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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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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6
標題: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文案:
他們萍水相逢,他們毫無聯繫,他們為什麼互相為除去了一個最想殺掉的人……?
沒有動機,沒有線索,這毫無疑問是個「完美的謀殺。」
《火車怪客》讓我們一睹巧妙的謀殺設計,發掘西文社會更為深刻的犯罪內涵。
從書籍到電影,再從電影到書籍,讓我們從中探索「犯罪者」與「犯罪」的關係,在石破天驚中描繪犯罪者天性中不可控制的衝動與他內在自成一格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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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1-26 16: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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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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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6
本書導讀
李琪
懸念,懸念,……還是懸念,在幾乎所有的偵探小說中,懸念都是它們構造成形的骨架,吸引著讀者向下探尋的,還是這些奇情異事下的懸念。所以一本偵探小說的好壞,往往在於作者對懸念的設置,《謀殺俱樂部》之《火車怪客》就是懸念設置非常成功的典範之作。
作者首先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構想:沒有動機的殺人。
試問:如果讓兩位素不相識且毫無背景淵源的乘客在火車上相遇,兩人相約為對方除去一個身邊最想殺掉的人;當犯罪發生時,因為殺人者與被害人之間毫無關係,沒有任何動機可以追索到殺人者,而真正想殺掉此人的原始動念者,卻可以因為真實上沒有動手而免去危險。這樣,這個案子可以偵破嗎?
這無疑是個「完美的謀殺」。
讓我們再看看這個「完美的謀殺」的設計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Highsmith-1921-1995)。她是美國心理派犯罪小說的頭號作家、在海內外有無數追隨者的一代宗師。她的作品非常獨特,精於描寫人物思維、心理狀態,情節佈局,步步為營。曾以《聰明的瑞普利先生》及《雙面門神》分獲法國偵探文學獎、愛倫坡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頒發的銀匕首獎。對犯罪者心理狀態的瞭解與關切,使海史密斯全然不同於在她之前的所有作家,尤其是古典推理小說的作家,在她的創作觀裡,她更想探索的是,當這樣一件事發生時,相關的當事人行為將如何,尤其心理狀態將如何,這才是海史密斯感興趣的事,我們看到的是當犯罪的念頭出現時,犯罪者為念頭所苦;而當犯罪發生時,犯罪者為發生的事所苦,「犯罪者」與「犯罪」的關係,是一個複雜的心理狀態,你必須與「你的犯罪」共同生活,你無法做了一件事又像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正是海史密斯作品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它讓一般大眾讀者手足無措,卻讓文學家們大為讚賞,地位崇高的作家如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等人,都對她的作品推崇備至。電影導演希區考克(Alfrde Hitchcock)將《火車怪客》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結果轟動了全世界。後來更充斥在各式各樣的電影與小說之中,這個構想後來淪為陳腔濫調的手段,更證明了它的確是石破天驚的原創。
海史密斯是推理小說史上的詩人,也是賦予犯罪小說最高心理深度的小說家。在她的書中,正義的伸張、善惡的界定、罪行的懲處,不以一般道德標準為界。作品以《湯姆·瑞普利》系列為最著。
犯罪,在古典推理小說的局限眼光裡,只是偵探處理的「對像」,它的不道德與不合適是不證自明;到了漢密特與錢德勒手中,犯罪,開始有了社會脈絡與社會意義,犯罪,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行為,通常是另種權力利益爭奪的結果,你進行辦案,通常就解剖了社會。直到海史密斯出現,犯罪則又回到犯罪者身上。成為犯罪者人格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只是是否有情境足以讓這個人格結構中的成分解放出來,而成為犯罪。當我們描述犯罪,我們其實不可避免地描寫了犯罪者,而那正是人類本身。在海史密斯的小說中,我們幾乎能體會到,瞭解犯罪就是瞭解人。
在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作品中,充滿著奇奇怪怪的犯罪,不是殺人的方式奇怪(像古典推理小說那樣),而是殺人的理由奇怪,殺人的時間、場合奇怪。在《火車怪客》中,陌生人向你建議彼此為對方殺一個人,而你竟然發現你心中的確有「想殺的人」……
海史密斯其實洞悉人們內心黑暗的一面,犯罪者平日是嚴格約束在家庭、社會、組織之中,只有在犯罪的那一剎那,犯罪者才顯露出其本來面目。
《火車怪客》就是帶著對犯罪小說全新的看法面世,成為《謀殺俱樂部》中最引人入勝的一本。
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重要作品有:
《Strangers on a Train》1950
《The Talented Mr.Ripley》1955
《Deep Water》1957
《The Two Faces of January》1964
《Plotting and Writing Susperse Fiction》1996(寫作指南)
作者:
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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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6
第01章
火車一路毫無規律節奏地狂奔。因為它必須在接二連三的各小站停靠,不耐煩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進攻大草原。但誰也感覺不出火車正攻擊大草原。只見大草原起起伏伏,像一大張被隨意抖動的淡紅棕色毯子;火車跑得越快,那一片起伏的波動更像在嘻笑怒罵。
蓋伊收回望向車窗外的視線,重重地靠坐在椅背上。
蜜芮恩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離婚的事的,他心想。她甚至可能不想離婚,只是想要錢。真的能和她離得了婚嗎?
他明白,此刻恨意已開始麻痺他的思考能力,他在紐約想好的退路全讓恨意給阻成了小小的死胡同。他感應得到蜜芮恩現在就在不遠的前方,粉紅的臉蛋帶著褐色雀斑,散發著一種有害人體的熱氣,一如車窗外的大草原,乖戾、殘酷。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出一根香煙,這才記起這已是他第十次忘了臥車內禁煙。不過,他隨後還是抽了根煙。他把香煙在手錶表面上輕彈了兩下,隨意看了一下時間:五點十二分,隨後把煙叼在嘴角邊,劃上火柴,一手擋風,點燃香煙。丟了火柴,他便手夾著煙緩慢、沉穩的一口一口地吸著。他的棕色雙眼一再地瞥向車窗外頑強迷人的土地。柔軟的襯衫衣領上,有一角開始往上翻。在車窗玻璃的倒影中可見薄暮已漸形成,他下額旁的白色領尖設計看似是上一世紀的款式,他那一頭前端高聳蓬鬆、後端緊貼腦勺的黑髮,也挺復古。頭髮的矗立和長鼻子的斜度,讓他在外觀上給人一種具高度果斷力和衝勁十足的感覺,不過從他的正面看來,濃密的一字眉和平直的嘴形展現出一股沉靜和矜持的味道。他著一條皺巴巴的法蘭絨長褲,鬆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材上,外罩一件在燈光照射下微呈紫色的黑色夾克,脖子上則繫了一條胡亂打成結的蕃茄紅毛織領帶。
他不認為蜜芮恩已懷有身孕,除非她存心懷孕。也就是說她的情夫打算要娶她。到底她找他去的用意何在?她又不需要他隨傳在側才能辦妥離婚手續。他又為什麼要反覆思慮四天前收到蜜芮恩來信時就想及的同一個無聊問題呢?蜜芮恩以圓潤的字體寫了五六行字,內容只說她將生子,並且想見他一面。那麼他又何必窮緊張?然而他懷疑在他深不可測的內心深處,或有一絲嫉妒的因子存在,因為一度流掉他孩子的她就要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層疑慮深深折磨著他。不,惹惱他的只是恥辱感罷了,他告訴自己,那是一種他竟愛過蜜芮恩這種人的恥辱感。他在暖氣機的格狀蓋子上捻熄香煙,煙蒂滾落在他腳旁,他一腳又把它踢回暖氣機下方。
未來仍有很多事值得期盼,像是離婚、他在佛羅里達的工作(他的設計幾乎肯定會獲得理事會的通過,這個禮拜他便能得知結果),以及女友安。現在他和安可以開始計劃一切了。一年多來,他一直焦躁地等待某件事發生——就是此事,以求重獲自由之身。他感覺到內心爆發了一股歡欣的偷悅感,於是輕鬆地窩在絨椅上的一角。過去三年的時間裡,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此事發生。當然,他是可以花錢來解決離婚之事,不過他從未存夠那麼多的餘錢。缺少公司做後盾,獨力開創建築師的事業並不容易,如今情況依舊。蜜芮恩從未開口要求他提供固定的費用供她花用,不過卻用其他的方式來煩他、鬧他,故意在梅特嘉夫那裡提及他的事,彷彿他們仍處於親密狀態,彷彿他前去紐約只是先去安頓下來,最後終究會來接她去似的。偶爾她會寫信跟他要錢,金額不大,但卻是令人不快的數目;他總是如數給了她,因為對她而言,要在梅特嘉夫向他開戰是輕而易舉、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而他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嘉夫。
一個身穿褐棕色套裝的高個兒金髮青年,在蓋伊對面的空位上重重坐下,然後帶著微微表示友善的笑臉,滑坐於座椅內隅。蓋伊瞥見他那蒼白的小號臉孔。他的額頭正中央有顆特大的痘痘。蓋伊再次望向窗外。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考慮該開口搭訕還是打個盹兒。他的手肘不斷在窗台上前後滑動,而每次他那粗短的睫毛向上翻動時,他一雙充血的灰色眼睛便看著蓋伊,柔和的笑容也再度重回他臉上。這年輕人八成是有點醉了。
蓋伊翻開他的書本,但還沒有看完一頁,心思就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車廂天花板上日光燈閃爍不定,他抬起頭,雙眼四處游移,瞧一瞧一張椅背後那根未點火的雪茄,被夾在一隻乾癟的手中隨著談話聲而回轉不止;瞄一瞄對座年輕人的領帶上抖動不已的金色刺繡。刺繡是由CAB三個字母組成,領帶是綠色絲質,有著討厭的手繪橙色棕櫚樹圖案。他修長的深棕色軀體此刻毫無防備地癱著,他的頭後仰著,因此額頭上的大痘痘(或腫包)成了突出於平面的最高點。不知怎地,蓋伊覺得那是張有趣的臉,它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蒼老,既不聰明也不全然愚癡。從窄縮的飽滿前額到瘦削的下巴之間,整體呈逐漸四人之勢,直至線條優美的嘴唇而止。在有著如小海扇貝形的眼瞼之下,那雙藍眼眶是凹陷最深之處。他的皮膚平滑如年輕女子,甚至如蠟一般晶瑩剔透,彷彿所有的雜質全都流灌一處以餵養那爆出的痘痘。
有好一會兒,蓋伊又回過頭來看書。他認真地讀,書中的字句開始解除了他的煩躁感。但內心裡有個聲音問他:柏拉圖之於你及蜜芮恩又有何助益?還在紐約時這個聲音就問過他這個問題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把這本書帶在身上,帶著這本高中哲學課的舊課本,也許算是對自己的恩寵吧,以彌補他迫不得已跑這一趟去見蜜芮恩的無奈。他望向窗外,在玻璃窗上見到自己的影像,順手拉直了蜷縮的衣領。安總是會幫他拉直衣領。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好無助。他挪了一下坐姿,不小心碰到已入睡的年輕人伸得長長的一腳,他入神地看著年輕人抽動睫毛、睜開眼睛。年輕人那雙充血的眼睛必定在低垂的眼瞼下一直緊盯著他看。
「對不起。」蓋伊低聲說。
「沒關係。」年輕人坐直身子,猛地搖了搖頭。「現在到哪兒了?」
「正要進入得州。」
年輕人從內袋中取出一個金色的金屬扁瓶,打開瓶蓋,親切地遞給蓋伊。
「我不喝,謝謝。」蓋伊說。
他注意到坐在走道對面的女人。從聖路易市一路低頭編織著什麼,不曾抬過頭的她,卻剛好在年輕人正豎直瓶子喝酒,發出金屬的碰撞聲時,抬眼看了一下。
「你要去哪兒?」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出現在呈新月形的濕潤薄唇邊。
「梅特嘉夫。」蓋伊說。
「噢,好地方,梅特嘉夫。出差嗎?」他禮貌性地眨眨那看似酸痛的眼睛。
「是的。」
「你是做哪一行的?」
蓋伊不情願地抬起埋在書中的視線。
「建築師。」
「噢,」年輕人聲音中帶有渴望的興致。「蓋房子之類的嗎?」
「沒錯。」
「我想我還沒自我介紹。」他半站起身。「我姓布魯諾,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
蓋伊很快地跟他握個手。
「我是蓋伊·漢茲。」
「幸會幸會。你住在紐約嗎?」
年輕人粗嘎的男中音聽來很是虛偽,彷彿他談話是為了讓自己清醒。
「沒錯。」
「我住在長島,正要到聖塔菲市(美國新墨西哥州首府)去度個小假。你去過聖塔菲嗎?」
蓋伊搖搖頭。
「很棒的度假聖地。」他張口一笑,露出難看的牙齒。「那兒大部分是印第安式建築吧,我猜想。」
查票員在走道上停步,很快地翻著查票簿。
「那是你的位子嗎?」他問布魯諾。
布魯諾霸佔似地靠坐回座位的角隅。
「我的位子是在前節車廂的個人車廂。」
「三號房嗎?」
「我想是吧,沒錯。」
查票員繼續去查票。
「那些傢伙喔!」
布魯諾喃喃自語,傾身向前,愉快地凝視窗外。
蓋伊重拾書本,但這年輕人魯莽、擾人之舉,以及一種他下一秒馬上就會開口說話的感覺,讓蓋伊無法集中精神。蓋伊打算到餐車廂去,但為了某個理由卻仍安坐不動。火車又在減速了。布魯諾看似正要開口時,蓋伊便起身走避到一下節車廂,在火車還未完全停妥之前,他躍下車門踏板,踩上嘎吱作響的地面。
含碳量稍重的空氣,隨著夜幕沉重,像令人窒息的枕頭般迎面撲在他臉上。那是股混合了灰塵、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沙礫,以及油污和高溫金屬的氣味。他餓了,於是便慢慢地踱向餐車廂,兩手插進口袋裡,緩緩地跨大步走著,深吸著不甚喜歡的空氣。一束束絢爛的紅、綠、白色光線在南向的天空中耀動。昨天安必定也在前去墨西哥的途中走過這條路線,他心想。他本該與她同行的。她曾要求跟他一起到梅特嘉夫去。要不是因為蜜芮思,他也許早已要求她在梅特嘉夫待個一天,見見他母親。或者甚至不考慮蜜芮恩,要是他是另一種人,要是他能瀟灑一點,他早就這麼做了。他對安提過蜜芮思的事,幾乎是所有的事都說了,不過他就是無法忍受讓這兩個女人彼此見面。他獨自搭火車旅行,是為了能靜心思考。而目前他思考了些什麼?在跟蜜芮恩有關之事上,思考或邏輯又能有何益處?
查票員警告大家該上車了,但蓋伊直到火車開動前的最後一刻仍以正常的步伐行進,然後一個旋身,登上餐車後一節的車廂。
他剛向服務生點好餐飲,就看見那金髮青年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車廂門口,嘴裡叼著一小截香煙,看起來有些凶殘。蓋伊原本差不多把這個人給忘了,現在他那褐棕色的高大身影激起了令人隱隱不悅的記憶。蓋伊看見他辨認出自己時,臉上浮起了笑容。
「我還以為你會錯過這班火車呢。」
布魯諾愉快地說,一邊還拉出一張椅子。
「如果你不介意,布魯諾先生,我想要獨處一會兒。我有些事情要仔細想想。」
布魯諾突然甩掉燙手的香煙,茫然地看著他,他酒醉的程度比先前更嚴重。他的輪廓似乎污濁不清。
「我們可以到我那兒去,可以在那兒一起用餐。你說怎麼樣呀?」
「謝了,我寧願待在這裡。」
「噢,不過我堅持。服務生!」布魯諾拍拍手。「你把這位先生點的東西送到三號個人車廂,另外給我送份半熟的普通牛排配薯條和蘋果派來好嗎?還要兩杯威士忌蘇打,盡快送來,嗯?」他看著蓋伊,臉上浮起笑意,那是滿含渴望的輕柔笑容。「可以嗎?」
蓋伊內心經過一番掙扎,然後起身隨他而去。反正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對自己不是也已厭惡透了嗎?
根本不用點威士忌蘇打,只要叫服務生送杯子和冰塊來就夠了,因為在這小房間裡惟一排放整齊的,就是四瓶橫排在鱷魚小提箱上貼有黃色標籤的威士忌酒瓶。許多小提箱和大如衣櫥的行李箱到處堆放著,除了地板中央一小塊如迷宮般的地區外,其餘便無路可走,箱子上也散滿了各式運動服飾和裝備,有網球拍,一袋高爾夫球桿、幾架相機、一籐籃的水果和堆置在紫紅色紙張上的酒瓶。一疊攤成扇形的各種當月雜誌、漫畫書和小說佔滿了窗邊的座椅,還有個盒蓋上綁有紅絲帶的糖果盒。
「看起來有點運動員的樣子吧,我想。」布魯諾突然語帶歉意地說。
「還好呀。」
蓋伊慢慢露出笑臉。這個房間讓他感到有趣,而且給他一種可喜的遁世感。一展露出笑臉,他的黑色雙眉便舒展開來,使他的面部表情為之一改,現在他的眼神看似個旁觀者。他體態輕巧地走在小提箱間的小路中,像只好奇的貓一樣檢視眼前的一切東西。
「全新的,還沒開始用過呢。」布魯諾對他說,一伸手拿起一枝網球拍給他摸摸看。「我母親叫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來,希望能讓我不要老往酒吧跑。不管怎樣,如果我缺錢用,它們倒是些能拿去典當的好東西。出外旅行時我喜歡喝點小酒,這樣會讓事物看來更添魅力,你不這麼認為嗎?」
服務生送來了威士忌蘇打,布魯諾拿起其中一瓶酒,在杯中再多添倒了些酒。
「坐下來,脫掉外套吧。」
但兩人都沒有坐下或脫去外套。他們相對無語,一陣尷尬氣氛持續了好幾分鐘。蓋伊吞下一大口似乎是純威士忌的酒液,然後低頭看著物品狼籍的地面。蓋伊注意到布魯諾有雙奇特的腳,或者也許是鞋子的關係。小號的淡棕色皮鞋有著跟布魯諾的尖顎一樣形狀的普通長鞋頭。總之,那是雙形狀老氣的腳。布魯諾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麼瘦。那雙長腿的肌肉紮實,身軀也是圓滾滾的。
「希望剛才我走進餐車時,」布魯諾慎重其事地說,「沒有讓你感到困擾。」
「噢,不會。」
「我覺得很寂寞,你知道。」
蓋伊說了些獨坐個人車廂旅行難免寂寞的話,說著說著幾乎被某樣東西絆倒。那是一架羅立雷相機的背帶。相機背套的一側有一道深深的白色新刮痕。他意識到布魯諾靦腆的注視。待會兒他一定會很無聊。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想昧著良心繼續待下去,他只想回到餐車廂去。接著,服務生托著一個有錫鉛合金蓋子的長方形盤子進房來,並迅速地清出一張桌子。炭烤肉片的香味使他心情為之一振。布魯諾拚命似地堅持要付賬單,蓋伊便不再與他相爭。布魯諾吃的是一大塊加滿稿菇醬的牛排,蓋伊則是吃漢堡。
「你在梅特嘉夫蓋些什麼房子呀?」
「什麼也沒蓋。」蓋伊說,「是我母親住在那兒。」
「噢,」布魯諾興味濃厚地又說:「去看她是嗎?那裡是你生長的地方嗎?」
「沒錯,我在那兒出生的。」
「你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得州人。」布魯諾在牛排和薯條上擠了滿滿一層的番茄醬,然後高雅地拿起荷蘭芹,讓它懸空保持平衡。「你離家有多久時間了?」
「大概有兩年。」
「你父親也住那裡嗎?」
「我父親去世了。」
「噢。你跟你母親相處得不錯嗎?」
蓋伊回答「是」。雖然蓋伊一向不是很挑剔威士忌的味道,但它的滋味很合他意,因為它令他想起安。她若要喝酒,就是喝威士忌。它就和她一樣,金輝閃爍,耀眼亮麗,乃匠心獨具打造而成。
「你住在長島的什麼地段?」
「大內克區。」
安在長島的住處就更遠得多了。
「我住在我稱為狗窩的屋子裡,」布魯諾接下去又說:「屋旁四周都是山茱萸(dogwood),每個置身屋裡的人,下至司機,都好像置身某種狗窩似的。」
他突然開懷大笑,又再次彎身進食。
現在看著他,蓋伊只見到他髮絲稀疏的細長形頭頂和突出的痘痘。從見他入睡之後,蓋伊就沒有再意識到那顆痘痘,但現在他再次注意到它,它看起來像個令人驚悚的怪物,而且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痘痘。
「為什麼?」蓋伊發問。
「因為我父親呀,那個混蛋!跟你一樣,我跟我母親相處得也很好。我母親過幾天就要出發去聖塔菲呢。」
「那很好嘛。」
「是呀。」布魯諾彷彿要反駁他似地說。「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四處閒逛啦,打高爾夫啦。我們甚至一起去參加聚會。」他半帶慚愧,半帶驕傲地大笑出聲,突然間又表現得不確定且稚嫩。「你認為那樣有趣嗎?」
「不很有趣。」蓋伊說。
「我只希望擁有自己的錢。你明白吧,我應該今年開始有收入,只不過我父親不讓我擁有那筆收入,反而納入他自己的財庫中。你可能覺得不大可能,可是我現在什麼都得自己出錢,拿的錢卻和唸書時拿的一樣少,偶爾還得向我母親要個一百、二百元的。」他大膽地露出笑容。
「真希望剛才你讓我來付帳。」
「哎呀呀,別這樣!」布魯諾提出抗議。「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的父親奪走自己的錢,真是糟糕透頂的事,不是嗎?那根本不是他的錢,是我母親娘家那裡的錢。」
他等著蓋伊發表意見。
「你母親對這件事沒有發言權嗎?」
「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將那筆收入納入他名下了!」布魯諾粗聲粗氣地大喊著。
「噢,」蓋伊心中納悶著,布魯諾究竟曾見過幾個人,請過幾個人吃晚餐,又說過多少次有關他父親這個相同的故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布魯諾兩手一攤,肩一聳,做個無助的姿勢,然後再快速地把雙手插入口袋。
「我說過他是個混蛋,不是嗎?他見著什麼人就搶什麼人的錢。現在他說不把錢給我,是因為我不去找工作做,但那是在睜眼說瞎話。他認為我和我母親現在的生活過得太好了,他總是找各種方式來干涉我們。」
蓋伊可以想見他和他的母親,一位在長島社交圈中仍屬年輕的女人,塗了太多的睫毛膏,也跟她的兒子一樣,偶爾愛和一些無賴、混混搞在一起。
「你上過哪一所大學?」
「哈佛。大二時被退學了,因為喝酒和賭博的關係。」他一邊扭動身軀,一邊聳著細瘦的肩膀。「跟你不一樣吧,哼?好吧,我就是無業遊民嘛,那又怎麼樣?」
他在兩個酒杯中又添了些威士忌。
「誰說你是無業遊民啦?」
「我父親就這麼說呀。他該有個和你一樣安靜的優秀兒子的,那樣就皆大歡喜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既安靜又優秀呢?」
「我的意思是說你行事正經,又選擇了一項正當職業,例如建築業。而我呢,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懂嗎?我不是作家、畫家或音樂工作者。如果一個人不必工作,他還有什麼理由應該去工作嗎?我會很快就得潰瘍的。我父親身上就有多處潰瘍。哈!他還希望我會跟他一樣進入五金業哩。我告訴他,他的事業,一切的事業,是合法化的吃人事業,正如婚姻是合法化的私通行為。我說的對吧?」
蓋伊歪著頭看著他,一邊為叉子上的薯條撒上鹽。他慢條斯理地咀嚼,慢慢享用他的餐飲,甚至隱隱地欣賞起布魯諾來,正如他欣賞著遠距離舞台上的表演般。其實他正想著安。有時候,有安在的朦朧夢境,比現實世界還要真實。現實世界裡出現的清楚片段、短暫影像,例如羅立雷相機皮套上的刮痕,布魯諾戮進盤中奶油塊裡的長香煙,以及曾被布魯諾摔到走廊、玻璃砸得粉碎那框著他父親照片的相框,全都不那麼真實。蓋伊突然想到,在與蜜芮恩相見之後和前去佛羅里達之前,他可能有時間到墨西哥去看看安。如果和蜜芮恩的事迅速辦完,他便可搭機前去墨西哥,再飛往佛羅里達的棕櫚灘。之前他沒有想到這麼安排,那是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但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他就有錢這麼做了。
「你想像得到比這更侮辱人的事嗎?竟然把我放自己汽車的車庫給鎖起來?」
布魯諾的聲音轉為嘶啞,而且拉高到尖叫的音調高度。
「為什麼?」蓋伊問他。
「就因為他知道那天晚上我急需用車!最後還是我的朋友開車來接我的。這麼做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啊?」
蓋伊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拿走了鑰匙?」他問。
「他拿走我的鑰匙!從我房間拿走的!所以他才會怕我。他那天晚上就離開了。他太害怕了嘛。」
坐在椅中的布魯諾翻轉過身子,呼吸沉重,啃咬著指甲。幾縷被汗水浸濕而呈現深棕色的頭髮,在他的額頭上像觸角似地急促晃動著。
「當然囉,那時我母親不在家,否則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當然啦。」蓋伊無心地附和著。
他們整個談話的方向會一直圍繞在這個才進行了一半的故事,他猜想。在個人車廂中直視著蓋伊那雙充血的眼睛背後,在那渴望的笑容背後,年輕人隱藏著另一個仇恨和不公的故事。
「所以你把他的照片丟到走廊上?」蓋伊隨口一問。
「我是從我母親的房間裡把它丟出去的。」布魯諾說,還特別加重「我母親的房間」這幾個字。「我父親把它放在我母親的房間裡。她喜歡隊長的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兒去。隊長!天啊,我根本什麼稱呼也叫不出口!」
「但他哪裡礙著你了嗎?」
「他不但礙著我,也礙著我母親!他和我們或其他任何人類都不一樣!他什麼人也不喜歡,他只愛錢。就是這麼一回事。他的確是很聰明!很好呀!但他的良心現在一定在啃噬著他!所以他才要我進他那一行,換我來宰割別人,然後變得和他一樣差勁!」
布魯諾握緊了拳頭,接著閉上嘴,然後閉上眼。
就在蓋伊以為他快要哭時,他那腫脹的眼臉一掀,笑容又漸漸地重現臉上。
「很無聊吧,哼!我只是在說明我為什麼要趕在我母親之前快快出城。我其實是個開朗的人!我說真的!」
「你不能想離家時就離家嗎?」
起初布魯諾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問題,隨後他冷靜地回答說:
「當然可以,只是我喜歡和我母親在一起。」
而他母親是為了錢才留下來的,蓋伊猜想著。
「要抽煙嗎?」
布魯諾笑著拿了根煙。
「你知道,那一晚他離家,可能是他十年來頭一次出走。我不知道他能跑哪兒去。那一晚我氣得要殺他,他知道。你曾想要殺死某個人嗎?」
「不曾。」
「我想過。有時我很確信我會殺了我父親。」他笑笑地低頭,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餐盤。「你知道我父親平日的嗜好是什麼嗎?猜猜看。」
蓋伊不想猜。他突然覺得很無聊,很想一個人獨處。
「他收集餅乾模子!」布魯諾爆出一陣嗤嗤大笑。「餅乾模子,是真的!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模子——賓州的、巴伐利亞的、英國的、法國的,還有一大堆匈牙利的,房間裡擺得到處都是。他的書桌擺了一堆動物造型的模子——你知道小孩子吃的盒裝餅乾吧?他寫了封信給那家公司的董事長,他們就送給他一整套。真是個機械的時代!」
布魯諾大笑著,同時低下頭來。蓋伊凝視著他。布魯諾本身比他自己所說的故事還要有趣。
「他曾用過嗎?」
「啊?」
「他曾用模子做過餅乾嗎?」
布魯諾呼地尖叫了一聲。一陣蠕動下,他脫去夾克,把它扔到小提箱上。有好一陣子,他似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接著突然情緒平復下來開口說:
「我母親是一直叫他回去玩他的餅乾模子啦。」薄薄的一層汗水像稀薄的油一樣覆滿他平滑的臉龐。他身子半傾在桌上,表情渴切地猛對蓋伊笑。「晚餐吃得還好嗎?」
「非常好。」蓋伊誠懇地說。
「聽過長島的布魯諾變壓器公司嗎?製造直流電交流電轉換器的公司?」
「好像沒聽過。」
「哈,你怎麼會聽過呢?雖然它很賺錢啦。你對賺錢有興趣嗎?」
「不會走火入魔。」
「介意我問你幾歲嗎?」
「二十九。」
「哦?我以為你年紀會更大些呢。你認為我看起來有幾歲?」
蓋伊很有教養地審視他一番。
「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吧?」
他打算捧他高興而這麼回答著,因為他看起來還要稚嫩些。
「沒錯,我是有二十五歲。是因為我有這個——就在我額頭中央的這個東西——所以看起來有二十五歲嗎?」
布魯諾咬著下唇,眼裡閃過一絲謹慎的目光,突然之間,他手扣住前額,陷入極端痛苦的羞恥中。他一躍而起,跑到鏡子前說:
「我本來要拿東西遮住它的。」
蓋伊說了些叫他安心的話,但布魯諾仍東照西照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陷入自虐的苦悶中。
「它不可能是痘痘,」他的聲音帶有鼻音,「它是腫包,是我所痛恨的一切在我體內騰湧出來的東西,是約伯的溫度(舊約《聖經》的<約伯>記中,撒旦為了試探約伯而令他得病)!」
「噢,得了吧!」蓋伊大笑。
「在那次不快之後,星期一晚上它就開始長出來,現在愈來愈糟糕,我敢說它會留下疤痕。」
「不會啦。」
「會!啊,這真是帶去聖塔菲的好東西!」
他坐在椅子上,雙拳緊握,一條沉重的腿拖曳在地,一副醞釀悲劇情結的姿態。
蓋伊走到窗邊,翻開窗旁座椅上的其中一本書。那是一本偵探小說,其餘的也全都是偵探小說。他試著想讀一兩行字,但字體卻在眼前漂移,於是他又合上書。他一定是喝多了,他心想。但今晚,他倒真的不是很在意。
「在聖塔菲,」布魯諾說:「我要那兒所有的一切。好酒、美女和歌唱。哈!」
「你想要什麼?」
「某樣東西。」布魯諾的嘴角下撇,裝出一個毫不在乎的醜陋鬼臉。「一切的東西。我有一個想法,一個人在死前應該去做可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而也許就在嘗試做某件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時死去。」
蓋伊聽了之後心頭一緊,然後又小心謹慎地舒展開來。他柔聲地問他:
「像是什麼事情?」
「像是乘火箭上月球呀,設定車速蒙眼開車呀。我就這麼做過一次,沒有設定速度,但我飆到時速一百六十英里。」
「蒙眼開車!」
「我還搶劫過一次。」布魯諾嚴正地盯著蓋伊看。「收穫不錯,在一棟公寓裡下手的。」
蓋伊的嘴角微揚,露出不相信的笑容,但事實上他相信布魯諾所說的話。布魯諾可能具有暴力傾向,也可能是精神錯亂。是萬念俱灰,蓋伊心想,而非精神錯亂;他常向安提起,富有之人往往有自暴自棄的無聊之舉,其行動與其說是創新,不如說是毀滅,而且其結果和窮困一樣容易導致犯罪。
「不是為了拿什麼東西,」布魯諾接著又說,「我並不想要我所拿的東西,我還特地拿了我並不想要的東西。」
「你拿了什麼?」
布魯諾聳聳肩:
「打火機、桌上模型、壁爐架上的一個雕像、彩色玻璃,還有其他的東西。」又是一個聳肩動作。「你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我並不愛嚼舌根,但我猜你認為我是這種人。」他笑了起來。
蓋伊吸了口煙。
「你是怎麼進行此事的?」
「我在亞斯托利亞的一棟公寓屋前守候,直到時機恰當,我就直接爬窗進去,然後再從防火梯爬下來,挺容易的。這是我某項心中感謝上天的冒險事跡。」
「為什麼是『感謝上天』?」
布魯諾靦腆地咧開嘴笑說: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再斟滿他的酒杯,然後又斟滿蓋伊的酒杯。
蓋伊看著那雙曾偷過東西的手,它既不靈活又顫抖不穩,再看那些指甲,都被咬到指甲肉裡了。這雙手笨拙地玩弄著火柴盒殼面,然後像嬰兒般讓它掉落在佈滿煙灰的牛排上。犯罪真的是好無趣,蓋伊心想,常常是那麼的缺乏動機。但這也是形成犯罪的一個模式。誰會從布魯諾的手、他的房間或是充滿渴望的醜惡臉上得知他曾行竊過呢?蓋伊再跌坐在椅子上。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布魯諾高興地鼓勵他。
「沒有什麼好說的。」
蓋伊從夾克口袋中取出煙斗,在鞋跟上一敲,低頭看看掉在地毯上的煙灰,然後又把此事丟到腦後。酒精產生的刺痛感深深滲入他體內。他心想,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開工之前的兩個禮拜,時間會很緊迫。不必在離婚手續上花太多的時間。在他已完成的製圖中,一片綠色草地上有數棟低矮白色建築物的圖樣,現在無須試著去回想,它便鉅細靡遺地在他腦中毫不生疏的游移著。他微微自喜,忽然感到極為安心而幸福。
「你蓋什麼樣的房子?」布魯諾問。
「噢——是一般人所謂的現代建築。我蓋過幾家商店和一棟小辦公大樓。」
蓋伊笑了起來,平常別人問起他的工作時,他通常三緘其口或稍感厭煩,但此刻他毫無那些感覺。
「結婚了嗎?」
「沒。呃,是,結了;不過分居了。」
「哦,為什麼?」
「個性不合。」蓋伊回答。
「分居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離婚嗎?」
蓋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她也在得州嗎?」
「是呀。」
「正要去見她?」
「我會去見她,現在我們正要安排離婚的事。」
他緊咬著牙。為什麼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呢?
布魯諾露出冷笑。
「你們得州的女孩怎麼樣啊?」
「很漂亮,」蓋伊回答,「有些女孩蠻漂亮的。」
「但大部分是花瓶吧,嗯?」
「可能是。」
他對自己笑笑。蜜芮恩大概就是布魯諾口中所指的那種美國南方女子。
「你太太是哪一種女孩?」
「相當漂亮那一型,」蓋伊謹慎地說,「紅髮,有點豐滿。」
「她叫什麼名字?」
「蜜芮恩。蜜芮恩·喬艾斯。」
「唔。聰明還是傻傻的?」
「她不是挺有智慧。我不想娶個智慧型的女子。」
「而你原本愛她愛得要命,嗯?」
他為何有此一問?他有表現出來嗎?布魯諾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瞧,絲毫不放過任何變化,彷彿眼力已疲勞過度,反而睡不著地睜大著似的。蓋伊有種感覺,那對灰眼已經注意他很久很久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個好人,你對每件事都很認真。你追女人也追得很辛苦吧?」
「什麼叫辛苦?」他反擊道。
但他突然覺得有點喜歡布魯諾,因為布魯諾說出對他的想法。大部分的人,蓋伊知道,並未說出他們對他的想法。
布魯諾十指相觸,兩手拱成小海扇貝狀,歎了口氣。
「什麼叫辛苦?」蓋伊再問一遍。
「全力以赴,懷有許多崇高的期盼,結果被三振出局,對吧?」
「不盡然。」
話雖如此,但一股自憐的悸動令他感到慍怒,於是他站起身,隨手也把酒杯拿著。房間裡根本無處可行,火車行進時的晃動使人想站穩也難。
布魯諾仍一直盯著他,一邊蹺著二郎腿,老氣的一腳搖來晃去,一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其餐盤上方輕彈著手中的香煙。粉紅和黑色摻雜而尚未吃完的牛排,漸漸地被如雨點般落下的煙灰覆滿。布魯諾看起來比較不友善了,蓋伊懷疑這是因為他說出自己已婚;而且他也更好奇了。
「你老婆怎麼了?她紅杏出牆了嗎?」
布魯諾的一針見血也令他十分惱怒。
「不是。反正那一切都過去了。」
「但你和她仍有夫妻之名。之前你都無法達成離婚協議嗎?」
蓋伊瞬即感到很是羞愧。
「我不是很關心離婚的事。」
「那現在怎麼樣了?」
「她才拿定主意要離婚。我想她懷孕了。」
「噢,真是個拿定主意的好時機,嗯?她三年來到處與男人鬼混,最後終於找了個傢伙著床?」
是的,事實正如他所言,而且大概是拜寶寶所賜。布魯諾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蓋伊覺得布魯諾這個人像是蜜芮恩肚裡的蛔蟲一般,竟對他人的所知所恨瞭若指掌。蓋伊轉身面對窗子。窗上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之外,別無他物。他感覺到心跳在震撼著自己的身體,比火車產生的震動更加強烈。或許,他心想,他的心跳加劇是因為他不曾和任何人談過這麼多有關蜜芮恩的事。他向安提過的事不比布魯諾已經知道的多。不過他只對安說過蜜芮思曾經一度與眾不同——甜美、忠貞、孤獨、極度地需要他和需要擺脫她家人的束縛。他明天就會見到蜜芮恩,伸手就碰得到她了。一想到即將觸摸那他一度眷戀的柔軟軀體,他更無法忍受。突然間,挫敗感襲上他的心頭。
「你的婚姻怎麼了?」就在他身後,響起布魯諾發問的輕柔聲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真的很感興趣。當年她多大年紀?」
「十八歲。」
「她一結了婚就開始紅杏出牆嗎?」
蓋伊一個反轉身,彷彿要承擔蜜芮恩的罪行般。
「那不是女人惟一會做的事,你知道。」
「但她這麼做了,不是嗎?」
蓋伊撇過頭去,感到既苦惱又迷惑。
「沒錯。」
這微不足道的字眼,在他耳中縈繞不去,那聽起來是多麼醜惡呀!
「我很清楚那種南方紅髮女人。」布魯諾一邊說,一邊戳弄著他的蘋果派。
蓋伊再次自覺一股強烈而且絕對多餘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多餘,因為蜜芮恩的一切言行都不會讓布魯諾感到困窘或訝異。布魯諾似乎不會有驚訝感,只會興趣激增。
布魯諾帶著羞澀的快樂表情低頭看餐盤,他雙眼睜得老大,儘管充滿血絲,眼圈也發黑,但眼神仍十分明亮。
「婚姻喔——」他歎著氣說。
「婚姻」這個字眼也在蓋伊的耳中迴響。對他來說,它是個莊嚴的字眼,結合了聖潔、愛情、罪惡的原始莊嚴性。它是蜜芮恩搽了赤褐色口紅,說著「我為什麼要為了你而讓我自己難過?」的豐唇,它也是安在她家種了番紅花的草地上把頭髮往後一掠且仰首看他時的眼眸。它是在從芝加哥家中窄長形窗前轉身走來,抬起長著雀斑的盾形臉龐迎向他的蜜芮恩——這是她說謊前的慣性動作,還有史提夫那掛著傲慢笑容的黑髮長形頭顱。回憶開始湧現,他好想高舉雙手,阻擋這些回憶。芝加哥那充滿回憶的房間……他仍能聞到那房間的味道、聞到蜜芮恩身上的香水味和色彩鮮艷的暖氣機的熱氣味道。他消極地站定,多年來他第一次沒有在腦中把蜜芮恩的臉推擠成一片粉紅色的模糊。如果現在他讓一切回憶再如洪水般湧進,它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讓他武裝起自己來面對她?還是自掘墳墓?
「我是說真的,」遠遠傳來布魯諾的聲音,「怎麼了?你不介意告訴我吧,對不對,我很感興趣。」
蹦出了個史提夫。蓋伊拿起酒杯。眼前浮現那天下午在芝加哥以房間門口為架構的景象,現在這個黑白色調的景像有如照片一般清晰。他發現他們在公寓內的那個午後,不像平常的午後,有其獨特的色彩、味道和聲響,自成一個世界,像個可怕的小藝術品。像是史上注定要來臨的一個重大日子。或是情形正好相反,這種日子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因為事實現在就擺在眼前,和以前一樣清晰。而最糟的是,他察覺到自己有股把一切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衝動,這個火車怪客會傾聽他說話,同情他的遭遇,然後忘記這一切。把一切都告訴布魯諾的想法開始令他舒坦些。布魯諾絕對不是個普通的火車怪客,他是個夠狠、夠墮落的角色,所以絕對能欣賞他那樣的一個初戀故事。而且史提夫只是使其餘的故事微不足道的驚人結尾。史提夫並非蜜芮恩初次紅杏出牆的對象。那天下午,年方二十六的他,臉上爆發的只是股傲氣。他對自己說過這個故事有一千次了,這是個經典故事,因他的愚蠢而充滿戲劇性。他的愚蠢只憑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我對她的期許太高。」蓋伊隨口說。「雖然我是無權這麼做。她就是這樣。她或許一輩子都會招蜂引蝶,無論她和誰在一起。」
「我瞭解,永恆的高中生型女子。」布魯諾揮揮手。「甚至無法裝出芳心曾歸屬於一人。」
蓋伊看著他。蜜芮恩當然有過一次一心愛人的經驗。
猝然之間,他捨棄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想法,他為他幾乎已開始鬆口而感到羞恥。其實布魯諾此刻似乎不在乎他是否要說出一切。布魯諾彎腰駝背地在餐盤的肉汁中撈起一根火柴。從側面看去,他那半邊向下彎的嘴就像老人的嘴一樣,在鼻子和下顎之間凹陷。那張嘴似乎在說,無論這故事內容如何精彩,他也不屑一聽。
「那樣的女人就是會吸引男人,」布魯諾低聲說,「像垃圾吸引蒼蠅一樣。」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6
第02章
布魯諾的那句話,讓他震驚得一時失了神。
「你本身必定有過一些很不愉快的經驗。」
他說出自己的看法。但布魯諾會有女人問題的困擾,真是讓人很難想像。
「噢,我父親也有過一次那樣的經驗,也是紅髮女郎,叫卡洛塔。」他抬起頭來,臉上頓時湧現對他父親的恨意。「很好哇,不是嗎?就是像我父親那類的男人才讓這種事情層出不窮。」
「卡洛塔」。蓋伊現在明白為什麼布魯諾那麼討厭蜜芮恩了。女人似乎是影響布魯諾整體個性、形成他對父親的恨意和他遲來的青春期的關鍵所在。
「這世界有兩種類型的人!」
布魯諾咆哮著,隨即住口不語。
蓋伊在牆上的細長鏡子中瞥見自己的身影,鏡中人的眼神看似受到驚嚇,他心想,嘴角也有一絲冷酷,於是他刻意地放鬆自己。一枝高爾夫球桿頂著他的背,
他用指尖滑過球桿光澤耀眼的冰涼表面,鑲嵌在深色木頭上的金屬令他想起安的帆船上的羅盤針箱。
「而基本上女人只有一種——」布魯諾又繼續咆哮。「愛情叛徒。要不是對他人情感不忠,就是人盡可夫的婊子!你看著辦吧!」
「那麼你母親又是怎樣的女人?」
「我還沒見過跟我母親一樣的女人。」布魯諾斷言。「我還沒見過一個這麼能容忍的女人。她長得也很漂亮,有很多男性朋友,但她沒跟他們搞七捻三的。」
一片寂靜。
蓋伊再拿了根香煙,在表面上輕彈幾下,順便看了表,指針指著十點三十分。他必須馬上離去了。
「你是怎麼發現到你老婆的事的?」布魯諾抬眼瞄著他看。
蓋伊從容不迫地點燃他的煙。
「她出牆過幾次?」布魯諾又問。
「好多次,在我發現之前的還不算。」
就在他向自己保證現在承認這件事已無傷時,內心中一陣小漩渦似的感覺開始困擾著他。那感覺雖然微小,卻仍比回憶真實,因為那感覺已迎面襲來。是傲氣?是恨意?抑或只是對自己感到不耐,因為此刻他在意的這一切全屬枉然?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
「說說看,在你死之前還想做些什麼事?」
「死,誰說過什麼死不死的事呀?我計劃做一些防裂球拍,可能以後在芝加哥或紐約成立公司。或者可能只是出售我的創意——我可是有很多完美的謀殺秘方呢。」
布魯諾又用那種似乎帶有挑釁意味的凝視抬頭一看。
「希望你邀我來此不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
說著,蓋伊坐下來。
「老天,我喜歡你,蓋伊!我真的喜歡你!」
那張滿是渴望的臉在懇求著蓋伊開口說他也喜歡自己。那對受折磨的小眼中有著多少寂寞啊!蓋伊困窘地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你所有的創意全都跟犯罪有關嗎?」
「當然不是呀!只是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像是給一個乞丐一千元——等我拿回我的錢的時候,那是我先要做的其中一件事。難道你不曾有過想要偷某種東西的感覺嗎?或是想要殺死某人?你一定有過這個感覺。每個人都會有這些感覺。
你不認為有些人在戰場上殺人後,從中得到相當大的快感嗎?」
「我不認為。」蓋伊說。
布魯諾遲疑了一下。
「噢,當然他們絕不會承認,他們害怕嘛!但在你的生命中,你曾想讓某些人在你眼前消失吧?」
「不曾。」
史提夫,他突然想起他。他一度曾想過要謀殺他。
布魯諾斜歪著頭。
「你當然想過,我看得出來。你為什麼不承認呢?」
「我或許有過一些稍縱即逝的想法,但我從未付諸行動過。我不是那種人。」
「那你就錯了!任何一種人都可以謀殺人。純粹是情勢所趨,與性情無關!人們到了緊要關頭——就算只是碰上最小的事,便能讓人義無反顧。任何人皆如此,即使是你的祖母也一樣。我知道的。」
「碰巧我並不認同。」蓋伊很乾脆地說。
「跟你說,我幾乎謀殺我父親一千次了!你曾想要謀殺誰?跟你老婆鬼混過的人?」
「其中一人。」蓋伊低聲說。
「你做到了什麼程度?」
「什麼也沒做。我只是想過這件事而已。」
他想起那好幾百個失眠的夜,以及除非報了仇才能得到平靜的絕望感。當時可能有某件事讓他豁出去嗎?他聽見布魯諾喃喃的說話聲:
「你渴望做的程度比你想的還要高出很多,我只能說這些。」
蓋伊一臉迷惑地瞪著他看。他的身形有如晝伏夜出的賭場莊家,弓著身子,衣袖捲起的兩隻手臂放在桌上,小頭銳面,樣子令人生厭。
「你看了太多偵探小說。」
蓋伊說,話一出口,竟不知為何會冒出這些字句。
「偵探小說很好呀,它顯示了各種人都能殺人。」
「我認為那正是它惡劣的原因。」
「你又錯了!」布魯諾十分憤慨地說。「你知道上報的謀殺案占實際發生的比例嗎?」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十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哎!想想看,那其餘的十二分之十一的謀殺案,會是什麼人幹的?是許多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警察知道他們永遠逮不到所有的兇手。」
他開始再倒威士忌,發現酒瓶空了,便懶懶地站起身。一把串連在金鏈上的小金刀從他的褲袋中發出閃光。以審美眼光來看,這把小金刀,正如一件美麗的首飾讓蓋伊賞心悅目。看著布魯諾猛拍酒瓶瓶口時,他心中想著,布魯諾有一天可能會用那一把小刀干下謀殺案,而且他大概會肆無忌憚,因為他不在乎被捕與否。
布魯諾轉身,咧開嘴笑,手中多了瓶新的威士忌。
「跟我一起去聖塔菲吧!嗯?休息個幾天。」
「謝了,不行。」
「我帶了很多錢,我請你去,嗯?」
他不慎潑灑了些威士忌在桌上。
「謝了。」蓋伊說。
從他的衣著上來看,蓋伊猜想,布魯諾以為他沒有什麼錢。這條灰色法蘭絨長褲可是他最喜愛的長褲呢。如果天氣不會太熱,他在梅特嘉夫和棕櫚灘也要穿這條長褲。他往後靠向椅背,兩手放進口袋,卻摸到右邊口袋的底部破了一個洞。
「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呢?」布魯諾把已添滿酒的酒杯交給他,「我非常喜歡你呢,蓋伊。」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我的意思是你很正直。我見過很多人——不是在說笑,但沒有多少個像你一樣。我很欽佩你呢。」
他衝口說出這些話後,又喝起酒來。
「我也喜歡你。」蓋伊說。
「跟我一起去嘛,嗯?在我母親來之前,我有兩、三天的空檔。我們會玩得很高興的。」
「找別人去吧!」
「拜託,蓋伊,你以為我在做什麼?只是隨便找個一起旅行的同伴嗎?我喜歡你,所以邀你和我同行,即使一天也好。我會從梅特嘉夫抄近路去,甚至不用到艾爾帕索。我必須去看看大峽谷。」
「謝了,我在梅特嘉夫的事一辦完,就有份工作要接。」
「噢,」又是那張滿是渴望和欽慕的笑臉。「要蓋什麼是嗎?」
「是呀,一家鄉村俱樂部。」聽起來仍然很奇怪,而且和他一貫的風格不符,那是兩個月前他絕不會想建造的建築物。「棕櫚灘的新帕米拉俱樂部。」
「真的?」
布魯諾當然聽說過帕米拉俱樂部的大名,因為它是棕櫚灘最大的俱樂部,他甚至曾聽說他們就要蓋新俱樂部的事。他去過舊俱樂部幾次了。
「是你設計的?」他像個崇拜英雄的小男孩般俯視著蓋伊。「你可以畫一幅它的圖樣送給我嗎?」
蓋伊在布魯諾的通訊錄背面很快畫了一幅那棟建築物的草圖,並依布魯諾的要求籤上名字。他解釋說,他要讓牆面陡斜而下,好讓下層樓成為一直擴展到陽台去的大舞廳,而且他希望能獲准使用百葉窗,因為那樣能省去空調問題。雖然他放低音量說話,但他愈談愈高興,興奮的淚水也湧上眼眶。他心裡納悶著,自己怎麼會跟布魯諾談得這麼親密,顯露出他最佳的一面呢?布魯諾又比誰多瞭解他幾分呢?
「聽起來棒極了。」布魯諾說:「你的意思是說,建築的樣式由你決定嗎?」
「不是,我得把它弄成皆大歡喜呢。」蓋伊突然頭向後揚,大笑出聲。
「你就要一舉成名了,啊?也許你現在就很有名了。」
新聞雜誌上將會有照片出現,或許在新聞影片中會出現某些報導。他們尚未一致通過他的草圖,他提醒著自己,但他很有把握確定他們會通過。在紐約和他共用一間辦公室的建築師麥爾斯很確定會通過;安也持肯定意見;布瑞哈特先生也是。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委託案。
「蓋好了之後,我可能會成名,這是他們會用心宣傳的那一類事情。」
布魯諾開始向他談起他大學生活的一段長篇故事,說他如果在某個時期和他父親沒有發生某件事,他早該成為攝影家。蓋伊沒專心聽。他茫茫然地啜著酒,想著在棕櫚灘之後將接踵而來的委託案。也許不久會是在紐約的一棟辦公大樓。他對紐約的辦公大樓有個構想,而且渴望能眼見它付諸實現。「蓋伊·丹尼爾·漢茲」,金字招牌。他再也不會有股時時自覺他錢賺得比安少的煩厭感。
「難道不是嗎,蓋伊?」布魯諾再問一次。
「什麼?」
布魯諾深吸一口氣。
「假如你老婆現在大事聲張離婚之事激起眾人非議;假設她趁你人在棕櫚灘時挺身反擊,並讓他們炒你魷魚,這樣是不是會構成你謀殺的動機?」
「殺蜜芮恩?」
「當然囉。」
「不會。」蓋伊說。
但這個問題擾亂著他。他很怕蜜芮恩從他母親那兒聽說了帕米拉的工作,那她可能會純為了傷害他取樂而試著加以干涉。
「當她背叛你時,你不想殺死她嗎?」
「不。你能不能別再談這個話題呀?」
有片刻的時間,蓋伊看見他的人生拆成兩半——他的婚姻和事業,兩者並排而列,他竟覺全然陌生。他的腦子暈得令他想作嘔,他試圖瞭解他的人生怎麼會在婚姻這一部分如此愚蠢和無助,在事業這部分卻如此地有才幹?他匆匆看了下布魯諾,布魯諾仍凝視著他。他微有醉意,便把酒杯放回桌上,推離手邊。
「你一定曾想過。」布魯諾夾著酒意輕微堅持。
「不曾。」
蓋伊想出去散散步,但火車像永不會停止似的,在直線上前進又前進。假定他真的因蜜芮恩而丟掉他的委託案。那麼他得在那兒住好幾個月的時間,而且也將如眾人預期,繼續和董事們周旋。布魯諾很瞭解這些事。他摸了一把濕潤的前額。當然,難題就在於沒見到蜜芮恩之前,他無法知道她的想法。他累了,而且在他累的時候,蜜芮恩就會像大軍般向他侵攻。這兩年來,這種事發生的頻率之高,已使得他漸漸不再愛她。現在蜜芮恩又像大軍般入侵了。他對布魯諾厭倦透了。布魯諾則笑容盈面。
「我告訴你我想要謀殺我父親的一個構想,好嗎?」
「不要。」蓋伊說。
他一手蓋住布魯諾正要倒下酒的酒杯。
「你要選哪一種?浴室中破裂的電燈插座,或是充滿一氧化碳的車庫?」
「你就動手吧,不要再空談了!」
「我會的,你別以為我不會!知道以後我要做什麼事嗎?如果我有一天想自殺的話,就會去自殺,而且要設計成看似是被我最大的敵人謀殺了的樣子。」
蓋伊嫌惡地看著他。布魯諾彷彿被溶化般地漸漸模糊了形影。現在的他似乎只剩聲音和靈魂,邪惡的靈魂。他所鄙視的一切,蓋伊想,布魯諾集之於一身;而他不想變成的模樣,正是布魯諾目前或日後的模樣。
「要我替你設計一樁殺死你老婆的完美謀殺案嗎?將來你可能會用得上喲。」
在蓋伊的盯視下,布魯諾不自在地蠕動了一下身子。蓋伊站起身。
「我要去散散步。」
布魯諾用力一擊掌。
「嘿!拜託,那是個好主意呀!我們彼此為對方殺人,明白了嗎?我去殺死你老婆,你去殺死我父親!我們在火車上碰面,明白嗎?沒有人知道我們彼此認識,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懂了嗎?」
牆壁在他眼前很有規律地跳動著,彷彿就要向外彈開似的。「謀殺」!這個字眼令他感到噁心,讓他感到恐怖。他想逃離布魯諾,逃離這個房間,但一股惡夢似的沉重攫住了他。他試著要伸手扶住牆壁,瞭解布魯諾所言,以便穩住自己,因為他感覺得出布魯諾的話有些道理,就像待解決的問題或待拼湊的拼圖一樣有跡可尋。
布魯諾被煙熏黃的兩手在膝上抖動、打顫。
「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他尖叫著說。「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點子!你不明白嗎?我可以在你出城的某一天去殺人,你也可以在我出城的時候去殺人。」
蓋伊懂了。絕不可能會有人發現真相。
「我非常樂意去阻斷蜜芮恩這種人的人生,來幫助你這種人發展事業。」布魯諾嗤嗤地笑出聲。「你不覺得在她毀了更多人之前,應該有人出來阻止她嗎?坐下來,蓋伊!」
她並沒有毀了我,蓋伊想要提醒他,但布魯諾根本不給他時間。
「我是說,假設佈局大致如此。你下得了手嗎?你可以告訴我她住處的一切細節,而我也會告訴你我家的細節,清清楚楚,好像你住在那裡一樣。我們可以到處留下指紋,搞得刑警們發狂!」他竊笑著。「然後我們分開幾個月,這是當然的,而且彼此絕不可聯絡。老天哪,這是鐵定會成功的事!」
他站起身,卻險些跌倒,又一把拿起酒杯。然後帶著令人窒息的自信,直逼著蓋伊說:
「你做得到的,嗯,蓋伊?不會有任何阻礙的,我發誓。我會搞定一切,我發誓,蓋伊。」
蓋伊把他推開,使用的力比他打算發出的還大。布魯諾從窗旁的座位上很快恢復站姿。蓋伊環顧四周,想吸點新鮮空氣,但四壁卻如堅實的空間,房間已成了個小小的地獄。他在這裡做什麼?他又怎麼會喝了那麼多酒呢?什麼時候喝的?
「我很肯定你做得到!」布魯諾眉頭緊鎖。
帶著你那些該死的理論,閉上嘴吧!蓋伊想向他大叫,但發出的聲音反而像是耳語:
「我厭倦這話題了。」
他看見布魯諾窄細的臉上頓時奇怪地扭曲著,訝異得發出傻笑,一副陰險而無所不知的醜惡模樣。布魯諾和藹地聳聳肩。
「好吧。我仍要說這是個好點子,我們已有完美的佈局。我會用這個點子的,當然是跟別人合作。你要去哪裡?」
蓋伊終於想到了門。他走出房外,又打開另一扇上下車廂用的門,沁涼的空氣像是施以懲戒似地使勁撲向他,火車的車聲也大到有如發出譴責般的鳴響。除了風聲和火車聲,他又補上對自己的詛咒,渴望能因此致病。
「蓋伊?」
一轉身,他看見布魯諾正步履不穩地從沉重的車廂門旁滑走過來。
「蓋伊,對不起。」
「沒關係。」
蓋伊立刻說出這句話,因為布魯諾的臉嚇了他一跳。那是像狗般十分自卑的臉。
「謝了,蓋伊。」
布魯諾彎下頭,而在那一刻,火車車輪乒乒乓乓的轉動聲開始平息,蓋伊不得不保持平衡。
他無限感激,因為火車正減速靠站。他重重一拍布魯諾的肩膀。
「咱們下車去呼吸些新鮮的空氣吧!」
他們下了車,踏入一個寂靜又全然漆黑的世界中。
「這是什麼爛提議?」布魯諾大叫。「什麼光線也沒有,烏漆抹黑的!」
蓋伊抬頭一看,也沒有月亮的蹤影。車外的嚴寒讓他的身軀變得僵直、警醒。他聽見某處發出像在家中關上木門的砰擊聲。在他們前頭的一道亮光成了一盞提燈,一名男子提著它跑到火車尾端,那兒的一扇加了車頂的貨車廂的車門流洩出一道光線。蓋伊緩緩地朝光亮處走去,布魯諾尾隨在他身後。
在遠處黑暗的平坦大草原上,一輛火車不停地發出哀鳴聲,隨後又開走了。這個聲音他從孩提時就有所記憶,美妙,清純,寂寞,像匹野馬在背上搖甩著一個白人。在一股友誼情感的支持下,蓋伊挽起了布魯諾的手臂。
「我不要散步!」
布魯諾高喊著,一邊扭扯一邊停下腳步。車外新鮮的空氣讓他像出了水的魚般逐漸失去元氣。
火車正在啟動,蓋伊推著布魯諾鬆垮的龐大身軀,上了火車。
「再來杯睡前酒?」
布魯諾站在他的房門前無精打采地說,看起來一副快累癱的樣子。
「謝了,我不能再喝了。」
綠色簾子使得他們的耳語很不清晰。
「別忘了早上叫我一聲,我不會鎖門。如果我沒有應聲,你就自己進來,嗯?」
在回自己的臥鋪時,蓋伊一個踉蹌,身子靠向掛著綠色簾子的牆壁。
習慣使然,倒在床鋪上時,他想起他的書本。他把它忘在布魯諾的房間裡了,他的柏拉圖。他一想到書將在布魯諾房裡過夜,或是布魯諾將拿起它,甚至翻開它,他就不大舒服。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7
第03章
下車後,蓋伊立刻撥了電話給蜜芮恩,她也隨即安排兩人在位於雙方住處中途的高中校園碰面。
此刻他站在鋪了柏油的遊戲場一角,等待著她的到來。當然,她會遲到。她為什麼選了這所高中呢?他心中納悶著。因為這是她的地盤嗎?他們談戀愛時,他就常到這裡來等她。
天空是一片清澈耀目的藍。陽光要熔化人似地揮灑下來,不是黃色,而是毫無色彩,像是某樣東西在其自身的熱化下變成白色般。在樹林那邊,他看見一棟他不知其名的細長形紅色系建築物的頂端,兩年前他還在梅特嘉夫時,這棟建築就在了。他轉過身去。眼前看不到半個人影,彷彿熱氣使得大家離棄這所學校,甚至離棄附近地區的住家似的。他看著從校門黑色拱形結構倒斜而下的灰色寬大階梯。他仍記得蜜芮恩那本代數課本的絨布邊上,那夾雜墨水及些微汗水的味道。他仍看得見書寫在書頁邊緣上的「蜜芮恩」字樣,以及畫在扉頁上有著斯賓塞式波浪髮型的女郎肖像,那是他打開書本幫她解題時發現的傑作。以前他為什麼會認為蜜芮恩與眾不同呢?
他穿過十字形交叉鐵絲圍牆中的寬敞大門,再次抬頭看向學院大道。然後他看見了她,就在和人行道接界的黃綠色樹叢下。他的心跳開始加快,但他刻意裝做滿不在乎地眨眨眼。她從容不迫地踩著略微遲鈍的習慣性步伐走來。現在看得清楚她的頭了,她頂著一頂寬邊的淡色帽子。陽光和陰影雜亂無章地映得她的身體斑駁點點。她輕鬆地對他揮手,蓋伊從口袋中抽出一隻手,也對她揮手,又往回走進遊戲場,突然像個男孩似地感到緊張和害羞。她知道他在棕櫚灘的案子,他心想,那個走在樹林下的奇特女子。他母親半個小時前已告訴他,她和蜜芮恩上次通電話時,已對她提起這件事了。
「嗨,蓋伊。」
蜜芮恩笑卞一下,很快的又合上她寬闊的粉橘紅色雙唇。這是因為她的門牙間有縫隙,蓋伊記起來了。
「你好嗎,蜜芮恩?」
他不知不覺地匆匆瞥了一眼她的身材,豐滿,但不像是有身孕的樣子,他腦中很快地閃過一個想法:她可能說謊。她穿了一件明艷的印花裙和一件短袖白色女衫,手上提了個漆皮編成的白色大手提包。
她裝模作樣地坐在陰涼處的一張石製長椅上,又問了他一些旅途上的無聊問題。她向來圓滾滾的臉變得更圓了,兩頰又胖了不少,因此下巴就顯得更尖了。蓋伊注意到,現在她的兩眼下有幾絲細紋。她也活了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了。
「一月。」她以平板的聲音回答他。「孩子的預產期在一月。」
提前了兩個月。
「我猜想你是要嫁給他囉。」
她微微轉過頭,低下頭去。陽光照射在她的臉頰上最大的幾顆雀斑,蓋伊看到某個他記得的雀斑圖案,自從娶了她之後,他就沒再想起這個圖案了。他曾多麼確信他擁有她,擁有她每一個最脆弱的想法啊!突然間,所有的愛似乎只是一場空,更可怕的,他算不上認識她。此刻蜜芮恩心中的新世界,他一點也不明瞭。和安之間也可能演變成相同的情況嗎?
「不是嗎,蜜芮思?」他催她回答。
「不是現在。懂嗎?問題很多。」
「怎麼說?」
「啊,我們可能無法想結婚就馬上結婚。」
「噢。」
我們。他知道對方會是個什麼樣的人——高大黝黑,長形臉,像史提夫一樣,那一類型的人總是吸引著蜜芮恩,那是她惟一願意與之生下孩子的人。她真的想要這個孩子,他看得出來。發生了某件事,也許是這件事讓她想要個孩子,和男人完全無關。他可以從她在長椅上落座時那種裝模作樣的僵硬姿態,以及經驗或想像下孕婦臉上自暴自棄的恍惚狀態中看出有事發生。
「但這也不會耽擱到離婚的事吧,我想。」
「啊,我本來想不會——但這是到前兩天為止。我以為歐文這個月就能恢復自由之身了。」
「噢,他現在仍是有婦之夫?」
「沒錯,他是有婦之夫。」她微微歎著氣說,幾乎是在微笑。
蓋伊略感困窘地低下頭,在柏油路面上緩緩地踩了一兩步。他早知道那男人會是個有婦之夫,他曾期望那男人不是真的打算要娶她,而是被迫。
「他人在哪裡?這兒嗎?」
「他在休士頓。」她回答。「你不想坐下來嗎?」
「不用。」
「你從來都不喜歡坐著。」
他靜默一旁。
「還戴著你的戒指?」
「嗯。」
那是他念芝加哥大學時戴的班戒,蜜芮恩一直很羨慕他有這只戒子,因為它意味著他是位大學生。她不自在地笑著凝視這戒指。他兩手插進口袋裡。
「我想趁我人還待在這裡的時候,把這事辦好。我們可以這個星期去辦嗎?」
「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蓋伊。」
「因為離婚這件事?」
她張開手指粗短的兩手,做了個曖昧的無力手勢,他猛然想起布魯諾的手。今天早上下了火車後,他已經完全忘了布魯諾這個人,還有他的書。
「我是有些厭倦待在這裡了。」她說。
「你若願意,我們可以在達拉斯辦離婚手續。」
因為她怕此地的朋友會知道她離婚了,別無他故。
「我想等一陣子,蓋伊。你介意嗎?只是一小段時間?」
「我認為你才該介意。他到底有沒有打算要娶你呀?」
「他應該可以在九月跟我結婚的。那時候他已是自由之身,但是——」
「但是什麼?」
從她沉默不語、孩子氣地用舌頭舔著上唇的動作中,他看出她的困境。她非常想要這個孩子,寧可犧牲她自己,在孩子出世之前四個月都待在梅特嘉夫,以便嫁給孩子的父親,雖然他也是當事人,但此刻他卻覺得有些同情她。
「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蓋伊,跟你一起。」
她努力裝出誠意,表情是那麼的逼真,害他險些忘了她在問什麼和為什麼有此一問。
「你想要什麼,蜜芮恩?遠走高飛的費用嗎?」
她那對灰綠色眼眸中的迷濛感如霧氣般擴散開來。
「你母親說你要去棕櫚灘。」
「我是可能會去那裡,去工作。」
他想著帕米拉,心裡感到一股危險:帕米拉案已飛了。
「帶我跟你一起走吧,蓋伊?這是我要求你的最後一件事。如果我跟你一起同住到十二月,然後再辦離婚手續——」
「噢。」
他語氣平靜,但胸中有某件東西在悸動,彷彿心在破碎。她突然令他感到厭惡,她跟她身邊所有她認識和被她吸引的人都讓他厭惡。另一個男人的孩子。跟她遠走高飛,在她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之前都要當她的丈夫。
「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也會跟著去。」
「蜜芮恩,我可以現在就去辦離婚手續,不需要等孩子出世。法律也不必等。」
他的聲音在顫抖。
「你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的。」
蜜芮恩的回答夾雜著威脅和懇求,他還愛著她的時候,她就曾這樣利用他的怒氣和愛意,而讓他困擾不已。
現在他覺得這情況又讓他困擾不已。而且她說得對。現在他不會跟她離婚,但不是因為他仍愛著她,不是因為她仍是他老婆,他便因此有責任保護她,而是因為同情她,以及因為他記得自己曾愛過她。現在他明白早在紐約,甚至在她寫信向他要錢時,他就已經同情她了。
「你若在那裡出現,我就不接那份工作。接下來也沒用了。」
他平靜地說著,但工作都已經飛了,他告訴自己,所以幹嘛還討論此事呢?
「我想你不會就這麼放棄那樣的工作的。」她挑釁地說。
他轉身不去看她邪惡的勝利笑容。她錯了,他心想,但他什麼話也不說。他在有沙子的柏油路面上走了兩步,再轉身,頭昂揚著。要冷靜,他告訴自己。怒氣能成就什麼事?以前每當他這樣悶不吭聲時,蜜芮恩常為此而痛恨他,因為她喜歡大聲爭論。即使今天早上來一場爭論,她也不反對,他心想。當他出現這樣的反應時,她就恨他,直到她得知到頭來其實這樣的反應傷得他更重。現在他知道自己讓她玩弄於股掌間,但他也只能和往常一樣默默承受。
「我甚至根本還沒有接到那份工作,你知道。我會乾脆拍一份電報給他們,就說我不想要那工作了。」
在樹梢那邊,他再次注意到他在蜜芮恩來到之前就看到的紅色系新大樓。
「還有呢?」
「還有很多事,但你不會知道的。」
「要逃走嗎?」她嘲弄地說。「最划算的退路。」
他再走動一下,又轉身。他還有安。有安在,他可以忍受這一切,忍受任何事。而其實他有種奇怪的聽天由命之感。因為現在他和蜜芮恩——他年輕時失敗的象徵——在一起?他咬著舌尖。他的內心有股他從未能克服的恐懼及預期失敗的感覺,像珠寶的裂紋,從外表看不出來。有時,失敗是令他迷醉的一個可能性,就像他念高中和大學時,曾讓自己失掉本該通過的考試一樣;就像他不顧雙方家長和他們所有朋友的反對而和蜜芮恩結了婚時一樣,他心想。他不是已經知道不會成功的嗎?看看現在,他已經一句牢騷也不發地放棄他最大的委託案。他會去墨西哥,和安一起小住幾天。這樣會花光他所有的錢,但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他有可能不先去見安就直接回到紐約去工作嗎?
「還有別的事嗎?」他問。
「我都說過了。」她從門牙縫中吐出這句話。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7
第04章
蓋伊慢慢地走回家,穿過幽靜的特拉維斯街,走向他住的安布洛斯街。特拉維斯街和德蘭西街的轉角有個小水果攤,像個玩具小店般地立在某戶人家的屋前草地上。宏偉的華夏大樓破壞了安布洛斯街西端原有的景致,大批身穿白制服的少女和婦女此刻正湧出大樓,一路吱吱喳喳地走去享用提早的午餐。他很高興在街上沒遇到必須與之寒暄的人。他覺得悠哉、平靜而且認命,甚至還挺快樂。很奇怪的,和蜜芮恩談過後五分鐘,她竟似何等遙遠——或許是何等陌生;真的,一切似乎變得微不足道。現在他覺得在火車上的那股焦慮令自己汗顏。
「還不錯,媽。」他回家時笑著說。
他的母親揚著眉焦慮地迎接他。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她拖了一張搖椅過來,坐下來聽他說話。她是個嬌小的女人,髮色淡褐,秀氣的鼻子高挺,側面相當漂亮,而且在她的銀色髮絲裡似乎可見如火花閃動的活力。她幾乎總是開開心心。就是這一點,讓蓋伊覺得自己和母親差異甚大,而且從他因蜜芮恩的問題而苦惱時起,這個原因更拉大了他和他母親之間的距離。蓋伊喜歡把痛苦悶在心裡,盡其所能地領悟其中之意,但他母親建議他將之遺忘。
「她說了什麼?你這一趟沒去多久,我還以為你可能會和她一塊兒吃午餐呢。」
「沒有,媽。」他歎口氣,無力地坐在錦織沙發上。「一切都很順利,不過我大概不會接下帕米拉那份工作了。」
「噢,蓋伊。為什麼不接呢?是不是她——她懷孕的事是真的嗎?」
他的母親感到失望,他心想,但就那份工作的真正意義而言,她失望的程度很輕。他很高興她並不知道那份工作的真正意義。
「是真的。」
他說,然後頭向後靠,直到他感覺到沙發的木質框架靠在他頸背上的涼快感。他想起讓他和他母親兩人的生活分隔開的鴻溝。他不曾向她提過多少他和蜜芮恩相處的生活情形,而他母親,他那在密西西比州輕鬆快樂的環境下成長、如今正忙著自己打理梅特嘉夫偌大的屋子和花園、與她可愛忠誠的友人共處的母親——她怎麼瞭解像蜜芮恩那種全然的惡意呀?或是,比方說,她怎麼瞭解為什麼他為了工作上一兩個簡單的構想而願意在紐約過不安定的生活?
「那麼棕櫚灘跟蜜芮恩有什麼關係呀?」最後她問。
「蜜芮思想和我一起去那裡,要我保護她一陣子。而我沒辦法忍受。」
蓋伊握緊兩手,眼前猛然出現蜜芮恩身在棕櫚灘,蜜芮恩和帕米拉俱樂部的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相見的情景。但問題不是布瑞哈特隱藏在鎮靜、面不改色的儀表下的震驚,蓋伊知道,是自己的心情劇變才讓這份工作泡湯。他就是無法忍受在他進行像這樣的一件計劃時,有蜜芮恩在他身旁。
「我沒辦法忍受。」他重複說著。
「噢。」
她只說了這個字眼,但現在她的沉默表示瞭解。如果她說出任何意見,蓋伊心想,那必定會讓他想起她曾經不贊同他們兩人的婚事。但她不會在這個時刻提醒他此事。
「你沒辦法忍受,」她補充說:「只要蜜芮恩跟著去。」
「我不能忍受。」他站起身,兩手捧住她柔嫩的臉龐。「媽,我根本不在乎。」他說完,又親吻了她的前額。「我真的絲毫不在意。」
「我相信你真的不在意。可是你為什麼不在意呢?」
他穿過房間,走到直立式鋼琴前。
「因為我要去墨西哥見安。」
「噢,是嗎?」她笑了起來,今早回來的他終究感染了她的好心情。「那你不就成了浪子了!」
「要一起去墨西哥嗎?」
他轉過頭微笑著說,開始彈奏起小時候學過的西班牙莎拉那舞曲。
「墨西哥!」他母親故作驚嚇狀地說。「就是野馬也拖不動我去墨西哥。也許你可以在回來時帶安來見我。」
「也許吧。」
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兩手放在他雙肩上。
「有時候,蓋伊,我覺得你又恢復快樂的心情了——在最莫名其妙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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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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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7
第05章
發生什麼事了?立刻寫信告訴我。或者,打對方付費的電話比較好。我們在此地的麗池飯店要再多待兩個禮拜。在旅途中好想念你,我們兩個不能一起啟程似乎很可惜,但我瞭解。祝你時時刻刻都安好,親愛的。這必定很快便結束,我們會克服的。不論發生什麼事,告訴我,我們來面對它。我常覺得你不會這麼做。我指的是面對事情。
我們相距這麼近,你不能來個一天左右真是大荒謬了。希望你會想來,希望時間還夠。很想要有你在這裡,你也知道我家人也這麼想。親愛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設計,我也深深以你為傲,故而甚至能忍受讓你在未來幾個月遠在他地,因為你要去建造那些建築物。爸爸最感動。我們一直在談你的事呢。
獻上我的愛和我的一切。要快樂喲,親愛的。安。
蓋伊拍了封電報給帕米拉俱樂部的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
鑒於情況生變,我不可能接下此委託案。我深感遺憾,並謝謝你的支持和不斷的鼓勵。信隨後到。
他突然想到他們會選用來取代他作品的草圖——威廉·哈克尼斯聯合公司的仿弗蘭克·律德·賴特之作(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國著名於世的建築師。草原學派的創始人,作品有東京帝國飯店、紐約古根漢博物館等);但更糟的是,他在電話中敘說電報內容時,他想董事會大概會求哈克尼斯抄襲他的一些構想,而哈克尼斯當然會照辦。
他拍了電報給安,說他將在星期一搭機南下,而且他有幾天的空檔。因為有安在,所以他並未費心猜想需要數個月或幾年,才會再有另一個和帕米拉案一樣大的工作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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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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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7
第06章
這天晚上,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仰躺在艾爾帕索市的一個房間裡,試著在他相當纖細而中凹的鼻子上平衡一枝平放於其上的金質鋼筆。他的情緒很不安穩,睡不著覺,也沒有足夠的精力下樓到附近的酒吧去晃晃。他整個下午一直晃來晃去,晚上來到了艾爾帕索,便不太想四處閒逛。他也不太想去大峽谷。他想做的是他最後一晚在火車上想到的事。可惜蓋伊那天早上沒來叫醒他。他喜歡蓋伊,並非因為蓋伊是那種共同計劃謀殺案的夥伴,而是喜歡他這個人。蓋伊是值得相識的人。而且,蓋伊忘了他的書,他可以拿去還給他。
天花板上的吊扇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因為四片扇葉中掉了一片。如果那片扇葉還在,他頂多只會更涼快一點點,他心想。浴室裡有個水龍頭在漏水,床上方台燈的鐵夾壞了,所以台燈懸垂著,而且壁櫥門上到處都有指印。他們竟然還告訴他說,這是城裡最好的旅館!為什麼他住過的每一間旅館房間或多或少總有些不對勁?總有一天他要找出一間完美的旅館房間,然後買下它,即使它是在南非也無所謂。
他在床沿坐起身來,伸手抓來電話。
「給我接長途電話。」他茫然地看著鞋子在白色床單上造成的紅土印。「大內克區一百六十六J號……大內克區,沒錯。」他等了一會兒。「長島……在紐約,笨蛋,聽過這地名嗎?」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和他母親接上線了。
「唉,我在這裡。你還是禮拜天出發嗎?你最好……唔,我騎騾子跑了一趟,也快把我累壞了……唉,去看過大峽谷了……好,不過顏色是有點玉米黃喔……不論如何,你那邊的情形如何?」
他開始大笑。踢掉鞋子,拿著電話滾躺在床上時,仍笑個不停。她正告訴他說,她一回到家就發現隊長正在款待她的兩位友人——她在前一晚遇見的兩位男士——他們兩人順道來訪,以為隊長是她父親,而且一直錯到底地交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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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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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7
第07章
蓋伊躺在床上,一手撐著頭,兩眼凝視著一封用鉛筆寫來給他的信。
「我想我只有再叫醒你一次的機會,下次要等很久以後了。」他母親說。
蓋伊拾起發自棕櫚灘的信。
「也許不會那麼久,媽。」
「明天你的班機幾點起飛?」
「一點二十分。」
她彎下身子,多此一舉地把床單邊塞折起。
「我想你不會有時間去見見艾索吧?」
「噢,我當然會去見她,媽。」
艾索·彼得森是他母親的一位多年老友,她是蓋伊的鋼琴啟蒙老師。
發自棕櫚灘的信是布瑞哈特先生寫來的。他爭取到那份委託案了,布瑞哈特先生也說服了董事會接受百葉窗的設計。
「今天早上我煮了些好喝的濃咖啡,」他母親站在門檻上說。「想在床上用早餐吧?」
蓋伊對著她微笑。
「想啊!」
他又細讀了一遍佈瑞哈特先生的來信,隨後把它放回信封裡,再慢條斯理地把信撕得粉碎。接著他拆開另一封信。信紙一張,有著潦草的鉛筆筆跡。信尾過於花俏的簽名讓他又笑了起來:查爾士·A·布魯諾。
親愛的蓋伊:
我是你的火車之友,記得嗎?那天晚上你把書遺留在我房間裡,我在書中找到一個得州的地址,我相信那仍是正確的地址。將會把書寄還給你。我自己看了書中的一小部分,竟不知道柏拉圖留下這麼多的對話。
非常高興那天晚上能和你共同進餐,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朋友。在聖塔菲能見到你將是一大樂事,如果你有可能改變心意。我的地址是:新墨西哥州聖塔菲市拉芳達旅館。至少這地址在下兩個星期內不變。
我一直想著我們為幾樁謀殺案構想的點子。計劃可以執行,我敢很肯定的說。我無法向你表達出我對這點子最高度的信心!雖然我知道這話題引不起你的興趣。
你和你老婆怎麼樣了?這件事可是非常有趣呢。請盡快回信。除了在艾爾帕索掉了錢包(就在一家酒吧外,在我眼前被偷走)之外,沒有值得一書的事發生。不喜歡艾爾帕索,謹向你致歉。
希望很快有你的回音。
你的朋友
查爾士·A·布魯諾
附記:很遺憾那天早上睡晚了,錯失和你道別的機會。
C.A.B
不知為何,這封信令他很高興。想起布魯諾的自由自在是一大樂事。
「玉米泥!」他心情愉快地對他母親說。「不要在我的炒蛋上放玉米泥!」
他穿上一件他最愛,但就天氣而言過厚的舊袍,又拿了《梅特嘉夫星報》和附了滑輪的床上用餐桌,坐回床上去。
餐畢,他淋了浴,更了衣,彷彿這一天有什麼事他必須去做似的,但其實沒有什麼事。昨天他去拜訪過卡特·萊特一家人了。他本該去見見他兒時的玩伴彼德·裡格斯的,但彼德現在在新奧爾良工作。他心裡納悶著,蜜芮恩在做什麼呢?或許正在她家後廊上修著指甲,或是在跟某個欽慕她、將來想和她一模一樣的鄰家小女孩玩西洋棋。蜜芮恩絕不是在計劃發生變時會靜思默想的人。蓋伊點了一根香煙。
樓下傳來一陣輕柔、間歇的「匡噹」聲,那是他母親或廚子珥絲琳正在清理銀器,讓它一件件掉成一堆的聲音。
他為什麼不今天就前往墨西哥呢?接下來無事可做的二十四小時將會非常淒慘,他知道。今晚,他叔父,也許加上他母親的幾個友人會來拜訪。他們都想要見見他。他上一次返鄉,《梅特嘉夫星報》以一欄的篇幅登載了關於他和他工作的事,提及了他那筆因戰事而無法利用的羅馬大獎,也提及他設計的匹茲堡商店和芝加哥醫院增建的小醫務室。他記起在紐約的那個寂寞的日子,當這份剪報隨著他母親的信寄到他手中時,他還因此幾乎覺得自己十分重要。
一股突如其來想寫信給布魯諾的衝動,促使他在工作台前坐定,但是手握著筆,他立即明白自己無話可說。他可以想見布魯諾身穿那身褐棕色套裝,肩上背著相機,步履蹣跚地爬上聖塔菲的某個濯濯山丘,咧著一嘴爛牙,笑看某件東西,不穩地舉起他的相機,按下快門等景象。可以想見布魯諾口袋裡放有得來容易的一千元,在酒吧內坐著等他母親的到來。他需要跟布魯諾說什麼?他蓋上鋼筆筆套,把筆扔回桌上。
「媽?」他叫著。他跑下樓去。「下午去看場電影,你說好嗎?」
他母親說她這一周已經看過兩場電影了。
「你向來不愛看電影的嘛。」她責罵他說。
「媽,我真的想去看啦!」他笑著堅持己意地說。
作者:
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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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7
第08章
這天晚上大約十一點的時候,電話鈴聲大作,他母親接了電話,然後走進客廳來叫他,在座的尚有他叔父、叔母、瑞奇和泰依兩位堂兄弟。
「是長途電話。」他母親說。
蓋伊點點頭。鐵定是布瑞哈特打來的,要求他做進一步解釋。蓋伊當天已經寫回信給他了。
「喂,蓋伊,」電話裡的人說。「我是查理。」
「哪一位查理?」
「查理·布魯諾。」
「噢——你好嗎?謝謝你準備把書寄還給我。」
「我還沒寄出去,但我會寄的。」布魯諾的腔調帶有蓋伊記憶中他在火車上的那種酒醉的開心感。「要來聖塔菲嗎?」
「我恐怕不能去。」
「棕櫚灘那兒怎麼樣?過幾個星期我可以去那裡拜訪你嗎?我想去看看它的樣子。」
「抱歉,那件事吹了。」
「吹了?為什麼?」
「一言難盡。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是為了你老婆?」
「不,不是。」蓋伊覺得有些不快。
「她要你留下來陪她?」
「是,多少算是。」
「蜜芮恩要跟著去棕櫚灘?」
他還記得她的名字讓蓋伊嚇了一跳。
「你還沒辦好離婚手續,嗯?」
「正在辦。」蓋伊簡潔地說。
「沒錯,我會付這通電話的錢!」布魯諾對某個人大聲喊叫。「天哪!」口氣厭惡。「聽著,蓋伊,你為了她而放棄那份工作嗎?」
「也不全是為了她。沒關係,反正結束了。」
「你得等那孩子出世後才辦得成離婚手續嗎?」
蓋伊什麼也沒說。
「另一個男人不娶她了,啊?」
「噢,是呀,他——」
「耶?」布魯諾挖苦地打斷他的話。
「我不能再多談了,今晚我們家有客人。祝你旅途愉快,查理。」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談?明天嗎?」
「明天我不會在這裡。」
「噢。」此刻布魯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蓋伊希望他正是這樣。接著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再響起,語帶陰沉的親密感。「聽著,蓋伊,如果你要將任何事處理妥當,你知道,只要給個指示就行了。」
蓋伊皺起眉頭。一個問題在他腦中成形,他立刻便知道答案。他記起布魯諾的謀殺計劃。
「你想要什麼,蓋伊?」
「什麼都不要。我很知足,明白嗎?」
其實布魯諾的表現是酒後的虛張聲勢,他心想。他為什麼該有一本正經的反應呢?
「蓋伊,我是說真的。」
電話裡的聲音含糊不清,酒醉的程度更嚴重了。
「再見,查理。」蓋伊說。
然後他等著布魯諾先掛上電話。
「聽起來一切不是很順利的樣子。」布魯諾挑釁地說。
「我看不出來這關你什麼事。」
「蓋伊!」聲音是帶淚哭泣的嗚咽聲。
蓋伊正準備開口,電話裡傳來喀喇一聲,便沉寂無聲了。他有股衝動想叫接線生追查這通電話的來處,繼而一想,這是布魯諾酒後的虛張聲勢,無聊之舉。但布魯諾有他的地址讓他苦惱不已。蓋伊將手重重地穿過頭髮,走回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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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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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18
第09章
剛才對安說的有關蜜芮思的所有事情,蓋伊心想,並不如他和安一同站在石子路上這項事實重要。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凝視四周全然異國情調的景致——一條兩旁巨木林立,好似法國香榭麗捨大街的寬廣大道、數座豎立於台座上的軍事雕像、和再遠一點一些他不熟知的建築物。安仍低頭走在他身旁,幾乎是在配合著他慢條斯理的步調。兩人的肩頭擦撞了一下,他便注視著她,看她是否正要開口,說他的決定正確,但她雙唇未啟,仍若有所思。她在頸背處用銀帶束著淡黃色秀髮,髮絲在背後吹來的風勢下輕柔的飄動。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的第二個夏天,陽光才開始曬黑她的面龐,所以她的膚色差不多跟她的髮色一樣。不久,她的膚色會比髮色還深,但蓋伊最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像件白金製品似的。
她轉身看他,嘴角現出一抹忸怩的笑容,因為他一直盯著她看。
「你無法忍受這情形吧,蓋伊?」
「是的。別問我為什麼,我無法忍受。」
他看見笑容在她臉上停滯,還加添了困惑,或者苦惱。
「放棄這麼大的案子有些可惜。」
現在這件事令他擔憂不已。為了這件事,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就是很討厭她。」他平靜地說。
「但是你不該討厭任何事物。」
他做了個神經緊張的手勢。
「我很討厭她是因為我在我們散步的時候告訴了你這一切!」
「蓋伊,別這樣!」
「她從頭到腳都令人討厭。」他直盯著前方繼續說著。「有時我認為我痛恨世間的一切。就是有她這種人,才讓大家說美國長不大,說美國獎勵貪讀。她這類型的人會去看粗俗的電影,模仿劇中人的舉動,看雜誌連載的愛情故事,住別墅型平房,督促她老公今年賺更多的錢,好讓她明年能分期付款買東西,破壞鄰居的婚姻——」
「不要說了,蓋伊!你說這些話就像個孩子似的!」她抽身離開他。
「而我曾愛過她的事實,」蓋伊補充說,「愛過她一舉一動的事實,讓我感到噁心。」
他們停下腳步,彼此相視。他必須說出這些他此時此地才說得出口的最醜惡的事。他也想體驗因安的不贊同而帶來的苦痛,或許他是想體驗她轉身離去,留下他一人繼續散步的苦痛感。她曾有一兩次在他不可理喻的時候離他而去。
安開口時,那種疏遠、呆滯的音調令他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她可能會遺棄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有時我相信你仍愛著她。」
他笑了起來,她態度隨即軟化。
「對不起。」他說。
「噢,蓋伊!」她再度伸出手,像是懇求的手勢般,他握住她的手。「但願你能長大!」
「我在哪本書或雜誌上看過,它說人的情感不會成長。」
「我不在乎你看了什麼報導。人的情感會成長的。如果必要,我會向你證明這一點。」
他突然感到安心。
「我現在還能想什麼呢?」他壓低聲音,頑固的問道。
「就想你從未如此這般與她毫無瓜葛呀。蓋伊。你認為你該想什麼?」
他把頭抬得更高些。一棟建築物頂端有個粉紅色大招牌:「第二十卷」。他突然好奇得想知道它指的是什麼,想要問問安。他想問她,為什麼跟她在一起時,一切變得輕鬆簡單多了,但他此時拉不下臉來發問,而這個問題反正也可能是修辭性的疑問,安無法以言詞回答,因為答案就正是安啊。遇見她的那天真好,那個下雨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紐約藝術學會髒兮兮的地下室,然後跟他惟一看到的人說話,那人穿著中國式紅雨衣,戴著頭巾。對方轉身說:「你從一樓走到9A處,根本不必繞遠路走下來這裡。」接著她迅速爆出的愉快笑聲莫名地立即使他怒氣高漲。他當時學會了逐漸牽動嘴角的笑法,怕她,也有點兒瞧不起她的墨綠色有摺篷新車。
「住在長島,」安說:「有輛車就一切OK了。」
他目空一切,四處修課的那一段日子,不過是為了應付考試,以確定他明白講師的一切授課內容,或是看看他能多快學有所得,然後就此離去。「你想如果不是有門路,每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如果不喜歡你,他們還是可以把你踢出去。」最後他以她的方式,正確的方式,透過她父親認識的一位董事會裡的人,跑去布魯克林的貴族學校狄姆茲建築學院待了一年。
「我知道,蓋伊,」安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說,「你本身有種力量可以讓你自己非常快樂。」
雖然安沒有盯著他看,蓋伊仍很快地點點頭。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有些羞赧。安有能力快樂。現在她很快樂,她遇見他之前也很快樂,似乎只有他,以及他的問題才會使她的快樂受到片刻的影響。將來跟安住在一起時,他也會快樂。他曾這麼告訴過她,但他現在無法再告訴她一遍。
「那是什麼?」他問。
一棟在恰普特佩克公園樹林下的圓形大玻璃屋映入了眼簾。
「植物園。」安說。
那棟建築物內部空無一人,甚至看不到一個守衛。空氣中帶著一股溫熱、新鮮的泥土味。他們四處走走,讀著念不出名字的植物名稱,也許這些植物來自另一星球呢!其中有一株植物安最喜愛,三年來她看著它成長,她說,連續幾個夏天她都跟她父親一同來看它。
「只不過我連這些植物的名字也記不得。」她說。
「為什麼你該記得呢?」
他們在珊波餐廳和安的母親福克納太太共進午餐,然後又去逛街,一直逛到福克納太太午睡時間到。福克納太太體型纖細,是個精力旺盛的神經質女人,她跟安一樣高挑,到現在這把年紀仍風韻猶存。他已逐漸摯愛她,因為她也摯愛自己。起先,他在心中假想他和安富有的雙親間有重重藩籬,但沒有一項成真,於是他漸漸擺脫它們。這天晚上,他們四人去貝拉斯藝術廳聽了場音樂會,然後在麗池飯店對街的巴爾迪摩仕女餐廳吃宵夜。
福克納一家人對他無法跟他們在阿卡波可共度今年夏天之事感到遺憾。安的父親是進口商,打算在船塢那裡建一間倉庫。
「如果他將要蓋一整座鄉村俱樂部,我們就別奢望他會對蓋倉庫有興趣。」福克納太太說。
蓋伊沒說什麼,也無法看著安。他曾叫她不要在他離去前告訴她父母關於棕櫚灘的事。下個星期他會去哪裡呢?可能會去芝加哥研習幾個月吧。他在紐約的所有物品都已貯存整理完畢,房東太太正等他通知,以決定公寓是否租給他人。如果他到芝加哥去,他可以去伊凡斯敦拜見偉大的建築師薩林能,並見見一位叫提姆·歐弗拉提的年輕建築師,這位建築師雖然還未受業界肯定,但蓋伊相信他。在芝加哥也許會有一兩個工作呢。不過沒有安在的紐約多麼晦暗啊。
福克納太太一手放在他的手肘上,大聲笑著:
「如果他有機會建造整座紐約市,他也不會笑,是吧,蓋伊?」
他沒有聽。他要安稍後跟他去散散步,但她堅持要他到他們在麗池飯店樓上的套房,去看她買來送給她表哥泰迪的絲質睡袍。這麼一來,時間當然晚得不宜去散步了。
他下榻在距麗池飯店約十條街之遠的蒙地卡羅飯店,它是棟破舊的大樓,看起來像是某位將軍以前住過的地方。進門前先要經過一條寬馬車道,道上鋪了黑白相間的磁磚,活像是浴室地板似的。進門後是個廣闊的陰暗大廳,地板也鋪了磁磚,還有個像洞窟般的酒吧和一間永遠空蕩蕩的餐廳。斑斑點點的大理石階梯婉繞著內院四周,而昨天跟在侍者身後上樓時,蓋伊從敞開的門口和窗戶曾看到一對日本男女在玩牌,一個女人跪地祈禱,一些人在桌前寫信或只是站著,流露一股奇特的幽靜感。一種陽剛的幽暗感和無跡可尋的超自然神秘氣氛,沉重的壓住這整個地方,蓋伊立刻就喜歡上它,但福克納一家人,包括安在內,都對他的選擇大加嘲弄。
他的便宜小房間是在後面的角落裡,房間內塞滿上了粉紅和棕色油漆的傢具,有張像塌垮的蛋糕般的床,走廊盡頭有一間浴室。樓下內院裡的某處,流水不斷滴滴答答,而如湍流般的馬桶沖水聲也不絕於耳。
從麗池飯店回來時,蓋伊把安送給他的手錶放在粉紅色的床頭桌上,皮夾子和鑰匙則放在刮痕纍纍的棕色大書桌上,他在家也有這個習慣。他拿了墨西哥報紙和這天下午在阿拉美達書店買的一本介紹英國建築的書,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去。看了兩眼報上的西班牙文之後,他的頭往後一仰,靠著枕頭,凝視這個令人討厭的房間,傾聽從大樓各個角落傳來的如老鼠聲般的人聲。他喜歡這兒的什麼地方呢?他心裡納悶著。是為了要讓自己沉浸在醜陋、不適、卑賤的生活中,以獲得在工作上對抗它的新生力量嗎?抑或是為了躲避蜜芮恩?在這裡比在麗池飯店找他還難呢。
隔天早上安打電話給他,說有封他的電報。
「我碰巧正聽見他們在呼叫你的名宇,」她說,「他們找不到你,本來打算放棄了。」
「念給我聽好嗎,安?」
安念道:
「『蜜芮恩昨天不幸流產,心情很煩亂,吵著要見你。能回來嗎?媽。』——噢,蓋伊!」
他對這件事,這一切,感到厭煩。
「她故意流產的。」他低聲說。
「你又不知道真相,蓋伊。」
「我知道。」
「你不認為最好去看看她嗎?」
他的手指緊握住話筒。
「反正我要搶回帕米拉案了。」他說。「電報什麼時候拍出的?」
「九號,星期二下午四點。」
他拍了封電報給布瑞哈特先生,詢問他是否可能考慮再由他接下工作。他們當然會再考慮,他心想,但這件事害他顯得愚魯無比。都是因為蜜芮恩。他寫了封信給蜜芮恩:
此事當然改變了你我兩人的計劃。不管你有什麼計劃,現在我執意要辦離婚手續。過幾天我會去得州,希望屆時你的身體已康復,但如果還未康復,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有必要的事項。
再次希望你能早日康復。
蓋伊
星期天之前還是用這個住址。
他用限時專送把這封信郵寄出去。
然後他打電話給安。這天晚上他想帶她上市內最好的餐廳。他想先喝盡麗池飯店酒吧內最有異國風味的雞尾酒。
「你真的覺得快樂嗎?」安大笑著問,彷彿不十分相信他。
「很快樂,而且——奇特,非常有異國情調。」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它不是天生注定的,我認為它不是我命運中的一部分。我指的是帕米拉案。」
「我認為它是。」
「噢,你認為它是!」
「你想昨天我為什麼那麼氣你?」
他真的並不期望蜜芮恩的回音,但星期五早上他跟安在柔奇米科時,他卻迫不及待的打電話到他下榻的旅館,查看是否有留言。有封電報,對旅館人員說過幾分鐘他便會去取回電報後,他再也等不及了,一回到墨西哥市,他立即從索卡洛的一家藥店又打電話回旅館。蒙地卡羅飯店的職員把電報內容念給他聽:
「得先和你談談。請快點來。愛你的蜜芮恩。」
「她一定會小題大作。」蓋伊在覆述電報內容給安聽之後說。「我確信那個男人不想娶她。現在他仍是有婦之夫。」
「噢。」
他們一路走著時,他瞥了她一眼,想要對她說些關於叫她對他、對蜜芮恩、對一切事情耐心點的話。
「我們忘了這回事吧。」
他笑了笑,又開始走得更快。
「你現在要回去嗎?」
「當然不要!或許等到星期一或星期二吧。這幾天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去佛羅里達。如果他們仍維持原定計劃的話。」
「蜜芮恩現在不會跟著你吧?」
「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蓋伊說,「她就不能要求我什麼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8
第10章
在聖塔菲市拉芳達飯店內,愛希·布魯諾坐在梳妝台前,正用化妝棉擦去臉上乾性皮膚用護膚晚霜。偶爾,她傾身靠近鏡子,張大茫然的藍眼睛,審視自己眼瞼下方的網狀小細紋,以及從鼻根彎曲出去的笑紋。她的下巴雖然略微後四,但她的下半部臉外凸,豐滿的雙唇向前推出,和布魯諾臉上的凸出方式大不相同。聖塔菲,她心想,是她在梳妝台前坐得老遠,卻仍能在鏡中看見笑紋的惟一地方。
「這裡的燈光啊——乾脆拿來當X光好了。」她向她兒子批評說。
布魯諾穿著睡衣癱坐在生皮製椅子裡,腫脹的眼睛源向窗戶,他太疲累了,沒力氣走過去拉下百葉窗。
「你看起來很好呀,媽。」他聲音嘶啞地說。
他噘著嘴,低頭以口就著擺在他無毛的胸膛上的玻璃杯,然後皺著眉頭沉思。
一個比他意料中更大、更清晰的想法已經在他腦中轉來轉去好幾天,讓他像只用無力的雙手捧著一顆巨大胡桃的松鼠般坐立難安。他母親出城去的時候,他打算圍繞這個想法,開始認真去思考。他的想法就是去殺了蜜芮恩。時機已成熟,就是此刻。蓋伊現在需要這個行動,再過幾天,甚至一個星期,棕櫚灘之事可能就太遲了,而他不會讓它發生的。
在聖塔菲的這幾天,她的臉變得更胖了,愛希心想。和鼻子那緊繃的小三角形相比,兩頰的豐滿讓她看出來自己變胖了。她不露笑紋的對鏡中的自己偏了偏金色卷髮叢生的頭,又眨了眨眼。
「查理,我今天早上該系那條銀皮帶嗎?」
她隨口一問,彷彿自言自語。那條皮帶價值約二百五十多元,不過山姆會再送一千元到加州來的。那皮帶真是好看。紐約也找不到這麼好看的皮帶。聖塔非除了銀器,還有什麼好東西?
「他還有什麼好處?」布魯諾低聲說。
愛希拾起她的浴帽,轉身面對他,露出一成不變的短暫笑容。
「親愛的。」口氣帶有哄逗味道。
「唔?」
「我不在的時候,你不會做出什麼你不該做的事吧?」
「不會啦,媽。」
她把浴帽套在頭頂上,看著一隻塗了紅蔻丹的狹長指甲,隨後去拿了一把銼刀。弗烈德·威利當然會心甘情願為她買下那條銀皮帶——反正他大概會帶著某件極為恐怖又貴兩倍價錢的東西出現在車站裡——但她可不想讓弗烈德一路纏著她到加州去。只要有微微一絲鼓勵之意,他便會隨她同去加州。最好是他只在車站裡說些永恆的愛的誓言,流幾滴淚,隨後直奔回家中老婆的懷裡。
「我不得不說昨天晚上真是有趣。」愛希繼續說。「弗烈德先看到它的。」她大笑起來,手上的銼刀在空中飛舞。
布魯諾冷淡地說:
「此事跟我無關。」
「好吧,親愛的,你跟此事無關!」
布魯諾嘴一撇。他母親早上四點就把他叫醒,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廣場上有只死公牛。一隻穿衣戴帽的公牛坐在長椅上看報,這是典型威爾森的學院式惡作劇。威爾森今天會談到此事,他知道,他會把此事詳詳細細地描述一番,直到他想出更笨的事來做。昨天晚上在旅館內的普拉西塔酒吧,他計劃了一樁謀殺案——威爾森則正在替一隻死公牛裝扮。即使在威爾森所說過的荒誕不經的戰地故事中,他也不曾聲稱殺過任何人,甚至沒殺過一個日本兵。布魯諾閉上眼,滿足地想著昨晚的事。大約十點的時候,弗烈德·威利和一大群禿頭佬在半醉的狀態下浩浩蕩蕩地踏進普拉西塔酒吧,像一列音樂喜劇中的純男性隊伍般,來接他母親去赴宴。他也在受邀之列,但他跟他母親推說自己和威爾森有約,因為他需要時間來思考。而昨晚他已決定要動手了。自從星期六跟蓋伊談過後,他一直認真地在思考,現在又到了星期六,而他母親明天前往加州,機會千載難逢。他可不可以動手?這個問題令他感到十分厭煩,這問題跟著他多久啦?久得他也記不得了。他覺得他可以動手。某個東西不斷地告訴他,此刻天時地利人和。一樁純粹的謀殺案,毫無私人的動機!他不認為蓋伊去謀殺他父親的可能性是一項動機,因為他並不指望這回事。也許能說服蓋伊,也許不能。重點是,現在是行動的時機,因為計劃是如此的周詳完美。昨晚他曾再次打電話到蓋伊家,以確定他仍在墨西哥。蓋伊的母親說,他從星期天起就一直待在墨西哥。
一種像是咽喉底部被大拇指按壓住的感覺讓他使勁地用力拉扯衣領,但他的睡衣前排扣子是一路敞開到底的。布魯諾有如在夢中般的開始恍惚的扣上衣扣。
「你不改變主意跟我一起去嗎?」他母親邊起身邊問。「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就要去雷諾。海倫現在在那裡,喬治·甘迺迪也是。」
「我想在雷諾見你的理由只有一個,媽。」
「查理——」她頭歪向一側,又再偏回來。「有點耐心好嗎?如果不是為了山姆,我們不會在這裡,對吧?」
「我們當然會。」
她歎口氣。
「你不改變主意?」
「我在這裡正玩得高興呢。」他呻吟著說。
她又看看指甲。
「我只聽到你不斷說你好無聊。」
「那是指和威爾森在一起的時候啦。我不會再見他了。」
「你不會跑回紐約去吧?」
「我回紐約幹嘛?」
「如果今年你又病倒了,你外婆會非常失望的。」
「我什麼時候病倒過呀?」
布魯諾虛弱地開玩笑說,突然間覺得不舒服極了,甚至噁心得要吐了。他知道這種感覺,這感覺只持續了一分鐘,但是天哪,他心想,讓她在上火車前沒時間吃早餐吧,千萬別讓她說出早餐這兩個字。他一身僵直,一束肌肉也不動,微弱地僅從張開的雙唇之間呼吸。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身穿淡藍色絲質長袍,一手壓在唇上的她移步朝他這兒走來,她看起來盡其可能地裝作潑辣,卻一點也不潑辣,因為她的眼睛睜得圓滾滾的,而且臉上也帶著笑。
「你跟威爾森捲起袖子準備做什麼?」
「那個流氓?」
她在他的座椅扶手上坐下。
「就只因為他剽竊了你的想法。」她說,一面又輕輕搖著他的肩膀。「不要做出驚人之舉,親愛的,因為此刻我沒有錢可撒出去替你善後。」
「再向他多騙點錢來呀。也給我一千元。」
「親愛的。」她把微冷的手貼靠在他的前額上。「我會想念你的。」
「我大概後天會到那裡。」
「我們在加州盡情地玩吧!」
「沒問題。」
「你今天早上怎麼這麼一本正經的呀?」
「沒有哇,媽。」
她用力拉扯懸垂在他前額上的稀疏髮絲,又走進浴室。
布魯諾一躍而起,用壓過浴室水龍頭的流水轟響聲的音量大喊。
「媽,我有錢可付這裡的賬單!」
「什麼,我的天使?」
他再走近些,重複了那句話,然後無力地倒回椅中,因剛才的舉動而精疲力竭。他不要他母親知道他打長途電話到梅特嘉夫的事,她不知道的話,一切將順利進行。他母親對他不再多待一會兒的事並不十分在意。真的是很不在意。她是在火車上或什麼地方遇見這個笨蛋弗烈德的嗎?布魯諾在椅中坐正,心裡緩緩湧起一股對弗烈德·威利的憎惡感。他想要告訴母親,他要為生命中最大的體驗而繼續待在聖塔菲。如果她知道這體驗的一小部分是何意義,她現在不會還在浴室裡放著水,根本不注意他說什麼。他想要說,媽,我們兩個不久就有大好日子可過了,因為這是擺脫隊長的第一步。不論蓋伊是否圓滿完成他那一部分的交易,只要他在蜜芮恩這件事情上成功了,他就證明了一點:這是一樁完美無缺的謀殺案。總有一天,另一個他還不認識的人會出現,然後會與他訂下某種交易。布魯諾突然痛苦的低頭,把下巴靠在胸膛上。他怎麼能告訴他母親呢?謀殺案和他母親根本不搭界,她會說:「多恐怖啊!」他一副受到傷害似的表情,生疏的用兩眼盯著浴室房門看。他突然明白他絕不能告訴任何人,除了蓋伊。他再次坐下。
「貪睡蟲!」
她拍掌時,他眨了眨眼,然後笑了起來。他無趣地看著她在拉緊絲襪時曲弓的雙腿,心中明白在他再見到那雙腿之前會發生很多事情。她雙腿的纖細線條總是讓他精神振奮,令他感到驕傲。他母親的美腿是他見過的老老少少之中最好看的。齊格飛曾挑上她,齊格飛不是自恃甚高嗎?但她結了婚,又重新陷入她曾逃離的那種生活形態。不久他將解放她,而她毫不知情。
「別忘了寄那個東西。」他母親說。
兩顆響尾蛇頭倒向他的時候,布魯諾退縮了一下。那是他們買給隊長的領帶架,它是由數支牛角連結而成,在一面鏡子上頭飾有兩隻填充的小響尾蛇,彼此吐著舌信相對。隊長痛恨所有的架子,痛恨所有的蛇、狗、貓、鳥——他有什麼不痛恨的呢?他會痛恨這個庸俗的領帶架的,而這正是他說服他母親買這東西給他的原因。布魯諾親切地對著領帶架笑了起來。說服他母親買下了它,可是一點兒也不難。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8
第11章
布魯諾被一顆該死的鵝卵石絆了一下,隨即驕傲地站直身子,試著整平塞在長褲裡的襯衫。還好,他穿小巷而非走大街,否則警察可能會臨檢他,那他就趕不上火車了。他停下腳步,在身上摸找著皮夾,比先前更狂亂地摸索著,想確認皮夾是否還在。他雙手顫抖不已,讓他幾乎無法看清火車票上印的上午十點二十分的時間。依好幾座鐘的時間來看,現在是八點十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當然今天是星期天,因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著乾淨的襯衫。他密切注意著威爾森的行蹤,他昨天一整天都沒見到他,現在他好像也不會外出。他不想讓威爾森知道他將出城去。
廣場突然在他面前拓展開來,觸目所見全是雞隻、小孩和拿松果當早餐吃的平凡老人們。他駐足靜立,數著總督官邸的廊柱,想看看他是否能正確數到十七,結果他能。既然如此,廊柱不再是測量自己酒醉與否的好量器。除了嚴重宿醉,此刻他還因為躺在該死的鵝卵石上睡了一覺而腰酸背痛。他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呢?他心裡納悶著,淚水幾乎盈眶。但他一向形單影隻,而且總在獨處時喝得更凶。果真如此嗎?到底有誰在乎?他記得昨晚在看實況轉播的推圓盤遊戲時,他腦中出現一個強而有力的念頭:「看世界的方法是要用醉眼去看它。」萬物本是造來讓人們用醉眼來看的。當然,此刻在他每轉動一次眼睛便頭痛欲裂的這個情況下,可不是看世界的方式。昨晚他本來想慶祝他待在聖塔菲的最後一夜,因為今天他將出現在梅特嘉夫,而且得十分機警。難不成有些宿醉是再幾杯黃湯下肚也搞不定的嗎?一場宿醉甚至可能有幫助,他心想:他習慣在宿醉情況下緩慢而謹慎地辦事情。況且,他還沒擬好什麼計劃。他可以在火車上從長計議。
「有信嗎?」他在櫃台前無意識地問,但結果是沒有任何信件。
他鄭重地洗了個澡,又叫人送了份熱茶和一個生蛋上來,讓他調杯解宿醉的特效藥,然後他走至衣櫥前,站了好一陣子,心想不知該穿什麼衣服。他決定穿那套紅棕色套裝。以示尊敬蓋伊。衣服穿上時,他注意到這套衣服相當不顯眼,而他可能不知不覺地因為這原因而選了這衣服的想法令他大為欣賞。他一口飲盡解酒藥,藥液在口內順勢流下咽喉,他彎起兩臂——但突然之間,房內印第安式的裝演、愚蠢的錫燈和在牆上垂掛而下的細布條都令人無法忍受,他開始再次搖搖晃晃,匆忙收拾行李走人。打理什麼東西呀?他其實不需要任何東西,只要那張寫了他已知的有關蜜芮恩的一切的紙就夠了。他從小提箱背面袋中取出那張紙,塞進他夾克的內袋中。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意人。他把一條白手帕放在胸前口袋中,然後走出房間,鎖上房門。他估算能在明晚回來,如果他可能在今晚下手,又趕搭上回程臥鋪車,回來的時間會更早。
今晚!
他走向前往拉米火車站的公車站時,還恍如置身夢中。他本以為他會感到萬分的高興和刺激——或是鎮靜而冷酷——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這些感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那眼神空幻的蒼白臉孔看起來更年輕了。難道終究會有什麼事將使此舉不再有樂趣嗎?會是什麼呢?以往凡是他期盼的事,總是讓某件事剝奪了樂趣。但這一次他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他強顏歡笑。也許是宿醉讓他有此疑慮吧。他走進一家酒吧,向他認識的一位酒保買了五分之一加侖的酒,把他的扁瓶裝滿後,又要了個一品脫容量的空瓶盛裝其餘的酒。酒保找了找,但沒有找到空瓶。
布魯諾到了拉米後,繼續走向火車站,手裡除了放在紙袋中半空的酒瓶外,什麼也沒有,連武器也沒有。他不斷提醒自己,他還沒有擬好計劃,但有一大堆計劃並非永遠意味著謀殺案會成功。親眼看見——
「嘿,查理!要去哪兒呀?」
是威爾森,他身旁還有一大群人。布魯諾勉強地走向他們,不耐煩地搖搖頭。他們一定是剛下火車,他心想,瞧他們一副疲倦又精神不佳的樣子。
「這兩天你去哪兒了?」布魯諾問威爾森。
「拉斯維加斯呀。等我到了,才知道我去了那裡,否則我就會邀你去了。見見喬·漢諾瓦吧,我跟你提過喬的。」
「嗨,喬。」
「什麼事這麼悶悶不樂的呀?」
威爾森一邊友善地推了他一把,一邊問道。
「噢,查理醉了啦!」
其中一個女子尖叫著說,她的聲音像是正在他耳邊響起的腳踏車鈴聲。
「查理·布魯諾,見過喬·漢諾瓦!」喬·漢諾瓦被惹得捧腹大笑地說。
「呵呵,」布魯諾從一位頸上戴著花圈的女子身上輕柔地強拉出自己的手臂。「該死,我要去趕這班火車。」
他要搭的火車正在站上等候。
「你要去哪裡?」
威爾森問,他的眉頭緊皺得兩道黑眉都碰在一塊兒了。
「我得去塔沙(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東北部的城市)見某個人。」
布魯諾低聲說,意識到話有語病,心中想著他現在必須脫身。挫敗感讓他想哭,想揮拳痛揍穿著紅色髒襯衫的威爾森一頓。
威爾森做了個動作,彷彿要將布魯諾如黑板上的粉筆斑痕般地擦掉似的。
「塔沙!」
布魯諾勉強咧開嘴,緩緩地做了個相似的手勢,便轉身離去。他一直向前走,料想他們會跟著他,但他們並沒跟來。在火車旁,他回頭,看見這群人像從艷陽下滾進車站的暗影般地移動著,他蹙眉看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的親密性帶有陰謀成分。他們對什麼事起疑心嗎?他們正竊竊私語著他的事嗎?他輕鬆地登上火車,還沒找到他的座位,火車便開始行進了。
他小睡片刻後,世界似乎改變了不少,火車正平順地快速穿過涼爽蒼翠的山區。墨綠色的谷地山影重重。天空灰灰的。開有空調的車廂及車外的清涼景致,如碎冰般令人心神舒暢。他餓了。他在餐車上享用了一份小羊肉片、炸薯條、沙拉,還有新鮮的桃子派配上兩杯威士忌蘇打,然後便如百萬大亨般滿足地大步踱回座位上。
一種目標明確的感覺,對他而言既奇特又甜美,像一道流水般牽引著他,令他無可抗拒。光是凝視窗外,就感覺到心智和視覺的新協調性。他開始明瞭自己打算要做什麼了。他正在去執行謀殺行動的途中,這件謀殺案不僅滿足他多年來的慾望,而且也對一位朋友有益。能夠為他的朋友做事,布魯諾感到非常高興,而他確信被害人也罪有應得。想想他會讓多少好男人沒機會認識她而救了他們啊!明瞭自己的重要性,讓他飄飄欲仙,有好一陣子他覺得全然的醉陶陶。他那已耗盡的精力,那如沖刷他正經過的亞諾埃斯卡多一樣平坦乏味之地的洪水般宣洩的精力,似乎匯聚成漩渦,像這列勇猛前衝的火車般朝梅特嘉夫逼近。他坐在座位邊上,心中希望蓋伊又坐在他正對面。但蓋伊會設法阻止他的,他知道;蓋伊不會瞭解他有多麼想做此事,而且此事有多容易。但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應該明白此事是多麼有益!布魯諾一手磨著平滑如橡膠的拳頭,心中希望火車跑得更快些。他全身的每一束小肌肉都在抽動、顫抖。
他取出寫著有關蜜芮恩之事的紙,放在他對面的空位上,熱切地認真研讀起來。紙上寫著:
蜜芮恩·喬艾斯·漢茲,約二十二歲。
他的筆跡精確如刻鋼板的工整字體,因為這是他抄寫的第三份。
挺漂亮的。紅髮。有點兒豐滿,不太高。看得出大概懷有一個月身孕。呱噪,愛交際的類型。大概穿著俗麗。也許留短卷髮,也許留燙整過的長髮。
內容不太多,但他也只知道這些了。有利的是至少她有頭紅髮。他今晚真的能動手嗎?他納悶著。那要看他是否能馬上找到她而定了。他可能得查遍姓喬艾斯和漢茲的全部名單。他想,她大概會跟她家人同住吧。只要一見到她,他確信自己認得出她來。這個小婊子!他已經恨她入骨了。想到一見到她就立刻可認出她來,他便滿心期待地兩腳在地上一蹬。有人走來,在走道上走動,但布魯諾根本兩眼不離地繼續盯著那張紙。
「她要生了!」蓋伊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這個小賤人!水性楊花的女人讓他怒不可遏,令他噁心,就拿他父親以前的那些情婦來說吧,那些女人曾使他求學時期的所有假期有如一場場惡夢,因為他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知情,是否只是裝出快樂的樣子,抑或她真的毫不知情。他努力回想他跟蓋伊在火車上談過的一字一句,這樣能使他感覺蓋伊和他更貼近。他認為,蓋伊是他所見過最傑出的人。他贏得棕櫚灘的工作,他理當保有這工作。布魯諾希望自己可以是告訴蓋伊他仍保有這工作的人。
布魯諾終於把紙放回口袋,舒服地蹺著一條腿靠坐回椅背,兩手交疊在膝上,任何見了他的人都會認定他是個負責、有個性的年輕人,或許還前途無量呢。無疑地,他看起來並非十分健康,但他確實反映出旁人少有、而且他本身也未曾有過的泰然自若和內心快樂的神情。他的生命一直到現在都是無路可循,不知要往何方尋覓,也看不出發現了方向又有何意義。一直是危機重重——他熱愛危機,而且有時候會在他的熟人中和父母之間製造危機——但他總是及時置身危機之外,以免淌了渾水。因為這個樣子,以及因為他偶爾發現自己甚至在他父親傷害他母親時,也難以表現出同情之心,竟讓他母親認為有他十分殘酷,而他父親和其他許多人則深信他是生性冷酷。然而在陌生人身上的一股想像的冷漠,一位他在寂寞黃昏時以電話聯絡上,卻無法或不願意跟他共度一晚的朋友,這些就能使他緊繃著臉,陷入愁雲慘霧的愁思中。但只有他母親知道這一點。他置身危機之外,是因為他在剝奪自己的興奮感時也能發現樂趣。這麼長久以來,他對求得生命意義的渴望和想執行一項賦予生命意義的行動不成形的慾望終歸失敗,以至於他變得比較喜歡挫敗,一如某些習慣不求回報的情人般。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完成一件事的甜美感覺。有方向和希望的探索,往往一開始就令他覺得氣餒,所以他連試也不試一下。然而總有精力支持他再多活一天。死亡絲毫不具恐怖性。死亡只是一個未嘗試過的冒險罷了。如果死亡伴隨某件危險的事情而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最接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心想,是他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蒙眼駕駛賽車,油門直踩到底的時候。他當時根本沒聽到他朋友開槍表示停車,因為他摔斷了一根腰骨,正毫無意識地倒臥在溝渠中。有時他感到很無趣,竟企圖想以自殺作為戲劇性的生命終結。毫無畏懼的面對死亡可能是勇敢的行徑,他的態度就跟印度導師的態度一樣是聽天由命,而自殺需要一種意志消沉的特殊勇氣,這些他從來都沒想過。布魯諾向來有這種勇氣。事實上他對曾考慮要自殺之事感到羞恥,因為那是多麼的明顯、乏味。
現在,坐在前往梅特嘉夫的火車上,他有方向了。自從他年幼時和父母前去加拿大——他記得當時也是在火車上——以來,他不曾感覺如此朝氣蓬勃,如此真實而且和其他的人一樣。他曾深信魁北克到處有城堡,而他父母也會允許他去城堡探究,但那裡一座城堡也沒有,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找找著有沒有城堡,因為他奶奶當時快死了,總之這也是他們到加拿大的惟一理由,而從那時候以來,他便未曾對任何旅遊的目的抱以完全的信賴。但對這次的目的,他卻完全深信不疑。
到了梅特嘉夫,他立刻翻閱電話簿,查閱姓漢茲的名單。蹙眉細看名單時,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蓋伊的住址。沒有看到蜜芮恩·漢茲的名字,他原來就沒期望會看到。有七個姓喬艾斯的人,布魯諾把這幾個人名潦草地抄寫在一張紙上。其中三人在同一個住址,馬葛諾利亞街一二三五號,而其中一人叫M.J.喬艾斯太太。布魯諾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舔著上唇,顯然他是押對了寶。也許她母親也叫蜜芮恩。他應該能從附近的環境中發現許多事。他不認為蜜芮恩會住在高級地區。他匆忙走向停在路旁的黃色計程車。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9
第12章
差不多九點了。漫長的黃昏正陡然轉成夜幕,由多間看似不堅固的木造小屋組成的住宅區,除了幾戶坐在鞦韆和前院階梯上的人家亮著前廊的燈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布魯諾對計程車司機說。這是馬葛諾利亞街和學院大道交接處,門牌號碼一千多號的區段。他開始踏步前進。
一個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正盯著他看。
「嗨唷。」布魯諾像是緊張地命令她別擋路。
「嗨。」小女孩說。
布魯諾瞥一眼站在點了燈的玄關上的人,一個在給自己肩涼的胖男子,兩個坐在鞦韆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還嚴重,那麼便是好運降臨了,因為他對一二三五號明確地有感應。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區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處。如果他搞錯了,他只要再試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裡還擺著那張名單呢。玄關上的風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來就困擾著他的如高燒般的體溫之外,天氣還真是熱。他駐足點起一根香煙,很高興自己的雙手絲毫沒有抖動。午餐後的那半瓶酒已解決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優哉的歡愉情緒中。蟋蟀的唧唧鳴叫聲在他四周響起。四下萬分寂靜,靜得他聽得見兩條街道之外的汽車換檔聲。幾個年輕人拐過街角走來,布魯諾的心狂跳著,以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蓋伊,但他們都不是。
「你這個老混球!」一位年輕人說。
「該死,我跟她說我沒有干涉她,她聽也不聽我解釋!」
布魯諾輕蔑地目送他們遠去。他們說的話像是另一種語言,跟蓋伊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門上找不到門牌號碼。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號要怎麼辦呢?但他來到一二三五號屋前時,在玄關上方錫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見這屋子,帶給他一陣冉冉升起的喜悅震顫感。蓋伊必定時常跳著走上這些階梯,他心想,而且就是這項事實使它真的與其他屋子有所區別。它是一棟跟這一區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樣的小屋,只是黃褐色的護牆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條車道、一塊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輛老舊雪佛蘭。樓下的一個窗口瀉出燈光,樓上靠後面角落的一個窗口也有燈光,布魯諾認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間。但他為什麼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呢?也許蓋伊告訴他的事真的還不夠多!
布魯諾神經緊張地穿過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來的路,隨後停下腳步,再轉身咬著嘴唇凝視這屋子。眼前不見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轉角過去的那一戶人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的玄關點了燈。他無法判定一陣微弱的收音機聲響是從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傳出來。隔壁房子樓下有兩個窗子瀉出光線。他說不定可以從車道走進去,看看一二三五號屋子的後院。
燈火點亮時,布魯諾的視線驚覺地調向隔壁屋子的玄關。一男一女走出來,女的在鞦韆上坐下,男的則走向人行道。布魯諾後退到突出的車庫前面牆壁凹處中。
「如果沒賣桃子,就買阿月渾子果吧,唐。」
布魯諾聽見女人的叫喊聲。
「我會買香草的。」布魯諾低聲說,又喝了些扁瓶裡的酒。
他詫異地凝視黃褐色的屋子,重心放在一腳上,覺得有個硬硬的東西抵著他的大腿:是他在大噴泉車站買的刀子,它是把有刀鞘,刃面長六英吋的獵刀。如果可以避免,他不想用刀子。很奇怪地,他就是厭惡透了刀子,而槍則會發出噪音。他要怎麼辦才好呢?見到她就會想到辦法的。真的會想出辦法來嗎?他曾以為見到屋子就會想到什麼,他也仍覺得這正是他要找的屋子,但他卻什麼也沒有想到。這可能意味著這不是他要找的屋子嗎?要是在他什麼也沒發現之前便因窺探而被人追趕要怎麼辦?蓋伊告訴他的事不夠多,真的不夠多!他很快地再喝一口酒。他絕不能開始擔憂,那樣會壞了所有的事!他一膝彎曲,在大腿上擦著汗濕的雙手,用顫抖的舌頭舔濕雙唇。他從胸前口袋中抽出有幾個喬艾斯地址的紙,斜對著街燈。但他仍無法借燈光看出紙上的字。他該離開此地去試試另一處地址,再回來這裡嗎?
他要等個十五分鐘看看,也許等半個鐘頭吧。
在火車上時,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在戶外攻擊她,所以他所有的想法都從簡單的接近她開始。比方說,這條街幾乎夠暗了,在樹林下那裡就很暗。他偏好徒手攻擊她,或者用某個東西打她的頭。直到感覺他的身體現在開始隨著想到攻擊她時,他依情況可能向左或向右跳的念頭而動,他才明瞭自己有多麼興奮。偶爾他腦中會出現這件事辦好時,蓋伊會有多高興的想法。蜜芮恩已經成了個物體,嬌小堅硬。
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一陣笑聲,他確信笑聲來自一二三五號樓上有燈光的房間,接著是一個女人笑著說:
「別這樣啦?拜託?拜——托嘛?」
也許是蜜芮恩的聲音,很孩子氣,又很嗲,但是不管怎樣也像根耐用的繩子般強韌有力。
燈火一閃而滅,布魯諾的視線仍盯著已暗下來的窗子。然後玄關的燈火閃現,二男一女——蜜芮恩,走了出來。布魯諾屏住呼吸,兩腳踩穩在地上。他看得見她髮絲中的紅光。個頭較大的傢伙也是紅髮——也許是她的兄弟。布魯諾的利眼立刻注意到一百項細節,她矮矮胖胖的結實身材,平底鞋,她迴旋身子抬頭看兩個男人之中一人的悠閒方式。
「你認為我們該打電話給她嗎,狄克?」她用那種纖弱的聲音問:「現在有點晚了。」
前面窗上的百葉窗一角被拉起。
「甜心,不要出去太久喲!」
「不會的,媽。」
他們將搭乘停在路旁的汽車。
布魯諾退向街角,準備招計程車。在這個死寂的鎮上,要叫輛計程車,看來是門都沒有!他策步快跑。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跑步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如運動員般健壯。
「計程車!」
他還沒看見計程車便先開口喊,然後他看見了一輛,便朝它衝過去。
他叫計程車司機倒車轉向,開進馬葛諾利亞街,直朝那輛雪佛蘭後面追去。雪佛蘭已走遠。黑暗緊緊地圍攏過來,他遠遠地看見紅色的車後尾燈正在樹林下閃動。
「繼續開!」
那尾燈因紅綠燈而停下,計程車也拉近了一些兩車的距離,布魯諾見那車正是雪佛蘭,使鬆了一口氣地重重靠回椅背。
「你要去哪裡呀?」司機問。
「繼續開!」然後在雪佛蘭迴旋轉入一條大道上時,「右轉。」他說。
他在座椅邊上坐直身子,瞥一眼路旁,看見「克羅其特林陰大道」的路標便笑了起來。他聽說過梅特嘉夫的克羅其特林陰大道,它是最寬最長的街道。
「你要追的人叫什麼名字?」司機問。「也許我認識他們。」
「等一下,等一下。」
布魯諾說,他不知不覺地裝做是另一個人的樣子,假裝要搜尋從內袋裡抓出的紙片,其中一張是有關蜜芮恩的紙。他突然嗤嗤笑了起來,覺得十分好玩,十分安全。現在他正假裝是從城裡來的嗑藥族,嗑了藥就迷糊得連他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都忘了放哪兒。他壓低下頭來,不讓司機看見他在笑,然後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拿他的扁瓶。
「要開燈嗎?」
「不用,不用,謝謝。」
他灌了一口灼熱的酒。接著雪佛蘭逆向轉入大道,布魯諾又叫司機繼續開車。
「去哪裡?」
「閉上嘴,給我開車!」布魯諾大喊,聲音因焦躁而變得異常高亢。
司機搖搖頭,嘴裡發出嘖的一聲。布魯諾氣得冒火,但已看見雪佛蘭的影子了。布魯諾以為雪佛蘭上的人永遠不會停車呢,克羅其特林陰大道也一定橫貫整個得州吧。布魯諾兩次跟丟了雪佛蘭,又兩次追上它,一路駛過報攤和露天電影院,然後街道兩旁便是有如豎立起黑牆般的一片漆黑。布魯諾開始擔憂了,他不能尾隨他們追出城去或追上鄉間道路上呀。接著,一大道拱形燈火出現在馬路前方,燈上顯示了「歡迎光臨梅特嘉夫湖的歡樂王國」字樣,而雪佛蘭在拱形燈火下駛過,開進一處停車場。前方林中有各式各樣的燈火,還有旋轉木馬音樂的叮噹聲,是個露天遊樂場!布魯諾十分雀躍。
「四塊錢。」司機不高興地說。
布魯諾從前車窗伸手給了他五塊錢。
他在後面躊躇不前,直到蜜芮恩、那兩個男子和他們接上車的另一女子穿過入口十字轉門之後,他才跟上前去。他睜大雙眼,好好地端詳了燈光下的蜜芮思。布魯諾看來,豐滿的她有點女大學生的味道,是很可愛,但絕對是二流貨色。紅短襪配紅涼鞋的裝扮激怒了他,蓋伊怎麼會娶這麼個貨色呢?然後他兩腳擦了地面一下便原地站定:她沒有懷孕!在極度的困惑下,他兩眼瞇成一線。他為什麼一開始沒注意到呢?但也許是還看不出來。他用力咬著一下唇,思索著她如此豐滿,想不到腰身竟超乎尋常的纖細。也許她是蜜芮恩的姊妹。或是她已經墮了胎,或者流產了。他跟著他們亦步亦趨,彷彿磁鐵相吸。關於她懷孕的事,蓋伊是在說謊嗎?但蓋伊不會說謊。布魯諾的內心矛盾猶疑。他伸長了脖子凝視蜜芮恩。隨即他不自覺地在腦中串聯出一個念頭:如果這個孩子出了什麼問題,那他就格外有理由幹掉她,因為蓋伊離不成婚。如果她去墮了胎,她現在就能四處逍遙了。
她站在一處餘興小攤位前面,那兒有個吉普賽女子正把東西丟進大魚缸中;另一個女孩則全身貼靠在紅髮漢子身上大笑著。
「蜜芮恩!」
布魯諾興奮極了。
「哦,太好了!」
蜜芮恩走到對面賣冷凍牛奶蛋糊的攤位上。
他們每個人都買了冷凍牛奶蛋糊。布魯諾不耐煩地在一旁等候,一邊笑著,一邊抬頭看著摩天輪上弧形的燈火,和在漆黑天空中坐在長椅上搖晃的微小人影。穿過樹林的遠處,他看見水面有燈光粼粼閃動。這遊樂場可算是個公園。他想去坐坐摩天輪。他覺得太棒了。他要放鬆心情,不讓自己激動。旋轉木馬正播放的音樂唱著:「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茲……」他咧嘴笑著轉頭去看蜜芮恩的紅髮,結果兩人四目相視,但她的視線繼續移轉,他確信她並未注意自己,不過他絕不能再那樣做了。一陣焦慮的衝動讓他不禁嗤嗤發笑。蜜芮恩看起來一點也不聰明嘛,他驟下評斷,這也令他很高興。他明白為什麼蓋伊討厭她。他也討厭她,討厭到了極點!也許有關懷孕的事,她對蓋伊說了謊,而蓋伊本身這麼誠實,所以相信了她說的話。婊子!
他們手拿冷凍牛奶蛋糊繼續往前走時,他放開他在氣球小販的箱子中一直把玩的燕尾玩具鳥,然後轉個圈圈,買下一隻艷黃色的玩具鳥。他捲動發條小木棍,聽聽玩具鳥尾部發出的哭伊——戊伊——戊伊聲,這讓他自覺又像個小孩子。
一個跟父母一起走過他身旁的小男孩伸手要抓小鳥,布魯諾有股衝動要把小鳥給他,但卻沒有這麼做。
蜜芮恩和她的友人走入一大片燈火通明、摩天輪基座所在的區域,場內還有許多小店舖和遊戲攤。雲霄飛車在他們頭頂上發出像機關鎗般的噠—噠—噠—噠—噠聲。有人在大力士攤位上用大槌把紅箭頭一路送上指標頂端時,四周響起一記鏗鏘響聲和一陣呼喊。他不介意用大槌來殺蜜芮恩,他心想。他仔細看看蜜芮恩和另外三個人,看是否有任何一人似乎注意到他,但他確信他們都沒注意到他。如果他今晚沒下手,就絕不能讓他們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然而不知怎麼的,他確信今晚他會動手;會發生某件事使他可以殺人,這是他的夜晚。他沐浴在涼爽的夜風中,夜風像是他遊樂於其中的某種液體。他繞轉圓圈,瘋狂揮舞著玩具鳥。他喜歡得州,蓋伊的家鄉!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歡欣快樂,精力無窮。他猛灌一大口扁瓶中的酒的同時,讓蜜芮恩一行人混入人群中,然後他在後面大步慢跑地追上前去。
他們正在看摩天輪,他希望他們決定上去坐一趟。得州人做的東西真的是很大,布魯諾心想,一面用羨慕的眼光抬頭看摩天輪。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摩天輪,它呈五角星狀,內部點著藍色燈光。
「洛夫,坐摩天輪好嗎?」
蜜芮恩嘰嘰喳喳地說,一邊還把冷凍蛋糊的最後一小口送入嘴中。
「哦,那不好玩,玩旋轉木馬怎麼樣?」
他們一行人全都去玩了。那旋轉木馬像是黑暗森林中燈火明亮的城市,林立的鍍鎳柱子上塞滿斑馬、馬、長頸鹿、牛和駱駝等各式造形物,每個造形物全都上上下下做浮沉狀,有些造形物的脖子朝外拱起於座台上,凍結成跳躍和奔跑狀,彷彿是不顧死活地在等人來騎它們似的。布魯諾站定不動,甚至無法把受蠱惑的目光從旋轉木馬上移開去監視蜜芮恩,耳中隨著隨時有可能啟動旋轉木馬的音樂嗡嗡作響著。他覺得自己將再次體會某個古老、悅人的孩提時刻,那口風琴失調的空洞感、穿插串聯的手搖風琴伴奏,和鼓具鐃鈸的敲擊聲,幾乎令他快失去自制力。
大家正在選擇坐騎。蜜芮恩和她的友人又在吃東西,蜜芮恩一手插進狄克幫她拿著的爆米花袋子中。豬玀!布魯諾也餓了。他買了根法蘭克福香腸,再一看,他們一行人都坐上旋轉木馬了,他胡亂抓了把硬幣,拔腿就跑,跳上了他想坐的那匹昂首張嘴的寶藍色駿馬身上,萬分幸運地,蜜芮恩和她的友人穿過柱子空隙朝他的方向搖回來,而蜜芮恩和狄克騎的長頸鹿和馬就在他正前方。今晚他可走運了!今晚他該去賭一場!
正如反覆疊句,塌—塌—淡姆——
不斷重現的旋律,塌—塌—淡姆——
她將展開——轟!一場馬拉松——轟!
布魯諾喜歡這首歌,他母親也是。這支曲子令他胃部一抽,僵直地坐在馬背上。他踩在馬樓上的兩腳快樂地搖動著。有個東西在他後腦上使勁打了一下,他氣沖沖地轉過頭去,但那只是一些彼此胡鬧的傢伙無心之過。
在《華盛頓駐軍進行曲》的音樂聲中,他們緩緩且備戰似地開始轉動,他的馬上升、上升、上升,而蜜芮恩的長頸鹿下降、下降、下降。旋轉木馬之外的世界消失在淡色條紋狀的模糊中。布魯諾像曾在馬球課中所學般一手抓著韁繩,一邊吃著另一手中的法蘭克福香腸。
「咿—呵!」紅髮男子大喊著。
「咿—呵!」布魯諾對喊回去。「我是得州人。」
「凱蒂?」蜜芮恩向前倚在長頸鹿脖子上,她的灰色裙子弓起,緊繃在身上。「看見在那裡穿著方格襯衫的男人了嗎?」
布魯諾抬眼看去,看見了穿方格襯衫的男子。看起來有點兒像蓋伊,布魯諾心想,而心思一轉到這兒,他便漏聽了蜜芮恩說到他的事。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看清了蜜芮恩遍佈臉上的雀斑。她的樣子看起來漸漸地令人厭惡,所以他開始不想徒手碰到她粘答答熱呼呼的柔軟肉體。啊,他還有刀子,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布魯諾喜孜孜地大叫著,因為不可能會有人聽到他的叫聲,他坐的是在外圍的馬,在他旁邊的是天鵝外形的箱形雙人座椅,但沒有人乘坐,他朝那雙人座椅吐了口唾沫。他把吃剩的法蘭克福香腸丟了,並在馬鬃毛上擦去沾在手指上的薺茉醬。
「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滋,當樂隊——奏出了昂——」蜜芮恩的男伴聲嘶力竭地唱著。
大家都跟著一起唱,布魯諾也不例外,整個旋轉木馬上的人都在唱歌,要是他們有酒喝就好了!每個人都應該喝杯酒的!
「他的腦袋脹得很,幾乎要炸開了。」布魯諾扯著嗓子高唱著,「可憐的女孩會驚慌不安地直發抖。」
「嗨,凱西!」
蜜芮恩跟狄克親暱地喁喁談心,一邊張大著嘴想接住他試著丟進她嘴裡的爆米花。
「噎—噎!」布魯諾大叫著。
蜜芮恩張大著嘴的樣子,看起來既丑又蠢,彷彿被人掐死而成了桃色和腫脹的屍體似的。他無法忍受再把視線放在她身上,於是仍咧著嘴,調開眼光。旋轉木馬漸漸慢下來了,他希望他們會留在原地再坐一趟,但他們走下旋轉木馬,手勾著手,開始走向水面粼光閃動處。
布魯諾在樹林下停頓一會兒,再喝乾幾乎已空了的扁瓶中的一小口酒。
他們跑去划小船了。一趟清涼的划船之行對布魯諾來說是個挺愉快的活動,於是他也跳上了一艘小船。除了不甚明亮的波光蕩漾外,看起來又大又黑的湖面上處處有情侶在漂浮的船中卿卿我我。布魯諾把小船划靠向蜜芮恩所坐的小船,近得看得見紅髮男子在划船,蜜芮恩和狄克則嗤嗤地笑著在後座裡彼此相擁。布魯諾彎身,用力滑了三下便使他的小船超過他們的小船,然後讓槳在水中拖曳著。
「要去島上還是隨便劃劃?」紅髮男子問道。
性急的布魯諾猛然摔向座位一旁,等他們下定決心要去哪裡。在湖岸邊許多彷彿黑暗小房間的隱秘處,他聽見私語聲、低柔的收音機樂音和笑聲。他高舉扁瓶,喝光瓶內的酒。如果他大叫一聲「蓋伊!」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如果現在能見到蓋伊,蓋伊會有何感想呢?也許蓋伊和蜜芮恩曾來這湖上約會過,也許曾坐在他現在所坐的同一艘小船上呢。喝了酒後,他的兩手和小腿有舒服發麻感。如果他讓蜜芮恩跟他在同一艘小船上,他會高興地把她的頭壓入水中,就在這公園裡,在這如黑墨般沒有月亮的夜裡。布魯諾突然不耐煩地扭動身體。蜜芮恩的船上傳出親吻的吮吸聲,布魯諾以一陣歡愉的呻吟回敬他們。姆嘖,姆嘖!他們一定聽見了,因為有一陣笑聲爆出。
他等他們輕划小船而過,然後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頭。一團黑影靠得更近了。到處有火柴閃光在躍動。是島,它看起來像是愛人們的天堂。也許蜜芮恩今晚會再度登上這座島呢,布魯諾嗤嗤笑地想著。
蜜芮恩的小船登上島時,他劃到幾碼遠之外的一側,然後爬上岸,把船首置於一塊小圓木上,好讓他能輕易認出自己所劃之船。目標明確的感覺再次充斥他心中,比在火車上時還強烈和迫切。到梅特嘉夫還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他在這裡已與她同在一個島上了!他隔著長褲把刀子壓靠在身上。如果他能讓她落單,一手扣在她嘴上就好了——難道屆時她能動口咬人嗎?一想到他的手要碰上她濡濕的嘴,他就噁心地坐立不安。
他慢慢地跟上他們緩慢的步伐,走上林木毗鄰而立的崎嶇地面。
「我們不能坐在這兒,地上是濕的。」叫凱蒂的女子用哀傷的聲音說。
「如果要坐,就坐在我的外套上吧。」一名男子說。
老天哪,布魯諾心想,那些愚蠢的南方口音!
「當我和我的蜜糖一同步下蜜月小徑……」
有人在不遠處的樹叢裡唱著。
夜晚的呢喃,小蟲,蟋蟀,和他耳邊揮之不去的蚊子。布魯諾重摑自己耳光一下,耳內響起令人發狂的耳鳴聲,淹沒了所有聲音。
「……滾開」
「我們為什麼佔不到地方?」蜜芮恩尖聲吵嚷。
「沒位子了,還有小心別踩到人了!」
「踩到人囉,女孩子們!」紅髮男子大笑著。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呀?他快煩死了!旋轉木馬的音樂聲聽起來有氣無力的,而且距離很遠,只有叮噹聲傳入耳中。然後他們轉身,正好和他面對面,因此他不得不移身到一側,假裝正要去某處的樣子。他被某個多刺的林木草叢纏住,於是在他們從他身旁走過時忙著掙脫出來,然後又尾隨他們身後向下走去。他認為他聞得到香水味,如果不是另一個女孩擦的,那就是蜜芮恩的,是一縷甜膩味,好像是令他厭惡的熱氣瀰漫的浴室一樣。
「……那麼現在,」收音機播放著,「非常小心翼翼的鑽進……里昂……里昂……在貝比的臉部予以重重的一記右拳,然後歡聲雷動!」一陣吼聲。
布魯諾見一男一女在樹叢底下翻滾著,彷彿他們也在打鬥似的。
蜜芮恩立於地勢略為高一些的地面上,現在和他相距不到三碼遠,其他的人則滑下堤岸,靠近水邊。布魯諾一步步挪近。水上的粼光僅映出她頭部和雙肩的輪廓,他從未靠得這麼近過!
「嘿!」布魯諾低聲說,然後見她轉過頭來。
「哎呀,你不是叫蜜芮思嗎?」
她朝這裡看過來,但他知道她只能勉強看見他。
「是呀,你是誰呀?」
他再走上前一步。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他挖苦地問,又聞到那股香水味。她是個溫熱醜惡的黑色污點。他十分專注地瞄準一躍身,伸出的兩手手腕相觸。
「喂,你要做——」
他的兩手掐住她的喉嚨,截斷她的話尾,壓下話語中早產的驚訝之情。他猛烈搖晃著她,他的身體似乎變得堅硬如岩石,還聽得到自己牙齒的摩擦聲。她的喉嚨發出喀喀聲,但他非常用力地掐住她,使她發不出尖叫聲。他一條腿放在她身後,把她的身體向後扳,兩人便僅是拂過樹葉,無聲無息地一同倒在地上。他更加深手指的力道,一面要忍受她的身體在他之下令人不悅的按壓姿勢,以免她扭動時會使兩人都起身。她的喉嚨摸起來更熱也更油膩了。不要扭,不要扭,不要扭!他以意志力辦到了!對方的頭不再轉動了。他確信自己掐住她的時間夠長,卻並未就此鬆開手。往後方一瞥,沒看到有人過來。當他放開手指時,手上的感覺彷彿是像捏麵粉團似地在她喉嚨上捏出深深的凹痕。然後她發出一個像是普通的咳嗽聲,這舉動像見到死人復活般嚇壞了他,於是他便再次壓住她,跪在地上使勁全力地按壓,力道之大,大到他以為會折斷兩隻拇指。他把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兩手上。要是這樣還不夠呢?他聽見自己哼出聲來,現在她手腳無力地靜止不動了。
「蜜芮恩?」傳來另一女子叫喚的聲音。
布魯諾一躍起身,跌跌撞撞地直朝島中央跑去,然後一個左轉,逐漸跑向他的小船。他發現自己在用口袋裡的手帕擦去手上的某個東西,是蜜芮恩的唾沫。他把手帕丟掉,又很快的一把抓起它,因為手帕上繡有他的姓名縮寫。他正在想!他感覺很棒!事情辦成了!
「蜜一芮一恩!」聲音帶有懶懶的不耐。
但要是他沒有解決掉她,如果她現在正坐起來說話了呢?這個想法使他猛衝向前,差點兒倒栽到堤岸下。湖邊一陣疾風撲在他臉上,他沒看到他的船,於是便開始隨便解一艘船,又改變主意,然後在左側兩碼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船,船仍棲停在一段小圓木上。
「嘿,她昏倒了!」
布魯諾很快地把他的小船推出,但動作並不急迫。
「救命呀,來人哪!」那女人半喘著氣,半尖叫地說。
「老天呀!救——救命哪!」
那喊聲中的恐慌使布魯諾感到驚慌。他猛烈地搖劃了幾槳,使得水波洶湧起伏,接著又突然停止划動,讓船身隨波滑過黑暗的湖水。真是搞不懂,他有什麼好害怕的呀?根本沒看見有人來追他嘛。
「嘿!」
「天啊,她死了!快叫人來呀!」
女人的尖叫聲在寂靜中劃出一道長弧,而且不管怎樣,這一聲尖叫成了最終的聲音。一聲漂亮的尖叫,布魯諾帶著奇特而安詳的欽慕感在心中想著。他輕鬆地劃進碼頭,在另一艘小船後面停泊,然後非常慢條斯理地,跟他做任何事一樣慢地付錢給小船管理員。
「在島上!」從一艘小船傳來另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激動聲。「大家說有個女人死了!」
「死了?」
「誰快去報警吧!」
他身後有幾個人乒乒乓乓地在木製碼頭上跑著。
布魯諾朝公園入口處閒晃過去。感謝老天,他醉過頭或宿醉或什麼的,因而能這麼緩慢地移步!但在穿過十字轉門時,一股心慌意亂,無法抗衡的恐懼感湧上心頭,然後又很快地退去。甚至沒有人在看他哩。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他集中意志在想喝杯酒的慾望上。前方路上有個亮著紅燈,看起來像是間酒吧的地方,於是他朝它筆直地走去。
「威士忌。」他對酒保說。
「你打哪兒來的呀,孩子?」
布魯諾看看他,右手邊的兩個人也正在看他。
「我要一杯威士忌。」
「在這兒不能喝烈酒,老兄。」
「這裡算是什麼,公園的一部分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在尖叫。
「在全得州內都不能喝烈酒。」
「給我一些那種酒!」布魯諾指著吧台上那些男人在喝的黑麥酒瓶。
「來,任何人都極需喝一杯的。」
其中一人倒了些黑麥酒在玻璃杯中,又把杯子推過來。
酒剛喝下時味道澀澀的,但下了肚後卻很甜美。布魯諾要付他酒錢,那人卻拒而不收。
警笛聲響起,且愈來愈近了。
一個男子走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車禍嗎?」有人問他。
「我沒看到什麼呀?」那人摸不關心地說。
真是我的好兄弟!布魯諾心想,他仔細看了看那男人,但似乎沒有必要過去跟他說話。
他感覺很好,原本請他喝一杯酒的人堅持要他再多喝一杯,布魯諾很快地又是三杯下肚。他在舉杯喝酒之際,注意到手上有一道深色條紋,便取出手帕,冷靜地擦拭著手上的虎口部位。那是一抹蜜芮恩的橘色口紅痕跡,在酒吧內的燈光下,他自己幾乎都看不出來。他謝過那人請他喝黑麥酒,然後大步走出酒吧,踏入黑夜中,靠右側馬路邊走著,一邊找計程車。他沒有一絲回頭看那燈火通明的公園的慾望,想都沒想,他告訴自己。一輛電車駛過,他便追著欄下它。他很喜歡電車明亮的內部,還看了車內所有的海報。一個坐在走道對面的小男孩不安分地蠕動著,布魯諾便開始和他閒聊。想打電話給蓋伊並見見他的念頭不斷地在他腦中閃過,但是蓋伊當然不在這裡。他想要某種慶祝方式,他大可再撥電話給蓋伊的母親,純粹是為了好玩,但繼而一想,這似乎不是明智之舉。它是這個晚上惟一的瑕疵,他竟無法見到蓋伊,甚至長久無法跟他交談或通信。當然,蓋伊一定會接受某些訊問,但他是自由之人!事情辦好了,辦好了!在一陣幸福的感覺下,他弄亂了那小男孩的頭髮。
那小男孩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他回應布魯諾善意的咧嘴笑容,也笑了起來。
在亞特奇森、托貝卡和聖塔菲鐵路的車站裡,他買了張下午一點半啟程的臥鋪火車上層臥鋪車票,因此他還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時間。一切都很完美,他也感到十分高興。在車站附近的一家藥房裡,他買了一品脫的威士忌,又把扁瓶裝滿了。他想到蓋伊家附近繞繞,看看他家是什麼樣子。經過幾番細心斟酌後,決定要這麼做。他朝站在門旁的一位男子走去,正準備向他問路時——他知道他不該搭計程車去那裡——這才明瞭他想要女人。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要女人,而他有此慾望也讓他異常高興。他自從到了聖塔菲以來就不曾想要女人,但威爾森曾兩次拉他下水。他就在那個男人的面前轉向,心頭想著向外頭的其中一位計程車司機問路會比較好。他在顫抖,他極需要女人!這是跟喝酒引起的顫抖大為不同的一種顫抖方式。
「我不知道。」
正倚靠在擋泥板上,滿臉雀斑而面無表情的司機說。
「你說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知道嘛。」
布魯諾嫌惡地走開。
在過去一點的人行道上,另一位司機比較親切,他在一張公司名片背後寫下一個地址和兩個名字給布魯諾,但那地址離此很近,近到他甚至無須載他過去。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9
第13章
在蒙地卡羅飯店裡,蓋伊倚靠在床旁的牆上,看著安翻閱他從梅特嘉夫帶來的家庭相簿。他跟安相處的這最後兩天真是一段美妙的時光。明天他將前往梅特嘉夫,然後再去佛羅里達。布瑞哈特先生已在三天前拍了封電報過來,說那份委託案仍由他來負責。那是為期六個月的工作,而他們的屋子也將於十二月開工。現在他有錢蓋房子,也有錢辦離婚手續了。
「你知道,」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沒接棕桐灘的工作,如果我明天必須回到紐約去工作,我會那麼做的,而且什麼工作都接。」
但幾乎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他瞭解到棕櫚灘案一事給了他勇氣、動力、意志,或任何他尚未言諭的事物;他瞭解若是接不成棕櫚灘案,那麼和安相處的這幾天,只會帶給他一股罪惡感。
「但你不必這麼做呀。」
安終於開口說。她的頭彎得更低地看相簿。
他笑了笑。知道她幾乎沒聽他說話。而事實上,他剛才說的話並不重要,因為安明白一切。他和她一起低頭看相簿,說明她指問的人的身份,心情愉快地看著她檢視他的連頁照片,那是他嬰兒期到約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母親替他收集的。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笑容可掬,一頭黑色的亂髮襯托出一張比現在更頑強、更率性的臉孔。
「相片裡的我看起來夠快樂嗎?」他問道。
她對他眨眨眼。
「而且非常英俊。沒有蜜芮恩的照片嗎?」
她用拇指快速滑過相簿上其餘未翻過的頁數。
「沒有。」蓋伊說。
「很高興你帶來了這本相簿。」
「如果我母親知道相簿跑到墨西哥來,她會要我的命的。」他把相簿放回小提箱中,這樣他就不可能會忘了帶走。「這是與一家人相識最有人情味的方式。」
「蓋伊,我讓你受了很多苦嗎?」
她哀怨的語氣令他一笑。
「沒有!我一點兒都不在意!」
他在床上坐下,也把她拉過來一起坐。他已見過安所有的親戚,在福克納家族的週日晚上大小聚餐和宴會上見過,有時一次二、三人,有時一次見了十幾個人。他們家族常開玩笑說,所有姓福克納、姓衛德爾和姓莫瑞森的人,全都住到紐約州或長島去了。不知怎麼的,他喜歡她有這麼多的親戚。去年他在福克納家度過的耶誕節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耶誕節。他親吻她的兩頰,然後吻她的唇。低下頭時,他看到安畫在蒙地卡羅飯店信紙上的設計圖擺在床罩上,於是隨手把圖收成整齊的一疊。那是這天下午他們去參觀墨西哥國家博物館後,她想到的設計概念,圖中的線條跟他自己的草稿一樣,下筆既粗黑又明確。
「我正在想這棟屋子,安。」
「你要蓋大屋子。」
他一笑。
「沒錯。」
「那我們就住大屋子吧。」
她在他懷中鬆弛全身。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她出聲笑了片刻,他將她抱得更緊。
這是她第一次對屋子的大小持贊同意見。屋子將呈丫字型,原來問題在於是否要省去屋子的前桁架,但蓋伊只想用兩根桁架。這將耗資甚鉅,遠超過二萬元,但蓋伊預料棕櫚灘案一定會引來一堆私人委託案,那都是些既快又好賺錢的工作。安曾說過,她父親認為建造一間正面邊廂給他們當結婚禮物是再好不過的了,但對蓋伊而言,建邊廂這件事似乎跟拆除它一樣的不可能。他可以看見房中的棕色大書桌明顯襯托出白光閃閃的屋子。屋子突出於他曾在康乃狄克州南部小城阿爾頓鎮附近看過的某種白色岩床上,呈長形,低矮,屋頂平坦,彷彿是用法術從岩床之中創建出來似的,像是水晶。
「我說不定會叫它『水晶屋』。」蓋伊說。
安抬頭凝視天花板沉思。
「我不太喜歡給屋子命名——屋名。也許我不喜歡『水晶』這名字。」
蓋伊略感傷心。
「這名字比『阿爾頓』好得多了,比那些乏味無趣的名字好多了!對你來說,阿爾頓是新英格蘭。就拿得州——」
「好吧,你取得州式的名字,我就取新英格蘭式的。」
安笑著立即阻止蓋伊再說下去,因為實際上是她喜歡得州,蓋伊喜歡新英格蘭。
蓋伊看著電話,有種它將鳴響的奇妙預感。他覺得頭有些昏眩,彷彿服了一些藥性溫和、令人安樂的藥似的。安說是高度使得人在墨西哥市時會有那種感覺。
「我覺得今晚好像可以打電話叫蜜芮恩出來談談,而且一切將十分順利。」蓋伊慢條斯理地說。「我好像可以說出我該說的話。」
「電話就在那兒呀。」安非常正經八百地說。
幾秒鐘過後,他聽見安的歎氣聲。
「幾點了?」她坐起身問。「我跟媽說我十二點會回去。」
「十一點七分了。」
「你不覺得有點兒餓了嗎?」
他們從樓下餐廳點了些東西上來吃。送來的火腿片和蛋糊成一盤朱紅,但他們認為味道還相當不錯。
「我很高興你到墨西哥來。」安說。「墨西哥像是某樣我熟悉而你卻不認識的東西,我希望你對他有所認識。只有墨西哥市與眾不同。」她一邊慢慢地吃東西一邊繼續說:「它跟巴黎或維也納一樣有古都風情,無論曾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你都會想重返此地。」
蓋伊皺起了眉頭。有一年夏天,他跟一位叫羅伯特·崔哲的加拿大工程師去過巴黎和維也納,當時兩人都身無分文,那並不是安所知的巴黎和維也納。他低頭看看她遞過來的奶油甜卷。有時候他強烈地想要知道安所知的每項經驗,想知道她重年時每個時刻發生了什麼事。
「你說不論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是什麼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說不論是否生了病,或是遭搶劫。」她抬頭看他,笑了笑。但房內燈光從她的灰藍色眼眸中透出新月般的白熱之光,增添她臉上一股神秘的哀戚感。「我想是它的矛盾讓它如此迷人吧。像有些具有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的人也特別迷人。」
蓋伊凝視著她,一隻手指鉤在咖啡杯把手上。不知怎麼地,她的心情,或者也許是她所說的話,讓他自覺矮了一截。
「很抱歉我毫無任何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
「噢—呵—呵!」
然後她突然爆笑出聲,那熟悉的歡樂笑法,即使在她嘲弄他,即使在她不打算為自己辯白的時候,都會讓他大為高興。
他躍身站起。
「再來些蛋糕如何?我要像個精靈般變出一個蛋糕,一個神奇的蛋糕!」
他從他的小提箱一角取出一個餅乾盒。他一直到此刻才想起這個蛋糕,它是他母親用他常在早餐時盛讚有加的黑莓醬為他焙製成的蛋糕。
安打電話到樓下酒吧,點了一種她知道的特殊利口酒。這種利口酒跟那個紫色蛋糕一樣是深紫色,盛在大概不比一根手指大的有腳玻璃杯中。侍者才剛離去,他們正舉杯欲飲之際,電話鈴聲大作,急躁而叨絮。
「大概是媽打來的。」安說。
蓋伊接起電話,聽見一個在跟接線生交談的模糊說話聲,接著這聲音漸漸增大,又焦慮又高亢,是他母親的聲音:
「喂?」
「喂,媽。」
「蓋伊,出事了。」
「怎樣了?」
「是蜜芮恩。」
「她怎麼了?」
蓋伊把話筒緊壓在耳朵上,轉身面向安,只見她正看著他,而且變了臉色。
「她被人殺死了,蓋伊。昨晚——」她停了下來,不說話。
「什麼,媽?」
「是昨晚發生的事。」她說話的聲調高亢而慎重,蓋伊一生中只聽過一兩次母親用這種口氣說話。「蓋伊,她被人謀殺了。」
「謀殺!」
「蓋伊,什麼?」安邊站起身邊問。
「明晚在湖邊發生的。警方什麼都不知道。」
「你——」
「你能回家來嗎,蓋伊?」
「好的,媽——她怎麼死的?」他愚蠢地問道,手上絞弄著電話線,彷彿他可以從它兩個舊式的零件中絞弄出消息似的。「她怎麼死的?」
「被掐死的。」簡單的一句回答,然後是一片沉寂。
「你有沒有——」他開口問,「是——」
「蓋伊,什麼事呀?」安扯住他的手臂。
「我會盡快趕回家,媽,今晚。不要擔心。我會很快回去的,再見。」他慢慢掛上電話,轉身面向安。「是蜜芮恩出事了。蜜芮恩被人殺死了。」
安低聲說:
「你剛剛說——被謀殺?」
蓋伊點點頭,但他突然想到這可能是誤傳。如果這只是個傳聞——
「什麼時候的事?」
但這是昨晚的事。
「她說是昨晚。」
「警方知道是誰幹的嗎?」
「不知道。我今晚就得走了。」
「我的天哪。」
他看看靜止不動的站在他面前的安。
「我今晚就得走。」
他再說一次,感到一陣目眩眼花。然後他轉身來到電話前,撥電話預打機位,但最後卻是安替他訂的機位,她在電話裡快速的用西班牙語訂妥。
他開始整理行李。把他少得可憐的幾件東西收進小提箱中這一件事,似乎就花了他幾個小時。他凝視著棕色大書桌,心裡納悶著是否已查遍書桌每個抽屜,以確定每件東西是不是都拿出來了。這時,在他見到白屋景象的地方,出現了一張笑臉,先是新月形的嘴,然後是整張臉——布魯諾的臉,他的舌頭淫猥地捲舔著上唇,接著是無聲的抽搐式笑聲再起,晃動了懸在額前的條狀髮束。蓋伊對著安皺眉。
「怎麼了,蓋伊?」
「沒什麼。」他說。
他看起來有什麼不對勁嗎?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9
第14章
人是布魯諾殺的嗎?當然,不可能是他,但假定是他殺的呢?警方抓到他了嗎?布魯諾告訴警方這謀殺案是出自他倆的計劃了嗎?蓋伊可以輕易想像出布魯諾歇斯底里地說出一切的景象。像布魯諾這樣神經過敏的孩子,你永遠預料不到他們會說出什麼話。蓋伊追尋他們在火車上對談的模糊記憶,試著回想他是否在開玩笑、生氣或酒醉的狀況下,說了什麼可能會被視為同意布魯諾瘋狂主意的話。他沒說過類似的話。為了反駁這個否定的回答,他衡量了布魯諾的來信,這封信的內容他一字不差地都記得:
我一直想著我們為幾樁謀殺案構想的點子。計劃可以執行,我敢很肯定的說。我無法向你表達出我對這點子最高度的信心——
透過機窗,蓋伊俯視窗外一片全然的黑暗。他為什麼不比先前更焦慮呢?在昏暗的圓筒機身內部,有一道點燃香煙的火柴亮光,墨西哥煙草味道很淡、很苦,而且令人作嘔。他看看表:四點二十五分了。
天快亮時,他睡著了,屈服於似乎要拆毀飛機,拆毀他的理智,繼而將碎片飄散於空中的馬達搖晃怒吼聲。他醒來時面對的是個灰陰的早晨,腦中有個新想法:蜜芮恩的情人殺死了她。事實顯而易見,大有可能。他在爭吵中動手殺死她。大家常在報上看到這一類的案例,受害者也常是像蜜芮恩這樣的女性。他在機場買的小報上的頭版新聞就有一則女子謀殺案件——雖然他差一點就為了找一份美國報紙而錯過班機,但仍無法找到美國報紙——而且有一張她的墨西哥情人手握著凶刀露齒而笑的照片,蓋伊開始看這一則新聞,才讀第二段就感到厭煩了。
一位便衣男子在梅特嘉夫機場迎面向他走來,問他是否介意回答一些問題,於是兩人一同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警方找到兇手了嗎?」蓋伊問他。
「沒有。」
那便衣男子一副疲憊的樣子,彷彿一夜沒睡,跟老舊的北側法院裡其他的記者、職員和警察們一樣。蓋伊四下環顧這木造大房間,不自覺地搜尋布魯諾的蹤影。他點燃一根香煙,坐在一旁的男子問他是什麼牌子的煙,然後接下蓋伊遞給他的煙。這些是他在整理行李時,從安那裡摸來的貝蒙特煙。
「蓋伊·丹尼爾·漢茲,梅特嘉夫安布洛斯街七百一十七號……你什麼時候離開梅特嘉夫的?還有你什麼時候抵達墨西哥市的?」
椅腳擦滑聲。一位靜默無聲的打字員開始敲打鍵盤,記錄他們的談話內容。
另一個掛有徽章的便衣男子大跨步地走上前來,他的夾克敞開,袒露出便便大腹。
「你為什麼跑去墨西哥?」
「去拜訪一些友人。」
「誰?」
「福克納一家人。紐約的艾立克斯·福克納。」
「你為什麼不告訴令堂你去哪兒了?」
「我有告訴她呀。」
「她不知道你在墨西哥市的落腳處。」便衣男子口氣溫和地告訴他,又參看了他的筆記。「你星期天寄了封信給你太太,要求離婚。她怎麼回答?」
「她說要跟我談談。」
「但你不想再跟她談了,是嗎?」一個清晰的男高音問話聲傳來。
蓋伊看看那位年輕的警官,悶不吭聲。
「她的孩子是你的嗎?」
他正要回答,卻有人插嘴。
「你上個星期為什麼回來得州見你太太?」
「你不是急著想離婚嗎?漢茲先生?」
「你和安·福克納談戀愛了嗎?」
一陣笑聲。
「你知道你太太有個情人,漢茲先生。你嫉妒嗎?」
「你正利用那孩子來達成你離婚的目的,不是嗎?」
「就是這樣!」有人說。
一張照片被推送到他面前,而在照片顯現出一張黑髮長臉、英俊傻氣的棕眼和有凹痕的男子氣下巴之前,這影像就勾起他的怒氣——它可能是一張電影明星的面孔,而且不必別人告訴他,他也知道這人是蜜芮恩的情人,因為這是三年前她所喜歡的那種面孔。
「沒看過他。」蓋伊說。
「你不曾跟他談過話嗎?」
「沒有!」
蓋伊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然後他覺得他也該像個小孩般大哭一場。結束後他在法院前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回家的路上,他看了《梅特嘉夫星報》頭版上佔了兩欄的新聞:
警方仍在搜索謀殺女子的兇手
六月十二日一警方仍在搜索殺害本市市民蜜芮恩·喬艾斯·漢茲太太的兇手,被害人是在星期日晚上在梅特嘉夫島上,被一位不知名的殺手掐死。
兩位指紋專家今天已抵達,他們將努力把從梅特嘉夫湖出租小船碼頭的數艘小船和船槳上採得的指紋分門歸類,加以確認。但警方和探員認為採得的指紋恐怕過於模糊。有關當局昨天下午表達了此罪行可能是瘋子所為的想法。除了可疑的指紋和在命案現場附近的幾枚足印之外,警方尚未發現任何重大的線索。
在審訊中,據信最重要的證詞將由現年三十歲的休士頓碼頭裝卸工人歐文·馬克曼提出,他是死者的密友。
漢茲太太的葬禮今天在瑞明頓公墓舉行。送葬行列在今天下午兩點從學院大道上的豪威葬儀社出發。
蓋伊用一根快抽完的香煙點燃另一根。他的兩手仍在打顫,但卻隱隱覺得好些了。他不曾想過是瘋子干的,說是瘋子就把此事簡化成一種可怕的意外了。
他母親一手拿著手帕壓住太陽穴,坐在客廳的搖椅中等他,但他進門時,她並未起身。蓋伊擁抱了她一下,親吻她的臉頰,見到她沒哭便放了心。
「我昨天都跟喬艾斯太太在一起,」她說,「但我就是沒辦法去參加葬禮。」
「你沒必要去參加,媽。」
他瞥了一眼手錶,知道已是兩點多了。剎那間,他覺得蜜芮恩可能被活埋,她可能會清醒過來,大聲尖叫抗議。他一轉身,用一手抹去前額的冷汗。
「喬艾斯太太問我,」他母親輕聲細語地說,「你是否可能知道些什麼事。」
蓋伊再次面對她。喬艾斯太太十分怨恨他,他知道。現在他為了她可能對他母親說了什麼話而痛恨她。
「不要再跟她們見面了,媽。沒有必要,不是嗎?」
「是呀。」
「還有,這段時間你辛苦了,謝謝。」
在樓上他的大書桌上,他發現了三封信和一個有聖塔菲商店標箋的方形小包裹。包裹內是一條蜥蜴皮編織成的細皮帶,皮帶上有個作成像H字形的銀製皮帶扣。包裹內還附有一張短箋:
去郵局途中遺失了你那本柏拉圖的書,希望這東西能稍做補償。查理
蓋伊拿起用鉛筆寫就的聖塔菲飯店專用信封,裡頭只有一張小卡片,卡片背後寫有:
梅特嘉夫是個好鎮
他把卡片翻轉過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上頭的字:
二十四小時營業
唐諾文計程車行
風雨無阻
請電二——三三三三
安全/快速/服務周到
卡片背後文字的下頭有字被擦去的痕跡。蓋伊把卡片拿到燈光下,辨認出兩個字:神靈。這是梅特嘉夫一家計程車行的名片,但卻有人從聖塔菲把它寄出來。卡片沒有什麼意思,不能證明什麼,他心想。他把卡片、信封和包裹的包裝紙都揉丟進字紙簍中。他憎惡布魯諾,他心底明白。他打開字紙簍中的盒子,也把皮帶丟了進去。那是一條帥氣的皮帶,但他碰巧討厭蜥蜴和蛇皮。
這天晚上,安從墨西哥市打電話來,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便把他所知的事都告訴了她。
「警方沒有懷疑是誰幹的嗎?」她問。
「似乎是沒有。」
「你的聲音聽起來狀況不太好喔,蓋伊。你有沒有好好休息?」
「還沒呢。」
現在他不能告訴她布魯諾的事。他母親說過,有個男人打了兩次電話來要跟他說話,蓋伊百分之百確定那是布魯諾。但在他尚未證實之前,他知道還不能告訴安關於布魯諾的事。他無法啟齒。
「我們剛送出那些宣誓口供書,親愛的。你知道,關於你跟我們一起在這裡的事。」
跟一名警探談過之後,他曾打電報叫她寄口供書來。
「審訊過後,一切將會很順利的。」他說。
但接下來的夜晚時分,未把布魯諾一事告訴安的這件事令他感到困擾不已。不是因為不讓她受到驚嚇,而是他無法忍受的罪惡感作祟。
有個謠傳說歐文·馬克曼在小孩失去之後就不想娶蜜芮恩,而她便對他毀婚的行動展開報復。蜜芮恩真的是不小心流產,蓋伊的母親這麼說,喬艾斯太太曾告訴她,蜜芮恩是在自己家中,因腳勾到那件歐文送給她而她也特別喜愛的黑色絲質睡衣,跌了一跤摔落到樓下去的。蓋伊對這說法深信不疑。他心中升起了以前不曾對蜜芮恩感到的一股憐憫和自責。現在她似乎是命運多舛地惹人生憐,而且十足的無辜。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19
第15章
「多不過七碼,少不過五碼。」坐在椅子上,一臉嚴正、很有自信的年輕人回答。「沒有,我沒有看到任何人。」
「我想大概有十五英尺遠。」叫凱瑟琳·史密斯的大眼女子說,她看起來很害怕,彷彿兇殺案才剛發生。「或許再遠一點。」她輕聲細語地補充說。
「大概有三十英尺。我是小船上第一個下船的人。」
說話的人是蜜芮恩的弟弟洛夫·喬艾斯,他的紅髮跟蜜芮恩的一樣,而且他也有著相同的灰綠色眼眸,但他那十分方正的下顎減低了兩人相像的程度。
「我不認為她有任何仇敵,不至於有人會對她下此毒手。」他說。
「我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凱瑟琳·史密斯搖著頭,急切地說。
洛夫·喬艾斯說他沒有聽到聲音,而理察·舒勒斬釘截鐵的供詞結束了這一段談話:
「根本沒有聲音。」
對蓋伊而言,一再反覆陳述的事實失去了恐怖性,甚至戲劇性效果。它們像鐵槌的單調重擊般,將故事永遠釘死在他心中。其他三人所說的距離最不足採信,因為只有瘋子才膽敢靠那麼近,蓋伊心想,這點是肯定的。
「漢茲太太流掉的孩子,是你的嗎?」
「是的。」
歐文·馬克曼身體前屈,十指交握於身前,微慍而卑躬屈膝的態度,破壞了蓋伊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副意氣風發的俊俏樣。他穿的是灰色鹿皮鞋,彷彿才剛從休士頓下了班趕過來似的。蜜芮恩今天不會以他為榮的,蓋伊心想。
「你知道可能有誰會想要漢茲太太死?」
「有,」馬克曼指著蓋伊,「他。」
大家轉頭看他。蓋伊坐立不安,直朝馬克曼皺眉,心中第一次真正的對馬克曼起疑。
「為什麼?」
歐文·馬克曼遲疑了很久,喃喃說了些什麼,然後冒出二個字:
「嫉妒。」
馬克曼說他嫉妒,卻提不出一個可信的理由,但此話一說出,各方紛紛指控他嫉妒,連凱瑟琳也說:
「我想是這樣。」
蓋伊的律師咯咯笑了起來。他手中有福克納一家人送來的宣誓口供書。蓋伊討厭那咯咯笑聲,他一向都討厭法律程序。它就像是場邪惡的遊戲,其中的目的似乎不是要揭露實情,而是讓一位律師駁斥另一位律師,並且在專業表現上擊垮他。
「你放棄了一項很重要的委託案——」驗屍官開口說。
「我不是放棄它,」蓋伊說,「在獲得委託案之前,我寫信給他們,說我不接了。」
「你拍了電報,因為你不想要你太太跟著你去那裡。但你在墨西哥得知你太太流產之事時,你拍了另一封電報到棕櫚灘,說你希望他們再考慮你接委託案的事。為什麼?」
「因為那時我相信她不會跟我去那裡了。我懷疑她想要無限期地拖延離婚手續。但我也曾打算要去見她——打算在這個星期討論離婚的事。」
蓋伊擦去前額的汗珠,看見他的律師悲傷地緊閉雙唇。他的律師要他別提離婚跟他在委託案上改變心意之事的關聯性。蓋伊才不在乎呢。這是實情,他們愛怎麼聯想,就怎麼想好了。
「依你所見,她的丈夫有能力安排一樁像這樣的謀殺案嗎,喬艾斯太太?」
「有的。」喬艾斯太太抬頭挺胸,用微帶顫抖的聲音說。她銳利分明的暗紅色睫毛幾乎垂蓋住眼睛,一如往常蓋伊熟悉的樣子,如此一來便無人知道她的眼光望向何處。「他想要離婚。」
蓋伊的律師提出抗議,說先前喬艾斯太太說過,是她女兒想離婚,而蓋伊不想,因為他還愛著她。
「如要兩個人都想離婚,而且事實證明漢茲先生的確想離婚,那為什麼倆人離不成婚呢?」
法庭內一陣哄堂大笑。指紋專家無法在分類辨認的結論上達成共識。蜜芮恩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曾到過一家五金行,五金行老闆搞不清楚跟她同行之人究竟是男是女,而更大的一陣笑聲掩飾了有人教他要說是男人的事實。蓋伊的律師滔滔不絕地談著地理上的事實、喬艾斯家的分歧、他手中的宣誓口供書等,但蓋伊確信單就他自己坦言不諱這一點,就免除了他的任何嫌疑。
驗屍官在總結中委婉地表示,此謀殺案似乎應是一個被害人和其他同伴都不認識的瘋子所為,判決宣判為「不知名的人或人們」所為,而且案子要移交給警方。
第二天,有封電報在蓋伊正要離開他母親家的時候送到:
來自黃金西部的所有祝福。知名不具。
「是福克納家拍來的。」他匆匆地告訴他母親。
她笑了一笑,說:
「叫安好好照顧我兒子。」
她輕輕地拉拉他的耳朵,親吻他的臉頰。
他抵達機場時,手裡仍揉捏著布魯諾的電報,他把電報撕得粉碎,丟進機坪邊上的鐵絲垃圾簍裡。每張碎片都被風吹出鐵絲簍孔外,一路飛舞飄過柏油路面,有如艷陽下隨風歡欣起舞的五彩碎紙。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0
第16章
蓋伊努力地要在布魯諾身上找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他殺人了,還是沒殺?——隨後便放棄了這項努力。布魯諾殺人的可能性有大多令人難以置信之處。梅特嘉夫計程車行的名片會有什麼重要性呢?在聖塔菲找到像這樣的名片,又把它寄給他,這正像是布魯諾的舉動。如果這並非驗屍官和眾人所想的瘋子所為,那這不更有可能是歐文·馬克曼一手設計的嗎?
他暫時不去想梅特嘉夫、蜜芮恩和布魯諾,而集中精神在棕櫚灘的工作上,他從第一天就看出來,這工作將需要運用他一切的外交手腕、專業知識和全部的體力。除了安之外,他不去想過去的一切,雖然他有理想的目標,也全心努力達成目標,還有他所知道的小小成就,但這一切跟宏偉的鄉村俱樂部主樓比起來,似乎是既悲慘又艱辛。而且他越是埋首於新的努力嘗試,他也越是以一種不同而更完美的方式感到重生。
報紙和新聞雜誌刊登了主樓、游泳池、更衣室和尚在初期工程階段的平台建築照片。也有些照片是俱樂部會員正在檢視地面的情景,蓋伊也知道在每張照片下方都會印上他們捐給這高級娛樂場所的金額。有時他心中納悶著,他部分的熱忱是否可能是歸因於這計劃背後之金錢誘惑,還有工作上必須盡情揮霍空間與材料的快感,以及那些常常邀他到其家中的富豪的奉承。蓋伊從未接受他們的邀請,他知道他可能因此失去許多明年冬天所需的小委託案,但他也知道他絕不會強迫自己去負大部分建築師視為理所當然的社交責任。在他不想獨處的晚間時刻,他便搭公車到幾哩外的克雷倫斯·布瑞哈特家中,和他共進晚餐、聽留聲機唱片音樂,以及促膝長談。帕米拉俱樂部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是個退休的經紀人,蓋伊時常認為這位身材高大的白髮老紳士是他理想的父親人選。蓋伊最欽佩的是他給人的悠閒感覺,在喧鬧激狂的建築工地上,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樣地沉著不為所動。蓋伊希望自己年老時能像他一樣。但他覺得自己太過急躁,他總是過於急躁。他覺得行動急躁在感覺上,不可避免地會有失尊嚴。
大部分的夜晚時分,蓋伊或是看書,或是寫長信給安,或只是早早上床睡覺,因為他向來是五點便起床,又時常整天與焊槍或灰泥、鏟子為伍。他幾乎叫得出所有工人的名字。他喜歡判定每個人的性情,以便知道其性情對他的建築物之精神有何影響貢獻。「就像在指揮一個交響樂團一樣。」他在給安的信上寫道。薄暮時分,當他坐在高爾夫球場的樹叢中,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凝神俯視四棟白色建築物時,他覺得帕米拉計劃將會盡善盡美。當他最初把水平線橫拉過留有間隔的主樓大理石柱時,他就知道這一點了。匹茨堡的那家店面在最後一刻因客戶改變窗台設計而全盤皆毀。在芝加哥的醫院增建部分,蓋伊心想,也是用了比原來設計顏色更深的飛簷石材才壞了整個風格。但布瑞哈特不允許干預阻撓,帕米拉將會和他原先的概念一樣完善,蓋伊以前還不曾創建過任何他覺得完美的建築呢。
八月份,他北上去見安。她現在在曼哈頓的一家織品公司設計部門工作。她計劃在秋天時和她遇到的另一位女設計師合資開一間店。蓋伊和安兩人都沒有提起蜜芮恩,直到蓋伊來訪的第四天,也是最後一天,他們才重拾此話題。他們站在安屋後的小溪旁,正共度著在安開車送他去機場前的最後幾分鐘時間。
「你認為是馬克曼干的嗎,蓋伊?」安突然開口問他,蓋伊點頭時她又說:「真可怕——但我幾乎敢肯定是他。」
然後有一天晚上,當他從布瑞哈特家返回他那附有傢具的房間時,一封布魯諾的來信正和一封安的來信一塊兒等著他。信寄自洛杉磯,又由他母親從梅特喜夫轉寄過來。信中表示恭喜他得到棕櫚灘的工作,祝他成功,也懇求他給予隻字片語的回音。信尾附註說:
希望此封信不會惹惱你。曾寫了多封未寄出的信,也曾打電話向你母親要你的地址,但她不肯給。蓋伊,老實說,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否則我也不會寫信給你。你不認為我才是第一個該小心的人嗎?快回信。我過不久可能要去海地。
仍是你的朋友兼仰慕者 C.A.B.
一股疼痛感緩緩地從他身上灌注到腳底。他無法忍受在房間內獨處,於是便出門去,上了一間酒吧,不知不覺已是兩杯黑麥酒下了肚,然後又喝了第三杯。在酒吧後方的鏡子裡,他看見自己正凝視著他已曬黑的臉,而且突然感覺自己的眼神狡滑不實。布魯諾殺人了。這想法似雷聲轟然地重壓而下,再也不容置疑,像是一場劇變來臨時,只有失去理智的瘋子才能一直靜止不動。他在小酒吧內四下張望,彷彿期待牆壁倒塌在他身上似的。布魯諾殺人了!現在布魯諾鐵定自認掌控了蓋伊及他的自由,並且因此深感自傲,這點錯不了的。也許他在信尾附註中說的全是實情。也許海地之行才是正確的訊息。但布魯諾的意思是什麼?蓋伊與鏡中之人蹩眉相向,隨即他調轉視線,低頭看著雙手、斜紋軟呢夾克前襟、法蘭絨長褲,然後腦中閃現過一件事,他今天早上穿上這些衣服時是某個人,今晚他要脫下這一身衣服時又會是另一個人,是從此刻起他將變成的另一人。現在他知道了。這是剎那間的事——他說不上來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感覺從此刻時,他整個人生將會改觀,一定會改變。
如果他知道布魯諾殺了人,他為什麼不去告發他呢?他對布魯諾的觀感,除了討厭和嫌惡之外,還有什麼呢?是害怕嗎?蓋伊不是十分清楚。
他一直壓抑著打電話給安的衝動,直到夜深人靜,終於在凌晨三點時再也壓抑不了。在黑暗之中,他躺在床上,非常冷靜地跟她交談,談些日常瑣事,他甚至還笑了一回。掛上電話時他心想,連安都沒有注意到不對勁之處。不知怎麼地,他覺得受到輕視,而且微微提高警覺。
他母親寫給他的信上說,當他人在墨西哥時,曾打過電話並說他叫菲爾的那個男人,又打了電話來問要如何聯絡上他。她很擔心,怕此事與蜜芮恩之死有關,而且不知她是否該告訴警方。
蓋伊回信告訴她:「我想出那個打電話來騷擾的人是誰了,是菲爾·強生,我在芝加哥認識的一個傢伙。」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0
第17章
「查理,這些剪報是什麼啊?」
「是我的一個朋友,媽!」布魯諾隔著浴室房間高喊著。
他把水龍頭開得更大,倚靠在水槽上,目光集中在閃亮的鍍鎳流水孔塞子上。過了一會兒,他拿出藏在置衣籃內的毛巾下的威士忌酒瓶。手中有一杯摻水威士忌在握,他覺得比較不那麼搖搖欲墜,又花了幾秒的時間,檢視著室內用新外套衣袖上的銀色花邊。他非常喜歡這件外套,也把它當作浴袍來穿。鏡子裡,橢圓翻領在鏡中塑造出一個悠閒、從事魯莽神秘冒險的青年,一個風趣、有深度、有權有勢又風度翩翩的青年(瞧瞧他用拇指和食指拿著酒杯的姿勢多麼優雅,舉杯敬酒的神情多麼尊貴)——一個有兩種生活方式的青年。他為自己幹了一杯。
「查理?」
「馬上好了,媽!」
他警覺地掃視浴室。沒有窗戶。最近,他起床大約半小時後,便感到彷彿有人正跪在他胸膛上要悶死他似的,這種情形大約每星期發生兩次。他閉上眼睛,盡可能地快速吸吐空氣,然後酒液就發揮了作用。它像手撫過他的身體般,使他跳動的神經入睡。他站直身子,打開浴室門。
「我在刮鬍子。」他說。
他母親身穿網球短褲和露背衫,正伏身在未加以整理而散放著那些剪報的床上。
「她是誰?」
「我在從紐約開出的火車上遇到的人的老婆。那個人叫蓋伊·漢茲。」布魯諾笑著說。他喜歡說出蓋伊的名字。「很有趣,不是嗎?警方還沒捉到兇手呢。」
「大概是瘋子干的吧。」她歎了一口氣。
布魯諾板起了臉孔。
「噢,我懷疑這說法,情況太複雜了。」
愛希站起身,拇指滑進皮帶內側。她皮帶下方的小腹消失了,有好一會兒,她的模樣又回復到一年前布魯諾再熟悉不過的樣子,全身一直到纖細的足踝都像二十歲的人一樣勻稱。
「你那個叫蓋伊的朋友長得可真好看。」
「是你所見過最好看的。可惜他扯上了這種事。他在火車上時告訴我,他已經有兩年沒見到他老婆了。蓋伊跟我都不是兇手!」布魯諾因自己不小心說出這麼一句話而笑了笑,然後為了掩飾它,又補充說:「反正他老婆人盡可夫——」
「親愛的,」她抓住他外套上綴有花邊的翻領。「你就不能暫時注意一下你的用詞嗎?我知道你外婆有時候會受到驚嚇的。」
「外婆不會知道人盡可夫是什麼意思的。」布魯諾粗著嗓子說。
愛希縮回脖子,尖叫一聲。
「媽,你曬太多陽光了,我不喜歡你的臉那麼黑。」
「我不喜歡你的臉那麼蒼白。」
布魯諾眉頭一皺。他母親前額皮膚強韌的樣子令他苦惱地生起氣來,他突然在她頰上親吻了一下。愛希說:
「答應我,你今天無論如何會在陽光下曬個半小時。別人千里迢迢地跑來加州享受陽光,而你在這裡卻老是躲在屋內!」
布魯諾不悅地皺皺鼻子。
「媽,你對我的朋友都沒有興趣!」
「我對你的朋友有興趣呀。你還沒告訴我許多他的事情哩。」
布魯諾靦腆地笑笑。不,他一直都很順利,這些剪報他也只在今天才首次在他房中攤出,因為他確信他和蓋伊都很安全。如果他現在談了十五分鐘有關蓋伊的事,他母親大概也會忘得一乾二淨。必要時她也得忘記。他對著床上點點頭。
「那些剪報你全都看過了嗎?」
「沒有,還沒看完。今天早上喝幾杯了?」
「一杯。」
「我的鼻子告訴我是兩杯。」
「那好吧,媽,我喝了兩杯。」
「親愛的,你早上喝酒不會節制一下嗎?一旦染上早上喝酒的習慣就完了,我見過無數的酒鬼——」
「酒鬼是一個難聽的字眼。」布魯諾繼續在房中慢慢地繞圈子。「自從我開始增加飲量後,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媽。你自己也說我比較開朗,胃口也好多了。威士忌是一種很純的酒。適合某些人喝。」
「昨晚你喝大多了,外婆也知道了。別以為她不會注意。」
「關於昨晚的事,可別問我喔。」布魯諾咧著嘴揮揮手。
「山米今天早上要過來一趟,你為什麼不穿好衣服,下樓來幫我們記分呢?」
「看到山米,我全身都不舒服。」
她高興地走到門前,就像沒聽到那句話似的。
「答應我,你今天無論如何會曬曬太陽。」
他點點頭,又舔濕乾燥的雙唇,在她關上房門時,並未回她一笑,因為他覺得彷彿有個黑幕突然落在他身上,彷彿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逃走似的。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去見蓋伊!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擺脫掉他父親!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想待在他外婆這棟和他家一樣具有法王路易十五世風格的屋子,永恆的路易十五!但他不知道他想待在別的什麼地方。他如果離他母親身邊太遠,就不快樂,不是嗎?他咬住下唇,眉頭緊鎖,但細小的灰眼是全然的呆滯。她為什麼說他在早上不需要喝一杯呢?他一天之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在早上喝一杯。他緩慢地回轉以活動肩膀筋骨。他為什麼要消沉?床上的剪報都是跟他有關的報導。時間一周周地流逝,笨警察們查不到任何和他有關的線索,除了鞋印之外,而他老早就把那雙鞋丟了!如果現在能找蓋伊一同慶祝,那麼上星期在舊金山的旅館內和威爾森共度的聚會,就不算委屈了。一樁完美的謀殺!有幾個人能在附近尚另有二百人的島上干下一樁完美的謀殺案呢?
他不像報上所說的那些嗑藥族,為了「體會殺人的感覺是什麼」而殺人,而且他們除了偶爾說說「那感覺不像我預期的一樣好。」這種令人噁心的話之外,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作案手法。如果有人來採訪他,他會說:「真是太棒了!世上再也沒有這麼棒的感覺了!」(「你會再幹一次嗎,布魯諾先生?」)「嗯,可能會。」他的回答會經過謹慎的深思熟慮,就像北極探險家被問及是否明年要再去北方時,他可能會不明確地回答記者—樣。(「你能多談些你內心的感受嗎?」)他會把麥克風拉近,抬起頭,沉思,而全世界的人仰首期待他開口。殺人的感覺如何?嗯,只是殺人而已,明白嗎?沒有任何事可與之比擬。反正她是個爛女人,你懂吧。那就像殺死一隻鮮活的小老鼠一樣,只不過她是個女子,所以才演變成謀殺案。她身上的溫暖體熱一直令人感到噁心,而且他記得在他挪開手之前曾想過,那體熱真的會停頓,在棄她而去之後,她會變得冷冰冰又慘不忍睹,正如她的真面目。(「你說慘不忍睹嗎,布魯諾先生?」)沒錯,慘不忍睹。(「你認為屍體是慘不忍睹嗎?」)布魯諾眉頭一鎖。不,他真的不認為他覺得屍體慘不忍睹。如果被害人很壞,像蜜芮恩一樣,大家應該會相當樂於看見屍體,不是嗎?(「是力量嗎,布魯諾先生?」)噢,是的,他感到力大無比!就是這個了。他取走了一條生命。現在沒有人知道生命是什麼,大家都在護衛這最無價的資產——生命,但他就取走了一條生命。那天晚上在那裡其實有危險,他雙手的疼痛,擔心她萬一發出聲音的恐懼感,但在他感到她失去生命的那一剎那,其他的一切都消逝,只留下他所做的神秘事實——阻止生命的神秘和奇跡。大家都在談生產的神秘、生命開始的神秘,但那是多麼容易解釋啊!始自兩個有活力的生殖細胞!那阻止生命的神秘又怎麼說呢?生命為什麼該因他過於用力緊捏住那女子的喉嚨而停止呢?總之生命是什麼呢?蜜芮恩在他鬆手之後有什麼感覺?她在哪裡?不,他不相信死後的生命。她的生命受阻,而那正是奇跡。噢,他接受新聞界的訪談時可有一大堆話可說哩!(「你殺的是女性這件事對你而言有什麼重要性嗎?」)這個問題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布魯諾遲疑不語,然後恢復泰然自若的樣子。嗯,她是女性的事實給了他更大的快感。不,他並不因此而斷定他的樂趣與「性」趣相伴而生。不,他也不恨女人。當然不囉!恨與愛是相對而生的,你知道。這是誰說的?他壓根兒沒相信過。不,他只會說,如果他殺的是男人,他就不會這麼痛快,他心想。除非那人是他父親。
電話……
布魯諾一直瞪著電話。每一具電話都使他聯想到蓋伊。他現在可以用兩通隨時背得出號碼的電話聯絡上蓋伊,但打電話去可能會使蓋伊感到苦惱。蓋伊可能仍然緊張兮兮。他要等蓋伊寫信來。現在信件應該隨時都會送到,因為蓋伊必定在上個週末收到他的信了。布魯諾要使他的快樂臻於完整所必須做的一件事,是聽到蓋伊的聲音,聽他說一句他很快樂的話。現在蓋伊和他之間的繫絆比兄弟之情還親密。有多少為人兄弟者像他喜歡蓋伊一樣地喜歡他們的兄弟呢?
布魯諾一腿跨出窗外,站立於鍛鐵材質的陽台上。早晨的陽光真的感覺挺好的。草坪寬廣、平滑,像一片高爾夫球場般,一路通到海邊。然後他看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網球裝的山米·弗蘭克林,腋下挾著球拍,一路咧著嘴笑,朝他母親走去。山米的體格碩大而無生氣,像個溫和的拳擊手。他讓布魯諾想起他們三年前在這裡的時候,另一個好萊塢的甘草人物也對他母親糾纏不清:亞歷山大·飛普斯。他為什麼連他們的假名都記得呢?他聽見山米在伸手攬住他母親時所發出的咯咯笑聲,一股舊有的敵意在布魯諾的胸中湧起,然後又平息下來。該死。他輕蔑地把眼光從山米的法蘭絨網球裝下的寬臀上調開,由左至右地仔細檢視眼前的景觀。兩隻鵜鶘動作遲鈍地飛越一道樹籬,「噗」地一聲降落在草地上。在遠處白花花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艘帆船。三年前他曾哀求他的外婆買一艘帆船,現在她已有了一艘,他卻坐也不想坐。
網球在空中發出的呼嘯聲響遍有黃褐色灰泥粉刷過的屋子一角。樓下傳來時鐘的報時聲,布魯諾走回房間,如此一來就不會知道現在是幾點。他喜歡在一天之中盡量拖到很晚的時候才偶然看一下時鐘,並且發現時間比他以為的還晚。如果正午送來的郵件中沒有蓋伊寄來的信,他心想,他可能會搭火車去舊金山。話又說回來,他上次到舊金山的回憶也不是很愉快,威爾森帶了兩個意大利人到旅館樓上來,布魯諾就付了所有人的晚餐和兩瓶黑麥酒的錢,他們還用他房間內的電話打到芝加哥去。旅館的記錄是他曾打過兩通電話到梅特嘉夫,他根本不記得有打第二通。結果在最後一天要付賬時,他竟差了二十元,而他又沒有活期存款,因此這家全鎮最好的旅館扣留了他的手提箱,直到他母親把錢電匯過來。不,他不會再去舊金山了。
「查理?」
他的外婆尖銳、甜美的聲音在呼喚著。
他看見彎曲狀的門把開始移動,便不知不覺地衝向他床上的剪報,然後反轉跑回浴室中,把牙粉倒了些在嘴裡。他外婆就像滴酒不沾的克倫代克(Klondike,加拿大西北部育空省的北部地方,一八九六年發現蘊含貴重的金屬礦藏,引發一陣採礦熱潮,也開發了該地)採礦者一樣,再談的酒味也聞得出來。
「你還沒準備好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嗎?」他的外婆問。
他邊梳著頭髮邊走出浴室。
「哇,你都穿戴整齊了嘛!」她在他面前像個時裝模特兒般轉動著弱不禁風的嬌小身軀,布魯諾笑了起來。他喜歡她那件可以透出粉紅色緞子的黑色蕾絲洋裝。「看起來像是外頭那些陽台一樣花俏。」
「謝謝你,查理。早上的下半段時間我要進城去,我想你可能想跟我一起去。」
「可能喔。沒錯,我想跟你去,外婆。」他和氣地說。
「原來一直在剪我的《時報》的人就是你呀!我以為是哪個傭人偷剪呢。你這幾天早上一定都起得非常早吧。」
「歇。」布魯諾欣然稱是。
「我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常常從報上剪下詩篇,貼在剪貼簿上咧。太陽底下有什麼新鮮事,我們全都把它剪貼下來。你拿這些剪報做什麼?」
「噢,只是留著呀。」
「你不做剪貼簿嗎?」
「不要。」
她看著他,布魯諾則要她看剪報。
「噢,你還只是個小——孩!」她捏了一把他的臉頰。「幾乎連根鬍子也沒有!我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要擔心你——」
「她沒有擔心。」
「你只是需要時間來成長罷了。快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吧。沒錯,穿睡衣就好了。」
布魯諾在下樓時挽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買一點小東西,」他外婆在替他倒咖啡時說,「然後我想我們可以做些愉快的事。也許去看一場好電影,劇中有謀殺情節的;也許去遊樂場玩,我有好——多年沒去過遊樂場了!」
布魯諾的兩眼睜大得像什麼似的。
「你喜歡哪一樣?嗯,我們到那裡時可以看,看有哪些電影上映。」
「我想去遊樂場,外婆。」
布魯諾一整天都很開心,扶她上下車啦,帶著她逛遍遊樂場啦,雖然他外婆不能多玩或多吃什麼。但他們一起去乘坐了摩天輪。布魯諾向他外婆提起梅特嘉夫那個大摩天輪,但她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去過那裡。
他們回到家中時,山米·弗蘭克林仍在他們家中,他要留下來吃晚餐。一看到他,布魯諾的眉毛都糾成了一團。他知道他外婆跟他一樣毫不在乎山米,可是她依然無怨無尤地接納了山米,接納了他母親帶來此處的任何雜種。布魯諾突然對她升起一股柔情。他母親和山米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他們說是去看了一部電影,是山米軋了一角的一部電影。還有,樓上他的房間裡有一封寄給他的信。
布魯諾跑上樓去。信是從佛羅里達寄來的。他撕開信封,兩手劇烈抖動得像十根指頭都宿醉似的。他從未等信等得如此迫切,即使當年在夏令營中等待他母親的信件時,也不曾這樣。
親愛的查爾士:
我不明白你的來信,也不懂你為何對我如此感興趣。我對你的認識十分淺薄,但已足以使我確信,我們兩人沒有任何可以發展友誼基礎的共通之處。可否請你別再打電話到我母親家,或是和我聯絡呢?
謝謝你曾嘗試把書送還給我。少了那本書並無多大關係。
蓋伊·漢茲 九月六日
布魯諾把信拿近些,再讀了一遍,兩眼不肯置信地到處在某個字眼上逗留。他伸出尖舌頭舔舔上唇,又突然縮回去。他感到整個人被掏空了。那是種類似哀傷,或類似死亡的感覺。比那些還糟!他的眼光四下掠過整個房間,心裡恨起房間內的傢具,恨起他所擁有的東西。然後那股疼痛感全湧進胸中,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哭了起來。
晚餐過後,山米·弗蘭克林和他為了苦艾酒的問題而爭辯不休。山米說苦艾酒愈烈,就愈需要加馬丁尼,但他承認他個人是不喝馬丁尼的。布魯諾說他也不喝馬丁尼,但他才不相信他說的話呢。這場爭辯甚至在他外婆道了晚安離去後仍未停息。他們都在暗夜中的樓上陽台上,他母親坐在吊椅上,他和山米則都站在扶手旁。布魯諾跑到樓下吧台拿了幾種酒來證明他的論點,兩個男人都調了馬丁尼,嘗了嘗味道,雖然很明顯的是布魯諾說得對,山米卻仍不屈服,又一直咯咯地笑,彷彿他說的話也不是真的有意似的,布魯諾發現這令人難以忍受。
「到紐約去學點東西吧!」布魯諾大喊。
他母親才剛離開陽台。
「總之,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山米頂嘴。月光照得他咧著嘴笑的胖臉上藍綠黃參差的,看起來就像意大利戈根索拉乳酪。「你一整天都爛醉如泥。你——」
布魯諾一把抓住山米的襯衫前襟,壓得他身子後彎過扶手,山米的兩腳在磁磚上踢得嗒嗒響,襯衫也撕裂了。當他向一側蠕動著身子要掙開時,他臉上的藍影不見了,成了張沒有暗影的黃白色面孔。
「你——你到底是怎麼了?」他咆哮著。「你要推我下去,是嗎?」
「不,我不是!」
布魯諾驚叫著,音量比山米的還大。突然之間,他無法呼吸了,就像這幾天早晨的情形一樣。他放下捧住臉孔、汗濕的僵硬雙手。他已經犯下了一樁謀殺案了,不是嗎?他為什麼該犯下另一樁呢?但他曾眼見山米就在下方的鐵柵欄尖端上蠕動身軀,而且他想要讓他掛在那裡。他聽到山米快速搖動高腳杯內酒液的聲音。布魯諾進屋時,在法式落地窗的門檻上絆了一腳。
「有種就別進去!」山米的喊叫聲從背後傳來。
山米說話聲中帶著顫音的震怒使他全身有一股恐懼的悸動感流過。在走廊上經過他母親身旁時,布魯諾什麼話也沒說。走下樓去時,他兩手緊抓住欄杆支柱,心裡詛咒著他腦中那股嗡嗡響聲、疼痛和難以駕馭的混亂狀態,詛咒著他跟山米一起喝下的馬丁尼。他踉蹌地踏進客廳。
「查理,你對山米做了什麼?」他母親在他身後跟進了客廳。
「啊,我對山米做什麼!」
布魯諾兩手向她模糊身影的方向推去,同時在沙發上坐下,還彈跳了一下。
「查理,回去向他道歉。」
她身上晚禮服的朦朧白影向他靠近了些,一隻棕色手臂向他伸來。
「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
他知道他只需要平躺在沙發上,就會像燈火一滅般地醉倒,因此他平躺下來,完全不理會她伸來的手臂。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0
第18章
蓋伊回到紐約之後的這個月裡,他的慌張不安,他對自己、對工作、對安的不滿,已逐漸地彙集到布魯諾的身上,都是布魯諾,是他害自己現在討厭看帕米拉的照片,他是使自己焦慮的真正原因,焦慮害得他自棕櫚灘回來後,至今沒有委託案上門。都是布魯諾害他前天晚上,為了不換一間更好的辦公室以及不換新傢具和地毯的事,而跟安吵了那麼無聊的一架。是布魯諾害他告訴安說,他不認為自己成功,帕米拉案並不代表什麼。是布魯諾害安那天晚上靜靜地轉身走出大門離他而去,也害他一直等到聽見電梯關門聲,才快步跑下八樓去求她原諒。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布魯諾使他現在都接不到工作。大樓的創建是一項耗費精神的行動,只要他隱藏知道布魯諾罪行一事,在某種意義上他就使自己墮落了。他感覺到,他內心能覺察出來這種感覺。他有意地打定主意讓警方設下圈套去抓布魯諾。但幾個星期過了,他們還沒有抓到人,他深受一種他該自己行動之感的折磨。他遲遲不肯行動的原因有二,一來他討厭指控他人犯下謀殺罪,二來他沒來由地懷疑布魯諾可能無罪。有時他想,布魯諾犯下罪行之事是這麼地精彩,他先前加請其上的罪名便消去片刻;有時候,他覺得即使布魯諾曾寄給他一份書面自白書,他也會懷疑其真實性。然而,他必須向自己承認,他「確信」布魯諾殺了人。數星期過去,警方卻未獲取任何有力線索,似乎加強了他這個信念。正如布魯諾說過,警方查不到動機,怎麼會有線索呢?他九月份寄給布魯諾的信使他沉寂了一整個秋天,但就在他離開佛羅里達之前,布魯諾寄來一封嚴正短箋,說他十二月將回到紐約,並希望能和他一談。蓋伊下定決心不與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仍感不安,對一切不安,沒來由地不安,不過主要是對他的工作感到不安。安叫他有耐心點。安也提醒他說他已經在佛羅里達證明自己的能力了。她給予他比以往更加急需的溫柔和撫慰,但他發現在他陷入最低落、最固執的時刻裡,他並不總是能接受這些溫柔和撫慰。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上,蓋伊正懶散地研究著康乃狄克一棟屋子的設計圖時,電話響起。
「喂,蓋伊。我是查理。」
蓋伊認得這聲音,他感到他的肌肉備戰般地繃緊起來。但麥爾斯就在房間另一頭聽得到說話聲的地方。
「你好嗎?」布魯諾帶著笑意,誠摯地問。「聖誕快樂。」
蓋伊緩緩地把話筒掛上。
他瞥一眼麥爾斯,他是和他共用這一間一房大辦公室的建築師。麥爾斯仍趴在製圖桌上。在綠色百葉窗下方,幾隻鴿子仍低著頭猛啄著他們不久前撒在窗台上的谷粒。
電話鈴聲又響起。
「我想見你,蓋伊。」布魯諾說。
蓋伊站直身子。
「抱歉,我並不想見你。」
「怎麼了?」布魯諾勉強笑了幾聲。「你會緊張嗎,蓋伊?」
「我就是不想見你。」
「噢,好吧。」布魯諾受了傷害似地嘶啞道。
蓋伊手持話筒等著,決定不先退卻,最後布魯諾便掛了電話。
蓋伊的喉嚨很乾,於是走到房間中央的公共飲水處。在飲水處後面,陽光正好斜照過那張有四棟幾近完工的帕米拉大樓的大型鳥瞰照片。他轉過身,背對著照片。已經有人邀請他到芝加哥母校去演講,安屆時會提醒他。他還將為一家首屈一指的建築雜誌寫一篇文稿。但就目前接不到委託案的情況看來,帕米拉俱樂部應該是大家將聯合抵制他的公開宣言吧。為什麼不是呢?他不是拜布魯諾之賜才能建造帕米拉的嗎?或是拜兇手之賜呢?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雪的晚上,當蓋伊和安步下他西五十三街公寓屋子的褐色沙石階梯時,他看到一個沒戴帽子的高大人影站在人行道上凝視著他們。一股警覺的刺痛感傳導到他的雙肩上,他抓住安的手臂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力量。
「哈囉。」
布魯諾說,他的聲音輕柔中帶著憂愁。在微暗的情況下幾乎看不見他的臉。
「哈囉。」
蓋伊回了他一聲,彷彿是對陌生人的回應般,又繼續走著。
「蓋伊!」
蓋伊和安同時轉過身去。布魯諾向他們這兒走來,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
「什麼事呀?」蓋伊問。
「只是想跟你打聲招呼,問問你的近況。」
布魯諾以一種困惑而且笑中帶恨的表情盯著安瞧。
「我很好呀。」蓋伊冷靜地說。
他拉著安,一起轉身走開。
「他是誰呀?」安低聲問。
蓋伊很想回頭看。他知道布魯諾仍然站在他們離他而去的地方,知道他會一直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也許還會哭呢。
「他是上個星期來找工作的人。」
「你幫不上他的忙嗎?」
「幫不上,他是個酒鬼。」
蓋伊故意開始談起他們的屋子,因為他知道現在他沒有別的正常話題可談。他說他已買下了那塊地,而且正在打地基了,過完年,他將到阿爾頓去待個幾天。看電影時,他在心中推測著要如何才能擺脫布魯諾,如何嚇嚇他,好讓他因此害怕跟他聯絡。
布魯諾想要他做什麼?蓋伊兩拳緊握地坐在電影院。下次他會以請警方調查為由來威脅布魯諾,並且也會照做。說警方會調查他能帶給他什麼天大的傷害?
但布魯諾到底想要他做什麼呢?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0
第19章
布魯諾並不想去海地,但海地可讓他避避風頭。紐約、佛羅里達或美國本土的任何地方,只要是蓋伊也在那裡、又不願見他的地方都是個傷心地。為了抹去他的痛苦和鬱悶,他在大內克區的家中已灌下了很多酒,而且為了讓自己有事做,已用步幅測出屋子和庭院的大小,用裁縫師的捲尺測出他父親房間的大小,他頑強的彎身移步,測了又再測,像是有時只微微晃離既定軌道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自動操作裝置般,顯露出這是酒醉而非混亂。因此他在見過蓋伊後,花了十天的時間等待他母親及其友人愛莉絲·蕾芬威爾做好前往海地的準備。
有好些時候,他感到自己處於某種至今仍不可解的變態階段。他在屋內、房間中獨處時,覺得他已做出的事像頂皇冠般棲置在他頭上,但卻是一頂其他的人看不到的皇冠。他的淚水能很輕易快速地便決堤奔流。這時候他想要有份魚子醬三明治當午餐,因為他有資格吃些又大又黑的最上等魚子醬,而當家裡只有紅色魚子醬時,他便叫赫伯特出門去買些黑色魚子醬回來。他吃了四分之一個烤過的三明治,喝了一口摻水威士忌,然後凝視著烤過的三角形三明治,差點兒就睡著了,終於他一手抓起三明治。他一直瞪著它,直到它不再是個三明治,也瞪著裝了酒的杯子,直到它不再是個杯子,而只有杯中的金黃色液體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於是他一口乾了它。空杯子和捲曲的三明治是嘲弄並責問他是否有權使用它們的生命體。就在這時,一輛屠夫的卡車駛離車道而去,布魯諾還皺起眉頭看它離去,因為一切突然都鮮活了起來,而且正飛快地要逃離他——卡車、三明治和杯子,以及逃不了的林木和囚禁他的這棟屋子一樣,都流露一股輕蔑。他同時用兩拳擊打牆壁,然後一把抓起三明治,打碎它無禮的三角形開口,再一片片地把它丟進空蕩蕩的壁爐去燒,黑色魚子醬像許多垂死的小人般彈跳,每一撮都是一條人命。
愛莉絲·蕾芬威爾、他母親和他,以及兩名波多黎各人在內的四位船員,於一月中旬乘蒸汽遊艇「神仙王子號」前往海地,這艘遊艇是愛莉絲花了整整秋冬兩季的時間從她前夫那兒揪奪過來的。這一趟旅行是為了慶祝她第三度離婚,她在幾個月之前就邀了布魯諾和他母親同行。出航的愉快心情激使他在最初幾天裡裝出漠不關心和厭煩的樣子。沒有人注意他。愛莉絲和他母親幾天來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船艙中談天說地,早上則在睡覺。為了向自己證明,在跟愛莉絲這麼個老女人一起被關在船上一個月之久的乏味前景下,他也能夠快樂度過,布魯諾說服自己,他已相當疲於留意不讓警方追查到他,而且他需要空閒的時間來想出除掉他父親的辦法。他也推斷,時間過得越久,蓋伊就越有可能會改變態度。
他在船上仔細規劃了謀殺他父親的兩三個主要計劃,其他計劃只須以這些計劃為主軸就對了。他深以他的計劃為傲——一是在他父親的臥室用槍行兇,一是用刀,而且有兩種逃跑方式;另一個方式是趁他父親每天晚上六點半在車庫停車時,用槍、用刀行兇,或徒手勒死他。最後一個計劃的不利之處,是作案環境不夠暗,但相對的,其手法簡單,彌補了這點不足。他幾乎聽得到他的計劃順利進行而發出的「喀嗒、喀嗒」聲。然而,每次他完成一張詳細的草圖時,就覺得必須把它撕碎,以保安全。他便這樣不休不止地畫了圖,又把它撕碎。在神仙王子號繞轉過梅西岬,開往海地首都王子港的途中,他已在巴爾港灣到維京群島最南端的海上,一路撒下許多被他細分過的計劃種子了。
「一個配我王子號氣質的氣派港口!」
愛莉絲大叫著,趁著與他母親談話暫歇之時,輕鬆一下腦子。
在離她們有段距離的轉角陰影下,布魯諾慌亂地收起他作過畫的紙張,抬起頭來。在海平線的左方,看得見成一灰色虛線的陸地。海地到了。見了它反而比未見它時倍感它似乎遙遠陌生,他離蓋伊越來越遠了。他從躺椅上爬起身來,走到左舷欄杆旁。他們將在海地玩幾天後才繼續上路,然後將再進一步往南行。布魯諾紋絲不動地站著,感到挫折感在體內一陣一陣地腐蝕著他,正如此刻直曬著他蒼白腿肚的熱帶陽光要熔化他一般。他猝然將計劃書撕成碎片,雙手越過舷側一攤,讓紙片隨風散落。乖張的風勢將碎片吹向前方。
當然,跟計劃一樣重要的是找人來執行。他心想,要不是無論計劃有多詳盡,他父親的私家偵探哲拉德都會盯住他不放的現實顧忌,他會自己動手的。此外,他想再測試一下他的無動機計劃。找麥特·雷文或是卡洛斯吧——問題是他認識他們。而且在不知對方是否會同意的情況下,便設法與之交涉是很危險的事。布魯諾見過麥特幾次了,一直沒機會提起此事。
王子港發生了某件布魯諾永遠不會忘記的事。他在第二天下午要回船上時,從橫跨船和碼頭之間的踏板上掉下海去。
當天熱氣瀰漫的高溫使他一陣茫然,而蘭姆酒使情況更糟,讓他覺得更熱。從城堡飯店要回船上拿他母親的夜用鞋途中,他在海岸街道附近的一家酒吧駐足,喝了杯加冰塊的威士忌。船員中有一位波多黎各人,布魯諾第一眼就很不喜歡他,結果那人也在酒吧內,還喝得酩酊大醉,一副他擁有此鎮,擁有神仙王子號和其餘的拉丁美洲國土似地四處咆哮著。他叫布魯諾「白鬼」和其他許多布魯諾聽不懂、卻讓他人大笑的稱呼。布魯諾神情尊貴地走出酒吧,他太疲倦而且不屑跟他鬥,心裡悄悄地下定決心要把此事告訴愛莉絲,讓那個波多黎各人吃不完兜著走,再將他列入黑名單。離船一條街遠的地方,那個波多黎各人趕了上來,還一直講個不停。然後在走上踏板時,布魯諾一個踉蹌,翻過扶手繩,掉入骯髒的海水中。他不能說是那個波多黎各人推他落水的,因為他並未動手。那個波多黎各人和另一個也在大笑的水手把他拉出水面,再拖他回船上的床鋪。布魯諾爬下床鋪,拿出蘭姆酒瓶,馬上就對著瓶口喝了幾口,然後就連濕內衣也不脫的「叭」地一聲撲倒在床上睡著了。
後來,他母親和愛莉絲進房來把他搖醒。
「怎麼了?」她們一直發問,卻又嗤嗤笑個不停,因此幾乎話都說不清。「怎麼了,查理?」
她們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不清,但笑聲卻很尖銳。愛莉絲的手放在他肩上,使他畏縮了一下。他無法開口說話,但他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他想說如果她們沒有蓋伊的消息,那還在他房間裡做什麼?
「什麼?什麼人呀?」他母親問。
「走開!」他大喊一聲,而且指的是她們兩人。
「噢,他瘋了。」他母親悲痛地說,彷彿他是垂死的病人似的。「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布魯諾突然左右扭動頭部,以避開迎上前來的冰涼面巾。他恨她們兩個人,他也恨蓋伊!他為他殺了人,為他巧妙地避開警方,在他要他別做聲時便默不吭聲,為他掉進臭死人的海水中,而蓋伊卻連見也不想見他!蓋伊把時間都拿去陪女人!蓋伊不是害怕或不快樂,只是沒時間陪他!他曾三次在紐約蓋伊家附近看見那女人!如果她在這裡,他就會像殺蜜芮恩一樣地殺了她。
「查理!查理!噓!」
蓋伊會再婚,而且永遠撥不出時間給他。瞧這個女人當他是個傻子似地戲弄他時,誰會同情他!他在墨西哥成天和她見面,不只是拜訪友人。難怪他想擺脫蜜芮恩!他在火車上甚至沒提到安·福克納!蓋伊利用了他!也許無論喜不喜歡,蓋伊會去殺了他的父親。任何人都能殺人的,布魯諾記得,蓋伊並不相信這一點。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0
第20章
「跟我喝一杯吧。」布魯諾說。
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站在人行道中間。
「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是在跟你寒暄,我是真的不想見到你。」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在跟我寒暄。」布魯諾苦笑著說。他的眼光顯得審慎小心。「到對街來。十分鐘就好。」
蓋伊瞥一眼他的四周。他就在這裡,蓋伊心想。報警吧。猛撲到他身上,將他撲倒在人行道上吧。但蓋伊只是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只見布魯諾兩手塞進口袋,彷彿身上有槍似的。
「十分鐘就好。」
布魯諾說,臉上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誘惑著他。
蓋伊已有數星期毫無布魯諾的音信。他試著再召回上一次雪夜之時的怒氣,他決定向警方告發佈魯諾時的那股怒氣。這是重要的時刻。蓋伊跟著他走去。他們走進第六街的一家酒吧,選了個靠裡面的雅座。
布魯諾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怕什麼,蓋伊?」
「沒有哇。」
「你快樂嗎?」
蓋伊四肢僵硬地坐在椅沿上。他正坐在殺人兇手的對面,他心想。那雙手曾緊緊格壓住蜜芮恩的喉嚨。
「聽著,蓋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有關安的事呢?」
「安的什麼事?」
「我想要知道她的事,如此而已。我的意思是指在火車上的時候。」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布魯諾。」
「為什麼?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呀,蓋伊。」
「我要向警方告發你。」
「你在梅特嘉夫時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布魯諾問話時,眼中微微閃露出怒光,彷彿他早該這麼問,雖悲傷卻又似佔了上風。奇怪的是,蓋伊感覺到他內心也用同樣的方式問了他這個問題。
「因為我還不很確定。」
「我該怎麼辦呢?留下自白書?」
「我仍能把你交給警方。」
「不,你不能這麼做。他們握有更多不利於你的證據。」布魯諾聳聳肩。
「你在說些什麼?」
「你認為警方會直到我什麼?什麼也查不到。」
「我可以告訴他們!」他突然感到很生氣。
「如果我說是你花錢雇我這麼做的,」布魯諾自以為正直地皺眉說,「幾個零星的事件就可拼湊得天衣無縫喔!」
「我才不在乎零星的事件。」
「或許你不在乎,但法律可在乎。」
「什麼零星的事件?」
「你寫給蜜芮恩的那封信,」布魯諾緩緩地說,「取消那件工作的遮掩之計,那一整趟到墨西哥的便利之行。」
「你瘋了!」
「面對它吧!蓋伊!你的想法根本不合理!」
布魯諾歇斯底里地提高聲音,音量蓋過了他們身旁剛開始啟動的自動點唱機。他一手平攤,橫過桌面,向蓋伊這兒伸過來,然後又握成拳頭。
「我喜歡你,蓋伊,我發誓。我們的談話不該是像這樣的!」
蓋伊動也不動。長椅的椅緣在他後腿上壓出痕跡。
「我不想被你喜歡。」
「蓋伊,如果你向警方說出什麼,你只會害我們都入獄。你不明白嗎?」
其實在此之前,蓋伊就想過這一點了。如果布魯諾堅持說謊,那麼就會有一場曠日費時的審判,那會是一件除非布魯諾崩潰,否則絕不可能定案的案件,而布魯諾是不會崩潰的。蓋伊從布魯諾現在盯著他看的眼神中那種濃烈的偏執中看得出來。不要理他,蓋伊心想,離他遠一些,讓警方逮捕他吧,他已瘋到你動一下他便會殺了你的地步了。
「你在梅特嘉夫沒告發我,是因為你喜歡我,蓋伊。在某種程度上,你喜歡我。」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
「但你不會去告發我,是不是?」
「是。」蓋伊咬著牙說。布魯諾的鎮靜令他大感驚異。布魯諾絲毫不怕他。
「別再替我叫酒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
布魯諾從皮夾中取出錢來,拿給了服務生。
蓋伊仍端坐在椅上,被一股不確定感緊緊抓住。
「挺不賴的西裝。」布魯諾一邊微笑著,一邊朝蓋伊的胸膛點點頭。
他穿的是件灰底白紋新法蘭絨西裝。是用帕米拉案賺來的錢買下的,蓋伊心想,就跟他的新皮鞋和在他身旁椅子上的新鱷魚皮公事包一樣。
「你得去什麼地方?」
「市中心。」
他將在七點到第五街旅館,去見准客戶的代理人。蓋伊盯著布魯諾嚴厲而渴望的眼神,心中肯定布魯諾以為他現在正要去見安。
「你在玩什麼把戲,布魯諾?」
「你知道的,」布魯諾冷靜地說,「就是我們在火車上所談的事。交換被害人。你要去殺了我的父親。」
蓋伊發出輕蔑的聲音,在布魯諾說出此事之前他就知道,而且自蜜芮恩去世以來就懷疑了。他凝視布魯諾直視不移的渴望眼神,為其沉著的精神錯亂而感到迷惑。他記得還是孩童時,有一次他在電車上像這樣盯著一個患蒙古症的低能兒,那種眼神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搖動的厚顏好奇。好奇和恐懼。
「我跟你說了,我能安排好一切細節的。」布魯諾的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既帶有愉快又帶有歉意的味道。「那會是非常簡單的事。」
他恨我,蓋伊突然心想著。他也想要殺了我。
「如果你不做,你知道我會怎麼對付你的。」布魯諾做了個彈指的動作,但他放在桌上的手卻不留意地呈癱軟無力狀。「我會向警方告發你的。」
不要理他,蓋伊心想,不要理他!
「你根本嚇不到我。要證明你瘋了,簡直是輕而易舉。」
「我眼你一樣沒有瘋!」
過了一會兒,結束這次談話的人是布魯諾。他七點和他的母親有約,他說。
兩人下次的碰面為時更加短暫,蓋伊覺得他又輸了,雖然當時他認為自己贏了。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正走出辦公室,在要去長島見安的途中,布魯諾企圖攔下他。蓋伊只是擦身經過他身旁,鑽進一輛計程車中。然而一種他是在肉體上逃跑的感覺令他感到羞愧,它開始逐漸削弱直到當時還完整無傷的某種尊嚴。他希望當時他對布魯諾說了些話。他希望他曾有片刻面對他。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1
第21章
接下來的幾天裡,布魯諾幾乎每到晚上就站在他辦公室大樓對街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在那裡,就是站在他住處對街的地方,彷彿布魯諾知道他晚上下了班都會直接回家。現在他不再上前來攀談,不再有暗號,只是兩手插進相當有軍事味道的合身長外套的口袋,高大的身影像個煙囪似的。只有那一雙眼睛緊追著他,蓋伊知道,但他從未在他離開視線之前回過頭去。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然後第一封信捎來了。
寫了兩張。第一張信紙上是布魯諾家、庭院和屋舍四周道路的地圖,以及蓋伊將行走的路線,整齊地以點和等直的線條描繪而成,第二張信紙上用打字機打了密密麻麻的字,很清楚地說明了殺死布魯諾父親的計劃。蓋伊把信撕得稀爛,立刻便後悔了。他應該把它留起來,當作不利於布魯諾的證據。因此他把碎紙片保存了起來。
但根本沒有必要保存那些碎紙片,因為每隔兩三天他就接到類似的來信,發信地都是大內克區,彷彿布魯諾現在人在那裡似的(自開始收到這些信件以來,他就沒再見過布魯諾了),也許正用他父親的打字機,在打著必定要花兩三個小時準備的這些信件。這些信之中有時候也顯露出十足的醉意。從其打錯的字詞和末段突然冒出的情緒性字句中可看出來。如果他寫信時是清醒的,那麼信尾這段一再保證殺人之易的文字算是真情流露;如果他是酒醉酩酊,那麼這段文字若不是一時兄弟之愛的情感,便是窮其一生要糾纏蓋伊的威脅,威脅要毀了他的一生和他的「韻事」,並附帶提醒他是布魯諾佔了上風。在任何一封信中都可以找到一切所需要的資料,彷彿布魯諾預料到他可能會連信也不拆開便撕掉大部分信件似的。但儘管他決心要撕掉下一封信,信件寄來時蓋伊仍會拆開來看,而且對每次有異的末段文字深感好奇。布魯諾的三個計劃之中,其一是用槍從後門進入,這個計劃書最常寄來,雖然每一封信都鼓勵他自行選擇。
這些信件以一種偏頗的方式影響了他。在接到第一封信的震驚之後,接下來的幾封信幾乎完全不對他造成困擾。然後在第十封、第十二封、第十五封信出現在他的郵筒中時,他覺得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捶打著他的良心或神經,他也說不上是怎麼一回事。他會花掉在房中獨處時間的四分之一,設法隔離出他精神上的損傷並加以修護。他的焦躁不合理,他告訴自己,除非他以為布魯諾會轉而以他為目標,而設法殺了他。實際上他卻沒有,布魯諾從未以此做為威脅。但推論無法緩和焦躁,或是使它較不耗費體力。
在第二十一封信上,他提到了安。「你不想要安知道你在蜜芮恩謀殺案中也有份吧,不是嗎?什麼樣的女人會嫁給殺人兇手呢?當然不會是安囉!時間越來越少了,三月的前兩個星期是我給你的期限。到那時為止,下手都還容易。」
然後他送來了槍。它被放在棕色的大包裹中,他的房東太太交給他的。當黑色手槍掉出來時,蓋伊大笑了幾聲。那是一枝大型路格手槍,除了在有繪以綱目線的槍柄上掉出一塊碎片之外,槍身亮閃閃的,看起來很新的樣子。
在某種衝動下,蓋伊從最上層抽屜的深處取出他自己的小手槍,把自己的這枝有漂亮珍珠槍柄的手槍放在床上,和在一旁的路格手槍相互衡量比較。他笑了笑自己有這個舉動,然後拿起這枝得州手槍,湊近眼前,仔細地加以研究。他十五歲左右時,在梅特嘉夫梅恩街街尾的一家供過於求的當鋪中見到這枝槍,並且用他送報得來的錢買下它,買下它的原因不是因為它是一枝槍,而是因為它很美。它的小巧,槍身的精短,令他大為欣喜。學了越多的機械設計,他對他的槍就益加滿意。十五年來,他走到哪兒都將它收藏在櫃子最上層的抽屜中。他打開槍膛,取出三顆子彈,又扣了六次扳機,讓槍膛繞轉一圈,讚歎著槍支完美機械裝置的深扣喀嗒聲。接著他又放回子彈,再把槍放入淡紫色的法蘭絨槍袋中,重新放回他的抽屜。
他該怎麼樣擺脫掉這枝路格手槍呢?到堤防上去把它丟進河裡嗎?丟進某個垃圾桶裡嗎?跟他的垃圾一起丟掉嗎?他想到的每個方法似乎不是容易啟人疑竇就是太過通俗。他決定把它塞進最底層抽屜的襪子和內衣底下,直到他想到更好的方法。他突然想到山繆·布魯諾,第一次視他為有血有肉的人。路格手槍的出現,使他這個人和其可能之死期一同出現於他腦中。此刻在他房間中,就有布魯諾對他這個人及其生活的完整描繪,有謀殺他的計劃——這天早上也有一封信丟在信箱中,現在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床上——還有他即將用來殺死他的手槍。蓋伊在最底層的抽屜中取出一封布魯諾最近寄來的信。
山繆·布魯諾(布魯諾很少稱他為「我的父親」)是美國社會上大壞蛋的最佳寫照。他是匈牙利下層農民出身,比動物好不到哪兒去。一旦有能力娶妻,他便貪婪成性地挑了個家世良好的妻子。我母親因保有婚約神聖的某種觀念,長久以來一直忍受著他的不忠。現在他年紀大了,想在一切太遲之前表現得虔誠,但一切都太遲了。我希望能親自殺了他,但我向你解釋過,由於有他的私家偵探哲拉德在,所以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和他有任何關係,他也會是你的敵人。他是那種認為你對建築的一切觀念都很美,卻又同時對你想為每個人建造舒適屋子的想法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不在意他的工廠是什麼樣子,只要屋頂不會漏水而毀了他的機械就好。你可能有興趣知道,他的員工現在正在罷工,你去看上星期四的《紐約時報》第三十一頁左下角就知道,他們正因為工資問題罷工。山繆·布魯諾毫不腎情地搶劫他自己的兒子……
如果他說出這些事,誰會相信這樣的故事呢?誰會接受這種幻想呢?信件、地圖、手槍——這些東西似乎像是一齣劇的道具,是被安排讓一個不是真的、也絕不可能是真的故事逼真的物件。
蓋伊燒了這封信,燒了所有的來信,然後匆匆準備去長島。
他和安將花一整天開車兜兜風,在林中散步,然後明天就開車去阿爾頓。他們的新居將在三月底完工,在婚禮舉行之前,他們將有兩個月充裕的空閒時間來裝潢屋子。蓋伊笑著凝視火車車窗外。安從未說過她想當六月新娘,但情勢自然演變而成。她從未說過她要正式的婚禮,只說:「我們的婚禮不要太草率。」然後當他告訴她,如果她不介意有個正式婚禮,他也不介意時,她拉長著叫了一聲「噢——」又抓著他一陣親吻。
不,他不想再來一次為時三分鐘的婚禮,還找個陌生人來做見證。
他開始在一張信封背後描繪二十層樓高的辦公大樓,這是他上星期得知有大好機會獲得委託的一個案子,他一直沒有告訴安,是為了要給她驚喜。他覺得未來突然變成了現在,他擁有他要的一切。跑下月台階梯時,他看見安的豹皮大衣在車站門口旁的小堆人群之中。他會一直記得她在這裡等他的時光,他心想,記得她看見他時所做出不耐煩的跺腳嬌態,記得她面露微笑和半轉身子的方式,彷彿表示她不會再多等半分鐘似的那個模樣。
「安!」
他伸手攬住她,親吻了她的臉頰。
「你沒戴帽子。」
他笑了起來,因為他早就算準她會說出這句話。
「嗯!你也沒戴呀。」
「我是搭汽車的哎,而且外頭在下雪。」她拉起他的手,兩人便跑過清爽的巷道,朝車陣方向而去。「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也是。你的驚喜是什麼?」
「我昨天靠自己的力量賣出了五張設計圖。」
蓋伊搖搖頭:
「我贏不了你了。我只拿到一棟辦公大樓案,也許拿得到吧。」
她笑著揚起眉毛。
「也許?要肯定說有!」
「有,有,有!」
他說完,又吻了她。
這天晚上,站在安屋後小溪上的小木橋上時,蓋伊開口說:
「你知道布魯諾今天送來什麼給我嗎?一把槍。」
然後,不是因為他差一點說溜了嘴,而是布魯諾人雖在遠方卻影響他和安的生活這項事實震驚了他。他不想對安有所隱瞞,而這件事就是比他告訴過她的所有秘密還更大的一個秘密。布魯諾,這個糾纏著他的名字,對安而言毫無意義。
「是什麼事,蓋伊?」
她知道有事,他心想。有事時她向來知道。
「沒什麼。」
他跟在她身後,轉頭走向屋子。夜幕低垂,地上一片漆黑,使得霜雪覆蓋的地面幾乎與樹林、天空毫無分際。蓋伊又感覺到了——屋子東側叢林中透出的敵意。在他的前方,廚房門上流瀉出一道溫暖的黃色燈光,直通到草坪上。蓋伊又轉過身去,把眼光停在樹林前的黑暗中。當他凝視著那裡時,感覺不舒服卻又安心,就像用疼痛的牙齒咬東西時的感覺一樣。
「我要再走一走。」他說。
安進屋去了,他則折回原路。他要看看安不跟在他身旁時,那感覺是否會增強或減弱。與其說看,不如說他試著去感應。那感覺依然存在,就在樹林基線上最暗之處,很微弱而且難以捉摸。當然那裡什麼都沒有。是陰影、聲響和他自己的想像湊巧地結合而創造出這個感覺的嗎?
他的兩手插進外套口袋,不死心地再移近些。
一根樹枝突然「啪」地一聲折斷的單調聲音使他驟然注意地上,並集中精神在某個定點上。他衝向前去。草叢有劈啪聲響起,還有個黑色身影在黑暗中移動。蓋伊使盡全力,縱身一躍,抓住了那個黑影,並認出那粗嘎的吸氣聲是布魯諾的聲音。布魯諾像條在水底有力的大魚般衝進他的懷中,一扭身,一拳打在他的顴骨上,痛得他是死去活來。他們彼此緊抱著,雙雙跌倒,爭鬥著要脫出對方緊扣的手臂,彷彿兩人都在跟死亡搏鬥似的。布魯諾十指瘋狂地執抓著他的喉嚨,但蓋伊一直拉直他的手臂。布魯諾的呼吸在後縮的兩唇間嘶嘶成聲。蓋伊一個右拳又擊中他的嘴,只覺得拳上有骨頭斷裂的感覺,再也握不起拳了。
「蓋伊!」布魯諾突然爆出憤怒的吼叫。
蓋伊捉住他的衣領。兩人突然停止打鬥。
「你早知道是我!」布魯諾惡狠狠地說。「齷齪的傢伙!」
「你在這裡做什麼?」蓋伊拉得他跪了下來。
布魯諾血流不止的嘴張得更大,彷彿他就要喊叫出聲似的。
「放——手!」
蓋伊推了他一把。他像裝滿重物的大麻袋般重重跌在地上,又搖搖晃晃地再站起身。
「好吧,要殺我就動手吧!你可以說是出於自衛!」布魯諾哀哀泣訴著。
蓋伊朝屋子瞥一眼,他們掙扎了一段長路,跑進樹林裡了。
「我不想殺你。下次再發現你在這裡,我就會殺了你。」
布魯諾放聲大笑,獲勝似地拍一下手。
蓋伊不懷好意地靠上前去。他不想再觸碰布魯諾。但不久之前,他還在心中跟「殺死他,殺死他!」的念頭交戰過。蓋伊知道,要阻止布魯諾的笑,他是莫可奈何了,更別說殺死他了。
「走開。」
「你準備在兩星期之內動手做那件事了嗎?」
「我準備向警方告發你。」
「是準備向警方自首吧?」布魯諾用高亢的聲音嘲弄說。「準備要向安說出一切了,哼?準備在牢裡蹲個二十年嗎?沒問題呀,我準備好了!」
他輕緩地雙手合掌,兩眼似乎閃著紅光,搖晃不穩的身影像是可能從他身後的黑色歪扭樹木走出來的惡靈之影。
「找別人替你做那件卑劣的事吧。」蓋伊喃喃說著。
「看看是誰在說話呀!我就要找你,而且你逃不掉了!太好了!」一聲大笑。「我要展開行動了,我要告訴你的女友這一切事情。我今晚就寫信給她。」他踉蹌著走開,顛躓得很厲害,還絆到了一塊鬆動不成形的東西。他轉過身去大喊著:「除非你在一兩天之內給我回音。」
蓋伊跟安說他在樹林裡跟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打紅了一隻眼,但看情勢除了假裝受傷之外,找不到理由明天不去阿爾頓而待在屋裡。他謊稱對方擊中他的腹部,他覺得不舒服。福克納夫婦一聽,嚇了一跳,堅持要叫前來巡邏的警察派一名警員留下來守備幾晚。但一名警員的人力仍嫌不夠。如果布魯諾跑回來,蓋伊想親自在場。安建議他待到星期一再說,好讓他如果病倒時,還能叫人照顧他。蓋伊就住了下來。
待在福克納家中的那兩天,是他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他心想。對於覺得有必要住下一事,他感到羞愧,對於星期一早上跑進安的房間,查看女傭放在書桌上的信件中是否有布魯諾寫給她的信,他也感到羞愧。結果布魯諾並未寄信來。安每天早上在郵件送來之前就去她紐約的店裡了。星期一早上,蓋伊翻閱了她書桌上的四五封信,然後像個小偷般匆匆走出房間,深怕女傭可能會看到他。不過她不在家時,他也常進她房間,他提醒著自己。有時候屋裡到處擠滿了人,他就逃到安的房間避難片刻,而她喜歡在她房間裡找到他。他在門檻上,頭後倚在門柱上,挑剔著房裡的雜亂無序——未加以整理的床鋪,書架上過大的美術圖冊,牆上用圖釘釘在長條綠色軟木片上的最新設計圖案,桌上一角她未倒掉的一杯泛藍的水,以及她顯然改變心意不用而掛在椅背上的棕、黃相間的絲質披肩。她出門前抹在頸上的古龍水的梔子香味仍回滯於空氣中。他渴望將他兩人的生活融而為一。
蓋伊一直住到星期二早上,仍不見布魯諾的來信,於是他便回到曼哈頓。工作已堆積如山,無數件事情使他焦慮惱怒。跟蕭氏房地產公司的新辦公大樓合約還沒有搞定。他覺得他的生活秩序被攪亂,役有了方向,比他聽到蜜芮恩被殺的消息時更加混沌。這一個星期來,除了星期一寄到的信之外,布魯諾沒有多寄其他的信件。寄來的那封信是一紙短箋,上頭寫著感謝上天他的母親今天身體好了些,他便可以離家外出了。他又說,他的母親患了肺炎,病情十分嚴重,拖了三個星期,他都一直隨侍在側。
星期四晚上,蓋伊開完建築業俱樂部會議回到家時,他的房東太太麥考士蘭太太說有三通電話打進來找他。他們站在走廊上時,電話鈴聲又響起。是布魯諾打來的,酒醉,語帶慍怒。他問蓋伊是否準備要談正事了。
「我想你是還沒有準備好。」布魯諾說。「我已經寫信給安了。」
接著他便掛斷電話。
蓋伊上樓去,獨自喝了一杯。他並不相信布魯諾已寫了信或是打算要寫信。他花了一小時試著看書,又打電話給安,問她好不好,然後不安地出門去,找了一部午夜場電影來看。
一個週末午後,他必須去長島的漢姆斯泰德跟安會面,去看那裡的一場狗展。如果布魯諾寫了信,安應該會在週六早上收到,蓋伊心想。但她顯然沒有收到信,他可以從她坐在車上等他時,向他招手的反應中看出來。他問她昨晚在泰迪家的宴會中是否玩得盡興。她的表哥泰迪昨天過生日。
「很棒的宴會。只是都沒有人想回家,時間太晚了,我只好留下來住一晚,我連衣服都還沒有換哩。」
她駕著車急駛過狹窄的大門,開上了馬路。
蓋伊咬緊牙關,那封信可能此時正安躺在她家中的書桌上。他突然心中確信那封信會在她家的書桌上,而現在不可能攔截此信,令他感到無奈且沉默。
他們走過成排的狗群身邊時,他拚命地試著找些話題。
「你有任何蕭氏公司那邊的消息了嗎?」安問他。
「沒有。」
他盯著一隻緊張的獾犬,而且試著傾聽安訴說她家人中有人養了獾犬的事。
她還不知道,蓋伊心想,但如果她今天還不知道,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也許再過幾天她就知道了。知道什麼呢?他不斷地問自己,又反覆著同一個答案,是不是為了求安心或自我折磨,他也不知道:是知道他去年夏天在火車上認識了這個殺死他太太的人?是知道他默認他太太遭謀殺的事?這些就是布魯諾會跟她說的事,還加上某些細節,好讓他的話可信。如果布魯諾在法庭上略微扭曲他們在火車上的談話,那談話內容不也可能被視為兩個殺人兇手之間的協議了嗎?在布魯諾的個人車廂,在那間小小的密室裡的情景,突然十分清晰地回到他腦中。是恨意,刺激他當時說了那麼多話,同樣一股不足取的恨意,讓他去年六月在恰普特佩克公園中對安說了些有關蜜芮恩的氣話。安那時候也很生氣,氣他說的話,但更氣他那股恨意。恨意也是一種罪惡。基督不鼓吹恨意,就跟不鼓吹通姦和謀殺一樣。恨意正是邪惡之源。在基督教的司法法庭中,他不是至少該擔負蜜芮思之死的部分罪責嗎?安不是會這麼說嗎?
「安,」他打斷她的話。他必須讓她有心理準備,他心想,而且他必須知道結果。「如果有人要控告我,說我在蜜芮恩謀殺案中摻了一腳,你會有何……你會——」
她停下腳步,看著他。整個世界似乎停止了運轉,他和安就佇立在世界靜止的中心。
「摻了一腳?你是什麼意思,蓋伊?」
有人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他們正站在步道的正中央。
「就是那個意思,控告我,沒別的意思了。」
她似乎在尋找適當的字句。
「只是控告我。」蓋伊繼續說著。「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想法。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告我。這不重要吧,是不是?」
她仍願意嫁給他嗎?他想要問,但這是個非常可憐、帶有哀求意味的問題,他問不出口。
「蓋伊,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會怎麼想,如此而已!」
她將他向後一推,這樣他們便不會擋路。
「蓋伊,已經有人控告你了嗎?」
「沒有!」他抗議說。他覺得很侷促不安,又很焦急。「不過如果有人這麼做了,如果有人設法把一個不利於我的有力案件加諸我身上——」
她看著他,臉上閃過的失望、驚訝和不信任,是他以前出於憤怒或出於怨恨而說出或做出某件事,而安不贊同、不瞭解時,就會出現的表情。
「你預期有人會這麼做嗎?」她問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
他急著想知道答案,而且答案似乎很簡單!
「在這種時候,」她冷靜地說:「你讓我感覺我們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抱歉。」他低聲說。
他覺得她已剪斷了他們之間一道無形的結合。
「我不認為你是真心抱歉,否則你就不會一再地做出相同的事!」她直視他,一直壓低音量,眼眶卻淚水滿盈。「就像那天在墨西哥你劈哩啪啦盡情數落蜜芮恩時一樣。我不在乎——我不喜歡這樣,我並不是那一種人!你讓我覺得我根本就不瞭解你!」
她不愛你了,蓋伊心想。那麼她似乎是要放棄他了,放棄去瞭解他或愛他了。蓋伊在原地佇立,絕望、無奈,動彈不得,無言以對。
「沒錯,既然你開口問了,」安說,「我想如果有人控告你,事情是會有所不同。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預期有人會控告你。為什麼?」
「我沒這麼預期!」
她轉身離他而去,走向巷道陰暗的那一頭,然後站住腳,頭低垂下來。
蓋伊跟在她身後走來。
「安你確實瞭解我,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瞭解我。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我有了這個想法,便開口問你了呀!」
他覺得他是在告白,而且隨之而來的安心感使他突然確信——就跟之前他認定布魯諾已寫了信一樣地確定——布魯諾並未寫信,也不會寫信。
她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淚水,顯得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蓋伊。你可不可以別老是想著最壞的情況好嗎?不論是任何事?」
「好的。」他回答。「老天,好。」
「我們回車上去吧。」
他和安共度了一整天,這天晚上還在她家中用晚餐。沒有見到布魯諾寄來的信件。蓋伊心想他不可能寄信來了,彷彿自己已安然度過一次危機。
星期一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麥考士蘭太太來叫他聽電話。是安打來的。
「親愛的——我想我心情有點亂。」
「怎麼回事?」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收到一封信,今天早上送到的,跟你星期六談的事有關。」
「是什麼事,安?」
「關於蜜芮恩的事——信是用打字的,而且沒有署名。」
「信上說什麼,念給我聽。」
安聲音顫抖地念出信件內容,但仍維持她獨特的音調:
「『親愛的福克納小姐,你可能有興趣知道,蓋伊·漢茲與他妻子之死的關係比法律目前所認定的關係還大。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認為你應該知道,以防你計劃嫁給這種有雙重人格之人。除了此事,本人知道蓋伊·漢茲將不會維持自由之身多久的。』署名『一位朋友。』」
蓋伊閉上兩眼。
「老天哪!」
「蓋伊,你知道這人可能會是誰嗎——蓋伊?喂!」
「款。」他說。
「是誰呢?」
從她的聲音聽來,他知道她只是感到害怕,她相信他,只是為他感到害怕而已。
「我不知道,安。」
「真的嗎,蓋伊?」她心急地問道。「你應該知道,應該想想辦法呀。」
「我不知道。」
蓋伊皺著眉,又重複說了一次。他的思緒似乎打了一個解不開的結。
「你必須知道。想一想,蓋伊。有誰可能與你為敵嗎?」
「郵戳是什麼地方的?」
「大中央地區。信紙是素面的,根本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
「幫我留著。」
「當然,蓋伊,而且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是指我家人。」一陣停頓。「一定有某個人,蓋伊。星期六你就懷疑是某個人——不是嗎?」
「沒有呀。」他的喉嚨一陣緊縮。「你知道,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些事的,你知道,在審判終結後。」他意識到一股要謹慎掩護布魯諾的慾望,彷彿布魯諾是他。「什麼時候可以去見你,安?我今晚出來好嗎?」
「嗯,我——爸媽有點期待我一同去參加一場慈善晚會。我可以把信寄給你,用快遞,你明天早上就會收到了。」
第二天早上信真的寄到了,隨同布魯諾另一封計劃書同時送達,布魯諾在信件的末段中,充滿情感但語帶勸誡地提到寄給安的信,還說要再多寄幾封。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1
第22章
蓋伊端坐在床沿上,兩手掩面,然後又慎重地放下雙手。佔據他的思緒主體而又扭曲它的是夜晚,他感覺到,是漆黑的失眠夜。然而夜晚也有其真理。一個人在夜裡只有在某個觀點上接近真實,但所有的真理都是一樣的。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安,她不會認為他是部分有罪的嗎?嫁給他?她怎會嫁給他呢?他是什麼樣的野獸,竟能安坐在最底層抽屜藏有多項殺人計劃和一枝殺人用的手槍的房間裡呢?
就著黎明前的微弱光線,他審視著自己在鏡中的臉,鏡中人的嘴朝下斜向左方,不像是他的嘴。豐潤的下唇緊繃,更形細薄。他試著讓兩眼保持絕對的穩定狀態,鏡中的兩眼半吊在眼白上回瞪過來,好像他因遭人控告而造成身體的一部分變得僵硬,兩眼彷彿凝視著折磨它們的人。
他該換件衣服,出去走走,還是該試著去睡一覺呢?他踩在地毯上的腳步很輕,不知不覺地避開了扶手椅附近地板上會吱嘎作響的地方。
「你會越過這些會引起吱嘎響聲之處,只是為了安全起見,」布魯諾的信上這麼寫著。「我父親的房門如你所知地就在右手邊。我已經嚴密地調查過一切了,毫無任何阻礙之處。參看地圖上管家(赫伯特)的房間所在,它是你最可能撞見任何人之處。走廊部分我標示有X記號的地方會引起吱嘎聲……」他猛然倒躺在床上。「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要想在屋子和RR車站之間丟棄那把路格手槍。」他全都記在心裡了,記住廚房門的旋轉聲,記住走廊地毯的顏色。
萬一布魯諾找別人去殺他的父親,在這些信件裡他就有充分的證據來定布魯諾的罪。他可以因布魯諾對他所做之事而報復他。然而布魯諾只會說謊來加以反駁,反過來咬定他一手策劃蜜芮恩謀殺案。不,遲早布魯諾會另找他人。如果他能熬過布魯諾的威脅,一切都會結束,他也就能安然入睡了。如果他真的去殺人,他心想,他不會用那枝路格手槍,他會用他的小手槍——
蓋伊從床上坐起身子,讓剛剛閃過他腦中的字句弄得一身疼痛、憤怒和恐懼。「蕭氏大樓。」他自言自語,彷彿宣佈換上新的一幕,彷彿他能使自己從夜間軌道上脫軌而出、躍上日間軌道似的。「蕭氏大樓。除了根本不必去碰的石子路之外,後面的庭院到階梯處全都鋪上了草皮……跳過四級,跳過三級,到階梯最頂端時大跨出一步。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
「漢茲先生!」
蓋伊手一動,便割傷了自己。他放下刮鬍刀,走到門邊。
「嗨,蓋伊。你準備好了嗎?」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在一大清早裡聽來很是淫猥,也帶有夜晚錯綜複雜的醜惡。「還要再多寄些信去嗎?」
「你少來煩我。」
布魯諾大笑出聲。
蓋伊掛上電話,身子仍在顫抖。
這次的震驚一整天都揮之不去,令他心神不寧,精神耗弱。這天晚上他極度地想見安,極度地想在雙方約定的某個地點瞥見她的那一刻的來臨。但他也想阻止自己見她。他在河堤大道上走了很久,想借此使自己累倒,但後來依然睡得很不安穩,還做了一連串不是很愉快的夢。一旦與蕭氏簽了合約,蓋伊心想,一旦他能放手去工作,情況將會有所不同。
蕭氏房地產公司的道格勒斯·弗瑞爾依約在第二天早上打電話過來。
「漢茲先生,」他粗啞的聲音緩緩地說著:「我們收到跟你有關的一封十分奇特的信。」
「什麼?什麼樣的信?」
「是有關你妻子的事。我不知道——要我念給你聽嗎?」
「請念。」
「『敬啟者:你們無疑會有興趣知道,蓋伊·丹尼爾·漢茲的妻子在去年六月遭人殺害,他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比法庭所知的還要重要。這個內幕消息很可靠,而且消息來源也知道這件案子不久將重審,屆時將證明他的真正罪行。』
——我相信這是一封怪信,漢茲先生。我只是以為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當然。」
麥爾斯在室內一角,和每天早上一樣鎮靜地伏在製圖桌上工作著。
「我想去年我聽說過——呃——這件不幸事件。不可能重審,對嗎?」
「當然不會重審。我根本沒有聽說這件事。」
蓋伊詛咒著自己的混亂表現。弗瑞爾先生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能無所顧忌地進行工作罷了。
「抱歉,我們對那項合約還沒有拿定主意,漢茲先生。」
蕭氏房地產公司等到次日早上才告訴他,他們對他的製圖並不十分滿意,事實上,他們對另一位建築師的作品深感興趣。
布魯諾怎麼發現有關這棟大樓的事呢?蓋伊心中一陣納悶。但方法倒是有無數個,可能報上提過——布魯諾對建築業新聞的消息可靈通得很——或是布魯諾可能在他不在辦公室時打電話來,不經意地從麥爾斯口中得知此項消息。蓋伊再看看麥爾斯,懷疑他是否曾在電話上和布魯諾說過話,但其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既然這棟大樓的生意飛了,他開始以反向的角度來看待此事。到今年夏天為止,他將沒有預算中的閒錢。面子也沒了,在福克納一家人面前沒有面子。他從未有此經驗——讓他痛苦到極點的程度不下於其他任何原因——眼看著一件創作終成泡影,他深感挫折及痛苦。
布魯諾遲早會把此事——告訴他的客戶。這就是他威脅要毀了他的事業而做出的舉動。他還要毀了他和安的生活?蓋伊想到她,心中就閃過一陣痛楚。他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忘了他愛她。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某件事,他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他感到布魯諾正在摧毀他去愛人的勇氣。從他忘記把自己最好的一雙皮鞋送到阿爾頓哪一家修鞋店修補,而最後就當作是丟了一雙鞋一事看來,每一件最小的事都會加深他的焦慮;那雙鞋似乎已經超過了使用限度,他也懷疑修鞋店的人能把它們補好。
辦公室內,麥爾斯忙著他例行的製圖代理工作,而蓋伊的電話都沒有響過。蓋伊以為,布魯諾都沒有打電話來,是因為他要讓自己的焦慮感不斷增強,然後才會樂於再聽到他的聲音。而對自己感到嫌惡的蓋伊在中午時下樓去,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一家酒吧內喝著馬丁尼。他預定要跟安共進午餐,但她撥電話過來說不去了,他記不得是為了什麼原因。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冷靜,但他認為她並未說出任何不跟他共進午餐的真正理由。她當然沒有說她是要去為他們的新居買些東西,否則他會記得這個理由的,或者他會記得嗎?或者她是在報復他沒有依約在上週日出來跟她的家人共進晚餐?上週日他過於勞累和沮喪,無法見任何人。他和安之間似乎展開了一場安靜的暗地爭執。最近,他覺得自己太淒慘了,不願拖累她,而她也在他要求見她時,假裝太忙了,無暇見他。她在忙著計劃他們新居的事,還有忙著跟他起爭執。這根本說不通嘛,除了逃離布魯諾,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說得通的。這樣做了也說不通,在法庭中將會發生的事也無法說得通。
他點燃一根香煙,然後注意到他早點了一根。弓身伏在閃亮耀眼的黑色桌子上,他吸著兩根煙。他的兩臂、兩手和兩根煙似乎映現在桌面上。下午一點十五分,他在這裡做什麼?喝下第三杯馬丁尼,變得暈沉沉,使自己無法工作,假裝有工作要做嗎?深愛著安、建造了帕米拉大樓的蓋伊·漢茲?他連把馬丁尼酒杯丟向角落的勇氣也沒有。假定他完全滅頂了。假定他真的為布魯諾去殺人。如布魯諾所言,當他家裡只有他父親和管家時,事情會十分簡單,而且蓋伊對這屋子的熟悉度超過他對梅特嘉夫老家的熟悉度。他也能留下不利於布魯諾的線索,把路格手槍留在房間內。這個想法漸漸成了簡單的具體要點。他不知不覺地握住拳頭對抗布魯諾,接著雙手在他眼前置於桌上緊握成拳的無力感使他深感羞愧。他絕不能再讓心思重回這一點上,那正中布魯諾下懷。
他在盛了水的玻璃杯中浸濕手帕,抹了一把臉。刮鬍子時留下的傷口開始刺痛,他從身旁的鏡中看著傷口,它開始流血了,一道細小的紅包就在他下巴微凹處的一側上。他想要一拳打在鏡中人的下巴上。他猛地站起身,走去付帳單。
不過一旦曾這麼想過,他的心思就很容易便重回原點。在失眠的幾個夜裡,他模擬殺人過程,這像安眠藥似地使他安靜下來。這不是謀殺,而是他為了擺脫布魯諾影子所做出的舉動,刀子一揮,切去惡性的病態根源。在夜裡,布魯諾的父親不是人,而是個物體,一如他自己不是人,而是一種力量。去殺人,把路格手槍遺留在房間內,去遵循布魯諾的指示而至被定罪和死亡,這是一種淨化情感的方法。
布魯諾送他一個四角鑲金邊的鱷魚皮皮夾,裡頭還有G.D.H,他的名字縮寫。「我認為這看起來很像你,蓋伊。」內附的短箋寫道,「請不要讓事情搞得很棘手,我非常喜歡你呢!仍是朋友的布魯諾。」蓋伊揮臂把皮夾丟進街上的垃圾筒中,接著又偷偷把它塞進口袋。他不喜歡丟棄漂亮的東西,他會想出處置它的其他辦法。
同一天早上,蓋伊婉拒了一家電台請他演講的邀約,他此刻不宜工作,他也知道這一點。那他為什麼還一直去辦公室呢?他該樂得整天醉醺醺的,尤其樂得整晚爛醉如泥。他注視著他的手一再轉弄放在桌上的折疊式羅盤的動作。有人曾告訴過他,他的雙手像聖芳濟教派的托缽僧。在芝加哥的提姆·歐弗拉提這麼說過。那一次他們正坐在提姆位於地下室的公寓中吃著意大利面,談論著何希耶,以及許多建築師似乎天生擁有雄辯能力,這種能力乃伴隨這個職業自然而生,能有這種能力是多麼幸運啊,因為你通常得靠嘴吃飯。當時即使有蜜芮恩正在搾乾他,一切都還算順利,只不過原來應是一場清爽的戰鬥,到頭來不知怎地卻困難重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轉著羅盤,手指滑到它的下方,再翻轉它,直到他認為這樣做的噪音可能會干擾到麥爾斯才作罷。
「發洩一下嘛,蓋伊。」麥爾斯和善地說。
「沒什麼好發洩的。一個人總有崩潰的時候。」蓋伊用十分冷靜的音調反擊回去,然後欲罷不能地又說:「我不需要忠告,麥爾斯,謝了。」
「聽著,蓋伊——」
麥爾斯瘦長的身子站起,臉上帶著笑,一派平靜的樣子,但他並未從他書桌的那一角走過來。
蓋伊從門旁的衣架上取下外套。
「抱歉,咱們就忘了這回事吧。」
「我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是婚前緊張症啦。我以前也曾這樣。我們下樓去喝一杯,你看怎麼樣?」
麥爾斯的親暱表現冒犯了蓋伊,激起蓋伊從來不知道的某種尊嚴。他無法忍受麥爾斯無憂無知的臉孔和他沾沾自喜的陳腔濫調。
「謝了,」他說:「我實在不想去。」
他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1
第23章
蓋伊再瞥了一眼對街成排的褐石建築,當然他曾見過布魯諾在那裡出現。他的兩眼發疼,正和微暗光線抗斗地四處游移著。他看到他,在黑色大鐵門那裡,實際上他並不在那裡。蓋伊轉身,跑著爬上階梯。他有今晚威爾第歌劇的幾張門票。安將在八點半到劇院去和他會面。今晚他並不想見安,並不想感染安的那種快活,並不想疲於假裝自己已經感到好多了。她很擔心他失眠的情形。並非她話多,而是她話少惹惱了他。總之,他並不想聽威爾第的歌劇。他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去買威爾第歌劇的門票嗎?他是想做些什麼事來取悅安,但她也不是非常喜歡這出歌劇,那麼買票去看他們兩人都不喜歡的東西豈不是很瘋狂嗎?
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一個要他回的電話號碼。他認為它看起來像是安的某個姨媽的電話號碼,心中希望安今晚可能會很忙。
「蓋伊,我看我是去不成了。」安說。「茱莉姨媽要我去接的那兩個人要吃完晚餐後才會到。」
「沒關係。」
「我沒辦法開溜。」
「真的沒關係。」
「可是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禮拜六以後就沒有見過你了嗎?」
蓋伊咬著舌尖。對她的黏人,她的關心,甚至以前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清晰、輕柔說話聲都感到一種實存的排斥——這一切似乎在顯示出他已不再愛她了。
「你今晚為什麼不帶麥考士蘭太太去呢?我想你這麼做會很好的。」
「安,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沒有再收到信吧,蓋伊?」
「沒有。」
她已經問他第三次了!
「我是真的愛你。你不會忘記這一點,對嗎?」
「不會的,安。」
他飛奔到樓上他的房間裡,掛起外套,盥洗一番,梳了梳頭,然後就立刻沒事可做了,而且他想要安。他非常想要她。他怎麼會瘋到竟以為他不想見她呢?他在口袋裡摸索不著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的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隨即衝下樓去,在走廊的地板上尋找紙條。不見了——彷彿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對似的。他透過有蝕鏤圖案的前門玻璃向外窺探。布魯諾,他心想,是布魯諾拿走紙條的。
福克納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媽的電話號碼。他要去見她,和她共度這個晚上,即使這意味著要和她的茱莉姨媽共度一晚也無所謂。在長島的那支電話響了又響,就是沒有人接。他試著回想她姨媽姓什麼,卻想不起來。
他的房間似乎充斥著觸手可得而懸浮不沉的寂靜。他瞥一眼他沿著四壁築起的低矮書架,瞥一眼壁上托架中麥考士蘭太太給他的常春籐,瞥一眼台燈旁空蕩蕩的紅絲絨椅子,弊一眼床頭上他親筆所畫並題了「夢幻動物園」之名的黑白素描,瞥一眼遮住他的小廚房的方平織紋粗棉布簾。幾近厭煩地,他走過去把簾子推開,並站在簾後向外望去。他有股十分確定的感覺,覺得有人正在這房間內等著他,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拿起報紙,開始看起報來。
過一會兒之後,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內喝著第二杯馬丁尼。他得睡覺,即使這意味著獨酌,他嗤之以鼻的獨酌也罷。他一路走到時代廣場,理了個頭,又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夸脫的牛奶和兩份小報。在寫了一封信給他母親之後,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報紙,然後上床睡覺。也許在他進房間時,地上可能有安的電話號碼呢。但地上什麼也沒有。
大約凌晨兩點時,他爬下床,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飢腸轆轆卻又不願吃東西。然而他記起上星期的某個夜裡,他開了一罐沙丁魚,而且是就著小刀刀片狼吞虎嚥。那是獸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貼近自己原性的一天。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札記,忙不迭地翻閱著。這是他大約二十二歲時所描畫的第一本紐約札記,內容是無所不包的素描——克來斯勒大樓,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診所,東河上的多艘平底貨船,倚伏於水平鑽入岩石中的電鑽上的工人們。還有一系列以無線電城大樓為主題的素描,空白處留有注語,而在其對頁上是他修正過的同一棟大樓,或者也許是一棟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樓。他很快地合上札記,因為它很棒,他懷疑現在他是否也能做得一樣好。帕米拉案似乎是他充沛活躍的年輕精力的告別作。他一直壓抑的啜泣緊縮在他的胸中,帶有一絲令人噁心的熟悉痛楚——從跟蜜芮恩在一起多年來便很熟悉了。為了阻擋下一波痛楚,他倒躺在床上。
蓋伊因布魯諾在黑暗中現身而醒來,但他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除了最初對其突然造訪稍稍嚇了一跳之後,他一點也不感到訝異。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數個夜裡所想像的,他相當高興布魯諾來了。真的是布魯諾?沒錯。蓋伊現在看見大書桌上方的香煙亮光。
「布魯諾?」
「嗨,」布魯諾柔聲說。「我用另外配的鑰匙進來的。現在你準備好了,對嗎?」布魯諾的聲音顯得鎮靜和疲憊。
蓋伊用一肘撐起身子。布魯諾當然在這兒,橙色的香煙亮光就在這兒。
「沒錯。」
蓋伊說著,內心感到這個肯定答案是被黑暗吸出來的,不像其他幾夜中,這肯定答案默不出聲,他根本說不出口。它這麼突然地解開了他腦中的結,以至於傷到了他。它是他一直等著要說出的話,是房間內的寂靜一直等著要聽的話。還有牆外那些野獸也想聽到。
布魯諾在床沿坐下,緊抓住他的兩隻上臂。
「蓋伊,我再也不會來見你了。」
「不。」
布魯諾身上有令人嫌惡的煙味、甜膩的發油味和酒酸味,但蓋伊並未退避。他腦筋還迷迷糊糊的。
「這兩天來我試著善待他,」布魯諾說,「不是善待,只是相敬如賓。今晚他對我母親說了一些事,就在我們出門之前。」
「我不想聽!」蓋伊說。
他屢次阻止布魯諾說下去,是因為他不想知道他父親說了什麼,他長得什麼樣子,不想知道跟他有關的任何事。
兩人同時靜默了數秒,蓋伊這一方是因為他不願解釋,而布魯諾這一方則是因為人家叫他住口。
布魯諾吸吸鼻子,發出令人厭惡的咯咯聲。
「我們明天要去緬因州,確定是在正午出發。我的母親。我和司機。明晚是下手的好時機,但除了星期四之外的其他夜晚也一樣是好時機。過了十一點之後都行……」
他不停地說,反覆說著蓋伊已經知道的事,蓋伊卻未阻止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走進那屋子,而且一切都將成真。
「兩天前我就弄壞了後門門鎖,是我喝醉時用力敲壞的。他們不會找人修理的,他們忙得沒時間管這件事。可是如果真的找人來修了——」他塞了一把鑰匙在蓋伊手中。「我也給你帶來了這個。」
「是什麼?」
「手套,女用手套,不過是可以伸縮的。」布魯諾大笑著。
蓋伊摸著這雙棉質薄手套。
「你收到手槍了吧?放在哪裡呀?」
「在最底層抽屜裡。」
蓋伊聽見他踢到大書桌和拉開抽屜的聲音。燈罩劈啪一聲,燈光亮起,只見布魯諾的身影就站在那裡,巨大高挑,身上的新馬球外套顏色非常淡,淡到近乎白色,下身是有白色細長條紋的黑長褲,脖子上圍了一條白色絲質長圍巾。蓋伊仔細地從他嬌小的棕色皮鞋審視到他抹了油成條狀的頭髮,彷彿從他的外表可以發現是什麼引起他的情感變化,甚至可發現那是什麼樣的情感。那是種親暱感,某種情同骨肉的情感。布魯諾「喀嗒」一聲將手槍上了膛,轉身面對他。他的臉色比上一次蓋伊見到的還要更沉鬱,也比他記憶中所曾見過的還潮紅而且更有活力。他那含著淚水的灰色雙眼看起來更大了,而且閃閃發亮。他看著蓋伊,彷彿正設法要找話說,或者是求蓋伊找話說。然後他潤濕微開的薄唇,搖搖頭,又朝台燈方向伸出一手,燈光應聲熄滅了。
他離去時,幾乎好像並未離去。房間裡依然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酣眠。
蓋伊醒來時,房裡滿是刺眼的灰色光線。鐘面顯示著三點二十五分。與其說他記得,不如說他想像這天早上他曾起床去聽電話,想像麥爾斯曾打電話來問他為什麼沒去辦公室,而且想像他曾說過他不舒服。去他的麥爾斯!他仍躺在床上,眨著眼等初睡醒的遲鈍感退去,讓思緒集中在今晚他將去殺人,而過了今晚,一切都將結束的念頭上。然後他下了床,慢條斯理地做著刮鬍子、淋浴和更衣等日常瑣事,明白在十一點到午夜之間的時段之前,他做了什麼事一點兒都不重要,這個時段是急不得也延遲不得的,該來時便會來到。他覺得現在他在某些明確的路徑上移行,而且如果他想要這麼走,他就不該阻止自己或是跳脫這些路徑。
在街道旁的一家咖啡店裡,他吃著晚吃的早餐,吃到一半時,一股恐怖的感覺籠罩在他身上,他上一次跟安見面時曾告訴她他將要做的一切事情,她外表寧靜地聽著,知道看在他的份上她必須如此,因為他絕對必須去完成他將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地,他似乎無可避免地覺得世上的每一個人一定知道此事。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男子漠不關心地吃著東西,麥考士蘭太太在他出門時打掃著她的走廊,她曾特別給了他一個像母親般的笑容,問他是否感覺好多了。三月十二日,星期五,咖啡廳牆上的日曆這麼顯示著。蓋伊凝視了它一會兒,然後把早餐吃完。
他要維持動態。他決定一直到他踏上麥迪遜大道,然後走第五大道到中央公園盡頭,順中央公園西街再到賓汐法尼亞車站時,就該是搭火車到大內克區的時間了。他開始想著他今晚的行動過程,但這就像他在校時期研究過頭的某件事般令他感到厭煩,於是他就不去想它了。麥迪遜大道上某個櫥窗中的眾多黃銅晴雨表,此刻有著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彷彿不久他將去度假而買下它們加以把玩似的。安的帆船,他心想,沒有一個比這些好看的晴雨表,不然他會注意到的。他一定要在他們南航去度蜜月之前買一個。他想到他的愛人,如獲至寶。他來到中央公園北區時,突然想到他沒有把手槍帶在身上,手套也沒有帶。而現在是七點四十五分了。多好、多笨的開始呀!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催著司機開回他的住處。
反正時間很多,多到他還有空閒在他的房間裡漫無目的地摸了老半天。他該特地穿上縐紗底皮的皮鞋嗎?他該戴帽子嗎?他從底層抽屜取出路格手槍,放在大書桌上。手槍之下有布魯諾的一份計劃書,他打開來一看,但每一個字立刻變得十分熟悉,他便把計劃書丟進字紙簍裡。衝力再次使他的行動流暢。他從床旁的小櫃子中取出紫色棉手套,一張黃色小卡也跟著掉了出來,是一張到大內克區的車票。
他凝視著這枝黑色路格手槍,覺得它看起來不可思議的比以前更大,某人竟笨到做出這麼大的槍!他從最上層抽屜中取出他的小手槍,珍珠槍柄閃著有智慧的光亮之美,細短的槍身暗藏著英勇的力量,顯得好奇、欣然而有力。然而,他絕不能忘記他將把這枝路格手槍留在那臥房內,因為它是布魯諾的手槍。但現在似乎不值得只為那件事就帶著這枝沉甸甸的手槍。現在他真的對布魯諾不感到憎恨了,真是怪異。
有好一會兒的時間,他腦中一片混亂。當然要帶路格手槍去,計劃書裡就是用路格手槍的呀!他把路格手槍放入外套口袋中,一手伸向大書桌摸尋著手套。手套是紫色的,而他的手槍的法蘭絨槍套是淡紫色。突然,他覺得似乎該帶小手槍去才適合,因手套和槍套顏色相近,所以他把路格手槍放回底層抽屜中,又把小手槍丟進口袋。他並未檢查是否還有該做的事,因為多次複習過布魯諾的計劃書,他感覺得到一切都已就緒。最後,他倒了杯水進壁上托架中的常春籐裡。喝杯咖啡可能會使他更加機警,他心想。他到了大內克車站時會喝上一杯的。
在火車上,有那麼一刻,他的神經似乎不停地震顫、震顫到極點,他心想一定會出事,正巧一名男子不小心撞了他肩膀,他腦中剎時湧現一連串字眼,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口袋裡的東西真的不是手槍。我從不認為它是手槍,我並不是因為它是槍而買下它的。」然後他立刻感覺輕鬆些了,因為他知道他將用它來殺人。他跟布魯諾很像。他不是一再地感覺到這一點,又像懦夫般絕不承認此事嗎?他不是知道布魯諾跟他自己很像嗎?否則他為什麼喜歡過布魯諾呢?他愛布魯諾。布魯諾為他鋪好每一英吋的路,一切也將順利進行,因為布魯諾總是諸事順利,世界是為了布魯諾這類的人而牽動的。
他步下火車時,四周薄霧瀰漫,細雨濛濛。蓋伊朝布魯諾所描述的成排公車筆直走去。從敞開的車窗透進來的空氣比紐約的空氣還沁冷,還帶著原野鄉村的清新味。公車駛出燈火通明的社區中心,進入兩旁房屋林立而光線較暗的道路上。他記起他沒有在火車站停下來喝杯咖啡,遺漏這項行動使他陷入惱怒的狀態,只差沒讓他下車,回頭去喝那杯咖啡。一杯咖啡可能會讓一切都改觀。沒錯,他的人生!但在格蘭街站時,他機械性地站起身,按著既定軌道前進的感覺又回來撫慰了他。
他腳踏在泥地上,發出了濕答答的聲音。在他的前方,一名年輕女子跑上幾級階梯,再沿著前面的步道跑去,在她身後的關門聲聽起來既平和又有親切感。有塊空地上,一棵樹孑然而立,左邊的遠方是暗處和樹林。布魯諾在所有的地圖上都標明方位的街燈,有著一圈油滑的金藍色光暈。一輛汽車緩緩開過來,前車燈隨著路面的窟窿而像狂野的眼神般骨碌碌地轉動,然後開過他身旁。
他一眼撞見,彷彿一道布幕在他熟悉的舞台場景上拉起似的:前景中七英尺高的縱長白色灰泥牆上面,到處有懸垂於牆上的櫻桃樹所造成的暗影,而在遠遠的那一頭是三角形狀的白色屋頂。那是狗屋。他走到對街去。從馬路的一頭傳來踩在細沙上的緩慢腳步聲。他靠在牆北側較暗處等著,直到那個人影走入視線。原來是個警察,兩手連同警棍交握於身後的閒逛著。蓋伊絲毫不覺得驚慌,那人若不是警察,他可就會慌了,他心想。待那警察走過,蓋伊順牆走了十五步,縱身一躍,抓住越出牆頭的飛簷,攀騎在牆上。往下看,只見布魯諾說過已把它丟在牆邊的牛奶木條板箱的蒼白外形,幾乎就在他的正下方。他看得見一樓五扇大窗子中的兩扇,也看得見朝他這個方向凸出的長方形游泳池的一角。完全不見燈光。他跳了下去。
現在他看得到後院的白邊六級階梯起始處,也看得見環繞整棟屋子那不開花的山茱萸樹的朦朧樹影。正如他看了布魯諾的畫而心生懷疑般,這屋子太小了,與其十組成對的山形牆大不相襯,它顯然純粹是應客戶要求而建造的。他沿著牆內側行走,直到喀啦作響的枯枝嚇住了他。斜穿過草坪,布魯諾說過,而枯枝便是其原因所在。
他朝屋子前進時,一根大樹枝撥下了他的帽子,他把帽子塞進懷裡,又一手插回放鑰匙所在的口袋中。他什麼時候把手套戴上的?他吸了口氣,以介於奔跑和行走之間的步態,如貓咪般輕巧迅速地橫越草坪。我以前這麼做過很多次了,他心想,這只是其中的一次罷了。他在草地邊上遲疑了一下,凝視著石子路蜿蜒所至的熟悉車庫,然後踏上後面的六級階梯。後門開啟了,沉重的門平順地滑開,他便捉住另一側的門把,但第二道門上的彈簧鎖有些頑強,一股類似尷尬的感覺流竄他全身,隨即他用力一推門。他聽見左邊的廚房餐桌上有滴答作響的鐘聲。他知道那是張桌子,但眼前所能看見的只是黑暗,和較不那麼暗的物體外形,有白色大爐子,僕人用的餐桌和椅子,以及櫥櫃。他斜走向後樓梯,數著腳步。本該叫你使用主樓梯的,但那整座樓梯都會嘎嘎出聲。他緩慢而呆板地走著,張大兩眼繞過他並未真正看見的果菜箱。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精神失常的夢遊者,而且這個念頭讓他慌了起來。
先爬上十二級階梯,跳過七級,然後走上轉角後的兩小段階梯……跳過四級,跳過三級,到階梯最頂端時,大跨出一步。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他跳過第一道小段階梯的第四級,在下一段階梯之前,就在轉角處有個圓形窗子。蓋伊記得某篇論文上曾說:「從屋子的格局可看出將入住之人的活動形態……小孩子們在還要爬上十五級階梯才能到達遊戲室之時,會到窗邊停一下看看窗外的景色嗎?」他的左側前方十英尺遠處是管家的房門。它是你最可能撞見任何人之處。他經過那房門的暗柱時,布魯諾音量漸強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著。
地板發出細微的哀鳴,蓋伊很快地收腳,等了一下,又在原本下腳處四周踩踩看。他一手很謹慎地握住走廊房門的門把,一扭而開時,在主樓梯平台上傳出的時鐘滴答聲更大了,他這才明白他一直聽著這聲音有好幾秒了。耳邊傳來了歎息聲。
主樓梯上有歎息聲!
報時的鐘聲響起。門把喀啦作響,他死命扭住,奮力到大概都快扭斷它了,他心想著。三,四。在管家聽到聲響前關上門吧!這就是布魯諾為什麼說要在十一點到午夜之間行動的原因嗎?該死!現在他手上沒有路格手槍,這下可好了!蓋伊關上門,發出了碰碰聲。當他感到熱氣從外套衣領中直衝到臉上;而且汗水直流時,報時聲仍在響著,然後是最後一聲。
接著他堅耳聆聽,又是那難聽的滴答聲,此外沒有別的聲音了,於是他打開門,走進走廊。我父親的房門就在右手邊。這些路徑又重回他腳下。在這空蕩蕩的走廊上,這鋪了灰色地毯的走廊上,當他凝視著布魯諾的父親的房門時,他便有種來過此地的感覺。乳黃色的四壁加裝了嵌板,樓梯頂端有大理石桌。走廊上有股味道,連這味道也很熟悉。他突然感到太陽穴上一股猛烈的酥癢感。他較然確定那老人就站在房門的另一側,和他一樣正摒住呼吸等著他。蓋伊摒氣的時間很長,如果那老人也跟他一樣那麼久不呼吸,早就沒氣了。胡說!開門吧!
他左手握門把,右手不自覺地伸向口袋裡的手槍。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超越危險、刀槍不入的機器。他以前曾來過此地很多很多次,也殺過他很多次,這只是其中的一次。他凝視門上一英吋寬的縫,等著一股眩暈感過去。他感覺另一頭擴展開來的是個無限的空間。要是他進房時看不到他要怎麼辦呢?要是那老人先看到了他要怎麼辦呢?前廊的夜用燈會使房間內有一些些光線,但床遠在對角的那一邊。他把房門再推開些,仔細聆聽房間內動靜,同時,又過於急促地踏進房間。但房間內寂靜無聲,陰暗的角落出現大床的朦朧影像,床頭有道顏色較淡的長條物。他關上門,風可能會「刷」地一聲把門帶上,然後面對著角落。
他槍已握在手上,瞄準著無論他怎麼看都像是空無一人的床上。
他轉頭瞥向右後方的窗子,窗子大約只打開了一英尺寬,布魯諾說過它會一直大開著。是因為毛毛雨。他蹙眉看著床,然後全身起了可怕的戰慄,因為他發現一個人頭躺在貼近牆邊之處,彷彿以一種快活的傲慢眼光看他似的傾斜於一側。那張臉比和枕頭混成一體的頭髮還陰暗。槍口和他一樣直視著它。
殺人該射胸膛。槍口聽命地瞄向胸膛。蓋伊滑步移向床前,又瞥了一眼他身後的窗子。完全沒有呼吸之聲,沒有人會認為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也告訴自己該這麼想,應該認為那個人體只是個標靶,還有,因為他不認識那標靶,所以這就像是在戰場上殺人一樣。現在嗎?
「哈—哈—哈—哈!」
聲音從窗口傳來。
蓋伊全身顫抖,槍也跟著顫抖。
笑聲來自遠處,是個女人的笑聲,距離雖遠,卻如子彈射出般地清楚且直逼而來。蓋伊舔舔雙唇。有好一陣子,這笑聲之鮮活,把現場的一切一掃而空,不留一物在原地,而現在他站在此地即將殺人的事實慢慢填入了這個空白。心碎的時候也有這種情形。人生。在街上行走的年輕女子。也許身旁跟著一名年輕男子。而這個男人活生生的在床上熟睡著。不行,不要去想!你是為安而做的,記得嗎?為了安,也為了你自己!這就像是在戰場上殺人,像殺——
他扣下扳機。槍枝只發出喀嗒一聲。他再扣下扳機,又是喀嗒一聲。是惡作劇吧!全是假的,甚至也不存在!甚至他站在此地一事也不存在!他又扣下扳機。
在一聲大吼之下,房間四分五裂,他的手指因恐懼而扣得更緊。又來了一聲大吼,彷彿地殼爆裂開來似的。
「喀!」
床上的身影出聲,那張灰色臉孔往上移動,顯露出頭部和雙肩的線條。
蓋伊站在玄關的屋頂上,正在往下掉。這像是在惡夢結束前往下掉落的感覺喚醒了他。奇跡似地,他一手順勢抓住這雨棚的橫木,隨後他又往下掉,兩手兩膝著地。他跳下玄關邊緣,沿著屋側跑,然後橫越草坪,直朝放牛奶木條板箱之處而去。他留意到緊黏不放的泥土,留意到他為了要增加速度以跑出草坪而手臂猛烈上下擺動的無助。這就是它的感覺,就是它的全貌,他心想——這就是人生,就像樓上的笑聲一樣。事實是,當一個人癱瘓、毫無勝算之可能時,人生就像場惡夢。
「喂!」
有人喊了一聲。
管家迫在他身後,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覺得那個管家正在他身後。惡夢呀!
「喂!喂!」
蓋伊在櫻桃樹下轉彎,一拳縮回成備戰狀態地站著。那個管家不只是迫在他後面。他在老遠的後面,但已看見他了。他那穿白睡衣瘋狂奔跑的身影像躍動的煙陣般搖晃不定,然後轉彎朝他而來。蓋伊動彈不得地站直身子等著。
「喂!」
蓋伊的拳頭揮向迎面而來的下顎,這白色幽靈便應聲倒下。
蓋伊跳起來想攀上牆去。
他四周的黑暗爬升得越來越高。他避開一棵小樹,縱身躍入看起來像是溝渠之處,然後又繼續跑。接著他猝然撲身倒地,痛楚在他身體中央向四面八方擴散,硬是使他無法起身。他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他還認為他該集結顫抖之力,藉以逃跑,認為這根本不是布魯諾說過要去之處,但他動也不能動。你就走屋子南方那條東向紐霍普路的小泥路(那裡沒有燈),然後直走跨越兩條較大的街道到哥倫比亞街,再向南走(右轉)……到開往另一火車站的公車路線上。布魯諾在紙上寫下他該死的指示真是非常好呀。天殺的!他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就在屋子西側的野地上,這是任何可用的計劃書中從未出現過的地方!他回頭一看,現在哪一條路是向北呢?街燈是怎麼回事呀?也許他在黑暗中無法找出那條小路。他不知道這屋子究竟是在他後方還是左方。一股謎樣的痛楚在他整只右手上臂悸動得很厲害,他還以為它會在黑暗摩擦出火花呢。
他覺得彷彿已被槍擊得支離破碎,覺得他再也無法集中體力來移動,於是索性豁出去了。他記起在高中那場美式橄攬球賽中被撞到的感覺,當時他就像現在這樣趴倒在地,痛得說不出話來。他記起當天那頓晚餐,他母親拿了熱水瓶和晚餐到床邊來給他,還記起她在調整他下頷底下的餐巾時,兩手在他身上的撫觸。他顫抖不已的手正在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上來回摩擦得破皮。他咬住嘴唇,像個在令人精疲力竭的早上、半夢半醒地思考的人一樣,他腦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想著不論有多痛,他一定要在下一刻中站起來,因為他的處境並不安全。他仍然離那棟屋子很近。於是他的兩臂和兩腿突然在身下攀爬了起來,彷彿靜電集結了猛然釋出的電量似的,於是他又跑著橫越了野地。
一個怪聲使他停下腳步——一陣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富有音韻的低沉呻吟。
當然囉,是警笛聲嘛。他還像個白癡般的先想到飛機聲呢!他繼續跑著,知道他現在只是盲目地想逃離他左後方響起的警笛聲,也知道他該轉向左去找那條小路。他應該跑到離那道縱長灰泥牆很遠的地方了。他開始向左轉,橫過確實位在那個方向的大馬路,這時他才明白警笛聲正從這馬路上朝他迎面而來。他要不就是得等——他不能等。他繼續和車陣成平行線地跑著,然後有個東西拉住他的腳,他一邊咒罵著,同時再度跌跤。他兩臂大張地躺在一條溝渠內,右手彎勾在較高的地面上。挫敗感使他發狂又焦躁的啜泣出聲。他的左手感覺怪怪的,原來他整個手掌都陷入水中。我的手錶會弄濕的,他心想。但他越是想把左手拉出,它就似乎越是穩如泰山。他感到有兩股力量,一股要拉出手臂,另一股拚命抗拒,兩者非常均衡,因此他並不覺得手臂有緊繃感。很不可思議地,他現在竟覺得自己可能會睡著。警方會把我包圍起來,他不知怎地有此念頭,於是再度起身,繼續奔跑。
就在他右方不遠處,一陣警笛耀武揚威地嘶鳴著,彷彿找到了他似的。
一片矩形燈光跳至他面前,他轉身便逃。一扇窗。他差點兒闖入一棟屋子。全世界的人都醒了!他必須橫越馬路。
警車從他前方三十英尺遠的馬路上開過去,穿過矮樹叢時,前車燈還忽明忽滅的。另一陣警笛聲在他左方,必定是那屋子所在之處,有如呻吟般地響起,嗡嗡聲又漸遠,終至消失。蓋伊彎著身子在警車之後不遠的地方橫越馬路,跑進更深的黑暗中。現在無論那條小路在哪裡,他跑這個方向可以更加遠離那棟屋子。向南方的四周都有稱得上是沒有燈害的樹林,如果你不得不離開小路,那兒是很容易藏身的……無論在我家和RR車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別想丟掉路格手槍。他的手伸向口袋,透過手套上的破洞摸到冰冷的小手槍。他不記得曾把槍放回口袋裡。據他所知,槍可能還躺在藍色地毯上呀!而要是他把它弄掉了怎麼辦呢?真是想這事的最佳時機呀!
有個東西拉住了他,而且緊捉住他不放。他不自覺地揮拳相向,卻發現那是矮樹叢、細枝和荊棘,便又繼續投身其中與之抗爭,因為警笛聲仍在他的後方,而這是惟一可走的方向。他集中精神注意在前方、兩側,甚至後方的敵人,它們用成千隻尖銳的小手捉住他,折斷它們時的劈啪聲甚至開始蓋過了警笛聲。他愉快地用盡力氣對抗它們,品嚐著它們與他之間利落的君子之戰。
他在一片樹林邊清醒過來,俯躺在一個向下傾斜的山丘上。他是才清醒過來呢?抑或是他不久之前才掉落的?但眼前天空灰濛一片,曙光乍現,當他站起身時,眼前影像的閃動不定說明了他曾失去知覺。他的手直接伸向亂髮和頭部一側明顯的濕潤感。也許我摔破頭了,他心中害怕地想著。他呆站了好一會兒,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腳下一座小鎮稀稀疏疏的燈火像黃昏天際的星星般閃耀。蓋伊下意識地取出手帕,緊緊地包住拇指指腹,那兒有個流著看似黑血的傷口。他走向一棵樹,靠在樹身上,兩眼搜尋著腳下的鎮上和馬路。人車皆無。這是他嗎?站立在樹旁,腦中記得槍擊、警笛聲以及與樹林交戰的人是他嗎?他想喝水。他看見鎮外的泥路上有間加油站,便朝它走去。
加油站旁有個老舊的抽水泵。他伸過頭去靠於其下。他滿臉像是佈滿傷口似地刺痛起來。漸漸地,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了。他離大內克區可能不超過兩英里。他脫下右手上破得只剩一隻手指和手腕上碎片的手套,把它塞進口袋裡。另一隻手套呢?他把它遺留在包紮拇指時的樹林裡了嗎?一陣驚慌感襲來,這熟悉的感覺反而撫慰了他。他必須回去拿那隻手套。他搜遍了外套的口袋,又解開外套,搜遍長褲的口袋,帽子跌落他腳旁,他都忘記帽子的存在了,要是他又把它掉在什麼地方要怎麼辦呢?接著他在左手衣袖裡找到了手套,不過是就在仍留住他手腕的袖口接縫裡,其他碎片也找到了,於是他帶著幸福般的抽像解脫感,把它收進口袋裡。他把被扯下的褲腳反褶部分折回原位。他決定要朝這個他知道是向南的方向走,再往南走遠些,搭上任何一輛公車,一直乘坐到抵達火車站為止。
他一明白自己的目的,痛楚便立即侵襲著他。以兩膝的這種傷勢,他怎麼能走完這條馬路呢?然而他不斷地走著,保持昂首姿態,驅策自己走下去。此刻分不清黑夜或白晝,天色仍很暗,但到處有低掠的虹光。黑暗似乎仍可能壓過光明,因為黑暗占的比率較大。要是夜色能持續到他回到家中鎖上門就好了!
然後日光猛地衝破夜色,劃開他左方的整個地平線。一座山丘的頂端外形現出一道銀色線條,山丘漸呈淡紫、綠和褐色,彷彿它正在張開眼睛似的。一棟黃色小屋坐落在山丘上的一棵樹下。他右手邊的一片黑暗野地已變成綠褐色的高長青草,像海浪般輕緩地波動著。當他看著野地時,一隻鳥鳴叫了一聲便從青草叢中飛出,飛越過天際,尖長的兩翼在空中迅速寫下邊緣不整齊的豐富信息。蓋伊停下腳來,看著那隻鳥,直到它消失無蹤影。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1
第24章
他在浴室鏡子裡第一百次檢視著他的臉,耐心地用筆狀止血膏塗敷每一道傷口,又在其上再撲了粉。他客觀地照料著他的臉和雙手,彷彿它們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似的。他的眼睛和鏡中人凝視的眼神相遇時,便刻意偷偷調轉而去,蓋伊心想,就像在火車上的第一天下午,他想避開布魯諾的視線時一樣。
他回到房內,躺倒在床上。還有今天剩餘的時間,明天,和星期天。他不需要見任何人。他可以到芝加哥去住幾個星期,就說是外出工作去了。可是如果他隔一天出城,這似乎可能啟人疑竇。昨天。昨夜。要不是他兩手都是刮傷,他可能會深信他殺人只不過是夢境。因為他並不想殺人,他心想。這並非他的本意。這是布魯諾的意願,經由他之手來完成。他想要詛咒布魯諾,大聲地詛咒他,但他現在就是沒有精力這麼做。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罪惡感,而且他認為,布魯諾的意願是促成他去殺人的動機似乎說明了一切。但他在蜜芮恩死後所感受到的罪惡感比現在多,這件事又怎麼說呢?現在他覺得累,什麼事也不想管。難道這是任何人在殺了人之後會有的感覺嗎?他試著入睡,但腦子卻追憶起在長島公車上,兩名工人盯著他看,他便以報紙覆面假裝入睡時的情景。和工人在一起令他感到更羞愧……
在前門階梯上,他的兩膝互撞,害他差點兒跌倒。他並未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所做之事似乎平凡無奇,只是下樓去買份報紙。但他也知道他沒有力氣去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根本沒有力氣去在意,而且他非常害怕力氣重回他身上,就像生病或受傷之人非常害怕下一項無可避免的手術一樣。
《美國日報》的報導篇幅最大,還附有一張根據管家描述而畫成的兇手肖像,是個身長六英尺一英吋的男人,重約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磅,身穿黑色外套,戴帽。蓋伊微感訝異地看著報紙,彷彿那不可能是在說他似的:因為他只有五呎九吋高,重約一百四十磅,而且也一直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他跳過詳述山繆·布魯諾生平事跡的部分,卻興致濃厚地看著推測殺人兇手脫逃之事的報導。報上寫著他沿著紐霍普路向北逃去,據信他是藏身在大內克區的鎮上,也許搭上了下午十二點十八分的火車出城了。實際上,他是往東南方向走。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安全無虞了。安全,他警告著自己,只是個幻覺。他站起身,首度感到和在那屋子旁空地上折騰了半天時一樣地驚慌失措。報紙出刊已有數小時,警方現在可能已發現他們判斷錯誤了。現在他們可能正要來提他,也許就正在他門外呢。他等了一下,任何地方都毫無動靜,他又感到很疲倦,便坐了下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報上長篇專欄的其餘部分。文中強調了兇手的冷酷,而且似乎應是熟人所為。除了一些九英尺半英吋的鞋印,和在白色灰泥牆上的一處黑鞋污痕之外,沒有指紋,沒有線索。他的衣服,他心想,他一定要丟棄他的衣服,而且要立刻動手丟棄,但他什麼時候才有精力去丟呢?警方高估了他的鞋子尺寸一事很奇怪,蓋伊心想,那地面很濕,鞋印應該很清楚,「……子彈口徑出奇的小。」報導這麼寫著。他也一定要丟棄他的手槍。他感到有些悲哀心痛,他一定會痛恨的,他會多麼痛恨他與他的手槍分離的那一剎那呀!他撐著身子站起來,去多拿些冰塊放在毛巾裡,再繼續冰敷他的頭部。
近傍晚時分,安打電話來,叫他星期日晚上陪她一起去曼哈頓赴一場宴會。
「海倫·黑邦的宴會呀。你知道,我跟你提過的。」
「對呀,」蓋伊附和著,其實根本就不記得。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我不大想去,安。」
之前一小時,他都感覺麻木,因此此刻安說的話聽起來既模糊又不相干。他聽著自己在說些該說的事,內心甚至並未預想,或者甚至也許並不在意安可能會注意到有何差異。安說她可以找克利斯·耐爾森陪她去,蓋伊說沒問題,並在心中想著能陪她同去,耐爾森不知會有多高興呢,因為耐爾森在安遇見蓋伊之前就常常去看她,他仍愛著安,蓋伊心想。
「星期天晚上我帶一些現成的食品過去,」安說:「然後我們一起吃頓點心好嗎?我可以叫克利斯晚一些跟我碰面。」
「我想星期日我可能會出門,安。去寫生。」
「噢。對不起。我有事要告訴你呢。」
「什麼事?」
「某件我認為你會喜歡的事。那——過些時候再說吧!」
蓋伊爬上了樓,提防著麥考士蘭太太。安對他很冷淡,他單調而無趣地想著,安很冷淡。下一次她見到他時,她就會明白,而且她會痛恨他的。安討厭他了,安討厭他了。他不斷地念著這句話入睡。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然後一天之中其餘的時間都賴在床上,連穿過房間取些冰塊添進毛巾內這件事,都讓他經過一番垂死般的掙扎。他覺得永遠也睡不夠,無法重獲力氣了。因為追憶的緣故,他心想。他的身體和腦子都在追憶它們走過的那條長路。回想起什麼呢?他平躺的身子僵直,而且他很害怕,怕得直冒汗和發抖。然後他得起床去上洗手間,因為他有輕微的下痢症狀,是害怕所引起的,他心想,就像在戰場上的情形一樣。
他在半睡半醒之間夢到他橫越了草坪,朝那屋子走去。那屋子是像雲一樣色調柔和的白,而且令人難以抗拒,他就站在那裡,不願開槍,決心要與之抗爭,以證明他可以克服它。槍聲喚醒了他,張眼所見是他房間內的微暗情景。他看見自己站立於他的工作台一旁,就跟夢中他的站姿一樣,手槍直指著角落的一張床上,山繆·布魯諾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手槍又發出一聲怒吼。蓋伊尖叫出聲。
他搖搖晃晃地跳下床。那人影消失了。窗前仍是他這天黎明時看過的同一道掙扎的光線,相同的生與死的組合。這相同的光線會在他有生之年的每個黎明出現,會一直照亮這房間,而這房間隨著光的反覆入侵,會變得更不相同,他的恐懼感也將更加升高。要是他在有生之年每天都在黎明時分醒來要怎麼辦呢?
小廚房內傳來門鈴聲。
警察在樓下,他心想。這正是他們會來抓他的時刻,在黎明之時。而他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會一五一十地坦承一切,他會馬上說出一切!
他靠在對講機旁,然後走到房門前仔細傾聽。
輕快的腳步聲傳上樓來,是安的腳步聲。寧可是警察來也不要是安啊!他一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笨拙地拉上百葉窗。他兩手把頭髮向後拂去,感到腦中打了個大結。
「是我啦。」安偷溜進來時低聲說。「我從海倫家走過來的。真是個美好的早晨!」見到他身上的繃帶,她臉上得意洋洋的神色一掃而空。「你的手怎麼了?」
他後返幾步,站到大書桌旁的陰影下。
「我跟人打了一架。」
「什麼時候?昨晚嗎?還有你的臉,蓋伊!」
「是呀。」
他必須擁有她,必須留住她,他心想。沒有她,他會死掉的。他伸手去抱住她,但她向後退了一步,在微明的光線下瞅著他。
「在哪裡,蓋伊?跟誰打架?」
「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男人。」他的語調平板,幾乎不自覺地說了謊,因為他迫切需要留她在身邊。「在一家酒吧裡。不要開燈。」他很快地說:「拜託,安。」
「在酒吧裡?」
「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事出突然呀。」
「是你以前從未見過的人嗎?」
「沒錯。」
「我不相信你。」
她慢條斯理地開口說話,蓋伊突然間感到驚嚇萬分,明白她是個與他有別的人,一個有不同心智、不同反應的人。
「我怎麼能相信你?」她接著說。「還有那封信,還有你說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這些事,我為什麼該相信你呢?」
「因為事實如此呀。」
「還是跟你在草坪上打鬥的那個男人。是同一個人嗎?」
「不是。」
「你有事情瞞著我,蓋伊。」接著她的聲調轉為柔和,但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攻擊他:「是什麼事呀,親愛的?你知道我想要幫助你。不過你必須把事情說出來呀。」
「我跟你說了呀。」
他說完便緊咬著牙齒。他身後的光線已變了樣,如果他現在能留住安,他心想,他便能順利度過每個黎明了。他看著她垂簾般的淡色直髮,伸出手去觸摸它,但她畏縮了一下。
「我不懂我們怎麼能像這樣繼續下去,蓋伊。我們不能這樣。」
「不會繼續下去了。結束了。我發誓,安。請相信我。」
此刻似乎是個測試,彷彿這又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似的。他應該擁她入懷,他心想,狠狠地抱緊她,直到她不再掙脫他的擁抱為止。但他動彈不得。
「你怎麼知道?」
他遲疑了一下:
「因為這是一種心境。」
「那封信是一種心境?」
「那封信是造成這種心境的因素。我覺得深陷於困境之中。問題出在我的工作上,安!」
他低下頭,把罪過全歸在他的工作上!
「你曾說過我使你感到快樂,」她慢吞吞地說,「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能使你快樂。我現在再也看不出這一點了。」
她要說的意思,當然是他並未使她感到快樂。但如果她現在仍然能愛著他,他將會多麼努力設法使她快樂啊!他將多麼地崇拜她和聽候她差遣啊!
「你看得出來的,安。我一無所有了。」
他突然低下頭來不知恥地啜泣起來,他這陣百般折磨人的啜泣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安碰觸了他的肩膀才停止,而他雖然很感激,卻也想扭身擺脫她的碰觸,因為他覺得那只是出於憐憫,只是出於慈悲,她才會伸手碰觸。
「要我幫你弄份早餐嗎?」
即使她音調聽來略顯無奈,但他知道其中略微有原諒之意,而且那表示完全的原諒。原諒他在酒吧跟人打架之事,他心想,她絕不會洞察出星期五夜裡的事的,因為它已隱藏得太深,深得她或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查出真相。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2
第25章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
布魯諾說著,一腳深踩入椅中,金黃色的細眉皺得幾乎要連在一起,眉梢像貓咪的鬍子般高高翹起,此刻,他看著哲拉德的樣子,像是一頭被逼瘋了而毛髮稀疏的金色老虎。
「我可沒說我想到什麼事哦,」哲拉德聳動弓起的雙肩回答說,「不是嗎?」
「你指桑罵槐。」
「我沒有指桑罵槐。」他大笑時,渾圓的肩頭也跟著晃動兩下。「你誤會我了,查爾士。我並不是說你故意放風聲說你要離去。我知道你是不小心脫口說出的。」
布魯諾兩眼瞪著他。哲拉德剛剛暗指如果這是內賊所為,那麼布魯諾和他母親必定脫不了關係,而且這當然是內賊所為。哲拉德知道他和他母親在星期四下午才決定星期五出門,老遠把他找來華爾街這裡告訴他這件事的這個想法實在是要命!哲拉德並未掌握任何證據,他也不能假裝他有證據而愚弄他。那是另一樁完美的謀殺。
「介意我走嗎?」布魯諾問他。
哲拉德正在他的書桌上把玩著一些文件,彷彿要藉故留住他似的。
「馬上就好。來喝一杯吧。」
哲拉德朝辦公室另一頭的架上放置的波旁威士忌酒瓶點一下頭。
「我不喝,謝了。」
布魯諾很想要喝一杯的,但他可不想喝哲拉德的酒。
「你母親好嗎?」
「你問過這個問題了。」
他母親並不好,也並未在睡覺,而這正是他想趕回家中的主要原因。面對哲拉德一副以家族摯友自居的態度,他再次升起一股強烈的憎惡感。他或許算得上是他父親的友人吧!
「對了,我們並未僱用你承辦這件案子,你知道的。」
哲拉德笑著抬起略帶桃紫色斑駁的圓臉。
「我可以免費承辦,查爾士。這正是我認為它有趣之處。」
他點燃另一根雪茄,雪茄形狀就跟他胖胖的手指頭一樣,布魯諾再一次注意到他有絨毛的淡棕色西裝的翻領上滿是肉汁油漬,還有那恐怖的大理石紋領帶,令人十分嫌惡。跟哲拉德有關的每一件事情都惹得布魯諾不快。他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惹他不快,他幾度見過哲拉德與他父親在一起的記憶也惹他不快。亞瑟·哲拉德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那種不該讓人一眼看穿是偵探的偵探。不論他有何等經歷,布魯諾發現他絕不可能相信哲拉德是個一流的偵探。
「你父親是個很優秀的人,查爾士。可惜你沒能更瞭解他。」
「我非常瞭解他。」布魯諾說。
哲拉德那對雜有斑點的褐色小眼嚴肅地看著他。
「我認為他瞭解你的程度比你瞭解他的程度要高。他留下了幾封有關於你、你的性格和他希望把你培養成什麼人材的信件。」
「他根本就不瞭解我。」布魯諾取出一根香煙。「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談論這件事,這是不相關的事,而且也很可怕。」他鎮靜地坐了下來。
「你恨你父親,對吧?」
「是他恨我。」
「但他並不恨你呀。這正是你不瞭解他的地方。」
布魯諾將一隻手伸出椅子扶手,汗水讓扶手發出了吱嘎聲。
「我們是否有所進展了,否則你為什麼要把我留在這裡?我母親的身體不太好,我想要趕回家去。」
「希望她的身體很快會好轉起來,因為我要問她一些問題。或許明天再說吧!」
熱氣從布魯諾的頸旁湧出。未來的幾個星期,他母親會很難過,而哲拉德會使情況更糟糕,因為他是他們兩個的共同敵人。布魯諾站起身,把雨衣甩放在一隻手臂上。
「現在我要你試著再想一次,」哲拉德不經意地對他搖動手指,彷彿他還坐在椅子上似的。「你星期四夜裡到底是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那天凌晨兩點四十五分的時候,你在藍天使門前與你母親、譚普敦先生和魯索先生分手。你去哪裡了?」
「去漢堡之家。」布魯諾歎了口氣。
「在那裡沒看見你認識的人?」
「在那裡我應該認識誰呀?貓咪嗎?」
「接著你又去了哪裡?」
哲拉德核對著手中的筆記。
「第三街的克拉克酒吧。」
「在那兒有見到誰嗎?」
「當然有,酒保呀。」
「酒保可說他沒看見你哦。」哲拉德微微一笑。
布魯諾皺起眉頭。哲拉德在半小時之前並未提及此事。
「那又怎麼樣?那地方擠滿了人,或許我也沒有看見酒保哩。」
「那裡的酒保全都認識你,他們都說星期四晚上你並沒有去酒吧。而且,當晚那地方也並未擠滿了人。星期四深夜?三點或三點半的時候?我只是想要幫你回想起一切,查爾士。」
布魯諾在激憤之餘,緊抿雙唇。
「或許那時我不在克拉克酒吧。我通常會上那兒去喝杯睡前酒,但或許我沒有去。或許我直接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所有跟我母親和我在星期五早上交談過的人怎麼說?我們打了很多通電話向大家道別呢。」
「噢,我們把那些人都納入處理範圍了。但說正經的,查爾士——」哲拉德往後一靠,蹺起一隻粗短的腿,集中精神一口接一口地吸著雪茄,以使它繼續燃燒,「你不會與你母親和她的朋友分手,就只為了去吃個漢堡,然後直接一個人回家去,對不對?」
「也許會呀,也許這樣能讓我醒酒呀。」
「你的說詞為什麼這麼含糊不清呢?」哲拉德的愛荷華州口音使他的捲舌音聽起來像謾罵。
「如果我的說詞含糊不清又怎麼樣?如果我喝醉了,我有權利說話含糊不清呀!」
「重點是——當然,你是否人在克拉克酒吧或其他某個地方並不重要——你和誰碰了面,還跟他說你隔天要前往緬因州。你自己一定認為這事很好笑,你父親竟在你離開的同一天夜裡被殺了。」
「我沒和誰碰面。就請你去查查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問問他們去吧。」
「你在清晨時分就只是獨自四處閒晃到五點過後嗎?」
「誰說我過了五點才回到家的?」
「赫伯特呀。赫伯特昨天是這麼說的。」
布魯諾歎了口氣:
「那他為什麼記不得星期六所有的事呢?」
「啊,就如同我說的,這是記憶的運作方式。記憶消逝——然後又回復了。我相信你的記憶也會回復的。同時,我人也會在附近。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查爾士。」
哲拉德隨意揮了一下手。
布魯諾逗留了一會兒,試著想說些話來應對,結果卻想不出來,於是走出門去,而且想用力甩上門,但風阻讓他無法得逞。他往回行經秘密偵探局內令人鬱悶的寒酸走廊,他接受訊問時曾聽見有人從頭到尾小心謹慎敲打打字機的聲音,此刻這聲音在走廊上聽起來更大聲了——「我們,」哲拉德總是這麼說,而他們也全都在這裡,在幕後辛苦工作著——他向接待員葛拉漢小姐點頭道別,一小時之前他走進來時,她便向他表達了同情之意。他一個小時之前進來時有多麼的高興呀,當時心中決定不讓哲拉德激怒他,現在呢——哲拉德嘲笑他和他母親時,他永遠無法控制他的脾氣,他也索性承認此事。那又怎麼樣呢?他們打算對他怎麼樣?警方掌握了殺人兇手的什麼線索呢?錯誤的線索罷了。
蓋伊!布魯諾滿面笑容地搭電梯下樓。在哲拉德的辦公室內,他根本想也沒想過蓋伊!甚至在哲拉德孜孜追問他星期四夜裡去哪裡時,蓋伊也不曾閃現他腦際!蓋伊!蓋伊和他自己!還有誰像他們一樣呢?還有誰可與他們相爭呢?他渴望蓋伊現在能和他在一起。他會緊握住蓋伊的手,世上其餘的事都去他們的吧!他們的卓絕偉績無人可比!像船過水無痕般!像兩道稍縱即逝的赤色火焰,只留下眾人呆立原地,心想著他們是否真的親眼看見這火焰。他記得曾讀過一首詩,詩中所言就是他所說的意思。他想這首詩仍安放在他的通訊錄中的一個夾套裡。於是他匆匆走進華爾街巷子裡的一家酒吧,叫了一杯酒,從通訊錄的夾套內取出一小張紙。這是他念大學時從一本詩集上撕下來的。
兩眼無神
作者 偉丘·林賽
與其讓年輕熱情橫遭扼抑,
寧可有奇妙行徑,盡情誇耀傲情。
世上的一項罪行是人日益愚鈍,
窮人累得像牛,四肢無力,兩眼無神。
非關饑饉,而是夢想鬧了饑荒。
非關播種,而是少有收成,
非關祭祀,而是祭祀無門,
非關死亡,而是如綿羊般死去。
他跟蓋伊可不是兩眼無神。現在他和蓋伊不會如綿羊般死去。他和蓋伊會有所收成。如果蓋伊肯接受,他也會給他錢。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2
第26章
隔天同一時間左右,布魯諾在他位於大內克區的屋中,正坐在陽台的一張長椅上,心情非常地舒暢,平靜滿足,這對他而言是相當新鮮和悅人的經驗。這天早上哲拉德一直在附近徘徊窺伺,但布魯諾保持鎮靜和禮貌,看著他和他的小手下吃了些午餐,現在哲拉德已離去,他深以自己的行為為榮。他絕不能再讓哲拉德像昨天那樣惹他心情沮喪,因為那樣他會變得口無遮攔而犯下錯誤。當然,笨的人是哲拉德。如果他昨天態度好一點,他可能會合作些。合作?布魯諾放聲大笑。他說合作是什麼意思?他在做什麼呀?騙自己嗎?
頭上有隻鳥兒一直不停地叫著「脫衛多弟?」,又自己回應以「脫衛多敦!」(此兩字為擬鳥鳴聲,又是路易士·卡洛爾所作《Through the Looking'glass》中的孿生兄弟之名。)布魯諾翹首引領,想瞧個仔細。他母親會知道那是哪一種鳥的。他的視線調向微染黃褐色的草坪、白色水泥牆、以及正開始萌芽的山茱萸。今天下午他發現自己對自然挺有興趣的。今天下午有一張面額二萬元的支票送到他母親手中。等保險公司的人不再大聲嚷嚷,而律師們也刪減所有的官樣文章之時,還會有更多的支票送來。午餐時,他和他母親談起到意大利卡布裡島的事,只是大略提起,但他知道他們會成行。而今晚,他們將首次外出進餐,地點是在離大內克區不遠處,下了高速公路的一個隱秘小地方,那是一家他們最愛去的餐廳。他以前不喜歡大自然。現在既然他擁有了草地綠樹,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不經意地翻閱擺在大腿上的通訊錄。他是今天早上找到的,記不得在聖塔菲時是否有把它帶在身上,而他想要在哲拉德找到它之前,確認其中沒有記載任何有關蓋伊的事。而且既然有了資本,他當然有一大堆的人要再拜訪一下。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便從口袋裡取出一枝鉛筆,在P字字首的那一頁記下:湯米·潘迪尼,七十六街二百三十二w號。又在S字字首的那一頁記下:「思利遲」,救生站,冥府大門大橋。給哲拉德一些可去訪問的神秘人物吧。
丹,八點十五分,阿斯特旅館。他在本子後面發現這項記事,卻不記得丹是何許人物。六月一日跟隊長拿錢。下一頁的文字讓他微微打了個冷顫:買給蓋伊的東西花了二十五元。他把這張打了孔的紙撕下來。那條買給蓋伊的聖塔菲皮帶。他為什麼正好記下了這件事呢?在某個無聊的時刻裡——
哲拉德的黑色大汽車噗噗地開上車道。
布魯諾強迫自己端坐原位,繼續把記事內容檢查完畢,然後把通訊錄偷偷放進口袋裡,又把撕下來的紙塞進嘴裡。
哲拉德嘴裡叼著雪茄,兩臂晃呀晃地,大步跨上石板。
「有新的發現嗎?」布魯諾問他。
「一兩件而已。」
哲拉德的眼神一陣掃射,從屋內角落斜向穿過草坪,看向水泥牆,彷彿正重新評估兇手所走過的距離似的。
布魯諾不經意地嚼著嘴內那張小紙,彷彿在嚼口香糖似的。
「比方說是什麼事?」他問。
越過哲位德的肩頭,他看見他的小手下正坐在汽車駕駛座上,目不轉睛的從帽簷下凝視著他們。最具邪惡相貌的傢伙,布魯諾心想。
「比方說兇手並未折返回鎮上一事。他差不多是沿著這個方向走的。」哲拉德做的手勢像是個鄉下小店店東指著外面的馬路一樣,又大剌剌地放下整隻手臂。「穿越那邊的樹林走捷徑,而且必定吃了不少苦頭。我們發現了這些。」
布魯諾站起身,看了一下那雙紫色手套的碎片,以及一小片像是蓋伊的深藍色外套碎布。
「哇!你確定是兇手身上的東西?」
「有理由如此確定。一個是外套碎片,另一個——大概是手套碎片吧。」
「或者是圍巾碎片。」
「不是,有一些縫合線。」
哲拉德用一隻有黑斑的肥胖食指戳了它一下。
「蠻高級的手套喔。」
「是女用手套。」哲拉德抬頭眨一下眼睛。
布魯諾回以愉快的嘻嘻一笑,又深深懊悔地收回笑臉。
「我最先以為他是職業殺手。」哲拉德歎了一口氣說。「他鐵定很熟悉這屋子,但我認為職業殺手不該失去理智而在逃走時想穿過那些樹林。」
「唔——」布魯諾聽得津津有味。
「他也知道要走哪一條正確的路,它就在只有十碼遠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因為這整件事是經過仔細籌劃好的,查爾士。後門上的壞鎖,放在圍牆那邊的牛奶木條板箱——」
布魯諾默不作聲。赫伯特已經告訴哲拉德,是他,布魯諾,弄壞了那道門鎖。赫伯特大概也告訴了他,是他把牛奶木條板箱放在那兒的了。
「紫色手套!」哲拉德嗤嗤地笑著,就跟布魯諾所曾見過他嗤嗤笑的樣子一樣快活。「只要能除去物體上留下的指紋,它是什麼顏色有什麼關係呢,哦?」
「款。」布魯諾說。
哲拉德跨過陽台之門,走進屋內。
布魯諾過了一會兒也跟著走進來。哲拉德走回廚房,布魯諾則爬上樓去,把通訊錄拋到床上,然後下樓到走廊。他父親房間裡大敞的房門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才剛得知他父親已經死了。是房門保持懸開狀態才使他有此感覺的,他心想,就像襯衣下擺伸出在外般,就像守衛鬆懈了般,如果隊長還活著,絕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布魯諾皺眉,然後上前去很快的關上房門,關起探員們的腳以及蓋伊的腳曾摩擦過的地毯,關起書桌上掠奪而來的檔案架,併合上彷彿正攤開著等他父親簽名似的支票簿。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他母親的房門。她正躺在床上,粉紅色的緞被拉蓋到下頷處,頭轉向房間內側,兩眼睜開,一如她自星期六夜裡以來的睡姿一樣。
「你沒睡呀,媽?」
「沒有。」
「哲拉德又來了。」
「我知道。」
「如果你不想受打擾,我會跟他說一聲。」
「親愛的,別傻了。」
布魯諾坐在床邊,彎下身子靠上前去。
「希望你能睡一下,媽。」
她的兩眼下方有起皺的紫色暗影,兩唇緊抿,嘴角拉得又長又細的樣子是他前所未見的神情。
「親愛的,你確定山姆從來沒有跟你提起什麼事——從來沒有提過任何人?」
「你想他會跟我說那些話嗎?」
布魯諾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哲拉德出現在這屋內令他生厭,他的態度非常可憎,彷彿也暗自準備了不利於每一個人的秘密武器,連他知道已經將他父親偶像化、並提出所有不利於他的說詞,只差沒控訴他的赫伯特也在其列。但布魯諾知道,赫伯特並未看見他在測量庭院的舉動,否則哲拉德現在會讓他知道。他曾趁他母親生病時在庭院和屋內四處遊蕩,任何看見他的人不會知道當時他是否在數腳步。現在他想坦述有關哲拉德的怨言,但他母親不會瞭解。她堅持要他們家繼續僱用他,因為他應該是最優秀的。他母親和他並沒有好好合作,他母親可能跟哲拉德說了些其他要事——像是他們星期四才決定星期五要走之事——卻完全不對他提起!
「你長胖了,你知道嗎,查爾士?」他母親笑著說。
布魯諾也笑了笑,她說話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她現在正拿起梳妝台上的浴帽,戴在頭上。
「胃口還不錯。」他回答。
其實他的胃口更差了,他的消化功能也一樣。但反正他是長胖些了。
就剛好在他母親進了浴室,關上門之後,哲拉德敲了敲房門。
「她在裡面還要待蠻久的。」布魯諾告訴他。
「跟她說我會在走廊上等她,好嗎?」
布魯諾敲敲浴室門,把話傳給她,然後便走回他自己的房間。從他床上通訊錄的擺放位置來看,他知道哲拉德發現了它,而且看過內容了。布魯諾徐徐為自己調了一小杯加冰威士忌,一口飲盡,然後輕柔地下樓到走廊上,卻聽到哲拉德已經在跟他母親談話的聲音。
「似乎看不出是情緒高昂或低落,哦?」
「他是個十分情緒化的孩子,你知道。如果我注意到了,也會起疑呢。」他母親說。
「噢,人有時候會受心理影響的。你不同意這說法嗎,愛希?」
他母親不予回答。
「太不幸了,因為我想要他跟我更合作些呢!」
「你認為他在隱瞞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臉上又是那令人討厭的笑容,而布魯諾從他的聲調中聽得出,哲拉德預料他也在聽著。「你認為他在隱瞞嗎?」
「我當然不認為他會這麼做,你在極力證明什麼呀,亞瑟?」
她在維護他。在這一席談話之後,她不會再那麼看重哲拉德了,布魯諾心想。他又裝聾作啞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愛荷華州人。
「你要我極力證明事實,不是嗎,愛希?」哲拉德像個廣播劇中的偵探般問她。「他說不清楚星期四晚上和你分手後做了些什麼。他認識了某個很不好的人,一個可能會為了錢而替山姆商業上的敵人工作的人,一個間諜之類的人。而查爾士可能跟他提及你和他第二天要離去的事——」
「你在極力證明什麼,亞瑟?證明查爾士知道這件事嗎?」
「愛希,我不會感到訝異。說真的,你會嗎?」
「天殺的!」布魯諾喃喃說著。
天殺的,他竟跟我母親說了這些話!
「我當然會把他告訴我的事全都告訴你。」
布魯諾盲目地朝樓梯走去,她的柔順表現讓他大感震驚。要是她開始起疑了要怎麼辦?兇殺案是她將無法承受的事。他在聖塔菲時不就知道了嗎?而且如果她記得蓋伊,記得他在洛杉磯時曾提過他的事呢?如果哲拉德在下兩周內發現蓋伊,蓋伊身上可能有穿越那些樹林而得的刮傷,或是瘀傷、割傷這些可能引人懷疑的傷口。布魯諾聽見赫伯特在樓下走廊的輕緩腳步聲,看見他手捧淺盤,拿了他母親的午後飲料,於是他又退回樓上去。他的心跳急遽,彷彿身在戰場上,在一場四面皆敵的奇怪戰場上似的。他匆匆趕回他自己的房間裡,喝下一大杯酒,然後躺在床上,設法入睡。
他在肩頭被哲拉德的手推拉滾動的情況下猛然醒來。
「再見。」哲拉德說,他笑起來時露出被煙熏黃的下排牙齒。「我要走了,想說該向你道聲再見。」
「這事值得把人吵醒嗎?」布魯諾說。
哲拉德咯咯笑著,不待布魯諾想出某個他真正想說出口的舒緩用詞,便搖搖擺擺走出房間。他倒躺回枕上,試著想繼續小睡一下,但合上眼時,卻只見哲拉德穿著淡棕色西裝的粗壯身軀行經走廊,像幽靈般地溜過關閉的各扇房門,彎身查看各個抽屜,看信件內容,做筆記,轉身以手指著他,折磨著他的母親,所以,不反擊他是不成的。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2
第27章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他是在指控我哎!」布魯諾隔著桌子大吼著。
「親愛的,他不是指控你,他是公事公辦。」
布魯諾把頭髮往後一拂。
「要跳舞嗎,媽?」
「你現在不適合跳舞。」
他是不適合,他也知道這一點。
「那麼我要再喝一杯。」
「親愛的,餐點馬上就送來了。」
她一直表現出的耐性和她的黑眼圈使他非常痛苦,致使他無法正視著她。布魯諾四下張望,想找個服務生來。今晚這個地方擠滿了人,很難分辨出誰是服務生。他的視線停在舞池對面的一張桌前,有一位長得像哲拉德的男子,看不見與他同桌的男子是誰,但那人確實長得像哲拉德,同樣是禿頭和淡棕色頭髮,只不過這個男子穿著黑夾克。布魯諾瞥了一眼,以看清影像。
「查理,快坐下。服務生來了。」
那真的是哲拉德,而且他現在正開懷大笑,彷彿另一人跟他說他正在看他們似的。在心中的肯定、憤怒感閃過一秒後,布魯諾在想是否該跟他母親說,然後他坐下來,熱切地說:
「哲拉德就在那裡!」
「是嗎?哪裡?」
「樂隊的左方,在藍燈下。」
「我沒有看到他呀。」他的母親遠眺。「親愛的,那是你在想像吧!」
「我不是在想像!」布魯諾說完,就把餐布丟在他的原汁烤牛肉上。
「我看到你所指的人了,他可不是哲拉德呀。」她饒富耐性地說。
「你無法像我一樣看得清楚他!那就是他,而且我不想跟他同室吃飯!」
「查理,」她歎口氣。「你要再喝一杯嗎?再喝一杯吧。服務生來了。」
「我甚至不想和他一起喝酒!要我證明那個人是他嗎?」
「有什麼關係呢?他又不會來煩我們。也許他是在保護我們哪。」
「你承認那就是他了!他在監視我們,還穿上深色西裝,以便能跟蹤我們到天涯海角!」
「反正那不是亞瑟。」她平靜地把檸檬汁擠在烤魚上。「你產生幻覺了。」
布魯諾張口結舌地瞪著她。
「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媽?」他的聲音震得嘶啞。
「甜心,大家都在看我們了。」
「我才不在乎!」
「親愛的,我不客氣地說了,你過於小題大作了。」她打斷他的話。「你是借題發揮,因為你想要這樣。你要刺激,我以前看過你這個樣子。」
布魯諾完全啞口無言。他的母親竟背叛了他,他見過她看隊長的神情,她現在就用這種神情看他。
「你大概跟哲拉德說了什麼,」她繼續說著,「氣話之類的,而他認為你的行為十分特異。唉,你的行為是很怪呀。」
「那就是他日夜跟蹤我的理由嗎?」
「親愛的,我認為那不是哲拉德。」她的語氣堅定。
布魯諾猛地站起身,腳步蹣珊地走向哲拉德所坐的桌位。他將向她證明那是哲拉德,而且向哲拉德證明他並不怕他。舞池邊上的兩張桌子擋住他的去路,但現在他看得見那就是哲拉德。
哲拉德抬頭看他,親密地向他招招手,他的小手下則瞪著他。而他呢,他和他母親卻要為此事付錢!布魯諾張口,卻完全不知他想要說什麼,於是東倒西歪地走開。他知道他想要做什麼,打電話給蓋伊,就在此時此地,就在與哲拉德共處的同室之中。他掙扎著走過舞池,步向吧台旁的電話亭。緩緩卻瘋狂旋轉的人影像海浪般把他推回,迷惑了他。這一波浪潮又朝他湧來,浮力十足卻克服不了,又把他往回衝得更遠,於是他憶起童年時有一次家裡開舞會,當時他設法穿過正在舞動的人群,跑到客廳另一頭他母親身旁時,感受和此刻類似。
第二天一大早布魯諾醒來,人已在床上,他好整以暇地平躺著,回想他能記起的最後時刻。他知道他醉倒了。醉倒前他打電話給蓋伊了嗎?如果他打了電話,蓋伊查得出是他打的嗎?他當然沒有在電話上跟蓋伊交談,否則他會記得這一件事的,但也許他是打到他家裡去了。他下床去問他的母親,他是否醉倒在電話亭中。接著戰慄感湧上來,他跑進了浴室。當他仰起酒杯時,摻水的威士忌潑濺在他臉上。他靠在浴室門上,撐住身子。從早到晚的戰慄越來越早把他喚醒,他必須在夜裡喝越來越多的酒,才能入睡,這情況現在正使他體力透支。
而介於其中的是哲拉德。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2
第28章
就像一個人再次體驗已收入記憶中的感覺一樣,蓋伊坐在整齊擺放著他的醫學書籍和筆記的工作台前,不時地微微有安全和自足之感。
上一個月,他清洗了所有的書架並重新上漆,地毯和窗簾都打掃過,小廚房也擦刷清潔,直到瓷器和鋁器都閃閃發光為止。全是罪過,他把整鍋污水倒入水槽內時,這麼想過。但既然一晚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也只有在體能消耗之後,他才明白打掃屋內是一個比在街上閒晃更易使自己累倒的方法。
他看著床上合攏的報紙,然後起身,瀏覽了一下,報上已不再報導六星期前的謀殺案了。他已小心處理了每一條線索——紫色手套已剪碎,丟進馬桶裡沖掉了,外套(那是件好外套,他曾想過把它送給乞丐,但誰會卑鄙得把殺人兇手的外套送給乞丐呢?)和長褲也都剪成碎片,逐次當成垃圾處理掉了。路格手槍也丟到曼哈頓橋下,鞋也換了一雙。他惟一沒有處理掉的是那支小手槍。
他走到大書桌前看這支小手槍,在他手指下的堅硬觸感令他感到安慰,這是他尚未處理掉的一個線索,也是警方一旦發現他之後所需要的一切線索。他十分明白他為什麼要留下這枝手槍:這是他的槍,是他的一部分,是殺人行動中的第三隻手。這是他在十五歲買下它之時的自己,是他愛上蜜芮恩,而將它收藏在他們位於芝加哥家中,並偶爾在他最滿足、最私密的時刻看著它之時的自己。最優秀的自己,與它的機械論絕對邏輯一致。跟他一樣,他心想,這枝手槍掌握了生殺大權。
如果布魯諾膽敢再跟他聯絡,他也會殺了他。蓋伊確信他能殺了他。布魯諾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布魯諾總是能看透他。現在布魯諾這一方的沉寂比警察這一方的沉寂更讓他安心。事實上,他絲毫不因害怕警察找到他而焦慮,他從來不因此而感焦慮。焦慮總是來自他本身,是他自己對抗自己的戰役,其過程痛苦到他想拱手歡迎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譴責比較起來,社會的法律鬆散多了。他可以向警方自首,但坦承罪行似乎不是重點,只不過是個動作,甚至是一條輕鬆的退路,逃避事實罷了。如果法律定他死罪,也只不過是個動作。
「我對法律不是很尊重。」
他記得兩年前曾在梅特嘉夫對彼德·裡格斯這麼說過。他為什麼該尊敬宣稱他和蜜芮恩為夫妻的法令呢?
「我對教會不是很敬重。」
十五歲時,他曾一知半解地對彼德這麼說過,當時他所指的當然是梅特嘉夫浸信教會。十七歲時,他獨自發現了上帝。他是經由自己覺醒的天賦和經由先是一切藝術,接著是自然,最後是科學——世上所有的創造力與指揮力——的統會感而發現上帝的、他深信不信仰上帝他就無法完成他的工作。而當他殺人時他的信仰又在何方呢?
他笨拙地轉身面對他的工作台,一聲喘息從他的齒間嘶嘶吐出,他緊張不耐地重重抹了一把嘴。然而,他覺得仍有什麼事將來臨,仍待抓緊,那是某種更嚴重的處罰,某種更痛苦的領悟。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突然低聲爆出這句話。但他為什麼低聲說話呢?他感到羞恥嗎?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用正常的聲音說出,一邊四下看看,彷彿期望有人聽見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覺得這話中有某種申辯成分存在,又認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為任何事申辯的話,他該大聲喊出來的。
比方說,他的新書,他今天才買的漂亮新書——他仍能想到這些書,仍能愛這些書。然而他覺得已把它們遺忘在工作台很久了,像他擱置自己的青春一樣。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他心想,已有人委託他設計一間醫院。他皺著眉看他那一小堆在雁頸台燈照射下的筆記。不知怎麼地,他受人委託一事似乎不是真的,不久他將醒來,發現這幾個星期以來全是一場曼妙綺夢。一間醫院。醫院不是比囚牢還更適合嗎?他一臉困惑地皺起眉頭,知道他的腦子狂野地漫遊,想到兩星期前他開始設計醫院內部時,他一次也沒有想過死亡之事,想到他一心只想有健康和治療的確切必要條件。他猛然想起,他尚未跟安提起醫院的事,這正是它似乎不真實的原因了。她才是他的現實透鏡,他的工作不是。但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還不告訴她呢?
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但現在他感覺得到他兩腿那股每晚出現的狂熱精力,它每每驅使他走上街頭,徒勞無益的整夜走著。這股精力令他吃驚,因為他無法找到可以緩和消耗這股精力的工作,也因為有時候他覺得可能只有自殺才能消耗這股精力。然而在內心的極深處,而且十分違背他本意,他其實仍眷戀生命。
他想到他的母親,感覺永遠無法再讓她擁抱他了。他記得她曾告訴他,人性本善,因為所有的人都有靈魂,而靈魂一概是良善的。她說,邪惡總是外求的。因此當他想要謀殺蜜芮恩的情人史提夫時,他甚至有數個月的時間相信他是良善的,甚至在火車上看著那本柏拉圖的書時,他也如此相信著。他體內駕馭其行為的第二匹馬向來跟第一匹馬一樣地順從。但現在他想,愛與恨,良善與邪惡,是共生在人心之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異的以不同比例存在著,而是所有的良善和所有的邪惡相存共生。一個人只需要尋找兩者之一的一小點便可發現全貌,一個人只需要沾到邊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對的事物相隨,每項決定都有反對它的理由,每種動物也都有天敵,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誰一真實的毀滅,打破宇宙單一律。沒有了相互依存之相對的事物,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築物裡,沒有了阻擋空間之物體的情況下,空間能存在嗎?沒有了物質,能源可存嗎?或者沒有了能源,物質可存嗎?物質和能源,遲鈍和活潑,一旦被視為相對的事物,現在就已知是一體了。
而布魯諾,他和布魯諾,兩人都是對方不想要有的身份,放棄的自我,是他以為自己痛恨但實際上也許喜愛的身份。
剎那間,他感到自己彷彿瘋了似的。他心想,瘋狂與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過著多麼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魚一樣,住在中庸的水域裡!
不單是自然,連在最微小的原子內的微小原子和電子都有這種二元性。科學現在正著手想分裂電子,也許此事無法達成,因為也許其背後只有一個概念:獨一無二的事實,即相對的事物永遠存在。誰知道電子到底是物質還是能源呢?也許上帝和撒旦在每一個電子週遭手牽手地跳舞呢。
他把香煙丟向字紙簍,卻沒有丟進。
在簍內捻熄煙蒂時,他看到一張被揉皺的紙,那是昨夜他在罪惡感逼迫下所寫的其中一紙自白書。它令人噁心地把他拖至四面楚歌的現況——布魯諾、安、這房間、這夜晚、以及明天要跟醫務部的會談。
時近午夜,他感到昏昏欲睡,便離開工作台,小心地躺在床上,不敢費神去脫衣服,以免再次趕走睡意。
他夢到他在夜裡聽見每晚試著入睡時,就在房內聽到謹慎吐納的呼吸聲而醒來。現在這聲音從窗外傳來,有人正要爬入屋內,披著像蝙蝠翅膀的大斗篷的一個高大人影突然躍進房間內。
「我在這裡。」那人影平實地說。
蓋伊從床上躍起去和他打鬥。
「你是誰?」
他看見那是布魯諾。
布魯諾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抵抗。如果蓋伊使出全力,他就能按住布魯諾的肩膀,讓他在地上不能動彈,而且在一再出現的夢境中,蓋伊也永遠必須使出全力。蓋伊兩膝壓著倒在地上的布魯諾,然後掐住他的喉嚨,但布魯諾一直露齒笑著仰視他,彷彿全無感覺似的。
「你——」布魯諾終於有所回應。
蓋伊昏昏沉沉地醒來,直冒冷汗。他挺直上身,神情警戒地監看空蕩蕩的房間。現在房間內有濕滑的聲響,彷彿蛇在下頭的水泥內院爬行而過,「啪」地一聲把濡濕的捲曲身體靠在牆上似的。然後他驀然認出那是雨聲,一場柔和清脆的夏雨,於是他又重重倒在枕頭上,開始細聲哭了起來。他想著這場斜擊地面的雨,它似乎是在說:要澆水的春季植物在哪裡呀?要仰賴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裡呀?安,我們在青年期看見愛情時的綠籐在哪裡呀??他昨晚曾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這麼寫著。雨會找到等著它、仰賴著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內院中的雨只是多餘的。安,綠籐在哪裡呀……
他兩眼圓睜地躺著,直到黎明的指尖緩緩爬到窗口上,像曾躍進房間內的陌生人般。像布魯諾。然後他下了床,扭開電燈,拉起百葉窗,又回去做他的工作。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2
第29章
蓋伊一腳重重踩上剎車踏板,但車子跳了一下,一路發出尖銳聲響,朝那孩子衝去。腳踏車「匡當」一聲翻跌。蓋伊下了車,繞過車子,跑到汽車保險槓前,極為痛苦地「碰」一聲跪下一膝,抓住那小孩的雙肩,把他拉起來。
「我沒事。」那小男孩說。
「他還好吧,蓋伊?」安跑上前來,臉色跟那小孩一樣蒼白。
「我想是吧!」
蓋伊用兩膝夾住腳踏車前輪,並扳直腳踏車把手,感覺到那小孩好奇地看著自己抖得十分厲害的雙手。
「謝了。」那男孩說。
蓋伊彷彿觀看神跡似地看著他跳上腳踏車,踩著踏板離去。他看看安,打了個顫,歎口氣,平靜地說:
「今天我不能再開車了。」
「沒關係。」
她的回答跟他一樣平靜,但蓋伊知道,她轉身要走去駕駛座時,眼中有一絲懷疑。
回到車內時,蓋伊向福克納家的人道歉,他們也低聲說了些每個駕駛人常常會碰到這種事的話。但蓋伊感覺到在他背後他們真正的緘默,受到驚嚇和戰慄的緘默。他看到那男孩從巷道騎來。男孩曾停下來等他的車過去,但蓋伊讓車子偏歪,朝他開去,彷彿故意要撞他似的。他是故意的嗎?他不安地點燃香煙。不過是協調不良罷了,他告訴自己,兩個星期以來他已看過這情形一百次了——撞上旋轉門啦,甚至無法握住以尺劃線的筆啦,及他常有心不在焉地做著手邊之事的感覺。他頑強地恢復他手邊之事,開著安的車去阿爾頓看他們的新家。屋子已完工,安和她母親上星期已去掛上窗簾。她們是在星期天接近正午的時候去的。安跟他說過,她昨天接到母親寄來的致意信函,他母親也送給她三件有荷葉邊的圍裙,和許多可以先放進廚房架上的自製果醬。他記得住這一切嗎?他所能記住的似乎是他口袋裡的布隆克斯醫院草圖,他尚未跟安提起的事。他希望自己能遠走高飛,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不做,不見任何人,甚至不見安。他偷覷她一眼,看她冷靜地仰起鼻樑上有微微弧度的臉。在她細瘦有力的兩手熟練操作下,車輪轉個彎,車便開了出去,他突然確定她愛她的車勝過愛他。
「如果有誰餓了,現在快說出來。」安說。「這家小商店是幾英哩路來的最後一家了。」
但沒有人肚子餓。
「我希望你們至少一年一次邀我來吃晚餐,安。」她父親說。「也許來一對鴨子或是一些鵪鶉,我聽說這附近是個好獵場。你的槍法好嗎,蓋伊?」
安駕車轉入通達他們屋子的馬路。
「還不錯,伯父。」
蓋伊口吃了兩次,話終於說出了口。他的心鞭打著他快跑,他確定他也只有快跑才能安定他的心。
「蓋伊!」安以笑臉迎視他。她停下車子,低聲對他說:「進屋時小酌一口酒吧。廚房裡有一瓶白蘭地。」
她碰了他的手腕一下,蓋伊卻無心地急急抽回手。
他心想,他一定要喝點白蘭地或什麼的,但他也知道他什麼也不會喝的。
福克納太太與他並肩走過新草坪。
「這實在是很漂亮。蓋伊,希望你以它為榮。」
蓋伊點點頭。屋子完工了,他再也不必像在墨西哥時在旅館棕色大書桌上時一樣,去想像它的模樣了。安曾想在廚房鋪上墨西哥磁磚,有時候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墨西哥配件,例如皮帶、手提包、涼鞋。此刻露在她的斜紋軟呢外衣下的刺繡長裙。就是墨西哥裙。他覺得他一定是不自覺地以蒙第卡羅飯店為藍本,才導致可怖的桃棕兩色房間以及棕色大書桌上的布魯諾面孔將糾纏他後半輩子。
現在離他們結婚的日子只有一個月了。再過四個星期五夜晚,安就會坐在火爐旁的方形綠色大椅子上,她會從墨西哥式廚房出聲呼叫他,他們會在樓上的工作室一起工作。他有什麼權利把她和自己囚禁在一起呢?他駐足看著他們的臥室,隱隱察覺到它似乎散亂無章,因為安曾說她想要個「不是現代化」的臥室。
「別忘了跟媽道謝,好嗎?」她低聲對他說。「那傢具是媽送的,你知道。」
當然啦,是那件櫻木寢具組。他記起她在那天吃早餐時跟他說過這件事,記起他綁了繃帶的手,和安穿著她穿去參加海倫的宴會的那件黑洋裝。但當他應該說些和那件家具有關的話時,他卻沒有說,然後似乎就太遲了。他感覺到,他們一定知道出了什麼事。世上的每一個人一定都知道。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得以緩刑,得以從將重壓在他身上並摧毀他的某個重擔下獲救。
「正在想新的工作嗎,蓋伊?」福克納先生邊遞出香煙邊問。
他走上側門玄關時,蓋伊並未看見他的身影。在一股自我辯白的感覺下,他從口袋裡抽出折起的紙張,拿給他看,向他加以說明。福克納先生茂密的灰棕色眉毛下垂,陷入沉思中。但他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蓋伊心想。他彎身靠得更近些,不過是為了要看像是我周圍一圈黑暗的罪罷了。
「奇怪了,安完全沒跟我提起這件事啊。」福克納先生說。
「我先保密。」
「噢,」福克納先生嗤嗤一笑。「結婚禮物是嗎?」
過一會兒,福克納一家人乘著車,開回那家小商店去買三明治。蓋伊厭倦了這棟屋子,他想要安陪他一起到岩石山丘上走走。
「馬上好。」她說,「過來。」
她站在高大的石造火爐前面,兩手放在他的肩上,正視著他的臉,神情有點兒擔心,但仍對他們的新家感到自豪而容光煥發。
「這裡會越凹越深,你知道。」她邊用指尖沿著他頰上的凹洞劃下去邊對他說。「我要你多吃點東西。」
「我或許是需要一些睡眠。」他低聲說。
他對她說最近他的工作需時甚長;他對她說他跟麥爾斯一樣正做些代辦工作、受僱傭的工作,所有的事都是為了要賺些錢。
「親愛的,我們——我們過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呢?」
她問過他五六次是否是為婚禮之事而困擾,是否是他不想娶她了。如果她再問他,他可能會說是,但他知道她現在不會在他們的火爐前面問這個問題了。
「我沒有在煩什麼。」他很快地說。
「那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麼辛勤地工作呢?」
她以哀求的口氣問他,然後同時出於她自己的愉悅和預期而上前擁住他。
他無意識地——彷彿那完全不算什麼似的,他心想——吻了她,因為他知道她期盼他這麼做。她會注意到的,他心想,她總能在一吻之中注意到最細微的差別,而他也很久沒有吻她了。她什麼也不說的時候,對她而言似乎只是他體內的改變的確過於巨大,大得讓人什麼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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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3
第30章
蓋伊走過廚房,在後門前轉過身來。
「挑廚師休假的時候來這兒,我真是太沒大腦了。」
「什麼沒大腦的呀?你會跟我們一樣,每個星期四晚上都過得很好,就這麼簡單。」福克納太太遞了一截在水槽中清洗過的芹菜給他。「不過海柔會為了自己無法在這兒做水果酥餅而感到失望。今晚你只得吃安做的了。」
蓋伊走出屋外。午後仍是艷陽高照,樁柵在番紅花和菖蒲花花床上投下一條條斜影,在波浪般起伏的草坪那邊,他只看得到安束在腦後的馬尾和她的淡綠色毛衣。他曾多次跟安一起在那裡拔薄荷和荷蘭芹,就在從他跟布魯諾格鬥過的樹林中流出的小溪旁。布魯諾是過去式了,他提醒自己,不見了,消失了。不論哲拉德用了什麼方法,他已讓布魯諾害怕跟他聯絡了。
他看著福克納先生漂亮的黑色汽車駛上車道,緩緩滑進敞開的車庫內。他突然自問,他在這裡做什麼呢?他欺騙了這兒的每一個人,連黑人廚師也不例外。她喜歡替他做水果酥餅,只因為他也許有一次稱讚過她的點心?他走到梨樹樹陰下,安和她父親不容易看到他在這裡。萬一他走出安的人生,他心想,對她會有何差異嗎?她並未放棄所有的老朋友,她的朋友和泰迪那一夥人,那些年輕人,那些在繼承父業且迎娶在鄉村俱樂部出現的美女之前,打打馬球和無傷大雅地上上夜總會的帥哥。安當然與眾不同,否則當初他不會第一眼就被吸引。她不是那些在嫁人之前,找個工作做個兩年,只為了說她曾工作過的年輕美女之一。但少了他,她仍會是同樣的她嗎?她常對他說,他是她的靈感,他和他自己的野心均是,但他遇見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擁有相同的天賦,相同的魄力,她不會繼續下去嗎?難道不會有另一個像他,卻配得上她的人發現她嗎?他開始向她走去。
「我差不多弄好了。」她對他大叫。「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
「我趕來了呀。」他笨拙地說。
「你靠在屋旁有十分鐘了。」
一截荷蘭芹的小枝在溪流中漂流而去,他跳上前去攔下它。他感覺自己像只鼴鼠般的把它撈上來。
「我想我不久會接下一件工作,安。」
她一臉驚愕地抬起頭。
「工作?你是說在一家公司旗下嗎?」
這是其他建築師身上可用的片語。
「是在一家公司旗下。」他不去看她,點了點頭。「我想要這份工作,有份穩定的可靠薪水什麼的。」
「穩定?」她笑了一下。「在你還有一年醫院工程的情況下嗎?」
「我就不必一直待在製圖室裡呀。」
他起身。
「是因為錢的問題嗎?因為你沒有接受醫院的錢嗎?」
他掉頭走開,一個大跨步,踏上潮濕的河岸。
「不完全是。」他從齒縫間吐出這句話。「也許是部分原因吧!」
他數周前便決定付了員工薪水後就把他的費用還給醫務部。
「不過你說那沒有關係的呀,蓋伊。我們都同意我們——你負擔得起呀。」
驟然之間,世界似乎陷入沉寂,正仔細聆聽著。他看著她把一綹頭髮梳向腦後,卻在前額上留下一塊濕泥污痕。
「不會很久的。也許是六個月,也許是更短的時間。」
「但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想這麼做呀!」
「你為什麼想這麼做呢?你為什麼想要當烈士呢,蓋伊?」
他默不作聲。
落日餘輝穿射過技柏間,突然灌注在他們身上。蓋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用帶有樹林打鬥而來的白痕的眉毛遮擋眼神——那疤痕將永遠可見,他心想。他踢了一下庭院中的一塊石頭,卻踢不開它。就讓她認為他因帕米拉案造成的沮喪而接下這工作吧。隨便她怎麼想吧!
「蓋伊,對不起。」她說。
蓋伊看著她。
「對不起?」
她朝他走近些。
「對不起。我想我知道原因何在了。」
他依然兩手插在口袋裡。
「你是什麼意思?」
她等了很久才開口。
「我想這一切,你在帕米拉案之後的一切不安情緒——我的意思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都和蜜芮恩有關。」
他猝然扭身離開。
「不,不是,根本不是這樣!」
他十分誠實地說,然而聽起來卻像在說謊!他的手指插入髮絲中,把頭髮刷向腦後。
「聽好,蓋伊,」安聲音輕柔而明確地說:「也許你並不是真的那麼想結婚。如果你認為那是部分原因,那就說出來,因為比起你去工作的這個想法,我更能接受這件事。如果你想要等——仍然——或者你想要完全就此放棄,我承受得了的。」
她的心意已定,而且定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他在她的平靜中心點感覺得到這一點。他此刻就能放棄她,此舉所帶來的痛苦會抵消罪惡感的痛苦。
「喂,安!」她父親從後門那裡大喊著。「你馬上會進屋來嗎?我需要那些薄荷!」
「馬上來,爸!」她也對喊回去。「你怎麼說呢,蓋伊?」
他的舌頭抵在嘴上方,心裡想著,她是我的黑暗森林中的太陽。但他不能說出口,他只能說:
「我無法說出——」
「嗯——我現在比以往更想要你,因為你現在比以往更需要我。」她把薄荷和荷蘭芹緊壓在他手中。「你要把這些拿去給爸嗎?陪他喝一杯。我得去換件衣服。」
她轉身離開,朝屋子走去,腳步不是很快,但對蓋伊來說,那是太快了,快得他想追也追不上。
蓋伊喝了數杯加了薄荷的威士忌,那是安的父親以舊法調製成的,把糖、波旁威士忌和薄荷靜置在一隻玻璃杯中,放上一整天,讓它變得更冰涼、更沁冷。他還喜歡問蓋伊是否曾在他處嘗過更好喝的威士忌調酒。蓋伊感覺得出他緊繃的神經鬆弛到何種確切的程度,但他是不可能喝醉的。他試過幾次了,結果是使自己噁心,卻沒有醉。
黎明之後的一段時刻,他跟安一起在陽台上,此刻他想像他和第一次夜訪她時一樣不甚瞭解她,他也突然感到一股快樂無比的渴望感,渴望使她愛自己。然後他記起他們位在阿爾頓的新居,正等他們於週日舉行婚禮後入住,而他和安共度的所有快樂時光又突然浮現他腦海。他想要保護她,想要達成某個遙不可及卻會取悅她的目標。這似乎是他所知道最積極、最快樂的野心。如果他想要這樣,那麼就有一條退路。這是他必須與之抗衡的自身一部分,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不是布魯諾或他的工作。他只須粉碎自身的另一部分,而以他現在的自我過活就行了。
作者:
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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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3
第31章
但是這另一個自我有太多的地方可侵犯他想要保有的自我,而且有太多的侵犯方式:某些語詞、聲音、光線、他的手或腳所做的動作;以及如果他什麼也不做,耳不聞、眼不見任何事物時,內心中那個震懾他的勝利高喊。如此精心籌備、如此歡樂慶賀,白色蕾絲和亞麻布襯托得如此純潔、眾人如此快樂等待的這場婚禮,似乎是他最差勁的背叛之舉,而且婚期越近,他越瘋狂無奈地掙扎著想取消婚禮。直到最後一刻,他只想逃走。
他在芝加哥裡的友人羅伯特·崔哲撥了通電話來祝福他,也詢問他是否可以來觀禮。蓋伊用某個牽強的含混借口讓他打消了念頭。他覺得這是福克納家族的事,他們的朋友,他們的家族教堂,而一位友人的出席會刺穿他的保護層。他只邀請了麥爾斯,是他的話就沒有關係——自醫院委託案之後,他便不再與他共用一間辦公室了——還邀了提姆·歐弗拉提,他不克前來,以及狄姆茲學會的兩三位建築師,他們對他作品的認識比對他的認識還深。但崔哲從蒙特婁打電話來的半個小時之後,蓋伊撥了電話給他,問他是否能當他的伴郎。
蓋伊明白他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都未曾想到崔哲,未曾回過他上一封來信。他未曾想到彼德·裡格斯,或是維克·狄波斯特和甘索·哈爾。他以前常到維剋夫婦位於布利克街的公寓去拜訪他們,也曾帶安去過那裡一次。維克是位畫家,蓋伊記得他去年冬天還曾邀自己去參觀其畫展。他當時甚至沒有回答對方。現在他模糊地記起提姆曾去過紐約,還曾在布魯諾一直以電話糾纏他不放時,打電話來找他吃午飯,而他卻拒絕了。蓋伊回想起日耳曼宗教學上說,古日耳曼人是以前來為其人格作保的朋友人數來判斷受控訴之人無辜或有罪。現在會有多少人來為他作保呢?他從未花很多時間與朋友相處,因為他們不是那種期望長相聚的人,不過現在他覺得他的朋友依次地在閃避他,彷彿他們不用見他也能感應到他已不當他們是朋友似的。
婚禮舉行的那個週日早晨,在教堂的祭具室中慢步走在巴伯(羅伯特的暱稱)·崔哲身邊時,蓋伊緊抓住醫院製圖的記憶不放,把它當成是最後的一線希望,一個他仍存在的證明。他完成了一項出色的工作,他的朋友巴伯·崔哲對他盛讚有加,他已對自己證明了他仍有創作能力。
巴伯已放棄跟他交談的意圖,兩臂交疊地坐著,圓胖的臉上是一副愉悅卻茫然的表情。巴伯認為這完全是緊張所致。蓋伊知道,巴伯並不明白他有何感覺,因為雖然他自以為臉上寫滿了心事,但其實卻不然。而這就是他痛苦的地方,一個人的人生竟能如此輕易地儘是偽善行徑。造成他痛苦的因素是,他的婚禮和再也不瞭解他的友人巴伯·崔哲。還有,像間囚室般有加了鐵格子的高窗的石造小祭具室。以及外頭沙沙的低語人聲,彷彿急於襲擊囚牢並送行正義的大眾發出自以為正直的抱怨聲。
「你不會碰巧帶了一瓶酒來吧!」
巴伯跳站起身。
「當然帶了,它沉甸甸地壓著我,我都完全忘了呢!」
他把酒瓶放在桌上,等蓋伊來取用。巴伯大約四十五歲,為人謙虛,生性樂觀,有著無法抹滅的安於單身的特質,而且是完全專注於其職業而有其威信的人。
「你先請。」他鼓舞著蓋伊。「我想私下敬安一杯。她非常漂亮呢,蓋伊。」他微笑著輕柔地加上一句:「跟一座白橋一樣的漂亮。」
蓋伊駐足看著這已開封的一品脫裝酒瓶。窗外的喧鬧聲現在似乎在嘲笑他,嘲笑他和安。這桌上的酒瓶是這場半帶詼諧又累人的傳統婚禮的一部分。和蜜芮恩舉行婚禮時,他喝的是威士忌。蓋伊把酒瓶丟向角落,紮實的瓶子劈啪裂開聲和酒液濺灑聲,只讓嗚嗚叫的喇叭、人聲和愚蠢的風琴顫音短暫地停止片刻,然後這些聲音又開始回滲了。
「對不起,巴伯。非常對不起。」
巴伯的兩眼沒有離開過他身上。
「我一點兒也不怪你。」他笑答。
「不過我會自責!」
「聽好,老兄——」
蓋伊看得出巴伯不知是否該大笑還是嚴正待之。
「等一等。」崔哲說,「我會再弄些酒來。」
巴伯剛伸手要拉開門,門就應聲而開了,彼德·裡格斯細長的人影溜了進來,蓋伊把他介紹給崔哲。彼德一路從新奧爾良趕來參加他的婚禮。蓋伊心想,這若是和蜜芮恩的婚禮,他應該不會來參加,因為彼德痛恨蜜芮恩。現在彼德的兩鬢已灰白,但他的臉削瘦,笑起來仍像個十六歲少年。蓋伊迅速地回擁了他,感覺他現在無意識地移動著,就像那個星期五夜裡他走在鐵軌上一樣。
「時間到了,蓋伊。」巴伯說完就拉開門。
蓋伊和他並肩而行。走十二步就到祭壇了。那些人在譴責他,蓋伊心想。他們因戰慄而默不作聲,就像福克納家的人在車後座的行為一樣。他們什麼時候才要介入並阻止一切呢?大家還要再等多久呢?
「蓋伊!」有人喊道說。
六,蓋伊心裡數著,七。
「蓋伊!」聲音微弱,直接發自那些人之中,蓋伊向左方一瞥,隨著兩個回頭的女人的視線一看,看見布魯諾,正是他本人。
蓋伊再度直視,那是布魯諾本人或是幻影?那張臉堆滿了熱切的笑容,灰色的眼神犀利無比。十、十一,他心裡算著。先爬上十二級階梯,跳過七級……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他的頭皮一陣刺痛,這不是說明那是幻影,而非布魯諾的證據嗎?他在心中祈禱,老天哪,別讓我昏倒。昏倒比你結婚好,內心的聲音對他回喊著。
他正站在安的身旁,布魯諾也跟他們一起在此,不是一宗事件,不是一個時刻,而是一個狀況,是一直存在的某個狀況。布魯諾、他自己和安,正沿著某個軌道而行,而且將是一生沿著這個軌道而行,直至死亡,因為這是懲罰。他還要再尋找什麼懲罰呢?
許多張面孔在他四周微笑著向他點頭招呼,蓋伊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似的回禮。那些是帆船與網球俱樂部的會員們。婚宴上備有自助式早餐,每個人也手持一杯香檳,連他自己也取了一杯。而布魯諾並不在此。這裡真的除了戴著帽子、滿臉皺紋、擦了香水的老女人之外,沒別的人了。福克納太太一把攬過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面頰,而越過她的肩頭,他卻看見布魯諾帶著已找到他的相同笑容,相同的銳利眼神,正硬擠過來。布魯諾直朝他走來,然後停下,兩腳仍搖動不已。
「祝你——祝你幸福,蓋伊。你不介意我順道拜訪吧,是不是?這是個快樂的場合!」
「滾出去!快點滾出這裡!」
布魯諾的笑容在猶豫下漸漸消退。
「我剛從卡布裡島回來。」他的聲音仍是同樣的嘶啞。
他穿著一件紫黑色斜紋新西裝,西裝的翻領跟晚宴裝的翻領一樣寬大。
「你過得好嗎,蓋伊?」
安的一位姨媽滿嘴香氣的在蓋伊耳中叨叨絮絮的傳了些話,他也小聲地回應一些話,然後便轉身,開始移步走開。
「我只是想要祝你幸福。」布魯諾向他聲明。「你也瞧見了。」
「滾出去。」蓋伊說。「門就在你身後。」
不過他絕不可再多說了,他心想,他會失控的。
「休戰吧,蓋伊。我想見見新娘。」
蓋伊讓自己兩臂各被一中年婦女抓住而拉走,雖然沒有看他,他卻知道布魯諾帶著受了傷和不耐的笑容,退到自助餐桌旁去。
「支持得住嗎,蓋伊?」福克納先生拿走他手中半空的酒杯。「咱們到吧台那邊去喝些更好的東西吧。」
蓋伊拿了杯半滿的威士忌。語無倫次。他確定自己說了停止這一切,還叫大家走的話。但他其實並沒有說出口,否則福克納先生不會哄然大笑。或者他正是因此而大笑的嗎?
蓋伊注意到,他們切蛋糕時,布魯諾在桌子的另一頭看著,大部分時間是在看安。布魯諾的嘴角拉成瘋狂發笑的細長線條,兩眼像釘在其深藍色領帶上的鑽石般閃爍,而且蓋伊在他臉上看見第一眼見到他時,那種同樣混合了渴望、敬畏、堅決和幽默的神態。
布魯諾走到安面前。
「我想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你。你跟泰迪·福克納有親戚關係嗎?」
蓋伊看著他們握了手。他原以為他會無法忍受這個情況,但他忍了下來,並未移動腳步。
「他是我表哥。」
安帶著輕鬆的笑容回答,那笑容跟不久之前她對某個人的笑是一模一樣的。
布魯諾點點頭。
「我跟他一起打過幾次高爾夫球。」
蓋伊感到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有一分鐘的時間嗎,蓋伊?我想——」是彼德·裡格斯。
「沒有。」
蓋伊跟在布魯諾與安之後走去,一把緊握住安的左手。
布魯諾在她的另一側慢步著,身子挺直,非常地輕鬆自在,手捧著一個盛了一塊還沒碰過的結婚蛋糕的碟子。
「我是蓋伊的一位老友,一位舊識。」布魯諾在安的身後對他眨眼睛。
「真的嗎?你們兩人是在哪裡認識的呀?」
「在學校。老同學了。」布魯諾咧嘴笑著。「你知道,你是我多年來所見過最美的新娘,漢茲太太。我確實很高興見到你。」
他說話的語氣並非要結束談話;而且那副煞有其事的加重語氣,不禁令安再度笑了起來。
「很高興見到你。」她回應一句。
「希望能再見到你們。你們要住哪裡呢?」
「康乃狄克州。」
「康乃狄克州,好地方。」布魯諾對蓋伊又是一眨眼,然後優雅地行禮離去。
「他是泰迪的一位朋友嗎?」蓋伊問安。「是泰迪邀他來的嗎?」
「別顯得那麼擔心的樣子,親愛的!」安嘲弄他。「我們不久就要走了。」
「泰迪人呢?」
但找泰邊又有什麼用,拿此事做文章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同時在心中自問。
「我兩分鐘前才在桌前這一頭看見他哩。」安對他說。「克利斯在那邊,我得去跟他打聲招呼。」
蓋伊轉身去找布魯諾,只見他在自行取用白煮蛋,一面還跟兩個彷彿被惡魔施咒般對他笑的年輕人高興地交談著。
諷刺的是,一陣子之後蓋伊在車內痛苦地心想,諷刺的是,安從來投機會認識他。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一直憂鬱不振。現在他的努力似乎成真了,因為他鮮少這般努力過。也許在墨西哥市的那幾天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穿藍西裝的那個人在狄姆茲工作嗎?」安問。
他們的車子正往城外開向蒙他克岬。安的其中一位親戚把她的小木屋借給他們度三天蜜月。蜜月只有三天,因為他央求在一個月之內開始在霍頓、霍頓和奇斯建築公司工作,而在開始上班之前,他得加快趕工,畫好詳細的醫院設計圖。
「不是,是在協會。有好一段日子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幫布魯諾圓謊呢?
「他的臉挺有趣的。」
安說,拉了拉足踝邊的洋裝後,安把她的兩腳放在汽車前後部座位間的活動椅上。
「有趣?」蓋伊問。
「我的意思不是說很有魅力,只是神情緊張。」
蓋伊一咬牙。神情緊張?她看不出來他瘋了嗎?很病態地瘋了?沒有人看得出來嗎?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3
第32章
霍頓、霍頓和奇斯建築公司的接待員交給他一份留言,查爾士·布魯諾來電,並留了電話號碼。是大內克區的電話號碼。
「謝謝。」
蓋伊說完,便繼續走過大廳。
假定這家公司記錄了往來電話內容。他們其實並未記錄,但假定他們留了記錄。假定布魯諾哪一天順道來訪。但霍頓、霍頓和奇斯公司內部爛透了,多個布魯諾也沒事。這不正是他為何讓自己沉浸在這個他厭惡的環境裡,幻想這是種贖罪、幻想自己在這兒會舒服些的原因嗎?
蓋伊走進有大天窗和真皮沙發的休息室,點起一根煙。曼華林和威廉斯,這家公司旗下頂尖的兩位建築師,正端坐在真皮大扶手椅中,閱覽著公司的報告。蓋伊望向窗外時,感覺到他們飄來的目光。他們一直在注意他,因為大家認定他是特別了不起的人,是天才,小霍頓已向大家保證這一點了,那麼他還在這裡做什麼呢?當然,他可能比大家認為的還一文不名,而且他才剛新婚,但除開這一點和布隆克斯醫院的委託案不談,他顯然十分緊張,有志難伸。第一流的人才也有不得志的時候,他們會對自己這樣說。因此為什麼該對接下一份舒適的工作有所顧忌呢?蓋伊俯視著樓下污穢混亂的片片曼哈頓屋頂和街道,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座規劃錯誤的城市平面模型。
他轉過頭來時,曼華林像個小學生般調開了眼神。
他一個早上都在他已接手好幾天的工作上打混。慢慢來,他們對他說。他所要做的只是應付客戶所需,並在設計圖上簽名即可。現在,這項工作是為韋斯徹斯特市的一個富裕小社區建造一棟百貨公司,而客戶要求的是像一棟舊式大宅邸的建築物,要和市鎮搭調,也只要略帶現代感,懂嗎?對方還特別指名由蓋伊·丹尼爾·漢茲來設計。蓋伊把頭腦調至畫卡通的程度就能輕易解決此案,但它確實將會是百貨公司的事實,不斷讓他考慮到某些實用性的需求。他一整個早上都在塗塗擦擦和削鉛筆,認為他還要再多花四五天的時間,也就是要到下星期,他才能定案,即使是個粗略的概念也罷,以便展示給客戶看。
「查爾士·布魯諾今晚也會來。」安這天晚上從家中廚房扯著嗓門說。
「什麼!」
蓋伊推開隔板進來。
「他不是叫這名字嗎?我們在婚禮上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呀!」
安正在砧板上把蔥切細。
「你邀他來的?」
「他似乎聽說了此事,於是打了通電話來,算是不請自來吧!」安回答的態度十分地漫不經心,致使他升起一層她可能在試探他的胡猜疑慮,脊柱上微微竄起一股寒意。「海柔——不要用牛奶,我的天使,冰箱裡有很多乳酪呀!」
蓋伊看著海柔在裝有攪碎的意大利乾酪的碗旁把乳酷罐放下。
「你介意他來嗎,蓋伊?」安問他。
「不會呀,不過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
他不自然地移步走向置物架,取出擦鞋盒。他怎麼能阻止他來呢?應該有辦法的,然而即便他絞盡腦汁,他知道他也想不出辦法。
「你介意喔。」安笑著說。
「我認為他可以說是沒有教養的人,如此而已。」
「不准人來參加喬遷喜宴會帶來不幸的。你不知道這回事嗎?」
布魯諾抵達時,兩眼是紅通的。其他的每個客人都對這新屋抒發意見,但布魯諾長驅直入到磚紅和油綠色的客廳裡,彷彿他以前來過此地一百次似的。或者彷彿他住在此地似的,蓋伊在向布魯諾介紹房內擺設時心裡這麼想著。布魯諾咧嘴笑著,很興奮地集中注意力在蓋伊和安的身上,幾乎都不回應別人的問候——有兩三個人看似認識他的樣子,蓋伊心想——他只回應了來自長島孟西公園的柴斯特·波提拿夫太太的問候,一副他鄉遇故知似地用兩手跟她握手。蓋伊則嫌惡地看著波提拿夫太太以大大的友善笑臉迎視布魯諾。
「一切都好嗎?」布魯諾為自己拿了杯酒之後問蓋伊。
「好呀,很好。」
蓋伊決意即使必須麻醉自己,也要表現鎮靜。他在廚房已經喝下兩三杯純酒了。但他卻發現自己向後退移,朝客廳一角峭立的螺旋梯方向走避。只要一下子,他心想,只要讓他能確定方向就好了。他跑上樓去,走進臥房,把冰涼的手靠放在前額上,又慢慢地滑下臉龐。
「對不起,我還在四處探看。」房間另一端傳來這句話。「這真是很棒的屋子,蓋伊,我得暫時回到十九世紀來好好感受一下呢。」
安在百慕達唸書時期的朋友海倫·黑邦正站在大書桌旁。就是小手槍的藏匿之處,蓋伊心想。
「請不要拘束,我只是上來拿手帕的。你手中的酒味道好嗎?」
蓋伊拉出最右上方的抽屜,裡頭有他不想要的槍和他也不需要的手帕。
「嗯,比我的情況好。」
海倫正處於另一個「躁狂」期。她是個商業藝術家,安認為她是個優秀的商業藝術家,但她只在每季的津貼用完了才工作,隨即一下子陷入沮喪期。而且自從那個星期天晚上他沒有陪安去參加她的宴會以來,他感到她並不喜歡他。她對他感到懷疑。現在她在他們的房間裡做什麼?假裝什麼也沒做,難道是因為喝了酒而難受嗎?
「你總是這麼正經八百的嗎,蓋伊?你知道當安告訴我她將嫁給你時,我對她說了什麼嗎?」
「你跟她說她瘋了。」
「我說呀:『不過他是那麼地正經八百哎。他是很有魅力啦,也或許是個天才,不過他那麼地正經八百,你怎麼忍受得了呢?』」她仰起有稜有角、金髮白膚的漂亮臉孔。「你甚至不為自己辯解。我打賭你太過正經八百而不敢吻我,對不對?」
他強迫自己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這哪叫吻呀?」
「可是我不是故意表現得正經八百的呀。」
他出了房間,心想她會告訴安的,她會告訴她她在十點時發現他在房間裡,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她也可能查看了抽屜,發現了那把槍。但他完全不相信有此可能。海倫很愚蠢,他一點兒也想不透安為什麼會喜歡她,不過她不是個愛惹麻煩的人,而且她跟安一樣不是愛窺探的人。老天哪,他們住進這裡後,一直以來,他不是把手槍收在與安的抽屜相鄰的抽屜裡的嗎?他不怕安會翻查他的那半邊大書桌,就跟他不怕她會拆閱他的信件一樣。
他下樓來時,布魯諾和安坐在火爐旁的方型沙發椅上。布魯諾在沙發背上不經意地搖晃酒杯,在布面上造成暗綠色的污跡。
「他正告訴我有關新卡布裡的一切,蓋伊。」安抬頭看他。「我一直在想我們可以去那裡玩。」
「你要做的事是租下一整棟屋子。」布魯諾無視蓋伊的存在,繼續說。「租下一座城堡,越大越好。我母親和我曾住進一座很大的城堡,有一晚我找不到適當的門進進出出,我這才知道這城堡還真是大哩,我們永遠也走不到城堡的另一端呢。有一天一戶意大利人全家正在遊廊另一端吃晚飯,而在同一晚他們大約十二人全都跑來,問說他們是否能免費為我們工作,惟一條件是讓他們住下來。因此我們當然就答應了。」
「那你一句意大利語也沒學會嗎?」
「沒有必要嘛!」
布魯諾一聳肩,聲音又變得粗嘎,正如蓋伊在腦中一直聽見的一樣。
蓋伊忙著抽煙,對布魯諾看著安的那種貪婪、靦腆、輕浮的視線感到如芒刺在背,比酒精的麻木刺痛感還深沉。布魯諾無疑地已經恭維過她所穿的洋裝了,那是他最喜愛的灰色波紋綢洋裝,上頭有像孔雀眼一樣的藍色小圖案。布魯諾總是會注意女人的衣著。
「蓋伊和我,」布魯諾在他身後傳來的聲音很清楚,彷彿他已轉過頭來似的。「蓋伊和我曾談過旅遊的事。」
蓋伊把香煙戳進煙灰缸內捻熄,然後直朝沙發走去。
「到樓上去看看我們的遊樂室如何?」他對布魯諾說。
「好哇。」布魯諾起身。「你都玩些什麼?」
蓋伊把他推進一間以紅色為底的小房間內,關上身後的房門。
「你還想怎麼樣?」
「蓋伊!你喝醉啦!」
「你告訴大家我們是老友,你有什麼企圖?」
「沒有告訴大家呀,我跟安說而已。」
「你告訴她或任何人,是有什麼企圖?來這裡,又有什麼企圖?」
「安靜下來,蓋伊!噓——噓——噓噓。」
布魯諾隨意地搖動著手中的酒。
「警方仍在監看你的友人,不是嗎?」
「還不會困擾到我呀。」
「滾出去,現在就滾出去。」
他努力控制聲音,說出的話都帶有科音。而他為什麼該自我控制呢?有顆子彈在膛上的手槍就在走廊對面呀。
布魯諾厭煩地看看他,歎了口氣,氣排在他上唇的樣子就跟蓋伊夜裡在房間聽到的呼吸聲一樣。
蓋伊微微被絆了一下,而這被絆倒的動作令他十分憤怒。
「我認為安很美。」布魯諾很愉悅地評斷說。
「如果我再看到你跟她說話,我會殺了你的。」
布魯諾的笑容淡化了些,然後又更寬深地重回臉上。
「這是威脅嗎,蓋伊?」
「這是誓言。」
半個小時之後,布魯諾醉倒在他和安一直坐著的沙發背後,他倒在地板上的身影看起來極為細長,在大爐底石上的頭部則很小。三個人把他抬了起來,卻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把他抬到——我想,抬到客房去吧。」安說。
「這是個好兆頭,安。」海倫大笑。「就是有人愛在人家的喬遷喜宴上過夜,你知道。這是第一位吧?」
克利斯多怫·尼爾森走過來跟蓋伊說:
「你在哪裡遇到他的呀?他常在大內克俱樂部醉倒,他不能再搭車了。」
蓋伊在婚禮過後向泰迪查問過了,泰迪並未邀布魯諾來,而且除了他不喜歡他之外,對他的事是一無所知。
蓋伊拾級走到樓上工作室內,關起了門。他的工作台上擺著為那家荒謬的百貨公司設計而尚未完成的草圖,他在良心的驅策下把它帶回家來,這個週末要完成它。熟悉的線條,現在因喝了酒而顯得模糊,幾乎令他作嘔。他取出一張白紙,開始設計他們想要的大樓。他完全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他希望能在反胃感襲來之前完成它,完成後又能病得跟狗一樣。但他完成時並未嘔吐,只是靠坐在椅中,最後又走去打開一扇窗。
作者:
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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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3
第33章
百貨公司的設計得到了認可,並且先後獲得霍頓父子和客戶,即新羅雪爾的霍華·溫漢先生的大力稱讚,溫漢先生為了看設計圖,星期一下午很早就到辦公室來了。蓋伊犒賞自己的方式是那天剩餘的時間都待在辦公室內抽煙,以及翻閱摩洛哥羊皮精裝版的《梅迪西教派》這本書,這是他從布蘭塔諾書局買來給安的生日禮物。他心中納悶著,他們接下來會派給他什麼工作呢?他胡亂翻著書本,記起他和彼德以前所喜愛的句子:「沒有肚臍的那個人仍寄宿在我身上」。接下來還有什麼殘暴行為要他來做的呢?他已經完成了一項任務。他還做得不夠嗎?再來一件像這棟百貨公司一樣的案子將令人無法忍受。這不是自憐,只是人生。如果有什麼事要自責,那就是他還活著。他從製圖桌前起身,走向打字機,開始動手打他的辭職信。
安這天晚上堅持要一起出門去慶祝。她非常高興,喜氣洋溢,蓋伊覺得他自己的精神也振奮了一些,但不是很明確,像是風箏想在無風之日飛昇上天一樣。他看著她用靈活的纖手把頭髮緊拉到兩側,又在腦後頭髮上扣起長髮夾。
「還有,蓋伊,我們不能現在就開船去玩嗎?」他們下樓走進客廳時,她問蓋伊。
安仍一心想乘「印度號」順著海岸南行,那是他們暫緩的蜜月旅行。蓋伊本來打算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畫醫院設計圖,但現在他無法拒絕安。
「你想我們多快能成行?五天?一個星期?」
「也許五天吧!」
「噢,我剛想起來,」她歎了口氣。「我得待到二十三號。有一個人對我們所有的棉製品很有興趣,他會從加州來這兒。」
「這個月底不是也有服裝秀嗎?」
「噢,莉莉安可以處理那件事的。」她露出笑臉。「你記得這事真是好哎!」
她將豹皮大衣的連身帽套在頭上時,他靜待一旁,想到她下星期要跟加州來的人討價還價的事就覺得好玩。她不會把這件事情交給莉莉安處理。
安主管店內業務。他初次看到咖啡桌上的長柄橙花。
「這些花是哪來的?」他問安。
「查爾士·布魯諾送的。還附上了小卡片,為星期五醉倒的事道歉。」她大笑著。「我認為他的舉動蠻可愛的。」
蓋伊瞪著花。
「是什麼品種?」
「非洲菊。」
她為他撐開前門,兩人便出了門,上了車。
那些花使她感到喜悅,蓋伊心想。但他也知道,自宴會那一夜以來,她對布魯諾的評價已然下降。蓋伊再次想到,拜宴會上的人所賜,此刻他和布魯諾的關係是多麼密切呀。警方可能隨時會來調查。他警惕著自己,他們會來調查他的。而他為什麼不多關心些?此刻他究竟是何心境,讓他再也說不出這是什麼情境?辭職嗎?自殺嗎?或者只是癡呆地蟄伏呢?
接下來的幾天閒散日子裡,他迫不得已待在霍頓、霍頓和奇斯公司中,展開那棟百貨公司內部設計圖作業,他甚至自問,就算他沒發瘋,精神是否也可能失調。他記起星期五那一夜之後的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他的安全,他的存在,似乎懸在一座精巧的天平上,一絲精神的崩潰即可能讓兩者霎時傾覆。現在他已毫無此感了。然而他仍夢見布魯諾侵入他房間。如果在黎明之時醒來,他仍能看到自己持槍站立於房間內。他仍覺得必須盡速地找到某種贖罪方式,某種他還能正視的貢獻或犧牲皆不足以為報的贖罪方式。他覺得像兩個人,其中一人在他創作時能與上帝和諧共處的去創作和感覺,另一人則能殺人。
「任何一種人都能殺人。」布魯諾在火車上曾如是說。
他是那個兩年前在梅特嘉夫向巴比·卡特萊特解釋懸臂原理的人嗎?不是,也不是設計醫院、設計百貨公司,或是上星期堅持要在後院草坪上把金屬座椅漆成什麼顏色的人,而是昨晚才看著鏡子,卻即刻看見如秘密兄弟般的殺人兇手的那個人。
在不到十天之內將與安一同搭乘白船的此刻,他又怎能在桌前想著謀殺案呢?上天為什麼要把安賜與他,或賜與他愛她的力量呢?他這麼爽快就答應要去乘船巡遊,只是因為他想要擁有三個星期都沒有布魯諾威脅的日子嗎?布魯諾若有心,絕對有能力把安從他身邊奪走。他一直對自己承認這一點,也總是設法面對它。但他明白自從他看見他們在一起,自婚禮那天起,這個可能性已明顯地讓他恐懼。
他起身戴上帽子,出門去吃午飯。走過大廳時,聽到總機的電話呼叫聲,然後女接待員叫住了他。
「請到這裡來接聽,漢茲先生。」
蓋伊拿起話筒,心裡知道那是布魯諾,他知道他會答應布魯諾在今天某個時間來見他。布魯諾邀他一起吃午餐,蓋伊答應十分鐘內在馬利歐別墅園餐廳跟他會面。
這家餐廳的窗上都掛著粉紅、白色兩色相間的窗簾。蓋伊有種布魯諾已設下陷阱的感覺,是警探會躲在那粉紅和白色相間的窗簾之後,而非布魯諾。但他卻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
布魯諾在吧台前瞧見他了,然後露齒笑著滑下椅凳。他心想,蓋伊又昂首闊步,正與他並肩而行。布魯諾一手攬住蓋伊的肩頭。
「嗨,蓋伊。我訂了這排後面的位子。」
布魯諾正穿著他那套紅棕色舊西裝。蓋伊想起他第一次隨著那雙長腿,在搖晃的火車上走到個人車廂的情景,但這個回憶現在勾不起他的悔恨了。事實上,他同情布魯諾,他有時候到晚上也有這種感覺,但迄今不曾在白天有此感覺。他甚至不憎惡布魯諾對他前來與他共用午飯而表露出的明顯滿足之情。
布魯諾點了雞尾酒和午餐。他為自己點了烤肝,因為他說他最近在節食,又為蓋伊點了班內狄克蛋,因為他知道蓋伊喜歡吃。蓋伊一直查看著離他們最近的桌位,迷惑地對四位衣著光鮮,年近四十的女士生起疑心,她們四個人幾乎都瞇著眼在微笑,也全都人手一杯雞尾酒。在她們身後,一位營養充足而看起來像歐洲人的男子正朝桌子對面的無形同伴投以笑臉。服務生們熱心沖沖地連走帶跑去招呼客人。這一切有可能是瘋人創作和演出的表演,他和布魯諾是主角,而且是最瘋狂的人嗎?因為他所看到的每個動作,所聽到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包裹在英雄般的宿命愁雲之中。
「喜歡嗎?」布魯諾正在說話。「我今天早上在克萊德男裝店買來的。都是鎮上最好的貨色,總之是夏天用的。」
蓋伊低頭看著布魯諾打開放在他們膝上的四個領帶盒,盒內有針織、絲質和亞麻布領帶,以及上等亞麻布制的淡紫色蝴蝶領結。有一條水色山東綢領帶,質料跟安的一件洋裝一樣。
布魯諾大感失望,因為蓋伊似乎不喜歡這些領帶。
「太俗麗嗎?這是夏季用領帶。」
「還不錯。」蓋伊說。
「我最喜歡這一條,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領帶呢!」
布魯諾拿起白色針織領帶,其中央有一縱貫的紅色細長條紋。
「一開始是要替我自己買一條的,但我要你收下它。我的意思是只給你用,這是送給你的,蓋伊。」
「謝了。」
蓋伊感到上唇一陣令人不悅的扯動,突然心想,他可能是布魯諾的情人,而布魯諾帶了禮物,一個和平的贈禮,來送給他。
「祝你旅途愉快。」布魯諾舉杯說。
布魯諾今天早上跟安通過電話,他說安提到了這趟乘船巡遊之行。布魯諾滿心渴望地不斷告訴他,他認為安有多麼地美好。
「她看起來是這麼地純真。你當然不是很常看到——像那樣慈眉善目的女孩。你一定是快樂得不得了呀,蓋伊。」
他希望蓋伊會說些什麼,說些或多或少解釋他為什麼快樂的一句話或一個字也好。但蓋伊什麼也沒說,布魯諾感到被拒於千里外,感到那令人透不過氣的團塊從他的胸口一路爬升到喉頭。蓋伊對此事有什麼好氣的呢?布魯諾非常想把一手放在蓋伊輕鬆置於桌沿的拳頭之上,就像個兄弟可能會有的動作般只碰一下下,但他忍了下來。
「她是馬上就喜歡你的,還是你花了很長的時間認識她呢,蓋伊?」
蓋伊聽見他重問一次這個問題。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怎能問我時間的問題呢?這是個事實。」
他瞥一眼布魯諾窄細而正充氣鼓脹的臉,瞥一眼依然使他的前額有猶豫表情的蓬亂頭髮,但布魯諾的眼神比他初見之時的樣子要更有自信得多,也較不敏感了。因為現在他拿到錢了,蓋伊心想。
「欺,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布魯諾並不十分瞭解。即使殺人之事讓他心難安,蓋伊跟安在一起還是很快樂。即令他破產了,蓋伊跟安在一起也會很快樂。布魯諾現在為了甚至曾有過可能開口要給蓋伊錢的想法而畏縮,他能聽到蓋伊說「不要」的聲調,能看到他眼神退縮,霎時間便與他相隔千里。布魯諾知道,無論他多有錢或用錢做什麼事,他永遠不會擁有蓋伊所擁有的東西。他發現到,把母親據為己有並不能保證幸福。布魯諾強迫自己擠出笑臉。
「你認為安確實喜歡我嗎?」
「沒錯。」
「除了設計工作之外,她喜歡做什麼?她喜歡烹飪那一類的事嗎?」
布魯諾看著蓋伊拿起馬丁尼,三口就飲乾了它。
「你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在一起都做了什麼事而已,像是去散步啦,或是玩填字遊戲。」
「我們就做這一類的事。」
「晚上你們做什麼呢?」
「安晚上有時候在工作。」
他的心自在地滑向樓上的工作室,他跟安晚上常在那裡工作,安有時會找他說話,或是展示某樣東西給他看,提出批評,彷彿她的工作非常輕鬆似的。當她把畫筆插進水杯中快速攪拌時,那聲音就像是笑聲。
「兩個月前我在哈潑雜誌上看到她和其他一些設計師的照片。她很優秀,不是嗎?」
「是很優秀。」
「我——」布魯諾兩隻前臂交疊地放在桌上。「我真的很高興你和她在一起很快樂。」
他當然快樂呀。蓋伊感到雙肩放鬆,呼吸也變得更順暢了。然而此刻很難相信她是屬於他的。她就像是天女下凡,來把他從一定會害死他的戰場中拉開;她就像是神話中拯救了英雄的女神,然而卻在故事末尾提出一個他幼時讀神話故事時,每每令他大吃一驚的離題和不公的元素。在他無法成眠的夜裡,在他偷溜出門,身著睡衣和外套走上岩石山丘的夜裡,在幽靜、冷漠的夏夜裡,他不允許自己想起安。蓋伊低聲說:
「機器女神。」
「什麼。」
他為什麼要跟布魯諾一起坐在這裡同桌吃飯呢?他想跟布魯諾打一架,他也想哭。但他忽然感到他的詛咒在憐憫的湧流中消溶了。布魯諾不知如何去愛人,而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布魯諾過分迷惑,過分盲目了,因而無法愛人或是激發出愛意。這一點似乎突然變得很悲慘。
「你從未墜入情網嗎,布魯諾?」
蓋伊見到布魯諾眼中出現了不常見的倔強表情。
布魯諾招手再要了一杯酒。
「不曾,我想是不曾真的墜入情網吧!」
他潤了一下雙唇。他不但從未墜入情網,他還不是很在乎與女人同床共眠。他永遠無法不認為他退居某處看自己是件很蠢的事。一次,很差勁的一次,他開始咯咯笑了起來。聽見自己的笑聲,布魯諾蠕動了一下。蓋伊能埋頭於女人堆中,曾為了蜜芮恩而幾乎自殺,他覺得這是他與蓋伊之間最令人難過的差異。
蓋伊看著布魯諾,布魯諾則兩眼低垂。布魯諾在等著,彷彿是在等他告訴自己如何墜入情網似的。
「你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名言嗎,布魯諾?」
「我知道很多名言。」布魯諾嘻笑著說:「你指的是哪一則?」
「萬事萬物是正反兩極相容並生。」
「異性相吸嗎?」
「那太簡單了。我是指——你送我領帶,但我也想到你可能早就讓警方在這裡等我了。」
「拜託啦,蓋伊,你是我的朋友款!」布魯諾很快地有所反應,突然表現得異常亢奮。「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我並不恨你,蓋伊心想。但布魯諾不會這樣說,因為他真的恨他。正如他絕不會對布魯諾說我喜歡你,反而會說我恨你一樣,因為他真的喜歡他。蓋伊咬緊下顎,一手在前額上來回擦揉。他能想見正面和負面意願的相互牴觸,使每項行動在開始之前便癱瘓。比方說,諸如此類的事使他留坐於此地。他一躍而起,新送上來的酒便潑灑在桌布上。
布魯諾十分驚駭訝異地瞪著他。
「蓋伊,怎麼了?」布魯諾尾追他而去。「蓋伊,等等!你不認為我會做出這樣的事吧,是嗎?我說什麼也不會這樣做的!」
「不要碰我!」
「蓋伊!」
布魯諾幾乎哭喪著臉。大家為什麼對他做出這些事呢?為什麼?他在人行道大喊:
「說什麼也不會!再多錢也不會!相信我,蓋伊!」
蓋伊一把推了布魯諾的前胸一下,關上計程車門。他知道,布魯諾說什麼也不會背叛他,但如果萬事一如他所信般模糊不明,他怎能真的確定不疑呢?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3
第34章
「你跟蓋伊·漢茲太太有什麼關係?」
布魯諾早料想到了。哲拉德持有他最近的簽賬單,知道他曾送花給安。
「朋友關係,她丈夫的朋友。」
「噢,朋友嗎?」
「相識的人。」
布魯諾聳聳肩,知道哲拉德會認為他是想要吹牛,因為蓋伊很有名氣。
「認識他很久了嗎?」
「不很久。」
布魯諾橫躺在安樂椅中,無精打采地伸手去拿打火機。
「你怎麼會碰巧送花去了呢?」
「我想是心情好吧!那天晚上我正好要去參加在那裡開的宴會。」
「你跟他有那麼熟嗎?」
布魯諾又是一聳肩。
「普通宴會嘛。他是我們談建築時就會想起的一位建築師呀!」
這是脫口說出之詞,而且還挺不錯的,布魯諾心想。
「麥特·雷文。咱們回頭來談談他吧!」
布魯諾歎了口氣。跳過蓋伊不問,也許是因為他出城去了,也許就只是跳過他不問。現在是麥特·雷文——他們並未串供,而且在不知道這可能很有用處的情況下,他在謀殺案發生前常跟麥特見面。
「他怎麼了?」
「你在四月二十四日、二十八日和三十日、三月二日、五日、六日和七日,以及謀殺案發生前兩天與他見過面,這要怎麼說?」
「有嗎?」他笑了起來。前一次哲拉德只握有三個日期為證。反正麥特也不喜歡他。麥特大概也說盡最壞的事了吧。「他有意買我的車呀!」
「而你有興趣賣了它?為什麼?因為你以為不久就能買一輛新的嗎?」
「想賣了它去買一輛小車。」布魯諾不專心地回答。「現在在車庫裡的那輛克羅斯利汽車。」
哲拉德露出笑臉。
「你認識馬克·列夫有多久了?」
「自他還叫馬克·列維茨基的時候起。」布魯諾頂嘴還擊。「再稍微溯及既往,你就會查出他在蘇俄殺了他的親生父親。」
布魯諾怒目瞪視著哲拉德。「親生」這個字眼聽來很好笑,他不該這麼說的,但哲拉德想以假名來打歪腦筋!
「麥特也不在乎你,怎麼啦?你們兩個無法達成協議嗎?」
「有關車子的事嗎?」
「查爾士。」哲拉德耐性十足地說。
「我沒有要說什麼呀!」
布魯諾看著他啃嚙過的指甲,再次想到麥特有多麼符合赫伯特對兇手的描述。
「你最近不常和恩尼·舒洛德碰面。」
布魯諾厭煩地開口回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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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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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3
第35章
蓋伊身著白帆布長褲,光著腳,盤腿坐在印度號的前甲板上。長島才剛進入眼簾,但他還不想看它。船身輕緩的搖晃,像某種他熟穩的東西,愉快又親密地搖著他。他在餐廳最後一次見到布魯諾的那一天,似乎是瘋狂的一天。他確實是發瘋了。安必定看出這一點了。
他彎起手臂,捏起覆在肌肉上的黝黑薄皮膚。他跟伊根一樣黝黑。伊根是他們在乘船巡遊一開始就從長島碼頭上僱用的隨船小弟,有一半葡萄牙血統。蓋伊身上只有右眉上的小疤仍是白皙的。
在海上待了三個星期,令他產生前所未知的和平與認命感,若是一個月前他一定會說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漸漸感覺到無論他可能要有什麼贖罪動作,都是他命運的一部分,而且跟他命運的其他部分一樣,自動降臨,不必他去找尋。他向來相信他的命運感。和彼德在一起的童年時期,他知道他不會光是做夢,不知怎麼地,他也知道彼德除了做夢,什麼也不做,他知道自己會建造許多知名的大樓,知道他的名字在建築業會佔有一席之地,最後——他向來認為這似乎是無上的成就——他會建造一座橋。那會是一座白橋,有著如鷹翼般的徑距,他在孩提時便在心中畫好了藍圖,就像他的建築書籍中羅伯·美拉特的變形白橋一樣。也許這麼地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是種自大。但話又說回來,誰能比感覺被迫遵從自己的命運法則的人更加真誠地謙恭卑下呢?這宗謀殺案似乎是個暴虐的出發,一項抗逆他自己的罪過,現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別的想法了。而且如果是這樣,命運會給他一條路去贖罪,也會給他力量去完成。而如果死亡依法先行降臨他身上,命運會給他力量去迎接,也會給安足夠的力量去迎接它。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感到比大海中最小的鰈魚還卑下,卻又比陸上最巍峨的山嶽還強壯。但他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是一種防禦,在與蜜芮恩決裂時達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窮得可憐的時候,他不是已經知道他會找到另一個他能愛,對方也會永遠愛他的女人嗎?在海上的這三星期,他和安異常親密,兩人的人生也達到前所未有的和諧一致,這不正是他找到真愛的最佳證據嗎?
他的腳跟一旋,轉了個身,這樣就看得到她背倚在船桅上。她低頭凝視他時,雙唇上微展笑顏,蓋伊心想,那半壓抑的驕傲笑容就像一位幫助子女平安熬過病痛的母親的笑容,於是蓋伊對她回以微笑,驚訝自己竟能如此堅信她絕不會犯錯,而且行為永遠得當,卻依然只是凡人。尤有甚者,他驚訝她竟能屬於他。然後他低頭看著他互相揪扭的雙手,心裡想著他明天要著手的醫院設計工作,想著即將來臨的所有工作和鋪陳在前方的命運事件。
幾天之後的一晚,布魯諾打電話來,說他就在附近,想要過來一敘。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卻有些沮喪。
蓋伊叫他不要來。他很冷靜堅決地對他說他和安都不想再見到他,但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到耐性正快速地流失,而且過去幾星期的神智清明也在他們交談的狂亂之下全然崩潰。
布魯諾知道哲拉德還未和蓋伊談過。他認為哲拉德不會對蓋伊多加詰問。但蓋伊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冷淡,布魯諾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他,哲拉德的手中已握有他的名字,可能會找他去問話,或是告訴他他打算從現在起要嚴密地暗中與蓋伊見面——不再參加宴會,甚或共進午餐——只要蓋伊同意。
「好吧!」布魯諾無聲地做此回答後,便掛了電話。
接著電話鈴聲又響起。蓋伊皺著眉,捻熄他剛鬆了一口氣才點燃的香煙,又接起電話。
「喂……我是秘密偵探局的亞瑟·哲拉德……」
哲拉德在電話中詢問他是否能過來一趟。
掛上電話的蓋伊一轉身,謹慎地掃視客廳一遍,試著摒除哲拉德才剛搭線竊聽了他與布魯諾的談話,以及哲拉德剛逮捕了布魯諾的感覺。他上樓去告訴了安這件事。
「私家偵探?」安十分驚訝地問。「是什麼事呀?」
蓋伊猶豫了一下。他猶豫過頭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該死的布魯諾!該死的他竟與他糾纏不清!
「我不知道。」
哲拉德迅速到來。他彬彬有禮地俯首親吻安的手,為干擾了他們的夜晚道過歉之後,又禮貌地跟他們談些屋子和屋前狹長形花園的事。蓋伊有些驚愕地瞪著他。哲拉德看起來很呆板、疲倦和略顯邋遢。也許布魯諾對他的說法並非完全錯誤。甚至因他口齒笨拙而更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無法令人聯想到精明偵探心不在焉的癖性。接著在哲拉德安穩地抽著雪茄,手持加冰威士忌時,蓋伊在他的淡榛色眼眸中捕捉到了機靈之色,也在他短胖的兩手中捕捉到了精力無窮之象。這時蓋伊深感不安。哲拉德看起來莫測高深。
「您是查爾士·布魯諾的朋友嗎,漢茲先生?」
「是的。我認識他。」
「正如您大概已經知道的,他父親在三月遭人殺害,兇手到現在還未落網。」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安說。
哲拉德的視線慢慢地從她身上拉回到蓋伊身上。
「我也不知道。」蓋伊說。
「您跟他並不很熟?」
「不太熟。」
「你們是在何時何地相識的?」
「在——」蓋伊瞥了一眼安——「帕克藝術協會,我想大約是在去年十二月吧!」
蓋伊覺得他已走入陷阱,他竟套用了布魯諾在他們婚禮上的輕率回答,就只因為安聽過布魯諾這麼說,而安說不定都忘了呢。蓋伊心想,哲拉德看著他,彷彿他不相信他說的半句話似的。布魯諾為什麼不警告他有哲拉德這號人物呢?他們為什麼沒串通好,採用布魯諾曾提議他們是在鎮中心某家酒吧認識的說詞呢?
「您又是什麼時候再見到他的?」哲拉德最後問。
「啊——一直到六月我的婚禮上。」
他覺得自己是在裝出尚不知其審問目的何在的困惑表情。幸好,他心想,幸好他已經向安保證過,布魯諾說他們是老友的說法只是布魯諾的開的玩笑罷了。
「我們並未邀請他來。」蓋伊補上一句。
「他不請自來了?」哲拉德一副瞭解內情似的。「不過您確實邀他參加你們在七月開的宴會了吧?」他的眼神也瞥向安。
「他打過電話來,」安對他說。「問說他是否能來,所以——我就說好。」
哲拉德接著又問,布魯諾是否是經由他某位要應邀赴宴的朋友那兒得知宴會之事,蓋伊回答說有此可能,又把那一晚那麼可怕地對布魯諾笑的金髮女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蓋伊也沒有別的名字可說,因為他從未看見布魯諾跟任何人在一起。
哲拉德靠回椅背,笑著說:
「您喜歡他嗎?」
「還好。」安最後很有禮貌地回答。
「還可以。」蓋伊說,因為哲拉德在等他回答。「他似乎有點強人所難。」
他的右臉隱入陰影中。蓋伊心想哲拉德是否正在搜尋他臉上有無疤痕。
「多少可以說他是英雄崇拜,權勢崇拜。」哲拉德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已不再看似真誠,或者也許他從未真誠過。「抱歉,問了這些問題,打擾您了,漢茲先生。」
五分鐘之後他便離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安問他。「他懷疑查爾土·布魯諾嗎?」
蓋伊栓上門,然後走回來。
「他大概是懷疑他熟識的某個人。他可能認為布魯諾知道些什麼,因為他非常恨他父親。查爾士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認為查爾士可能知情嗎?」
「不知道!能知道嗎?」
蓋伊取出一根香煙。
「老天呀……」安站著呆看沙發的一角,彷彿仍看見宴會那一夜曾坐於該處的布魯諾似的。她低聲說:「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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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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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4
第36章
「聽好,」蓋伊聲音緊張地對著話筒說。「聽好,布魯諾!」
蓋伊從未聽過布魯諾的聲音如此地醉茫茫,但他決意要滲入他已成混沌狀態的腦子裡。接著他突然想到哲拉德可能跟他在一起,於是他戰戰兢兢地放柔了聲音。他發現布魯諾是一個人在電話亭裡的。
「你是跟哲拉德說我們在藝術協會相識的嗎?」
布魯諾回答稱是。話筒中傳出的聲音是他酒醉含糊的喃喃之語。布魯諾想過來。蓋伊沒有辦法讓他在心中銘刻哲拉德已經來問過話的事。蓋伊重重地甩上電話,一把拉開衣領。布魯諾竟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他!哲拉德已經使他的危險具體化了。蓋伊覺得與布魯諾完全斷絕關係,甚至要比和他串供還更緊急。最令他懊惱的,是他無從在布魯諾的胡言亂語中聽出他發生了什麼事,甚或是他的心情如何。
門鈴聲響起時,蓋伊和安正一同在樓上的工作室中。
他只半開著房門,但布魯諾一把將門推開,踉踉蹌蹌地走過客廳,癱倒在沙發上。蓋伊來到他的跟前,先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然後是一股嫌惡。布魯諾粗胖泛紅的脖子快把衣領給撐破了。他似乎與其說是酒醉,不如說是通身膨脹,彷彿是死後的浮腫使他的全身都鼓脹了起來似的,甚至深陷的眼窩也漲滿了,因而暗紅的雙眼很不自然地向前突出。布魯諾抬頭看他。蓋伊跑去打電話叫計程車。
「蓋伊,是誰來了呀?」安朝樓下低聲問。
「查爾士·布魯諾。他喝醉了。」
「我沒醉!」布魯諾突然出言抗議。
安走下一半樓梯就看見了他。
「我們不是該把他帶上樓來嗎?」
「我不要他留在這裡。」
蓋伊正在查閱電話簿,想找一家計程車公司的電話號碼。
「是——是!」布魯諾發出噓聲,像個洩氣的輪胎一樣。
蓋伊轉過身。布魯諾正一眼瞪著他,那隻眼睛是他這身橫躺如屍體的軀體中惟一的生命點。他正很有規律地咕噥著什麼。
「他在說什麼呀?」安走近蓋伊身旁。
蓋伊走到布魯諾面前,揪住他的前襟。那喃喃的癡呆吟唱使他大為光火。他想把布魯諾揪拉起來時,布魯諾的口水滴到他手上。
「起來,滾出去!」
然後,他聽到那喃喃之語:
「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布魯諾單調地吟唱著,狂野的紅眼向上瞪視著。「不要把我送走,我會告訴她的——我會——」
蓋伊憎惡地放開他。
「怎麼回事呀,蓋伊?他在說什麼?」
「我會帶他到樓上去。」蓋伊說。
蓋伊使盡全身力氣想把布魯諾背靠在他的肩上,但他的力量不敵那鬆軟無力的重擔。最後蓋伊讓他橫躺在沙發上。他跑到前門的窗口前。外面沒有車子。布魯諾可能是從天而降的吧。布魯諾無聲無息地睡去,蓋伊則坐正了身子邊抽煙邊看著他。
布魯諾在早晨三點左右醒來,為了使自己穩定,還喝了兩杯酒。過了一會兒之後,除了腫脹之外,他幾乎看起來一切正常,醒來發現自己在蓋伊家中,令他十分高興,他絲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
「我跟哲拉德又賽了一個回合。」他笑說,「三天。看了報紙嗎?」
「沒有。」
「你真是優秀啊,連報紙都不看!」布魯諾柔聲說。「哲拉德正緊追不捨地追查一條錯誤的線索——我的騙子朋友麥特·雷文。他沒有那天夜裡的不在場證明。赫伯特認為兇手可能是他。我跟他們三個人一起談了三天。麥特可能逃不掉了。」
「可能因此而送命?」
布魯諾躊躇片刻,臉上仍帶著笑容。
「不會送命,只是承擔罪罰罷了。他現在牽扯上兩三件殺人案。警方很樂於逮住他。」
布魯諾顫抖了起來,於是喝乾了杯中剩餘的酒。
蓋伊想拿他面前的大煙灰缸砸爛布魯諾腫脹的頭,燒盡那股只有他確實殺了布魯諾或他自己,才能抑制其增強的緊張感。他兩手緊扣住布魯諾的雙肩。
「你滾出去好嗎?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
「不要。」
布魯諾的反應很鎮靜,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蓋伊又看到他跟他在樹林中爭鬥時看見的那種對痛楚、死亡漠不關心的表情。
蓋伊兩手拖住自己的臉,感覺到掌下的臉部扭曲。
「如果他們歸罪於這個叫麥特的,」他低聲說,「我會向他們供出全部實情。」
「噢,他們不會歸罪於他的。他們沒有足夠的罪證。這是個惡作劇呀,孩子!」布魯諾咧嘴笑著。「麥特是有錯誤證據的適當人物,而你將是有正確證據的不當人物。你是很重要的人哎,拜託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某件東西交給蓋伊。「我上個星期找到這個。非常不錯喲,蓋伊。」
蓋伊看著以哀淒的黑色為背景的「匹茨堡商店」照片。這是從現代美術館取得的小冊子。他讀著冊子上的文字:「蓋伊·丹尼爾·漢茲,年近三十,依循萊特傳統,已成就一種獨特的風格,此風格以毫不僵硬的嚴謹簡潔而著稱,也以他稱之為『吟詠』的雅致而聞名……」蓋伊緊張地合上冊子,為美術館所發明的那個字眼感到嫌惡。
布魯諾把小冊子收回口袋中。
「你是一個頂尖人物。如果你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他們能讓你來個大翻轉,而且絕不會起疑。」
蓋伊低頭看他,說:
「這仍不是你可以來見我的理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他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他與安在一起的生活令布魯諾著迷,因為他自己因見到布魯諾而探求到某種東西,某種執意舒緩的折磨。
布魯諾看著他的神情,彷彿他知道閃過他腦海中的一切想法。
「我喜歡你,蓋伊,但是要記住——他們手握不利於你的證據比不利於我的還要多得多。如果你去告發我,我能設法脫身,但你就不能了。因為有了赫伯特可能記得你的這項事實,而且安可能也記得你在那段時間前後的行為怪異,還有刮傷和疤痕,再加上他們會擺在你眼前的所有小線索,像是手槍和手套碎片——」布魯諾慢條斯理地以憐愛的心情一一點名,像是敘述陳舊的記憶般。「我打賭,有我跟你對抗,你會精神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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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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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4
第37章
安一對他大喊說她看見船上有凹痕,蓋伊就知道是什麼事了。他本來打算要修理的,卻給忘了。他說他起初不知道怎麼會有四痕的,然後又說他知道了。他說,他上星期乘船外出,結果船身撞上了一座浮標。
「不要太難過。」她嘲弄他說,「不值得。」她站起身時也拉起他的手。「伊根說過有一天下午你乘船外出,這是你絕口不提這件事的原因嗎?」
「大概是吧!」
「你是獨自一個人乘船外出的嗎?」
安略展笑顏,因為他不是技術夠好到可以獨自乘船外出的人。
有一天布魯諾打了電話過來,堅持說他們該外出航行一下。哲拉德在麥特·雷文這條線上剛碰了壁,每個地方都碰了壁,因此布魯諾堅持他們應該要慶祝。
「有一天下午我跟查爾士·布魯諾一同乘船外出。」他說。
他那天也把手槍帶在身上。
「沒關係,蓋伊。只是你為什麼會再跟他見面呢?我以為你討厭他。」
「一時興起吧!」他喃喃地說。「那兩天我都在家裡做那件工作。」
安嘴上說沒關係,其實有關係,蓋伊心裡明白。安把印度號上的黃銅和塗白漆的木頭都擦得光亮無瑕,就像擦亮用金和象牙做成的東西一樣。還有布魯諾!現在她不信任布魯諾了。
「蓋伊,他不是那天晚上我們在你的公寓門前看到的那個人吧,是嗎?那個在雪地上跟我們說話的人?」
「是的,就是同一個人。」
蓋伊放在口袋中承接手槍重量的手無助的握緊。
「他對你有什麼興趣?」安跟在他身後不經意地走下甲板。「他對建築業又不特別有興趣,我在宴會那天晚上跟他談過話了。」
「他對我不感興趣,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罷了。」
他心想,等他擺脫掉手槍,他就能說出實情了。
「你是在學校認識他的嗎?」
「是呀。那時他在迴廊上四處遊蕩哩。」
人不得不說謊時,說謊是多麼容易的事啊!但那是纏繞在他的兩腳、身軀和腦子上的捲鬚籐蔓。總有一天他會說錯話的。他注定要失去安。或許就在他點了根煙,而她靠站在桅桿上看著他的此時,他已經失去她了。手槍似乎壓得他有點沉重,於是他毅然轉身,向船首走去。他聽到他身後有安穿著網球鞋踏上甲板,又往回走向駕駛艙的輕柔足音。
這是個陰沉沉的日子,有可能會下雨。印度號緩緩地在波濤洶湧的水面上搖晃,而且跟灰色海岸的距離似乎不比一小時前還遙遠。蓋伊背倚著第一斜桅,低頭看他腳邊那件他從印度號儲物櫃中取出的藍夾克,這件有鍍金鈕扣的夾克可能是安的父親的。他該當個水手而不是當建築師,他心想。十四歲時他曾發狂似地想出海。是什麼阻止了他呢?他的人生會有多麼不同,要是沒有——什麼呢?當然是沒有蜜芮恩。他不耐地站直身子,從夾克口袋中掏出手槍。
他兩手握槍,置於水面上,手肘抵在第一斜桅上。心想他所珍愛的東西是多麼機智,它現在看起來又多麼地無邪啊。他自己——他鬆手讓它掉了下去。槍十分平衡地一個翻身旋轉,心甘情願似地沉入海中,然後消失無蹤影。
「那是什麼?」
蓋伊轉過身,看到她站在船艙旁的甲板上。他目測出他們之間大約相距十到十二英尺遠。他想不出什麼,完全想不出什麼話來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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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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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 22:24
第38章
布魯諾猶豫著喝酒與否。浴室的四壁一副要裂成小碎片似的,彷彿這四壁也許不存在,或者他不存在此地似的。
「媽!」
但這受驚嚇的哭訴行為令他感到羞愧,於是他把酒喝了。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他母親的房間裡,按下她床邊的鈕,卻吵醒了她,那個按鈕是通知在廚房的赫伯特她準備要吃早餐的信號鈕。
「噢——呵。」她打了個呵欠,然後露出笑容。「你好嗎?」
她輕拍他的手臂,從被單中滑坐起身,然後走進浴室去梳洗。
布魯諾在她出了浴室,又鑽回被單下之前,一直鎮靜地坐在她的床上。
「我們今天下午應該要去見那個旅遊業者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桑德斯嗎?你最好是跟我一起去。」
布魯諾點點頭。是有關他們到歐洲去旅行之事,他們或許會使它變成環遊世界之旅呢。今天早上這件事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想和蓋伊一起去環遊世界。布魯諾站起身,心裡想著是否要再去倒一杯酒。
「你覺得怎麼樣?」
他母親問話的時機總是不對。
「好呀。」他說完,又坐了下來。
門上響起敲門聲,赫伯特走了進來。
「早安,夫人。早安,先生。」
赫伯特說話時看也不看一下他們兩個人。
布魯諾手托著腮幫,皺著眉頭俯視赫伯特那只無聲、擦得油亮、向外彎的皮鞋。赫伯特最近的傲慢無禮行徑簡直令人忍無可忍!哲拉德使他相信如果他們能提出正確的人,他就是這整個案件的關鍵。大家都說他去追兇手真是好勇敢,而且他父親在遺囑中也留了二萬元給他。赫伯特可能會去度假!
「夫人知道晚餐時會有六人或七人嗎?」
赫伯特說話的時候,布魯諾抬頭看看他的桃紅色尖腮,心裡想著,蓋伊重擊了他的尖腮,一拳把他擊昏。
「噢,老天,我還沒打電話呢,赫伯特,不過我想是有七個人。」
「好的,夫人。」
拉特雷吉·歐佛貝克二世,布魯諾心想。他知道他母親最後還是接受他了,但她假裝不確定,因為他會落單。拉特雷吉·歐佛貝克瘋狂地愛著他的母親,或者是假裝如此。布魯諾想告訴他的母親,赫伯特有六個星期沒把他的衣服送去燙,但他覺得快要嘔吐了,因而無法開口。
「你知道,我想去澳洲想得瘋了。」她邊咬了一口土司邊說。
她把一張地圖撐開靠在咖啡壺上。
他的臀上遍傳著一股無防備的刺痛感。他站了起來。
「媽,我可沒有那麼熱衷。」
她擔憂地蹙眉看著他,這倒更令他害怕了,因為他明白她根本無法救他了。
「怎麼了,親愛的?你要什麼?」
他衝出房間,感覺應該是要嘔吐。浴室一片漆黑。他蹣跚地跨出來,讓仍塞著軟木塞的威士忌酒瓶翻倒在他床上。
「什麼,查理?怎麼回事?」
「我要躺下。」他「叭噠」一聲倒下,但這樣也不行。他把他母親推開,以便起身,但他才坐起身,卻又想躺下了,於是他站了起來。「感覺像快要死了!」
「躺下來,親愛的。來點——來點熱茶好嗎?」
布魯諾扯開他的室內用外套,再拉開睡衣。他的喉嚨噎住了,他必須喘氣呼吸。他真的感覺他快死了!
她拿了一條濕毛巾趕到他身旁。
「怎麼回事?肚子痛嗎?」
「哪兒都痛。」他踢掉拖鞋,走到窗前要推開窗,但窗子已經開著了。他轉身,汗流不止。「媽,也許我快死了。你想我是快死了嗎?」
「我去倒杯酒給你!」
「不,叫醫生來!」他尖叫著。「也倒杯酒給我!」
他無力地拉扯睡衣上的帶子,讓長褲掉落。這是什麼情形?不只是顫抖而已。他太虛弱了,無力顫抖,連兩隻手都軟弱無力且有刺痛感。他高舉起兩手,手指都向內彎著,他無法伸直手指。
「媽,我的手好奇怪!你瞧,媽,我怎麼了?怎麼了?」
「喝下這個!」
他聽到酒瓶靠在杯沿上的喀嗒聲,他等不及了,於是快步衝進走廊,在驚嚇中彎低身子,瞪著他彎曲無力的手。是兩隻手上的中指,這兩隻手指都向內彎曲,幾乎快碰到手掌了。
「親愛的,披上袍子吧!」她低聲說。
「叫醫生來!」
袍子!她在說袍子的事!如果他四肢僵硬地赤裸著,這有什麼關係?
「媽,不過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
她站在電話旁時,他用力扯著她。
「鎖上所有的門!你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事嗎?」
他說得又快又機密,因為麻木感正逐漸擴散,他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是個畸形人!他的餘生都將維持這個樣子!
「知道他們會做什麼嗎?媽,他們會給你穿上束身外套,一口酒也不給你喝,這樣做會殺死我的!」
「佩克醫生嗎?我是布魯諾太太。你能推薦一位附近的醫生給我嗎?」
布魯諾尖叫出聲。醫生怎麼會到康乃狄克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呢?
「媽有——」他透不過氣來,不能說話,舌頭不能動了。已經蔓延到聲帶來了!「啊——」
他在他母親正設法拿來蓋住他的室內用外套下蠕動身子。如果赫伯特想要看,就讓他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吧。
「查爾士!」
他用搖晃不止的兩隻手指向他的嘴。他快步走向櫥櫃鏡子前,他的嘴唇四周蒼白呆板,彷彿有人用板子打了他似的,兩唇則可怕地內縮。還有他的雙手!他再也不能握住杯子,或是點煙了。他再也不能開車,甚至再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了!
「喝下這個!」
對了,液體,液體。他試著用僵硬的嘴唇接住所有的液體,它灼燒著他的臉,流到他的胸膛上。他動了動表示還要再多一些。他試著提醒她要鎖上門。噢,老天,如果這情形消失了,他一生都會感激不盡的!他任由赫伯特和他的母親把他推到床上去。
「帶我走!」他呼吸困難地說。
他扭扯著他母親的睡袍,幾乎把她拉倒在他身上,但至少他現在能抓住某件東西了。
「別讓他們帶我走!」
他有氣無力地說,她則向他保證她不會那麼做。她告訴他她會鎖上所有的門。
哲拉德,他心想,哲拉德仍在努力對抗他,而且他會一直不斷地這麼做。不只是哲拉德,還有一大堆人,來查訪刺探的許多人,敲著打字機鍵盤,帶著更多的證據跑進跑出的,現在有了聖塔菲方面的證據,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把它們正好湊在一起了。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跑來,發現他今天早上這種樣子,若開口問他,他便會說出一切,說出他殺了某人。他們會因你殺人而殺了你。也許他無法應付。他瞪著天花板中央的燈座,這讓他聯想起在洛杉礬他外婆家中水槽內的圓形鉻制水塞。他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東西呢?
皮下注射器針頭的殘酷戳刺使他受到衝擊,讓他的神經更敏銳。
外表神經質的年輕醫生正在漆黑的房間一角跟他的母親談話。但他感覺好些了。他們現在不會把他帶走了,現在沒事了。他剛剛只是驚慌罷了。他小心地在被單上部之下看著他的手指做彎曲動作。
「蓋伊。」他低聲說。
他的舌頭仍不太靈光,但他能說話了。接著他看到醫生走了出去。
「媽,我不要去歐洲!」他的母親走上前來時,他聲音單調地說。
「好吧,親愛的,我們就不去了。」
她輕輕地在床邊坐下,他便立刻覺得好些了。
「醫生沒說我不能去,對吧?」
好像他想去卻去不成似的!他在怕什麼呀?即使再來一次像這樣的發作也不怕!他摸摸他母親睡衣上膨起的肩部,但他突然想到今晚要來吃晚餐的拉特雷吉·歐佛貝克,於是他把手放下。他確定他的母親跟他有染,她太常到他位於銀泉的工作室去看他,而且她也待得太久了。他不想承認,但當事情就呈現在他眼前時,他為什麼不該承認呢?這是首件韻事,而且他父親也死了,所以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但她為什麼非得挑中這麼個混蛋呢?現在在這陰暗的房間內,她的眼眸顯得顏色更深濃了。自他父親去世以來,她的身體未見好轉。她將會是這個樣子,布魯諾現在明白,仍保持這個樣子,永遠不再是他所喜歡的年輕貌美的樣子了。
「不要這麼傷心的樣子,媽。」
「親愛的,你能答應我少喝點嗎?醫生說這是死前的徵兆,今天早上的事是個警訊,你不明白嗎?自然的警訊哪。」
她潤了一下雙唇,而擦了口紅、描出輪廓的下唇突然展現的柔軟感,距離他這麼近,實在是超出布魯諾的忍耐限度。
他緊閉起兩眼。如果答應了,他就是在說謊。
「該死!我不是得了酒精中毒的震顫性譫妄吧,是嗎?我從來沒得過這種病。」
「但這個更糟。我跟醫生談過了,他說它正在摧毀你的神經組織,它會害死你的。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有呀,媽。」
「答應我囉?」
她看著他的眼皮又跳動著闔上,也聽到他歎氣的聲音。悲劇不是在今天早上,她心想,而是在多年前他獨自喝下第一杯酒的時候。悲劇還不只是這第一杯酒,因為這第一杯酒並不是第一個而是最後一個手段。其他一切事物的失敗一定有個開端——她和山姆、他的朋友、他的希望和他的利益的失敗,真的。而且儘管她努力嘗試,她永遠無法發現這情形是為何或從何處開始的,因為查爾士總是應有盡有,她和山姆也都盡了全力鼓勵他去做他感興趣的任何事情。要是以前她能發現這情形是從何處開始的就好了——她站起身來,她自己需要喝一杯。
布魯諾暫睜開眼。他感到睡意沉重。他看見自己走過房間中央,彷彿是在銀幕上看著自己似的。他身穿紅棕色西裝。這是在梅特嘉夫的島上。他看見他更年輕、更消瘦的身軀彎向蜜芮恩身上,並把她摔倒在地上,看見那幾個與前一刻和下一刻相隔的短暫片刻。他覺得在那些片刻中他做了特殊的動作,想到特殊的出色念頭,而且也覺得這樣的間斷時刻永遠不會再現。就像蓋伊前天在船上談起他自己在建造帕米拉時的情形一樣。對他們兩人各自擁有的特殊片刻如此接近,布魯諾感到高興。有時候他認為他能死而無憾,因為他還能做什麼可與梅特嘉夫那一夜相比擬的事呢?還有什麼事不會每況愈下的?有時候,就像是現在吧,他覺得他的精力可能正逐漸消耗,而某種東西,也許是他的好奇心,也正逐漸削弱。但他不在乎,因為現在不知怎麼地,他覺得十分清醒,而且真的十分滿足。他想要去環遊世界不過是昨天的事,而他為什麼想去呢?可以讓他炫耀嗎?跟誰說呢?上個月他寫信給威廉·畢,毛遂自薦要乘他們首次進行測試的新式無人駕駛超級潛艇下至深海去。為什麼呢?跟梅特嘉夫那一夜比起來,萬事都愚蠢可笑。跟蓋伊比起來,他認識的每個人都愚蠢可笑。最最可笑的是以為他會想去見見許多歐洲女人!也許隊長的妓女們使他心眼變壞了,那又如何呢?很多人都認為性事被高估了。心理學家說沒有永恆不變的愛,但對蓋伊和安,他真的不該說這種話。他有種他倆的愛會持久不變的感覺,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有此感覺。不只是蓋伊深深被她迷住而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不只是蓋伊現在有足夠的錢了,而是某種他尚未想到的無形之物讓他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他覺得就即將要想出來了;不,他自己並不想要這個答案,全然是科學探究精神罷了。
他側轉過身來,笑著「叭嗒」一聲打開,又「叭嗒」一聲合上他的登喜來金打火機的上蓋。那個旅遊業者今天或今後都不會見到他們了。家裡遠比歐洲要舒服得多了。而且蓋伊也在此地。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4
第39章
哲拉德正追著他穿過一片森林,對他揮舞著所有的線索——手套碎片、外衣碎片,甚至手槍,因為哲拉德已經擊敗他了。蓋伊在森林深處被牢牢地緊綁住,而且右手正血流如注。如果他無法繞一圈來到他跟前,蓋伊準會流血過多致死的。哲拉德邊跑邊咯咯地笑,彷彿這是他們開的一個玩笑,是個快樂的惡作劇,但他畢竟早就猜到了。不久,哲拉德那雙醜陋的手就要碰到他了!
「蓋伊!」
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哲拉德也幾乎要碰到他了。哲拉德碰到他的時候,遊戲就結束了。
用盡一切力量,布魯諾掙扎著坐起身來。惡夢如沉重的厚石板般從他腦海中滑溜而出。
哲拉德!出現了!
「怎麼了?做惡夢了嗎?」
桃紫色的雙手一碰到他,布魯諾便一翻身滾下床,站在地板上。
「剛好及時叫醒你了,呃?」哲拉德開懷大笑著說。
布魯諾咬緊牙根,用力咬得牙快斷了。他衝進浴室,門也不關地喝了一杯酒。鏡子裡的他,臉上看起來像是地獄中的戰場般。
「抱歉我闖了進來,但我有新的發現。」哲拉德緊張、高分貝的說話聲中意含著他已得分,小勝一場了。「是關於你的朋友蓋伊·漢茲的事。就是你剛剛夢到的人,對嗎?」
布魯諾的手一使勁,手中的玻璃杯應聲破裂,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撿起水槽中的碎片,放進成鋸齒狀裂缺的杯底內,一臉厭煩地蹣跚走回床邊。
「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查爾士?不是去年十二月喔。」
哲拉德背倚著五斗櫃,點了一枝雪茄。
「你是半年前左右認識他的嗎?你是否跟他一同搭火車到聖塔菲去?」
哲拉德靜待了一會兒,從腋下抽出某件東西,丟到床上。
「記得這個嗎?」
那是從聖塔菲帶回來,蓋伊的那本柏拉圖的書,還依然包得好好的,上面的地址被擦去了一半。
「當然記得。」布魯諾把書推開。「我去郵局時把它弄丟了。」
「拉芳達飯店的人員在架子上找到它的。你怎麼會碰巧借了這本書回來呢?」
「我在火車上發現它的。」布魯諾抬起頭。「書裡有蓋伊的地址,所以我本來打算要寄還給他;事實上,是在餐車上找到的。」
他迎視哲拉德,哲拉德以其敏銳堅定的小眼看著他,那雙小眼的背後並非總是有什麼含意。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查理?」
哲拉德再問了一次,耐性十足,像是質問一個他明知是在說謊的小孩似的。
「十二月。」
「看來你也知道他妻子被謀殺?」
「當然,我看過報導了。後來我看到他蓋帕米拉俱樂部的報導。」
「而你就想,真是有趣,因為你半年前就發現了一本屬於他的書。」
布魯諾稍事遲疑:
「款。」
哲拉德嘟嚷了一下,又帶著一抹嫌惡的微笑低下頭去。
布魯諾感到奇怪、不自在。像那樣嘟嚷之後的微笑,以前他什麼時候見過呢?有一次他為了某件事對他父親扯謊,他非常明顯地是在說謊,而且一路撒謊到底,當時他父親的嘟嚷聲和微笑中透露的不信任,實在令他感到羞愧。布魯諾明白他的眼神在求哲拉德原諒他,因此便故意調轉視線,望向窗子。
「還有,你根本還不認識蓋伊·漢茲,卻打了許多電話到梅特嘉夫。」
哲拉德拾起書本。
「什麼電話?」
「好幾通電話呀!」
「也許我酒醉時有打一通吧!」
「有幾好通。談些什麼呢?」
「談那本該死的書!」如果哲拉德對他知之甚詳,他該知道那正是他會做的那一類事情。「也許我在聽說他妻子遭謀殺時打過電話給他呀!」
哲拉德搖搖頭:
「你在她被謀殺之前就打過電話了。」
「那又如何?也許我真的打了。」
「那又如何?我得去問問漢茲先生。顧及你在謀殺案中的重要性,在那宗謀殺案之後,你就沒有打過電話給他,這倒是挺值得注意的,不是嗎?」
「我對謀殺案厭惡透頂了!」布魯諾大叫。
「噢,我相信是,查理,我相信!」
哲拉德慢步走出去,沿著走廊走向他母親的房間。
布魯諾慢慢仔細地淋了浴,換上衣服。哲拉德對麥特·雷文的事就興奮得多了,他記得。就他所知,他從拉芳達飯店打到梅特嘉夫的電話只有兩通,哲拉德必定是恰巧從飯店拿到了賬單。他可以說成是蓋伊的母親搞錯其他幾通了,那些電話不是他打的。
「哲拉德想要什麼?」布魯諾問他母親。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想要知道我是不是認識你的一位朋友。蓋伊·漢茲。」她正往上梳著頭髮,所以頭發狂亂地豎立在平靜、疲倦的臉旁。「他是個建築師,不是嗎?」
「我跟他不是很熟。」
他跟在她身後沿著地板閒逛過去。
她忘了在洛杉磯的剪報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感謝老天,他並未提醒她,他在帕米拉的照片全數刊出時便認識蓋伊了!
那時他想也不想地便知道他要迫使蓋伊去殺人。
「哲拉德談起你去年夏天打電話給他的事。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呀?」
「噢,媽,我真是厭惡透哲拉德該死的愚蠢引導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4
第40章
這天早上才過不久,蓋伊踏出韓森與奈普製圖公司的董事長辦公室,比數星期以來快樂得多了。這家公司正在複製醫院設計圖的最後部分,這是蓋伊所監督過最複雜的部分,建材已獲最後認可,加上這天一早他收到巴伯·崔哲的電報,使蓋伊很為他的老友感到欣喜。巴伯已獲任命為建造加拿大阿爾伯塔新水壩的工程師咨詢委員會一員,這是他五年來一直期盼的工作。
他朝門外走去時,在他兩側到處向外展成扇形的許多長桌之一的桌前,有位繪圖師抬起頭來看著他。蓋伊向一位笑臉迎人的領班點頭致意。他隱隱覺得有點自傲。也許是穿了新西裝的關係,他心想,這只是他一生中為自己訂製的第三套西裝罷了。安替他選了藍灰色蘇格蘭格子呢,今天早上她還選了番茄紅的羊毛領帶來配這套西裝,那是條舊領帶,但他很喜歡。他在電梯間的鏡中束緊領結。一邊的濃黑眉毛上冒出了一根狂妄的白毛,他的兩道眉毛吃驚地略微挑起。他撫順了那根毛,這是他在自己身上所注意到的第一根白毛。
一位繪圖師打開辦公室的門。
「漢茲先生嗎?能追上你真是好運。有你的電話。」
蓋伊走回去,希望不會耽擱太久,因為他十分鐘後要去跟安碰面,一道吃個午飯。他在與製圖室分隔的一間空辦公室中接聽電話。
「喂,蓋伊嗎?聽好,哲拉德找到你那本柏拉圖的書了……款,在聖塔菲。現在聽好,這不會改變什麼……」
蓋伊回到電梯前時,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他一直知道那本書可能會被找到。不可能的,布魯諾曾這麼說。布魯諾可能錯了。因此,布魯諾可能會被逮捕。蓋伊面露慍色,彷彿布魯諾可能會被逮捕的這個想法令人難以置信。而不管怎樣,截至目前為止它曾令人難以置信。
走到戶外,在陽光下行走時,他時時刻刻又再意識到這套新西裝,他心生挫敗地對自己生氣而緊握起拳頭。
「我是在火車上找到這本書的,懂了嗎?」布魯諾剛才說。「如果我曾打電話到梅特嘉夫給你,是因為這本書的關係。可是十二月之前我並不認識你……」
這聲音比蓋伊以前所聽過的更加短促清脆和焦急,這麼地機警,這麼地苦惱,幾乎顯得不像是布魯諾的聲音。蓋伊複習了一下布魯諾剛才教他的杜撰之詞,彷彿那是某件不屬於他的東西似的,也彷彿那是他無法考慮拿它做成西裝的一塊布料樣本似的,他心想。不,它完全沒有破洞,但它也不需要有破洞,如果有人記得在火車上見過他們就不需要。比方說那個在布魯諾的個人車廂為他們送餐飲的服務生。
他試著放慢呼吸,試著放緩步調。他仰望小小圓盤狀的冬日太陽。他那有白毛和白疤的黑眉,最近安說它愈長愈濃密的眉毛,把強烈的陽光減弱到微量,保護了他的眼睛。如果一個人直視太陽十五秒,陽光會灼穿角膜,他記得在哪裡聽過這個說法。安也保護著他,他的工作保護著他。新西裝,這件愚蠢的新西裝。他突然感到能力不足、心智魯鈍而無助。死亡的念頭已悄悄迂迴進入他的腦海,使他沉醉其中,也許他呼吸死亡空氣的時間太久了,他已相當習慣它了。唉,那麼他就不怕了。他不必要地挺挺胸。
他到達餐廳時,安尚未到來。後來他記起她說過她要去拿他們星期天在屋內拍的照片。蓋伊從口袋中掏出巴伯·崔哲的電報,一讀再讀:
剛受命為阿爾伯塔委員會一員。已推薦你。是座橋樑,蓋伊。盡快抽空,保證會通過任命。再聯絡。
保證會通過任命。姑且不論他如何設計他的人生,他設計一座橋樑的能力的確不容置疑。蓋伊平穩地握著酒杯,若有所思地啜著馬丁尼。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5
第41章
「我跑去查了另一宗案件。」哲拉德快活地喃喃低語,眼神凝視著他書桌上已打好字的報告書。布魯諾進來後,他連看也沒看他一眼。「蓋伊·漢茲的第一任妻子謀殺事件。仍是個懸案。」
「款,我知道。」
「我本以為你對這件事知道得不少。現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哲拉德坐定。
布魯諾看得出來,自星期一取得柏拉圖那本書以來,哲拉德便一路仔細調查此事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布魯諾說。「沒有人知道,是嗎?」
「你覺得呢?這件事你一定跟蓋伊談過不少了吧!」
「沒有特別談起,根本沒談。為什麼要談?」
「因為你對謀殺案非常感興趣。」
「我對謀殺案非常感興趣,這是什麼意思?」
「噢,得了吧,查爾士,如果從你口中問不出東西,我也會從你父親身上知道許多的!」哲拉德在一陣罕見的不耐煩情緒下說道。
布魯諾伸手要取香煙,又停下手來。
「我跟他談過這件案子。」他謙恭平靜地說。「他什麼都小知道。他當時甚至不大瞭解他太太。」
「你認為是誰殺了她?你曾想過漢茲先生可能在幕後安排了一切嗎?也許你對他如何殺了她又能安然脫身的事有興趣?」
哲拉德兩手交疊於腦後,背靠在椅子上恢復了輕鬆姿態,彷彿他們正在談論這天的好天氣似的。
「我當然不認為他在幕後安排了一切。」布魯諾回答說。「你似乎不明白你所談論的這個人所具有的才幹(Calibre)。」
「惟一值得考慮的口徑(英文的「才幹」與「口徑」為同一字,Calibre),是槍的口徑呀,查爾士。」哲拉德拿起電話話筒。「因為你可能會是第一個告訴我的人。——請漢茲先生進來,好嗎?」
布魯諾驚跳了一下,哲拉德看在眼裡。哲拉德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兩人一同聽著蓋伊在走廊上愈走愈近的腳步聲。他早料到哲拉德會有這麼一招,布魯諾告訴著自己。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蓋伊一副緊張相,布魯諾心想,但他慣常給人的緊張和匆忙感掩飾了這一點。他跟哲拉德說話,又對布魯諾點點頭。
哲拉德請他在最後一個空椅上就坐,是張長板凳。
「我請您移駕來此的整個用意,漢茲先生,是要問您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查爾士大部分的時間都跟您談些什麼?」
哲拉德從一包陳年香煙中拿出一根遞給蓋伊,蓋伊接了過去。
布魯諾看到蓋伊的眉頭碰在一起,一副惱怒神情。
「他時常跟我談論帕米拉俱樂部的事。」蓋伊回答說。
「還有別的嗎?」
蓋伊看看布魯諾。布魯諾正托著腮幫子,咬著手指甲,動作隨意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真的說不上來。」蓋伊回答。
「他跟您談論過您妻子被謀殺的事嗎?」
「談過。」
「關於這件謀殺案,他是怎麼跟您說的?」哲拉德的口氣溫和。「我是指您的妻子被殺之事。」
蓋伊感到臉紅,他再瞥了一眼布魯諾,跟任何人可能會有的動作一樣,他心想,跟任何出席討論會卻被人忽視的人可能會有的動作一樣。
「他常問我是否知道可能是誰幹的。」
「而您知道嗎?」
「不知道。」
「您喜歡查爾士嗎?」
哲拉德胖胖的手指不調和地微微顫動了一下,開始把玩著在他的桌頭吸墨紙上的火柴盒。
蓋伊想起布魯諾在火車上把玩著火柴盒,並把它丟在牛排上的手指。
「是的,我喜歡他。」蓋伊神情迷惘地回答。
「您不是覺得他很煩嗎?他不是糾纏了您好多次嗎?」
「我不覺得。」蓋伊說。
「他去參加您的婚禮時,您覺得很煩嗎?」
「不覺得。」
「查爾士曾告訴過您他恨他的父親嗎?」
「有,他說過。」
「他曾告訴過您他想要殺他嗎?」
「沒有。」他仍用相同的乏味語氣回答。
哲拉德從書桌抽屜裡取出用棕色紙包裹好的書。
「查爾士打算要寄還給您的書在這裡。抱歉,現在我不能讓您拿回去,因為我可能需要它。查爾士怎麼碰巧會有您的書在手上呢?」
「他跟我說是在火車上找到的。」
蓋伊審視著哲拉德慵懶、謎樣的笑容。那一夜哲拉德登門拜訪時,也有那麼一絲笑容,但跟這笑容不像。這笑容惹人厭。這笑容是職業武器。蓋伊心想,日復一日地面對這笑容,不知是何滋味。不知不覺地,他看了布魯諾一眼。
「你們在火車上沒見過面?」
哲拉德的視線從蓋伊身上調向布魯諾。
「沒見過。」蓋伊說。
「我跟送兩份晚餐到查爾士的個人車廂給你們的服務生談過了。」
蓋伊目不轉睛地看著哲拉德,心想,這赤裸裸的恥辱比罪惡感的殺傷力更大。他正感受到的就是這股殺傷力,即令他直挺挺地坐著,直視著哲拉德時亦然。
「那又如何?」布魯諾聲音尖銳地說。
「那我就對你們兩個為什麼那麼大費周章遮遮掩掩很感興趣了。」哲拉德趣味盎然地搖著頭,「你們說是幾個月之後才認識的。」
他靜待一會兒,讓流逝的時間嚙蝕著他們。
「你們不告訴我答案。那麼,答案十分明顯,也就是說,只有一個答案。當作是推測吧!」
他們三個人都在想著這個答案,蓋伊心想。現在這答案已浮現,連接他和布魯諾,布魯諾和哲拉德,哲拉德和他自己。是布魯諾衝口而出的答案,永遠空洞的答案。
「查爾士,你看了這麼多偵探小說,你能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在幾天之內,您的妻子被殺,漢茲先生。在幾個月之內,查爾士的父親被殺。我的第一個明顯的推測是你們兩個知道這兩宗謀殺案將會發生——」
「噢,鬼扯蛋!」布魯諾說。
「——而且加以討論過了。當然,這是純推測,這是假定你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們是在哪裡相識的?」哲拉德一笑。「漢茲先生?」
「沒錯,」蓋伊說,「我們是在火車上相識的。」
「那你們為什麼一直如此害怕承認這件事呢?」
哲拉德用一隻生了黑斑的手指戳他,蓋伊也在哲拉德的乏味平凡中再次感受到他使人膽怯的力量。
「我不知道。」蓋伊說。
「不是因為查爾士告訴您他想要幹掉他父親嗎?而您當時很不安,漢茲先生,因為您知情?」
這是哲拉德的王牌嗎?
蓋伊緩緩開口說:
「查爾士從未說過一句要殺他父親的話。」
哲拉德的視線及時滑向一側,正好看到布魯諾滿足的酒醉傻笑。
「當然啦,這是純推測。」哲拉德說。
蓋伊與布魯諾一同離開大樓。哲拉德請他們一起離開的,他們便一同走過一長段路,朝地鐵和計程車所在的小公園走去。布魯諾回首看看他們才走出的窄細高聳大樓。
「沒關係,他什麼也沒查到。」布魯諾說。「不管怎麼說,他什麼也沒查到。」
布魯諾臉色陰沉,但十分鎮靜。蓋伊突然明白在哲拉德的攻勢下,布魯諾有多麼冷靜。蓋伊不斷地想像著布魯諾在壓力之下的歇斯底里模樣。他迅速地瞥一眼他身旁布魯諾的高大身影,感受著那天在餐廳中瘋狂魯莽的夥伴情誼。但他無話可說。他心想,布魯諾當然一定知道哲拉德不會把所發現的一切都告訴他們的。
「你知道,好笑的是,」布魯諾接著說,「哲拉德在找的人不是我們,他找的是其他人。」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5
第42章
哲拉德一指插進鳥籠欄柵間,舞動手指,逗弄著害怕得靠在籠子另一側不斷拍動翅膀的小鳥。他嘴裡吹著輕柔的單音口哨。
安在房間中央很不安地看著他。她不喜歡他剛剛告訴她蓋伊一直在說謊的事,也不喜歡此刻他漫步走去嚇金絲雀的動作。這一刻鐘以來,她都不喜歡哲拉德,他第一次來訪時,她真的是喜歡他,當時她判斷錯誤令她此刻感到苦惱。
「它叫什麼名字?」哲拉德問。
「甜心。」安回答。
她突然不好意思地把頭壓低一些,半轉過頭去。她的新鱷魚皮便鞋讓她覺得高挑優雅,而且這天下午買下這雙便鞋時,她就認為蓋伊會喜歡這雙鞋,認為他們在晚餐前坐下來喝杯雞尾酒時,這雙鞋也會博得他一笑。但哲拉德的到訪破壞了這一切。
「您知道您丈夫為什麼不想說他在去年六月就認識查爾士嗎?」
安又想到,那是蜜芮恩遇害的那個月。去年六月對她而言別無其他意義。
「對他來說那是難過的一個月,」她說,「他妻子在那個月過世,那個月內發生過的任何事,或許他全都忘了。」
她的眉頭一皺,覺得哲拉德小題大作,既然蓋伊在之後的半年內沒跟查爾士見過面,這也就沒有太大的關係。
「我不是講那宗案件。」哲拉德隨口說,又重新坐好。「不,我認為查爾士在火車上跟您丈夫談過他父親的事,告訴他說他要他父親死,說不定還告訴他他打算怎麼著手——」
「我想蓋伊不可能會聽得進這些話的。」安打斷他的話。
「我不知道。」哲拉德態度溫和地接著說,「我不知道,但我強烈地懷疑查爾士知道謀殺他父親的計劃,而且他那一夜在火車上可能已經向您丈夫吐露此事的內情。那是查爾士這種年輕人的作風。而我認為您丈夫這一類的人會對此事三緘其口,而且從那時候起便試圖避開查爾士。您不這麼認為嗎?」
安心想,這解釋了很多事情,但這也會使蓋伊成了同謀。
「如果查爾士對他說了任何類似的話,」她的語氣堅定,「我確定我丈夫不會容忍查爾士到這種程度。」
「說得好。然而——」
哲拉德莫名其妙地停下來,彷彿沉浸在自己遲鈍的思維中似的。
安並不想看著他佈滿黑斑的禿頂,因此便瞪著咖啡桌上的瓷磚香煙盒,終於還是取了一根煙。
「您認為您丈夫有任何謀殺他妻子的嫌疑嗎,漢茲太太?」
安叛逆的吐出一口煙。
「我當然不認為。」
「您瞧,如果那一夜在火車上,查爾士扯出謀殺的話題,事實上他徹底地討論了這件事,而如果您丈夫真的有某個原因,認為他妻子有生命危險,而且如果他向查爾士提及此事——那麼他們便有共同的秘密,甚至是共同的危險。這只是推測。」他趕忙補上一句:「但調查員向來得做推測。」
「我知道我丈夫不會說出任何他妻子陷入危險的話。蜜芮恩的死訊傳來時,我跟他一起待在墨西哥市,而且之前的幾天跟他一起待在紐約。」
「今年三月呢?」哲拉德以同樣的平板音調問她。
他伸手去拿他已空的威士忌酒杯,順從地讓安接過去再添了酒。
安背對著哲拉德佇立於吧台前。回憶著三月,查爾士父親被殺的那個月,回想著蓋伊當時的緊張神態。他那次打的架是在二月還是三月?而且他「不是」跟布魯諾打的吧?
「您認為您丈夫可能會在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三月份左右偶爾與布魯諾見面嗎?」
她心想,當然,這就解釋得通了:蓋伊知道查爾士打算弒父,而且試著去阻止他,還跟他打了一架,在酒吧裡。
「我想他可能會吧。」她很不肯定地說。「我不知道。」
「如果您記得的話,漢茲太太,三月左右,您丈夫的精神狀況如何?」
「他很緊張。我想我知道他緊張的原因。」
「是什麼原因?」
「他的工作——」
不知怎麼搞的,對蓋伊的事她無法再多說什麼話了。她說的每句話,她都覺得哲拉德會將之並入他正在構圖的模糊圖畫中,而他正試圖在那幅畫中看到蓋伊的蹤跡。她靜待片刻,哲拉德也不發一言地等著,彷彿在和她比賽誰先打破沉默似的。
終於,他彈了一下雪茄後說:
「如果您想起那個時候跟查爾士有關的任何事,您能確實地告訴我嗎?白天或晚上,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有人會接聽您的留言。」
他在名片上寫下另一個人名後,把名片交給安。
安送他出門後,轉身直接走回咖啡桌前,收拾他的杯子。從前門窗子上,她看見他正坐在車內,頭部向前傾下的樣子像在睡覺,她猜想他是在做筆記。接著心上一小陣刺痛,她想到他會記下蓋伊可能瞞著她而在三月與查爾士見面的事。她為什麼要說出來呢?她真的知情。蓋伊說在十二月到婚禮這一段期間,他都沒有與查爾士見面。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蓋伊進屋來,安正在廚房照料爐中差不多快煮好的砂鍋料理。她看到蓋伊昂著頭嗅空中的氣味。
「蝦子砂鍋料理。」安對他說。「我想我該打開通風窗的。」
「哲拉德來過了?」
「是呀,你知道他要來嗎?」
「是雪茄的味道。」他簡潔地回答她。
哲拉德當然已經告訴她他和布魯諾在火車上相識的事了。
「他想再多知道些查爾土·布魯諾的事。」安從前窗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你是否對我說過任何懷疑他的話。他還要知道三月份的事。」
「三月份的事?」
他踏上安所立之處的地板高起部分。
他在她面前站定,安看到他眼中的瞳孔突然收縮。她看得見他顴骨部位上從三月或二月那一夜得來的數道如髮絲般的細疤痕。
「想知道你是否懷疑查爾士在那個月將要殺死他父親。」
但蓋伊絲毫不露驚慌之色地只是瞪著她,嘴角拉成熟悉的一直線,毫無罪惡感。她站向一旁,走下高起部分,進入客廳。
「謀殺案,」她說,「真是好可怕,對嗎?」
蓋伊在表面上輕彈著新取出的一根煙。聽她說「謀殺案」這個字眼令他痛苦難當,他希望能抹去她腦海中對布魯諾的每一項記憶。
「三月的事——你不知道,是嗎,蓋伊?」
「不知道,安。你跟哲拉德說了什麼?」
「你相信查爾士要殺他的父親嗎?」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可能,但這跟我們沒有關係。」
而他一會兒之後才明白這話也是個謊言。
「就是嘛,這跟我們沒有關係。」她再看看他。「哲拉德還說你去年六月跟查爾士在火車上相識。」
「是呀,沒錯。」
「喔——這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
「是因為查爾士在火車上說了什麼話嗎?這是你不喜歡他的原因嗎?」
蓋伊把兩手塞進夾克口袋更深的地方。他突然好想喝杯白蘭地。他知道他的感覺都寫在臉上,知道現在無法對安隱瞞下去。
「聽好,安,」他很快地說著,「布魯諾在火車上告訴我他希望他父親死掉,他沒有提到任何計劃,也沒有提到任何人名。我不喜歡他說這件事的方式,之後我就很不喜歡他了。我不想告訴哲拉德這一切,是因為我不知道布魯諾是否殺了他父親,這是警方要去查出來的。很多無辜之人會伏法是因為有人密報他們說了像這樣的某些話。」
但無論她是否相信他,他心想,他是完了。這似乎是他所說過最卑劣的謊言,是他所做過最卑劣的事——竟把他的罪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連布魯諾也不會像這樣子扯謊,不會像這樣子扯著對他不利的謊。他覺得自己今天虛假不實,完全是謊言。他把香煙拋進壁爐中,兩手掩住臉孔。
「蓋伊,我真的相信你是在做你該做的事。」安輕柔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的臉是謊言,他的率直眼神、堅毅的嘴、敏銳的雙手全是謊言。他突然放下兩手,把兩手插進口袋。
「我想喝杯白蘭地。」
「你三月份跟人打架,對方不是查爾士吧?」她站在吧台前時問他。
沒有理由不說謊,但他無法說謊。
「就是他,安。」
從她斜向對他迅速瞥一眼的動作中,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話。她大概以為他跟布魯諾打架是要阻止他吧。她大概深以他為榮吧!永遠一定要有這層他根本不想要的保護嗎?一切對他而言一定永遠是這麼順利嗎?但安不會為此滿足的。她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這個話題,直到他告訴她實情,他知道的。
這天晚上,蓋伊升起今年的第一個爐火,他們新家中的第一個爐火。安頭枕著一個鬆軟的枕頭,橫躺在長爐石之上。空氣中帶著秋日淡淡鄉愁的寒意,在蓋伊身上填滿憂愁和永無休止的精力。這股精力不像他青年時代的秋日精力一樣輕快,而是墊在激昂和絕望情緒之下,彷彿他的人生正急轉直下,而這可能就是他最後衝刺的機會了。他無懼於橫亙在前方的阻礙,不就是他人生正急轉直下的最佳證明嗎?哲拉德知道他跟布魯諾在火車上相識,現在他猜不出來嗎?他不會在某天,某夜,在他胖胖的手指把雪茄舉到嘴邊的某個片刻中恍然大悟嗎?哲拉德和警方,他們在等什麼呢?有時候他有種感覺,哲拉德是要收齊每一種最微小的有利事實,每一丁點不利於他們兩人的證據,然後猝然加諸他們身上,摧毀他們。但無論他們如何摧毀他,蓋伊心想,他們也無法摧毀他的建築物。他再次感到精神與肉體,甚至與心智隔離的奇異寂寞感。
但假定他跟布魯諾的秘密永遠不被發現呢?有時候他仍對他所做之事感到恐懼,有時候意志消沉到極點,但同時他也感到這個秘密具有神奇的不可侵犯性。也許,他心想,這是他不怕哲拉德或警方的原因,因為他仍相信其不可侵犯性。截至目前,在他們犯了許多疏失之後,在布魯諾說出許多暗示之後,如果尚無人猜到他們的秘密,那麼不就表示它更加牢不可破嗎?
安已睡著。他盯著她平滑的額頭曲線,在爐火照射下,蒼白得發出銀光,接著他在她額頭前低下頭,吻了她一下,力道很輕,因此不會吵醒她。他內心中的疼痛自行轉化成了字句:
「我原諒你。」
他要安說出這句話,除了安之外,不要別人說。
在他心中的天平,負載他的罪的這一邊無可救藥地壓垂下來,超過了天平的測量範圍,然而在天平的另一邊,他又同樣無可救藥地不斷丟進自衛的極輕重量。他是在自衛的情況下犯下罪行的,他這麼想。但他游移不定要不要完全相信這個說法。如果他相信他體內完全充滿邪惡,他也不得不相信得以表達它的自然強烈衝動了。因此有時候他發現自己在懷疑,他是否可能以某種方式深以他的罪行為樂,從中獲得某種原始的滿足感——不然一個人怎麼能真正瞭解得出,如果不是為了殺戮行為中某項原始的樂趣,人類怎會持續的容忍戰爭,戰事一起時又對戰爭有終年不斷的熱忱呢?——而且因為這種滿心懷疑的情形出現得如此頻繁,他便承認他從罪行中獲得了快樂與滿足。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5
第43章
地方檢察官菲爾·豪蘭,潔淨瘦削,輪廓分明,和哲拉德的毛茸茸一樣顯眼,正透過煙霧寬容地露出笑容。
「你為什麼不放過那孩子呢?這起初是個切入點,我承認。我們也在他的朋友之中徹底搜索過了。結果什麼都沒查到。哲拉德,你不能以人格為由就逮人呀。」
哲拉德再蹺起腿,自發性地露出親切的笑容。這是他的決定性時刻。他坐在這裡,以在其他小場面中同樣的方式微笑,這增加了他的滿足感。
豪蘭用指尖把一張打好字的紙推到書桌邊。
「如果你有興趣,這裡有新的十二個人名。故山繆先生的朋友們經由保險公司提供給我們的。」
豪蘭的語氣平靜、無趣,哲拉德也知道他的無趣是特別裝出來的,因為身為地方檢察官,在他之下有上千百個人任他差遣,可以把更好的網撒得更遠。
「你可以把它們撕了。」哲拉德說。
豪蘭以微笑掩飾驚訝,但他藏不住深暗圓睜的眼睛中陡生的好奇心。
「我猜想你已經逮到你的犯人了。當然是查爾士·布魯諾囉。」
「當然。」哲拉德嗤嗤笑著。「只不過我是因為另一宗謀殺案違到他的。」
「只有一宗嗎?你一直說他有能力干下四五宗案子的。」
「我從來沒這麼說喔。」哲拉德平靜地加以否認。
他正平抽出許多紙張,在膝上把它們像信件般折成三折。
「是誰?」
「好奇嗎?你不知道?」
哲拉德咬著雪茄一笑,把一張直背椅更拉近他身邊,開始將紙張放在座位上。無論紙張有多少,他從不使用豪蘭的書桌,而豪蘭知道現在也不必費心叫他使用書桌。豪蘭於公於私都不喜歡他,哲拉德知道。豪蘭譴責他不與警方合作,警方也從未表現絲毫合作之意,但在警方的重重阻礙下,哲拉德這十年來破解的案件數目之多,令人咋舌,這些案件警方根本理不出頭緒。
豪蘭起身,慢慢地跨著細瘦的長腿,大步走向哲拉德,然後又鬧蕩回去,靠在他的書桌前。
「但這一切有使這件案子有點眉目嗎?」
「警方的問題在於它單向的思考模式,」哲拉德發表意見說,「這件案子和其他許多案件一樣,必須採取雙向思考模式,不用雙向思考的方式,就無法破案。」
「誰幹的,什麼時候下的手?」豪蘭歎了口氣。
「聽說過蓋伊·漢茲嗎?」
「當然聽過。我們上星期審訊過他了。」
「他的妻子,去年六月十一號在得州梅特嘉夫,被掐死的,記得嗎?警方還沒破案。」
「查爾士·布魯諾干的?」豪蘭皺起眉頭。
「你知道查爾士·布魯諾和蓋伊·漢茲在六月一日搭乘南下的同一輛火車嗎?就在漢茲的太太被殺的前十天。現在,你從這一點推想到什麼?」
「你是說他們在今年六月之前就彼此認識了?」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彼此是在火車上相識的。你能把其餘的部分湊在一起嗎?我給你的是連鎖環中欠缺的一環。」
地方檢察官微微一笑。
「你是說查爾士·布魯諾殺了蓋伊·漢茲的妻子。」
「正是如此。」
哲拉德把紙張都擺好了,便抬起頭來。
「下一個問題是,我的證據是什麼呢?就在這兒啦!你要的一切證據。」
他以手勢指向層疊如接龍中的紙牌般的一長排紙張。
「從下層往上看。」
豪蘭在看那些文件時,哲拉德從角落的水槽倒了杯水,並且以先前還在吸的雪茄來點燃另一支雪茄。從在梅特嘉夫搭載查爾士的計程車司機口中問得的最後證詞是今天早上才取得的。他甚至還沒為此喝一杯以示慶祝,但他一離開豪蘭,就將在前往愛荷華州的火車特等車廂喝上三四杯。
這些文件上有拉芳達飯店幾位傳者的署名證詞,其中有艾德華·威爾遜說在蜜芮恩被殺當天,他看到查爾士去聖塔菲火車站搭乘東行的火車,也有梅特嘉夫的計程車司機說曾載過查爾士到位於梅特嘉夫湖畔的歡樂王國遊樂園,還有在幹線道路旁的酒吧,有酒保說查爾士曾去那裡買烈酒,再加上打到梅特嘉夫的長途電話帳單。
「你鐵定已經知道這些了。」哲拉德平心而論。
「沒錯,大部分啦。」豪蘭鎮靜地回答,仍在看那些文件。
「你也知道他那天到梅特嘉夫旅遊了二十四小時,對吧?」
哲拉德這麼問著,但他真的心情太愉快了,無暇出言諷刺。
「那個計程車司機當然是很難找到,得一路追查他到西雅圖去,但一旦我們找到了他,他倒是對這件事記得一清二楚。大家不會忘記像查爾士·布魯諾這樣的年輕人的。」
「所以你是說查爾士·布魯諾非常地喜歡謀殺,」豪蘭覺得好笑地批評說,「喜歡到去殺了他於一星期前在火車上相識的男人的太太的地步嗎?一個他甚至從未見過的女人?或是他曾見過?」
哲拉德又嗤嗤笑了起來。
「他當然沒見過她。我的查爾士有個計劃。」
「我的」這個字眼脫口而出,哲拉德並不在意。
「你看不出來嗎?就跟鼻子在你臉上一樣地清楚呢。而且這只是一半而已。」
「坐下來,哲拉德,你會害自己搞出心臟病的。」
「你看不出來,是因為你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查爾士的個性,你對於他會花大部分時間去計劃數種完美罪行的事實不感興趣。」
「好啦,你其餘的臆測是什麼?」
「那個蓋伊·漢茲殺了山繆·布魯諾。」
「噢!」豪蘭呻吟一聲。
哲拉德對豪蘭的露齒笑容報以一笑,這是自哲拉德數年前在某個案件中犯了個錯以來,豪蘭第一次對他露齒而笑。
「我對蓋伊·漢茲的調查尚未結束。」哲拉德故意毫無矯飾地說著,一邊一口接一口地吸雪茄。「我想慢慢來,這也是我在這的惟一理由,叫你也跟我一起慢慢來。我知道你會帶著一切不利於他的資料去抓住查爾士,你知道的。」
豪蘭撫順他的黑鬍子。
「你說的每件事,更讓我覺得你早該在十五年前左右就退休了。」
「噢,我這十年來可破了幾件案子呢。」
「像蓋伊·漢茲這樣的人?」豪蘭再放聲大笑起來。
「跟像查爾士這樣的傢伙對抗?請你注意,我並沒有說蓋伊·漢茲是出於自願而殺人的,他是因為查爾士不請自來地替他解脫老婆的束縛,而被迫去殺人的。查爾士恨女人。」他插入一句評語。「這就是查爾士的計劃。互相交換,這就沒有線索了,懂吧,沒有動機。噢,我聽得到他說的話呢!但即使是查爾士,他也是人,他對蓋伊·漢茲太感興趣了,無法在事後棄他於不顧,而蓋伊·漢茲則太害怕了,對此事無能為力。沒錯——」哲拉德加強語氣地用力揚起頭,下顎的垂肉便隨之晃呀晃的。「漢茲是被逼的。被逼得有多慘大概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豪蘭的笑容在哲拉德慎重其事的態度下霎時退去。這個說法的可能性極低,但仍然有可能。
「唔。」
「除非他告訴我。」哲拉德補上一句。
「那你說我們要怎樣叫他告訴我們?」
「噢,他仍有可能招供,這件事正搞得他精疲力竭,要不然,將事實擺在他眼前,我的手下正忙著在收集事實呢。有一件事,豪蘭——」哲拉德一指戳著椅座上的文件。「當你和你的——你的大批警員出去查探這些證詞時,不要去質詢蓋伊·漢茲的母親。我不想要漢茲事先獲得警告。」
「噢,用貓玩弄老鼠般的技術對付漢茲先生。」豪蘭一笑。
他轉身去打了一通不重要的電話,哲拉德則靜待一旁,怨恨他不得不把消息移交給豪蘭,怨恨他不得不離開查爾士跟蓋伊·漢茲的聯手好戲。
「喔——」豪蘭長長地吐出一聲歎息,「你要我做什麼?用這些東西設計你的小男孩嗎?認為他會崩潰而說出跟建築師蓋伊·漢茲一起執行的卓越計劃嗎?」
「不是,我不想設計他,我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我需要再多幾天的時間,也許再多幾個星期,以便完成對漢茲的查詢,然後我會跟他們兩個人面對面。我現在把不利於查爾士的這些證據交給你,因為從現在起,我私底下退出此案,他們也只要知道這個就好了。我要去愛荷華州度假,是真的,而且我還要讓查爾士知道這件事。」
哲拉德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春風滿面。
「要把這些男孩逮回來將會很困難喲,」豪蘭不勝遺憾地說,「尤其是你將會花很長的時間去取得不利於蓋伊·漢茲的證據。」
「哦,對了——」哲拉德拿起他的帽子朝豪蘭搖一下。「你無法以這一切證據去強行追查爾士招供,但我能以此刻我所持有之物去強迫蓋伊·漢茲招供。」
「噢,你是說我們不能去強迫蓋伊·漢茲招供嗎?」
哲拉德以精心的輕蔑之色看看他。
「不過你並沒有強迫他招供的興趣,對嗎?你根本認為他不是兇手。」
「去度你的假吧,哲拉德!」
哲拉德井然有序地收好他的文件,並開始把它們收入袋內。
「我以為你要把這留下來。」
「噢,如果你認為需要用到它們的話。」
哲拉德謙恭地呈上這些文件,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
「介不介意告訴我你將用來強迫蓋伊·漢茲招供的東西是什麼?」
哲拉德喉中發出一個不屑的聲音。
「此人承負罪惡感的痛苦。」
說完他就走出門去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5
第44章
「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布魯諾說著說著便淚水盈眶,所以他不得不低頭看著腳下的長爐石。「除了這裡,今晚我不想去其他任何地方,安。」
他一臉悠閒地靠在高高的壁爐上。
「你這麼說可真是親切。」安笑著把盛了加了軟乳酸及鯷魚的開胃鹹餅乾的盤子放在桌子上。「趁熱吃一塊吧!」
布魯諾拿起一塊,但他知道他將無法把它吃下肚去。桌子看起來好漂亮,設計成兩人座,有灰色亞麻桌布和灰色大盤子。哲拉德離開此地度假去了。蓋伊和他,他們打敗他了,而且他腦子裡的管制也解除了!如果她並非心屬蓋伊,他心想,他可能會設法吻安。布魯諾挺直身子,調整一下袖口。他以當個與安在一起的完美紳士而自豪。
「那麼,蓋伊認為他會喜歡那裡嗎?」布魯諾問。
蓋伊現在人在加拿大,正忙著阿爾伯塔大水壩的工作。
「我很高興這一切愚蠢的質詢工作都結束了,所以他不必在工作之時還要擔心這件事了。你想像得出我有什麼感覺嗎?我像是在慶祝!」
他開懷大笑,主要是笑他有所保留的說法。
安瞪著他站立於壁爐架旁不安的高大身形,心中納悶著蓋伊是否儘管恨布魯諾,但也和她同樣有心醉神迷的感受。但她仍不知道查爾士·布魯諾是否有能力設計害死他父親,她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以便探個究竟。他以開玩笑的回答規避了某些問題,對於其他問題則慎重其事,小心翼翼地作答。他恨蜜芮恩的程度,彷彿他認識她似的。蓋伊竟對他談了那麼多有關蜜芮恩的事,這一點令安相當訝異。
「你為什麼不想告訴任何人你跟蓋伊在火車上已相識的事呢?」安問他。
「我並不在意,只是起初犯了個錯,到處開玩笑說我們是在求學時期相識的。接著所有的這些問題全來了,哲拉德開始在這件事上大作文章。老實說,我猜是因為情勢不利。蜜芮恩後來那麼快就被殺,你知道。我想蓋伊在蜜芮恩一案的審訊中並未扯出偶然與他相識的任何人,他相當好心呢!」他大聲地拍一下手,大笑起來,然後重重跌落於扶手椅中。「我也不是嫌犯,絕對不是!」
「但這跟與你父親之死有關的質詢毫無關係呀。」
「當然無關。但哲拉德並不注意邏輯,他應該是個發明家才對!」
安皺起眉頭。她無法相信蓋伊會同意查爾士的說法,就只是因為說實話會對情勢不利,或者甚至是因為查爾士在火車上對他說過他恨他父親。她一定要再問問蓋伊。她有很多事要問問他,例如查爾士為什麼對從未謀面的蜜芮恩有敵意。安走進廚房。
布魯諾手持酒杯,大跨步走到前窗前,看著一架飛機在夜空中交替閃著紅綠燈光。那幅景象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在運動,他心想,讓指尖碰到肩膀後又再伸長手臂的樣子。他希望蓋伊可能在那架飛機上,正飛回家來。他看看他的新手錶上微暗的粉紅色表面,在他讀出金色數字所顯示的時間之前,又想著蓋伊大概會喜歡像這樣的表吧,因為這只表的設計很新潮。只要再過三小時,他就和安在一起二十四小時了,一整天哎。他昨天晚上沒先打電話通知便直接開車來,時間上又近深夜,於是安邀他留下來過夜。他睡在他們在宴會那一夜安置他的樓上客房裡,安還在他睡前送了些熱湯給他。安真是對他大好了,他也真的很愛她!他用腳跟一個旋身,看見她手拿著盤子從廚房走進來。
「蓋伊非常喜歡你呢,你知道。」吃著晚飯時,安開口說。
布魯諾看著她,早已忘記他們在談些什麼了。
「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我覺得跟他有極深的關聯性,像兄弟一樣。我猜是因為一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正好肇始於我們彼此在火車上相識之後吧!」
雖然他開始要表現出快樂,甚至滑稽的樣子,但他對蓋伊的真實情感讓他突然認真了起來。他撫觸著他身旁一張茶几上的蓋伊的煙斗架,心頭正小鹿亂撞。塞有佐料的馬鈴薯令人垂涎十分,但他不敢再多吃一口,也不敢再多喝一口紅酒。他有股衝動想在此再住一夜。如果他覺得不舒服,就可能無法再住一夜了嗎?話又說回來,這棟新家比安以為的還要近,他星期六將舉辦一場大型宴會。
「你確定蓋伊這個週末會回來嗎?」他問安。
「他是這麼說的。」安若有所思地吃著蔬菜沙拉。「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去參加宴會。工作中的他,與其說是喜歡出海遨遊,不如說是喜歡不會讓人分散注意力的事。」
「我也想出海玩一玩,如果你們不介意有人同行的話。」
「一起來嘛。」
語畢,她立刻想起查爾士曾搭乘印度號出航過,曾不請自來地來找過蓋伊。也曾撞凹了船身的上舷,於是她突然感到迷惑、受騙,彷彿有某件事阻撓了她,讓她直到現在才記起這些事似的。她也發現自己在想,查爾士大概會做任何事,以那同樣純真迷人的神情,同樣的靦腆笑容愚弄每一個人。哲拉德除外。沒錯,一定是他設計了他父親的死亡事件。如果這種事毫無可能,哲拉德不會朝這個方向調查下去。她可能正跟殺人兇手相對而坐哩。她起身時顯得有些倉皇失措,彷彿正要逃跑似的,接著她開始收拾盤子。還有在談到對蜜芮恩的厭惡時,他猙獰殘酷的歡樂神情。他殺死她時會得到樂趣吧,安心想。一道他應該會殺死她的短暫疑慮,像被風吹起的枯葉掠過她心頭。
「那麼你與蓋伊相識之後,一路坐火車到聖塔菲嗎?」她在廚房中結結巴巴地說著。
「嗯哼。」
布魯諾再度深陷入綠色大扶手椅中。
安弄掉了一支喝咖啡用的湯匙,湯匙掉在磁磚上發出駭人的咯啦聲響。奇怪的是,她心想,一個人對查爾士說了或問了什麼話似乎並無關緊要,沒有任何事會驚嚇到他。但他那項特質並未讓她更容易與他交談,反而使她感到慌亂愕然。
「你去過梅特嘉夫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隔壁牆內四處迴響。
「沒有。」布魯諾回答。「沒去過,我一直想要去。你呢?」
布魯諾在壁爐架前啜飲著咖啡,安坐在沙發上,頭向後仰,因此在她洋裝上有微微打摺的衣領上方喉嚨的曲線是她身上最明亮之處。「安對我而言像是光」,布魯諾記得蓋伊曾說過這句話。如果他也能掐死安,那麼蓋伊跟他就真的能在一起了。布魯諾對自己的想法皺起眉頭,然後開懷大笑起來,兩腳挪動了一下。
「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只是在想,」他笑著說,「我正想到蓋伊經常說的話,有關萬事萬物的兩極性。你知道的,正和負,相連相生。每一項決定都有一個反對它的原因。」
她注意到他的鼻息突然加重了。
「你是說萬事萬物都有兩面性?」
「噢,不是,那太簡單了!」女人有時候真的是非常不成熟!「人啦,情感啦,萬事萬物!成雙成對!每個人的體內有兩個人,在世上的某個地方也有一個人正好與你相對,像是你不可得見的一部分,他埋伏著在等候。」
說出蓋伊說過的話令他打了個冷顫,但他記得他並不喜歡聽這些話,因為蓋伊曾說過這一體的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蓋伊指的是他和他自己。
安緩緩抬正靠在沙發背上的頭。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蓋伊會說的話,但他從未對她說過。安想起今年春天那封未加署名的信。一定是查爾士寫的。蓋伊說到埋伏時,應該是指查爾士。除了查爾士,沒有其他令蓋伊反應如此激烈的人了。愛恨交織的人肯定是查爾士。
「也不盡然是善與惡,但這是它如何以行動展現它自己的最佳方式。」布魯諾欣喜地接著說。「對了,我絕不能忘了要告訴蓋伊我送了一千元給一個乞丐的事。我一直說等我有自己的錢時,我要送一千元給一個乞丐。啊,我這麼做了,不過你想他有向我道謝嗎?我花了二十分鐘向他證明那錢是真的!我得在銀行領一百元鈔票出來,撕破給他看!然後他的表現彷彿是認為我瘋了似的!」
布魯諾低下頭搖了搖。他指望這會是個值得紀念的經驗,然後要叫那個混蛋下次看到他時痛苦萬分——他也仍然在同一個街角上乞討——因為他不會再給他一千元了!
「反正一如我所說的——」
「關於善與惡。」安替他說完。
她討厭他,她現在瞭解蓋伊對他的所有感覺了,但還不知道蓋伊為什麼要容忍他。
「噢。是呀,這些事以行動顯現。但比方說殺人兇手好了,蓋伊說法庭懲罰他們,也不會使他們變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內心法庭,而且足以懲罰他自己。事實上每個人對蓋伊而言,大概就是萬事萬物吧!」他大笑著。
他醉得很厲害,現在幾乎看不見她的臉了,但他想告訴她他跟蓋伊曾談過的一切,一直說到他不能告訴她的最後的小秘密為止。
「沒有良心的人不會懲罰自己,是嗎?」安問他。
布魯諾抬眼望著天花板。
「這倒是真話。有些人太愚鈍了,有些則太邪惡了,沒有良心可言。愚鈍的人普遍都會被逮到,但以殺死蓋伊妻子和殺死我父親的兩個兇手來說,」布魯諾想擺出正經八百的樣子。「他們兩個必定是相當出色的人,你也這麼認為吧。」
「那麼他們是有良心,又不應該被逮捕囉?」
「噢,我可沒有這麼說喔,當然不是這樣!但不要以為他們沒有遭受一點兒苦,他們是依他們的方式在受苦呀!」他又大笑出聲,因為他真的是醉得語無倫次。「他們不只是瘋子,他們和傳聞中殺死蜜芮恩的瘋子不同。這顯示有關當局對真正的犯罪學所知有多麼地微薄。像那樣的犯罪是要有周詳計劃的。」出乎意料之外地,他記得他根本沒有周詳計劃過那件謀殺案,但他確實有計劃過他父親的案子。這便足以例證他的論點了。「怎麼了?」
安把冰冷的手指靠放在額頭上。
「沒什麼。」
布魯諾在蓋伊組建於壁爐一旁的酒吧前,為她調了杯加冰威士忌。布魯諾在他自己的家裡也想要有個跟這一樣的酒吧。
「今年三月蓋伊臉上的擦傷是在哪兒弄到的?」
「什麼擦傷?」布魯諾轉身面對她。
蓋伊告訴過他她不知道擦傷的事。
「不僅是擦傷而已,是割傷,頭上還有一塊瘀青。」
「我沒看到電。」
「他跟你打過架了,對嗎?」
查爾士瞪著她看的兩眼中閃著一道奇怪的桃色光芒。她不夠狡猾,因此現在擠不出笑容來。她十分確定。她覺得查爾士就要衝過房間來打她了,但她一刻也不敢把眼睛調離他身上。她心想,如果她告訴哲拉德,那場打鬥將會是查爾士對謀殺知情的證據。後來她看到查爾士猶豫地收起了笑容。
「不對!」他大笑著坐下。「他說他在哪裡弄到擦傷的呢?反正我三月份的時候沒有跟他見面,那時候我出城去了。」
他站起身,突然感到胃部不適,不是那些問題引起的,而是他的胃本身出了問題。假定他現在就要舊病復發呢?或是明天早上。他絕不能醉倒,絕不能讓安在早上看到他那個樣子!
「我最好早點走。」他低聲說。
「怎麼了?你覺得不舒服嗎?你的臉色有點兒蒼白。」
她才不同情他呢,他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除了他母親,又曾有什麼女人同情過他呢?
「非常謝謝你,安,謝謝——你一整天的招待。」
她把他的外套交給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咬緊牙關,開始步上大段路程,走向停在路旁的車子。
數小時之後,蓋伊回到家中時,屋子裡一片漆黑。他在客廳窺伺一番,在爐床上看到被捻熄的煙蒂,茶几上的煙斗架歪斜一邊,沙發上的抱枕上也有壓痕。有一種特別的雜亂感,不可能是安和泰迪製造出來的,也不可能是克利斯,或海倫·黑邦。他還會不知道是誰嗎?
他跑到樓上客房去看,布魯諾並不在那裡,但他看到床頭上有扭成一卷的報紙,一個一角和兩個一分的硬幣就溫順地躺在報紙旁。窗口邊的黎明就像那天的黎明般到來,他背向窗子,摒住的氣息像啜泣般吐出。安對他做出這樣的事是何用意呢?什麼時候不好選,偏偏選了令人無法忍受的現在——當他半顆心放在加拿大,半顆心放在此地,陷在警方對他已失去線索的布魯諾收緊的掌握之中。警方已略微將他隔絕在外了!但現在他走過頭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走進臥室,跪在安的身旁,心涼膽戰地以令人不快的動作吻醒她,直到他感覺她的兩臂圍上來抱住他。他一臉埋進胡亂疊放在她胸上的柔軟床單中,他的周圍,他們兩人的周圍似乎有一陣搖撼怒號的風暴,而且安似乎是在其中心准一的平靜之處,她呼吸的節奏則是在健全的世上惟一的正常脈動跡象。他閉著兩眼脫下衣服。
「我一直在想你。」這是安說的第一句話。
蓋伊站在床尾旁,在睡袍口袋內握緊拳頭。緊張感仍揮之不去,而且風暴現在似乎全集中在他自己的內心中。
「我會住個三天。你想我嗎?」
「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安在床上滑動,身子抬起幾英吋高問道。
蓋伊不予回答。
「我只跟他見一次面而已,蓋伊。」
「你到底為什麼要見他呢?」
「因為——」蓋伊注意到她的兩頰泛起跟她肩上的紅痣一樣的桃紅色。他的鬍子在她肩上搔擦著。他以前從未像這樣跟她說話過,而她將合理地回答他的事實,似乎只是給他更多生氣的理由罷了。「因為他順路過來——」
「他總是順路過來。他總是打電話來。」
「有什麼不對?」
「他在這裡睡過了!」
蓋伊大叫出聲,然後看到安微略抬頭的反彈動作,睫毛也迅速地眨動。
「沒錯。在前天晚上。」她沉穩的說話聲是在向他挑戰。「他順路過來時,天色很晚了,我就請他留下來住一個晚上。」
他人在加拿大時曾想過,布魯諾可能會向安獻慇勤,就只是因為她屬於他,而安可能會鼓勵他,就只是因為她想知道他沒有告訴她的事。並非布魯諾做得太過分,而是他與安兩手相觸,安允許此事發生的念頭和她為何允許此事發生的理由,使他深受折磨。
「昨天晚上他也在這裡嗎?」
「這件事為什麼這麼令你困擾?」
「因為他是危險人物。他是半瘋的人了。」
「我認為這不是他困擾你的原因。」安的聲音仍是同樣地緩慢沉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保護他,蓋伊。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承認他是寫那封信給我的人,也是三月那時幾乎要把你逼瘋的人。」
蓋伊因罪惡感作祟而身體僵直。保護布魯諾,他心想,總是保護布魯諾!布魯諾並未承認他寄了那封信給安,他知道,只是安把不同的事實片段組合在一起罷了,跟哲拉德一樣。哲拉德放手不管了,安卻不會就此罷手。安研判了難以明白的幾個片段,而這些難以明白的片段正是可拼湊成圖的片段,但她還未拼湊完成,這是要花時間的,要多花一些時間,而且也多花一些時間來折磨他!他疲倦沉重地轉身走到窗前,過於麻痺得甚至無力掩面或低頭。他不想問安她跟布魯諾昨天都談了些什麼。不知怎麼地,他完全感覺得出他們說了什麼,安又得知了多少事。他突然覺得,在這慢性、緩展的痛苦中,有某個特定的時段,它不按牌理出牌,正如生命有時候對抗致命疾病的作法。就是如此了。
「告訴我,蓋伊,」安平靜地問他,她現在不是在懇求他,她的聲音只不過像是標示了另一段時間的特定鐘聲般。「告訴我,好嗎?」
「我會告訴你的。」
他仍看著窗子回答,但此刻聽到自己這麼說,他知道他相信自己,體內隨即充塞著一股無以倫此的輕飄飄感,他確定安在他的半邊臉上、在他的整個人身上,一定也看到了這種感覺,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要與她分享,但有好一會兒,他無法移開看著窗台上的陽光的視線。輕飄飄感,他心想,同時去除了沉鬱和負擔的輕飄飄感。他會告訴安的。
「蓋伊,過來。」她舉臂招他來,他坐在她身旁,兩臂滑過去圍抱她,緊緊地抱著他。「我懷孕了。」她說,「我們開心點吧,你會開心起來嗎,蓋伊?」
他看著她,突然好想為幸福,為驚喜,為她的羞澀開懷大笑。
「懷孕!」他低聲說。
「你回來的這幾天我們要做什麼呢?」
「什麼時候生,安?」
「噢——不會很久的,我想是在五月吧。我們明天要做什麼呢?」
「我們絕對要開船出海去玩一玩。如果這樣不會太顛簸的話。」
他聲音中含帶共謀者的可笑音調,讓他不禁放聲大笑出來。
「噢,蓋伊!」
「你在哭嗎?」
「聽到你笑真是太好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6
第45章
星期六早上,布魯諾打電話來恭喜蓋伊獲任阿爾伯塔委員會委員,並且問他跟安當天晚上是否會參加他的宴會。布魯諾孤注一擲、興高采烈地勸他來慶祝一番。
「我是用我的私人專用電話打給你的,蓋伊。哲拉德回愛荷華州去了。來吧,我想要你看看我的新家。」他接著又說:「讓我跟安說話。」
「安現在不在。」
蓋伊知道調查行動已結束,警方和哲拉德都分別通知他了,並致上謝意。
蓋伊走回客廳,他和巴伯·崔哲原本正在客廳吃著晚吃的早餐。巴伯早他一天飛回紐約,蓋伊邀他來度週末,兩人正在談阿爾伯塔水壩工程,以及與他們共事的委員會同仁,談地理,談釣鱒魚,天南地北談任何他們想到的話題。蓋伊聽了巴伯用法語系加拿大人的方言所說的笑話,大笑了起來。這是十一月的一個陽光普照的清新早晨,安購物回來時,他們就要驅車前去長島,乘船航行一趟。有巴伯跟他在一起,蓋伊感受到孩童式的放假愉快感。巴伯象徵了加拿大和在加拿大的工作,在那項計劃中,蓋伊覺得他走入了他自身另一個布魯諾不能跟來的更寬大的室穴。而且安懷孕的秘密使他有股公正不偏的慈悲心和神奇的優勢感覺。
安正走進門來,電話鈴聲又響起。蓋伊起身要去接,安卻接聽了這通電話。莫名其妙地,他心想,布魯諾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打電話來。然後,他滿腹疑心地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漸漸轉向這天下午的航行計劃。
「那就一起來嘛。」安說,「噢,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帶東西來,就帶些啤酒好了。」
蓋伊看到巴伯一臉詫異地瞪著他。
「發生什麼事了?」巴伯問他。
「沒什麼。」蓋伊又坐下來。
「是查爾士打來的電話。如果他過來,你不會十分介意吧,是嗎,蓋伊?」安捧著買來的一袋雜貨,神清氣爽地走過房間。「他說如果我們星期四乘船出航,他也要一起去,實際上,我也邀請他來了。」
「我不介意。」
蓋伊在說話的同時仍看著她。她今天早上心情愉快,陶醉在幸福中,在這種情緒下很難想像她會拒絕任何人任何事,但她邀布魯諾的原因不只是這樣,蓋伊知道。她是想要再看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她等不及了,連今天也不願等。蓋伊感到一股怨恨感升起,於是很快地告訴自己,她並不明白,她也無法明白,而這一切總之是你的錯,搞出了這個無可救援的混亂狀況。因此他壓下了這股怨恨感,甚至拒絕承認布魯諾在這天下午會引起的公憤。他決心要一整天保持相同的自制力。
「你注意一下你的神經過敏,可以吧,老傢伙。」巴伯對他說。他拿起咖啡杯,一口氣飲盡咖啡,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唉,至少你不是以前的那個咖啡狂了。以前是怎麼的,一天十杯嗎?」
「差不多是這樣吧!」
實則不然,他已完全不喝咖啡了,因為他想睡得安穩,現在他討厭咖啡。
他們在曼哈頓稍事停留,接海倫·黑邦同行,然後通過崔勃若橋到長島。冬日時分,海邊的陽光有冰封的透明感,薄薄地覆在海灘上,又焦躁地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閃爍。印度號像座下錨停泊的冰山,蓋伊心想,也記起它的潔白曾是夏日的精神象徵。繞過停車場轉角時,他的眼神不自覺地落在布魯諾的長形寶藍色有折篷汽車上。蓋伊記得布魯諾說過,他騎坐過的旋轉木馬就是一匹寶藍色的馬,這就是他買下這部車的原因。他看到布魯諾佇立於碼頭小屋之下,看到他頭部以下的其他部分,他的黑色長外套和小號皮鞋,兩手插在口袋中的兩隻手臂,以及滿心焦慮在等候的熟悉身影。
布魯諾提起整袋的啤酒,靦腆地笑著漫步走向汽車,但即使在遠處,蓋伊也看得見他禁閉已久的得意洋洋之情隨時會爆發出來。他圍了一條寶藍色圍巾,跟他的車子一樣的藍。
「嗨。嗨,蓋伊。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來見你一面。」他向安投以求助的一瞥。
「能見到你真好!」安說。「這位是崔哲先生。布魯諾先生。」
布魯諾和他打了聲招呼。
「你今晚不可能來參加宴會囉,蓋伊?是個很大型的宴會喔。你們大家呢?」
他滿懷希望地對著海倫和巴伯微笑。
海倫說她很忙,不然她會很樂意去。一邊鎖上車一邊瞥她一眼的蓋伊看到她靠著布魯諾的手臂,改穿上她的鹿皮鞋。布魯諾依依不捨地把整袋啤酒交給安。
海倫的金色眉毛困惑地皺起。
「你不跟我們一起去,是嗎?」
「我的穿著不是很恰當呢。」布魯諾提出微弱無力的異議。
「噢,船上有很多防水衣呀。」安說。
他們必須在碼頭上乘坐小舟。蓋伊和布魯諾有禮但頑固地爭吵著誰該划船,直到海倫建議他們兩個都劃才罷手。蓋伊用力地劃著,布魯諾坐在他身旁的橫撐上,小心地配合著他的節奏。蓋伊感覺得出布魯諾古怪的興奮之情在他們劃近印度號時漸漸爬升。布魯諾的帽子被吹落兩次,最後他起身,當著大家的面把帽子一甩,丟進海裡。
「反正我討厭帽子!」他一邊瞥了一眼蓋伊一邊說。
布魯諾不願穿上防水衣,但浪花時常濺上駕駛室。風勢太強了,無法升起船帆。印度號由巴伯駕駛,在引擎的動力下駛進了海灣。
「敬蓋伊!」布魯諾大喊著,但聲音中帶著怪異的壓抑而且發音不清,蓋伊從這天早上他一開口說話時就注意到這情形了。「恭喜,致敬!」他突然猛灌一口有漂亮水果綴飾的銀扁瓶內的酒,又把扁瓶送到安面前。他就像某個抓不準適當時間拍子啟動的強力笨機器一樣。「拿破侖白蘭地,五星級的。」
安婉拒了,但海倫已經覺得冷,她喝了些,巴伯也喝了。在防水布下,蓋伊握住安戴著手套的手,試著不去想任何事,不想布魯諾,不想阿爾伯塔,不想海。他無法忍受看著正在鼓勵布魯諾的海倫,也無法忍受看著巴伯因掌舵而正視前方時,臉上露出略微靦腆的禮貌性笑容。
「有人知道《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嗎?」
布魯諾邊問邊挑剔地拂去袖子上的水沫。喝了銀扁瓶中的酒之後,他酒醉的情況更明顯了。布魯諾陷入狼狽窘境,因為沒有人要再喝他特別選定的酒,也因為沒有人要唱歌。海倫說《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很沉悶,這也令他難堪。他愛死了《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他要唱歌、大叫或是做「某件事」。他們還有什麼時候能再像這樣齊聚一堂呢?他和蓋伊、安、海倫、以及蓋伊的朋友。他蜷縮在角落的座位上,環顧他身旁的人,也看著在滾滾海浪後面忽隱忽現的細弱水平線,看著他們身後逐漸變小的陸地。他試著看看桅竿頂端的燕尾旗,但桅竿搖來晃去的,使他暈頭轉向。
「蓋伊和我以後要像個魚膠球般環繞世界,把世界用絲帶綁起來!」
他大聲宣示,但沒有人注意他說的話。
海倫正在跟安說話,兩手做成球形的手勢,而蓋伊則正在向巴伯解釋汽車的事。布魯諾注意到,蓋伊彎下身來時,他額頭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眼神也跟以前一樣哀傷。
「你什麼都不知道!」布魯諾搖著蓋伊的手臂。「你今天一定要這麼嚴肅嗎?」
海倫開始說著一些蓋伊總是很嚴肅的話,布魯諾大聲喝止她,因為她根本對蓋伊表現嚴肅的情形或原因一概不知。布魯諾又拿出扁瓶來。
但安依然不想喝,蓋伊也不想喝。
「我是特別給你帶來的,蓋伊。我以為你會喜歡。」布魯諾感到傷心地說。
「喝一點嘛,蓋伊。」安說。
蓋伊接過扁瓶,喝了一點酒。
「敬蓋伊!天才,朋友及夥伴!」布魯諾說完,就跟著也喝了酒。「蓋伊真是個天才。你們大家都明白這一點嗎?」
他環顧每一個人,突然想罵他們全是一群笨蛋。
「當然囉。」巴伯欣然同意地說。
「因你是蓋伊的老友,」布魯諾揚起扁瓶,「我也向你致敬!」
「謝謝。認識很久的朋友,最久的一個。」
「多久?」布魯諾語帶挑釁。
巴伯瞥一眼蓋伊,笑著說:
「十年左右。」
布魯諾眉頭一皺,說:
「我已經認識蓋伊一輩子了,」他柔聲說著,帶著脅迫意味。「問他好了。」
蓋伊感到安的手在他緊握下扭動,他看到布魯諾在嗤嗤竊笑,卻不知道該作何解釋。汗水使他的額頭髮冷,他身上的每一絲鎮靜都流失了,正如往常的情形一樣。他為什麼總是認為他忍受得了布魯諾,因而再多給他一次機會呢?
「你就跟他說我是你最親密的朋友呀,蓋伊。」
「沒錯呀。」蓋伊說。
他意識到安淡淡的緊張微笑,也意識到她的沉默。她現在不是知道一切了嗎?她不是只在等下一刻他跟布魯諾會脫口說出一切嗎?突然這就像星期五那天下午在咖啡廳,他覺得他已經告訴安他將要去做的一切事情的時刻一樣。他記得他就要告訴她了,但有項事實他並未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那就是布魯諾不斷奉承他,這似乎是嚴厲叱責他為何拖延計劃的最後妙方。
「我當然是瘋了!」布魯諾對正慢慢挪離他身旁座位的海倫大喊一聲。「瘋得可以接收整個世界,鞭策整個世界!任何認為我不會鞭策整個世界的人,我會私下跟他解決!」他大笑著,而依他所眼見,這大笑的動作只是使他身邊面露困惑愚蠢神情的人愣住,騙他們跟他一起大笑罷了。「猴子!」他愉悅地拋給他們這個字眼。
「他是誰呀?」巴伯低聲問蓋伊。
「蓋伊跟我都是超人!」布魯諾說。
「你是個酒鬼超人。」海倫提出批評。
「才不是呢!」布魯諾費勁地單膝而立。
「查爾士,鎮靜下來!」
安對他說,但臉上堆著笑容,布魯諾只是報以露齒一笑。
「我不容許她批評有關我喝酒的事!」
「他在說什麼呀?」海倫質問。「你們兩個在股市賺了一大筆錢是嗎?」
「股市,屁——!」布魯諾住口,想到了他父親。「咿——呵!我是個得州人!你曾在梅特嘉夫坐過旋轉木馬嗎,蓋伊?」
蓋伊的兩腳在身下突然抽動一下,但他並未起身,也並未看著布魯諾。
「好啦,我會坐下。」布魯諾對他說。「但你令我大失所望,你令我非常失望!」
布魯諾搖搖空了的扁瓶,然後以投高吊球方式把它丟下船去。
「他在哭呢。」海倫說。
布魯諾站起身,步出駕駛艙,走上甲板,他要漫步離他們所有的人遠遠的,甚至離蓋伊遠遠的。
「他要去哪裡?」安問。
「隨他去。」蓋伊低聲說完,想要點燃一根煙。
後來有一陣落水聲,蓋伊便知道是布魯諾掉下船去了。蓋伊在大家開口之前便已衝出了駕駛艙。
蓋伊跑到船尾,一邊想脫掉外套。他感到後面有人捉住他的手臂,他一轉身就一拳打在巴伯的臉上,隨後一個縱身跳離了甲板。後來人聲和搖晃感停息,在他的軀體開始升出水面之前,是一段令人痛苦的寂靜時刻。他動作遲緩地脫去外衣,彷彿海水非常酷冷,事實上只是痛苦已經冰凍了他。他高高躍起水面,看到布魯諾的頭在不可思議的遠處,像個生滿青苔,半沒人水中的岩石。
「你救不到他的!」
巴伯大聲叫嚷的聲音傳來,又被一陣擊向他耳畔的水聲截斷。
「蓋伊!」
布魯諾的叫喊在海上響起,是瀕死的悲鳴。
蓋伊詛咒一聲。他救得到他的。游扒了十下,他再次躍出水面。
「布魯諾!」
但現在他看不到他了。
「在那裡,蓋伊!」安在印度號船尾伸手一指。
蓋伊看不到他,但他朝腦中的記憶翻滾而去,然後立即潛入水中,伸長手臂去摸索,用手指的最前端搜尋著。水減緩了他的速度。彷彿是在惡夢中行進似的,他心想。就像在草坪上一樣。他從浪頭中鑽出,喝到了一口水。印度號在不同的位置上,正在調頭。他們為什麼不給他指示?他們根本不在乎,那些傢伙!
「布魯諾!」
也許是在其中一個翻騰的巨浪後面。他繼續奮勇向前游,然後明白他失去方向了。一個浪頭痛擊他頭部的一側,他詛咒著這巨大醜陋的海浪。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哪裡呢?
他再潛入水中,盡可能地潛深一點,盡可能地向外可笑地伸展手足。但現在似乎除了沉寂的灰色空無充斥了所有的空間之外,就別無他物了,他在那空無之中只不過是細微的一點罷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寂寥感更貼近地壓著他,威脅要吞噬他的生命。他拚命地四下張望,那片灰色變成了有稜紋的棕色地面。
「你們找到他了嗎?」他一面衝口而出地發問,一面撐起自己的身子。「現在幾點了?」
「靜靜地躺好,蓋伊。」是巴伯的聲音。
「他沉下去了,蓋伊。」安說。「我們看到他沉下去的。」
蓋伊閉上兩眼,泣不成聲。
他意識到,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全部走出船上的臥艙,離開了他,甚至安也走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6
第46章
小心翼翼地不去吵醒安,蓋伊下了床,到樓下的客廳去。他把窗簾拉上,扭亮燈火,但他知道關不住正在綠色窗簾間的活動百葉窗下不穩的滑入、像條不成形的銀紫色魚般的黎明。他本來在樓上躺在黑暗中等著它的到來,知道它終將越過床腳向他襲來,比以往更害怕它啟動的機械式支配力,因為他現在知道布魯諾已承擔了他一半的罪。如果這罪愆以前就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現在他一個人怎麼能承受得了呢?他知道他承受不了。
他嫉妒布魯諾能這麼猝然、這麼安靜、這麼激烈、又這麼年輕便死去。而且是這麼地輕而易舉,就像布魯諾做任何事一樣地總是輕易得手。一陣戰慄竄過他身上,他四肢僵硬地坐在扶手椅中,在薄睡衣下的身軀跟第一次黎明出現時一樣的僵硬緊繃。一陣痙攣除去了他的緊張感,他隨即起身,在他真正知道他打算做什麼之前便上樓到工作室去了。他看著擺在工作台上四五大張表面光滑的製圖紙,他為巴伯描畫了某些東西之後就把它們放在那兒。然後他坐下來,開始從左上角書寫,先是很慢,接著越來越快地寫著。他寫了蜜芮恩和火車上的事,寫了電話的事,寫了布魯諾在梅特嘉夫的事,寫了信件、手槍和他崩潰的事,也寫了星期五那一夜的事。彷彿布魯諾仍活著似的,他就其所知寫下有助於瞭解他的每一項細節。他寫滿了三大張紙,他把這些紙折好,放進特大的信封內封好。他瞪視這個信封良久,品味著它給予的部分解脫感,心裡納悶著它現在竟從他自己身上分離出來。以前他曾多次寫下字跡潦草的激情供詞,但明知沒有人會看到,所以它們並未真正走出他的腦子。這是為安而寫的,安會伸手拿起這信封,手握這些紙張,她的兩眼也會掠過每一個字句。
蓋伊伸手用手掌壓在自己發熱、酸痛的眼睛上。寫了幾小時的字使他累得幾乎要睡著。他的思緒漂移,沒有特定在想什麼,而他所寫的相關人物——布魯諾、蜜芮恩、歐文·馬克曼。山繆·布魯諾、亞瑟·哲拉德、麥考士蘭太太,安——這些人和人名在他腦際晃來蕩去。蜜芮恩。很奇怪的,她現在對他而言比以往更像個人。他曾試著向安描述她這個人,試著評斷她,他被迫向自己評斷她。做為人,他心想,依安的標準或依任何人的標準來看,她都沒有什麼價值,但她好歹曾是個人。山繆·布魯諾也沒有什麼價值——兒子痛恨,老婆不愛的一個貪婪冷酷的賺錢機器。誰真的愛過他呢?誰的感情真的因蜜芮恩或山繆·布魯諾之死而受到傷害呢?如果有人情感受傷害——那大概是蜜芮恩的家人吧?蓋伊記得審訊時她弟弟在證人席上,小小的眼睛裡除了惡毒、殘酷的恨意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毫無悲傷之情。而她的母親,執拗,一如往常地不懷好意,不在乎過失在誰,只要是有人承擔下來就好,她並未因傷心而軟化態度。即使他想去見見他們,但去見他們並成了他們洩恨的對象有何用處呢?那會使他們感到比較好過嗎?或是使他比較好過?他認為不能。如果有任何人真的愛過蜜芮恩——那就是歐文·馬克曼。
蓋伊把遮住眼睛的兩手放下。這個名字不由自主地竄入他腦中,直到他寫這封信之前,他根本役想到歐文。歐文曾是隱晦之處的模糊身影,蓋伊曾認為他比蜜芮恩更加一文不值。但歐文應該是愛她的,他原本將要娶她,她曾懷了他的孩子。假定歐文以他所有的幸福在蜜芮恩身上下了賭注呢?假定他明白在數個月之後蓋伊知道蜜芮恩在芝加哥就已不關心他時的悲傷呢?蓋伊試著回想歐文·馬克曼在審訊時的一舉一動。他記起他卑恭屈膝的態度,他鎮定、直截了當的回答,直到他提出嫉妒的控訴。不可能看出他腦子裡真正在想什麼事。
「歐文。」蓋伊說。
慢慢地,他站起身。就在他試著估計黝黑的長臉和無精打采的高大身影是歐文·馬克曼的這項記憶有多重要時,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他會去見馬克曼,跟他談談,告訴他一切的事。如果他虧欠了什麼人,就是虧欠馬克曼。如果他願意,就讓馬克曼殺了他,找警察來,任憑他處置。但他該告訴他這一切,真誠、面對面地告訴他。突然這件事成了十萬火急的要事了。當然啦,這是惟一的路,也是下一步路。他私了之後,他會接受法律的任何制裁。那時他會有心理準備。今天等警方問完有關布魯諾的問題後,他應該可以趕搭火車。警方今天早上告訴過他,要他跟安一起待在局裡。如果運氣好,他今天下午甚至可以趕上飛機。去哪裡呢?休士頓。如果歐文仍在那裡的話。他絕不能讓安跟他一起去機場,她一定會以為他將依計劃回加拿大去。他暫時不要讓安知道。跟歐文會面之事比較緊急,它似乎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者也許他像是脫掉了老舊破損的外套。他現在覺得全身赤裸,但再也不害怕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26
第47章
蓋伊在開往休士頓的飛機上,坐在通道的活動椅上。不知怎麼地,他感到既悲慘又緊張,跟堵住通道、破壞飛機內部對稱感的小笨座椅一樣不得其所和突兀。突兀,多此一舉,然而他確信他所做之事有其必要性。他克服萬難走到眼前這個地步,情緒陷入頑強的堅決心意中。
哲拉德曾到警局去聽取關於布魯諾之死的偵查筆錄。他說他從愛荷華州搭機回來,真是太不幸了,查爾士的下場,不過查爾士對任何事從來都漫不經心。這件事還發生在蓋伊的船上,真是太不幸了。蓋伊可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回答問題。布魯諾的軀體消失無蹤影的細節似乎無關緊要。哲拉德的在場使蓋伊更加不安,他不要哲拉德一路跟蹤他到得州去。為了加倍安全起見,他甚至沒有取消下午稍早啟程飛往加拿大的機位呢。然後他在機場等這班飛機等了差不多四個鐘頭。但他安全了。哲拉德說過他這天下午將搭火車回愛荷華州去。
雖然如此,蓋伊仍再看了一下他四周的乘客,比先前更加緩慢謹慎地看。似乎根本無人對他有絲毫興趣。
他彎身去看放在腿上的文件時,在他內袋裡的那封厚厚的信啪啪作響。這些文件是巴伯交給他的阿爾伯塔工程的部分報告,蓋伊看不下雜誌,也不想望著窗外,但他知道他能不自覺地完全背下這份報告中該背的項目。他發現一頁從一本英國建築雜誌撕下的紙,貼在印刷完成的油印紙張中間,巴伯用紅筆圈出了一段文字:
蓋伊·丹尼爾·漢茲是美國南部前所未見最重要的建築師。他二十七歲時首次獨立設計完成的一棟樸素的兩層大樓,以「匹茨堡商店」打響了名號,他以此大樓說明了他堅持不輟的優雅和功能性原則,而他的藝術也經由此大樓拓展到現今的規模。如果我們設法給漢茲獨特的天分下定義,就必須仰賴「優雅」這個難以理解的夢幻字眼,它是在漢茲之前從未賦予現代建築特徵的字眼。漢茲在我們的時代使他自己的優雅概念成為典範。他在棕櫚灘為廣為人知的帕米拉集團所建造的主樓已被稱為「美國的帕德嫩神廟」……
頁末注上星標的一段文字寫著:
筆者執筆為文之際,漢茲先生已獲任加拿大阿爾伯塔水壩計劃的咨詢委員會委員。據他所言,他向來對橋樑有興趣。他預估將花三年的時間快樂地擔任此項工作。
「快樂?」他自語著。
他們怎麼碰巧用上這麼一個字眼呢?
蓋伊搭乘的計程車橫過體士頓的大街時,鐘敲了九下。蓋伊在機場的一本電話簿上找到了歐文·馬克曼的名字,寄放好行李後,便鑽進了一輛計程車。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他心想。不可能就在晚上九點到他家,剛好發現他一個人在家,而且願意端坐在椅子上聽陌生人講話。他不會在家的,或者他不再住在那裡,或是他甚至不再住在休士頓了。找他可能要花幾天的時間了。
「在這家旅館停車。」蓋伊說。
蓋伊下了車,在旅館中訂了一間房。這細瑣而有先見之明的舉動使他感到好過些了。
歐文·馬克曼已不住在克雷本街的這個小公寓大樓中了。樓下走廊上的人,包括管理員在內,都疑神疑鬼地看著他,而且肯提供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憐。沒有人知道歐文·馬克曼人在何處。
「你不是警察吧,對嗎?」最後管理員問。
不顧自己的心情,他笑著說:
「不是。」
蓋伊在走出公寓大樓的途中,有一個人在樓梯上攔住他,一樣是神情謹慎,那人勉為其難地告訴他,他大概可以到市中心的某家咖啡館裡找到馬克曼。
最後蓋伊在一家藥房裡找到他,他正和兩位他也不加以介紹的女士坐在櫃台前。見到蓋伊的歐文·馬克曼只是滑下凳子,挺直身子站好,棕色的兩眼是瞇著的。他狹長的臉型看起來比蓋伊記憶中的要更陰沉而且較不那麼英俊。他審慎地把兩隻大手偷塞進短皮夾克的斜開口袋中。
「你記得我吧。」蓋伊說。
「我想是吧!」
「介不介意我跟你談一談?只要一會兒的工夫。」蓋伊看看四周。他認為最好是邀他到他的旅館房間去。「我在這兒的萊斯旅館訂了房間。」
馬克曼再次緩緩上下打量了蓋伊一番,靜默了很久之後才說:
「好吧!」
從收銀台上看過去,蓋伊看到許多放酒瓶的架子,請馬克曼喝杯酒大概是好客之道吧!
「喜歡威士忌嗎?」
蓋伊在買酒時,馬克曼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可樂就可以了,不過加點兒東西在裡面,味道會更好喲。」
蓋伊也買了幾瓶可口可樂。
他們默默地驅車回旅館,默默地搭乘電梯、走進房間。蓋伊心中納悶他會怎麼起頭。有十幾種起頭的方式,蓋伊卻全都棄之不用。
歐文在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一面用蠻不在乎的懷疑眼神瞄著蓋伊,一面品嚐著大杯威士忌加可口可樂。
蓋伊結結巴巴地開口說:
「你——」
「什麼?」歐文問他。
「如果你知道是誰殺了蜜芮恩,你會怎麼辦?」
馬克曼一腳砰然落地,然後坐直身子,皺起的眉毛在眼睛上方連成又黑又密的一直線。
「你殺的?」
「不是,不過我認識殺死她的人。」
「是誰?」
他皺著眉坐在那裡時有何感受呢?蓋伊心裡納悶著。厭惡?怨恨?氣憤?
「我知道是誰,警察很快地也會知道是誰了。」蓋伊遲疑了一下。「是一個叫查爾士·布魯諾的紐約人。他昨天死了,溺死的。」
歐文略微向後靠坐,啜飲了一口手中的飲料。
「你怎麼知道的?他自招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覺得是我的錯。錯在不願背叛他。」
他濡濕雙唇,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困難,而他卻又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揭露自己呢?他所有的幻想,想像著脫口說出一切的喜悅和解脫又在哪裡呢?
「所以我才責怪自己。我——」
歐文的聳肩動作阻止他說下去。他看著歐文喝光飲料,然後蓋伊下意識地便去為他再調了一杯。
「所以我才責怪我自己。」他再說一次。「我必須把情況告訴你,這是非常複雜的。你知道,我要去梅特嘉夫的路上,在火車上與查爾士·布魯諾相識。火車事件是在六月的事,就在她被殺之前。當時我正要去辦離婚手續的。」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從未跟任何人說的話,他自願說出來了,而且現在這感覺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嚨裡有無法去除的乾啞感覺。蓋伊審視著歐文狹長、黝黑的殷切臉龐,那皺起的眉現在鬆開了些。歐文又蹺起腿來,蓋伊猛然記起歐文在審訊時所穿的灰色鹿皮製皮鞋,那是雙有富彈性側部的純棕色皮鞋。
「而且——」
「怎樣?」歐文催促著他。
「我告訴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訴他我恨她。布魯諾有個殺人的構想,雙重謀殺。」
「老天哪!」歐文低喊一聲。
這句「老天」讓他想起布魯諾,蓋伊忽然有個可怕,極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歐文掉入布魯諾用在他身上的同樣陷阱裡,想到歐文依序也會抓住另一個會再抓住別人的陌生人,就這麼一直無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獵捕下去。蓋伊起了一陣戰慄,握緊了拳頭。
「我錯在跟他談話,我錯在告訴一個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說他要去殺死她嗎?」
「沒有,當然不是,是他有一個構想。他瘋了,他是個精神變態者。我叫他閉嘴,下地獄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車的個人車廂裡。他正要走出個人車廂到月台上去。他聽到火車沉重的門砰然關上的聲音。甩掉他,他曾這麼以為!
「你沒有叫他去殺人。」
「沒有。他根本沒說要去殺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乾脆地說呢?你為什麼不坐下呢?」
歐文慢條斯理的刺耳聲音使房間再度穩定下來。他的聲音像塊醜陋的岩石,紮實地擊中乾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這樣在布魯諾的私室裡喝過威士忌。這是結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開始一樣。他碰了碰他禮貌性為自己調的摻水威士忌的酒杯,轉過身來時,歐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彷彿是要做給蓋伊看,他並不想在他背後偷偷倒酒似的。
「那麼,」歐文懶洋洋地說,「如果這個傢伙正如你所說的是個瘋子——這也是法庭最終的看法,說兇手必定是瘋子,不是嗎?」
「沒錯。」
「我的意思是,我當然明白你在那之後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說的只是一段對話,我就看不出你為何該如此激烈地自責了。」
蓋伊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難道他所說的對歐文而言不重要嗎?也許他並不完全明瞭。
「但你瞧——」
「你是何時發現此事的?」歐文的棕眼看起來像泥漿般的混濁。
「事後大約三個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緣故,蜜芮恩現在還活著。」
蓋伊看著歐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飲料。他感覺得出正滑入歐文寬闊的口中那令人作嘔的可口可樂加威士忌的味道。歐文將會怎麼做呢?突然躍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魯諾掐死蜜芮恩一樣的掐死他嗎?他無法想像歐文會繼續坐在那裡,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歐文並未動一下。
「你瞧,我必須告訴你。」蓋伊僵持不下地說著,「我認為你是可能受我之害的人,她懷的孩子是你的吧,你本來要娶她的,你愛她,是你——」
「見鬼了,我才不愛她咧。」歐文臉色毫無變化地看著蓋伊。
蓋伊也回瞪著他。不愛她,不愛她,蓋伊心想。他的心思又往回逡巡,企圖重組過去認同、而今已不復平衡的一切等式。
「不愛她?」他說。
「對。嗯,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當然不想要她死——而且搞清楚,我會盡一切力量防止這種事發生,但我非常高興不必非娶她不可了。結婚是她的主意,這也是她懷下孩子的原因。我不會說這並非男人的錯,你呢?」
歐文神情微醉,態度熱切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那張寬闊的嘴仍拉成跟他在證人席上一樣堅定和不規則的線條,等著蓋伊開口說話,對他與蜜芮恩的行為有所判決。
蓋伊做了個微微不耐的動作,轉過身去。他無法使這些等式達到平衡。除了諷刺感,他看不出這件事還有什麼意義。除了諷刺的理由,他現在沒有理由在這裡;除了諷刺的理由,他沒有理由待在旅館房間裡,為一個毫不在乎的陌生人的利益而冒汗,痛苦的自我折磨。
「你這麼認為嗎?」
歐文還在問,一面又伸手去取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的酒瓶。
蓋伊無法再開口多說一句話,一股說不出的炙熱怒火正在他心中升起。他扯開領帶,解開襯衫衣領,往敞開的窗戶瞥去,尋找著空調裝置。
歐文聳聳肩。他敞著襯衫衣領,皮夾克也沒拉上拉鏈,看起來挺自在的。蓋伊有股完全無法理解的慾望,想拿個東西塞進歐文的喉嚨裡,想去打他、壓扁他,尤其是想打掉他坐在椅中的那份自滿的安逸。
「你聽好,」蓋伊平靜地開口,「我是個——」
但歐文也在同一剎那開口說話,而且也不看著仍張大著嘴站在地板中央的蓋伊,就懶洋洋地一直說下去:
「……第二次了。在我離婚的兩個月後就結婚,結果馬上就有了麻煩。蜜芮恩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說她會更變本加厲。露易莎在兩個月前該死地差一點放火燒了我們那棟很大的公寓房子之後,出乎意料地離開了。」
他懶洋洋地說下去,又從他身邊的威士忌酒瓶中再倒了些酒在他的杯中,在歐文自助的方式中,蓋伊感到一份直指向他自己的不敬,一份確切的公然侮辱。蓋伊記起自己在審訊時的舉止,以被害人的丈夫而言,保守地說是再普通不過的舉止了。歐文為什麼應該要尊敬他呢?
「可怕的是,男人是輸家,因為女人說得更多了。拿露易莎來說吧,她可以再回去那間公寓,他們也會張臂歡迎她,但讓我只是——」
「聽好!」蓋伊再也無法忍受地說,「我——我也殺了人!我也是個殺人兇手!」
歐文的兩腳又掉回地上,他再度坐直身子,甚至將視線再次在蓋伊身上和窗子間來回調動,彷彿在深思該逃開或是該自衛似的,但他臉上迷糊的驚訝和警覺之色是如此地微弱,如此地不認真,因為它本身似乎就是個挪揄,似乎在挪揄蓋伊的正經八百。歐文正要把杯子放在桌上,卻又沒有這麼做。
「那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聽好!」蓋伊再大喊著。「聽好,我死定了。此刻的我跟死了一樣,因為我將去自首。馬上去!因為我殺了人,你明白了嗎?不要裝出這麼事不關己的樣子,也不要再靠回那張椅子上!」
「我為什麼不該靠回這張椅子上呢?」
歐文現在兩手握住杯子,他才剛剛在杯子裡又添滿了可口可樂加威士忌。
「我是個殺人兇手,而且取了某個人的性命,這樣一件沒有人有權利去做的事,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
歐文可能點了頭,或者可能沒有點頭。無論如何,他又慢條斯理地喝著飲料。
蓋伊瞪著他。言語,成千上萬句無法說出的言語糾結不清,甚至似乎充塞在他的血液中,激起多股熱潮而使他緊握的兩手一掃,高舉起兩臂。這些言語是詛咒歐文之詞,是他這天早上所寫下的自白書中的字句和段落,現在這些言語因為這個坐在扶手椅上酒醉的白癡不想要聽而逐漸亂成一團。這個酒醉的白癡決意要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他想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殺人兇手吧,一身潔淨的白色長袖襯衫、絲質領帶和深藍色長褲,也許甚至是他緊繃的臉,在任何人眼中似乎都不像是殺人兇手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殺人兇手長得像什麼樣子,」蓋伊大聲地說,「這是項錯誤。殺人兇手看起來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樣!」
他舉起拳頭,以手背貼在額頭上,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剛剛存在心中的話正待湧出,而且已無法阻止話說出口了。這完全是布魯諾的作風。
蓋伊突然走去為自己倒了杯酒,三指份的酒他一口就喝乾。
「很高興看到我有個喝酒的伴。」歐文含糊地低語著。
蓋伊在歐文對面鋪以綠床單的整齊床位上坐下,十分突兀地竟有疲倦之感。
「它毫無意義,」他又開口說,「它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是嗎?」
「你不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兇手,無論男女。」他咯咯笑著說。「對我來說,逍遙法外的似乎是女人比較多。」
「我不是要逍遙法外,我並不自由。我是很冷酷地犯下殺人事件的。我毫無殺人的理由。你看不出這可能更糟嗎?我殺人是為了——」
他想說他殺人是因為他體內有適量的乖張成分,足以去殺人,想說他是因為要除去木材中的害蟲而殺人,但他知道對歐文而言這說不過去,因為歐文是個實際之人。歐文非常地實際,甚至連打他、逃離他,或報警都不想,因為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多了。
歐文甩甩頭,彷彿真的確實在考慮蓋伊的話似的。他的眼皮半垂在眼睛之上,蠕動著身子,探手在後褲袋中摸出某件東西,是一袋煙草。他從襯衫胸前口袋中又取出煙紙。
蓋伊看著他這慢慢進行的動作,似乎有數小時之久。
「這給你。」蓋伊拿出自己的香煙來給他。
歐文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香煙。
「是哪一種煙?」
「加拿大煙,相當不錯的,試抽一支看看。」
「謝了,我——」歐文用牙齒把煙草袋拉合——「比較喜歡抽我習慣的牌子。」他花了至少三分鐘來捲煙。
「這就好像我在一般公園拿槍對著某人,開槍射死他一樣。」
蓋伊接著說,他決心要說下去,但這樣好像是對椅子上的無生命物體——例如錄音機——在講話一樣,不同處在於他的話似乎在任何程度上都十分敏銳。歐文不是可能會突然想通,他現在可以在旅館房間內拿槍射他嗎?
蓋伊說:
「我是被迫去殺人的,我也會這麼對警方說,但這並無差別,因為重點是,我殺了人了。你瞧,我必須告訴你布魯諾的構想。」
至少歐文現在正看著他,但他決非處於全神貫注狀態下的臉上,似乎露出愉快、禮貌性的酒醉專注表情。蓋伊不願讓那表情阻止他說下去。
「布魯諾的構想是我們該為彼此殺人,他要殺死蜜芮恩,我則要殺死他的父親。後來他背著我來得州殺了蜜芮恩,不先讓我知道或經過我的同意,你明白嗎?」
他選用的字句令人不愉快,但至少歐文有在聽。至少這些話有說出口。
「我並不知道這回事,而且甚至沒有起疑——沒有真的懷疑。直到案發後幾個月。接著他就來糾纏我,他開始對我說他會把蜜芮恩之死的罪算在我身上,除非我去貫徹執行他該死的計劃剩餘部分,你明白嗎?就是去殺死他的父親。這整個構想奠基於沒有殺人理由的事實上,沒有個人動機,因此不會個別追查到我們身上,條件是我們彼此不見面,但這是另一個重點。重點是我真的去殺死他了。我已經被逼到精神崩潰了,布魯諾不斷地以信件、恐嚇和不眠不休來使我精神崩潰,他也把我逼瘋了。而且聽好,我相信任何人都會被逼到精神崩潰的。我可以讓你精神崩潰;處在同樣的情況下,我就可以讓你精神崩潰,叫你去殺死某人。採用的方法可能和布魯諾用在我身上的方法不同,但還是做得到的。你以為使極權國家繼續生存下去的還有其他東西嗎?或者你是否曾停下來對像這樣的事心存懷疑過呢,歐文?總而言之,這就是我要告訴警方的事,但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我不該精神崩潰的;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是我軟弱。但現在我不在乎了,你明白嗎?現在我能面對任何人了,你明白嗎?」
他彎身望向歐文的臉,但歐文似乎沒有在看他。歐文的頭部歪向一側,正靠在手上休息。蓋伊站直身子。他無法令歐文明白,他感覺得出歐文完全沒有費心去瞭解主要的重點。但這也沒有關係。
「無論他們要怎麼處置我,我都會接受的。我明天會向警方供出同樣的話。」
「你能提出證據嗎?」歐文問他。
「證明什麼?我殺了人,有什麼可以證明這回事的?」
酒瓶從歐文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但現在瓶中的酒液很少,所以幾乎沒有潑灑出來。
「你是個建築師,不是嗎?」歐文問他。「現在我記起來了。」
他笨拙地扶正酒瓶,就讓他留在地上放著。
「有什麼關係嗎?」
「我在納悶。」
「納悶什麼?」蓋伊不耐煩地問他。
「你是否要聽我真誠的意見——因為你說話好像有點激動,不是說你真的激動。」
而現在在歐文困惑的表情背後完全是小心謹慎之色,以免蓋伊可能因他的批評而走過來打他。見蓋伊並未移動一下,他又坐回椅中,而且跌坐得更深陷。
蓋伊在腦中搜尋一個能展現給歐文明了的具體概念,他並不想要他的聽眾溜開,儘管他現在是漠不關心的狀態。
「聽好,對於你知道曾殺死過某人的人,你有何感想?你會怎麼對待他們?如何與他們應對?你會等閒視之嗎?」
在蓋伊緊張的凝視下,歐文似乎真的試著去思考,最後他輕鬆的眨著眼,堆起笑容說:
「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怒氣再次襲上他心頭,有片刻的時間像個熱老虎鉗般,緊鉗住他的身體和腦子。沒有什麼話可以形容出他的感受,不然就是有很多的字句可以說出口。
「白癡!」
這個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動從他的齒間吐出。
歐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動身子,但他處變不驚的聲勢奏效了。他似乎還沒有決定倒底是要笑還是要皺眉。
「干我什麼事呀?」他語氣堅定地問。
「干你什麼事?因為你——你是社會的一分子!」
「喔,那麼它就是社會的事囉。」歐文懶散地搖手回答著。
他正看著威士忌酒瓶,瓶內的酒液只剩半英吋深而已了。
干他什麼事?蓋伊心想著。這真的是他的態度,或者是他醉了?這一定是歐文的態度。他現在沒有理由撒謊呀。接著他記起在布魯諾開始糾纏他之前,而他已對布魯諾起疑心之時,他自己的態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嗎?果真如此,誰又是社會呢?
蓋伊背對著歐文。他非常清楚社會是誰。但他明白,這個他一直想著、而且和他相關的社會就是法律,就是不寬容的法規。社會就是像歐文這樣的人,就是像他自己這樣的人,就是像——比方說,在棕櫚灘的布瑞哈特這樣的人。布瑞哈特會告發他嗎?不,他無法想像布瑞哈特告發他。每個人都會把這種事留給其他人去做,而這其他人又會把它留給其他的人做,結果就沒有人會去做了。他會在意法規嗎?讓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縛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規嗎?它不是有遭到謀殺的人,因此就有關係重要的人嗎?如果從歐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並不想出賣他,他該多加憂心嗎?他今天早上為什麼會認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這是哪一種自虐狂呢?他才不會自首哩。具體而言,他現在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呢?什麼人會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蓋伊說。「我想告密者會去密告吧!」
「沒錯,」歐文深表同感。「又髒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釋重負地放聲大笑。
蓋伊眉頭深鎖,瞪視著空中,正試著找出穩健的依據,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並不是社會,社會是像他自己、歐文和布瑞哈特這樣的人,是無權取走社會另一成員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卻會這麼做。
「然而法律應該至少是社會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者集體而言,它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他補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尋獲方向之前,他又會急忙折回,在嘗試使事情確定無誤時卻盡其可能地使事情複雜化。
「嗯?」
歐文喃喃低語,他的頭後靠在椅子上,黑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額頭上,兩眼也幾乎是閉上的。
「不,集體而言,人們可能會對殺人兇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應該要防護的事呀。」
「我絕不贊同擅加私刑,」歐文說,「不是真的!它使整個南方惡名滿天下——多此一舉。」
「我的論點是,如果社會無權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麼法律也無權這麼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條例,而且無人可干預,無人可觸及等方面來說。但畢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談的是像你我這樣的人,特別是我的個案。現在我只是在談我的個案,但這只是邏輯罷了。你知道些什麼嗎,歐文?就人們而言,邏輯並非屢試不爽的。在建造大樓的時候,一切邏輯部很管用,因為那時候材料都謹守本分,但他的長篇大論化為烏有了。有一堵牆阻擋著他再多說一句話,只因為他無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聲又清楚的說出那些話,但他知道歐文即使是試著仔細聽,也只是右耳進左耳出。然而五分鐘之前,對於他有罪的問題歐文原來是漠不關心的。」
「我懷疑,陪審團又怎麼樣呢?」蓋伊說。
「什麼陪審團?」
「陪審團究竟是十二個人或是法律的一個團體。這是個有趣的論點,我想這一直是個有趣的論點吧!」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全倒進他的杯子裡,一口飲乾。「但我想它對你而言並不有趣,是嗎,歐文?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有趣呢?」
歐文沉默不語,也沒有動一下。
「沒有任何事物對你來說是有趣的,是嗎?」
蓋伊看著歐文鬆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內彼此相向,因為兩腳的重心都放在腳跟上。突然間,這雙皮鞋呈現的軟弱、不知羞恥、大量的愚蠢行徑似乎是一切人類愚蠢行徑的精髓。它隨即轉化成他對那些阻擋他工作進展的人的盲從愚蠢行徑的敵意,而在他知道情況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懷好意地踢上歐文的皮鞋側面。但歐文仍一動也不動。他的工作,蓋伊心想。是呀,他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後再想吧,以後再把這一切想出個結果來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點十二分了。他並不想在這裡睡覺,心裡納悶著今晚是否會有飛機。一定有離開的方法。或者搭火車好了。
他搖搖歐文。
「歐文,醒醒。歐文!」
歐文口齒不清地問了個問題。
「我想你在家會睡得比較舒服。」
歐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說:
「我懷疑。」
蓋伊從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張望,並未留下任何東西,因為他也沒有帶什麼東西來。現在打電話到機場去可能比較好,他心想。
「廁所在哪裡?」歐文站起來。「我覺得不是很舒服。」
蓋伊找不到電話,但床頭桌旁倒是有根電線,他沿著電線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電話已與電線脫離,他立刻就知道電話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為電話和電線都被草率的棄置於床腳旁,話筒詭異地正對向歐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蓋伊把電話慢慢地朝他拉過來。
「嘿,都沒有廁所嗎?」歐文打開的是櫥櫃門。
「一定是在走廊盡頭那裡。」他的聲音像是在顫抖。他以能聽能講的姿勢手持話筒,現在已將它貼近耳畔,只聽見電話線路仍接通的緘默無聲。「喂?」他說。
「喂,漢茲先生。」對方的聲音渾厚、有禮而且毫不唐突。
蓋伊的手想徒勞無益地去砸爛電話,後來他不發一語地乾脆放棄了。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腦中一棟宏偉的大樓支離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樣,無聲的塌落。
「沒有時間裝設錄音機,但我就在你的房門外聽到大部分的談話。我可以進來嗎?」
哲拉德在紐約的機場必定有眼線,蓋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飛機追蹤他而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實如此。而他還笨到在登記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進來吧!」
蓋伊重複他的句尾說。他把話筒掛好,僵硬地站起身,看著房門。他的心狂跳著,彷彿以前從未如此跳過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這一定是他死期不遠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進來時就跳上前去攻擊,這正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但他動也不動一下。他微微意識到歐文正在他身後一角的水槽中嘔吐。後來房門上響起重擊聲,他便朝房門走去,一邊心想情況畢竟不該會是像這樣吧,出其不意地有某個人,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在房間一角的水槽上「抓兔子」,他的思緒也無所整頓,而且更糟的,他已經雜亂地把事情說了一大半了。蓋伊打開了房門。
「嗨。」
哲拉德說,他戴著帽子,兩手垂擺,正如他以往的樣子般走進來。
「是誰呀?」歐文問道。
「漢茲先生的朋友。」
哲拉德輕鬆地說著,而且圓圓的臉上是跟以前一樣正經八百的神情,他瞥了蓋伊一眼。還眨了一下眼。
「你今晚要去紐約的,不是嗎?」
蓋伊瞪視著哲拉德那張熟悉的臉孔,瞪視著他頰上的大黑痣,瞪視著向他眨動的明亮生動的眼睛,那毫無疑問的是在對他眨眼。哲拉德也是法律。就任何人可能是的情況來看,哲拉德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因為哲拉德瞭解布魯諾。蓋伊現在明白了,彷彿他早已明白這點似的,然而之前他甚至想都沒有想到。他也明白他必須面對哲拉德。這是這一切的一部分,而且也一直都是。這是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的,就像地球自轉一樣,他無法借詭辯來使自己獲得自由。
「呃?」哲拉德說。
蓋伊試著談些其他的話,卻不由自主地衝口說出:「逮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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