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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魅影)歌劇院死神》作者:Tinlg荷亭【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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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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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5 11:42
標題:
《(歌劇魅影)歌劇院死神》作者:Tinlg荷亭【完結】短篇。
文案:
又名《歌劇院Tod》、《歌劇院一粒沙》、《傻大膽學害怕》……
左耳《歌劇魅影》右耳《伊麗莎白》的魔怔之作。
一_一」
大部分也是走原著路線,只是從《一粒沙》裡得到了點靈感(霧),於是硬塞進了個還沒覺醒的小Tod女主。
(自帶柔光既壕且莽死神妹子×毀容扭曲自大自卑神經桶子)
文筆有限,想像力有限。如在閱讀過程中有似曾相識別的音樂劇的影子,那一定不是你的幻覺!!歡迎統計
(文中故事時間與音樂劇和原著有出入)
內容標簽: 英美衍生 西方羅曼 正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格洛裡亞娜,魅影 ▏ 配角:菲利普伯爵;克莉絲汀,梅格 ▏ 其它:
一句話簡介:朋友,你聽過歌劇魅影和一粒沙嗎
立意:過癮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3-11-25 11:44
☆、一
scene1
在那靈魂的暗處,魔鬼帶來了音樂。梅菲斯特向榻前高歌:「我乃生命的精靈,人的撫慰者!」
「我將帶給你一切!一切能夢想的,最大膽的渴望!」
浮士德
浮士德
不是魔鬼引誘了你!
浮士德、歌唱的浮士德!
像巫師一般,縱容欲望乘上魔鬼的馬車!
[一]
格洛裡亞娜終於打開了鏡子,進入了地底世界。
——
毋庸置疑,所有人都會贊同今晚的歌劇《浮士德》是劇院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演出!甚至有人認為,這是巴黎有史以來最成功、最精彩的演出!——對此,輿論界或認為過於誇張了,但他們也竟一致無一詞攻詰這樣的稱譽。
就連一向以嚴肅和難以取悅著稱的菲利普·夏尼伯爵也顯得比往常激動,細看去,他的面孔上竟還帶著絲迷醉。
更不用提他的弟弟,年輕而多愁善感的勞爾·夏尼子爵了。
這個浪漫的年輕人興奮地快要站不住,他迫不及待的想去後台見到剛從台上退下去的女演員,克裡斯蒂娜·戴耶。
這也不奇怪,畢竟今夜的成功,離不開這位新星。
如果不是原定的女主唱因突發狀況未能及時到場,誰也不會知道,這個一直在背景舞團中默默跳舞的女孩竟有這樣的一副天籟。
「我知道克莉絲汀一定可以!」
說話的女孩叫梅格·吉莉,活潑又古靈精怪。她輕快地踮著足尖,將貴族兄弟領向化妝間。
「她唱歌的時候就像個天使,沒人比她的歌聲更美好了,您說是不是?」梅格大眼睛一轉一轉,笑盈盈故意問向勞爾子爵。
單純的年輕人當場就紅了臉。
對此,他的哥哥,菲利普伯爵卻有不同的看法。他並不否認戴耶小姐歌喉的美妙,但是——「但是,我在這裡聽到過更動人的歌聲!」
「這裡?」梅格瞪大眼睛。
「是的,就是今天。」伯爵道:「清晨大霧還未散的時候。」
「是早上出門以後嗎?你來這兒了?」勞爾子爵問他的哥哥。
「不,我只是乘馬車路過這兒。那時候你還在沉睡呢,我敢說半個巴黎都還未醒來。」
「會不會是克莉絲汀剛好在排練?」子爵又問。
傻弟弟單純的執著逗笑了伯爵,他微微抬起下巴搖了搖。「得了勞爾,我知道你有多喜歡你的小洛蒂了!」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的看了子爵一眼,加重了語氣:「她的父親確實曾是一個頗有前途的提琴家,可惜他過世的太早了,前途未走到頭,也沒能留下什麼來。」
「別擔心,你們童年時不是形影不離嗎?她一定記得你的,看見你一定高興。倒是你,勞爾,成熟的男人從不把心情寫在臉上,你該長大了。」
子爵低下頭去,收了收笑容。學著像哥哥、父親、所有他見過的體面的紳士們那樣,將表情調整成一張面具。
就像卡斯頓·勒胡說的:「假如你學不會為痛苦和憂愁戴上一張喜悅的面具,不懂得如何用憂慮和冷漠掩飾內心的狂喜,那麼這輩子就別想做巴黎人!」
可這個年輕的男孩於此道並不怎麼成功,這或許歸咎於他的敏感多情。對於即將重逢的忐忑,仍舊明明白白的寫在眼睛裡。
「是不是卡洛塔首席?」梅格重拾先前的話題:「她今天來的很早——可惜中間發生了一些事,她缺了演。」
「卡洛塔的歌聲我都聽了不下千百遍。」伯爵道,他揮揮手,對那個他曾為之一擲千金的女首席似乎已不再在意。
他回想著,目光慢慢變得悠遠:「我敢說絕對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雖然只是匆匆聽見,可那種美妙、那種美妙——讓我有那麼一瞬以為上帝是個……女孩!」
菲利普·夏尼不自覺地將話吐出,馬上一個激靈回神,忙低咳一聲,飛快的比了個十字。連子爵也不由驚異於哥哥這一瞬間的失態。
「或許就是天使。」梅格若有所思。
「她的化妝室還沒有到嗎?——真難以想像她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了。」拉勞爾將視線從哥哥身上移開,體貼的為伯爵掩飾他的尷尬,轉頭同梅格感慨。
「還記得小時候她在戴耶先生跟前學唱歌,就像只羽毛沒長齊的小雀兒。而今夜卻為我們帶來了奇跡!」
「我們去的並不是她的化妝室。她現在一定不在那兒。」梅格道:「而且,這也不是奇跡,夏尼先生。」
梅格·吉莉神秘的笑了笑。
若說進步,她的進步也十分引人注目。無論歌唱還是芭蕾舞,短短幾個月,便都從丙等提升到了甲二。不出意外,等過了年底,便能成為劇院的甲級演員了。她總是說這還是因為自己的天賦不夠,但對於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進步無疑是驚人的。
加上今夜橫空出世的小戴耶,可以想見劇院日後會出現兩顆多麼耀眼的雙子星!
梅格將人引到一扇門前,輕輕踮腳抬臂旋轉,做了個優美的「請」。笑道:
「我說過,我們有一個音樂天使。」
就在此時,本該沉浸在成功後的榮耀和喜悅裡的女明星卻突然慌張的從門裡衝出來。
「他把她抓走了!」
克莉絲汀·戴耶撲在梅格身上,抓著她的手,流著眼淚:「格洛莉,格洛莉不見了!她被他帶走了!天吶!這都是我的錯!」
她的聲音驚惶,很快便有人圍了過來。幾人不得不將她扶進剛剛衝出來的房間。
子爵此時表現得十分可靠鎮定,他來不及敘舊,也沒有了羞澀和忐忑,而是迅速而鎮定地將克莉絲汀扶在靠椅上,用撫慰的聲音道:「不要急,洛蒂,是什麼人?」
「幽靈!是那個幽靈!」
克莉絲汀泣道:「梅格,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那個幽靈在責怪她,她和他爭執了起來!我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幽靈的聲音,它在房間裡回響,牆壁都在震動!我感到一陣驚慌眩暈,等我回過神鼓起勇氣進去房間……不見了!他們都不見了!格洛莉不見了!」
幽靈。
劇院裡,鬧鬼。
可怖的黑色陰影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這個幽靈他來無影去無蹤,有時會在走廊上現身,隨即又消失,就像附在牆裡。就像這宏偉劇院的所有光線未到之幽暗處的化身。
起初,還有人不信他的存在,以嘲笑帶過。但漸漸的,所有嘲笑過幽靈的人都變得神情恍惚,心生陰霾。
光是那忽東忽西、忽響徹大廳、忽近在耳旁的鬼魅之聲,就已不得不讓曾堅定的不信鬼物的人坐立難安。更別說無人自鳴的鋼琴、排演新劇時被整段整段塗改掉的曲譜、人聲切切的空包房、走廊盡頭吱吱作響的樓梯。
一切都似在證明,真的有這樣一個超越物質的魔法類的存在!
也有人撞見過他。
劇院的機械組長約瑟夫·布凱,曾在通往地下室的某處與這鬼魂不期而遇。
「他罩在黑色的鬥篷裡,頭顱就像融化的蠟燭,皮膚羊皮紙一樣干,雙眼處只有黑洞,頂上只有三四綹毛發。一撞見我,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是的是的,這鬼跑的到挺快!」
從來缺乏想像力的壯漢這樣形容著。他喜歡將這段經歷拿出來反復念叨,尤其喜歡用來嚇唬芭蕾舞團的姑娘們,也許這是他想像力的巔峰了。
克莉絲汀和梅格起初並不在被機械師的故事嚇到的人之列,但自從有幾天清晨,她們在化妝室的牆壁裡聽到奇怪的響動,和人的說話聲後,也開始害怕起來。
這個化妝間本來是公用的,自從出了靈異之事,大家便都想法子轉移了,漸漸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還會來用一用。
那幽靈起先消失了好一陣,後又不知怎的開始出沒無常。這下,連克莉絲汀和梅格都不敢再來。
克莉絲汀·戴耶今夜一唱而紅,有了自己專屬的化妝間。但在之前她只是個小演員,自然沒有此待遇。臨時擠出來的化妝室並不夠用,不得已時,她和梅格仍舊只能來這兒換裝化妝。每次都幾乎緊張到虛脫。
直到,另一個女孩的到來。
「這簡直是無稽之談!」菲利普伯爵聽完離奇的鬼怪故事後微微皺眉。
他是一個務實的人,對於小姑娘們的怪力亂神並不感興趣,反而克莉絲汀因慌亂而前言不搭後語的描述讓他不太滿意。
但伯爵畢竟是一個貴族,一個真正的紳士,他盡量溫和的指引道:「戴耶小姐,吉莉小姐。作為贊助人,劇院的事,不論大小,我一定會協同你們的經理妥善處理!所以,可愛的小姐們,現在能清晰的告訴我,到底是誰出了事嗎?」
克莉絲汀和梅格對望一眼。
「我先前說過,這半年裡我和克莉絲汀的進步,不是奇跡。」梅格道:「因為我們有一個指導我們的音樂天使。」
「她私下指導我們歌唱。盡管她年紀並不比我們大多少,但在我看來,她指導卡洛塔都綽綽有余。」
「也只有她,敢和那幽靈一起歌唱,那幽靈也只會在無人的清晨與夜晚和她一起歌唱!」梅格深吸一口氣,抬頭定定看著伯爵:
「如果我沒猜錯,您早晨聽到的勝過天使的歌聲,就是她。
「她是誰?」
「格洛裡亞娜·拉莫爾!」
——
格洛裡亞娜手持著蠟燭,走過狹窄的甬道,走下陡直簡陋的樓梯,劇院舞台下方的操作杠杆、各種管道、鏽蝕的鐵吊橋。
這就是鏡後的世界,她不斷向下、向下。地底潮濕的霉味和不懷好意的黑暗籠著她,誰也無法解釋她是怎樣安然無恙的走到這裡的。一個姑娘,纖細美麗的年輕女孩,與地下和諸多惡毒機關的黑暗是如何格格不入?羊羔被獻祭時的哀嚎都無法傳出這般深沉的黑暗!也許她該祈求萬能的主,用聖光庇護她立刻回到地面上。
但格洛裡亞娜只是安靜地前行,在這陌生的地下,方寸燭光中,膚密似螢,淺發流光。名副其實,光輝之女。
黑暗不能吞噬,成了她忠誠的守衛,擁著她行向更深處。
當她終於走到一條大理石的台階前,她停下了。
前面的路已不再曲折狹窄,腳下的石階比起劇院前的還要寬,一直延伸進黑黢黢的虛空,階下有幽幽水聲傳來。
巴黎引以為傲的地下水系統。
這些水經由寬闊復雜的水道,最終將彙向一個巨大的地下湖泊。位於劇院下的大湖。它是智慧的建築師為了抵抗水滲透和城市水災的傑作。
蠟燭的一點光亮在這裡已經完全沒了作用。憑著勇氣走到這兒已是奇跡,再向前,她或許會因為濕滑的石磚跌落水中,或是迷失在這錯綜復雜的地下街道。無論那一樣,等待她的都只有無盡的恐懼和死亡。
她也許會死在這陰森的地下。
格洛裡亞娜幾乎想立刻轉身回頭。她垂下眼,注視著手中快要燃盡的蠟燭。
——魅影生氣了。
這個只有聲音的朋友從來都很溫柔。從她到劇院以來,所有人都說這是幽靈,一個鬼物。可是這個聲音能與她對話,逗她開心,陪她唱歌,指點她音樂上其余的人都指不出的不足。像一個忠誠無私的朋友,一個技藝高絕的導師。
只有他能托舉住她的歌聲。也只有他的歌聲能讓她充滿靈感。
他簡直是音樂的天使!
這是格洛裡亞娜第一次見他生氣,或者說「聽」。
也是這時,格洛裡亞娜才知道,原來女首席卡洛塔不是無緣無故罷演,是她的這位從未謀面的音樂天使使了手段,為的,是能讓她亮相。
「整個巴黎都會為你而瘋狂!為你傾倒!為我們!為我們喝彩!」他這樣說。
而她卻把機會給了克莉絲汀。
「我知道你在用從我這裡學到的方法指點她們,她們也叫你音樂天使。小戴耶的天賦確實不錯,可是她,她們,沒有一個人如你!卡洛塔空有技巧,心靈貧瘠!戴耶情感單薄,還差的遠!
只有你,你有天然的絕妙天賦,完美的天賦!只有你,你有對音樂無與倫比的執著和向往,你想要觸及音樂最高最神秘的力量!
你得到了我傾盡全力的指導!
我是你的『音樂天使』!獨屬於你!你為我歌唱!」
「我們可以震驚世界,可你做了什麼?你辜負了我!是那虛榮的小姑娘花言巧語把機會騙過去的嗎?她聽過你的歌聲,應該知道這機會和榮耀都該屬於你!她不會羞恥嗎?這個卑鄙的小竊賊,擁有一點點天賦就得意忘形,再有下次,我要讓她這個『小天使』變成『小青蛙』!」
這可不行!
她可是一直將克莉絲汀當做妹妹喜愛,單純又善良的小洛蒂可絕不能變成「小青蛙」!
況且,他做這些事前也從未有問過她。
「你是如此渴望光芒,」她從他的話裡聽出來了。「如果您願意,我更想和您一同在台上歌唱。」她試探著道。
他突然沉默了。
無論她怎麼呼喚,都不再吭一聲。他離開了。
徒留格洛裡亞娜為這沉默中的結束而心慌。
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能放任這沉默繼續下去,於是,她來到了鏡前。
劇院的常客裡有一個波斯人,據說是個被驅逐的波斯貴族。格洛裡亞娜曾見過他偷進這個化妝間,親眼看到他打開過這面鏡子。
原來高大的鏡後,是一道暗門。
暗門,總會叫人聯想到不好的事情。那些不能叫人知道的;危險的。
但起碼對於格洛裡亞娜來說,這道暗門的發現,也使讓劇院人心惶惶的「幽靈」、她的「天使朋友」的神秘光環不再那麼神秘了。
她能夠借此猜測:這位音樂天使也許不夠光明,是黑暗的。但至少,不會歸類於魔法和臆想。
格洛裡亞娜想了許多辦法,獨處時總是試圖打開這神奇的門,但總是失敗。
為此,她專門就暗門與機簧方面的問題去咨詢了一些頗有成就的機械師。只是他們並不歡迎她,嚴厲得指出這是一個淑女不該思考的。她留給他們一個白眼,又悄悄喬裝成小子跑去流動魔術團,請教魚龍混雜之地的那些魔術師的助手們,這才終於明白了開啟的竅門。
只是,她沒有嘗試過進入。
或許是由於缺乏膽量,或許是因為缺乏契機。
又或許,是出於對「神秘」的尊重。
蠟燭的光快熄滅了,一切愈發陰森。格洛裡亞娜按住心口,胸腔裡的那顆心髒跳地好快!
它為恐懼跳動。
更為她隱秘的興奮!
是的,她的確正因恐懼而興奮著。
黑暗深處傳來陣滴滴達達的聲音,一個白色的影子從盡頭浮現,由遠及近。
「凱撒!」格洛裡亞娜驚喜地叫起來。白馬跺著碎步跑到她身邊,噴著熱氣用鼻子蹭蹭她的手。
凱撒是劇院的馬,劇院十幾匹馬中它最雄壯漂亮,自然招人喜歡。克莉絲汀每每無事,便會拉著格洛裡亞娜去馬廄給它喂糖果。
一個月前,幽靈把它「借」走了。克裡斯汀著實傷心了好一陣子,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它。
「原來你在這兒呀。」
格洛裡亞娜摸摸它的脖子。「看起來過得也挺好。」
「這裡像個墳墓,但既然你有溫度還會喘氣,我想,你一定會把我帶到對的地方去的。」格洛裡亞娜扔掉所剩無幾的蠟燭,提起裙擺,凱撒屈膝臥下,她騎上無鞍的馬背抱住它的脖子,淺發落在馬兒長長的鬃毛上。
「交給你了,走吧。」
白馬馱著少女,緩步走進黑夜也會迷失的地下迷宮。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發生了變化,格洛裡亞娜發現自己已來到了一個瑰麗的巨大空間,劇院正下方的地下蓄水大湖近在眼前。
四周燈火環繞,一直從近水面處照上圓形的穹頂。而水面霧氣裊裊,一片漆黑。
一艘小船正靠在岸邊。
凱撒停住腳步,待背上的女孩下了馬,它便又踱開了。
走到這裡該夠了。
她已走得太過深入了。
現在應該呼喚一下她的那位音樂天使,或是別的什麼都好。一個女孩在這樣的地底單獨與水打交道並不明智。
可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如果想做成一件事,那她的行動力就該更強點;如果想揭開謎團,那她的好奇心就該更重點。總是記掛著安全舒適,就永遠不會有新的體驗。
若想要星星,就得自己動手摘!
格洛裡亞娜忽然想到了父親,她那冒險家般的父親。盡管她對他不甚熟悉,但她們的身體裡流動的是同一種血液。也許正是這血液作祟,她的許許多多的念頭與瘋狂,每當無人規勸無人緊盯、每當她自處時,便奔湧翻騰不可遏制!
終有一天,她會為她任性冒險付出代價,也許就在下一刻!但……
格洛裡亞娜環顧四周,遙遙望見湖對岸似有人跡。她脫下繁瑣的外裙,又將膨大的裙撐拆下。克裡諾林那蛋糕塔一樣的裙擺已成為過去,人們都認為新的時尚更為協調優美,但在此時,它顯然依舊是個累贅。
地下的風吹來,格洛裡亞娜打了個寒噤,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坐進船中。小船搖晃幾下,她趕緊伏低身子,待船身穩定,才緩緩將它撐離了岸。
小船靜靜劃開水面的紗霧,駛進一個光怪陸離又美麗得詭異的畫卷。
湖水漆黑,然而燭火搖曳處卻見:支撐的梁柱幾人合抱,上雕刻著猙獰魔鬼,托天力士。而專供水漫步的回廊與廳堂重重交織……光影中,它們變幻莫測。這個城市最深的秘密、最宏大的地底世界,已將她悄悄合圍。
她忽然被一陣美妙的歌聲吸引,不由自主去尋。那歌聲一半是呼吸,一半是低吟,浮在水面,隨著小船一起移動。
水中怎會有歌聲?格洛裡亞娜本能的意識到危險。
但那音樂實在太過美妙,舒緩而又輕柔地引誘著。她感到自己魔怔了,竟探出了身子,俯向水面,想聽個真切。
光線在此處正好變暗,連倒影都看不清楚,她什麼也看不見。當她沉迷在歌聲中,忽然意識到這歌聲吟唱的正是安魂曲時,一雙鬼手猛地從水中竄出,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拖了下去!
——
格洛裡亞娜是在劇烈的咳嗽中醒來的,胸腔好似著了火。她感到有人正輕柔地擦拭著她的臉頰與發,她一把握住那只冰冷陌生的枯手,費力睜開眼睛。
那一瞬,她以為看到了死神。
面具森冷,黑袍死寂,一雙藏匿在面具後的眼睛如同鬼火。不是死神,又是什麼?
然而這是一個會呼吸的人,
濕漉漉就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格洛裡亞娜掙扎猛坐起,那怪人也是一怔。「你……」他剛要說話,只聽她忽大叫:「是你!」
格洛裡亞娜手中還抓著陌生怪人的那只手,舉在眼前。「就是這雙手!這個戒指!你把我拖下水的!就是你!」
怪人猛地把手一抽,站起來,正要有動作,格洛裡亞娜又咳起來。
他一頓,停下。那只不久前還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死死往水裡按的鬼爪彈動兩下,想要上前,卻只後退了半步。
格洛裡亞娜伏在地上,注意到自己身下墊著一件黑色細毛呢的鬥篷,她被放在湖岸上一處較平坦的地方。束衣已被撕開,這方便了她呼吸。濕透的衣裙外被披上一件干燥的外套,也是黑色的,鑲釘著綢緞邊和黑寶石扣。小船早已翻在湖中心了,但她總算到了對岸。
眩暈感過去,她抬頭看向恐怖的怪人:「你是誰?」
怪人沉默。
「好吧,這位先生。」格洛裡亞娜繼續拋出問題:「你為什麼要拖我下水?你要殺我嗎?那為什麼又把我救上來?」
對面不知是敵是友,格洛裡亞娜清楚,她得保持鎮定。起碼這恐怖的家伙目前看來並不想要她的命。
帶著面具的怪人聞言卻沉默。他直直站在一步遠的地方,沒有表情的面具被陰影遮蔽。
仰頭便是這樣一個壓迫感十足的高大鬼影,未免太過可怕。格洛裡亞娜慢慢爬起來,她將衣物和鬥篷全部裹在身上,依然冷得哆嗦。「我來找我的朋友,」她平復心情,悄悄後移兩步,注視著怪人。「你就是我的朋友嗎?」
怪人動了一下,仍不說話。
「他於我很重要,」格洛裡亞娜補充道。「不但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導師,我音樂路上的引路天使,他給我靈魂。」
「音樂天使。」他終於低低出聲。
他的聲音十分奇怪,分不清到底是刻意壓住了嗓子,還是刻意壓抑了情緒。
「是的,我的音樂天使。」格洛裡亞娜點點頭,「不過……」她停了一下,眨眨眼又將話一轉:「或者是魔鬼。」
她忽然笑起來,也試圖將臉藏進陰影中。只是她整個人的光彩太過明亮,對於過慣地底陰暗日的生物來說,氛圍制造地並不成功。
「我們都知道,除了莫扎特以外,所有的音樂家們都住在但丁的地獄裡。」格洛裡亞娜也壓低聲音:「而音符,就是魔鬼們用來誘捕人類的小魔鬼!」
話落,又不知從哪吹來一陣風,她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原來……」怪人喃喃。
「你這樣認為……」他低語。
「既然這樣!」怪人的聲音變得愈發奇怪。喜悅、驕傲、愧疚、還有幾乎要壓不住的激動。
「天真又莽撞的姑娘,」
他緩步後退入黑暗,面具上眼睛處的兩個黑洞亮起火來直視著闖入的女孩。
「那便跟著音樂走吧!」
跟著音樂,你會找到你所尋找的
歌劇魅影,就在那裡!
黑暗吞沒他時,另一個方向傳來她熟悉的呼喚,喃喃低語著,低語著她的名字。如同早已潛藏於她內心。
「隨我而來,音樂天使……
隨我而來吧!我就是你的音樂天使!」
破開時間與空間,歌聲兀起!恢宏明亮的歌聲中,格洛裡亞娜似重返夢境,她被那聲音牽著、領著,它懾服了她,吸引著她向它走去……
「我的力量籠罩著你,
即使你欲離我而去,也將回頭遙望。
我的靈魂,你的歌聲,
早已合二為一!」
女孩的心迷醉而狂喜。音樂,也在她的體內燃燒,爆裂,從她的身體裡飛出,飛騰在半空,與那道聲音交織盤旋和鳴。黑暗迸發光彩,整個地下世界都已為此合聲而震顫!
「歌劇魅影,就在這裡!」
——
「拉莫爾?也是芭蕾舞團的嗎?」
有伯爵和明日之星在此,經理費明和安德烈聞訊飛快趕了過來。兩人從前任手中接管劇院還不過一天,手下的員工都沒認全。
「拉莫爾小姐是編舞。不止舞蹈團,演員的動作也歸她指導。」相較於同伴,安德烈對劇院的關注要多一些。「我們是見過她的,費明。」
費明還是沒有想起來,安德烈又提示道:「就是交接的時候站在人群後面,一頭厚厚的秀發好像會發光的那個女孩。」
「是她!」費明摸了摸自己的禿頂,戴上手中的禮帽,評價道:「年輕漂亮。」但除了漂亮這個印像,他卻想不起她具體是個什麼模樣。「不過,她過於年輕漂亮了,看起來沒什麼真才實學。」
「噢,我敢說她就是魔鬼!」一個粗啞的聲音從旁插來,是布凱。
「是的先生們,她不正常,」布凱指指自己的腦袋,「說起話做起事來就像有鬼一樣!」
既然說是失蹤,又有貴人關注,劇院裡的許多人都被叫來像征性問了話,機械隊長布凱也不例外。他進了明亮的化妝間,格格不入。又見眾人都不贊同地看著他,在皮圍裙上擦擦手,攤開道:「有那樣的美貌卻不登台,有那樣的歌喉卻不演唱。總出現在淑女們不該出現的地方。先生們,若您們與她相處過就能感到古怪!而且,她和劇院裡那個鬼一起唱歌,上帝保佑你們沒有聽到過,只有撒旦才有那樣的聲音,她會蠱惑人!先生們,沒錯!」
布凱肥厚的嘴唇翕動,斬釘截鐵道。
「那些喜歡亂嚼舌根的小人,懂得沉默是金往往為時已晚。」梅格的母親,同時也是芭蕾舞團領班的吉莉女士走了進來。她看了眼布凱,又用眼神驅走了偷懶摸魚來湊熱鬧的芭蕾女孩們,徑直走到安德烈和費明跟前,將一封信遞到新任經理們眼前。
「我可以保證,拉莫爾小姐的能力足以勝任她的工作。另外,先生們,幽靈向你們致意。」
「什麼?又是幽靈!」安德烈接過信:「真是鬼迷心竅。」
「歡迎閣下來到我的歌劇院,請繼續為我保留五號包廂,以及,月底已過,我衷心希望薪水照舊。祝健康——O.G(opera ghost)」
兩位經理念完,嗤之以鼻:「不過是一個發了癔症想要勒索錢財的流氓。」
「您要是經歷過過去三年發生的事情,您就不會這麼想了。」吉莉夫人嚴肅道。
「好了,先生女士們,薪水什麼的進了辦公室再說吧!」伯爵威嚴發話,這裡實在太吵鬧了。當下最要緊是找人,他也越來越想見見這個格洛裡亞娜·拉莫爾小姐。
有人道:「要我說,是我們的小明星被成功的喜悅衝昏了頭,把想像當做了現實。女編舞指不定正好好待在家中呢!」
所有人都看向克莉絲汀。
她與勞爾重逢,驚慌中生出喜悅,正坐在一起絮語。
「不會的,」克莉絲汀道:「我已經拜托人回家看過了,格洛莉沒有回去。」
「你們住在一塊?」
「是,她的家族與我家有親戚關系,父親死後,我與母親無依無靠,她便接我同她一起生活。」克莉絲汀對子爵殷殷證明:「我們就住在城內來回很方便,如果沒有意外,她應該早就到家了。」
「是城東的拉莫爾府嗎?」伯爵忽然問。
「是的,自格洛莉回到巴黎,我們就一直住在那裡。」
伯爵點點頭,若有所思。
「既然警局已經來人備案過了。」菲利普伯爵拿起手杖,「如果一直到明晚拉莫爾小姐還是沒有消息,他們會來人調查的。現在,都散了吧。」
他看向弟弟,勞爾搶著道:「我先送洛蒂回家。」
伯爵笑了笑,能有一個女士讓勞爾來培養培養他的男子漢氣概也是一件好事,這也是他帶他來的用心。菲利普·夏尼伯爵比弟弟大了二十歲,很多時候他都是像一個父親那般教育著自己的弟妹們。
人都散了,勞爾送克莉絲汀已先行離去。伯爵從窗口往劇院門口望,專車已經停在那兒了。伯爵沒有立刻去坐馬車,他心裡蠢蠢欲動,仍舊有旋律盤旋在腦海,讓他無法忍耐渴望再次聆聽。若是以往,他會去找卡洛塔,但此時他提不起興趣,卡洛塔的歌聲已經無法滿足他的耳朵,曾經的天籟竟已變成了管弦嘔啞。這時他又從門口瞥見機械師布凱的身影。
「真的是魔鬼嗎?聽過便已經被詛咒?」
伯爵失笑搖頭。上帝的召喚和撒旦的蠱惑?若他聽見的歌聲真的出自格洛裡亞娜·拉莫爾,那對於一個人歌喉的評價未免相差也太大了。
伯爵來到門口,遠遠看見機械師拉開了一扇地板門,偷偷往地下室去了。心念一動,神使鬼差地,穩重的伯爵做出了他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菲利普當中一提手杖,跟了上去。
就像人無法抵抗撒旦,人類也無法拒絕上帝。此二者如此相像!
☆、二
[二]
泥土之下,幽冥千尺。在這樣的地方,就算踩到了鼠群或是碰到了骷髏,甚至是攔路出現一條噴火的蜥蜴龍,格洛裡亞娜都不會再覺得吃驚。可當她驟然清醒環顧所處的房間時,她仍舊瞪大了眼睛。
這房間。太普通了!
就像在某個平凡的下午,走在城市裡某條平凡的街道上,隨便敲響了一扇平凡的房門,所一定會看到的客廳那樣。
就連桌上當中擺放著的花都是街上隨便可以買到的那種,既不特別也沒有造型,用彩帶笨拙地扎成束。老實說,每次演出完畢,後台都不知道會收到多少這樣的花束。這種品質的鮮花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會成堆成堆被處理進垃圾車。
養著花的玻璃瓶、放瓶子的木桌、地上鋪的地毯……幾乎都可以在巴黎城的千家萬戶中找到它們模樣類同的兄弟姊妹。你甚至能說出它們是在哪裡買的,是雨果兄弟家裝商店還是聖母雜貨店。
除了舊沙發上堆的幾個波斯花紋的抱枕,這間房子普通到以至於能說十分簡樸!
但它並不是位於城市地面上的某條街道。它在地下。詭異、黑暗、言語無法形容的地底世界。
這樣的反差給了格洛裡亞娜一種古怪的錯位感。
「你太不小心了!要知道這裡隨便什麼東西都可能殺死你!你怎麼會下來的?你還不該下來!」聲音又響起來,熟悉的幽靈。
歌聲停止之前,格洛裡亞娜曾跟它縱情歌唱。將所有的一切燃燒進聲音,在它的一聲聲呼喚中直上雲霄!當歌聲停止,她清醒過來,還止不住喘息。
「我打擾到你了嗎?」格洛裡亞娜問。
「不,」先前還透露著十分不滿的聲音泄了氣,急切否認。「我很高興,」
「你來了,你自己便來了!」
聲音裡意味不明。
房間一目了然。格洛裡亞娜找了找,只有她自己。既然他聽上去已經開心了起來,格洛裡亞娜顧不得問他人在哪裡,忙乘機解釋。「音樂天使,我的導師。」她十分誠懇道:「我不是有意要闖進來打擾你。先前我的言語冒犯了你,你的沉默令我不安。我才想要來向你解釋。」
「你在在乎我的情緒?」
聲音忽變得極輕,尾調上揚。像是失神的呢喃,偷偷驚喜。
「你沒有冒犯我。」它又一如往昔的溫柔起來。
「你如此聰明乖巧,你了解一切,明白我為何要匿身於黑暗。你是我的面具,我的聲音。我不會生你的氣,就算是生我自己的氣也不會生你的氣。」
格洛裡亞娜恢復了輕松,進一步請求道:「請不要遷怒克莉絲汀,她完全無辜。是我自己的原因。」
「什麼原因?你不舒服嗎?」
「我很好,」格洛裡亞娜笑笑:「瑪格麗特(《浮士德》的女主角)一角很重要,可克莉絲汀唱得不也很好嗎?她的單純善良與之再契合不過了。」
「你唱的也很好,不只是很好!你的最後段落甚至能令其凌空飛起,令坐在席位上那些虛榮淺薄的家伙們,他們空洞乏味的心靈真正飛向一回聖恩!」
格洛裡亞娜卻搖搖頭:「瑪格麗特溫順虔誠地供奉著上帝,篤信光明絕對的權威。讓我去唱雖然美妙,可唱到最好,也只是被上帝接走。」
「不自謙的講,我的聲音確實很美,音域也十分廣。可它其中的力量單薄,固然能呼喚得上帝垂憐,但是,我不滿意。不能令自己滿意的歌聲,何必讓它出口?我很幸運,得到了你的教導,天使,」雙手交合在胸前,她挺直了胸膛。「在我們的合唱中,你的歌聲充盈了我的!如今我無論是唱什麼,都已能得其神。但……還不夠。」
「不夠!還不夠!」格洛裡亞娜話到此處忽顫抖了起來:「啊……我真正渴望的!我渴望,聲音一飛出,理智與批判建立的世界便崩塌!我渴望,這肉身器官奏出聲響,人世苦難化作蜜糖!」
「我渴望!
不論何時的人,聽到我唱著想念,就會永恆地思念我!除了思念,再不能有其他作為!
我渴望!我渴望!
不論何地的人,聽到我唱著想要,就會把靈魂交給我!無限欣喜著,毫不猶豫的交給我!」
「魂牽夢縈,勾魂奪魄!」
野心和欲望顫抖著落下最後一音,格洛裡亞娜落下淚來:「……唯有這樣,才能真正叫我歡喜。才是我。」
音樂,
究竟是光明還是黑暗?
東方的智者曾因之三月不知肉味;無畏的賢者為之窮途太息。音樂來到你耳邊,可誰都無法像持著金幣那樣將它擁有——它以每個音符的逝去而成為一首歌。
天空墜落星星,追逐之,不能得之,寤寐思之。為伊憔悴。
「你想要這樣的音樂!」魅影高呼。
「是的,我不知道這種渴望從何而來,但我確信,我愛!」
格洛裡亞娜狂熱急切得注視著虛空,她攤開手,仰望著:「這是我一個人做不到的,我需要你,我的音樂天使!陪伴我!引導我!它們都在你的榮光裡,請賜予我你的榮光!」
一時靜謐,她聽到地底魅影急促喜悅的呼吸,來到她的耳旁,送來回應的歌聲:
「渴望穿越認知的孩子,渴望我給予指引!
你的眼睛看穿黑夜,為地底之美的力量著迷。
你之所求亦是我之所有。
跟隨我音樂的魔力,它能在至醜中誕生美!
接受它!擁抱它!為我效勞,為我歌唱。
我會領你穿越夢的起點,
歌唱驚人而不可思議!」
尾音漸消。他輕嘆一聲,柔和地低聲催促道:「格洛莉,你渾身都濕透了,先將衣服換了吧。」
地底濕冷,格洛裡亞娜隨著指引在靠牆的老式衣櫃中捧出一條白色的居家長裙。看上去已經很久沒人穿過,款式老舊,綴著二三十多年前流行的蕾絲花樣。保存干淨完好,可想而知主人的愛惜。只是用料十分樸素,與衣櫃裡另外幾件裁剪考究的貴料黑色男裝對比明顯。
看見衣服,格洛裡亞娜被歌聲糊住的心終於又記起了落水的驚險,對著虛空問:「我來的時候,被人拖進了湖裡。那個黑色的人,您認識嗎?」
幽靈沒有直接回答,隔了很久,才輕聲道:「請原諒他,他不知道是你。」
「你可有哪裡不舒服?」他做出保證:「他不會傷害你,就算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你。但你不要再靠近那個湖了,它很危險。」
「他為什麼帶著面具?面具下是什麼樣子?」格洛裡亞娜又問。
而幽靈突然嚴厲道:「不要去試圖摘下那張面具。你永遠不能看到他那張臉。」
格洛裡亞娜不說話了。
「格洛莉,他……嚇到你了嗎?」很久沒有回應,他試探著問。「請你原諒……」
強烈的企圖心可以超越恐懼,但激動過後,所有的光彩都會暗淡下來。格洛裡亞娜打了個哈欠,「如果不是上船前我為防萬一將外裙和裙撐脫掉了,就算他再有心救我,也許也沒法把我拉上岸了。這可不是一個有趣的玩笑。」
她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憤怒,甚至平靜到沒有一絲責怪之意,卻讓那一頭的無形之人發出歉疚而似有絕望的嘆息。
格洛裡亞娜捧著居家長袍湊近壁爐。「我現在只是很冷。」
爐火在她來時就已經特意生起,驅散了地底的寒意與潮意,它是必備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照不到陽光的地方。而如果說這個房間最不應該有的東西是什麼,那一定是窗戶!——一個地底建築自然不需要這玩意。
可這個房間竟有!
高大的窗安裝在牆上,盡管窗的另一面依舊是牆。
窗上還裝著雙層的窗簾。格洛裡亞娜鑽到窗簾後將衣服換上,又重新將那黑色的外套披在外。端起燭台,繞著房間四處查看。
「您到現在依然不願現身……為何還要隱藏?您到底是誰?」
她終於問了出來。
「埃裡克。」聲音道:「我的名字叫埃裡克。」
「這是北歐那邊的常用名字。」格洛裡亞娜道。
「只是我自己隨便起的。好讓人稱呼我,如果他們願意這麼叫的話。」名為埃裡克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悲傷。
格洛裡亞娜聆聽著,駐足了一會兒,好奇寶寶不再追根問底,只是微笑起來,道:「那麼,我總算知道我的音樂天使的名字了。埃裡克。」
她念出這個名字。就像手捻一根線,輕輕地將鬼神從奇談與迷霧中牽下來。
只是一個男人。
一個叫埃裡克、會在房間裡插沒人要的花、衣服就算不穿給別人看也要整齊考究的男人。
這根線還沒有完全扯出,神秘轉化成世俗,人只會比鬼神可怕!但,既然都已經走到了這裡,又怎麼甘心輕易放棄?格洛裡亞娜冥冥之中有感覺:埃裡克,這個幽居於邪惡地底的男人,也不會輕易放她走。
「你願意了解我嗎?」埃裡克的聲音重新微微揚起。
「來吧。」
就在格洛裡亞娜先前檢查過的牆面上,緩緩打開了一扇門。
門洞漆黑一片,格洛裡亞娜端著燭台走進去,然而燭火晃動兩下,呼地熄滅了。黑暗中,有只手試圖牽起她的手為她引路。它剛一觸到,格洛裡亞娜便一個激靈,猛地縮回。
那手冰冷枯瘦,像濕滑的骷髏。
「是我。」埃裡克的聲音出現在她耳邊,她能感到他人就站在身旁。他低低道:「抱歉。」再度牽來時,那只手戴上了一只手套。
格洛裡亞娜回頭,身後的暗門已經關閉,她什麼也看不見。「為什麼這裡不點燈?」她努力克制住發抖的聲音。
「因為你現在還不能看見我。」黑暗裡的魅影解釋道。
「但是請你相信我,只要你和我相處過一段日子,你一定會接受我的。」他安慰她:「我會補償你所受到的傷害,我會讓你忘記所有地底的驚嚇和不愉快,我很會逗人開心。」
格洛裡亞娜不吭聲,用力抓著那只手。走了片刻,便聽他說:「到了,」
「這是我的房間。現在,請忘掉對我身影的尋找,看看我的內心,我願意為你奉上一切,你會接受我。到那時,埃裡克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眼前光重新亮起,照出一間森冷的房間。
莫若說是靈堂。沒有溫暖的壁爐,沒有鮮花,沒有窗和華貴的窗簾。白色的蠟燭映著四周巨大的黑色帷幔,下方便是巨型樂譜架。而正當中停靈的地方,赫然是一具棺材!
格洛裡亞娜後退幾步,才發現身邊的人蹤影全無。她茫然地抬起空空如也的雙手,「你在哪兒!」
「我就在這裡。」
埃裡克的聲音在整個房間內響起,格洛裡亞娜深吸一口氣,比之客廳,這間房倒是更符合她對地底的恐怖想像。
「為什麼沒有床?」她找著話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們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不能選擇誕生,就只有去適應。死亡也一樣。」他平靜地說。「我就睡在那裡面。」
格洛裡亞娜看著那棺材,黑漆漆,烏沉沉,每一道反光都十分瘆人。它的旁邊還放著一只音樂盒,盒蓋上裝飾著一只穿著波斯小背心的玩偶猴子。滑稽的玩偶讓她放松了不少。
「死亡和誕生可不是一回事,」她嘟囔道:「它也沒法被適應。只有滿足了生命,人們才能圓滿死亡。」
格洛裡亞娜說著,忽然不覺得用棺材做床有什麼可怕的了。人都是渾渾噩噩的誕生,但至少沒幾個人會願意渾渾噩噩的面對死亡。這樣一想,睡在那裡面雖然奇怪,但這種怪異至少能保持清醒。
恐懼一過,好奇心就開始占據上風,她又開始探索起這個房間來。當她拉開一塊巨大的帷幕時,整整占據一面牆的管風琴便映入眼簾。這金色的偉物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她。
管風琴。若說是一個樂器,莫若說是一支交響樂團!一幢宏偉威嚴的建築!當琴聲通過音牆充斥整個地下世界的時候,可以想像,那會是怎樣的一番震撼!
「你就是用它作曲的嗎?」格洛裡亞娜驚嘆地問。
「我只用它來演奏一首曲子。」埃裡克道:「但我不能為你演奏它。因為它是一團火,只屬於終結!」
「那是什麼樣的音樂?」
格洛裡亞娜指著管風琴上一本血紅的樂譜,「是它嗎?」
鮮紅墨水書寫的每一個音符都如同血一般。
「是的,我已寫了許多年了。當這曲子完成,我便會帶它一同進入棺材,陪我一起長眠。」
森森的地下,鬼魅低語:「格洛莉,大膽的女孩,你知道,這世上存在一種特別可怕的音樂,只要你靠近它,就會被它吞噬!」
「而你,格洛裡亞娜,你所追求的不應該是它——你屬於光明的境界!從我聽到你歌聲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需要你。服從我的音樂,為我效勞!勿需你求,榮耀也將向你俯首;為我歌唱!只要你一放聲,你將能命令陽光吟詩,狂風縱馬,夜色進入甜蜜的夢……只要你來我身邊,音樂天使永遠守護著你!」
我會引你登上音樂的寶座!眾人膜拜!
「叮叮咚咚叮叮咚——」
棺材頭,穿著波斯背心的小猴音樂盒轉動起來。疲憊漸漸漫上格洛裡亞娜的身心,她經歷了落水和驚嚇,在這間陰冷的屋子裡終於有些撐不住了。
而音樂天使洞悉了她的疲憊。
如緩緩升起的新月,慢慢輕送的春潮——夜,低吟。
「夜色……漸濃,撥動每分感覺……
暗潮湧動……喚醒想像世界……
萬籟俱寂中,感官卸下防備……
緩緩地,輕輕地,夜之瑰麗,舒展——」
格洛裡亞娜再度沉醉了。憂郁而神秘的樂章裡,她品嘗到一種熟悉的甜蜜,靈魂溫柔安詳。
夜的歌聲中睡去的,亦在夜的歌聲中蘇醒。
半夢半醒間,格洛裡亞娜似看到幕布後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穿過夜色,將她托起,穩穩抱在懷中。
「遵從你的心!奔向最深的渴望!——唯有那時,你方會完全屬於我……」
她閉上眼睛,進入寧靜的夢鄉。
「漂浮啊,墜落啊,甜蜜而又沉醉;輕撫我,信賴我,細嘗每種感覺。
讓夢境展開!
讓你所有的暗面臣服於我所譜寫的權力樂章!
這魔力無窮的——
夜之,樂章!」
女孩被輕輕放在了雲朵一樣的枕中,夜的主人溫柔注視著她。令他歌聲飛揚的天使合上了雙眼,旋律中,思緒睡去,靈魂復蘇。
「幫助我,共譜這,夜之樂章……」
——
重重黑幔後,一顆紅色的燈忽又亮起。長長的電線從它的燈座下伸出,一直延伸到湖的那一邊。
☆、一
scene2
當銀色的光輝降臨,暗夜的君王來到。
甜美的死神!可惡的死神!
為何還不將躲藏在地底的野獸收繳?
難道他還沒受盡折磨拋棄?
難道他的累累罪行還不夠?
無所不知的生者,
你卻因生命而無知!
只有站在日夜的交界,幡然回望生時,
才能看到,
那幽冥的魔王們,從來偏愛的靈魂,美麗飽滿。
唯此所愛,
——才得吻藏。
[一]
(一個故事)
魔鬼的淫行,基督的嘆息,貞潔的婦人誕下了怪物。
「如何模樣?親愛的你最好不要知道。」最老的老人對最小的小孩這樣說道。
他的臉嚇暈了一身經驗的接生老婦,在包上襁褓之前,他的母親便給了他第一塊布。它做成了布袋形狀,只為罩住那顆頭顱。父親厭惡地將他處理進雞圈,好叫天寒地凍帶走此物。
不,故事沒有結束。
盡管我們都如此希望。
寒夜凝露,冰霜覆蓋屋檐,爐火冷作一團,光芒就在此時大作。將黑夜照成白晝,比雪還冷,比針還尖!
然而,轉瞬即消。
世界都在沉睡,至今已無法得知是何顯聖,為何悄悄而來,為何決然而去。只剩天曉人們才發現:禽畜皆已死,怪物獨存活。
不,這可不是幸運。若死神能把他接走,那對他倒才算好事!
可終結的神明一年一年不曾到來,怪物也一年一年長大。他的嘴開始說話,整夜地歌唱哭泣,折磨得可憐的母親不得不打開房門,叫他縮到爐火邊去。他的手開始制造,打磨精細靈巧,粗鐵匠的父親從此委身酒精,再不敢靠近鍛造爐。
「什麼名字?哦我的寶貝,名字是為了好叫人稱呼與記起,而誰又敢記起那樣一張臉呢?」
這個魔鬼的孩子,他的醜陋令母親厭惡恐懼,他的天才也讓父親害怕嫉妒。他不曾被賜予人的名姓。
然而,可憐的婦人!就算她對他厭惡至極,他也會愛她。她恨不得離他遠遠的,他卻要終身陪伴她。這真是可怕的噩夢!
終於,在一個如同他出生時那樣冰冷的寒夜,他又一次用歌聲引誘,得到母親憐憫,為他打開房門。狂風卷進屋,火星燒著了父親的胡須,狂怒的一家之主終於鼓起了勇氣,將那個用小怪物自制的面具遮住的醜陋鬼頭摁進火堆!
火星四舞,號叫響徹夜空。
「怪物死了?不,我想他是逃了。但是我們的故事就說到這裡結束了,因為我已經很老很老了。等我去問問死神,才能知道他接下來的故事了。」
——
劇院的地下室,菲利普伯爵將布凱跟丟了。
這倒不是因為機械師警覺,或者伯爵的動作不夠靈敏。純粹是地下太曲折,太暗。
伯爵一邊懊惱自己的心血來潮,一邊繼續前進。他是一個嚴謹務實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自負且成功的人。這樣的人,一旦作出一個決定,就不喜歡空手而歸。
他不知道,他早已經踏入了魅影的地盤。這頭地底的野獸也早已通過黑幔後的紅燈,知曉了他們的到來。
而他,不喜歡被打擾。
菲利普在黑暗中繼續摸索,忽一腳踏空。原本平坦的地面上竟有一個向下的暗門!他直直地摔下去,落入一條地道。劇院的地下室裡為什麼會有另一層地道?什麼人會在劇院的地下室布置這樣一個地道?
好在落差不高,伯爵並未摔傷。他還沒起身,便看見了無盡黑暗裡的一團光。
明亮聖潔,就像來自天堂。
伯爵被吸引著走進這光裡。雪白的光芒中他身體一輕,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巴黎碼頭:
「魔術、雜耍,好戲在這裡上演!聞所未聞的奇觀、見所未見的怪物,總有一樣讓您大開眼界!」
流動的馬戲團來到了巴黎,據說他們還要流浪到印度去。
這個馬戲團並沒有在巴黎待多久,因為在此期間發生了詭異的巡警鬧市遭野獸襲擊事件,從而被攆走了。當然,這已經足夠使人記憶深刻。
此時人群熱鬧地穿行著,小販、旅客、前來參觀的市民、戴禮帽的紳士、撐陽傘的小姐……他們有些專程趕來,有些則是為了等旅船而順便看看馬戲打發時間。
在一長排的把戲帳篷的一頭,已經聚集起了不少人。「來看看惡魔之子!驚險又刺激!膽小的人請做好尖叫的准備,您將見到這輩子見過的最嚇人的東西!多加一法郎還能聽它唱歌!兩法郎還能投喂活雞!來啊!來啊!」
吆喝的男人摳著臉上的痦子,掀開台上一個半人高鐵籠上的破布。「惡魔之子」便出現在觀眾視線。
那是個瘦小的人形,蹲在角落裡,大約十一二歲男孩那麼大,可能還要小一點。他的手指間夾了一朵不起眼的、已經掉了一半花瓣的野花。全身上下只裹著一條又髒又臭的氈布,頭上套了個破麻袋,袋子上開了兩個黑洞洞的孔,能從裡面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沒法看清這「惡魔之子」的腦袋。
人群發出噓聲。
邋裡邋遢的男人用手裡的鐵棍狠狠捅在他身上。「起來!」他吼道。籠子裡的人形半跪著爬起來,但籠子不夠高他沒法站直,只能半彎著腰。
「把頭上的袋子扒了,讓老爺們看看你那醜玩意兒!」他示意觀眾注意,「先生們女士們!最可怕最恐怖的魔鬼傑作即將出現在你們面前!」
然而他的展覽品卻不夠聽話,對他的要求充耳不聞。男人急了,隔著鐵籠,掐住這惡魔之子的脖子,一把扯掉麻袋。
人群發出一陣驚呼,有膽小的女士已經暈了過去。
長著可怖腦袋的怪物在眾目睽睽下驚慌失措,拼命掙扎著要把麻袋重新套回頭上去。錢幣和石子兒一齊被丟上台,耍馬戲的男人更不可能不放手了。隔著籠子仍鉗住這怪胎的脖子,另一只手用鐵棍捅打著。「唱歌!唱歌!給大家看看你的花樣!」
可是怪物這次怎麼也不肯屈服。他緊緊閉著根本不能稱之為唇的嘴,反搶過了鐵棍襲擊了主人!
男人被擊到要害處,當即跌倒在地,發出痛呼。人群在台下為這疼痛也投以笑聲和錢幣。
「該死的小畜生!」男人搖搖晃晃爬起來,將地上的錢掃進衣兜。又操起一根鐵棍,敲敲鐵籠子,惡狠狠笑道:「我正防著你這一手呢!醜八怪。」
「女士們先生們!嘶——」男人拔高了聲喊,又疼得低下去。「接下來你們將欣賞到的,是最精彩的部分!我設計出的新節目,由鐵籠和惡魔之子共同完成!我叫它——邊唱邊舞!」
菲利普伯爵還很小的時候,曾有一個同為貴族的表兄帶他玩過一樣把戲:將一只動物放進鐵籠子裡,只要用火將鐵加熱,再安靜再凶惡的家伙也會一邊彈跳著一邊凄厲尖叫。
這樣的游戲讓年幼的伯爵做了整整半年的噩夢,也讓表兄和父親嘲笑了他好一陣。直到小菲利普能面無表情地對更凶狠的野獸做出同樣的事以後,才再沒人敢再嘲笑他。
人群為終於讓這個醜陋可怖的東西發出了動靜來而歡呼喝彩。它的哀嚎取悅了觀眾,他們終於滿意了。但想要讓他們明天再來,這種程度的節目又會很快叫他們不滿意了。
那朵不怎麼好看的野花掉在地上,早已被腳踏進了泥裡。
「有時候,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下死去,卻依舊還在呼吸。有時候,一群人在光天化日下施暴,也只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樂趣。」一個女聲在菲利普的耳邊響起。
舊時光裡的巴黎從他眼前驟然消失,伯爵才發現自己仍舊在劇院地底,站在黑暗裡的那團光芒中。
光芒的中心,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身著老式的白色長裙,秀發瀑布般散開,一直垂至腳踝。每一根發絲都像是由光線組成,金銀色寒光交織纏繞。
她就是這光芒的源頭。
光的女兒,
光輝本身!
「菲利普·夏尼,」她聲音泠泠。「你來做什麼。」
「我……」伯爵忘言。脫下禮帽,彎下腰:「您就是拉莫爾小姐嗎?大家都在為您的失蹤擔憂。」
女子漠然注視著伯爵,只是冷冷道:「舊日輪船正被浪潮掀沒,你早已被釘在那裡。回去,菲利普·夏尼!格洛裡亞娜的光輝還不屬於你!」
「回去!」
她伸出手指,在他額心一點。
——車夫和經理找到了在後台沙發上睡著了的伯爵,將他叫醒。
「我怎麼睡在這兒?啊,我做了一個夢!」
「可我記不起來了……」伯爵懊惱地揉著額頭自言自語。他忘記了約瑟夫·布凱,忘記了他的跟蹤,也忘記了他曾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一切。「……太美了,她太美了……」他沒來由地喃喃道,自己也沒意識到在說些什麼。
而凡人不可直視的光芒中,舊日故事,仍在繼續:
夜幕降臨,所有的熱鬧都漸歇了。碼頭的候船室亮起大燈,等待著越洋輪船的到來和離去。
馬戲團的帳篷群也只剩下了幾點光芒。一個小女童不知從哪冒頭,躲著零星路過的人,好奇地在帳篷和空蕩蕩的演出台間串來串去。
梳著公主頭,穿著小皮鞋和蓬蓬裙,還系著一條旅行用的白色小披風。她太過精致,像個洋娃娃,與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她一定是偷跑出來的,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家長,都不會讓她這樣的孩子來這種地方的。
女童腳步輕盈,白蝴蝶似的轉來轉去。一會兒在雜技演員白天架的彩索間蹦跳一陣,一會兒摸摸舞蹈演員洗過後掛在帳篷外的演出服,模仿著她們在台上跳舞和謝幕。甚至是宣傳畫報都能引得她在昏暗的光線下歪頭看一陣。
她跳著逛著,就來到了一個鐵籠前。
夜裡的籠子已經冷了,丟在角落裡,上面沒有任何遮蓋。籠子裡蜷著一個人影,只有頭上剩了片破麻布,被他用手緊緊捂住。而他的身上,那一道道的燙傷發腫潰爛。傷太重了,蓋不了任何東西。
可是才三四歲的女孩哪懂這些。小動物不需要衣服是因為有毛毛,眼前這個大哥哥明顯沒有。他一定會冷的!
「你醒著嗎?」
她問。伸出手指想點一點他,偷偷的,還沒碰到又趕緊把手手縮了回來。
籠子裡沒有動靜。
女孩兒一點也不害怕,她把頭靠在籠子邊往裡看,少年的胸膛還在起伏。他是活的,母親還活著的時候胸膛也就是這樣起伏的。
「你的衣服呢?」她又問,往籠子裡看了看,又髒又臭,還有股怪味。她皺了皺鼻子,捏住。甕聲甕氣地說:「我的給你吧。」伸手去解披風,一只手解不開,差點打死結。只能把另一只手放下去幫忙,於是鼻子又皺了起來。
她捧著夾層的披風遞進鐵欄杆,剛伸進去,籠子裡一動不動的人卻突然閃電般出手掐住了小女孩的兩個腕子,一拽!
女童白生生的臉撞在鐵欄杆上,瞬間紅了。她扁扁嘴就想哭:「你抓我手了!」她的手腕細細的,一把就能全握住。而拽著她的那只手枯黃枯黃,結著醜陋的疤,有天生的,也有後添的,總之十分可怖。可她一點也不見多害怕。要不就是年紀小不懂事;要不就是生長的環境太過良好,根本沒有受過驚嚇。
女孩往外拔著自己的腕子,籠子裡的手沒有再向裡使勁,只停在那裡。可她還是拔不動。拔不動就一屁股坐到地上用腳抵住鐵籠底部使勁拔,一使勁,就也不想哭了。
「你是傻子嗎?」她問。
破布片下一聲野獸般的低聲咆哮。
「你抓衣服呀,抓我手干嘛!」她又喊。
籠子裡的人不回聲。
僵持一會兒,那只手縮了回去。他又蜷起來不動了。女娃娃的手得了自由,卻不收回,她反而又蹲到籠子前,把手裡的衣服往前遞,「給你。」
然而籠子裡的男孩卻只是把被蓋住的頭悄悄向她移了移,好似在透過破布偷偷看女孩。
「給你。」女孩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把臉擠到欄杆間,眨了眨眼睛,蹭了一臉鐵鏽。
他終於又一次伸出了手,慢慢地,握住了女孩送來的披風,白色的布料瞬間便髒了。他用這干淨的帶著香味的衣物再一次蓋住了自己的腦袋。
「你蓋身上呀!不冷嗎?」她一點也沒察覺自己的衣服對他來說過短,根本蓋不住。還在試圖糾正用法,身後就傳來一聲驚呼。
一個女人帶著巡警從路口跑來,一把將女孩抓過去摟在懷裡。
「上帝啊!你要是再丟了,可讓我怎麼負的起這責任啊!」保姆模樣女人一臉焦急,呼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難帶!趁我睡著就跑出候船室來,你要嚇死我嗎!」
「他沒有衣服。」女孩倒是一點也不慌,「要上船了嗎?」
「啊!」保姆又是一聲驚叫,顯然被籠子裡的人嚇到了。「你的披風怎麼到裡面去了?」
巡警倒很淡定,他白天就已經看過這場畸形秀了,自然認得「演員」。精致的衣物罩在那肮髒的軀體上十分醒目。一定是這怪物搶去的。他用警棍一搗怪物的頭,就要伸手進去搶回來。
「你別動他!」女孩叫起來,拖住巡警的衣擺。「是我給他的!」
巡警低頭,在女孩手背上掐了一把,故意嚇唬她。「這孩子真是沒被教訓過,應該有人來教教她什麼是害怕!」
女孩被掐疼,捂著手背也不哭,退到保姆身邊,只瞪著大眼睛盯著他。保姆勉強擠出笑容,賠禮道:「可憐的孩子,母親剛死了,父親又常年在外。這不,終於在新大陸發了財,要把她接過去呢。」
保姆對這個地方十分害怕,哄著女孩道:「走吧小姐,你把你的布娃娃落在我那兒了,不想去把它拿回來嗎?」
「它不是普通布娃娃!」女孩被牽著轉身。她把手背反捂在冰涼的頭發上,順便摁住一個松掉的小辮子搖頭道:「它是一個會敲鈸的小猴子,它叫埃裡克!」
「好吧好吧,」保姆幫她握住松掉的發辮,「等我們到有光的地方再扎——給一個東方的猴子玩具起一個北方名字,你這個古怪的小姑娘,和那醜娃娃一樣古怪!等把你送到新大陸我可就解脫了。你那父親也真是的,只派了兩個僕人來接這麼小的孩子漂洋過海!」
「可他付你錢,知道你是誰,你得把我安全送到。」女孩道。
「牙尖嘴利的孩子可不招人喜歡!我這裡有糖,甜甜你那嘴吧,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娃娃,簡直是個天使面孔的小魔鬼!」
「可它不甜。」
「你吃什麼都說不甜……」
……
兩個大人夾著孩子漸漸走遠,就在他們將要走出帳篷區時,一陣歌聲從身後響起——
「夜色漸濃,撥動每分感覺……」
歌聲似從天邊降落直抵人心。所有人都聽到了,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已睡的睡得更沉更香;醒著的,神智也已被歌聲勾走。
「轉過你的臉龐,躲避白晝刺眼光芒;
放縱你的思緒,逃離寒冷麻木的日光;
傾聽,這夜之樂章!」
女孩嘬著糖忽然睜大了眼睛!她驚奇地轉過頭,籠中的怪異少年已經掙扎著坐起。他依舊用潔白的鬥篷緊緊包住頭,朝著她的方向——
「讓你的心靈旅行至奇異嶄新的世界,」
她衝他揮了揮手。
「將所有前塵拋諸身後。」
她還太小,很快就會忘記這小小的一段插曲。
「唯有你,能令我歌聲飛揚……」
……
很久很久,歌聲散去,人們依然無法回神。白日裡那個耍把戲的男人又湊了過來:「你竟然能唱出這樣的歌!」
見裡面的人不理他,他輕輕踢了踢籠子,態度收斂了許多。「你要是早這麼唱不就沒這頓收拾了嘛!」他伸進手來拽那件白色小鬥篷:「小畜生你哪來的?看著挺值錢哩!」
「別動!」
籠子裡的怪物終於開口。他將鬥篷取下護在懷裡,將臉猛地對准了男人。昏昏暗暗的光線下突然對上,男人也被嚇得沒了底氣來搶。低罵一句,對著籠內唾了口。「鬼東西!」
「我唱歌,能幫你掙不少錢。但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
「你是什麼跟我講條件?」男人剛要抬拳,又想起剛才的歌聲。這樣的歌聲何止能幫他掙錢!他放下手沒好氣道:「什麼條件,說!」
「給我治傷的藥。」
「可以。」男人道,他也不想搖錢樹就這麼死了,光是展覽他就能掙不少呢。
「我要可以保暖的衣服,還要足夠的食物。」
「什麼?」男人大叫:「我自己都吃不飽!真把自己當人了!」他罵完,見籠子裡的畸形怪物死死盯著他,只能又嘟囔道:「行吧,但我不能天天保證。」
條件繼續,「我要每天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時間。」
「可以。」男人竟回答的很干脆。他並不害怕這畸形逃跑,除了他這兒他能去哪兒?如果他出現在大街上,誰都會追著他打,巡警會把他抓進大牢,關在裡面自生自滅。「你要出去干什麼?」
「放心,會給你帶回新花樣的。」籠子裡一聲冷笑。
最後一個條件:
「叫我的名字,我有名字了!」
——
夜晚的遠洋船上,所有人都進入了沉睡。小小的女孩獨自躺在船艙的窄床上睡得正香甜。夜的歌聲一直環繞在她耳邊,助她安眠。
船已駛出河流來到海上,舷窗外一片漆黑,一團光芒驟然降臨,落在她的床前。而睡夢中的女孩也如同受到感召般,散落在枕上的頭發交織起金銀的光輝。她睜開了眼睛坐起來,看著床前那團比之稍大,且同樣耀眼的光芒。
「您怎麼來了。」
「格洛裡亞娜,你不該接觸他。」光芒中傳出不辯男女的聲音,帶著重聲和回響。
女孩將手伸進那團光芒裡,瞬間知曉了一切來龍去脈。
「當年您都已降臨,為何不帶走他?」她問道。
「我不能吻他,他的靈魂不適合。」光芒中的聲音道:「這也是我對你的勸告!」
「為什麼?那時候他只不過是個嬰兒,嬰孩的靈魂天然沒有缺憾。您特意把我喚醒,總要有合適的理由。」
「嬰兒的靈魂純然,是因為對外界還無知無覺。而他自有感知起,靈魂便注定又苦又飢餓。可他的心又太韌,亡差對他毫無辦法……」光芒裡的聲音嘆了口氣:「像他那種生命,只能等他的心在我們的盟友——時間中破碎,再由風將碎片掃進永恆的虛無。而我們不便作為。吻是蜜糖,即使是死神的奪命之吻也不例外。」
「可我想試試。」
「小家伙,」收攏光芒彙聚的羽翼,當中顯出一個雌雄莫辨的影像,對著女孩搖了搖頭。「他太苦澀,你又還太弱小。」
「我們賜予終結,自身卻是無法終結的存在。所以,一旦沾染過頭的絕望,就會永恆困於其中。」
「即使是我們中比原罪還老、與生命同誕的那位,也會為親吻這樣困苦而匱乏的靈魂而傷神!在你還不夠強大時,不要做危險的嘗試。好好成長,就像那一位將擁吻奧地利的明珠——她的靈魂自由堅韌,去觸摸這樣的靈魂!
至於那些空空如也的、麻木不仁的,把它們交給無知覺的亡差。他們是盲目又自大的空殼,無法享有我們的安撫。自我們出現就知道,——死亡的意義,全在生命裡!」
「去人間體驗生命,好好成長吧!」
光芒說完它的告誡,便消失無蹤,只剩格洛裡亞娜的光輝遙映黑月,寧靜安嫻,冰寒刺骨。她浮到舷窗前,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海面。「可是,他唱歌的時候,我嘗到了甜味……比單純的甜還要甜蜜!」
「……它得是我的,」
她點點頭。
「是的!他屬於我!」
明月終於從雲中出現,啟明星也將要升起。女孩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裹著個小毯子光著腳睡在了船艙的小桌上。逼仄的艙室內沒有一絲亮光,她瞪著眼前的黑暗,扁了扁嘴,跳下桌抱過床頭的小猴娃娃,去隔壁找保姆。
然而保姆睡得正沉,她小聲叫了兩句沒醒,就不再叫了。玩著猴子手中的金屬小鈸思考起自己的問題。「我怎麼覺得我醒來過一次了……」她眨巴著眼睛,又跑回小床上,鑽到被子裡,把自己鼓成一個小包。
「埃裡克,」她對小猴的耳朵悄悄說道:「我們去學唱歌怎麼樣?我也要那麼厲害!」
☆、二
[二]
格洛裡亞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最上一段記憶還是音樂、管風琴,和埃裡克這個名字。而現在她卻站在劇院地下的廢棄鐵吊橋上,頭上是半人工半天然洞穴的頂,腳下是地下湖。而且連鞋也沒有穿。
當然,這一切最不合理的,是她竟不覺得它不合理。
邏輯和理性的分析結論都沒法動搖人類的感覺,它是如此神秘,甚至沒法拿公式套用。
從這個角度看,湖面燈光點點,比她來時看到的還要夢幻。一部分的燈光通過湖面映上來,給了她朦朧的照明。
明明只是孤孤單單的一個,卻還要每天都點燃這麼多的燈,真是奇怪的人。藏身黑暗,又如此渴望光明。
鐵橋也許是過去施工留下的,有許多層,格洛裡亞娜一層一層往下走,有些地方已經鏽蝕得十分脆弱,搖搖欲墜。她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腳會被割傷,或者踏空掉下去。不過,當再下去一層時,格洛裡亞娜瞬間發現,這擔心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她目睹了一場謀殺。
機械隊長那粗壯的脖子上套著一條繩結,正四肢亂舞得被人懸掛在橋邊。
沒跑了,她該擔心自己的脖子了。
然而凶手在看到她時卻發出了一聲驚恐的絕叫,一松手,慌忙竄進黑暗的角落。任由他瀕死的受害者套著還未系緊的繩套掉到下一層去了。
格洛裡亞娜目睹了一切。她看到了凶手的面目,
真正的面目!
是湖邊的黑衣面具人。而他的面具此時已經掉了下來。也許是在他襲擊布凱時,被拼死掙扎的機械隊長扯落了。
於是,格洛裡亞娜看到了面具之下。
多麼可怕的一張臉啊!
「埃裡克!」她驚懼之下,愣愣地叫了出來。
原來她已經知道了……
是啊,如果她能自己打開暗門找到這裡,又怎麼能指望她察覺不出面具人就是劇院魅影?就是她的音樂天使埃裡克呢?
「不!」
黑暗中的人發出了絕望的低泣。
「不!」
再沒有可能了!
如果說之前,她還有可能會再下來,時不時來看看她神秘的音樂天使,可憐的埃裡克。那現在便沒有可能了!如果她之前還可能會願意原諒他,接受他,願意愛他。那麼現在,再也沒有可能了!
雙手抱緊腦袋,企圖將它藏起。黑暗中的聲音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撕心裂肺。終於,在格洛裡亞娜無意識地向後退一出步時,他一下暴起,擒住了她的雙臂,將她拖向那顆可怖的頭顱!
「不!不!你活該!你這個好奇的潘多拉!是你自己亂走的,你活該!我說了要你不要再靠近這裡!你這個撒謊的大利拉!你想看到什麼?這就是你想看的嗎?」
醜陋的頭顱逼近,眼眶的窟窿裡燃燒著怒火,他瘋狂地大笑起來,晃動著腦袋,又是唱又是吼:「你可看到了?你可看到了?來啊!來啊!都來看啊!歌劇魅影就在這裡!就是我!」
癲狂嘶啞的聲音在地下不住回響。
「令人作嘔的怪胎,飽受地獄的業火,這就是我!比你想像的更怪異,你還敢再看我一眼嗎?你還敢再想起我嗎!你該死!你永遠要留在這裡了!看到這張臉的人都該死!你要永遠被關在這裡了!永遠看著這張臉!好看嗎!好看嗎!」
格洛裡亞娜似被拖進了風暴裡,在狂風暴雨中根本維持不住站立,倒坐在了鐵橋上,呆呆睜大著眼睛,望著禁錮著自己的可怕的人。
「不……」對上了她的雙眸,他手一松。
踉蹌著,後退著,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跪倒下去。「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格洛裡亞娜得了自由,驚魂初定。她環顧四周,扶著欄杆站起來。
「別走!」她剛一動,跪倒的人渾身一顫,膝行向前。「別走……」他嗚咽著:「對不起!對不起!別走。只要你別看我,你會喜歡上我的。」他捂著臉,祈求著:「格洛莉亞,恐懼能轉化成愛意。你會發現,發現,這怪物皮囊下的人!這作嘔的軀殼下的,我……」
「格洛莉,不……」
格洛裡亞娜無法描述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心情,但她倒是發現自己的膽子比想像中的還要更大。
「恐懼是轉化不成愛意的,最多是臣服,但那不是愛。埃裡克,你弄傷我了。」
她越過他走到橋的另一頭,拾起地上一片東西。那是一張面具。
雙眼皮的白色面具,除實用之外,每一個線條都簡潔完美。湊近了看,顴骨處還有一抹淡淡的紅色。
「這個腮紅打得好可愛,」格洛裡亞娜走回來。腳很疼,她坐到他身側不遠的地方,將面具遞給他。「是你自己做的嗎?簡直像一件藝術品。」
也許欣賞可以。
二人間一時寂靜。一個跪倒在地避著光與視線,一個就抬著手看著他。過了一會,他低著頭探過手臂把面具從她手裡接了過去,重新戴好。雙手舉著,撫過精心打理的頭發,撫平每一道衣褶,釘著美麗寶石的前襟、熨燙過的後擺、長度恰到好處的袖口、黑曜石的尾戒……緩緩地,從頭到尾。將那個卑微又醜陋的自己重新仔細藏好。將破碎的自尊、扭曲的渴望重新藏好。還是那個神秘而所不能的劇院魅影,那個手握音樂權力的音樂天使。
「他沒有死,但他最好不要再來了!你也最好什麼也別說。」這一段的鐵橋離地面已經不高了,布凱還沒有被勒死便因他的松手摔了下去,僥幸得以活命。
埃裡克背對著她,雙手撐在欄杆上平靜了一會兒才轉過來。一把扯起還坐在地上的格洛裡亞娜。
「你睡夠了?跟我上去!膽大包天的小姑娘,什麼人教你下來的?都該死!在全是機關的地方瞎跑,簡直亂來!」
格洛裡亞娜被他扯著一跑,腳上生疼,嗷得喊出來。
「你鞋呢?」他這才注意到她光著腳。
「我鞋呢?」格洛裡亞娜自己都不知道上哪問去。
「化妝室裡應該還有你穿的。」他的手握了握拳,嘆息一聲,將她抱起。
「被你給出去了嗎?你這個一點長進也沒有的傻大膽兒。」
——
布凱撿回了一條命,差點嚇破了膽。
天亮的時候,劇院的鍋爐工人上工去檢查鍋爐,穿過地下室,在一堆雜物間發現了昏迷的他。他說自己被劇院的幽靈用一條奇怪的繩子從背後襲擊了,說它想要吊起來殺了他。說自己扒了那東西的面具,說幽靈其實是個見不得光的人。
眾人卻都深感不信,看看機械隊長那又高又壯的身材,孔武有力的胳膊,哪個人類能吊得起來他?
但再看看他脖子上深紫的勒痕,總不會是他自己吊了自己吧?
總之,最後也沒有人找到布凱說的那根繩索。也許這些都不過是他醉酒後的癔症,何況,他還屢屢提到什麼舞蹈小妞、魔鬼女巫勾搭成奸之類的。眾人很快對他的咒罵失去了興趣,只有吉莉夫人又嚴厲地告誡了他兩句。
☆、三
[三]
伯爵正與弟弟剛剛結束對拉莫爾府的拜訪。
勞爾子爵的登門理由倒是正派而充滿人情味:他要作為故人和小輩,前去看望克莉絲汀生病的母親戴耶夫人。
而菲利普伯爵則不然,在得知女編舞已經安全回到了家,他便再按捺不住。雖然記憶裡他們還未曾見過一面,可格洛裡亞娜·拉莫爾這個名字卻始終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讓他以理性著稱的心充滿了異樣的衝動。
「難以置信,世界上竟真有這樣的歌聲!她與小洛蒂合唱瑪格麗特的唱段的時候,我簡直以為她就是要將洛蒂接走的天使!」勞爾興奮不已滿臉通紅,「當然,洛蒂的歌聲也異常美妙,她唱歌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但是,拉莫爾小姐她……」子爵有些難為情,畢竟在他心裡,自己喜歡的姑娘做什麼都是最好的,但格洛裡亞娜的歌喉讓他又無法違心。「她……她的歌聲是無法復制的。」
「親愛的弟弟,我之前就已說過了。」菲利普坐在馬車的對面,他難得如此放松得把頭靠在車廂壁上。「她的歌聲……果然是她的!」終於找到了讓他驚為天人的聲音,任誰都能看出伯爵現在的好心情。
「你注意屋裡到陳列的那些藝術品了嗎?」他又問。
「是的,」勞爾道:「令人映像深刻。」
「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伯爵接著輕聲嘆息一句。
勞爾贊道:「我還從沒見過有誰的收藏能如此種類繁多。如果都是拉莫爾小姐的個人收藏,那也太驚人了!她是如何做到了?」
「如果你的目光不總轉到戴耶身上,你就能看到,那些收藏的署名有許多都屬於拉莫爾先生,格洛裡亞娜小姐的父親。」伯爵瞟了一眼弟弟。「老拉莫爾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同時也是一個冒險家。在我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他,一個大膽的街頭小子,只因娶到了一個貴族小姐而聲名鵲起。」
伯爵雙手交疊放在手杖上,「去年這個暴發戶死在了一場海難裡,我想這也是格洛裡亞娜小姐獨身一人回到巴黎的原因。」
可憐的女孩。
以後還有誰能來守護她,引導她呢?
「只可惜她不是貴族。」伯爵喃喃輕嘆一聲。
「菲利普,你愛上她了。」勞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一語道破。
伯爵卻苦笑一聲:「你沒有發現嗎?雖然宅邸從外邊看上去古舊失修,但裡面裝潢華麗。她的那些藏品又大多價格不菲,就算是如今的許多貴族都不一定還能有如此巨藏。拉莫爾小姐本人也是美麗無比,談吐氣質矜持尊貴。這樣的女孩,只要她足夠聰明,就會知道要如何最好地把自己嫁出去,又怎麼會像那些貧窮貌美的芭蕾女孩或女演員那樣甘願在婚前做別人的情婦?」
「您說什麼呀?」勞爾不解。「您既然喜歡她,為什麼不和她結婚呢?」
伯爵今年四十出頭,正是一個男人的大好年華。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眼神雖過於凌厲嚴肅,但對女士總是彬彬有禮。他已經鰥居多年,是巴黎眾多貴婦小姐們所傾慕的丈夫人選,黃金單身漢。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伯爵嚴厲制止了弟弟。
「勞爾,身為貴族,我們有許多責任!我們的婚姻也是如此!娶一個同樣的貴族小姐,生下合法健康的繼承人,也是你的義務!」
「可是,拉莫爾小姐的樣貌才情並不比任何貴族小姐差,您對她念念不忘,您喜歡她。」勞爾忍不住爭辯。
「夠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伯爵的眼睛直直盯著弟弟,道:「克莉絲汀·戴耶只不過是個演員。若你執意要娶她,你只會毀了她!」
「這個時代已經發生夠多僭越之事,荒唐之舉了!你要記住,誰想將責任拋諸腦後,誰就會走向滅亡!」
子爵不再說話了,他還是孩子心性,把頭偏向窗外,再不肯看哥哥。兄弟倆的談話不歡而終。
但在伯爵的心裡,也不由得因勞爾的話隱隱生出個念頭:是啊,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的第一個妻子就是貴族,他已經履行了自己的義務。格洛裡亞娜嫁給他後自然不用再拋頭露面,以他的身份,沒人能對他議論什麼。
她是那麼的年輕迷人!望向他時明亮的雙眸,好奇溫柔的話語,也都說明了她對他也有著好感。伯爵絲毫不懷疑自己的魅力,雖然他是一個作風正派的人,並不沉迷此道,但過往的境遇和經驗都使他有著足夠且正確的自信。
況且,她需要一個丈夫。
是的,她需要有人來幫助她管理她父親留下的財產。需要有人來保護她、引導她……
——
「親愛的安德烈閣下,我寄出此信,詳細指示我的劇院該如何安排經營。
關於新近排練的歌劇《漢尼拔將軍》,我已將原曲譜修改完畢,請至少找一個懂五線譜的人作曲,原版音樂簡直是個災難!其中新增女主角獨幕詠嘆調,我已作了最好的人員選拔,由格洛裡亞娜·拉莫爾小姐來演唱最合適不過,此段充滿魔力與光輝,只有她能將其發揮到最完美!
……
合唱團中某些成員必須解雇,他們簡直五音不全;巴松管總是找不著調,不過小提琴十分完美;伴舞團慘不忍睹,毫無疑問她們有著優秀的編舞,混亂不堪完全是疏於練習……戴耶女次席在第三幕的伴唱中需要更具烘托性……卡洛塔的演技亟待磨煉,她不能只在舞台上傲慢地踱步,演技不濟之人若仍妄想不應得的首席之位,災難恐怕就會降臨她!
至於格洛裡亞娜,不必擔心她的能力。音樂天使的羽翼庇護著她,我期盼她的歌唱事業從此輝煌,她的歌聲是整個世界的榮幸。
……
首演請繼續為我保留五號包房,我將在此席位欣賞演出。——O.G」
「親愛的費明閣下,稍加提醒,您還未支付我薪水。沒人喜歡欠債的人,希望閣下遵從指示。——O.G」
「先生們,我的信皆出於善意。到目前為止,各位,我仍是你們忠實的僕人。但我的指示如若不從,將會有意想不到的大禍臨頭!——O.G」
O.G!
O.G!
O.G!
歌劇院的幽靈!
一封封署名地獄生物的信像一顆顆重磅炸彈,炸得劇院眾人亂作一團。首先發難的自然是卡洛塔,她不但被羞辱了一番,現在女首席的位置也要被這看不見的鬼東西撤掉,換上什麼?換上一個她瞧都不瞧的舞團女孩!之前被戴耶鑽了空子就已經令她不快,如今她可不願眼睜睜看著舊事重演!
兩個經理也是火冒三丈。他們早習慣手中掌握著權力。那些演員、編曲誰不是只能在他們的房門外虔誠等著?他們坐在屋裡,手握著外面那些人的命運。金錢、榮耀,還是失業、貧窮,都由他們說了算,幾時被指揮到了頭上?
奇恥大辱!
不僅如此,竟還妄圖從他們的兜裡勒索錢財!簡直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幽靈是找不到的,這些怒火自然算到了一個人的頭上——格洛裡亞娜·拉莫爾。
但就像信裡說的,不照指示,大禍臨頭。
每當費明要提筆發出拉莫爾的辭退信時,便會雙手抽搐口眼歪斜抖作一團,好一頓折騰恢復後卻什麼毛病也檢查不出來。反復了兩次,可憐的經理再不敢提辭退之事。畢竟他已經人過中年,怕抽著抽著就回不了正常了。卡洛塔則更倒霉,自從她在走廊裡大聲咒罵過女編舞後,再登台時卻從嗓子裡發出了癩□□的叫聲,她嚇得當場哭出來想呼救,可出聲卻只有「呱呱呱」……
一時間人心惶惶兵荒馬亂。
而當事人格洛裡亞娜·拉莫爾直到新劇演出前一個星期才現身。
她陪克莉絲汀母女受子爵兄弟邀請去了城外的賽馬場游玩,如果不是戴耶夫人的病又復發,現在恐怕還不會回來。
格洛裡亞娜人雖不在,但早已從梅格的通信中了解了全部的前因後果。她一回到劇院就想直接找埃裡克,但這次劇院的幽靈也沒有回應她的呼喚,只有她的桌上留了支玫瑰花,都已經快枯萎了。格洛裡亞娜將那花養進瓶裡,她知道這位音樂天使朋友有時候會把自己關起來連續創作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不急著找他了,直接來到了經理這邊。
費明對這個自己手下的員工一點也不熟悉。除了最初接管劇院時的匆匆一瞥,這竟是他們第一次正兒八經的見面。
老實說,他對這位以光輝為名的小姐的印像很難形容。(格洛裡亞娜Gloriana是glory的變體,有光輝,榮耀之意。)
她確實很美,這一點,只要是見過她的人都無法否認。但是除此之外,費明記不住她的長相。就算此時面對著面,他閉上眼睛仍無法在腦海裡勾勒出來。不僅如此,他甚至有那麼一刻覺得她很可怕。當視線從這個女孩柔順地披在肩側的頭發落到她的眼眸裡的時候,他的心總會咯噔一下猛墜,就好像死亡剛剛從他背後走過似的。這都是被那個可怕的幽靈折磨出的後遺症!
現在她正坐在經理室的大椅裡,捧著從安德烈手上拿去的那本幽靈改編的《漢尼拔》樂譜看得認真。
新增的獨唱段名為《思念我》。
「思念我,深情地思念我……記著我,每時每刻……」
填詞十分簡單,深情柔順。若只看詞,那是少女深切溫順的懇求,但音樂的獨特魅力也正在於此——
旋律,有著超越歌詞的力量和生命!
作曲者和歌唱者也正是通過這一音一符傳達出他們自己的意志。
這段神奇的詠嘆調確有如聖詠般令人束手就擒的魔力!
這就是她想要的音樂!
「拉莫爾小姐!」費明用手指狠狠點著格洛裡亞娜手中樂譜上的O.G署名,激動得面紅過耳:「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漢尼拔》的新譜子。」格洛裡亞娜道。
費明氣笑了,他掏出一塊大手巾抹著光禿禿的腦門上不斷掛下來的汗珠,返身抓起辦公桌上的那一沓信,虛弱地說:「我是說,這個、幽靈!究竟是誰?什麼人?不要和我打啞謎,拉莫爾小姐。這是一個陰謀,盡管我不願意這麼想,但若你說不出個名姓來,誰都會覺得你才是幕後元凶。」
「這種事情,還是要講求證據的。」格洛裡亞娜並不生氣,她看上去要比不停擦汗的禿頭經理鎮定得多。「現在的局面,對大家造成的困擾,我也很不喜歡。」
「但在用罪犯或者鬼神的身份尋找到他之前,我們都清楚的是——這是個傑出的音樂家!」
格洛裡亞娜合上曲譜,將手蓋在它的封面上。嘆道:「作為劇院的經理,安德烈先生,費明先生,您們也明白新譜的《漢尼拔將軍》能為劇院帶來怎樣的收益。而在藝術上,它會成為經典!」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喔,這個嘛。」格洛裡亞娜·拉莫爾站起來。「我知道劇院經營地並不容易,即使有夏尼伯爵的贊助,但在資金方面,誰不是多多益善呢?」她走近二人,從帶來的夾中取出一張支票和一份合同。「向藝術表達我的敬意!也為這段時間的混亂致以我的寬慰。先生們,何不考慮多一份贊助?」
盡管伯爵認為格洛裡亞娜更應該將現有的資產妥善管理好,以確保她嫁妝的分量能使她的婚姻更幸福,而不是胡亂投資。但他還是在被兩位經理拉過來後,為格洛裡亞娜·拉莫爾的贊助作了擔保。安德烈和費明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拉莫爾府的收藏隨便拍賣掉一兩件,都可以再開出一張這樣金額的支票。而新的法律也確保了她完全有資格繼承和支配她父親的遺產——也許明天法律又會更改,但至少現在是這樣。
兩個經理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接管的劇院的員工裡竟如此「藏龍臥虎」。
「拉莫爾小姐,既然您已是《漢尼拔將軍》的贊助人,新劇怎麼演,現在全由您做主。」安德烈拿起樂譜。
格洛裡亞娜拍拍手道:「那就從現在開始排練。我已經預見到了成功!至於,卡洛塔那邊,也只能拜托二位可敬的紳士做做工作。劇院如果紅火,再多優秀的演員都是可以並存的。另外,贊助的事,也請各位不要大肆宣揚,就算作夏尼伯爵的吧。」
「為什麼?」伯爵道。
「名聲在外的財富既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危險,也是累贅。」格洛裡亞娜道。伯爵點點頭,聰明的女孩。
「可是小姐,」費明摸著腦門道:「我實在不能理解您為什麼會來劇院工作。」
「因為……」格洛裡亞娜想了想:「我喜歡。」
這個回答,
這種神態,
在互相接觸的這些天裡,它們不止一次讓菲利普伯爵反復意識到:若要結婚,那麼格洛裡亞娜·拉莫爾確實是最不合適、最不合格的對像!
但,世界所有生命的歡樂和魅力又全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吸引著伯爵忘記理性作出的判斷。
「對了,費明先生,」格洛裡亞娜走到門口站住,對著費明手中的那沓信揚揚下巴。
「我們可以先做第一件正經事,把工資付了吧。」
☆、四
[四]
凡聞其聲者,都為其奴隸。
她的歌聲接管思想。侵蝕理智,占領想像。
音符止處,即為死亡。
《漢尼拔將軍》果然大獲成功。不!是創造了奇跡!原來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的歌聲,與凱旋門一樣不朽!
在「相思不絕」的詠嘆中,公元前三世紀的腥風血雨以凱旋開始,以英雄不屈的自盡落幕。時代的風雲、個人的悲喜,所有的一切,都歸於了女聲高吭的要求。
——菲利普只知道,無論是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
理智潰敗。榮耀俯首。
伯爵衝進後台,向剛剛謝幕回到化妝室的女演員求了婚。
「你需要我陪伴你,需要一個人來帶你走出孤獨!格洛裡亞娜,和我分享人生,白頭偕老。」
伯爵握住女演員的手。「毋需擔心我們的地位,等結了婚,我就有辦法使你繼承你外祖父那邊的爵位。繼承不了也沒關系,就算你與眾不同,就算你不是貴族,我也接受!讓我庇護你,指引你!」
「你難道覺得突然?但一切都是有預兆的,格洛裡亞娜,我相信你心中也有同樣的期盼!」
伯爵無法遏制內心的激動,他將這激動解讀為婚姻,這也是他擁有奇跡的方法。
「說你將與我分享你的一生一份的愛!
誓言既出,我必依你。
說你要我陪伴你,不離不棄。
說你愛我,
此我唯一所求!」
愛情,讓不論何地位,不論何年紀的人,都變成了歌者,變成了詩人。
「我馬上要出行,到新年前你都可以好好考慮。我會叫人將婚禮准備好!格洛裡亞娜·拉莫爾,」菲利普伯爵沉穩的面龐煥發出青春的光彩:「你屬於我!」
格洛裡亞娜還沒反應過來,人群湧進,伯爵退去,她甚至都沒能好好將這番話消化清楚。待勸退了祝賀與采訪的眾人,一聲怒雷就在房間中炸響!
「傲慢的貴族!浮華的奴隸!沉醉在你的榮光下。
無知的愚者!肖想天鵝的登徒子!妄圖竊取我的成果!」
劇院幽靈的震怒令堅實的牆壁都在顫抖,鏡子也振動著像要裂開。從那次她打開它下去被警告過後,她就再沒將它打開過了。
格洛裡亞娜又喜又驚:「埃裡克!」
然而幽靈卻像一個只知道破壞的男孩、一個嫉妒的丈夫,盛怒之下只剩詛咒:「我把音樂授予你!我讓你歌聲飛揚!你現在卻用背叛來回報我?」
「我……我?」格洛裡亞娜探起身子。
「他注定只能愛你,無論是誰,都只能沉醉於你的天籟!你要離我而去嗎?格洛莉?這就是你的打算?你好乘機擺脫我嗎!」
格洛裡亞娜站起來雙手撐住桌子,探向鏡子,好不容易插句話:「什麼?你……我們可以當面說。」
「不……你騙我!」沉浸於激蕩情緒的黑暗生物此時卻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任何一點點會讓他感到要失去她的事物都會在他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格洛裡亞娜的意義是什麼?
是光,是榮耀。
是音樂。
是命運。
是審判!
一個對他的笑容,便赦免了他生而有的罪。一個奔向他人的轉身,便是整個生命的碎屍萬段。
靈魂在地底叫囂,哀嚎,暴怒!
她要被奪走了!
從沒有過全心接納,從沒有過關愛和教育。這個野獸離社會太遠,離原始太近。他在最深的夜裡愛她,已不只是愛一個女人那樣。而是像愛一個妹妹、一個母親、一個女兒、更是像愛自己身上最美最愛的那一部分!一個家,一個靈魂的歸處那樣!
蒙昧的,本能的。
「你不愛我!你不愛我!」
她的愛、她的人都終於要撇下他了!
也許,在黑暗地底的每時每刻——他雖然拒絕這樣設想,卻早已在心中千百回的想像過,以至於使這設想比起真實於他還要真實。
真實到令他害怕,繼而憤怒!
「若你有負於魅影!你將承受我的詛咒!」可怕的聲音宣布著:「他要想和我宣戰!那便等著大禍臨頭吧!」
「整個巴黎都將感受到,魅影的怒火是怎樣將他們焚燒的!」
生命裡被灌入了太多的憎恨與暴力,於是愛也如此表達。
然而姑娘如何理解接受?
「我是戰利品嗎?」格洛裡亞娜坐倒回椅子中,失聲道。
「他突然跑過來向我求婚,卻好像在做一樁慈善。你呢?我一直以來的渴望借由你的手誕生,我多麼想和你分享這一刻。在我想向你表達我的喜悅和歡欣的時候,你卻用了惡毒的詛咒!難道還要我再和顏悅色?」
她冷笑一聲:「你要殺夏尼?呵,用繩子?還是像對我那樣淹死他?他是伯爵,殺了他,你還能像捉弄了費明和卡洛塔那樣逍遙?還能像差點殺了布凱那樣,繼續藏在你那鬼鬼祟祟的黑暗裡嗎?你要真在這裡殺了人,巴黎還能容得下你嗎!」
「什麼?你——」
藏身於牆後的人發出不可置信的單音。她卻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夠了!這都太荒謬了!」格洛裡亞娜一把扯出瓶中的玫瑰,拍在桌子上。「你!躲在這冷冰冰的牆後面,說我的歌聲屬於你!他,他跑過來就可以對我宣布我的人屬於他!這都算什麼?」
她怒而搖頭。
「先生們!我受夠了!到此為止吧!」
格洛裡亞娜旋身摔門而走。世界驟然寂靜下來。許久後,空空蕩蕩的化妝室內,響起顫抖而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聲:「到此為止……你要和我……到此……為止?」
格洛裡亞娜在轉角遇到了梅格和一大群人。「天吶格洛莉!你就是個奇跡,只要你開口,我願意把我的靈魂都獻給你!」芭蕾姑娘一如既往活潑。然而格洛裡亞娜卻沒心思迎接祝賀,她飛快地擠過人群,拉著梅格的手匆匆請她為自己推掉拜訪與慶功的宴會,向經理告一個長假。
「梅格,」格洛裡亞娜輕撫著胸口道:「我感覺有什麼正在蘇醒!」
「是我的一部分。一直在我心中沉睡著的,重要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她正在蘇醒!梅格,我要去迎接她!」
她一甩寬大的裙擺,越下最後一級樓梯直奔大門而出。舞台高處機械師約瑟夫·布凱一邊忙活著一邊注視著底下的情形,望著奔出門的女演員,嘴裡牢牢騷騷啰啰嗦嗦:「看吧,我就知道她是個女巫,魔王手底下的小鬼!用聲音把我們所有人的魂魄都勾走啦!啊,這個小□□,剛和魔鬼通完奸,就爬上了投資人的床!她倒是好手段。」
伯爵求婚的事已被目擊的好事者在短短時間內傳遍了劇院,成為了眾人的新談資。雖然無人不為格洛裡亞娜的歌聲折服,但許多人更願意相信這才是名不見經傳的拉莫爾會突然取代了卡洛塔登台的真相。
極致的歌聲只是一時的,沒有誰的靈魂能一直承受震撼。流言蜚語和花邊新聞才是一支長盛不衰的歌。
「等著吧,這女人會給我們帶來災禍的!」
布凱收拾著手中的活計,全然沒有發現身後無聲無息到來的黑影。
☆、一
scene3
[一]
關於伯爵為何會突然如此莽撞,毫無情商的示愛,這也並不奇怪。如子爵與戴耶,他們的愛意是自然發展成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伯爵卻更像是受到了突如其來的迷狂力量的牽引,命中了魔鬼調動的凡人不可抗的法術。
當然,也有人將這樣的情況叫做老房子失火。
——
轉眼,便到新年。
經理們預舉行一個盛大的假面舞會來趕走這段時間以來的倒霉運兒。
剛剛回到巴黎的伯爵亦在受邀之列。勞爾對克莉絲汀的心思他雖然依舊反對,但已不像之前那麼堅定。眼下兩個年輕人已經先行去了劇院為舞會做准備,他們手挽著手,伯爵卻沒有約到他的舞伴。
格洛裡亞娜已經很久沒有去劇院了。
雖時常見她出門,但連同住屋檐下的克莉絲汀都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些什麼。「她有時會拜訪臨終的病人。」克莉絲汀只知道這些。就連伯爵回來,格洛裡亞娜也沒來與他見面共赴舞會。只是捎了信請他明日清早一敘。
正准備調轉馬車返回的伯爵卻在劇院門前等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波斯人。
「拉莫爾小姐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我只是想來問問她是否還好。」波斯人說。
伯爵認得他,他是劇院的常客,也是一個神秘古怪的客人。據伯爵的觀察,這個波斯人雖常來劇院,卻一點也不像是為了來聽歌劇的,可要說他到底為了什麼,又看不出來。
「你為什麼關心這個?」菲利普伯爵問。
「因為,」波斯人說:「那個劇院的幽靈。」
劇院幽靈!
這也正是菲利普伯爵所關心的。關於天籟不足以形容其聲的拉莫爾小姐和劇院幽靈的傳言,一直為眾多愛搬弄是非的無聊之人和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報津津樂道。也因此一直是伯爵的心病:如果魅影不是真的,這流言勢必損害到女方和夏尼兩家的名譽;而如果魅影確有其人——從之前做過的調查和格洛裡亞娜的態度,菲利普伯爵更傾向於這個推測。那麼,伯爵想知道,自己的准未婚妻是否依舊貞潔!
伯爵將波斯人邀請上了馬車。
「拉莫爾小姐正處於危險之中。我完全相信,她已被魔鬼盯上了。」波斯人脫下帽子,在溫暖的車廂中深深呵了口氣,似要用這溫暖驅散心裡的森森寒意。
車輪滾過巴黎夜晚的石板街道,一個發生在一千零一夜誕生地的王國舊事被娓娓道出:
在東方的沙漠與山地裡,蘇丹一直想要一座奇跡的宮殿,涵蓋一切的奇思妙想和不可能的宮殿。他在新來的奴隸裡找到了這樣一個能實現他的夢想的人,一個天才的建築師!
「他當時非常年輕,但是這不重要,我們誰也不關心這個。是的,您所聽說的幽靈確實是一個人,一個會流血會死的活生生的人,一個男人。不是鬼怪,但遠遠比鬼怪恐怖!」
這個醜陋得嚇人的天才為蘇丹打造了無與倫比的鏡宮,或者可以說「幻影宮」、「迷宮」。只要在宮殿的隨便一間房間的角落放上一根柱子,那麼這間房間會立刻變成擁有成千上萬根柱子的另一個宮殿!在這座幻影的宮殿裡,每一個狹小的房間都能無比寬廣,每一個角度都能變化出無限種可能!
蘇丹非常開心。但很快,這位王者便厭倦了這種簡單的幻影。
「他不但是個建築大師、音樂家,還精通機關。並且,很會附和王的心意。」波斯人道。
於是,鏡宮被改造一番,增加了許許多多駭人機關和暗室,成了個「酷刑室」。所有使得蘇丹不高興的罪人都被投進了這間酷刑室,在鏡和光線組成的各式幻像中掙扎煎熬,在虛與實之間上天入地無門。最終,犯人們不是被瘋狂折磨致死,便是尋求自我了斷。——這是蘇丹所看不厭的。魔鬼建築師也因此得到了蘇丹的歡心和信任。
「他的讒言常可以左右王的喜怒和臣子僕從的生死。因此,盡管都十分唾棄他,但大臣們也都十分巴結他。」波斯人回憶著自己還在王廷出入的時日,他確如外界所傳的那樣,本是個波斯貴族。
「那您為什麼又到巴黎來了呢?」伯爵問。
波斯人笑了笑:「您聽下去便知道了。」
「就像我說的那樣,他雖然是個十足的魔鬼,但有些時候就像一個沒有受過教化的孩子那樣,虛榮愛炫耀,並且喜歡聽好話。那些假借著蘇丹的威儀得到的恭維確實讓他高興了好一段時間,在王的面前也會給人說起好話來。
老實說,我在此期間也受過他的許多恩惠。另外,由於他的學識和獨到的見解,我與他也漸漸投緣起來。」
王也常興之所至,便將這位弄臣關到鬥獸場裡去,讓他與凶猛的野獸或者全副武裝的對手生死搏鬥,但不給他任何堅硬鋒利的武器。
「看看這叫人發笑的醜東西還有多少花樣!」鮮血總是能叫蘇丹興致勃勃。
「他不用大刀或者□□,只用一根繩子。但每每當大刀將要砍到他的時候,繩索就會在空中呼嘯而過,套住對方的脖子。這是他在旁遮普學來的,他在那也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很難說是為了取悅蘇丹,還是他自己享受,他有時甚至會放開已經被套住的半死的獵物,近身戲耍一番才再次將其勒死。」
伯爵皺眉:「他從哪裡學來的這麼多?」
波斯人道:「誰也不知道,他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的時候就已經如此多才多藝。這也許是他的天賦,是天賦和他豐富的想像力的結合。」
蘇丹的心情總是如晴雨難測,醜家伙的日子便也時好時壞。但他卻覺得還不錯,至少在這裡,有人需要他,他也能叫人開心。直到有一天蘇丹覺得已經看夠了。無所不能的王意識到,這個人同樣是個無所不能的天才。於是決定殺死他。因為只要他活著,就可以再建造一座奇跡的宮殿。而只有當他死了,蘇丹的宮殿才能獨一無二。
蘇丹決定用怪物建築師自己建造的酷刑迷宮處死這個怪物,為了防止他留有後招從中逃脫,還先叫人將他打的半死再扔進去。
他死定了。
在此時間段裡,講故事的波斯人已經與這個詭異的天才建立了一種勉強可以稱之為友誼的情感,自然就會為朋友的遭遇而憂心。在夜色下眺望那恐怖魔宮,卻也無能為力。醜東西此時已經奄奄一息,沒法挪動一下手指,或者發出一點聲音。過了今晚,他必死無疑。
然而,就在這漆黑得連星光都隱匿的夜裡,一道雪白的光芒驟然降臨,籠罩了黑夜中的酷刑宮。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波斯人道。
「就像聖跡一樣。」
冰冷的神明的光輝。
「那夜正是我當值,光芒沒能持續多久。當白光消逝後,我便聽到了他在唱歌,一首有關夜色和夢境的歌。那是一種靈魂才能唱出的歌聲,帶著無法抗拒的蠱惑。順著歌聲我找到了他。您敢相信嗎?與他一同被投入鏡宮的犯人都已經死了,他卻活了過來。於是我救了他,用一具無名屍體偽裝成了他的。」
但事情還是敗露了,好在因為波斯人是個貴族,因此只是遭到了革職放逐。也因此,他們來到了法國。距今已有近十年了。而在此期間,這位死裡逃生的囚犯也因為無與倫比的建築天賦,參與了古老劇院的修復工作。他發現了劇院底下的湖和天然的岩洞,利用它們修建了劇院地下室,和許多只有他才知道的機關暗道,從此定居在此。
「他將那裡視作他的聖地,誰也不許進去,誰也進不去。我曾因一次闖入便差點被他淹死,他威脅我說不可以再踏足他的家,否則他便要忘記我的恩情,殺了我。」波斯人心有余悸。
「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麼關系?與格洛裡亞娜又有什麼關系?」伯爵問。
「因為布凱死了。」
波斯人道:「是被吊死的,我去見過那屍體。我敢百分百確定,是他下的手!只有他才用那種形式的旁遮普套索。」
機械師約瑟夫·布凱在格洛裡亞娜震驚巴黎的那夜後不久,就被人發現死在劇院頂棚的操作吊橋上。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只有脖子上留著道勒痕,但巴黎的警官們並沒有找到繩索。所有人都說他是被幽靈索了命。不過從那以後,幽靈好像就消失了。
「您是想要我再找警官們去調查?可以,我也很樂意去查一查。但是聽您的表述,您與這個……人,已經認識很久了,您是恨他嗎?」
波斯人嘆了口氣:「的確誰也不會愛他。但我嘛,我也並不恨他,我知道他的秘密,如果恨他,他不會逍遙如此之久。——但是現在他殺了布凱,他又開始殺人,我擔心拉莫爾小姐也會遭遇不測。」
伯爵皺眉,示意波斯人繼續說下去。
「幾個月前,他很嚴肅的告訴我,他有人愛了,他會變得高尚。
愛本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如果發生在他身上……我感到害怕。因為您知道,他是一個從不問是非的人,也從不將自己當做人類!他根本不懂仁慈是什麼,自然也不會為殘暴而懺悔!這樣恐怖的家伙若要與人建立愛,那一定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波斯人繼續道。「我很快發現,他在與劇院新來的拉莫爾小姐和歌,格洛裡亞娜的歌聲美妙,我看見他陶醉其中。我也感到很震驚,因為我從沒聽過他的聲音對人有過那樣的溫柔。原來他說的愛便是這個。」
波斯人搖搖頭:「但我也很快發現,拉莫爾小姐並沒有見過他,他們只是隔著砌著中空磚頭的牆對話。她稱他為天使,想必將其當做了鬼神。」
「這也不奇怪,任何女孩子如果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被嚇暈就已經很不錯了,又怎麼會愛上他?當年他將蘇丹的小公主逗得很開心,可是一看到他的臉,公主便下令殺了他!如果不是蘇丹還沒膩,他可活不到現在。」
「本來我想先觀察一陣,必要的時候再提醒拉莫爾小姐。我雖救了他——也許是在那一夜的神跡中昏了頭,但我也一直防著他。
可是還沒來得及,我便聽說了您將與她訂婚的消息。現在您總該知道我為什麼擔憂了吧?我曾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偷看到過,他給一個外形與拉莫爾小姐幾乎一模一樣的偶人套上婚紗!可憐的女孩,或許還不知道有個魔鬼對她妄想到了何種地步!如果他發現了格洛裡亞娜要與正常的別的男人成婚,妄想一破滅,他一定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他已經殺了布凱,他的殺戮不會停止!」
伯爵面色凝重,握著手杖狠狠一杵。「如果這個人……這個東西肖想格洛裡亞娜,想要碰她,我一定會殺了他!」
波斯人看著菲利普伯爵,重重呼出一口氣,像放下了大石頭似的。「以上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也是我來此叨擾的目的。如您有需要,我很願意提供幫助。」這個高尚的異國貴族戴上圓帽:
「但我必須再提醒您,他很危險,若要在地下抓捕,請多加留心。」
☆、二
[二]
假面舞會最妙的地方,就是臉上的面具。
——
「假面舞會!
戴上面具,盛裝集會!
假面舞會,
掩藏你好的臉,讓世人尋不見。
各式裝扮、光影交彙、環顧四周,別樣面孔就在後背!
真假難辨,誰也不認得誰!
直到淹沒於光影,無人能認出你是誰!」
許是因為平常的日子中戴的「面具」都無法隨心所欲,所以人們創造了這樣的節日。在一場狂歡裡,將別人盯著的那個自己隱去,好變成自己想要的人。
舞會中光影交錯,各種裝扮往來交織。許多人裝扮的十分漂亮,有些人也裝扮的十分醜陋,甚至很荒誕,甚至很可怕。但這是寬容的一天,美在這裡毫無意義,陰森恐怖也可當做滑稽。
就在舞會進行到最高潮時,音樂忽然一變。
猶如借風勢而瞬間騰起吞沒建築的烈焰,管風琴震顫人心的轟鳴在廳中響起!
這響亮、悅耳,但音調又古怪非常的聲音攫住了所有人心神。使狂歡的人群一下子集體失了聲,面色發白或喉頭發緊。樂隊也停止了演奏。聲音和人群都各自「凝固」成前一個動作。
管風琴聲下,一個不速之客從黑暗中踱出。
身裹紅色殮衣,誇張的紅羽禮帽,骷髏的頭顱,眼洞中只有火焰。他僭裝為死神的模樣。
「為何緘默?各位先生。難道以為我已經消失?」
是劇院幽靈!那個魅影!
如今劇院愈發紅火,日進鬥金。雖發生過命案,還有很多嚇人的傳言,但明顯,巴黎的人民愛這些。經理們當然也愛這些,畢竟「流言蜚語,價值千金」——如果只是流言的話!自格洛裡亞娜登台過後,魔鬼不明原因的銷聲匿跡,著實叫費明安德烈松了好大一口氣。他們以為它已達成了目的,不再糾纏。
「是否想我,諸位先生?」
第一次顯現實體於眾人眼前的幽靈用詭異的音調嘲諷著,宣布它的要求。「新的歌劇已經為你們書寫!特此為您帶來完整的曲譜——《唐璜的勝利》!」
紅衣的死神高舉手中血紅的樂譜。
「你們最好順從我!請記住,有比吊死的機械工更令人恐懼之事!」
魅影高視闊步。這個黑暗殘暴的鬼魅早已將恐懼一點一點的植入進了劇院眾人的心中,以至於此時被他黑洞洞的骷髏眼眶掃視到的人都只能面如死灰,兩股戰戰。更莫提伸手去抓他一下,或是出聲質疑。
驚恐、畏懼、厭惡,
也敬畏。
「我的指示很明確。格洛裡亞娜·拉莫爾必須登台!叫她記住,記住項上枷鎖!記住!她將為我而唱!」
血色樂譜完結之日,便是終結之時。
管風琴聲大作,火焰從空中掠過。人群尖叫痛哭四散奔逃,只有盤踞於劇院的鬼魅大笑著,扭曲高吭,作最後的瘋狂。
大門打開,眾人水流般奔瀉。而水退石出,漸漸地顯露出另一個人來:
此人站在大門下,遙遙相對廳中魅影而立。
在此情形下如此反常,
反常且傲慢。
「好一場勝利!你的勝利!」
此人從頭到腳都籠罩在黑色的鬥篷下,鬥篷隨著她的行止翻折,露出腥紅的裡。風帽將她的面孔完全遮擋,只余熟悉而陌生的女聲,每一句卻都似伴著千萬的回響。
女巫的塔羅牌上,審判的雲中天使獨奏起小號,雲下眾魂靈便以命為弦,錘擊相和——
「唐璜的勝利!我的勝利!」
她走近僭裝的紅衣「死神」,緩緩踱步,周旋打量。鬥篷帽下的虛無有實質的目光,森森寒意細碎攀上脖頸。就像人為鼓出的風撞上了自然的噫氣,恐怖的劇院魅影頓失了他超自然的光環。跌作回一個人。
「你譜出甜美的歌曲,按照我的意願……」她漸漸貼近,附於後背,唇齒間冷流向前。笑意欣慰。「我們的聯系如此緊密。」
「他們曾拋棄踐踏你,而今你已用恐懼和音樂將他們擊潰!從前你被囚於鐵籠,像破玩偶與小醜那般,但現在你已不再做奴隸!」神秘之女伸出鬥篷下的手,疊上他的。指滑如玉,冰寒控制著他的手,猶如蛇信一般,腰間一線向上,滑過他的胸膛,掐住他的心髒!
埃裡克猛地後退!
樂聲四起,陰影抬頭。「與我共舞!」
控制不可掙脫,她擒住他的手腕,進退滑步,操縱著他在陰霾的廳堂間跳起亡者的舞步。「為我而唱!」
「你來選擇音樂,我來決定時間。當你想高歌,我能給你無拘無束!」
她的笑語勢在必得。
「若你想高歌,沿著懸崖邊,或歌於我面前!
我陪你穿越暴風雨,
我給你陪伴和引導,
只有我,
能給你自由和光明!
唱吧,
黑色的精靈。為了我!
用你的音樂為我開路!」
最後的飛旋,風帽滑落,大廳瞬間籠罩在耀眼的光芒裡。光輝之人覆蓋著無面的面具,只有寒冷的光芒刺痛了埃裡克的眼睛。「你是誰?你不是格洛莉!」格洛裡亞娜的聲音,格洛裡亞娜的身形,可他竟沒有勇氣去摘下那張舞會的假面。
他們隔著兩張面具相望,一張只為隱藏自我,一張只因自我還不完全。
「格洛莉,格洛莉……」她嘆息一會兒,身披光芒靜立。「我等同源。」
「存在於之前,存在於之後。
我就是格洛莉,我就是格洛裡亞娜!黑月之光!我就存在於她內心!
以格洛裡亞娜呼我,我是她的衣裳。」
她又開始走動,踩著冰涼的地板,拖著鬥篷,腥紅底裡翻飛。繞著他,湊近他,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今日我們終於對話了,」面具後的人笑了。夜色漸濃,陰霾蟄伏於光明之後漸漸襲近。「我們終於打破了沉默。」
「你認得我,是的,你認得我!
可還記得,曾經冰冷寒夜的光芒?它也閃耀過王廷的鐵窗。你曾祈求陪伴,我回應了你的呼喚。如今我就在這裡!格洛莉亞娜就在這裡!」
「就在你的內心!」
格洛裡亞娜。玉手落肩頭,猛禽按住獵物,寧靜中有駭人呼嘯,光輝裡有萬劫不復。
她在耳後絮語。「火焰已經燒完,血譜已然完結,隨我而來吧……」
「埃裡克,不要絕望。」
「休息在我的光輝裡,將你的音樂給我。再沒有黑暗,你能得到自由。一切不堪都將成為過去,我將帶你穿越時間和空間,去一個更完美的世界!」
「埃裡克……」
一切人的創造都只與一樣相關:死亡。
愛與死亡;自由與死亡;生存與死亡,爭鬥、荒誕、不朽、徒勞、鏡花水月——前者都不過是後者的答案。
而以愛顯現,她如此甜蜜。
埃裡克幾乎已經點頭,面具下淚水橫溢。
「我……」
「不!」
面具冰冷的唇即將貼近,他忽跪倒在地。
「我想要真實的吻,溫柔的,帶著滾燙眼淚的吻!我想要真實的愛!」他的眼淚從面具下流出來,這個一生受盡侮辱唾棄的男人跪倒在光輝裡,像一個孩子一樣哭訴。「《唐璜的勝利》已經完成了,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沒法再那樣半生半死的存在著了!我不想再像老鼠一樣只存在過不見天日的洞裡!」
他跪趴在她的腳邊,抽泣著。「我夢想的……只是一扇正常的普通的窗子,一個正常人那樣的生活。一個差不多愛我的人,溫暖的人,有溫暖的吻……我會在夜裡為她生起爐火,小心看顧。在傍晚一起散步,在溫暖的夕陽下為她唱歌。一個愛我的人……我會像綿羊一樣溫順,為她做任何事!
我只是夢想一扇為我而開的,普通的窗……」
他縮成一團,泣不成聲。哪怕最無動於衷的心也會被這絕望撥動。
然而光輝空洞冰冷。
「那麼,你是拒絕我了?」她微微仰頭,睥睨著。
無法給人任何溫度的光明隨著她的腳步一寸寸退去,無邊的黑暗又蔓延上來。
「不!」感受到光芒的離開,已然無比熟悉的黑暗竟變成了不可忍受,驅趕著惶急的可憐人向著悲劇撲去!
他貪念著這一點虛幻的光明,竟將終結之女當作了救命的稻草。
「讓我停留在你的光芒裡,可憐可憐我吧。格洛裡亞娜。」他跌跌撞撞,企圖抓住她的衣角。
「無論逃到哪裡都有人追趕,無論哪裡都遭人憎恨!沒有一點善意的話語!沒有一點施舍的憐憫!格洛裡亞娜,為什麼呀?為什麼呀!」他什麼也沒抓住,摔落塵土。精心裝扮的舞會衣著不復精致,羽帽也掉了,紅衣的醜家伙狼狽不堪。
然而她的聲音又渺渺飄回:「我能給你光明,
給你愛與安寧。
抹去你的痛苦,
讓你的靈魂歡欣……」
雪色的光穿梭在廳廊石柱間,折回往來,埃裡克奮力追趕著這光,仿佛追趕著他的命運,他的生命。而它卻似戲耍,始終於他不可及處。終於,腥紅翻舞一頓,他撲倒於前。
一霎時天地寂靜。
埃裡克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他久久望著這居高臨下清冷無言的銀光,吐露靈魂的低嘆:
「說你與我共享一生一世一份的愛……
領著我、救我,走出孤寂之城。
說讓我陪伴你每一日,每一個晨昏——」
他已精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了。「格洛裡亞娜,不論你是誰,不論去什麼地方,不要讓我一個人在這裡。」
「——無論你往何方,請讓我相隨!
格洛裡亞娜,
此我唯一所求!」
他頹然地垂下頭,終於吻到了她的裙擺。
「不要再讓我孤苦伶仃了,給這疲憊的靈魂一個終點吧……」
勝利的光輝之女從鬥篷中高高舉起手中的槍,引著他,將它抵在那可憎的頭顱上。
手指即將扣動扳機,終結的神明終於將隔著面具落下她冰冷的吻。這個醜陋的人到底還是顫抖著,落下了一滴冰冷的淚來。
於是她一把將他摜倒!
「不。」
她收回了她的光輝。
是因為他的瑟縮還是因為他的拒絕?帶著面具的榮耀之女如此無情。光輝的格洛裡亞娜只會吻全然虔誠、帶著初生時無瑕的歡喜將自己交予她光輝的人類。
那滴淚是苦的,
他還不夠完美。
這反復無常不可捉摸的神明又一次帶著她的光芒離開了。
「你呼喚我,但你的心既不甜蜜也不懷愛意。」
「走開!若在苦澀時選擇我,若只用不幸做終結,你的靈魂便不值得我的吻!」
☆、一
scene4
(一段無關的宣言)
我們屬於誰?
我們因言聽計從俯首馴服而得稱贊,
我們以欲順故忤謙卑逢迎而得喜愛,
就像夏娃專屬亞當。
「不!我屬於我自己!」
哈布斯堡的皇後如是說。
「從不是誰的所有物,
也不要俯首帖耳順從馴服。
在鋼索上俯瞰世界,
在冰封湖面上放聲地歌,
我能看多遠?
我能走多遠?
我如何冒險又與你有何干!」
吟著海涅騎馬追風的少女,如是說。
後來的人啊,切莫定義她的美德,
當時的人啊,休想索要她的生活,
這種權利怎能讓渡?
因為,
那只屬於她們自己!
[一]
菲利普·夏尼伯爵被拒絕了。
這是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一個無依無靠無爵銜的女演員拒絕了一個家資雄厚歷史悠久的貴族的求婚!如果拉莫爾家還有願意為兒女思慮的長輩的話,一定會跳起來將這拒絕的話語飛快摁回去。可惜,整個拉莫爾府如今做主的只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姑娘——任性妄為的當事人。
菲利普伯爵不明白。所有人都勸他說她配不上,可他依然堅持,難道這還不夠表達他的愛嗎?難道這還不夠?
她將他約來就是為了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拒絕他的?
「為什麼?」伯爵不明白,「你要是還不夠喜歡我,我們可以先慢慢培養。可以不必急著結婚,但沒必要急著拒絕我。難道,是因為……劇院的那個幽靈?你害怕他?」
格洛裡亞娜打扮得當,穿著居家待客的綢裙,像一個真正的貴族,卻親自為伯爵端來茶點。克裡斯蒂娜的母親戴耶夫人病情加重了,女僕正忙著在那邊照料。拉莫爾宅雖然不如城外的那些貴人們的莊園大,但也有東西兩部分樓體。她懶得叫人搖鈴又喚又等,更不講究這些。聽了伯爵的話,格洛裡亞娜驚訝得望了他一眼,放下茶點搖搖頭道:「不,我並不是因為害怕他,埃裡克是朋友。」
「埃裡克?」
伯爵皺眉。不僅是因為受到了禮節上的怠慢:難道他連讓主人正式一點招待的資格都沒有嗎?更因為埃裡克這個名字!
「那個幽靈?你拒絕我,難道——」誰說愛中的男人不敏感?「是因為你愛他!」
愛!
格洛裡亞娜手中的茶杯一頓,再一次驚訝得望向伯爵。她瞪大眼睛望著他,眨了眨,噗得失笑,繼而搖了搖頭。
她沒有說什麼,視線轉落到手中的茶杯上,
默了默,又一笑。
伯爵愈發堅定自己的推斷,不敢置信。「格洛裡亞娜,你失了理智了嗎!為了那樣的一個——」
為了下水道的一只老鼠,而拒絕黃金屋的王子!
「我失了理智?」
格洛裡亞娜並沒有再吃驚下去,她向伯爵賠了禮,簡單告罪了招待不周的原因。又放下茶杯走到窗前,拉開細紗的窗簾,推開窗戶。
清亮的陽光一下子透了進來。
她在窗邊眺望了一會兒,順手拿起一根細長中空的小管,沾了沾放在窗台上的貝殼碟中的肥皂水,對著這陽光,吹了個泡泡。晶瑩的泡泡折射著五彩的光,美人同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樣的景像平復了伯爵糟糕的情緒。
「是的,這個時代人人都在運用他的理智。分析、規劃、講道理。理性從機器間興起,人人都愛它。」格洛裡亞娜笑著,輕輕道。她優雅地立在窗前,伯爵發現自己仍舊心動不已。
「——即使當我們運用起來時,又總比野獸還粗魯。」
泡泡迎著太陽飛去,最終,若有聲似無聲地破裂在光芒裡。「memento mori,」她輕不可聞地囈語。隨即嘆息一聲,看向伯爵:「人人都孤獨。」
伯爵不由起身道:「格洛裡亞娜,與我成婚。讓我守護你!引導你!我們就都不再孤獨了,不好嗎?」
然而美麗如晨光下的天使的女孩只是笑著搖搖頭。她濃密的秀發越來越美麗了,整齊挽在腦後,根根似有瑩熒流動。
就像一把被束起的微光。
「請原諒,夏尼先生。我拒絕你的求婚,並非是因拒絕你。我也不是在挑揀一個男人或者一個丈夫。」
伯爵不解。
「我只是……」格洛裡亞娜想了想。道:「在選擇一種生活。一種人生!每個人的開始不管面前有多少條路,最終也只能挑選一條走下去。所以,我必須拒絕另外的活法。」
「我不跟隨您,也不跟隨任何人。」
多天真的女人!
菲利普伯爵笑了,他為這幼稚的言辭感到可笑。
「多明顯!你拒絕的路才是你最好的路!」伯爵居高臨下,看著坐在窗邊的女孩。「格洛裡亞娜,你還太年輕,太淺薄了!你沒有聽過槍聲,沒有見過築起街壘就想挑釁皇室的狂徒;你沒有見識過君主與共和的交鋒;你沒有感受過法度的輪番變動!你以為靠著你逝去的父親留下的一點財產就可以隨心妄為?一次法令的更改,女人就可能盡失其繼承權!你可以想想到時候下場會如何凄涼!
格洛裡亞娜,現實是有規則的!不系准繩便遭毀滅!人群也有標准,偏離了正軌,就會受到驅逐!」
伯爵留下了他最後的忠告:
「誰要是與眾不同,就別想高興太久!」
菲利普·夏尼離開拉莫爾府的時候已十分憤怒。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格洛裡亞娜已經失了他的歡心,如果她那些粗魯又荒誕的言行已經使菲利普伯爵所迷戀的那種光環不再,那麼她的拒絕倒是能夠被接受和原諒的——伯爵會願意大度地接受她的愚蠢。原諒這個身份與他不對等的女人那不自知,卻操縱著她說出拒絕的自慚形穢。
然而,菲利普伯爵悲哀地發現,她的無禮與愚蠢並沒有使其光芒在他心中減少一點兒。
他仍舊愛著這個暴發戶的女兒。
卻被她拒絕了!
若被所愛的女人拒絕還不是最難受的事的話,那麼,被一個自己又愛又瞧不起的女人拒絕,絕對會使所有男人憤怒到發狂!
尊嚴受辱時,理智也得退讓。
伯爵決定直奔劇院,他倒要看看那個躲在地底不敢見人的家伙到底是什麼鬼樣!
格洛裡亞娜卻是哪裡都沒有去,當克莉絲汀穿過連接東西樓體的短廊,進得廳來,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窗邊的女孩面帶悲傷,她全神貫注得讀著譜,連天光暗了下來都沒有注意,仿佛外界與她無關。
「在看它?」克莉絲汀道。「你這段時間不去劇院,叫那幽靈不滿了,指名要你唱。格洛莉,怎麼辦呀!」
格洛裡亞娜手中的,正是假面舞會上魅影的那本《唐璜的勝利》原稿。血紅的樂譜,每一音每一符都像屠夫尖刀上的血抹就。眾人誰也不敢拿著它,經理便在謄抄過後讓克莉絲汀將它帶給了格洛裡亞娜。畢竟她才是恐怖幽靈點了名的女主角,她逃不掉。
格洛裡亞娜倒是不害怕,她將血色樂譜攤開放在膝頭,用小指腹抹了抹眼角的一點濕意。「我還沒想好。」她道:「大家都怎麼說?」
「沒人敢反對,大家都害怕極了!經理正叫樂團著手排練,但是……」克莉絲汀看著樂譜,搖搖頭道:「它太怪異了!」
克莉絲汀抱怨:「不但劇本內容叫人不適,旋律也讓人搞不懂。指揮試著演奏了很多遍,可聽起來都很別扭。」
格洛裡亞娜聞言垂下眼睛,對著樂譜哼唱了一段。
「原來是這樣!」克莉絲汀叫起來。「和樂師彈的有一點不同,但聽起來這才是對的旋律!」
格洛裡亞娜笑了笑。的確,這整本曲子都十分叫人不適。它既不像抒情曲那樣悅耳,也沒有詠嘆調那樣震撼。
它不夠和諧。
一切台詞劇情裡的荒唐、狂歡、盛宴、得意、凱旋,都在古怪的旋律中扭曲。
唐璜的勝利?
不過一個孤獨絕望的靈魂的悲鳴……
格洛裡亞娜嘆了口氣,看著戴耶聳聳肩。「別擔心。如果唱錯了,『天使』一定會出手糾正的。」
克莉絲汀打了個寒噤。
太可怕了!
想也知道劇院接下來會鬧鬼鬧成什麼樣子。
「對了,勞爾來了,他說伯爵還沒有回去。」克莉絲汀道。勞爾是來接她的,戴耶夫人的病情越發嚴重了,甚至被醫生下了過不過這個冬天的斷言。克莉絲汀日夜憂心,子爵於是跟著求醫問藥,只想與愛人分擔一些。他此來正是准備接克莉絲汀一起出城尋一位有名的大夫的,路途較遠,得明天傍晚才能回來了。
「夏尼伯爵?他上午就離開了呀。」
「勞爾猜也許是有別的事耽誤了。」小情侶並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畢竟伯爵事務繁冗,臨時被工作絆住也是常有。克莉絲汀看著格洛裡亞娜,欲言又止。再三思索還是問了出來:「格洛莉,你……真的拒絕伯爵了?」
格洛裡亞娜點頭。
「你不愛他?他不夠好?」
「他很好,只是……」格洛裡亞娜一笑:
「他沒法讓我流連忘返。」
可憐的格洛莉!克莉絲汀憂慮地望著自己的朋友。她愛格洛裡亞娜,不只是像女孩之間的情誼那樣的友愛,更有一種敬愛。
父親去世,只留下了六神無主的妻女。臨終前,拉了一輩子小提琴的父親告訴克莉絲汀,他會派來一位「音樂天使」,引導她,守護她。克莉絲汀相信,格洛裡亞娜就是那個天使!由她的父親冥冥中安排而來。許多時候,她都會不由自主將格洛裡亞娜當做主心骨。直到遇見勞爾,克莉絲汀才意識到,這個擁有無與倫比的天籟並給了她和母親庇護的「音樂天使」,也只是個與她境遇相差無幾、年紀相差無幾的女孩而已。
克莉絲汀十分心疼格洛莉。
「可憐的格洛莉,」克莉絲汀抱住她,「以後誰會來守護你,指引你呢?」
特別是現在還有一個纏上她的可怕幽靈!她該多害怕啊!克莉絲汀感到焦急,她什麼忙也幫不上。
「戴耶先生不是告訴了你嗎,每一個父母都會派來『天使』,守護他們在人間的孩子。所以洛蒂,我們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格洛裡亞娜拍了拍克莉絲汀的腦袋。
在小戴耶的身上,她預見了一種與新鮮的死亡有關的悲傷。
她反過來安慰起了克莉絲汀。放下手中的樂譜拉著她的手站起來轉了好幾圈,直到小姑娘的臉上重新浮現笑意。
「我關於我父親的記憶倒不是很深刻。」兩人肩並肩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的夕陽,格洛裡亞娜將頭靠在窗框上,緩緩道:「他是個喜歡滿世界跑的人,很少管教我。最後連面也沒見著,自然沒有留下什麼話。」
克莉絲汀便把頭靠到格洛裡亞娜的肩上,無聲安慰著自己的朋友。格洛裡亞娜笑著輕推了她一把。
「不過他以前總是說:『別忘了填滿火藥的獵□槍和心裡的渴望,帶上它們,你就能去任何地方!』」格洛裡亞娜皺皺鼻子,兩手虛比著做出端槍的樣子轉向克莉絲汀。克莉絲汀被她誇張地眯眼瞄准模樣逗笑了,她模仿地倒真是有模有樣。
「我的手也拿得起獵□槍!我的心底也有強烈的渴望!」
格洛裡亞娜收起玩笑,俯身窗前極目遠眺。
舍棄施舍與恩惠,
拒絕虛假的安樂。
高貴的頭銜和上流的衣著。不過陳腐的黃金窩。
所求真正的生活,
它有歡笑和淚水、風浪和沉沒。
它有紅艷的唇,與甜美的歌……
道路的盡頭,地平線吞沒了夕陽。格洛裡亞娜靜靜道:
「我想,它們已足夠守護我、引導我了!」
☆、二
[二]
墜落,
墜落之時你又會抓住誰?
格洛裡亞娜在對危險的本能感知中驚醒,臥室一片漆黑,就在她屏住呼吸往床頭抽屜中摸槍時,一只鬼手猛地擒住了她!
野獸終於對羊羔下手,將她從自己溫暖的窩中拖起,要將她直拖進他地底的洞穴裡去!
「和我一起再一次陷入我黑暗絕望的地牢吧!和我一同墜入我心靈的牢籠!
不再渴望憐憫,
別作無用的祈禱,
太遲了!你只能選擇和我攜手一生!」
歹徒的眼中是瘋狂的火,混在他渾濁的喘息裡,森森地獄張開巨口。「你想逃脫我嗎?你想躲開我嗎?」他厲聲質問。「你永遠別想!」
格洛裡亞娜被拽著毫無反抗余地,她試著掙了兩下,不掙了。
「埃裡克!」她一聲喊,鉗住她的手便一抖,鉗得更緊了。
披著鬥篷帶著帷帽她就認不出了嗎?多熟悉的力道啊!她還以為盛怒之下威震劇院的魅影會對她施以多可怕的手段呢!就這?他就這樣拖拽著她的一只手,在她的地盤裡,將後背完全暴露在一個知曉他也不過是凡胎肉身的人的眼皮底下。格洛裡亞娜聽著前頭的黑衣鬼發瘋,一邊瞄著身邊的擺設。球棍、馬鞭、轉過牆角時斜枝出的牛角裝飾、中世紀盔甲和長劍……啊,那裡還有把維京斧,好像是老爹的收藏?長度剛剛好……
她嘆了口氣,還是把目光轉回自己:穿著睡衣,披頭散發,連拖鞋都沒來的及穿。
很狼狽,但是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而如果沒有性命危險的話……
基於之對面前之人的了解,格洛裡亞娜的腦瓜子活躍起來。她承認,她有賭的成分。
「你一定要這麼急嗎?」她無奈開口,「我總得先拿衣服。」
但偏執恐怖的魅影怎會為這樣的理由所動。「等到了我幫你買,格洛莉,我還給你准備了最好看的婚紗!我會給你買最好看最名貴的衣物!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為你做到!」
他顛顛倒倒保證著,手仍那麼緊,將她拖得跌跌撞撞。
「你想把我關起來?」格洛裡亞娜問。
「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你才會和我在一起!我們才能在一起!」
「是湖邊的那個小屋?我不喜歡。」
格洛裡亞娜看起來鎮定極了,甚至還能展開聯想,表達嫌棄。
「太潮濕了!沒有陽光,住久了對健康不好。當然,如果要住的話,插花必須換一換,紅色的玫瑰得用白瓷描金的花瓶;窗簾我推薦一款淺色絲織的,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它可以替掉你房間裡那些黑布簾子;還有!我收藏的那些畫,你這樣拖著我我也沒法拿,記得請人來搬。你那裡太冷清了,牆上得掛些裝飾才好;你有廚房嗎?我一點也不會。就算你是請朋友小住,飲食也是不能應付的……」
呼救沒用,現在房子裡除了她自己和病床上的戴耶夫人,就只有一個睡覺打雷都不能醒的女僕。格洛裡亞娜干脆在這極不正常的情況下,用極其正常的語氣輕車熟路地做起了安排。這個要買,那個要帶。下樓梯一段沒有地毯,腳踩到冰涼的地板,她又問起了歹徒要怎麼帶她走。「看樣子你也不會給我返回去穿鞋了,你要這樣拖著我走到劇院嗎?我覺得我走不到。騎馬?風也太大了,我會冷死的……」
前頭的魅影在傻大膽兒的絮絮叨叨中終於停止了詛咒,他回過頭來,表情被面具遮擋著看不見,但人看上去明顯已退去了之前那種完全陷入的毀滅瘋癲狀態了。
也不知道又受了什麼刺激,大半夜跑來劫人。
他看了眼格洛裡亞娜,似乎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喘了口氣,繼續拖著她向下走。
透過樓梯轉角的巨大花窗,格洛裡亞娜向下望。「原來是馬車。啊,那是凱撒!凱撒給你用來拉車?對了——」格洛裡亞娜竟雙手拖住那只鉗著她的手,反客為主往大門的另一個方向走。「我前段時間給凱撒訂了幅馬鞍,昨天剛到。我看你好像從不騎它,不跑一跑馬兒會廢掉的。」
她竟拖動了。
馬鞍裝飾著硬線條的金屬帶扣,整體是暗色皮革,尺寸也偏大。說是送給馬兒的,倒不如說是送給人的。
魅影安靜下來。
他發了會呆,仍舊抓著格洛裡亞娜的手,慢慢就近走到琴廳,讓她坐到沙發上。
「你……格洛莉,你說的是真的?」
「其實我還想在你那裡放張沙發,就是這種我可以整個人窩進去的。靠牆放。我能想像那種感覺,當你鳴奏起管風琴,唱起歌,我也會融進音樂!自我消融其中,化作音符……埃裡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格洛裡亞娜雙腳曲起,盡量為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進沙發。
而聽了這話的歹徒卻將頭埋進手掌心,好久沒有說話。他像遭受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似乎十分無措又茫然。
「格洛莉……格洛莉……」他重復無意識地說著。感受到女孩那只被他緊緊握著的手正輕不可察地顫動著,像一只有生命的纖細的幼鳥。
「不要怕……」
面具下的人苦笑了一下,轉而用兩只手捧住,按在胸口。「不要怕我。你瞧,你是愛我——不,你只是為了安撫住……可是沒關系。你見過我的樣子,可你不怕,是不是?也不用擔心我會傷害你,如果傷害了你,我自己也活不下去的!別人能給你的我也能全部給你,所有你需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我們在一起,我會每天都讓你大笑的,和我在一起吧,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我保證你每天都不會感到無聊……來,你聽——」
他將面具向上拉了一點,「你看,我嘴沒有動,可你卻你能聽到我說話。」
他獻寶一般對她表演起腹語。
聲音從別處響起,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一會兒又從鋼琴裡傳出。原來這就是劇院眾人所聞之鬼魅低語的真相!這位腹語大師的聲音能夠隨意游蕩,穿過窗戶,跨過牆壁,一會兒盤旋在耳邊,當你想伸手抓住,又一下撤回遠方,時若雷霆、時如微風……直叫不明所以者毛骨悚然。
「你想它尖細一點,還是洪亮一點?想聽聽鼻音嗎?還是想聽聽小青蛙的叫聲……」
「埃裡克。」
格洛裡亞娜叫住了他。「歇一會兒吧。」
「歇一會兒,為我唱首歌。」
他對愛的表達叫人害怕,可此時女孩也察覺了,自己在面對與他相關的一切時所生出的膽量早已超過了尋常。不過……格洛裡亞娜看向連接大廳的短廊,那邊,有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秀發潺潺,隱隱流光,她要去與戴耶夫人告個別。
「為我唱一首歌,當你唱完,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她站起身,將埃裡克的手牽過來合在自己的掌心中。女孩已不再顫抖,看著他的眼睛,輕柔囑咐,不容置疑。
夜色漸濃。
在漂浮的夜色裡,光芒降臨在戴耶夫人的床前。
歌聲從樓下傳來:
「在這暗夜中,你知你無從抗拒……」
這個久纏病榻的病人生命已迎來最後的召喚,就像清晨吹出的那個泡泡,將要散在光中。這是一個很虔誠的婦人,一生都虔誠地相信著她生命的模樣。因此,她比追問者們更容易感受到幸福。
memento mori,記住你終有一死。
「……
將所有前塵往事拋諸身後,
遵從你的心之所向,
奔赴你最深的渴望!
唯有到那時,
你將完全屬於我……」
銀輝閃耀之吻,帶走惡人、也帶走好人;眷顧好人、也眷顧惡人。盡皆屬於、盡皆歸於,光輝之女!誰也無法逃避,誰也無法直視之光。
「漂浮啊,墜落啊,甜蜜而又沉醉……」
在夜的歌聲裡,病人安詳寧和地呼出最後一口氣,而攫取生命的吻也嘗到了久違的甜味。
「啊,就是這樣。」
能使一切吻甜蜜的歌聲。
原是由苦熬出的。
背後展開巨大的光之羽翼,她已完全融合。
寒夜裡的台階,赤足踩上去冰涼。光輝之人一階一階走下,羽翼收攏,光輝收回。一階一階,重新回歸一個凡人,蘇醒著的,人。
格洛裡亞娜披散著濃密如鬥篷的秀發,穿過短廊,走向她的選擇。牆上,農神咀嚼其子,癲狂目送德拉克羅瓦的女神手擎三色的旗幟帶領眾人走過聖母院前的街道;但丁之舟駛向勃克林的島嶼。最後一步,她站定,向廳中凝視。身後,光束下的聖馬太正蒙召喚。
廳中之人已起身,他仍罩著來時的寬大連帽披風,在黑暗中只余一個剪影,向她伸出手。
「你已做下決定!
踏上這條不歸路,
便無法再回眸——」
虛偽的黑夜中唐璜唱響他的勝利曲。
「我們的偽裝游戲已到盡頭,
莫要再三躊躇!
……
越過無歸的起點,
跨過最後的界線,
我們將學到什麼不可言說的溫柔秘密?
就在這無歸的起點更遠處……」
《不歸之點》。血色樂譜上,人人所愛的唐璜無恥的誘騙;九幽之下,一個被遺棄的靈魂的渴望。「我如約而至——」格洛裡亞娜笑了,毫不羞赧地回應:
「腦中已經反復想像,枕邊寂靜,胴體纏綿。
我已做了選擇,
……
踏上這條不歸路,
便無法再回首!
對錯皆拋諸腦後,
我唯有一個疑問
……
何時火焰將我們燒髓焚骨?
踏上這條不歸路……」
她跨過門廊,走向他。聲聲相融作一體。
「既已越過界橋!那就站著!盡情看它燃燒吧!
我們已越過了,這無歸的起點……」
格洛裡亞娜踮起腳,一步頂住眼前的男人,將他所有的力氣都從身體中頂了出去,她扣住他的手,他顫抖起來,只覺得渾身無力,只能由她擺布。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女孩式的單純,她的激動也已不再只為了野心與理想。她已完全明白他所渴求的,懂得了甜蜜的法則。
「唐璜只是戲中人,而你——無需借他去體會被愛的感覺。」她貼近他耳邊,輕喃,隔著帷帽的布料感受到她的觸碰,一條冰涼又滾燙的蛇!
埃裡克猛然後退!
他落荒而逃。
他知道如何面對憎恨和咒罵,他祈求愛和親近,可真正觸碰到時,他反而無所適從,驚慌失措。
他退在鋼琴前,轉過身,將雙手撐在琴上。
琴上除了他的那本樂譜,還散落著一些稿紙,用鋼筆壓著。「這是什麼?」埃裡克摸了摸前襟,生生將注意力轉移。
格洛裡亞娜可不會如他的願。
「你之前的一些曲子,我把它們整理起來了,正在填劇本。」她走過來,從他身後伸出手,將紙往下一壓。「你還不能看。」
「就像《唐璜的勝利》一樣,你說那是你送給終結的禮物。這也是份禮物,但還不到送出的時候。」
她不容置疑得牽起魅影的手。「現在,我另有份禮物要送給你。」
像拉開帷幕,推開窗戶,大廳的圓拱形天花緩緩綻開——一扇天窗!一扇能看見日與夜的普通的窗!一扇能觸及群星的天際之窗!
「這是我特意開的,為你。」格洛裡亞娜拉過埃裡克的手,明月行至天窗上空,她以星為眸,用歌聲破開黑夜:
「說你與我共享一生一世一份的愛,
讓我領你走出你的孤寂之城,
說讓我陪伴你,每一日,每一晨昏。
不論身在何方,與我相隨!
此我唯一所求。」
「你並非孤獨一人,埃裡克。」她牽著他的手,在如練的月色與群星下慢慢起舞。
沒有音樂,只有月光靜謐溫柔。
格洛裡亞娜脫去魅影的偽裝,摘下了他的面具。
如羽般,
那是一吻。
生命!生命如此美好!埃裡克承受不住,跪倒在地。這樣一個母親都不願接觸的醜陋怪物,從未被愛過,從未被吻過,從來沒有!而她除下了世界扔給他的第一件「衣物」,吻了他!原來愛是這般感覺。可怕的魅影像個孩子一樣任由委屈的淚水橫流,他泣不成聲,跪倒在天光下。
神啊!他被賜予了世上一切的幸福!
她牽起了他,擁抱了他。他什麼也說不出,言語干涸,音樂凝固。
他們相擁在月色下,舞至她困乏。
埃裡克如夢似幻得懷抱著他的珍寶,將她小心翼翼放回了她溫暖舒適的床上。不久前,他將她從這裡搶走,而現在,他將她歸還。明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和第一聲鳥啼將喚醒她,那是他所無法給她的光明和音樂。
好夢,我的天使,
我的救贖、
我的愛……
他跪在她的床邊,低下頭,輕吻她的裙擺,她垂落的發絲。他孩子一般貪婪地注視著她,將頭抵在她的枕邊。想要忍住,卻只能任由淚水無聲滾落。
上帝啊,這世間何其不公!
那些生來被愛的,勿需任何言語行動,愛便源源不斷飛去他手中。
那些生來英俊的,目不斜視走在陽光下,真心自有人相送。
越擁有的,越揮霍。
越貧乏的,越膽怯。
即使在黑夜裡他可以用音樂摘下星星,可當歌聲停止,太陽一出來,他的愛對她而言都只會是可笑的侮辱!
埃裡克摘下手上的戒指,小心將它帶在了格洛裡亞娜的指上。「想著我,我的天使。」他將一吻落在她的鬢邊,感覺自己的生命都已被全部抽走。
「思念我,深情地思念我……
記著我,每時每刻……」
這是他為她作的曲子,為了她音樂的王座而譜寫。也許,更是為了,他心知肚明的這一刻!旋律有自己的語言,它以歌者不同的心境呈現不同的面貌。於彼可作不容拒絕之要求;於此,卻作心如刀割的請求。於彼,是勢在必得的攫取;於此,是肝腸寸斷的……
「雖然我們一直明白,
你我沒有結局,
但若你偶爾想起,
請停留片刻吧!想起我,
……
我對你的思念將永不停歇!
嬌美的花兒會凋零,
夏日果實會枯萎,
萬物有其時,我們亦如是……」
但哪怕偶爾,請你想起,想起我。想起這可悲的生命,想起他絕望地愛著你、傷害過你,又得到了你的憐憫,想起他來過。
魅影輕輕放開了手。
☆、完
scene5
我站在你面前,以音符與你相連,
你充盈我的內心,而我也早已進入你的靈魂,
是的,
如何解釋我們之間?正如一支古老的歌謠,
天使稱其為恩典,魔鬼稱其為劫數。
而你所求者,無人能予你如我!
人人追求美好,卻都不敢抬頭看我。
相思我,直視我,隨我最後一舞!
此愛永恆,
是的,你屬於我!
[一]
當波斯人悄悄吩咐僕人從後門偷出報警時,他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達洛加,我就要死了。」
門口的不速之客道。
這個曾與他有過短暫友誼的天才、害得他背井離鄉的怪物在黎明的黑暗中敲響他的房門,虛弱不堪。
「你來做什麼!」
波斯人戒備地守在門前。然而令他如臨大敵的魅影只是站不住般用手撐著門框,低頭喘息著,輕輕吐出一個名字。「格洛裡亞娜……」
「拉莫爾小姐!」波斯人立刻警覺起來,「你把她怎麼了?我警告你,不要再想害人!我已經把你的事告訴給了夏尼伯爵,他與巴黎警局已有合作,你要是再殺人,你逃不掉!」
「噢,達洛加,」劇院魅影苦笑著搖搖頭,突然才想起了般微弱地嗤笑一聲:「你說的那個夏尼?他正在我的地獄裡做客呢!」
「什麼?劊子手!你把伯爵和拉莫爾小姐怎麼樣了!」
魅影卻對這厲聲質問充耳不聞,他沉默地往裡走。他身上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場」,比山還重,比烏雲還悲傷。使得波斯人不由自主得給他讓開了門。魅影踉蹌兩步,倒進門邊的躺椅裡。「我是來告別的……」他氣息不勻的說:「我就要死了,我的生命走到……頭了。」
然而焦急的波斯人沒有興趣聽這個作惡多端的幽靈的話,他還記得這個人曾怎樣巧言令色愚弄宮廷的。他從身後拿出早有准備的槍,對准魅影:「我只要你告訴我,他們還活著嗎!」
椅上癱坐的人面對指著自己的槍口仍不為所動,他是真的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然……格洛莉……當然還活著!誰要是動她一根汗毛,誰就該死!」
魅影發著狠握起拳頭,接著,又渾身顫抖,痛哭起來。
「她吻了我!你敢信嗎?我這樣一個人!」
他仰起頭看著波斯人,泣不成聲。「她吻了我!就在這裡——」他脫下面具,指了指眼皮的地方。像是要波斯人來看,又馬上把臉避開了過去。本不成形的臉皺成一團。任誰都能看出,他不是在說謊,也不是在進行他毫無同情心的「惡作劇」,他痛苦得就要窒息了。「她給了我……一扇窗,一扇……能看見世界上所有的奇跡的窗!」
「她吻了我,在音樂停止的時候,吻了我……她吻了我這個人!」
「我跪在地上,天知道!我要將她的腳趾吻遍!」他猛地坐起來,向虛空伸出了手。「她牽起我,擁抱了我!原來擁抱是這麼溫暖!我哭了,我看到……她的眼睛裡也有晶瑩的光,那是她為我流的淚,為我……啊,我愛她!格洛裡亞娜,我愛她呀!我願意永生永世在地獄的烈火裡打滾,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那麼一瞬……」
痛哭的人雙手按住胸口,連椅子都坐不住,倒在地上。虛弱地請求波斯人不要看他,不要看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可怕的臉。
再如何無動於衷的心,都無法不為這樣的悲傷動容。
波斯人也不忍再看他,長嘆一聲,收起槍別過頭去:「那他們,還活著?」
「不用如此擔心,」魅影平復了一下情緒,「菲利普.夏尼倒是想從劇院把我找出來,可他連入口的影子都沒能找到。」他對此的確十分自信。「除了你和格洛莉曾闖入的鏡門,其余能從別的入口進入的,都是我故意放進去的。他們既然好奇,我就讓他們『好奇個夠』!」
波斯人暗叫不好,伯爵根本不曾意識到魅影的可怕!他沒想到這個一直生活得一帆風順的貴族竟會不聽他的勸告。
「那伯爵——」
「放心,」魅影卻道:「我把他抓起來不過是想用他做人質。看在格洛莉的面子上,我也不會把他怎麼樣。」他在將人抓住的那一刻沒有趕盡殺絕,也許是害怕格洛裡亞娜會與他真的徹底決裂。不過,「不過現在,我會將他放了。」
魅影看著這個正直的東方人,道:「這下,你放心了吧。」
他將面具重新戴上,費力地爬回座椅。
「我會將要留給你的那份遺產寄給你的,報答你過去的救命之恩。」
波斯人皺起眉頭,他沒有想到還能從這個從不把自己當人的野獸口中,聽到這樣有著人情味的話語,「你……真的要死了?」
魅影苦笑著將手覆蓋在面具上,他撫摸著這一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人生的必需品。「我終身只能生活在面具後,而她!她……還有無數可能……」
「她給了我生命……」
「她給了我生命啊!」
野獸狂野咆哮,低下頭卻只聞哀泣:「可我……我連做她腳邊的一只狗都不能!」
「達洛加!我馬上要死了!我能感受到,大限將至。我死以後,水會將我的屋子淹沒,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不要讓他們知道我!不要讓他們知道曾有我這樣一個令人作嘔的怪物,生活在下水溝,卻妄圖染指美好……不要讓他們知道這個可笑的怪物的痴心妄想……」他死死盯著波斯人,恍惚道:「就讓我一個人躲進地下吧!我活不久了。我會作曲,是的!那些音樂根本配不上她!我會為她作曲,每一首、每一首,都為她而作!一直到我死去!我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留給她,一切都留給她!」
一向警覺的魅影沉浸在情緒之中,波斯人卻在此時聽到門外有不同尋常的響動。
是巴黎的警衛隊!
是他在發現魅影登門的那一刻,當機立斷差僕人偷偷叫來的。雖然凶手罪有應得,可波斯人此時竟不忍心將這位故交交出去。沒那麼多時間再三思量,既然他沒多久可活了,波斯人還是將此事告訴了他,催促著送他從後門離開。而以這位劇院幽靈的能力,他要躲,誰能抓住他呢?
——埃裡克被捉住了。
悲傷耗盡了魅影的力氣。
「轉過臉龐,躲避白晝麻木光線。」
太陽出來了,世界一片光明,黑夜自然無處躲藏。人們有幸在廣場上一睹可怕鬼魅的真容。扒開鬥篷、掀開面具、扯落人模人樣的領結——原來只是個醜東西。陽光和人群給人以勇氣,在群體的勇氣下,小醜只能叫人發笑。
「放縱思緒,逃離寒冷無情日光。」
一個白色的身影破開烏壓壓的人群,直奔手腳受制的醜陋罪人。公馬的衝撞力叫執法的警衛們不得不松手躲避,魅影就在這當口,從袖中甩出火藥彈丸!在一片驚叫騷亂中越上白馬的背。
劇院魅影,又一次逃之夭夭。
——
一天還沒過完,就可以發生很多事。
比如逃脫了犯人的巴黎警署的搜捕,最終以一無所獲告終。他們根據波斯人提供的線索往在劇院搜查,卻連一個暗門都沒能查出來。如果不是伯爵此前打過招呼,他們甚至要懷疑波斯人犯了癔症在耍他們。
比如座無虛席的劇院。
因眾目睽睽下消失的醜陋怪物,和警官們大張旗鼓的無果搜查,而在今夜掙得盆滿缽滿。巴黎的人民就愛怪談。
逃出法網的幽靈又回到了他的地下。他將昏迷的伯爵綁在了湖邊,如果有人在恰當的時候發現了他,將他救出,他便能得救!而如果他不夠走運……那這個巴黎的貴族就將與這裡一同毀滅!
魅影自食其言,毫無同情。
像他這樣醜陋的人心中就該只有滿滿惡意。
「你聽,那空有技巧的女高音,哈哈哈哈!等著吧!今晚,她會震落劇院的吊燈!」
地上的劇院傳來歌劇開演的聲響,就像在廣場圍觀怪物的盛況一樣,今夜的演出觀者如堵。自從格洛裡亞娜因私「請假」,《漢尼拔》的女主演就給了卡洛塔。這位被魅影多次「提意見」的女高音如今與戴耶是劇院的兩根頂梁柱,而驚鴻一現的拉莫爾則被兩位經理包裝成了吊人胃口的「彩蛋」、刺激消費的「神秘巨星」。不得不說,費明和安德烈的業務是十分合格的。而令眾人恐懼的《唐璜的勝利》才剛開始排練,還沒能搬上舞台。但作者卻已經等不及了——「『羅網已布好!』選擇烈火還是大水?」魅影怪笑起來:
「『這就是選擇!這就是不歸路!』這就是唐璜的勝利!」
面具和假發都遺失了,他站在另一條對著街道的地下入口,撫摸著白□□撒,「你走吧!」他又摸了摸馬鞍,他在清晨一個人悄悄離開他的天使,用它騎著馬兒拜訪了波斯人,又在中午用它騎著馬逃離了凌遲般的無數注視。他伏在鞍上,感受著心口的疼痛。他知道自己會心碎而死,緩慢、痛楚而甜蜜。但是,「等不了了……」地下已不再安全,天底下再沒有地方能容得下他。
「去她那兒吧!她今日要去教堂處理逝者之事,告訴她不要來,告訴她我……心滿意足!」
正如波斯人知道的那樣,魅影的確在地下設置了攔放水的水壩,在這個電力還不普及的時代,他已經設計並造出了用電力控制它們的系統。但波斯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這一套水系統的另一邊,儲存了大量的火藥!有多少?足以吞噬掉半個巴黎!
瘋狂的天才設置了兩個按鈕,將它們放在一起。按下其中一個,設置好時間,靜等最後結果。
選擇,
就像按心情選擇不同的套餐。
決定,
火焰的燃燒會在黑夜升起太陽!
這就是不歸路!
吊燈垂掛著上千顆水晶,巨大的燈盞給整個大廳以照明,它是劇院的驕傲!——也將成為噩夢的開始。
毀滅的按鈕已經按下,牽引吊燈的鎖鏈也即將斷開!在劇院魅影可怕的笑聲傳入所有人的耳朵前,他卻聽見了舞台上傳來的不屬於正上演的歌劇《漢尼拔》的唱段,聽見了一個他魂牽夢繞又令他遍體生寒的聲音:
「在沉睡中他對我吟唱,
在夢境中他來到我身旁。
那個聲音呼喚著我,
低吟著,我的名字。
我是否重返夢境?
而今我才發現,
歌劇魅影就在這裡!
潛藏於我,心靈!」
久違的天籟引得眾人陣陣歡呼,激動驚喜中誰也沒有想到即將大禍臨頭。格洛裡亞娜以她一貫獨特的作風,在一部歌劇的幕間用歌聲向巴黎宣告了另一部新劇的誕生。
很出人意料,也很有宣傳效果。
「這部劇將在《唐璜的勝利》後與大家見面,它們都出自同一位天才的音樂家、歌唱家,我的朋友——埃裡克!」
她在燈火輝煌裡喊出這個名字,
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
她要所有人都看見,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天才的光芒!
「同時,此劇也是我送給這位朋友的禮物,我將它命名為:《歌劇魅影》!」
原來這就是她收集他的音樂所創作的劇本,記錄的故事。這就是她所說的禮物。
即使千般補救,已破壞了一半的鐵鏈還是在巨型吊燈的重量下徹底斷裂,如魅影一開始設想的那般,砸了下去,制造出一場令後來的人都談之色變的慘劇!
可是那冷血的始作俑者也隨之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不顧一切向著吊燈墜落處衝下去。
他從未感到過如此的恐懼,如此的寒冷!
格洛莉,她在下面!
可就算這個真摯的姑娘躲過了吊燈,災難依舊沒有離她而去、沒有離劇院而去——那火藥早已設置好,正於地底蓄勢待發。
來不及了……
埃裡克一腳踏空,從吊橋上滾落。劇院頂棚吊橋的樓梯狹窄而陡峭,他奮力爬起,站不住又跌倒,爬、滾,向下!他必須挽救……他必須……
又一次摔下去,撞擊到鐵質的階梯,他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黑暗中他又聽到了那歌聲。
「可悲的黑暗生物,
你怎懂得你的光彩?
愛賜予我勇氣向你彰示,
你並非孤獨一人……」
光明。
銀色的光輝降臨,生命的君王來到!
光芒中,埃裡克感到了溫暖,如同他愛的姑娘懷抱的溫度。一切聲音都已遠去,他牽掛的人向他走來,光輝之女向他走來。赤足行於浮光之上,她張開她純白的鬥篷,幽冥中顯現巨大的羽翼。她的光芒不再冰冷,她的面容如此生動。
她站在他面前,站在光明中,又一次向他邀請:
「面具滑落,陰霾散盡……
這一刻我期盼已久,
別再讓我等待。」
埃裡克用盡全力奔向她。一直以來,他的存在總是和無形的鬼物融合在一起。他的生活不為人知,他的結局一團漆黑。但此時他是如此的篤定、如此清晰、如此耀眼、如此,歡喜!「格洛裡亞娜……」他擁抱住終結之神:
「請把黑夜變成光明!
給我愛與安寧!
抹去我的痛苦,
讓我靈魂歡欣……」
鬥篷落下,他吻住了她的唇。
——
(尾聲)
巴黎。
誰也不知道它宏偉的劇院的地下曾有火焰將焚!正如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引著湖水在這更大的災難釀成前,就將其澆滅。
但有一種火是不滅的。
先行的英雄們用鮮血燃起的熊熊烈火,永遠燃燒在歷史中。
從不熄滅。
在以拉馬克將軍墳墓築起的街壘陷落的三十八年後,人民的歌聲彙聚,敲響帝國的喪鐘。
也許是貴族失去了他們的光環,又也許是經過了如此巨大的生死變故,被波斯人救出的菲利普伯爵終於放下了他的成見,同意了弟弟勞爾和女演員克莉絲汀.戴耶的婚事。
但小洛蒂似乎在短短的時間內成長了起來,對於尋求依靠他者和追尋自我實現,她變得更傾向於後者。
她與子爵成了婚,不久後去了新大陸。據說她在那兒和好友梅格合作,二人在都演繹事業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
後來,新天鵝堡和哈布斯堡也相繼熄滅了它們的光輝;後來,人們進行了一次戰爭,又一次戰爭;再後來,新的秩序和文明從廢墟中再度繁榮。
霓虹燈閃爍,廣告牌的LED屏滾動。穿著波斯背心的小猴音樂盒成了古舊的老物件,撣去灰塵,仍可歌唱。《歌劇魅影》被搬上舞台,贏得一次又一次的歡呼。
台上的面具怪人在光芒中高歌,得到了無數的同情、喜愛與喝彩。
「他化了舞台妝後,跟我也相差不了多少。」
埃裡克如此評價道。而他永生的愛笑著從身後攔腰抱住他,又被他一把抱起。
「夜色樂章,就此落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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