉裡手上纏繞的皮帶，朝我走近。
「你們會得到死神的制裁，人民的輕視。」我轉身要往外跑，索拉裡來擋在我前頭，我去推她，夏尼伯爵一把將皮帶繞在我脖子上，又去扯開我的裙子；他手收緊，在我耳邊說：「那你就去同死神說，你慢慢說，正好下去陪伴我即將死去的妻子。」
我喘不過氣來，手死命抓住皮帶，指甲掐進去，眼淚又要被逼出來。
「金斯利小姐，你這樣多事，就死在這個地方，夜晚門關上，水漲起來，翌日便見不到你了；河水蓋過你的頭頂，等你浮出來，白花花一具屍體，裙子是破掉爛掉的，誰都當你被你侵犯再殺死的。」
34
夏尼伯爵手中抓著的皮帶在收緊，我也使不上力氣來，雙手垂下眼前要變暗。耳朵濛濛聽見有人叫起來，脖子被鬆開，我顧著喘氣去，坐倒在地上，臉上全是眼水。我回頭去看夏尼伯爵，他脖子上反被套了繩索，雙手抓在繩子一端，眼球突出來，上面全都是紅筋。
索拉裡在尖叫，往外跑走，掰不開門，拿手拍門：「快點開門！魅影要來殺人。」我跑兩步又要摔下去，站起來去抓住艾瑞克的手：「你會惹麻煩的。」我求他，艾瑞克收回繩索，抓住我的手帶我從這裡頭出去。
我們要淌水過對岸去，水不算深，我走兩步又要摔下去，艾瑞克乾脆來抱起我。他放我下來來看我脖子上一道勒痕，手蓋在上面暖暖的。我站起來去抱住他，臉正好埋在他肩窩裡頭：「你看，你怎麼會捨得掐斷我的脖子。」
艾瑞克抓我去鏡子前面，站在我身後一隻手伸到前頭來把我的頭髮通通攏到後面去。「克裡莎，鏡子裡頭你看見什麼？」他掐住我下巴來問我。
「我們。」鏡子周圍有若干點燃的蠟燭，十分光亮；我的裙子被夏尼伯爵扯掉一半，裡面襯裙露出來，脖子一道勒痕顏色深起來。
「男人同女人。」艾瑞克固定我後頸要我去看鏡子，俯身過來親吻我脖子上一道勒痕。「你做事怎麼不先去看後果？菲力浦是做得出□□屍體的事情來，像這樣。」他一下壓我在鏡子上，把我一條裙子扯下來，先咬脖子，再去咬嘴唇。艾瑞克手摸下來，抓住我的一側腰，扔我去床上，整個人壓過來。他用力吻我脖子，再上來同我接吻，手在我後背捏。
「克裡莎，你想同我說什麼？」他親吻我的眉毛到鼻子尖，要我去看著他。「你太重，壓得我難受。」我渾身在發抖，指尖開始冰起來，去掐他的手臂。
「克裡莎，你這樣要吃虧。」他翻一個身要我趴在他身上面，毯子扯過來，要我睡上一覺。「你來睡一覺，醒來我再送你回去。」他手過來把我頭髮理好順在一邊。
我伸手去摟住艾瑞克脖子：「你又在說教。」
艾瑞克順我的背，毯子拉上來一些。「誰會有閒心教你這些。」他手去輕輕捏我的腰，我真的有些發困。「克裡莎，不要總是這樣子魯莽做事情，最後誰都不能幫助你。」我聽到這一句話，手去扣住他肩膀，闔上眼睛睡覺去，他對我說教總是要比不說話來的好上許多。他又說：「你的脖子一點也不牢固。」對我來說，艾瑞克不趕我走，一切都是好說話的。
醒過來我在自己房間內，裙子換上一條乾淨的，床頭櫃有一杯檸檬水。
「克裡莎，醒過來了？你在家門口睡著，嚇得我要死。」艾麗薩來把我扶起來，拿來毯子先讓我裹著。我去問他：「里昂諾拉醒過來了嗎？」
艾麗薩搖頭，扶我站起來。「聽說情況不大好，公爵大人的兒子還守在那裡，你要到醫院裡去嗎？」
我下樓換上一雙鞋，看見門外準備好的馬車，向艾麗薩道謝：「太感謝您，我今晚不回來。」艾麗薩朝我揮揮手，關門進屋去。
到醫院我見到威恩，他坐在病房外的長凳上頭，西服外套脫下來，剩下裡頭一件完全皺掉的白襯衫；領子最上兩顆扣子解開來，袖口扣子也是全部解開的。他手裡抓了一隻麵包在吃，呆呆望著病房那一扇木門。
「里昂諾拉怎麼樣？」我坐在他身旁，替他扣好袖口扣子。「還未醒過來。」威恩放下手裡頭的麵包，靠在我肩頭上：「我吃不下東西，胃裡全堵住。」
「威恩，我知道你是難過的。」我抓住威恩一隻手捂著，拿起麵包硬要他吃下去：「快吃下去，再回家去洗澡，換新衣服來。要是里昂諾拉醒過來看見你這個樣子，又要暈過去。」
「我這幾天在想到好多事要來說給你聽。」威恩直立起身子，往後倒在身後一堵牆上頭。「我大哥早去德國念書，母親去世的早。她小小一個就愛來找我同她玩，要我講故事給她聽，我字也識不全，只曉得羅密歐茱麗葉，她指定我要做她的羅密歐。」
「想太久才明白，她又躺在裡頭醒不來。」威恩低頭去抓亂頭髮，倒在我肩膀上頭。「想明白就好了，回去換衣服再來，記得要帶好吃的來。」我應該要為威恩感到歡喜，心裡頭卻填滿小石子，我推威恩起來，要他快回家裡去。
我留在外頭守著里昂諾拉，雙腳踩上凳子邊，下巴搭在膝蓋上頭。到淩晨，威恩又回來，他身上氣味顯然不那麼沖鼻子，鬍子也都刮乾淨了。
威恩帶來毯子來披在我身上，也拿來熱騰騰通心粉來給我吃。我拿起勺子來怎麼也吃不下去，又把勺子給他，拉緊身上蓋著的毯子。吉布森先生同太太終於從病房裡頭走出來，看見我同威恩，對我們說：「快些走，不是你們她不會躺在裡頭。」吉布森太太聲音是哭啞的。
「你趕不走我。」威恩往病房裡頭看一眼。
吉布森先生不去辯駁，護住吉布森太太的肩膀走出去。
現在，里昂諾拉房裡頭只剩下一名女傭人，我去輕輕敲門，女傭人來開門：「金斯利小姐，夫人不許你同哈威先生進來。」我拿出五十法郎塞在她手裡頭：「就讓我們同里昂諾拉說上幾句話。」
法郎還是通用的，女傭人接了錢當看不見我們兩個，留我同威恩在裡頭，帶上門去外頭長凳坐下來。
里昂諾拉是睡著的，頭上纏了厚紗布，看得見滲出來的血。她金棕色頭髮全被剪掉了，露出來的手指甲裂開來看得見裡頭紫紅色凝結的血塊。我極其小心握起她一隻手，親吻幾下，不敢哭怕濕了她手上的口子。我最愛的朋友，她的生命拿來同錢財相提並論，這是極其可悲的。
威恩坐過來，握起她的手在兩手間，同她講：「里昂諾拉，我在外頭想的明白。克裡莎給我說了故事，我要效仿去：我們去法國南部，找一座小鎮子住下來，去開一家麵包鋪子，找來師傅學做麵包。早上五時我們就起來，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我去店子裡頭攪和麵粉同清水，揉麵團。」
「再過一陣子，你可以來了。你來做麵包，簡單的大塊麵包上面拿刀子劃幾道口子，烤好來切開做孩子的早餐。我們再做其他麵包去賣，下工回家去不吃麵包，我們去買牛肉來，做牛肉餡餅。」威恩越說眼淚越要下來，眼眶裝不住就下來了，我去幫忙抹走他要掉下來的眼淚水。
「為什麼不去大城市裡頭教書去？做工程師去？我大學未念完，東西學一半，做不下去的。」威恩在自問自答，他問一個句子，再找一大段話答下去。
女傭人慌忙走進來，要把錢還給我：「金斯利小姐，夫人要過來了，你們快點走。」我再摸出身上的錢給她：「我還有錢的，你儘管拿去，這要比吉布森太太支付給你的薪水多出太多來。你去想辦法，求你了。」我推她出去，整個人壓在門上頭。我口袋裡頭多的是法郎、英鎊，我能做的就是把錢幣通通送出去。
威恩還在說話：「你不要擔心夏尼伯爵的事，不用想那麼事情，睡醒什麼都要好起來。」
吉布森太太重重拍門，罵道：「你們快點出來，不然我要叫人來將你們打死！」我隔著門求她：「夫人求您在給威恩幾分鐘，我們很快就會出來。」
她找人來撞開門，進來抓住我一隻手把我往外面扔，再要去抓住威恩把他也扔出去。吉布森太太的力氣未及威恩，反被威恩扔在一邊去。她扶著椅子兩條腿起來，要叫人上把威恩拉出去打殘廢，我聽見虛弱的聲音在求道：「母親，請不要這樣做。」
35
我沖出病房叫醫生去，再回來去握住里昂諾拉一隻手，另一隻分給威恩合在兩手間。
「威恩，你這樣說我十分開心。」里昂諾拉頭扭一點過去看威恩，眼淚很快流出來。「我全聽到，覺得不像是真的。」
威恩親吻里昂諾拉手背，真切點頭，再同她講一次。
「里昂諾拉，威恩說的全是真的，你快點好起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我拿手巾小心去擦乾她眼淚，請求吉布森太太：「太太，讓威恩獨自同里昂諾拉說說話。」吉布森太太是講人情的，同我一道出去病房外。
等了許久，威恩出來要我進去同里昂諾拉講話，他精神看上去好許多，眼睛亮起來。我去同他擁抱，要推門進去，幾個警官先生沖過來叫住我：「金斯利小姐，請你隨我們去警局，是關於夏尼伯爵的事情。」威恩擋在我前頭：「警官先生，她同夏尼伯爵是完全無交集的。」
「哈威先生，這件事要絕對保密的，我們不會告知你。」一名警官先生要壓我走，吉布森上來問：「夏尼伯爵他出什麼事情了？請您一定要告訴我，他是我女兒新婚的丈夫。」
警官先生不願說出來：「夫人，這是絕對要保密的，請您原諒我。」
威恩去同警官先生起衝突，叫我快點跑走去找人來。一位警官先生拿警棍去敲打威恩手臂同後背，另一位來拉我走。我對威恩喊：「你不要去同他們起衝突，我父親會來的，不要擔心我。」
被帶到警局去，我被關在黑房間內，一位警長先生來問我話：「聽一位夫人說，她在劇院裡頭看到你瘋瘋癲癲要去找夏尼伯爵。」
我是去找過夏尼伯爵的，我點點頭：「是的，她說的沒有錯。」
警長先生拿一份檔出來，上面密密麻麻條文我看不進去，他只叫我在底部簽上名字。「快簽下你的名字，會再有人同你講你要做的事。」
我推開那一份文件，去問他：「請您告訴我，我到底犯了什麼事？這份檔是什麼來的？」
「夏尼伯爵同巴黎劇院舞蹈領班被淹死在地下湖裡頭，你是最後見過夏尼伯爵的人，罪要由你來擔。」他把筆塞給我，硬要我簽下自己的名字。我推開檔，把墨水筆摔在地上，用力去砸桌面：「他淹死在湖裡，幹我什麼事情？叫我認罪，這太荒謬！」我一鬧，再有警官先生走進來，拿來一張嶄新的認罪書給我簽：「金斯利小姐，這件事情夏尼家追的緊，你就不要麻煩我們了。」我氣喘不過來，抓起一份檔撕開一半，再撕成小塊紙碎，丟在市儈嘴臉上頭。
「簡直滑稽，我哪有能耐淹死夏尼伯爵在地下湖裡頭！」我起身要出去，警官先生過來抓住我，把我按回椅子上坐好，勸我快簽認罪書：「金斯利小姐，這不要緊的。金斯利先生趕回來為你請最好的律師，再送錢給夏尼家，你不需要坐牢房的。」我對他叫道：「我沒有殺死夏尼伯爵，為什麼要我來認罪？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來。」我握起拳頭再鬆開，要自己情緒平復一些。
「劇院裡頭的魅影我們抓不到人，既然你坐在這裡頭，我們要好辦事許多。」警長先生說出來這樣子的歪道理，我更氣：「全是歪道理。你們快把認罪書拿走，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簽。」
警官先生摔門出去，留我一個在黑房子裡頭，一個探進來半個頭對我說：「你要是簽了認罪書，便可早早放出來；你要是不願意簽下你的名字，就關你在裡頭，時間久了，我們便送你去牢獄裡頭坐，那裡男女犯人都有，看你新奇漂亮，全來欺負你也不是新鮮事。」我氣得全身在發抖，抓起一隻筆筒摔過去，再搬起椅子摔過去，去罵：「你們吃公帑不辦事，丟人民的臉面！」
他們一走我就去拍門，門拍不爛也不露出缺口來；我又回去牆角坐著，抱著雙腿縮起來。小黑屋四面牆，白灰剝落掉下來，看見裡頭紅磚牆。我十分委屈，一想起就要哭出來，又拿手去抹眼淚。黑屋子裡頭只有一道小縫隙，一點點光透進來，時間久了光也要不見。我隔著牆聽見男男女女在□□喘息的聲音，站起來又縮去另一個角落裡去。
門開開，走進來是父親同一名黃皮膚先生；父親抱我起來，拿他的外套給我穿，帶我走出來。「克裡莎，不要怕，達洛迦原來是做員警長官的，他帶證據來。」達洛迦皮膚黑黃，五官輪廓同歐洲人一樣深，父親告訴我，他從波斯來的。
父親帶我去到一間光亮許多的房間裡，對面坐的是夏尼家來的人。
「金斯利先生，你女兒做出這樣丟臉面的事情來，你的面皮都被她毀了；巴黎上下都在傳這件事，說出來要你聽聽。」一名留鬍子的先生站起來同父親講：「他們傳，金斯利小姐要勾引她女友的先生，約菲力浦去劇院地下庫裡頭，脫了衣服要求菲力浦同吉布森小姐離婚，好來娶她作太太。」我聽了要撲過去撕爛那位先生的嘴，氣得手全在抖，牙齒也在抖。他還要笑出來，取笑我是□□的女人。父親來攔住我，走過去警告他。
「這位先生，請你閉上你的嘴，巴黎不會有人這樣說。你要再亂說，我會找人把你頭骨敲碎，送給街邊狼狗吃。我說出來就一定會做到，你要來嘗試我是歡迎的。」父親過來擦我眼淚，對我說：「不要聽他一口鬼話，我會拿他頭骨來給你踩。」我氣得拿口袋裡的硬幣去丟那位先生，同他講最後一句話：「我在等著去踩你的頭蓋骨。」我左手臂在發麻，手指蜷起來，伸不直。
警長先生走進來，擋在那位先生同父親中間，叫我們都安靜下來。達洛迦拿一隻檔袋來，抽出一張巴黎劇院的建造圖紙，指著紙上一部分，拿給警長先生看。「警長先生你來看，地下湖大大一個圈，紅點位置是夏尼伯爵屍體被找到的地方。」紅點點畫在地下湖圈圈裡頭，十分醒目。
他又拿出一份檔出來，讀給警長先生聽：「地下湖邊緣一帶水是淺的，水位只得八十公分；往中心走五點三米，水位有十米零五公分。地下庫唯一一道大門從來都是鎖著得，鑰匙在歌劇院舞臺管理者吉理夫人手上頭。我問她，她認定克裡莎是從未問她借過鑰匙，反倒鑰匙被克在夏尼伯爵手裡頭。」達洛迦拿出一張簽名紙出來，同警長先生說：「這是舞蹈員克裡斯汀.黛娥的聲明書，她能作證，夏尼伯爵拿了大串鑰匙走。」
夏尼家一位太太叫起來：「她可以搶了鑰匙鎖起門在跑走，誰知道嘛。」達洛迦從文件袋拿出一封信來，要警長先生去看，對那位太太說：「金斯利小姐未從那道門出去。」
那一位太太又在叫：「誰會知道嘛！」
「魅影會知道。」達洛迦回復那一位太太。
36
「警長先生，這是魅影寫來的書信，你也看了，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達洛迦拿書信出來展示，夏尼家的先生太太圍去看。
「這可以是偽造的嗎。」鬍子先生拿手杖把信搗去地上頭，再拿腳去踩。「魅影承認自己帶走了金斯利小姐，做什麼事情我不方便說出來。」他轉身去對警長先生說：「先生，男人同女人做什麼事情你是清楚的，我實在不方便說出來。」
警長先生聽後摸一摸嘴角一撇鬍子，再來看我一眼，要笑又不敢笑出來。我低下頭，臉上滾燙起來。
「證據在這裡，夏尼伯爵先生也是有罪的。這樣好了，金斯利先生你賠錢，這樣就算了。」他拿警棍指著夏尼家要過來鬧的太太同先生：「你們再要來鬧，一同送監倉裡頭。」要鬧事的夏尼家先生太太被警官先生通通送走，警長先生留達洛迦下來同他講：「這封信來的聰明：他們要鬧下去，就要斷夏尼伯爵的罪，證明他曾經侵犯過金斯利小姐，金斯利小姐算是自主防衛，兩面都不是好事。」
「是魅影送來的信，不幹我的事。」達洛迦要父親留下錢給警長先生來感謝他，陪同我們一道出去。
父親送我坐上馬車又要趕去碼頭乘船去，要達洛迦陪我一同回家去。我拽緊父親的外套，同達洛迦道謝：「真是太感謝您，不然又要平白無故被安罪名。」
達洛迦揚手裡頭的信紙：「這要多謝你的魅影先生。」
「先生，我現在腦子亂的很。」我接過信紙來看，去問達洛迦。艾瑞克攪得我腦筋全部纏在一起，要一點一點分開來，難度一點不小。
他反來問我：「金斯利小姐，我們是見過的，有印象嗎？」
「抱歉，我實在記不起來。」我折好信紙合在手心裡頭，抱歉同達洛迦說。「不要緊的，是我那天擇了不好的時機同你講。」
他要來同我講完一件事情，馬車停下來，前頭馬車夫告訴我：「金斯利小姐，我們到了。」我看見艾麗莎在門口等著我，趕來扶我下車去，我對達洛迦又該說抱歉，他朝我揮手，滿不在乎：「不要緊，下回見到你我一定要把事情說明白。對了，金斯利小姐，你千萬不要負氣再跑回英國去。」我同達洛迦道別，挽著艾麗莎進屋去。
她泡了玫瑰花茶給我喝，烤了松餅給我吃，上面淋了熱楓糖漿，撒了一片白花花糖霜。
「克裡莎，那些警官沒去找你麻煩？」她來為我將松餅切成四方小塊。
「放心，並沒有。」我端起瓷杯喝茶去，吃兩塊松餅把信拿出來再讀一邊。艾瑞克說話寫字一點不會婉轉，過於直接看了要人笑。我臉上熱起來，收起信紙把剩下半杯茶喝下肚子去，松餅一塊塊慢慢嚼來吃。
父親在家留下回倫敦的船票，我叫艾麗莎收好，英國暫時是不會回去的。我要問艾瑞克討說法，假期早放完，回劍橋也要補功課，補齊欠下來的文學鑒賞；這樣子腦子要全壞掉，又要發燒暈乎乎的。
我睡一覺，起來立馬去醫院探望里昂諾拉。吉布森太太聽來夏尼家長舌太太的謠言，見到我要追著我來打：「你怎麼可以去勾引女友的先生？實在太下賤，太丟你父親的臉面了。」她揚手就要打過來，我拽住她的手要扔到一邊：「吉布森太太，我是尊重你的。你再要胡說八道，我會找人來把你頭髮眉毛通通刮走，讓你走在街上讓人笑話去。」我吸一口氣緩和情緒去，推門進去探望里昂諾拉。
裡頭不見威恩人，里昂諾拉靠著兩隻枕頭坐起來，在看書。
「好些了嗎？」我過去坐在椅子上頭，想拿柑橘來剝開給她吃。
里昂諾拉放下書本，握住我的手真切同我說：「克裡莎，你不要去理會母親嘴裡頭的胡話，她是被夏尼家的長舌婦糊了耳朵同眼睛。」
「我當聽不見。」我分開一瓣果肉來，撕了果衣再拿給里昂諾拉吃。「別人在後頭嚼舌頭，我總不能拿鉗子絞下來。」我再分一瓣給她吃。
里昂諾拉把我手裡頭的柑橘全拿走擺在桌子上頭：「克裡莎，你這樣想就是最好的。威恩昨日聽到背後有人亂說你，沖過去打掉長舌夫人一顆牙齒，哈威公爵要賠許多法郎給那位夫人。」她咯咯笑出來，陽光穿過玻璃窗子灑在她身上，像一位小天使。「是呀，那哈威公爵可要心痛死，他為金錢不擇手段。」我也笑起來。
威恩進來拽我起來，又來進行教育：「克裡莎，我告訴你許多次，不要這麼魯莽。我全聽說，要不是魅影一封信，你該要進去牢獄裡同罪犯一起過。」我捂住耳朵，求威恩閉上嘴：「快別說，里昂諾拉摔破腦袋，聽你說教頭又要痛起來。」
他抬高我下巴去看脖子，又拿給里昂諾拉看，叫出來：「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不得不佩服艾瑞克，力氣真是大。」我不好去反駁威恩，脖子燙手，厚面皮也要垮下來：「快閉上你的嘴，不要總是想這些畫面來。」
「他說得一點錯沒有。紫紅色密密麻麻一片，你抬起脖子全看得清楚。」里昂諾拉不幫我說話，她要隨威恩說一樣的話。我去想新的話題來說：「先別說我，里昂諾拉頭上手上的傷就要好一半，可以出院下地走，你們該怎麼辦？」
威恩想到這裡又拿手去敲腦袋，走到窗臺前要劃火柴，點煙來抽。
「慢慢去想，要我幫忙儘管開口。」我伸手去拍威恩肩膀，又去剝柑橘給里昂諾拉吃。威恩在我手上搶一大半柑橘走，咀嚼聲音大得要病房裡頭的人全聽見；他摸我的頭，向我道謝：「實在太感謝你，我的摯友。」我也去摸威恩的頭：「不要這樣說，幫你們換來兩張船票的本事還是有的。」
我拿父親留下的船票去碼頭同人換來兩張二等艙的票，又去為他們買來去德國列車車票，裝在信封裡頭偷偷拿給威恩。「快拿好，先回倫敦去，拿我的信找來我二哥同母親，他們自然會幫助你。」
「要這樣麻煩金斯利夫人，做不得的。」里昂諾拉聽到這樣對我說：「已經為你帶來不小的麻煩，又要麻煩你的家人，這樣我會太內疚。」威恩過去抱住里昂諾拉，真誠同我道謝：「感謝你，我的朋友。」他去親里昂諾拉額頭，同她講：「不要太在意，克裡莎要留下來抓她的艾瑞克，我們拿她船票走，正好給她藉口留下來。」威恩一向說話直白，說出來我捂住臉不去看里昂諾拉。
「克裡莎，還是要多謝你的。」
「你最愛的威恩話全部點破，快拿著船票逃難去！你們兩個我最愛的天使，瑪利亞會一直愛著你們。」
37
我去信給二哥，把威恩同里昂諾拉的事情說明白，要母親把我的房間給他們住下。里昂諾拉頭上紗布拆下來，頭髮極短，要戴上寬沿帽出門。威恩在家裡頭收拾行李，問我撿幾條裙子給里昂諾拉，一同塞進小箱子裡頭。
我早早到碼頭，買來一大包零嘴給里昂諾拉路上吃，手裡也提著一隻小小箱子，裡頭全是里昂諾拉要用的東西：潔淨紗布，藥水，同一些止痛藥。威恩心不算細，這些東西他是注意不到的。我再塞兩條睡裙進去，香水也要放一小瓶。
「我親愛的克裡莎，真是太感謝你。」威恩來同我擁抱，接過我手上的箱子。「不要再感謝我，去吧。信我送出去，克雷爾會來幫助你。」我目送他們上船去，眼睛酸起來，背對他們去擦眼淚。我最愛兩位朋友去倫敦後要去哪裡我全不知道，他們也全無計畫，我們算斷了聯繫。
吉布森太太是鐵定來鬧的，我叫艾麗莎關好門，她叫人來砸門；我乾脆養兩隻牧羊犬在門口，每天喂他們肉吃，要它們見到吉布森太太就亂吠，又去請人來反去砸吉布森太太家的大門。我又見到達洛迦，約好時間，請他來家裡談天。
「艾麗莎烤的曲奇餅奶油放得正好，牛奶一點點加進去，很好吃。」我拿一大盤餅乾給達洛迦吃，再拿來一大壺茶。「亞洲來的龍井，慢慢喝，要注意燙嘴。」
「金斯利小姐不用這樣客氣，找你許久，在婚宴找到你，你又醉酒睡過去。」他說到這裡，我來了一點印象，不停向他道歉。他撿起一塊餅乾吃，說起婚宴，又跟我提起來：「金斯利小姐，你換來兩張船票背後可是許許多多的法郎。」我做出這樣子的事情來，父親鐵定給了哈威公爵不少好處，威恩就這樣子被自己父親賣了。
「達洛迦，來說說艾瑞克的事情。」我再為他倒一杯茶，撿幾塊烤好的馬芬出來給達洛迦。「不不不，金斯利小姐，不要再給我撿吃的來。」他看見我又要去拿鹹的可麗餅出來，擺手拒絕。我拿起鹹的可麗餅吃，聽達洛迦說。
「我同你講過的，我是從波斯來巴黎的。」他來講自己的經歷：波斯的警長，被撤職後攜家人一道來巴黎住下來。
他來問我：「艾瑞克同你講過他的事嗎？」達洛迦喝一口茶，撿一塊餅乾吃下肚子裡去。「他經歷實在太多，一張紙我都寫不下。」達洛迦感慨道。我再去拿甜的可麗餅吃，肚子裡頭空空的。「那就拿兩張紙來寫，一定寫的下。」艾瑞克幾乎不同我講關於他的事情，我也不去問，除了我父親那一擔事。
達洛迦在喝茶水，放下瓷杯來說：「他對自己的面貌感到十分自卑。」
這一點我十分贊同：「的確。他硬拿我的手抓下他面具，第一次我嚇得手全麻，有話全部堵在喉嚨這裡——」我摸一摸自己脖子。「現在肯定是不怕的了。」
「他早早離家，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肯定要比一個富商女兒多出許多來。」艾瑞克不跟我說他去過哪裡，我考證不了，晚上要睡覺的時候，為了不要他來為我讀亂七八糟的文字，我乾脆找問題問他，稀奇古怪的問題他也能回答我一點點，我是十分驚奇的。
「他在印度學會的旁遮普繩套絞殺術——」達洛迦說到這裡，我一定要打斷：「先生我來告訴你，艾瑞克不止一次揚言要絞斷我脖子。」達洛迦表示同情：「金斯利小姐，這不是重點來的。」我收聲，示意他再講下去。
「我們在波斯認識的，他參與馬贊德蘭省行宮的修建，差點要被人殺掉。」達洛迦看我一眼，想說出一個名字來，一個字說出來又去端起瓷杯喝茶。說到這裡，氣氛是十分尷尬的，艾麗莎正好從廚房裡頭走出來，在裙子上擦一把手，又回廚房裡頭去。
「先生，這裡我全知道，我也感到抱歉。」我不好說下去，也喝茶去，有汗要流下來。「不要緊的，不幹你的事情。另一名金斯利先生也是一名極出色的商人，只會賺錢，錯事做出來他也是內疚的。這件事艾瑞克同我提過，我想，另一名金斯利先生被剝皮拆骨頭，你父親也是要後悔一輩子的。」我長籲一口氣，又抓起餅乾送嘴裡去吃。「但請你不要擔心，艾瑞克對金錢名聲看得不重，他早就不在乎。」達洛迦看氣氛太緊張，替艾瑞克說話。
「但這也不是我要說的關鍵。」達洛迦所要說的重點關鍵到底在哪裡，我是不知道，只好去問他：「先生，我現在一頭霧水，全不明白。」達洛迦又在兜彎：「我是非常同情艾瑞克的遭遇，於是幫助他逃離去君士坦丁堡，我們聯繫沒有斷開來；他又去負責去建宮殿去。手裡多出許多宮殿的秘密，多少人要把他逼出來，陷害他，要他死的難看。」我想達洛迦的重點應該落在這裡，想笑又笑不出來。
「先生，問題不在這裡。這些我都是不在乎的，他怎麼能說出要趕我走的話來呢？我感到十分難受心痛，頭髮一把一把掉，腦子想東西怎麼也想不出來。」我去扯頭髮給達洛迦看，頭皮扯起來發痛。
達洛迦笑起來，又來講他的關鍵：「你這樣子的性格跟艾瑞克碰在一起該是多精彩一齣戲。」他收起笑臉，得出結論來：「你年紀還是小的，想東西不夠周全。還記得在瑞士那一擔子事情嗎？」
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差一點就要忘記。我點頭：「是的，我差一點被人綁走。」
「你還算是幸運的，那一擔子事情艾瑞克可以護著你，哈威公爵攪出來的破事要艾瑞克廢了好大神。圖紙不能胡亂拿給別人，那是他的責任和承諾，我看 ，他趕你走這才是對的，你同他沒有關係，金斯利先生又拿錢去保著你，在倫敦誰有閒心去找你麻煩。」他說完又去作補充：「所以，你還是快快回倫敦去，功課落下太多怎麼補得齊？」「達洛迦，我想我明白的，但是我腦袋一根筋，看准栽進去，是我控制不了的——」我放下茶杯，要同他講明白。
達洛迦勸我：「金斯利小姐，為了要艾瑞克少許多麻煩，我來規勸你快回倫敦去，你父親要急死。」達洛迦拿來船票給我，好幾張頭等的船票：「快拿著，丟了一張不要緊，隨後還有好幾張，你都拿著。」我明白，達洛迦的角色是成功商人用錢收買的說客。
我推走船票，抓住達洛迦說：「先生，你不要收了錢就為父親辦事呀。」「金斯利小姐，你真是太固執，你還要來問我些什麼？」
「先生，艾瑞克現在會在哪裡？」
「劇院底下的密室要被大水沖毀。」
達洛迦不完全是商人收買的說客，我要為自己的猜測做出糾正。我向他道謝，穿上鞋沖出門。
38
我跑去劇院，裡面亂作一團：舞蹈員一個個戲服未換下來，全部在亂轉；羅爾抓住吉理夫人，急的叫出來。我抓住舞蹈員去問，說是魅影來帶走克裡斯汀，兩個人全不見。我叫來羅爾：「來跟著我走。」
「先往前頭走，嗯——下階梯去，再轉一個彎，先生你跟緊我，不要走丟就好。」羅爾來問我：「金斯利小姐，你沒出什麼事情吧？」他指的是夏尼伯爵的事，我搖頭，叫他跟緊我：「全無事了，跟緊我就好。」我一腳踩進水裡頭，到膝蓋上頭。
「我們要過對岸去，要穿過暗湖。」 我尚未獨自這樣走過去，腳步停下來，自覺往後退，看見一片湖就要站不穩摔下去。
羅爾見我不再往前走，卷起袖子要游水過去，我去叫住他：「中心水是深的。」「不要緊，我會游水，遊過去就好。」他先遊過去，這裡環境十分昏暗，一下子就看不見人。
我走到邊邊去摸著牆走，水逆向流過來，走一步我就要歇幾步，走了一大半，腳酸腰痛，神經極度緊張。再走許久，估摸自己真的要去見聖母瑪利亞，前頭光源透進來，預期爭吵全沒有，那頭對話聲音我幾乎聽不見，咬牙走過去。
羅爾正要帶克裡斯汀坐小船離去，我跑過去問：「發生什麼事？」
「音樂天使來向我作最後的道別。」
克裡斯汀說的話我完全明白，我一步一步走向艾瑞克。
「你來作什麼？」艾瑞克一下子說出來：「達洛迦全講給你聽？他真是一個多事的人。」我找一張椅子坐下去，雙腿酸痛起來，抬起來都要咬牙齒。
「你自己再走回去。」艾瑞克過來抓起我，要把我丟走，揮手要我自己走回去。我抓住他手臂，雙腿不受力要坐在地上面。「我不打算走回去，除非你帶著我走。」我捶要麻掉的雙腿，想要站起來去椅子上坐好，右邊小腿整一隻抽筋，腳板痛到要叫出來。艾瑞克來掰直我的一條腿，來握住我的腳往裡頭掰。
「我在這裡坐著，你趕不走我的。」我想一想說：「那些圖紙你一把火全燒乾淨，當從來沒有過。」
艾瑞克不說話，要我自己站起來，循來時的路再走回去。我動一動右腳，不再痛就跑去翻艾瑞克的櫃子，找出畫軸來，全當圖紙，一把火燒掉來的快。
「克裡莎，你又在做什麼鬼？」
「找出圖紙，全部燒乾淨，這樣他們再不會找你麻煩。」我一圈圈畫軸來全抱在懷裡，要跑去找蠟燭全部點燃，一把燒乾淨。
「金斯利小姐，你千千萬萬不要燒乾淨圖紙！」另外有人在叫，放一聲槍。我嚇得圖紙全部掉到水裡頭，回過頭去看艾瑞克。
不認識的人端來槍，同我離得不遠。我差點要跌到水裡去。「乖乖的，圖紙全部拿過來。」其中一個人再對我招手，我撿起圖紙來，不要拿去給他。
艾瑞克跑過來在我前頭，拿掉我手裡頭的畫軸，全部丟在水裡。你在想什麼？拿給他們就好。」艾瑞克看上去要來把我吃掉。
「我腿全軟了，站不起來，怎麼拿給他們？」我抓住艾瑞克衣服手不放開，被他抱在懷裡頭。
一個人歡喜過來撿起圖紙，打開來看，氣得拿槍指住艾瑞克：「這哪裡是皇宮建造圖紙？全是仿造畫！」艾瑞克拉我去身後站好，指一指平日裡裝酒的櫥櫃：「第二層背後夾層裡，木板掀開來就是。」另一個端槍去打開櫥櫃，第二層全是名貴葡萄酒，他拿槍柄全部掃掉，隔層拿起來，畫軸全部在裡頭。
「好可惜的。」我指一指水裡頭碎裂開來的酒，小小聲同艾瑞克講。他又來抱住我，要我不要講話，手來搭在我腰上。他低下身子來問我：「還是不會游水？」我點頭：「哪裡會？一見到水手腳全部軟下來，現在還是沒有力氣的。」
「圖紙全是對的，他們兩個該怎麼辦？」兩支槍對準我們，我緊張抓住艾瑞克的手。
「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情。」艾瑞克指了指他們身後，水沖過來，蓋過一個人，再蓋過另一個人。艾瑞克捂住我口鼻帶我倒進水裡頭，後來的事情我全部不記得，湖水喝了不少倒是真的，醒過來肚子漲得鼓鼓的。
「醒過來了？」艾瑞克拿手刮我下巴玩。「不是聖母瑪利亞，一切都好。」我見到肚子漲起來，反倒安心下來：「人死後靈魂飄走要輕二十一克，我現在重了不少，反倒說明自己未死去，哈！」我笑出來，抓住艾瑞克一隻手搖晃。
「克裡莎，你的腦袋什麼時候能安靜一點點。」他抱我起來，往外頭走。
「裡面的人怎麼辦？」我一想他們是來搶圖紙，還要拿槍請我吃子彈，氣憤地說：「被水通通沖走，沖去大海裡頭喂魚吃最好。」
「地下庫全被水沖毀，他們要是好運，可以活下來，運氣不佳，屍體被泡白浮上來。」艾瑞克在闡述事實，語調平平。
我想起來立馬抱緊他脖子，大叫：「那來威脅你的人少了許多，你可要安心了。」艾瑞克放我下來要我自己走：「克裡莎，你穿過這一道未上鎖的門出去就是劇院後街，自己走回家，快點回去吧。」
「你怎麼還要趕我走？那你呢？這裡一道門，不出去只能往回走。」我兩隻手全拿去揪住艾瑞克衣服不放手，再過去抱住他的腰，緊緊不放開來。最愛的朋友要斷開聯繫，艾瑞克再斷開聯繫來，過不久就要崩潰，又要拿刀子劃手腕。
艾瑞克拽開我，拖住我手去推開那一道門，硬是將我丟出去，隔著門大叫：「你快走回去，當所有事情從未發生過！」門被他死死拉住，我只好去拍門：「懦夫，腦子這麼聰明都用去什麼地方去？」我腦子全混亂，心裡頭的鈍痛壓得我根本呼吸不來，以為是眼淚水掉下來，卻發現鼻子也在流水下來，空出手去抹一把，全是血腥味。意識昏沉起來，眼前全部黑下來，什麼都要離開我。
39
醒過來手手腳腳包好紗布，身上蓋一層厚被子，床頭櫃上小小一隻爐子在熏幹了的橙花花瓣。
身邊並未有人守著，門邊艾麗莎再同羅格醫生講話，看見我醒來羅格過來告訴我：「克裡莎，頭還昏嗎？」我頭不昏也不發暈，覺得還想睡覺去。我搖頭，抓過被子眼皮又沉下來。
「讓她好好睡一覺，什麼病都沒有。東西也不吃，在冰冷地下庫呆一整天通通泡在水裡頭；情緒變化太大，一時間什麼小病都磨出來。」羅格醫生開了止頭痛的藥片給我嚼著來吃，吩咐艾麗莎要多給我喂水喝，看著我好好睡一覺。艾麗莎送羅格醫生出去，上來端著一大杯水要我喝下去。我睡醒覺起來靠床頭軟墊坐起來，看窗外大榕樹。一時間七月到，陽光經常撒過來床上頭，刺眼睛。
「金斯利先生又來信催你回倫敦去，克裡莎，快點回去不要再留在巴黎。」艾麗莎拿來船票給我，逼著喝下一大杯溫水。我腦子裡一大段話找艾麗莎來說：
「我十幾歲不愛浮士德，被劇院地下艾瑞克抓走，他拿鐵環鎖住我的手，關我在地下室幾年。一開始，我恨死他，天天想要回家去。後來，他放我回家，我反倒不大願意回去。」我放杯子在床頭櫃上，同艾麗莎講：「我去問醫生，他說那個是心理上的病。」我掰手指玩，話說不完：
「我喜歡劇院裡頭的魅影，這不由心理病來支配。一開始是心理病，後來是依賴，再後來就是喜歡。中間轉折過度連我也說不清楚，就是喜歡也不去找理由。每天去氣他，書本樂譜扔一地，想過拿石頭砸他鋼琴去，看他拿什麼法子對付我。」我去拔掉一根倒刺，皮連著剝下來，一點不痛。
艾麗莎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她不發問，只聽我敘述。待確認我的話全部敘述完整後，她遞給我一杯熱茶水：「這說明你已經長大了。」隔著嫋嫋升起來的水霧，我看見艾麗莎金棕色頭髮柔順披在胸前，她溫柔的微笑，雙手交疊擺放在腿上。「克裡莎，這就是長大帶給你的考驗。」
七月天的陽光最好，我卻沒有力氣下床。羅格醫生告訴我，身體裡的小病痛一次性跑出來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每天準時吃下一小袋藥片，水要多喝。艾麗莎扶著我去院子裡坐下，熱騰騰的一壺茶擱在桌上，附上一碟精緻的糕點。
我端起一杯茶來喝，茉莉香氣能舒緩煩躁鬱悶的心情，這讓我感到十分平靜。艾麗莎抓起我一把頭髮掂量一下，要去找來剪子為我剪短些，我的頭髮又多又厚，垂在背後像一塊羊皮，熱得我十分不適。一刀下去，艾麗莎剪掉了約一隻手臂的長度，後背感到清涼許多。剪過頭髮後，我準備上樓去清洗一下，正要邁上樓梯，門口來了一名小客人。
黑色短髮有一點捲曲，黃色皮膚讓我知道他是誰家的娃娃。
我過去蹲在他面前，抓起他一隻手搖晃起來：「達洛迦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呢？」小客人如實回答我：「盧卡。」我坐在地上，順手從身旁的矮幾上摸來一隻蘋果，塞給他吃。「盧卡，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金斯利小姐，父親讓我來邀請你，下一個週六請來我家吃一頓便飯，嘗一嘗我母親做的家鄉菜，味道比法國菜美味一千倍。」盧卡接過蘋果後小小口吃，我忍不住又在矮幾上摸了一大把的糖果給他。
「金斯利小姐，父親告訴我糖果吃多了牙齒要被害蟲吃掉。」
我笑起來：「在我小時候，父親告訴我糖果吃多了要被野狼叼走，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野狼來叼走我，牙齒雪白健康。」我笑出來好幾顆牙齒給他看，叮囑他：「糖果可以吃，但是牙齒一定要刷得雪白。」
送走小客人後，我頭暈得厲害，倒在沙發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艾麗莎為我拿來藥片，看著我吃下扶我回房間睡下。小病痛一直不肯回家，直到同達洛迦約定好的週六我依舊覺得十分不適，去照鏡子看見裡頭的人頭髮蓬鬆散亂，深色的眼窩陷進去，皮膚黯淡毫無健康的光澤。我重重咳嗽，手腳無力，拿來梳子簡單打理過頭髮，換上一條顏色較為鮮豔的裙子，戴上亮麗的珠寶首飾。
「克裡莎，你看上去很不好。」艾麗莎說的很對。
我走兩步路後背出了許多冷汗，我重重呼出一口氣，要艾麗莎送我去達洛迦的公寓裡頭：「約定好的，不好讓人失望。」
達洛迦所住的公寓在三樓，我走得十分辛苦，上到去氣喘吁吁，臉上全是汗水。摁了鈴，來開門的是達洛迦的妻子，她有美麗的淡色皮膚，五官輪廓亦是十分深邃的，長而濃密的眼睫在眼肚留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伸手來擦去我臉上的汗水，重重同我擁抱，疊聲歡迎我的到來。
「金斯利小姐，你能來實在太好了。」達洛迦邀我進屋坐下，叫他的妻子端來蘋果蜜餞給我吃。「蘋果蜜餞，吃了代表生活甜蜜。」我拿起來吃，咬了一小口便放在面前的彩陶碗中。
「你可能吃不習慣吧。」達洛迦要妻子再拿來餅子給我，讓我在裡面隨意塞一些自己喜歡的來吃。
我搖搖頭，告訴他：「沒有的事。最近小病痛在身上不走，我胃裡有一點漲漲的，休息一下什麼事都沒有。」
「身體沒有什麼大礙吧？」達洛迦遞給我一杯熱茶來喝。
我搖一搖頭，雙手接過熱茶輕泯一小口：「醫生來看過，開了藥片吃，再休息一段時間就會無事。」達洛迦顯然在替父親傳達話語：「病好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的病假無多，自然要趕回學校去補齊功課，想一想我的長篇文章該怎麼入手。」這一個答案是他想要聽到的，我說出來他可以放心許多。達洛迦往餅子裡塞了黃瓜絲及萵苣絲，咬了一口來吃。他咽下第一口餅子後，我聽到門鐘響起來，盧卡跑去開的門。
「我想你們需要好好談一談。」達洛迦站起來去招呼客人，拉倒我跟前來。「快坐下來，菜要上齊了。」他招呼艾瑞克坐下。
40
盧卡不怎麼怕艾瑞克，牽著他的手邀請他坐下來。我拿著麵包餡餅咬了一小口就放下，捧起一杯熱茶小小口喝。艾瑞克盤腿坐下來，去問達洛迦：「找我來什麼事情？」
「朋友，不要這樣子拘束，吃一餐便飯。」達洛迦倒了一杯熱茶給他喝，將一盤蜜餞推給他。達洛迦的妻子端來菜品，逐一介紹：
「契羅喀保布，奧布古事特……」她說的名字我是不懂的，達洛迦再來作詳細的介紹：「這個是烤肉串，這一個是煮羊肉，裡頭放了不少香料。」他舀了一勺在我的碗內，香味十分濃郁，汁水飽滿，小小吃上一口十分美味。我將餅子撕開就這汁水吃，吃的很慢，胃裡頭像塞滿了棉花，不怎麼吃得下東西。
「金斯利小姐，你看上去不怎麼舒服。」達洛迦的妻子看了我一眼，拿來水給我喝。「小病痛都來找我，要足夠的休息。」我喝一口水，便不怎麼吃東西了。「我看不像是，你的皮膚顏色要變成透明的，眼肚子發青。」達洛迦的妻子伸手過來貼在我的臉上：「溫度都沒有。」
「克裡莎，你到底得了什麼病？」艾瑞克轉身過來看我。「什麼病都沒有。」我再加補充：「不過小病痛，每天一袋子藥丸，吃完就好。」艾瑞克拿出手巾擦手，拉著我去正廳坐下。「藥吃了多久？」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站起來要去同達洛迦一家道別，迫不及待要回家去。達洛迦送我到門口，邀請我下一次再來聚會。艾瑞克也同他道別，跟在我身後不說話。我明白艾瑞克做事情的目的和原因，但脾氣還是要發一發的。
艾瑞克大步走過來從後抓住我的後頸，扯著我去陰暗的巷子裡頭。「問題不會回答，讀書讀去哪裡了？」巷子裡頭不會有燈光，空氣燥熱。「書讀了一半全請假去了。」我想拉下他抓住我後頸的手，卻被艾瑞克另一隻手攥在手裡頭。我力氣不夠，骨頭全被他捏住，痛的要斷裂開來。「話我不想說，家還是要回的。」我頭暈腦脹，話也說不清楚。
「把你的藥片拿出來。」
「並未帶在身上。」我去咬艾瑞克的手，咬了一下就沒有力氣了。艾瑞克一點點鬆開我的手，俯身下來吻住我，往下牙齒輕輕咬我的下顎骨。「我帶你回家去好好休息。」艾瑞克扶住我的腰，我的手搭在他的上面。其實我一點事都沒有，小病痛來了倒在床上睡上一天，東西幾乎不吃，精神當然是不佳的。
但是這些我都不打算告訴艾瑞克。
送我到家門口，艾麗莎早在等我，見我回來拿來毯子將我裹住。艾瑞克走上來向艾麗莎詢問我的情況：「克裡莎得的是什麼病？」我在毯子下的手輕輕在捏艾麗莎的手心，叫她不要說實話。
「先生，這是不能告訴您的。」艾麗莎扶我進屋裡去，我裝模作樣咳嗽兩聲，一半身子壓在艾麗莎身上。進屋去，我摘掉身上的毯子，蹲在窗子下頭，隔著一面玻璃塊看艾瑞克，他進不來，在門外徘徊許久才離去。艾麗莎拉著我起來，給我一碗新煮好的番茄蔬菜湯，裡頭放了新鮮採摘切碎了的百里香。我舀了一勺湯喝，艾麗莎拿來新鮮麵包給我吃。「你氣色好了許多。」
「是嗎？」我喝一口湯，將麵包撕成小塊沾湯吃。「金斯利先生同我說過，你的歪腦筋許多，看來是真的不錯。」艾麗莎這樣子說我是反駁不了的。「歪腦筋用得對還是難的。」
我睡一覺醒來後，換一條裙子下來要去院子裡坐下喝一杯花茶。門鐘響起來，艾麗莎去開的門，來拜訪的是早前搬來的德國軍官的太太同兒子女兒。讓太太抱來一束鮮花，讓她的小女兒給我。「金斯利小姐，安德莉亞昨日在院子裡玩耍，看見隔壁家的小姐回家。」我迎讓太太一家進屋裡頭坐下，同艾麗莎一同準備熱茶及點心招呼他們。
「我們搬過來認識的人太少，前幾年來拜訪過幾次，金斯利太太是一個極溫柔識禮的夫人，也幫助過我許多。」她端起一碟栗子蛋糕吃，吃得十分優雅，唇色鮮豔奪去注意。安德莉亞抓起一塊蛋白甜餅小小口吃，我又去櫥櫃裡翻出許多糖果出來送給她吃。
讓太太的兒子克利斯蒂安並未拿起任何點心吃，安靜坐在沙發一側，端起一杯熱紅茶喝起來。讓太太吃完栗子蛋糕，拿起手巾按在嘴上，她有話要說。
「金斯利小姐，我也不好來麻煩你，克利斯蒂安是期望去英國上學的，英國這樣子一個令人羡慕的工業帝國，去那裡生活是最好的。」讓太太叫來克利斯蒂安坐在她身邊，要他同我講話。
我說話一點不客氣：「讓太太，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金斯利小姐，只要你同你父親說就好了嘛！金斯利先生向大學捐了許多錢，這樣子的事情是最簡單不過的！」她的聲音尖利刺耳，語氣不悅；這讓我說話更加不去客氣有禮：「讓太太，你可以找到我父親，直接同他講。」
她站起來：「你是知道的！金斯利先生許久不回巴黎來，我怎麼去找到他？」她把聲音提高許多，要讓我知道我才是理虧的那一位。「太太，你冷靜下來。或許你可以買一張船票去倫敦找一找，我父親或許在倫敦家裡頭照顧小孫子。」
「真是一位不識禮節的小姐，走走走，安德莉亞你快放下這些糖果，都是廉價貨。」她抱起安德莉亞，拉著克利斯蒂安快步走出去。
艾麗莎拿來乾淨的濕布收拾地下的冰屑，我去幫忙。「真是野蠻的太太，一點道理不講。」艾麗莎十分不喜歡這樣子不講理的太太。「算啦，下次來不要開門，牧羊犬帶出去。」我將餅乾放回磁片中，糖果堆在一起。
「克裡莎，你去外頭坐下來休息一下子。」艾麗莎推我出去曬太陽，將藥丸擺在紙上要我喝著水嚼著吃。我手心無故多出來許多大顆藥丸，我將藥丸倒在玻璃桌面上頭，撿幾顆小小的來吃，一隻手橫在我眼前，手心躺了大顆藥丸。
「全部吃下去。」
「才不要。」我喝一口水，想要沖淡滿嘴的苦澀，臉不自覺縮成一塊。我抬起頭看他一眼，指尖敲一敲桌面：「先生，你最好拿開你的手，不然我叫人來趕你出去。」頭頂陽光刺眼，我伸手擋著，正好把表情也擋起來。
艾瑞克一把抓住我的頭髮要我把藥丸吞進去，嚼碎吃進肚子裡去。大顆藥丸嚼碎十分苦，我想要吐出來被他捂住嘴，只有眼淚流下來。
「水喝下去。」艾瑞克要我把水喝下去，這樣子一來，舌頭上全是刺激的苦味道，我站起來一腳踢在艾瑞克小腿上，盯著他要罵出來，說出來又全變了樣子：
「抱抱我吧。」
41
艾瑞克正要俯身下來抱住我，艾麗莎端了杏仁蛋白餅出來，上面擠了淡奶油。
「這一位先生是怎麼進來的？」艾麗莎笑起來，盤子放下，又去拿了一壺茶出來招呼艾瑞克。「我想是克裡莎你的好友，我去準備晚餐。」
「病好一些了嗎？」艾瑞克摸我的臉，再下來是我的脖子。「不發冷也不發燙。」他再拿起我的手檢查我的指甲顏色：「是健康的顏色。」我搖頭：「一點都不健康，頭又暈又脹，東西也吃不下。」我再讓他檢查我的皮膚顏色：「皮膚像蓋了一層灰，一點光澤顏色也沒有。」
「要按時吃藥。」艾瑞克責備我撿藥片來吃的壞習慣。「我有的，吃了藥之後什麼也吃不下，眼皮子重起來。」他只要把語調語音放輕後，我一點不怕他，抓住他的手：「現在困的不行，要上床睡覺去。」我拉著他站起來：「睡覺之前要請你幫一個忙。」
我帶他上樓去，打開我的皮箱子，拿出我的功課，紙筆通通塞給他：「這些我全部不明白，你來寫，我再抄寫上去。」我欠了教授許久的功課和作品賞析，艾瑞克在的時候，文學大部頭我是一點看不進去的。我要他坐在書桌前，將吸滿黑墨水的筆遞給他：「這些書你是看過的，先前在書架上看過。」正是因為他看過，我才會買來這些書目作賞析。
艾瑞克在這方面從不會縱容我：「自己看，不懂就來問。」他將書本合上，搬來另一把椅子要我坐下，紙筆塞回給我。
「我頭痛，胃也痛的緊，小字一個也看不進腦子裡去。」
「那就先睡覺。」艾瑞克要我去床上躺著，他還是老樣子，拿一本書坐在床沿等我睡過去。「還會有人去搶你的圖紙嗎？」我問他。
「不會了，全被地下湖水浸濕，墨水漬發散開來。」艾瑞克合上書親吻我的臉頰。
「為什麼趕我回家？」我緊接著問下去，不打算放過他。
「不想看著你死去。」艾瑞克打開書來看，我跳起來搶走他的書扔到地下去，從後抱住他：「艾瑞克，你該詢問我的意見，你這樣子做我十分難受同傷心。」我確切告訴他我的感受，並不打算放開他。艾瑞克轉過身來將我抱住，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你長大許多。」他接著說：「抱歉。」我拍他的後背，同樣緊緊抱住他：「這不要緊的，一切都過去了。更重要的是——功課還是要完成的。」我跳下床，去書桌上拿來紙筆，再把地上的書撿起來。
「克裡莎，我必須承認，你聰明許多。」艾瑞克這一回無法再拒絕我的要求，我抱住他一隻手臂睡過去，醒來歡喜看見許多張寫得滿滿的紙，十分驚喜，捧住艾瑞克的臉吻下去，反被他壓在床上，從嘴巴咬到鎖骨。
晚飯後，艾瑞克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們去到巴黎劇院，在地下室被大水沖毀之後，那裡被封起來，再也沒有人敢去，說是魅影的鬼魂會纏住你的脖子，將你吊掛在水晶燈下。
「魅影，你的鬼魂會不會纏住我的脖子把我吊起來？」我捏一捏艾瑞克的手。
「克裡莎，適時要閉嘴。」
艾瑞克不知道在哪裡找來一個口子，他先彎腰走進去，再叫我進來。劇院裡頭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舞臺的輪廓。艾瑞克扣住我的手要我小小步走，不要冒失踩到碎片和鐵釘。
「你要帶我去哪裡？」
艾瑞克開我的玩笑：「回去為你找書本看。」我氣得要去踩他的腳。「要回去地下室嗎？那裡被水沖毀了呀。」他不作回答，只叫我走路一定要小心謹慎。我們走在十分熟悉的水道裡，是回地下室的路。地下暗河比從前還要深，及時走在邊緣也幾乎沒過我的腰，走起路來十分辛苦，最後幾乎是艾瑞克架著我的腰抱著我走。
「裙子濕了好重的。」上了石子地我也不願意走路，抓住艾瑞克的手要他抱。屋子裡頭全是被大水浸過的痕跡，艾瑞克找來一把椅子要我坐下，吩咐我不要亂走。他在抽屜裡頭翻了一陣子，放了東西進褲子口袋裡，向我走過來的時候順手拿了那一隻猴子音樂盒給我。「我裙子濕了一大半，就是為了陪你來拿這一隻猴子的嗎？」話是這樣子說，猴子我還是乖乖抱在懷裡的。
「這兩年裡你做了什麼事情，去了什麼地方？」這是我想知道的，我撫順猴子腦袋上的短毛，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艾瑞克告訴我：「哪裡都沒有去。」
「劇院裡頭的魅影又是怎麼回事呢？」
「殺了人再將罪名安在我身上，想引我出來。」
「現在呢？」
「他們要的東西全部沒有，又去找其他人去了。」艾瑞克走過來抓住我一把頭髮：「短了許多。」「是的，天氣熱艾麗莎全剪了。」他的手喜歡抓住我的後頸，這樣子我就動不了了。「你要如實告訴我，到底患了什麼病？」
我不忍心再開他玩笑：「真的是小病痛。」我是撒謊習慣的人，叫艾瑞克一時間相信我的話頗有難度。「我們去找醫生看一看。」他說著拉著我起身，帶我走出去，先是讓我回家去換一條乾淨的裙子，他在外頭等。
回到家，又看見讓太太一家坐在西廂內，她端著茶杯，艾麗莎沖泡的是普通的紅茶。我裙子濕了一大半，在地上拖出一道水痕來，也不去看她要上樓去換下來。「金斯利小姐，我是來賠禮道歉的。」讓太太在樓下對我叫喊，我鎖上房門，換好裙子下來對她說：「讓太太，您所說的這一件事情我是無能為力的，請您不要再來拜訪。」
我正要出門去，她過來擋在我面前，叫自己的兒子女兒叫過來：「克利斯蒂安，安德莉亞，通通過來跟著金斯利小姐，來感受一下大英帝國帶來的先進文明的氣息。順帶，你們要好好表示自己對學識的嚮往和熱愛，要讓金斯利小姐感受你們熱切的希望。」她的法語不算好，能說出這樣子一段複雜的句子我也是佩服的。
艾瑞克在門口等我，見到我出來過來牽我的手，見到克利斯蒂安和安德莉亞跟過來，顯然是不樂意的，他並不中意同陌生人走在一道。
「你們應當回家去，跟著我是不禮貌的。」我轉過身同兩位講。他們是極聽母親話的好孩子，安德莉亞要哭出來，眼睛紅紅：「金斯利小姐，母親說的話不聽是不對的。」「安德莉亞，你只要聽母親對的話。」大孩子克利斯蒂安接著妹妹的話說：「母親還說了，這是一件小小的事，金斯利小姐看在是鄰居的份子上，幫忙是應該的。」
讓太太給孩子灌輸不少錯誤的道理和觀念，這讓我對這樣一位看上去高貴識禮節的太太存不下一點好感。「我們僅僅見過一次面，平日裡你們也是不會來拜訪的，現在要尋求幫忙了才找來鄰居，這樣子完全是拿我的同情心。忙我是不會幫的，你們回去跟讓太太照實說，她不會責備你們的。」我儘量把語調放輕，不去嚇到小小的安德莉亞。
「我做的對嗎？」我問艾瑞克。「就是要這樣子做。」艾瑞克捏我的手，十分贊同我這樣子的做法。「克裡莎，要做對的事。」艾瑞克要轉變話題：「功課佈置下來是你的事情，怎麼能要我來做呢？你看，這是一樣的道理，功課也要自己做。」我想不到艾瑞克會突然想起我要他替我做功課的事情，一時間找不到歪腦筋應對，只好抱住他，聲音放的小小的：「我的頭痛死了，是真的。」
42
艾瑞克拿手探一下我額頭上的溫度，再來詢問我：「溫度不算高，能自己走路嗎？」我壓在他身上：「全身無力，路也走不了。」艾瑞克要來背我，身後的安德莉亞跑過來抓住我的手搖晃幾下子：「金斯利小姐，要克利斯蒂安來背著你，母親說過上了年紀的叔叔骨頭是脆脆的。」克利斯蒂安過來想要背起我找醫生看病去。
「不了，我是十分重的。」上了年紀的叔叔骨頭脆脆的，我不敢去看艾瑞克的表情，站直了去拉住他的手向前走。走了兩步後我轉身同讓太太家的孩子說：「你們不要再跟著我，回家去，讓太太說的事我會考慮的。」我走過去拍一拍克利斯蒂安的肩膀，讓他帶著妹妹回家去。
「金斯利小姐，你真是一位善良的小姐，我十分喜歡你。」安德莉亞拉過我的手笑起來，她是一個可愛有趣的姑娘，說小孩子的話，讓我不好去反駁什麼。看著克利斯蒂安拉了妹妹回家後，我小小步向艾瑞克走近，自主去牽他的手，捏的緊緊的：「你要放心，我是不介意的。」艾瑞克不提那一件事，反倒來問我：「頭還是暈的嗎？」我立即抱住他，身子重量卸在他身上：「當然，路完全走不了。」艾瑞克蹲下來讓我趴在他背上，由他來背我。他帶我去找醫生看一看，我指定要找羅格醫生：
「那是相識許多年的好醫生，他來看病最放心。」我向艾瑞克強調羅格醫生的醫術是高明的，要他一定帶我去找羅格醫生。「一天吃那麼多的藥片頭還是暈的，你來解釋一下。」艾瑞克沒帶我去見羅格醫生，他找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醫生來看。
沃克醫生要七十歲了，頭髮全是灰白色顏色。他詢問我的情況，再對我做了詳細的檢查，一面寫藥房一面對艾瑞克說：「金斯利小姐全是小病痛，全好的差不多。她東西吃不多，輕的很，這樣子下去風一吹下來骨頭可以散架。」他再叮囑艾瑞克：「您有責任看著她準時進食喝水，太陽多曬一曬，這樣子骨頭才長得好。」我向沃克醫生道謝，拉著艾瑞克走出去，一同去散散步，走一走當作曬太陽。
「這下子放下心了？」
「恩，東西一定要吃。」艾瑞克記清楚了沃克醫生的話，一路向我講準時進食的重要性，最後又回到功課的事情上。「你修讀文學，讓我十分驚訝。」在從前，書是要逼著我去讀的，要是發脾氣書本通通是要丟給他，紙筆全丟在地下去。他也是情緒化的人，紙筆他也不去撿，找來新的按住我的後勁要我看完整一頁書，再抄一遍；我抄完一整夜密密麻麻的小字，過後抱住他哭，艾瑞克這樣子就不會生氣了，只會拍著我的後背承諾書不用再抄了。
「是呀，我是想文學哲學通通難不倒你，有你在書本通通拿給你，功課你來做，我照抄。」艾瑞克十分不滿意我的想法：「這樣子哪裡學得到東西？」我打斷他：「我一個人學了一年。」艾瑞克停下來，向我道歉：「克裡莎，日後我會教你的。」走了幾步，我又去問他：「劇院底下被大水沖毀，你住在哪裡？」
「租下一所公寓暫住。」
「暫住？你又要去哪裡？我要是生氣回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對他的回答十分惱怒，當下就要扯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艾瑞克吻一下我的額頭，告訴我：「現在麻煩少了許多，一切都好起來。」他帶我去他住下的公寓看一看，進到門看裡頭擺設極少，只一張桌子，一張床，牆上無任何掛畫掛飾。我找不到椅子坐下，坐在床上對他說：「這裡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艾瑞克端來一杯水叫我喝下去：「水快喝下去，醫生的話要全聽。」我接過來喝一半，從床下跳下來去桌子上面找好玩的東西。艾瑞克的書桌十分之大，東西擺放整齊，要找東西是容易的。他臨時的桌子上堆了幾本書，亂糟糟疊在一起的紙張畫了音符，曲子還未完成。我將杯子放在桌面上，拿起書本看兩眼，是下一年將會教授的古典文學。一看標題我斷定自己是看不進腦子裡去的，但還是裝模作樣翻了兩頁紙。
「你的賞析我只為你寫了一部分，在抽屜裡頭。」艾瑞克要我打開抽屜拿出來，剩下來的部分他看著我寫。
我將抽屜全部拉開，賞析找到了，也找到其他東西。
「艾瑞克叔叔，這裡只得一條項鍊，一對耳墜，在我看來，還差一枚閃亮亮的戒指。」我將手稿放在一邊，將首飾拿出來擺放在面上。很簡單的銀飾，上面鑲嵌幾塊彩色圓石頭，不是值錢的飾品，做的也不精緻，對我來說卻十分美麗，是極其好的首飾。他過來摸一摸我的頭，拉我站起來。
「我喜歡寶石戒指，要抵一袋子黃金的。」我伸出左手來。
「寶石戒指沒有。」
我想一想：「沒有也不要緊。」看著他說：「只要是你送的就好。」艾瑞克想笑出來，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來一枚銀質雕刻了暗紋的戒指出來，果然一點寶石影子也是看不見的，他將戒指戴在我左手中指上頭。「不是戴無名指的麼？」母親左手只無名指戴了深藍色寶石戒指，週邊同樣鑲嵌了細碎會發亮的寶石。
「書也不看一看。」艾瑞克要來講長篇大論，我制止他：「我全部明白，你過來一下子。」他隔著一張桌子探身子過來，我踩椅子跪在桌面，勾住他脖子吻他，最後輕輕咬在他的脖子上。艾瑞克抱著我下桌子，壓我在床上從後抱住我。
「我是不是該去信給父母親，告訴他們這一件事情。二哥就不要說了，他會十分生氣。」我轉過身同艾瑞克講這一件事情，二哥對艾瑞克的印象十分不好。「不用，我們直接去倫敦拜見他們。」他話出來我一驚，坐起來整一個人壓在他身上：「父母親是好說話的，凱倫也是好說話的；你去見到克雷爾他會將杯子裡的熱茶全部倒在你身上。我單是想一想就要頭暈。」
艾瑞克立即起身將我從床上拉下來，拿來在角落的舊箱子：「快回去將你的行李收拾好，事情要快一些解決。」他攬住我的肩膀帶我出門去，門一踢，鑰匙丟在地毯上。我帶他進屋裡去，叫艾麗莎泡茶給他喝，上樓去簡單收拾幾條要穿的裙子及一些要用到的小東西，提著箱子下樓來。
「克裡莎，要回英國去？」艾麗莎見到我提了一隻箱子下來，又看一眼在喝茶的艾瑞克，明白什麼：「未曾同金斯利先生同金斯利太太講過這一件事情？」我指甲扣進去皮制的手柄裡頭，想了一下子才開口：「事情來的突然，就是一會的事情，去信也來不及。」
艾麗莎伸開雙臂要擁抱我，我放下箱子同她擁抱，她在我耳邊說：「這真是太好了，你的病完完全全好了。」臨走前，艾麗莎為我將頭髮盤起來，拿來乾淨花布包好可麗餅給我吃。「克裡莎，你總要做出一些讓人驚奇的事情出來，我十分佩服你。快去趕船吧，我要想想克雷爾會氣成一副什麼樣子。」她抿嘴笑起來。
我的箱子要艾瑞克為我提，我走在前頭，不時回過頭去看他幾眼，還是回去同他並排走。「這些事情是我完全未曾想過的。」我拿左手的戒指給他看，歎一口氣。「後悔了？」艾瑞克問我。
「當然不，只是寶石戒指還是漂亮許多。母親手上那一枚寶石戒指是十分奪目的，拿在手裡頭是沉甸甸的。」我抱住他一隻手臂拿十足可惜的語氣同他說話：「你從前也是幫助國王修築宮殿的，金銀財寶卻少的可憐，給未來妻子的戒指也是銀戒指。」我的臉在他手臂上蹭一蹭：「往後每一年你都要送我寶石戒指，這是不能少的。」
「你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艾瑞克拿一隻手提起兩隻箱子，另一隻手騰出來牽我的手。
臨時買的船票只剩下二等位，我不願意自己睡一張床，跑去和艾瑞克擠在一起，我的床則給了小小的孩子們玩耍睡覺。
「床十分窄小，擠在一起誰都睡不了。」艾瑞克要我睡在裡頭，他要睡在外頭，防止我掉下去。一小間房裡頭擠了不同的人，小小的孩子有好幾個，他們穿的衣服是舊的卻十分乾淨，一個跑過來向我討吃的：「美麗的小姐，有甜甜的糖果吃嗎？」我打開箱子將全部的糖果巧克力拿出來分給小小的孩子們吃。糖果分完了，自己卻沒有的吃，只好纏著艾瑞克叫他變糖果出來吃。他身上哪裡會有糖果，我在他所有的口袋裡頭亂摸一通，找出一塊來，被他搶回去。明黃色的玻璃紙包裝的糖果，是許久之前我送給他吃的，一下子看到我也是找不到話來說。
「你不是吃了嗎？」我抓住他的手問。
艾瑞克將糖果放進衣袋裡頭：「這是要留著的，吃了就沒有了。」
43
聽艾瑞克講這些話，我鼻子酸酸的，過去抱住他：「等我們下了船我帶你去買許多糖果來吃。」
小小的孩子抓了一小把糖果給我：「善良的小姐，請將糖果分給這一位叔叔吃，你也一起吃。」我只拿過一顆來，其餘的叫小小的孩子們去吃。艾瑞克摸摸我的頭：「還以為你會全拿來吃。」「怎麼會？你當我是多大的孩子？」我剝開糖紙，將小小顆甜甜的糖果丟進嘴巴裡吃。「要來親我的嘴嗎？甜甜的糖果味道。」
艾瑞克親過一下後叫我去看房間裡頭在偷笑的人：「真是一個小孩子。」我的臉一下子熱起來，我要他抱住我，臉埋在他的衣服裡，頭絕對不抬起來了。
滅燈後，我毫無睡意，一張小床十分窄小，轉身去另一面是冰冷的牆壁。「睡了嗎？」我戳一戳艾瑞克的脊樑骨，他轉身過來：「快點睡下，病才好未久。」他將我盤起來的頭髮放下來，親吻我的額頭。「我睡不著，身邊全是陌生的人，床板咯得脊骨疼。」我一想起要去拜見父母親同哥哥的場景就更睡不著了，連呼吸也要變得困難。艾瑞克分他的手臂讓我枕，撫順我的頭髮。我整一個人貼在他身上，又被他推開少少：「這一個道理我先前同你講過。」我又貼過去：「我知道的。」
「有一些事情要分場合做的，再貼過來就面對牆壁睡覺。」
我睡著很小一段時間，起來之後看見艾瑞克坐在床沿拿起一本書在看，我看一眼標題將書還給他：「看完你千萬不要給我講，我會哭出來的。」我從後抱住他，臉貼在他後背要睡過去。
「這是你要賞析的書目，給你講是一定的。」艾瑞克捏一捏我的手，要我並排坐一同看書。我找來水喝，去洗漱過後過去同他並排坐下，書上的字是一個看不進去，眼皮子卻十分的沉重，最後還是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船到目的地後，我反倒不願意下船，硬是被艾瑞克架著腰帶下去的。「先不要去拜訪父母親同哥哥，先去買鮮花糖果。」我拉著他去鮮花鋪子裡，買了一大束新鮮的玫瑰給凱倫。
「哈！克裡莎，你終於肯回倫敦來了！」一位穿淺灰色西服的先生叫住我，過來給我一個擁抱，他還要親吻我的臉頰，艾瑞克將我拉回去身旁，打量起那一位先生。
「朱利安，你好呀。」朱利安是我在倫敦家裡頭的好鄰居，前幾年同同所學校裡頭美麗的小姐結婚，搬離家去西邊住。他的女兒早前出世，我正巧見過一次，小小一個娃娃窩在美麗小姐的懷裡，灰藍色眼睛圓碌碌。
他看了好幾眼艾瑞克，來問我：「這一位是？」
我拉過艾瑞克同他介紹：「我的未婚夫艾瑞克。」我再向艾瑞克介紹朱利安，未免他鬧情緒：「我的鄰居朱利安，小時候他帶著二哥同我一同去郊外玩耍，是十分要好的哥哥。」我還覺得介紹得不夠：「他早幾年娶了一位十分美麗溫柔的小姐，女兒都要一歲了。」
「金斯利先生同太太知道嗎？克雷爾你可一定不能讓他知道，他最愛你這一個小妹妹，你要嫁出去他會瘋狂起來的。」朱利安笑得不厚道，但話說的一點沒錯。我拿一束花遮臉，不敢去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我拖著艾瑞克離開花店，走兩步不想再走：「我不敢回家去。」我輕輕拉扯艾瑞克的衣服，想要往回走。「回到去你不用開口說話，我來說。」他送我一束正盛放的紫羅蘭，牽著我的手一道往前走。
「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朵，從前都沒有送過。」收到花心情是十分愉悅的，但抱怨一下子還是必要的。
「過幾天鮮花全凋謝，你嘴裡頭說的寶石來的更為實在。」
「這樣子好了，往後每一年不只是要送寶石，鮮花也是一定要送的，懂了麼？」我聽不見他的回答，停下來不走路：「快一點回答我！」
「好。」
回家的路走過許多次，這一次是最長的。我不敢去按鈴要用人來開門，躲在艾瑞克身後什麼事情都要他來做。「快點按鈴，等一等……我要藏在你身後，你不要動……站直身子。」艾瑞客從容按了鈴，一位元我不認識的女傭人來開了鐵柵門，領著我們走進去。第二次摁鈴後來開實木門的是奧維婭，見到我一瞬間，她大叫起來：「我的寶貝克裡莎！你終於肯回來，我們十分掛念你！」她拉著我到她面前去，捧著我的臉親吻數次，十分用力的抱緊我。「夫人十分想念你，給你去信你一封未回，她急得要去巴黎找你去。學校裡頭的教授也來了許多信，你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退學。」她完全忽略在我身後的艾瑞克。
奧維婭看著我長大，見我話也不多說，直截了當指出：「你又闖禍了？天，快進來說，克雷爾還在上工未歸家。」我的表情瞞不過奧維婭，艾瑞克先前對我做過的事情她十分反感，因此她對艾瑞克的印象十分不好。「你也進來坐下吧。」她還是邀請了艾瑞克進屋，去廚房裡為他沖一壺茶來喝。
母親聽到外頭的動靜下樓來，見到我立即擁住我，親吻我的臉頰：「我的克裡莎，我去了許多信，你怎麼一封也沒回？」「前些日子小病痛找上門，忙著吃藥休息，哪裡來的時間寫信去寄。但我現在全好了，專程回來探望你們。」凱倫從小文斯房間裡出來，也是同我擁抱，親吻我的臉頰額頭，她說話一向是直白的：「多美麗的戒指。」她在我耳邊說：「不要告訴克雷爾，他會發瘋的。」她不放心，再來對我說：「也不要對母親講，她不會發瘋，但會暈倒在你面前。」
我將戒指摘下來，藏在手心裡。母親見到艾瑞克也來，不讓他靠近我：「先生，請您回去。」艾瑞克要向母親作出解釋，我搶著說：「母親，這些事情遲些再說，快準備晚餐。」父親也回到來倫敦住，他是要吃好的，準備晚餐算得上是母親一日裡頭的一件大事。我拉著艾瑞克去院子裡說話：「求你，這件事情不要現在說，我怕得要死。」我請求他，戒指先拿給他保管。
艾瑞克硬是將戒指為我戴上去，語調放低來：「克裡莎，這一件事不是開玩笑，你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我聽他語氣十分不悅，忙去抱住他，拉著他去後院，不要用人看見。「你不要生氣，我看母親的對你表示出不滿，心裡十分害怕。等父親二哥回來，我更怕了，你摸摸看——」我拿一雙手給他握住：「冰冰涼的是不是？」艾瑞克脾氣上來，抓住我的手將我拉扯去正廳內，奧維婭看見放聲罵起來：「你再這樣子對待克裡莎，我一定拿剔骨刀將你的皮肉刮去！」怒氣衝衝過來將我拉去身後。
艾瑞克的脾氣和語氣都不算好：「那我也把話說清楚，克裡莎答應了我的求婚。」
「不許！」二哥進門來說出的第一句話，父親跟在身後，將皮鞋換下。「克裡莎，戒指拿過來。」二哥走過來抓住我的左手要把戒指拔下來。我當然不會把戒指給二哥，見到凱倫從房間裡出來忙跑去凱倫身後。
「克雷爾，大家坐下來談一談，這是必要的。」凱倫走過去挽住二哥，帶他去西廂坐下來。父親看了我一眼，再去看艾瑞克一眼：親兄弟對艾瑞克做了錯事，他不好說什麼，只好當作看不見。我跑過去牽艾瑞克的手，看他一眼，急得眼淚要掉下來。
44
碰巧今日大哥同黛博拉回家探望父母親，屋內爭吵正激烈，一名女傭人為大哥黛博拉開了門。黛博拉一向是喜歡和我作對的，看到我著急的樣子她是十分歡喜的：「克裡莎乖乖，你怎麼在流淚？遇上傷心事情要同我分享呀。」我不去看她，轉身去廚房裡幫助母親準備晚餐。
「克裡莎，你可要把事情說個明白。」母親叫用人進來切菜煮湯，搶走我手裡頭的碗勺，要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
我找了一個開頭：「前半段的事情您都是知道的。過程十分複雜，連我都要迷糊了，總之艾瑞克做的一切事情出發點是好的，只是他不會處理。我要是在您面前說完估計要到第二日淩晨。結果好說，事情我弄明白後，就答應了艾瑞克的求婚。」中間的過程一時三刻我是說不明白的，連我自己都要一頭霧水；我撿了最好說的結果對母親說明，她氣得要死：
「你做事太草率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同我們商量過再做決定？」「我怕的要死，兩邊都怕得不敢說話；我知道自己不會拒絕他，但同你們講這件事更要命。」我指一指外頭在抽煙的二哥：「最怕他知道。」
母親勃然大怒：「你歲數不小了，我不好責備你，但在這件事上面你太讓我失望！」母親趕我出去，要我自己去同二哥說清楚。艾瑞克在跟父親講話，我沒了救兵，硬著頭皮上去跟二哥解釋，他顯然是不願意聽我講一個字的，只叫我把戒指摘下來還給艾瑞克。
我沮喪極了，只好去院子裡找奧維婭說話：「奧維婭，你會幫助我的，是嗎？」這一件事情上，我的做法傷透了大家的心，連奧維婭給我的答覆也是反常的：「我不能同你的母親，哥哥們作對。一直以來你都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沖昏腦袋的時候不多。」她客觀指出我犯下的錯誤，蹲下去翻松泥土。
黛博拉總是會在不恰當的時候找我說話，她小我幾歲，但是說話的方式比我老成太多。「克裡莎，你總是聰明的，歪腦筋用不完，做出這樣子胡亂來的事情奶奶要哭暈過去。」
「我親愛的侄女，我做了什麼胡亂來的事情？」我朝她走近一步，黛博拉刻薄的話語讓我反感。
「如果是哈威家的兒子，母親和叔叔要高興得為你開一支珍藏的葡萄酒。即使不是貴族家的兒子，富商家的兒子，無所謂；普通人大家也是接受的，想不到你找了一隻怪物作為你的丈夫，醫生看過說你有毛病，這是無誤的。」黛博拉這樣子說我氣得不行，同她吵起來：「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小心謹慎，用腦子細想過的。我喜歡什麼樣子的人，要嫁給什麼樣子的丈夫自己清楚的很。你在學校裡頭學了什麼？學了一些不討好的話刺激你的父母親嗎？」
黛博拉對我所說的話提不起興趣，繼續抨擊我：「你不要這樣衝動，我只是單純在闡述自己的見解。我從未刺激我的父母親，我一向是尊重他們的。只是你的做法讓我質疑金斯利家裡頭的教育方式。」
父親正巧走過來，把我拉去一邊，對黛博拉說：「你是懂禮節的小姐，對克裡莎說話要注意一些。」艾瑞克也走過來，牽住我帶我去一邊。
「你不用這樣子生氣。」
艾瑞克並未將黛博拉的話放在心上：「小孩子說的話你不要太在意。」我抓住他的手，感到十分抱歉：「她說的話實在太過分，很難不去發脾氣的。她還這樣子說你——」父親也過來對我講：「安吉爾近乎溺愛自己的孩子，黛博拉說話沒有分寸也是情有可原的。」「大哥是您教出來的孩子，黛博拉身上怎麼一點都沒有我們家裡人的樣子。」我向父親抱怨，被黛博拉聽到：「你這樣子說話十分無禮！我看，你才是金斯利家裡頭的異類。」
「腦子和心裡頭有毛病的怪物，你也是！怪物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她說這樣子的話徹底激怒我，我甩開艾瑞克要來拉住我的手，抓住黛博拉的雙手拉她去大哥面前：「安吉爾，這是您教出來的女兒！黛博拉，我要你在你父親面前向我道歉。」大哥神色不悅，手裡頭的報紙放下，去問我黛博拉犯了什麼錯事：「克裡莎，她只是一個孩子，說的話總是會偏激一些的。」
我反問大哥：「您確定她只是一個孩子？我在她這個年紀哪有膽量對您所做的事做出評價？在她口中，我是怪物，您也是母親所生，這樣說您也是怪物。」我說話一點不客氣。
「黛博拉，你說過這樣子的話嗎？」大哥也是講理的人。
「並沒有，全是她誣陷我。」她反咬我一口，我氣過去扯她的頭髮，撕她的面皮，忍氣吞聲這樣子的事情我做不來。黛博拉力氣不小，她反抓住我的頭髮，將我壓在地上。大哥過來分開我們，艾瑞克跑過來將我拉起來，檢查我臉上的抓痕。
二哥見到我臉上有黛博拉的指甲痕，指責黛博拉：「你不能對長輩做這樣子的事情，這樣是完完全全錯誤的。」大哥過分寵愛自己的孩子，他人的指責是不許的：「克雷爾，管好你的孩子，黛博拉犯錯誤由我來責駡，這輪不上你。」我看見艾瑞克咬實下顎骨，他對大哥說：「你的孩子說話無禮傲慢，讓人討厭。你的態度並不比你的孩子好，一樣子的不講道理。」艾瑞克發怒時說話的語速比平時要快許多。
「你算什麼？你哪裡來的資格去指責我？」大哥和我的年紀相差許多，平日裡對我的事也不多過問，無非是過節時一家人聚會時會問上幾句。
「我是克裡莎未來的丈夫，資格自然是有的。」
「這一件事還沒有定奪，你沒有資格插手金斯利家裡頭的事。」
父親站出來說：「不，安吉洛，這一件事我同意了。」母親立即出聲駁回父親的言論：「巴倫，你並未問過家裡人的意見，我並不贊成。」二哥也接下母親的話：「父親，這一件事情我們需要長久的考慮。」
一家人鬧的亂哄哄，我後背的汗密密麻麻，艾瑞克抓過我的手親吻一下，再俯下身親吻我的臉頰：「別擔心，事情就要結束了。」
「我有話要說。」是艾瑞克在說話。
45
艾瑞克的話語一向不多，在這樣嚴肅裡的場合也並無例外：「我並未逼迫克裡莎答應我的求婚，她有權作出選擇。」我腦袋漲起來：「是的，這是我自己作出的決定。」事情的結局往常要少許多波折，可現在看來並不是的。
母親立場強硬：「巴倫，無論如何，我不會同意這一件事情。」二哥的立場同母親一樣：「父親，在這件事情上，克裡莎不懂得處理，須由我們來理，這太關鍵。」大哥鮮少插手我的事，他並未作出明確表態，含糊其辭：「我順從大流意見。」
艾瑞克是一個偶發神經質到極點的人，這點我常常領悟到。「你們怎麼會阻止得了？她有手腳，要想方法帶走她實在太容易。」他說起話來一點不客氣：「你們的想法滑稽可笑，前來拜訪克裡莎得親人是出於對你們的尊重，看來你們不需要被尊重。」這番話聽上去實在不妥，我重重捏他手心，小小聲制止他不要再說下去：「好了，你不要刻意挑起火花，這樣十分不理智。」他立即質問我：「丟你臉面了？金斯利小姐和你的家人一樣，還是要守著面子。」
我鬆開艾瑞克的手，向他解釋：「你覺得我會這麼想？我的臉面連自己都不在乎，丟了一點事情都沒有。」這一回，艾瑞克完完全全誤解我的意思：「你還是在乎的。認為我是可憐蟲？你在憐憫我？克裡莎，不用強迫自己去可憐一個醜陋的人。」黛博拉一點都不打算消停：「原來你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纏著克裡莎這樣丟人的手段只有你做得出來。」我開聲怒駡黛博拉：「閉上你的嘴，事情已經夠亂了！你要是在胡攪我會趕你出去，這裡不是你的家。」
大哥跟我吵起來：「克裡莎你從來未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在一位父親面前羞辱他的女兒，你的做法太讓我心寒。」
「你教出來的女兒無禮傲慢，叫我怎麼尊敬你？」
「好了，都閉上嘴。」父親拉開我，叫我同艾瑞克去東廂把事情聊清楚。這樣子混亂的場面及不適當的時機，這無論如何都是聊不清楚的。艾瑞克神經質到極點往往會自揭傷疤，人一下子陰沉下來，說出來的話傷人。
我帶艾瑞克去東廂，嘗試把話說完整：「抱歉，我想不到事情會亂成這個樣子。我承認你是智慧的，會揣測人心的，可你先前的猜測完全是錯誤的，不真實的。」
「你歪腦筋太多，我看你想的跟說的是兩回事。」艾瑞克說這樣子的話很傷人，我不打算解釋下去。我將戒指重新戴回去：「要怎麼想隨你。」我的語氣也不好，戴上戒指的左手臂麻了半截，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腦袋混亂胃裡頭燒起來，眼前看到的東西染了一層白霧。艾瑞克要伸手來將我拉過去。
「我不想同你講任何話。」我打他的手，轉身返回正廳。
往正廳走的路上，雙腿發軟發麻，整個人往牆壁貼過去。路過的女傭人過來扶住我，拿一杯茶給我喝。我右手端著茶杯，由女傭人扶著走去正廳，看到黛博拉得意的嘴臉，我笑著叫她過來：「親愛的侄女，請你過來，我有重要的話要說。」她急於看我笑話，難得聽一回我的話，提起裙子走過來。我將手上端著的熱茶潑她的臉，抓住她的頭髮：「你最好閉上你的嘴，我會在倫敦養幾隻獵犬去咬你煩死人的嘴臉。」大哥要撲過來，二哥從後抓住他，父親過來護著我，母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叫奧維婭拿潔淨的布來為黛博拉擦一擦。
「克裡莎，你看看你做了什麼事情！混帳！」大哥怒吼，不留情面的責備我。
「我替你教訓你的女兒，現在牙尖嘴利，這樣子下去日後該有多少人渴望撕爛她的嘴。」場面一片混亂，事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束，我徹底沒有力氣，抓住奧維婭的手臂跪在地上喘氣。
奧維婭帶我去樓上休息，房門一關上，我撲在她懷裡哭：「事情亂成成這樣子，我是怎麼也想不到的。」她拍我後背，安慰我：「事情總會過去的，不要太憂心。」
「我真是倒楣，壞運氣一個接一個。」我抬手擦眼淚，怎麼也擦不完。
奧維婭認為我太悲觀：「你的運氣一直很好。除你生長在金斯利家外，像你小時候掉進水池裡，撈上來肚子脹大，渾身冰冰涼，吐出幾口水什麼事都沒有。鬧了這麼多次麻煩，謝天謝地你還能同我在這裡講話。」奧維婭引導我往好的方面想：「這件事情看出來金斯利先生同金斯利太太都是著緊你，關心你的，克雷爾也是十分愛護你的。金斯利太太是一位固執的人，很難做出讓步，她對你這樣子的態度已經是少見的了。」奧維婭替我將頭髮挽起來：「你是極幸運的了，比起許多人。」
「我都想的通，可還是覺得煩惱。」
「煩惱就去睡一覺。」奧維婭一向中意用睡覺這種不傷精力的方式化解煩惱，從小到大，這一個建議對我來說不算有效，但一試無妨。
我去換好睡裙，鑽進被子裡，眼皮閉上之後很快又張開。「我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可以隱蔽眼前的煩惱，但是心裡頭的煩惱還是會看見的。
「你等一下。」奧維婭走出去一陣子，回來帶來一包曬乾了的橙花花瓣，平鋪在床頭櫃上。橙花香味我最喜愛，苦香味一點都不甜膩，帶一點茉莉香。「謝謝，我十分喜歡。」我再次閉上眼皮子，心裡想的還是會看見，心臟跳動的十分快，臉上很快就變得濕漉漉。
我拿薄被蓋過頭頂，不讓奧維婭看見我在哭，總是要她擔心讓我十分過意不去。我摘下左手佩戴的戒指，放在枕頭下，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我回想方才艾瑞克的話，模仿他說話的語調用同樣的話語問：「認為我是可憐蟲？你在憐憫我？」
我再問一次，這次換一個正常一些的語調：「認為我是可憐蟲？你在憐憫我？」兩次問下來，我只有一個答案：「當然不是。」當初他問下來氣憤得頭腦發熱，舌頭打結，許多話想不到自然也是說不出來的，自問自答說出來用處全無。我懊惱的捏自己一下，將戒指拿出來重新戴上，翻身下床想去找艾瑞克說清楚。
下到樓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喝茶，父親同二哥坐在另一側。我不見大哥和黛博拉，想是認為受到極大的羞辱回家去了。
「父親，艾瑞克去哪裡了？」我當著母親的面問。父親不答，由母親來回答：「這個你不用去知道，收拾妥當再下來。」
「母親，請您不要這樣子，這讓我感到您是全然陌生的。」母親一反常態，不再順我意。凱倫抱著小文斯，站在正廳中央，這樣子的氛圍下她是不敢開口說話的；小文斯不懂事，嘴裡咿咿呀呀：「克裡莎，買糖吃。」我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親吻，再去親吻他的臉頰：「當然，克裡莎會買糖給你吃。」
我聽從母親的話，上樓將自己收拾妥當，頭髮少有的盤起來，戴了精緻的寶石項鍊同戒指。
「我們現在是平等的，坐下來談話。」母親要我坐在她對面，叫傭人給我準備熱茶點心。
「我想你的病一直未痊癒。」
「為什麼這麼說？」我問母親。
「如果你還是理智的，就算夾雜一點情感也好，你也不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克裡莎，你讓我十分失望。」母親的話讓我聽到耳朵附近嗡嗡在響。
46
早在巴黎的時候，父母親找來心理醫生替我看病，他問我問題，我只負責回答。
「金斯利小姐，最初被囚禁的時候，您對他有怎樣的情感？」醫生不用犯罪者這樣子負面的字眼問，怕會勾起我痛苦的回憶。
「害怕是必然的，只想逃脫，最好他可以消失一陣子。」的確，剛開始恨不得艾瑞克哪一天消失在面前，看不見影子最好，現在是他消失一陣子都不行。
下一個問題：「在金斯利太太的敘述裡，您後來對他有了極大的改觀？」
這一個問題時間跳躍性大，我組織一下語言回答他：「改觀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時間是一項必要的催化劑。過了好多年，我也不怎麼怕他了，瞭解到他確實是一位善良的人，脾氣不好這一點也接受了。」
後來問的幾個問題是相類似的，醫生在白紙上寫了大段診斷結果，拿給我的父母親看。
他斷定我心理有毛病，說出長串名詞，要開大把大把的藥片給我吞。我問頭髮花白的醫生：「簡單點說，我有什麼毛病，我的法語還未到能聽懂晦澀名詞的水準。」
醫生回答的頭頭是道：「我說的名詞你不懂不要緊，簡單來說就是你對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他。」我去反駁他：「這不能代表我心理上有毛病。」
「金斯利小姐，醫學方面的知識你哪裡懂得？」他轉過去對父母親說：「金斯利先生，金斯利太太，你們可要多留意金斯利小姐，或許早年受過重大創傷的緣故，用一大段時間去修復是必要的。」他賣弄我們都聽不明白的專業知識，口才極其出色，母親聽了嚇得不行，花了一大筆錢買了許多藥片，最後我全部埋在花圃裡。
母親借結婚這件事重提我曾經「患病」的事，我不得不再作出解釋：「即使是患病也好，事實是情感產生，事情過去了，再來講也無補於事。」母親打斷我的話：「不不不，以後你會遇見更加多優秀的人，你的情感浮在表面，裡頭沒有實質的東西支撐。克裡莎，你的年紀不算大，接觸的事情相較於我們少的可憐；在巴黎劇院下許多年要我們擔驚受怕，你現在要自取滅亡我是一定要阻止的。」
我企圖向父親求助，二哥接下母親的話：「母親說的話十分有道理，你現在是自由的，何必拿鐵鍊鎖住自己的脖子？」我沒有機會開口說話，聽母親二哥一句接一句，父親保持緘默，抽起雪茄來。
這一場對話根本毫無平等可言，我是說不過母親的。奧維婭陪我上樓去，找來點心給我吃：「夫人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幾年來她為你眼睛都要哭瞎，你現在做出這樣子要她心碎的事，她是接受不了的。」奧維婭做的蝴蝶酥十分甜，外頭再撒了一層糖粉，實在難以下嚥，我吃一塊後喝了許多熱茶。
「道理我都懂，現在兩頭人都得罪了，只希望他們能把事情快些想明白。」夾在中間的滋味一點不好受，我向瑪利亞祈求事情能快些結束，她時時刻刻都是愛著我的，只希望艾瑞克能明白我的話，母親還要花許多時間去勸。
這一次，我的祈求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被鎖在房間裡，三餐由奧維婭送進來，母親晚上來陪著我直到我睡著。她換一種方式對我說話：「克裡莎，你現在是病著的，休息足夠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不止一次為自己的身體狀況辯駁：「我完全沒有病痛，好的很。」母親固執得很：「不，你身體上心理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毛病。」
一人獨自在房內的時候，我是找不來事情做的。倫敦的家也有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惜外頭沒有高大粗壯的榕樹讓我攀爬；或許可以將床單扯下來剪成長布條，綁在露臺石柱上，順著布條下去，可惜房內的剪子小刀全被收起來，要把做工精良的床單撕成長布條我是做不到的。
期間我感到煩躁、憤怒，搬來椅子去撞木門，砸窗子，將瓷杯丟到鏡子上。看著鏡子崩裂出許多道裂痕，心裡頭算是解氣，躺在床上睡一會兒當作回復體力。從前我也試過用這樣子的方式同艾瑞克發脾氣，將他的書本拿出來砸向他，要不就是找來玻璃杯子摔在地上，杯子碎片還要搬來椅子去壓得更加碎。力氣都用完後，脾氣也不發了，躺在床上拿被子蓋過頭。
艾瑞克過來將我從床上扯起來，抓住我後頸叫我去將書本全部撿起來，玻璃碎片可以不用我清理。我堅持不撿書本，他不說話，手依舊抓著我後頸，不讓我亂動。這樣子的氣氛我是忍受不住的，只好將書本撿起來整齊擺放在書架上，硬著頭皮朝他道歉。
房間被我弄的一片狼藉，母親開門進來，叫傭人來收拾乾淨，碎裂開來的玻璃窗同鏡子先拿棉布罩住，等明日再更換。她來握住我的雙手，親吻我的臉頰：「脾氣總是要發洩的，我不會責怪你。來，快換上新裙子，首飾我為你拿過來，我同巴倫帶你去見識新的朋友。」
我換了裙子，戴上母親珍藏的首飾下樓去，我不去想母親要帶我去會見的人，能走出房間已經讓我感激萬分。
我們坐馬車去陌生先生家的公館，來迎接我們的是這一家的太太。
「艾肯太太，我們許久未見了。」母親同艾肯太太擁抱，兩人寒暄幾句。艾肯太太歡迎我們一家進去坐著，她叫她的孩子們下來：「哈麗特，利蘭，快下來歡迎前來拜訪的客人。」我看到同我年紀相當的小姐先生下來，靦腆的小先生只同我打了招呼，美麗的小姐則過來同我擁抱，對我說：「克裡莎，你實在太瘦了，風吹過來你要飄走！」哈麗特的話把我逗笑，利蘭的臉則笑得發紅。
「你可以放心，風吹來我還不至於飄走，可我會——摔倒。」
艾肯太太告訴我哈麗特同利蘭是孿生姐弟，年紀一樣大，在曼徹斯特讀書，放假回家裡來度過夏日。哈麗特性格十分開朗，什麼話都說出來；至於利蘭，他的臉發紅的時候居多，耳廓紅的發熱。
在艾肯太太家裡我感到快樂，艾肯太太熱情非常，哈麗特說話幽默，利蘭紅著臉不說話看著想去捏他的臉。臨走時，艾肯太太一家人依次同我擁抱，輪到利蘭時，他手臂微微張開，很快垂在兩側，臉迅速漲紅。最後他只同我握手道別：「金斯利小姐，希望你下次再來拜訪。」
「你早就該這樣子，多認識不同的朋友。」母親為自己的做法感到滿意，計畫下一次與另一家人的會面。父親的態度與母親的不大相同：「認識不同的朋友該由克裡莎去做，我們不該強迫她。」
「巴倫，你的觀念過於保守，不適用於她。」
父母親要吵起來，我不得已開口道：「好了，話說到這裡可以暫停一陣子。」我歎息，挽住母親的手臂：「母親，我相信你是十分愛我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產生不小的分歧。」
「孩子，許多事情你怎麼會明白呢？你草率做決定日後會後悔的。」母親問我一個問題，我要想許久才能回答她。
「關於艾瑞克，你瞭解多少？回家後，一一羅列在紙上，晚上拿給我看。
母親的要求一點不過分，我當下答應她：「好的，母親。」
可當我真正下筆去寫的時候，卻發現這件事情困難的很。
47
我鋪了許多張紙在桌面，筆吸滿墨水，準備功夫就緒，可是腦子卻不在狀態。艾瑞克對我來說是有多元身份的，例如導師、綁架犯、有一點嚕蘇的中年男人，可我最熟悉的身份還是我極喜歡的人。
我盯著一張白紙好幾個鐘頭，寫下第一行：他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上一秒他可以耐心的給我講授道理，下一秒可以把杯子全摔碎在牆上。巴黎劇院的地下室內的櫥櫃裡頭，永遠找不到成對的玻璃酒杯，一半是他摔的，另一半是我摔碎的。
我又想了許久，寫下第二行：控制欲。早年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許我出遊的，做一切事情要得到他的首肯，後幾年情況才得以改善。現在想起來也是會不自覺打冷顫，脖子差一點被捏斷的事故也是不時發生的，後來膽子大了，也敢伸手去捏他的脖子。
第三行字我怎麼也想不出來，我要寫最恰當的，胡掰亂造的句子母親是看不進去的。我這樣子寫：智慧的人。艾瑞克教我作曲文學，我是一點也不感激的，每當他拿來厚重的書本要逼我看下去，再寫大篇賞析時，我幾乎瘋狂，頭暈腦脹，周遭空氣也變得粘稠起來。
我的歪腦筋在他面前存活不過三秒鐘。「艾瑞克，我警告你，再讓我讀書看字，我再也不回來跟你在一起！」我威脅他，提起裙子要大步走出去。艾瑞克聽後不及時拆穿我，手裡抓了本書，走到大門邊對我說：「不要緊，這本書看完寫一篇你的感想，要是我不滿意，你一輩子都走不了。」我跑過去抱緊他，搖頭：「你是誤解我的意思了！書我是一定會看下去的，你可不能不讓我回家去呀！」
再後來的事就是關於宮殿圖紙的事了。
磨蹭了好幾個鐘，我只寫下寥寥數行大字，剩下的大半張紙我是怎麼也寫不下去的了。我腦子裡關於他的事一下子全部擠成一大塊，要精挑細選後整齊書寫在一張紙上實在有難度，我一向不喜歡讀書寫字，這樣子做對我來說是苛求。
一不留意，一大滴墨水掉下來，在潔淨的白紙上留下一塊大黑點，正好落在第二行字和第三行字的正中間，蓋住了重要的字詞。我正要拿一張嶄新的白紙再來寫一遍，母親推開房門，問我要她所佈置的功課。我拿起那張粘了厚重墨汁的紙，向母親解釋：「我想是這支筆的問題。」我將墨水筆平放在掌心，指了指筆尖：「上面的墨汁還未幹透呢！」母親將紙抽過來，略看幾眼，不買我的帳：「你太過於敷衍。」她對我寫的東西十分不滿意，拿出一份標準答案給我看。
一張紙正反面都寫滿小字，字跡我認得，立即叫出來：「這是艾瑞克的字嘛！」只可惜，他的字密密麻麻鋪在紙上大大減少我看下去的興趣，我最不喜閱讀。
艾瑞克做事比我認真太多，他寫的內容我沒看，只看他的排版和字跡就勝過我許多。每一行下面他都提供了一項詳細說明或是例子。
有一行他這樣寫我：聰明的人，可大智慧卻少的可憐。他做了這樣的說明：先前我撿了一條題目說明古希臘神話和自然科學的關係，第一眼看這道題目是簡單易明瞭的，可在家裡寫了一點就不知道怎麼寫下去。我拿著題目去找艾瑞克，他看了一眼去書架找來一本書丟給我，叫我自己找。我找的很快，且引例做了不少論證，寫完拿給他檢查，艾瑞克大大字在上面批：引例論證不相關。我寫完長篇論文，累的不行，也不問原因，纏著艾瑞克叫他幫我寫。後來他告訴我，我能準確找到例子，論證也寫的不錯，但是空想居多，並未實扣所引例子。
我再找到一點關於我的：同情心氾濫。艾瑞克喜居黑暗中，極少同我在白天出去。有一回我求了好久他才答應陪同我去郊外走一趟。
我們途經一片幾乎荒廢了的田地，發現有一小部分田地種植了色彩鮮明的花朵。過一陣子，一名老婦人出來鬆土，看上去十分吃力的樣子。我上去幫忙，弄的一身泥土，臨走時執意要塞錢給老婦人。
「她真可憐，一個人孤苦伶仃，沒人陪伴。」我感歎。艾瑞克並沒有贊同我的做法：「你口袋裡頭十分多法郎，同情心也是用不完的。可你並未能保證永遠幫助那一位老婦人。」聽艾瑞克的語氣，我這樣子做完全是錯誤的，我立即駁回他：「總該要幫一幫的。」艾瑞克在這一個問題上一點也不讓步：「你這是對弱者的同情憐憫，三分鐘熱度，只求心裡安慰，哪裡會想日後的事。」現在想起這句話，我想有半句是艾瑞克在暗示我對他的感情完全出自同情，等哪一天熱度過去了，就不再理會他了。
我將紙反過來，看背面寫了什麼，發現大多都是我的弊端，看到最後一行總算是些正面的評價。
為他人著想。
這句話是完全貼切的，我暗自得意，他總算能發現我的亮點，而非只注意我的陋習。可有關這一點的相關事例卻出乎我的意料，他寫：回倫敦過回正常的生活。要是時間再往前推一年，他寫這句話我是完全不明白的，可現在卻懂了，在這一件事上我難得沒有死纏爛打作出自我傷害，的的確確為他著想。
不知不覺，我竟看完整整一張紙，連我自己都大呼意外。母親講我寫的交還給我，只叫我再想想。我才進入思考狀態，家裡來了客人，隨母親下樓去，見到來的是鄰居家的哈麗特、利蘭姐弟。
我跑下樓同哈麗特擁抱，親吻她的臉頰：「能再見到你實在太好了。」哈麗特卻把站在一旁臉紅紅的利蘭拉過來：「是你說要過來的，見到面了怎麼不打招呼？」利蘭的臉是徹底紅透了，他略顯緊張，雙手交握，指節微微發白，這樣一來顯得氣氛有些尷尬。
「還是握手吧，利蘭。」我伸出手來，利蘭往後退一小步，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聲音十分之小，還算清楚：「你好，金斯利小姐。」
「你可以叫我作克裡莎。」我們年紀差不多，叫我金斯利小姐未免有些生疏。他改口：
「好的，克裡莎。」
48
哈麗特提議一同去郊外野餐，食物由她來準備，我附和說好，利蘭也同意前去。母親不反對哈麗特的提議，叫我帶已經放涼了的新鮮麵包及櫥櫃裡頭封了淨化黃油的肝醬，新鮮的柑橘叫傭人剝皮去掉白色筋絡，也讓我一同帶去。哈麗特折返家中，找來藤籃，裡頭飄出食物的香氣。
「克裡莎，由你來帶路。我剛搬來倫敦沒多久就去了曼徹斯特讀書，見到你的次數也是少的可憐。所幸你並非一個忸怩的嬌小姐，看上去一點也不令人討厭，學校裡頭同是倫敦去的富小姐，從頭到腳都要別人伺候周到，湯裡面發現最不喜愛的迷迭香竟要叫出來，將湯碗砸到地下去！簡直荒謬！」哈麗特自己就是一位富小姐，可說話語氣聽起來卻是討厭極了同她一樣身份的小姐，看她說起話來一副要去抓住嬌小姐剪掉她們長卷髮的樣子，我發現她真是一位有趣的人，這讓我十分喜歡她。
我附和她的話：「我在劍橋也遇到過這樣子的人，口袋裡的錢幣最多，可脾氣最壞。當我是小城鎮來的姑娘，南瓜湯灑在我的裙子上。」利蘭全程維持聆聽者的角色，漂亮的藍灰色琥珀石頭眼睛在自然光下浮現細碎的灰色小片。「我猜，利蘭這個柔弱的樣子會常遭到欺負吧？」我看一眼利蘭，不好意思笑起來。哈麗特更正我的話：「克裡莎，這是事實，不用去猜。」
哈麗特同我一起坐在馬車同一側，她聲音越來越小：「有喜歡的人嗎？」這是女孩子聚在一起最愛談論的話題，經久不衰。我坦白：「當然。」哈麗特追問：「是怎樣的人？」我想一想，回答她：「嚕蘇卻善良的人。」「這兩個詞用的真好玩。」我挽住哈麗特的手臂，枕著她的肩膀笑出聲：「我只能找出這兩個詞來。」艾瑞克做事情總是缺少一聲知會，這一回同我爭吵後又斷了聯繫，他想問題的思路總是過於狹窄，我需想辦法要他出現才行。
下了馬車後，藤籃交給利蘭提，我和哈麗特結伴走在前頭。她體力好的驚人，走一下子突然跑起來，過一會兒又跑回來拉著我快步向前走：「前面有大樹，我們去爬！」難得她有這樣獨特的愛好，可樹我還是會爬的。
我們走到前頭，發現這一棵樹大的驚人，枝幹粗且長，延展開來有好幾米長；這一課樹的樹幹十分粗壯，表皮粗糙且磨手心，卻是一顆較為好爬的樹。哈麗特把腰上束帶拆下要爬上去，終於想到站在一旁的利蘭與我。
「克裡莎，樹不會爬不要緊，坐在樹下等我，利蘭那個膽小鬼是鐵定不敢上來的。」她說這話的原意是對利蘭的挑釁，她或許想不到我也是個會爬樹的野小姐。
「艾肯小姐，我會爬樹的，不過技術不精。」我把鞋子脫下來，做好準備。利蘭對自己姐姐對自己的輕視已成習慣，不但不理會不臉紅，反倒勸阻我：「克裡莎，樹這樣高，要摔下來金斯利太太是要責備我們的。」我拍他的肩膀，悄悄告訴他：「只要你不講，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讓他放心：「你坐在地下把棉布鋪好，我們上去一下子就下來。」哈麗特爬樹的動作十分熟稔，手腳並用一下子就上去了，她坐在一根看上去較粗的枝幹上，高聲叫我上來：「快點，上面的風景好的很！」
爬樹我是會的，但要達到像哈麗特那樣子的水準還是有一大段差距的。我問利蘭要了他的皮帶，套在樹幹上，兩端纏在手上，借力爬上去。最初爬的時候很不順利，要不是利蘭迅速伸手托住我的腳底，我可得摔得骨頭斷裂，身上全是淤青及擦傷的痕跡，回到家被母親責備一通，再次關進房間裡不放出來。哈麗特說的沒錯，除去茂密綠葉遮住的一部分光線，在樹上看到的景色和地面上是完全不相同的，在我這個角度可看到的範圍更為開闊。
我慫恿利蘭上來：「男孩子，快點上來！」他不理會我，紅著臉鋪好棉布，從藤籃裡拿出麵包撕下小小塊吃。樹上我正和哈麗特開有關男人的玩笑，樹下傳來女人呼救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槍響以及小娃娃的哭聲，但過一會兒就沒了聲音。「利蘭，你快些上來！」我叫樹下吃麵包的利蘭爬上樹，危險在逼近。
利蘭膽子雖然小，但作為軍官的兒子，能力還是有的。
他麵包咬在嘴巴裡，兩三下就爬上來，坐在另一根枝幹上。樹下的動靜不小，陌生人談話的聲音也逐漸大起來，他們說的是蹩腳的英文，聽不出是哪裡來的口音。
「樹下有食物，還有麵包屑，剛才有人在這裡。」
不同的聲音接話：「他們跑不遠，我們去找一找，找到了拿繩子將他們吊在樹上。」哈麗特還算是鎮靜的，她做出口型：「不要動，一點聲音也不要發出。」我點點頭，最擔心的還是利蘭。「還好嗎？」我問他，當然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他點頭，可是額頭臉上細密的汗水騙不了我們，這讓我更加擔心他。我心裡頭也怕得要死，怕極了心跳聲會被樹下的人聽見，樹下的陌生人帶了槍支，說不定是體格健碩的年輕男人，我們難逃走也難對抗，可在樹上長久呆著也不是好辦法。
過一陣子，樹下再傳來對話：「我們分頭去樹林裡走一圈，找不到算他們好運氣。」
另一個問：「三具屍體該怎麼處理？」
「挖土坑埋了，上面蓋一層石頭，誰也發現不了。」
直到下頭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遠到我們聽不清了，哈麗特開口吩咐道：「我和利蘭速度快，先下去，克裡莎你也要儘快下來。」說完她先爬下去，緊接著是利蘭，我正要下去，聽見下麵哈麗特的尖叫。
一人高呼：「抓到了，美麗的小姐！」
另一個正要找來繩子將哈麗特同利蘭吊死在樹下，抓住哈麗特的人制止他：「這是富人家的小姐，衣服是好面料，戴寶石項鍊同戒指，你再看這一位富人家的小先生，定做的西服，口袋裡大把鈔票。我們寫信給他們的家人，等一大筆錢送過來再吊死他們。我們現在口袋裡一枚便士都沒有，由他們來生錢。」另一人十分贊同這人的提議：「想法是好的，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誰家的小姐先生呢？」
「這太簡單了，倫敦富人區一一去信，誰家丟了孩子，哪裡會不知道。」
他們的話我全聽在耳朵裡，現在爬下去就是斷送我們的性命，貿然行事是行不通的。我現在只能等他們完完全全離開這裡了，跑回去告訴父母親找警官先生來。樹下的動靜漸漸平息，對話的聲音同哈麗特的尖叫也徹底聽不見了，我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才敢爬下樹。他們派人去送信是簡單的一件事，我要趕在他們送信前趕回去找人來解救哈麗特同利蘭。
可是，這裡的一切在天黑之後是完全兩回事。夜晚是沒有燈光的，周遭一切環境在黑夜是全然是陌生不可知的，且充斥著野性動物的叫聲。僅借頭頂微弱的月光，我是看不清前頭的路，只好隨意選一條路飛快跑起來。四周一人高的植物的葉子或是枝幹把□□在外的皮膚割破，頭髮被纏住，頭皮被扯得發疼。這一切是顧不上的，只能一直跑，像瑪利亞祈求這是一條正確無誤的道路。
我跑了許久，氣力流失，步子慢起來，可是一點也不敢行走。樹林深處是完全黑暗的，伴有陌生的氣味：過往獵人捕獵留下的血腥味，枯萎植物腐爛後的腥臭味。我被腳下不知名的東西絆倒，手摸在一個冰冷且帶皮毛的東西上，頭上月光傾倒下來讓我隱約看見一雙睜圓了的眼睛。我當下嚇得哭起來，卻不敢發出聲音怕有人發現我，只好將手抽回來，在裙子上隨意抹一抹。
這一下子，天是全黑了，遠處傳來狼的吼叫聲。這一下，我只能小小步往前走，畢竟前面的路長什麼樣子我是完完全全不知曉的，一不留神會掉進獵人挖好的坑裡，裡頭的捕獸夾鉗斷我的四肢，被人發現後全身血液流盡，皮膚變成透明色。我索性停下腳步，原地坐下來讓自己適應一下黑透了的森林。在有許多茂密樹木的遮蓋下，僅有少許月光能穿透樹葉，好讓我看見物件的輪廓，可在視覺不管用時，我的觸覺、聽覺卻靈敏許多。
我聞到草青味道，地下的植被摸起來是略微濕潤的，或許和前幾日下過的一場豪雨有關。耳朵聽到的聲音並未有攻擊性動物的吼叫，只是鳥在鳴叫和翅膀撲騰時產生的聲響。我吸一口氣，雙手全面接觸地面，爬著走。這樣速度是慢的，可至少能確保不會踩進空洞裡連累哈麗特和利蘭丟了性命。現在唯一能祈求的就是父母親能快些帶人來找我們。
森林地下有許多有尖利棱角的石子，爬著走膝蓋的裙子很快就被磨破，我甚至能感到有一些石子摸進去了我的皮膚裡，突如其來尖銳的疼痛讓我的速度變得更加慢。我只好原地坐下來，手在膝蓋上一模，鮮血的味道夾雜了前幾日的雨水及植被的腥味，讓嗅覺更為衝擊。
我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肯定這不是我的錯覺。
49
我原地不動，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來，後面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速度也為之減慢。黑夜中我們是看不見對方的，我不知道身後追來的是不是綁了哈麗特和利蘭的殺人犯，想轉身去看個究竟卻沒有這樣子的勇氣。踩碎枯萎樹葉的聲音再次響起，直覺離我很近，果然，這一條路是錯誤的。
我再次跑起來，與其掉進獵人的陷阱裡斷手斷腳死去，也好比被抓住威脅父母親來的好。我這樣子一跑，身後的人也跑起來，他的速度比我要快的多，我的頭髮被他抓住，整個人被扯過去。陌生人壓我在地上，他手中提著一盞燈，照清楚了他的臉。
「你跑什麼？」艾瑞克拉我起來，檢查我身上是否有傷。「誰知道是你嘛！」一看到是他我整個人放鬆下來，抱住他哭起來：「哈麗特和利蘭被抓走了。」艾瑞克摸摸我的頭：「綁匪的信送到了，我們都在想辦法。」
艾瑞克背著我走，讓我提著燈，帶我原路折返。「你怎麼找到我的？天黑了樹林裡這樣黑，許多條分叉路連我也不知道選哪條來走。」
「夜晚去找你，你的父母親拿著那封信同鄰居家的先生太太商討這一件事。問過你們去了郊外野餐，我找來這裡前地圖看過一遍，雖然分叉路很多，但在末端集結成兩條路。這裡因前幾日下過雨而濕潤，我看見你踩下去留下的腳印，順著走就看見你了。」
「如果你和我一樣笨，我恐怕要死在這裡了。」離開這裡的時候我什麼也看不清，又慌又亂，腦袋一點不靈光，能有這些思路浮現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要是再往前跑，就會被捕獸夾夾斷手腳。」艾瑞克說出了我先前的擔憂，他為我莽撞的行為感到十分不滿：「綁匪不會在淩晨時分出來找你，你儘管原地不動，我一定會來找你的。」我聽下來反倒不滿：「先前幾天呢？你哪裡有來找我？」
「淩晨。」他的回答我不好再反駁，只能說他沒有掌握一個合適的時間段。「先不說這個，我們該怎麼解救哈麗特他們呢？我在樹上聽得清楚，樹下兩個綁匪說，收到錢後就把哈麗特和利蘭吊死在樹下。」我一想起來都十分擔心他們，於是叫艾瑞克再走快一些。走著走著，艾瑞克放我下來，把燈滅了，叫我不要出聲。他從後抱著我坐下，正好在一棵樹後。
我聽得清楚，是其中一個綁匪的聲音，夾雜異域口音的英文：「富小姐和先生都藏好了？」「當然，手腳捆得嚴實，敢跑掉就打斷手腳。」另一個不放心的問：「他們家人會送錢來嗎？」「當然，只要他們一千英鎊，住那樣好的屋子，怎麼會出不起！」
一千英鎊夠一個家庭過三十年！他們可真是貪婪！
有一個人懷疑起來：「我去送信的時候，看到隔壁屋子裡的富太太急得不行，那家屋子的主人我問了人，說是格外有錢的商人，我們是不是漏了一位富小姐？」另一個恍然大悟，給了他一巴掌：「你看，我們這就少了許多英鎊了！算了，富小姐跑不快，說不定已經死在野獸嘴裡。」
我嚇得不敢動，窩在艾瑞克懷裡還是怕得要死。我又聽到其中一人說：「先去把那一家人的屍體埋了，別讓人發現。」
等他們走遠了，我才敢恢復正常呼吸速率。「就是他們！他們手裡有槍，殺死了人！」我小聲告訴艾瑞克。他抓緊我的手，要我不那麼緊張，問我：「克裡莎，你聽到幾聲槍響？」我記得很清楚：「一聲，然後聽到女人的呼救聲和孩子的哭聲。」「混蛋，他們還殺了女人和孩子。」我最恨欺負婦孺的男人，不是東西。
「他們現在往回走，我們要往相反的方向走。」艾瑞克拉著我站起來，我問：「往反方向走能出去嗎？」艾瑞克直截了當告訴我：「不能，但你的朋友在那裡。」他拉著我快步走，我的膝蓋痛的不行，每走一步就牽扯到傷口。艾瑞克一面走一面告訴我：「綁匪朝我們先前行走的方向來，說明他們綁了艾肯家的孩子在對面一頭。艾肯先生聯絡了軍官，現在正往樹林裡趕，我們速度要快，一切還是有轉機的。他們要的是錢財，不會傷害艾肯家的孩子。」
「如果被發現了怎麼辦？」他們手裡有槍支，是我十分擔心的事。
「辦法總會有的。」艾瑞克重新點燃燈，提在手中。他一直都在觀察地上所留下的痕跡，帶我來到一所近乎廢棄的小木屋裡。「看來他們還是十分重視手裡頭的籌碼的。」木屋有兩層，大門並未上鎖，艾瑞克推開門，第一層看不見人。我打算上去找人，他拉住我的手臂：「第二層也不會有人。」艾瑞克在第一層來回走了幾次，蹲下來找到一隻鐵鉤，拉起來，看見底下黑漆漆的地庫，是拿來存放風乾了的獵物。「第一層容易被人發現，第二層逃走不易。」艾瑞克讓我下去，他在上頭守著，燈則交由我提著。
地庫不大，借著光我看見哈麗特與利蘭手腳被綁，兩人窩在角落。我走近些，做了手勢叫他們噤聲，將燈放在腳邊，先為哈麗特解開捆住手腳的繩子，再來才是利蘭。「他們真不是東西！」哈麗特與我擁抱，埋在我肩膀處哭起來。利蘭只管拉起我們兩個，要快點離開這裡。哈麗特看見在上面站著的艾瑞克，顯得十分警惕，不打算上去：「他肯定是來監視的同夥。」「不是的，他是來救我們的，話不要說了，上去再跟你細說。」哈麗特也不追問，難得順從他人的話。
我們依次上到去，這時候天逐漸亮起來，木屋內的擺設也依稀看得見其輪廓。這所木屋傢俱擺放整齊，不遠處木頭圓桌上的粗陶花瓶內插著一束盛開著的花朵，旁邊是一隻鐵鍋以及一隻盤子，上面剩下一些土豆泥及半隻雞腿。我們正要開門出去，兩位綁匪推門而進，握著□□的走在後頭，上衣有凝固幹了的血漬。
「湯姆，快點抓住他們，這裡三位富小姐先生要值幾千英鎊！」手持□□的人叫另一位上來抓住我們且綁起來。艾瑞克沖上前擋住要過來抓我們的人，回頭叫我們先走。「傑瑞，快點過來幫忙，他的力氣大的很！」傑瑞舉起槍瞄準艾瑞克，我忙拿起圓桌上的盤子朝他丟過去，傑瑞並未鳴槍，跑過來拿槍一端砸在我的頭上。我一時間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清，就連聽覺也遲鈍許多。隨後一段空白的時間內，我聽見槍響，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50
等腦子清醒過來之後，木屋內多出許多人，湯姆傑瑞也看不見影子了。我第一時間要去找的是艾瑞克，低頭卻發現裙子上沾滿許多血。哈麗特同利蘭都坐在我身邊，見我清醒過來，哈麗特找來一塊手巾擦我的臉和手。「艾瑞克呢？」我問哈麗特，想一想換一個說法：「跟我來的男人呢？」
「他中槍了，帶走去醫院了。」我腦子差一點又要混沌過去，只好捏自己的手要自己再醒過來。不等哈麗特把話說完，我站起來往外跑，看見趕來的父母親忙叫他們帶我去醫院。「父親，馬車給我坐。」我爬上馬車，吩咐車夫帶我到醫院去。*「金斯利小姐，要去哪一家醫院？」我探出半個身子出去問父親：「艾瑞克在哪家醫院呢？」父親告訴我：「倫敦西邊那一家。」我告訴車夫，一路上不斷強調速度要再快一點。
我沖進醫院裡去，今日來求診的病人十分之多，醫生護士都是很忙碌的。來求診的人幾乎要把我推出去，有的斷手斷腳，有的面色青紫，看上去十分不健康。我用盡力氣往前頭擠，寸步難行，只好請求前頭的人：「請您讓我過去，我有十分重要的人要找到。」前頭的人不聽我說的話，只管擋在前頭，有的反倒退後來踩我的腳。等前頭的病人稍稍疏散開來，我才得以跑去病房裡找艾瑞克。
病房裡頭的人比外頭還要多，擠進來的一位婦人手裡端著一鍋熱湯，被後頭沖進來的先生一推，她端著的一鍋湯灑了大半出來，我在她正前方，手臂裙子上全是冒著熱氣的湯水。老婦人不但沒有歉疚感情，反倒抓著我罵一通：「你撞到了我的湯，快賠我錢！」我氣憤至極，推她一把，將她手裡頭端著的湯鍋丟到地下去：「是你要陪我錢才對！我現在急得要死，你還來捏造事實？」我擠開她，跑到另一間病房去，身後老婦人無禮的話語我一句也聽不見。
我找了許多間的病房，都看不見艾瑞克的身影，走到最上層的盡頭處反倒看見了停放屍體的房間。我萌生了推門進去的想法，一位途徑的護士忙擋住我，強調這一間是用來停放屍體的房子，我要找的人不在裡頭。我難得平靜的告訴護士：「他中了槍，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要是變成了屍體看最後一眼也是好的。」說這句話時人士絕望的，辦法也是沒有的。她笑的十分尷尬，推我往外走：「小姐，您還是在病房裡再找一找，今日送來的屍體是斷手斷腳，眼球都要凸出來的，你看了會嚇得哭出來。」
護士帶我去樓下，要我坐在長椅上等人流少一些再逐間病房找。坐在長椅上，我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景象虛浮在眼前，手手腳腳一點力氣也沒有。過了許久，我才可以想一些假設性的問題：如果艾瑞克真的躺在停屍間裡，那我該怎麼進去找他？或許他現在還躺在普通的病房裡，得到及時救治，什麼事情也沒有。這一種假設性問題一想起來兩手變得冰冰涼，心跳得極快，四周原本就燥熱的空氣一點都進不去肺裡，頭暈得很。
「在想什麼？」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抓住我兩隻手親吻。我回答他：「差一點要去停屍間裡找你。」
「找到了嗎？」
我吻他，點頭：「恩。」
我抓起他綁了繃帶的一隻手看，指尖在上頭轉圈：「手還好嗎？」
「子彈穿過去，休息一陣子就全好了。」艾瑞克抱我坐在他腿上：「不知道是湯姆還是傑瑞，槍法十分差勁，我就在他面前二十公分。」
「一點都不好笑，你並不適合幽默。」我抱住他一隻手臂，不再跟他說話。
回家路上，我不敢去牽他受傷的那只手，挽著他的手臂，走的很慢。來醫院路上我花光了口袋裡的英鎊，現在連一個便士也拿不出，卻覺得十分快樂：「艾瑞克，我現在花光了金斯利家給的錢，一點負罪感也沒有了。」我現在身上沒有家裡給的錢，說起話來也會理直氣壯一些：「我們去碼頭吧，坐上隨意一班船，去哪裡都行。」說完這句話我有些後悔：「可我沒有錢買船票了。」
艾瑞克捏一捏我的手，讓我放心：「我身上還是有錢的。」我們去到碼頭，艾瑞克去買船票時，一個小小賣花的孩子跑過來，交給我一隻脹鼓鼓的信封，打開後是一遝錢、一封信以及那一枚我先前放在枕頭底下的戒指。信是由三人寫的，我先看母親寫的部分。
我最愛的女兒，克裡莎：
經過這些天，你決定的這一件事情我是無法阻撓的。在前幾日，我同你未來的丈夫談過關于你的事，他寫下你所看到的那一張紙，可見他是十分愛護你的。
作為母親，我只想看見你日後滿意自己所做的決定，我是希望你日後幸福快樂，不用擔憂瑣碎的事情。寫到這裡我要說的話是說不完整的，但我卻寫不下去了，我十分不舍，我的孩子，我愛你。
看完母親寫的部分，我感到萬分心痛，鼻子酸起來，眼淚不停流下來，一直擦不掉。艾瑞克買了票回來，過來抱住我，與我一同讀信。
再來就是父親寫的部分：
我的克裡莎：
我一直尊重你的決定，這一件事情上我只能給你許多錢讓你日後日子好過許多。我一直愛你，我的女兒。
二哥只寫了一句話，並未署名，但字跡我是熟悉的：艾瑞克的年紀比我大許多，卻是我的後輩，你要記得寫信回來，將你們安家的地址告訴我們，我會常去探望你們的。
我一下子又哭不出來了，看了眼艾瑞克，將信折起來。「克雷爾這一點說的沒錯。」
「位址我會給的，給錯誤的。」艾瑞克低頭吻我的鼻尖，拿過我手裡的戒指替我戴上：「戒指是不能摘下來的。」我點點頭，拿過船票問他：「那我們要去哪裡呢？」
「去你未去過的地方。」他沒有直接告知我目的地，我這下子一定要去猜，踮起腳掛住他的脖子，臉蹭他的肩胛骨上：「父親給了我一大筆錢，我要去好多好多的地方！」
「你父親給的錢不許花，我有錢。」
「夠麼？」
「克裡莎，你最好閉上你的嘴。」
番外1.1
在船上顛簸許久時間，我們終於靠岸，回到巴黎去。原本打算去遠些的地方，可船上伙食不佳，我只能吃很少的食物，喝很少的酒，人十分虛脫無力，提不起精神來。下船後，我拉著艾瑞克跑去餐館要了一大桌食物。
「克裡莎，你要了這麼多一定吃不完的。」
我抓起一塊烤牛肉吃得開心，懶得理會艾瑞克的話，可他說的話往往都是對的。侍者送上來的食物不斷，我在船上身體近乎虛脫，也吃不了這麼多東西，胃裡現在全脹滿了肉和蔬菜，以及好幾碗濃湯。
「……桌上的食物該怎麼辦？總不能丟了吧？」我看著艾瑞克，抓了幾塊麵包包在手巾裡，用行動來告訴他我並未浪費食物。艾瑞克由著我自己應付，我看一眼餐館外頭，想到一個主意：「讓侍者把食物分給外頭討錢的人吧。」我付帳時付了侍者小費，告訴他將桌上剩下那些原封不動的食物分給外頭討飯吃的人，他們需要這些。艾瑞克對我的作法不做過多評價，在他看來，這是我過多的同情心作祟。
艾瑞克並不打算帶我在巴黎住下，他找來一輛車，放我進去。「我們要去哪裡？」我問他，得到的答案是：「去都蘭的牧場裡住下。」我歡呼起來，我最愛軟綿綿的小羊小狗，還有剛出爐的麵包香。
從巴黎去都蘭有好一打段路程，路途中我大多是睡在車裡，精神頹靡，船上顛簸讓我身體不適精神不佳，即便途中經過許多讓我驚歎的景色，我都不怎麼提得起精神去玩鬧。
傍晚時分，艾瑞克在附近找了一間旅舍暫住。旅舍外牆爬滿了枯萎掉的植物，兩盞不算亮的燈掛在大門邊，木門上的鐵環生了鐵銹，沾了不少灰。
「這裡幾乎沒人來的。」我躲進艾瑞克懷裡，抱著他不要進去。艾瑞克摸我的頭，牽著我的手推門進去。裡頭是上世紀的擺設，奇怪的油畫和泛著異樣光澤的金屬器皿讓我對這所旅舍的印象很不佳：「我不想住在這裡。」我向艾瑞克抱怨。他顧及我的身體狀況，這一次不由著我胡鬧。
旅舍的主人有淡色的眼睛和頭髮，皮膚看起來白的嚇人。我今日心情不算好，看到這一類奇怪的人，我是不想理會的。他為我和艾瑞克安排好房間後，送給我一只用銀打造的燭臺，我問他理由，他告訴我：「你長得很像我一位故友。」我後背發涼，燭臺並未接過，抓著艾瑞克的手臂急匆匆上樓去。
「你看到他淡色的眼睛和頭髮了嗎？嚇死人的白皮膚。」我舉起我的手臂內側給艾瑞克看：「我的皮膚比他要健康的多得多！」艾瑞克抓住我的手臂輕吻一下，抱住我躺在床上：「今天東西吃的也不多。」
「恩，還是沒什麼胃口，這裡的東西一點都不好吃。」今日旅途讓我感到疲倦，我窩在艾瑞克懷裡，調整一下姿勢，一下子就睡過去。睡到半夜，喉嚨十分乾燥，裡面像灌了沙子。我身旁不見艾瑞克，只好自己起身下樓找水喝。艾瑞克為我換了睡裙，我再找來一件披肩搭在外頭。
旅舍的臺階不穩，木板像是空心的，走一步都會掉下去。我死死抓著扶手，下樓看見一條十分長的走道，兩旁掛了燈以及奇怪的油畫，內容我看不懂，只知道用的色彩全是黑色灰色這類暗色調，讓我感到不適。
「艾瑞克，你在哪裡呢？」我走到中間，小小聲叫艾瑞克的名字，沒有人回應我。我身側有一道門，我扭了一下門把，發現並未上鎖。我敲了敲門，問道：「請問裡面有人在嗎？」這一回回應我的是旅舍主人。他的聲音十分好辨認，沒有音調的聲音，聽上去讓人起滿雞皮疙瘩。
「美麗的小姐，這一間房可不能進去。」他在我身後說話，我嚇一跳，往後倒退好幾步。「抱歉，我只想找水喝。」「請跟我來。」他的眼睛顏色近看更奇怪了，跟他的皮膚那樣，幾乎是沒有什麼顏色的，我謝絕他的好意，走回去途中看見來找我的艾瑞克。
「克裡莎你又去哪裡了？」艾瑞克很擔心我，他整理一下我亂搭在身上的披肩，摟住我的腰。「你又去哪裡了？」我有點生氣，故意捏他的手臂。「去為你找水喝，你半夜起來要喝水的。」聽完他的話，我又不生氣了。
回到房內，我叫艾瑞克為我點燃蠟燭照亮，跟他講我晚上遇見的事情，講起來覺得奇怪，向艾瑞克提出我的疑問：「他是不是吸血鬼？夜晚進來咬斷我們的脖子吸幹我們的血液？」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快點睡覺，這些事情不會發生的。」艾瑞克親吻我的臉頰，哄我睡覺。「你的想像力總是用在不對的位置。」
翌日起身，換好裙子後，我同艾瑞克下樓去吃早餐。旅舍主人看到我，評價起我的頭髮來：「美麗的小姐，你應該把頭髮挽起來，漂亮柔順的長頭髮隨便披著會被貪玩的小孩子剪斷。」
「她自己就是一個貪玩的小孩子。」艾瑞克抓住我一把頭髮說。我戳了戳他的手：「我哪裡是小孩子了？好歹也是念過一年晦澀文學的學者。」我臉皮一向算厚的，說起謊話來是隨心所欲的。艾瑞克不打算拆穿我，任由我亂說。
旅舍主人為我們拿來新鮮的麵包和肝醬，以及裹了濃濃蛋奶汁的肉派。他分了一塊派給我：「看到你可真是親切。」他說話的語調讓我想起艾瑞克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把你關起來。」我挨緊艾瑞克坐著，不去動用旅舍主人準備的早餐。
「東西我們自己來分，不麻煩你了。」艾瑞克將麵包撕開給我吃，肉派切成小小塊給我，他拿發繩將我的頭髮捆起來，不讓我的頭髮掉進湯裡。我抓起一小塊麵包吃，看四周的環境，除了我同艾瑞克，並沒有其他下來吃早餐的住宿者。「艾瑞克，在這住下的只有我們嗎？」艾瑞克環顧一眼四周：「昨日我還看見來住宿的客人。」
「天，全被他吃掉了！」我按捺心中驚恐，要叫出來。
番外1.2
翌日醒來後一直在咳嗽，就像胸腔裡橫出一條筋絡牽著著器官，這讓我感到十分不適。艾瑞克執意要留下再休息一日，無視我所提出的歪理。
「你需要尊重我的意見，不是麼？」我拉扯他的衣袖，叫他坐在床沿，好讓他把我說的話聽得更加清楚：「你知道我昨晚看見什麼了？我想是古堡裡住下的德古拉。」德古拉伯爵的故事是我在學校圖書館裡找閒雜書時無意翻到的，看了一眼就放下手中的千頁書，功課自然也忘記了做。
「克裡莎，你的想像力要適可而止。」艾瑞克找來藥片給我吃，屋內鐵水壺裡頭沒了水，他下去打水上來。兩片藥片躺在手心裡，我是看不慣的，硬要擺在床頭櫃上，蓋上手巾，藥片從小吃到大，是我最不喜愛的東西。這時候我的咳嗽沒先前那麼劇烈了，躺在床上是十分悶的，我掀開被子下床去走一走。
門開了，進來的不是艾瑞克。
「先生，我想你是沒有權力進來的。」我厲聲同旅館主人講，不自覺後退至床邊，只可惜我的床頭櫃裡沒有十字架，亦沒有大蒜同桃木劍。旅館主人的皮膚在什麼時候都是出氣的白，微光照上去是看得見細微青絲血管的，我所看的閒書裡曾描寫過吸血鬼的面貌，石灰一樣的白皮膚，尖利的牙齒穿破血管，奇怪的眼珠子顏色。
旅館主人倒是沒有走近過來，因艾瑞克提了鐵水壺上來。他將鐵水壺放在桌上，大步走過來，讓我躺會床上，厚厚的棉被蓋過我的下巴。
「先生，你可以下去了。」他請旅館主人下去，是禮貌的措辭。旅館主人原地不動，拿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罐子，同艾瑞克講：「裡頭是治咳嗽的藥片，是十分有效的。」艾瑞克道謝，將藥罐子還給他：「不需要，她的藥片足夠吃。」
旅館主人推門下樓去，我坐起來抱住艾瑞克的一隻胳膊，後背出了一層汗，如臨大赦：「他差一點就要過來咬斷我的血管，吃我的血液，他的眼珠子都要染上一層血液的顏色，這讓我手手腳腳全發軟發麻了。」艾瑞克抓住我一小撮頭髮繞著玩，再來抨擊我的想像力：「我不在的時候你都看了什麼書？我的書架全是合理且正經的書。」
「誒，我看的書也全是合理且正經的好麼？我也算是一名有文化的學者。」我隨後補充：「我只是想得要多一些，僅此而已。」吃過藥片後，我愈來愈發困，壓著艾瑞克睡了一覺。起身後，除了神智是清醒的，抬手也是困難的。艾瑞克並未在房內，空間裡是極其壓抑的，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我，後背又開始冒出冷汗來。
番外1.3
我所處的空間，此時是極其陌生的，艾瑞克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可以開口說話，只不過說出來的語句全是破裂開來的，嗓子驟然紅腫，我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語：「你要做什麼？」還算清晰的說出簡單的語句來，尾音上揚。
「金斯利小姐，我想你誤會我了。」他過來架起我，半拖拉帶我下樓去。我心裡頭怕的要死，一路張望找尋艾瑞克的身影，心裡頭空蕩蕩的，立誓見到他要狠狠咬他一口。旅館主人架住我兩隻手臂帶我至樓下那間上鎖的房門前，在開門進入前，他開口問道：「你猜猜，裡頭會有些什麼？」
我話說不出來，扯著嗓子叫：「全是白森森的頭骨和爛掉的內臟！」我不清楚他聽懂幾成，自己倒先絕望起來，想起不久之後脖子要穿兩個血洞，新鮮血液全部奉獻成他人午餐，自己的頭蓋骨想來也是會整齊擺放在架子上供下一位來觀賞的旅客看。我一想起來眼淚止不住掉下來，拿空出來的一隻手抹掉：「艾瑞克被你吃掉了嗎？」他不做回答，想來是的，我哭得更加傷心：「你真是禽獸，總得讓我再看一眼才好。」旅館主人在這個時候笑個不停，拿出成串鎖匙開門進去，丟我到一張鋪了軟墊的椅子上。
「你的先生說的完全不錯，你的想像力的確比普通人要來的豐富。」他刮一刮下巴，總算想出一句稱讚我的話：「這是好事，至少證明你不同于其他女人。」我搖頭，指正他：「不是的，我猜的是對的。你的皮膚顏色，眼珠子顏色，還有你的行為舉止全是書裡頭吸血鬼的樣子。我昨日在廚房裡看見一盆子的血，顏色錯不了，遠處飄來的味道更是刺鼻。」我把話說的認真且合理，聽起來像真有這樣子一回事。
旅館主人劃火柴點燃這裡的蠟燭，好讓我看個清楚：「美麗的小姐，這裡是我的臥室，裡頭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沒有。我可不會慷慨到連自己臥室也開放給旅客們住下。」他看我一眼，笑著說：「你的先生在你身後，並未被我吃掉。」他笑得坐在地上，眼淚飆出來。這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雙手蓋住臉，什麼話也說不出。
艾瑞克拍拍我的頭髮頂，拿下我的雙手，吻我一下：「你稀奇古怪的念頭可以收起來了吧？」原來是他串通好旅館主人，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同我「講道理」。我順過氣，抓住他的手，咬在他的拇指指節上頭。
「金斯利小姐，你的先生這樣子做是徹底打消你的念頭。」旅館主人為艾瑞克討我的原諒。
「克裡莎，他患有白化病，皮膚是十分白的，太陽也是曬不得的；廚房裡的一盆血是拿來做血腸吃的，半夜走在過道上只為點燈，好讓夜起的旅客看清路。」艾瑞克現在說的倒是十分有道理，我瞪他一眼：「這些話怎麼不早些說？」想起來更加氣憤，方才失態失禮的樣子全被外人看見。
「類似的話我講過，你全然聽不進腦子裡去。」艾瑞克捏我的臉，再親一口。他說的話一點錯沒有，理虧在我。玩笑鬧過，艾瑞克押著我向旅館主人道歉後，牽著我回到房內，打來水為我擦拭手臉：「以後想東西簡單地想足夠了，笑話還是不要鬧了。」教訓完後，他抱著我睡，手臂給我枕。有時候想的簡單，也是挺無趣的事情，但生活還是簡單的過好。
番外1.4
克裡莎最近好幾天都忙著向鄰居學習烹飪，這讓我感到極其欣慰。我不要求她能做出多麼美味的菜品，畢竟這不大可能，但她要是煮一盤我吃得下肚子的食物，我也是滿足的。我們認識許多年，她的變化不算大，個子長高了不少，五官也分明了，但是性子脾氣還是原先的那個，煮飯菜學不會就不學了，耍賴由著我來煮，嘴巴裡的歪道理可以說到翌日中午。
普通人的腦筋有許多條，她也是有許多的，可惜在末端擰成一股，在想問題的時候就趨向直白的了。在學習煮食的過程中，她還是堅信食物進的了進嘴巴即可，味道只不過作輔佐，所以至今為止都是我來煮食的。
她回到家裡忙著打了一盆水洗手洗臉，再找來一條毛巾擦去頭髮上的黑灰，顯然她今日還是學不到東西的。我不忍心拆穿她，埋首於書中，隨手畫幾筆音符，直到她過來跟我耍賴：「親愛的，你要知道，鄰居西弗太太教的肉派實在是太複雜了。」她從後面抱住我，長頭發散在桌面上：「況且，味道並不……怎麼樣。」她在為自己找開脫，只可惜藉口聽上去欠缺說服力。她說瞎話的聲音又軟又細，聽上去就要哭出聲音來，我扭過頭親她的臉。
「不要緊，下一次再去學。「我安慰她，抓住她的一隻手。克裡莎的手腳一隻都是冰涼的，要抓起來握著好久才有溫度起來，我樂意抓著她的手，這樣子她就跑不走了。她另一隻手也伸過來叫我抓著取暖，嘴巴停不下來：」你要相信我，這是這一道菜肴太難了，要是再簡單一點的，例如白水蛋，麵包這類的，我是十分嫺熟的。「她說的很有道理，金斯利家裡頭養出來的公主，能煮白水蛋、做麵包是十分令人興奮的了。我從不要求她，點一點頭：」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克裡莎渴望這一句話許久，聽完後心情大好，掙開我的手到前頭來吻我一下，到門外院子裡摘香草去，晚飯依舊由我來準備。到都蘭後，我領著她到一所多年未有人居住的屋子裡，她那天異常興奮，家務活做起來也是有力的，難得謝絕我的幫助。晚上睡覺前，她向我感慨：自己家由著自己來佈置，真是好。我看見她眼睛濕潤了，我抱住她，仔細聆聽她的話，儘管裡面夾雜了許多聽了讓我無可奈何的話。過了幾天，她跟著鄰居的太太們一道去了集市，太太們買了美麗的衣裙，她卻買了許多種子，通通種在了前院花園裡。
「百里香，荷蘭芹，迷迭香……」她隨手抓了一大把綠葉葉子來，自顧自叫出它們的名字，在我看來，她手裡抓著的可是薄荷葉。我通常不去糾正她，能叫的出名字也是不錯的了。我抓了一小把香料，在桌面上拿了一塊南瓜、洋蔥及新鮮黃綠色的番茄，一條香腸，一塊新鮮羊奶芝士進廚房裡去，克裡莎跟進來，乖乖在旁邊看著。她太乖不說話，我也是不適應的:「克裡莎，你可以出聲跟我說說話。」
「不要，我肚子餓得很，我說話說許久，肚子只會更加餓。「她拒絕我，找來新鮮水果吃，眼睛盯著我看，我只好做的再快一些。克裡莎不算是小孩子了，可有些舉動還是十足小姑娘的，例如現在，搬來一張凳子看著我生活做菜，扔了一大把堅果進嘴巴裡嚼。過一下子又要去長木桌上的黃銅罐子裡抓幾顆糖果，自己吃兩顆，剩下的再喂給我吃。
我做了一鍋燴飯及一碗沙拉，克裡莎則幫忙拿餐具出來。正要開始吃晚餐時，有人在敲門，她放下勺子跑去開門，尖叫起來。
番外1.5
克裡莎的尖叫聲是不間斷的，她急匆匆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腕拖我出門去：「快來看一看誰來探望我們了？！」我當然知道來的客人是誰，但我不能讓她失望：「是誰呢？」她叫我把眼睛捂上，偷笑說：「猜猜看，我保證會讓你感到驚訝！」
「快點把眼睛睜開！」她大叫一聲，跑過去抱住客人們：「親愛的，能見到你們我的心臟都要停幾秒鐘，差一點連呼吸也不會了。」克裡莎請客人進屋去，在櫥櫃裡又拿出盤子刀叉，朝我招招手：「快點過來。」
「我們買的酒放在哪裡了？去把酒杯拿出來，還有我藏起來的糖果。」克裡莎與客人閒談，我去拿來酒與酒杯:「這個地方可不好找。」我對來的客人直說。
「我可是不愚蠢的。」威恩偷偷看了一眼克裡莎，在自己妻子面前誇起自己：「我考上了工程師牌照，現在可是正規的工程師，掌握一門了不起的專業呢。」他的妻子里昂諾拉可是完全崇拜自己丈夫的:「薪水也是高的。」克裡莎則完全是相反的：「哎，你看看，我們住的屋子下雨天是會漏水的！我要拿好幾個盆子接滴下來的雨水。不光這個樣子，我們有時候連一大塊牛肉也不捨得買來烤。」
威恩望向我，更加厲害的誇獎自己：「我們在馬賽的公寓裡才買了一盞水晶燈。」我一直當他小孩子，不跟他計較這些事情，我默默開了酒，倒進醒酒器裡。克裡莎一聽到閃亮的水晶燈，抬頭看了一眼屋頂，再看一眼我，沮喪的說：「哎，艾瑞克怎麼會捨得買？」我當然不會贊成買水晶吊燈，買來裝在屋內，經過可是會撞到頭的。
他們三個老朋友聊起天來沒有度，我為他們倒好酒，收拾碗碟拿去廚房裡洗。克裡莎跟進來，拿起一隻碟子洗：「我剛才說的話是笑話來的，但是——」她把碟子遞給我擦乾：「水晶燈買來吊在屋子裡我是十分贊成的。」她實在不會兜圈子，說話直直白白：「屋子裡頭的裝飾也太簡單了，從前你的屋子裡的傢俱飾品是十分好看的呀，艾瑞克，你的品味全掉了。」我從前屋子裡的裝飾品大多是四處搜刮來的古董單件，她別處看不見找不著，自然覺得好看。
「不要說這些東西，來跟我講一講你們聊了些什麼？」我對小孩子之間的話題還是頗感興趣的。克裡莎偷偷看一眼外面，眯著眼睛小聲說：「我不打算同你講。」話說完自己偷偷笑，盤子丟回水槽裡，跑出去和威恩他們聊天去了。
洗完碗碟後，我也出去同他們聊天，我正坐下來，克裡莎提出一個請求：「我們明早去逛集市，我要給里昂諾拉買一件禮物。」
「好的。」我一向不反對。
夜晚，我看見克裡莎坐在書桌前看一本書，這令我感到意外：「你不是說過夜晚看書會睡不著的嗎？」這是她一貫的藉口。克裡莎轉過身，搖一搖手中的書：「你先睡吧，我要再看看。」這太反常：「不看了，來睡覺吧。」我起身拿掉她的書，抱著她上床：「你這樣子十分不正常。」她鑽進被子裡，拉住我的一隻手：「看書是提高智商的好辦法，所以看不進去也是要看的。」這時候我要適當鼓勵她：「你是聰明的，書看的也夠多。」畢竟，我從前硬逼著她看了不少書。
克裡莎的回答奇奇怪怪：「比起你，我還是太蠢了。」
翌日，我們四人一同去鎮上逛市集，克裡莎拖著里昂諾拉的手跑的老遠，我和威恩站在原地等她們。期間，威恩先發話：「你們最近過的怎麼樣？克裡莎說的全是好的一面。」「她說的很對，這比在巴黎日子好過多了。」我揭穿他：「你在馬賽的日子並沒有說的那樣子好。」威恩點頭：「當然，薪水不高，又要應付生活，很快又要多一個孩子了。」我祝福他：「恭喜。」
「謝謝。」威恩這下子不那麼像小孩子了，回味起克裡莎昨天晚上說的話，我懂了個大半。威恩順著剛才的問題開啟另一個話題：「克裡莎是十分喜愛小孩子的。」他順藤摸瓜問上來：「你年紀不算小了，就不想著跟她要一個孩子？她的腦袋可不笨，這一點你是不需要擔心的。」
「再過幾年吧，克裡莎自己就是一個腦袋不笨的大孩子。」我並不打算再養一個孩子，畢竟克裡莎養了好多年。
完結
威恩大笑：「她要是知道了，要被氣瘋的。」我聳肩：「或許吧。」威恩一拍我肩膀，大步上前去把跑遠的女士們追回來。等威恩把她們領回來的時候，克裡莎手裡抱著無數的東西，我接過來問：「為什麼又買這麼多用不上的東西？」她買了魚竿，魚線，木桶子，木制的相架……「我們住的附近沒有湖泊供你去釣魚。」
「我們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玩玩。」她看了眼威恩，對我講：「威恩不用工作的時候會帶著里昂諾拉去玩耍。」她歎氣：「家裡頭要悶死的。」翻了一個白眼給我看。
我安於現狀，錢財是夠用的，日子過得簡單快樂。往年那樣子起伏不定的日子我並不嚮往，顯然克裡莎不懂這個道理。回到家裡，她進廚房來幫忙。「你回到家裡來怎麼都不說話了？」她向我道歉：「抱歉，可能我說了讓你不開心的話。」她的聲音聽起來要哭了。
「不是的。」她說什麼都好，我都不會生氣，對克裡莎的包容是無限量的。聽到我這麼說，她又活躍起來，弄的廚房地下全是水。克裡莎幫忙端了食物出去，我則去拿了一瓶酒分給大家喝。威恩拿軟布擦亮杯子，將酒緩緩倒入：「艾瑞克，這是好東西。」我將盤子分好：「所以才要拿出來給你們喝。」克裡莎附和我的話：「嗯嗯，只要是好的東西我都願意同你們分享。」威恩開她的玩笑：「那艾瑞克呢？」克裡莎立即過來抱住我的腰，搖頭大叫：「不，可，以！」威恩聽了笑出很大的聲音：「我才不要呢。」
飯後，威恩要帶著里昂諾拉回去了，他要準備開工了，小寶寶的錢他要賺足。臨走時，克裡莎十分不舍的拉住里昂諾拉的手，要說的話是講不完的：「你要注意身體，小寶寶生出來後要給我來信，我要第一眼看到他。」威恩打斷她：「第一眼看到孩子的應該是我！」克裡莎瞪住他，直到威恩服軟：「好好，第一眼歸你。」「這才是對的嘛。」克裡莎又笑了，直到看著威恩和里昂諾拉乘坐的車子離開，才抱住我大哭：「艾瑞克，我捨不得他們。」我拍拍她的後背：「以後會再見的。」
翌日，我雇了一輛車，要帶克裡莎外出轉轉。她得知這個消息一整晚沒有睡，一直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從床頭滾去床腳。
我們抵達村鎮邊緣處的一座湖泊時正巧是太陽要落山的時刻，湖面一片是橘黃色的，克裡莎放下魚竿，坐在地上靜靜看遠處要落下來的太陽。
「很漂亮，可是要等明天才能看見了。」她雙手撐著下巴，望向我。我坐在她旁邊，親吻她的額頭：「嗯，十分漂亮。」
「其實算一算，我們以後能在一起的時間真是有限呢。」她望著要完全落下去的太陽，轉頭對我說：「我一想起這一件事情難過的很。萬一我以後比你早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的時間，先被封入木棺材裡，被埋入地底下……」她哽咽的說不下去了，伸出手來抱住我，繼續把要說的話說完整：「你會很孤獨的，沒有人會同你講話，你該怎麼辦？……你會很難受的。」克裡莎把眼淚印在我的衣服上，雙手捧住我的臉，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聽了她講的話很氣憤:「這說的是什麼話？」她眼睛全紅了，歪著頭，眉毛皺起來。我不忍心跟她說狠話:「這一種事情不會發生的。」我摸摸她的頭：「不要多想了。」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克裡莎笑了，我俯下身去抱住她，下巴正好搭在她的肩膀上，聽到她對我說：「艾瑞克，我愛你。」
「嗯，我也是。」我愛你，克裡莎。
作者:
看閒書的鹹魚
時間:
2022-8-6 00:36
書名應該要改成【斯德哥爾摩的愛】...女主真的很病，不只是情感上還包括情緒上也是，不知道是天生異常還是被魅影逼瘋的。
看完之後覺得通篇都有種病感，不只是女主，連她家人的行為和想法邏輯也很怪...全文讀起來的感覺真的不太舒適
歡迎光臨 ☆夜玥論壇ק (http://ds-hk.net/)
Powered by Discuz! 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