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自序
致森林系與登山社
從山谷的上切
二○○八年我申請上研究所不久,得悉指導教授打算讓我做高山植物的研究,心裡十分高興。當時我在心中細數著還沒去過的登山路線,安萊溪橫斷、南北大武縱走、荖濃溪上游和雲峰,滿心期待可以趁讀研究所時將這些路線好好爬個夠。卻沒想到,才不到一年我便因為高山植物的研究而愈來愈討厭山。
那陣子,每當我計劃起山旅,總是得先考量了小檗的分布才能安排路線。為了探索未知,我通常得選需要數天探勘行程才能進入的深山。而且因為夥伴難尋,我往往得自己當領隊。由於登山社的社員大多對單純採植物沒有興趣,因此我得帶上一定數量的新生社員,負責他們的訓練,作為使用社團資源的回饋。為了蒐集樣本,除了登山裝備、食物、水之外,我要額外背上乾燥劑、枝剪、紙板、報紙和好多的夾鏈袋。記得在某支探勘萬東山西峰(火山)的冬季隊伍,我們紮營在萬大南溪上源的溪谷裡。當夜已深,隊友們都已用睡袋把自己裹得嚴實,呼呼大睡的時候,我卻還發著抖在外帳底下拔小檗的葉子,拍照、做編號,然後把它們塞進乾燥劑裡。常常,當我把冰冷的小檗枝條從背包套裡拿出來的時候,手指會被小檗的銳刺扎到。看著手表上的時間都快午夜了,明天還得一大早就起來上切七百公尺到火山,最後三百公尺照紀錄所說還是杜鵑林,心裡就覺得好委屈。
念研究所的日子裡,我當然沒有看到荖濃溪上游的模樣,也沒有找到安萊溪橫斷的入口。這些路線如果要同時採集、探勘和帶新手,風險著實太大。由於平常工作日很難找到人一起上山,所以我通常只能利用農曆年假規劃長程山旅。記得某次除夕,阿公聽到我初二又要去爬山,對我發了一頓脾氣。他用臺語唸叨我,說他不懂我為什麼那麼愛爬山。他最恨爬山了,以前為了討生活他得去集集大山上砍柴砍竹子,還要背香蕉,那個香蕉好重,把他肩膀都壓扁了。所以,他以後才去大城市闖,就是不想過苦日子。現在我吃好睡好,不愁吃穿,居然還一直往山裡跑,吃飽太閒。接著,他也唸叨起我的科系,說森林系沒前途。質問我以後畢了業要幹嘛?
「你還要一直爬山嗎?」
「森林系博士念了可以賺錢嗎?」
幸好,父親剛好經過,趕緊介入並替我圓場。那時我並沒有生阿公的氣,但我知道阿公的話說到了我心坎裡,他指出了我刻意不去眺望的未來。因為我的確不明白爬山對於自己的意義是什麼,對於身旁關係密切的人們意義又是什麼。
在山脊的休息
曾經沉迷過爬山的人應該都會同意,爬山初期常有一種心境:山爬得愈多,就愈不明白為什麼喜歡爬山。雙腳雖然一直往山裡走,但心裡卻總愈來愈不懂什麼是山。而我,大概是在爬山的第三年進入這種狀態,並一直持續到讀博士班後的三年。這段日子裡,我厭倦山。就像在萬大南溪溪谷的回憶,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來爬山,還是來採植物?我感覺都不是,我兩者都做不好。研究所念了一陣子,我對山產生新的反感。並不是我不愛山了,而是我有些厭惡起自己。當漸漸具備關於山林的知識後,我隱隱約約感覺著臺灣的高山似乎有許多祕密,但我每次上山,都像路過。聽到老師或學長對我說:「啊!那座山有XX植物呢!你怎麼沒看到?」或是調侃我:「你真的很可愛欸,入寶山而空手回!」我的心裡就有些沮喪,有時也會感到自責或些許絕望。但我從沒想到,那時當我思想深陷漩窩,備感無助之際,將我拉出深淵的居然是一起登山的夥伴。
我一直都明白,打從一開始,登山吸引我的就不全然是自然,更有爬山的人。在山裡,我習慣為沉默山景中注入有情的想像。我喜歡在山施捨的平靜中,感受人跟人之間的親暱。因為天性保守,我在山裡不太做計畫之外的事,臣服於山,照規矩走,我原以為我會跟山就這樣一直相處下去。但上山採植物這件事打碎了我的以為。找不到植物時,我怨著山,因為隊員因素錯過植物時,我在心裡怨著隊員。為了找植物,我有時會走偏路線、推遲進度。我得安排那些我討厭的崎嶇路線,要背水的路線,有斷崖的路線,沒有美麗風景可看的路線。我得走上我討厭的林道,或是在我討厭的下雨天上山。然而,也是這段日子,我察覺到一件奇怪的事。不論我心裡對於上山如何倦怠、厭煩,不論我多麽顯眼地表現出我是為植物而上山,我的身邊卻總還是有人陪著一起上山。我和他們之間,不知何時起培養出了無語的默契。
每當我採了一株小檗,我會直接遞給後面的夥伴。他會二話不說接走植物,迅速拉開我的背包套把植物塞進去。在他放手之前,我總會感覺到大背包有點微微被往後拉,這是因為夥伴正細心地想把小檗推入背包套的深處,因為若沒塞好,植物可能會在半途掉出來。而他知道,當我晚上發現植物不見時會很難過。我發現他們喜歡把「小檗」叫成「小屁(與辟同音)」。當我有時懶惰,故意「錯過」身旁的小檗時,走在後面的夥伴會叫住我:「喂!這裡有小屁你不採嗎!?」當我在營地耍廢沒有和隊友去單攻。回來時,我往往會看到他們人手一枝小檗,一臉輕鬆地對我說:「這是在哪裡哪裡看到的小屁,順便幫你採了。」在出發前的打包時刻,當我一臉哀怨地提起裝著乾燥劑的沉重袋子,學姐會突然就蹦蹦跳跳地來到我身旁:「我幫你背這個吧,是要採小屁的吧。」當我在山下的咖啡店寫文章,通訊軟體偶然會突然跳出幾張植物圖像,那是在山裡的夥伴丟來的訊息。他們問說:「這是小屁嗎?要採嗎?怎麼採?要標本嗎?」這一切,讓我漸漸感覺到上山採小檗不只是我在意的事情,也是他們在意的事情。甚而,他們也開始問問題。
「我這次採的這個好像葉子比較捲耶。」
「上次在XX山看到的小屁,為什麼刺特別長啊?」
「為什麼太魯閣小屁只有太魯閣有?」
「這個果子為什麼是黑色的啊?什麼東西會吃它?」
不是念森林系,也不懂植物的他們,是何時開始對「小屁」產生興趣的?我竟沒發覺。但讓我更訝異的是,他們的好奇心不知道何時感染了我。當我不再只是關注自己在山上的喜怒哀樂,而是試圖開始回答他們的問題後,我也開始對「小屁」產生了好奇。我漸漸開始相信,山與研究植物之間原來可以沒有衝突。我是願意上山的,我也是願意的上山採植物的。關於小檗(小屁)的一切,我不再只是自己想知道,我也想讓那些想知道的人知道。(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