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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神話)假扮楊戩孽徒後親了他一口》作者:青草糕【完結】

《(神話)假扮楊戩孽徒後親了他一口》作者:青草糕【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143個瀏覽者
文案:

清源妙道真君楊戩,光風霽月,清正自持,卻因一次意外,與一不明女子春風一度,被盜走元陽。
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誓要找出這個妖女的下落。
然而苦找未果,封神大戰已然打響。
殺伐陣前,楊戩唯一愛徒被敵人一劍穿心,楊戩抱著愛徒,雙眼赤紅。
誰知愛徒卻衝他笑了笑,吻上他冰冷的嘴唇:師父,那一夜,我很高興是我。
等楊戩回過神來,愛徒已然魂飛魄散。
西岐第一大將,就此心魔陡生,修為大亂。

與此同時,商王宮中,沉睡多時的妖妃睜開了眼,伸了個懶腰笑道:
「什麼真君,不過爾爾。」

楊戩×妲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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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須知:
1.魔改封神+魔改寶蓮燈+私設如山山山山,洪荒流愛好者不要看
2.寫戩妲的第9年,由於寫了太多本,又不宜炒冷飯,所以【每一本都是在探索新的設定】,我寫寫寫寫寫寫寫出【一萬種世界觀一萬種發展可能】來,【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如果你對我寫的有意見,熱烈歡迎你來寫,大家一起建設冷圈!
3.更多戩妲文見專欄:《我為真君畫眼線》《我是真君心上嬌》《我見真君多嫵媚》《我豈真君枕邊客》《我勸真君做個人》《就算是楊戩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內容標簽:古典名著 封神 神話傳說
主角視角妲己楊戩配角哪吒帝辛楊嫙
一句話簡介:然後他就入魔了
立意:善不可失,惡不可長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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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朝歌城中,分宮樓前。

  三五名宮人圍聚在一處火堆旁,被熊熊燃燒的火焰灼得額頭冒汗,卻還在堅持不停地往裡面添柴。

  有負責灑掃的宮人從旁邊路過,不禁疑惑:「半個時辰前他們便在此處燒東西,怎麼半個時辰後還在燒?什麼東西要燒這麼久?」

  與他一同灑掃的是一名年長些的老宮人,聞言低聲呵斥道:「小聲點,當心被人聽見!」

  年輕宮人縮了縮頭,忍不住又往那裡看了一眼,嘀咕道:「我也沒說什麼呀,難不成燒的是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麼?可若不能見人,又為何在這裡燒?」

  老宮人加快腳步,往陰暗處走了幾步,低著頭對年輕宮人道:「早上宮樓前掛了一支木劍,你可有瞧見?」

  年輕宮人點了點頭。

  宮樓前掛木劍,多麼古怪的事情,他路過的時候當然也多看了兩眼。聽說是早上來了一位雲游道人,聲稱宮裡有妖邪,向大王進獻了一支木劍,說將其掛在分宮樓前,三日內就能鎮殺妖邪。

  年輕宮人下意識又看向宮樓處,這一看,不由吃了一驚:「誒,那木劍怎麼不見了?」

  「燒的正是那木劍啊!」老宮人嘆道。

  年輕宮人瞪大眼睛:「不是說有妖邪要鎮嗎?大王這是又改主意了?」

  「誰知道。」老宮人搖了搖頭,「不過我聽說,壽仙宮那位娘娘曾在午前出門散步,路過分宮樓,回去後不久,大王便派人把木劍取下燒了。」

  年輕宮人猜測:「是被衝撞了,覺得晦氣吧?」

  老宮人:「或許吧。」

  「那燒了木劍,妖邪怎麼辦呢?」

  「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老宮人重新執起笤帚,「趕緊掃地,掃完就能歇歇了。你看宮樓前那些人,為了一把木劍,還不知道要忙活多久。」

  年輕宮人:「那木劍燒了這麼久還沒燒完,可見真是有些威力啊!若壽仙宮那位娘娘覺得晦氣,把它換個地方便是,何必要燒了呢?太可惜了。大王倒是真慣著她……」

  老宮人一笤帚打在他的膝蓋上。

  年輕宮人登時閉嘴,低下頭,老老實實地開始掃地。

  老宮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妖邪在心,一支木劍,又有何用啊……」

  壽仙宮內,帝辛坐在床邊,雙掌合十,將床上人纖細顫抖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裡。

  床上躺著的女子,今日早晨與她分別時,還是個慵懶嬌俏的絕世美人,不過二三時辰,便成了這般憔悴枯槁的模樣,面金唇白,氣若游絲,仿佛下一刻就要與世長辭。

  她微微睜開眼睛,望向帝辛,手指動了兩下,似是有話要說。

  帝辛連忙俯身過去,溫言道:「莫怕,朕已讓人燒了那木劍,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也怪朕一時糊塗,竟輕信了那來歷不明的道人,將這等邪祟之物放在宮中害你!」

  妲己合上眼,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沒入鬢發。她轉過頭,聲音微弱地哽咽著:「大王莫要看了……臣妾如今醜陋,豈敢面見天顏……」

  「真是胡說,若你都叫醜陋,天下豈不是全是怪物了?」帝辛道,「你不過是暫時生了場病,來,把藥喝了,病便好了。」

  旁邊的宮人端上來湯藥。

  妲己不肯喝,只流淚道:「臣妾沒有生病,大王也並非糊塗,只是從一開始,臣妾入宮或許就是個錯誤……」

  「朕已派人去追查那名叫雲中子的道人的下落,定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何人指使!」帝辛憤懣道,「朕也知道,自你入宮後,朝臣多有微詞,但他們衝著朕上書也就罷了,如今竟對你一個弱女子下手,豈把朕放在眼裡?!」

  妲己:「不,不要查了……大王,不要為了臣妾,而寒了朝臣們的心……」

  話音未落,門外便匆匆跑進來一個宮人,大聲道:「啟稟大王,那木劍已按大王的吩咐,徹底銷毀了!灰燼還留在原地,只等大王過目。」

  帝辛用力握了一下妲己的手,道:「聽見沒有,那該死的木劍終於沒了!你有沒有覺得好上一些?」

  妲己眨了下眼睛,沒有說話。

  帝辛道:「朕要親自過去看一眼才放心,你聽話,把藥喝了,就能徹底好起來了。」說罷,朝宮人擺了一下手,示意好好伺候,便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壽仙宮。

  宮人跪在床前,奉上藥碗:「請娘娘用藥。」

  妲己閉上眼,輕聲道:「你放在床頭吧,我一會兒自己喝。」

  宮人為難道:「藥得趁熱喝,奴婢給娘娘喂藥吧?」

  妲己忽然扭過頭,一雙眼睛盯住了宮人:「你出去,我自己喝。」

  宮人頓時呆住,眼神逐漸失焦,喃喃道:「是,奴婢告退……」她輕手輕腳地把藥碗放在了床頭,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殿中只剩下妲己一個人。

  她擁著被子坐起來,揉了一把散亂的長發,眉眼陰郁。

  她伸出手,敲了敲床板,道:「沒人了,出來吧。」

  床底下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見一只五彩斑斕的雞頭伸了出來,然後又伸出一只,再伸出一只……最後整只花毛雉雞鑽了出來,不大的身子上竟長了九個腦袋。它懨懨地抖了抖毛,再用長長的尾羽從床底下掃出來一只晶瑩剔透的玉石琵琶。

  浮光閃過,九頭雉雞和玉石琵琶消失,化作兩個萎靡不振的美人癱坐在地上。

  妲己皺眉看著她倆:「那木劍已經銷毀了,你們還這麼難受?」

  喜媚揉了揉額角:「比方才好多了,但還有些頭暈。」

  清弦扶著床沿,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捂著胸口喘道:「姐姐,殺……殺了那個雲中子!」

  「沒用的家伙。」妲己嫌棄地撇了撇嘴,「一把破劍,就叫你們露了真身,要你倆何用?」

  喜媚和清弦頓時心虛地低下頭。尤其是清弦,受了內傷,一口血卡在喉嚨口,硬是不敢吐出來。

  妲己道:「你們誰把這藥喝了?」

  清弦囁嚅:「那是給凡人喝的,我們喝了又沒用……」

  喜媚瞪了她一眼,伸出手把藥碗拿了過來,說:「這就喝這就喝。」話雖這麼說著,但最後卻把藥碗交到了清弦手裡,「你處理一下。」

  清弦:「……」

  好吧,她喝就她喝。

  她抿了一口,苦得五官皺成一團,但瞥了一眼面如寒霜的妲己,還是默默繼續喝了。

  唉,算了,大姐心情不好,不要惹她。

  ——她們三個,是來自軒轅墳的三只妖怪。雖以姐妹相稱,但其實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物種。

  大姐妲己,是只九尾狐狸精;二姐喜媚,是只九頭雉雞精;而她清弦,則是一只道行最淺的玉石琵琶精。

  玉石修煉不易,對修煉之地的要求極高,她搜尋許久,才發現朝歌城附近的軒轅墳靈氣繚繞,是個絕佳的修煉之地,而且意外的是,在這裡修煉的妖怪並不多。

  但很快她就知道為什麼這裡妖怪不多了——因為這裡住著一只凶神惡煞的九尾狐狸精,正常的妖怪早就被嚇跑了。

  天呀,誰家狐狸長九尾,簡直聞所未聞。

  啊?還有個九頭的雉雞?

  這給她干哪兒來了,這還是人間嗎?

  清弦感覺不妙,正准備開溜,卻被無所事事的雉雞一口叼起,獻寶似的送到了狐狸精面前:「姐姐,你看,來了個石頭精。」

  清弦裝死。

  狐狸精興致缺缺地說:「石頭精,沒意思,你拿去打水漂玩吧。」

  什麼?這不是要玩死她嗎?

  清弦一聽立刻活了過來:「前輩饒命,小妖誤入貴地,絕非有意!還請前輩看在小妖年少無知的份上,放了小妖一馬吧!」

  雉雞精桀桀陰笑:「好不容易有個送上門的活物玩,為什麼要放過?」

  清弦硬著頭皮道:「小妖……小妖真身乃是玉石琵琶,可供前輩奏樂取樂,只求前輩莫要拿小妖打水漂玩……」

  盤坐在巨石上的狐狸打了個哈欠,露出尖尖的獠牙:「那你奏一個。」

  清弦只好變回原身,開始彈自己的琴弦。

  然後她就這麼留下來了。

  後來跟喜媚混熟了,喜媚悄悄告訴她:「以前軒轅墳這兒住著很多妖怪的,後來姐姐來了,那些妖怪覺得她有九尾,不正常,想趕走她,結果全被姐姐殺了。我剛來的時候姐姐也想殺了我,後來她發現我有九個腦袋,就把我留下了。」

  清弦:「所以你為什麼有九個腦袋?」

  喜媚:「不知道啊,我生下來就九個。」

  喜媚還告訴她:「姐姐脾氣不大好,你平日裡悠著點,多討好討好她。她其實有點兒無聊,缺個樂子,才留下你的。你有點自知之明,好好哄著姐姐,姐姐自然替你遮風擋雨。」

  清弦當然懂這些道理。她道行不深,一路來到軒轅墳,中間也受過欺負。大樹底下好乘涼,背靠九尾狐狸精,她日子就能過得安全很多,傻子才會不要呢。

  不過,清弦很快就發現兩個姐姐和自己的修煉方式不一樣。她修煉是靠軒轅墳內的靈氣,而她們兩個……

  「聽說冀州侯蘇護反商了。」彼時的妲己翹起唇角,意味深長,「帝辛已派北伯侯和西伯侯討伐冀州,這是要打仗啊。」

  「打仗?」喜媚精神一振,「那不是要死很多人?」

  「是啊,戰事一起,必將惡欲四起……」妲己含笑起身,「走吧,朝歌沒什麼好待的了,咱們去冀州。」

  清弦這才知道,原來妲己和喜媚,並不靠天地靈氣修煉,而是,人間惡欲。


第2章

  何為惡欲?

  貪、嗔、痴、怨、憎、傷、疑……人心越復雜的地方,惡欲越多。朝歌是人間最為繁華之地,也是最為陰暗之地。

  妲己與喜媚,不是被軒轅墳的靈氣吸引而來,而是被臨近朝歌的惡欲吸引而來。

  喜媚曾化作人形,與清弦在朝歌城內閑逛。

  喜媚:「你眼中的朝歌,是何模樣?」

  清弦:「嗯……人很多,很熱鬧,難道你們不是?」

  「不全是。」喜媚道,「在我們眼中,這朝歌城上方,有盤桓不去的黑色絲霧——你瞧,那邊有兩兄弟為了家產在吵架,他們心中的惡欲便化為黑霧,升騰而起,然後——」

  她手指一轉,清弦順著方向望去,便看見妲己正斜倚在城垣邊,雙眼微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喜媚咳了一聲:「這惡欲太微小,姐姐看不上。沒事兒,她看不上,我看得上。」她手指一勾,嘴唇輕啟,便仿佛吞了什麼東西下去。

  清弦:「喔……」

  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感覺很厲害的樣子。

  清弦已經習慣了和她們待在一起,她們要去冀州,她也只好跟著去。

  不成想,這戰事終究沒起來。

  當初蘇護反商,是因他有一女,艷名遠揚,帝辛想納入後宮,蘇護不從,盛怒之下題詩午門:「君壞臣綱,有敗五常。冀州蘇護,永不朝商。」遂回奔冀州。

  結果與奉旨討伐的北伯侯崇侯虎打了幾場,蘇護之子蘇全忠被擒,蘇護漸生悔意。又逢西伯侯姬昌派人送來文書,勸他考慮百姓安危,蘇護終於下定決心,送女朝商悔過,不再起兵。

  妲己旁觀了幾日,只覺被人耍了一通,心情極差。眼看沒便宜占,正准備離開時,卻見收到了消息的蘇小姐在房裡哀哀啼哭——她並不想嫁給帝辛。

  妲己眼珠一轉,又留了下來。

  當夜,她與蘇小姐達成了一個約定——她給蘇小姐改頭換面,讓她得以留在冀州,而她則用蘇小姐的臉和身份嫁去朝歌。

  她出現得太過詭異,一看就不是凡人,蘇小姐心裡懷疑她是妖怪,然而這條件實在誘人,她難以拒絕。

  蘇小姐問她:「你有這樣的本事,在朝歌干什麼不成?為什麼非得用我的身份?」

  妲己答:「我愛慕帝辛,卻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如果我能用你的身份,我就能順理成章和他在一起。」

  蘇小姐疑惑:「他後宮三千,你愛慕他?」

  妲己:「他現在後宮三千,只不過是因為還沒遇到我罷了。遇到我之後,他心裡只會有我。」

  蘇小姐:「……」

  蘇小姐:「……你發誓,你不會用我的身份做壞事,給我們蘇家惹來禍事。」

  妲己:「我愛慕他,凡事為他著想,怎麼可能做壞事呢?就如你所說,我有這樣的本事,想做什麼壞事做不成,非得用你蘇家的身份?」

  蘇小姐還在猶豫:「可萬一我爹發現……」

  「我用著你的臉,一路百依百順,他怎麼會發現?他若真的發現,那也是等回到冀州之後。但那時木已成舟,他已經得罪過帝辛一次,難道還會帶著你再去朝歌一趟,說上次那個是假的,這個才是真的?」

  蘇小姐終於決定了。

  妲己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嫁進了朝歌。

  清弦和喜媚平日裡隱匿在壽仙宮中,只有無人時才會出來。

  清弦:「這王宮裡的靈氣竟比軒轅墳還盛。」

  喜媚:「這裡是王宮,風水極好,自然是整個人間靈氣最盛之地,怎麼樣,把你高興壞了吧?」

  清弦:「對我雖好,可是這對兩位姐姐又無用。」

  喜媚:「你懂什麼,我們自然有我們的道理。」

  妲己確實有她的道理。

  蘇護放棄反商,戰事沒起,確實令她失望。但姬昌那封勸降的文書,卻令她有了別的發現。

  ——對帝辛不滿的並不止蘇護一人,只不過礙於禮制道義,不能妄為罷了。

  但,這世上,最脆弱的就是禮制道義。

  若真如蘇護所言,帝辛是聽信了讒言,才非要納妃,那就說明這王宮之中,亦是惡欲橫生。且會因為帝辛的聽信,而愈來愈盛。

  等到了一定程度,那便會成為王朝覆滅的推手。屆時,蘇護不反,其他人也會反。

  以前她覺得朝歌城裡的那些庸俗的惡欲也勉強夠用,王宮裡很可能有些能人異士,她沒必要非去給自己找麻煩,所以一直窩居在軒轅墳裡,懶得動彈。

  但現在機會送到面前,她又憑什麼放過呢?

  事實證明,她之前還是想多了,這王宮裡壓根沒有什麼能人異士。最有本事的那個聞太師正在遠征北海,十年了還沒回來。

  妲己與喜媚、清弦三人,實在是過了一段皆大歡喜的舒心日子。

  直到這個送劍的雲中子出現。

  妲己磨了磨牙:「多管閑事,他是怎麼知道宮裡有妖怪的?」

  清弦弱弱道:「可能……有妖氣?」

  「人間處處有妖怪,處處有妖氣,他也這樣四處送劍?」妲己冷笑一聲,「無非就是不想我們待在宮裡罷了。」

  喜媚:「不管他是為什麼,但他既然要害我們,我們便不能坐以待斃。姐姐,殺了他!」

  「我自然不會放過他。」妲己的指尖輕輕點著膝蓋,眯了眯眼,「不過,他自稱來自終南山,若我沒記錯的話,那似乎是闡教的地盤?」

  聽聞此言,喜媚愣了一下。

  清弦也張大嘴:「啊……」

  原本以為雲中子是散修,殺之了事,沒想到,竟有可能是闡教門下?

  「若他真是闡教門下,恐怕不好妄動。」妲己道,「我們原本與闡教相安無事,若是因此結怨,我們占不到便宜。」

  當初她敢在軒轅墳大開殺戒占地為王,除了自信以外,也是因為那些妖怪不成氣候,沒有倚仗,殺了也無所謂。

  但闡教可不一樣,那是元始天尊執掌的教派,門下弟子無數,菁才輩出,團結一心,和他們作對,吃飽了撐的?

  清弦忐忑:「那怎麼辦?」

  妲己思忖:「我們在王宮裡待了這麼些年,他今日才來,送完劍就走,也沒有等一個結果,多半對我們沒有執念。但難保走了一個雲中子,又來了個山中子水中子,得想個辦法永絕後患才行。」

  喜媚:「什麼辦法?」

  「我們與他素昧平生,他卻能知道宮裡有妖怪,應該就是像清弦所說的那樣,察覺了王宮裡的妖氣。」妲己道,「但他沒有深入王宮,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妖,所以只要沒有了妖氣,他就會以為木劍已經生效了。」

  清弦開始發愁:「姐姐是讓我收斂妖氣嗎?這雖不難,可收斂一次兩次還好,日日收斂……這、這也太辛苦了。」

  喜媚安慰道:「我們三個,只有你身上有妖氣,看來你只能受累了。」

  喜媚和妲己,靠吸食惡欲修煉,與尋常妖怪修煉的方法完全不同,也因此沒有尋常妖怪身上的妖氣。

  清弦郁悶不已:「若我身上也沒有妖氣就好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眼前一亮,一捶床板:「我想起來了!」

  喜媚:「什麼?」

  清弦喜不自勝,連原本因傷慘白的面容都恢復了點血色:「你們還記得我說的,我是從五夷山來到軒轅墳的吧?」

  喜媚點頭:「記得,你說你誕生在五夷山的一個山洞之內,那裡靈氣充盈,你得以修成人形。只不過後來山洞裡靈氣漸衰,你才出走重新尋找一個靈氣充盈之地。」

  清弦的眼睛閃閃發亮:「這天地間有諸多天材地寶藏於世間角落,那個山洞裡,就藏著這樣的寶貝。其中有一件披風,火燒不破,水淹不透,我離洞之時曾想把它帶走,結果披在身上,發現它蓋住了我的妖氣,所以最終沒有帶走。」

  對於妖來說,在沒動手前,最直觀地判斷對方道行的方法就是察看妖氣。妖氣愈盛,則道行愈深。披上這披風,沒了妖氣,再加上披風式樣不錯,等於是在自己臉上寫著「我沒有道行,快來搶我身上的好東西」,這得招來多少麻煩?這一玩意兒一看就是給那些大妖扮豬吃老虎用的,對於清弦這種小妖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富貴自己受不住,寧願不要。

  「世上還有這樣的寶貝?」一旁的妲己挑眉。

  「當然有了,我絕沒有騙人!」清弦連忙道,「等我養好傷,我就去取!」頓了一下,又遲疑道,「不過……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我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在不在的,去了才知道。」妲己道,「不知那雲中子會不會去而復返,你現在受傷,收斂不住妖氣,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

  「啊?」清弦大吃一驚,「姐、姐姐去嗎?」

  妲己眄她一眼:「怎麼,覺得受寵若驚?若是覺得連累我了,那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用,一把破木劍就傷成這樣。」

  清弦訕訕。

  喜媚摸了摸鼻子:「還是我去吧,我雖也受了傷,但比清弦好多了……」

  「算了吧你,你也沒強到哪去。」妲己嫌棄,「我一天能干完的事情,你三天能干完就謝天謝地了。」

  「……」喜媚還是掙扎了一下,「可姐姐若去了,壽仙宮裡不就沒人了嗎?找不到蘇妃娘娘,王宮上下會亂套的。」

  「怎麼會沒人?」妲己哼笑一聲,長袖一拂,身邊便多了一個女子,再伸手一點,那女子便幻化成了蘇小姐的容貌,「這不就是嗎?」

  「是呀,我不就是嗎?」女子也笑著道。不僅聲音一模一樣,連神態都和妲己像了個十足十。

  「嗯?這是怎麼做到的?」喜媚驚奇地直起身子,左看右看,「是用什麼東西變的,怎麼還能自己說話?」

  妲己:「大驚小怪,這不是用什麼東西變的,這本就是我的分身之一。」


第3章

  清弦瞪大眼睛:「分身?姐姐何時修成的此等法術,我們竟然都不知道?」

  「你們不知道,是因為我以前沒有用過。」妲己道,「我有九尾,除了一個本體外,還能幻化出八個分身。我雖不能在外直接操控它,但它繼承了我的想法,會按照我的習慣做事,也就是說,即使我本人在場,所做出的行為和它也差不多,所以你們不用擔心它被人看穿。」

  「這麼厲害!」清弦羨慕道,「那萬一遇到敵人,姐姐豈不是能一個打九個!」

  「那倒不行,分身只是相當於多了幾具臨時的肉身,這個肉身和凡人沒什麼兩樣,用不了本體的法力,所以我一般不會用。」妲己說,「不過,用來應付帝辛足夠了。」

  喜媚:「那姐姐人在外面,這分身經歷的事情,姐姐能知道嗎?」

  妲己:「我只能感知到分身安全與否,至於這分身的經歷,得我與分身合體後,才能拿回記憶。所以你們不要指望用分身跟我傳話。」

  清弦撓了撓下巴:「那萬一真有什麼事情,這個分身和我們都解決不了怎麼辦?」

  妲己瞥她:「這宮裡都是凡人,有什麼是你們兩個妖怪解決不了的?若真出了什麼大事,我的分身受到傷害,我立刻就能感知到。」

  「分身受傷,對姐姐本體有影響嗎?」

  「分身無法力,所以即使分身受傷,對我來說也只是尾巴上受點外傷,不打緊。」

  喜媚點頭:「明白了,那姐姐就放心地去吧。」

  交代完事項,妲己便飛身離開了壽仙宮。

  清弦看了看床上的妲己分身,又看了看喜媚。

  喜媚:「干什麼?」

  清弦:「大姐說她有九尾,所以有八個分身,二姐你也有九個腦袋,你是不是也有分身?」

  喜媚:「……沒有。」

  清弦:「你為什麼沒有?你和大姐的修煉方法一模一樣,我以為你們其他地方也差不多。」

  喜媚:「我不知道大姐是怎麼有的分身,反正我沒有。你身上還有四根弦呢,難道你也有分身?」

  清弦:「我倒是想有,那我不就可以組樂坊了?」

  「行了,兩個不中用的東西,還不趕緊找個地方養傷,別以後出事了還指望不上你們。」床上的妲己分身忽然開口。

  喜媚和清弦:「……」

  分身氣定神閑地蓋被躺下,道:「我在這躺著就好,再過一會兒,帝辛就該回來了。」

  喜媚和清弦面面相覷——這分身……除了沒有法力,行事還真是和姐姐一模一樣啊!

  -

  清弦的出生地五夷山雖遠,但妲己速度快,不過一日時間,便到了山腳。此處靈氣雖早已稀薄,但之前根基養得好,喬松修竹,碧水跳珠,一看便是桃源之地。

  妲己口中銜了枚小小的玉珠,按照清弦指引,往山林深處走去。

  山林深處霧靄沉沉,天光從頭頂落下,也被遮去了大半。鼻尖沁著微帶寒意的水汽,玉珠輕輕撞在她的齒間,泛起冰涼的甜意。

  ——清弦說,洞穴門口的白霧有毒,過量吸入可致盲,只有她的玉珠能解毒。

  妲己一路暢通地進了洞穴。

  裡面起初晦暗不明,彎彎繞繞走了約半裡地,進了許多分岔口,終於走到了清弦所說的「不大,但很亮堂」的地方。

  亮堂並不是因為這裡有了陽光,而是因為有一樣東西,插在地上,閃閃灼灼,在自己發光。

  那是一柄形狀奇怪的長刀。

  豎長筆直的柄身,黑如玄鐵,暗沉得仿佛要把人吸進去一般。偏偏頂端寒芒四溢,三尖兩刃的刀身,如秋水冷月,孤光厚沉。

  妲己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它。

  然後被震得後退一步。

  清弦也提到過這個東西。她說,除了那件披風外,還有一柄長刀,她曾想試試,可惜握不起來,大約是自己道行太淺,不足以制服此物。

  妲己輕哼一聲,心裡有些較勁,再一次握住了那柄長刀。

  說實話,她從不用長刀,但挑戰就放在面前,她若是輕易放棄,豈不是顯得她和清弦那塊呆石頭一個水平?

  她微微蹙眉,手下用力,長刀在她手中嗡鳴,柄身輕晃,卻遲遲不肯從地裡出來。

  她咬牙一拔,只聽鏘然一聲錚鳴,她手腕一痛,整個人被彈出去踉蹌了好幾步。

  妲己:「……」

  她輕揉著震得發麻的手腕,有些納悶。

  她雖不敢自稱什麼大妖,但自認為道行不淺,不至於連個刀都拔不動吧?莫非這刀有什麼特別的來歷?

  算了,這刀太過古怪,她時間有限,先干正事要緊。

  妲己轉過頭,看向旁邊地上堆疊的一團布料。

  即使已經積了一層薄灰,但在刀光的映照下,依舊能看出布料上細膩的紋理,絕非凡品。

  若真如清弦所說,這件披風水火不侵,還會掩蓋妖氣,那麼它對妖來說雖有利有弊,但對於凡人和修行之人來說,卻是個完完全全的好東西。至今沒人進洞把它帶走,是因為在洞裡迷了路找不到,還是被洞外的毒霧迷了眼,根本就沒能踏足此地?

  她正想著,後方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居然有人?

  妲己登時一凜,一個擰身翻到角落,屏住呼吸,藏身在一塊巨石之後。

  篤,篤,篤。腳步聲愈來愈近,每一步之間停頓的時間都偏長,似乎來人也並不認識路,只是在試探著行走。

  是誤入的旅人?還是和她一樣,別有目的之人?若是打起來,她有多少勝算?

  妲己屈膝靠在石頭後,三尖兩刃刀的光芒將來人的身影投射在石壁之上。

  看影子是個男人,寬肩窄腰,身形修長,走得雖慢,但體態穩健。

  唯一的問題……這個人為什麼一直伸著手?

  妲己皺眉,忽見對方輕微趔趄了一下,仿佛被什麼絆了一跤,很快站穩後,又慢慢蹲了下去,雙手在前面摸索著什麼。

  妲己突然反應過來,這個人的動作為什麼這麼奇怪——原來是他瞎了。

  而且應該不是天生就瞎,天生就瞎的人早已習慣借用盲杖探路,不會像他這樣生疏地摸索行走。此人剛瞎不久,多半是被洞穴門口的毒霧傷了眼睛。

  好哇,瞎了正好,她本來還有些煩躁,以為取個東西還得靠搶呢。搞了半天人家壓根看不見她,那她就省心多了。

  等等,不對,他摸到的是——

  妲己猛地站了起來。


第4章

  來人並沒有發覺妲己的存在,正仔細摸著地上的披風,判斷它的構造。

  只見他腳踩麻鞋,身著布袍,腰上束一條黑色腰帶,長發用一根布帶扎起,垂在腦後。眉眼倒是英挺,只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一眼掃過去,她幾乎要以為他是哪戶百姓家裡的清貧讀書人。

  「請問——此處可有人?」男人睜著毫無焦距的雙眼,開口聲音清冽溫潤。

  妲己不動聲色。

  沒有得到回答,男人又道:「無人麼?看來這是無主之物了。」

  妲己:「……」

  明明剛瞎不久,卻鎮定自若;明明意外撿漏,卻毫無驚喜。此人不僅不是凡人,而且還不是誤入之人。但既然不是誤入,怎麼還會被門口的毒霧所傷?

  男人將披風抱在懷裡,站起身來,朗聲道:「既無人,那這無主之物,在下便帶走了。」

  她心有疑慮,但看對方真的已經打算撤步離開,當即從巨石後走出,喝道:「站住!」

  男人微微一怔,站定轉身,面孔朝向妲己的方向:「有人?」

  「自然有人!」妲己寒聲道,「無恥賊子,竟敢偷我寶貝!*還不快放下!」

  男人抬了抬臂彎中的披風:「這是閣下之物?」

  「當然!」妲己走近,惡狠狠地瞪著他。

  瞪了兩眼意識到他是個瞎子,又悻悻收回表情。

  「既是閣下之物,在下方才詢問時,閣下為何不語?」男人鎮定如常。

  「你突然闖入,我根本不認識你,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可現在你都要把我的寶貝偷走了,我又豈能坐視不理!」她凶巴巴地說道,「還不快還回來!」

  她伸出手,等著他道歉歸還,誰知他卻一動不動,不僅沒有半分羞愧,甚至還笑了一下:「看來閣下便是此處洞府的主人了?」

  妲己理直氣壯:「正是!」

  「萍水相逢,不知此地有主,是在下失禮了。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妲己:「你還知道失禮?問了這麼多,卻不見你物歸原主,你又是什麼人,出身何處,可有半點教養?」

  「好一招反客為主。」卻見男人唇角的笑意冷了冷,「自己編不出來名號,便想著倒打一耙。我進洞後未聽見他人腳步聲,可見閣下早已在此洞中。而閣下若是此地主人,見我一目盲之人,又怎會害怕躲藏?閣下比我先到這麼久,卻還沒把這寶物收為己用,可見與它們無緣。我自認行事磊落,來的是無人之地,取的是無主之物,若閣下能給我個要它的理由,或與我公平比試一場,我還敬閣下三分,然而閣下卻冒充主人,指我為賊,此等行徑,實在令我不敢苟同。既然閣下與此物無緣,還請閣下放棄吧。」

  說罷,便真的轉身離去。

  妲己愕然地睜大眼睛。

  不是,這人怎麼、怎麼突然換了副面孔?搞了半天,剛才那些禮節都是裝的!

  真是豈有此理,她好久都沒被人如此戲耍過了!

  妲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縱身躍步,搶先落在對方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閣下……」

  還未等他說完,她便劈手來奪。

  對方雖目盲,反應卻極快,當即側身一避,足尖幾個輾轉,飛身退至一旁。

  嗡!

  是他後背撞到了插在地上的三尖兩刃刀,刀身晃了晃,刀面利光閃動,幾縷被切割的碎發從風中緩緩飄落。

  男人下意識地回頭,妲己見狀,不由勾起嘴角,緊追而上。

  那神兵刀鋒就在他腦袋邊,不如就趁此機會,讓他命喪於此!

  她一掌拍在他胸膛,他身形一晃,脖頸一仰,鼻尖擦著刀鋒而過。幾乎是同時,他反手一把攥住刀身,趁勢一個旋身,將長刀猛地拔出!

  鏘啷!

  霎時間,刀光大盛,熾亮奪目,仿佛一道疾電,穿透了洞穴的每個角落,妲己不得不以袖遮面,蹙眉退避,暫避鋒芒。

  漆黑刀柄在他掌中狂震不休,雖然眼中看不見它的光華,但那陡然升起的神兵銳氣,卻如寒風過境,令他心頭一凜,微微失神。

  ——這是什麼?他以為他只是臨時抓住了一把可用的兵器,不曾想,竟會有這般威力。

  長刀在他掌中掙扎得愈發劇烈,帶得他的整個手臂都在顫抖,他手背青筋迭起,不得不再騰出一只手,雙手握柄,咬牙壓制這神兵中的狂暴之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長刀終於在他手中安靜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立刀於地,揉了揉微微僵麻的臂膀。

  盛光褪去,只余普通的光亮,妲己擰著眉頭放下衣袖,遠遠地看著持刀的男人,心中驚疑不定。

  這刀她也是碰過的,可那刀對她抵觸激烈,她不僅拔不出來,甚至握一下就被反彈出去,而這個男人,不僅隨手一拔就拔了出來,甚至還徹底收服了它,這男人到底什麼來頭?

  她抿著唇,盯著男人,不語。

  男人短暫舒活筋骨後,再次舉起長刀,橫握掌中,指腹細細摩挲過冰冷的刀面,忍不住眉頭挑起,失明的雙目竟也像是有了光彩似的,由衷贊了一句:「好刀。」

  說罷,他又看向妲己的方向:「多謝閣下,若非閣下動手,我還沒發現這裡竟有這樣的寶貝。」

  妲己緩緩上前,將他從頭到腳再次認真打量了一遍。

  此人五官俊秀,偏偏眉心上方有一道一指節長的傷疤,乍一看與膚色融為一體,但在刀光映照之下,卻泛著相似的冷光。

  「你究竟是什麼人?」妲己問。

  男人輕笑一聲,道:「我姓楊名戩,乃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閣下若是想下戰帖,我定當奉陪。」

  妲己一愣。

  楊戩是誰,沒聽說過。但這個玉鼎真人的名號她卻略有耳聞,那不就是元始天尊的弟子、闡教十二金仙之一嗎?

  這楊戩也是闡教的人?

  她最近和闡教犯衝嗎,怎麼老是遇到闡教的人,還老是和她對著干?!

  「閣下為何一言不發?」楊戩道,「若是不打算再動手,那這兩樣寶貝,我可就都帶走了。」

  「等等!」妲己叫道,「你真是闡教的人?」

  「自然。」

  「為何我從未聽說過你的名字?」

  「我自小長在玉泉山,你又非我教門人,未曾聽說過我,也不奇怪。」

  妲己:「你這就要走了?我偷襲你,你竟就這麼放過我?」

  楊戩道:「我奉師命下山,游歷人間。師父曾說,這天地間有諸多天材地寶,有緣者得之,只要是無主之物,我就可以放心收用。我是為覓寶而來,想來閣下也是。既然現在寶物已到手,閣下似乎也並無繼續的意思,那我又何必戀戰?」

  妲己轉了轉眼珠。

  楊戩:「告辭。」

  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離去,妲己站在原地,柔柔地喚了一聲:「師父!」

  楊戩腳步一頓,回過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師父!」妲己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撩袍而跪,深情地喊道,「徒兒已等了您太久了!」

  刀光搖曳,楊戩面色震驚,失去焦距的瞳孔仿佛被下了咒一樣一動不動。

  看著他失控的表情,妲己情不自禁地翹起唇角,伸出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一下、兩下,微微地牽動著,隨即垂下頭,嬌泣不止:「徒兒、徒兒差點都堅持不下去了,還好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第5章

  在聽到楊戩出身闡教的那一刻,妲己就改變了她的計劃。

  那害她姐妹的道人雲中子,疑似闡教門下,在送完劍後便不知去向,她若是找不到他便也罷了,現在線索自己送上門來,她又焉能放過?

  她拉著楊戩的衣角,見他沒有回應,便試探著去摸他的手,結果剛碰到他的手背,便被他一把甩開:「胡言亂語!」

  她跌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

  楊戩滿臉慍色,顯然是被她的大膽發言氣到了:「我根本沒有徒弟!也根本不認識你!」

  「師父雖不認識徒兒,可徒兒卻已經等了師父太久。」妲己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還請師父給徒兒一點時間,讓徒兒解釋來龍去脈……」

  「我看你滿口胡言,分明是招搖撞騙!」楊戩冷笑一聲,「方才還對我惡語相向,出手偷襲,怎麼聽說我是闡教門人後,突然又來認我做師父?我闡教沒有你這樣滿口謊言的弟子,你究竟意欲何為?」

  妲己望著他道:「師父莫氣,是徒兒冒犯在前,師父對徒兒心存戒備,實乃人之常情。其實徒兒也是沒想到……啊!」

  她還沒說完,腳踝便是一痛。

  妲己震驚扭頭,與一條半大的小狗對上視線。

  小狗通體漆黑,身形細長,怒目圓睜,長長的嘴筒子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咬著她的腳踝不肯松口。

  什麼啊!這狗是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妲己大怒,五指成爪,指尖綻開尖銳的利甲,往小狗脆弱的腦袋揮去。

  「哮天犬?」楊戩驀地開口,令妲己動作一頓。

  哮天犬發出低吼,四爪在地上焦躁地踩動,發出噗噠噗噠的聲音。

  「不是叫你在外面待著嗎,你來干什麼?」楊戩聽出不對,蹲下身來,尋找著哮天犬。

  哮天犬一邊極力把腦袋往楊戩手底下湊,一邊仍舊咬著妲己不肯松口。

  妲己:「……」

  而楊戩也終於摸到了哮天犬的所在。

  代價是,他順著狗嘴摸到了妲己的腳腕。

  裙擺之下,只隔了一層紗褲,女子纖細的骨架和平滑的肌膚,皆被他包裹在掌中。

  他頓時愣住,一時之間竟不知道作何反應。

  「啊,師父!」妲己一看他愣住了,當機立斷,嬌柔地往他身上一靠。

  楊戩尚未回神,冷不丁被她這麼一靠,兩個人便一起摔在了地上。

  後腦撞到地面,楊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嗚,好痛……師父,這是你的狗嗎?它為何咬著我不放……」妲己伏在他身上,眼淚在眼眶裡不停打轉,在刀光的映照下,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不過,沒轉幾圈,妲己就想起來這人現在是個瞎子,轉了也白轉,遂收了眼淚。

  身下的男人沉默許久。

  妲己一邊假哭,一邊使勁地甩著腿,終於把那討厭的狗甩開了。

  小狗摔在地上,汪的一聲叫。

  她撩起褲管看了一眼,果然被咬出血了。區區一條小狗,當然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可她心裡窩著火,忍不住朝它齜出獠牙,好叫它知道自己的厲害。

  ……然後她就發現這狗直接無視了自己,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在空氣裡到處嗅聞,繞了好大一圈,最終吭哧吭哧地跑到了楊戩跟前,舔了舔他的手。

  妲己:「……」

  合著這狗也被毒瞎了,剛才純粹是聽見楊戩和她在吵架,就把她認作了敵人。

  她悻悻地收起獠牙,心想以後一定找機會把它宰了燉湯喝。

  她還在瞪狗,肩膀忽然被人一推,只聽楊戩怒道:「你給我起來!」

  哮天犬轉過頭,伏低身子,衝她惡狠狠地哈氣。

  妲己摔在一旁,一邊暗罵這人不知好歹,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一邊自己爬了起來,摸著腳腕,黯然道:「師父……師父真的不能給徒兒一個解釋的機會嗎?」

  楊戩額頭青筋猛跳:「不要叫我師父!」

  「那……那好吧。」妲己小聲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您呢?楊道長……嗎?」

  楊戩:「……」

  楊戩板起臉來:「我道號清源妙道真君,你若非要喊,喊這個即可。」

  妲己眨了眨眼。

  清源妙道真君?他這麼年輕,甚至聽之前話裡的意思還是第一次離師下山,居然就能在高手如雲的闡教裡擁有這樣的尊號了嗎?

  看來修為還真的不容小覷。

  「實不相瞞,真君說得不錯,我的確不是物主。」妲己眼珠亂轉,「但是,我與這兩件寶貝頗有淵源,自認是這洞穴主人,也不算全錯。」

  楊戩唇角緊繃,似是想聽聽她到底能說出什麼東西來。

  妲己:「我從小父母雙亡,流浪無依,幸得一前輩賞識,收在身邊教養。我本想拜他為師,他卻說我另有師徒之緣,讓我耐心等待。幾年前前輩坐化,坐化前將這柄長刀與披風留給我,說將來誰有緣拿走,誰便是我的師父。」說到這裡,她還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唉,其實我也動過私心,想把東西據為己有,可事實證明,我能力不夠,鎮不住這些寶貝,還不如老老實實等在原地,等一個我命中注定的師父。」

  楊戩唇角輕搐。

  妲己:「這洞穴裡彎彎繞繞,岔路頗多,多年來無人涉足,所以真君剛進來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看真君順利取走這兩件寶物,我激動不已,但又怕真君是壞人,這才多問了幾句。得知真君是闡教門下,寶貝並沒有落入歪門邪道之手,我大喜過望,這才拜師。並非是真君所想的那樣,是看在闡教的名號上臨時起意,還請真君諒解。」

  楊戩:「……」

  話說得頭頭是道,不過……哪怕她給他磕頭,他也不會相信一個字的。

  他在玉泉山上隨玉鼎真人修行多年,是玉鼎真人唯一的弟子。這次下山,也是奉了師父的命令,要前往人間襄助他的師叔姜子牙。

  「成湯數盡,新室將興。恰逢天庭神位空缺,三教並談,決議趁此時機,開榜封神。你姜師叔身懷封神榜,肩負封神重任,已早早下山去了。然茲事體大,他一人獨木難支,需得有人在身旁協助才行。」玉鼎真人說道,「而你們這些小輩,入門多年,正缺個一展身手的機會。我聽聞你太乙師叔准備派哪吒前去,你與哪吒相熟,屆時正好與他共事。」

  楊戩道:「那弟子與他一同去找姜師叔?」

  「不急。」玉鼎真人道,「你不像哪吒,哪吒在人間長大,被太乙收作徒弟時,已是個混世魔王了。而為師收你時,你不過一小小稚童,還不記事。如今你要下山,恐怕並不能適應山下的一切,所以為師想讓你早些動身,提前游歷人間,感受人間的行事規則,以及凡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以後才能更好地幫助你姜師叔。」

  師父說得不錯,他剛下山時,確有諸多不適應之處。好在他一貫聰穎,擅長隨機應變,如今幾個月過去,他行事已經和那些凡人沒什麼不同了。非要說有哪裡不同,可能就是他比凡人膽子更大,總愛往凡人不敢去的深山老林裡扎。

  師父說他是出來歷練的,便沒給他任何寶物傍身,而他也樂於自己去探索那些荒蕪之地。有收獲是最好,沒收獲也無妨,反正姜師叔那裡都還沒動靜,他自然也沒什麼好急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今日會栽在此處。他路過此地,心中忽而一動,總覺得冥冥中有什麼在等著自己,於是便一路探幽深入。山中人跡罕至,樹木蔥蘢,煙霧繚繞,他走著走著,漸覺眼睛酸脹。起初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只以為是自己前一日未休息好,可直到他感覺天色愈來愈暗,而身旁的哮天犬亦開始不安低吠時,他才終於意識到不對。

  ——不是天色暗了,而是他正在逐漸失明。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刻,自己越不能慌張。

  他摸著哮天犬的頭:「你還看得見嗎?」

  哮天犬貼著他的掌心,焦慮地嗚嗚。

  哮天犬是臨下山時玉鼎真人送給他的,說是一只極通人性的幼年靈犬,與凡犬不同,可以陪楊戩在路上解個悶,有什麼突發事件時,還可以跑回玉泉山送信。

  楊戩嘆道:「原來你也看不見了。」

  他想了想,又說:「你在此地等我,不要亂跑。這裡說不定是有什麼毒瘴,我再去其他地方探探。」

  也不知道此地還有沒有陷阱,他現在和哮天犬雙雙失明,萬一又被雙雙困住,那可不作好。

  然後他便發現了一處洞穴。洞穴深邃,岔路口多,他只能憑直覺選擇。

  也許是上天都覺得他倒霉,竟然讓他在失明之時,收獲了兩件寶物。然而很快,他就知道這兩件寶物不是白得的。

  ——他現在懷疑他中的毒與這個女子有關,否則,為何她目能視物,他卻不能?

  師父曾跟他提過一嘴,說姜子牙師叔和申公豹師叔有些齟齬,申師叔對於元始天尊將封神一事交給姜師叔去辦很是不滿,還曾因此為難過姜師叔,所以師父也告誡他,下山之後對於不熟悉的人不要全盤信任,以免誤了封神大計。他本來還沒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竟真是他大意了。

  這女子說不定是收了誰的好處,來找他麻煩、故意下毒害他的散修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這毒出自她手,她已經下毒成功,為何還不離開?甚至還故作姿態,亂認師徒,明顯就是打算賴上他了。但她也不演得像點,倘若她真把他當師父,那第一件事就該是解決他的失明之症——

  「真君應是中了毒,才雙目失明的吧?」妲己道,「真君莫擔憂,我知道如何解毒。」

  楊戩:「……」

  妲己:「等我解了毒,真君是否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楊戩:「……」

  見楊戩不語,妲己繼續道:「前輩把兩樣寶物留給我,又怕我能力不夠,被歹人搶走了寶物,因此特意在洞穴附近布下陣法,尋常人闖入必會中毒,若無我解毒,必會失明。」

  楊戩扯扯嘴角:「你說的前輩,究竟是誰?」

  本來就是編造的人物,編得越細,越容易出差錯。妲己眨了眨眼睛,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名號為何,只知道他功力深厚,在路邊見到孤苦無依的我,心生憐憫,便帶在身邊教養。我問過他的來歷,想以後有出息了報答他,他卻只說讓我叫他前輩就好,外界紛爭太多,他已遠離紅塵,不會再踏足了。」

  楊戩覺得這女子實在過分,分明不懷好意,卻連騙他都騙得這麼敷衍。

  然而她所說的解毒,又確確實實說中了他的心事。

  他抿了抿唇,反正自己現在也做不了什麼,不如順著她的話裝傻:「既然如此,想必也是那位前輩教你的解毒之法?」

  「正是。」

  「如何解毒?」

  「采摘草藥,制成解毒湯。」妲己道,「真君放心,我知道配方。我一直住在此地,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給自己采藥服用。」

  現做?天知道是解藥還是毒藥。她把他弄瞎了還不夠,還想干什麼?

  楊戩不動聲色:「需要多久?」

  妲己:「一日足矣。」


第6章

  解毒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清弦給的那枚玉珠讓楊戩也含含,楊戩自然就能復明。

  但妲己當然不會這麼好心。

  她把楊戩帶到充滿毒霧的洞穴之外休整,而後又以制藥為名,暫時離開,但實際上是藏身在附近,暗中觀察楊戩。

  他的周身干干淨淨,什麼黑霧也沒有。

  這個人很有意思。妲己含著玉珠心想。

  不是因為他失明了還如此鎮定,而是因為,他明明懷疑她不是個好人,甚至很可能是給他下毒的人,他卻至今都沒有萌生出惡欲。

  有時候,人雖沒有做出惡行,但心裡卻未必沒有惡欲。所謂理智,便是心懷惡欲,卻能不做惡行。

  比如妲己自己,若不是忌憚楊戩的身份,恐怕早就把他干掉,奪了披風一走了之。而楊戩沒跟她動手,她也很理解,畢竟他現在失明,又對她不了解,不動手很正常。但他居然在心裡都沒有生出過報復的念頭,這著實令她有些吃驚。

  同樣是闡教門人,寬宏大量的楊戩和多管閑事的雲中子,差距怎麼那麼大呢?

  她暗中觀察了楊戩許久,可他始終只在原地打坐休憩,別的什麼也不干,令她摸不清他的底細。

  這人一直不動,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之前還受了別的傷呢?

  想到這個可能,她不禁有些興奮起來。

  正當她琢磨著怎麼試探的時候,楊戩終於動了。

  只見他伸手摸了摸旁邊哮天犬的腦袋,低語了一句什麼,然後哮天犬便站起身來,左聞右聞,慢慢地往前走,像是在尋找什麼的樣子。

  妲己好奇地看著。

  直到這狗在大樹底下停住腳步,仰起頭,衝著樹梢上的妲己汪汪直叫的時候,妲己才意識到,原來這死狗找的不是別的,正是自己。

  妲己:「……」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裡又為這狗靈敏的嗅覺吃驚:在兩個瞎子跟前,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法術,是像風一樣落到這棵樹上的,並沒有在地上留下太多自己的氣味,沒想到這都能被這死狗發現?

  「那位……道友。」楊戩朗聲道,「出去了這麼久,本以為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采藥,不曾想就在附近。既然在附近,那道友可采好藥了?」

  回答他的卻是哮天犬的一聲嗚咽。

  「哮天犬?」楊戩猛地站起身來,「你把哮天犬怎麼了?」

  倘若他此時目力完好,便能看到這令人瞠目的一幕——

  草木搖曳間,正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身影。唯一的區別是,一個女子正安安靜靜地站在樹下,而另一個女子,則站在樹枝上,一手撐著樹干,一手捏著哮天犬的脖子。鮮血從哮天犬的鼻子裡湧出來,滴落在她的手上。

  樹上的女子唇角勾起,將昏迷的哮天犬朝楊戩丟去,趁他措手不及的時候,足尖一點,猛地衝下樹枝——

  「真君小心——啊!」樹下安靜的女子突然尖叫起來。

  楊戩下意識接住軟趴趴的哮天犬,驚怒之間,聞聽面前突兀風聲,來不及做出其他動作,就地一滾,避開了來者的襲擊。

  妲己收起利爪,眯了眯眼。

  他的反應比之前還快,若不是瞎了眼,只怕更加棘手。

  她手腕一抬,地上無數落葉飛旋而起,葉緣如利刃,如暴雨一般朝楊戩席卷而去。

  與此同時,楊戩單膝跪地,一手抱著哮天犬,一手結印,身上金光震蕩,所有葉片在靠近他的一瞬間,俱化作飛灰消散。

  而與金光一同出現的,幾乎被金光掩蓋了行跡的,還有一縷淡淡的黑霧,自他眉間升起。

  妲己眼前一亮,手指一勾,那黑霧便纏繞在了她指尖,被她送入口中。

  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自己中了毒,沒生惡欲,自己的狗受了傷,反倒是生了惡欲。

  那黑霧中有他的怒與恨,可在她嘗來,卻是美味至極的養料。

  可惜,眼下不是繼續逗弄他的時候。

  她掌心一翻,一根枯枝飛入手中,法力催開黑芽,綻出纖長柔軟的新枝,直直探入楊戩懷中,卷過那件疊好的披風。

  楊戩猛地握住身前的枝條,五指一緊,黑色的枝條便在金光中寸寸碎裂。

  妲己傾身而來,奪下掉落的披風,再旋身一擰,如水般輕柔的衣袖拂過他的鼻尖,殘余的枯枝便被她狠狠送入他的肩頭。

  他眉尖微蹙,嘴唇緊抿,空茫的眼神鎖定了她的方向,原本放置在一旁的三尖兩刃刀忽然騰躍而起,在他手中遽然一轉——

  白光閃過,半片破碎的衣袖從他臉上滑過,最後飄落在他肩頭扎著的枯枝上。

  他舉步欲追,忽然聽見不遠處樹下傳來微弱的呼聲:「真君……」

  -

  妲己在壽仙宮中落地時,已是深夜。

  床上的分身已然睡去,可藏在暗處的喜媚和清弦卻很輕易地被驚動。等到她們現身,看清沒了半片袖子的妲己時,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這是怎麼回事?」喜媚急忙捧起她的手臂,只見上面一條長長的血口,血漬已經凝固,「是誰將姐姐傷成這樣?」

  「小傷罷了,不值一提。」妲己輕描淡寫,「不過在五夷山遇到個人,他也想要披風,與他打了一場。」

  「什麼?」清弦吃驚,「那地方鮮有人跡,怎麼偏偏被姐姐遇上了?」

  「誰知道,好在他被毒霧迷了眼,我見到他時就是個瞎子了。」妲己哼了一聲,「若我再早點去,或他晚點來,都遇不上。」

  清弦更吃驚了:「是瞎子,竟還能這樣傷著姐姐?」

  「那人自稱是玉鼎真人門下徒弟,名叫楊戩。」妲己說,「你們可有聽說過?」

  「玉鼎真人門下?那也是闡教的?」清弦驚慌道,「我們不會真的被闡教盯上了吧?」

  妲己:「冷靜些。那楊戩才剛下山不久,而且他又不知道我會去五夷山,興許只是個巧合。」

  喜媚道:「剛下山的小弟子,瞎了還能將姐姐傷成這樣,闡教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吶!」

  「他可不是什麼小弟子,還有尊號,應當在闡教地位非凡。我與他交手,他確實修為不淺,不過,我覺得也有那兵器一份功勞。」妲己看向清弦,有點不高興,「洞裡那個和披風放在一起的兵器,為什麼我拔不出來,他卻能拔出來?」

  「什麼?他能拔出那個?」清弦撓頭,「我,我不知道啊……我修為不夠,靠近它都會被光芒灼傷……」

  「罷了,你這個沒用的,就不能指望你。」妲己撇了撇嘴,掏出披風,丟到她身上,「這東西給你,再遮不住妖氣,你就干脆被那些道人抓走吧。」

  「啊,我還以為姐姐沒有拿到它呢!」清弦驚喜不已。

  「我是誰,我還真能由著那家伙把東西從我手裡搶走嗎?」妲己嗤道,「也就是他那兵器好,我沒見識過,所以不曉得它的厲害。而我,不用那等神兵,隨手拿根樹枝,也能叫他受傷。」

  雖然也占了一點對方失明的便宜。

  「還得是姐姐!」清弦誇道。

  喜媚卻有些擔憂:「那楊戩可發現姐姐的身份了?」

  「他沒發現,也追不過來。」妲己想起哮天犬血流不止的鼻子,不由心情大好,「他瞎了眼,甚至根本不知我是妖。」

  喜媚松了口氣:「那便好。」

  旁邊的清弦已經披上了披風,轉來轉去,喜滋滋道:「果然是個寶物,披上它,就沒有妖氣了。」

  妲己道:「你老老實實披著,我不在的時候,別再給我惹出事來了。」

  喜媚聞言一愣:「姐姐又要去哪裡?」

  妲己看向床上沉睡的分身,氣定神閑:「我不在的時候,帝辛來過嗎?」

  「自然是來過的。」喜媚道,「姐姐的分身舉止與姐姐無二,甚至還會撒嬌,帝辛根本沒發現問題。我控制了太醫,說姐姐得靜養,所以晚上帝辛都不來歇著。」

  妲己點頭:「這便很好,繼續保持。」

  「姐姐到底要去干什麼?」

  妲己一邊摸著手臂上已經結痂的傷口,一邊托腮,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去找楊戩。」

  「啊?怎麼還要找他?」清弦瞪大眼睛,「姐姐不怕再被他傷著嗎?」

  「你懂什麼。」妲己看向喜媚,目光炯炯,「喜媚,你可知,像楊戩這等修道之人的惡欲,是何等的美味?」

  喜媚思索了一下:「我沒有嘗過修道之人的惡欲,但是嘗過不少妖的惡欲,比凡人強。想來修道之人的惡欲應該也是一樣吧?」

  喜媚最初發現自己和其他妖不一樣,就是因為無法吸收天地靈氣,還因為九頭的外表被同族排斥。她從同族那裡感受到了明顯的惡欲,同時也震驚地發現自己竟能「看見」這樣的惡欲,並將其吸收,轉化為自己的修為。

  後來她離開了族群,發現凡人身上的惡欲也能為自己所用。盡管凡人沒有修為,惡欲的力量不如妖來得強大,但惡欲這種東西,即使是最壞的妖,也不能天天都有,與其研究怎麼一邊保命,一邊從易怒易躁的大妖身上汲取惡欲,還不如去凡人集聚的城池附近待著,哪怕是每天躺著不動,也能有源源不斷的惡欲送上門來,主打一個量大省心——這也是她來到朝歌附近的軒轅墳的原因。

  但修道之人的惡欲,她確實沒有嘗過。一是修道之人要麼四處雲游,要麼就待在自己的洞府,她很少見到,就算見到,人家也未必正好有惡欲;二是因為他們最喜拉幫結派,她孤家寡人不是對手,所以她也不會為了那點惡欲,特意去挑起修道者的矛盾。

  「我打傷了楊戩的狗,他便心生惡欲。其實這惡欲並不算濃厚,甚至還不如許多凡人的惡欲來得強烈,但只因他是修道之人,所以他這一點點惡欲,甚至比凡間一座監獄裡的惡欲,還有用得多。」想到那種感覺,妲己不由深吸一口氣,笑容愈深,「真可惜,喜媚,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喜媚心動:「當真如此有用嗎?」

  「當然。你要是嘗過,你就再也看不上這凡人的惡欲了。」頓了頓,妲己又道,「其實其他修道之人的惡欲我也曾嘗過,固然也強於凡人,但是不如楊戩的來得美味。我猜,大約是因為他是闡教門下,平日裡教養細致,不常生惡欲,加上修為高深,所以一旦生了惡欲,便格外精粹。」


第7章

  妲己除了殺妖,也殺過修道之人。通常來講,大多數道人也不會閑得沒事干專門找妖的麻煩,但她實在特殊,天生九尾,一旦化作原形,很難不引起人的注意。

  她還沒到軒轅墳的時候,一日在山林裡曬太陽,幾個道人從雲端路過,發現了底下的她,十分驚訝,降下雲頭,特意來接近觀察她。雖然沒感受到明顯的惡意,但她很討厭那種被窺探和覬覦的感覺,所以她出手了。

  那幾個道人遭到了她的攻擊,立刻起手反擊。交戰之間,她看見了他們漸漸生出的惡欲,當即眼前一亮。那幾個道人應是初出茅廬,道行有限,打不過她,但被她故意吊著,又急又怒,結果就是給她提供了相當不錯的養分。

  她可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方便自己修煉,就把這幾個道人關了起來,挑撥他們的關系,激發他們內鬥,或是用些折磨人的手段,讓他們更加痛恨自己,借此獲取更多的惡欲。不過,這一招也沒能用太久,那些道人發現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便徹底絕望,陷入恐懼與麻木之中,再也生不出什麼激烈的惡欲來。

  她得不到持續的惡欲,又不好把這些人放虎歸山,最後干脆殺了。

  後來她怕那些道人的師門來報仇,便迅速地溜了——哈,她當然是那種欺軟怕硬的妖啦,才不可能去以一己之力對抗人家滿門。

  不過這件事也給她提了個醒,她雖以惡欲為食,平生最愛干的事就是挑撥離間、煽風點火,但這也不可過火,否則萬一把人逼崩潰了,她連那點惡欲都沒得嘗了。

  所以最後她還是懶洋洋地在軒轅墳住下了,每日汲取朝歌城裡凡人現成的惡欲,省得自己操心。

  但這個楊戩……唉,但這個楊戩,他真的不一樣。

  「姐姐是想靠他的惡欲修煉?」喜媚問。

  「我們來王宮,不就是為了此處濃厚*的惡欲嗎?既然有更好的修煉之法,為什麼不去試試呢?」妲己陰惻惻一笑,「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極有可能認識雲中子。」

  「但這會不會太危險了?」喜媚猶豫,「他那麼厲害,姐姐若是暗中跟隨,萬一暴露了行蹤……」

  「誰說我要暗中跟隨了?」妲己挑眉,「我可是光明正大。」

  -

  楊戩跪坐在地上,觸碰到女子柔軟的身體。

  她的手臂無力地垂著,衣服上濕漉漉的,彌漫著鮮血的味道。

  「喂……喂!」他眉頭緊鎖,推了推她,「你怎麼了?」

  她終於咳起嗽來,艱難開口:「真、真君……你……你受傷了……」

  「我無事,反倒是你,傷得很重?」楊戩沉聲,「方才那人又是怎麼回事?你可認得?」

  「我不認得……」她虛弱地回答,「我方才在不遠處采藥,忽然聽見哮天犬在叫,過來一看,竟發現有個陌生女子抓住了哮天犬,還要襲擊真君,情急之下我便喊真君小心,然後……然後就被她打了一掌……咳咳,好痛……」

  楊戩抿了抿唇,道:「你當真不認得?」

  「不認得……」她說,「我從未見過……」

  楊戩伸出手,摸到了扎在自己肩頭上的那支枯枝。

  盡管他雙目失明,很多事情都失了先機,但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傷著他,對方實力不可小覷。

  他皺著眉,將枯枝拔了出來,而後又在肩頭點了幾下,止了血。

  哮天犬的傷他也已探過,別的都沒事,唯獨傷了鼻子,可見對方就是不想被他追查到蹤跡。

  而那人又偏偏搶了他的披風。

  如此一來,他第一懷疑的對像,就是自己的這個便宜「徒弟」。

  然而她們又不可能是同一人。

  她出聲喊他小心的時候,他也聽到了從另一側傳來的破空風聲,兩個人都不站在一處,如何能是同一人?

  莫非真的是他多心了?

  「我一直以為,前輩跟我說的,怕有歹人搶走寶物,只是在強調寶物的珍貴,沒想到……咳咳,竟真的有人來搶……」她喃喃自語,「早知道,就不帶真君出來了……以前寶物放在洞穴裡的時候,從沒人來搶過……」

  「那這次為何這麼巧,她正好發現寶物被我帶了出來?難道是一直在附近窺伺?」

  「我不知道……」

  「而且,你不是說洞穴附近的陣法能令人中毒?為何那人並未受影響?」

  「我、我不知道……」

  「還有,那個披風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她為何不要這兵器,只要那披風?」

  「我也不知……」她的聲音愈發微弱,又因為回答不上他的問題,而聽上去格外焦慮。

  這一焦慮,便又開始頻頻咳嗽。

  「……罷了。」楊戩道,「是我太心急,不該逼你。」

  他嘴上雖這麼說,但心裡仍是對她抱有懷疑。

  他伸出手,掌間靈力湧動,探向她的身體——

  竟是個凡人。

  怎麼會是個凡人?她獨自一人住在深山,又守著兩樣天材地寶,不該是個凡人!而且她甚至還和他動過手——

  等等,回頭細想,她雖然和他動過手,但只是速度快、力道大,許多武功高深的凡人也能做到,她其實並沒有動用過任何法力。

  「你沒修煉過?」他下意識問道。

  她沒有回答。

  楊戩再一探,竟是已暈了過去。

  楊戩皺起了眉。

  她確實是受了嚴重的傷。那人一掌震傷了她的心脈,她能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他無法,只好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撐著她的肩膀,一手運轉法力,護住她的心脈。

  她是個凡人,若沒有他的法力相護,恐怕馬上就要死了。但話又說回來,他不是什麼藥聖醫仙,他雖能護她不死,但也只是權宜之計,若想讓她恢復如初,還得需用靈丹調養。

  靈丹……?對了,他下山的時候,師父給過他一些療傷的靈丹,他還沒有用過。

  他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了一瓶靈丹。

  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靈丹塞進了她口中。

  她是個凡人,這個發現,已經讓他對她的懷疑打消了大半——再怎麼樣,他中的毒也不可能是這個凡人下的,而其他人也不可能找個凡人來害他。

  剩下的那一小點懷疑,也是基於她說的那個神秘前輩,以及她一上來就認師父的行為。

  不管怎麼說,她在那人偷襲時出聲提醒了他,已是盡了一個凡人能做的最大努力。而他眼睛所中的毒,也還得靠這個女子來解。

  ……

  妲己回到五夷山的時候,已是次日夜裡。

  如銀月光下,她留在楊戩身邊的那具分身,正靜靜地躺在地上,身上蓋著一件楊戩的外袍,睡得安詳。五尺之外的地方,楊戩正合眼打坐,腿邊趴著一只熟睡的小狗。

  妲己靜靜地立在風中,身後是九條完好無損的狐尾,鮮艷如火,華美如焰。

  ——本來,應該有一條是受傷的。

  她故意留下一具受傷的分身,就是為了讓楊戩相救,以此拉近二人關系。然而,她在壽仙宮的時候忽然察覺,自己尾端隱隱的淺痛,不知何時竟悄然消失了。

  她對自己分身下的手,輕重她自然知曉,絕無可能就此愈合。唯一的答案就是,楊戩不僅救了她的分身,甚至還將分身完完全全地治好了。

  此時此刻,她看著底下二人一狗的和諧景像,無聲嘆息。

  唉,本來還想拖著病體裝柔弱博取楊戩同情的,沒想到他如此不計前嫌,倒是有點打亂她的節奏了。

  她自空中躍下,與分身悄然合體,分身裡的記憶湧入腦海,令她挑了挑眉——這具分身雖看似昏迷,但其實只是遵循她本體的行事風格在裝昏迷罷了,因此楊戩對分身做的一切她都知曉。

  楊戩不僅舍得用靈丹給她救命,甚至還仔細照顧了她的凡人之軀,比如用草葉收集露水喂進她口中,比如替她驅趕周圍的飛蟲,等等。

  好人啊,真是好人啊。哪怕對她還有那麼多懷疑,他還能做到這步,她都有點刮目相看了。

  她睜開眼,看到了月色下楊戩流暢分明的下頜線條。

  這樣年輕有為的弟子,為何忽然孤身一人下山呢?

  還有那個雲中子,她從未聽過此人名號,若真是闡教門下,想必不是經常出世之人。這樣的人卻忽然來到了繁華熱鬧的朝歌城,又是為什麼呢?

  她正想著,忽見楊戩睜開了雙眼。眼中雖無神,但方向卻直直對著她。

  「你醒了?」他問。

  妲己立刻嬌呼:「真君……我……我這是睡了多久,怎麼天都黑了?」

  「我看不見天色,無法分辨時間,只猜測大抵兩日有余。」楊戩道,「我已給你喂了靈丹,按理來說你早就應該蘇醒,我也探過你的脈像,平穩正常,但為何現在才醒?」

  妲己撐著草地坐了起來,又往後挪了挪,生怕他又來探脈——剛才是「凡人」,現在可不是了。

  「不知道……但是我現在一點都不疼了,多謝真君相救!」妲己眨了眨眼。

  她既已蘇醒,楊戩便不會再主動接近她。只問道:「當真無事了?」

  「真無事了。」妲己道,「真君,你的靈丹一定很珍貴吧?我、我都不知怎麼報答你……」

  「若真想報答我,那就盡快將解藥做出來給我。」楊戩面無表情道。

  妲己:「……」

  男人真是嘴硬,你先前喂藥喂水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第8章

  「真君放心,解藥我一定會做的,只是現在是夜裡,看不清路,得等天亮了才好采藥。」妲己的目光落在了楊戩的肩膀上,「對了,真君,你的傷……」

  她故作心疼地伸出手,去觸摸他衣上的破洞。

  楊戩往旁邊避了一下:「無妨,我早已處理過。」

  她輕輕嘆了口氣:「都是我連累了真君。」

  連累?倒也說不上。那人是衝著他攜帶的寶貝來的,若不是他拿了,他也未必會受這個傷,她沒必要如此自責。

  但楊戩並不想安慰她。縱然她沒有什麼壞心,可他既然沒有收徒的打算,又何必與她拉近關系,最後讓人家空歡喜一場。

  「我還沒問你,你叫什麼名字?」楊戩問道。

  妲己早有准備:「我名叫小九。」

  楊戩:「……如此隨意?你就沒個大名?」

  妲己故作幽怨:「我是家中第九個孩子,家人一直都這麼喚我。」

  楊戩:「……」這也太能生了。

  妲己繼續裝可憐:「後來父母去世,我年紀太小,和兄弟姐妹們離散,幸得那位前輩收留,才撿回一條命。前輩也覺得這名字隨意,但他說他不是我的師父,就不給我改名了。」說著,她試探地眨了眨眼睛,「真君若是覺得我這名字不好……」

  「挺好。」楊戩打斷她,「簡單好記,我就喊你小九。」

  妲己輕輕嘆了口氣。

  楊戩:「那前輩既然說不是你的師父,為什麼又教你武功?」

  妲己:「他說,他總有一日要離去,我一個女兒家,不能沒點自保的本事,所以便授我一套武功。但至於更高深的法術,就得我將來的師父傳授了。」

  楊戩心道,之前他探過這女子的體質,雖是凡人,但根骨不錯,那所謂的前輩說她能修道,也算有理有據。

  「我沒有收徒的打算。」楊戩決定和她坦誠,「若是你執著於那位前輩的說法,我便將這把刀還給你。」

  他拿起一旁的三尖兩刃刀,遞到她面前。

  妲己連忙推拒:「不了不了,這個東西,前輩本就是留給有緣之人,不是留給我的,我拿著也沒用。真君若是不信——」

  她伸出手,觸到他的指節。她看見他的手指微微後縮了一下,不由挑眉一笑,微涼的指腹從他指節上滑過,落在冰冷的刀柄上。

  感覺到她的力道,楊戩松開了手。然而,就在落到她掌中的一瞬間,那沉寂許久的長刀再次狂震起來,發出不耐的嗡鳴。

  妲己「啊」了一聲,長刀從她手裡掉到了草地上。

  「你看,它不接受我。」妲己苦笑一聲,「該是真君的,就是真君的。」

  楊戩眉頭微蹙,說:「之前那個披風,似乎並不如此。」否則那個無名人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帶走。

  妲己:「是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楊戩沉吟:「那人有備而來,只取披風,卻對我手裡的兵器一點興趣也沒有,想必是早已知道這兩樣寶貝的特性。而又未受陣法影響,目能視物,顯然對此地也頗為熟稔——你當真想不起什麼線索?」

  妲己裝傻:「會不會是那位前輩以前認識的人?」

  楊戩抿了抿唇。罷了,這姑娘一問三不知,還是把這事先放一邊吧。

  天亮之後,妲己便動身去尋藥。

  ——所謂的草藥,當然是沒有的,但這不妨礙妲己糊弄楊戩。

  她花了半天時間,去外面轉了一圈,然後回來怯怯地告訴楊戩:「真君……有個壞消息……」

  楊戩摸著哮天犬,抬首:「怎麼?」

  「草藥……都不見了……」妲己囁嚅道,「不僅我之前采的草藥不見了,其他地方應該長著的那些草藥,也不見了……」

  「不見了?」楊戩皺眉,「什麼叫不見了?憑空消失了?」

  「那些該生長草藥的地方,看上去光禿禿的,像是被人齊根斬斷了……你說,會不會是之前那個人干的……」

  楊戩聽著,忽地扯了一下嘴角。

  妲己看出他臉上的譏誚之意,連忙道:「真君,我絕不是故意不給你解藥,我說的都是真的!」

  楊戩道:「這說明對方不僅僅是衝著那件披風來的,還是衝著我來的。」

  「衝著真君來的?」

  楊戩哂笑一聲:「看來,對方是觀察我們許久才出手的。對方一定是看見我雙目失明,而你又在給我采摘草藥,所以才會毀去這一切,不讓我復明。」

  妲己摸著下巴:「那真君知道是誰了?」

  「不知道。」楊戩道,「但有了方向。」

  妲己在心裡嘶了一聲。看來這楊戩是有仇家?不然怎麼這麼快就有方向了?不過,不管是誰,謝謝他替自己背黑鍋吧,哈哈哈哈。

  「小九。」楊戩喚了一聲,見沒人應答,又喚了一遍,「小九?」

  「嗯嗯,真君,我在呢。」妲己回過神來。

  差點忘了自己現在叫小九了。

  「原先的草藥被毀去,是否代表我的眼睛治不好了?」楊戩問道。

  妲己:「倒也不是……只是最快見效的那個草藥沒有了,還有其他草藥可以用,就是療效慢一些……」

  「哦?」聽到還有的治,楊戩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慢一些是多久?」

  「可能,要好幾個月……吧……我也不太確定,我還沒有試過這個配方。」妲己小聲地說,「如果真君願意讓我去試試……」

  「那就去試試。」楊戩道,「再壞,也不會比如今更壞了。」

  妲己便又出去了。

  這一回,她沒有在外面亂轉,而是真的采了一些草——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草,但總之,綠的黑的棕的采了一大把,被她堆在臂彎裡。然後她找了條小溪,在溪邊坐下,又用法力將一塊石頭變成一只大大的石碗,雜草碾碎扔裡面,兌水,開煮!

  煮開後,妲己撈出被煮爛的雜草,丟到一邊,而後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碗裡顏色一言難盡的汁水——呸,好苦。楊戩就該吃這個。

  她把一直壓在舌下的那枚小小玉珠頂了出來,丟進碗裡泡著。

  等她端著碗,一路慢慢悠悠回到楊戩打坐的地方,碗裡的汁水已經涼得差不多了。她看著四周的毒霧,伸出手指,把碗底的玉珠撈了出來,擦去上面的汁水,重新壓回自己的舌根,然後笑吟吟地在楊戩身前蹲下:「真君,藥熬好了,您嘗一嘗?」

  楊戩接過石碗,似乎是聞到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味道,眉頭皺了一下,但還是道:「有勞了。」

  他仰頭,將汁水一飲而盡。

  哇,這麼苦都能一口喝完,好強大的忍耐力。妲己在一旁托腮看著:「真君,有什麼感覺嗎?」

  什麼感覺?沒什麼感覺。楊戩正想說話,忽覺滿是苦味的嘴裡,突然生起一絲極淡的甜味。這甜味不似普通的食物甜味,而是帶著一絲莫名的寒氣,從自己的舌腔穿到眼睛,令眼睛有一瞬的清明之感。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一瞬過去,眼前依舊是烏壓壓的沉。

  他抬手,怔怔地撫摸著自己的眼睛。

  「真君?」妲己歪頭。

  他在這洞外毒霧裡浸了這麼久,應當是積毒已深,就算有清弦給的玉石,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徹底解毒,遑論他只是喝了一碗被玉石泡過的水。

  難道是她泡的時間太短,沒發揮作用?可她還要靠著這個解毒,和楊戩再糾纏一段時間呢,解太快了,後續不好辦啊。可若是解得太慢,他沒感覺,反而懷疑她在騙人怎麼辦?

  正當她琢磨著要不要再來一碗的時候,便聽見楊戩道:「眼睛……似乎松快了一下,但現在又沒有了。」

  妲己一喜:「果然有用!真君,這下你總相信我了吧!」

  想起自己之前對她的懷疑和冷言冷語,楊戩不禁生出幾分尷尬。

  「抱歉,此前是我小人之心了。」他朝她垂首。

  妲己十分大度地說:「沒關系的,真君,你都失明了,懷疑我也是人之常情。現在能治就好!」

  聽她如此寬容,楊戩心裡又不免有些慚愧:「你替我解毒,便是我欠了你的人情。我雖不收徒,但可以將你引薦給其他修道之人,屆時,你挑個有眼緣的拜師便是。」

  妲己一邊在心裡鄙夷楊戩這善變的嘴臉,一邊面上軟著嗓子說道:「怎麼會是真君欠我人情呢,我替真君解毒,本就是分內之事。再說了,真君這話也是說笑,從來只有師父挑徒弟的,哪有徒弟挑師父的。」

  楊戩:「你根骨不錯,會有不少人願意收的。」

  「可是……當初前輩說,誰能拿走那兩樣寶貝,誰便是我命中注定的師父……」

  見她似乎還在糾結,楊戩便道:「也許當初那位前輩的本意是,誰能取得寶貝,誰便是通過了他的考驗——他只是想替你找個修為高的師父罷了,否則,這麼說來,先前打傷你的那人也能拿走一樣寶貝,難道你也要拜她做半個師父?」

  妲己翻了個白眼。

  嗤,不就是個破修道的,真以為自己在闡教門下就了不起?收個徒都不願意,裝什麼清高?要不是看你身上有利可圖,誰會費這麼大勁圍著你打轉?

  見妲己不吭聲,楊戩輕咳一聲,將空了的石碗還給她:「還有藥麼?」

  「是藥三分毒,不能吃這麼猛的。」妲己伸出兩指,隔著空氣在他眼前用力一戳,「一日一次,真君切莫心急。」

  楊戩絲毫不知她張牙舞爪地在做什麼,只道:「我自是知道此事急不得,只是我現下另有事要做,得盡快趕路才行。既然這些藥得每日服用,你看看有沒有辦法多采一些,留著路上熬制。」

  聽楊戩這話的意思,是打算帶她上路了?

  妲己巴不得如此,立即道:「當然可以,就包在我身上吧。不過,真君是要去做什麼?我能幫得上忙嗎?」

  楊戩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有一位師叔在凡間,我現在就是要去找他。」

  他自小在玉泉山長大,從未與人有過矛盾,而那人卻要毀了他治眼睛的草藥,想必就是為了阻撓他參與這次封神大計。自己尚且如此,那手持封神榜、身為此次封神核心的姜師叔,會不會也遇到了什麼麻煩?

  之前他還覺得自己是提前下山,沒什麼好急的,如今想想,竟是不能再拖了,得趕緊與姜師叔會面才行。

  「真君的師叔?」妲己精神一振,「不知尊諱大名?」

  莫非是雲中子?

  楊戩道:「師叔姓姜名尚,字子牙,你可聽說過?」

  妲己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姜尚?這不是那個靠算命准在朝歌城裡揚名,被帝辛封了官的老頭嗎?前段時間,帝辛要給她造鹿台,順手點了姜尚監工,姜尚不肯,最後投水而亡。原以為是個古板老頭,死就死了,搞了半天,也是闡教門下?!那他既然是闡教門下,必不可能就這麼死了,他投水投哪兒去了?!

  「我……我在山中獨居多年,並不曾聽過此名。」妲己干巴巴地笑了兩聲,「真君要去哪裡找他?」

  楊戩:「去西岐。」


第9章

  次日一早,二人下山。

  從五夷山到西岐,路途遙遙,但若是御空飛行,也不要一日時間。只可惜楊戩如今目盲,駕馭不准雲頭,二人只能徒步前往。

  哮天犬在楊戩腳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時不時嗷嗷地叫一嗓子。

  楊戩問妲己:「它與我喝一樣的藥,身體卻比我小得多,會不會比我好得更快?」

  妲己:「嗯……這個,應該不會。但是,真君放心,有了真君給我的乾坤袋,我已經采好了充足的草藥了。」說著,她拍了拍腰間的錦袋。

  楊戩:「你除了裝草藥,還裝了什麼?」

  妲己:「還有個熬藥的碗,沒別的了。」

  「沒別的了?」楊戩疑惑,「你在山裡住了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一點東西要帶走?」

  妲己:「沒有。我又沒把那裡當家,沒什麼東西是非帶不可的。」

  楊戩略有動容,似乎是有些憐憫她。

  妲己立刻開始陽光開朗地微笑:「哎呀,像我這種人呢,能有個容身之地就不錯啦,現在又遇到了真君,可見是老天也在幫我。」

  楊戩不置可否。

  妲己歪頭看著他,若有所思。

  自打確認她能解毒後,楊戩對她的防備心便少了許多,態度也客氣友好了許多。不過,他看起來並沒有想讓二人關系更近一步的意思。

  她若是保持禮貌規矩,他一定會更禮貌規矩,而她若是強行纏他拜師,他一定會更加推拒,如此一來,關系豈不是越來越遠?

  所以妲己稍稍修改了一下自己的人設,從一株孤苦無依渴望親友的飄搖蒲草,變成了一朵堅韌樂觀明媚積極的小白花。這樣一來,楊戩就不會壓力那麼大,老是想著把她送出去了。而她也可以讓自己主動貼近楊戩的行為更加合理化,不是為了拜師而故意討好,而是「發自內心」地想與人友好相處。

  他昨日給自己削了一支竹杖,這會兒正用竹杖在前面探路。

  妲己快步上前,牽住了竹杖的另一頭。楊戩有些驚訝,停下腳步望著她。

  「山林裡灌木雜草頗多,真君這樣走起來太慢啦。」妲己笑道,「不如我在前面引路,真君在後面跟著我就是。」

  楊戩擰眉:「倒也不必……」

  「哎呀,真君不是急著去見師叔嗎?當然是越快越好。」妲己說。

  見她如此熱情,已經在前頭走起來了,楊戩也只好順應:「那就多謝了。」順便彎下腰,從地上撈起哮天犬抱在懷裡,省得它看不見亂撞。

  「西岐離這兒很遠吧,若是那位姜道長不在西岐,我們豈不是白跑一趟?」妲己不動聲色地打聽。

  楊戩只當她是在好奇閑聊,答道:「姜師叔在西岐有事要做,就算他現在不在,之後也一定會在。」

  看他說得這麼言之鑿鑿,妲己不由更加狐疑。楊戩下山三月有余,而姓姜的老頭「投水而亡」只不過是前些日子的事,這中間二人明顯沒有聯系。可見早在很久以前,姜子牙就定好了要去西岐的目標。但他既然要去西岐,又為什麼要先跑到朝歌,還在朝歌當了個官?而且在姜子牙投水後不久,雲中子就造訪朝歌,這闡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妲己百思不得其解,可楊戩已經把話說到這裡,若是再深入問下去,未免太不識趣,她只好換了個話頭:「去西岐的路那麼遠,我們真的就靠腳走過去嗎?」

  楊戩頓了一下:「你累了?」

  「沒有沒有。」妲己連忙擺手,「這才剛出發,怎麼會累。我就是問問。」

  楊戩:「附近荒無人煙,現在只能靠自己。等找到一個大點的鎮子,我們便買輛馬車,驅車前往。等什麼時候我能視物了——也不用徹底恢復,能看見一點便好——便可以帶你直接飛往西岐了。」

  「買輛馬車?」妲己咦了一聲,「真君帶錢了嗎?我身上可是一個子兒都沒有。」

  「不多,但有一些,買馬車足夠了。」楊戩道。

  沒錢的話,他這三個月在人間豈不是白混了。

  妲己抿唇一笑:「我都好多年不曾下山了,都快忘了山下是什麼光景,若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真君多擔待。」

  楊戩:「無妨,我也才到人間不久,並不比你好多少。」

  二人便這麼一路走,等走到山腳之時,已經傍晚黃昏。

  金紅色的余暉鋪滿大地,楊戩站在平原之上,微微仰著頭,失焦的眼瞳裡泛著淺淺的光輝。

  「天快黑了。」妲己道,「真君要吃點東西嗎?」

  楊戩搖了搖頭:「不必管我,你自己吃吧。」頓了一下,「對了,你今日吃過東西了嗎?」

  他早已辟谷,不會渴也不會餓,但他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身邊的這個女子還是個凡人,得吃得喝呢。

  「許是那日真君給我的靈丹太好,我一直不餓,直到方才才有一點餓了。」妲己笑道,「不過真君放心,我路上順手采了點野果,夠我吃的了。」

  說著,便從兜裡掏出一顆果子,張口咬了下去。

  喀嚓。這一口下去,登時酸得她一個激靈。

  她皺著眉頭,看了楊戩一眼,悄悄把果肉吐了出來,齜牙咧嘴地丟到草叢裡。

  呸,什麼玩意兒,長得挺好看,這麼難吃。

  她又看了楊戩一眼,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她只好又恨恨地、清脆地咬下一口,再悄悄吐掉。

  楊戩問:「你可有看到什麼能住一晚的地方?」

  妲己:「沒什麼能住的地方,樹也稀稀落落的。沒事兒,我睡地上就行,反正住在山洞裡的時候,我也是睡地上,沒那麼嬌氣。」

  楊戩想了想,解下自己的外袍:「你拿去蓋著吧。」

  妲己立刻想起自己回來的那晚,她的分身身上,就蓋著這件楊戩的外袍。

  「真君把衣裳給了我,自己怎麼辦呢?」

  「修行者,不僅要修習法術,更要修煉肉身。這凡間的氣候冷暖,對我並無什麼作用,你不必擔心。」

  「那就多謝真君了。」妲己毫無負擔地把外袍往身上一披,在楊戩身旁坐了下來。

  天暗得很快,沒過多久,最後一絲陽光也隱到山後不見,藍黑色的夜幕漸漸降臨,一彎弦月,月光如螢。

  取暖用的火堆在旁邊靜靜地燃燒,偶爾響起嗶啵一聲,在黑夜裡爆起小小的火花。

  妲己躺在地上,睜著眼睛看旁邊打坐的楊戩。

  火光映照出他眉骨下的陰影,眼尾低垂,唇色淺淡,有幾分疏淡的出塵。

  長得是真不錯啊,她由衷地感嘆。這樣的姿色,若是只能遠觀而不能褻玩,實在是有點可惜——不過她也就是隨便想想,她還沒有和楊戩結仇的打算。

  許是聽到她窸窸窣窣調整姿勢的動靜,楊戩闔著眼,忽然開口:「是睡不著嗎?」

  突然被戳破,妲己裝模作樣,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

  「為何睡不著?」楊戩問,「是因為我在旁邊,打擾你了?」

  「不,不是的。」妲己連忙道,「真君在我身邊,我覺得很安心。我只是……覺得有點兒冷,可能,可能是周圍太空曠了。」

  「冷?」楊戩皺了一下眉,手一抬,面前火堆的火焰燒得更旺了些,「這樣呢?」

  妲己剛張開嘴,卻見旁邊睡得稀裡糊塗的哮天犬突然嗷的一聲驚叫彈跳起來,尾巴一陣疾甩,留下一小簇燎焦的尾巴毛。

  楊戩:「……」

  他拎起哮天犬的後頸,把它放到自己的腿上,教育道:「你沒事睡那麼近干嘛?」

  哮天犬搖著尾巴,嗚嗚嗯嗯地往他懷裡鑽。

  妲己:「……」

  死狗!怎麼不燒死你啊!這時候破壞什麼氣氛啊!

  她不得不重重吸了吸鼻子,將楊戩的注意力從哮天犬身上搶回來。

  「還冷?」

  「火堆暖和,但是另一邊會冷。」妲己該嬌弱時就嬌弱,「我面朝火堆時,後背就冷,背朝火堆時,面前就冷……」

  楊戩沉吟片刻,抬起手,一道金光自他指尖升起,如流螢一般飛舞到她身側,在她周身轉了幾個來回,最後化作一層淡淡的光罩,籠蓋了她的全身。

  她其實不冷,但被金光籠蓋後,她明顯感覺到周身像是被浸泡在了溫泉中,四肢百骸都熨帖得想要伸展開來。

  「這是什麼?」她問。

  「我的護體金光。」楊戩答。

  「啊?那用在我身上,豈不是大材小用?」妲己驚訝,「這太浪費了,真君快收回去吧。」

  「法術修來便是給人用的,也費不了我多少精力。」楊戩說話聲音淡淡的,「你睡吧,明日還要繼續趕路。」

  她好不容易把話題引導到了曖昧的方向,他也確實采取了有些曖昧的行動,但說話時的這個語氣和表情,就像是在正兒八經地解決問題一樣,她要是再繼續下去,就真顯得心思不正了。

  妲己撇了撇嘴,把手枕在腦後,閉上了眼。


第10章

  妲己這一夜並沒有睡著,但由於還用著「凡人」的身份,所以她只能一直老老實實地躺在地上假寐,直到天光熹微,她才慢慢地坐了起來,撥了撥快要燃盡的火堆,又往裡面添了點樹枝。

  「天亮了?」楊戩聽到動靜,開口。

  「是呢。」妲己說,「多謝真君的護體金光,我昨夜睡得很好,您可以收回去啦。」

  楊戩點頭,抬手虛虛一抓,環繞在妲己身上的金光便悉數沒入掌中不見。

  妲己將蓋上身上的外袍疊好,交到楊戩手中:「這個也還給您。」

  柔軟的衣料上還殘留著熨帖的溫度,不知是來自於火堆,還是來自於她。楊戩微微一怔,隨即聽到她站起來走動的聲音,不由問道:「晨間清寒,你要去哪裡?」

  「我去打點水洗漱,順便還得給真君熬藥呢。」妲己一笑,「旁邊就有溪水,真君不必跟著,我去去就回。」

  楊戩拍了拍膝上的哮天犬:「那你一起去。」

  哮天犬汪了兩聲,跑到妲己旁邊,圍著她的腳打轉。她往左走,它也往左,她往右走,它也往右——它雖然眼睛瞎了,鼻子壞了,但耳朵還好著呢。

  妲己多看了它兩眼。也不知道楊戩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怕她跑了不成?罷了,它愛跟著就跟著吧,反正它也看不見她要做什麼。

  妲己端著石碗走到溪邊,從乾坤袋裡抓了一把雜草出來,隨手洗了洗,碾碎丟入碗中,和那枚玉珠一起泡著。

  哮天犬趴在岸邊,聽妲己久久不動,有些疑惑,衝她叫了兩聲。

  妲己在「在楊戩和狗面前始終如一」和「在狗面前是另一種嘴臉」之間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這狗不是凡胎,萬一哪天突然能說話了,向楊戩檢舉自己,那豈不是完蛋了?

  這樣想著,她便扯起嘴角,敷衍地笑了兩聲,抓住哮天犬的下巴揉了揉:「耐心一點啦,我在給真君准備藥材。」

  哮天犬聽懂了,便不再吭聲。

  過了一會兒,妲己把玉珠從碗裡撈起來收好,端著泡滿雜草梗的石碗往回走去。

  之所以不在楊戩面前泡,是因為她怕玉珠和碗碰撞的聲音被楊戩聽見,引起他的懷疑。這會兒回去時間也差不多,畢竟「小九」一介凡人,「清洗*並捻碎藥草」的動作肯定快不到哪兒去。

  回到原地,楊戩還在安安靜靜地打坐,妲己把石碗架在火堆上,語氣輕快道:「我回來啦,真君過一會兒就能喝藥了。」

  楊戩頷首:「有勞了。」

  哮天犬在一旁無所事事地扒拉草地。

  石碗裡漸漸咕嘟咕嘟冒起泡來,微微苦澀的草根氣味在空氣裡彌散。

  楊戩問:「你吃過東西了嗎?」

  妲己:「……我剛才在路上摘了點果子吃,真君你要來點嗎?」

  她裝模作樣地翻著乾坤袋,果然楊戩說:「我不要,你吃過了就好。」

  妲己滿意地放下乾坤袋,看了看石碗裡沸騰的不明液體,把火堆滅了,草渣濾了,道:「藥熬好了,真君可以喝了。」

  楊戩:「好。」

  妲己左右看看,發現之前還給楊戩的外袍被他擱在一旁,還沒穿上,心裡有些詫異,但也沒多想,便伸手取了過來,疊得厚厚的,用來包住石碗,隔絕燙意。

  「要不再等等吧,我給真君吹涼些。」妲己坐在楊戩旁邊,故意輕輕地吹著水面,呼出的氣息裹挾著濃郁的熱意撲著楊戩而去。

  楊戩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道:「無妨,給我吧。」

  他接過用衣裳包著的石碗,動用法力給藥湯快速降了溫,然後分了一些藥湯給哮天犬。哮天犬趴在地上舔了兩口,齜牙咧嘴,楊戩自己端著碗抿了一口,眉頭皺得愈深。但……目中短暫清明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縱然味道難以下咽,楊戩還是皺著眉頭一飲而盡。

  妲己適時地遞上清水:「真君,漱漱口吧。」

  楊戩漱了口,道:「為何我覺得,這藥跟昨日和前日比起來,變得更苦了?」

  「不知道呀,可能是今日用的水和昨日前日在山上用的水不一樣?就像用不同的水泡出來的茶也不一樣。」妲己無辜地說著,實則心想,我每次都隨便抓一把,味道當然不可能一模一樣。

  楊戩也就是隨口一說,把空碗還給她:「辛苦了。」

  「這有什麼辛苦的。」妲己笑道,「走吧,真君,咱們現在可以趕路了!」

  楊戩點點頭,站了起來,拿著外袍在風中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穿上了。

  今日沒有山路要走,大多都是平地,二人速度比昨日快了不少,這才過了半日,便已遇到了人跡。

  他們遇到的是一個在水邊捕魚的漁夫,漁夫風吹日曬,面色黝黑,看到他們,十分驚奇,連手裡的魚滑到了水裡都沒顧上,只盯著他們,眼睛一眨都不眨。

  楊戩輕聲問妲己:「前面是不是有人?」

  妲己道:「是有一個,我去問問。」

  她上前幾步,站在岸邊,對著小船上的漁夫高聲喊道:「那位鄉親——附近可有村莊啊?」

  漁夫劃著船靠到岸邊,看了看妲己,又看了看她身後不遠處的楊戩,表情更加驚奇,道:「有是有,不過你們從哪來的?」

  妲己抬手一指,道:「我們從山上來,下山要往西邊去。」

  「你們竟真是從山上來!我還以為你們只是迷路了!」漁夫大吃一驚,「那山上據說有毒氣,我們這裡的人都不敢靠近的!」

  妲己笑眯眯的:「我與兄長在山上避世修行多年,那毒氣並不能奈我們何。只是現在有事需得下山一趟,而我們離群索居太久,已不知世事,所以才想找個村莊行個方便。」

  「原來二位是在山上修行的高人!難怪氣度不凡,我一看就覺得不是普通人!」漁夫又看向手持竹竿的楊戩,有些遲疑道,「那位道長……是不是……」

  妲己:「哦,我兄長修煉過於勤勉,失了分寸,傷了眼睛,所以我們是下山去求藥的。」

  漁夫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既如此,我便帶你們回村。」他抓起船上的漁網,把網裡的魚都倒進桶裡,然後示意他們上船。

  妲己連忙擺了擺手:「不必麻煩!您只需給我們指個路便好!」

  「不麻煩,不麻煩,那位道長不是傷了眼睛麼,怎麼好讓你們自己走。」漁夫熱情地說道,「二位道長快上船吧。」

  妲己轉過頭看向楊戩,楊戩道:「村莊是很遠麼,還需走水路?」

  「遠倒是不遠,只不過走水路方便。」漁夫道,「道長可是有什麼擔心的?莫非是暈船嗎?」

  楊戩搖了搖頭,道:「既如此,那便多謝鄉親好意了。」

  漁夫站在船頭,朝妲己伸出手,妲己衝他笑笑,自己提著裙擺一個大跨步上了船,然後轉身握住楊戩手中的竹竿,說:「兄長,上來吧。」

  楊戩抱著哮天犬,穩穩當當地上了船,漁夫看他們都站好了,便舉起長篙將船撐離岸邊。

  妲己看那漁夫站在小船的另一頭,專注撐船沒看他們,便悄悄靠近楊戩。楊戩感覺到來自她身體的碰撞,以為是船晃的緣故,便往旁邊避了避,誰知她又繼續貼過來,楊戩皺眉剛要開口,便感覺肩膀一重,是她伸手壓住了自己,迫使他的耳朵貼近她——

  「真君,我不是故意要占您便宜,跟您稱兄道妹的。只是這鄉野之地,我們總不能毫無關系,容易受人指摘。而您又不願收我為徒,我只能暫時認您當兄長,才能不讓這些人生疑,還望您諒解。」

  她的語氣軟軟的,柔柔的,還帶一點小心翼翼。說完也沒繼續行冒犯之舉,直接松開了他,往旁邊走了兩步。

  理由充足,縱然楊戩不是很想跟她稱兄道妹,但眼下這個情況確實沒有更好的身份,他只能默許。

  船越行越遠,漸漸地,河岸線都變得模糊起來,四周的山巒也仿佛隱在了淡淡的霧靄之後,只留下一層一層淡青色的剪影。天光雲影倒映在水面之上,隨船板的痕跡碎成一圈一圈的漣漪。

  妲己問:「鄉親,這河水有多深?」

  漁夫答:「有多深不知道,總之淹死過人。」

  妲己:「俗話說『淹死會水的』,鄉親,你可得當心些。」

  漁夫笑道:「兩位道長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河面上漸漸起了風,小船在波浪中起伏搖曳,楊戩喊了一聲:「小九。」

  妲己回頭:「嗯?」

  「站到我後面來。」

  妲己聽話地走了過去。

  那漁夫抬起頭,看了看逐漸暗沉的天色,說:「好像要下雨了。」

  妲己從楊戩身後探出一個頭來:「還有多久能到……誒!」

  一個浪頭打來,船身猛地一晃,妲己一個趔趄,便撞到了楊戩的後背。船身又是一晃,她下意識抱住了楊戩的腰,這才站穩腳跟。

  楊戩:「……」

  妲己眨眨眼,見他緊緊抿著唇,仿佛很不高興的樣子,便松開了手臂,誰知他卻反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漁夫看著他倆,也不撐船了,黝黑的面龐露出笑意:「兩位道長真是兄妹嗎?」

  「與你何干。」楊戩冷冷道,「劃你的船。」

  「這位道長先前還對我客客氣氣,怎麼這會兒卻是這般態度。」漁夫拉下臉來,「既然如此,這船我也不劃了,你們就在這水底待著吧!」

  話音剛落,原本只是有些波瀾的水面上忽地卷起一道滔天巨浪,妲己仰起頭,看著那片高高的黑影朝自己撲來,千萬顆水滴降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將她壓進水域的最深處。


第11章

  再次睜開眼時,妲己發現自己正懸空立在水面之上,身前的楊戩一手握緊她的手腕,一手掐著法訣舉在胸前。狂風卷起她濕透的衣擺,她低頭往下望去,只見腳下的水面盤旋出一道漆黑的漩渦,先前那葉小船像個破爛的玩具一般,在洶湧浪潮中無力地翻滾起伏。

  哮天犬扒在楊戩肩頭,朝著水面齜起尖牙。

  楊戩眉目冷肅,兩指並立,在虛空中一劃,流金弧光如刀鋒一般砸下,劈波斬浪,濺起通天水珠。

  被他生生劈開的漩渦之中,露出一只漆黑古怪的魚頭。它翕動著嘴唇,魚鰓邊長長的胡須拍打起尺高的浪頭。它用泛白的魚眼看著楊戩與妲己,甕聲甕氣道:「倒是我小瞧你們了,還真有點本事。」

  楊戩問妲己:「它是什麼妖?」

  妲己答道:「魚妖,好大的魚妖!光是腦袋就有四五尺那麼寬,還不知身子如何。」

  楊戩:「勿怕。」

  妲己:「嗯!我不怕!」

  她當然沒在怕。她從見到那漁夫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妖怪變的,楊戩看不見,她卻能看見他身上未曾掩蓋的妖氣——大約二三百年的道行,不足為懼。

  也許是他看楊戩是個瞎子,而她又是個弱女子,所以即使是聽到他們自稱修道之人,也並未放在心上,竟敢施法將他們困在水中央,圖謀不軌。

  這下倒是有好戲看了。

  只聽那魚妖一聲巨吼,兩鰭拍起巨浪,朝他們席卷而來。

  護體金光自楊戩身上綻開,急速襲來的水浪撞上金光,如同撞上了銅牆鐵壁,登時散炸開去,激起無數新渦。楊戩手腕一旋,環繞在魚妖身邊的水波便凝結成了一股一股的水繩,全力收束,仿若要將它五花大綁。

  魚妖奮力一躍,半個身子被水繩捆住,半個身子在瘋狂甩動,它張開巨口,尖利的牙齒中噴出黑綠的黏液,翻湧而來的腥臭氣差點將妲己熏吐。

  楊戩眉頭緊鎖,聽聲辨位,抓著妲己躲開了黏液的攻擊,同時問她:「你可看得清這魚妖的臉?」

  妲己:「看得清,怎麼了?」

  「魚妖眼下通常生有一枚異色魚鱗,那是它們的護體鱗甲化身,若能拔除,便能破了它的防御。」楊戩道,「你能看見嗎?」

  「我能看見。」妲己回答,「要我去拔嗎?」

  楊戩搖了搖頭:「不用你去,你指明方向便是。」隨即疾喝一聲,「哮天犬!」

  哮天犬低吼一聲,自他肩頭蹬足而起,衝向魚妖。

  妲己捂著鼻子,忍住氣味的惡心,十分驚奇地看著哮天犬的背影——這麼小一只狗,眼睛還瞎了,楊戩也不怕它被魚妖吃了?

  念頭剛起,便見魚妖一個低頭,欲將哮天犬吞入腹中。

  妲己連忙喊道:「它在上面!」

  哮天犬落水不溺,竟反踏浪頭,直撲魚妖而去。

  妲己又喊:「往左往左!」趁著混亂,她悄悄動用法術,借風力托了哮天犬一把,讓哮天犬順利落在了魚妖脊上。

  魚妖甩動的腮須像鞭子一樣打了哮天犬身上,它恍若未覺,抓住機會,一口咬住腮須,隨其上下翻飛。在魚妖一通亂甩之中,它與魚唇擦身而過,許是感覺到了觸面的不同,它猛地扭頭,松開腮須,狠狠叼住了肥厚的魚唇,然後用力一撕——

  竟將那半片魚唇硬生生撕了下來!

  魚妖疼得放聲怒號,魚尾拍出巨大的浪花,混雜著腥臭的黏液飛濺在空氣之中。

  哮天犬死死地扒住它的魚鱗,隨著魚妖的身體在水裡起起伏伏。

  妲己叫道:「再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

  每起伏一次,哮天犬的位置就挪動一次,直到它順著妲己的提示,抵達魚眼附近。

  利爪一揮,撓破魚妖的眼球;尖齒一合,將魚眼下閃著金光的鱗片狠狠一拔!

  鮮血自失鱗處噴湧而出,魚妖尖叫著翻滾,一頭鑽入水面之下。

  哮天犬叼著魚鱗,重新落回楊戩肩頭,搖著尾巴,得意洋洋地嗚了一聲。

  妲己看著那片沾血的魚鱗,不禁挑眉。這狗在自己手裡毫無招架之力,對付起別的妖怪來,倒是勇猛異常。

  楊戩拍拍它的腦袋,誇獎:「做得好。」又摸了摸那片魚鱗,道,「這厚度……看來道行不深。」

  他再一次劈開水浪,讓魚妖暴露在空氣之中。魚妖喘著氣,渾濁的雙目死死地盯著他。

  妲己捏著鼻子,看著魚妖腦袋上冒出的縷縷黑霧——那是它因不甘而生的強大惡念。

  魚妖嘶聲:「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難道專門是衝著我來的?」

  「我乃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弟子,楊戩。」楊戩淡淡道,「不過是路經此處,對你並無興趣。若非你害人在前,我又何必出手?」

  魚妖眼珠震了震:「你是闡教門下?」頓了頓,低頭道,「道長在上,是小妖有眼不識泰山,鬼迷了心竅,竟敢冒犯二位。今日道長將小妖教訓一番,小妖不敢有怨,只求道長留小妖一條性命,小妖定當做牛做馬報答道長大恩。」

  楊戩:「你是條魚,我要你做牛做馬干什麼?」

  魚妖噎了一下,道:「那要小妖如何做,道長才肯原諒小妖?」

  楊戩卻道:「你先告訴我,你不老老實實地修煉,在水邊假扮漁夫做什麼?」

  魚妖:「小妖、小妖……小妖一直向往人間,奈何小妖來歷不明,獨自住進附近村莊恐會受到村民排斥,所以小妖才想著,完善完善自己的身份,將來也好給鄰居們一個交代。」

  「當真?」

  「當真,絕對當真!」魚妖猛猛點頭。

  妲己看著它腦袋上盤桓不去的濃重黑霧,似笑非笑。

  「既然想做人,又為何要害人?」

  「小妖、小妖近日修行難以突破,看兩位氣度不凡,自稱修道之人,便想著……小妖真是急功近利、一時糊塗!這是小妖第一次害人,道長明鑒哪!」

  楊戩冷笑一聲:「第一次?尋常魚妖,黏液氣味雖腥不臭,你卻不然。你究竟吃了多少人,才會有這般濃重的屍氣?」

  妲己捏著鼻子道:「你這魚妖真是不識好歹,這可是清源妙道真君,不是什麼普通的闡教門人,哪有這麼好騙!你當我們傻麼!」

  做小伏低的偽裝被戳穿,魚妖猛地一甩魚尾,再次拍起巨浪的同時,一大把水藻自水下突然長出,以迅雷之勢攀住二人的腳腕,將二人拽入濃密水藻之中。

  妲己全身都被密密麻麻的水藻纏住,視線口鼻皆受阻,唯一能感知到的,便是手腕上來自楊戩的力道。

  說實話,她作為一只陸獸,並不喜歡長時間呆在水下,這些水藻纏得她煩躁,讓她想伸出獠牙咬斷它們。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掙扎,停在她腕上的拇指忽然安撫似的搓了搓她,仿佛是在讓她不要害怕。

  ……好吧,那她繼續老老實實地扮凡人吧。

  果然,下一瞬,眼前的屏障忽然裂開一道口子,陽光隔著水面折射而下,照亮了水底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水藻,以及那把在水底依舊來去如風的三尖兩刃刀。

  幾縷碎發在楊戩鬢邊搖曳,他抬手召回三尖兩刃刀,拉著妲己衝出水面。

  哮天犬狗刨著游到他們身邊,楊戩微皺眉頭,問妲己:「你怎麼樣?」

  妲己裝模作樣地咳出幾口水:「還、還好……」她眼風一瞟,驚呼道,「那魚妖跑了!」

  「它跑不遠。」楊戩說,「你可會游水?」

  「會一些。」

  「好。」楊戩點了點頭,「你留在此處莫動,哮天犬,我們走!」

  妲己看著他松開自己,又看著哮天犬跳上他的肩頭。一人一狗追著魚妖破浪游遁的聲響離去,很快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影點。

  四周還殘留著魚妖留下的腥臭味,妲己對著半空中尚未散去的黑霧看了一會兒,思量再三,終於還是嫌棄地放棄了這些惡欲——實在是太倒胃口,她也不是非吃這口不可。

  不過……那魚妖都打算置他們於死地了,為什麼都沒看到楊戩的惡欲呢?難道和之前那次一樣,若不是傷到了哮天犬,楊戩的惡欲便不會出現?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楊戩對他自己的安危並不是很在乎,但很在乎親近的朋友?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打鬥的聲音,妲己眯著眼,看著那些浪花騰起又落下,又看著那個小小的影點漸漸重新變成清晰的人像,最後停在自己面前。

  「小九?」楊戩微微偏頭。

  「我在這兒呢,真君。」妲己朝他伸出手。

  楊戩彎下腰,握住她的手,將她從水裡拉到半空。

  「真君,你臉上有血。」妲己說。

  「不是我的。」楊戩語氣平靜,卻又舉起另一只手,在臉上擦了擦。

  「這兒。」妲己伸出手,擋開哮天犬伸過來的舌頭,抹去他眉骨處濺到的幾點血跡。

  楊戩頓了一下。

  妲己收回手,把沾著狗口水的手背在衣上蹭了蹭,笑道:「那魚妖可伏誅了?」

  「嗯。」

  「好!還是真君厲害!」妲己道,「它本就惡貫滿盈,真君本已給了它機會,可它還是自尋死路,到底留不得。」

  楊戩問她:「那魚妖行事狠辣,你剛才當真不怕嗎?」

  「不怕。」妲己清脆回答。

  「為什麼?之前那位前輩也帶你殺過妖嗎?」

  妲己想了想,先給了個聽上去較為可信的答案:「那位前輩常常鋤強扶弱,我雖不會殺妖,但見過他殺妖,我還遇到過比這魚妖更凶的呢。」然後又補了一個賣乖的答案,「而且我知道,真君一定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楊戩默了默,而後輕嘆一聲:「走吧,我們回岸上去。」頓了一下,又道,「你可知方向?」

  先前的小船早已散架不知蹤影,要想回岸上,只能讓他帶著她飛。然而他看不見,不知岸在哪邊。

  妲己撲哧一笑,輕輕扳過楊戩的肩膀,道:「真君,岸在這裡。」

  沒了魚妖設下的迷障,岸線清晰可見。

  楊戩不語,只是重新握住她的手腕,帶她朝岸邊飛去。

  兩個人都落了水,滴滴答答了一路,回到岸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儀容。

  濕衣濕發皆用法術催干,但衣裳干後撣平即可,頭發干後卻得重新梳齊。妲己坐在岸邊,歪著身子,照著水面,以一個千嬌百媚的姿勢用手指細細地梳頭,邊梳邊往旁邊看,看楊戩正一臉肅然地自顧自綁發,不由暗暗可惜:他怎麼現在就是個瞎子呢,否則真想看看他面對自己的反應。

  「真君。」她眨了眨眼,忽地開口,「我發釵不見了。」

  楊戩轉過頭來:「不見了?周圍都找過了嗎?」

  「找過了,都沒有。」妲己懊惱道,「大約是掉河裡了。」

  「若是掉河裡了,恐怕不好找。」

  「那發釵不值錢,掉了便掉了。」妲己道,「只是我身上沒帶別的發釵了,現在這樣披頭散發的,委實不便。」

  楊戩聽罷,遲疑片刻,道:「那……我的發帶給你。」


第12章

  見楊戩已經抬起手,打算解開剛剛綁好的發髻,妲己趕緊阻止:「真君不必如此,發帶就一條,我用了,你用什麼呢?」

  楊戩道:「削根樹枝,一樣可以盤發。」

  妲己笑道:「堂堂真君,用樹枝盤發,也太像山野村夫了。」

  「像山野村夫,反倒更便於行走人間。」楊戩垂眸,「我用樹枝還好說,但你一個年輕女子,常年住在山間還穿著裙裝,想來是愛美的,總不能讓你把樹枝當發釵用。」

  妲己愣了一下,隨即有點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她從王宮出來時,只是想著取寶貝,並沒有料到後面的一系列事情,所以只是給自己換了張面皮、換了身打扮,倒是忘了常年住在山裡的人,為了便於行動,應該穿褲裝而非裙裝。

  想來楊戩是在照顧她「昏迷」的分身時發覺她穿的是裙裝,也不知暗暗懷疑了多久。但無論如何,現在懷疑打消,他倒是幫她把疑點圓上了,真是神奇。

  咳,怎麼說,當你不是他的敵人的時候,他還是挺體貼的。

  「其實……其實我有個辦法,能讓我們二人都用上發帶,誰也不必當山野村夫。」妲己試探著說道。

  「哦?」

  妲己深吸一口氣:「我看真君這根發帶挺長的,不如……不如你我一人一半,這樣依舊夠用。」

  楊戩:「……」

  妲己:「……怎麼,真君是不是覺得不妥?不妥便算了,我從衣服上撕根布條也能用。」

  「沒什麼不妥的。」楊戩忽地笑了一下,「只是沒想到還能這麼精打細算。」

  他再次抬手要解開頭發,妲己連忙靠了過去:「不勞真君動手,我來就行,省得麻煩真君再梳一次頭。」

  趁楊戩還沒反應過來,她迅速壓下他的手,然後自己開始解他發帶上的結。

  楊戩坐在岸邊,感受到後腦窸窸窣窣的動靜,一時有點怔神。

  好奇怪的感覺……小時候都是師父給他梳頭,後來他長大了,便再沒有旁人碰過他的發髻。這小九……這小九有時候挺機靈的,怎麼有時候又有點傻?他願意把發帶給她,是把她當晚輩照顧,但她是不是在山上待久了,忘了正常的相處之道,她這舉動,是想拜他為師嗎?這到底誰是師父,誰是徒弟?

  可這會兒再阻止她已經晚了,她已經用石頭割斷了半解的麻布發帶,楊戩感受到微松之後重新系緊的發髻,無聲嘆氣。

  「好啦,多謝真君!」妲己語氣輕快,「這下我也可以綁發了!」

  她看著手裡這半根來自楊戩的發帶,得逞地翹起唇角。

  一路同行、並肩作戰、分享用物……一件兩件事,或許起不到什麼作用,但疊加在一起,便能不斷加深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屆時,他還會那般堅定地拒絕她嗎?

  她將長發攏了攏,用發帶在頸後綁了個垂髻。

  「那魚妖吃了那麼多人,說明附近肯定有村莊。」妲己說,「真君,我們快走吧。」

  楊戩:「你不用休息一會兒?」

  妲己:「我什麼也沒干,用不著休息。」

  「也好。」楊戩頷首,「若真有村莊,想必受魚妖困擾已久,現在魚妖已除,讓他們早些知道,也好早些放心。」

  哮天犬抖了抖毛,隨他們站了起來。

  二人一狗再次上路,沿著河道一路前行,終於在傍晚時看見了村莊。

  村莊鮮有來客,村民們乍然看到這兩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十分驚訝。當得知二人是修道之人,除掉了那河裡的魚妖後,更是紛紛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道:「什麼,原來那河裡真有妖怪!我以為都是嚇人的!」

  「這麼說來,我阿叔不是遇到了暴雨翻了船,淹死失蹤,而是被魚妖吃了?」

  「天哪,咱們靠水吃水,這麼多年陸陸續續有人打漁出事,都恰逢天氣不好,還以為只是倒霉!沒想到竟是妖孽作祟!」

  妲己沒想到原來村民們這麼樸實,壓根不知道魚妖的存在,不由感慨道:「這魚妖還挺謹慎,假布天氣,讓人誤以為是意外。這樣一來,你們還是會繼續去打漁,他還能繼續吃人。」

  「是啊!」村民們捶胸頓足,「若早知河裡有吃人的妖怪,我們是萬萬不敢繼續住在這兒的!」

  「要不是有二位道長,我們還不知要被蒙騙多少年,又有多少人遇害!」

  「道長大恩大德,我們該如何報答才好?」

  「諸位言重了,在下與……與舍妹不過路經此處,隨手為之,不圖回報。」楊戩輕咳一聲,「只是諸位也瞧見了,在下目不能視,舍妹又修為尚淺,今日與魚妖一戰,消耗頗多,若能有鄉親行個方便,留我兄妹二人借住一晚,在下感激不盡。」

  「道長這是說的什麼話,別說是借住了,就是一直住著,也沒問題!」立刻有熱情的村民上前,拉著楊戩就要走,「住我家去,我家熱鬧,保證給道長招待得舒舒服服!」

  「你家那麼多男人沒一個女的,叫這位道長怎麼方便?」一位婦人當即反駁,拉著妲己的手,笑道,「道長,不如去我家,我家也有空屋,除了我和我男人,還有一雙兒女,都乖得很,絕不打擾道長清修!」

  眾人將楊戩與妲己圍在中間,嘰嘰喳喳,都要他們住自己家去。

  妲己輕輕扯了扯楊戩的袖子,楊戩會意,低聲道:「你決定便好。」

  他和哮天犬住哪兒都無所謂,主要是看她,她一個凡人女子,不能一直跟著他風餐露宿。

  妲己想了想,最終選擇了剛開始就盛情相邀的那名婦人。婦人眉開眼笑,當即樂呵呵道:「好,道長好眼光!我燒魚湯燒得最好,這個時候,道長正好能喝一碗熱乎乎的魚湯!」

  婦人並非誇口,她燒魚湯確實有一手。晚飯時間,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飲魚湯,食野菜。妲己雖然在王宮裡吃慣了山珍海味,但宮裡的魚卻沒有如此新鮮,她忍不住連喝兩碗魚湯,盛贊婦人手藝。

  婦人被她誇得喜不自勝,婦人的丈夫則看向楊戩:「道長,我也再給您盛一碗吧?」

  楊戩辟谷多年,早已不食這些。今日不過是看在鄉親的面子上才喝了一碗,雖然好喝,但也不宜放縱口腹之欲,便擺了擺手道:「多謝好意,不過我已足夠。家中孩子還小,多給孩子喝吧。」

  婦人笑道:「這倆孩子,平時只知道埋頭吃飯,今日見了兩位道長,像見了神仙似的,光顧著看了,碗裡的米都沒吃幾粒。」

  被母親這麼揶揄,小男孩與小女孩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扒拉了幾口飯,卻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睛,看看楊戩,又看看妲己。

  飯畢之後,婦人去洗碗,婦人的丈夫去收拾空屋的被褥,留了兩個孩子,扒在門口戀戀不舍地偷看楊戩和妲己。

  楊戩感受到目光的注視,望向妲己:「是那兩個孩子?」

  妲己:「是啊,一直不肯走呢。」

  楊戩便朝他們招了招手:「過來。」

  兩個孩子有些驚訝地對視一眼,然後扭扭捏捏地走了過來。

  楊戩坐在椅子上,微微傾著身子,柔聲道:「是有什麼話想說嗎?」

  兩個孩子又對視一眼,最終小男孩鼓足勇氣道:「阿爹阿娘說你們殺了河裡吃人的魚妖,是真的嗎?」

  楊戩:「自然是真的。」

  「修了道,就能殺妖怪了嗎?」

  「錯。」楊戩糾正,「修道不過是讓人學習了一些新本事,這些本事可以用來做好事,也可以用來做壞事。天道有常,妖存於世,自然有它的道理,並非所有妖都像那魚妖一樣殘暴,人無需對殺妖一事有所執念。若是學藝不精,被妖反殺了也未可知。」

  小男孩道:「我也想像道長您一樣厲害!要怎麼才能修道呢?」

  「若是有一顆向道之心,多讀典籍,便能修道。」

  小男孩似懂非懂。

  小女孩:「是不是還應該拜師呢?道長,您當初是怎麼開始修道的呀?」

  就在這時,婦人洗完碗筷出來了,發現兩個孩子還賴著沒走,立刻叉起腰道:「干什麼呢!這麼晚了還不去休息,在這裡打擾道長清修!」

  兩個孩子有點畏懼母親,被這麼一訓斥,馬上灰溜溜地走了。

  楊戩道:「無妨,閑著也是閑著,與他們隨口聊聊。」

  「想必是受了道長啟發,又在做什麼降妖除魔的大夢了。」婦人撇了撇嘴,「但我心裡清楚,咱家都是普通人,老老實實地干活、掙錢、吃飯才最重要。像道長們這樣的,那都是人中龍鳳,不能妄想的。行了,房間應該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帶道長們去瞧瞧。」

  楊戩笑笑:「有勞了。」

  婦人的丈夫給他們收拾出了兩間空房,都鋪好了被褥。

  「二位道長看看,可還需要什麼?」

  見楊戩沒說話,妲己遂道:「都很齊全,不需要別的了。今日多有叨擾,你們也快去休息吧。」

  「好,好。」婦人道,「那我們就不打擾道長了,若是有什麼事,前屋喊我們便好。」

  等他倆走後,楊戩才道:「你……真不需要別的了?」

  「需要什麼?」妲己愣了一下。

  「沒什麼,今日與那魚妖糾纏一番,我雖用法術替你除了身上髒污,但怕你不適應。」楊戩似乎覺得這個話題不是很妥當,但出於關照,還是不得不提了一下,「你若是有什麼需要,還是得跟主人家說說,別藏在心裡。」

  「哦,沒事兒!」妲己清了清嗓子,「真君的法術是極好的,若是有機會,我也想學,比凡人洗漱方便多了!」

  「以後……等你拜了師,會有機會的。」

  說完這句,二人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唯有哮天犬在屋裡來回溜達,熟悉著環境。

  「你……」

  「你……」

  二人異口同聲,又同時住口,好半天,妲己才道:「真君想說什麼?」

  「……你若無事,便回去休息吧。」楊戩頓了頓,「你又是想說什麼?」

  「我,我就是想問問,真君之前是怎麼拜玉鼎真人為師的呢?」妲己真誠發問,「是他從一群後生中挑中了真君麼?」

  聽聞此言,楊戩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半晌才道:「那時我年紀尚小,已不太記得了。」

  「這麼小嗎?」妲己有些吃驚,「都沒到記事的年紀,父母就舍得送孩子上山修行?」

  「興許是他們不要我吧。」楊戩淡淡地說,「師父跟我說,既然走了這條路,便忘了前塵往事,免得影響心境。」

  怎麼聽起來很命苦的樣子。見楊戩不欲多言,妲己識趣地不再追問,只道:「沒事兒,說不定是家裡太窮了養不起,早早進了闡教,反而是好事,總比餓死強。」

  楊戩:「你這是在安慰我?」

  妲己:「啊……」

  「不用,我並不因此難過,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楊戩說,「無緣之事,不必強求,有緣之人,總會遇見。」

  妲己豎起大拇指:「還是真君豁達。」頓了頓,「那……我去隔壁歇著了?」

  楊戩點頭:「好。」

  妲己走出去幾步,又停住,回頭看向楊戩。

  楊戩停住掩門的動作:「怎麼了,還有事?」

  妲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一字一句道:「其實,今夜月色還挺美的。真君看不見,實在可惜。」

  楊戩愣了愣,沒想到她會說這個。

  「所以……我一定會盡*快治好真君的!」她認真地說完這句後,便一溜煙跑到了隔壁房間,打開門鑽了進去。

  楊戩立在門口,風靜月明,蒼蒼如雪,在他身上投下淺淺的檐影。


第13章

  次日,楊戩帶著哮天犬出門,經過妲己房間時,發現房門開著,她竟已不在房中。

  起這麼早?他居然未曾聽到動靜。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聽見廚房裡傳來聲響,拐入廚房,先聞到的是熟悉的苦澀的草藥味兒,然後便聽到婦人爽朗的笑聲:「哎喲,說道長,道長到!」

  「兄長來啦。」妲己聲音裡也透著笑意,「來得正好,藥湯正溫著,現在就能喝。」

  楊戩在桌邊坐下,道:「我以為你會多睡一會兒。」

  「我昨晚上睡得很好,今日醒得便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給兄長把藥備上。」妲己端了一碗藥湯給楊戩,又端了一碗給哮天犬。

  婦人附和道:「她起得比我還早呢,我還以為是招待不周,餓得道長自己起來做飯了,沒想到是給兄長熬藥的,真是貼心啊!」

  妲己:「若不是兄長眼睛受了傷,那魚妖定能解決得更快。」

  婦人好奇道:「這究竟是什麼草藥,連目盲都能治?那花了眼的老人吃了,豈不是眼力也能恢復?」

  妲己:「嗯,這個嘛……不是尋常草藥,不能亂吃的,須得用法力輔助,否則普通人承受不住藥效,容易反噬己身。」

  「謔,這麼猛,那還真不能亂吃。」婦人瞧了瞧楊戩喝完藥湯的臉色,打趣道,「看來,這藥味兒也不是尋常人能受得住的。道長,我鍋裡還有剛煮好的米粥,您要不來一碗,去去味兒?」

  楊戩擺了擺手:「不必了,你們家裡人慢用吧。」

  婦人:「我不著急,等那倆孩兒睡醒,我和他們一起吃。對了,我家男人跟其他鄉親出船去了,說要去看看那魚妖的屍體,還說現在沒了魚妖,船可以行得更遠,他想看看能不能在河流深處捕到更好的河鮮,帶回來給道長們嘗嘗。」

  「多謝美意,不過,我與舍妹還有路要趕,等下便要動身了。」楊戩頷首。

  婦人驚道:「這就走了?這麼著急?」

  「昨日便說的是借住一夜,一夜休整完,便到了該走的時候。」

  「是啊,我們還有其他要事在身,不好耽誤。」妲己在一旁道,「對了,嬸子你可知道最近的城鎮怎麼走?我們打算去城裡買輛馬車,省些腳力。」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就給你們指路。」婦人一邊往大路上走,一邊道,「不過,我還以為道長你們能騰雲駕霧呢,原來也要坐馬車啊。」

  妲己笑道:「我與兄長此次本是低調出行,若非偶遇魚妖,也不想亮明身份。加上兄長他雖能御空飛行,但如今失明,飛起來沒個准頭,速度又快,誰知道會飛到哪兒去?遇到普通人,還怕嚇著他們。倒不如讓我按照正常路線,老老實實地駕車。」

  「有道理,還是你們想得周全。」婦人帶著她走到村莊外的大路上,跟她說,「道長,你們先沿著這個方向走大約二裡路,然後會遇到一個岔口,選擇朝南的那邊……」

  廚房裡,楊戩正在給苦得直打噴嚏的哮天犬喂清水。

  「你覺得這藥如何,有沒有一點效用?」他摸著哮天犬的頭,低聲問道,「我喝完的時候會有短暫的清明之感,你也會有嗎?」

  哮天犬嗚了一聲,以示認同。

  「你也覺得有用,那便好。」楊戩嘆了口氣,「只是你這鼻子……還不知道怎麼辦。」

  聽到鼻子的問題,哮天犬不由有些焦慮地低吼了兩聲。身為一只靈犬,鼻子嗅聞不到味道,對它來說實在是難受至極。

  「不知道城池裡有沒有看獸病的大夫,凡獸的藥對你有沒有用。若是沒用,還得到了西岐,問問姜師叔。」楊戩擰眉,「如此想來,時間真是愈發緊迫了。」

  哮天犬蹭了蹭他的手。

  「偏偏這趕路我也幫不上忙,即使買到了馬車,還得讓小九來駕車。她一個女兒家,這樣吃苦耐勞,倒顯得我毫無用處了。」楊戩自言自語,「你說,像她這樣的性格,給她找個什麼師父比較好?」

  ……

  「嘶,怎麼又疼起來了。喜媚和清弦這兩個不中用的東西,又搞砸了什麼事!」妲己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九尾,果然有一條出現了淺淺的血痕,「大半夜的將我叫起,害我不得不拋下楊戩,留一具分身在那兒,也不知能不能糊弄過去!」

  獵獵疾風鼓蕩衣袖,她在雲層中急速穿梭著,眉頭緊鎖,面色惱怒。

  是的,此時此刻,留在村莊裡的、給楊戩熬藥的、聽婦人指路的,都不是妲己本人,而是她留下來的一具分身。

  昨天夜裡她故意說了些話,擾亂楊戩心神,本已美滋滋地睡下,誰知半夜忽覺疼痛,抽出尾巴一看,竟是留在朝歌王宮中的那具分身受了傷。

  分身受傷,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遇到了什麼危險,喜媚和清弦都護不住它,另一個是喜媚和清弦有急事找她,為了聯系上她,只能破壞分身。無論是哪種,她都必須回去一趟,只能留下第二個分身在楊戩身邊。

  雖然分身繼承的都是她的習慣和意志,但難保楊戩敏銳,覺察出什麼端倪。上次他沒發現,是因為分身大多數時候都在「昏迷」,但這次情況復雜得多,也不知分身能不能隨機應變得來。

  唉,唉!得虧她會分身,否則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妲己一路疾行,終於在星夜抵達王宮。

  她一出現在壽仙宮中,喜媚和清弦便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衝了過來。

  妲己環顧四周,見一切如常,火氣便噌地一下冒了出來:「我這一路上屢屢感到尾巴疼痛,想是你們一直在催我,我還當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結果這宮中根本無事發生?你們可知我已博取了楊戩的信任,正是和他相處的關鍵時機!你們若給不出一個讓我滿意的原因,別怪我教訓你們!」

  她重重拂袖,坐在了床沿。

  喜媚和清弦一人一邊,趴在妲己膝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喜媚開口:「姐姐莫惱,是這樣的……昨夜我與清弦本如往常一樣在暗處修煉打坐,誰知旁邊突然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修道之人,他修為在我們之上,自稱申公豹……」

  據那申公豹自述,他在幾天前就來到了朝歌,本想進宮求見帝辛,結果帝辛因為上次來了個雲中子,傷了他的愛妃蘇氏,所以大怒,再也不見任何道人。申公豹打聽後得知蘇妃病重,便隱藏身形,來到壽仙宮中悄悄觀察,結果發現蘇妃是個凡人,身邊卻有兩個沒有妖氣的妖怪,大為奇怪。

  他偷聽到喜媚和清弦的閑聊,得知她們因雲中子受傷,便主動現身,說自己乃闡教門人,也是雲中子的同門,知道雲中子的消息,只要她們願意跟他合作,他一定給她們報仇的機會。

  「雲中子的同門?」妲己高高挑眉,「這麼說來,他果然是闡教門下?」

  「那申公豹是這麼說的,我們也不知真假……」喜媚心虛地說,「他還說,現在宮裡的蘇妃雖看似凡人,但一定不是真身,因為凡人是不會受到劍氣影響的,真正的蘇妃一定是妖,只不過技高一籌,劍氣奈何不了她,她為了避風頭,才放了個病中的分身在宮裡……我們看他猜得這麼准,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辦了,只能趕緊聯系姐姐,讓姐姐定奪。」

  「他人呢?」

  「他走了,他說等我們想清楚了,便點燃這根熏香,他就會現身相見。姐姐,我們怎麼辦?」

  妲己垂眸,收起床上受了傷的分身,此處記憶回籠,然而她在裡面搜尋了一遍,卻並未有關於這個申公豹的記憶——到底是凡軀,深夜時間還是睡過去了。

  她思索片刻,道:「點香吧。」

  「啊?這、這就點了?」清弦懵道,「那姐姐,我們到底要不要跟他合作啊?」

  「此人一看就是有私心,想讓我們跟他合作,得拿出誠意來,怎麼如今弄得像是他施舍給我們的機會似的。」妲己輕嗤,「沒有他,我還有楊戩,楊戩可比他真誠多了。」

  喜媚:「我也覺得此人圖謀不軌,像是在利用我們。說不定他與雲中子有什麼私怨,我們攪和進去,反惹一身臊。」

  清弦:「可是不合作的話,他會不會出去揭發我們?」

  「合不合作的,且放一邊,這不是個能立刻決斷的事情。」妲己撥弄著指甲,慢條斯理道,「比起這個,我倒是另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什麼?」

  「那個叫姜尚的老頭,還記得嗎?」

  「記得啊,帝辛讓他給姐姐督造鹿台,他不是大罵這是勞民傷財之舉,然後投水自盡、以死明志了嗎?」清弦迷惑道,「罵姐姐的朝官有很多,他有什麼特別的嗎?」

  妲己:「他也是闡教門下,論輩分,還是楊戩的師叔,能和十二金仙稱兄道弟呢。」

  「什麼!」清弦大驚,「怎麼他也是闡教的?」

  喜媚目瞪口呆:「那、那這麼說來,真是闡教在針對姐姐?」

  「我倒覺得不是。」妲己眯起眼睛,「你們看,楊戩明顯就不認識我,申公豹也不認識我,至於姜尚,更是自己詐死溜了,壓根不管我。我覺得他們闡教內部肯定發生了什麼,頻頻出入人間,只是我身在王宮,意外牽連進來罷了。」

  清弦和喜媚面面相覷:「能發生什麼啊?」

  「不知道,我也很好奇。」妲己勾起唇角,「所以,把申公豹叫過來聊聊吧。」


第14章

  妲己斜倚在美人靠上,歪頭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此人身材頎長,一身青褐道袍,頜下蓄須,目光銳利。在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觀察她。

  「你就是申公豹?」妲己開口。

  「你就是蘇妃?」他反問。

  妲己以手支頰,笑道:「你覺得呢?」

  「你不是蘇妃,但你用著蘇妃的身份。」申公豹聲音沉厚,「但我不會管你這個身份是怎麼來的,世人認為你是蘇妃,那你就是。」

  「申道長,你覺不覺得,你說話有些唐突呢?」妲己柔聲笑著,「我是誰,無需經你同意。」

  申公豹眉頭皺了一下。

  妲己繼續歪著身子道:「但既然申道長是為尋求合作而來,我也不欲與道長發生衝突。我已聽我那兩個妹妹說了經過,申道長說得不錯,我們確實有心報復雲中子,但我說句實在話,我現在有其他途徑能知曉雲中子的下落,亦有能力自己行動,憑什麼非要與申道長合作呢?」

  申公豹:「我已知曉你是妖,如今帝辛沉湎酒色,是受你蠱惑,聞太師即將回朝,我一旦揭露,你將不得安生。」

  「申道長,咱們好好地說著話,你怎麼突然威脅起人來了?」妲己故作委屈,「我還沒有威脅你呢,你若真是闡教門人,就不怕我去闡教告發你,說你與同門結怨,找外人了結私仇嗎?」

  「我與雲中子並無私仇,只是道不同,各為所需,各憑本事。」

  「你們真是奇怪,到底是為了什麼道,一個兩個非要來朝歌?你們闡教是不是要干什麼大事?」

  「這你就無需多問了。你只需知道,你既然要當這個蘇妃,那雲中子之流,便天然與你為敵,只有我能幫你。」

  妲己轉了轉眼珠:「我倒是聽說了一件事,姜尚也是你們闡教的人吧?此人先在朝歌做官,把我和帝辛罵了一頓後假死消失,實則跑去了西岐。申道長,你給我個准話,這西岐……是不是有反心呢?」

  很久之前,帝辛的元配姜王後曾因帝辛寵幸妲己而多次勸諫,惹得帝辛不快,連同姜王後的兄長東伯侯都受了冷落。後來受佞臣挑唆,帝辛認為東伯侯有反心,便處死了東伯侯一家。

  當時西伯侯姬昌替東伯侯說了幾句話,被帝辛下了大獄。後來西伯侯的長子伯邑考搜羅各色珍奇上貢朝歌,欲贖回老父。西伯侯在西岐素有威望,伯邑考更是君子如風,賢名遠揚,帝辛不想就這麼放虎歸山,遂要伯邑考以命換命。於是,伯邑考最終成了一盤肉餅,被端上了姬昌的食案。

  姬昌食完肉餅,終得帝辛赦免,狼狽回家。他離開朝歌那日,妲己溜出宮,站在他必經的山路上,觀察他的馬車。山風卷起馬車的車簾,露出裡面姬昌年邁灰白的面容。源源不斷的黑色絲霧從車窗裡飄出,被妲己伸手輕輕一勾,勾入唇中。

  牢獄之怨、喪子之痛,她不相信姬昌能老老實實地在西岐度過余生。

  果然,被她這麼一問,申公豹眼神閃了閃。

  妲己笑道:「真有意思,我聽說闡教清高立世,很少過問紅塵俗世,這怎麼一插手,就插手這麼大的事?」

  申公豹:「你知道得太多,容易被卷入是非。」

  「申道長難道不是已經將我卷入了是非?」妲己冷笑一聲,「你若說自己與雲中子有私仇,我說不定還想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可以聯手一試。但你現在卻說,你其實是為了帝辛而來,而不是為了雲中子。那我且問你,你既然知道帝辛受我蠱惑,又為何非要幫他?你若是真想幫他,難道不是應該像其他朝官那樣,希望我離他遠遠的嗎?」

  申公豹:「我不是想幫帝辛,我只是想幫大商,不想被反賊西岐奪取江山。」頓了頓,他又道,「只要你不做得太過分,不傷著帝辛根本,讓他還能主事,我就不管你在後宮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帝辛乃人王,身負國脈氣運,你采補他,定能修為大增。」

  妲己聽罷,哼笑一聲。

  雙修,確實是增強修為的捷徑之一,但說到底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如正常修煉來得根基踏實。若以凡人作比,正常修煉相當於吃正食,滋養軀體,日漸茁壯;雙修相當於吃零嘴兒,也能吃飽,還更好吃,但光吃零嘴兒不吃正食,久而久之,體魄必將失衡。

  申公豹以為她在這兒當蘇妃,目的就是為了采補帝辛,那可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不過,申公豹有一點說得對,帝辛是人王,自然與普通人不同。

  妲己直起身子,十指交叉托在下巴下,看著申公豹:「其實吧,申道長,就算你現在去揭發蘇妃乃妖怪所變,我也不在乎。於我而言,蘇妃不過是一具皮囊,沒了這具皮囊,誰又會知道我是誰呢?你若是誠心與我合作,就不該威脅我,而應該讓我知道你的可靠,否則,誰知道你會不會前腳與我合作,後腳就出賣我呢?」

  申公豹沉下臉來:「你這是要拿我當下官使喚?」

  「別生氣呀,我可沒這麼不知好歹,竟敢使喚申道長。我只是有一個小小的條件,申道長若是能幫我辦到,我就答應和你合作。」

  「……是什麼?」

  妲己朝申公豹傾過身去,惹得申公豹倒退一步。她笑笑,又躺了回去:「申道長想來也發現了,我們姐妹三人雖是妖怪,但身上並無妖氣。說實話,自從雲中子那事後,為了自保,我們每天遮掩妖氣都很累。申道長出身闡教,見多識廣,若是打聽到有什麼辦法能長期遮掩妖氣,或是這世上有沒有什麼妖怪從未有妖氣的,便來告訴我,好嗎?」

  申公豹擰眉:「就這點事?」

  妲己點頭:「沒錯,就這點事,沒有為難申道長吧?」

  申公豹深吸一口氣:「可以,我替你去打聽。若是打聽到了,就來壽仙宮找你。」

  妲己:「我不一定時時刻刻都在壽仙宮,若是我不在,道長找我那兩個姐妹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她們膽子小些,道長可不要嚇著她們喲。」

  「你不在壽仙宮,你在哪裡?」

  「申道長也說了,帝辛身份貴重,我不能傷著他根本啊。」妲己掩唇嬌笑,「我出去采補別人,不行嗎?」

  申公豹:「……」

  申公豹臉上肌肉抽搐了兩下,想是極力忍耐住了某些語句。

  「娘娘心裡有數就好。」申公豹揮袖,「那我便不多打擾了,告辭。」

  「不送。」

  待申公豹走後,喜媚和清弦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清弦:「還是姐姐厲害,中間我都以為你們要動起手來了呢,沒想到什麼也沒發生。」

  妲己懶洋洋的:「我與他無冤無仇,他有求於我,不會與我撕破臉的。最多只是想在我面前立立威,拿捏我罷了。」

  喜媚:「他既然不是為了雲中子而來,那為何非要和姐姐合作呢?以他的修為,用不了姐姐引薦,完全可以直接見到帝辛啊。」

  妲己道:「因為他看出來了,帝辛如今受我蠱惑,要想辦事,繞不開我。現在西岐欲反,雲中子和姜尚那些人應該是要去扶持西岐,申公豹卻不知為何與他們背道而馳,選擇幫扶大商。但他只把帝辛當成對付西岐的工具,並非真正為帝辛著想,將來很有可能要自己操控戰局,屆時,與其大費周章說服帝辛聽從他的想法,還不如讓我去吹枕邊風來得容易。只是這話他自己不能說,說了,便是自認低我一頭。」

  清弦恍然大悟,贊道:「還是做狐妖好,狐媚之術信手拈來!」

  喜媚卻有些擔心:「當初蘇護要反,最終沒反,現在西岐要反,不知能不能成。但不管怎麼樣,我瞧著這大商氣數將盡,就算西岐失敗了,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再反,我們應該及時抽身才是,姐姐卻要與申公豹合作,會不會太冒險了?」

  「這人間誰稱王都與我無關,但只要他們起了戰事,便是對我們有利。輸贏明顯的戰事,沒有意思,唯有你來我往,才會滋生出更多的惡欲。你說是吧,喜媚?」妲己挑眉,「再者說,這申公豹送上門來,也的確值得一用。」

  喜媚:「姐姐是說,讓他去打聽妖氣一事?」

  妲己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月色,輕輕呼出一口氣:「你難道不想知道嗎?這世上這麼多妖怪,為什麼卻是我們兩個沒有妖氣,也無法靠靈氣修煉。我們勢單力薄,很多東西都查不出頭緒,但闡教門人交游廣闊、經驗豐富,他們去查,說不定就會有線索。」

  「也是……」喜媚嘆了口氣,「但願這申公豹能查到點什麼吧。」

  「那是在干什麼?」妲己看向外面的目光忽然犀利起來,「這麼晚了,黃妃的宮殿為何還有這麼多人出入?」

  黃妃是武成王黃飛虎的妹妹,自從妲己入宮後,她便受到了冷落。但她不像姜王後那樣會時時勸諫帝辛,她大多數時候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與妲己井水不犯河水。

  清弦湊過來一看,也不由咦了一聲:「她不是一向睡得很早嗎,怎麼現在還沒睡?姐姐你等著,我去瞧瞧。」說罷,便化作一道流光而去。

  很快,她便回來了,臉色難看:「帝辛今晚歇在黃妃宮中了,方才是宮人在端瓜果酒水。」

  「什麼?」喜媚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

  在妲己入宮前,帝辛對後宮諸妃,可謂是雨露均沾,妲己入宮之後,便獨寵妲己一人,最多有時候去姜王後宮中坐坐。姜王後死後,這宮中更是妲己一人獨大,其他後妃都已默認了自己要孤老宮中的事實,根本不敢去招惹帝辛。

  最關鍵的是——帝辛中了妲己的狐媚之術,眼中只有妲己一人,就算妲己現在在「養病」,他也應該獨宿宮中,不可能去臨幸其他人啊!

  妲己眯了眯眼:「有意思。」

  她轉身回到床上:「把帝辛給我叫過來。」


第15章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有宮人敲響黃妃宮殿的大門:「大王,壽仙宮來報,說蘇妃娘娘突發夢魘,驚悸不已,請大王過去看看呢。」

  黃妃正在給帝辛倒酒,聞言一愣,卻又有些意料之中的無奈。

  身旁的帝辛穿著寢衣,露出半張胸膛:「朕不去。」

  黃妃手一抖,酒水灑了一點到桌上,她震驚地抬起頭,與帝辛四目相對。

  帝辛也皺眉:「你看朕做什麼?你很想讓朕去?」

  黃妃:「臣妾……臣妾只是有些意外……」想了想,她又謹慎道,「大王是與蘇妃娘娘吵架了?但蘇妃娘娘都夢魘了,大王不妨還是去看看吧,別讓她傷了心。」

  帝辛揉著眉頭,煩躁道:「不想去。朕總覺得……」總覺得壽仙宮裡怪怪的。哪怕裡面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心裡也有些說不上來的不舒服。

  他這是怎麼了?他明明確信自己與蘇妃感情深厚,但不知為何,近幾日仿佛總有一股力量,在排斥自己去見她。

  是因為她生病嗎?似乎不是,他並非是嫌棄她,更何況,她是因為那個雲中子才生病的,若不是他及時命人燒毀了那把木劍,她恐怕就要被邪術害得香消玉殞。若是她香消玉殞了,若是她香消玉殞了……

  帝辛握著酒杯,忽而有些出神。

  她若是香消玉殞了,那他豈不是可以擺脫昏君的名頭,再也不會有人指責他荒淫無度了?前朝安定,後宮穩固,一切都可以回到她未入宮的時候……

  「大王覺得什麼?」黃妃出聲詢問,打斷了帝辛的思路。

  他看向黃妃。黃妃亦是美人,可不知為何,他看著黃妃,卻沒什麼興致——沒興致自己為什麼要來?真是奇了怪了。他來黃妃宮中,難道是為了逃避蘇妃嗎?

  「沒什麼。」帝辛說。

  「大王當真不去壽仙宮嗎?」門外的宮人還在問,「蘇妃娘娘渾身發汗,口中直念著大王呢。」

  黃妃也在一旁道:「大王今日去探望過蘇妃了嗎?若是沒有,還是去瞧瞧吧。」

  連黃妃也這麼說。他有些惱怒地看著她,心想她不是他的妃子嗎,為何將他往外推?

  然而,他又想到壽仙宮裡那張楚楚可憐的臉……帝辛嘴唇緊抿,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酒杯:「罷了,朕去趟壽仙宮。」

  黃妃替他穿好外袍,伏低身子拜送道:「恭送大王。」

  帝辛來到壽仙宮前,看著寢殿深處搖曳的燭火,不知為何,竟覺步伐重逾千鈞,怎麼也邁不進去。

  他在黃妃宮中時,什麼都沒想,腦袋放空,感覺久違的舒展,但現在站在壽仙宮前,內心深處的排斥感越來越重,甚至還有一絲害怕——害怕自己見到她,就喪失了理智。她總是輕而易舉便撩撥了他的心弦,讓他沉溺,讓他放縱,讓他飄飄然,流連忘返,忘乎所以。

  快活嗎?當然快活。但她這次生病,讓他短暫地抽離了一下,竟發現沒有她的日子,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

  「大王……」微弱的氣音從裡面飄飄曳曳地鑽入耳朵,帝辛渾身一凜,終於還是邁了進去。

  床幃被掛起,幾名宮人們圍在床邊,遞水的遞水,擦汗的擦汗。見帝辛來了,紛紛散到一旁,垂首恭侍。

  床上的妲己黛眉微蹙,唇色發白,帝辛下意識地伸出手,頓了一下,才握住了她的柔荑。

  妲己緩緩睜開眼睛,虛弱道:「大王……」

  看到她這副模樣,帝辛本該心疼,可此時此刻,腦子裡竟冒出的是「她不會是裝的吧」,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驚了一跳。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才說:「朕聽說你魘著了,怎麼回事?可叫太醫看過了?」

  妲己卻望著他,鼻尖動了動,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來:「大王身上……為何有其他香味?」

  「什麼?」帝辛連忙低頭聞了聞,「哪裡有?」

  妲己猛地抽出手,背過身去,不肯面對他。

  一定是黃妃宮裡熏的香。帝辛想,定是叫她聞見吃醋了,這下還得哄著。他不得不俯身,溫聲道:「宮人熏的香,朕也不知是什麼,你不喜歡,朕便換了。」

  妲己把臉埋在被子裡,帶著哭腔的聲音悶悶傳來:「臣妾做了噩夢,夢見臣妾病篤,大王嫌棄臣妾人老珠黃,再也不來壽仙宮……臣妾驚醒過來,聽見他們說要去黃妃宮中叫大王,臣妾還以為是聽錯了……原來,原來大王你真的去了黃妃宮中!」

  帝辛扭頭看向一排宮人,怒目道:「是誰多嘴,竟敢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

  宮人們抖如篩糠,跪在地上直呼:「大王明鑒,奴婢們不曾說過這些啊!」

  「都滾下去!」

  宮人們呆了一下,發現帝辛是讓他們滾,而不是要砍了他們的腦袋,頓時如蒙大赦,欣喜若狂地滾下去了。

  「胡說什麼呢,根本沒有的事,都是你在做噩夢。朕也沒去過黃妃宮中,朕方才一個人在殿裡,不信朕現在就把黃妃喊過來作證。」帝辛摟過妲己的肩膀,伸手擦去她的眼淚。

  妲己眼眶紅紅,窩在他臂彎裡,哽咽道:「大王說的是真的麼?」

  「當然,朕怎麼會騙你呢。」帝辛望著懷中的妲己,美人含淚,如芙蓉泣露,他忽而恍惚了一下,自己今天是中了邪不成,怎麼突然跑去了黃妃宮中?他都多久沒去找過黃妃了?先前又是瘋了不成,怎麼一整天了都不來見愛妃一回,還得要她委屈巴巴地來請?

  他有些心虛,索性脫了鞋履外袍,上了妲己的床。他抱著妲己,與她一起倚在軟枕上,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龐:「莫怕了,朕在這呢。」

  妲己說:「那臣妾再睡一會兒,大王陪著臣妾好嗎?」

  帝辛:「好。」

  懷裡的人合上眼睛,容顏沉靜,漸漸發出勻長的呼吸。

  床邊的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沒有宮人敢進來添,帝辛望著頭頂的帷帳,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另一邊的手臂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有些酸麻,他想抽出來,又怕驚擾了她的好眠。

  ——真麻煩,她是舒服了,可他不舒服了,早知如此,便不該來。

  此念一出,他又是一愕。

  他低下頭,定定地看著妲己。

  他很少有這樣在暗夜裡長久注視她的時候。他們在一起時,往往燈火通明,聲色縱情。他喜歡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喜歡看她紅潤潤的嘴唇,這樣的美人,若不聚光照之,多麼可惜。

  而此時此刻,她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仰躺在他的懷裡,由於手臂的弧度,她的腦袋微微後垂,一段修長的脖頸挺立在他的眼前,纖細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斷。

  要捏斷嗎……她正病中,死了也順理成章,還能以此為由,去找一些人的麻煩。然後又會有人主動投效,那他大商江山,便會越發穩固,那些不安分的諸侯,都將不足為慮……

  除掉這個脆弱的女人,除掉自己的軟肋,讓自己擺脫欲望,永無後顧之憂……

  懷裡的女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底幽幽的,像發著光。

  一瞬間帝辛頭皮發麻,冷汗密布——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正捏著她的脖子。

  他正要放開她,她卻忽然自己靠了上來,鼻尖貼著鼻尖,額頭貼著額頭,嘴唇翹起危險的弧度:「帝辛,幾日不見,你就是這麼對我的嗎?」

  她抬手,從他眉心處勾出一縷淡淡的黑霧,把玩在指間。

  「也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原來離開太久,布下的狐媚之術就會慢慢失靈呢。」她拍了拍帝辛僵硬的臉,「還好今日你去了趟黃妃宮中,要不然,我連夜回去了,都發現不了你的問題。」

  她將那縷黑霧卷入口中,嘖了一聲:「以前你殺人時,我時常嘗到你對別人的惡欲,沒想到今日還能嘗到你對我的惡欲。以前覺得你的滋味還算不錯,雖是凡人,但國運加身,尚能與那些普通道人一比。但如今我嘗到了其他的滋味,你的嘛……」她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帝辛沒有說話。

  她凝視著他漆黑的眼睛:「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當然會。」帝辛喃喃道。

  「就算我在病中,你也不能去找別的女人。」

  「絕對不去。」

  「你要聽我的話,要對我好。我是你最愛的女人,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全力保護我,記住了嗎?」

  「記住了。」

  妲己滿意地笑起來,眼底紅光褪去,帝辛的眼睛也逐漸聚焦起來,落在她的面龐上。

  「怎麼忽然醒了?又做噩夢了?」他摸了摸她的額頭。

  妲己拉著他的衣角,撒嬌:「夢見有諸侯起事,大王要用武成王,為了討武成王歡心,所以大王去找了黃妃呢。」

  「怎麼又提黃妃了?朕不都說了,朕壓根沒去找她嗎?」帝辛有些懊惱,故意發狠道,「你若再提這些掃興的事,朕便真走了。」

  「前朝最近真沒事嗎?」

  「沒事沒事,能有什麼事!朕又何需去討武成王的歡心!簡直逆理違天!」帝辛哼了一聲。

  「沒事便好。」妲己摟著他的脖子,「臣妾還擔心,有些人又要拿臣妾說事呢。」

  「哪個再敢胡說八道,朕便烙了他的嘴!」帝辛道,「行了,別想那麼多,快睡吧,朕也睡了。」

  帷帳落下,殿中重歸寂靜。

  天光熹微之時,妲己站在窗邊,叮囑喜媚和清弦:「我長時間不在帝辛身邊,狐媚之術有所松動,現在雖重新施過法,但不知能撐多久。你們注意著些,別被其他人看出來了,尤其是申公豹。」

  喜媚道:「總是這麼裝病也不是辦法,姐姐還是快些回來吧。」

  妲己道:「楊戩去西岐投奔姜尚了,我去西岐看看怎麼回事,然後就想辦法脫身回來。」

  「好,我們等姐姐。」

  告別了喜媚和清弦,妲己便感應著*另一具分身的方位,追楊戩而去。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狐媚之術會隨著施法者的遠離而逐漸失效,這可真不是個好消息。這意味著她接下來會時常在楊戩和帝辛之間往返,疲於奔命。

  ……還是朝歌好,等到了西岐,說不定還得應付雲中子和姜尚兩個老對頭,暴露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但,若直接走了,別說楊戩起疑,光想想楊戩和闡教那麼多人身上的惡欲,她都有些舍不得。

  還是得仔細斟酌才是。


第16章

  妲己率先找到的是她的分身。

  人來人往的小城鎮裡,她的分身正走在街上,行色匆匆。她在雲層上看了一會兒,沒看到楊戩在哪兒,不由疑惑。等到分身拐入一條小巷時,她迅速飛身而下,與分身融合,翻了一遍這兩天的記憶。

  記憶裡,離開村莊後,她的分身就按照婦人指的路,與楊戩一同趕往最近的城鎮。一路上都很順利,沒出什麼岔子,分身甚至還會避開楊戩,悄悄往藥湯裡泡解毒玉珠。楊戩也沒察覺身邊換了人,與她相處一如既往。

  今日,二人來到城鎮,正逢早市,四周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挨挨擠擠,推推搡搡,連正常結伴的人都容易走散,更別說楊戩一介盲人了。

  最後,分身與楊戩約定,她拿著楊戩的錢出去找客棧訂房,他和哮天犬則留在原地等她。妲己找過來的時候,分身剛好訂完客棧,要回去與楊戩會和。

  哎喲,好可憐,妲己想像了一下楊戩一個人抱著狗孤苦伶仃站在路邊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

  她忍著笑,回到與楊戩分開的那條路上,然而眼前所見卻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楊戩確實是一個人抱著狗站在路邊,但是身邊圍滿了人,一點也不孤苦伶仃。

  仔細一看,圍著他的全是來趕早市的大媽大嬸,提著裝滿貨物的竹籃,在楊戩身邊嘰嘰喳喳。

  「長這麼俊,怎麼就瞎了,實在是可惜。哎喲,額頭這兒還有一道疤,怎麼弄的,這不破相了嗎?」

  「我看你在這裡站好久了,真的有人來接你嗎?你不會被騙了吧?別怪嬸說話不好聽,防人之心不可無,那人會不會是趁機丟下你自己走了呢?」

  「小郎君,你今年多大了?哪裡人士,可有婚配?我有一個瘸了腿的侄女,二十了還嫁不出去,你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

  楊戩像個遭人調戲的小媳婦一樣,被困在中間,進出不得。

  ——其實非要進出也可以,但直接走掉有失體面,而且他和妲己約定好了在此等候,不宜離開。

  於是他只能勉強笑著,溫和地與這些熱心人交談:「是天生的胎記……她會來的,很快就來了……暫無婚配,也無意婚配,不會在此地久留……」

  妲己抱著胳膊,在旁邊看了一陣熱鬧,搖搖頭,終於決定出手拯救他。

  「勞駕讓讓,讓讓。」她一邊喊著,一邊撥開人群鑽了進去,握住了楊戩的手腕,「兄長久等,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聽到她的聲音,楊戩明顯松了一口氣。

  「哎,原來真有人來啊。」一個大嬸道,「你是他妹妹?」

  「是啊,我與兄長到貴地辦事,路上人多,我怕兄長走丟了,就讓兄長在這裡等我,我辦完事回來接他。」妲己笑眯眯地說道,「多謝諸位照拂,否則雙目失明的兄長獨自在這兒,我也不是很放心。」

  眼看大家似乎還有話要說,妲己又連忙道:「我和兄長還有其他急事,先走一步了!告辭!」

  說罷,便拽著楊戩強行跑開,一路跑到了訂好的客棧門前。

  雖然跑這點路對楊戩來說毫無影響,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何要跑?」

  妲己道:「不跑,我怕她們給你說完媒,又找我說媒啊。」

  楊戩:「……」

  「真君,你之前游歷人間的時候,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嗎?」妲己問,「就是這麼多人都像看稀奇一樣地圍著你?」

  楊戩搖了搖頭:「不會。」

  妲己便笑:「想來真君未失明之時,頗有氣勢,旁人不敢無故接近。如今失明,彷徨無助,又生得好看,叫路人都心生憐意。」

  楊戩:「……你與我說話,倒是越來越不見外了。」

  哮天犬:「汪!」

  妲己輕咳一聲:「許久沒見到這麼多人,難免興奮,一時嘴上沒把門,真君見諒。」

  她悄悄多看了幾眼楊戩的反應,見他確實並未動氣,徹底放下心來——相處久了,他對她的包容度明顯大大提高。她領著楊戩跨過門檻,又帶著楊戩上了樓,告訴他:「二樓盡頭是我訂的房間,真君的在左邊,我的在右邊。這是訂房剩下的錢,還給真君。」

  她將錢袋遞給楊戩,卻被楊戩推拒:「你拿著吧,我現在用不上錢,反倒是你,還得去添補各種東西。」

  妲己便把錢袋收了回去:「那我便不跟真君客氣了。」

  按照他們的規劃,訂的這兩間房只是供他們暫時歇腳用——主要是為了「小九」,一個凡人女子風塵僕僕一路,必得仔細洗漱一番才行。楊戩雖能動用法術,隔著衣服就能清潔身體,但那是沒有條件的無奈之舉,如今有洗漱條件,他若還這麼幫她,實在奇怪。妲己也無所謂,來回奔波正好有點累,一個人待著,解解乏,發發呆,沒什麼不好。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有其他事要去做。

  「那就這麼說定了,真君在屋中打坐修煉,我出去買身換洗的干淨衣裳,很快便回來。」

  楊戩:「不必著急。」

  妲己笑笑,揣著錢袋子蹦蹦跳跳地下樓了。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楊戩與哮天犬進了屋。

  哮天犬仍是好奇地巡邏著四周的環境,楊戩則開始盤腿打坐,進入入定狀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動靜,本已經趴下休息的哮天犬抬起頭,凝神聽了一會兒,快步跑到楊戩身邊,一邊扒拉著他的腿,一邊嗷嗷地叫起來。

  楊戩從入定狀態中回神,下意識地繃起身子,警覺道:「怎麼了?」

  哮天犬又跑到窗邊,立起上半身,抬爪拍打著牆壁。

  楊戩走到窗邊,正好聽見樓下一男一女爭執的聲音。

  「你一個女兒家,竟然說出這種話,你、你還要不要臉?」

  「你都不要臉了,我為什麼要臉?怎麼,你敢做,卻不敢聽我說?我偏要說!來人啊,都看著啊,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他不但口出污言穢語調戲於我,竟還對我動手動腳圖謀不軌!家中有妻女都看看啊,記住此人的面相,以後都繞開點,呸!」

  「好你個小娼婦,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覺得本少爺看得上你?還敢對本少爺出言不遜?來人,給我打!」

  房間大門倏地洞開,在穿堂風中吱吱呀呀地來回晃蕩。在一樓伸著脖子看熱鬧的掌櫃只覺一道人影從面前飄了出去,再仔細一看,只有一條狗正從樓梯上噌噌噌往下跑。

  「奇怪,難道是眼花了……」掌櫃揉了揉眼睛,走過去將哮天犬抱了起來,「這不是客人養的狗嗎,怎麼跑出來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哎,對啊,這不就是那位姑娘養的狗嗎?」

  他連忙抱著哮天犬跑出客棧,就這一小會兒的工夫,方才稀稀拉拉的幾個圍觀群眾已經變成了一大圈,掌櫃心裡一個咯噔,趕緊擠過去道:「怎麼回事?真打呀?」

  「當然是真打,還能是假的不成?」前面的人笑道,「頭一回看到王家那少爺被打得這麼慘,還是被一個姑娘家打的,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可不是嘛。」另一個人附和,「橫行霸道慣了,撞上一個有本事的,這不活該嘛。」

  掌櫃詫異,定睛一瞧,只見方才與王家少爺當街對罵的那位女客,此刻正氣定神閑地站在路中央,背著一個包袱,叉著腰,挽著袖子,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態。而她腳邊,是橫七豎八倒在地上起不來的王家少爺和他的下人們,個個鼻青臉腫,嘴裡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掌櫃震驚了:「這、這麼快就把他們全打倒了?」

  「可不嘛!」路人贊道,「也不知道是什麼功夫,看都看不清,歘欻欻幾下,全倒了!實乃女俠也!」

  哮天犬汪了一聲,從掌櫃懷裡跳了下去,踩著前面人的肩頭,三兩下竄到了路中央。

  「咦,你怎麼來了?」妲己低頭,看見哮天犬,語氣驚訝。她扭過頭,看到人群裡站著的楊戩,不由更加驚訝,快步過去,拉著楊戩的衣袖道:「兄長,你怎麼下來了!」

  楊戩道:「聽見動靜,便下來了。不過看來你自己處理得很好,並不需要我。」

  初初聽到她與無恥狂徒爭執之時,他心中怒意陡生,若不是想著附近還有凡人百姓,他站在二樓,彈指便可將這狂徒擊倒。

  不過,當他下了樓,聽到那幾聲渾厚的拳腳之聲時,他便知道,是他性急了。

  她在他面前乖巧久了,竟叫他險些忘了二人初見時的場景。那時她也是像今天一樣牙尖嘴利、咄咄逼人,還不知道他是誰,便敢貿然與他動手。如今看來,她受那名前輩指點,在人間確有橫行獨立的本事。

  妲己笑道:「這等小人,無需兄長出手,我自己就能對付。」

  楊戩:「如此,便算出氣了?可還要做些其他的?」

  妲己瞥了一眼地上面如豬肝的王少爺,哼道:「如此便夠了,他傷筋動骨,丟盡臉面,我也不再跟他一般見識。」

  她撈起腳邊的哮天犬,拉著楊戩正要往外走,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王少爺不甘的叫喚:「你這娼婦,還說我調戲於你,你與男人當街摟摟抱抱,又成何體統!」

  妲己猛地回頭:「誰與他摟摟抱抱了?這是我兄長,雙目失明,需得有人攙扶,你嘴巴放干淨點!」

  王少爺叫道:「什麼兄長,分明是你養的情夫吧!我親眼看著你采買男人衣物,連男人的尺碼都知道,還花了好久時間挑揀發冠,哪家妹妹會這麼干!」

  妲己睜大眼睛:「你、你跟蹤我!」她看向楊戩,似乎想辯解,卻又一時口拙,「兄長,他,他……」

  楊戩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輕輕拂開妲己的手,走到王少爺身邊。

  王少爺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卻又因腿腳疼痛不得不趴在地上,只能梗著脖子,瞪著楊戩:「干什麼?」

  楊戩垂首,朝著他:「若是不想要這雙眼睛,可以與我交換。」

  他的語氣太過平靜,表情也太過尋常,叫人一時之間竟沒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王少爺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腦子才終於轉過彎來,剛想嘲笑他幾斤幾兩,一個瞎子也配在這裡大放厥詞,但當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瞳時,他驀地打了個激靈,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威壓盤桓在頭頂,寒意從天靈蓋直壓到腳底心,叫他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見王少爺訥訥不語,周圍人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而妲己,望著楊戩眉心隱隱滲出的一縷黑霧,有些怔然。

  「既然還想要,那便最好知道它該怎麼用。」楊戩說罷,不再管其他人的反應,對妲己道,「走了。」

  「哦……哦!兄長隨我來!」妲己一邊拉著楊戩走出人群,一邊忍不住回頭看去。

  只見那縷黑霧飄搖在半空,很快便隨風消散。而再看楊戩,眉心處已干干淨淨,什麼也沒有了。

  妲己垂眸,與楊戩走進客棧,將議論聲丟在了身後。

  回到屋裡,妲己先從窗口往下看了一眼,見那王少爺已經被下人們扶起,一瘸一拐地離去,哼了一聲:「這等貨色,也就只敢欺負欺負弱女子罷了!」

  她關上窗,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楊戩站在桌旁,冷不丁開口:「你買了男人衣物?」

  「咳,咳咳……」妲己拍了拍胸口,放下茶杯,「呃,是啊,我想著,來都來了……」

  「也好。」楊戩道,「女扮男裝,確實能省去一些麻煩。」

  妲己:「……啊?」


第17章

  妲己沒想到楊戩竟然是這麼想的。

  虧她精挑細選,在成衣店附近挑中了一個不學無術的好色之徒,經過一番運作,成功在楊戩面前展現了一個「平日裡落落大方、快意恩仇,但在暗地裡也會有體貼入微的小心思」的形像。前者能改善她近日鞍前馬後的勞碌印像,讓楊戩對她耳目一新,後者則能讓楊戩深受觸動……呃,現在看來,她好像設計過頭了。

  不知是他太過正人君子,還是他還沉浸在她自導自演的那出戲裡沒緩過神……怎麼不跟著她的預想走呢?

  妲己摸著下巴,短暫糾結了一下,最終決定和楊戩挑明:「真君,我、我沒有要女扮男裝……」

  再過一段時日,楊戩的眼睛應該就能恢復,她腦子壞掉了才會在他面前扮男裝。

  楊戩一愣:「你不女扮男裝,那你買……」他忽而反應過來,剩下半句卡在了喉嚨裡。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似乎是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妲己道:「前幾日一直在走山路,我看真君穿的也是粗布麻衣,衣角都被草木勾破了,我便想著,若是只有我一人穿新衣裳而不管真君,那到了西岐,闡教前輩們看我們這副打扮,恐怕會對我印像不佳……而且我們馬上就有馬車坐了,不必再怕衣服磨損,所以我就……就自作主張,替真君置辦了一身行頭……」她聲音越說越低,「我沒有問真君,是怕真君說不需要……雖然我知道真君是真的不需要,但若我光鮮亮麗地站在真君身邊,我會不自在……」

  楊戩站在她身前,沉默了一會兒,伸出手去摸索她放在桌上的包袱:「這便是你買回來的東西?」

  「是。」妲己把包袱打開,將裡面的衣物一一遞給楊戩,「這是上衣、下裳,還有件外袍,對了,我還買了鞋和冠……那條舊發帶,真君就不必再用了。」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些東西顏色都不出挑,以青、灰、白為主,真君不必擔心引人注目。」

  良久,楊戩才道:「所以,你便是因為去買了這些東西,才被那狂徒盯上的?」

  妲己睫毛顫了顫,沒吭聲。

  楊戩輕嘆一聲:「罷了,你有心了,以後獨自出去時,學著提防些人。」

  妲己見他似乎是收下了,不由笑起來:「好些年不下山,早已忘了世上還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真君放心,以後我定會小心的!」

  楊戩點頭。

  「那……我先回屋了?」

  「好。」楊戩道,「你若是餓了,便讓店家上些菜給你。」

  「這我還是知道的!」妲己笑道,「我剛才出去的時候,已經瞞著真君偷偷吃過獨食啦!」

  楊戩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一下。

  妲己把楊戩的衣物留下,抱著自己新買的衣裳走了。

  她先去樓下要了熱水,掌櫃哪裡敢怠慢她,立刻讓後院去燒水了。然後她獨自回到房間,將衣裳放到一邊,坐在桌旁,一手托腮,一手輕輕點著桌面。

  她方才沒看錯,有一瞬間,楊戩是對那王少爺生了惡欲的。

  上一次看到他的惡欲,還是她打傷了哮天犬。

  如今,他也因她而生了惡欲。雖然短暫,雖然克制,但這是不是代表……他已經將她視作了自己人呢?

  又想到他已經收下了她買的衣物——雖然花的是他自己的錢,妲己便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

  聽說那哮天犬是臨下山時玉鼎真人才送給他的,也就是說,它陪在他身邊也不過幾個月。按照這個發展勢頭,她在楊戩心中的地位,說不定很快就能和哮天犬平起平坐,甚至超越哮天犬。

  屆時,她豈不是隨隨便便受一點傷害,就能激起源源不斷的楊戩惡欲?

  ……

  客棧的小二送上來了干淨的浴桶和熱水,妲己心情好,從錢袋裡抓了幾貝錢賞他:「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二高興地說,「小的只是做了分內之事,客官的兄長說他自己能行,無需小的幫忙。」

  妲己愣了一下:「他能行什麼?」

  小二撓了撓頭:「他不是也要了浴桶和熱水嗎?小的怕他看不見,萬一滑倒出事,還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用。送完他的,小的就來送客官的了。」

  「哦?」妲己眼珠一轉,楊戩也要沐浴?她沐浴是因為凡人不會法術,楊戩又是為了什麼?閑得沒事干?

  「我知道了,沒什麼事了,你回去忙吧。」她含笑看著小二關上門。

  她脫了衣裳,泡進水裡。雖然作為陸獸,她對沐浴沒什麼興趣,但她也承認,熱水浸泡人身時,確實會有一些舒暢之感。她趴在浴桶邊,手指繞著濕漉漉的頭發,心情愉快地哼起了歌。

  等沐完浴,她便換上了新買的衣裳。她現在用的這張臉,既不是蘇妃的臉,也不是她本體人身的臉,而是一張全新的臉。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年紀,面龐豐盈,五官靈動,雖非國色天香,但也小有姿色。為了配這張臉,她特意買了一身綠白相間的新衣,又用彩色細繩編了辮子,顯出少女的嬌俏來。

  盡管現在楊戩還瞎著,但難保哪天他突然恢復了,她當然要以最好的面貌出現在他眼前。據她觀察,像楊戩這種與年輕女子相處不多的男人,最容易接受這種清新明媚的親和風格。不像帝辛,久經風月,喜歡的是風情萬種、八面玲瓏的大美人,前者在他眼裡,和白水一樣寡淡。

  她收拾完了,便去隔壁敲楊戩的門。

  房門打開,她看著換了一身裝束的楊戩,眨了眨眼。之前楊戩穿的那身粗布麻衣,和走街串巷的老百姓一模一樣,全靠他的氣質撐著,才像個清貧的讀書人。現在這身,雖然布料不夠精致,但裁剪飄逸了許多,一襲青衫,身姿如松,終於有了點世外高人的樣子。

  「真君,你……你也沐浴了?」她故作驚訝。

  楊戩:「難得閑暇,也無不可。既然你贈我新衣,我總得認真對待。」

  就像凡人做大事之前總要焚香沐浴,未必是身上有多麼不干淨,只是一種表達態度的方式罷了。

  妲己:「那……還合身嗎?」

  「……合身。」楊戩頓了頓,「你是如何光憑眼力,就能判斷我的尺寸的?」

  這問題問的,當然是見多識廣鍛煉出來的。妲己又開始胡說八道:「我看見一個身量與真君差不多的男人,便悄悄去看了他試衣的尺寸。」

  楊戩似乎有些無奈:「……你這行為,叫人發現了,恐生誤會。」

  妲己:「哎呀,下次不會了。」她朝哮天犬拍拍手,哮天犬便慢吞吞地走了過來——自從那日合力對付過魚妖後,它便不再那麼排斥她了。

  「走,哮天犬,我們出發了。」

  楊戩:「去哪兒?」

  妲己:「當然是去買馬車呀!買完馬車,我們就上路了!」

  「你不打算住一晚?」楊戩顯然沒想到。

  「不是說要趕路嗎?住一晚多浪費時間啊。」妲己道,「真君莫不是心疼錢了?想住一晚住回本?」

  楊戩沒理她的玩笑,道:「我以為……我以為連日辛勞,你會想休息一下。加上這裡熱鬧,你許久未下山,應該有很多可玩的東西。」

  「輕重緩急,我還是分得清的。」妲己悄悄踢了旁邊翻肚皮的哮天犬一腳,哮天犬還以為她在跟它玩,便張嘴啃咬起她的褲管,又成功挨了她一腳,「而且,我覺得也沒什麼好玩的,這一出門就遇到壞人,沒意思沒意思。」

  哮天犬汪了一聲,對她的不配合十分不滿,齜牙咧嘴地跑回了楊戩腳邊。

  楊戩深吸一口氣:「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們便走吧。」

  「好,我去退房!」

  妲己先下了樓,楊戩跟在後面,扶著樓梯,慢慢地往下走。

  若是眼睛看得見就好了,他想,若是看得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從而確定她是否出自真心。他擔心是她太過懂事,為了他犧牲了自己的樂趣,亦擔心是他想得太多,她確實不想繼續待在這個被騷擾過的地方,那他對她的考慮,反而是一種壓力。

  退了房,妲己便和楊戩去買馬車。楊戩帶的錢還有不少剩余,足夠買一輛寬敞的馬車。很快,妲己挑完了車廂,楊戩挑完了馬,付了錢,又去補買了一些路上會用到的雜物。中途楊戩還去打聽過附近可有會醫獸的大夫,結果人家只會看豬牛羊,看不出怎麼治哮天犬的鼻子。

  意料之中的事,楊戩拍了拍哮天犬的腦袋:「再忍忍吧,等到了西岐,讓師叔看看。」

  二人一狗於是再次踏上旅程。

  大多數時間,都是楊戩坐在車廂裡,妲己在外面駕車,哮天犬趴在她腳邊吹風。到了夜裡,妲己便一個人睡在車廂裡,楊戩在車外打坐,哮天犬伏在他衣擺上休憩。

  偶有風起,楊戩睜開眼睛,卻仍舊一片漆黑,他將衣擺從哮天犬身下扯出來,站起身,金色的法力如水波一般延展出去,卻什麼都沒有探查到。

  或許是他疑神疑鬼了。他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而高高的雲頭上,妲己看著重新入定的楊戩,掉頭往朝歌飛去。


第18章

  前往西岐的這一路上,妲己一共回了兩次朝歌,加固對帝辛的狐媚之術。此外,她還收到了來自申公豹的消息,申公豹說,他翻閱了教內典籍,發現這世上有樣寶物,穿戴在身上便能遮掩妖氣,但具體是什麼,他還沒查到。

  妲己心想,這不就是現在穿在清弦身上的那件披風麼。她問申公豹這寶物還有何記載,申公豹說記錄寥寥,只說是多年以前世上曾有一位大妖,作惡多端,為了躲避追殺特意制作了這樣一件寶物。但後來便銷聲匿跡,據說是被一位神女所降服。

  除了這個消息,申公豹還告訴了她一件事,那就是大商的三山關總兵鄧九公,膝下有一女名為鄧嬋玉,武藝高強,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名為五光石。據說這五光石速度極快,百發百中,曾有敵人派遣妖獸潛入鄧嬋玉軍帳,意圖將五光石盜出,那妖獸將五光石含在嘴裡,不慎吞食,結果回營不久後,先是滿身妖氣盡數消失,然後迅速憔悴,最後爆體而亡。而五光石也自然飛回到了鄧嬋玉手裡。

  鄧嬋玉乃少見的女將,妲己當然是有所耳聞。甚至連這五光石的厲害之處她也聽說過,但申公豹所說的那後半段,她卻並不知曉。

  「大多數人只知五光石的厲害,也聽說過妖獸盜竊不成反被害的事情,但其中細節,往往不會傳得那麼清楚。」申公豹說,「此事我也不是最近才查到的,而是在認識娘娘之前就早已知道。我既然選擇了大商,便要將這大商上下文武百官摸個清楚,鄧九公是驍勇之將,其女亦然。娘娘說起妖氣的時候,我便想起了鄧嬋玉的五光石,又怕是自己記錯,回去核查後無誤,才回來告知娘娘。」

  妲己:「這是什麼法寶,如此刁鑽?妖氣消失,想必是被吸食了修為,這還不夠,那五光石還能要命?」

  申公豹:「具體原因,我未見過五光石,不得而知,娘娘若是感興趣,可自行查探。」他掀起眼皮,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娘娘說的事,我已幫娘娘辦到,我說的事,娘娘考慮得如何了?」

  妲己笑道:「申道長此行,給我帶來了兩個有用的消息,我自然不能虧待道長。我說話算話,申道長既然想見大王,我替申道長引薦便是。而且我能保證,大王身邊信任的道長,只會是申道長一人。」

  方法很簡單,一天夜裡,久病的蘇妃忽然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能治她病的道長,醒來跟帝辛描述了此人相貌,帝辛便立即派人出去尋找,終於在城郊處找到了符合相貌的申公豹。

  申公豹被帶進宮中,給蘇妃喂了顆丹藥,蘇妃氣色果然好轉了許多。帝辛龍顏大悅,自此將申公豹奉為座上賓。

  之後申公豹要干什麼,妲己就管不著了。她一邊心裡惦記著鄧嬋玉的五光石,想著哪一天得找個機會去看看,一邊又得匆匆回到楊戩身邊,免得夜長夢多。

  趕了大半個月的路,楊戩的眼睛漸漸開始恢復。雖然仍舊看不清,但至少不再如盲人一般感知全無,他能通過光線分辨是白日還是黑夜,也依稀能看得出面前事物的顏色和輪廓,只是更細節的地方,他卻看不清了。

  就比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妲己,他看得出她穿了件綠色的衣裳,兩側的辮子垂在胸前,彎著腰正在搗鼓熬藥的東西,但她五官究竟如何,表情究竟如何,他卻一片模糊。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因她正對著陽光,他的眼睛被陽光照得久了,便有些酸痛泛淚。他轉過臉去,合眼緩和。

  妲己瞥了他一眼,迅速將藥包從湯水裡撈了出來,又忍著燙意,把玉珠從藥包裡翻出來,偷偷塞回自己懷裡。

  楊戩和哮天犬的眼睛都在一天天好起來,她沒辦法像之前一樣大搖大擺地往藥湯裡丟玉珠,好在她提前在城池裡買了熬藥用的布包,每次清洗雜草的時候,就趁機把玉珠和雜草混在一起,一起放進「藥包」裡,等「藥湯」熬好了,再一起撈出來。

  「真君的眼睛還是不能直視強光嗎?」妲己將藥碗端到楊戩面前,在他身邊坐下來。

  楊戩接過,分了一些藥湯給哮天犬,道:「不能久視。」

  「沒關系,至少比之前什麼都看不見好多了。」妲己安慰他,「想來再過幾日就不會如此刺激了。」

  楊戩輕嘆一口氣,將藥湯飲了。

  「對了,我昨日出去吃飯,聽見了一件事,只是後來不知怎麼就忘了,現在才想起來。」妲己道。

  楊戩:「什麼?」

  妲己認真地說:「我聽人說,前段時間西伯侯封了一個老人當丞相,說是姓姜,真君,那不會就是你的師叔吧?」

  她這次倒是沒有說謊。

  他們平日裡一直在趕路,妲己身為「凡人」,一般啃干糧,但路過城鎮的時候,也會停下來稍作補給。往往是楊戩和哮天犬坐在馬車裡,她一個人出去吃飯。

  路人議論的話她確實是意外聽到的,這個消息她在離開朝歌的時候還沒聽說過,想來是還沒傳到那兒去。

  聽到姜子牙當了丞相,楊戩若有所思:「師叔倒是厲害,這一當官,便是當了個丞相。看來西伯侯對他頗為信任倚重。」

  妲己道:「我還聽說,姜道長上任不久,便勸西伯侯討伐北伯侯,替大王鏟除奸佞。」

  楊戩一頓:「已經打起來了?」

  「是啊,聽說還打贏了。」

  她昨天沒把這些告訴楊戩,也是因為在一個人琢磨,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來闡教內部分裂、意欲打仗的目的是什麼。

  這人間朝代興衰,和闡教有什麼關系?誰當天下之主,闡教都是那個闡教啊,總不能是看上了稱王的那點權勢吧?那干嘛還給人當丞相,自己另立一國不就行了?

  她左思右想也沒想出頭緒,看看今日能不能從楊戩嘴裡撬出點什麼來。

  妲己好奇:「真君,你們不是世外修道的嗎?何時也要入這人間的官場、參與起人間的大事了?」

  楊戩看著她,似在猶豫。

  「若是不方便說,那就不說了。」妲己垂頭,「我只是在想,真君去找他,是不是也要去做官呢?若是做了官,我一介草民,是不是就很難見到真君了?」

  楊戩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我找師叔,並非是為了做官,而是另有要事。再者說,你以後也是修道之人,你我若要見面,同門聯系即可,又何須拘泥這人間規矩?」

  「同門?」妲己驀地抬頭,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歡欣,「我以為真君只是打算帶我去見一些修道的前輩,原來,原來還真的可以是闡教前輩嗎!我真的能加入闡教嗎!」

  「你若是入門後不勤奮修煉,也有可能被除名。」楊戩一本正經地說道。

  妲己瞪大眼睛:「這麼寶貴的機會,我怎麼會不勤奮呢!」

  楊戩笑了笑,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摸完,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然後很快收回手,若無其事地說道:「教內人才濟濟,你根骨雖好,但切莫妄自尊大,也莫要妄自菲薄。」

  妲己握拳:「我知道,若不是真君,我便沒機會加入闡教。我不會給真君丟人,也不會給我未來的師父丟人的!」

  楊戩默然。

  「對了,真君,你不是說你以前跟隨玉鼎真人在山上修煉,一直沒有下山嗎?那我也會這樣,很久都不能回人間嗎?」

  楊戩的目光飄忽了一下。

  每個師父教弟子的方法都不同,有像他一樣常年專心修煉的,也有像哪吒一樣三天兩頭往外面跑的。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這個局勢,恐怕想要專心修煉都很難了……

  可是……他忍不住微微皺眉,封神之戰迫在眉睫,像她這樣幾乎沒有道行的弟子,下山就等於送死,還是安心在山上待著好。

  「你想回人間嗎?」他問。

  妲己:「不知道呀,我就問問。」

  他輕輕呼了口氣:「修煉最重要的是專注,人間誘惑紛雜,新弟子不宜接觸太多,得鍛煉心境,耐得住寂寞才是。」

  妲己:「這好辦,我本來就一個人在山上住了很多年,沒人比我更耐得住寂寞啦!*」

  楊戩頷首:「如此甚好。」

  妲己眨了眨眼。他不想她下山,說明這場戰役不僅僅是朝代更迭那麼簡單,除了凡人,還會有很多修道之人牽涉其中。

  若真是如此,那豈不是還會有更多像楊戩這樣的修道之人,滋生最精純的惡欲供她修煉?

  但她也沒有高興得太早。惡欲雖好,她也得有命嘗才是。如何才能不著痕跡地避開這些修道之人的注意,她還得仔細籌謀。

  楊戩和妲己說了一會兒話,眼睛被照得又有些酸痛,妲己看出來了,拍了拍手,從地上站起來道:「等會兒光照更強,真君快進馬車去吧。」

  楊戩抿了抿唇:「辛苦你了。我本想著等我恢復一些目力,便可以——」

  「沒事兒,反正離西岐也不遠了!」妲己把哮天犬塞到他懷裡,「真君的師叔都當了丞相了,真君想必也有大事要做,以後有的是忙碌的時候。這些日子,真君就多歇歇吧!」

  -

  楊戩並沒能歇上太久。

  因為他的眼睛,在這天夜裡,忽然恢復了。

  並不能算是毫無預兆,因為除了每日都在喝的藥湯,楊戩自己也在堅持摸索如何解毒——解藥雖好,終究是外物,求人不如求己,他自身的安危,還是得靠自身解決,才不會重蹈覆轍。

  他試圖捕捉每次服藥後的那一絲清明之感的來源與歸處,隨著藥漸漸起效,那一絲清明之感也愈來愈長,他的法力在體內游走探尋,不斷尋覓著強行破局之道。

  也許是毒性減弱,這一天夜裡,他終於用法力,驅散了眼前所有的陰霾。

  他睜開眼,萬物歷歷,皆在眼前。

  雖是寂夜,然而月色皎潔,他低下頭,甚至能看清熟睡的哮天犬的每一根毛發。

  這樣久違的視野……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只覺胸中那一口積悶已久的郁氣,終於一掃而空。就連山林間游蕩的風,都仿佛變得清晰可愛了起來。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馬車。

  車簾嚴嚴實實地拉著,裡面沉睡著陪他走過這一路的人。


第19章

  楊戩定定地注視著車簾,腦海中閃過模糊的人影輪廓,卻遲遲沒有動作。他有一瞬間想將自己恢復的好消息告訴她,但他終究是忍住了。

  他再次垂下頭,伸手覆蓋住哮天犬的眼睛,掌心有淡淡的金光游走,從眼皮縫隙鑽入它的眼睛深處。

  哮天犬蘇醒過來,下意識地站起身,又被楊戩按住。

  「別動。」他輕聲道,「我替你治眼睛。」

  哮天犬便乖乖地定住了。

  狗的身體雖與人不同,但它與他中的是相同的毒,服的是相同的藥,解毒之法理應近似。楊戩檢查著哮天犬的經絡,像之前給自己解毒那樣,慢慢地、慢慢地剔除它體內的余毒。

  不知過了多久,他收回手,哮天犬緩緩睜開眼睛,當發現自己終於看清的那一刻,忍不住激動地立了起來,張開大嘴——

  然後被楊戩一把握住。

  「不許叫。」他低聲提醒,「小九還在睡覺。」

  哮天犬喉嚨裡嗚嗚兩聲,扭動著身子,從楊戩手裡掙脫出去。它沒有再叫,卻咧著嘴,睜大眼睛,一會兒圍著楊戩上躥下跳,一會兒跑到附近樹叢裡扒來扒去,興奮異常。

  車廂裡的妲己睜開眼睛。

  她不必睡覺,每晚都是在車廂裡糊弄一夜。之前都安安靜靜的,怎麼今夜好似有奇怪的動靜?楊戩和哮天犬在外面搞什麼?

  她悄悄坐起身,毯子從身上滑落。她挪到車簾邊,卻又不敢掀開車簾,只能努力偷聽——除了哮天犬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只有依稀幾句楊戩讓它安靜的低斥。

  ……真是莫名其妙,大半夜發什麼神經,遇到母狗了?

  妲己納悶不已,過了一會兒,連哮天犬也安靜了,她實在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將車簾輕輕撥開一條縫隙。

  只見楊戩站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負手而立,微微抬頭,似是在仰望天上的弦月。他的衣袂在風中微微擺動,繡線在月光下隱隱發亮,顯得整個人修長又疏淡。而他腳邊趴著的哮天犬,伸著舌頭,搖著尾巴,又為他平添了幾分煙火氣兒。

  忽而他的背影動了一下,似乎要折返,妲己連忙合上車簾縮了回去。她聽見人和狗的腳步聲在馬車邊徘徊了一下,又遠離了一些,然後便是窸窸窣窣的草葉聲音,聽著像是他又坐下了。

  妲己不由摸了摸下巴。

  楊戩夜裡基本都是入定狀態,很少有事情能讓他這樣來回走動,更別提哮天犬的狀態也如此反常。而且他們為什麼要看月亮,看得明白嗎,最多就是一個白色的大光暈……等等,難道說……

  妲己轉了轉眼珠。

  -

  次日早晨,妲己如往常一樣起身。

  楊戩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正好看到她掀開車簾,跳下馬車。晨間山林的風吹動她的裙擺,春草一般的裙面上綻開細細的白色褶皺,如同湖面泛起閃光的漣漪。

  原來這是一條綠白相間的裙子,不是綠裙子。楊戩默默地想。

  「真君,早呀。」她扶著車轅揚起臉,一如既往地同他問好。

  已經看了一整夜的樹林忽然在此刻成了模糊的背景,而印像裡模糊的人影卻在此刻忽然變得清晰。他終於看清了她額前零散的碎發,看清了她辮子裡細碎的彩繩,看清了她圓潤如杏的眼睛,看清了她翹起唇角旁淺淺的梨渦。

  她站在雜草叢生的樹林裡,像一朵蓬勃的花。連花瓣上的每一寸細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走過來,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咦,真君怎麼這樣看著我?難道真君能看清了嗎?」

  「不……」鬼使神差地,他後退一步,嘴比腦子更快,「今日是陰天。」

  「啊,確實呢。」她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笑道,「陰天是最好的,既不會下雨影響行路,也不會讓真君的眼睛難受。」

  哮天犬在她腳邊繞行,盯著她汪汪大叫。

  「別催別催,我這就去弄今天的藥。」她彎下腰,摸了一把哮天犬的腦袋,從乾坤袋裡取出一把雜草,往小溪邊走去。

  哮天犬亦步亦趨地跟在她旁邊,還在不停叫喚著。楊戩看著她手裡的草,似乎有些疑惑,也跟了上去。

  「真君怎麼也過來了?」她回過頭問道,「我就是來洗一洗藥草的,等會兒還是得回去熬藥。」

  楊戩:「我幫你吧。」

  妲己:「不用不用,就在水裡過兩下,很快就好了。」

  她在溪邊蹲下,將手裡的雜草浸到水中,來回衝蕩了幾下,又將指頭插進草莖之中,捋了幾把葉片。

  楊戩盯著那把草,眉頭微蹙:「這究竟是什麼藥草?」

  妲己:「我也不知道名字,反正能解毒就對了。」

  楊戩抿了抿唇,還是決定問道:「可是你手中的草,就是普通的雜草,甚至還不是同一種雜草,這樣配在一起,便能解毒嗎?」

  妲己大吃一驚,猛地扭頭,不料腳下一滑,差點掉進水裡,多虧楊戩及時出手拽住,才只讓她濕了半邊袖子。

  她呆呆地看著楊戩,連雜草從自己手裡順著水流漂走了都不知道。

  「真、真君……能看清了?」她磕磕巴巴地問道。

  楊戩眉頭皺得更深,將她從滿是濕泥的岸邊拉了回來。她踉蹌了一下,站在楊戩跟前,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

  她的半邊袖子還在濕噠噠地滴水,楊戩深吸一口氣,一邊運起法力准備幫她清理衣袖,一邊道:「你怎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忽地一緊,連聲音都驟然拔高,「怎麼回事?!」

  濕透的衣袖貼著她的手臂,水珠像蜿蜒的溪流淌過她的肌膚。而這一條條蜿蜒的溪流,卻要攀過一道又一道的坎,才能順著她的指尖滴落。這一道又一道的坎,有的已經愈合,只留下泛白的凸痕,有的才剛剛結痂,留下醒目的暗紅。

  他抓過她的手腕,直接將她的衣袖推得更高,露出深藏在內的深淺不一、長短不一的其他疤痕。她和他初遇之時,被搶奪披風的不明人物打暈,那時他探查過她的身體,上面並沒有這些東西。

  「誰傷的你,什麼時候傷的你?」他脫口而出,語氣急促。

  然而下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問錯了。他和她每天都待在一起,即使偶爾她會單獨出去行動,也不可能會有人這般頻繁、幾乎是日日在她身上留下劃痕。

  她是自己劃傷的自己。

  「為什麼?」他緊緊地盯著她,目光如炬,語氣嚴厲,容不得她撒謊。

  妲己的頭垂得更低,幾乎是囁嚅道:「對、對不起……我……我騙了真君。那些草……確實是雜草,治不了真君的眼睛。真正能治真君眼睛的,是……是我的血。」

  楊戩愕然。

  妲己將手從他指節中抽了出來,拉下衣袖,遮住了手臂上的傷疤。

  「你說什麼?」楊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叫你的血?」

  妲己吸了吸鼻子,斷斷續續地解釋:「當初那位前輩為了防止歹人,在藏寶的洞穴附近布下陣法,擅闖者必會中毒。但他喂了我解藥,告訴我,解藥已融入我的身體,我的血也是解藥,若將來遇到有緣之人,我可以給他解毒……後來,我遇到了真君,可那時真君對我有誤會,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血就是解藥,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懷疑我圖謀不軌,我、我別無他法,只好騙真君是用藥草熬湯……」

  楊戩怔怔道:「所以……你每日給我喝的藥湯,其實都是……」

  「我怕真君嘗出味道不對,每次都不敢放太多血……」她的頭幾乎要垂到了胸前,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

  楊戩猛地倒退一步。

  難怪,難怪他總覺得每天喝的藥味道都有微妙的區別,她說是用的水不同,他竟然還信了。原來……原來都是因為她為了掩蓋血腥氣,將各種雜草胡亂配置!

  她見他久久不說話,忍不住偷偷抬眼覷他。見他面色不好,不禁咬了咬嘴唇,眼眶泛紅:「真君……我知道錯了,不該瞞著你的……但是,但是木已成舟,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告訴你真相……你若生氣,打我罵我都行,但求你,不要趕我走,也不要……不要不准我拜入闡教,可以嗎……」

  聽著她可憐的哀求,楊戩回過神來,心頭五味雜陳,情緒翻湧難言。

  「你的血……」他說了半句,又停住。

  妲己顫抖著睫毛,接話:「我的血……?我的血很干淨的,只有解毒作用,別的什麼都沒有……真君請放心……」

  「實在糊塗!」

  聽到他的呵斥,妲己哆嗦了一下。

  緊接著又聽到:「我乃清源妙道真君,何須你一凡人放血相救!你日日放血,積少成多,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往後又豈會有他人愛惜你!」

  她愣住,抬起頭,傻傻地看著他。

  楊戩深吸一口氣,穩住胸口的起伏,又要伸手來抓她:「讓我看看你的脈!」

  妲己連忙把手背在身後。

  開什麼玩笑,她現在可不是分身化作的凡胎,要是被楊戩一把脈,那還了得!

  「我沒事,真君,我好得很,真的!」妲己急急忙忙道,「我每次就放那麼一點點血,等同於沒有!你看我還能每天駕車呢,活蹦亂跳的,什麼事都沒有嘛!」

  她這副說辭顯然不能取信於楊戩,眼看他要以罕見的強硬姿態出手,妲己急中生智,捂著自己的手臂道:「雖然、雖然我知道真君是好意,但、但真君這樣碰我,真的弄得我很癢!」

  輪到楊戩愣住。

  「既然真君的眼睛已經好了,那、那我們就當無事發生好了!」妲己丟下這麼一句話,扭頭飛快地跑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樹叢裡,楊戩才震驚地看向身旁的哮天犬:「她什麼意思,她難道覺得我是在輕薄她?」

  他當然知道男女之間不宜有太多肢體接觸,但他捫心自問,他對她大多數時候都是以禮相待,偶爾有肢體接觸的時候,都是事急從權。他清正卻不迂腐,自認為二人清清白白,關系無可指摘。而她也不是什麼矜持保守的人,在他失明之時,也會主動拉過他的手引路。這會兒卻說他把脈會讓她很癢,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不能是真的癢吧?

  面對楊戩的提問,哮天犬只能睜著無辜的眼睛,歪頭茫然。

  楊戩咬了咬牙,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

  妲己正站在馬車旁邊,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袖,看到楊戩來了,不由眼神躲閃。

  楊戩在她面前一尺處站定,伸手,手心裡是一枚光澤溫潤的靈丹。

  「把這個吃了。」他盡量用緩和的語氣說道,「之前你受傷昏迷的時候,我也給你吃過。再吃一次。」

  「啊?」妲己迷茫,「可是,我真的沒事啊……吃這個太浪費了……」

  「讓你吃你就吃,我不差這麼一顆丹藥。」頓了頓,楊戩又道,「既然你不讓我替你把脈,那我便不把。但你若還想拜入闡教,我便不可能帶一個身體有損的弟子去,你把它吃了,大家都放心。」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妲己只好小心翼翼地接過靈丹,將它抿入口中。

  見她吃了,楊戩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他抬手,解了馬韁,一擊馬臀,由著馬撒開蹄子跑入深林。

  妲己睜大眼睛:「哎?」

  楊戩又一抬手,將馬車收入了她的乾坤袋中,又順手將她濕透的衣袖催干。

  「我既已恢復,便無需你再趕車。」楊戩道,「走,我帶你駕雲去西岐。」


第20章

  「駕雲?!」妲己重復了一遍,語氣裡難掩驚喜。

  「那位前輩,可帶你駕過雲?」

  妲己搖頭。

  「那這便是你第一次駕雲,先經歷一次,以後學起來也好上手。」

  妲己連連點頭。

  楊戩一振袖,平地揚起卷風,飛舞的流絮自風中彙入腳底,飛快地凝結成潔白的雲朵,將二人一狗托舉而起,升至高空。

  妲己猛地抓住了楊戩的袖子,楊戩瞥她一眼,見她表情僵硬,目光下落一瞬又立刻抬起,不由輕哂:「害怕了?」

  妲己嘴唇動了動,小聲道:「太……太高了。」

  「你還能看得到人間的阡陌交通,說明這還不算高。」楊戩道,「再高一些,你眼中除了藍天白雲,其他什麼也沒有。」

  妲己咬著唇,慢慢松開楊戩的袖子,緩緩蹲下/身,半坐半跪在雲朵之上,感受到身下的踏實之後,才敢微微伸出頭,望著底下的人間。

  一片又一片的樹林,如同鋪開的綠色闊毯,一塊又一塊地陳列在廣袤大地之上。交錯的道路如同棉線勾織其間,遠處的房屋比指甲蓋還小,流動的人群都變成了集聚的蜉蝣。

  哎喲,楊戩真是照顧她,飛得確實不高,也不快。

  「真君,我們什麼時候能到西岐啊?」

  「原本我們駕車須得有三四日才能到,但眼下我們駕雲過去,中午便可抵達。」

  「這麼快!」妲己故作吃驚,喃喃道,「我……我還沒做好准備。」

  楊戩:「你要准備什麼?」

  妲己撓了撓臉,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准備什麼……就是想到那位姜道長,如果我失禮了,他會不會不喜歡我呢……還有他不是西岐的丞相嗎,萬一遇到什麼達官貴人,我給真君丟人……」

  「無須擔心,舉止自然便好。」楊戩道,「凡事都有我在。」

  妲己抬眼,剛好與他對上視線。她有些慌亂地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楊戩與妲己在西岐城外落了地。

  與繁華的朝歌相比,西岐城顯得樸素了許多。雖然早知如此,但這是不是……太樸素了一些?放眼望去,整座城池,不是黑的白的就是灰的,連個鮮艷點的顏色都罕見。街上人煙稀少,即使有路人,也是一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樣子。路邊店鋪不知為何大多閉門不開,和傳聞中的民豐物阜、人人安居樂業似乎毫不相干。

  按理來說,這樣糟糕的氛圍,最易人心動蕩、滋生亂事,但妲己環顧四周,卻很少看到惡欲的痕跡。

  「好奇怪啊。」妲己忍不住道,「為什麼和我想像的西岐城不一樣?」

  楊戩也忍不住皺眉:「還是先去找師叔吧。」

  他問到了相府的位置,帶妲己來到相府門前。

  這相府,據說是姬昌為了迎接姜子牙而專門新建的,但除了門匾精致些,建築高大些,似乎並沒有比其他民居華麗多少。這要放到朝歌城,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家宅來得闊氣。

  楊戩讓妲己候在原地,自己上前向門口的守衛稟明來意。

  誰知守衛卻道:「你找丞相?丞相進宮去了,你改日再來吧。」

  「那閣下可知丞相何時回來?」

  「不知。」守衛道,「老侯爺前日病逝,宮中諸事繁忙,丞相至今還未回過府裡。」

  「什麼,西伯侯他……」楊戩一驚,「怪不得我看這城中如此光景……」

  提到西伯侯,守衛不由露出傷心之色。

  楊戩道:「既如此,閣下可否幫我留個口信,待丞相回府——」

  話音未落,守衛身後便傳來清脆又驚喜的一聲:「師兄!」

  楊戩望過去,只見一名少年從府內飛奔而來,頭扎雙髻,身披紅綾,腕戴金鐲,眉宇間英氣逼人,是這相府內唯一的亮色。

  「哪吒!」楊戩也是眼前一亮,「你怎麼在這裡!」

  「我才要問問,師兄怎麼現在才來!」哪吒咧嘴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斂起來,對一旁的守衛嚴肅道,「這是我師兄,亦是丞相的師侄,你不能攔著他。」

  守衛連忙拱手道是,讓出一條路來。

  哪吒看向綴在楊戩腳邊的哮天犬,好奇問道:「這狗哪來的?你養的?」

  楊戩:「是。」

  「你何時養起狗來了?」哪吒彎下腰,摸了摸哮天犬的頭,「倒是挺乖的。」

  「這是師父送我的靈犬,極通人性,他看出你是我師弟,自然不會凶你。」

  「它叫什麼名字?」

  「哮天犬。」

  哪吒謔了一聲:「這麼小的狗,叫這麼威武的名字。」

  楊戩:「以後總會長大的。」

  哪吒:「下次凶一個給我看看。」

  說罷,他扯著楊戩便要往裡走,楊戩卻按住他,道:「且慢,還有一人,我得一起帶進府裡。」他回過頭,朝妲己點了點頭,「小九,過來。」

  妲己:「……」

  她乖巧地走到楊戩身邊,實在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多看了哪吒幾眼。

  若論名氣,這哪吒可是比楊戩大得多。畢竟楊戩一直不出山,而哪吒卻有著抽龍筋的輝煌戰績。看起來年紀小小,動起手來倒是比誰都狠。龍太子在他手裡一定受了不少折磨、懷了不少怨氣吧?可惜那時候她不在現場,否則一定能享盡惡欲,大飽口福。

  「這位是?」哪吒看著妲己,歪了歪頭,「凡人嗎?」

  「是凡人。」楊戩點頭,「這位姑娘叫小九,路上幫過我一個忙,我見她根骨不錯,是修行的好苗子,便想著有沒有哪位師叔師伯或師兄弟與她有緣,願意收了她作弟子。」

  「收弟子?」哪吒嚇了一跳,「這得是多大的忙?」

  「說來話長。」楊戩道,「先帶我們進去吧,她一介凡人,與我趕路多日,得好生歇息一番。」

  「行,那先進來吧。」哪吒一邊帶他們進府,一邊對楊戩道,「你要找師叔師伯,那可真是來對了時候。姜師叔雖不在,但雲中子師伯卻剛好在呢!」

  妲己腳步猛地一頓。

  走在前面的哪吒與楊戩並未發現身後她的異常,還在繼續聊天。

  「雲中子師伯?他也來了?」

  「是啊,昨天跟雷震子一起來的。」哪吒道,「他收了雷震子師弟為徒,而西伯侯又是雷師弟的義父,他病故,師伯總得帶著雷師弟來一趟。眼下雷師弟多半在宮裡和他那位義兄姬發說話呢——誒,師伯,我們剛說到你呢,你看誰來了!」

  妲己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台階上頭戴青巾、寬袍大袖的道人。

  她眯了眯眼,袖中手指緩緩攥緊。

  ——原來就是此人,多管閑事,向帝辛獻劍,差點害了她的人。

  這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如何從楊戩嘴裡套出關於雲中子的消息,又如何才能順利找到雲中子的下落……不成想,他竟主動送上門來。

  哼,自以為是的老東西,一定覺得為國除害很得意吧。敢動她的人,她定要叫他付出代價。

  「師伯。」楊戩停步,朝雲中子一揖。

  雲中子捻須笑道:「楊戩,聽說你早早便已下山,怎麼現在才到?哪吒還同我訴苦,說這相府裡沒個師兄弟,無聊得緊!」

  楊戩:「弟子久離人間,許多事都不明,所以師父才讓弟子提早下山,多多適應。」

  雲中子:「可去過朝歌了?」

  「尚未。」

  「朝歌可是都城,為何不去?」

  「本來打算去的,只是路上出了點意外……」楊戩把在五夷山上中毒失明的事情講了,又順勢介紹了妲己,「師伯,這位便是替弟子治好了眼睛的小九姑娘。」

  雲中子目光掃來,眼風犀利。妲己眉眼低垂,溫順地行了個禮:「小九見過道長。」

  死道士,不是喜歡看妖氣嗎,有本事就繼續看吧,諒你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

  「師兄,原來你說的她幫忙,是幫了這個忙啊?」哪吒吃驚不已,「這凡人的血,竟也能……所以,是她用她的血……」

  楊戩頷首:「不錯。小九姑娘慷慨率真、熱心善良,加上根骨不錯,一心向學,弟子便想著,有沒有——哪吒!」

  楊戩一聲厲喝,然而為時已晚,哪吒已經拉開了妲己的衣袖。當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痂痕之時,他忍不住倒嘶一口氣:「這……」

  「你干什麼!」楊戩一把將哪吒扯開,將妲己的衣袖放了下去,「人家一個姑娘家,初次見面,你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哪吒撓了撓頭:「好吧,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是太好奇了,還以為師兄你是誇大其詞呢……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這麼舍己為人……」

  楊戩皺眉:「我何時胡說過!倒是你,該改改這毛躁輕浮的毛病了!」

  哪吒哼唧一聲,含混不清道:「我還不是怕你被騙……」

  雲中子:「哪吒,的確是你太失禮。」

  「行行行,都是我的錯。」哪吒揉了揉鼻子,訕訕地朝妲己抱了下拳,「方才冒犯,並非有意,望……呃,小九是吧,望小九姑娘見諒,我再不敢如此了。」

  妲己連忙還了一禮:「道長是世外之人,行事不拘一格,我不覺得冒犯,道長也不必放在心上。」

  楊戩道:「這是我的師弟哪吒,師承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從小就好惹是生非,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沒長教訓。」

  哪吒:「喂!」

  楊戩並不搭理他:「他舊身已毀,如今乃是蓮花化身,所以一直是這副少年模樣,也一直少年心性,但並無壞心,你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哪吒大怒:「喂!!!」


第21章

  「好了,都消停些。」雲中子開口。

  哪吒翻了個白眼,閉嘴了。

  雲中子道:「楊戩,你先前的話還未說完吧,你帶小九姑娘前來,是有什麼事嗎?」

  楊戩:「弟子帶她來,是想看看能否引她入闡教。不知師伯可知道,有沒有哪位同門,近來有收徒的打算?」

  雲中子默了默,道:「教中選拔弟子,需經過考核。小九姑娘雖有情有義,但……」

  「弟子並非是要強行塞人,只不過是想給她一個機會。」楊戩坦誠道,「但若她自己不爭氣,入不了諸位同門的眼,那弟子也不會強求。」

  雲中子看向妲己,目光裡帶著幾分探究。妲己與他四目相接,有些慌亂地低下頭,雙手絞在一起,顯得十分忐忑。

  「你很想入教?」雲中子問她。

  妲己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唇,輕聲答道:「真君、真君說我有根骨,我、我便也想……但……我也有自知之明……若我真的不行,我……」

  看她越說越緊張,楊戩挪了一步,擋在她的身前,道:「小九只會些拳腳武功,從未正經修煉過。但弟子測過她的根骨,雖不敢說能成什麼大事,但像這樣的根骨,若一生只是凡人,委實太過可惜。」

  雲中子嘆了一聲:「……你啊。」又道,「我不收徒,亦不知有誰最近想收徒。你若想引她入教,我不攔著,但你得自行打算。」

  楊戩:「多謝師伯,弟子明白。」

  雲中子:「姬昌病故,我此行是陪雷震子而來。姜師弟忙於公務,有些事我本想等他忙完再議,但如今看來,他的事似乎並不是一日兩日能忙完的。我留在這兒也是浪費時間,你來得正好,我把這些事都交代給你,到時候你轉達給他便是。」

  楊戩還沒說話,哪吒先叫起來:「師伯!我一直都在啊,你怎麼不交代給我啊!」

  雲中子扯了扯嘴角,意思不言而喻。

  楊戩:「師伯要交代弟子何事?」

  雲中子:「我們進屋細聊。至於這位小九姑娘,先叫人安排個房間讓她休息吧。」

  哪吒喊來了僕從,讓他把妲己帶下去。

  「且慢。」楊戩喊住那名僕從,「她還沒用午食,相府裡若有吃的,給她送一份。」

  僕從道是。

  楊戩又對妲己道:「你先去休息,晚些時候我再來找你。」

  妲己輕吐一口氣,難得赧然地一笑:「真君去忙吧,不必管我。」

  說罷,便跟著僕從走了。

  然而沒走出幾步,就忍不住扭頭回看,結果發現三個人竟然還在看著她,不由一驚,趕緊提著裙子匆匆地跑了。

  「她好嬌羞啊。」哪吒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地說。

  楊戩掃他一眼。

  哪吒:「她真是想入教嗎?別是看上師兄你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楊戩喝道,「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哪吒撇了撇嘴,轉向雲中子:「師伯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師兄他第一次下山,他根本不懂凡間的女子啊。」

  「好了,你很懂嗎?」雲中子一拍他的後腦勺,「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雷震子以後就留在西岐,還得你們多加照拂。」

  -

  是夜,楊戩終於敲響了妲己的房門。

  妲己打開門,朝他笑道:「真君忙完了?」

  楊戩環顧四周:「住得還行嗎?」

  「當然行,這裡可是相府,哪有不行的道理。」妲己道,「真君要進來坐坐嗎?」

  楊戩點點頭,關上門,在桌旁坐下。

  他開門見山:「今日下午,宮中傳來消息,世子姬發正式自立為王了。」

  妲己睜大眼睛:「自立為王?可他明明應該是襲西伯侯的……」她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要向殷商宣戰嗎!」

  「事到如今,想必小九你也能感覺出來,我們究竟要做什麼事。」楊戩沉聲道,「此前我一直未與你明說,是因為你乃殷商子民,不管在山上住了多少年,但終究生於殷商長於殷商,我不敢妄斷你的想法。」

  但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他發現小九對殷商並無什麼深厚感情,對西岐也沒什麼排斥之意,有時候他試探性地說起帝辛暴政,她還會連聲附和,說若不是帝辛治國無方,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流離失所。

  所以,他帶她過來了。

  「但心懷不滿是一回事,真起戰事又是另一回事。你對此……怎麼想?」

  妲己眨了眨眼:「所以,真君你們是要幫西岐打仗嗎?」

  「……是。」頓了頓,楊戩道,「但闡教並非是刻意插手人間事,殷商氣數將盡,西岐明主已現,我們所做,不過是為了加快這些進程。」

  「帝辛這樣的暴君,亡國也是活該!西伯侯雖已故,但我看百姓人人哀悼,想必這才是天下人需要的君王!戰事固然不好,但既然帝辛不會退位,那大家也別無選擇。」妲己表完態,又追問道,「但是真君,殷商縱然無道,但他們的軍隊不都是凡人嗎?這……修道之人參與,是不是有失公允啊?」

  見她不介意起戰,楊戩微微松了一口氣,道:「你把殷商想得太簡單了。殷商太師聞仲便是修道之人,乃碧游宮金靈聖母門下,結交甚眾。他現在雖在北海,但想來不日便將回朝。有他參與,殷商不可小覷。」

  妲己:「那……真君會有危險嗎?」

  楊戩愣了一下:「你怎麼不問你自己?」

  妲己摳著桌子,不好意思地說:「若是要打聞太師,想來也輪不著我去打吧。」

  楊戩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你說得對,確實輪不著你。」他輕嘆一口氣,道,「我原本是想讓你入教,在山上好好修行,即使有些同門暫無收徒打算,見到你後或許也會改變主意。但……」

  「是不是那位雲中子道長後來和真君說什麼了?」

  楊戩抿了抿唇。

  下午的時候,他問雲中子:「既然師伯也不知其他人的想法,那倘若弟子帶她上山去拜訪各位同門,師伯覺得可行嗎?是否有些冒昧了?」

  雲中子問:「就這麼著急嗎?眼下並不是收徒的好時機。」

  楊戩:「戰事將起,她雖會武功,但畢竟是個凡人,弟子怕她在這裡待久了,出什麼意外。」

  雲中子:「你鮮少有求於人,帶一個凡人去拜訪各位同門,雖不冒昧,卻有些招搖。無論成功與否,對她來說都不是好事。」

  楊戩不語。

  哪吒也在一旁道:「是啊是啊,萬一真沒人收她為徒,那最後尷尬的不是師兄你麼。依我看,你不如就讓她留在此處,若有人來了,就讓小九順勢見一見,也別多說什麼,有眼緣的*,不用你說,自己也會去收徒。」

  「沒關系的,真君,其實闡教不收我,也是情理之中。」妲己端詳著楊戩的臉色,小心地說。

  楊戩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也沒人說不收你,只是現在局勢混亂,我分身乏術,暫時無暇帶你去一一拜訪其他同門。你若是不介意,就暫且留在此地,或許正好能碰到哪位同門願意收你為徒,你意下如何?」

  妲己一喜:「若有哪位前輩能看上我,自然是我的福分!」

  楊戩:「留在這裡,多多少少都得做點事,你能接受嗎?」

  「當然!」妲己笑道,「上山拜師是修行,可留在人間做事,不也是修行嗎?我確實想拜入闡教,但如今留在這裡幫忙,想必也能學到很多!我已經得了真君諸多照拂,又怎麼敢再因為我的事,而耽誤真君的大事呢?」

  她的反應,其實是在楊戩意料之中。他微微吐出一口氣,卻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道:「你能這樣想,那便最好。你放心,你畢竟是個凡人,大家不會為難你的。」

  妲己點了點頭。

  不遠處傳來哪吒的喊聲:「師兄,你在哪呢?說好的等師伯走了就找我切磋呢?」

  妲己:「雲中子道長已經走了嗎?」

  「是,他還有其他事情在身,先走一步了。」楊戩道。

  「他去做什麼呢?是為了伐商做准備嗎?」

  「我並未細問。」

  「他和真君一樣,也是住在山裡嗎?」

  「他平日裡住在終南山,但現在說不准。」

  「師兄,師兄!」哪吒的聲音漸漸靠近,終於在門外響了起來,「小九姑娘,我師兄在不在你這裡啊?」

  楊戩深吸一口氣,起身去開門。

  哪吒:「嘿,你果然在這裡!大晚上的,你們兩個人關著門說什麼悄悄——唔!唔!」

  楊戩捂著他的嘴,朝妲己點了下頭:「我和師弟還有事,就不打擾你了。」

  妲己眨了眨眼:「沒事沒事,你們快去忙吧。」

  「那我們先走了,你早些休息。」楊戩把哪吒拖了出去,順便又關上了門。

  妲己靠在門板上,拇指輕輕摩挲著下巴,陷入了思考。

  她本來想再和楊戩多打聽些雲中子的事,奈何哪吒攪局,她不好再繼續。還好雲中子剛走不久,她若是現在去追,或許還有機會追上。

  只是在相府第一夜,就留分身在這裡,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但是……機不可失,若是現在不去追,來日又不知要去哪裡找雲中子了。

  她斟酌片刻,最終還是下了決心。

  長袖一拂,一個和妲己一模一樣的女子出現在屋裡,開始做睡前的洗漱整理。

  妲己悄悄打開窗戶,往外望了兩眼,哪吒和楊戩早已不知去向。四周安安靜靜,連個路過的僕從都沒有——她特意選了一個偏僻的空房,免得日後相府人多熱鬧起來,她受影響。

  她如同一縷風鑽出了窗戶,回身將窗戶合上,然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裡。

  月色從她身上流淌而過,她的眉眼體態乃至衣著,都在悄然發生變化。

  她不知雲中子去了何處,但她心中隱隱有個猜測,為著這個猜測,她埋頭向這個方向飛去。

  西岐城被她遠遠甩在身後,直到再也看不見。

  許久之後,她看到了一個與白日裡一模一樣的身影。

  她遙遙望了一眼天際,經過大半夜的追趕,夜色已漸漸褪淡,露出些微的魚肚白來,隱隱照亮了天際線下熟悉的山峰形狀——五夷山。

  妲己唇角翹起冷笑——看來不止是她對他懷有敵意,他對她,亦不信任。

  仿佛是收到了某種感應,前方駕雲的人忽然停下,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誰也沒有動作。

  微風吹過雲中子的衣角,愈發顯得他仙風道骨。妲己負手立在風中,定定看了他半晌,終於率先邁出了第一步。

  她在雲中子的注視下,以極慢的速度朝他靠攏,最後在距他兩丈處停下。

  「敢問閣下,可是雲中子麼?」她挑起眉,聲音婉轉動人。

  雲中子冷冷道:「你是何人?」

  妲己道:「閣下不知道我是誰麼?這可怪了,為何我見過閣下,閣下卻沒見過我呢?」

  雲中子眯起眼睛:「你是小九?」


第22章

  果然,不出妲己所料。這廝突然放下自己的師弟師侄徒弟不管,連夜跑來五夷山,就是為了尋她的破綻。這也不奇怪,楊戩作為年輕弟子中的翹楚,突然帶了個陌生凡女回來,還說要讓她入教,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但想來也是有點好笑,他都這麼敏銳了,卻還是抓不到她的漏洞,以致於無法說動楊戩改變主意,才不得不來五夷山碰碰運氣。

  可惜啊,他運氣不怎麼好。

  妲己歪頭:「小九是誰?」

  雲中子未答,只是皺眉將她上下來回打量,仿佛想在她身上找到與小九的相似之處。

  然而,她與小九長相不同,身量不同,聲音不同,衣著不同,甚至連氣質都不同。

  妲己笑道:「看來閣下招惹的人還不少啊,可惜這小九沒我動作快。」

  雲中子不動聲色:「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妲己道,「我想做的很簡單,那就是——要你的命!」

  話音未落,她便已瞬息移到雲中子眼前,一柄通體灰白的劍亮於掌心,直刺雲中子心口而去。

  雲中子猛地一個旋身躲過,望著妲己手裡的劍驚愕道:「你竟用骨劍!」

  她手中的劍,沒有劍柄、沒有劍鞘,只有劍身,也不似常見的劍那般光滑通透,她的劍,以多段白骨拼接而成,磨薄磨尖,暗沉幽滯,仔細看去,仿佛還能看到上面隱約的裂痕和血跡。

  「怎麼,區區骨劍,也會嚇到閣下麼?」妲己冷笑,「那若我抽閣下的骨做劍,是不是還能嚇到更多人呢?」

  雲中子怒道:「以骨做劍,叫亡者不得安寧,如此邪道,聞所未聞!你到底是哪門哪派出身!」

  「待你死了,我便告訴你答案!」妲己一聲尖嘯,骨劍再度出手,只是這一次的劍意更加凜冽洶湧,千萬道利影破風而去,叫雲中子退避不得。

  雲中子雙手結印於胸,只聽嗡的一聲,一道金色盾牆霎時出現在身前,千萬道利影刺入盾牆不見,只余層層淡色金光如水波一樣蕩漾開去。

  妲己握緊了掌中劍,原本有些凝重的臉色,在看到雲中子額前飄忽而出的黑霧時,忽然松快了下去。

  她略一勾手,將那些惡欲勾來抿入口中,頓覺神清氣爽,雖無楊戩的惡欲那般鮮美,但卻比楊戩的醇厚許多。

  她來西岐,來闡教,正是為了這些啊!

  雲中子看不見黑霧,只能看到她奇怪的動作,不由愈發警覺。

  妲己舔了舔嘴唇,正想點評幾句,忽覺眼前白光一閃,原來是雲中子不知從哪掏出了一面鏡子,正直直對著她。

  鏡子裡,是一只通體火紅、凶神惡煞的九尾狐狸。

  「怪不得我問門派不敢回答,原來不是人,而是狐妖!」雲中子收起鏡子,寒聲道,「也不知是修了什麼邪道,竟能修出九尾來!」

  妲己沒想到區區一面鏡子竟能照出她的原形,驚訝過後便是大怒,她將骨劍往雲層上重重一磕,雲層像被點燃了一般,倏地燒起熊熊大火,金紅色的火光以迅雷之勢卷舐上雲中子的盾牆,盾牆裂散消融,不過是眨眼的工夫,雲中子已被困在了火海中央。

  雲中子被她這一手所震,又很快冷靜下來。

  就在火光攀上他的衣角之際,他突然舉起手臂,口中念念有詞。

  只見遙遠天際忽而有電光閃過,把這將亮未亮的天幕撕開一線。隆隆雷聲滾過頭頂,平地上猛然長出八根火柱,高聳直插雲霄,每根圓有丈余,將妲己圍困在陣中。

  雲中子一聲厲喝:「去!」

  原本盤桓在他四周的火光掙扎著被火柱吸去,每一根柱內隨即現出七七四十九條火龍,噴煙吐焰,直燒得雲海成空,光透九重。

  妲己沒有見過這般陣仗,不由握緊骨劍,面色微愕。

  雲中子冷笑道:「此乃通天神火柱,雖未大成,但對付你,總綽綽有余。」

  妲己回過神來,收斂表情,冷哼一聲:「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真不知哪來的自信。」

  「我久居山中,鮮有仇家,思來想去,最近結怨的,也唯有朝歌王宮中的妖物了。」雲中子怫然道,「倒是我小看了你,千年松木劍都未傷你分毫。早知如此,便不該早早離去!」

  妲己嗤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前有什麼小九,後有什麼王宮,雲中子啊雲中子,我看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連自己的仇家都記不清楚。既然如此,我就替這些沒用的東西,也一並出了這口惡氣!」

  她執起骨劍,容色在火光中愈發妖冶。

  手中骨劍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她揮劍斬向火龍,與龍吟一起響起的,還有刺耳的鬼哭之音。

  火龍從四面八方咬向她的身軀,她的骨劍裡也再度鑽出千萬道利影,撲向牢籠般的火海。

  許是火龍消散得太快,八根通天神火柱開始震顫,不斷向她靠攏,仿佛要將她困死在這逼仄的空間之中。

  尚未斬斷的火龍咬住她的臂膀和腿腳,她的骨劍被卡在神火柱的縫隙之中,幾乎動彈不得。

  難以言喻的灼燒疼痛像絲線一樣順著傷口鑽入她的肺腑,她眯起眼睛,隔著重重眩目的焰光,她看見雲中子正在低頭念咒。

  好啊,好啊,憑什麼她這麼狼狽,他卻連衣角都未破一分?!

  她仰起頭,一聲狂吟咆哮,周身亮起刺目紅光,幾乎與火海融為一體。

  雲中子猛地抬眼,只見神火柱中有什麼龐然巨物迎風見漲,蒼勁有力的身軀擠滿了神火柱裡的每一寸縫隙,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溢出來——

  轟!

  只聽一聲巨響,八根神火柱悉數碎裂倒塌,殘余的火龍四散奔逃,卻被那龐然大物一爪拍碎,又或是一口咬斷。

  雲中子驀地噴出一口鮮血,倒退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前方的身影。

  紅光漸漸消去,一只巨大的九尾狐站立在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它比鏡子裡的影像更加清晰和生動,清晰到他能看清它身上的每一道傷口,生動到他能看到它眼中滔天的怒火。

  妲己張開獠牙,毫不猶豫地朝他咬了下來。

  雲中子緊急閃避,趁巨大狐身行動不便時,憑空抽出一把木劍,朝她後頸刺去。

  然而他卻不知道,妲己張口,並非是要將他拆吃入腹,而是要將周圍豐盈的惡欲悉數吞噬。

  就在木劍破開厚重狐毛,即將劃破頸皮的一瞬間,雲中子忽然感覺身上一緊,再一眨眼,自己已被一條狐尾牢牢捆住,稍一掙扎,便感覺四肢五髒都要被勒斷。

  而他手中的木劍,已被另一條狐尾卷走,折成兩段。

  「不過如此。」妲己譏嘲道,「我今日便拆了你的骨頭,為我的骨劍再添幾寸!」

  狐尾上原本柔軟的絨毛忽然變得像針一樣挺直尖銳,直直扎破了雲中子的皮膚。而雲中子並沒有什麼反應,嘴角帶血,低垂著頭,仿佛已經因為之前的戰鬥心力交瘁。

  妲己盯著他,忽然感覺哪裡不對。

  這麼容易就放棄抵抗,不像是雲中子的作風啊……

  下一瞬,雲中子唇角掀起笑意,四周八角再次亮起光芒,只是這一次,出現的不是火龍,而是木劍。

  「你終於走到陣眼了。」雲中子抬起頭,目光銳利,「像這樣的木劍,我還有很多。」

  話音未落,四周已化出百千木劍,直衝法陣中央的妲己而來。

  他說得對,這樣的木劍,他確實有很多。與剛才被她折斷的木劍沒什麼區別,也與當日他獻給帝辛的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這些木劍傷到她時,和傷不到她時,結果完全不一樣。

  她是比普通妖怪強得多,這木劍自帶的劍氣對她毫無影響,但這不代表她真的無法被木劍所傷。說到底,這些千年松木,天然便克她們這些妖怪。

  妲己當即變回人形,抽出骨劍,揮退襲來的木劍。然而這木劍實在源源不斷,而她的狐尾由於還捆著雲中子,沒能來得及收回,終於還是被釘中了一劍。

  她一聲尖鳴,狐尾瞬時收回,幾乎是同時,她手中骨劍扎進了雲中子的胸腔。

  然後,毫不猶豫地抽出,鮮血頓時濺了二人滿頭滿臉。

  雲中子受到重創,控制不住地向下墜落,而妲己抓了一把飄在周圍的惡欲,草草塞入口中,便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此地。

  她受傷的那條尾巴,聯結的正是朝歌城中的那具分身。

  -

  雲中子一身狼狽回到西岐城,將剛從宮裡回來的姜子牙和雷震子嚇了一大跳。

  「師父!」雷震子震驚地看著他身上的血跡,「您不是走了嗎?是誰將您傷成這樣?」

  姜子牙皺眉:「師兄你要不先坐下,容我看看傷勢。」

  「不必了,我服了丹藥,還死不了。」雲中子擺了擺手,喘了口氣,「楊戩和哪吒呢?」

  「姬發稱王,西岐和朝歌不日便將開戰,我讓他們兩個去察看西岐的軍隊了,要把他們喊回來嗎?」

  「不必了。」雲中子又問,「楊戩帶來的那名叫小九的女子呢,你見過她了嗎,她還在府裡嗎?」

  姜子牙:「師兄說那個凡人嗎?我剛從楊戩那兒知道了關於她的事情,但公事繁忙,我還未來得及見她。怎麼了,可是那小九有什麼問題?」

  雲中子:「你難道不覺得可疑?楊戩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失明,又莫名其妙地被凡人的血治好?」

  「這……實不相瞞,我也有些疑惑,但楊戩總不至於在這上面撒謊。」姜子牙頓了頓,「難道師兄所受的傷,與那小九有關?」

  雲中子眉頭緊鎖:「楊戩說他是在五夷山中的毒,我便尋去五夷山,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誰知還未到五夷山,便被一狐妖纏住,要同我拼命。」

  姜子牙一愣:「狐妖?師兄的意思,小九是狐妖?」

  雲中子:「她長得與小九完全不一樣,也不承認自己是小九。我曾想過她會不會是別的來尋仇的妖怪,比如朝歌王宮中的那只。」

  「朝歌王宮裡有妖怪?」姜子牙一凜,「我怎麼不知道?」

  「我此前以為你還在朝歌,曾去朝歌找你,結果望見王宮上空似有妖氣縈繞,那妖氣淡薄,你未曾注意,也不奇怪。我還以為是帝辛蓄意養妖,不料試探之後,竟發現他對此一無所知,可見那妖物滯留宮中,是另有圖謀。殷商雖氣數已盡,但為防傷及無辜,我還是給了帝辛一把千年木劍讓他滅妖,隨後便離開了。今日那狐妖找上門來,我想過是不是她,但後來又想,若是此妖來尋仇,應該是從朝歌方向來,而不是從西岐方向來。最重要的是,王宮裡的妖怪有妖氣,但她沒有。」

  雷震子抓了抓腦袋:「會不會是她為了偷襲您,怕您發現,故意隱藏了妖氣?」

  「若真是如此,那她與我動手後,還有什麼隱藏的必要?」雲中子道,「更何況我離開時沒告訴任何人我的去向,也確定無人跟蹤,她怎麼會知道我去的是五夷山?除非是心中有鬼,提前猜到。」

  姜子牙:「可這都是師兄你的猜測,我們並無實證。」

  「有沒有實證,查驗一番便清楚了。」雲中子冷聲道,「我們現在就去找那個小九。」


第23章

  甲光向日,校場裡旌旗飛揚,戈矛林立。戰鼓擂響,士兵們的呼喝之聲如山岳迸裂,震天撼地。

  「很有士氣。」哪吒立在雲頭上點評道,「就是兵甲武器差了點。」

  「姜師叔說已經在緊急趕制了。」楊戩道,「比起這些,我倒覺得他們練習雖用功,卻缺乏實戰經驗,真上了戰場,容易將練過的功夫全忘記,只剩下本能應戰。」

  「這也沒辦法,西岐都多少年沒打過仗了。別說打仗了,西伯侯治下,連打架的都不多。」哪吒聳聳肩,「多打幾次就能學會了,慢慢來吧。」

  二人又在雲頭上看了一會兒,哪吒忽然道:「你別說,看得久了,我覺得凡人穿的這身盔甲還挺威武的,改天也讓姜師叔給我弄一套穿穿。」

  楊戩瞥他一眼,道:「你這身量,還得讓人專門給你定做一套。」

  哪吒:「那又怎麼了?我一個人只需要半個人的料子,卻比幾百個人還有用!」

  楊戩笑了一下。

  過了片刻,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確實可以也定做一套。」

  「什麼?」哪吒轉頭,「你也要定做?」

  楊戩:「可以定做一套給小九穿。她也是凡人,萬一起了戰事,多一重保護也好。」

  哪吒怪叫起來:「你是怎麼想到她身上去的?師兄,我們現在可是在干正事!面前這麼多大男人你卻想著一個女人……」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看你才是不干正事。」楊戩皺眉,「我已向姜師叔請示過,姜師叔同意讓她住在相府裡,以後若有些簡單的差事,比如傳遞消息、救治傷員等,說不定都需要小九幫忙,到時候戰火紛飛,她來來去去,替她定做一套盔甲怎麼了?」

  哪吒:「你還真是關心她……」

  正說著,後方突然傳來幾聲高亢的犬吠。楊戩回頭,竟是哮天犬獨自一犬凌空飛奔而來。

  「咦,哮天犬,你怎麼來了?」哪吒道,「你不是鼻子受了傷,留在相府醫治了嗎?」

  哮天犬沒搭理他,跑到楊戩腳邊,衝他來回蹦跳,汪汪大叫。

  楊戩彎下腰,輕輕按了按哮天犬的鼻子:「姜師叔給你治好了?」

  哮天犬:「汪!」

  楊戩笑道:「難怪你能自己找過來,原來是鼻子變靈了。」

  但哮天犬好像並不是來表達它的興奮的,它咬住楊戩的褲腿,使勁把他往回拽。

  哪吒:「它在干嘛?」

  楊戩的笑容淡了下去:「相府似有急事發生,你我速速回去。」

  ……

  「道長,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不大的屋子裡,少女瑟瑟發抖地靠在牆角,一只手擋在臉上,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又被面前的白光晃得幾次都忍不住閉上。

  雲中子舉著一面鏡子,在她面前反復移動,喃喃道:「為何不顯形呢?怎麼會不顯形呢?」

  姜子牙唉了一聲:「師兄,既然連照妖鏡都照不出來,那說明小九就是個凡人,你此前猜測,看來是錯了!」

  「不應該啊!若不是她,那狐妖怎會知道我去五夷山!」

  他逼近一步,猛地扳住少女的肩膀,厲聲喝道:「我問你,你昨晚上去了哪裡!」

  「我……我在屋裡睡覺……」少女顫聲道。

  「誰能證明?」

  「我……我一個人睡的……沒人證明……」

  連雷震子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師父,您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人家姑娘家家的,你讓她怎麼證明嘛!」

  雲中子重重一哼,反手抽出一柄木劍,盯著少女:「你可敢讓我劃一劍試試?」

  少女看著近在咫尺的木劍,張著嘴,不知所措。

  「師伯!」楊戩的聲音陡然響起,雲中子猛然回頭,看到房門外楊戩難以置信的眼神,和哪吒張大的嘴。

  「師伯這是在干什麼!」楊戩閃身至少女身前,一把格開雲中子的木劍。

  他望見少女肩頭被抓得皺巴巴的衣料,和其上青筋暴起的手背,看向雲中子的目光又驚又怒。

  雲中子深吸一口氣,收回了手。

  哪吒用胳膊肘撞了撞雷震子,小聲問道:「怎麼回事啊?為什麼師伯身上都是血,又為什麼和小九這副架勢啊?」

  雷震子也小聲回答:「師父說,他覺得小九姑娘來路不明,決定去小九姑娘出現的五夷山一探究竟。結果路上遇到了一個專門找師父報仇的狐妖,將師父傷成了這樣。」

  「這麼厲害?」哪吒吃驚地嘶了一聲,「然後呢?」

  「然後那狐妖也負傷跑了,不知所蹤。」雷震子說,「師父現在懷疑小九姑娘就是那狐妖。」

  「啊?」哪吒瞪大眼睛,「小九不是凡人嗎?」

  「是啊,可師父就是這麼認為的,非要來驗證一下。」雷震子無奈道,「結果照妖鏡照來照去都是人形,沒有半點妖相。師父不甘心,還想再用木劍試試。」

  姜子牙用力咳了一聲:「師兄,照妖鏡從未出錯,我看還是到此為止吧。想來是那狐妖詭計多端,叫你著了什麼幻術,你才會對小九疑神疑鬼。」

  雲中子面色陰沉:「照妖鏡以前從未出錯,不代表這次不會出錯!讓我最後劃上一劍,若是此女未受影響,那我便認了她是凡人,我定會向她道歉!」

  「師伯是瘋了不成?!」楊戩慍怒道,「小九乃是凡人,這一劍就算再輕,也是平添一道新傷!師伯為了個毫無根據的猜測,難道就要這樣潦草傷人嗎!」

  「她若是凡人,那這劍傷很快便能好,她若是妖怪,那才需要害怕!她不是為了治你的眼睛,往自己身上劃了那麼多血口嗎,如今再添一道,又有什麼可怕!」雲中子咬牙,「我知道你們現在覺得我不可理喻,但楊戩,師伯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若是這一劍證明我錯了,那我今日不僅向小九道歉,我還會立即收她為徒,和雷震子一樣親自教養!」

  雷震子:「啊?」

  雲中子盯著楊戩:「你不是想讓她入教,給她找個師父嗎?我若是污蔑了她,那便是我虧欠她,自當以收徒彌補,且無需任何考核!」

  「這是彌補嗎?師伯,您此舉實在是……」楊戩頓了一下,最終還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個詞,「……欺人太甚!」

  雲中子瞳孔震動。

  姜子牙拼命使眼色:「楊戩!」

  楊戩卻固執道:「師伯,您懷疑小九來路不明,人之常情。您夜訪五夷山,弟子也並無異議,這都是您思慮周全的表現。可您憑什麼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這樣咄咄逼人,逼迫一個凡人證明自己不是妖怪?難道不是應該師伯您先拿出小九是狐妖的證據嗎?一個照妖鏡還不夠,還非要用木劍——」

  他還沒說完,一只手就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袖。

  楊戩低下頭,順著手臂看過去,看到了眼眶紅紅、卻極力控制住了表情的少女。

  「真君……」她囁嚅道,「我願意受這一劍。」

  「什麼?」楊戩一愣,隨即便是更怒,「你可知這不是什麼輕傷重傷的事情!而是——」

  「我知道。」她咬了下嘴唇,「但是,請真君不要再為我爭吵了。雖然……雖然我不知道雲中子道長為什麼會覺得我是狐妖,但,我不是,我就敢受這一劍。」

  「好!」雲中子一聲冷笑,「楊戩,既然她自己都願意,你還有什麼可說?」

  楊戩眉頭緊鎖,剛想說什麼,少女已經邁步上前,舉起了自己的胳膊:「道長請。」

  在她拉開了一半衣袖的手臂上,還能看到幾道淺淺疤痕。

  雲中子毫不猶豫地揮劍下去。

  雖是木劍,劍鋒依舊凌厲,幾顆血珠迸出,痛得少女低低叫了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只顫抖的手臂上。絲絲鮮血順著傷口滲出,流下,緩慢地重復著過程,卻始終沒有出現其他症狀。

  「夠了嗎。」半晌後,楊戩冷冷道,「師伯,被千年松木所傷的妖怪應該是什麼樣,應該沒人比您更清楚了吧。」

  雲中子握緊了木劍,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他面色難看,良久,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來。胸口處的血洞原本已經凝固,這一發力,血洞再次崩裂,又一次洇透了破損的衣衫。

  「師父!」雷震子驚呼一聲,想來攙扶,卻被雲中子擋開。

  他以劍作支,抹了把嘴角的血,道:「……是我錯了。小九姑娘,對不住。」

  少女低下頭,輕聲道:「沒關系,我不是狐妖,大家就放心了。」

  「是我的錯,我便認。我會像先前所說的那樣,收你為徒,將你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雲中子深吸一口氣,「或許你還心有芥蒂,但我定會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也無需再在相府裡待著聽人使喚,隨我回終南山,專心清修,保你無虞。」

  楊戩看著少女。

  雲中子:「雷震子,來,和師妹打聲招呼。」

  雷震子抓了抓腦袋,上前尷尬道:「呃……師妹,師妹好。」

  少女卻忽然退後一步,道:「不了……我,我並不是為了拜師才要受這一劍,我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狐妖。道長本沒有收徒打算,不必為難自己。」

  雲中子:「你是不是覺得,我收你為徒是打算把你抓去終南山再細細研究?」

  雷震子弱弱道:「師父,你也不能怪人家這麼想,你剛才多嚇人啊……」

  少女搖了搖頭:「這麼多人在場,我相信道長不會說謊。但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道長近來應該有其他事要忙,若要收我為徒,難免耽擱大事。還是就此算了吧。」

  雲中子皺了皺眉。

  「師徒緣分,講究的是你情我願,既然小九不願,那師伯就不必強求了。」楊戩終於再次開口,「師伯身上傷勢未愈,還是快些回去養傷吧。」

  「……罷了。」雲中子道,「既然你自己不願,那我就先走一步,不留在這兒討嫌了。」

  他拂袖轉身,離去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楊戩和他身旁的少女。

  姜子牙:「師兄且慢,我這兒還有些丹藥,師兄拿走吧……」

  「師伯,師伯,等等我!」哪吒拉著雷震子追了出去,「您之前遇到的狐妖到底什麼樣啊,我們幫您查查唄!」

  屋裡很快只剩下二人。

  楊戩伸出手,金色的光暈籠罩了少女的手臂,上面的劍傷正在緩緩愈合。

  「你若是現在反悔,追出去說還想拜師,師伯他還是會收你的。」楊戩道。

  「我不反悔。」少女垂眼。

  「師伯或許行事衝動了些,但他教徒弟很是耐心。」楊戩說,「下一個願意收你為徒的,可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了。」

  「沒關系的,我可以再等等。」

  金光散去,她手臂上的劍傷已消失不見。

  少女抬起頭,與楊戩四目相對。

  陽光穿過簡樸的木格窗,細碎的浮塵在光束中飄忽起落。

  「……那若我反悔了呢?」楊戩忽然問道。


第24章

  朝歌城,壽仙宮。

  妲己剛落到宮殿頂上,便聽見裡面傳來帝辛的怒吼:「一幫庸醫!治不好娘娘,都給朕拖下去斬了!」

  幾個太醫被宮人們架了出去,有的掙扎,有的絕望,還有的在嘶喊:「大王節哀啊!斯人已逝,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啊!」

  「申道長呢?快將申道長給朕請來!」

  妲己伏在雕紅砌玉的屋頂,深深地喘了口氣。

  「姐姐!你終於回來了!」喜媚和清弦閃現在她身邊,想要扶她起來,卻摸了一手的血漬。

  「到底發生了什麼,姐姐怎麼傷成這樣?」清弦驚恐不已。

  「壽仙宮裡現在亂成一團,姐姐,我們換個地方細說。」

  喜媚拉著妲己來到一處廢苑,妲己靠在一塊石頭上,展出九尾,只見一條尾巴的根部鮮血淋漓,還冒著絲絲黑氣,像被灼焦了一般。

  「這是……」喜媚怔住。

  妲己眉眼陰郁,咬牙笑道:「見著雲中子了,一時不察,被他的木劍傷了尾巴。」

  「啊?!」清弦頓時緊張地左顧右盼,「他沒追來吧?」

  「他亦被我所傷,自顧不暇,哪有工夫追來。」妲己冷哼一聲。

  「難怪姐姐的分身於今日凌晨無端暴斃,原來是尾巴受了重創。」喜媚擰眉,「那雲中子沒死成,接下來要怎麼辦?楊戩那邊知道了嗎?」

  「我不知道。」說到這裡,妲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另一條尾巴。

  那條尾巴聯結的是西岐城裡的分身,中途疼過一次,疑似受了傷,但不知怎的,很快又沒了痛感。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尾巴沒事,說明西岐城裡的分身也沒事,暫且不必管。

  「如今帝辛以為姐姐死了,正在大發雷霆,這可如何是好?」清弦問,「還是說,我們就不管這兒了,干脆借機離開?」

  「不行。」妲己說,「鄧嬋玉手裡的五光石和妖氣的關系還沒來得及查,蘇妃這個身份以後說不定還有用。」

  「那……那還能怎麼辦?那麼多太醫都驗過了,總不能死而復生吧?」清弦瞪眼。

  「為什麼不能?」妲己輕扯嘴角,「申公豹這麼有本事,復活一個死人,又有何難。」

  「我這就去找他。」喜媚匆匆離開。

  清弦留在妲己身邊,觀察了一會兒她尾上的傷痕,忍不住心疼問道:「姐姐傷得這麼深,養起來一定很費神。怎麼才能好得快些?」

  妲己:「其實傷不難治,靜養自愈即可,只是那一劍傷了我的元氣,損了我的修為。我雖吞了些雲中子的惡欲,但也需經過修煉才能收為己用,如今我元氣不足,修煉起來事半功倍,得想個法子盡快恢復才是。」

  清弦:「那姐姐趕緊去采補帝辛不就行了!也別管那申公豹說的什麼不傷根本了,如今姐姐最重要,還管那帝辛的根本做什麼呢!」

  妲己忍不住在她頭上敲了一記:「我倒是想,但你忘了蘇妃現在是個死人了麼!就算被申公豹救活了,哪有一活過來就能行房的!再者說,就算我不用蘇妃的身份,而是強行逼迫帝辛,難道他清醒後還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麼!他若是發現自己受人所迫,定會徹查到底,我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也是哦。」清弦摸了摸腦袋,「那要不退而求其次,姐姐換幾個人采補,多采補幾個人?」

  妲己揉著眉頭不語。采補確實是個捷徑,但她又不是飢不擇食,若不到帝辛這個品質,誰便宜誰還不一定呢。

  「對了,姐姐,還有一件事,黃妃被帝辛下獄了。」清弦道。

  「什麼?」妲己皺眉,「為什麼?」

  「姐姐之前為了安排申公豹進宮,不是讓他『治好』了分身嘛。昨日分身在花園裡散步,正好遇到了黃妃,原本沒什麼事,但現在帝辛懷疑是黃妃動了手腳,要加害姐姐,所以把黃妃下獄了。黃妃喊冤,但帝辛不信。」清弦說,「帝辛還說,若是姐姐活不成,他就要黃妃一起陪葬。」

  妲己沉吟。

  過了小半個時辰,喜媚才帶著申公豹姍姍來遲。

  申公豹掃了一眼妲己衣上干涸的血漬,道:「我本以為宮裡那具身體,是娘娘用什麼物什所變,如今看來,原來是娘娘的分身,娘娘受了傷,那分身便也如同死人。娘娘這修的是什麼功法,好生奇特。」

  盤膝而坐的妲己睜開眼,冷笑一聲:「申道長真是好大的排場,咱們不是盟友麼,為何我的妹妹三催四請,申道長卻現在才來?」

  申公豹:「帝辛召我,我豈能中途離去?不過娘娘放心,我雖不知前因後果,但也知道娘娘不會這麼輕易地死去,之所以耽誤這麼久,是因為要在帝辛面前排布一番『復活死人』的陣法,否則他不肯放我出殿。」

  妲己:「你倒是挺會故弄玄虛。」

  「這不正是娘娘想要的嗎?」申公豹似笑非笑,「我都替娘娘鋪墊好了,就看娘娘什麼時候准備回來。不過,我瞧娘娘似乎傷得不輕,不會是在外面采補到了什麼不該采補的人吧?」

  妲己笑道:「申道長這麼關心我采補了誰,會讓我誤以為道長也有此意。」

  「……娘娘真是說笑了。」申公豹退後一步,正色道,「除了『死而復生』一事,娘娘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你怎麼忽然如此主動?」妲己眯了眯眼。

  「因為我也有事需要娘娘幫個忙。」申公豹神態自若,「自我入宮後,我便主張攻打西岐,尤其是前幾日聽聞姬昌去世,西岐上下人心萎靡,我便力勸帝辛趁虛而入。但武成王黃飛虎認為我乃娘娘找來的邪魔外道,是要蓄意挑起戰火,對我多有不滿。他家世代忠良,帝辛礙於情面,便擱置了我的建議。但如今帝辛懷疑是黃妃害死了娘娘,實乃天賜良機,正好將黃飛虎牽連進來。」

  妲己:「你想我怎麼做?」

  「無需娘娘動手,只希望娘娘不要急著『死而復生』,如此一來,帝辛必然失去耐心,遷怒黃妃,要麼處死她,要麼將她長期關押,屆時,黃飛虎必定坐不住。」申公豹笑道。

  「這個好辦,可是你不是要幫帝辛坐穩江山,清除反賊麼?」妲己挑眉,「黃飛虎只是對你有意見,可他對大商忠心耿耿、無可指摘,你要讓大商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損失一員大將嗎?」

  「娘娘可別忘了,你若是真『死而復生』了,那就坐實了『妖妃』這個名號,黃飛虎等人再留在朝中,對娘娘可不是什麼好事。」申公豹道,「而且我接到消息,聞太師已收復北海,不日便將回朝。他與黃飛虎交情匪淺,又是先王的托孤之臣,帝辛更不能不給他面子,屆時,你我豈有安生日子可過?」

  「也好,那便如你所言。」妲己爽快答應。她還是那句話,這誰天下之主的位子誰來坐,她不在乎,她只是需要更激烈的戰爭、更豐富的惡欲以供修煉罷了。黃妃、黃飛虎,這些又不是她的人,她何必在意?

  「只是我要糾正申道長一件事。」妲己提醒他,「昨日姬昌之子姬發已自立為王,身邊有諸多闡教門人襄助,如今的西岐,恐怕無『虛』可趁了。道長若要攻打西岐,可得重新考慮戰術。」

  「自立為王?他倒是頗有膽色。娘娘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朝歌還未曾收到。」頓了頓,申公豹似有所悟,「娘娘這些日子,是在西岐?」

  妲己不置可否。

  申公豹又上下打量她一番,恍然:「你不會是遇到雲中子,被他所傷了吧!」

  見妲己臉色漸沉,他不由哂笑:「此前娘娘說無需我幫助,自己也可對付雲中子,原來是這麼個對付法。」

  「申道長。」妲己陰惻惻道,「你以為雲中子從我這裡占到什麼便宜了嗎?他那勞什子通天神火柱被我所破,怕是要道心破碎,許久聽不到音訊了。」

  「你破了他的通天神火柱?」申公豹一驚,看她的眼光漸漸復雜,「你竟然只是受了點傷,還能活蹦亂跳地回來……」

  妲己哼了一聲。

  「對了,我還有另外一些事,想跟申道長打聽打聽。」

  申公豹:「什麼?」

  「我這次去了趟西岐,除了姜尚和雲中子,還看見了哪吒與楊戩。」妲己道,「這哪吒的大名,咱們都有所耳聞,那可是敢將龍太子抽筋剝皮的魔頭。可是這楊戩是誰,我卻不知,似乎他年紀輕輕,就被封了清源妙道真君,其中來歷,道長可願告訴我一二?」

  申公豹:「他是玉鼎真人從人間撿回來的徒弟,撿回來時只有三歲,根骨絕佳,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還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乃是三代弟子中的最強者,被天尊破格提拔。若不是過於年輕,吃了輩分的虧,真論起修為,教中大多數人都得尊他為先。」

  妲己:「哦?他若真這麼厲害,在人間應當也是神童吧?怎麼會是撿回來的?他父母去哪兒了?」

  「不知。」申公豹搖了搖頭,「很多人都跟玉鼎打聽,究竟上哪兒撿的這個徒弟,但玉鼎絕口不提,只說是父母不要他,被他撿了便宜。還說以後莫要再論此事,免得傷了孩子的心。」

  「不會是玉鼎真人偷來的吧?」

  「……玉鼎倒也不至於如此無恥。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懷疑是什麼人托付給他的,否則普通凡人很難生出這樣的根骨……」申公豹忽然警覺,「你打聽這個做什麼?你不會是看上楊戩了吧?我勸你好自為之,不要肖想此事。」

  妲己奇道:「為什麼?我看你都快跟整個闡教作對了,你還在乎我對楊戩干什麼?」

  「我這是為你好。」申公豹道,「你以為楊戩跟帝辛一樣,那麼容易被你糊弄?他看著好脾氣,其實是個十分固執之人,你若是招惹了他,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妲己撇撇嘴:「你將他吹噓得這麼厲害,莫非你也打不過他?」

  申公豹坦然:「若不借外物,確實打不過。」

  妲己:「那這樣的人都去了西岐,你還不認輸?」

  「兩國之爭,並非只靠某一人的強弱而決定。」申公豹想了想,再次和她強調,「但你還是離他遠點,不要節外生枝,和他結下私怨。」

  「放心吧,我就是看那些人很重視他的樣子,一時好奇罷了。」妲己道,「對了,申道長上次給喜媚的熏香很好用,可否也給我一根,如此一來,我即使不在朝歌城中,也好點燃熏香,隨時與道長聯絡。」

  申公豹:「娘娘想要,自然可以給。只不過此香只有傳訊之用,並無瞬移之能。上次來得快,是因為你我離得近,若是離得遠,我還得花費一些時間才能趕到。」

  「無妨,給我便是。」

  ……

  是夜,妲己與喜媚和清弦告別。

  「姐姐不留下養傷,非要急著回去嗎?」清弦扁了扁嘴,「就算要回去,帶上我和二姐,也好有個照應啊!」

  「你上次為雲中子的劍氣所傷,還未徹底痊愈,還是留在朝歌繼續汲取靈氣修煉吧。」妲己道,「至於喜媚,雖然她比你強點,已然大好,但西岐那邊闡教門人太多,萬一喜媚身份暴露,不好解釋。況且現在戰事還未打響,西岐那邊惡欲不多,反倒是帝辛等人近來惡欲頻生,喜媚留下才是正解。」

  喜媚憂心道:「可是我怕姐姐現在回去,萬一被雲中子來了個甕中捉鱉……」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妲己說,「西岐還有我的分身在,我總不能放任不管。」

  喜媚和清弦還想再勸,卻被妲己略顯不耐地打斷:「好了,你們兩個能自保就是對我最大的照應了,我自有我的事要去做,你們就別管了。」

  喜媚和清弦只好閉嘴。

  臨走前,妲己又去壽仙宮看了一眼。

  壽仙宮裡的閑雜人等早已清退,寢殿周圍擺滿了玄乎其玄的器具充作陣法,百盞油燈幽幽地亮著,照亮了床上雙眼緊閉、宛如睡著的分身,和躺在她身旁,緊緊握著她的手的帝辛。

  妲己:「……」

  看來上次的狐媚之術下得很是穩固,帝辛都痴情到敢和死人躺一塊兒了。不過,現在她修為受損,狐媚之術還能堅持多久,可就說不准了。

  她輕輕拍了拍帝辛的臉。

  帝辛睡得淺,一下子便被驚醒,當看到是妲己時,一下子便睜大了眼:「愛妃——」

  「噓。」妲己食指抵住帝辛的嘴唇,眼底亮起紅色的光芒。

  她並沒有給帝辛太多的思考時間,直接加固了狐媚之術,又讓他陷入了睡眠。

  她摸了摸帝辛生出青茬的下頜,嘆息道:「要是楊戩和你一樣聽話就好了。」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壽仙宮。

  -

  妲己趕回西岐時,已是次日深夜。

  她在相府周圍觀察許久,本以為大家都已歇息,卻忽然聽見一陣犬吠。

  她心裡一驚,隨即便看到楊戩的房門打開,一只狗跑了出來,昂起頭,衝著她藏身的樹枝汪汪大叫。

  隔壁的哪吒打開門,疑惑地問:「怎麼了?大半夜的,哮天犬叫什麼?」

  楊戩立在門口,眯了眯眼,道:「似乎有人,而且是哮天犬認識的人。」

  「哮天犬認識的人?莫非是玉鼎師伯來了?」哪吒喜道。

  楊戩卻微微蹙眉:「不像。哮天犬這個反應,好像……」他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飛身而起,直奔妲己而來。

  妲己大驚,當即跳下樹枝逃走。

  什麼情況?她不在的時候,西岐都發生了什麼?那哮天犬是怎麼知道她在這兒的,又狗叫什麼?

  等一下,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幾個月前,五夷山山洞門口,她藏在樹上觀察楊戩,哮天犬也是這麼衝樹上的她叫喚的!

  可惡,她就走了兩天,這狗東西的鼻子竟然治好了!定是聞到她的味道了!

  ——且慢,好像有哪裡不對。就算聞到她的味道又如何,在哮天犬的記憶裡,這是「小九」的味道,不該如此激動啊!

  她扭頭望去,身後的楊戩緊追而來,至多半盞茶的時間,就能將她追上。

  她心念一動,當即換了個方向。

  她繞了一大圈,在西岐城的民居裡上下穿梭,最終繞回相府,一躍跳進了她自己所住的屋子。

  屋裡沒有點燈,她與床上的分身悄然融合,這兩日的記憶回籠,她躺在床上,猛地張大了眼睛。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屋門已被人砰地撞開。

  三尖兩刃刀的寒光映亮了楊戩的臉龐,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肩頭:「小九!」

  她愣愣地看著他。

  「你有沒有事?!」楊戩語氣焦急,見她不回答,直接一抬手憑空點亮了燈燭,將整個屋子徹底照亮。

  在親眼見過她無事後,他松了口氣,松開她,環顧四周道:「方才似乎有人過來,你有沒有看見?」

  妲己還沒從分身記憶帶來的衝擊中緩過來,只慢慢地搖了搖頭。

  正說著,哮天犬和哪吒一起衝了進來。

  當看到床上的妲己時,哮天犬不由剎住腳步,疑惑地歪頭「汪」了一聲。

  哪吒看看楊戩,看看哮天犬,又看看妲己,迷茫道:「什麼情況啊?」

  楊戩擰眉,看著妲己:「你今晚一直在這裡?」

  妲己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楊戩看向哮天犬,「方才的人呢?」

  哮天犬左聞右聞,一會兒出屋聞,一會兒進屋聞,顯然自己也有點混亂了。

  妲己抱著被子坐了起來,輕聲道:「發生什麼事了?」

  楊戩:「我本在打坐,哮天犬突然衝著外面叫起來,我看它神情,像極了昨日……」他抿了抿唇,「雲中子師伯為難你時,它來通風報信的神情。」

  妲己:「……」

  她已經收到了分身的記憶,一時間心情復雜,不知道該說什麼。

  哪吒:「什麼意思?師兄你不是說哮天犬聞到的是認識的人的味道嗎?到底是誰?」

  楊戩:「是小九吧,哮天犬?」

  哮天犬:「汪!」

  「這怎麼可能?」哪吒不解,「我都看見了那個人的影子了,他會飛啊!你不是還出去追了嗎?小九哪會飛啊!」

  楊戩皺眉:「所以我以為,是小九被什麼人帶走了。哮天犬應該也是這麼以為的。」

  「可小九不是好好地在這兒待著嗎?」哪吒看著哮天犬,「你不會聞錯了吧?」

  哮天犬嗚了一聲,有些挫敗地趴在了地上。

  「記錯了人也沒關系,至少小九沒出事。」楊戩蹲下/身,安慰哮天犬,「但是剛才確實有個人在相府附近徘徊,一見到我便落荒而逃,顯然另有所圖。方才他在附近消失了,你再聞聞,能不能聞出去哪兒了。」

  哮天犬把臉埋在地上,痛苦地嚎叫了一聲。

  它說不出來自己的委屈,它聞到的真的是小九的味道,它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且,它也確實沒聞到第二個人的味道啊!

  「難道是鼻子沒好透?」哪吒猜測,「算了,別逼它了,怪可憐的。我去周圍轉轉,看能不能有什麼發現。」

  他剛出門,便遇到了雷震子。

  雷震子探頭探腦:「姜師叔讓我來問問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可能有不速之客來訪,說不定是朝歌來的奸細。」哪吒勾過雷震子的肩膀,「走,隨我出去清查一遍!」

  妲己默默地看著哪吒和雷震子消失在視野中,又默默地看向楊戩。

  心髒在劇烈地跳動,不僅是因為方才的追擊,更是因為她意想不到的記憶。

  她想到了雲中子可能會來找她麻煩,但著實沒有想到……楊戩會有那樣的反應。

  她垂下眼,看著自己毫發無傷的手臂,終於明白了另一條尾巴為什麼疼痛,又為什麼不再疼痛。

  也幸好,留在西岐的是她的分身,與凡人無異,不受照妖鏡影響,也不會被木劍壓制。

  ——你若是現在反悔,追出去說還想拜師,師伯他還是會收你的。

  ——我不反悔。

  這是分身與楊戩的對話。若是重來一次,妲己一定會選擇拜雲中子為師,然後趁他不備,殺之而後快。

  但現在已經晚了。分身遵循的是她此前的想法,她此前根本沒有想到雲中子會願意收她為徒,所以她一直堅持在楊戩身邊打轉,想通過楊戩接近闡教核心。

  申公豹的提醒言猶在耳,可她一想到楊戩說的話,便忍不住想笑。

  「……那若我反悔了呢?」彼時彼刻,楊戩這樣問她。

  「反悔什麼?」分身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花容失色,「莫非真君……不願意引薦我入門了嗎?」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單純,也許是楊戩後悔了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他喉頭微滾,別過臉去:「不是……算了。」

  「是因為我拒絕了雲中子前輩,讓他丟了面子,所以其他前輩也不會再收我了嗎?」分身惶然道,「那,那我……」

  「沒有這樣的事,你不要多想。」楊戩道,「你今日受驚了,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那真君反悔的是什麼?」分身追問,將率直人設貫徹到底。

  「沒什麼。」楊戩竟然罕見地磕絆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方才我一時激動,口不擇言,恐令師伯寒心了,我有些後悔。」

  分身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楊戩匆匆打斷:「好了,如今你已清白,繼續在相府安心住著便好。師伯雖認錯了人,但他所說的狐妖定然存在,能將他傷成這樣,不是等閑之輩,我也再去查查。」

  說罷,便負手離去,背影如風。

  「……你笑什麼?」此時此刻,燭光搖曳,映在楊戩眼底,讓他的眼神都顯得有些飄忽。

  妲己收回神思,抬起臉,望著楊戩純良道:「真君昨日說明日再來看我,可我今日等了一天,也沒見到真君。又怕貿然打擾,影響了你們的公務,便也沒敢出門。現在終於見到了真君,見真君並沒有生我的氣,便忍不住高興。」

  楊戩:「我為什麼會生你的氣?」

  「真君說後悔與雲中子前輩吵架,但你們是因我而吵,我怕……真君覺得我帶來了麻煩。」

  「你就是想得太多,大可不必如此。」楊戩輕嘆一口氣,「我今日是有公務在身,沒來得及找你。等夜裡有空時,你又早已歇下。」

  妲己點點頭:「雲中子前輩如何了?那狐妖可找到了麼?」

  「他已回終南山休養,也沒有找到狐妖。」楊戩說,「可惜師伯沒有留下那狐妖的什麼東西,要不然憑哮天犬的鼻子,或許還能找到它的下落。」

  妲己:「……咳,哮天犬的鼻子,似乎還不大靈敏,不能全信。」

  趴在角落的哮天犬幽怨地看過來。

  楊戩:「明日再讓姜師叔看看吧。」他想了想,又道,「今夜來的不知是什麼人,我將護體金光留給你,你安心睡下便是。」

  熟悉的光芒再一次在她身上亮起,她舒服得忍不住放松了身體,連尾部的疼痛都仿佛緩解了稍許。

  「多謝真君。」她也沒跟他客氣,柔柔地笑起來,「有護體金光在,便覺得真君就在我身邊,什麼也不怕啦。」

  楊戩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哮天犬站起來,懨懨地跟在他身後。

  楊戩轉身拂袖,滅了屋中燭光,又替她關上了門。

  月色如銀,透過窗欞灑進屋內。妲己倒回床上,將臉埋在被窩裡,看著指尖發出的淡淡金光,禁不住笑出了聲。

  ……真是比她想像得還快啊。

  楊戩說得太過含蓄和突兀,分身或許沒反應過來,但她可是明白了楊戩想說什麼。

  申公豹還是把楊戩想得太復雜了,他在修煉一道上或許是很厲害,但在人情世故上,可是遠不如帝辛。

  畢竟,她是靠狐媚之術才操控了帝辛的。

  她記得她剛以蘇氏的身份嫁進朝歌時,帝辛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那時他高坐王位,左擁右抱,嘗了一口懷中美人遞來的美酒,睥睨俯視著階下叩拜的她,良久,才語帶輕蔑地說:「你就是蘇護之女?抬起頭來,給朕瞧瞧,是不是真有傳說中那般美貌。」

  她款款抬起頭來,朝他風情一笑。

  帝辛怔了一瞬,漸漸坐直了身子,揮退了左右閑人,慢步下了台階。

  他在她面前站定,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幾乎要讓她的脖子仰斷。

  「確實不負盛名,很合朕的眼緣。」他摩挲著她的唇角,湊近了些,「可是你怎麼還笑得出來?蘇護用你換了蘇全忠的性命,你不過是他委曲求全的棄子罷了。先前裝得那麼大義凜然,到頭來,還不是獻女求榮。」

  妲己愣住。

  「要是蘇護的骨頭能再硬一些就好了,他抗旨不遵,朕也師出有名,只可惜他沒能堅持,害得朕沒法繼續收復朕的冀州。」帝辛含笑道,「不過他確實是生了個好女兒,朕舍不得辜負了佳人。你若是知情識趣,便跟朕說說蘇護,還有其他諸侯這些年在背地裡都干了些什麼,朕保你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妲己輕聲道:「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實話,然而帝辛並不相信,他的大掌伸到她的後頸,拇指用力按住了她的咽喉。他嘴上笑著,目光卻森然:「那真是太可惜了。明日,天下人便會知道,蘇護之女行刺朕失敗,畏罪自殺,冀州,留不得了。」

  妲己:「……」

  什麼東西,跟他客氣客氣,他還蹬鼻子上臉了。

  她注視著帝辛,眼瞳中泛起紅光,帝辛陡然失神,不由松開了她的脖頸。

  「大王剛剛都是在跟我說笑呢。」妲己貼著他的臉,吐氣如蘭,聲如幽魅,「其實大王心裡清楚,我一個弱女子,能左右父親什麼呢?大王知道我被父親所棄,心生憐惜,怕我孤身一人在宮裡難過,所以才賜我宮殿奴僕,百般寵愛,不舍得讓我受任何委屈,對嗎?」

  帝辛恍惚道:「對。」

  「我能依靠的,只有大王一人了,想要什麼,大王都會給我的,對嗎?」

  帝辛:「對,朕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妲己笑起來,勾住他的脖子:「大王真好。」

  帝辛回過神來,望著懷裡的妲己,不由心旌搖曳,朗聲笑道:「朕就喜歡主動的美人,蘇護總算是干了件好事!來人!」

  宮人連忙跑進來:「大王。」

  「封蘇氏為妃,賜居壽仙宮,一應待遇,只在王後之下。」帝辛將妲己打橫抱起,「走,愛妃,朕帶你看看朕的朝歌城!你一定會喜歡的!」

  -

  也許是之前雲中子大鬧一場,令姜子牙等人尷尬,這些時日,妲己看著楊戩哪吒雷震子等人在府中進進出出,很忙碌的樣子,而自己卻沒有被分派到任何任務,忍不住去問楊戩:「我難道每日裡就吃吃睡睡,什麼也不用干嗎?」

  楊戩:「你安心待著就行,以後自然有你忙的時候。」

  妲己心道,她當然樂意每天躲在屋裡養傷,但這不符合小九的人設。

  「可我一個人待著,也很無趣。」妲己試探道,「要不,真君,您看能不能指點我什麼修行的基礎?我不學你們闡教那些高深的法術,我學最簡單的,人人都會的、無門派之分的那些東西,您看可以嗎?」

  楊戩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可以。」

  既然早晚都要學,又是人人都會的東西,他提前教她一二,也無妨。

  於是楊戩從最簡單的引氣入體開始教她。所謂氣,便是天地靈氣,妲己壓根吸收不了這東西,但這不影響她裝出一副好學的樣子。

  「集氣入丹田,你閉上眼,用心去看,便能看見你自己的靈台與經絡。你只有學會了引氣入體,看懂了自己的靈台與經絡,以後才能修煉。」

  妲己閉著眼:「我怎麼看不見呢?」

  楊戩:「找准位置了嗎?」

  妲己按了按自己的小腹:「丹田不是在這兒嗎?」

  楊戩輕吸一口氣,伸出兩根手指,將她的手指往下推了半寸:「更准確點,在這兒。」

  「喂,你們兩個,干什麼呢!」哪吒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瞪大了眼。

  楊戩收回手:「什麼事?」

  「姜師叔讓我們去看看新的軍陣,提提意見!」哪吒扛著火尖槍,眉毛倒豎,怪聲道,「你之前不讓我看小九的手,你怎麼自己還摸上了?這對嗎?」

  「咳,咳咳。」妲己站起身來,朝哪吒行了一禮,「是我無事可做,便求真君指點,真君只是在教我引氣入體罷了。」

  「哦……」哪吒摸了摸下巴,「那教完了嗎?能走了嗎?」

  妲己連忙道:「教完了教完了,我自己慢慢練,二位快去忙吧。」

  「走吧師兄!」哪吒踩著風火輪,拉起楊戩就跑。

  等離開了相府,哪吒捅捅楊戩的胳膊肘,問道:「真的在教引氣入體嗎?」

  楊戩雙手攏在袖間,面不改色:「不然呢?」

  「那不是師父才教的嗎?你又不是她師父,閑得沒事教那個干嘛,萬一教不會,還容易惹自己生氣。」哪吒說,「最主要的是,我怕你教出感情來啊。」

  楊戩瞥他一眼。

  哪吒:「上次雲中子師伯都要收小九為徒了,你為什麼不讓?」

  「我如何不讓了?分明是小九自己不願意。」

  哪吒嘀咕:「我看你巴不得她不願意。」

  楊戩:「你對小九很有意見?」

  「我對她沒意見,我是感覺師兄你現在像老母雞護崽似的護著她。」哪吒掰著指頭,「又是去給她定做盔甲,又是教她修煉,前兩天姜師叔說,打算在岐山造封神台,說可以讓小九與士兵們一起進山看看,權當散心,結果你卻推拒了,為什麼?」

  楊戩:「那是因為她還不知道封神一事,我如何跟她解釋為什麼要去岐山?」

  哪吒:「那些士兵也不知道封神一事啊,讓他們進山探路,他們不照樣去嗎?」

  「軍令如山,行軍只需聽長官發號施令,無需問原因。但小九不是軍,她會問為什麼。」

  「哎喲那你隨便編個理由會怎樣嘛。」哪吒翻了個白眼,「我看你是覺得開墾荒路太辛苦,不想讓她去。你若真這麼想,那我只能說,棍棒之下出孝子,你這樣嬌縱她,她修煉不出結果來的。」

  楊戩頷首:「你說得對,棍棒之下出孝子,想必你爹也是這麼想的。」

  哪吒大怒:「楊戩!!!」

  ……

  過了幾日,楊戩給妲己送來一套盔甲。

  妲己很是吃驚:「我穿這個做什麼?」

  楊戩:「戰場上刀劍無眼,難保你不會出事,穿上這個,安全一些。」頓了頓,又道,「我讓工匠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妲己眨了眨眼:「我的尺寸?」

  「咳。」楊戩虛虛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按著大多數女子的尺寸做的,不過盔甲本身還有放量,沒那麼精確。若是不合身,便跟我說,我讓他們再改改。」

  妲己笑道:「多謝真君,我定會好好珍惜的。」

  楊戩又問:「引氣入體練得如何了?」

  妲己張口就來:「能感覺到一些靈氣的存在了!只是很費力,累了半天,似乎也汲取不到多少。」

  「正常,你是初學者,加上西岐這塊地方本就靈氣不多,你不必急於求成。」

  妲己認真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可能不會常來,若姜師叔沒有特別囑咐,你就不要出府。」楊戩叮囑她。

  「打起來了嗎?」

  「帝辛自從得知姬發自立為王,便已先後派遣過幾名將領率軍前來攻打西岐,只是未抵西岐,便已在中途戰敗。」楊戩道,「但近日聞太師已從北海班師回朝,得知西岐造反後大怒,親自點兵出征。」

  「他點了誰?」

  「點了佳夢關魔家四將,你可聽說過?」

  妲己:「以前沒聽說過,但現在在相府待久了,也略有耳聞。」

  豈止是略有耳聞的程度,她還在壽仙宮當蘇妃的時候,也曾遇到過魔家四將進朝歌覲見。那時帝辛貪戀壽仙宮的舒適,懶得動彈,便干脆在壽仙宮召見了魔家四將。召見前還特意告訴她,這魔家四兄弟長得奇形怪狀,讓她不要害怕。

  「那魔家四將身懷秘寶,並不好對付。」楊戩道,「如今他們已兵臨西岐城下,你千萬不要亂跑。」

  妲己擔憂道:「真君,你不會有事吧?」

  楊戩笑了一下:「你何時看過我有事。」

  他正准備離開,妲己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拉住他的手:「真君,護體金光還沒還給你!」

  楊戩愣了一下,像是剛剛才想起了這麼一回事,擺了擺手道:「你留著吧。」

  「我都有盔甲了!」

  「兩個都留著。」楊戩道,「盔甲不是萬能的,護體金光亦不是萬能的,但都能保護你這個凡人。魔家四將只是不好對付,並不是不能對付,護體金光於我,不過可有可無罷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楊戩笑道,「之前目盲,行動多有收斂,看來讓你對我誤會頗多。」

  妲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晚風吹起妲己的碎發,楊戩抬起手,替她別到了耳後:「好了,我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

  與魔家四將開戰當日,妲己坐在相府廳堂的角落,聽著前線傳來的最新戰報。

  「報——那魔禮青雲揮動青雲劍,黑風四起,士卒遇風即死!」

  「報——那魔禮海撥動琵琶,到處放火!」

  「報——那魔禮紅用混元珍珠傘,收去了哪吒道長的乾坤圈!」

  ……

  上首的姜子牙的臉愈*聽愈黑,鎖眉不語。

  妲己望向外面,只見滿天殺氣,遍地征雲,火光濃煙,炮響鑼鳴。

  當然,還有……數不清的惡欲黑霧,以戰場為中心,烏壓壓地蔓延而來,籠罩在每個城民的頭頂。

  她的唇角微微翹起,又很快壓下。她偷偷瞥了一眼姜子牙,又瞥了一眼四周,見根本無人關注自己,便悄悄伸出手,勾過一絲飄來的黑霧,宛如撫摸嘴唇一般,將它無聲按入了唇齒之間。

  正細細品味間,外面又跑進來一個士兵。

  「報——那魔禮壽放出了花狐貂,到處吃人,還,還……」

  姜子牙:「還什麼?」

  「還吃了楊戩道長!」

  妲己捂著喉嚨,猛地咳嗽起來。


第25章

  「什麼?」姜子牙猛地站起,「什麼叫吃了楊戩?」

  「就……就是楊道長迎戰花狐貂,結果那花狐貂大嘴一張,就……就把楊道長吃進肚子裡了。」士兵訥訥道。

  「然後呢?」

  「然後……那花狐貂就跑回營地了,許久也不見楊道長回來……哪吒道長讓小人來報信,小人也不知道現在那邊是什麼情況……」士兵道,「現在如何是好,還請丞相定奪!」

  姜子牙面沉如水,拂袖道:「隨我去前線。」

  路過妲己身邊,他忽地頓了一下,扭頭道了一句「你不要跟著」,又迅速率人離開了。

  妲己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喝了兩口茶,總算給自己順了氣兒。

  方才嗆得厲害,尾部又開始隱隱作痛,她撐著桌子站起來,踱到屋外,看著漫天飄飛的黑霧,忽然有點失了興致。

  惡欲再多又如何,她傷勢未復,元氣不足,根本煉化不掉這麼多數量。她曾想過按清弦說的那樣找個人采補,可如果帝辛不行的話,那什麼樣的人,才能代替帝辛?

  第一反應是姬發。怎麼看都覺得帝辛像是亡國之君,姬發才是天命所歸,既然帝辛身負國脈氣運,那姬發肯定也有,采補他和采補帝辛一個效果。

  但萬一不是呢?說不定帝辛和姬發兩敗俱傷,被另外一個人撿漏了呢?那她豈不是白給姬發占了便宜?而且現在闡教這幫人護姬發跟護寶貝似的,她也不太好下手。

  ……但其實還有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就是楊戩。

  他年輕俊秀,哪怕只是個凡人,光是看著也賞心悅目,更別說他還是修者中的佼佼者,再適合雙修不過。但在此之前,這個念頭只是隱隱縈繞在她的心頭,一直以來,她都「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打算付諸實踐。畢竟她不覺得楊戩會心甘情願同自己雙修,更不覺得她能用狐媚之術控制他,就算一時控制了,他之後也一定會追殺她。

  所以即使與他相處了這麼久,即使她死性不改,偶爾沒忍住調戲了他,她也沒打算真的和他怎麼樣,自始至終,她只是把他當成接近雲中子和闡教的跳板。

  直到這一次,她亟需找人采補,她思來想去,覺得現在或許有可乘之機。

  不是因為楊戩對她的態度愈發親近——她清楚地知道,以楊戩的性格,再親近也不可能干出逾越雷池的事情來——而是她發現,以現在的戰局來看,即使楊戩事後想要追殺她,她也能把線索往朝歌軍隊方向引導,哪怕他上天入地,也不會想到她其實就在他身邊待著。

  但現在誰來告訴她,楊戩怎麼會莫名其妙被花狐貂吃了啊!聽起來就很荒謬啊!

  花狐貂那小東西她見過,當初魔家四將到壽仙宮來覲見,她就盯著魔禮壽肩膀上的花狐貂看,那花狐貂覺得受到了挑釁,朝她豎毛齜牙,還被魔禮壽當場捶了一通,罵它豈能對娘娘無禮。

  後來魔家四將覲見完告退,花狐貂趴在魔禮壽肩膀上,頻頻回頭看她,一副懷恨在心的模樣。她一時興起,便抽出巨大的九尾,在帝辛背後來回擺動。花狐貂見狀尖叫一聲,呲溜一下滑進魔禮壽衣襟裡躲了起來。魔家四將和帝辛俱納悶地回過頭來,妲己早已收起了尾巴,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們。

  現在跟她說,這麼個欺軟怕硬的小東西,吃了楊戩?楊戩若是廢物到這種程度,那整個闡教的眼光大概都有問題。

  她猜測這應該是楊戩的計謀,只不過事發突然,他臨時做的決定,來不及和同門通氣罷了。

  她輕呼一口氣,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要怎麼辦。她仍是想要當楊戩的徒弟,只不過這次不是為了雲中子,而是為了自己。很明顯,楊戩現在已經動搖了當初「不收徒」的念頭,但第一次暗示時,分身接錯了話,他便開始後悔,不再提此事。

  沒有人收她為徒,她便一直只能當個凡人,被楊戩保護在後方,見不到他。後果就是她很難找到機會和他雙修,更難嫁禍到敵軍頭上。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她如果被保護得太好,一直待在安全的地方,那就沒有機會假死脫身,徹底擺脫小九這個身份。

  怎麼才能讓楊戩重新提起收徒一事呢?

  她回到自己房間,琢磨這個問題一直琢磨到半夜,都沒見姜子牙率軍回來。此時已近二更天,總不能楊戩還待在花狐貂肚子裡吧?都該消化成一灘爛肉了。

  她實在沒忍住,出了門去,卻被守門的士兵攔住:「小九姑娘,姜丞相和楊道長都有吩咐,特殊時期,您不宜離府。」

  妲己道:「我聽說楊道長被花狐貂吃了,現在呢?有他的消息了嗎?」

  士兵搖了搖頭,見她滿面愁容,不由安慰她:「雖沒有楊道長的消息,但我聽前線傳話的人說,姜丞相的一位師兄已攜弟子前來襄助,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楊道長了。」

  妲己:「哦?是哪位前輩?」

  士兵極力思索:「好像叫……叫什麼道德……」

  「清虛道德真君?」

  「對對對,就是這個!」

  又來了個金仙,這西岐真熱鬧。

  妲己道了聲謝,轉身回府,卻在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翻牆躍了出去。

  她一路疾行來到城樓之下,城樓上人頭攢動,燈火通明,嚴陣以待。

  巡邏的士兵發現了她,立刻將她抓了起來,帶到姜子牙面前:「丞相,此人舉止鬼祟,在附近徘徊不去,恐怕是奸細!」

  姜子牙正焦頭爛額地和眾人研究戰術,抬頭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大了:「小九姑娘?你怎麼過來的?快,快把她放了!」

  妲己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聽說楊道長至今都沒回來,實在放心不下……」

  「那你過來有什麼用?你還能出城去找他不成?」姜子牙嘆了口氣,揮揮袖,「你回去吧,我們只是暫時失了楊戩的消息,但他應該不會有事的。你看,哮天犬還在這裡呢,他還能聞到楊戩的氣味,它都不急,你急什麼?」

  原本趴在地上悶悶不樂的哮天犬立刻站了起來,衝著姜子牙狂吠不止。

  妲己:「誰說它不急?聞得到氣味,不代表人就安全,哮天犬只是顧全大局,沒去找主人,它不是不急!」

  哮天犬「汪」了一聲以表支持。

  姜子牙無言以對:「雷震子,你把小九姑娘帶回去。」

  雷震子上前要來拉她,卻被妲己躲開:「丞相,求您讓我留在這裡吧!我回去了也睡不著,還不如留在這裡聽最新的消息!我很聽話的!」她還特意拍了拍身上的盔甲,「我還穿了這個,一定不會給你們添亂的!」

  「這是哪位啊?」姜子牙身旁一個陌生的長須道人終於疑惑開口,「和楊戩是什麼關系?」

  哪吒在一旁解釋:「師叔,這是小九姑娘,是隨楊師兄一起來西岐的。她雖是凡人,但曾幫過楊師兄一個大忙,又根骨不錯,一心向學,楊師兄便想讓她入教。只是現在諸事紛雜,還沒給她找到合適的師父。」

  哪吒又向妲己介紹:「這是清虛道德真君,我們的師叔。這次是聽說魔家四將不好對付,師叔特意帶了黃天化師兄前來助陣。」

  「見過真君。」妲己行了一禮,伸手抹了抹眼睛,「我一時失態,打擾了軍中議事,還望真君海涵。」

  清虛道德真君打量著妲己,顯然對她充滿好奇:「你一個凡人,能幫楊戩什麼忙?竟還能讓他為你做這樣大的人情,真是稀奇。」

  哪吒:「這事說來話長,師伯,咱們抓緊時間說正事好嗎!」

  清虛道德真君:「行,行,你接著說,天亮了要怎麼辦?」

  哪吒:「若是天亮了楊師兄還沒回來,我們便讓黃師兄出戰。魔家四將沒見過黃師兄,肯定會很警惕,我和雷震子便趁機溜到他們的後方去……」

  哪吒侃侃而談,眾人時不時插上兩句發表自己的看法,妲己就像是被遺忘在了角落一樣,沒人再理會她。

  唯有姜子牙,偶爾朝她投來一瞥,見她怯怯地縮了縮脖子,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她去了。

  妲己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新來的清虛道德真君,和他的弟子黃天化。這個清虛道德真君似乎並不打算在此久留,聽他的意思,結束了和魔家四將的戰鬥後,他便要把黃天化留給姜子牙使喚,自己還得回山裡修行去。

  妲己不由摸了摸下巴。

  這闡教的師父,真是夠奇怪的。且不說從沒見過楊戩和哪吒的師父,就當他們兩個足夠厲害,不需要師父幫襯好了,那雲中子當初送雷震子下山,也是沒打算久留的。到了這個黃天化,看上去比哪吒大不了幾歲,他師父竟放心讓他一個人在西岐打仗?

  她按下心裡的疑惑,又聽了一會兒他們的戰術,轉了轉眼珠,起身安靜地離開了議事堂。

  軍規森嚴,就算她已得到姜子牙的特赦,她一邁出門檻,仍舊被人盤問:「小九姑娘要去何處?」

  妲己抿了抿唇,小聲答道:「我……我內急。」

  對方一愣,隨即尷尬道:「姑娘請隨我來。」

  他把她帶下城樓,給她指了個地方,說:「那裡有茅房,小九姑娘去那解決便是。」說罷,便掉頭快步走了,生怕多待一會就平添誤會。

  妲己扯了扯嘴角,雙手負在身後,悄然消失在了夜色裡。

  即使已過了二更天,魔家四將的軍營裡仍舊人聲鼎沸,笑語不斷。這一仗,他們大獲全勝,自然要把酒言歡,同慶同祝。

  妲己睜著一雙鮮艷紅瞳,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最大的軍帳前。

  「交班時間到了,現在換我值守。」妲己看著軍帳前的士兵,淡定地說道。

  士兵眼神空空地回答:「好,換你來。」隨即便讓出位子,徑直離開了。

  妲己站在軍帳前,聽見裡面傳來魔家兄弟的吃酒聲。

  「老四,你這花狐貂怎麼突然變這麼懶,不似往常活潑。我逗了它半天,它就看了我一眼!」

  「它今日吃了那麼多人,還吃了個闡教弟子,叫楊什麼來著?恐怕是撐著了,不想動!」

  「叫楊戩!我聽哪吒還喊他師兄嘞!」

  「哼,不過如此,最後都是咱們貂兒的腹中餐!」

  妲己不由皺了皺眉。楊戩不會真死在花狐貂肚子裡了吧?

  「不如趁著夜色,我們悄悄把花狐貂放進西岐城裡去,把那姜子牙和姬發全吃了,速戰速決,直接班師回朝,豈不美哉!」

  「這主意不錯,就是花狐貂還吃得下嗎?」

  「貂兒,你說如何?」

  花狐貂叫了一聲。

  「行,那你就去吧!也不用吃多,吃那兩個人足矣!沒了領頭的,剩下的自然不成氣候!」

  只聽咚的一聲,花狐貂從酒桌上跳到了地上,奔出了軍帳之外。

  妲己看著那道直射出去的殘影,立刻跟了上去。

  許是感覺到了有人跟蹤,花狐貂忽然調轉了方向,朝軍營後方奔去。妲己緊緊盯著花狐貂的身影,追著它來到了堆滿木柴的伙房營地。

  為防失火,四下裡黑黢黢的沒有點燈,妲己環顧四周,不由翹起了嘴角。

  不自量力的小東西,還想對付我不成?上次還被姑奶奶的九尾嚇得連滾帶爬,現在不會都忘了吧?

  她轉了轉脖子,慢條斯理地走進了最近的一片柴垛中。

  柴垛比她整個人還高,將她籠罩在了漆黑的陰影之中。

  一步,兩步,三步……

  頭頂忽然傳來一陣風聲,她抬起頭,只見那小小的妖獸自柴垛頂上一躍而下,張開血盆大口,直撲她而來。

  她笑容愈深,伸出手指,正准備劃破它的肚腸——

  嘩!

  一道金光自她的指尖迸射,花狐貂被金光所震,狠狠撞上了後面的柴垛。

  妲己猝不及防,亦被金光震得倒退一步。

  她看著身上陡然亮起的金光,又看了看上方開始晃動的柴垛,忽然意識到了哪裡不對。

  這只花狐貂,沒有妖氣!

  她驀地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見柴垛轟然崩塌,與密密麻麻的柴禾棍一起掉下來的,還有那只小小的花狐貂。

  妲己被撞翻在地上,她閉上眼,卻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稀裡嘩啦的聲響結束,嗆人的灰塵鑽入鼻腔,她忍不住仰起頭打了個噴嚏,額頭卻撞到了什麼硬而韌的東西。

  她睜開眼。

  在即將消退的金光中,她看見了上方楊戩被映亮的臉龐。

  他唇角緊繃,睫毛如同劍影般顫動,眼底像淬了冰,冷峻得簡直不像他本人。

  然而他的雙肘卻撐在她的身側,一只手墊在她的後腦,一只手墊在她的後背,脊背弓起,替她擋下了所有砸落的柴禾。

  她方才撞到的,正是他的胸膛。

  她張口結舌,心念急轉,還沒想好怎麼開場,便聽見他怒不可遏地質問:「誰讓你來的?!」


第26章

  妲己呆呆地看著楊戩,像是被嚇到了一樣,一動不動。

  楊戩怒火更甚,再一次重復道:「我問你,誰讓你來的?!」

  她望著他,在身上最後一縷金光消失之際,一顆大而飽滿的水珠終於順著她的眼眶滾落下來。

  她猛地抱住了他,聲音哽咽得不像話:「真君……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死!」

  楊戩頓時僵住。

  妲己又努力多擠了幾顆淚珠,爭取濕透他的衣襟。

  「沒有誰讓我來……他們都不讓我來,但我還是來了……」她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地道,「他們都說你被花狐貂吃了,我又一直等不到你回來,我便想,是不是因為你把護體金光給了我,才會……才會……」

  坍塌的柴垛之外,傳來隱約的人聲:「剛才什麼動靜?」

  「好像是那邊柴垛塌了,去看看。」

  楊戩沉著臉,一把撈起她的腰:「回去說。」

  他像一陣風一樣帶著她離開了魔家四將的營地,再落地時,已是在西岐的城樓之下。

  夜風吹過,吹得她滿頭亂發飄飛不定,盔甲罩在她的身上,愈發顯得她嬌小玲瓏。她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錯處,不敢看他,只敢低著頭,一邊吸鼻子一邊擦眼淚。

  楊戩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不會有事,護體金光於我,也只是可有可無。」

  她囁嚅道:「……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你還敢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楊戩幾乎被她氣笑,「你以為哪吒他們為什麼不來,是因為他們不知這裡深淺,才不敢輕舉妄動!如果我真的死在這裡,難道你覺得你還能活?!」

  「……不能。」她咬了咬嘴唇,「但真君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如果真君死在了這裡,我……我也不想獨活了……」

  像是被人當頭一擊,楊戩定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

  良久,他才抿了抿唇,道:「胡鬧。你不是還要拜師入教?死了怎麼辦?」

  妲己不吭聲。

  「……罷了。」楊戩喉嚨動了動,目光掃過她的全身,「總算還記得穿盔甲,沒把我的話忘干淨。」說到這裡,楊戩又想起剛才的事,語氣頓時再次嚴厲,「你好大的膽子,連引氣入體都沒練熟,竟還敢追花狐貂?你可知若不是有護體金光在,你方才半邊肩膀都會被我咬掉!」

  妲己抬頭瞟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委屈道:「我哪知道那花狐貂是真君變的……我只想查清楚真君是不是在花狐貂的肚子裡……」

  他大爺的,楊戩有這本事也不早說,她差點就露餡了!多虧護體金光出現得快,再晚幾息,她的人手就要變成狐爪了,那可就真完蛋了!

  「花狐貂的肚子早就被我撐破,我變作花狐貂的模樣繼續待在軍營裡,是為了打探消息。」楊戩道,「正好那魔禮壽叫我回西岐吃人,我本想趁機向師叔報信,誰知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我還以為是被誰看出了本相……」

  他擰著眉頭,伸手捻下一片她頭發上沾著的木屑。

  妲己嘀咕道:「那真君眼神也不好,都認不出我。」

  「你說什麼?」楊戩抬指,惡狠狠地抹去她臉上蹭到的黑灰,「我還沒說你妨礙軍務,你竟還說起我的不是了?」

  妲己癟了癟嘴。

  「汪!汪汪汪!」城樓上忽然探出一個狗頭,衝下面狂叫不休。

  「什麼人?!」巡邏的士兵舉著長槍,如臨大敵,「速速報上名來!」

  楊戩拉起妲己的胳膊,直接飛身而起,落在了城樓之上。

  他還沒說話,便被哮天犬撲了個滿懷。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興奮地在他身上來回扒拉。

  「是我,楊戩。」他摸了摸哮天犬的腦袋,把它從身上拽了下去,「我回來了。」

  士兵一愣,隨即大喜,連忙掉頭狂奔,高呼道:「楊道長回來了!楊道長回來了!」

  楊戩一帶著妲己回到議事堂,立刻便被眾人圍住。

  「師兄,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哪吒用力一捶他的肩膀。

  楊戩從懷中取出乾坤圈,交給哪吒:「你的東西,我給你帶回來了。」

  「這也能帶回來!」哪吒驚喜不已,「那花狐貂呢?你是怎麼出來的?」

  楊戩將他假扮花狐貂一事說了,目光看向一旁的清虛道德真君和黃天化:「清虛師叔、黃師弟,你們也來了?」

  清虛道德真君樂呵呵地笑道:「是啊,我帶天化下來開開眼界,誰知正碰上你被花狐貂吃了的事情!得虧你回來了,否則天化只怕都不願意待在這兒了!」

  黃天化:「師父,我沒有……」

  姜子牙捋須笑道:「回來便好啊!但下次還是提前知會一聲,免得大家擔驚受怕。」

  「弟子也是臨時想到的法子,來不及說了。下次若再有類似情況,定當提前商議。」楊戩道,「比起這個,師叔最好還是再加強一下軍中巡防,免得被人鑽了空子。」

  姜子牙:「哦?怎麼了?」

  楊戩把妲己往前一拎,將她膽大包天擅闖敵營的事說了,聽得姜子牙差點捏斷手裡的軍報。

  妲己默默低頭,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復雜眼神。

  「有意思,有意思。」最先出聲的是清虛道德真君,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妲己,問,「姑娘,這城門關著,你又是個凡人,是怎麼溜出去的?」

  妲己摳著手指,開始瞎編:「我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假裝內急獨自離開。看見城牆邊懸掛吊索,就趁著換防的空當,自己爬了上去。因為那裡不是正門,巡防沒有那麼嚴格,所以我又趁人不備,自己爬下了城樓……」

  雷震子聽得目瞪口呆:「你是說,你先抓住了用來運輸軍需的吊索,爬上了內城牆,然後又在沒有吊索的情況下,從外城牆上爬了下去?你知道這城牆有多高麼!」

  「你們若不信的話,我可以再演示一遍。」

  「演示什麼,還得意上了。」楊戩寒聲道。

  清虛道德真君哈哈大笑:「看不出來,姑娘還有如此體力!」

  哪吒摸了摸下巴:「雖然聽上去很假,但若是小九干的,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她雖是凡人,卻武藝超群,還能與楊師兄過上幾招呢!」

  清虛道德真君:「哦?還有此事?快快與我說來。」

  既然楊戩已平安歸來,屋中氣氛不再如先前那般緊張,哪吒索性把楊戩與小九相識之事講了一遍,聽得清虛道德真君嘖嘖稱奇:「我說呢,楊戩怎麼做起了這樣大的人情,原來還有這麼個故事在!這樣的奇女子,入我闡教,也未嘗不可啊!」

  哪吒一聽來了勁:「怎麼,師叔,你看上小九了?打算收她為徒?」

  妲己抬起頭,看了一眼清虛道德真君,又回頭看了一眼楊戩。楊戩嘴唇緊抿,並未說話,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清虛道德真君挑眉:「小九姑娘,你看楊戩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拜師,還得經過他的同意?」

  「師叔。」楊戩深吸一口氣,「小九太過任性,不好管教。」

  「只有不會管的師父,哪有管不好的徒弟。」清虛道德真君擺擺手,「往往就是膽子大的才有出息嘛,你看,她就這麼跑到了敵營,還無一人發現,天生奇襲聖體啊!」

  楊戩:「……那還不是因為弟子及時把她帶出來了。」

  「那不更說明了她運氣好,關鍵時刻還能有貴人相助!」清虛道德真君笑眯眯地說道,「怎麼樣,天化,給你找個師妹如何?你在西岐打仗,為師一人在青峰山修煉也怪無趣的,正好再收個徒弟作伴。」

  黃天化:「呃……」從他表情來看,似乎不是很情願。

  姜子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無事,那便皆大歡喜。只是小九姑娘,往後再不可如此了!」

  妲己連忙應下:「絕不會有下次了。」

  姜子牙又看向楊戩:「魔禮壽命你進城吃人,你現在打算如何做?」

  楊戩:「待到天亮,我便回營,他們定會以為我已吃人,放松警惕。屆時先由黃師弟出城討戰,哪吒與雷震子伺機而動,我們裡應外合,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姜子牙:「好,就按你說的來!」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其中細節,不知不覺,天已泛起了魚肚白。

  楊戩看了一眼天色:「我該走了。」

  姜子牙頷首:「去吧。」

  楊戩走到城牆邊,警告性地看了一眼妲己,然後搖身一變,化作花狐貂的模樣,三兩下跳下了城牆,迎著熹微的天光,往魔家四將的營帳狂奔而去。

  哮天犬依依不舍地嗚了一聲。

  「怎麼樣,天化,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清虛道德真君拍了拍黃天化的肩膀,「初次作戰,可別給師父丟人啊。」

  黃天化握拳:「定不負師父厚望!」

  不多時,魔家四將的營地逐漸有了動靜。狂歡了半夜的士兵們打著呵欠起來,得知姜子牙和姬發已死,不由更為懶散放肆,恨不得再倒頭睡個回籠覺。

  軍帳裡的魔禮紅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反復確認自己的混元珍珠傘上為什麼破了個洞,正納悶間,忽聽人來報,說有個西岐小將在門口討戰。

  「想必是來替姜子牙和姬發報仇的。」魔禮青按住魔禮紅,「你趕緊看能不能補救,我先去會會那小子。」

  陣前鼓聲振天,紅旛如火,魔禮青提著青雲劍,掃了黃天化兩眼,不屑道:「來者何人?」

  「我乃青峰山紫陽洞清虛道德真君座下弟子黃天化,今日特來取爾等賊子性命!」黃天化大吼一聲,拍馬掄錘而上。

  魔禮青大怒,當即舉劍迎戰。

  妲己趴在城牆頭觀戰,觀了幾回合,便知這黃天化不是魔禮青的對手。

  果然,身旁的清虛道德真君也搖頭嘆道:「還需修煉啊。」

  又往來了幾回合,只見魔禮青摘下手上的白玉金鋼鐲,朝黃天化用力一擊,正中後心。黃天化一口鮮血噴出,狼狽墜馬。

  眼看魔禮青的青雲劍就要割下黃天化的頭顱,危急之時,哪吒蹬開風火輪殺至陣前,拎起黃天化的衣領往後一丟,自己舉槍而上,與魔禮青正面交戰。

  戰至酣處,魔禮青再度舉起了金鋼鐲。然而哪吒動作更快,他將乾坤圈猛地一拋,正正與金鋼鐲撞在一處。前者為金,後者為玉,金打玉,當場打得粉碎。

  遠遠觀戰的魔禮紅見了哪吒的乾坤圈,當即震怒:「此物昨日已被混元珍珠傘所收,如何今日又會出現在你手中?定是你夜裡來偷,還毀了我的傘!」

  說罷,他也衝到陣前,招招直襲哪吒命門。

  雷震子見勢不妙,後背振起風雷雙翅,衝下城樓去幫哪吒。魔禮海一看西岐又有幫手,也抱起琵琶加入了戰局。

  五人混戰在一處,直殺得天昏地暗,雲迷霧罩。

  妲己望著倒在城門口,幾近昏厥的黃天化,輕聲道:「真君不去救自己的徒弟嗎?」

  清虛道德真君有些驚訝地看過來:「你在跟我說話?」

  妲己轉過頭,直直地與他對視:「是啊。黃道長身受重傷,哪吒道長與雷震子道長無暇他顧,其他普通士兵又不敢接近戰場,真君不去救,還有誰能救呢?難道就放任黃道長這樣躺著嗎?」

  「唔,你倒是真的膽大熱心,難怪干得出為楊戩割血療傷、夜闖敵營的事來。」清虛道德真君笑了一聲,道,「但你有所不知,天化這孩子,看上去雖傷得重,但他只是因為沒有遇到過這麼強大的敵人,所以心生怯意罷了。我若是現在去救,他恐怕一輩子都學不會什麼叫全力以赴。」

  妲己愣了一下。她本來以為這老頭是個不著調的,所以特意在他面前強化了一下自己正義耿直的人設,沒想到聽他這兩句發言,好像還怪有道理的。

  不不不,什麼東西,她可不是真的來拜師的。

  「可他現在根本起不來啊!就算能起來,以他現在的狀態,去了不也是送死嗎?」妲己說。

  清虛道德真君想了想,道:「你說得也對,我不能急於求成,讓一個剛下山的孩子獨自面對這些。」他摸了摸衣袖,掏出一只錦囊,遞給妲己,「這裡面有我的法寶,天化心儀已久,我卻未給他用過。你去把這個交給他,他說不定就有膽氣起來了。」

  妲己以為自己聽錯了,指著自己問:「我?」

  「沒錯,你。」清虛道德真君篤定道,「你雖是凡人,但也頗有點本事,讓你去轉交個法寶,又不是讓你去打魔家四將,你不會做不到吧?」

  妲己:「……可、可我答應了楊道長,不再亂跑的。」

  「那又如何?」清虛道德真君又變得笑眯眯的,「他不在這裡,姜師弟也回去裝死了,誰能管你?」

  妲己:「……」

  「從你的眼神裡,我能看出你並不害怕這一切,是楊戩錯了,好苗子就是要放養,不能溫養,讓你歷練,才是正道。」清虛道德真君說,「去證明給我看看你的能力,你若是順利辦到了,我便收你為徒,絕無虛言。」

  妲己眼神閃了閃。

  「怎麼,不願意拜我為師?對我有意見?」

  「不敢不敢。」妲己連忙道,「真君是認真的?」

  「自然是認真的。」清虛道德真君說,「放心去吧,有我看著,總不會讓你們真的去送死。」

  妲己眼珠轉了一圈,最終握緊了錦囊,點頭道:「好!」

  她撐著牆頭的石磚,從牆頭擰身而下。

  清虛道德真君捻著胡子,點了點頭——數丈高牆,她竟不借助任何工具,就這樣筆直地俯衝下去。然而細看她的腳步,細碎、輕盈卻穩重,始終保持著均勻的速度,沒有分毫失控,確實是武藝高超。

  她衝到地面,撲到奄奄一息的黃天化跟前,道:「你師父讓我把這個給你。」

  打開錦囊,裡面赫然是一根長約七寸五分、華光奪目的釘子。

  黃天化原本迷蒙的眼神突然就亮了起來,他猛地抓住釘子,喃喃:「攢心釘……師父給了我攢心釘……」

  妲己不知道這攢心釘是個什麼法寶,但應該很厲害,瞧把這小子激動的,簡直像回光返照。

  她把黃天化慢慢扶了起來,忽然聽見身後哪吒一聲大叫:「小心!」

  她轉過頭,原來是原本和哪吒雷震子戰在一處的魔禮青,看到了他們這裡的異動,便臨時改換目標,決定先拿下他們這兩個容易的人頭。

  青雲劍的劍氣撲面而來,黑風如刃,差點割破了她的臉頰。

  她險險避開,卻見一道細長的華光從面前嗖地閃過,只聽魔禮青一聲慘叫,*跌倒在地。

  黃天化重重地喘著氣,抹了把臉上的血,原本蒼白的臉色因激動而發紅:「成功了……我竟然成功了……」

  「兄長!」魔禮紅和魔禮海扭過頭,頓時放聲悲號,直衝二人而來。

  好在哪吒和雷震子及時攔路,給了黃天化休整的時機,他抬起手,將釘在魔禮青胸口的釘子召回掌中,牢牢握緊。

  他盯著魔禮紅和魔禮海的身影,等待著出手的機會。

  只能一擊即中,不能傷著同門。

  營帳內的魔禮壽忙於給花狐貂梳毛消食,聽見外面的吼聲,不由疑惑:「出什麼事了?」

  士兵跌跌撞撞地來報:「青將軍陣亡了!」

  「什麼!」魔禮壽大驚失色,抓起花狐貂往肩膀上一放,奔出營去。

  見到魔禮青屍體的那一刻,他難以置信,心中生出滔天怒火,指著黃天化叫道:「花狐貂!給我撕碎他們!」

  然而肩頭的花狐貂卻沒有動,只死死地盯著黃天化身旁的妲己。

  「花狐貂!」魔禮壽大吼,「你聾了嗎!」

  花狐貂終於動了。

  只是不是衝著黃天化,而是衝著魔禮壽。

  它張開利齒,用力一咬,幾乎將魔禮壽的脖子一撕兩半。

  妲己倒吸一口冷氣。

  ——這麼猛?到底你是獸還是我是獸?我以為你們修道之人,殺人也要保持風範,怎會如此血腥啊!難道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對修道之人有什麼誤解?

  魔禮壽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氣絕之前,眼中還滿是驚愕。

  「那花狐貂不對!是假的!」魔禮紅余光瞥見,陡然反應過來,面色愈發猙獰,「還我兄弟命來!」

  就在魔禮紅放棄哪吒和雷震子,轉戰花狐貂之時,黃天化瞄准時機,再度飛擲一釘。

  血色透過前胸,魔禮紅撲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不再動彈。

  場中只剩魔禮海一人,他肝膽俱裂,一個不察,被哪吒挑破了懷中琵琶弦。雷震子一棍打在他腦殼上,打得他血漿迸出,再無聲息。

  天空中盤桓不去的烏雲漸漸散了,風止煙停,只余下四散潰逃的殷商士兵。

  「死而復生」的姜子牙再次出現在城樓,一聲令下:「全部拿下!」

  城門轟然洞開,訓練有素的西岐軍士繞過陣前妲己等人,追擊敵軍而去。

  妲己看著面前的花狐貂變回楊戩,下意識地松開黃天化:「真君,我……」

  楊戩滿面風塵,唇邊還沾染了幾絲鮮血,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

  雷震子一把扶住黃天化,問道:「你怎麼樣?」

  黃天化笑著搖頭,邊咳邊道:「我……我沒事……就是有點走不動路,還請師兄帶我上去。」

  「好說,好說。」雷震子拉起黃天化,張開雙翅,帶他飛上了城樓。

  哪吒把地上的魔家四將每個人都踢了一腳,踢到斷了脖子的魔禮壽時,表情扭曲了一瞬,最終收回腳,看向楊戩:「……師兄,你好猛啊。」

  楊戩:「第一次用獸身殺人,失了分寸。」

  哪吒扶額:「師兄要不你先漱漱口吧,一說話就跟剛吃完人似的,怪嚇人的。」

  楊戩抬手,抹了下嘴角,看著指腹上的鮮血,皺起眉頭。

  身上清光振蕩,所有污穢一除而空。

  「好了,總算可以休息了,咱們也上去吧。」哪吒叉著腰,松了口氣。

  楊戩點點頭,然後徑直飛了上去。

  哪吒:「哎?」

  他看了看身旁的妲己,又看了看已經登上城樓的楊戩,道:「什麼意思?師兄他不帶你啊?」

  妲己撓了撓臉:「可能……他生我的氣了吧,因為我又不聽他的話,跑出來了。」

  「一碼歸一碼嘛,要不是你給黃師兄送來了法寶,說不定我們沒這麼快收場呢。」哪吒說,「走吧,我帶你上去。」

  他踩著風火輪,帶妲己一起回到了城樓。

  清虛道德真君和姜子牙正交談著什麼,看見妲己回來了,不由笑道:「小九姑娘,感覺如何?」

  妲己:「還好。」

  她偷偷看了一眼楊戩,他正側對著他們,負手立在牆欄邊,望著遠處仍在追擊的將士們,臉上沒什麼表情。

  「天化已被帶下去療傷,臨走前讓我替他向你道謝。」

  「不必不必,都是真君給的法寶的功勞,還有黃道長自己爭氣。」

  「熱心善良,膽大心細,臨危不懼,又身懷難得天賦,這樣的苗子,錯過可就太可惜啦。」清虛道德真君面露贊賞,「你既已順利歸來,那我也當收你為徒。我已問過天化的意思,他全無意見。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徒弟了,今日之後,便隨我去青峰山紫陽洞修行吧。」

  楊戩驀地轉過頭來,手背上隱隱泛起青筋。

  妲己避開他的目光。

  姜子牙:「還不快拜謝師尊?」

  妲己咬了下嘴唇,撩起衣擺,正要跪下,卻聽楊戩冷淡出聲:「什麼時候的事?她同意了嗎?」

  清虛道德真君笑眯眯的:「她就是聽到我承諾收她為徒,才下去幫天化的。」


第27章

  哪吒看了看楊戩,又看了看妲己,再看了看清虛道德真君,感覺氣氛有些微妙,輕咳一聲,道:「清虛師叔願意收小九為徒,這是好事啊!師兄,把小九交給清虛師叔,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然而沒人理他,楊戩只看著妲己,問:「你願意拜清虛師叔為師,跟他去青峰山?」

  妲己:「……我願意。」

  她面上乖巧,心裡卻不由冷哼一聲。現在想挽留她?之前干什麼去了!

  所有人都聽得見楊戩忽然加重的呼吸,他喉頭微滾,道:「你過來一下。」說罷,便轉身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妲己看向清虛道德真君,有些不安:「我……」

  清虛道德真君卻顯得很隨意:「你馬上就要走了,你們應該很久都見不到面了,臨別前多聊幾句,無妨。」

  妲己極力繃住表情,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這清虛道德真君真是個妙人!

  她看了一眼楊戩的背影,也不知他聽到沒有,若是聽到了,只怕心裡該慪壞了。

  她走到楊戩身邊,身旁是插在城頭迎風飛舞的旌旗,獵獵作響,幾乎要蓋住楊戩的聲音。

  「為什麼願意拜清虛師叔為師?」他問。

  妲己故作茫然:「為什麼不願意?清虛道德真君他……難道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楊戩身後的手緩緩攥緊,「你當真想清楚了?你拜他為師,可是要長久待在青峰山修煉的,或許會很寂寞。」

  妲己眨了眨眼:「可是真君,你之前不是說過,修煉最重要的是專注,不能接觸太多人間誘惑嗎?」

  「……」他哽了一下,「那之前雲中子師伯要帶你回終南山,你為什麼不願意?」

  「因為他只是逞一時意氣,原本並不想收徒呀!而且還對我有偏見!」妲己說,「但清虛道德真君平易近人,似乎從一開始就挺欣賞我的……」

  楊戩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在跟我賭氣?」

  妲己裝傻:「什麼?」

  「我不讓你到前線,你想來救我,反被我責罵,你是不是心裡很失望?」楊戩注視著她,「其實你並不喜歡待在相府躲清閑,更想到前線來參與這一切,是不是?」

  妲己沉默。

  「你選擇清虛師叔,也是因為他鼓勵你加入戰場,而不以軍規為由拘束你吧?」

  妲己咬住嘴唇,手指一下一下地摳著盔甲上的縫線。

  「你再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因為喜歡清虛師叔,想成為他的弟子,還是因為留在這裡不開心,才會想要離開。」楊戩道。

  妲己眉眼低垂,許久才道:「真君這是什麼意思呢?我都已經答應清虛道德真君了,難道還能反悔?」

  「你若想反悔,我替你去說。」楊戩盯著她。

  妲己忍不住笑了一下:「連反悔都要別人代勞,未免太過分。」

  「那你想如何?」頓了頓,楊戩加重語氣,「若你留下來,我答應你,不會再過度保護你,你可以和其他西岐士兵一樣上戰場,如果你修煉還有所成,甚至也可以與其他普通道人一戰。」

  妲己:「那期間如果還有其他前輩願意收我為徒,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我看無論是雲中子前輩,還是清虛道德真君,他們應該都是要回山修煉的吧?總不能我拜了師,卻不跟師父走吧?」

  楊戩怔住。

  「我留在這裡,似乎總是會給真君帶來煩惱……我若上前線,真君會擔憂我的安全,可我若留在府裡,真君又會怕我憋悶……」妲己輕聲道,「那我還是早日隨清虛道德真君走吧,我看黃道長很敬重他,他應該是個好師父,真君也可以放心了。」

  說罷,她便朝楊戩行了一禮,轉身離去了。

  一步,兩步,三步……妲己在心裡默默地數著,可直到走到第十步,楊戩也沒有追上來。

  她心中一個咯噔,扭頭去看,楊戩竟然還真的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妲己:「……」

  要死,她不會玩脫了吧?楊戩不會真的嘴硬到這個程度吧?就上次那一次意外,他就再也不肯主動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回去,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聊完了?」清虛道德真君樂呵呵地問。

  妲己心神不定地點頭。

  「魔家四將已除,天化也已安心養傷,若沒什麼事,那我便帶著我的新徒弟走啦?」清虛道德真君對姜子牙說道。

  姜子牙:「多謝師兄此次襄助,若師兄還想留下來吃慶功酒,自是歡迎,若嫌吃酒吵鬧,我們也不強留師兄。」

  清虛道德真君問妲己:「你想留下來吃慶功酒嗎?」

  妲己搖頭。

  「那我們便不留了。」清虛道德真君笑道,「走吧,小九,和大家告個別!」

  妲己向哪吒等人一一道別,最後看了楊戩一眼,抿著唇,踏上了清虛道德真君的雲頭。

  清虛道德真君帶著她駕雲離開,姜子牙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捋須感嘆道:「總算是完成了小九姑娘的心願了。」

  哪吒卻走到楊戩身邊,歪著頭看了他半晌,戳了戳他的胳膊:「喂,師兄,你還在生小九的氣啊?到底有什麼好氣的,她這次又不是偷偷出去的,是清虛師叔讓她出去的,而且她也沒受傷啊!相反還有點小功勞呢!」

  楊戩一言不發,只轉身沿著台階走下城樓。

  「誒,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不想讓她跟清虛師叔走?」哪吒追著他道,「師兄你到底什麼意思啊?當初雲中子師伯一開始不贊成她入教,你不高興,現在清虛師叔收她為徒,你也不高興,你到底是想她入教還是不想啊?還是說你對清虛師叔有意見?那你想讓她拜誰?」

  楊戩猛地頓住腳步。

  哪吒差點撞他背上,踉蹌了一下,才摸著頭道:「呃……師兄,你不會幫她置辦東西置習慣了,教她引氣入體教出感情了,真的想讓她拜你為師吧?」

  楊戩沉著臉,回頭看向哪吒:「不要跟著我。」

  哪吒才不受他威脅呢,繼續厚顏跟著他下了城樓,往城裡走去:「師兄,我之前都是開玩笑的,主要是我覺得以你我這個資歷,收徒委實早了些。但若你真的想收她為徒,我也不可能強攔著你。我主要是不明白,你若是不想讓她拜別人為師,你干嘛不直說呢?她在西岐,就屬你跟她最親近,你要是收她為徒,我不覺得她會拒絕啊!」

  楊戩沉默許久,久到哪吒以為他故意裝作沒聽見,他才開口:「……她一開始就是想拜我為師的。」

  哪吒一愣:「啊?」

  「是我拒絕了她,無論她怎麼說,我都堅決不答應,最後才各退一步,我帶她來闡教拜師。」

  哪吒:「這……你為什麼拒絕她啊?」

  楊戩垂眼:「當時不信任她,亦不想收徒。」

  「所以你現在信任她了,也願意收她為徒了,但覆水難收,你拉不下臉開口,結果被清虛師叔捷足先登了?」哪吒嘴角抽抽,無語地看著楊戩,「那我確實無話可說了,師兄你就當是買個教訓,手慢無吧。」

  楊戩:「……」

  哪吒知曉了來龍去脈,終於心滿意足,拍了拍楊戩的肩,道:「師兄現在一定想靜靜,我就不打擾師兄了,但是師兄,日子還是要過的,晚上記得來吃慶功酒啊!」

  說罷,便揚長而去。

  楊戩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獨自在城裡徘徊半晌,才回到相府。相府裡喜氣洋洋,人來人往,正在為晚上的慶功宴做准備。

  楊戩決定回屋打坐,以靜心緒,然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妲己住的屋門前。

  幾個僕從提著笤帚和水桶出入房間,楊戩攔下他們,問:「你們在做什麼?」

  僕從答:「丞相命人傳話,說小九姑娘拜了師父,去了青峰山,以後不會再住在相府了,叫小人們把屋子重新收拾一下。」

  「出去。」楊戩冷聲道,「現在不是收拾的時候。」

  幾個僕從面面相覷,不明白這是觸了他哪塊逆鱗,只得順從地道:「那……那小人們先走了。」

  僕從離去,偏僻的院落一角,只剩下楊戩一人。

  楊戩閉了閉眼,踏入屋門。

  僕從們只收拾了一半,將妲己的生活用具從櫃子裡都整理了出來,堆在一起,卻還沒來得及打包帶走。

  楊戩看向床上,那裡堆著她的幾身衣裙,是她到西岐後自己采買的,但其中有一件卻格外眼熟,綠白相間的裙擺,仿佛春日湖面上閃爍的碎光,是她與他到西岐這一路上,所穿的裙子。

  他喉嚨微動,轉過眼,又看見對面梳妝鏡裡,倒映出的自己模樣。

  這一襲青衫,是她親自挑選,她說她不想讓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去西岐,所以特意給他買了這一身行頭,由此,她還遭到了無恥狂徒的騷擾——雖然她很厲害,自己教訓回去了。

  想到她一個人把一群凡人揍趴下的場面,他不由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不出來了。

  梳妝鏡之下,是僕從們整理出的她的飾品。她飾品不多,只有幾根發釵和幾條發帶,然而有一截樸素的、被磨得有些發白的發帶,就這樣直直落入了他的眼簾。

  這根發帶是麻布所制,比其他發帶短了一大截,切面也不平整,連縫邊都沒有,稀稀拉拉地翹著幾縷麻線——這原本是他的發帶,剛下山的時候,他們遇到了魚妖,打鬥時她的發釵掉入水中,便借了他的發帶,用石頭一割為二,一人一半。

  他的那半根,在她給他新買了發冠之後,便被他丟了,他以為她也是,萬不曾想到,她竟然一直留在身邊。

  「不勞真君動手,我來就行,省得麻煩真君再梳一次頭。」

  「其實,今夜月色還挺美的。真君看不見,實在可惜。」

  「我的血很干淨的,只有解毒作用,別的什麼都沒有……真君請放心……」

  「真君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如果真君死在了這裡,我……我也不想獨活了……」

  ……

  心口猛地一窒,楊戩垂下頭,重重地喘息著。他撐著梳妝台的邊緣,手指緩緩收攏,將那半根發帶攥在了掌間。

  -

  妲己站在雲頭上,煩躁地劃拉著身上的盔甲,時不時扭過頭看一眼身後空空蕩蕩的雲海。

  「怎麼了?站累了?站累了就坐會兒吧。」清虛道德真君笑道,「離青峰山還有段距離呢。」

  妲己:「不,我不累。」

  「不累的話,你為什麼一直不跟為師說話呢?」清虛道德真君問,「難道對未來的日子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妲己吞吞吐吐:「我……我不知道從何問起……」

  蒼天啊,她確實一點都不好奇啊!她現在真的很後悔啊!她真是高估楊戩了,現在她騎虎難下,不會真的要給這老頭去當徒弟吧!

  怎麼辦,是中途把這老頭干掉,逃之夭夭,從此遠離闡教,還是等到了青峰山,偷點老頭的法寶和丹藥療傷,再另尋機會離開?

  「小九,你是不是不想給我當徒弟?」清虛道德真君忽然問道。

  妲己頓時一凜:「真君……呃,師父何出此言?」

  「自你離開西岐,就再也沒笑過,路上還頻頻回頭望,是在等什麼人嗎?」他問得很和藹,似乎真的是在關心她。

  妲己被他戳中痛處,一時無言。

  清虛道德真君笑笑:「不會是在等楊戩吧?」

  妲己臉色一僵。

  「果然,我就說你們之間似乎怪怪的,明明是一路互相扶持到的西岐,怎麼臨別時,卻像是不歡而散一樣。」清虛道德真君說,「原本我不想管那麼多,但我看你實在心緒不寧,便是跟我回去,恐怕也無法靜心修煉,這才想問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不如與我說說。」

  妲己轉了轉眼珠,心想,這老頭似乎挺好說話的,要不跟他求求情,放自己回去?大不了她就沒臉沒皮一回,死賴在楊戩身邊算了。

  哎,死道士,真麻煩,還是帝辛爽快。人生實在是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啊!

  她正斟酌措辭,卻見清虛道德真君忽而眉毛一挑,微眯起眼睛,道:「看來你不用說了。」

  妲己驀然回首,只見身後萬丈雲海如同連綿綢緞一般,被一道身影從中扯裂。那身影疾如流星,所過之處,長風拖曳,雲濤翻卷,宛如層層雪浪向兩側奔湧,露出下方蒼藍色的天幕來。

  微寒微濕的流風撲至身前,衣袂翻飛鼓蕩,她深吸一口氣,連肺腑都被沁透。

  眼前人未曾駕雲,一路貫空而來,他立在虛空之中,雖未發一言,胸膛卻起伏不止。

  「楊戩。」清虛道德真君微笑道,「你來做什麼?」

  「……師叔。」楊戩行了一禮,咬牙道,「弟子有事,想與師叔商量。」

  「何事?」

  「弟子想問……」他抬起頭,問的是清虛道德真君,眼睛看的卻是妲己,「可否解除小九與您的師徒關系,讓小九……拜弟子為師?」

  一時靜默,無人說話。

  妲己低著頭,緊緊地抓著衣角,心跳如擂。


第28章

  清虛道德真君似乎對楊戩的冒犯並不詫異,只是捋著長須,端詳他片刻,才道:「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從一開始,小九便是想要拜弟子為師!」說出了第一句,剩下的話似乎也變得容易起來,「只是那時弟子下山不久,心有提防,不肯應允於她,所以才帶她前來闡教拜師。不瞞師叔,在師叔來之前,都是弟子在照顧小九,小九說想提前學一些修煉之法,弟子也指點了一二。本以為這都是隨手之舉,都是為了以後小九拜師作鋪墊,可直到今日,師叔帶走小九,弟子才恍然驚覺……」

  他用力咽了一下喉嚨,才繼續道:「……才恍然驚覺,原來弟子並不想她拜別人為師。」

  妲己將頭低得更深,用力地抿住嘴,才能不讓自己笑出來。

  終於!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楊戩,你總算還有救!

  清虛道德真君:「你想收她為徒?」

  「是。」楊戩語氣堅定。

  「你下山不過幾個月,便收了個徒弟回來,玉鼎師兄若是知道,不知該作何感想。」

  楊戩:「弟子之後會向師父稟明。」

  「雖然你已位列真君,按理來說我不該干涉你,但你畢竟涉世未深,你確定分得清『收徒』和『照顧』的區別嗎?」清虛道德真君問,「你的真的明白為人師表,要承擔什麼責任嗎?」

  楊戩微怔:「師叔此話何意?」

  「你究竟是真的想收她為徒,用心教導她,引領她修煉成材,還是只是不想與她分開?」清虛道德真君望著楊戩,難得正色,「若是後者,那是否我與小九一起回西岐,陪你們行軍打仗,你就能接受?若是前者,你此前為何不肯帶她上戰場,讓她從實戰中歷練,只把她當需要呵護的雛鳥對待?」

  妲己吃驚地抬頭,看了一眼清虛道德真君。

  老頭,問得很有水平啊。

  楊戩果然被問住,一時語塞。良久,他才羞愧俯首:「弟子此前未曾想明白,幸得今日師叔點撥,方明道理。」

  就在妲己以為他突然大徹大悟,洞明心意,要說出什麼驚人之語時,又聽他繼續道:「弟子現已醒悟,為人師表不是強權壓制,亦不是自以為是,而是應尊重疏導,因材施教。弟子其實早已將小九當成重要的晚輩與朋友對待,亦希望以自己的經驗,帶領她步上修行正途。但此前卻將自己的意願強壓在小九身上,讓小九不適,此為一錯。明知小九才能,卻不主動教導,放任自流,此為二錯。弟子現已知錯,也願意改正,還望師叔原諒弟子,給弟子一個機會,讓弟子與小九重新結下這最初的師徒緣分,以免日後後悔,釀成三錯。」

  妲己:「……」

  算了,就這樣吧,意料之中,也挺好的。

  清虛道德真君沉吟少刻,道:「你說了這麼多,仿佛只要我點了頭,就能成全你與小九。可小九也是自願成為我的徒弟的,此一時彼一時,你為何覺得,她現在還會想要拜你為師呢?」他看向妲己,溫和道,「小九,你自己說說。」

  楊戩望著妲己,目光中似有期待,亦有不安。

  妲己翕動著嘴唇,半晌才囁嚅道:「……可我已拜了清虛道德真君為師了,做人怎能出爾反爾。」

  楊戩盡力克制著自己聲音:「小九,我今日來,就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意願。之前的言語,或許對你有所傷害,但我向你承諾,以後絕不會再有了。清虛師叔很好,但你跟著他,得長時間待在青峰山不出,你好不容易才離開五夷山,難道又要再進一座山嗎?我不敢說清虛師叔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但我向你保證,我楊戩能以最淺的資歷位列真君,自然是有我的本事。你拜在我門下,絕不會後悔。」

  妲己眼睫顫動,心中波瀾起伏。

  若是答應得太快,未免顯得急切,到手得太容易。但楊戩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若再推拒,她真怕楊戩好不容易被激起的衝動又一次熄滅,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見她不說話,楊戩急道:「小九,你若是在意旁人的眼光,大可寬心。你拜師不過半日,即便換人,大家也只會衝著我來,不會衝著你。你和大家相處了這麼多日,他們什麼性子,你難道不清楚嗎?你若還有什麼其他顧慮,盡可說來。」

  妲己:「我……我沒什麼顧慮。」

  「那你還在猶豫什麼?」

  「她顧慮的是我罷了。」清虛道德真君笑著搖頭,長嘆一口氣,「按理來說,拜師應當是件高興的事,可來的這一路上,小九卻面色凝重,一言不發,還頻頻望向後面,似乎是在等什麼人。那時我便知道,楊戩你早晚會來。」

  楊戩微愕。

  「她若真的有心跟我,便不會這般舉動。她現在遲遲不答應你,想必也是因為臉皮薄,不好意思當場拂我的面子。」清虛道德真君感慨,「唉,我當時也只是看這孩子順眼,正好她又想拜師入教,那我索性順了她的意。誰知她原來另有屬意,我竟成了次選,到頭來還得跟首選爭搶,仿佛奪人之美一般。也罷,也罷!我與一個小輩,爭搶一個小小輩,豈不可笑!這孩子干脆就讓給你吧,我回去過我的清靜日子!」

  妲己感動地看著清虛道德真君。

  老頭,你真是個好人啊!

  「師叔……」楊戩還想說什麼,卻被他打斷。

  「不必多言,楊戩,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面,倒是挺新鮮。也好,當了師父之後,想必行事會更加成熟。」清虛道德真君看向妲己,「小九,你怎麼還留在我的雲頭上?想跟我回去不成?」

  妲己連忙後退,楊戩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往身邊一帶,她便立在了楊戩腳下漸漸凝聚的雲頭之上。

  「走了!你們兩個,若是還覺得不好意思,就記得替我好好照顧天化!」清虛道德真君說罷,大笑拂袖而去。

  「恭送師叔。」楊戩躬身,朝他深深行了一禮。

  妲己見狀,也跟著行了一禮。

  直到清虛道德真君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楊戩才直起身子。

  妲己遲疑道:「真君……」

  「嗯。」看著近在咫尺的她,一時之間,楊戩忽然不知道說什麼。該說的,剛才好像都已經說了,但這似乎又不夠,按理來說,沒了第三人的打攪,應該再說些什麼更深刻的話題才對。

  良久,他才問了一句:「師叔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什麼?」

  「他說你一直在等我追過來。」

  「……」

  見她默認,楊戩眼底露出一抹愧色,道:「對不住,叫你失望了那麼久,我早該說清楚的。」

  「我……我一點都不失望!」妲己眼角泛紅,「我沒想到,真君竟真的會來……我雖心中高興,但我又怕真君因此受罰……」

  「無妨,教中既無規定,又何來懲罰,更何況連清虛師叔都不追究。從今往後,你隨我安心修煉便是。」

  「感覺像在做夢一樣……真君竟願意收我為徒了……」妲己還沒忘記自己之前扯的謊,喃喃道,「那位前輩說的竟然是真的,拿走洞中寶貝的人,真的與我有師徒之緣。」

  楊戩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以後,你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別人問你是誰,你就可以自報家門,說『我乃玉泉山金霞洞清源妙道真君門下弟子小九』,是不是聽上去還挺威風的?」

  妲己有點想笑,於是真的笑了出來:「好長啊。」

  「長點好,別人還在努力聽清你說什麼,你已經出手偷襲了。」

  妲己:「……」

  看得出,對於他們終於結成師徒一事,楊戩比她心情還好。

  妲己:「真君,我們現在就回西岐嗎?」

  「嗯。」

  「不用去見見真君的師父嗎?就是那位玉鼎真人?」妲己試探著問。

  「不急。師父他是個心胸開闊、逍遙無拘之人,只要我不給他惹麻煩,他就不在乎我干什麼。」

  「真君給他惹過麻煩嗎?」

  「沒有。」楊戩說,「所以他也沒有管過我。」

  妲己:「……什麼叫沒管過?」

  「意思就是,除了最開始教了一些入門基礎以外,大多數時候,他都是讓我自學的。」楊戩說,「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方才敢當著清虛師叔的面,誇下海口,說你拜師絕不會後悔了吧?」

  妲己抽了抽嘴角:「玉鼎真人他還真是……特別啊。」

  「你放心,我不會像他一樣不管徒弟的。」楊戩道,「玉泉山太遠,他也肯定不會反對你這個徒孫,與其花費時間去見他,不如速回西岐,還能趕上晚上的慶功宴——這次得勝,也有你的功勞。」

  妲己笑道:「好!」

  -

  夜幕低垂,星河流曳。

  妲己踩在楊戩的雲頭上,看著城牆腳下烏壓壓的人群,和身邊飄浮而過的黑霧,問道:「下面那些是什麼人?」

  楊戩看了一眼:「被俘虜的朝歌士兵罷了。」

  妲己:「噢……」難怪有這麼多的惡欲徘徊不去。

  她深吸一口氣,心中又開始蠢蠢欲動。西岐城裡張燈結彩,燦爛的火光映亮天空,也映亮了楊戩的臉龐。

  她咽了咽喉嚨,別開眼去。

  楊戩帶她在相府門前落了地,遠遠地,便聽見裡面傳來陣陣喧鬧。相府不大,庭院裡卻擺滿了酒桌,聚滿了人群,大家三三兩兩地湊成一堆,勾肩搭背,四處亂逛,顯然已經開宴了好一陣子,大家都喝上了頭。

  「汪汪汪!」哮天犬興奮地躍過門檻,在楊戩腿邊打轉。

  哪吒追著哮天犬跑過來,看見楊戩,頓時一喜:「咦,師兄,你回來啦!我們找了你好久,看你連哮天犬都不帶,還以為你心情不好,不來吃酒了呢!」

  待看清楊戩身旁的妲己,他又是一愣:「小九?你怎麼也回來了?」他伸長脖子又往後看了看,「清虛師叔呢?」

  楊戩道:「我已跟清虛師叔說清原委,從今往後,小九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我的徒弟。他同意了,如今已解除了與小九的師徒關系,獨自回青峰山去了。」

  「……啊?」哪吒呆住,「還能這樣?」

  楊戩:「是。」

  「不,不是,你等一下,我有點混亂。」哪吒抓了抓腦袋,「所以你這麼久不見人影,其實是去追清虛師叔去了?讓他把小九讓給你?」

  「是。」楊戩看了一眼妲己,神色柔和,「多虧師叔大度,小九也原諒了我,願意跟我走。」

  哪吒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好半天才說:「好吧,好吧……師兄,沒想到你給我來真的……怎麼還能從師叔手裡搶人啊!*收這個徒就這麼重要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馬上要死了,急著給自己找傳人呢!」

  「……能不能說點好聽的。」楊戩道,「我只是不想以後再後悔。」

  哪吒忍不住將妲己上下打量一遍,嘟囔道:「聽說過搶男人的,搶女人的,第一次聽搶徒弟的……算了,搶都搶了,師兄你開心就好。那什麼,小九,既然你回來了,那就跟我們一起吃酒去吧——你能吃酒吧?」

  妲己矜持地點點頭。

  哪吒帶著楊戩和妲己去了姜子牙所在的首桌,果然,大家聽說楊戩從清虛道德真君手裡搶了妲己當徒弟一事後,都紛紛沉默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精彩,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但似乎礙於某種禮節,大家最終都沒有吭聲。

  哪吒呵呵笑了兩聲,給楊戩和妲己倒酒:「來,吃酒,吃酒。」

  楊戩安靜地坐著,點了點頭,接過酒盞,意思意思抿了一口。妲己坐在他旁邊,一邊逆著毛流撫摸趴在凳子上的哮天犬,一邊嘗了一口酒,暗暗品咂一番,最終評價是不如朝歌酒池裡的好喝。

  席上的氣氛陷入尷尬,還是姜子牙咳了兩聲,心情復雜看了眼妲己,問楊戩:「小九向清虛師兄行過拜師禮了嗎?」

  楊戩放下酒盞:「尚未,弟子追過去的時候,他們還未抵達青峰山。」

  「唉,也罷,大抵是緣分如此。」姜子牙長嘆一聲,「既然你意已決,幾方都認可,那今日便讓小九在這裡向你行了拜師禮吧,大家都做個見證,也算是正式入教了。」

  楊戩笑道:「好。」

  妲己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楊戩行三叩大禮,可除了順從以外,她別無選擇——連面前的酒盞都以飛快的速度被換成了茶盞。

  她磨了磨牙,提起衣擺,慢吞吞地朝楊戩跪下,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他叩了三個響頭:「弟子小九,拜見師父。」

  折壽吧你!

  她直起身子,端起備好的茶,奉到楊戩跟前。楊戩接過,抿了一口便放到旁邊,將她扶起,溫和道:「你既拜我為師,我必不辜負你信任。以後你我師徒一心,甘苦與共,必能得悟大道。」

  妲己:「小九謝師父栽培。」

  燈火輝映,楊戩與她四目相對,相視一笑。

  ……好古怪的氛圍。哪吒用力咳了一聲,然後大力鼓掌:「好!」

  他這麼一帶頭,其他人也紛紛鼓起掌來,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雷震子一邊鼓掌,一邊悄悄問哪吒:「下午黃師弟還在跟我說,他以後一定要好好修煉,給師妹做好榜樣。這下可好,師妹變師侄了,黃師弟還在屋裡養傷呢,誰去告訴他這件事?」

  哪吒哼了一聲:「誰干的誰去。」


第29章

  雖說是慶功宴,但畢竟只是戰勝了魔家四將,將來還有更多硬仗要打,姜子牙不會放任將士們貪圖享樂,喝到酩酊大醉,因此慶功宴在滿桌酒菜吃得差不多時便結束了。

  接下來,該休息的休息,該值守的值守,各歸各位,准備迎接新的一天。

  姜子牙正欲回房,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折回來對妲己道:「小九,我原先以為你隨清虛師兄去了青峰山,就不會再回來了,便讓人去打掃了你住的那間屋子。你遺留的東西現在恐怕都已被打掃干淨,你去問問管事的還能不能找回來,若是找不回來了,就重新添置吧。」

  妲己還未開口,一旁的楊戩便主動接話:「師叔放心,東西都在,並未有失。弟子追去青峰山前,曾讓那些下人暫時罷手,別丟了小九的東西。」

  姜子牙一愣,隨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那是最好。行了,都累了,早點歇息吧。」

  姜子牙走了,可哪吒和雷震子還賴在楊戩身邊,擠眉弄眼道:「師兄,我們要去看看黃師弟,你去嗎?他參加不了慶功宴,眼饞得很,我們帶了點剩下的酒,回去給他過個嘴癮。」

  楊戩:「養傷還飲酒?」

  「又不是凡人,難道還有忌口嗎?」哪吒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倒是凡人,這個點早該睡了。睡不夠的話,第二天沒精神的。」

  他的話意有所指,妲己當即道:「那我……那弟子先回去了,還請師父,咳,還有二位師叔,替弟子轉達對黃師叔的問候。」

  說罷,便行了一禮,款款離去。

  望著她背影,哪吒摸著下巴,回味道:「第一次被人喊師叔,哎,你還真別說,心裡還挺得勁的。」

  雷震子嘀咕:「可我還是有點沒法適應……我明明年紀還小啊!怎麼一下子就長輩分了!」

  「那你該向師兄討教討教,他怎麼就能適應得這麼快。」哪吒說。

  雷震子心思單純,果然耿直發問:「師兄,你真是想要收小九為徒嗎?」

  楊戩:「不然呢?」

  雷震子撓撓頭:「我是覺得……她也不是什麼天縱奇才,你為什麼非收她不可啊?師兄你要是突然想教弟子,其實教教我也可以的,我還有很多要學的呢。」

  哪吒抱著胳膊,踩在風火輪上抖腿,揶揄道:「師兄不是想教弟子,他只是想教小九而已。這個徒要不是小九,他還不想收呢。」

  「這麼重要嗎……」雷震子納悶不已。他和小九沒太多接觸,對她也不甚了解,實在沒法理解楊戩為什麼就對小九這麼執著,人都拜好師了,還能再搶回來。

  對比他從前一貫清心寡欲,做什麼都淡淡的樣子,現在簡直像被人灌了迷魂湯一樣。

  咦,迷魂湯?

  雷震子突然開悟,望著楊戩吃驚道:「師兄,你不會其實是看上小九了吧!名為徒弟,實則……實則……」

  楊戩:「實則什麼?」

  哪吒在旁邊吭哧吭哧地笑起來。

  楊戩涼涼地掃了他一眼,對雷震子道:「我知此舉定會遭人非議,但我收她為徒,不過是這些時日來被她心性所打動,又受她諸多照拂,不忍她重回深山清修的日子,才做此決定。既已成為師徒,那我便會做好師父該做的一切,這些,我都已向清虛師叔承諾過,你若是對我的為人還有什麼疑慮,那我們這麼多年的師兄弟,也算是白當了。」

  他言辭過於正經,表情過於坦蕩,一時將雷震子鎮住,連哪吒都不笑了。

  良久,哪吒才心虛地握拳咳了一聲:「這麼嚴肅干什麼,師弟他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們師徒倆都是樣貌出挑的人,不知情的人看到難免誤會,你就當提前預防一下這些話吧。」

  楊戩輕扯嘴角,懶得再追究,只道:「走吧,去看黃師弟。」

  -

  妲己回到屋裡,發現自己的東西全被打掃的下人們翻了出來,現在還得重新歸整回去,不由嘆了口氣。

  她看向梳妝台,正准備把台面上的那些飾物全都丟回妝屜裡去,卻在看到那孤零零的半根發帶時,咦了一聲。

  這根發帶明明是和別的飾物放在一起的,下人們就算收拾,應該也不會把它單獨拿出來放到一邊,如今卻和其他飾物分開擺放,是怎麼回事?

  她拿起發帶看了看上面的褶皺,眼珠一轉,會意地笑了。

  怪不得楊戩追過來了呢……她之前特意保留的半根發帶,總算是在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

  她將發帶抻平,重新和其他飾物一起壓回妝屜,又把其他東西歸好位,便按照凡人的習慣,叫下人打來了熱水洗漱。

  泡在浴桶裡,熱水浸沒了她的身體,她輕輕呵出一口氣,只覺得心中愈發躁動。

  尾傷愈合得這麼慢,等她恢復元氣,能夠修煉之時,附近的惡欲恐怕都要消散干淨了。

  眼下她和楊戩的關系已成功更近一步,可軍營裡這麼多雙眼睛,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不引起別人注意呢?

  她立刻從浴桶裡站了起來,去夠旁邊衣服裡的乾坤袋。袋裡裝了申公豹給她的熏香,她現在正是要和楊戩加深感情的時候,不太方便再分身前往朝歌,還是把他叫過來,問問朝歌下一步的行軍計劃是什麼吧。

  至於申公豹到西岐來,會不會被闡教其他人發現,那就不是她要管的事情了。她相信申公豹自己能解決。

  她剛點燃熏香,正琢磨著點多久才能起效,忽然聽見門外篤篤敲了兩聲,隨即便是楊戩略顯低沉的聲音:「小九,是我,我能進來嗎?」

  妲己一驚,當即縮回浴桶,應道:「等、等一下,真君,呃不,師父,過一會兒可以嗎?」

  許是聽見了裡面的水聲,楊戩猜出了她在做什麼,聲音頓時變得有些局促:「無妨,也不是什麼急事,明日再說吧,我先走了。」

  楊戩很快就走了,而妲己這才發現自己躲得太快,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熏香,現在熏香被水一浸,已經徹底濕透不能用了。

  妲己:「……」

  也不知道申公豹那邊收到消息了沒有,算了,先去找楊戩吧。

  她匆匆出浴,把頭發一擰,衣服一穿,喊了下人去屋子裡收浴桶,自己便飛快跑到了楊戩所住的房間前,敲了敲門。

  楊戩開門,發現是她,頓時一愣:「你怎麼來了?」又看了一眼她還半濕的頭發,「快進來吧。」

  妲己走進房間,輕輕踢了趴在地上的哮天犬一腳,哮天犬翻過肚皮,四腳朝天,懶洋洋地哼唧一聲。

  她朝它齜了下牙,然後轉過身,語氣輕快地問楊戩:「師父不是去見黃師叔了嗎?又有什麼事找弟子?」

  「已經見過了,他還要休息,便沒留太久。」楊戩關上門,隱去黃天化聽到師妹變師侄的震驚不談,轉過身,盯了妲己片刻,最終捻了個法術替她把頭發催干,然後有些不自在地說道,「我……咳,為師找你,只是想到你既然已入了為師門下,有些事情便是時候告訴你了。」

  看得出,楊戩正在努力習慣新的關系。

  妲己好奇道:「什麼事?」

  楊戩正色:「你此前不是問為師,闡教為何要參與人間紛爭,幫助西岐攻打殷商嗎?」

  「師父當時說,殷商無道,而西岐明主已現,闡教所為,只是為了加快這些進程。」

  「其實不盡然。」楊戩說,「這三界之中,風雨雷電、山河星鬥、吉凶禍福……諸多事務,都是由天庭眾神各司其職在打理。然而天長地久,天庭古神漸漸凋敝,神位空缺越來越多,這三界的管理也越來越混亂。恰逢我闡教十二金仙犯了紅塵之厄,昊天大帝欲讓十二金仙稱臣,歸入天庭為他所用,元始天尊不願意,便想辦法讓闡教、截教、人道三教並談,最終編出三百六十五神位,合成封神榜,趁人間王權更迭之際,派姜師叔下山封神。」

  妲己聽得一愣一愣。封神?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參與了這麼大的事情?

  「神還要特意封嗎?」妲己疑惑不已,「這人間的官,大家都搶著當,怎麼天庭的官,大家都不願意了?」

  楊戩:「想當人間的官,自然是有好處可拿。可當這天庭的官,不僅沒什麼好處,萬一不慎做錯了什麼,影響的可是整個三界。習慣了閑雲野鶴自在生活的修道之人,如何會願意自找麻煩?」

  妲己想了想,也對,尤其像十二金仙這樣的人,不缺修為不缺地位更不缺名聲,真要想干什麼自己就能干,何必去替天庭做事呢。

  「那姜師祖打算封什麼樣的人為神呢?」

  從沒聽人這麼喊過姜子牙,楊戩一愣,才失笑道:「你見過的那魔家四將,如今魂魄就已入了封神台。雖不知最後結果,但不出意外的話,應是封神榜上有名。」

  妲己明白了。原來是死人才會封神,也對,誰讓他們技不如人呢,那只能被安排了。

  「所以為師師父、哪吒師父,你至今都未見過,就是因為怕隨意下山惹了是非,出了什麼意外,最後上了封神榜去。」楊戩道,「包括清虛師叔、雲中子師伯也不願在人間停留太久,辦完事就回去,這就是原因。」

  「那師父您和哪吒、雷震子這些師叔們就不怕上了封神榜嗎?」

  楊戩:「封神榜由闡教提起,總不能一點力都不出。若是實在學藝不精,上了封神榜,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對於絕大多數的修道者來說,在天庭為神,反倒比自己修道更合適。」

  妲己點點頭:「這麼大的事,天尊竟然交給姜師祖,想必是師祖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楊戩卻道:「說句冒犯之語,姜師叔入門時便已年紀不小,修行更是僅有數十年,比起其他師伯師叔來,修為最為淺薄。然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天尊既然選了師叔,必有其中的道理。姜師叔雖然修為不深,但大智若愚,亦擅人際,尤其是在西岐為相,令眾人信服,可見其本事。你看,若是換了清虛師叔、雲中子師伯來管,必然不是現在這個上下一心、士氣激昂的氛圍。」

  妲己循循善誘:「弟子見清虛師祖、雲中子師祖對他也十分和氣,想來姜師祖人緣不錯。」

  「那倒也不全是。」楊戩實話實說,「教中還有一位師叔,名為申公豹,為師下山前,曾聽說申師叔對姜師叔操辦封神榜一事十分不滿,還為此為難過姜師叔。師父特意叮囑為師,路上多加小心,免得被人干擾了封神大計。」

  這正是妲己想聽的東西!她眼睛一亮,追問:「他為什麼不滿?是覺得天尊偏心嗎?」

  「具體內情為師並不知曉。」楊戩道,「不瞞你說,當初在五夷山,為師之所以對你那般戒備,正是因為為師以為你是別有用心之人,故意下毒謀害,阻撓為師與姜師叔會和。」

  「都是過去的事啦,師父不必再提。」妲己道,「那申師祖現在在何處呢?姜師祖有防備過他嗎?」

  「這……為師倒是不曾問過,也不知申師叔現在何處。」楊戩說,「也說不定申師叔只是心裡不滿,但顧全大局,並未下山。」

  妲己忍不住笑了笑。

  哈,原來闡教這些人壓根都不知道申公豹已經在朝歌作威作福了。這下好了,她成了消息最靈通最全面的那個人了!可笑申公豹還在自己面前藏著掖著,說什麼都是為了大商,不想讓大商江山落入西岐之手雲雲……哼,到頭來不過也是為了私怨罷了。

  「為師今日跟你說封神榜之事,一是因為你已是教內弟子,理應知道這些,二是因為……」楊戩頓了頓,「你既然一心想要上戰場,那為師便成全你。為師雖會盡力護你周全,但倘若……倘若真有什麼意外發生,你危在旦夕,也不要害怕……」

  妲己眨了眨眼:「萬一不幸犧牲,弟子還能上封神榜,重新回來,是麼?」

  「……也不一定。」楊戩用極輕的聲音道,「萬一你真的修行不夠,地位低微,又無突出功績,也不會上封神榜的。所以你這些時日一定要勤加修煉,切莫放松。」

  看著他認真的神色,妲己忽而心裡一動:「所以……師父之前一直不讓弟子去前線,是怕弟子真的出事,連封神榜都上不了,徹底救不回來?」

  楊戩輕嘆一口氣:「畢竟是生死大事,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現在你已是本門弟子,萬一真出了事,為師會盡量保你榜上有名。但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好好活著,等人間太平,封神大成之後,我們繼續過逍遙自在、一身輕松的日子。」

  妲己悄悄松了一口氣。嚇她一跳,她還以為一死就得上封神榜呢,還尋思著以後楊戩在封神榜上找不到小九可怎麼辦。還好還好,封神榜名額有限,畢竟是要去給天庭做實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上。

  「師父放心,弟子也不想去天庭,只想跟在師父身邊好好修行!」妲己笑道。

  楊戩頷首,見她眼睛被燭光照得亮盈盈,不由心念一動,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他並不是第一次摸她的腦袋,只是這一次,她剛沐浴完,出來得倉促,發間還殘余著清洗時用的淡淡草木清香,他微一低頭就能聞到。

  而他一伸手,五指便自然而然地穿過了她的長發,黑色的發絲覆蓋了他的手背,纏繞在他的指間。他觸摸到了她後腦隱隱傳來的溫度,微微一怔,而她已經順從地低下了頭,像只得了愛撫的小獸一樣,在他掌下輕輕轉了轉腦袋,主動蹭了蹭他的掌心。

  ……不知怎麼的,有一點點像哮天犬。

  他看向一旁的哮天犬,哮天犬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楊戩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收回手,道:「對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黃師弟的父親是黃飛虎,乃是帝辛麾下一員猛將?」

  妲己猛地抬頭:「啊?」

  -

  一連兩日,妲己都沒看見申公豹的人影,也沒發現他要來的任何跡像。

  難道真是那熏香遇水失靈了?還是申公豹知道了但不理她?她還得親自跑一趟朝歌不成?

  這幾天楊戩得了空閑,每日盯著她修煉。而這初學者的修煉最為枯燥無趣,她還必須得硬著頭練,心情煩躁不已,便在第三日找了借口,說天氣轉熱,要上街買兩身新衣裳。

  楊戩自然不會跟著她一起逛街,妲己獨自在街上晃悠著,正思索以她現在的修為,還夠不夠再放一具分身在這裡時,便聽旁邊有個女販子叫賣:「姑娘,姑娘,買發簪嗎?好看的發簪。」

  妲己擺手:「不買不買。」

  女販子非要把貨物往她手裡塞:「看看嘛,不看怎麼知道喜不喜歡,看看再說。」

  妲己心道這西岐百姓淳樸,何時有了這樣強買強賣的風氣,一低頭,發現自己手裡被塞的發簪格外眼熟——正是她在壽仙宮裡為妃時用的發簪,工藝精致,用料考究,絕不可能有第二支。

  周圍人來人往,她看著女販子,女販子也看著她。

  妲己道:「此處太曬,去陰涼處說。」

  二人走到角落樹蔭下,女販子便迫不及待地喊道:「姐姐,是我,喜媚!」

  「你怎麼來了?」妲己皺眉,下意識左右看看,「西岐危險,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不是姐姐要找申公豹的麼?可是申公豹說,帝辛得知魔家四將打了敗仗,正是盛怒之時,他走不開,便讓我來問姐姐怎麼回事。」喜媚道,「也幸虧我身上沒有妖氣,變作普通百姓也無人懷疑。我不知道姐姐在西岐是何模樣,也不敢貿然接近相府,只能在城裡徘徊。今日看見姐姐從相府裡出來,打扮不似下人,便鼓起勇氣來試探,還好是姐姐!」


第30章

  妲己:「殷商戰敗,帝辛下一步有何打算?」

  喜媚:「聞太師准備親自率軍前來討伐西岐。」

  「那與申公豹有何關系,他有什麼可走不開的。」

  「那魔家四將是聞太師力薦,如今滿門戰死,於聞太師而言乃奇恥大辱。然西岐今非昔比,聞太師摸不清底細,申公豹便主動與聞太師合作,將闡教中人的情報傳遞於他,助他收復西岐,清剿逆臣。」喜媚答道。

  妲己覺得稀奇:「不是說聞太師和黃飛虎交情匪淺,黃飛虎又對申公豹頗多不滿嗎?聞太師怎麼會和申公豹合作?」

  喜媚:「黃妃如今在獄中,黃飛虎每日求見帝辛而不得。聞太師以國事為重,要親自出征,但又怕自己不在,黃飛虎一時腦熱惹怒帝辛,便要求申公豹保下黃飛虎一家,不可為難。如此,他方同意與申公豹合作,共同攻打西岐。」

  妲己哼了一聲:「申公豹一人之力,干不過西岐數十萬將士和闡教門人,便想著借聞太師的刀,以證他的本事。不過我看這聞太師也是想錯了,別說申公豹容不下黃飛虎,便是沒有申公豹,這黃飛虎也是遲早要離開朝歌的。」

  「哦?」喜媚好奇地問,「姐姐知道什麼,為何這麼說?」

  妲己便把闡教門下弟子黃天化是黃飛虎兒子一事說了。原來,多年以前,清虛道德真君曾見黃飛虎幼子有眼緣,便收為徒弟帶回闡教。這次若不是黃天化受了傷,那與魔家四將的戰鬥一結束,他便是要前往朝歌勸父親順應天時,投奔西岐的。

  但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畢竟在修道之人眼中,普通凡人和當官的凡人並沒有什麼太大區別,黃天化之所以能拜入闡教,也是因為他有修煉根骨,而不是因為他是黃飛虎的兒子,所以也無人在乎教中弟子的出身如何——除非是像楊戩這樣特殊的,太讓人好奇到底是怎樣的父母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但實在問不到,便也算了。

  「申公豹大約並不知道此事,楊戩也是從姜尚老兒那裡聽來,才告訴我的。」妲己沉思道,「黃天化的傷要不了多久就會好,屆時他去一趟朝歌,說不定會連黃妃一起救出來。你去跟申公豹說一聲,若是他想報復黃飛虎,便趁早動手,免得人到了西岐他就沒機會了。」

  「可若是黃飛虎出了事,那聞太師不得找申公豹要個說法嗎?」

  「那是他和聞太師的事,與我何干?」妲己撇了撇嘴,「我現在與申公豹是盟友,分身那裡還得靠他拖住帝辛,黃天化的事我若知情不報,那便是我的問題。但他最終怎麼決定,那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我對黃家又沒什麼興趣。」

  「噢……」喜媚眨了眨眼,「那姐姐還有什麼要我轉告他的嗎?」

  「我這兒沒有了,他還有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比如聞太師打算如何討伐西岐?」妲己道,「我現在已經成功取得了楊戩的信任,拜入他門下為弟子,將來是有機會上戰場的。他若是想趁此機會讓聞太師扳回一局,就該提前與我通個氣。」

  「咦,姐姐竟然成了闡教弟子!好厲害,這都被姐姐混進去了!」喜媚驚嘆不已,「申公豹還真跟我說了,若是姐姐還留在西岐,最好想辦法助聞太師引開楊戩等人。聞太師經驗豐富,戰術上並無什麼弱點,唯一的問題就是闡教這裡能人太多,容易分散朝歌的軍力。」

  喜媚將申公豹和聞太師的作戰計劃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妲己聽罷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後,不要跟他說我在西岐的身份,只說黃天化的事是我偷聽到的便好。我看他對楊戩並無惡感,別哪天他把我給出賣了,反叫楊戩來追殺我。」

  喜媚點頭。

  正事說完了,便該說些私事。喜媚問妲己:「姐姐的傷勢如何了?那雲中子還有再找姐姐的麻煩嗎?」

  「雲中子早就走了,如今我可是楊戩的徒弟,正兒八經的闡教弟子,也沒人會覺得我便是那只傷了雲中子的狐妖。」妲己壓低聲音,「至於傷勢,恢復得太慢,我如今正找機會對楊戩下手。聞太師來得正好,若沒有他這樣的強敵,恐怕姜尚老兒還不會輕易出動楊戩。」

  「姐姐的意思,莫非是……」喜媚瞪大眼睛,一把握住妲己的手,「三思啊姐姐!這這這……這在別的地方也就罷了,你這在闡教眼皮子底下……」

  妲己:「我心裡有數,你放心吧。」

  喜媚皺了皺臉,但想到妲己作風一貫如此,已經決定的事,也不會聽別人的意見,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好了,你快點走吧,這西岐城裡一條街上的百姓大多互相認識,你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又沒有來歷,容易叫人懷疑。」妲己催促道。

  喜媚卻還戀戀不舍:「姐姐,反正申公豹的事也不著急,我多留幾天行麼。你也不用管我,我自己找點事做……」

  「你做什麼?」

  喜媚抬頭看了一眼城外的天空,城外關押著朝歌戰俘,經過幾日消磨,盤桓的惡欲黑霧已經消失不少,但整體上看,仍是數量可觀。

  喜媚舔了舔嘴角。

  妲己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都是些凡人的惡欲,朝歌不也有?你若真想吃,不如先去傳話,傳完話了再混入朝歌的軍隊裡。那聞太師麾下也有不少修道之人效命,不比這些凡人的惡欲強得多?」

  喜媚覺得言之有理,等開打了再來撿漏也不遲,便笑道:「也好,那我先走了,姐姐你在西岐當心些!」

  妲己看著喜媚溜之大吉,深吸一口氣,轉身回了街上,隨便買了兩身衣裳,回到相府。

  她正准備回房間躺下休息會兒,不料一踏進院子就看見楊戩站在那兒,正在用一根樹枝逗狗玩。

  她抱著衣服愣住:「師父?」

  楊戩回過身來,溫和一笑:「回來了?」

  妲己猶猶豫豫地走過來:「師父是在等我嗎?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倒是沒什麼重要的事,就是算算時間覺得你差不多該回來了,便來繼續帶你修煉。」楊戩道,「今日姜師叔收到探子密報,說是朝歌聞太師已親自動身前來西岐,此時不修煉,更待何時?」

  妲己差點給楊戩跪下了。

  她自一生下來便是開了靈智的狐狸,從小到大都是獨自修煉,因為是靠惡欲修煉,所以從不覺得修煉有什麼難度,也不覺得修煉要有多勤奮努力。在她看來,修煉這種事情和呼吸一樣自然,天賦不夠,那便該認命。

  她聽說楊戩也是師父不管,自學成材,便想當然地以為他和自己一樣,在修煉之事上講究一個順其自然。加上此前還未拜師時,楊戩指點她時只是簡明扼要地說幾句關鍵,然後便去忙自己的事,讓她慢慢領悟,她便以為拜師後也當是如此。

  萬萬沒想到……

  他給她來真的!

  她以為的師徒相處,是她每日跟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說說笑笑;要麼就是他手把手地教她掐訣指法,兩個人摸來摸去,眉目傳情;又或者是她修煉時出了岔子,急火攻心,倒在他懷裡嚶嚀不已……

  反正,反正不是像這兩天一樣,他盯著她打坐吐息,但凡她有一點塌腰偷懶,他都要糾正她,還給她加時加練;然後她怕楊戩給她加時加練,就裝出一副一點就通、進步極快的樣子,不管楊戩新教了什麼,她都能完美學會,結果導致楊戩以為她也是什麼天縱奇才,教得更多,要求更高,差點把她累死。

  她現在看楊戩很不順眼,反倒是看哪吒和雷震子十分親切,因為他們覺得有了個新師侄很新奇,會喊她一起玩——雖然沒玩多久就會被楊戩打斷。

  然而,楊戩這個師父,嚴格卻不嚴厲,說話溫和耐心又細致,每次妲己一生氣,看到他那張臉,聽到他的聲音,氣又默默地憋了回去。

  但這不代表她喜歡跟他上課!

  「弟子……弟子有些累了……」她小聲道,「今日能休息麼?」

  楊戩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是為師這幾□□你逼得太緊了麼?」

  妲己連忙搖頭:「不是,是方才在外面轉了一圈,太陽曬得人有些暈,弟子想歇一會兒。」

  楊戩下意識看了一眼天上。

  天是熱起來了不假,但也沒到最熱的時候,她身體一向很好,怎麼出去買了兩身衣服就暈了?莫不是生病了吧?

  他看了看妲己的臉色,沒看出什麼端倪,又伸出手背,抵在她額頭上感受了一下,也不燒啊。

  「若是不舒服,可要讓軍醫來瞧瞧?」楊戩問,「既非受傷,一些凡人的小病,為師也查不出來。」

  「不用不用。」妲己趕緊拒絕,別讓軍醫來把脈了,一把把出她不是凡人可就壞了,「好像現在又不暈了,可能方才是剛跑動過吧,哈哈,現在見到了師父,便覺得心靜了許多。」

  她尬笑兩聲,進屋把新買的衣裳放好,正准備認命跟楊戩去修煉時,卻聽楊戩道:「那便休息一日好了,修煉也得張弛有度,勞逸結合。」

  她心裡一喜,又聽楊戩繼續說:「正好今日為師也無事,不如便帶你回一趟玉泉山金霞洞,見見為師的師父。」

  妲己猝不及防,一時呆住。

  啊?去見玉鼎真人?現在?她也不了解玉鼎真人啊,他會不會也像那個雲中子一樣,有個什麼照妖鏡能照她啊?

  「呃……不是說聞太師要打過來了嗎,師父怎麼會無事?」

  「為師無*事,又不是姜師叔無事。之後如何應戰,聽憑師叔吩咐罷了。」楊戩道。

  妲己默默嘆了一口氣。像楊戩這種人,就算有什麼重要任務要交給他,他確實是可以馬上動身,不用做絲毫提前准備的。

  「……玉鼎師祖好相處嗎?他若是知道弟子從一開始便纏著師父要拜師,會不會覺得弟子失禮呢?」

  楊戩笑道:「你放心,他極好相處。別說你怕他覺得你失禮了,你不嫌他失禮就不錯了。」

  看來這個師祖是不得不見了。她要是百般推拒,只會顯得怪異。妲己咬了咬牙,道:「好,那師父,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第31章

  二人抵達玉泉山時,已是傍晚。

  落日熔金,層巒浸染在流金般的暮光中,宛如披上了一層晶亮的薄紗。泉水順著崖壁汩汩流下,倒映著漫天彩雲霞輝,彙聚在深潭之中,濺起細碎的玉珠。

  哮天犬沿著山路一路飛奔而上,在山林深處盤桓片刻又飛奔回來,在楊戩腳邊嗷叫不止。

  楊戩唔了一聲:「看來師父不在。」

  妲己悄悄松了口氣:「玉鼎師祖去哪了?」

  「不知道,或許是去其他師叔那裡串門了。」楊戩說,「他慣常如此,興之所至,想到什麼便做什麼,不會提前說明,況且他也不知為師會來。罷了,來都來了,你就隨為師四處走走吧。」

  妲己道好。

  玉泉山上草木蔥蘢,瑤草奇花不斷,不僅是靈氣充沛的緣故,顯然也被人為照顧得極好。

  接近山峰處,有一巨大洞穴,洞旁刻有「金霞洞」三字,經年日久,石刻磨損得光滑圓潤,卻不見維護跡像。

  妲己跟著楊戩走進洞府深處,裡面家具陳設倒還算齊全,丹爐書架也都赫然在目,只不過都形制古樸,偌大的洞府,也不見有什麼其他精致的裝飾。說好聽點,叫天然,說難聽點,叫簡陋。

  妲己心道,她挖的狐狸洞都比這個花哨。

  「師父他老人家,性情隨和,不拘小節,這洞府裡頭許多東西,還是我來之後才添置的。」楊戩道,「這裡便是我的住處。」

  他站在一處小洞府門口指了指,妲己好奇地伸頭一看——嗯,果然,一張石床,一方書桌,別的什麼擺設也沒有,整個洞府裡最值錢的竟是照明用的寶珠。

  妲己:「師父難道不覺得無趣嗎?」

  「習慣了便不覺得無趣。」楊戩說。

  妲己:「其他師祖和師叔伯們也是住在差不多的地方嗎?」

  「那倒不一定,都是憑各人喜好罷了。」楊戩說,「為師也去過其他山頭,不過覺得金霞洞這般質樸自然就已足夠,若非要另砌一座府邸,雕梁畫柱、繡屏錦帳的,為師也覺得實在是多此一舉。」

  頓了頓,他又道:「但以後你若搬來玉泉山,想住什麼樣的地方,都可自己計劃,不必按照為師與師父的樣子來。」

  他察覺到妲己似乎並不是很中意金霞洞的布置。這也不奇怪,她是女兒家,想來可能更喜歡精致些的住處,更何況他和玉鼎真人只是習慣於住在這裡,並不是住不起其他地方,可她不同,她從前是沒的選擇,才會住在山洞裡,若是有選擇,想必她也和大多數人一樣,想住在更好的地方。

  妲己:「容弟子冒昧,師父都是真君了,為何還住在玉泉山,而不是另立門府呢?」

  楊戩微微一怔,說:「為師……尚未想過。」

  另立門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他自小與師父一起長大,雖然師父常常沒個正形,似乎也並沒有很好地履行為人師表的責任,但他覺得這樣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從沒想過要離開。

  妲己便抿嘴笑了笑:「那說明師父和師祖感情很好呀。」

  楊戩垂眼看向她,輕聲道:「既然紅塵間已無親人,那以後,你就把師門當作是你的家,大家都是一家人。」

  妲己愣了一下。

  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叫楊戩誤會她是有感而發。

  但話又說回來,還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把某個地方當成是她自己的家,她自己也從來沒有認為哪個地方能成為她的家。

  所有地方,都只是她暫時的落腳之處而已。

  「師父難道真的從來沒有好奇過自己以前的家人嗎?」妲己問,「師父有如此天分,父母想必不是普通人。」

  「是普通人如何,不是普通人又如何,既無緣分,又何必糾結於此。」楊戩說,「你難道很在乎自己的出身嗎?」

  妲己想,如何能不在乎。

  她是一只有靈智的狐狸,可她卻並不是出身於一個有靈智的族群。她不僅僅是因為有九條尾巴才成為的異類,而是,她有靈智這件事,在她出生的那片土地上,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她生下來時,母親就死了,且死狀可怖,不像是難產而死,反倒像是受到了某種衝擊,渾身骨裂爆破而亡。她一只幼狐跌跌撞撞地爬行在土地之上,所遇到的所有狐狸都面色驚恐地看著她,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做出攻擊的姿態來。但它們沒有跟她說一句話,只是低低地嘶吼著,發出威脅的聲音。

  很久以後,她在遇到了其他妖怪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也是妖的一員,而她出生後所遇到的那些狐狸,只是最普通的狐狸而已,它們不會法術,不會修煉,思維簡單,和普通的人類一樣,遵循著弱肉強食、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則。

  可如果她的母親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為何會生下這樣的她呢?如果她的母親也是妖,又為何會在一片毫無靈氣的土地上生存呢?又是因何而死呢?她想不明白。

  很久以後她遇到了喜媚,她欣喜若狂,以為遇到了同類,然而喜媚除了也長了九個腦袋,靠惡欲修煉以外,她們的情況似乎並不一樣。喜媚本就是生於妖的族群,只是因為外形怪異被族人排斥而已,而且她的母親也並沒有死於非命。

  喜媚視她為依附,而她並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

  楊戩見妲己沉默,以為她是想到了自己那生了九個孩子的窮苦家庭,心中自卑,便安慰道:「出身平凡又如何,既然選擇了修煉這條路,那大家只會以修煉的成果評價你。更何況若非要以出身論英雄,你如今是闡教弟子,是多少修道之人羨慕的存在,你才是出身好的那個人。」

  妲己抬起頭,看著楊戩:「師父,若是弟子以後叫你失望了呢?」

  楊戩:「為何會失望?只要努力過,即使沒有什麼成就,能過得順遂開心,那也是樁好事。為師從來不是指望你有何成就,才收你為徒的。」

  妲己:「若是弟子干了什麼叫你生氣的事呢?」

  楊戩警覺起來:「你想干什麼?」

  「沒想干什麼。」妲己朝他做了個鬼臉,「看看師父能忍弟子到什麼程度罷了。」說完便跑了。

  「你……唉!」楊戩無奈地搖了搖頭,跟著她走了出去。

  妲己站在山崖邊,手搭在眉骨處,眯著眼眺望遠處的雲霞:「師父,師祖什麼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楊戩說,「今日也不早了,現在回去也得後半夜才能到,還折騰得你一夜睡不了。不如便在此等候一晚,若明日早晨師父還未回來,我們便回西岐去。」

  「好啊。」妲己語氣輕快。

  玉鼎真人不在,那可真是太好了。這裡是楊戩長大的地方,於他而言一定有不一樣的意義,最適合他們促膝談心。

  「真漂亮。」妲己贊嘆道,「師父每日在這樣的地方修煉,一定心情很好吧?」

  楊戩走到她身邊,負手而立:「再美的風景,日日觀賞,也會覺得習以為常。」

  妲己笑道:「師父這話說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確實。」楊戩頷首認可,「只有在人間行走數月,看遍世事之後,方能感受到此處的可貴。」

  妲己索性席地而坐,托腮道:「其實好看的風景人間也有很多,只是大多數人連飯都吃不飽,又怎會有閑心駐足欣賞。」

  楊戩也在她旁邊坐下來,問:「你在遇到那位前輩之前,獨自漂泊了多久?」

  「嗯……」妲己想了想,說一年不夠慘,說五年又太長,那就折個中,「兩三年吧,具體記不清了。」

  「那時你還沒跟那位前輩習武,年紀又小,是如何保全自己的?」

  妲己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可能是運氣好吧。我也偷過,搶過,挨過打,受過欺負,但不管怎麼樣,最後還是稀裡糊塗地逃出來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是只妖,卻無法吸收靈氣時,曾萬念俱灰,以為自己這輩子完了,還在心裡暗暗怨恨上天,既然賦予了她妖的身份,又為何不讓她修煉,還不如當一只蒙昧的野獸,至少不用想這麼多。

  她因為藏不住九尾而受過很多大妖的欺侮,一開始她不知道那些彌漫在它們周圍的黑霧是什麼,還以為是什麼功法,後來偶然一次她在掙扎時誤吸入黑霧,頓覺神清氣爽,還能充飢,她才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個好像是對她有用的東西。

  當她再一次躲在石縫裡,舔舐完身上的傷口後,她下意識地又進行那一個重復了幾千幾萬遍的汲取靈氣運轉周身的動作——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失敗,她清楚地看見有一縷黑色的霧氣游走在自己的靈台與經絡中,最後與自己的身體融為一體。

  「你會因為我干壞事而討厭我嗎,師父?」她稍稍湊近了些,注視著他的眼睛。

  最後一縷余暉映照在他的臉龐,照得他雙眼微微發亮。

  「以前都是被逼無奈,以後就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楊戩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若是還有誰欺負你,便告訴為師,你自己不要隨便處理。」

  「若是我犯了什麼忌諱,有錯在先呢?」

  楊戩嘆了口氣:「那便是為師的失職,該教的忘了教你。但對方若是跟一個小輩過不去,氣量未免也太過狹小。」

  妲己翹了翹唇角:「師父真好。」

  楊戩蹙了蹙眉,總覺得她笑得有些古怪,但又疑心是自己看錯。

  天漸漸黑了,妲己問有沒有吃的,楊戩這才想起來,她還沒辟谷。

  他在金霞洞裡找了兩圈,除了一窖玉鼎真人藏的酒,就只有幾節蓮藕。

  酒肯定是不能給妲己喝的,那只能選擇蓮藕了。

  妲己:「哪來的藕?」

  「可能是太乙師叔送的。」楊戩卷了卷袖子,「回去後別告訴哪吒就是了。」

  他把蓮藕拎到潭水裡洗了洗,也沒找著菜刀,只好召出三尖兩刃刀,大材小用了一番。

  「這裡沒有人間那麼多調料,你湊合一下吧。」楊戩找了幾根樹枝,把切好的藕片串了一串,遞到妲己手裡,「可能不太好吃,但也算是太乙師叔精心培育的靈藕,當成補藥吃了吧。」

  妲己其實不餓,只是想跟他一起找點事做,便笑眯眯地道:「那還得勞駕師父幫弟子生個火。」

  二人便坐在崖邊,頂著星光,看著烏茫茫的雲海,一邊閑聊,一邊烤起了藕片。

  「師父,教中女弟子多嗎?」

  「不多。」楊戩道。

  「你和她們說過話嗎?」

  「與一些長輩說過話。」

  妲己轉了轉眼珠:「難道從來沒有女修跟師父示好過嗎?」

  「示好什麼?」楊戩看著妲己促狹的神情,反應過來,忍不住用樹枝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你滿腦子在想什麼?」

  妲己摸了摸頭:「好奇而已嘛。弟子怕萬一有人中意師父,看到師父收了個女弟子,會不高興。」

  楊戩:「……」

  「好啦,師父,弟子知錯了,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師父莫要生氣。」妲己伸手,牽住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

  楊戩把袖子抽出來,嘆道:「這些話在為師面前說說便罷了,不要在人前說,否則旁人只會當你嬌縱輕浮。」

  妲己嗯嗯兩聲,低頭垂睫,掩去眼底的笑意。

  雖然早就猜到楊戩應該沒怎麼和女子接觸過,但聽他親口承認,又聽他這樣顯而易見的護短之語,心裡還是十分得意。

  她拿起烤藕片咬了一口,卻忘了剛從火上拿下來,立刻被燙得驚叫一聲。

  「怎麼了?」楊戩問。

  妲己眨了眨眼,委屈地靠過去,翹起嘴唇,指著自己道:「燙到了。」

  雖然是夜裡,但是有火光照明,還是能隱約看出她唇上被燙出了微微紅腫的痕跡。楊戩皺眉,抬指一勾,不遠處的潭水中便自動聚起一股細流,升至半空,飛至他的指尖之下。

  楊戩的手指虛虛按在了她的嘴唇之上,彙集來的細流在他指下快速凝結成了冰晶,鎮住了她唇上的疼痛。

  「怎麼如此不小心。」他說。

  妲己微微張著口,仰臉凝視著他。溫熱的唇部逐漸融化了冰晶的底部,留下淺淺的水漬。妲己故意抬了一下下巴,冰晶在楊戩指下打了個滑,掉在了地上,而他的指尖也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她的唇瓣之中。

  這麼近的距離,近到她的呼吸都能落在他的臉上。他的手指被柔軟的唇肉所半裹,原本淺紅的唇色,在他的按壓之下泛起了淡淡的白。

  她的雙眼倒映著小小的躍動的火光,纖長的睫毛像花蕊般輕輕地顫動。

  楊戩一怔,隨即迅速收回了手,直起身子,目光別向一旁。

  他重新抽來一股潭水凝成冰晶,只是這一次沒有自己上手,而是攤開手掌,把冰晶遞到她面前,語氣平穩:「自己敷一下。」

  妲己偏頭看向他,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泛紅的耳根——不知是真的紅,還是被火光照的。

  她默默地接過冰晶,自己按在了嘴唇之上。

  楊戩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去。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指腹,那上面還殘留著她唇上的水漬,他默不作聲地擦在了身旁的草葉之上。

  哮天犬搖著尾巴,盯著妲己手裡的藕片。

  妲己:「想吃啊?」

  她笑了笑,把藕片遞到哮天犬嘴邊,哮天犬果然毫不客氣地咬了起來。

  藕片已經不那麼燙,妲己敷了一會兒嘴唇,也拿起一串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楊戩一直沒再說話,她也沒有。

  眼看最後一串馬上就要吃完,連哮天犬都已經懶洋洋地趴在了楊戩腿邊打瞌睡,他依舊不動如山地面朝著雲海而坐,沒有偏頭看她一眼。妲己叼著木簽思索了一下,屈起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閉上了眼。

  許是許久沒有聽到身旁的動靜,楊戩終於回頭看了妲己一眼,見她歪著頭靠在膝蓋上,嘴唇被擠得微微嘟起,雙臂垂在身側,一只手裡的木簽上還剩了一片藕片沒有吃完,就這麼落在了裙擺和地面的交界處,沾了灰塵。

  顯然是睡著了。

  這也能睡著?

  楊戩愣了一下,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喚道:「小九。」

  妲己一動不動。

  「小九。」他聲音加重了些,手上也用了些力。

  妲己:「……」就非要把人喊醒嗎?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勉強睜開一線眼睛,喊了一句:「師父……」搖搖晃晃地抬起腦袋,又像是支撐不住似的,歪倒在了楊戩懷裡。

  楊戩沉默了,低頭看著她。

  她像是睡懵了一樣,方才的話只是囈語,並不代表她清醒了。此刻的她仿佛是找到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地方,躺在他的腿上,窩在他的臂膀裡,蹭了蹭,睡得更踏實了。

  楊戩皺起眉,一時不知自己該不該起來。

  金霞洞裡其實就兩張床,一張他的,一張玉鼎真人的,哪張給她睡都不合適。他原本是打算找一張竹榻出來,整理後供她休憩一晚的,但她睡得也太快了,他還沒來得及去找。

  正當他猶豫不決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難以置信的聲音:「楊戩?!」

  楊戩回頭,看見月色下表情如同見了鬼的玉鼎真人。


第32章

  「師父。」楊戩下意識地要站起來,結果姿勢一變,妲己往他懷裡滾得更深了一些。

  楊戩:「……」

  玉鼎真人:「……」

  妲己:「……」

  妲己雙眼緊閉,實則內心懊悔得要命。早知玉鼎真人這個時候回來,她便不犯這個賤了!這下完了,玉鼎真人不會覺得她有辱門風,要把她掃地出門吧!

  玉鼎真人往前走了幾步。從他的角度看來,楊戩正側對著他,席地而坐,而他懷裡不知道躺了個什麼人,從露出的一截裙角來看,應是女子無疑。

  這麼久了還不起來,是幾個意思?!

  他目瞪口呆,臉色變了又變,像是經歷了一番極其激烈的天人交戰,才最終斟酌著開口:「你這是……」

  楊戩的表情倒是很快恢復了鎮定。他道:「師父,這是小九,是弟子剛收的徒弟,帶她來見見您。」

  說完還低下頭,輕輕拍了拍她,在她耳邊催促道:「小九,醒醒。」

  玉鼎真人:「……?」

  妲己:「……」

  妲己真想一巴掌拍死楊戩。她感覺自己好像凡間裡那種無助的妻子,被丈夫強行推出來面對婆家的刁難,而丈夫自己則一句話都不說,就等她自己解決問題。

  妲己被迫睜開眼,故作迷茫地看著楊戩:「師父……」

  楊戩神色嚴肅:「小九,為師的師父,玉鼎真人回來了,你快起來。」

  「什麼?」妲己一骨碌坐了起來,和對面的玉鼎真人大眼瞪小眼。

  只見玉鼎真人一身青袍,領口松散,腰帶像是隨意打了個結,甚至還沒打在准確的腰身上,結果就是將他勒成了五五分的身材。他未戴頭冠,頭發只用發帶綁起,頜下蓄著短須,不知為何有些濕潤,凝成一簇一簇的樣子。風一吹,飄來一陣酒氣。

  妲己:「……」

  呃,她原本以為楊戩說的「你不嫌他失禮就不錯了」是客氣,沒想到是實話。

  這玉鼎真人的風格怎麼和闡教其他人一點都不一樣啊!尤其和楊戩一點都不一樣!這真是師徒倆嗎!

  她忍住內心的懷疑,面色驚慌地站起來,向玉鼎真人行了個禮:「弟子小九,見過……師祖。請師祖恕罪……」

  「是弟子要帶小九前來的,只是沒想到師父不在。」不作為的丈夫終於開始作為,干起了他應該干的事,「許是路途遙遠,小九還是凡人,因此在等候過程中不慎睡著。弟子還沒來得及為她找一個休息的地方,師父便回來了。失禮實非小九所願,還望師父諒解。」

  玉鼎真人看了看楊戩,又看了看妲己,抹了把臉,道:「你等一下,為師上了年紀,有些話反應不過來。」

  楊戩淡然道:「師父哪裡沒聽明白?」

  玉鼎真人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妲己,語氣古怪:「你是說……這是你的徒弟?」

  「正是。」

  「什麼時候認的?」

  「就在前幾日,姜師叔率大家戰勝魔家四將之後,眾人皆可作證。」

  玉鼎真人算了一下,疑惑地問:「清虛不就是在那之後回來的嗎?為師怎麼沒聽他提起?」

  楊戩:「許是因為清虛師叔想讓您聽弟子親口說吧。」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小九本來已是清虛師叔的徒弟,是被徒弟強行要回的。」

  「什麼——」玉鼎真人怪叫起來,「你又在說什麼?為師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楊戩對妲己道:「你在此處稍等。」然後走向玉鼎真人,「師父,我們借一步說話。」

  他拉著玉鼎真人走到一旁,低聲解釋起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妲己聽不清他們談話的細節,但從玉鼎真人的表情可以判斷,他的內心應當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見玉鼎真人時不時扭頭看向自己,妲己心裡不由打起了鼓:他不會真的要把她掃地出門吧?畢竟玉鼎真人的見識應該比楊戩廣博,可能沒楊戩那麼好騙。

  但實際上,玉鼎真人和楊戩的對話是:「你給為師說句實話,你收她為徒,是不是只是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承認喜歡她,所以想出了收徒這麼一個蹩腳的理由,把她留在你身邊?」

  輪到楊戩震驚失聲:「師父!你這說的什麼話!」

  玉鼎真人瞅著他,滿臉寫著不信。

  楊戩深吸一口氣,道:「弟子之所以收她為徒,不是因為好為人師,而是把她當成一個需要照拂的晚輩,或者是一個重要的朋友。弟子與她之間,的確不如尋常師徒那般界限分明,但那是因為弟子與她同行在前,成為師徒在後。師父不能因為弟子與她是異性,便用這種想法揣度我們。」

  玉鼎真人才不吃他這一套:「她都睡你身上了,你管這叫『不如尋常師徒那般界限分明』?她若只是個六七歲的女娃娃也就罷了,可她看起來都十六七八了!放人間都能嫁人生子了!這界限究竟在哪兒,你當真心裡沒點數?」

  楊戩:「……方才真的只是意外。」

  玉鼎真人:「你小時候都沒這麼睡在為師身上過!」

  楊戩:「……」

  玉鼎真人捻著胡子道:「你放心,為師絕不是那等迂腐之輩,你喜歡人家就喜歡嘛,為師看她長得確實漂亮,喜歡也是人之常情。為師不會拆散你們的,相反,為師還覺得你下山一趟,就有如此收獲,實在是緣分奇妙。」

  楊戩:「……罷了,隨便師父你怎麼想吧。」

  看楊戩表情冷淡,似乎真的有點生氣了的樣子,玉鼎真人不由抓了抓腦袋,問:「真沒那個意思?」

  楊戩:「真沒有。」

  玉鼎真人悻悻:「沒意思,沒意思。為師還當你開竅了,為了喜歡的女子,都敢去師叔那裡要人。」

  楊戩撇過頭,顯然已經不想和玉鼎真人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

  玉鼎真人拋下楊戩,轉身朝妲己走來。

  妲己緊張地看著他。

  玉鼎真人在她面前站定,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和藹道:「小九姑娘?」

  「師祖喚弟子小九就好。」妲己連忙說道。

  玉鼎真人點了點頭:「聽楊戩說,你以前習過武,只是沒有修煉過?」

  「是。」

  「修煉可比習武還要難,你當真准備好了?」

  「弟子准備好了!請師祖放心!」

  玉鼎真人:「既如此,伸出手來,我測測你的根骨。」

  妲己:「……」

  她的手垂在身側,猶豫著,不敢伸出去——她現在用的是本體不是分身,玉鼎真人肯定一摸就摸出她不是凡人了啊!

  見她咬著嘴唇,耳根微紅,玉鼎真人疑惑了一下,隨即了然:「害羞啊?那便算了。反正楊戩已經測過你的根骨,他總不至於在這上面說謊。」

  妲己眨了眨眼。玉鼎真人竟然就這麼放過她了?

  「初次見面,沒想到楊戩給我領了個徒孫回來,然而我也沒准備什麼好東西,要不你在這金霞洞裡看看,看上什麼,就自己帶走算了?」玉鼎真人笑道。

  妲己:「不用不用,師祖太客氣了,弟子豈敢亂動師祖的愛物。」

  「哪有什麼愛物,都是身外之物罷了。」玉鼎真人道,「比如這夜明寶珠,你若喜歡,便拿走用;又或者是書架上的典籍,你既已是教中弟子,這些典籍自然也可隨意閱覽。」

  妲己心念一動:「弟子真的能看這些典籍嗎?」

  「當然。」玉鼎真人挑眉,「反正這些書裡的內容,我與楊戩都早已爛熟於心。你就是全搬回西岐去看,我也沒意見。」

  楊戩也在一旁道:「想看便看。」

  妲己抿了抿唇,微笑道:「那弟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走進金霞洞,在書架面前站定,仰著頭,看起那些典籍的名字來。

  玉鼎真人用胳膊肘頂了頂楊戩:「你覺不覺得你這徒弟挺有意思的?」

  楊戩莫名其妙:「不是師父你讓她看書的嗎?」

  「為師說的不是這個。」玉鼎真人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他一下,「為師是說,方才為師要測她根骨,她扭扭捏捏地不願意伸手,顯然是害羞啊。就這麼個容易害羞的姑娘,啊,動不動拉著瞎了眼的你到處走,啊,還動不動睡你身上,你是豬嗎!她肯定是喜歡你啊!」

  楊戩:「……」

  楊戩已然徹底無語:「師父,你能正經一點嗎?能不要老是想這些事嗎?」

  「什麼叫不正經,為師這是經驗之談!」玉鼎真人嗤了一聲,「你就看著吧,她拜你為師,多半是因為看上你了。」

  楊戩額頭青筋猛跳:「她拜弟子為師,是因為那位前輩的預言!」

  「什麼預言不預言的,也就你信了。」玉鼎真人哼哼笑道,「對於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凡人姑娘來說,看上你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你若真沒那個意思,就和人家保持點距離,不要讓她誤會,但若你不排斥,咳咳……」

  沒等他說完,楊戩就已經走開了。

  玉鼎真人:「……」

  他低下頭,看著腳邊朝自己吐舌頭的哮天犬,蹲下身摸了摸它的頭,小聲道:「下山幾個月,連你都長這麼大了,可你主人還是沒見長進……」

  楊戩走到妲己身邊,看了一眼她臂彎裡抱的幾卷書,有些詫異:「你想看這些?」

  妲己:「啊,不能看嗎?」

  「能看,只是以為你會選那些講修煉之法的。」楊戩道,「沒想到你選了這些奇聞異志。」

  妲己:「修煉之法,師父會教弟子,但這些奇聞異志,大多講了些仙妖鬼怪的故事,能幫助弟子更全面地了解三界,這些東西一般不會有人特意去講,都得靠自己慢慢摸索,不如看書來得快。」

  楊戩頷首:「也是。」

  妲己翹了翹唇。

  實際上,闡教裡的這些功法都是依托於靈氣修煉,於她而言沒有半分用處,看了也白看。相反,她粗略翻了幾本奇聞異志,講的都是這天地凡間的一些規律和道理,經由闡教整理,都是有依可尋的。她想起申公豹告訴她的寶物記載,說不定在玉鼎真人這裡也能有什麼類似的收獲。

  她選完了書,回到玉鼎真人身邊,行了一禮:「師祖,弟子選好了。」

  玉鼎真人大手一揮:「拿去便是。」又道,「今日我與太乙喝酒,回來晚了,叫小九你等到睡著,實在不妥。但現在也沒別的地方能睡,過會兒我找張竹榻出來,你湊活一下吧。」

  妲己抿唇笑道:「好,都聽師祖的。」

  她坐到一旁的石頭上休息,托腮看著玉鼎真人和楊戩翻找東西,收拾洞府,中途二人似乎還起了什麼分歧,有過小小的爭論,但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楊戩對玉鼎真人,不像是對姜子牙那般禮貌規矩,也不像是對雲中子那樣,即使生氣,也還是保留著講道理的環節。在妲己看來,楊戩和玉鼎真人的爭論,更像是家人之間粗淺的口舌之爭,他隱隱露出的一絲對玉鼎真人的嫌棄,也恰恰證明了二人關系很好,使得他不必保持所謂的禮節。

  真不公平,妲己有些忿忿地想,憑什麼他也是沒爹沒娘的,還能撈著個脾氣這麼好的師父把他養大,她就得連滾帶爬地自食其力。

  「你今夜睡在為師原本的住處。」楊戩走過來告訴她,「已經替你把竹榻放過去了,上面鋪了被褥,雖說小了些,但睡起來比為師那張石床適意許多。」

  妲己:「那師父你呢?」

  「為師不必睡覺,今夜正好與你師祖說說話。」楊戩道,「去吧,你不是早就困了嗎。」

  妲己點了點頭,起身往裡走去。

  許是怕吵著她,一走進楊戩的洞府,她便感覺安靜了許多,再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她看了一眼收拾得軟和齊整的竹榻,又看了一眼光禿禿的石床,躺在石床上,在上面打了幾個滾。

  確實又冷又硬,不是用來睡的,而是用來修煉的。

  她躺在楊戩的床上翻來覆去,心想,要不是今晚玉鼎真人攪局,說不定她還真有機會和楊戩躺在一起。

  唉,罷了,至少眼下玉鼎真人不像是要趕走她的樣子,也算是個好事。等她回了西岐,再安安心心地推進吧。

  洞府外,玉鼎真人對楊戩道:「為師連遮擋的屏風都拿出來了,她又不是在大門口睡覺,你做什麼非得讓她去你屋裡睡?」

  「畢竟是個女子,明明有空屋,為何要在正堂裡搭屏風隔斷?這像話嗎?」楊戩道,「況且她睡的是竹榻,又不是弟子那張石床,有何不可?」

  「那為師讓她睡為師的屋子,你又為何不讓?」

  楊戩:「……師父,你捫心自問,你那地方能睡人嗎?」亂扔的衣裳、亂放的酒壺,還有不知*道哪裡撿回來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他都不願意進去久待,又怎麼可能讓小九進去。

  玉鼎真人拂袖:「哼!真是有了徒弟忘了師父!」

  楊戩也不接話,就抱著胳膊淡淡地看著他。

  「……」玉鼎真人終究還是敗下陣來,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為師不跟你計較。還是來說說正事吧,你這次下山打仗……」


第33章

  次日一早,妲己舒舒服服地從竹榻上醒來,伸了個懶腰——開什麼玩笑,她又不是愛慕楊戩的變態,怎麼可能真的在硬邦邦的石床上躺一夜。

  她起身走出去,洞外天光明麗,楊戩和玉鼎真人正在崖邊對弈手談。

  看見她出來了,楊戩擱下手裡的棋子,笑了一下:「起來了?」

  妲己點點頭,乖巧地喚了一聲師祖師父。

  「既然小九已醒,那我們便不久留了,姜師叔那邊或許還有其他安排。」楊戩對玉鼎真人說道。

  玉鼎真人:「唉呀,去吧去吧,徒大不中留。」

  妲己向玉鼎真人行了一禮,抱著從金霞洞搜刮來的典籍,和哮天犬一起踏上了楊戩的雲頭。

  回去的路上,楊戩問她:「昨夜睡得還好麼?」

  「睡得很好,很快就睡著了。」

  「那便好。」楊戩說,「本來還怕你見了師祖緊張。」

  妲己笑道:「一開始確實緊張,怕給師祖留下了壞印像,但後來發現師祖平易近人,便不緊張了。」

  楊戩看了她一眼:「你用詞還是委婉了些。」叫老不正經比較合適。

  回到西岐,楊戩很快就被姜子牙叫走,應是有事交代。而妲己抱著一堆典籍回到自己房中,開始慢慢翻看。

  很快,她就找到了之前申公豹所說的故事,但故事本身的重點並不在於那件可以隱匿妖氣的寶物,而在於故事的背景。正如封神榜誕生的背景一樣,天庭古神凋零,亟需新人填補。因為神位空缺,許多地方無人治理,邪祟蔓延,惡事頻出。有個惡妖大肆吃人,不僅禍害凡人,更連修道者也不放在眼裡,只是由於它有一件可以隱匿妖氣的寶物,難以找到行蹤,所以才遲遲未被抓獲。後來天庭派出了一位名叫雲花的神女,過了不久,惡妖便沒了消息,應是被神女所降服。

  書上記載這個故事,只是為了說明封神之迫切,若再不封新神,這三界只會越來越亂。可妲己在乎的卻是這個故事的結局。什麼叫沒了消息?意思是沒有人知道那惡妖最後究竟是死是活?若真是被神女所降服,難道神女不會明說嗎?

  倘若現在被清弦所用的那件披風,就是那惡妖遺留的寶物,這麼重要的東西,又為何會出現在五夷山中,無人看管?

  妲己心中不解,又去翻其他典籍,卻再也沒了這個大妖的消息,倒是這個雲花神女,還有些許記載,她是昊天大帝的妹妹,亦是一名神將,只是筆墨不多,除了幾句她降妖除魔的功績以外,便再無他言。

  妲己想,倘若真是這位雲花神女降服的惡妖,那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妖怪天生便沒有妖氣,她會不會知道一點呢?

  到了傍晚,楊戩來看望妲己。

  「姜師叔說聞太師不日便將抵達西岐城下,非是我出爾反爾,只是此戰比魔家四將艱難許多,你這次在城內觀戰便好,切莫像上次一樣,自作主張出戰。」

  妲己道:「師父放心,弟子知曉聞太師的厲害,一切都聽指揮。」

  楊戩見她並無怨言,松了口氣,轉而道:「你今日看書了?」

  「嗯。」妲己說,「學到了許多有趣的東西,卻也有些疑惑。」

  「哪裡疑惑?」

  妲己:「書上說,天庭神位空缺,邪祟蔓延,曾有一惡妖禍亂四方。後來天庭派出了雲花神女去對付他,可書上卻沒說這惡妖的下場,到底是死是活呀?」

  楊戩略一回想,道:「為師記得這個故事。你的這個問題,為師也曾問過師父,然而師父說,這惡妖修為高深,行蹤不定,只有雲花神女才能與他一戰,那一戰結果究竟如何無人知曉,只是此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大家才推測應是被神女所降服了。」

  妲己:「這需要推測嗎?問一問神女不就知道了?」

  楊戩:「神女亦不知所蹤。」

  妲己瞪大眼睛:「不知所蹤?」

  「師父是這麼說的,但大抵是真的。」楊戩道,「封神榜中有些神職,頂替的正是雲花神女的位置。只是新神大多由凡人飛升,比不得神女天生強悍,所以才會將原本的神職拆散,改由多人負責。」

  妲己:「神女不知所蹤,大家都不尋找她的下落嗎?還有那個惡妖,他不是有個能隱匿妖氣的寶物嗎?這也不找一下嗎?萬一被其他妖怪撿去了呢?」

  楊戩微微一愣:「你對這個這麼感興趣?」

  妲己連忙咳了一聲:「弟子就是好奇罷了,師父當初沒好奇過嗎?」

  「應是找不到吧。」楊戩道,「這世間各人有各人的機緣,也說不定所謂的不知所蹤,是另有隱情。但既然另有隱情,我們又何必探究那麼多。」

  妲己心道,你不想探究,那是因為與你無關,但我想探究啊,我想知道我身上到底為什麼沒有妖氣,哪怕這故事裡的惡妖是靠的外物,而非天生沒有妖氣,但哪怕只是有一點線索,我也想知道。

  「師父說得對,那些事對弟子來說都太久遠啦,弟子還是顧好眼前比較好。」妲己收起典籍,「從明日開始,弟子會繼續跟著師父好好修煉,爭取早日上戰場的!」

  楊戩笑了笑。

  -

  接下來的日子,都無甚特別。妲己繼續跟著楊戩修煉,只是這次她學乖了,楊戩新教她的東西,她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掌握,再也不如當初那般速成。楊戩只以為是自己拔苗助長了,還重新調整了一下授課內容,以期讓她能有更充足的時間鞏固。

  與聞太師交戰那一天,妲己去城樓上觀戰。姜子牙率楊戩哪吒等人親自應戰,與她站在一起的,只有傷勢尚未痊愈的黃天化。

  城樓外陰風颯颯,煙迷霧卷,眾人戰作一團,看得黃天化齜牙咧嘴:「哎!聞太師這鞭法甚是霸道,師叔如何能敵……哎,師叔!呼……還好有哪吒師兄在,否則師叔——誒,這聞太師怎麼又去打楊師兄了!還有那聞太師身邊又是何人,怎麼也和雷震子師兄一樣長著翅膀……」

  妲己托腮,淡淡地看著。

  黃天化百忙之中看了她一眼,不由一愣:「小九,你,你怎麼都不緊張的?」

  妲己:「弟子心裡緊張,但面上忍住了。師父說,敵人當前,喜怒皆不可形於色,要讓敵人無從判斷才好。」

  聽她這麼說,黃天化不由有些羞愧:「楊師兄說得對,是我太忘形了。」

  妲己偏過頭看他,笑了一下:「但距離這麼遠,誰看得清師叔是什麼反應呢。而且師叔眼力真好,下面亂糟糟的,弟子什麼都看不清,若非有師叔講解,弟子都不知是誰和誰在打架。」

  被她這麼一誇,黃天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他看著妲己,想到她原本該是自己的師妹,不由有些遺憾。可木已成舟,他師父都沒說什麼,他當然不可能再置喙。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現在天天能見著她了,總比和師父去青峰山見不著人好。

  「咳……」黃天化輕咳一聲,拉回思緒,嚴肅起來,「他們現在是在混戰,你哪裡看不清,我跟你說。」

  「他們動作太快了,師叔倒也不用刻意解說。」妲己道,「只是如今戰了好一會兒了,師叔覺得我們能贏嗎?」

  黃天化皺起眉:「難說。」

  「啊,竟然不一定能贏嗎?」

  「殷商那邊比我想得要厲害一些。」黃天化道,「上次的魔家四將,雖然法寶厲害,修為也不低,但缺少一些作戰的謀略,才被我們趁虛而入。這次聞太師身邊的人,雖然單人未必比魔家四將強多少,但配合緊密,戰術靈活,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我們好被動。」黃天化說,「哪怕是強如楊師兄,也是要在對戰之中熟悉對方的風格,判斷對方的習慣,可不知為何,他們那邊的人好像沒有這個過程,仿佛對我們了如指掌似的,不需要適應,上來就打。」

  妲己故作驚訝,捂嘴驚呼:「啊,師叔的意思,莫非是我們這裡出了奸細?」

  「就算有奸細,那也最多是西岐軍中出了叛徒,但他們不可能知道姜師叔、楊師兄、哪吒師兄這些人的底細啊。」黃天化納悶道,「總不能是我們師兄弟幾個裡出了奸細吧!」

  妲己掩著嘴暗笑。你們師兄弟裡沒出奸細,但說不定師叔伯裡有呢。

  不出所料,這一戰,最終是殷商大軍贏了。楊戩等人雖未受傷,但其他將士傷亡慘重,姜子牙判斷不可再戰,撤兵回城。

  回城之後,姜子牙一邊派人去診治傷員,一邊召集闡教眾人,商議反攻之計。

  妲己在旁邊默默地聽著,楊戩見她表情沉肅,低聲道:「不用擔心,勝敗乃兵家常事,總有解決之法的。」

  妲己輕輕點了點頭。

  「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哪吒嚷嚷道,「他們對我的打法了如指掌也就罷了,就當是我之前四處惹事的報應。可他們怎麼連楊師兄和雷震子師弟的打法都那麼清楚?他們可從沒下過山啊!上次交過手的魔家四將都死了,剩下活著的可全在西岐當俘虜呢!」

  姜子牙擰眉:「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預判可以解釋,他們軍中必是得了什麼人的指點。」

  楊戩:「對我們這般熟悉的,只有同門。師叔,你說,會不會是……」

  姜子牙看著他,沉默。

  哪吒看了看他倆,一捶手心:「難道真是同門從中作梗?若真是如此,除了申公豹師叔,我想不出還能有誰。」

  姜子牙嘆了口氣:「若真是他,那也無可奈何。」

  黃天化大吃一驚:「申師叔他竟真的敢這麼做?圖什麼?若真是他做的,我們必要告到天尊那兒去!」

  姜子牙:「就算現在天尊立刻將他抓走,那也來不及了。聞太師那裡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當務之急不是如何對付申公豹,而是如何對付聞太師。」

  楊戩思忖:「他們有備而來,若是正面作戰,我們恐怕占不到什麼便宜。今日兵敗失利,他們定會以為我們要重新休整,不如便趁此機會,率少量精銳,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你是說夜襲?」姜子牙沉吟,「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怕聞太師老謀深算,夜裡也有所防備。」

  雷震子:「既然他們有備而來,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他們再如何防備,也不能防到天上去。師叔,我這就飛到他們扎營上空去觀察一番。」

  姜子牙:「也好,那你速去速回,莫要被人發現。注意看清各處防守據點,尤其是糧倉所在,必須要掌握!」

  雷震子得令,當即揮著翅膀離去。

  屋中眾人繼續商討計劃。

  等到一盞茶的時間後,雷震子帶著據點分布回來,姜子牙終於敲定了最後的夜襲計劃,誰衝左營,誰衝右營,誰衝大轅門,誰守城門……都一一作了調遣。

  沒聽到自己的名字,楊戩疑惑抬頭:「師叔,那弟子呢?」

  「你去燒聞太師行糧。」姜子牙道,「糧倉在後營,人多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你一人過去即可。」

  哪吒叫道:「為什麼啊,燒糧倉這麼容易的事,誰去都行啊,楊師兄應該跟我們去殺敵才對啊!」

  「你能想到的事,聞太師自然也能想到。」姜子牙道,「你們要做的,就是在楊戩燒糧倉之前先發動夜襲,如此一來,聞太師必定以為闡教所有精銳盡在於此,必會調動一切精兵來抵御。如此後方糧倉守衛薄弱,楊戩一擊即中,燒完糧後,還能獨自從後方攻擊,與你們形成夾擊。」

  雷震子想了想:「師叔說的有道理。若是我們其他人去燒糧,動作反而不如楊師兄快。」

  楊戩:「好,那便依師叔的,弟子去燒糧。」

  哪吒:「行吧,那就我們砍他們的頭,楊師兄斷他們的尾。」

  妲己:「……」

  哎喲,好好地說著話,怎麼突然提到斷尾,害得她尾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計劃已定,各分隊前去點兵,只有楊戩,因為是獨自作戰,還留在屋中沒有離開。

  妲己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

  楊戩低頭:「怎麼了?」

  「師父要一個人去嗎?」妲己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會不會太危險了?」

  「放心,為師一人足矣。」楊戩拍了拍她的肩。

  妲己:「去後營的路有很多,師父打算從哪走?」

  楊戩以為她是關心自己,便拿著雷震子剛剛畫好的路線圖指給她看。見她聽得認真,又解釋了幾句自己這麼走的原因。

  妲己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裡道,對不住了,楊戩,我可是答應了申公豹要把你引開的,白天沒找到機會,這次可不能放過了。

  一想到自己待會要做什麼,她就忍不住想笑。為了掩飾表情,她伸出手,打了個呵欠。

  「困了?」楊戩停住講解,看著她眼角沁出的水色,「也確實到半夜了,不如回去睡吧。」

  妲己:「嗯……弟子不困。」

  楊戩想,就她這樣吃著東西都能睡著的人,怎麼可能這個點了還不困,於是繼續勸道:「你回去吧,留在這裡也沒什麼事情做。不如回去養精蓄銳,到了白天,還能幫忙照顧照顧傷患。」

  黃天化也道:「是啊,小九,你是我們這裡唯一需要睡覺的人,還是快回去休息吧。真有什麼事,還有我在這裡響應呢,輪不著你忙的。」

  妲己見好就收:「那……那弟子真的回去了?」

  「回去吧。」楊戩說。

  妲己便起身,朝楊戩和黃天化行了個禮,正要退出議事廳,卻又折返回來。

  「師父。」她走到楊戩身邊,輕聲道,「之前你留給弟子的護體金光,還是收回去吧。反正弟子如今也用不上,但你還有重任在身,多一重保障,總是好的。」

  楊戩正想說不必,但對上她真摯誠懇的眼神,心中忽而一軟,點頭道:「好。」

  罷了,也是叫她放心,免得她擔心自己,睡不踏實。

  見楊戩收回了護體金光,妲己這才笑了一下,離開了議事廳。呼嘯的夜風刮過身畔,她抬起頭,一輪明月高懸。

  太亮了,這可不適合干壞事。妲己慢悠悠地走下城樓,眼底有紅光一閃而過。


第34章

  萬籟俱寂,西岐城樓的黑影被遠遠拋在身後,只余幾粒微末的光點,分不清是低垂的星輝還是城樓上躍動的火光。楊戩一襲青灰道袍,帶著哮天犬,無聲穿行過殷商軍營側方的密林。

  清冷月色下,樹木蒼蒼,枝椏虯結,苔痕微濕。哮天犬走得愈來愈慢,脊背微微弓起,鼻翼頻繁地翕動著,仿佛在搜尋著什麼。

  楊戩停住腳步:「怎麼了?」

  哮天犬只是低低地嗚了一聲,似警覺,又似迷惑,徘徊不止,躊躇不前。

  楊戩擰眉,放出神識在附近查探一番,並未發現什麼異樣。

  「沒有人。」楊戩道,「你究竟聞到了什麼?」

  哮天犬煩躁地扒拉了幾下腳邊的石頭,悶頭往前走去。

  楊戩不明所以,跟著它走了幾步,忽然再次停住。

  「不對。」他輕聲道,「這裡太安靜了。」

  他不僅沒有查探到敵人的蹤跡,甚至也沒有查探到其他生靈的蹤跡。

  正值暑熱,是鳥獸蟲豸最活躍的時節,然而這裡不僅沒有撲棱的夜鸮,甚至連唧啾的蟲鳴都聽不見分毫。

  他已在這片密林裡穿行了半刻有余,可附近地形他再清楚不過,按他的速度,早該到了殷商後營才是。

  他回頭望去,入目的皆是密密麻麻的樹影,早已看不清西岐城樓的所在。而向前望去,也仍舊不見殷商軍營的旗幟。

  不知何時起了夜霧,如絲如縷,沁人肌骨,涼得不似暑熱時節。他轉身時旋起的衣角擦過草葉,掃落一片露珠,發出窸窣清響。

  楊戩眯了眯眼,足尖一點,躍至半空,也顧不上掩藏什麼蹤跡,銳利目光往四下一掃——什麼城樓、什麼軍營,統統沒有,所見之處,唯有無邊無際、無窮無垠的蒼莽大地。

  他輕扯嘴角,寒聲道:「閣下既然設下陣法引我入甕,又何必躲躲藏藏?」

  無人應答。回應他的,只有林下哮天犬焦躁的低吠。

  楊戩皺起眉來。

  毫無疑問,他中計了。

  只是令他心驚的不是聞太師竟然算出了他們的計劃,派人提前布局,而是他竟然察覺不到自己是如何入了此處陣法,眼下更是分辨不出陣眼所在。

  聞太師手底下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人才?那姜師叔和哪吒他們呢,現在是否也遭遇了埋伏?

  他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再一次道:「閣下此陣並非殺陣,將我困於此處,莫非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依然沒有人回答他。

  而密林深處,一雙狹長的狐狸眼,正幽幽地注視著他。

  楊戩錯了,他不是誤入了陣法,而是中了她的障眼法——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值得她動用這麼大陣仗的人。

  ——她已在此等候他多時,不僅是為了申公豹,更是為了她自己。

  她圈了這方圓百丈的土地,在他的必經之路上耗費修為布下障眼法,只為趁他不備,一擊即中。

  西岐城樓還在,殷商軍營還在,只是楊戩眼中看到的,是另一番景像罷了。

  他如果繼續這麼在半空中杵下去,就真的要引起殷商軍營的注意了。她可不喜歡被人打攪。

  她轉身離去,踩斷了一根樹枝。

  「什麼人!」楊戩遽然回頭,只一瞬猶豫,便縱身追了過去。

  就算是誘餌又如何,不主動出手,便永遠沒有破局的機會!

  他抬手召出三尖兩刃刀,冷淬刀光閃過,擦肩的樹枝如削泥一般被削落。

  哮天犬在他身後狂奔,吠叫不止。

  啊……對了,這只狗也很討厭。它恢復了嗅覺,只怕是已經聞出了自己的味道。妲己蹙了下眉,神色不耐。

  楊戩在一片嶙峋亂石中落腳,夜風從身側流竄而過,發出嗚咽鬼哭。

  霧色茫茫中,他盯著石徑盡頭的寒潭,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速的摩擦聲,楊戩回頭,卻見數根藤蔓正瘋狂抽條,如手臂一樣快速伸來,牢牢絞住哮天犬的身軀,幾乎將它鎖成了一個藤球。哮天犬本能地掙扎起來,卻有一根粗壯藤蔓直接橫貫了它的口腔,死死壓住它的舌根,讓它動彈不得。

  「哮天犬!」楊戩大怒,手中長刀直接劈向樹藤。

  與刀光一同亮起的,還有藤球上爆燃的火光。

  哮天犬發出痛苦的悲號。

  楊戩眉心驟然騰起一縷黑霧,他呼吸急促,雙唇緊抿,抬手間金光閃爍,只聽嘩啦一聲,一道透明的水龍破潭而出,衝天而起,張開巨口,撲向燃燒的藤球。

  轟!

  寒熱對撞,在平地上炸開濕熱氣浪,翻騰的草木余灰被混亂氣流所裹挾,化作無數細碎的砂礫刺回大地。

  楊戩劈開被燒得焦黑的樹藤,將哮天犬從泥濘中撈了出來。它受了太大的衝擊,此刻昏迷不醒,身上的皮毛被燙得蜷起,但好在救出及時,沒有傷到根本。

  楊戩將冒著白煙、渾身濕透的哮天犬放在樹根旁,閉了閉眼。

  「原來是閣下。」他冷笑一聲,一字一頓,「五夷山一別,想不到還有再見的機會。」

  藏在潭底的妲己暗暗吃驚。

  這麼敏銳?只憑她先朝哮天犬出手,以及她用了些草木類的法術,他就意識到她是誰了?

  這倒是有點難辦了。以她如今未愈的身體、受損的修為,對上新仇舊恨一起來的楊戩,真動起手來,難有勝算。

  她正思索間,卻見一道寒光如鐵,直劈自己面門而來。

  刀鋒從她鼻尖劃過,比潭水更陰森的寒意激起她皮膚上細密的粟粒。水浪如布帛一般被一切兩斷,她擰身而上,濕透的紗巾覆住面頰,只余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在夜色中亮起幽幽紅光。

  楊戩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埋伏了他兩回、傷了哮天犬兩回的人。

  ——竟是個女人。

  他在逼她出水的一瞬間便已做好了准備,三尖兩刃刀方向急轉,直逼她後背而來。

  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她的動作比他想得更快,而她離他的距離,也比他想得更近。

  她幾乎是像水蛇一樣貼著潭壁鑽了出來,月色下她身形纖細窈長,濕透的薄衫緊緊裹住她的身體,像繃緊的弓弦,又像柔軟的柳枝。

  水光淋漓的珠線自她的長發、她的衣袖、她的裙擺落下,濺了他滿臉滿身,甚至濺入了他的眼中,帶來一瞬的刺痛與模糊。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與她的距離,便只剩了一指之遙。

  她已近在眼前,來自潭底的寒氣幾乎順著他的領口侵入他的身體。

  與紅瞳對視上的一剎那,他腦中嗡地一聲,時間靜止,空氣靜止,聲音靜止,萬事萬物都仿佛離他遠去了,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只有眼前這個人,才昭示了他存在的意義。

  三尖兩刃刀重新落回潭中,噗通一聲沉了底。

  他被她壓倒在了潮濕的泥土之上,她身上的水徹底打濕了他的衣袍。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真君還記得我,真是叫我受寵若驚。」妲己伏在他胸前,一只手攀著他的肩膀,一只手則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輕笑道,「但是真君打招呼的方式我卻不太喜歡,有什麼不能好好談呢,非要喊打喊殺的。」

  楊戩望著她,目光中泛起一絲空茫。

  見他沒有反抗,妲己心中竊喜,愈發大膽,勾起他的一縷發絲,輕輕掃著他的脖頸,嬌聲道:「真君,你和人雙修過嗎?」

  「……沒有。」楊戩喃喃道。

  「想雙修嗎?」她在他下巴處吹了一口氣,「你博覽群書,想必知道雙修的好處吧。」

  「……不想。」

  妲己:「……」

  她動作僵住,隨即沒好氣地捏了一把他的臉:「你是因為沒嘗過雙修的滋味,才會不想,你若真嘗過了,又豈能說出這樣的答案。」

  楊戩沉默。

  遠處隱隱傳來兵戈相接的動靜,妲己抬頭看了一眼,意識到是其他人開始夜襲了。她收斂了嬉笑神色,決定抓緊時間辦正事。

  她低下頭,開始解楊戩的衣服。

  就在她抽開楊戩腰帶的一瞬間,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她緩緩抬起頭,對上楊戩似要殺人的目光。

  她頭皮猝然發麻,猛地往後一撤,然而楊戩已一把掀翻了她,單膝壓住她的腰腹,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嚨,一只手召來三尖兩刃刀,滴著水的刀尖刺破了她的皮膚,只要他再一用力,便能貫穿她的心髒。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楊戩。

  「你——」

  楊戩只說了一個字,便扭頭痛苦地閉上眼,重重地喘起氣來。

  他額上冷汗密布,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又或者說,他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方才經歷了什麼他全無記憶,他只知道,他拼盡全力,才終於找回殘存的神智,重新奪取了這具身軀的掌控權——然而清醒後的第一眼,就看見這個女人在解自己的腰帶。

  「你究竟是……什麼……妖……」他咬著牙,忍著腦中劇痛,喉嚨裡發出渾濁的喘息。

  正常人不會有這樣的眼睛,道法裡也沒有這樣的邪術,此女定是用了什麼他不知道的妖法,才迷惑了他的神智。

  妲己淺淺地吸了口氣,抬起手,勾過他的下巴,逼他直視自己。

  「比起自己被輕薄,真君更關注的竟然是我是什麼妖嗎。」她笑起來,半面覆紗,更顯得紅眸灼熱,「那我是什麼妖,真君光問有什麼用呢,得試試啊。」

  見他緊緊閉著眼,她又摸向他掐在自己喉嚨上的手,緩緩撫上他的指節,似乎是想要掰開,又像是力氣不夠,反復地觸碰、擠壓,游走在他的五指之間。

  楊戩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麼一天。

  他以為此女是為謀害他而來,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竟然是……於他而言,這與羞辱無異。

  他確實已經動了殺心,然而她這妖法實在強悍,竟叫他難以抵御,只要有一點分心,便容易深陷其中,再也找不回自己。

  像這樣能蠱惑人心的妖法……似乎只聽說過狐妖有,然而這世上有這麼厲害的狐妖嗎……等等,雲中子師伯是不是曾說過……說過什麼來著……頭好痛……根本無法細想……

  妲己看著楊戩眉心源源不斷冒出來的黑霧,不由嘆了口氣。

  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被封了真君的人,他都中了狐媚之術了,竟還能掙扎著蘇醒過來,此等意志力,堪稱恐怖。

  不過,看他這樣子,應該也撐不了太久了。

  她微微仰起身子,親了一下他額頭上的疤痕,順便將他的惡欲吞入口中。

  更美味了……只等元氣恢復,她便可以好好煉化這些惡欲了!

  察覺到她做了什麼,楊戩猛地一個激靈,然後在妲己錯愕的目光中,舉起手中長刀,朝自己肩胸猛地一劃!

  鮮血噴濺,妲己回過神來,驚叫著後退。

  身體上的劇痛分擔了精神上的劇痛,楊戩深吸一口氣,頓覺頭腦裡都清明了許多。他以刀作支,撐著地勉強站了起來,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妲己,和她臉上沾染的血點,面如寒霜,未發一言,直接提刀來刺!


第35章

  妲己一個翻滾從地上站了起來,刀風掠過她的身畔,割下半片暗紅的衣角。

  眼見楊戩不惜自傷也要來殺她,她忍不住暗罵一聲,自虛空中抽出了她的骨劍。

  刀隨身走,楊戩又一刀劈來,妲己不退反進,以一個刁鑽角度斜刺而上,卻忘了他還有護體金光。金光綻開,她被震得連連倒退,差點握不住骨劍。他架起長刀,周身亮起綿密的金色符文,符文如絲綢一般追著她打轉,似是設下一道陣法,欲將她圍困其中。

  妲己步伐靈活,手腕輕旋,一撩一掃一突一挑,如砍菜一般將符文砍斷,金光擦過骨縫裡凝結的血色,發出嗤嗤的腐蝕聲,化作光霧消散不見。

  她看了一眼楊戩,楊戩對她怒目而視,身體卻微微發抖,明顯是在苦苦強撐。

  她提起骨劍,作出防備之姿。

  早前把護體金光還給楊戩,就是生怕兩人會發生對戰,倘若楊戩一刀把她身上的護體金光打出來,那可真是跳進河裡都洗不清了。不過,縱然楊戩有了護體金光,那也沒什麼好怕的,這護體金光是被動防御,不會主動攻擊她,而她本來就不是來殺他的,他傷得太重,於她而言反倒不是什麼好事。

  楊戩呼吸沉重,看著面前的人影,只覺得視野都在漸漸模糊,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要費好久才能分辨清楚。他咬破舌尖,強逼自己保持清醒,再度揮刀向她攻來。

  他改了刀法,勢大力沉,刀鋒過處,罡風震蕩,勁氣縱橫。而妲己同樣改了作戰方法,她的反應如今比他快得多,不再主動出擊,而是以躲避和防御為主,帶著楊戩在密林中繞圈。

  一股極淡的暖香漸漸彌漫開來,楊戩起初並未發現,等到意識到時,才發現周圍已不如先前那般寒涼,反倒像是有些恢復了暑夜裡該有的溫度。

  ——但這也不正常。身為修道之人,不懼冷熱,而此刻的他竟覺得身體裡也在微微發熱。

  他無暇細想其中原因,只停下腳步,捂住受傷的肩膀,重重地喘著氣。他那一刀劃得極深,至今還在流血,他愈發覺得眩暈,撐住三尖兩刃刀,努力不讓自己摔倒在地。

  妲己單手豎劍背*在身後,謹慎地朝他靠近。見楊戩連抬眼看她的力氣都沒有,她微微松了一口氣,笑道:「真君的果決固然叫人欽佩,可真君有沒有想過,你越是運功,就越是容易心火旺盛呢?」

  她伸出蔥白玉指,點在他的胸口,用力一按,楊戩悶哼一聲。

  她抬手,指尖摩挲過他蒼白的嘴唇,留下新鮮的血跡。清風明月一般的真君,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妖異了起來。

  「放棄抵抗吧,真君,早點接受,早點解脫。」她軟語相勸,手掌從他的虎口滑進去,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從刀柄上掰開。

  三尖兩刃刀嗡然一聲倒地,楊戩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籠罩下來,妲己連忙收起骨劍,張開雙臂接住,兩個人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這才對嘛。」妲己捋過他汗濕的亂發,感受著他愈來愈熱的體溫,膩聲說道,「你能堅持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在連中狐媚術和狐媚香之後,還能保持清醒。你從來沒有遇到過,防備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楊戩閉著眼,只覺天旋地轉。

  他知道自己已經靠在了這妖女的身上,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周圍的香氣愈發馥郁暖融,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柔軟的羽毛,搔動著他脆弱不堪的靈台。

  體內熱意洶湧,他勉強睜開眼,眼前是近在咫尺浮動的人影,附近的山石草木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緋色的輕紗,連擦肩而過的風聲都變成了纏綿悱惻的低語。

  「真君……」她勾住他的脖頸,手臂微涼,令他下意識地想要貼緊,來給自己燥熱的身體降溫。

  但是——絕不可以!

  他猛地推開她,咳出一口血來。縱然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他也極力盤膝直坐,眉頭緊鎖,默誦起了清心經文。

  妲己跌在一旁,看著從脖頸紅到耳根的楊戩,沉了臉色。

  「我是來同你雙修的,又不會傷你分毫,你故作清高給誰看?」她看著遠處越來越激烈的夜襲戰況,徹底失了耐心,抬手便給了楊戩一巴掌。

  楊戩晃了一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堂堂太師……手段如此下作……」

  妲己怒極反笑。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還沒忘自己的任務呢!

  她再懶得同他廢話,揭開臉上濕漉漉的紗巾,扣住他的後頸,猛地咬住了他的雙唇。

  楊戩腦中轟然一聲,有什麼弦徹底崩裂。

  鮮血的味道在唇齒間彌散,那熾熱的甜香源源不斷地鑽入他的口腔,如附骨之疽,纏向他的四肢百骸,撬動著他的道心。

  他的道袍早已凌亂不堪,她扯住他衣襟的破損處,用力一撕,令他的傷口徹底暴露在了月色之下。那傷口長長一條,從左側肩峰橫貫至右側肋下,皮肉微微翻卷,血流不止,觸目驚心,令妲己忍不住再一次感嘆,他真的很能對自己下手。

  她低下頭,輕輕舔舐了一下他的傷口。他猛地一顫,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

  傷口雖看著嚴重,但這種沒有任何法術加成的外傷,對楊戩來說都並無大礙。她隨手止了他的血,免得弄髒了自己身上,別的便不再去管。

  她摩挲著楊戩滾燙的皮膚,凝視他。指甲沿著他緊繃的肌肉,慢而輕地刮撓著。

  她不喜歡這麼明亮的月光,令她有種無所遁形之感。然而也正是有了這麼明亮的月光,才能讓她好好欣賞到他的每一分變化。

  胸前細微的癢意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他眼尾發紅,松開她的頭發,卻又一把攥住她亂摸的手,喉結滾了又滾,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是吧,還要我教你?你只看正經書嗎?」當發現他的狀態越發不對,卻還是遲遲不動後,妲己瞪大雙眼,一絲崩潰湧上心頭。

  她也是會累的好不好!

  然而要雙修的是她,被強迫的是他,她除了自食其力,別無選擇。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拉開自己的腰帶,引導他環住自己的腰身,又低頭輕輕囓咬起他的嘴唇。

  楊戩喉間溢出一聲壓抑至極的悶哼,額角青筋跳得飛快。他隔著濕透的衣料,緊緊扣住她的腰身,指甲用力到泛白,仿佛在極力對抗著什麼。

  她眨動著一雙紅瞳,與他對視,一邊輕輕勾住他的舌尖,一邊含糊不清道:「放輕松些,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心跳越來越快,咚咚咚,咚咚咚,幾乎要撞破胸膛,從半愈的傷口中跳出去。

  他其實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妲己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卻見他垂落的另一只手突然覆了上來,按住了她的後頸。

  「喂,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她不滿地抱怨起來。

  周遭的空氣都仿佛融化成了粘稠的蜜水,無論呼不呼吸,都有種瀕臨窒息的悶感。她細微地扭動著,眉頭隱隱蹙起,口中嗔怪不止。

  楊戩當然是聽不見的。他沉溺其中,嘴唇沿著她的頸線一路向下,激起她戰栗的低吟。

  「楊戩——」她鮮少有這種連自己都失控的感覺,對他的反客為主十分著惱,「你——」

  話音未落,她臉色大變,靈台如同遭到重擊,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

  怎麼回事,這不是雙修該有的感覺!

  如沸水灌頂,她驚恐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她不該和楊戩雙修的!

  她看中了楊戩高深的修為,卻也敗於他這高深的修為!他和凡人不一樣,他沒有國脈氣運加身,是靠修煉才入了她的法眼。然而他修的是靈氣,她修的是惡欲,這兩者互相排斥,強行雙修,不僅采補不到,反而是在自尋死路!

  可是此時此刻,她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更別提推開楊戩。

  她飽含怨憤地望向他,卻發現他亦是神色痛苦,合眼皺眉,呼吸紊亂。

  他像是也受到了什麼衝擊,腦袋脫力般地一垂,額頭與額頭相撞,她眼前一暈,陷入了黑暗。

  下一瞬,她看見自己的靈台之上,金光與紅光齊齊亮起,像是兩股纏繞的引線,在交迭燃燒之後,毫無預警地,在識海最深處轟然引爆。

  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不是置身於人間,也不是置身於識海,而是置身於鴻蒙初開的宇宙,星辰撞擊,洪流決堤,萬千輝光傾瀉,在她眼前織出一片燦爛瀚海。

  她看見裂變的土地,聽見嘈雜的蟲鳴,嗅到綻放的新蕊,嘗到酸澀的果漿,觸到奔湧的長風,每一個感官都被無限放大,她感覺自己時而徜徉在雲端,時而又沉墜入深海。她不知道自己的形狀,也不知道自己的容量,她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她甚至還有一瞬間看見了完全陌生的畫面。

  她看見一個小男孩衣衫襤褸,被玉鼎真人牽著往前走,他雖沒有反抗,卻一步三回頭地踉蹌著,眼中滾下淚珠。

  「爹,你為什麼不要我了?」他哭著問道。

  ……

  妲己渾身汗濕,從余韻中睜開眼,在楊戩漆黑的瞳仁中,看見自己凌亂不堪的倒影。

  她喘了口氣,窩在楊戩的懷抱中,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身上不疼了。

  不僅不疼,反而靈台溫潤,經脈暢通,有種近乎虛脫的眩暈與滿足感。她知道這樣的大起大落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她不懂的事情,但她實在是太舒服了,腦筋根本轉不起來,只想躺著休息。

  話說回來,她剛才看見的小男孩是誰?難道是楊戩麼?敢情玉鼎真人沒騙人,他還真是被家人拋棄的啊?

  她抬起眼,望著面前尚在喘息的楊戩,忍不住伸出手撓了撓他的下巴,笑道:「小可憐。」

  楊戩沒有回應。

  她此刻心情正好,看他十分順眼,見他還木愣愣的沒動作,不禁湊上去又親了他一口,枕著他的胳膊道:「怎麼樣,我沒騙你吧,雙修的滋味是不是不錯?」

  她臉上的笑容尚未收回,卻見眼前人神色劇變,一副五雷轟頂的模樣。

  妲己陡然意識到不對,然而她太放松了,根本來不及起身,便又一次被楊戩掐著脖子按在了地上。

  妲己:「……」

  天殺的,她不過是剛從識海裡出來,忘了繼續使用狐媚之術,他怎麼就醒過來了?這是不是太過分了?在帝辛那邊,她的狐媚之術可是能維持好多天的!

  看著楊戩眉心湧出的愈發濃重的黑霧,她冷哼一聲,斜睨著他道:「真君這是何意,爽完不認人?」

  楊戩咬著牙,只覺頭痛欲裂。

  他仍然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清醒過來的那一刻,最先看見的是她潮紅的臉。那雙水光盈盈的迷離眼眸中,倒映著自己狂亂而空茫的神情。

  發生了什麼再清楚不過。

  殺意襲來,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有兵器,全憑本能要置她於死地。然而身體裡傳來的陌生感覺令他再難繼續,皺巴巴的衣袍從他背上滑下,月色照亮了她光滑的肩頭,像一道白光一樣刺進他的眼睛。

  「看夠了嗎?」妲己道。

  楊戩:「我……殺了你……」

  妲己嗤了一聲:「算了吧,你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子,你心裡倒是想殺我,可你的身體舍得殺我嗎?」

  她眼中再度亮起紅光,楊戩知道不妙,披起衣服猛地後撤。

  她攏了攏衣襟,卻又故意不穿好,慢慢站起來,裊裊娜娜地朝他走近,逼他看清自己都對她做了什麼。

  楊戩抬手,正欲干脆封閉自己的視覺,卻見她縱身一躍,將他撲入身後的寒潭之中。

  「不是很擅水戰嗎?」她冷笑一聲,「有本事在這裡把我殺了啊。」

  二人的長發在水中纏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楊戩沉默不語。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在岸上的時候,覺得渾身火燒一樣的熱,想要汲取她皮膚上的涼意,可到了水裡,又覺得周圍太過寒涼,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將她擁入懷中,互相取暖。

  他只是短暫地走了一下神,便又見她逼近。她的眼睛是紅的,嘴唇是紅的,連衣服也是紅的,整個人像一團火,要與他一起在這潭底燃燒。

  「……」

  看見楊戩的眼神再度失焦,妲己總算是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還好還好,他雖然一時掙脫了她的控制,但精神上太過疲憊,她只要加固一下法術,他就會比先前更快地迷失。

  她貼著他的身體,指揮道:「帶我上去。」

  楊戩順從地摟住她的腰身,帶著她游上了水面。

  她倚在岸邊,仔細聆聽了一會兒遠方的動靜,發現那邊的夜襲竟然還沒結束。按理來說,這個時候楊戩早該燒了糧草和哪吒等人會和,但他現在被她拖住,也不知其他人的戰術有沒有改變。

  算了,反正她跟申公豹承諾的都做到了,剩下輸贏全憑本事,可不歸她負責。

  她又把目光轉向楊戩。

  狐媚香的效用過去,他被她勾起的欲已經消退,此時的他只是單純中了她的狐媚之術,像個傀儡一樣任她擺布。

  唉,要是這家伙一直這麼聽話該多好啊。

  那股懶散勁兒再次湧上,她坐在楊戩的臂彎裡,先是把不遠處楊戩遺留下的惡欲勾過來吃了,然後便垂下腦袋,嬌聲問他:「方才我都那麼累了,你還要折騰我,殺我,你覺得自己做得對嗎?」

  楊戩:「不對。」

  「那你要怎麼補償我?」

  楊戩:「對不住。」

  妲己挑眉:「就這?」

  對於中了狐媚之術的人來說,依言辦事很容易,但進行獨立的思考卻很難。但楊戩顯然不是一般人。

  他安靜了一會兒,妲己也不催他,就想聽聽他能說出什麼東西來。

  他思考完,語氣平常道:「你好像很喜歡雙修,那我再補償你一次好嗎?」

  妲己呆住,她做夢也沒想到還能從貞潔烈男的嘴裡聽到這種話。但反應過來後,卻笑得直不起腰,直接從他臂彎裡滑了下去。

  「你還記得怎麼雙修嗎?」妲己勾住他的脖子,漂在水面上,眼波流轉。

  「記得。」

  「可你方才弄疼我了。」妲己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就真生氣了。」

  「不會。」

  妲己端詳著他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低低笑了一聲:「……那來吧。」

  楊戩便托起她的膝彎,偏頭吻了過來。

  -

  妲己從床上睜開眼,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比平常更加明亮燦爛。

  她結束了打坐的姿勢,伸了個懶腰,心情愉快地走下床,一邊哼著歌,一邊換了身衣裳,又利索地穿上外罩的盔甲。

  雙修的效果比她想像得還要好,堪稱完美。她回來後打坐了幾個時辰,不僅所有舊傷一掃而空,徹底恢復了元氣,甚至還有余力煉化之前所吞食的惡欲。尤其是楊戩的惡欲,比從前更加濃厚,讓她不僅把受損的修為補上了,還溢出了一些,她明顯感覺到自己比之前又有長進。

  她走出相府,來到城樓上。

  議事廳裡聚滿了人,每個人都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環顧一圈,悄悄在黃天化身旁坐了下來:「師叔。」

  黃天化轉過頭,忽而一愣——不知為何,竟覺得今日的小九格外明媚嬌艷,但仔細一瞧,她也沒有上妝,難不成是夜裡睡得太好的緣故?

  「師叔?」妲己又喚了一聲,「師叔這麼看著弟子做什麼?」


第36章

  (上章刪減太多,用這章開頭補了上章結尾,麻煩重看一下QAQ)

  「啊,沒有。」黃天化定了定神,說,「你怎麼現在才來?」

  「昨夜睡得晚了,今日便不慎睡過了頭。」妲己道,「弟子一醒來便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可為何大家都這副表情?莫非是夜襲不順利嗎?」

  黃天化嘆了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妲己面露擔憂。

  黃天化:「楊師兄不見了。」

  「什麼?」妲己驚叫一聲,見眾人紛紛向她投來目光,又輕輕捂住嘴,壓低聲音,「什麼叫不見了?師父他怎麼了?」

  「昨日明明說好的,我們在前面夜襲,他在後面燒糧倉,然後跟我們會和,形成夾擊之勢。可到了時間,卻遲遲不見糧倉那邊起火。我們猜想他可能遇上什麼事了,但我們這邊既然已經開始了,那便沒有中斷的道理。就算糧倉燒不起來,那讓殷商軍營損兵折將也是好的。」哪吒臉色難看,「可沒想到聞太師似乎料到了我們會夜襲,除了傷兵,全營竟無人睡覺,這哪是偷襲,分明是正面作戰!我們所率精銳雖然在最開始傷了他們一些人,但畢竟人手有限,撐不了太久,所以後來見得勝無望,我們便撤兵了,好將損失降到最低。」

  妲己明知故問:「那你們都回來了,師父還不見蹤影嗎?」

  「是啊,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人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們本以為是聞太師的哪個手下纏住了師兄,可我們後來打著打著發現,聞太師手下那些人全在對付我們,守糧倉的都是普通將士,說明聞太師並不知道師兄要去燒糧倉,他是按照師兄與我們在一起的情況布的兵力!」哪吒一捶桌子,「但現在說什麼勝負輸贏也無甚意義了,當務之急是找到師兄!以他的能力,至今未歸,必然是遇到了什麼危險!師叔,你就讓我再去城外找一找吧!」

  「不可!」姜子牙一口回絕,「你都不知道他在何處,如何去找?你又怎知不會再遇到敵人?萬一遇到了和楊戩一樣的情況,他都解決不了,難道你就有自信解決?若你們都出去找楊戩了,殷商軍隊攻過來,誰來守城?」

  「那難道就這麼傻等嗎!」哪吒急得要發火,「總要去找找線索吧!不能因為師兄厲害,就指望他一個人全身而退吧!」

  「不要吵,不要吵。」雷震子出來安撫,「楊師兄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姜師叔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就算要找人,咱們也得仔細計劃一番,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就過去了,是不是?」

  哪吒抱著胳膊,氣悶地坐在座位上。

  姜子牙捻須沉吟:「按理來說,若是楊戩遇到了什麼困難,他應該派哮天犬回來傳個消息才是,可如今連哮天犬也下落不明……到底能是什麼事呢?」

  聽著眾人的議論和分析,妲己縮著雙肩,深深地低著頭。

  眾人只以為她是憂慮不安,哪知道她快要忍不住笑意了。

  唉,楊戩,怎麼回事兒,這太陽都升這麼高了,還沒睡醒嗎?

  昨夜第二場,他動作明顯輕柔了許多,快結束之時,又是按照先痛後快的流程來了一遍。她雖然仍未搞懂為何會如此,但眼看時間不能再拖,她便親了親他的嘴角,起身:「我先走了,你在這好好睡一覺吧。」

  楊戩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臨走之時還特意加固了一下附近的障眼法,萬一有人闖入,會像之前的楊戩一樣看見幻像,而看不見真實的景像。如此一來,便不必擔心有人撞見衣衫不整的他躺在地上……哎,她還是太好心了,沒讓楊戩當眾丟臉。

  「丞相!丞相!」門外有將士急急來報,「發現楊道長了!」

  「什麼!」姜子牙豁然站起,「他人呢?」

  「在、在對面軍營裡……」那將士顯然也很震驚,說話磕磕巴巴的,「他一個人……和敵人打起來了!」

  話音未落,哪吒等人已經衝出了議事廳。

  妲己也連忙跟了出去。

  站在城樓上,恰能看見遠處扎營的殷商大軍,只見原本安靜的軍營此刻已經亂成一團,在頻頻閃現的各色法術中,一道金光格外醒目。

  將士道:「他們是突然打起來的,一開始我們還不知發生了何事,還以為他們又要來進攻,結果發現是他們內部營地生了亂子,仔細一看,其中一個人影竟像是楊道長!」

  「師兄他瘋了?」雷震子目瞪口呆,「他這是在一個人單挑?」

  「不行,我得去幫他。」哪吒提槍就走,姜子牙攔之不及。

  殷商軍營中,楊戩被眾人圍在中間,面容冷厲,戾氣橫生。

  「你們就這點人?」他環視一圈,冷笑不已。

  「楊道友此話何意?」聞太師坐在墨麒麟上,沉聲道,「你的同僚昨日夜襲我軍,便是這點人,將你的同僚們又打了回去。你今日卻獨自前來,莫非是覺得你一人之力便可勝我千軍萬馬麼!」

  楊戩持刀立在半空,熾烈的陽光從刀面上反射,晃得眾人眼前一花又一花。

  「我與太師雖立場不同,但敬太師忠臣良將,也算是個英雄,沒想到行事竟如此下作,真是枉負賢名。」楊戩怒目,「將你所有的手下都叫出來,休要躲躲藏藏!」

  聞太師不禁與旁邊隨軍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疑惑之色。

  太奇怪了,實在是太奇怪了。

  昨日西岐夜襲,還算是正常的偷襲戰術,可他們最後不是撤兵回去了嗎,怎麼現在又派了楊戩出來?大白天的搞單人戰?

  而且這楊戩出現得實在蹊蹺,他仿佛根本不是從西岐過來的,而是直接從軍營後方出現的,不僅不掩藏自己的蹤跡,甚至還故意在軍中四處點火,逼得將士們到處奔逃。

  他把殷商軍營弄得方寸大亂,卻似乎並沒有要乘勝追擊的意思,而是站在半空中俯視一切,仿佛在尋找著什麼。手下的將領們圍攻他之時,他似乎也只是應付,並不戀戰。

  可是不戀戰,並不代表他不想戰。他一邊應對著其他人的攻擊,一邊還不忘挑釁自己,質問自己手下還有沒有人。

  而且他還罵自己下作,這叫什麼話?夜襲的是西岐,大白天偷襲的也是西岐,他們殷商合理反擊,這也叫下作嗎?

  最關鍵的是,楊戩為什麼懷裡還抱著一只狗?

  聞太師與他交過手,知道這是他的哮天犬,攻擊力不比墨麒麟低。但眼下那哮天犬明顯是受了什麼傷,蜷在他懷裡不動彈,這到底是什麼戰術?是表示自己帶著一個傷員,單手作戰也很厲害的意思嗎?

  聞太師百思不得其解。

  由於實在是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圍攻歸圍攻,他也不敢下令讓人將楊戩當場捉拿。申公豹可告訴他了,這楊戩會七十二般變化,上次魔家四將戰敗,就是因為他變成了花狐貂作亂。誰知道楊戩單槍匹馬的過來,是不是故意要引他們上鉤?

  雙方正僵持間,哪吒已急速趕來:「師兄!」

  楊戩回過頭,眼神閃爍一瞬,抬手便把哮天犬丟給了他:「接著!」

  哪吒伸手接過,吃了一驚:「它怎麼了?」

  「受了點傷,不算太重。」楊戩深吸一口氣,「昨夜我不在……」

  「師兄!」哪吒急道,「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楊戩卻握緊了三尖兩刃刀,咬牙道:「你昨晚夜襲,可有見過一個女人?」

  「什麼女人?」哪吒一頭霧水。

  「這殷商軍營中定有一妖女……」楊戩頓了頓,目光再一次掃過周圍敵將,面色陰沉,「你昨夜見到的也是這些人嗎?還有別人嗎?」

  「就是這些人啊!不然還能有誰?」哪吒急得一扯楊戩,結果嘩啦一聲將他半管衣袖撕了下來,哪吒這才發現楊戩衣服上好大一處破損,隱隱露出裡面的猙獰傷疤,不由大驚失色,「師兄你怎麼受傷了,快跟我回去!」

  楊戩:「且慢——」

  「慢什麼慢,你真是瘋了不成,沒人怪你,有事回去再說!」哪吒二話不說,蹬起風火輪,拽著楊戩直接飛了出去。

  「太師,要追嗎?」

  聞太師仰頭看著那二人離去,搖了搖頭。

  「為何不追?」手下不解,「聽那哪吒的意思,西岐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楊戩會過來,那說明他們並沒有設局,我們何不趁此機會,將他們二人一舉拿下?」

  聞太師收回目光,道:「這二人都不是等閑人,縱然一時拿下,你也沒本事殺了他們,相反,為了看守他們,還得耗費大量人手和精力。而且你方才沒有聽見楊戩說嗎,他說我們軍中有一妖女……」

  「咱們軍中哪來什麼妖女啊!」

  「這便是問題!」聞太師目光凜冽,「我說他為何昨夜不在,今日卻莫名其妙出現,結合他與哪吒的對話,加上他和哮天犬所受的傷,可以推測,他昨夜應是與哪吒等人一起來的,卻半路被所謂妖女所傷,受困至今。也不知究竟是遭遇了什麼,能讓他如此氣急敗壞,不聽軍令也要來找我們要個說法。」

  手下想了想,倒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道:「莫非……是申道長那邊的幫手嗎?」

  「西岐城裡,確實有申公豹的內應。但他很謹慎,至今不肯告訴我們內應究竟是誰。若那妖女就是內應,你不覺得更有問題了嗎?這人明面上是牽制住了楊戩,讓他受傷,沒能參加夜襲,但結果卻是讓楊戩更加針對我們。你看他今日來這一趟……」聞太師回頭,看著正忙著四處救火的將士們,幽幽道,「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還燒了糧倉,你真覺得這是在幫我們嗎?」

  「那怎麼辦?」手下憂心忡忡,「看來申公豹也不可盡信。」

  「能把楊戩折騰成這樣的,想必不是等閑之輩。若是申公豹也就罷了,我本來也沒有全信他,但就怕是有人隔岸觀火,最後坐收漁翁之利。」聞太師道,「去查,查清楚楊戩昨晚到底在什麼地方,遇到了什麼人。」

  -

  哪吒拉著楊戩,強行回到了西岐城樓。甫一落地,一群人便烏泱泱地圍了上來。

  「師兄!你昨夜去了哪裡!」

  「為什麼突然跟聞太師他們打起來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楊道長這是受傷了?快回屋坐下吧!」

  哪吒看了楊戩一眼。他手握長刀,背在身後,身形雖挺拔,但眼神卻微微下垂,並沒有看任何一人,表情緊繃到極致,就好像……就好像……無顏面對父老鄉親似的。

  但他方才在殷商軍營裡並不是這種模樣。方才的楊戩,明顯是動了真怒,有種不計後果也要跟殷商拼個命的架勢,若不是聞太師一時被他鎮住,有所顧忌,只怕還要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暴躁的師兄。

  「師叔。」哪吒把哮天犬交給姜子牙,「哮天犬也受傷了,先看看它吧。」

  哮天犬已經醒過來,但懨懨的,在姜子牙懷裡嗚了一聲。姜子牙檢查過,道:「肺腑被火氣灼傷,但好在沒有傷到根本,喂點靈藥便好了。」

  楊戩輕微地點了下頭,沒說什麼。

  軍醫把哮天犬帶下去喂藥了,姜子牙深深地看了一眼楊戩,道:「進屋說吧。」

  楊戩抿了抿唇,抬起頭,正欲邁步,動作卻突然僵住。

  所有人的目光依舊停在他身上,然而他卻從那麼多束目光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離他最遠的那一束。

  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幾乎被前排的威武大漢們遮住了身形。然而她的目光是那樣熱烈,牢牢地鎖在他身上,飽含著擔憂與慶幸,嘴唇微微地癟著,仿佛下一瞬就能哭出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

  她像一朵嬌嫩的鮮花,燦爛地綻放在驕陽之下。明明身上套著盔甲,他卻下意識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了她穿著平常衣裙的模樣。

  完全不受控制的,他又隱隱約約想起昨夜的胴體的弧度。

  簡直像是心虛一樣,他猛地倒退一步,後背撞在冷硬的石牆之上。


第37章

  「師兄,你怎麼了?」哪吒扶了一把楊戩。

  楊戩猛地喘了口氣,定了定神,才道:「無事。」

  他拂開哪吒,跟著姜子牙往議事堂裡走去,眾人看他狀態不對,可觀他神色,卻又不敢多問。

  議事堂裡沒留太多人,只有幾個闡教中人,圍著楊戩坐下。

  想問的問題太多,姜子牙猶豫再三,還是選了個看起來最緊要的:「楊戩,你身上的傷……」

  他身上的衣服被哪吒那麼一扯,已經慘不忍睹,能很明顯地能看到裡面皮膚上有一條橫貫胸膛的傷口。只是這傷口已經愈合,只留下暗紅色的傷疤,顯然不是剛剛才添的新傷。

  但楊戩此前也沒受過這麼嚴重的傷,如此想來,只能是昨夜留下的。

  楊戩垂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道:「是弟子自己劃的,不過請師叔放心,弟子已處理過了。」

  「你自己劃的?」姜子牙震驚,「為何要這樣做?」

  楊戩又沉默了。

  看他不說話,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姜子牙等了一會兒,見他一直不語,只好無奈道:「若是不方便說,那師叔便換一個問。你昨夜去哪兒了?為何沒有參與夜襲?」

  楊戩放在膝上的雙手緩緩攥緊,喉嚨動了動,方啞聲道:「弟子昨夜按計劃從山路潛往殷商軍營後方,但不知為何,一直走不出樹林,既看不見殷商軍營,也看不見西岐城樓。」

  哪吒:「你這是……誤入了什麼陣法不成?」

  楊戩:「我也懷疑如此,但一直未能找到陣眼。」

  「然後呢?」姜子牙追問。

  楊戩手背上泛起青筋,又是一番沉默,才咬了咬牙道:「然後,弟子聽到不遠處傳來可疑的動靜,追過去後,便遭遇埋伏,哮天犬便是此時受傷昏迷……」

  哪吒:「誰干的?是你說的那個妖女嗎?」

  「妖女?」雷震子疑惑,「什麼妖女?」

  「師兄方才大鬧殷商軍營,便是為了找一個妖女。」哪吒看向楊戩,「是吧,師兄?」

  見楊戩默認,哪吒又問眾人:「你們之前見過殷商那邊有什麼女人嗎?或者聽說過嗎?」

  大家都紛紛搖頭。

  黃天化問:「楊師兄,你說的妖女,是一種形容,還是她真的是個妖?」

  楊戩:「……應當真是個妖。」

  「是什麼妖?」黃天化說,「聞太師那裡有不少異獸,說不定就有你要找的妖女!」

  楊戩:「……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沒見過她的原形嗎?」

  「……沒有。」

  「沒見過原形,怎麼發現她是妖的?」黃天化納悶,「是看到妖氣了嗎?」

  被他這麼一問,楊戩才微微一怔,想起自己似乎並沒有看到什麼妖氣。

  可若不是妖……不是妖,又怎會有那樣*一雙紅瞳……

  他剛要開始回想,便覺頭痛難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師父!」妲己急忙站起,「你怎麼了?」

  聽到她的聲音,楊戩一個激靈,打翻了手邊的茶盞。

  真君……真君……試試吧……雙修……

  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似近似遠,似吟似唱……誰在說話!誰在說話!

  他睜開眼,看到一個身影靠近,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對方的喉嚨!

  「師兄!」哪吒一臉駭然地抓住他的手腕,「你看看清楚,她是小九!」

  眼前迷霧盡數消逝,他看見自己正攥著徒弟的脖子,骨節用力到發白。而她正驚恐地掙扎著,努力掰著他的手掌,臉色通紅,難以呼吸。

  他猛地松開手。

  妲己跌坐在地上,捂著脖子,連連咳嗽。

  黃天化趕緊把她護在身後,望著姜子牙道:「師叔,要不咱們先別問了吧,師兄這樣太嚇人了,等他情緒穩定一些再說不好?」

  姜子牙走到楊戩身邊,輕輕搭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楊戩,你究竟有沒有事?」

  「弟子……無事。」楊戩深吸一口氣,「還望師叔給弟子一點時間,弟子想先一個人靜靜。」

  「好吧。」姜子牙嘆了一口氣,「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若有事,一定要及時與我們說。」

  楊戩點了下頭,隨即便起身,竟連妲己都沒有看一眼,就往外走去。

  雷震子看著他飄忽的背影,喃喃道:「從沒見過師兄這樣……他到底是遇到什麼了?」

  哪吒:「真不用找個人去陪陪他嗎?」

  雷震子:「他自己都說了想一個人靜靜,找人陪恐怕只會適得其反吧?」

  黃天化看向還在咳嗽的妲己,擔憂道:「你沒事吧?」

  妲己:「咳咳……沒事,多謝師叔關心。」

  黃天化:「師兄他……師兄他應該是受了什麼刺激,認錯人了,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弟子明白。」妲己輕聲道,「弟子只是擔心師父他……不行,弟子還是得去瞧瞧!」

  她忽然站起來,追著楊戩跑了出去。

  黃天化:「哎?你去做什麼?師兄他明明……」

  「算了算了。」哪吒拉住黃天化,「找個人看著師兄也好。」

  「這……可是師兄方才那樣子你又不是沒看見,萬一他又……」黃天化欲言又止。

  「師兄那麼看重小九,總不可能真的傷害她。」哪吒道,「而且師兄其實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你看他都那樣了,還沒忘記把聞太師的糧倉給燒了……挺好,這下殷商那邊總算能安分一陣子了。小九是女孩子,總比我們幾個心思細膩點,讓她去跟師兄聊聊,說不定師兄就能放松下來了呢?」

  黃天化嘆了口氣,畢竟人家才是師徒,他也不好插手什麼,只得作罷。

  「師父,師父!」妲己跑出議事堂,看見楊戩的背影消失在台階拐角處,連忙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誰知她跑得太急,不慎一腳踩空,眼看就要崴了腳摔下去,楊戩卻聽見異動回過身來,一把托住了她的半身。

  她半個人幾乎撞在楊戩懷裡,抬起頭來,急促的呼吸就落在楊戩臉上。

  楊戩一愣,像被火燙著了一樣,陡然松開了她,繼續快步下樓。

  「師父!」妲己站穩腳跟,又追了下去,「你等等我!我……弟子,弟子有話跟你說!」

  楊戩頭也沒回,直接手腕一旋,一道金色流光在妲己身旁轉了一圈,就帶著她重新飛上了城樓。

  妲己:「……」

  她站在城樓上,看著楊戩的身影快速消失,不由眯了眯眼。

  臉上的擔憂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唇角隱隱玩味的笑意。

  看來是受了很嚴重的打擊啊……

  她在城樓上吹了一會兒風,才回到議事堂中。

  眾人看見她紅紅的眼角,都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妲己沮喪道:「師父不願意跟我說話,把我趕回來了。」

  黃天化瞪了一眼哪吒,哪吒撓了撓頭,尷尬地呃了一聲:「師兄怎麼這樣……我還以為……」

  「罷了。」姜子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論如何,楊戩能平安回來便是好事。等晚些時候,我再親自去找他吧。眼下咱們先把聞太師那邊的情況再重新議一議。」

  -

  楊戩獨自一人回到相府,進了房間,把所有門窗都關上,然後靜靜地躺在了床榻之上。

  他抬手蓋住額頭,今早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他自混沌中蘇醒過來,睜開眼便覺得陽光刺目,腦袋也昏昏沉沉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他慢慢坐起來,打量四周,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山野裡睡了一夜,更駭人的是,他還發現自己的腰帶落在了附近的草叢裡,外袍漂在身旁的潭水上,到處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配飾散落,而自己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皺皺巴巴的半濕中衣,如此放浪形骸,畫面堪稱恐怖。

  他如遭雷劈,再低頭仔細一看,除了自己身上那一道明顯的傷口以外,還有許多曖昧至極的紅印……

  昨夜的記憶湧入腦海,他最後記得的最清晰的一幕是他用三尖兩刃刀把一個女人從水裡逼了出來……然後……然後記憶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他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往身上劃一刀,似乎是因為那女人的紅瞳看一眼就會喪失神智,他為了強迫自己清醒,才不得已而為之。

  但顯然……效果並不好。

  他又努力回憶了一番,愈回憶愈頭痛,到最後也只回憶起幾個模糊的瞬間和感覺,比如她嘴唇的溫度,她肌膚的觸感……和他的抗拒,他的怒火……

  楊戩一拳砸在地上!

  事到如今,那妖女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滿地狼藉,嘲笑著他的荒唐與不堪。

  縱然她對他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在楊戩看來,這無異於一種羞辱。

  她若單純是聞太師派來攔截他的也就罷了,技不如人,中了陣法,他認便是。但她怎麼可以以這種方式羞辱他!

  他不是傻子,當然知道雙修也是一種修煉的捷徑,但雙修也是要講究你情我願的,你情我不願的雙修,那叫單方面的采補!他何曾被人這樣對待過!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他手腳冰涼,怒不可遏。他站起來,本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但看到七零八落的衣裳還得重新收拾,頓時一股氣血直衝腦門。

  實在是忍不得了!他已經睡過了頭,若是再不及時處理,只怕那妖女就要溜之大吉!

  他陰沉著臉,用法術清理了衣裳,治療了傷口,勉強穿戴齊整,隨後撈起地上的哮天犬,召回三尖兩刃刀,直奔殷商後營而去。

  然而殷商軍營裡並沒有他要找的妖女。

  黃天化問他為何篤定那女人是妖,他竟一時被問住了。是啊,他為什麼篤定她是妖?既沒有看到妖形,也沒有見到妖氣,難道就憑那一雙紅瞳,和不知底細的邪術嗎?

  是什麼妖……他猛然驚坐而起。

  是狐妖!所有妖獸中,只有狐妖最擅蠱惑之術,傳聞中能操控人心,左右意志。但狐妖乃是小妖,遠不如墨麒麟這等異獸天賦異稟,它們所謂的蠱惑之術,也基本上只能對不會法術的凡人使用。

  若真是狐妖所為,那得是什麼樣的狐妖才能令他都抵抗不了?幾乎是瞬間,楊戩想起了雲中子。

  雲中子師伯那日咬定小九是狐妖的事還歷歷在目,楊戩原以為他是不喜歡小九,針對小九,如今想來,說不定只是從狐妖那兒受了刺激,一時糊塗,這才胡亂攀咬。那狐妖據說連師伯的通天神火柱都不懼,甚至還能倒傷師伯,師伯一時接受不了,情緒失控,也是情理之中。

  ……就像他自己,一時腦熱,竟敢獨挑殷商大營。

  等等,若這兩只妖怪是同一只,那雲中子師伯那日那般失態,莫非不僅僅是因為被狐妖所傷,還可能是因為遭遇了和他一樣的事情……?

  不不不,他真是瘋了,這如何可能。楊戩猛地晃了下頭,覺得一定是昨夜那妖女在水潭邊糾纏,害得自己腦子裡也進水了。

  師叔是連夜負傷趕回,口齒清晰,行事坦蕩,對懷疑的所有證據細數得清清楚楚,一點兒也不像是被迷惑後喪失記憶的樣子。

  楊戩漸漸冷靜下來,只覺得越想越詭異。一會兒想的是,若是同一只,那它在聞太師尚未回朝時就已出現,豈不是說明昨夜之事與聞太師無關;一會兒又想的是,若不是同一只,那他遇到的不是狐妖,又能是什麼呢?

  更何況那妖女似乎就是先前在五夷山搶奪他披風的人……種種跡像加在一起,更顯局面混亂。

  到底是想干什麼……他握緊雙拳,眉心間有黑霧生出。


第38章

  楊戩獨自一人在屋中待了一整日,直到夜裡,姜子牙來敲他的門。

  在關心了一番他的狀態之後,姜子牙又問起了昨夜的事:「你說的那妖女,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戩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早已准備好的答案:「那妖女有一雙紅色的眼睛,與她對視之後便會神志不清。弟子生怕耽誤夜襲,便劃傷自己求取清醒。然而弟子低估了她的能力,弟子……終究還是失去了神智。後來發生了什麼,弟子也記不清了,等到醒來,已經是今日上午,她先前布下的陣法也已消失。弟子看見受傷的哮天犬,想到未能完成的任務,心中憤懣不已,便未經師叔允許,擅自闖入殷商軍營,還望師叔原諒。」

  姜子牙:「只是如此?你可有丟失什麼東西?或受什麼其他傷?」

  楊戩:「並未。」

  「那我先前問你時,你為何說不清楚,反倒是一時失態傷了小九?」

  「那妖女的法術著實厲害,弟子只要稍一回憶昨夜的事,便覺頭痛難忍,傷了小九,絕非本意。」他微微垂著眼睛,神色平靜,「今日休息了一日,已感覺好了許多,但仍是只能想起來這些,別的,再沒有了。」

  「她長什麼樣你都沒記住?」

  「……沒有。」

  姜子牙露出些遺憾之色:「也罷。大家都說並沒有在殷商軍營裡見過什麼妖女,你若以後還能想起什麼線索,記得及時告訴我們。」

  楊戩:「師叔覺得什麼妖能有這樣的本事?狐妖嗎?」

  「狐妖確實有可能,但也並未在殷商軍營裡發現狐狸的蹤跡啊。」姜子牙說,「這世間法術千千萬,焉知是不是有我們不了解的修煉之法呢?也許是別的什麼妖,也許根本不是妖。只可惜事發之地在敵營那邊,否則我們定會仔細查探。」

  楊戩沉默。

  姜子牙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你精神上需要休養,這幾日便不要操心軍中事務了。」

  「弟子如何能不操心?那聞太師……」

  「聞太師走了。」

  「走了?」楊戩一愣,「去哪了?」

  「不知去了哪裡。」姜子牙道,「雷震子藏在雲中,窺見他騎著墨麒麟悄悄離開了營地,不知是有何打算。」頓了一下,語氣加重,「但不管他有何打算,既然他不在軍中,那殷商這幾日便不會發兵,你好生歇息,我們嚴陣以待便是。」

  「……是。」

  見姜子牙離去,楊戩閉了閉眼,只覺身心俱疲。

  他並非有意要欺騙師叔,但有些事情,終究還是難以啟齒。而且他把最關鍵的東西已經說了,剩下的東西,即使是說給師叔,也沒什麼用處。難道師叔還能從這妖女強迫他的行為中猜出她是什麼人嗎!

  篤篤篤,篤篤篤。又有人敲門。

  楊戩以為是姜子牙去而復返,面色凝重地打開門,卻發現面前站著熟悉的少女。

  她從前線回來,卸了盔甲,只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衣裙來見他,眉目含露,被燭光照得盈盈。

  一看到紅色,楊戩不禁恍了神。

  「師父。」妲己輕聲喊了一句,「弟子能進來嗎?」

  「能……不,不能。」楊戩回過神來,喉結滾了滾,道,「有什麼話,就在門口說吧。」

  她臉上浮出失落之色:「不能進屋說嗎?弟子……弟子有些話,不方便在外面說。」

  楊戩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頸上淡紫色的瘀痕上。

  他當時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在她身上留下這樣的痕跡。她那麼關心他,他卻……

  「今日之事,對不住,為師當時——」

  「弟子不是要說這個!弟子知道師父當時很難受,不是有意為之的!」妲己打斷他,表情看起來有些委屈和懇求,「師父,還是讓弟子進去跟你說說話吧!」

  這樣的表情……楊戩望著她,控制不住地想把腦中一個影子與她重疊。

  那個影子似乎一直纏著他,姿態時而強硬,時而又柔軟,還會用低低的語氣跟他說話……

  什麼!他這是在干什麼!楊戩渾身一凜,只覺血都涼了。

  這太荒謬了。他雖然不記得那妖女的長相,但也知道她與眼前的少女毫不相干。

  他大抵是真的該休養精神了,再這樣下去,他看任何女子都會變得瘋魔。

  「為師沒什麼事,你不用擔心。」楊戩想,她那兒也沒什麼要事,應該只是白日裡受了驚,想留在自己身邊求個心安,但眼下實在不是適合孤男寡女相處的時候,便繼續道,「但接下來幾日為師需要獨處休息,不能繼續為你授課,你若是有什麼疑惑,便去問問其他師叔吧。」

  「師父……」

  「時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楊戩抬手,用法術替她治愈了頸上的瘀痕,隨即便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靠在門背後,聽著外面她徘徊的腳步聲,不禁用力按住了眉心。

  太可怕了,就在剛剛施法的一瞬間,他看著她細白的脖子,心中竟然湧現出了一些極其不堪的念頭。

  他想要俯身,用指腹壓住她脆弱的骨骼,用唇與齒去感受她薄薄肌膚下奔流的脈動。她會掙扎嗎?她會推拒嗎?還是會像昨夜那妖女一樣,欲拒還迎地貼合他呢?

  ……等一下,什麼昨夜,他根本就不記得那些細節,這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怎麼能對自己的徒弟產生這樣的想法?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他還是人嗎?

  那妖女的影響,對他就這麼大嗎?

  把她趕走,是他別無選擇。她再待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口的腳步聲終於慢吞吞地遠去了,楊戩合上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身體陡然放松,他貼著門背慢慢地滑坐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

  妲己低著頭,走到了院外。

  院外站著姜子牙等人,看她這麼快就出來了,還垂頭喪氣的,不由心下了然。

  「看來師兄這次真的受了很大影響。」哪吒道,「連小九都不搭理了。」

  雷震子:「讓他清靜清靜吧,這精神上受了傷,比身體上受了傷還難養呢。」

  正說著,忽然有個士兵跑過來,將一封密報交給了姜子牙。

  姜子牙看罷,不由皺眉。

  「怎麼了?」哪吒問,「難道是有聞太師的動向了?」

  「非也。」姜子牙搖了搖頭,看向黃天化,表情嚴肅,「朝歌那邊的線人來報,你父親黃飛虎,無法忍受帝辛的猜忌與苛待,已劫獄救走了你姑姑,帶著一家人叛逃了。」

  「什麼?!」黃天化大驚,「怎麼如此突然?」

  「也不算突然,畢竟你姑姑因為卷入蘇妃昏迷一案,已在獄中被關了許多時日。蘇妃一日不醒,帝辛便一日不放出你姑姑,你父親這是等不下去了。」姜子牙道,「如今帝辛正在派人追殺他們,你可要前去相助?」

  「那是自然!家人蒙難,弟子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黃天化氣憤不已,「如今弟子的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了,還請師叔允准,讓弟子即刻啟程去接應家人!」

  姜子牙點頭:「事不宜遲,你快快動身吧。」

  黃天化牽掛家人,當即便駕了雲離開。

  哪吒道:「他一人應付得來嗎?要不要我們也去幫忙?」

  姜子牙:「那是他的家人,是他自己要經歷的造化,你摻和什麼?眼下楊戩要靜養,為了保證西岐兵力,你和雷震子就待在西岐,哪兒也不許去。」

  哪吒撇了撇嘴。

  「師祖……若沒什麼事的話,弟子就先回去了?」一片安靜中,妲己柔聲開口。

  「好,你回去歇著吧。」姜子牙很痛快地應道。

  妲己行了一禮,快步離開他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關起門來,她若有所思。

  黃飛虎終於按捺不住,救走黃妃,帶著一家人跑了?她原本一直在想申公豹打算什麼時候對黃飛虎動手,眼下倒是個好時候。是黃飛虎自己叛國,帝辛派人追殺,與申公豹無關,不算是違背了和聞太師的承諾。

  只是不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傳到聞太師那裡呢?聞太師又究竟是做什麼去了呢?

  她琢磨了半天,覺得自己這麼傻等太過被動,不如趁著楊戩閉關的機會,再回朝歌一趟。

  說到楊戩……她又忍不住有點想笑。

  她發現她一靠近楊戩,他就變得特別緊張,甚至還有點戒備,這說明什麼?說明昨夜的事,已經在楊戩生命裡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都影響他和女子的正常來往了。

  想必他今日一個人在屋子裡,已經在心裡把她翻來覆去大卸八塊了吧,要不然怎麼一打開門,裡面全是縈繞不去的黑霧。趁著說話的工夫,她美美地把楊戩的惡欲食了個飽,這會兒還在回味無窮。

  她舔了舔嘴角,先在床上打坐,將惡欲煉化了一番。待到月上中天,萬籟俱寂之時,她便又變出了一具分身留在屋中,自己則趁夜溜出了西岐。


第39章

  妲己又回到了全盛期,心情大好地前往朝歌。不成想,行到半路,竟遠遠過來了烏壓壓好大一朵雲頭,她下意識藏了起來,等那雲頭近了,她才驚覺駕雲的人竟是清虛道德真君,而雲頭上的人除了黃天化,還有黃飛虎、黃妃等人。

  「師父,多虧了有你!」黃天化喜不自勝,「弟子收到消息晚了,本來還在擔心能否成功接到家人,沒想到師父早就出手了!」

  清虛道德真君哈哈一笑:「你先前受了傷,為師自然要多替你關注關注家中的動向。不過你倒是恢復得比為師想像得要快,即使沒有為師,你應當也能救出你的家人啊!」

  黃飛虎:「多謝真君相救!我黃家上下忠心為國,那帝辛卻被美色所惑,草菅人命,從今往後,飛虎願只為西岐英主效力!」

  黃天化:「好啊好啊,父親,西岐正是需要你的時候!就是有一個小問題,你和聞太師是不是關系挺好來著……」

  那雲頭遠去了,妲己從雲海裡鑽出來,蹙了蹙眉,繼續往朝歌飛去。

  剛落地壽仙宮,她便感覺氣氛不對。

  「愛妃明明已經活了過來,為何還不蘇醒?申道長,你是不是需要再調整一下陣法?」帝辛不耐道,「朕已經等了夠久,你到底還要朕等到幾時?」

  申公豹立在帝辛面前,神色晦暗不明:「娘娘既已恢復了脈搏心跳,便是□□已經修復,但是精氣神還在慢慢歸位中,還請大王莫急。」

  帝辛深吸一口氣,剛想說什麼,便聽門口傳來急報:「稟大王,那黃飛虎路上被人救走,現已不知所蹤了!」

  「什麼?」帝辛一下子站了起來,「是誰如此大膽?」

  「不知道是誰,只知道是個駕著雲的修道之人,衣袖一卷便不見了人影,根本追不上。」

  「豈有此理!」帝辛怫然,看向申公豹,「那是什麼人,你可有頭緒?」

  申公豹雙手攏在袖中,淡淡道:「既然也是修道之人,許是西岐那邊的人吧。」

  「無恥賊子!朕倒要看看,這西岐能狂到幾時!」他負手快步走出宮殿,正要去處理軍務,忽又頓住腳步,回頭叮囑申公豹,「申道長,你再改改你那陣法,讓愛妃快些蘇醒,不然朕白日心煩,夜裡也無人解語,實在是憋悶得慌。」

  申公豹拱了拱手:「請大王放心。」

  待帝辛一走,申公豹便往暗處瞟了一眼,道:「既然來了,怎麼還不出來?」

  妲己從陰影裡走出,道:「申道長這是什麼態度,我親自來見道長,不勞道長跑腿,道長還有什麼不滿意?」

  申公豹扯了扯嘴角,指了指床上面色紅潤、呼吸平穩的分身:「這便是娘娘答應我的,不要急著『死而復生』?」

  「申道長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姐姐的分身復活,說明姐姐的本體也已經痊愈,申道長難道還盼著姐姐久病不愈嗎!」喜媚帶著清弦現身,瞪完申公豹,又急切地拉住了妲己的手,「姐姐,你可算來了!你這分身前日半夜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嚇了我好大一跳,幸好當時帝辛睡著了不知道,否則我真不知如何解釋!」

  「是啊姐姐,要不是二姐及時給分身施了法,讓分身昏睡過去,否則就真成了半夜詐屍了!」清弦道,「姐姐你看,現在要怎麼辦?你是趁這個機會回來呢,還是怎麼說?」

  妲己看了看床上的分身,對申公豹道:「我急於療傷,確實忘了朝歌城中的分身會隨著我的痊愈而恢復。但當初道長不讓我這分身醒來,是要拉黃妃下水,逼黃飛虎叛國,好讓你有動手的理由。如今道長心願皆已實現,我這分身再裝死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了吧?」

  申公豹冷笑一聲:「黃飛虎叛逃,追殺他的本該是我,可你的分身卻於此時突然有了復活的跡像,帝辛非要留我在宮裡看顧,便換了人手追殺。如今可倒好,他被人救走了!」

  「道長還是莫要對自己太自信了。實不相瞞,聞太師對闡教門人了如指掌,姜子牙那邊已經懷疑到了你身上。而我從西岐過來,親眼看見救走黃飛虎一家的是清虛道德真君,你若真去追殺,豈不是坐實罪名、自投羅網?」妲己笑道,「如今黃飛虎投靠西岐已是板上釘釘之事,申道長若是要繼續對付西岐,還是得繼續擴充殷商軍力才是。」

  申公豹:「恕我直言,我原以為娘娘與我結盟,是為了保住帝辛的王位,讓他繼續身負國脈氣運,好方便娘娘采補修煉。但如今看來……」他打量了一下妲己,「娘娘似乎也不是非要這個帝辛不可。」

  妲己嘖了一聲。

  申公豹看她表情,擰眉:「……你不會真是去采補了楊戩,才恢復得這麼快吧!」

  「我倒是很願意,但你覺得我有這個本事嗎?那楊戩是傻子不成,我想對他干什麼我就能干什麼?」妲己挑眉,「你為什麼不想想姬發呢?說不定我是去采補了姬發呢?」

  申公豹:「……你若是去采補姬發,那你現在應該是幫西岐對付我們,才能讓姬發也身負人王之運。」

  妲己歪頭:「說不定我兩頭吃呢。」

  「我沒工夫與娘娘說笑。」申公豹正色,「既然娘娘不想我過問私事,那我也不再多管閑事。事到如今我只問娘娘,如今西岐又添一員大將,娘娘是否該為此事負責?」

  妲己:「我負什麼責?機會我已經給你了,是你自己沒算好黃飛虎叛逃的時間。況且你讓我拖住楊戩,給聞太師得勝之機,我也做到了。你不信就去問他,殷商是不是重挫了西岐!」

  「可我看娘娘似乎有什麼細節沒告訴我,否則聞太師也不會傳信通知,說他去了東海金鰲島找幫手。」申公豹道,「誠然,聞太師也沒說別的,只說西岐難攻,得加派人手快速攻下,免得夜長夢多。可這夜怎麼會長,夢又如何會多,是否是因為他發現了什麼問題,卻又不便告訴我呢?」

  妲己冷笑:「申道長,若是咱們一直互相這麼猜忌,那便不要合作了。」

  申公豹:「娘娘若是一直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確實沒什麼好談的了。」

  場面一度陷入僵持。

  良久,妲己開口:「我知道申道長與姜尚有仇,不滿姜尚修為不深,卻得師尊信任,身負封神榜下山。」

  申公豹目色一震:「你怎麼知道封神榜的事?」

  「這不重要,總之我就是知道了。」妲己道,「申道長,你是闡教門人,如今又咽不下這口氣,主動入局,那麼不成功便成仁,你若不想封神榜上有名,那就該放下所有顧慮,與我合作。」

  「可我看娘娘也沒有放下顧慮,對我也有所隱瞞。」

  妲己笑了笑:「話雖如此,但論跡不論心,我答應道長的事,確實都做到了吧?若道長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非要把黃飛虎逃脫算在我頭上,那我也就退這麼一步,方才道長是不是說聞太師去了金鰲島找幫手?你跟我說說金鰲島上有什麼人,我看看如何能再幫聞太師一次。你既然覺得西岐又添一員大將,那我便再除掉另一員大將便是。」

  申公豹狐疑:「你要除掉誰?」

  「楊戩。」

  申公豹感覺十分荒謬,不禁笑出了聲:「你能除掉楊戩?」

  「我不能除掉他的性命,但我能除掉他這個大將的身份,大大折損西岐戰力。」妲己勾起嘴角,「你敢不敢讓我一試?」

  申公豹覺得她對楊戩的態度十分奇怪:「你為何如此關注楊戩,難道跟他有仇?」

  「我怎麼會跟他有仇,只是覺得既然要干大事,那便要選最厲害的。」妲己道,「想必道長心裡也猜到了,我既然連封神榜的事都能知道,那一定是用什麼方法博取到了姜尚等人的信任。只是如今朝歌城裡的分身已經復活,我沒法再在西岐城裡拖太久,得盡快回來,所以也得找個合適的方法脫身才是。陣仗越大,牽連的人越多,才越不會讓人懷疑。」

  申公豹微微皺眉:「你既然意不在帝辛,又為何非要回來,執著於這個蘇妃之位?你往來於朝歌和西岐之間,究竟想要干什麼?」

  「我欲為後,剿滅叛臣,架空帝辛。」妲己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這人間的榮華富貴、一呼百應,妖也想要嘗一嘗。」

  申公豹望著她,面露撼色,久久未言。

  ……

  申公豹一走,喜媚和清弦立刻吸著冷氣圍了上來。

  「姐姐,你剛才是認真的?你難道有稱王之心?這、這……」

  「當然是騙他的,我對這人間俗務一點興趣都沒有,你看帝辛都被人罵昏君了,還不是有那麼多事要操心。」妲己懶洋洋地往床上一躺,把自己的分身往旁邊踢了踢。

  「騙他的?」清弦瞪大眼睛,「為什麼要這麼騙?姐姐你說得還那麼認真,我還在想你何時有了這樣的豪情壯志……」

  「不說得震撼一點,怎麼堵住他的嘴,徹底打消他的疑慮?我這蘇妃的身份還有用,他別真一急之下斷了我的後路。」妲己撇了撇嘴,「這申公豹磨磨唧唧的煩死了,還老是垮著個臉,我要是元始天尊,我也選姜尚去干活,至少那老頭不愛嘰歪。」

  喜媚和清弦對視一眼,不禁腹誹,當初姜尚上書拒絕修建鹿台,將帝辛和她大罵一頓的時候,姐姐你可不是這個評價。

  「那封神榜又是什麼東西?」喜媚問。

  「上次時間倉促,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妲己朝她們勾勾手,她們便主動靠了過來。

  她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喜媚和清弦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們非要摻和這人間之事呢。」喜媚道,「這麼說來,他們為了遴選封神之人,勢必要大動干戈,我們跟在他們後頭,確實能享盡惡欲啊!」

  妲己衝她挑眉:「你方才也聽到了,申公豹說,聞太師想盡快拿下西岐,去金鰲島找人布什麼十絕陣了。那十絕陣一開,謔,絕對死傷慘重,屆時你跟我回西岐,必然大有收獲。」

  喜媚高興不已:「姐姐總算是願意讓我去了!」

  妲己敲了她一下:「我何時虧待過你!」

  「那我呢,我繼續留在朝歌嗎?」清弦指著自己,「我的傷早就養好了,就不能跟你們一起去見識見識嗎?」

  妲己思索了一下,道:「不行,你還得留在朝歌,看著點我的分身,別讓她中途醒過來了——蘇妃歸來可是大事*,我得親自在場才行。」

  清弦撇了撇嘴。

  喜媚:「不就是打打殺殺的,你又不能靠惡欲修煉,去見識什麼?見識死人嗎?」

  清弦轉著眼珠,繞著手指,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主要是去想見識一下那個楊戩……嘿嘿,姐姐,上次二姐回來,說你打算對楊戩下手。這次看你恢復得這麼好,莫非真的得手了?」

  妲己從鼻腔裡「嗯」了一聲。

  「哇,好厲害啊姐姐!」清弦羨慕不已,眼睛閃閃發亮,「你怎麼把他拿下的?」

  「就那麼拿下唄,我有什麼手段,你們還不清楚嗎。」妲己懶散道,「不過他也確實有點本事,過程曲折了些,但總算結果是順利的。」

  清弦好奇:「那……感覺如何?」

  妲己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笑罵道:「問這麼多,你若真想知道,下次你自己上。」

  「我可沒那個膽量和本事。」清弦哼唧一聲,趴在妲己旁邊,「不過看姐姐這個樣子,想來是對他很滿意了?」

  「也就,也就這樣吧,勝在一個好用。」妲己若無其事地說道。

  喜媚:「那他事後什麼反應?」

  「自然是想殺了我,只可惜我早就跑了。」妲己想起楊戩那憋屈的模樣,便不由揚起唇角。

  喜媚:「他既然一心想報復姐姐,那姐姐確實趕緊脫身才好。最好是像姐姐說的那樣,削了他的戰力,免得日後還有威脅。」

  妲己:「嗯哼。」


第40章

  黃天化帶著一家老小興高采烈地落地,去拜見姜子牙等人。

  姜子牙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黃天化笑道:「弟子還未到半路,便看見師父駕雲,載著弟子家人前來,一問才知是師父出手相救。弟子這出去一趟,看似忙碌,實則什麼也沒干!」

  黃飛虎朝姜子牙深深一拜,道:「末將黃飛虎,乃是難臣,如今棄商歸周,若丞相不棄,願收末將於麾下,末將感恩不盡。」

  姜子牙連忙將他扶起:「武成王這是說的哪裡話,令郎天化本就是闡教門下弟子,如今武成王既肯相投,我等豈有不容之理?尤其是大王,今早聽說了武成王之事,還特意囑咐於我,若武成王願意投效,必接風洗塵,厚禮相待。只是沒想到武成王來得如此之快,准備不及,還望武成王諒解。」

  說罷,示意身邊將士趕緊去給宮中傳信。

  黃飛虎苦笑一聲:「末將已叛了殷商,棄了這累世功勛,丞相還是休要再提這武成王三字了。」

  姜子牙道:「那便不提。諸位一路勞頓,還請前往公館暫憩。」

  姜子牙和黃飛虎走在前頭,黃天化和其他家人跟在中間,剛收到消息的哪吒等人綴在最後,當個接風宴的陪襯。

  清虛道德真君掃了一圈,奇道:「怎麼不見楊戩?」

  哪吒:「先前與聞太師交戰,他誤入陣法埋伏,如今精神不太好,應是在屋中靜養吧。」

  清虛道德真君:「我路上聽天化提了兩句,只是沒說得太細。本以為只是吃個敗仗而已,怎的如此嚴重,還到了閉門不出的地步?」

  「除了那些受傷的凡人,也確實只有他最嚴重了。」雷震子摸了摸腦袋,「也不知道到底是中的什麼陣法,他說一回想當時的情況就頭痛,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查,只能讓他自己慢慢休養了。」

  清虛道德真君看向走在最後面的妲己,抬了抬眉毛:「小九,你不回去陪著你師父,還跟著我們做什麼?」

  妲己的分身一愣,隨即道:「黃將軍一家前來投效,大家都在,未來也是同僚,弟子想著既然師父來不了,那弟子便代他出面。況且,況且師父也不要弟子作陪。」

  「是啊,昨晚上我們都看見了,小九去探望師兄,結果被師兄趕出來了。」雷震子附和。

  清虛道德真君搖搖頭,無奈地笑了一聲:「他當初不遠千裡追著我把小九要回去,怎麼現在還不理人家了。」

  妲己的分身默默地走路,權當沒聽見。

  到了公館,姜子牙臨時設了簡單宴席招待黃飛虎一家。

  姜子牙道:「西岐風物與朝歌不同,飲食口味多有差別,若有不適應之處,諸位直說便是。」

  黃飛虎道:「末將乃行軍之人,行軍路上若是缺糧,便是草皮也啃得,哪裡還在意什麼口味。」又偏頭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妹妹,低聲道,「但你還是多吃些。」

  姜子牙:「這位想來是黃妃娘娘了?」

  黃妃嘆息一聲,道:「階下囚罷了,何來什麼娘娘。」

  姜子牙便改口:「我聽說夫人是因蘇妃才落的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方便講麼?」

  「沒什麼不好講的。」黃妃道,「自從蘇妃入宮,便隆寵日盛,我無意與她爭搶,她似乎一開始也並未將我放在眼中。直到前幾個月,不知為何,大王……我的意思是帝辛竟來到我寢宮中喝酒,這是蘇妃入宮後他第一次來我宮中。後來蘇妃派人來請,他才不情不願地走了。再後來有一日我在御花園中與她偶遇,當時並未如何,但到了夜裡,竟聽說蘇妃暴斃了!帝辛懷疑是我做的手腳,任憑我如何懇求也不相信,將我下了獄。只是因為沒有直接證據,加上兄長還在朝中為官,他才沒有立即將我處死。」

  「暴斃了?」哪吒忍不住插嘴,「不是說昏迷不醒嗎?帝辛這麼在乎那個蘇妃,她要是真死了,帝辛不早血洗後宮了?」

  黃飛虎接話:「那蘇妃一開始確實是無端暴斃,否則帝辛也不可能那般憤怒。但他後來召了一個道人入宮,據說能起死回生,專門在壽仙宮中擺下法陣,以救蘇妃。後來帝辛嚴查宮中,勒令所有人口徑皆改為蘇妃昏迷,如此一來,蘇妃便不會是起死回生的怪物,而是正常被醫治好的病人。」

  「道人?」姜子牙凝神,「是什麼道人?」

  「末將沒有見過,聽說只有帝辛才能召見他,少數幾個見過他的宮人口風都很緊。」黃飛虎道,「但那名道人一開始入宮,乃是因為能醫治蘇妃的久病之體,末將懷疑,說不定這從頭到尾,都是蘇妃和那道人聯手設的局,只為除掉我黃飛虎!」

  闡教幾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難道是申公豹?

  姜子牙:「那蘇妃現在可起死回生了?」

  黃飛虎搖頭:「並未聽說。」

  「申師叔會起死回生之術?這世上還有這樣的術法?」哪吒悄悄跟雷震子咬耳朵。

  雷震子小聲道:「沒有吧……你沒聽他說嘛,可能是他們倆演的。」

  「那蘇妃能願意跟申師叔演嗎?她這麼久都沒醒,也不怕帝辛移情別戀?」

  「嗯……那說不定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本想借此對付黃妃,結果不小心把自己搭進去了。」

  這廂兩個人在亂猜,那廂姜子牙已經換了話題。比起帝辛的後宮秘事,他還是更在意眼前的戰局。

  「聽說黃將軍與聞太師是故交?」姜子牙笑了笑問道,仿佛只是家常閑談。

  黃飛虎微微一凜:「不瞞丞相,黃家與聞家都在朝中為官多年,不僅是故交,說是世交也不為過。只不過末將與太師都有軍務在身,時常在外奔波,並無太多直接往來的機會。但說句實在話,聞太師此人忠心為國,披肝瀝膽,末將心中敬佩不已。可無論如何,如今末將既已投效西岐,往日情誼,便如流水般一去不返。丞相若心存懷疑,末將願為一戰。」

  ……

  他們談了半日,到了傍晚,宮中傳來消息,姬發要親自召見黃飛虎。於是姜子牙便攜黃飛虎入宮去了,黃家其他人在公館歇下,哪吒等人則回相府,各干各的去。

  走在路上,哪吒問清虛道德真君:「師叔,你這次要留幾天麼?」

  清虛道德真君搖了搖頭,說:「不留。我本就是臨時搭救黃飛虎一家而來,既然人已平安抵達,別的事我便不再管了。」

  哪吒:「那你怎麼還不走?」

  「還是想去瞧瞧楊戩。」清虛道德真君笑道,「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什麼陣法能將他磋磨成這個樣子,連門都不出了。」

  幾人走進相府,來到楊戩屋前。清虛道德真君抬手敲門,卻無人應答。

  哪吒喊道:「師兄,你在嗎,清虛師叔來了,想看看你。」

  雷震子:「可能是入定了吧,聽不見外面的動靜,要不大聲點?」

  清虛道德真君卻眯了眯眼:「我看未必。」

  他用力一推,那門竟然未曾上鎖,吱呀一聲便開了。

  天色未暗,晚霞鋪滿天空,夕陽的余暉照進房間,空蕩蕩的,裡面一個人影也沒有。

  幾人面面相覷。

  哪吒抓了抓腦袋,攔了一個在附近打掃的下人,問:「瞧見我楊師兄沒有?」

  下人迷茫道:「楊道長不是一直在屋裡嗎?」

  雷震子瞪大眼睛:「師兄他不會是去……」

  哪吒哎了一聲,拔腿往醫署跑去,卻發現本該在醫署裡待著的哮天犬也不見了蹤影。

  清虛道德真君雙手攏在袖子裡,嘖了一聲:「看來也沒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嘛,他這不是還能繼續出去嗎?小九,你師父沒跟你說過他去哪兒了嗎?」

  妲己分身眨了眨眼,無辜道:「沒有呀。」

  -

  星月皎潔,楊戩帶著哮天犬甫一落地,動作便頓了頓。

  「師兄,你可算回來了!」哪吒噌地一聲從樹底下站了起來,「你是不是出城去找那妖女的線索了?」

  「嗯。」見他們都在,楊戩也沒什麼驚訝的表情,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又向清虛道德真君行了個禮,「師叔怎麼來了?」

  「黃飛虎不堪帝辛猜忌,舉家叛國出逃,我將他一家救來了西岐。」

  楊戩點了點頭,仍是沒什麼表情:「如此甚好,黃師弟想必很高興。」

  「他自然是高興,與家人多年未見,早已將我這個師父拋在了腦後。不過我如今也不是很在意他。」清虛道德真君將楊戩上下打量一遍,「你的事情,我已聽說了。早猜到你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遲早要自己查個清楚明白,但你為何一聲不吭就自己去了?」

  楊戩垂眼,一只手負在身後緩緩握緊。

  不自己去還能如何?他難道要帶同門一起去參觀那一夜的旖旎之地,看他們留下的荒唐痕跡嗎?

  「人多嘈雜,弟子怕靜不下心,想不起事。」

  「那這一趟可有收獲?」

  「……並無。」楊戩道,「弟子找去的時候,殷商的士兵已將那附近搜尋過,地上全是被亂軍踩過的腳印。即使有什麼線索,現在也沒了。」

  「啊?他們搜什麼?」雷震子迷惑道,「不是他們派出的妖女嗎?」

  楊戩抬起眼,面色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郁和冷漠:「所以,我現在懷疑,在我們和殷商之外,還有個第三方,在趁虛而入。」

  很多事情當局者迷,但一旦冷靜下來,跳出當時情境,便覺得疑點頗多。

  比如聞太師雖是敵人,但名聲一向很好,他戎馬一生,從未聽說過使用了什麼低劣下作的手段贏取勝利。而且就算要用,為什麼對像偏偏是他?他們是怎麼猜到他會走那條路的?還是說不管來者是誰,他們都打算用這個手段對付?哪怕是哪吒這種半大少年也不放過嗎?

  再比如當日他一怒之下火燒敵營,被殷商群將圍攻,那些人看他的表情也是疑惑和憤怒交織,絲毫沒有計謀得逞後的得意。聞太師有修養,但他那些手下卻未必有,若那晚的變故真是他們的安排,恐怕他們早就對他笑掉大牙,言語嘲弄了。

  如果說這些只是疑點,那今日他舊地重游,卻發現殷商士兵查探過的痕跡,便徹底坐實了他的猜想。之所以說是查探,而非銷毀證據,是因為他還親眼看見分散在其他地方,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搜尋的士兵,那些地方他甚至都沒去過,若只是銷毀證據,根本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

  看來,他與哪吒那三言兩語被聞太師聽去,同樣引起了聞太師的懷疑。而聞太師沒有乘勝追擊,卻選擇臨時離開營地,想來也是有另外的考慮。

  哪吒道:「你不是帶了哮天犬嗎?哮天犬聞不到那妖女的去向嗎?」

  說到哮天犬,楊戩面色更難看了。而哮天犬也像是心虛似的,伏在地上,喉嚨裡嗚咽了兩聲。


第41章

  「這是怎麼個意思?」哪吒納悶,「它不是吃了靈丹,已經治好了嗎?」

  楊戩:「對方應該是知道哮天犬的本事,用了些迷惑之法,混淆他的判斷,讓他聞不出去向。」

  哪吒:「啊?她連你的狗都這麼了解?」

  楊戩想,是啊,她為何如此了解他,甚至了解他的狗。再回想起許久前她在五夷山搶奪他的披風時,就已經打傷了哮天犬,難道那時她就知道哮天犬有著異常靈敏的嗅覺?可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他那時分明才下山幾個月,根本不曾讓哮天犬追蹤過什麼人啊!

  他今日帶著哮天犬重返舊地,哮天犬聞來聞去,又露出了那天晚上相似的煩躁表情和古怪反應。他在草叢裡反復徘徊,時不時抬起頭,用爪子撓撓自己的鼻頭。

  楊戩問他:「是不是這裡來過了很多殷商士兵,干擾你了?」

  哮天犬搖了搖頭。

  楊戩:「那你究竟有沒有聞到那個人的味道?」

  哮天犬遲疑了一會兒,點頭。

  楊戩:「那她去哪兒了?」

  哮天犬神色痛苦而糾結地嗷了兩聲,不吱聲了。楊戩再追問,也不解其意,只得帶它無功而返。

  「如你所言,那這妖女很是狡猾啊。」清虛道德真君沉思,「但她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看似是幫聞太師拖住你,但聞太師又不知情,總不能是受惠於聞太師,默默報恩來了吧?」

  楊戩咬了咬牙。若不是為了幫聞太師,那她對他做的那些事……顯然就是目的所在了。

  他感覺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似乎又要復燃,強穩心神道:「師叔莫要擔心,她得手一次,以後說不定還會……卷土重來,屆時定會露出破綻。」

  清虛道德真君:「你可需要幫助?」

  楊戩:「暫時……不必,多謝師叔關心。」

  「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偶爾吃個虧也沒什麼,就當是長了次教訓,好教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後再勤加修煉便是。」清虛道德真君道,「但你凶小九這就不對了,小九又沒做錯什麼,關心你你還要凶人家,你當初是怎麼同師叔承諾來著?若是當不好這個師父,不如讓我把人帶回去。」

  楊戩微微一怔,忍不住看了角落裡的少女一眼。

  她和哪吒他們一樣,也不知是在這裡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回來。然而想起昨日經歷,再重來一遍,他仍然會選擇那麼做——如若不把她趕走,他實在不敢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那時候才是真的會傷害她。

  「師父並未凶弟子,他只是讓弟子早些回去休息而已。」妲己的分身弱弱辯解道。

  清虛道德真君:「果真?那如此是最好,這都是哪吒傳的話,與我可無關。」

  哪吒:「我什麼時候說師兄凶小九了?師叔你自己篡改我的話!」

  場中氣氛一時活絡起來,一掃先前的凝重。

  雷震子:「好啦好啦,既然師兄平安歸來,那我們也就放心了,師叔,你今夜便走嗎?」

  清虛道德真君頷首:「既然楊戩自己能處理,也不需要我的幫忙,那我便先回去了。」說完又看了楊戩一眼,「真不需要幫忙?」

  楊戩:「不敢勞煩師叔。」

  「那便算了。」清虛道德真君擺了擺手,「我走了。」

  「恭送師叔。」

  眾人俯首行禮,再抬頭時,清虛道德真君已經駕雲離去。

  哪吒看了看雷震子,又看了看楊戩:「那……師兄,需要我們幫忙嗎?」

  楊戩搖了搖頭。

  「好吧。」哪吒推了推雷震子,「那我們也回去了,師兄你好好休息啊!」

  二人一走,楊戩便輕聲詢問妲己:「昨夜你可是生氣了?」否則哪吒怎麼會知道他和她的事情,除非她心裡委屈找人訴苦。

  「沒有沒有。」分身連忙搖頭,「昨夜是姜師祖他們想讓弟子來跟師父聊聊,看看師父情況究竟如何,但弟子出來得很快,他們才問起的。弟子知道師父心中不快,暫時也不會再來打擾師父了,師父放心吧。」

  楊戩還想再說點什麼,然而又覺得還是不說為妙。今夜似乎對她並沒有什麼逾矩的想法,但也可能是離得遠的緣故。為防萬一,還是繼續保持距離為好。

  「他們都回去了,那你也回去吧。」楊戩說。

  「好。那弟子先走了。」分身行了一禮,乖巧告退。

  楊戩凝視著她的背影,忽覺衣擺一緊,低頭一看,竟是哮天犬在咬他。

  「怎麼了?」他擰眉。

  哮天犬松開他,朝著少女離去的方向汪了一聲,還跟著走了幾步,又扭頭看向他。

  楊戩:「你讓我跟上去?」

  哮天犬搖頭,又到處嗅聞了一圈,然後直直地望著他。

  楊戩的神色漸漸凝重:「你的意思……難道是,你聞到的,是小九的味道?」

  哮天犬點了點頭,但它同時也露出糾結的表情,顯然自己也對這個答案感到匪夷所思。

  楊戩的心猛地一沉。

  ……小九?

  如果真的是小九,那一切線索仿佛都能對上了,比如那妖女為什麼對他和哮天犬如此了解,又為什麼能精准掌握他的路線……但怎麼可能是小九呢?怎麼可能呢!那妖女修為高深,可小九分明還是個連辟谷都不會的凡人啊!而且、而且她怎麼可能做出那等惡劣之事!

  然而氣味是騙不了人的,那妖女施法強行抹去自己氣味,尚有可能,但她總不可能憑空變出小九的氣味,將其放在事發之地。哮天犬更不可能撒謊。

  這到底是為什麼?!

  -

  趁著夜色,妲己帶著喜媚來到西岐城前。

  「前面就是聞太師的軍營,你觀察著點,看他什麼時候從金鰲島回來,你就帶著這令牌去拜見他。」妲己囑咐道,「申公豹說了,這令牌是他之前向聞太師要來的,方便他派人向聞太師傳遞消息,以備不時之需。見到此令牌,聞太師便知道你是申公豹的人。如果他問你來做什麼,你就說是申公豹讓你來幫他的。」

  「我都記住了。」喜媚道,「但萬一他真派我上戰場了怎麼辦?我……我怕打不過……」

  「打不過就趕緊跑啊!難道你還害怕被人嘲笑不成?那豈不是正好化作惡欲到了你口中?而且你是申公豹的人,聞太師不會太苛責你的。」妲己安慰她,「更何況這次有聞太師親自去金鰲島請來的修者,怎麼著也輪不上你。這次兩軍交戰,戰況空前,你在旁邊趁機多撈點惡欲才是正事,尤其是那些修者的,機會絕對難得。」

  喜媚:「那我到了軍營,如何再與姐姐聯系?」

  妲己:「你先弄清楚聞太師他們要布的十絕陣究竟是怎麼個布法,時機到了,我自會來找你問。」

  喜媚點頭。

  妲己:「聞太師身邊的人也都是人精,吸食惡欲時切記不要貪多,免得引起他們懷疑。」

  「姐姐放心,我會小心的。」喜媚第一次參與這麼大的事情,臉色有些凝重,又難掩激動與興奮。

  「那接下來幾日,你自己隨機應變吧。我得趕緊回西岐城了,幾天不在,也不知楊戩那邊有沒有出什麼變故。」

  「好,姐姐快去吧。」

  妲己拍了拍喜媚的肩,縱身飛入西岐城中。

  她輕車熟路地回到相府,與分身融合,將分身的記憶迅速翻看一遍,不由微微擰眉。

  這楊戩和聞太師的腦子都是怎麼長的,這麼快就發現了問題?

  看來她還是低估他們了。聞太師也就罷了,殷商那邊線索有限,想來是查不出什麼東西來。但她確實是低估了楊戩,她沒想到在前一晚那麼昏頭的情況下,他竟然還沒被憤怒和羞恥衝昏頭腦,居然還能做出准確的判斷——她的確是在殷商和西岐之外的第三方。

  不過還好她也有所准備。

  雖然楊戩給清虛道德真君的答復不清不楚,不知哮天犬究竟有沒有聞出她的氣味,但是就算哮天犬聞出了她的氣味,她也並不擔心。

  說實話,那一夜,她曾想過要不要趁著楊戩昏睡,直接取了哮天犬的性命,永絕後患。但當她捏住那只渾身被燎焦了毛的小狗的脖子時,又忽然猶豫了起來。

  她知道楊戩對這只狗的看重,而他又是個極為敏銳之人,光憑一個相似的招式就能斷定她是五夷山上出手襲擊他的人,萬一……萬一即使沒有了哮天犬,日後二人意外相遇,他也立刻認出她來,要對她趕盡殺絕呢?

  不妙,不妙。

  強迫楊戩雙修,的確也會遭到楊戩追殺,但妲己憑借自己對他的了解,認為這於楊戩而言,只不過是「羞辱」,與「殺害」了他的朋友相比,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前者說不定還有轉圜余地,後者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不如就留哮天犬一命,就當是看在楊戩幫了她一個大忙的份上——雖然他並不情願;也正好借哮天犬這個機會,徹底打消楊戩「雪恥」的念頭,讓他從此放棄對「妖女」的追查。


第42章

  長夜散盡,天色初明。

  妲己出門去吃早點,結果一出院子,便看見立在門口的楊戩。四目相對,她一愣,他也一愣。

  「師父……?」她猶豫著問道,「是有事找我嗎?」

  「……無事。」楊戩眉頭跳了一下,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就是看看這幾日你有沒有在好好練功。」

  「弟子並未偷懶,弟子正准備去看看廚房今日做了什麼,吃完便回來練功。」妲己連忙解釋。

  楊戩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妲己睜圓了無辜的眼睛,望著他:「師父想說什麼?」

  「你……」楊戩頓了一下,「你近日,可有丟失過什麼東西?」

  「丟東西?」妲己面露詫異,「沒有啊,師父何故有此問,莫非是府上遭賊了嗎?」

  「……並未。只是近日頻生事故,你住得偏僻,自己當心些。」

  「好的師父,弟子會當心的。」妲己認真地說。

  楊戩點了下頭:「那便好,你去用早膳吧,為師先走了。」

  說罷,也不等妲己回復,便轉身匆匆離去。

  妲己歪頭看著他可稱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挑了挑眉。

  她溜達著往廚房走去,路上遇到守夜下值的相府僕從。那僕從跟她打了聲招呼:「小九姑娘好。」

  妲己笑眯眯地說:「早上好。」

  「咦,小九姑娘沒跟楊道長在一起嗎?」那僕從好奇地問道。妲己在相府裡一向是友善大方、平易近人,再加上年輕漂亮,僕從們對她頗有好感,都樂意與她說話。

  「沒有呀,怎麼這麼問?」

  「方才小的還遇到楊道長了呢,楊道長還問了小的最近府裡值夜的安排。聽說夜襲那日小的也在守夜,還特意問了那夜府裡有沒有什麼異動。」

  「哦?那有嗎?」

  「沒有呀。」僕從說,「楊道長還問小的,那夜有沒有看見小九姑娘回府,不過小的又不是在大門口守夜的,小的哪裡知道姑娘回沒回府?也不知道楊道長問這個做什麼,小九姑娘,他為何不直接問你呀?」

  「可能是怕我騙他吧。」妲己說,「我之前瞞著師父私自前往戰場,把師父嚇了一跳,這次夜襲又出了點事,他可能也是怕我遇到了什麼事卻沒說。」

  「小九姑娘沒事便好!」僕從道,「小的剛下值,得回去休息了,小九姑娘慢走!」

  「好。」妲己跟他揮了揮手告別,又氣定神閑地往廚房走去。

  楊戩這是開始懷疑她了。不過無所謂,看他的反應,顯然正在懷疑自己的懷疑。這說明他其實十分信任她,要不然早該像雲中子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來問罪了。

  而另一邊,楊戩正緩慢地游蕩在西岐城外的山林野地中,哮天犬還在周圍努力嗅聞。

  他昨晚輾轉反側一夜,始終無法相信那妖女就是小九,無論是從身形還是舉止乃至修為,他都找不到兩個人之間任何一處相似點。

  最主要的問題是,若小九心懷不軌,她完全沒必要此時才下手啊!他與她在前往西岐的路上可是瞎了眼的,她若有那麼高深的修為,隨便偷襲他一下,說不定都能得手,何必等到現在?

  他覺得應該是哮天犬聞錯了,或者那妖女知道哮天犬的嗅覺靈敏,所以故意偷了小九的衣物來誤導他們。然而,小九卻說,她並沒有丟東西。

  面對那雙無辜的眼睛,淡淡的心悸感再次浮現,他似乎又出現了一些幻覺,唯有倉促逃離。

  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值夜的僕從不知道那夜她在不在府中,而當夜守門的士兵今日卻正好休息,不知去了哪裡。他不想大費周章地找人,讓別人懷疑到小九身上,卻也厭煩了這樣無休止的猜忌與懷疑。

  那妖女會控制人心,極有可能就是雲中子師伯遇到的那只狐妖,可他難道要去找師伯核對細節嗎?師伯本就懷疑過小九,若是他再弄這麼一出,被師伯察覺了端倪,豈不是雪上加霜?萬萬不可。

  身旁的哮天犬累了,嗚了一聲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楊戩知道這樣的搜尋對它來說也是極大的消耗,加上看到它身上被燎過的皮毛,也有些不忍,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說:「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吧,實在找不到,也……沒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可哮天犬已經盡力,甚至受他連累,因他而傷,他無法再苛求它什麼……等等!哮天犬因他而傷……對了,對了!那妖女就是五夷山搶奪披風、動手傷了他和哮天犬的那個神秘人,可她當時也對小九出手了!還是他替小九療的傷!

  這麼看來,她們曾同時出現過,根本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啊!

  如此簡單明了的證據,他怎麼會忘記!怎麼能忘記!他才是真的糊塗了,竟還真的來查小九!

  狂喜湧上心頭,楊戩甚至都未察覺自己唇角揚起了久違的笑意,他泄力般跌坐在哮天犬身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天都清了,風也輕了。

  不是小九就好,還好不是小九。無論那妖女是誰,哮天犬又怎麼會在那裡聞到小九的氣味,這些以後都可以慢慢查,但總之,不是她就好。

  他又想起早晨遇見她時的模樣。從前給她授課的時辰並沒有這麼早,姜師叔也沒給她安排什麼任務,她今日卻起得如此之早,難道是夜裡也沒有睡好覺?清晨的微風吹過她略顯凌亂的長發,她臉上還有些殘余的困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夜裡來回奔波八百裡累的,她是不是也在輾轉反側,為他憂思,才會影響了身體?

  想起清虛師叔所說的,「若是當不好這個師父,不如讓我把人帶回去」,他不禁感到深深的慚愧。

  -

  月色初升,哪吒和雷震子從姜子牙屋中出來,看見剛落地的楊戩。

  「師兄!」哪吒跑過去,「你又出去尋那妖女了?」

  楊戩:「是。」

  表情仍舊淡淡的,可哪吒卻覺得,他的心情似乎沒有之前那麼糟糕了。

  「你去哪兒?」哪吒看他走的方向不是回房,好奇問道。

  「我去看看小九這幾日有沒有在好好練功。」

  哪吒立刻積極回應:「我看過了,她真的有在練功,還挺認真,我還去指點了她兩句呢。」

  楊戩腳步一頓,但還是什麼也沒說,繼續往妲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哪吒停住腳步,沒再跟著。

  雷震子湊過來,問哪吒:「怎麼感覺師兄今日正常了許多,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什麼新發現?」

  哪吒聳了聳肩:「我哪知道,他又不說。」

  楊戩來到妲己屋前,敲了敲門。

  妲己:「誰呀?」

  「是為師。」他聲音低沉。

  「師父!」裡面人的聲音顯然驚喜起來,她迅速打開門,臉上揚起燦爛的笑意,「師父你怎麼來啦!」

  楊戩看著她,一愣。

  他來找她,本是因為這幾日的事情過意不去,想著要不然同她好好地說一會兒話,也算彌補了做師父的失職。不料她一打開門,他就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

  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她裡面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寢衣,外面披著一件罩袍,長發披散在背後,顯然就是馬上要就*寢了,聽到敲門才臨時起的床。

  楊戩愕然:「你……這麼早就睡了?」

  這月亮才剛出來沒多久,還遠不到她平時睡的時辰。

  妲己不好意思地拉了下肩頭快要滑落的罩袍,道:「早上醒得早,今日練功又練得多了些,所以有點乏了,想早些歇息。」

  屋內昏黃的光暈從她背後流淌而出,映得她的發絲微微發亮。她半仰著頭望著他,露出一段優美的頸線。而她的一只手還拉著罩袍未松,一小截瑩白的鎖骨在指彎下若隱若現。

  她說完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睫如蝶翅般扇動了一下,投下一片淺淺的影子,隨後又很快抬起,露出底下一雙微微沁出水色的眼睛。

  有夜風吹過,幾縷發絲貼在她的頰邊翻舞,宛如他的心跳,微微地亂了。

  「師父?」妲己歪了歪頭,有些期待地看著他,「是有什麼事找弟子嗎?弟子其實也不急著睡覺的。」

  「……不,沒什麼事。」楊戩別過眼,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然而越過她的人影,他又看到了屋內的陳設,這屋子本來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床榻。褥上有蹭起的褶皺,被面一半微微隆起,一半被掀開,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她掀開被子跳下床來給他開門的畫面。

  又或者,等他走了,她會關上門,再鑽回被褥中去,帶著困倦,沉沉睡去。

  他不是沒有見過她睡覺時的樣子,之前在來西岐的路上他見過很多次,偶爾還會在心裡暗暗地覺得,她的睡姿並不算雅觀。然而不知為何,今日一看到她穿著寢衣從床上下來見他,他開始便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他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極力將那些念頭排除出去,故作鎮定道:「聽哪吒說,你一個人自學也很用功,這樣很好。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等為師……等為師此戰事了,再來解決。」

  妲己懂事地點頭:「弟子知道的,師父。」

  楊戩如芒刺背,匆匆說了句「那你繼續休息」,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還在溜達的哪吒和雷震子,二人看見他,都露出驚訝之色。

  「咦,師兄,你怎麼這麼快就從……誒,師兄!師兄你怎麼不理我!」

  雷震子的聲音被楊戩拋在身後,他面色緊繃,愈走愈快,愈走愈快,直到嘭的一聲摔上門,將自己關在了小小一方居室之中。

  院牆外的雷震子和哪吒面面相覷。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感覺師兄好像又不正常了?」雷震子問。

  哪吒:「……應該不是錯覺吧。」

  「這到底是什麼毛病?」雷震子百思不得其解,「碰到小九就觸發了?」

  哪吒思索一番,深沉道:「搞不好是心病。」

  「……」雷震子一拳揍在哪吒頭上,「能不能說人話!」

  哪吒抱頭哎喲一聲:「人話就是我也不知道嘛!要麼你去問小九!」

  「我才不去。」雷震子撇撇嘴。

  屋中,哮天犬看著楊戩,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褲腿。

  楊戩和它對視片刻,打開門,將哮天犬也請了出去。門外傳來哮天犬不甘心的撓門聲,楊戩只低聲道:「我想靜靜。」

  哮天犬便沒動靜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抹了把臉,盤腿坐到床上,准備清心入定。

  明明是已經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功法,這一次,他卻無論如何都清不了心,入不了定。

  一閉上眼,就仿佛又看見了她雪白的寢衣,和那張微皺的床榻。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緒,情不自禁地幻想出她躺在床上熟睡的模樣,是不是也很不規矩,是不是也會蹭得寢衣松散,長發凌亂,她會不會有夢中的囈語,囈語時的唇瓣是不是也如花瓣一樣柔軟鮮嫩,還是會因為一夜未飲水而起皺,亟需滋養浸潤……

  體中升起燥火,他猛然張開雙眼,入目的只有影綽夜色。

  他下了床,想找點冷水喝,然而他平時根本無需喝水,桌上茶壺空空蕩蕩,只是個好看的擺設。他焦躁地在屋中轉了兩圈,最後還是重新回到床上坐下。

  如果此刻有外人來點燈照亮,一定能發現楊戩的臉色簡直陰沉到了極點。

  他就不該去找小九!白日裡原本稍感安慰的心情再度敗壞,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頻頻出現失態之舉,浮出逾矩之念,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妖女對他的影響還沒有消除。

  然而,他對此束手無策,毫無招架之力。

  他憤怒於那妖女的無恥,更憤怒於自己的無力。

  若再不找到解決之法,這妖女總有一天會變成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他便一日無法與徒弟正常相處。

  究竟是去了何處!


第43章

  次日,姜子牙召集眾將,來到城頭。

  只見遠處敵營上空寒光閃爍,數道黑氣直衝雲霄,同時在兩軍交界處出現了數個影影綽綽的虛空洞口,時隱時亮,時鼓時縮,宛如巨獸緩慢跳動的心髒,連空氣都仿佛變得黏膩了起來,讓人難以呼吸。

  「那是什麼?」哪吒驚異道。

  「今日早晨,聞太師回營,還派人送來了戰書。」姜子牙沉聲道,「你等互相傳閱,再作細論。」

  薄薄的戰書從幾人手中互相傳過,楊戩擰眉瀏覽一遍,心頭不由一重。

  聞太師行事倒是光明磊落,戰書上除了老生常談的指責西岐造反之語外,還特意點明自己已率人擺下了十絕之陣,只等西岐破陣。這十陣同時設立,且會隨著時間不斷擴張,若是久未被破,便會吞沒整個西岐。

  「這十絕陣是什麼陣,怎麼從未聽說過?」雷震子問道。

  姜子牙:「守夜士兵說,凌晨時分聞太師領著一群人回到營地,卻看不出那些都是什麼人。想來此前也無人見過此陣,否則他也不敢直寫十絕陣名。依諸位看,這十絕陣該如何破除才是?」

  眾人一時無言,都在聚精會神地觀察陣法細節,唯有楊戩問道:「師叔,從你收到這封戰書起,到現在,這陣法已擴張了多少?」

  姜子牙臉色不好:「不過一盞茶時間,已擴大將近一丈。」

  哪吒:「這麼快!」

  「正是擴張得快,所以才急召你們前來商討破陣之事。這可不是單打獨鬥逞匹夫之勇的時候,若是破不了陣,城中百姓俱要遭殃。」

  眾人觀摩片刻,回了議事堂,共商破敵之策。然而敵營上空的陣法還略有些遠,看不清細節,可若等到能看清細節的時候,恐怕又太遲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期間妲己頻頻望向楊戩,但他仿佛刻意避著她似的,從未看過她一眼,甚至還主動向姜子牙提議自己前去探查,仿佛一刻也不願在這議事堂裡多待。好在姜子牙顧忌他的身體,拒絕了他的提議,他只得繼續坐了回去,耐著性子和眾人推算陣法。

  到了夜裡,妲己打了幾個哈欠,黃天化先注意到了她,善解人意地讓她先去休息。反正她還只是個凡人,也不懂陣法,這時候也起不了什麼作用。這次妲己並未推辭,而是順水推舟地離開了城樓。

  只不過,這一次,她派出了一個分身回相府休息,而本體卻趁著夜色潛往了殷商軍營。

  她是來找喜媚的。

  她變作殷商士兵的樣子,用狐媚之術問出了喜媚的營帳所在。喜媚見到她來,大喜,一邊小心翼翼地放下簾子,在周圍布下禁制,避免外人擅闖,一邊對妲己道:「姐姐,我等你一天了!聞太師是今日凌晨回的營,我帶著申公豹給的令牌,向他說明來意,他便留了我在營中,還單獨分了我一個營帳住!」

  妲己道:「他沒發現你是妖?」

  「沒有。」喜媚搖頭,「我身上又無妖氣,好端端地他怎麼會想起驗我是不是妖。不過他不信任我也無妨,我畢竟是申公豹派來的,他也不能晾著我不管,他們商議的作戰方案我還是聽到了的。」

  妲己問:「他向西岐下的戰書我看到了,這十絕陣是什麼陣?西岐的人研究了一日,都沒研究出個名堂來。」

  喜媚笑道:「聞太師這次從金鰲島帶回來了十名厲害的修者,人稱十天君,他們聯手布的這個十絕陣,可是個極厲害的陣!且聽我與姐姐細細說來。」

  據喜媚所說,這十絕陣分別為天絕陣、地烈陣、風吼陣、寒冰陣、金光陣、化血陣、烈焰陣、落魂陣、紅水陣、紅砂陣,每陣獨立成立,各有神妙之處。

  這天絕陣內,電閃雷鳴,灰飛煙滅;這地烈陣內,招動紅旛,雷火齊起;這風吼陣內,風火交作,萬刃齊發;這寒冰陣內,冰山如狼牙,冰塊如刀劍……

  「這些陣又會同時出現,圍困西岐,每個陣法都須得有人破解,才能逐一消除。」

  妲己問:「這破陣之人需要多少?」

  喜媚:「那不確定,若是厲害的,一個人也能破,若是不厲害,前赴後繼地進去也只是送死。」

  妲己:「這麼說來,光靠人海戰術還不行。」

  她輕嘖一聲,覺得有些難搞。她本來還想著找機會混入戰場,來個戰死沙場的,也算死得有理有據,可現在若是要找專人破陣,那西岐肯定不會讓她去,她要如何才能找機會假死呢?

  喜媚:「那姐姐便拖延時間,等到陣法擴大能卷入無辜之人時,機會自然便來了。」

  「難說,難說。」妲己搖頭,「我今夜離開前,聽到姜尚說要去求助其他同門師兄弟,若是再來幾個金仙,還沒輪到我上場,便被他們破了陣,可如何是好?」

  「啊,還會來金仙破陣麼。」喜媚道,「看來這十絕陣比預想的還棘手呢。要不姐姐就想辦法誤導他們,讓他們無法順利破陣吧?」

  妲己:「此事需得謹慎,我回去仔細考慮。」

  喜媚見她似乎要走,趕緊道:「那姐姐你還會來找我麼?」

  妲己:「當然。戰場混亂,兩邊均有厲害修者坐鎮,我若想成功脫身,還得有你的幫助。屆時我自然來找你。」

  營帳外似乎響起人聲,聞太師管控下的軍營比當初魔家四將管控得不知嚴格了多少,妲己不敢再耽擱,壓低聲音又匆匆交代了幾句,便迅速離開了。

  -

  姜子牙確實動用了關系,找來了同門求助。這一來便是烏泱泱一大片,畢竟聽說西岐無人分辨出那聞太師率人擺的什麼陣法,大家受好奇心驅使,特來一觀。再者說,伐商封神乃是闡教大事,就算為了躲避封神避世不出,但同門乃至小輩因此受累,總不好再高高掛起。

  楊戩站在人群最後,板著一張臉,仿佛根本聽不見玉鼎真人嘰嘰喳喳地說話。

  「這是怎麼了?」玉鼎真人納悶,「為師沒得罪你吧?」

  哪吒在一旁道:「師兄這個樣子好幾天了,也不是針對師伯你。他就是心情不好,倒沒什麼別的。」

  「誰惹得他心情不好了?上次從我玉泉山離開的時候還挺正常呢!」玉鼎真人道,「對了,小九站那麼遠做什麼?同個師門的干嘛不站一起?小九,過來——」

  哪吒趕緊噓了一聲:「師伯,你有所不知……」

  後頭哪吒在給玉鼎真人解釋楊戩夜襲時誤入迷陣的來龍去脈,而人群前頭,燃燈道人則眯著眼睛,端詳著遠處陣法,對姜子牙道:「我雖未見過這十絕陣,但據我所知,金鰲島上有十名修者,極擅陣法之術,以煉制新陣為痴,這說不定就是他們的手筆。」

  姜子牙聞言不由一喜,道:「還是師兄見多識廣,師兄可知如何破解?」

  燃燈道人說:「依我所見,再厲害的陣法,也有破解之策,更遑論這十陣之中並非幻境,而是實體,既是實體,找相克之物便是。」此時已過去一日有余,十絕陣已擴張許多,眾人立在城頭,便能清晰看見十絕陣中的景像。

  「你看這一陣。」燃燈道人指著風吼陣說道,「這裡面有風有火有劍,看似復雜,但實際上火勢依托風勢而起,刀劍亦依托風勢而行,若是能找到定風之物,想來可大大破解陣中困境。」

  一同前來的十二金仙之一,靈寶大法師道:「說到定風之物,我倒是想起九鼎鐵義山八寶雲光洞的度厄真人,他那裡有一顆定風珠,我與他有些交情,這便動身去借。」

  「九鼎鐵義山路途遙遠,但我看這十絕陣擴張速度不斷加快,即刻便要接臨城下,再耽誤不得,哪怕暫不知如何破解,也得迎難而上,我們幾人如今還是不要輕易離開為好。」燃燈道人說,「子牙,你手下可有什麼人可以代為跑一趟的?」

  姜子牙有些為難:「這……」

  毫無疑問,借定風珠越快越好,肯定不能派凡人去,但那些腳程快的修者也同時修為高深,隨時都要上陣,此刻不宜離開。如此一來,那合適的人選……

  「楊戩,你去一趟吧。」姜子牙道。

  楊戩愕然抬眼:「師叔?!」

  他萬萬沒想到姜子牙竟然會派他去,按理來說,他是三代弟子中最優秀的弟子,也應該留在此處破陣才是,讓他去跑腿,和殺雞用牛刀有什麼區別?

  姜子牙勸道:「你如今這個狀態……上次就是吃了陣法的虧,這一次難保陣法裡又有什麼,你……你與其待在這裡,還不如去借定風珠。你的速度總比旁人快得多,我們也放心。」

  楊戩動了動嘴唇,顯然並不想去做這個只是跑腿的差事。然而姜子牙的說法又偏偏戳中了他的痛處,他無力反駁,唯有表情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郁郁。

  不知何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就連哪吒和玉鼎真人都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他。

  楊戩垂下了眼。

  十絕陣將臨城下,連路過的風都開始變得幽咽不明,卷起地上的枯葉沙塵,胡亂地飛揚著。

  他一向是識大體、知分寸的優秀弟子,斷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而耽誤大局。

  「弟子領命。」他行了一禮,說道。

  玉鼎真人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靈寶大法師去屋中寫手信了,楊戩隨行而去。

  妲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再一次議論起如何破陣的人群。

  沒想到臨打仗前楊戩居然被支了出去,這讓事情變得更麻煩了,她不僅得想辦法戰死,還得等到楊戩取了定風珠回來才能戰死,這時機如何把控,實在是很難啊!


第44章

  妲己正煩躁間,忽而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爭執聲,轉過頭,原來是黃天化和黃飛虎兩個人正在角落竊竊私語。二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仿佛是起了什麼矛盾,但礙於環境,又不好將矛盾擺於明面上。

  妲己悄悄挪動腳步,不動聲色地靠近。

  她是獸,聽覺比普通人敏銳得多,二人自以為壓低的聲音全都完完整整地傳進了她耳朵裡。

  原來,方才黃飛虎曾自告奮勇要去闖陣,替大家探個深淺,卻被姜子牙拒絕了。他因此悶悶不樂,覺得是姜子牙還在介意他與聞太師有故交之事,所以急於證明自己,想再跟姜子牙爭取爭取。但黃天化卻攔住了父親,認為在毫不了解陣法的情況下貿然前去就是送死。黃飛虎卻覺得死了也無妨,死在沙場上,總比縮在後方當個閑漢強,還能證明自己對西岐的忠心。

  妲己轉了轉眼珠,微微地笑起來。

  「師兄,黃將軍畢竟是你的父親,他征戰多年,有自己的堅持,你又何必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妲己走近,朝黃飛虎行了一禮,「不過黃將軍也不必著急,師兄他只是關心則亂,實際上還是因為在乎家人,才有此發言。黃將軍若出了事,這身後的一大家子老少,可怎麼辦呢?」

  她長得年輕漂亮,說話又溫柔,黃飛虎緩了些臉色,黃天化更是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叫小九你看笑話了。」

  「哪有什麼笑話,都是家人,縱然有些爭執,也是為彼此好。」妲己笑道,「這十絕陣是靠法術建成的陣,我等凡軀豈是對手,不如等燃燈師祖他們商量出個結果,看看哪個法陣相對容易些,黃將軍再前去闖陣也不遲。如此一來,既能證明自己別無二心,也能安全一些。比如燃燈師祖方才所說的那個陣,等我師父拿回了定風珠,不那麼凶險了,黃將軍說不定可以一試。」

  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黃飛虎若有所思,妲己見好就收,不再多言。

  楊戩帶著靈寶大法師寫好的借物手信出來,看見門口的玉鼎真人,道:「師父,弟子先走了。」

  玉鼎真人點點頭,說:「你的事呢,為師聽哪吒說了,不就是中了個陣法嘛,雖然被困的時間長了點,但就當是一次歷練好了,沒什麼丟人的,別太放在心上。」

  楊戩沒什麼表情地嗯了一聲,看到不遠處站著的妲己,似是有什麼話想說,但最終還是飛快地挪開了視線,什麼也沒說。

  時間緊迫,不好耽擱,妲己看著他攜哮天犬御風離去,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唇角。

  趁著大家還在討論破陣事宜,妲己借口如廁避開人群,趁機又變出了一個分身。毫無疑問,分身留在西岐,而她自己則故技重施去找喜媚。

  「楊戩被派去九鼎鐵義山向度厄真人借定風珠了,你去告訴聞太師,就說你觀察到楊戩獨自離開了,可能是另有准備,若他不想被這麼快破陣,就派人在路上截住楊戩,阻撓他回西岐。」

  喜媚輕嘶一聲:「楊戩不回西岐,那姐姐你死給誰看?」

  妲己:「能攔住他一時,又攔不住他一世。我就是要這個一時。」如是這般地解釋一番,聽得喜媚睜大眼睛,連連點頭。

  「姐姐放心,我一定看准時機便行動,決不會讓姐姐有後顧之憂!」

  妲己含笑道:「我能不能順利脫身,就全靠你了。」

  ……

  借定風珠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楊戩拿著靈寶大法師給的手信,順利從度厄真人那裡借到了定風珠。

  歸程已是半夜,楊戩速度不減,可離西岐越近,他的心情卻越糟糕。他當然知道其他人都並無惡意,也從來沒有人因他中了陣法而嘲笑過他,可姜師叔那句「上次就是吃了陣法的虧,這一次難保陣法裡又有什麼」卻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裡。

  比起旁人的誤解,他更難受的是自己的遭遇無法宣之於口。他們都以為他只是因為天之驕子的神話被打破,受了挫敗,所以不甘不平而已,甚至因此怕他邁不過這個檻,重蹈覆轍,所以不敢讓他再上戰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他不是輸不起,而是惱怒於那妖女的無恥行徑,惱怒於自己的無法擺脫,乃至於影響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哮天犬,你那個時候,當真聞不到其他人的味道嗎?」

  沒頭沒尾聽到楊戩這個問題,哮天犬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不由訕訕地低下了頭。

  楊戩:「你說如果再回五夷山,五夷山上還會留有她的味道嗎?都過去這麼久了……」

  他正喃喃自語,哮天犬卻忽地豎起了毛,身子伏低,喉嚨裡發出咕嚕低吼。

  楊戩眯了眯眼,不知何時,遠處漆黑的天幕竟像是重新亮了起來,明明是深夜,可卻隱隱透出病態的、暗紅色的天光來。

  他心中一沉,御風速度更快,隨著他的不斷逼近,西岐城的輪廓也漸漸出現在視野之中,而那片暗紅色的天光也開始逐漸清晰——原來,那不是什麼一片天光,而是十絕陣聯結在一起後,將西岐城包裹起來的陣法宏光,甚至能透過宏光,看見附近空氣裡微微變形的萬物。

  目之所及,處處是扭曲膨脹的線條,就仿佛覆蓋著一層無形的熱浪一般,然而周身的溫度卻不見上升,反而時不時飄來一陣冷風,砭人肌骨。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不明碎屑擦身而過,閃著微小但奇詭的光,不知是從哪個陣中飄逸而出。

  楊戩握緊手中的定風珠,正欲全力衝進西岐城時,面前卻閃現了幾個不速之客。

  他猛地剎住身子。

  來者有些眼熟,若沒認錯,應是聞太師的麾下。他微微眯起眼睛,金光一閃,三尖兩刃刀已握在掌中。

  ……

  「西岐逆賊!不思君恩,無故造反,為天下所共棄!太師給爾等機會,如今戰書已下兩日,卻未見破陣之人,莫非是怕了不成?若是怕了,不如早早投降,免受苦楚!」

  「闡教鼠輩!十絕陣已成,爾等若還有半分血性,便入陣來戰!」

  城下叫囂聲不絕,哪吒被氣得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攥緊了乾坤圈叫道:「師叔!讓我去會會他們!都到這個時候了,若不去試試,怎知如何破陣!」

  說罷,不等姜子牙發號施令,人已如一道流星,衝入了陣法之中。

  妲己歪了歪頭,看他所衝之處,紅光湧動,應是紅砂陣無疑。此陣內藏紅砂三鬥,看似紅砂,實為利刃,若擅自衝入,風雷激蕩,飛砂傷人,稍有不慎,便容易碎成齏粉。

  果然,哪吒一踏入陣法,原本還算安靜的陣法突然像有了生命一般,發出一陣陣模糊的咆哮,哪吒的身影化作一個小點沉入其中,所過之處,風雷皆鳴,雷震子見勢不妙,立刻跟上去相助。

  燃燈道人問:「楊戩還沒回來嗎?」

  姜子牙皺眉:「尚未。按理來說,以他的速度,應該差不多回來了才是。」

  燃燈道人:「這十絕陣互為依輔,若是有陣被破,其他陣失了輔助,也會稍有削弱。原本想著由易到難逐個擊破,但如今看來,也確實不好再拖延。哪吒那陣凶險異常,我等須得將其他陣速速攻破,才能緩解哪吒壓力。」

  姜子牙:「也罷。」

  戰術既定,幾名金仙先後躍出城樓,奔赴各處陣法之中。

  黃飛虎也想衝出去,卻被黃天化一把拉住:「父親!」

  黃飛虎看著愈來愈近的十絕陣,焦躁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讓我龜縮在此嗎!」

  「去破陣的都是金仙!你難道還能和金仙相比嗎?」

  「你那兩個師兄不也去了?休要攔著我!」

  「我們至少等楊師兄把定風珠送回來吧!」

  「再等下去,城門都要被吞了!」

  正爭吵間,忽聽一士兵叫道:「那是什麼?」

  一片混亂中,遠遠看到一個黑點穿過飛沙走石,凌空狂奔而來。

  「是哮天犬!」玉鼎真人脫口而出。

  他一躍而起,一把接住踉蹌的哮天犬,焦急道:「怎麼回事?」

  只見它原本油亮的黑毛已被污漬和泥塵打濕,黏成一綹綹,雖未受什麼傷,但明顯精力消耗頗多。饒是如此,它在見到玉鼎真人後也立刻汪汪大叫起來,掙扎著從他懷裡站起來,不斷地往來路回望。

  「楊戩怕是出事了!」玉鼎真人眉頭緊鎖道,「我去看看!」

  黃天化不由愣住,心中猛地一墜。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聞太師等人不僅布下十絕陣,正面消耗他們的力量,甚至還額外預留了人手,專門截殺他們的後援!

  「師祖等等!」妲己高聲叫道,一把拉住玉鼎真人的衣角。

  玉鼎真人扭頭瞪著她:「你干什麼!」

  「帶弟子一起去吧!」

  危急關頭,她也來不及說什麼原因,然而眼中的焦急情真意切,玉鼎真人也沒空再在這種小事上糾結,只得二話不說把她往半空中一拉,帶著她和哮天犬一起飛往楊戩所在的方向。


第45章

  「看到了嗎,定風珠還不知要何時才能拿到!與其在此等死,不如殺進去,能延緩一時是一時!就算是死了,也好叫後來人知道這陣裡都有些什麼!」連日來的憋悶,與得知楊戩出事的危機,徹底點燃了黃飛虎的情緒。

  他沒等眾人反應,召來坐騎五色神牛,五色神牛一聲長嘶,四蹄騰空,帶著他朝一頭扎進了風吼陣中。只見黑風卷起,劍刃如風,風如劍刃,黃飛虎手提金鏨提蘆杵,周身輝光湧動,第一次在西岐眾人面前,顯示出他作為昔日殷商武成王的悍勇來。

  「父親……哎!」黃天化別無選擇,追著黃飛虎,也跳入了風吼陣之中。

  西岐城往北一處山谷中,陰風流竄,砂石飛滾,楊戩三尖兩刃刀揮舞如輪,護體金光耀眼奪目,但在多人圍攻猛勢下已明滅不定,每一次出現,都比上一次更慢。他身形雖穩,卻也被死死纏住,難以脫身。

  「楊戩!交出定風珠!」一人吼道。

  楊戩冷笑一聲,手中揮刀速度不減:「不過是一顆珠子罷了,竟讓你們看重至此,莫非這陣法如此脆弱,光靠一顆珠子便可破陣?」

  「休得猖狂!」對方大怒,舉劍而下,如長虹貫電,撞在三尖兩刃刀面上,發出刺耳的鳴音。

  「這麼多人打一個,還要不要臉!」

  只聽一聲怒喝,一道清氣流轉而來,破開污濁陰風,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卻又如罡風一般,精准無比地將圍攻的幾人掀翻,又在楊戩面前消彌不見。

  「師父!」楊戩精神一振,壓力驟減,然而當他看清玉鼎真人身後之人時,卻又猛地沉了臉色,「你帶她來干什麼!」

  話音未落,剛被玉鼎真人衝開的幾人已迅速翻躍而起,分頭行動,一股繼續糾纏楊戩,一股則直奔玉鼎真人。

  「她硬要跟來,為師有什麼辦法!」玉鼎真人叫道,拉著妲己左躲右閃,「你以為帶著個拖累很容易嗎!」

  「師父!」隔著粗糲的狂風,妲己眯著眼,望著楊戩的方向叫道,「他們已經在破陣了!快把定風珠給弟子!」

  鐺!楊戩舉刀交鋒,電光四濺,刀氣灼然。

  他看向妲己,然而濃雲翻滾,黑氣四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獵獵飛舞的衣角。

  他很想問她這種時候來添什麼亂,然而此時絕不是廢話的時候,她說其他人已經在破陣,那想必十絕陣已到了非破不可的時候,他們久等他不至,只得按時行動。

  楊戩看准時機,一個抽身飛到玉鼎真人身邊,將定風珠塞到了玉鼎真人手中:「此珠須以法咒催動,『乾坤巽息,八風歸寂』,師父切記!」

  他長刀一掃,格開意欲來奪的敵人,掌中迸出金光,又再度與那幾人纏鬥在一處,不讓他們阻撓玉鼎真人和妲己。

  玉鼎真人剛回身看了他一眼,便聽身後妲己叫道:「師祖!師父上次受創未愈,已與他們糾纏多時,再鬥下去只怕真的要出事!不如您留在此處助他,由弟子攜定風珠回去!」

  「你?」玉鼎真人擰起眉來,「你連飛都不會飛——」

  不,等一下,她確實還未習得飛行之法,但此處離西岐城已不算太遠,只要他算准距離和方向,便可以……

  「師祖!」妲己催促道,「你難道真的放心留師父一個人在此地嗎!姜師祖當初就是怕師父心境不穩,貿然動手恐有後患,所以才派他去取珠的啊!」

  也許是勁風太猛,也許是腥氣太重,玉鼎真人被她催得腦袋疼,脫口道:「你一個人可行?」

  「只要師祖相助,自然可行!」妲己堅定道,「方才的法咒弟子也記住了,定會轉告他們!」

  「好膽量!合該是我的徒孫!」玉鼎真人將定風珠交到她的手中,並起雙指,手腕一旋,妲己腳下便有雲絮快速聚攏,「去!」

  雲朵陡然拔高,載著妲己向南衝去,妲己伏倒在雲朵之上,緊緊抓住了手裡的定風珠。

  「哼,區區殷商也不過如此,十絕陣擺得聲勢浩大,卻要這麼多人來對付我徒兒一人!」玉鼎真人手中扇面一合,扇骨敲在對方一人劍脊之上,震得對方猛一趔趄。

  「師父!」楊戩愕然,「你怎麼回來了!」

  他遽然回頭,看到乘著白雲遠去的妲己,不由急道:「你怎麼能放她一個人回去!」

  「我與她一路上過來都沒有埋伏,該埋伏的早就埋伏在這兒對付你了!」玉鼎真人道,「你放心,她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咱們速戰速決,解決了這幾個腌臜,便回去破那十絕陣!」

  哮天犬嗷的一聲,撲上前*去,咬住一人褲腿,頓時鮮血四濺。

  楊戩深吸一口氣,不再多言,專心致志解決起眼前人來。

  妲己趴在雲頭上,回頭望了一眼,見楊戩和玉鼎真人還在原地與那幾人打鬥,淺淺松了口氣,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手裡的珠子來。

  原來這便是定風珠,通體青色,瑩潤半透,入手溫潤舒適,即使當個賞玩之物,也很不錯。

  她抬手,將法力注入定風珠之內,輕聲念道:「乾坤巽息,八風歸寂。」

  話音剛落,她周身的氣流突然悉數消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趴著的雲頭便如失了托力一般,帶著她直直地墜落下去。

  妲己大驚失色,趕緊自己將雲頭手動升了起來,隨後收了定風珠內的法力,周圍這才重新出現湧動的氣流,聽到呼嘯的風聲。

  妲己:「……」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幾乎已經看不見楊戩和玉鼎真人的身影了,想來他們也沒有發現自己這裡的異常。

  好險好險,再也不亂玩了。她收起定風珠,老老實實地駕雲往西岐城趕去。

  等到她落地之時,這西岐城的景像已經比她離開時更為混亂。

  明明應該已是白日,可漫天風沙,遮天蔽日,她眯著眼,以袖擋風,幾乎看不清人都去了哪裡。張嘴想喊,卻吃了一嘴沙子。

  「小九!」

  她回過頭,看到勉力立在城頭上的姜子牙。

  「姜師祖!」妲己連忙奔去,「弟子把定風珠帶回來了,其他人呢?」

  「這十絕陣本身的擴張速度就在不斷加快,加上破陣之人若是負傷,陣法吸收了力量,還會變得更加凶險。」姜子牙道,「我讓凡人將士們都躲起來了,其他能去破陣的也都去破陣了,你如今雖帶了定風珠,可是送不進去啊!玉鼎師兄和楊戩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妲己道:「師父被敵人纏住,玉鼎師祖留在那兒幫他了!」

  「實在是禍不單行!」姜子牙咬牙道,「這樣吧,你去找個地方躲起來,我親自把定風珠送進去!」

  「不行,姜師祖是丞相,是統帥,須得在外坐鎮,豈可親自入內?」妲己道,「還是弟子去吧!」

  「你去干什麼?你根基不穩,還是個凡人——小九,小九!」

  妲己才不聽他的呢,走完流程,直接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義無反顧地鑽入了風吼陣之中。

  一進風吼陣,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開眼時,天地皆已變了模樣。

  如果說陣外只是混亂,那陣內便堪稱恐怖。

  灰黑色的罡風接天連地,千萬把閃著銳光的利劍隨著風勢瘋狂盤旋,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飛沙走石密如雨霧,一旦接觸到飛刃,便會瞬間被切割成粉末。與此同時,還時不時天降火球,四處點火,燒得這陣法之中,熱浪滾滾。

  黃天化站在陣眼中央,極力撐開護體金光,死死地護住他和黃飛虎以及五色神牛。黃飛虎在神牛背上左衝右突,擋下了不少飛劍碎石與火球,但在這通天徹地的威力面前,人力渺小如斯,若非黃天化全力護持,恐怕早已被撕碎。然而,從另一層面上來說,若沒有黃飛虎在極力對抗,這風吼陣的擴張速度恐怕還會更快些。

  一片火光之中,他們還在全神貫注地應對陣法,並未發現妲己的到來。

  妲己轉過身子,仰起頭,看向自己來時的入口。

  那入口已經縮小,非破陣不可出,但還能依稀看見外界的情況。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一道熟悉的金光出現在天際時,她才翹起了唇角。

  她收回目光,直起身子,朝陣眼中的黃天化高聲叫道:「黃師叔——」

  黃天化和黃飛虎齊齊望了過來,黃天化看清是她,不由大驚:「小九!你怎麼來了!」

  妲己高舉起手中的定風珠:「定風珠——」

  「你別動!我過來!」黃天化叫道,隨即看向黃飛虎。

  黃飛虎道:「你去吧,我能撐!」

  妲己便看著黃天化離開了陣眼,朝自己急速飛來,留黃飛虎一人在陣眼中央對抗。

  她知道這是為什麼。這風吼陣在十絕陣中並不算是特別難的陣法,只要站在陣眼上,便能控制住那些飛劍流火的範圍,不讓它們四處亂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陣法的擴張。黃天化父子也一定是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一直堅守在陣眼上不挪窩。

  但她現在是凡人,如果由她接近他們,勢必會在半路遭到陣法的攻擊,所以還不如由黃天化來找她。

  眨眼之間,黃天化已趕至她面前。

  妲己將定風珠塞到他手裡,急急道:「乾坤巽息,八方歸寂!以此法咒催動,便可定風!」

  黃天化來不及表露出任何擔憂或喜悅的情緒,只下意識接過定風珠,一邊注入法力,一邊念道:「乾坤巽息,八方歸寂!」

  他抬起頭,呼嘯的狂風並未止歇。

  他面色微變,定了定神,再次念道:「乾坤巽息,八方歸寂!」

  趁他念咒的時候,妲己抬起一只手,手指一彈,不遠處一枚降落的火球忽而變了方向,直直朝著黃飛虎背後射去。

  沒了黃天化的保護,黃飛虎的抵抗頓顯頹勢,他來不及反應,便連人帶牛被撞飛出去。

  陣眼失了壓制,漫天飛劍流火頓時像亂舞的群魔,開始大肆掃蕩。

  黃天化急得汗都滴了下來,大聲重復道:「乾坤巽息,八方歸寂!」

  「黃將軍!」

  忽聽妲己失聲尖叫,黃天化猛地扭頭,看到命懸一線的父親,本能地要衝過去,卻忽聽身後刺啦一聲——

  一切像是只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得令人猝不及防,可一切又像是被無限放慢的畫面,每一瞬的變化都清晰入眼。

  他看見一道凝練尖銳的劍刃,攜著刺痛耳腔的嘯音,穿進小九的後背,又從她的胸口穿了出去。

  她僵在原地,眼神甚至還停留在遠處的黃飛虎方向,臉上的驚慌很快變為茫然。她慢慢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心口——她是穿了盔甲的,護心處的甲片更是特意加厚過,然而在這殘酷的劍刃之下,再精純的原料、再厚重的盔甲,和脆弱的布片也沒什麼區別。

  鮮血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了她的盔甲和盔甲下的衣袍。肆虐的風沙將她的衣角磨得破損不堪,她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傀儡,軟軟地、無聲地朝著粗糙不堪的大地倒了下去。

  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這一刻,黃天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

  直到一聲撕心裂肺、飽含著無限驚痛的悲哮,狠狠撞入了他的耳膜——

  「小九——!!!」

  在她倒地的前一瞬,一雙手用力地托住了她。

  黃天化如夢初醒,哆嗦著抬起頭,看著面前目眥欲裂的男人,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師、師兄……」

  另一個身影隨即出現在了他的跟前。

  玉鼎真人劈手奪過他手裡幾乎握不住的定風珠,以最快的速度注入法力,疾聲念道:「乾坤巽息,八風歸寂!」

  就像是所有的聲音都突然消失了一樣。

  風停了。


第46章

  「愣著干什麼,去救人啊!」玉鼎真人一把拎起黃天化,聲色俱厲。

  風是停了,然而也只是停了風而已。飛劍依然在盤旋流竄,火球依然在不斷墜落,唯一的區別,只是放緩了速度,以及視野清明了些許罷了。

  黃天化看著遠處摔倒在地上,正極力揮杵抵擋飛劍的黃飛虎,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撐開自己的護體金光,罩住了父親和五色神牛。

  他頭暈目眩地抬起臉,只能看到玉鼎真人已經沉著臉立在了陣眼中,手中托著一只從慈航道人那裡借來的清淨琉璃瓶,口中念念有詞,仿佛正在施什麼法。

  而玉鼎真人的身後,一大片比他身上的護體金光更加耀眼、更加牢固的金光在拼命閃爍,他垂下眼,不敢再看。

  無數把飛劍撞在楊戩的護體金光之上,發出清脆的折落聲。

  他跪在地上,手臂托著妲己的身體,一動不動,像是永遠地定格在了那兒,但細看之下,卻又分明能發現他正顫抖得厲害。

  他從未覺得她如此輕過,輕得像一片羽毛,一口氣就能吹走。

  他也從未如此憎惡過自己,憎惡自己的無能。

  如果不是因為他中了那妖女的算計,他就不會心境受損,也就不會被姜師叔派去借定風珠,那她也就不會跟著師父來找他……抑或是,即使她跟著師父來找他,如果不是師父擔心他心病未愈,要留下幫他,那她也就不會一個人衝進陣裡……再不濟,哪怕他動手的速度再快一些,趕路的速度再快一些,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

  西岐危在旦夕,多虧師父協助,才總算徹底制服了攔路的諸多敵將,而他一想到她一個人帶著定風珠回去,不知順利與否,又不由躁怒不安,情急之下以嚴刑拷問出了風吼陣等陣的破解之法,才終於重返西岐。

  他以為他落地的時候能看到她,沒想到只從漫天飛沙裡得到了姜師叔的一句「她自己入陣去了,我沒攔住」。

  他心裡咯噔一聲,顧不上還在尋慈航道人借法寶的師父,便急急縱身入了陣中。

  他知道陣中凶險,但還心存僥幸,畢竟若是破陣的人死了,這十絕陣便會汲取他們的力量,變得更加壯大,可當前的風吼陣並未有明顯變化,說明裡面的黃天化和黃飛虎並無大礙,有他們在,再加上有定風珠,小九應當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他沒有想到,他入陣後的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飛劍洞穿了她的身體。

  他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動作比思想更快,等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接住了她,而她的鮮血,也染紅了他的衣擺。

  「小九,小九……」他低下頭,看著伏在自己懷裡的少女,聲音嘶啞而顫抖。

  他的手指動了動,想觸碰她,可又不敢。

  懷裡的少女忽然輕搐了一下,她費力地抬起手,攀住了楊戩的衣襟,微微仰起臉來。

  「師、師父……」她輕聲開口,「對、對不起……」

  「別說話了!」楊戩紅著眼道,「我帶你出去找人療傷!」

  她受的不是普通的外傷,而是帶了陣法傷害的傷,那穿心一劍並不是結束,留在她心口處持續燃燒的隱雷微火,才最是致命。

  他治不了。

  「不,不,等等,師父……聽我說……」她像是忽然焦急起來,睜大了眼睛,哀切地望著他。

  楊戩從未見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不由心口一窒,停住了動作。

  「是我聽錯了法咒,不關黃師叔的事,而且……而且他一個人要看顧兩個人,實在分身乏術……你,你不要怪他……咳咳……」她說得太急,亂了氣息,咳嗽之間唇角溢出淡淡的鮮血。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

  「我沒怪他!」楊戩啞聲道,「你聽話,什麼也別說了,我帶你出去。」

  他將她打橫抱起,她脆弱而纖細的脖頸晃了晃,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踉蹌著起身,轉頭看向陣眼中央的玉鼎真人。

  清淨琉璃瓶高懸於空,正在將這一方混沌天地慢慢淨化。隨著飛劍的減少,雷火的消逝,他們來時的入口也終於再次顯現在半空,擴散開去。

  楊戩抱著她,頭也不回地飛身而出。

  然而風吼陣雖破,還有許多其他陣法未破,西岐城外依舊混亂不堪。呼嘯的長風仍在翻卷肆虐,砂石走地,發出令人心悸的劈啪聲。

  「師叔——師伯——」楊戩嘶吼著,死死地箍著懷中人的身體,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腳步雜亂趔趄。

  他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喊誰。

  妲己靠在他懷中,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

  除了那荒唐的一夜,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

  他的長發不知何時凌亂地披散下來,沾染著塵土、碎砂和她的鮮血,從她的角度望去,恰能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線,和幾乎失去血色的嘴唇。

  但他自己其實並未受什麼傷。

  他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她。

  她知道自己應該繼續演下去,但這一刻,她忽然有短暫的遲疑。

  她是不是對他太壞了?

  她這樣騙他、玩弄他,看著他被她騙得團團轉,看著他被她玩弄得手足無措,可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和那些想要窺視她、研究她的道人不一樣,也和那樣厭惡她、畏懼她的妖怪不一樣,他和她並沒有什麼過節,非要說的話,也只是最初在五夷山上,他搶了她的披風而已。

  是她非要招惹他的。

  但她偏偏還想要對他更壞一點。

  她注視著他驚懼的神情,心裡除了遲疑,竟還有一絲喜悅與滿足。

  不是因為即將迎來自由,而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如此害怕失去她。

  原來這就是被珍重的感覺。

  帝辛會這樣待她嗎?不會的。沒了狐媚之術的蠱惑,他只會想殺了她。

  周身忽然又卷起一陣罡風,尖銳的沙子鑽進了妲己的眼睛,她眨了兩下,忽然清醒了許多。

  噢,楊戩也是一樣的,沒了小九的身份,他也只會想殺了她。

  楊戩珍重的是小九而已,不是她。

  那一絲喜悅與滿足消散了,她不再沉迷於欣賞楊戩的表情,深吸一口氣,聲若游絲道:「師父……」

  楊戩立刻緊張地低下頭:「怎麼了?你不要害怕,沒事的,很快就能治好……」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不配當你的師父,是我保護不了你……」楊戩一邊急促地說著,一邊彷徨地左顧右盼,「你再堅持一下……」

  妲己用力地拉了一下他的衣領,斷斷續續道:「不要找了,師父,放、放我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有什麼話非要現在說?

  可當他與她對視,看見她眼角的淚光時,他的心猛地一顫,抱著她,緩緩跪坐在了地上。

  「對不起,師父……」她咳了兩聲,臉色愈發蒼白,「你不要自責,這都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天……我曾想過要跟你坦白,可是後來都沒了勇氣……」

  四周的風吹得愈發狂烈了,他將她圈在懷中,緊緊地護著,低下頭,努力想聽清她說什麼。

  「我不敢坦白,是因為害怕你知道之後,就不再願意當我的師父……我想,與其去試探一個未知的結果,不如就好好地當師徒……但是,我現在……看到師父這般,又後悔了……我若是早點告訴師父,師父也就不會被困擾這麼久……咳咳……」

  他攥住她的手,驚覺她的手竟是那麼寒涼,剛想說話,卻又被她打斷。

  「好在,現在也不必再糾結了……師父,可否閉上眼睛,再靠近我一點?我有個秘密……要說與師父聽……也許師父會不高興,但……臨別之際,我不想再撒謊了……」

  她微微地笑起來,沾了血的唇角竟襯得她分外靡麗。

  楊戩的心開始狂跳,他想讓她不要再說那些晦氣的話了,可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樣期待,甚至連眼中都有了光彩,他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聽從地俯下身,幾乎貼在了她的臉旁,輕聲道:「小九要說什麼?」

  她看著他,忽然抬起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我讓師父閉眼,是因我心不正,不敢直視師父,亦不想讓師父看到我這般作態。」她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飄忽的,像一陣絮煙。

  心跳得愈發猛烈,幾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

  他明明睜著眼,可他卻什麼也看不見。她是那般虛弱,可偏偏此刻卻用力地蓋住了他的視線。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睫毛在她手心裡來回地顫動,又因擠壓,折轉回刺到自己的眼皮上,引起一陣細細密密的癢與疼。

  沒來由的預感從心底升起,他本能地感到發麻,更罕見地感到懼怕,但究竟在怕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小……」他剛啟唇發出一個音,便覺唇上一涼,所有的氣息都被堵了回去。

  不僅是涼的,還是濕的,不僅是濕的,還是軟的。

  鏽一般的腥味在鼻尖彌散,偏偏又有一股微弱的生氣,渡進他干澀的唇中。

  他腦中轟然一聲,什麼也不剩了。

  「師父,那一夜,我很高興是我。」

  她貼著他的唇瓣,平靜而清晰地說著。

  而他只覺得有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教他搖搖欲墜。他的耳中嗡鳴不止,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也仿佛被抽去了,此時此刻留在這裡抱著她的,不過是一具空蕩的軀殼。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相府,我藏在城樓下,一直在觀察夜襲的動靜……可我等啊等,卻一直沒等到師父的行動……我實在擔心,便自作主張,按照師父先前告訴我的路線,去林中找師父……」

  「我找到師父的時候,哮天犬已經昏迷,而師父則一個人躺在地上,表情痛苦至極……我想問師父怎麼了,可師父看到我……卻讓我滾,還想要殺我,只不過都沒成功,甚至看到我靠近,還以自殘威脅我……」

  「我不知道師父究竟是遭遇了什麼,但我太害怕了,我就抱住了師父,說我絕對不會離開師父的……後來,後來……」她的語調竟有些輕快起來,「我不是被迫的,而是心甘情願的,也並非是出於舍身救人的善意……而是……我早就對師父心懷不軌,只是從未敢宣之於口罷了……可我雖是自願的,師父卻並非出於本心,我不知第二天該如何面對師父,所以事後見師父無恙,慌亂中便拋下師父獨自回去了……」

  「所以,師父,沒有什麼妖女,都只是我而已……或許確實有人在路上設了埋伏,讓師父中了什麼迷毒,但我知道,真正導致師父心病的,是那個妖女……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我鬼迷心竅,咎由自取……現在,我終於說出來了,還請師父……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她如釋重負,輕輕地笑了起來,而他卻如墜冰窟,渾身僵硬。

  他應是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未變,然而他卻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存在了。可即便如此,他卻還是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將他的魂魄牢牢地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鈍刀,落在他的靈台之上,緩慢而反復地切磨著。

  他想看看她的眼睛,質問她怎好用這種事情玩笑,可他連掀開她的手掌的力氣都沒有,更是失去了組織字句的能力。

  「好想……好想再說點什麼,可是來不及了……我、我走了,師父……你好好保重。」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千山萬水,縹緲夢境,聽不真切。

  等到他反應過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的眼前已經重新恢復了光明,而他懷中空空,只余流竄的狂風。


第47章

  「師兄怎麼樣了,還是不肯出來嗎?」

  「他不是不肯,是根本不理人啊!說什麼都像沒聽見一樣!」

  「要不……要不讓黃師弟去和他說說話吧?」

  「你瘋了?黃師弟自己最近都渾渾噩噩,你讓他們兩個湊一塊,是嫌事情不夠大嗎?」

  「那就讓玉鼎師叔去陪著師兄吧,不然真怕師兄想不開。」

  「玉鼎師叔也很忙啊,還有各種善後的事要做,師兄不在,只能他干了。」

  哪吒和雷震子站在屋前,對視著,俱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距離小九出事已經過去了快十天,這十天裡,十絕陣徹底被破,而楊戩也像是徹底崩潰了一般,守在小九昔日住的屋子裡不肯出來。

  哪吒和雷震子待的是最為凶險的紅砂陣,也是最晚從陣裡出來的,當他們聽說小九死於風吼陣的時候,兩個人都驚呆了。

  他們出陣的時候,楊戩已經把自己關在小九的屋子裡很久了,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不見,甚至連哮天犬都被他關在了門外。他也不借酒澆愁,也不哭天搶地,到了夜裡也不點燈,就像個木頭一樣,長在屋子裡生了根,要不是大家親眼看著他進屋,都得懷疑這屋裡根本沒有人在。

  聽說小九是死在楊戩懷裡的,甚至因為她是凡人,受到的傷害太深,連具屍身都沒留下。大家發現楊戩的時候,他因受到的刺激太大,甚至還吐了血。

  按理來說,凡人雖死,但魂魄仍在,會進入地府往生輪回,可不知為何,大家搜遍了周圍,也沒有搜到小九的魂魄。

  應該是魂飛魄散了。以十絕陣的威力,也不奇怪。

  但大家都已經放棄了搜尋魂魄,楊戩卻還像瘋了一樣地在四處搜尋,後來是十二金仙聯手摁住了他,把教中的法寶魂燈拿出來,讓他對著魂燈報小九的生辰八字,看看小九的魂魄到底還在不在這世上。

  楊戩報不出來。

  他從來沒有問過小九的生辰八字,她也從來沒有說過。

  然後他不知道怎麼想起來了封神榜,抓著姜子牙非看封神榜不可,姜子牙被逼無奈,只好把封神榜打開給他看,上面並沒有小九的名字,更不會收有小九的魂魄。

  至此,他終於安靜下去,把自己關進了小九的屋子,再也沒出來過。

  說句實在話,小九之死,哪吒和雷震子固然也感到傷心難過,但還不至於到悲痛欲絕的程度。

  更何況……看楊戩這般反應,似乎也並不像是單純的「悲痛」。他好像根本不能接受小九的死,小九一走,他就跟拋卻了師門差不多,不,也不單是師門,他好像連自己都拋卻了,忘了自己三代首座大弟子的身份,忘了自己來西岐究竟是要做什麼,只知道小九,沒了小九,好像其他的一切也都沒了。

  這……正常嗎?

  以哪吒對楊戩的了解,說句不敬的,倘若這次出事的是玉鼎真人,楊戩都未必會變成這樣。他在最初的悲痛過後,肯定立刻會拾起自己責任,帶領大家找敵人報仇雪恨,並繼續完成師父未竟的意志。他會把所有的情緒深埋心底,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帶著師父的遺物回到玉泉山去,長久相伴。

  反正不會是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

  「算了,我們走吧。」雷震子說,「趙公明那三個妹妹不好相與,說不准什麼時候又要開戰,得早做准備才是。」

  在楊戩未參戰的這幾天裡,其實還發生了很多大事,比如聞太師見十絕陣陸續被破,又去請了峨眉山羅浮洞趙公明支援,結果有一散人陸壓雲游至西岐,被大戰吸引,留下相幫。有他相助,姜子牙成功射殺趙公明,又替西岐除一大患。

  只不過,趙公明有三位義妹,人稱三霄娘娘,兄妹四人感情甚篤,聽聞義兄死於非命,三霄大怒,非要報仇不可。

  這幾日,玉鼎真人也是替了楊戩的角色,在忙活此事。

  哪吒一邊離開,一邊小聲問雷震子:「你見過師兄這樣嗎?」

  雷震子搖頭:「當然沒有。這都不像師兄了。」

  哪吒:「說起來,師兄收徒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若是再把之前的日子算上,那他們相識也不到一年。師兄為她至此,實在令我吃驚。」

  雷震子難得敏銳了一回:「什麼意思,你覺得師兄的反應太過了?」

  「我只是覺得這不像是師徒之間的反應,或者說不像是師兄該有的反應……」

  「凡人失去至親,也不過如此了。」雷震子道,「你莫非是覺得……師兄對小九,不只是師徒情誼那麼簡單嗎?」

  哪吒卻道:「其實你也覺得師兄對小九的態度很古怪吧,但如今我說的是正事,縱然師兄對小九真有什麼男女之情,我也依舊覺得另有問題。」

  「什麼問題?」

  「小九是死於殷商的十絕陣,就算師兄不追究黃師弟,但他怎麼可能不追究殷商呢?十絕陣都破了,他都沒來問我們一句那設陣之人是死是活,這合理嗎?」

  雷震子嘶了一聲:「那……誰知道,說不定是……已經根本沒心情管別的了……」

  二人的身影漸漸遠去,最後連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

  楊戩靜靜地坐在地上,靠著床,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他們的話能傳進屋子裡,只是聽不太清楚,但他也並不打算聽清楚。他如今的心像一片平靜而冰冷的湖泊,任何人任何事都掀不起一點漣漪。

  他已經過了情緒最激烈的那個時間。

  她剛從他懷裡消失的時候,他只覺得山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巨大的荒謬感將他籠罩,他覺得她一定是在跟他說笑,是因為怕被他責怪,才躲起來不肯見他。

  他想說他不會怪她的,她雖然舉止很冒犯,但他並不生氣,更不會因此懲罰她,她大可不必如此。她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她是他親自從其他人手裡奪過來的徒弟,他能拿她怎麼辦呢?

  可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提醒他,她是死了,不是藏起來了,她死得很徹底,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世界上最惡毒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他的衣上還留有她的血跡,一大片,早已凝固干涸,連帶著那部分布料都變得硬挺起來,可他始終不曾動手清理過。

  他待在她的屋子裡,這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還保持著她離開前的狀態,仿佛主人依舊長居於此。她曾經一個人獨自住在山野中,並沒有什麼被教導訓誡過的習慣,所以東西也是放得亂七八糟,被子也不疊,衣箱也不整理,飾物有的收在妝篋裡,有的放在台面上。

  他攥著她留下的那半根麻布發帶,不願松手。曾經他看著這半根發帶,終於下定決心去追她回來,可如今……如今她還會回來嗎?

  這幾日裡再也沒有人在身邊打擾他,他終於有時間,又或者說,終於不得不想起那些他原本不想去回憶的回憶。

  他反反復復地想著她臨別前說的那些話,反反復復地想著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跡。

  別人以為他唇上的血跡是他受不住打擊而吐的血,絕不會想到,是她膽大包天,蒙住了他的眼,留給他最後的心意。

  他從未想過,她對他竟然是這種心思。

  但他也從未想過,當她對他做下這有悖倫常的事情時,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怎可如此」,而是「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就像是晨曦終於破開了夜霧,春水終於鑿透了冰層,那些曾經困擾他的、在他心頭一掠而過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

  為何在去西岐的路上,她會不惜傷害自己,放血替他療傷;又為何會自作主張,看准他的尺寸,替他買好一整套新的衣裝;為何她聽說他被花狐貂吃了,會不顧安危地跑到敵營去找他;為何清虛師叔會說,她跟著自己去青峰山的路上,並不快樂;為何夜襲第二日後,她曾想多次想找他私下說話……

  原來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她喜歡他而已。

  他們初次相遇時,她牙尖嘴利,上來就打,可後來在他身邊待久了,竟也和普通女子沒什麼差別,甚至還有些乖巧溫婉,不是因為她轉了性子,只是她喜歡他,所以甘願討好而已。

  而哮天犬的鼻子也沒有出問題,在不該聞到小九的地方,它聞到的,的確是小九的味道。

  他的幻覺也不是幻覺,他不是看見所有女人都會生出亂心,只有看見她才會。

  不是因為他對她生出了歹心,而是因為,那一夜,原本就是她。

  妖女確有其人,是五夷山上與他搶奪披風的人,是那一夜再次出手傷了哮天犬的人,更是故意設下陣法圍困他的人,卻唯獨不是與他纏綿了一夜的人。

  只是那時他神志不清,記憶混亂,感官混亂,所以才會想當然地把二者混為一談,連身體都認出來了的人,他的頭腦卻沒有認出來。

  但,他也並非無辜。

  從哪吒到玉鼎真人,那麼多人都說她拜師動機不純,他都予以否認。難道他當真沒有過半絲懷疑,相信她拜他為師,只是為了一個無稽*的預言嗎?他否認的究竟是她的動機,還是「明知她的動機,卻還是要收她為徒」呢?

  他將自己立於制高點之上,所有質疑他與她關系的,都會統統被他評判為「玩笑」或者「膚淺」,他維護的究竟一段簡單的師徒關系,還是想把他們的關系維護成簡單的模樣呢?

  他會牽她的手,摸她的額頭,任由她睡在自己的懷裡,許多女師父女弟子都未必會有的親密舉動,他們卻有。

  而他卻還在說著,問心無愧。

  可有誰真的認真追問過他的心嗎?他又當真無愧嗎?

  玉鼎真人說她的年紀都能嫁人生子了,他那時想的是什麼呢?想的究竟是「以她天賦應當修煉大道,怎可耽於世俗情愛」,還是「她怎可離開自己,去嫁人生子」呢?

  他無法回答。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她其實一直都是那個她,和初遇的樣子沒有不同。那時的她,膽大包天,不明他的底細就敢向他出手,如今的她,依舊膽大包天,不僅與他私下行了越軌之事,甚至還敢在他清醒的時候,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再行一次。

  可她為什麼偏偏那麼殘忍。

  連最後一眼,也不讓他看見。

  沒有親眼看見她消失,她在他心裡,便會一直是那個活生生的人,會發小脾氣,會耍嘴皮子,會撒嬌會認錯會好好學習會認真修煉,還會與他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如今他要怎麼辦呢?

  他想起之前的自己,便覺得可笑。

  他為了找一個所謂的妖女,冷落了她那麼多天,甚至故意避開,她那時候是什麼心情呢?是不是正是因為他表現出了對那妖女的極大恨意,所以才讓她不敢再將真相告訴他呢?

  如果那時他能對她耐心一些,如果那時他能克制住自己的躁動,留下來聽聽她究竟想要說什麼,這一切是否會有不同呢?

  可惜,並沒有如果。

  事到如今,已沒有妖女可恨,能恨的唯有自己而已。

  他並沒有忘了自己的職責,也並非不知道原本應該由他去做的許多事,現在是由其他人頂上在做。

  只是他現在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氣去做了而已。

  他曾試過召出自己的三尖兩刃刀,去殷商軍營為她報仇雪恨,可當長刀握在掌中時,他卻發覺自己手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刀柄。

  原因無他,只因這刀尖寒芒,令他想起了那穿透她胸膛的冷光。

  他生了心魔,除了這裡,他無處可去。


第48章

  朝歌王宮。

  「娘娘此處好大的香味,不覺得過於厚重了嗎?」申公豹一走進來便打了個噴嚏,十分不悅。

  妲己靠在榻上,懶洋洋地支著下巴,一邊吃著清弦喂過來的鮮果,一邊聳肩道:「那有什麼辦法,剛剛死而復生,總得有點儀式吧。」

  所謂的儀式,就是在寢殿裡擺滿了鮮花,掛滿了香囊。

  申公豹顯然無法理解:「帝辛都要封娘娘為後了,這還不算儀式?」

  妲己:「我樂意,申道長又不住在我的寢殿,管這麼多做什麼?」

  距離她假死脫身已過去了十日,那天她利用障眼法偽裝出致命傷情,無論是黃天化還是楊戩,都是關心則亂,根本來不及察覺異樣。而她後來一邊捂住楊戩的眼睛,說著早就准備好的誅心之語,一邊暗中觀察著四周的情況。

  等到風勢最大的時候,她便立刻趁亂離開,楊戩以為她是隨風消散,實際上她是趁亂前往了喜媚所在的殷商營帳。

  正是關鍵時候,殷商中人大多都聚在前線關注著十絕陣內的動向,不像喜媚,還留在營帳中等著她的到來。

  她一滾上喜媚的床榻,喜媚便頓時松了一口氣,放下結印的手勢,道:「姐姐,你可算來了!我布風布得都要累死了,一邊擔心被聞太師看出端倪,一邊又想你怎麼還不回來!」

  是的,沒錯,西岐城裡吹的那麼大的風,揚起的那麼多砂石,固然有十絕陣本身的緣故,卻也有喜媚暗中的助力。

  若不是喜媚在背後推波助瀾,把西岐城搞得暗無天日,她也沒那個膽量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了楊戩又逃跑。

  好在所有人都以為這漫天風沙都是來源自十絕陣,哪怕是親自布陣的十天君也以為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緣故,壓根沒人懷疑是喜媚動的手腳。

  妲己匆匆從床上抓了幾件喜媚的衣裳披在身上,道:「我走了,你若是想留在這裡吸食惡欲,便繼續留著,自己小心點就是。」

  喜媚吃驚:「姐姐這麼快就走了?這裡還有那麼多惡欲沒煉完呢……」

  「我先前已煉化過許多,足夠了,不必再貪多。更何況我現在在西岐人眼中是已死之人,不可再冒風險留下。」

  「那……姐姐走便走,為何要穿我的衣服啊?還、還穿這麼多……」

  妲己嘆了口氣:「那楊戩養了只鼻子極靈敏的狗,認得我的氣味,雖說風刮得這麼大,怕是氣味也所剩無幾,但為防萬一,我還是借你的衣服遮掩一下好了。」

  ——這也是她如今在宮中熏這麼濃的香的原因。

  說實話她自己也有點受不了這個味道,但想著她以後又不是不出門了,萬一又被聞出來了呢?不如干脆把自己腌入味算了。

  她揉了揉鼻子,繼續問申公豹:「申道長來做什麼,莫非是有什麼封後的事情需要我辦?」

  「封後之事,豈敢勞娘娘親自動手。」申公豹陰陽怪氣,「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初娘娘說自己意欲為後,奪權上位,如今看來已成功了一半,實在可喜可賀。」

  她死而復生,帝辛狂喜不已,當即下令舉辦封後大典,要封她為後。哪怕之後十絕陣被破的軍報傳來,帝辛也沒有改變主意。

  「然而有一件事我卻想問娘娘。」申公豹道,「娘娘之前說要幫我除掉楊戩這個大將的身份,究竟除在了哪裡?此次破陣就有楊戩的功勞,他取到了定風珠,又打傷了數名聞太師手下,絲毫未見影響。」

  妲己:「你也說了,那是破陣的時候,破陣之後,你可還聽說過他的消息?」

  申公豹:「破陣之後無需他再做事,如何會有他的消息?」

  「那可有哪吒、雷震子或姜子牙等人的消息?」

  「那倒是有。近日三仙島三霄正忙著對付西岐,替趙公明報仇,他們便與三霄交戰過。」

  「那不就行了,明明三霄也不是什麼很好對付的人,他有什麼道理不出來?」妲己笑了笑,「你若不信,靜觀其變便是。」

  申公豹:「娘娘何不直言?他是受了傷無法出戰,還是因為什麼緣故不能出戰?」

  妲己:「你管那麼多干嘛,反正這個結果是你要的不就行了。」

  申公豹皺了皺眉,顯然對她的態度頗有微詞。

  妲己笑道:「申道長若再不走,過一會兒帝辛便該來了。若叫他看到你,誤會了咱們的關系,可如何是好?」

  申道長看出她對他的冷淡,當即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等他一走,清弦便立刻道:「姐姐,你不打算和申公豹再合作了嗎?」

  「之前是因為我要找雲中子,要找他打聽妖氣的事情,加上後來有分身在這裡,需得他幫忙打掩護,所以才三番兩次地合作。但如今雲中子被我重創,妖氣之事我心裡也有了數,更不再需要他掩護分身,還與他合作什麼?生怕和闡教糾纏得不夠深嗎?」妲己撇了撇嘴,「楊戩痛失愛徒,這種人最容易走極端,我可不想再招惹。」

  清弦笑道:「姐姐明明剛回來的時候還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同我說『什麼真君,不過爾爾』,怎麼現在忽然泄氣了?」

  妲己:「我不過是這幾日靜下心來又仔細想了想,闡教干的是封神之事,事涉天地,我進去摻和一腳,實在容易引火燒身。到這裡便可以了,即便是為了惡欲修煉,也是適量即可。這人間戰爭隔段時間便會發生,惡欲永遠取之不竭,我實在沒必要為了急於求成,以身犯險。」

  說人話就是,她將楊戩狠狠玩弄一番,現在有點心虛了。

  咳,這也是她跑得那麼快的原因,楊戩只是抱著她找人療傷,那模樣便開始讓她反省自己的過分之處,她若是不跑得快點,真留下看他痛失愛徒的反應,說不准她就要開始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了呢。

  畢竟即使是回到朝歌的這幾日,她夜裡睜著眼睛,身邊躺著帝辛,腦子裡也還是依舊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像,她走了之後,他到底過得怎麼樣呢。

  今天申公豹說沒有他的消息,在她意料之中,卻又讓她更加忍不住去想各種各樣的可能。

  他會為她哭泣嗎?會為她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嗎?他不出戰,闡教其他人不會對他有意見嗎?他若反應太激烈,其他人不會猜疑他們兩個的關系嗎?

  唉,算了,她到底為什麼要想這些,明明他們以後再無瓜葛,也最好再也不要遇見,她想這些毫無用處。

  清弦:「姐姐這話聽著怎麼像是要歸隱田園了?」

  「倒也不至於。」妲己說,「我還在等一個時機。」

  「什麼時機?」

  「一個見到鄧嬋玉,能仔細研究她手裡五光石的時機。」妲己按了按額角,盡力讓自己嚴肅起來,「她那五光石玄妙得緊,能吸收妖氣,還能讓妖爆體而亡,聽起來也不像是個人造的法寶,說不定真於我有用。」

  -

  然而在見到鄧嬋玉之前,她先聽說了楊戩的消息。

  那天是她的封後大典,帝辛不顧前線作戰的將士和群臣的非議,為她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儀式中,她看見風塵僕僕趕回來,遠遠站在屋脊上望著她的喜媚,眯了眯眼。

  當天夜裡,她把帝辛放倒,讓他一個人睡在床上,自己則與喜媚和清弦到了偏殿說話。

  「你怎麼回來了?」妲己問她,「你不是要留在西岐,繼續利用兩軍交戰吸食惡欲嗎?」

  「那些修道之人一旦動了惡欲,確實極為有用,在那兒待一天,都比在朝歌城待一個月強。」喜媚道,「不過我覺得姐姐說得對,見好就收,不能心生貪念,反倒賠了自己進去。」

  妲己:「發生什麼事了?」

  「三霄娘娘為報義兄趙公明之仇,在西岐城下叫陣。因那三霄復仇心切,惡欲尤甚,我便站得近了些,不料哪吒帶著哮天犬出陣,那哮天犬不知為何突然發現了營地裡的我,連三霄都不管了,直衝著我的方向撲來。我嚇了一跳,就見那碧霄追了過來,要殺哮天犬,卻被哮天犬反咬一口,連皮帶肉扯了一塊下來。趁哮天犬又和碧霄戰在一處,我馬上溜了。」喜媚後怕道,「我想莫不是身上殘留了姐姐的味道,被哮天犬聞出來了?我便趕緊回到營帳,布了風將帳子周圍吹了一遍,又把舊衣裳燒了,偷了件金光聖母的衣裳穿。」

  金光聖母也是金鰲島十天君之一,十絕陣中便有她的手筆。她的金光陣被十二金仙之一的廣成子所破,自己也死於廣成子手下。死後遺物無人看管,這才被喜媚偷來借用。

  喜媚繼續道:「等我收拾完出來,三霄與他們都戰完了,聽說哮天犬也被哪吒帶回去了——哈啾!姐姐,你這封後大典怎弄得如此隆重,連宮裡都要熏這麼重的香,你就不難受嗎?」

  妲己咳了一聲。

  清弦道:「姐姐和你想的一樣,她也覺得怎麼換衣裳都遮掩不住,所以索性決定把自己腌成另一個味道——我都聞了十幾天了,都習慣了。」

  喜媚:「……」

  喜媚:「姐姐,那哮天犬如此麻煩,你當初為什麼不干脆殺了它?」

  妲己摸了摸鼻子:「我想著……我占了楊戩那麼大的便宜,若是把他的狗殺了,未免太過分。留他狗一條命,就當是我對他的答謝吧。」

  喜媚和清弦都十分驚異地看著她。

  「你們這是什麼表情?我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至於所有壞事都非干不可吧?!」妲己惱怒道,「說正事!然後呢?你因為怕被哮天犬纏上,就跟聞太師辭行了?」

  「也不是,是那三霄戰敗後回營,心裡氣不過,便排布了一個九曲黃河陣,說是能失神損氣,仙人入後成凡,凡人入後即絕。我想著來都來了,不如再開開眼界,看完這個九曲黃河陣再走。誰知道……」喜媚咽了咽口水,「誰知道雲霄替碧霄出頭,城下罵陣,見西岐出來破陣的人中沒有楊戩,便罵楊戩小人作派,只會暗用哮天犬傷人,讓他出來光明磊落地破個陣。」

  妲己擰眉。

  「過了一會兒,楊戩還真的出來了……他都消失好多天了……」喜媚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我特意觀察了一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整個人雖然說不上是容光煥發,卻也絕不算頹喪失意,若不是我早知他與姐姐的事情,我是絕對看不出他有什麼異常的。」

  「啊?怎麼這樣啊。」清弦鼓了鼓嘴,「聽起來他怎麼一點都不為姐姐傷心啊。」

  妲己追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就被雲霄用混元金鬥拿了,捉入了陣中。」喜媚說,「相繼被混元金鬥捉入陣的還有十二金仙,我看這架勢不妙,他們不出事還好,萬一真有個什麼好歹,這闡教上面還能不管嗎?於是我便跟聞太師說要回去找申道長,隨後就趕緊回來告訴姐姐了。」

  妲己沉默片刻,道:「你告訴我此事的目的是……?」

  喜媚愣了愣,說:「當然是告訴姐姐楊戩的情況呀!姐姐難道不想知道嗎?」

  妲己:「他學藝不精被三霄拿了,與我何干?順利破陣,是他幸運,若是不幸真如三霄所言,入後成凡,那也是他自己倒霉。」

  喜媚啊了一聲:「姐姐真不管他了?」

  妲己:「你的意思是我還得去救他?然後被哮天犬聞出來,也在楊戩面前表演一個死而復生?你當他跟帝辛一樣好騙?」

  喜媚縮了縮脖子,不吭聲了。


第49章

  楊戩站在岸邊,渾濁而浩蕩的河水從身邊滾滾而過,沉甸甸的陰霾籠罩大地,連頭頂的天光都變得黯淡陰森。他看不見來路,望不到歸途,只有無邊無際的空曠,無窮無盡的幽深。

  這裡是九曲黃河陣。

  他本不想來的。然而哪吒在外面為難地敲門,說哮天犬咬傷了敵人,敵人非要讓他出來應戰,討個說法。

  他知道自己閉門不出,已經給同門帶來了太多的麻煩。如果不是真的迫於無奈,哪吒應當也不會來打擾他。

  他們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於情於理,他都不能再一味放縱下去。

  可是……他看向自己的手,他如今真的還有能力破陣嗎?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打開了房門,在哪吒驚喜的目光中,往城外走去。

  原以為又是像十絕陣那樣的殺陣,不料進來後卻發現此處雖然看似凶險,但並不會主動攻擊人,他在這岸邊已經站了許久,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是要去尋找什麼陣眼嗎?

  他淡淡地想著,可身體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濁浪黃沙,幾滴水珠濺到他臉上,帶來冰冷的濕意。

  眼前的景像忽然開始扭曲旋轉,黃沙變成了飛沙,濁浪的轟鳴變成了狂風的呼嘯,一切都似曾相識。他瞳孔微縮,只見一道滔天巨浪打來,他被卷入河底。

  冷水侵入肺腑,他閉上眼,沒有任何掙扎。

  ——但他並不是在求死。他只是失去了與這些陣法搏鬥的興趣。

  那三霄費盡心思布下如此復雜的九曲黃河陣,強行讓他離開她的屋子,把他們分開,想必不是靠發洪水淹死人這麼簡單,這後面肯定還有別的什麼在等著他,可他不想主動去尋。

  是她們點名要的他,難道不是她們把所有招數都主動遞到他的面前才對嗎?

  潮濕的黑暗中,他感覺到有個人靠過來,貼住了他的身體,呢喃道:「帶我上去。」

  他猛地張開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人。

  河底的光線幽微模糊,幾乎看不清臉,只能看到隱約的輪廓。他腦中一嗡,手臂已經攬住了她的腰身,帶著她浮上了水面。

  水面上沒有污濁的浪花,沒有飛揚的黃沙,更沒有呼嘯的狂風,只有一方寂靜的林地,和頭頂高懸的明月。

  他怔怔地看著她。

  她的身體在月色下顯得是那樣皎潔動人,她摟著他的脖子,皺了皺鼻子,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嬌道:「你方才弄疼我了。」

  他顫抖起來,喉嚨裡像被什麼堵住,說不出話來。

  她看他沒反應,忍不住縮了縮腦袋,喃喃道:「這是怎麼了,不會又想殺我吧……不能吧……」

  「……小九。」他聲音喑啞,緊緊地盯著她,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

  她呆了一下,隨即大驚失色:「師父,你醒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見她驚慌失措地推開了他,撐著岸邊的石頭,極力想要逃出去,然而石頭打滑,她現在又缺乏力氣,見無處可逃,只能倉皇地扯住七零八落的衣裳,磕磕巴巴地說:「師、師父……你聽我解釋……」

  他靜靜地看著她,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心虛地亂瞟著,說:「我、弟子是因為一直看不到師父去燒糧倉,擔心師父出事,才一路找了過來的……弟子沒想到師父會被困在此處,看上去還、還那麼痛苦……所以弟子就、就……」

  她越說聲音越低,已經羞恥得不敢再繼續,即便是在夜裡也能清楚地看到臉上騰起的紅暈,連帶她的身體都變得熱了起來。

  他伸出手,她下意識地偏了下頭,仿佛是害怕他打她似的。他頓了一下,撫摸上了她的臉頰。

  柔軟的,豐盈的,濕漉漉的。

  「沒關系。」他說。

  「弟子知道錯了!弟子對師父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任由師父責罰只求師父不要——」她猛地剎住,驚疑不定地嗯了一聲,看著楊戩,「師父方才說什麼?」

  「我說沒關系。」他重復了一遍。

  她傻傻地看著他,半晌才囁嚅著道:「師父……為什麼哭了?」

  他愣了一下,抬手觸到自己的眼角,才發現那裡確實凝了一滴淚珠。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淚便落到了她的胸口,化入水中不見。

  他自打有記憶起便沒有哭過,哪怕是修煉得再苦再累,受的傷再痛再狠,也沒有流過一滴淚。而今天,他終於為她落了淚。

  有了第一滴,便有了第二滴,第三滴。

  「對、對不起師父……你……我……你其實也不用這麼寬容的……都是弟子的錯……」她像是被弄得混亂了,不明白他為什麼好像一邊原諒了她,一邊又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只能手忙腳亂地替他去擦眼淚。

  然而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俯身吻了下來。

  她如遭雷劈,僵在那兒不敢動彈,只覺得他的吻一開始還是輕柔溫和,後來不知怎麼就愈發狠力起來,簡直就和之前不清醒的時候一樣,都弄得她有點疼了。

  她哆嗦著,發出難以抑制的聲音,可又偏偏抗拒不了他,忍不住仰起頭回應。

  兩個人在水中糾纏許久,直到他喘息著停下,托住她的身體,抵住她的額頭,低聲道:「小九。」

  「……嗯。」她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地看著他。

  「我們不做師徒了好嗎?」

  她愣住,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師父……」

  「與我做道侶。」他說,「我帶你修煉,我們共度長生。」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張著嘴,傻傻地問:「師父……說什麼呢?」

  「是我之過,是我早就想與你在一起,卻又欺騙自己,只是對你有後輩之誼而已。」楊戩說,「時至今日,才徹底認清了自己的心。」

  她呆呆地看著他。

  他便柔和地親了親她的嘴唇,又問了一遍:「與我做道侶好嗎?」

  她用力地抿住嘴唇,嗯了一聲,抱住了他。

  遠處響起兵戈相接的動靜,他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時間還來得及,把衣裳穿好,咱們去夜襲。」

  她懵了:「啊?」

  ……

  不管怎麼說,他們確實趕上了夜襲,大敗殷商。

  事後他們兩個是如何堂而皇之地牽著手從眾人面前路過,震驚了所有人暫且不提,總之,他們兩個人過得都很開心。

  他依舊會教她修煉,然而現在的她卻仗著有他的縱容,常常犯懶撒嬌,而他難得嚴格一回,想板起臉來讓她端正態度,也會因她主動湊上來一個偷親而破功。

  他們度過一小段極快樂的時光。

  然而該來的總是會來。

  聞太師再次率人擺下十絕陣,這一次他沒有去借定風珠,也沒有進入風吼陣,但他是首座大弟子,總有一個陣須得他去破。他讓她躲起來,在外面安心等他,可當他破完陣出來的時候,卻從姜子牙那裡得知,負責去借定風珠的人被攔在了半路,她為了爭取時間,自己去接手了定風珠進入陣中。

  他又一次眼睜睜看著,同樣的軌跡,同樣的飛劍,再次無情地貫穿了她的胸膛。鮮血飛濺,染紅了他的視野。

  他跪在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所有虛幻的幸福在這一瞬間被無情擊碎,他才像是那個被千萬把利刃同時刺穿心髒的人,捧著她的臉,雙眼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靠在他懷裡,斷斷續續道:「不要……不要難過……真君,你閉上眼……」

  她伸出手來,想要蓋住他的眼睛,可當視線陷入黑暗的那一剎,他卻猛地扯下了她的手腕。

  視野重新明亮起來,可他看見的卻不是一片混亂的十絕陣,而是她的屋子。

  陽光透過窗欞靜靜地灑落,眼前有飛舞的細碎浮塵,還有一個與他四目相對的少女。

  少女面色惶然地問他:「反悔什麼?莫非真君……不願意引薦我入門了嗎?」頓了頓又道,「是因為我拒絕了雲中子前輩,讓他丟了面子,所以其他前輩也不會再收我了嗎?

  她還舉著那只光潔的手臂,不曾放下,前一刻上面還有雲中子試探她時留下的劍傷,如今已被他治愈不見。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道:「有意思嗎?」

  她茫然地看著他:「什麼?」

  楊戩咬牙,一字一頓道:「用一個已故之人,如此戲弄於我。一次兩次,先是給我彌補的希望,最後又將其摧毀,反復重來,有意思嗎!」

  他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境。

  可當故事的分岔口真的出現在眼前,當那些「如果」真的有可能實現,他的感情終究戰勝了理智,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哪怕就一次,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也讓他感受一下,與她好好生活的時光。

  他以為這個陣法是讓他的精神沉溺於幻境中不可自拔,在不知不覺中吞噬他的□□與修為,他沒有想到,這個陣法其實是要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經歷他們的故事節點,當他以為能改變原定走向的時候,再給他當頭一棒。

  「說我小人作派,要我光明磊落地來破陣,可你們呢,你們又光明在哪裡?要殺我便堂堂正正地動手,誰同意你們幾次三番地利用她?!她不是供你們編排的對像,更不是供你們操縱的器物!」他的眼眶紅得似要滴血,額角青筋突起,周身驟然亮起刺目的金光。

  三尖兩刃刀再一次被他握在掌中,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可持刀的手指卻始終不曾松開。

  轟!

  鋒利的刀刃直插地面,濺起無數碎石。

  眼前的少女如同塑像一般碎裂開來,化作點點飛光消散而去,與她一同消散的,還有他們所在的屋子。

  渾濁的河水,幽暗的天空,無垠的荒地,再一次出現在了面前。

  楊戩拔出三尖兩刃刀,單手結印,意欲破陣。

  復雜的金色紋路如蓮花一般在周身綻開,卻在即將盛放的一剎那溢出紅光,楊戩一個踉蹌,以刀作支,金色蓮花迅速消散委頓,只余殘留的些許紅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他閉了閉眼,按住自己的心口,將一口血咽了下去。

  他習的是闡教心經,運的是八/九玄功,求的至真至清,可如今他萬般雜念,心懷魔障,早已不是之前的心境。

  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滔天的河水再一次朝他當頭劈下,將他卷入河底。

  然而這一次,他再睜開眼,看見的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變成了一個極為幼小的孩童,站在一個簡陋但布置溫馨的木屋中。一名布衣男子站在他跟前,蹲下/身,摸著他的腦袋笑道:「戩兒,告訴爹,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呀?」

  楊戩愣住。

  他環顧四周,看到不遠處的床畔坐著一名女子,女子面容姣美,腹部微隆,正含笑看著他們。

  這是什麼地方?這些是什麼人?這是要干什麼?

  他的頭突然變得劇痛無比,他捂著自己的眉心,跌坐在地上,死死地咬住了牙槽。仿佛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自內部而生,不斷地向外衝擊,一下又一下,震得他目眩神昏。

  當——

  一聲清音驟然入耳,剎那間,周遭的一切如水紋般模糊消失,楊戩猛然睜開眼,清風穿身而過,靈台通透澄明。

  城牆,天空,草地。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這裡是西岐。

  「命定劫數,終究難逃。可嘆爾等苦修多年,如今卻被削了三花五氣。便賜爾等縱地金光法,回去後慢慢恢復罷。」一個聲音低沉響起。

  楊戩愕然起身,看到了不遠處的元始天尊,和周圍同樣剛剛起身、形容憔悴的十二金仙。

  元始天尊聽到動靜,朝他望了過來。頓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哦?楊戩,你竟無事。」


第50章

  「梓童何時竟也愛看起軍報了?」帝辛沐浴完,上了美人榻來,將妲己一摟,望向她手裡的軍報。

  妲己道:「只是想看看前線究竟如何了。」

  帝辛嘆了口氣,把她手裡軍報一合,丟到地上:「原本以為那九曲黃河陣那般厲害,連十二金仙都能拿下,誰承想他們竟搬出元始天尊救場,實在是欺人太甚!前來襄助的三霄娘娘被殺,太師敗走,如今我殷商軍營上下,士氣大挫!」

  他端詳著妲己的臉色,忽而按住她的眉心,抹了一下,道:「梓童這般愁眉不展,也是在為大商憂心嗎?」

  妲己看向他,勉強笑了一下:「臣妾的確憂心,只是又忍不住安慰自己,這一仗也不算虧,好歹折了十二位金仙,削了他們的三花五氣,而那元始天尊也不可能事事出場,如此看來,西岐能用的人也不多了。」

  帝辛:「是啊,也只能這麼想了。那入陣的除了十二金仙,不是還有個叫楊戩的嗎?他也是頗為棘手,孤好幾次都在軍報上看見這個名字,出現得比十二金仙頻繁許多。好在此次他也在入陣之列,以後應當就不會再有他的消息了罷。」

  妲己沒有說話。

  「好了,不去想那些煩心的了。申道長已跟孤說了,他打算找一名師侄幫忙,據說那師侄為人機靈,雖難當大將,卻十分適合當個副手用。」

  妲己心不在焉地問:「什麼師侄?不曾聽申道長提過。」

  「好像,好像是叫什麼土行孫。」帝辛道,「說是極為擅長遁地之術,此等人才,豈不適合暗殺與探聽嗎?」

  妲己扯了扯嘴角:「聞太師屢屢兵敗,大王可有想過,若是聞太師不幸為國捐軀,還有誰能接其重任呢?」

  「梓童怎可說這樣的胡話。」帝辛皺了皺眉,顯然對她的話有些不滿,但他到底還是順著她的話思索片刻,說道,「三山關總兵官鄧九公,此人過去屢建大功,亦堪重用。」

  妲己這才稍微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意:「大王英明。聽說他有個女兒,名為鄧嬋玉,英勇不輸其父。若是時機合適,大王便傳召他們父女入宮見一面吧。」

  入了夜,帝辛在床上沉沉睡去,而妲己則赤著腳,走下床,慢慢地踱到窗邊。

  推開窗,清風撲面,衝淡了室內濃郁的香氣。月光瑩瑩,照得壽仙宮的檐廊雍華光潤。

  「姐姐是不是不高興?」喜*媚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飄到了妲己身邊。

  妲己抱著胳膊,斜睨了她一眼。

  「我們又不是外人,姐姐與我們說說心裡話,又有何不可呢。」喜媚說,「姐姐不會是在擔心楊戩吧?」

  清弦亦現身附和:「那軍報上就那麼幾個字,何必看那麼久。」

  妲己:「是不是我最近脾氣太好,才教你們敢這樣跟我說話?」

  清弦癟了癟嘴。

  「主要是實在想不出現在還有什麼事能惹姐姐不高興。」喜媚道,「以前姐姐還喜歡跟帝辛尋歡作樂,現在連酒池肉林都不去了。」

  「我瞧著像是帝辛失寵了。」清弦嘀咕一聲。

  妲己抬手,一巴掌把她拍回了原形,拎著琵琶頸,將手伸出窗外:「再多嘴就摔死你。」

  琵琶弦嗡嗡嗡地哆嗦起來:「我錯了,姐姐,我再也不說話了。」

  「哎喲,姐姐,你跟她計較什麼。」喜媚伸手想來接琵琶,又被妲己一眼瞪了回去。

  「我當初留你們兩個,是為了有人解悶,怎麼如今變成添堵的了呢?」妲己將琵琶往喜媚身上一扔,砸得喜媚悶哼一聲,倒退兩步。

  清弦連忙變回人身,摸了摸喜媚的胸口,替她順順氣。

  妲己在屋中轉了一圈,最後在窗沿邊坐下,看著喜媚和清弦道:「你們說那個土行孫要是真的很擅長探聽的話,是不是可以讓他把軍報寫詳細點?」

  喜媚:「呃,這個,應該可以吧?姐姐想要多詳細?」

  「至少把戰後的細節寫一下吧?什麼叫『十二金仙及楊戩入陣,為元始天尊所救,好在為時已晚,已被削了頂上三花,消了胸中五氣』?那這修道之人沒了三花五氣,究竟是個什麼狀態,好歹寫一下嘛!這是單純地沒了修為,與凡人無異呢,還是說受了重創,需要療養呢?這不寫清楚一點,知己知彼,如何為後面打仗做准備?」

  喜媚和清弦面面相覷。

  喜媚抓了抓頭,說:「要不然直接問申公豹吧?他肯定比咱們了解這個。」

  「這人唧唧歪歪,陰沉沉的,我不想和他牽扯太多。」妲己說,「等問清楚了鄧嬋玉五光石的事情,我說不定就不在這宮裡待著了。」

  喜媚:「不在宮裡待著了,那問軍報那麼清楚做什麼……」

  妲己一拍窗台,怒道:「那不是為了鄧嬋玉嗎!誰知道我研究五光石要研究多久,萬一她半路被西岐害死了怎麼辦!」

  喜媚:「……」

  許是她聲音太大,床上的帝辛竟翻了個身,似有轉醒的跡像。

  喜媚和清弦趕緊原地消失。

  帝辛閉著眼睛,手在旁邊摸了幾回都沒摸到預想中的溫香軟玉,他自迷蒙間醒來,瞧見一個人影坐在床邊。

  「梓童?」他含糊不清地問道,「怎麼還不就寢?」

  妲己轉過頭來,在黑夜裡凝視著他:「大王。」

  「嗯?」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大臣上奏所言,萬一是真的呢?」

  「什麼意思?」帝辛漸漸清醒過來,擰起眉頭。

  「如果有一天大王發現臣妾真的是禍國殃民的禍水,迷惑了大王,害得大王斷送了殷商江山,自己也從萬人之上變為普通人,甚至淪為階下囚,大王會怎麼想臣妾呢?」

  「你又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了?」帝辛怒道,「封後大典剛過,是誰如此不識抬舉?」

  妲己:「沒有什麼風言風語,只是臣妾想想罷了。」

  「這有什麼好想的,你這不是為難自己嗎。」帝辛道,「快就寢吧。」

  他伸手想攬著妲己躺下,妲己卻拂開他的手,笑了笑,眼底紅光一閃:「你自己繼續睡吧。」

  帝辛再次沉沉睡去,妲己起身,在屋中又踱了幾回步,將喜媚和清弦喊了出來。

  「我覺得我有點不對。」妲己思忖道。

  「什麼不對?」

  「我承認,我確實有在擔心楊戩的安危,總是時不時反思,當初是不是對他做得太過分了。甚至今天我還在想,如果我換一個假死之法,別做得那麼絕,那他是不是就不會受那麼重的影響,就會有能力抵御九曲黃河陣。」還沒等喜媚和清弦露出古怪的笑容,妲己又迅速道,「但是我剛剛又發現,我竟然對帝辛也生出了幾絲惻隱之心。」

  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從來沒把帝辛放在眼裡過,只把他當成一個合意的工具利用,可她現在竟然也會想,她這般對待帝辛,帝辛可會不甘,而殷商是否又曾有過一絲生機,卻在她手裡斷送。

  清弦聽得一頭霧水:「帝辛長得又不差,被姐姐調教得又好,姐姐偶爾憐惜他一下,這也沒什麼吧,哪裡不對?」

  喜媚輕嘶一聲:「姐姐難道是後悔之前做的事了?」

  妲己搖了搖頭:「還不到後悔的程度。只是……」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覺得,我好像不如以前心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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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戩立在城樓上,長風吹過他的身畔,吹動玉鼎真人搖曳的衣擺。

  「為師要走了。」玉鼎真人抹了一把臉,咳了兩聲,苦笑道,「早知有此一遭,便不來了。忙碌這麼多日,最後卻被削了三花五氣。唉,為師這一身功力啊!還不知修煉多久,才能修煉回來!」

  楊戩垂眼:「是弟子牽連了師父。」

  「和你沒什麼關系,是我等犯了紅塵之厄,注定有此劫難。只是沒想到這也太受罪了,還不如上了封神榜,去天庭給昊天干活呢。」玉鼎真人自嘲道,「還是你幸運,在九曲黃河陣裡轉了一圈,都沒什麼大事兒。只是你萬不可掉以輕心,師尊說了,你魔障難除,經歷九曲黃河陣後,更是道心不穩。須得仔細調理,切不可隨意動氣。萬一一個不慎,走火入魔,那可就不妙了。哪吒他們追擊聞仲去了,你可千萬別湊這個熱鬧,什麼打打殺殺的,現在對你不好。」

  楊戩:「師父可知,弟子為何無事?」

  玉鼎真人:「唔,這個……為師也不知道。這九曲黃河陣會幻化出入陣人內心最痛苦之事,先給個甜頭,再給個苦頭,趁人大喜大悲、毫無防備之際,削了人的三花五氣。你都瞧見什麼了?」

  楊戩語氣淡淡:「瞧見小九了。」

  玉鼎真人默然半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小九……是個好姑娘,只可惜命不好。她剛走的時候,為師看你那副樣子,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你。其實為師心裡都知道,你如今雖然看似平靜,實則只是自我麻痹。但這種事,除了自己走出來,旁人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弟子明白。」頓了頓,楊戩又道,「然而,除了小九的事外,弟子還另外經歷了一件事。」

  「什麼事?」玉鼎真人奇怪道,「你還能有兩件最痛苦之事?」

  「弟子瞧見一男一女,住在一間木屋中,女方懷有身孕,男方則喚弟子為『戩兒』,問弟子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楊戩注視著玉鼎真人,「師父,他們莫非是弟子的父母麼?」

  玉鼎真人聞言呆滯片刻,隨後一敲折扇,驚呼道:「還有這種事?你不是早就不記得他們了嗎?」

  「是不記得了,所以陣中見了,也並不認識,只是聽他們這般說話,才覺得奇怪。」楊戩望向遠處綿延的山巒,深吸一口氣,「可惜隨後弟子便被天尊喚醒,只看到了這麼一點。」

  玉鼎真人:「如此……也不算壞事。你想啊,你在九曲黃河陣中經歷的都是痛苦之事,就算見到的確實是你的父母,那後面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到此停止挺好,免得你又心生魔障。」

  楊戩:「師父仍是覺得,往事已矣,既然選擇了修行大道,便該忘了前塵,免得影響心境嗎?」

  「難道不該嗎?你難道真不怕自己走火入魔嗎?」似乎是覺得自己太著急,玉鼎真人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為師只是希望你安安穩穩的,別再生出什麼事端了。」

  「師父說的是。」楊戩收回目光,「弟子受教。」


第51章

  初秋時節,風卷清雲,空天微霜。

  聞太師最終不敵西岐奇兵,戰死於絕龍嶺。

  帝辛收到軍報,沉默良久。妲己問:「大王在想什麼?」

  「太師一生忠勇,卻客死他鄉,實在是孤之過。」帝辛道。

  妲己道:「太師殉國,百官俱慟。然軍情不等人,若連大王都沉溺於哀傷之中,只怕殷商危矣。」

  帝辛嘆息一聲:「孤明白你的意思。來人,傳旨,召鄧九公及其女入朝歌覲見。」

  ……

  這是鄧嬋玉第一次來到朝歌。

  進宮之前,鄧九公便已警告過她,大王面前,收起她那一身野氣,老實一點,規矩一點,免得在不知道的時候就犯了什麼忌諱。

  鄧嬋玉的確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跟著父親進了宮,低眉順眼,一步也不敢踏錯。

  雖然低著頭,但余光還能瞥見附近景致,王宮之輝煌、宮人之繁多令人咋舌,鄧嬋玉不禁腹誹,難怪外面百姓對帝辛多有怨言呢。

  唉,太師戰死,也不知下一個為國捐軀的是不是他們鄧家。

  宮人領著他們進殿,向上首行了一禮:「稟大王,稟娘娘,鄧將軍父女已帶到。」

  還有娘娘?

  鄧嬋玉一邊跟著父親行禮,一邊暗自震驚,外面傳言果然不虛,這大王對蘇妃,哦不,如今是蘇後娘娘了,果真寵愛異常,連這種軍機要務的場合,都還要帶著她。

  盡管內心十分好奇蘇後娘娘是不是真如傳聞中一般貌美,但她還記得父親的警告,沒有胡亂抬眼,只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聽著帝辛和父親說話。

  說的無非是些軍務交接之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正事終於聊完,帝辛便將目光放到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鄧嬋玉身上來。

  「聽說鄧卿之女自幼習武,如今一見,這周身氣度果然與那些凡俗女子大不相同。」

  鄧嬋玉心裡咯噔一聲。

  不是吧,這帝辛不會是宮裡的嬌花看膩了,看上她這朵野花了吧?!天啊不要啊,她寧願死在西岐人的刀劍下,也不想老死在深宮裡啊!

  「大王謬贊,小女頑劣,臣不求她建功立業,只求不犯什麼錯便好。」鄧九公道。

  一直沒說話的妲己終於開口:「一直低著頭做什麼,抬頭讓本宮瞧瞧。」

  鄧嬋玉心裡又咯噔咯噔兩聲。

  她又沒有軍銜,就是一個隨軍出征的普通將士而已,蘇後娘娘看她做什麼,難道是已經看出帝辛的意思,所以已經把她視為敵人了?不要啊,聽說和蘇後為敵的妃子下場都很慘,她哪鬥得過蘇後啊!

  可是蘇後發話,她也只能抬頭。

  這一抬頭,便看清了蘇後長什麼樣。鄧嬋玉自小長在軍營,從沒見過這樣雍容美艷的女子,一時之間竟看呆了,直到鄧九公咳咳兩聲,她才尷尬地收回目光,行了一禮:「臣女鄧嬋玉,見過娘娘。」

  妲己笑道:「鄧小姐生得這般美貌,光看容顏,委實想不到還是個將才。」她轉向帝辛,「大王,臣妾見到鄧小姐,心生親切,難得有如此合眼緣之人,可否讓鄧小姐同臣妾去後殿坐一坐,閑談片刻?」

  帝辛:「自然可以。」

  鄧嬋玉心裡咯噔咯噔咯噔,心想自己這是要送命去啊。

  可她沒有拒絕的資格,只好在父親擔憂的目光中,硬著頭皮朝妲己走去。

  妲己站起來,竟笑著牽過了她的手,拉著她進入了後殿。

  一陣香風撲來,鄧嬋玉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打完驚覺失態,連忙道:「娘娘恕罪,臣女……臣女只是偶感風寒。」

  「無妨。大王傳召得緊,你們這一路風塵僕僕而來,想來都沒怎麼休息,請坐吧。」妲己引著她在茶案邊坐下,「這兒還有些點心,鄧小姐隨意用些,不必拘束。」

  鄧嬋玉沉默地坐著,看著面前的茶水點心,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蘇後娘娘說得對,他們確實趕路趕得急,沒怎麼休息,今日又因為要面見大王,怕御前失儀,更是連早膳都沒吃。

  宮裡的食物品相也太好了……裡面不會給她下了毒吧?

  見她不動,妲己揮揮手讓宮人們都退下,托腮望著她道:「怎麼不吃?是覺得不合胃口,還是怕本宮給你下了毒?」

  鄧嬋玉大驚失色,連忙後退幾步,給妲己磕了個頭:「臣女不敢!」

  妲己撲哧一聲笑了,道:「同你說笑呢,這麼緊張做什麼。你與鄧將軍都是大王倚重之人,背負著討伐西岐的重任,本宮一介深宮婦人,仰仗你還來不及,又怎會給你下毒呢。」

  鄧嬋玉打小就是和男人打交道。男人,尤其是軍營裡的男人,直來直往,滿口粗言,她還從來沒有跟女人如此端腔拿調地聊過天,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妲己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且放心,大王沒看上你,本宮也不想殺你,等召見完,你就可以跟你父親一起出征去了。」

  鄧嬋玉滿臉愕然,顯然是不知道她到底怎麼猜出來的。

  妲己勾了勾唇,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鄧嬋玉這個人比她想像得有意思多了。雖是武將,看著比尋常女子厲害一些,但其實成長環境簡單,導致沒什麼心眼,想法全寫在臉上。

  「吃吧。」妲己點了點桌子。

  鄧嬋玉這才磨磨蹭蹭地直起身來,挪回茶案邊,小心翼翼地拿了塊果糕,咬了一口。

  天爺的,這也太好吃了。他們當兵的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這幫人卻在王宮裡享受什麼山珍海味啊!

  鄧嬋玉悲憤地吃著。

  「本宮請你來,是有個事情想跟你請教。」

  鄧嬋玉頓了一下,放下果糕,喝了口水把殘渣咽下去,又開始低眉順眼地回答:「娘娘但說無妨,臣女知無不言。」

  「本宮聽說,你有樣十分厲害的法寶,名叫五光石,能給本宮看看嗎?」

  鄧嬋玉:「當然可以,娘娘請看。」

  她從懷裡摸出一只錦囊,錦囊倒出,幾顆拇指甲蓋大小的圓潤玉石靜靜地躺在手心,發出淡淡的光澤。

  見妲己想拿,鄧嬋玉猶豫了一下,說:「娘娘當心些,這東西萬一磕到身上,是十分疼的。」

  「多謝提醒,本宮一定小心。」妲己從她手裡接過五光石,放在自己手心裡仔細端詳。

  鄧嬋玉問:「娘娘要這個做什麼?」

  妲己道:「本宮偶然間聽說了一樁舊聞,說你這五光石十分厲害,曾被敵人覬覦,還專門派遣妖獸深夜偷盜,結果那妖獸將五光石含在嘴裡,不慎吞食,後來滿身妖氣盡數消失,最後爆體而亡。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鄧嬋玉說,「臣女以前只把這五光石當暗器使用,也只打過人,不曾打過妖獸,那之後才知道原來還對妖獸有這樣的奇效。」

  妲己:「你這五光石哪兒來的?」

  「家傳的。」鄧嬋玉思索了一下,「臣女家世代習武,據說有一次祖輩打了敗仗,在逃亡路上撿到這些石頭,因為會發光,所以以為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收起來了。後來祖輩覺得這段當逃兵的經歷很不光彩,決定警醒後人,就用這幾顆石頭當傳家寶了。臣女小時候淘氣,從家裡翻出收它的箱子,拆了裡三層外三層,發現這幾顆石頭,就扔著玩,結果不慎扔中了一個親戚,差點鬧出人命。臣女父親那時一邊賠禮道歉,一邊覺得臣女有天分,想讓臣女練些暗器,但換了好幾個,都沒這幾顆石頭趁手,父親索性把它們給臣女使了。再後來聞太師又教了臣女幾句法咒,讓臣女可以時刻召回五光石,就可在戰場上取之不盡。」

  妲己將手輕輕合攏,只覺得掌心分外溫暖,竟讓她生出一種……一種在母體中沉睡的安心之感。

  「娘娘……這樣不冷嗎?要不將它還給臣女吧?」鄧嬋玉糾結地問道。

  「冷?」妲己詫異。

  「難道娘娘不覺得冷嗎?」鄧嬋玉說,「這五光石寒氣極重,握久了便覺得凍手,所以臣女一般只在戰場上用它,平時都用厚厚的錦囊裝著,免得凍著自己了。」

  妲己定定地看著她,看著鄧嬋玉漸漸發毛,她才忽而微笑了一下,松開手心,將五光石還給了她:「是有點冷。」

  鄧嬋玉松了口氣,總算拿回了自己珍重的寶貝,她迅速收好,放回衣襟裡。

  「你的祖輩,是在哪裡撿到它們的?」妲己問道,「這麼好的東西,說不定還有呢?」

  「有沒有不知道,也沒人回去找過。」鄧嬋玉說,「那時候臣女的祖輩不是打了敗仗當逃兵嘛,就是在逃跑的時候迷了路撿到的,所以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據說當時還嚇到了一只在孵蛋的雉雞,雉雞受了驚嚇飛走了,但窩巢還在,祖輩就在窩巢裡發現了這些會發光的玉石。」

  「……雉雞?」

  「是啊,雉雞,說是很大的雉雞呢,沒人見過那麼大的雉雞,都懷疑要成妖怪了。」鄧嬋玉道,「窩巢裡還有雉雞下的蛋,祖輩怕那雉雞有靈智,會報復,就只摸走了玉石,把蛋留下了。」

  妲己:「……」

  鄧嬋玉道:「聽起來是不是挺玄乎的?臣女也覺得不可盡信,或許是代代相傳的時候傳錯了,娘娘當個樂子聽便好。」

  妲己揉了揉額角。

  鄧嬋玉:「娘娘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那臣女便不打擾娘娘了。」

  見鄧嬋玉滿臉寫著「快放我走」,妲己便道:「時候是不早了,你回去吧,本宮便不送了。」

  鄧嬋玉如蒙大赦,趕緊揣著五光石告退了。

  離開後殿,回到前殿,帝辛已經離去,鄧嬋玉瞧見父親站在殿外走廊下,似乎正與人說著什麼,她快步趕過去,正想告訴父親自己剛才的經歷,誰知轉到父親旁邊,這才發現父親竟是與一個身高不過四尺、面如土色的矮子在說話。

  鄧嬋玉目瞪口呆,看了又看,反復確認這人的樣貌,不是個小孩,而是一個成年男子。

  怎麼會有男人長這麼矮啊!

  「嬋玉。」鄧九公開口,「此乃土行孫道長,乃大王所薦,擅遁地之術,可日行千裡,我欲封他為五軍督糧使,以後大家便是同僚,你與土行孫道長見個禮吧。」

  鄧嬋玉連忙收斂表情,正色道:「嬋玉見過道長。」

  「鄧小姐客氣。」那土行孫望著鄧嬋玉笑,彎腰行了一禮。

  他這樣行禮,一個不小心會不會磕地上啊……鄧嬋玉忍不住想道。不過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冒犯,努力繃住表情,不讓這位大王派來的道長抓住她的把柄。

  後殿。

  「依我看,姐姐直接把五光石要過來得了,那鄧嬋玉不敢不給,我們也好慢慢研究。」喜媚說。

  清弦:「那不是姐姐現在心沒那麼硬了嘛,喜歡來軟的……」

  妲己一拍桌子,兩個人頓時噤聲。

  「這是重點嗎?光要個五光石有什麼用?它上面刻線索了?」妲己涼涼地掃了喜媚一眼,「你剛才是聾了嗎?沒聽見鄧嬋玉說,她的五光石是從雉雞窩裡撿來的嗎?」

  「……聽見了。」喜媚弱弱道,「可是,那也不一定就是我娘的窩啊……我從沒聽我娘說過還有這種事……」

  「是不是的,你回去問問不就行了嗎!」妲己道,「被凡人嚇得棄窩逃走,也就你們雉雞妖干得出來!這麼丟人的事她當然不會說了!」

  喜媚沉默了一下,道:「族裡都不喜歡我,我很早就離開族群了。雉雞妖弱小,像我這樣的是例外,這麼多年過去,我娘應該早就不在了吧。」

  妲己用力地抿了下唇。

  「我可不管你娘還在不在。」妲己道,「我一定要弄清楚那五光石是哪兒來的。鄧嬋玉說它是冷的,可我摸著分明是熱的,它不可能和我們沒有關系。」

  「可是……說不定我的族群現在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待著了。」喜媚道,「萬一找不到呢?」

  「你到底想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妖氣,又會長九個腦袋?」妲己盯著她,「你都沒有去找過,怎麼知道找不到?」

  喜媚:「我只是不太想回去……」那裡並沒有什麼愉快的記憶。

  妲己扯了扯嘴角:「你不去也行,把方位告訴我,我自己去。至於我這只狐妖去了你們雉雞窩,會發生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喜媚:「……」

  清弦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好像也沒有很心軟……」

  喜媚嘆了口氣:「我去還不行嗎。」


第52章

  西岐城下,兩軍對壘,殺氣迷空,征雲蔽日。

  鄧嬋玉端坐馬上,眉頭緊鎖,目光牢牢盯著前方兩道激鬥的身影。鄧九公與黃飛虎,二騎交加,刀槍並舉,你來我往,正殺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難解難分。

  「這黃飛虎,不過一叛國投敵之將,竟如此不知羞恥,還敢正面與我們對戰!」她不快道,「好歹也算同僚一場,他還真對父親下得去手!」

  副將在一旁低聲道:「小姐有所不知,聽聞這黃飛虎到了西岐後,那姬發小賊也封了他個開國武成王的虛銜,他既有心賣命,自然要全力以赴,才好討那姬發小賊的歡心。」

  鄧嬋玉哼了一聲:「痴心妄想!我看他招數也不過如此了,父親年紀雖大了些,但還寶刀未老,他若想踩著父親邀功,做夢!」

  正說著,便見鄧九公窺見個破綻,一聲暴喝,赤銅刀以迅雷之勢橫掃而出,黃飛虎驚得猛一錯身,險險避過刀鋒,手中提蘆杵倉促回刺,卻失了准頭,擦著鄧九公的盔甲而過。

  鄧嬋玉的笑容尚未舒展,便聽對面城樓上一聲高叫:「黃將軍,我來助你!」

  鄧嬋玉猛地抬頭,只見一人腳蹬風火輪,躍下城樓,手中火尖槍一抖,人未落地,一道眩目金光便已奪風而出。

  只聽當的一聲,乾坤圈狠狠砸在了鄧九公的臂甲上,鄧九公措手不及,臂甲碎裂,魁梧身軀在馬上一晃,險些就要栽落。

  「父親!」鄧嬋玉勃然大怒,一拍副將,「你去接應父親,我去替他!」

  說罷,猛地一夾□□馬腹,駿馬長嘶一聲,直奔而出。

  哪吒見對面竟然來了個女將,不由吃了一驚,道:「你是何人?」

  剛要退場的黃飛虎連忙道:「她乃鄧九公之女鄧嬋玉!道長不可小覷!」

  哪吒冷笑一聲:「管他男的女的,既然自己送上門來,那便休怪我不客氣!」

  鄧嬋玉咬牙切齒:「豎子安敢!你暗傷我父,今日便受我一刀!」

  她手持雙刀縱馬劈來,哪吒急架火尖槍相迎。

  戰未數合,鄧嬋玉心道此人身法靈活,又會法術,不宜硬戰,便匆匆收了刀,把馬一撥,道:「是我輕敵,技不如人。」

  哪吒:「怎麼這就走了?殷商數萬大軍,竟無人至此!」

  他哈哈大笑,正要追去殷商軍營,忽見鄧嬋玉扭頭,長臂一甩,什麼東西閃著光朝自己襲了過來,哪吒猝不及防,只覺臉上一陣劇痛,直接從風火輪上摔了下去。

  鄧嬋玉一勒馬韁停住,輪到她望著哪吒冷笑:「看來西岐也無人至此,竟派一小童應戰,還不快快回去找你爹娘,哭了還能有糖吃!」

  「你——」哪吒氣急敗壞,一抹臉上的血就要提槍再戰,卻被趕來的黃天化一把拉住。

  「師兄莫急,她手裡那幾個東西怪異得緊,你越是急躁,越是容易中招。」黃天化道,「你且回去療傷,我來會會她。」

  哪吒:「你能行麼?」

  黃天化:「師父此前給我留了攢心釘,連魔家四將都殺得,這凡女又有何殺不得!」

  哪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抹了把臉,只覺得臉上又腫又痛,想來是破相了,不由恨恨道:「那你當心些。」

  他重新踩上風火輪,狼狽地回了城樓。

  姜子牙問:「那鄧嬋玉手裡究竟是何物,竟將你打成這樣?」

  哪吒:「不知是什麼東西,瞧著像小石頭,可絕非普通石頭可比。偏偏她出手還快,都來不及看清——噫!」

  話音未落,城樓下的黃天化尚未發出攢心釘,便又被鄧嬋玉五光石打中。

  哪吒:「……」

  「我去試試!」雷震子扇動雙翼,正欲起飛,卻被楊戩攔住。

  一直安靜觀戰的楊戩終於開口:「我去。」

  「師兄?」雷震子驚愕,「你怎麼能……」

  自從小九犧牲,楊戩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整日整日地待在她的舊居裡,閉門不出。後來因為三霄叫陣被迫出門,卻又入了九曲黃河陣,也不知是在陣裡經歷了什麼,雖然終於願意和其他人說話了,也不再閉門不出了,但整個人看上去都冷冷淡淡的,沒什麼情緒,叫人看著都……感覺空空的。

  更何況還有元始天尊親自點解,說他如今心生魔障,不可妄動,若是強行運功,則容易失去控制,走火入魔。

  姜子牙曾想過,既然他都這樣了,不如跟著玉鼎真人回玉泉山去休養算了,可楊戩卻不肯離去,非要留下。大家私下裡揣測,恐怕是因為西岐相府裡還留有小九生活的痕跡。

  但大家都很識趣地不在楊戩面前提那些,楊戩自己也不提,只靜靜地旁觀他們作戰,偶爾說幾句,充當個軍師角色。

  「你還是別去了吧,我去就行。」雷震子委婉道,「師兄你眼睛尖,就看看這女子用的法寶到底什麼來頭,我們回來再共商對策。」

  楊戩卻道:「不必,我去。」

  他盯著城下鄧嬋玉的身影,她騎在馬上,五光石飛回她掌中,發出淡淡的光澤。

  他心裡一陣悸動。

  這種悸動,上一次出現,還是路過五夷山的時候。他在冥冥之中若有所感,覺得附近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自己,便一路探幽深入,最終發現了一件披風、一柄三尖兩刃刀,以及……遇到了她。

  他虛虛一抓,三尖兩刃刀便已握在手中。

  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三尖兩刃刀竟微微地顫動起來。這在之前是完全沒有發生過的事。

  楊戩眉頭微蹙,推開雷震子,飛身躍下了城樓。

  哮天犬緊隨其後。

  鄧嬋玉見西岐又來一個,不由笑道:「反正都會是我的手下敗將,你們與其一個一個上,不如一起來算了!」

  說罷便反手一石甩了出去。

  負傷而退的黃天化驚呼:「師兄小心!」

  卻見楊戩不躲不避,那一石頭正砸中他的臉。當的一聲,火星迸濺,楊戩抬手接住落下的石頭,微微眯眼,仔細觀摩了起來。

  鄧嬋玉一驚,這人明明被砸中,怎麼臉上卻毫發無傷?

  她急忙又連扔幾石,楊戩連位置都沒挪一下,只又接住了那幾顆石頭,垂眼細看。

  城樓上的哪吒和雷震子面面相覷。

  哪吒:「他,他怎麼……」

  雷震子看了一眼鼻青臉腫的哪吒,憐憫道:「這樣顯得你和黃師弟很傻。」

  哪吒:「你欠打啊!」

  鄧嬋玉五光石皆已用完,見楊戩依舊安然無恙、長身玉立地站在那兒,不由心裡一沉。

  她抬手欲召回五光石,卻見楊戩抬眼望來,手中一攏,所有五光石皆被他攥在掌中,根本召不回來。

  鄧嬋玉大驚,她練了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五光石不聽她使喚的時候,這人額上有疤,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楊戩來著?不是說他也進了九曲黃河陣,被削了三花五氣嗎?怎麼還這麼厲害?那五光石可是她的家傳法寶,獨門絕技,絕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思及此,鄧嬋玉也顧不得這人修為深淺了,直接提刀躍馬來奪。

  楊戩看了哮天犬一眼,哮天犬立刻大叫一聲,衝了上去。

  鄧嬋玉哪裡和這麼靈巧的狗鬥過,直接被哮天犬在頸上咬了一口,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大敗回營。

  楊戩得了勝,帶著哮天犬回了城樓,卻也沒什麼喜色。

  哪吒伸著腦袋想來扒拉他的手,將那五光石看個明白,楊戩卻將手一*背,道:「我先走了。」

  哪吒還想再說什麼,看見他的臉色,又默默閉上了嘴,目送他徑自離開。

  殷商軍營,軍醫為鄧嬋玉包扎傷口,鄧嬋玉疼痛難忍,嗚咽不絕。

  鄧九公捂著自己的傷臂,看女兒如此受罪,心疼不已。

  正逢土行孫督糧回營,聽聞鄧家父女雙雙戰敗,立刻來見鄧九公:「末將有丹藥,請將軍及小姐服用,可立時止痛。」

  鄧九公命人取了藥,用水化開,自己和鄧嬋玉各自服下,果然立竿見影,療效奇佳。

  鄧九公總算是高興了一回,看土行孫這矮小身材也順眼起來。想到他還是帝辛親自派來的人,便問道:「今日我等與西岐交鋒,屢戰屢敗,軍心難免浮動。不知道長可有良策,以振我軍士氣?」

  土行孫笑道:「若是鄧將軍早派末將上陣,如今定已收服西岐多時了。」

  鄧九公:「敢問道長有何戰術?」

  「無甚戰術,末將一人便可。」

  鄧九公一噎,心道這矮子好大的口氣,但轉念一想,既然是帝辛舉薦,說不定他真有幾分本事呢?更何況他說一人即可,即便是失敗了,也連累不到軍中,不如便讓他一試。

  於是鄧九公道:「道長有此本領,真乃我大商之福也!敬道長一杯,望道長明日旗開得勝,重振我大商旗鼓!」

  土行孫哈哈大笑:「必不讓將軍失望!」

  宴飲過後,土行孫離帳,鄧嬋玉從裡帳走出來,看著鄧九公皺眉道:「父親,你真讓他去嗎?」

  鄧九公:「他既口出狂言,我豈有不依之理?他若順利,那是最好,他若戰敗,那也是他道行淺薄,絕非我埋沒人才。」

  鄧嬋玉撇了撇嘴。

  鄧九公:「你不喜歡他?」

  「瞧著不像個正經人。」鄧嬋玉說,「長得矮也就罷了,對面那哪吒也沒比他高多少,可哪吒雖然可惡,但瞧著總比土行孫正經些。」

  鄧九公:「這些話你與我說說也就罷了,往後就放心裡,切不可對外人道。畢竟人家是大王親派,你還用了人家的藥,承了人家的情。」

  鄧嬋玉勉強嗯了一聲,心想這土行孫不知天高地厚,正好讓他去西岐那裡碰碰硬茬,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在他們鄧家的地盤耍風頭。

  可她萬萬沒想到,她第二天躺在營帳裡養傷,壓根沒去觀戰,就聽人接二連三地來報:「小姐,土行孫道長方才生擒了對面哪吒,已將他捆著送去將軍帳中了!」

  「小姐,土行孫道長又生擒了對面黃天化,也捆去將軍帳中了!」

  鄧嬋玉聽得驚坐而起:「什麼?他怎麼做到的?」

  這兩個人昨天她也交過手,必須得承認,若不是有五光石,她恐怕戰勝不了他們。這土行孫到底哪來的本事?他不是擅長遁地嗎?難不成是把人拉到地底下去打的?

  「屬下也沒看清,就見他們打著打著,一道金光閃過,土行孫道長憑空就把對面的人給綁起來了!」

  還有這種事?

  鄧嬋玉問:「那現在呢?對面又派誰應戰了?」

  「對面不肯應戰了。」下屬回答,「任憑土行孫道長如何叫陣,也緊閉城門,不再理會了。」

  「那個楊戩也沒出來?」

  「沒出來。」

  鄧嬋玉不由翹起嘴角,哼笑一聲。雖然心裡仍對土行孫抱有懷疑,但看西岐吃癟,她心中還是很痛快的。

  「走,隨我去父親帳中瞧瞧那兩個剛來的俘虜。」她心情大好,立刻收拾起身,背著手往鄧九公帳中走去。


第53章

  與殷商軍營的喜氣洋洋相比,西岐城樓上的氣氛要凝重不少。

  「你們可都看清楚了?那土行孫用的究竟是何物?」姜子牙問眾人。

  雷震子撓頭:「就看見是個什麼繩子,離得遠,看不太清楚。」

  黃飛虎擔憂自己的兒子,不由急道:「這個土行孫我聞所未聞,不是殷商的臣子,看起來是個修道的,不知怎麼為鄧家所用!那繩子定是什麼法寶,都不用人動手,它自己就捆上去了,掙都掙不開!」

  姜子牙望向楊戩:「你覺得呢?」

  楊戩依舊是那一副冷淡樣子,只是這次,他的語氣略微慎重了些:「弟子瞧著那繩,有些眼熟。」

  姜子牙:「這種時候,有話直說便可。」

  楊戩道:「像是懼留孫師伯的捆仙繩。」

  「懼留孫?」姜子牙愕然,「怎會是師兄之物?他才從九曲黃河陣中脫身回去休養,總不可能突然要來害我等吧!」

  楊戩:「弟子與師伯不熟,或許是記錯了。」

  姜子牙皺眉,定定地看了楊戩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我信你。既然你說那是師兄的捆仙繩,那說不定是因為什麼緣故,才落到了土行孫手裡。時間緊迫,不如便由……」他看向雷震子,「不如便由你去夾龍山飛雲洞一趟,問問師兄吧。」

  雷震子:「啊?弟子嗎?那,那也行吧……」

  「還是弟子去吧。」楊戩打斷他,「如今哪吒和黃師弟被俘,那土行孫可能還會來戰,需得有人應對。雷師弟有風雷二翅,土行孫離得遠,不好對雷師弟下手,雷師弟便大有可為。至於弟子……」他頓了頓,「弟子如今不好妄與人動手,這等問話之事,由弟子去最合適。」

  姜子牙表情有些復雜。

  楊戩知道姜子牙在想什麼。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做這種跑腿小事了,上一次,就是姜子牙擔心他狀態不好,不讓他留下破陣,讓他去借定風珠,才發生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如今相似事件再次上演,姜子牙選擇讓他留下,由雷震子去跑腿,可這一次,他卻自己拒絕了。

  捫心自問,楊戩並不想離開西岐。他白日裡與同門共商軍機,夜裡都宿在小九房間,大家早已默契不談。

  她是他的心魔,玉鼎真人曾告訴他,倘若有朝一日他能破除心魔,釋懷重生,那便是他勘悟大道的時候。

  如果說勘悟大道就代表他要放下過去,心如止水,那他不願。

  可心裡同時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如果小九泉下有知,她亦不會希望他永遠被困在這裡,走不出去。

  他不可能一輩子留在西岐,留在相府。

  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境。他們曾說好的,等到封神結束,他們就一起去過逍遙自在的生活。如今她不在了,可他還得替她一起活下去。

  姜子牙默然片刻,道:「你可以嗎?」

  楊戩:「弟子雖不好動武,但駕雲御風之術,未受影響。」

  姜子牙長嘆一聲:「那便辛苦你了。」

  時間緊迫,楊戩帶著哮天犬當即啟程,前往夾龍山。

  正如他所說,他與懼留孫並不十分相熟,也鮮少去到夾龍山。但總算方向並未出錯,他順利抵達夾龍山,入了飛雲洞。

  懼留孫上次被削了三花五氣,如今正在洞中休養,見楊戩前來,十分吃驚。

  楊戩開門見山:「弟子前來,是有要事要詢問師伯。不知師伯的捆仙繩可在身邊?又可認識土行孫此人?」

  懼留孫一愣:「你怎知我捆仙繩丟了?前些日子尋找不得,還以為是我記錯了地方,誤放在了別處。至於土行孫,此人是我門下弟子,只是性情頑劣,屢教不改,我恥於示人,不曾引見你等相識。怎麼,莫非是他偷了我的捆仙繩麼?你遇到他了?」

  楊戩臉色微冷:「聞太師戰死後,帝辛派了鄧九公征伐西岐,那土行孫便在鄧九公麾下做事,還用捆仙繩捆了哪吒與黃天化師弟帶回殷商軍營。弟子今日便是特來詢問師伯此事。」

  懼留孫大驚失色:「竟有此事?我回山見他不在,還以為是溜下山玩耍去了,誰知他竟如此膽大包天,害我不淺!」

  楊戩:「既然並非師伯授意,還請師伯速速隨弟子回西岐處理此事。」

  懼留孫迅速起身,道:「此等逆徒我非親手收拾不可,我這便動身,你不必著急。」見楊戩微怔,反應過來,補充了一句,「上次師尊將我等救出九曲黃河陣,後授予我等金仙縱地金光法,比駕雲御風更為迅捷。」

  楊戩聞言了然,頷首道:「如此甚好,師伯請。」

  眨眼之間,懼留孫便已扎入地底不見。

  楊戩事已辦完,不必再急著趕路,便駕了雲,慢慢地回西岐去——他雖跟姜子牙說了不受影響,但實則自己也不知底線,在極力運功趕路之後,終究還是有些不適。

  然而這路途實在有些遙遠,加上途中無所事事,更容易胡思亂想,他行至半路,又覺腦中思緒蕪雜,愈發難受,自覺不宜再繼續,便降了雲頭,打算找一處清靜之地調息片刻。

  他落腳之處乃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山谷,這裡樹木蔥蘢,流水潺潺,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鶴唳,悠長清越,空靈出塵。

  哮天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

  楊戩拂開繞樹的藤蘿,又走了一段曲徑,便看見了一座橋梁。

  有橋,便說明有人。

  他不動聲色地過了橋,又見碧瓦雕檐,金釘朱戶,抬首望去,只見一匾懸於眼前,上書四個大字:

  青鸞鬥闕。

  他微微眯了眼。看起來像是誰的洞府,可他印像中並沒有聽說過此名號。

  他尚在觀察,忽聽身後傳來一道清亮女聲:「你是何人?」

  楊戩轉過身,看見一名年輕女子背了個背簍站在青石板路的中央,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面色不善。

  楊戩拱了拱手:「在下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弟子楊戩,偶然路過此地,不知有人居住,還請道友諒解。」

  「你當我傻麼!」那女子沒好氣道,「我親眼看著你過了橋,衝著青鸞鬥闕走過來!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懷好意,不請自來——啊!你還踩了我種的花!」

  楊戩低頭一看,他站在了石縫之間,確實踩到了一株花草。

  他往旁邊讓了一下,道:「對不住,在下並非有意。」

  那女子怒道:「我看你一點都不誠心!」

  楊戩:「是在下失禮。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可是此處洞府的主人?」

  女子凶巴巴道:「你管我是誰!你踩壞了我的花,得賠我!」

  「在下連閣下是誰都不知道,如何賠禮?」楊戩道,「若此處是閣下洞府,在下踩壞了閣下的花,的確當賠,可若此處不是閣下洞府,亦不是閣下的花,在下又怎可賠給閣下?」

  女子被他說得一愣。

  楊戩自己亦是一愣。

  這樣似曾相識的場景……

  誤入的福地,陌生的女子,凶神惡煞的質問……

  楊戩只覺一陣恍惚,不禁皺起眉來。

  「我看你就是故意來找事的吧!」女子反應過來,氣惱不已,「你給我等著!」

  她把背簍一甩,也不管裡頭采的花花草草了,卷起袖子,徑直朝楊戩奔來,一副要跟他干架的模樣。

  誤入的福地,陌生的女子,凶神惡煞的質問……甚至還有同樣的話不投機,直接動手……

  楊戩又開始頭暈目眩,心口隱隱作痛。

  難道他又不慎中了什麼陣法?又要讓他重歷一遍舊事?

  三霄已死,這又是何人手筆,是何居心?

  到底要這樣玩弄他多少次?!

  金光與紅光在他身上一同迸現,他臉色陰沉,三尖兩刃刀閃著寒光,朝那女子當頭劈下!

  嗡!

  憑空忽然出現一道阻力,一盞蓮花柱燈倏地浮現於半空,擋在了女子和刀鋒之間。

  只見那燈非金非玉,質感深邃清透,絕非人間俗物。柱身青碧溫潤,一眼望去,碎華流轉,仿佛天下山水靈韻悉數凝聚於此。柱身頂端層層蓮瓣盈盈舒展,每一瓣都飽滿純淨,瓣尖一抹淺紅,更顯輕薄靈動。

  楊戩頓了一下,便見那女子伸手將蓮燈一握,身影一旋,將它舉在胸前,挑眉笑道:「好燈!實在懂事!」

  手中三尖兩刃刀不知為何又開始震顫,楊戩心中戾氣陡生,正欲再度出手,卻覺自己領口忽然一松,有什麼東西直接飛了出去。

  是鄧嬋玉的五光石!他瞳孔一縮,便見那五光石仿佛生了自己的意識似的,徑直跳入了蓮瓣中央的蓮蓬之中!

  那蓮蓬數個孔洞原本空空如也,卻在此刻被突然填滿,不多不少,不大不小,正正填滿,仿佛它們生來就是一體。

  整座蓮花燈竟於此刻驟然亮起,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萬千道霞光瑞靄自蓮蓬中噴薄而出,磅礡明亮,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楊戩和那女子都愣住了。哮天犬也呆在原地,仰頭望著那光芒萬丈的蓮花燈。

  待到霞光瑞靄緩緩褪去,蓮花燈不再如先前那般灼目,卻仍舊亮著淡淡的本源光華。模糊的蓮花虛影在燈柱上次第盛開,四周漾起肉眼可見的、水波般的七彩漣漪,光是看著,便叫人的心漸漸安定下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此刻的寂靜。

  「方才什麼動靜?我與你說了多少遍,我們幽居在此,要低調行事,你到底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有,楊——」來人猛地停住了嘴。

  楊戩抬首望去,只見那青鸞鬥闕之中,匆匆出來一個女子,鶴羽紅衣,眉目艷麗,正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


第54章

  「公主!這人要殺我!」楊戩還未開口,身旁這女子便舉著蓮燈,一溜煙跑到了那艷麗女子身後。

  那艷麗女子盯著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刀,一動不動。

  舉著蓮燈的女子卻未注意,只躲在艷麗女子身後哼哼笑道:「無恥賊子,你可知這是誰?這可是昊天大帝與瑤池金母的親女,龍吉公主是也!還不快點認錯求饒!」

  龍吉公主?有些陌生的名字,但楊戩思索片刻,還是想起,天庭中似乎確實有這麼一位公主,只不過據說是犯了什麼規矩,才被貶下凡間。自那之後,便鮮少有人再記得她。他也是很久很久以前,偶爾聽師叔師伯們閑聊時提到了一句,才對這個名字有了印像。

  楊戩打量將這龍吉公主打量一番,見她姿態不俗,修為不淺,不似冒名,便收了刀,拱了拱手道:「在下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弟子楊戩,偶然路過此地,不知乃公主洞府,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蓮燈女子小聲告狀:「公主,他不僅踩壞了我的花,還對我惡語相向,甚至要殺我!若不是寶蓮燈及時出現護主,你恐怕都要看不見我了?」

  龍吉公主的眼珠微微一動,終於從楊戩身上挪了開來,轉到了她身上。

  「你這燈……」龍吉公主看著華光盛放的寶蓮燈,面露驚愕,「哪來的燈芯?」

  「啊?燈芯?」女子低頭望了望被填滿的蓮蓬孔洞,抓了抓臉道,「這個就是燈芯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幾顆石頭突然從那賊子衣服裡飛出來,自己就鑽了進來,我還怕是什麼髒東西,想請公主幫忙看看呢。」

  龍吉公主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望向楊戩:「方才未聽清楚,閣下可否再報一遍名號?」

  楊戩從她脫口而出「燈芯」的時候便覺不對,此刻微微蹙眉,答道:「在下,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弟子楊戩,見過公主。」

  「楊戩,楊戩。」龍吉公主喃喃重復兩遍,面上忽而露出極復雜的神色,道,「你方才用的那兵器,可給我再看一眼麼?」

  「公主!」蓮燈女子拽了拽她的衣袖,低聲道,「他那兵器厲害得很,小心他傷你!」

  龍吉公主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又往前走了幾步,望著楊戩道:「你放心,我就是看看,絕無惡意。」

  楊戩慢慢地伸出手,攤開手掌,三尖兩刃刀便再次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黑如玄鐵的長柄,孤光厚沉的寒鋒,在他掌中,安靜如息。

  龍吉公主下意識地伸出手,然而她甫一靠近,那三尖兩刃刀便嗡鳴著震動起來,仿佛在抗拒她的觸碰。龍吉公主收回手,怔怔地看著它,眼眶漸紅,輕聲道:「多少年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見它了。」

  楊戩頓時一凜,緊抿嘴唇,不明所以地看著龍吉公主。

  龍吉公主問:「你從何處得到的此物?」

  「五夷山。」

  「五夷山?那麼遠。」龍吉公主垂眸想了想,道,「除了此物,可還有其他的東西?」

  楊戩盯著她:「還有一件披風。」

  「披風?是什麼披風?」龍吉公主語速變快,「是不是一件能遮掩妖氣的披風?」

  楊戩略一愣怔:「……在下不知。當時,在下眼睛受了些傷,不能視物,披風被一不明人士奪走,只留了這把兵器給在下。」

  龍吉公主聞言,輕嘆一聲:「也無妨,那東西你本也用不著。」又問,「你這燈芯——我的意思是,你這幾顆石頭是從哪來的?你可知它們本是這寶蓮燈的燈芯?」

  楊戩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頓了頓,又道,「恕在下冒昧,公主不覺得自己問題太多了嗎?」

  龍吉公主注視他片刻,忽而道:「你心有魔障,易生戾氣,若是不除,後患無窮。方才即使沒有寶蓮燈擋下一擊,你也未必能贏。」

  楊戩沒想到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就能點出他的症結,不由生起幾分被人窺視的惱怒。

  可他同時又很清醒地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他強壓心緒,故作平靜道:「公主到底想說什麼?」

  龍吉公主:「既然來了,便進來坐坐,與我喝杯茶吧。」

  楊戩站在原地沒動:「在下師門還有事,恐怕不能與公主細聊。有什麼話,公主不如在此說了吧。」

  龍吉公主與他無聲對視半晌,終於道:「我當年曾試圖找你,可沒有線索,最終放棄。原來你是到了玉鼎真人門下。」

  楊戩瞳孔驟縮。

  龍吉公主提起裙擺,溫聲道:「想來玉鼎真人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的身世,若是想知道,就隨我來吧。」

  她轉身便走,似乎很篤定他這一次一定會跟來。

  楊戩只覺得渾身都開始情不自禁地微顫。

  他的身世。

  這四個字像是誘人的陷阱,引得他奮不顧身地跳入。他不受控制地邁開腳步,跟著龍吉公主走上了長長的台階。

  是騙人的嗎?是又一個針對他而生的幻境嗎?

  可就像上次在九曲黃河陣中,他明知面前的小九是假像,他還是會想要給自己一次圓滿的機會。

  就如飛蛾撲火,這一次,亦如是。

  就算是騙人的又怎樣呢?他已經淪落至此,再多一個心魔又如何呢?

  他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已。

  以前他與小九閑聊,聊起身世,小九問他難道從來不在意自己父母是誰嗎?他說不在意。

  但他其實說的都是違心的話。

  他說不在意自己父母是誰是假的,說不會因此難過遺憾也是假的,他只是理智地接受了師父給他灌輸的觀念,理智地學會了控制自己的心境,將孩童時期的種種困惑與苦悶,深深地壓在了心底,再也不去翻出。

  因為他以為自己是個棄子,既然父母不要他,那他又何必要父母。

  可在九曲黃河陣中,他分明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分明看到了他們對他的喜愛。

  師父說九曲黃河陣會幻化出人內心最痛苦之事,讓人先喜後悲,可他明明都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又怎會在腦海中勾勒出他們的模樣,甚至連母親懷有身孕這樣的細節都有。

  他那時便知,師父一定是隱瞞了什麼。

  「公主,你認識他啊?」離他五步台階處,蓮燈女子貼著龍吉公主而行,小聲問道。

  龍吉公主看了她一眼:「等會兒我與他說話,你也在旁邊聽著,不可隨便插嘴。」

  「到底是什麼事嘛,搞得這麼神秘。」蓮燈女子撇了撇嘴。

  龍吉公主卻只是微笑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穿過外圍錦繡,入了珍樓玉閣,一幅奢麗畫卷映入眼簾。

  黃金爐,琥珀杯,珠簾半卷,滿室生香,這邊是龍吉公主的居所。一點也不像是被貶下凡間,反倒是像來凡間享福的。

  「請坐吧。」龍吉公主對楊戩道,又對身旁女子道,「你也坐。」

  楊戩沉默地坐下,看著龍吉公主。

  龍吉公主抬了抬手,三人面前便各多了一杯香茶。她看了一眼趴在楊戩腳邊的哮天犬,問:「這是你養的?」

  楊戩答:「是我師父所贈,名為哮天犬,常伴我左右同行。」

  龍吉公主:「你師父待你如何?」

  「待我很好。」

  「那便好。」龍吉公主舉杯輕啜一口,聲音裡透著幾分低沉,「在談論你的身世之前,楊戩,你可否告訴我,你為何會路過此地?」

  楊戩反問:「公主可知封神一事?」

  「封神?」龍吉公主一愣,「封什麼神?」

  「看來公主避世多年,並不知此事。」楊戩答道,「天庭神位空缺,欲封新神,與三教合議之後,決定借人間兩朝之戰,封出三百六十五路正神。我乃闡教門下弟子,隨師叔姜子牙助西岐出戰,近日卻發現懼留孫師伯門下有一弟子輔佐敵營,特來報與師伯。師伯得知後大怒,已先行一步去了,我因身體不適,落在後面,見此地風景秀麗,便下來暫作歇息。」

  龍吉公主聽罷,輕嗤一聲:「原來是這麼個封神,還要封三百六十五路,如此興師動眾,還以為要做什麼大事,其實無非是你們從人間遴選出來的新神本領有限,只能靠數量取勝罷了。」

  楊戩不語。

  龍吉公主看著他:「所以你現在是在為天庭做事?」

  楊戩:「公主覺得不妥?」

  龍吉公主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被天庭貶下凡間,所以對天庭頗多怨恨?」不等楊戩回答,又繼續道,「你可聽說過從前有一名神女,名叫雲花?她曾是一名神將,戰功赫赫,若她還在……若她還在,如今的天庭,也不必封出三百六十五路神位來。」

  楊戩略一思索:「是公主的姑姑?」

  「你怎麼知道?」

  「典籍中看到過,雲花神女,曾降惡妖,是昊天大帝的妹妹,想來便是公主的姑姑。」

  「時間過得真快,都成了典籍上的人了……」龍吉公主輕嘆,「我被貶下凡間,其實就是因為我的這位姑姑。」

  她摩挲著茶杯杯蓋,眼神漸漸幽遠起來:「我的這位姑姑,十分厲害,我打小就仰慕她,親近她,只可惜她太忙了……當時古神已經凋零了許多,天地間有許多無人之地,邪祟蔓延,無人治理,都是姑姑前去處理的。我那時候便想,以後我也要成為像姑姑一樣的神,我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直到有一天,她去降服一只吃人的惡妖,結果沒了音訊。」


第55章

  雲花失蹤,乃是大事。天庭派出許多天兵搜尋雲花,卻都沒有下落。

  龍吉公主也在尋找雲花,只是她是自發尋找,所以無需跟任何人彙報蹤跡,獨自天南海北地去尋,可仍舊得不到下落。

  龍吉公主絕不相信一向驍勇善戰的姑姑竟會被一只惡妖打得失去蹤跡,可除了這個原因,她想不明白姑姑究竟為何會失蹤。幾個月過去,她一無所獲,心情郁悶至極,便在人間找了家酒館喝酒。

  人間酒館的酒比之天庭的玉液瓊漿自然是劣質許多,但正因劣質,所以才容易上頭,符合龍吉借酒澆愁的需要。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數,龍吉正在路邊喝酒,便看見一個布衣男子懷中抱著一名幼子從她旁邊路過,胳膊上還搭了一件女人的衣裳。

  龍吉手中的酒碗忽然一頓。

  她不會看錯眼,那衣裳從顏色到質地到樣式,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只此一件,乃是她姑姑雲花慣常穿著。

  她立刻擱下酒碗,追了過去。

  布衣男子抱著幼子,拐進了一家當鋪。

  當鋪老板接過他手裡的衣裳,檢查一番,道:「這衣裳是什麼料子?摸起來如此順滑,我怎麼從未見過?」

  布衣男子神色焦慮:「您別管什麼料子,給個價吧。」

  老板卻道:「不是我不想給價,你瞧瞧你這衣裳,雖然用料極好,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全都是破洞!甚至還有洗不干淨的血跡!你讓我怎麼收嘛!收了也出不了手哇!」

  布衣男子還想爭取一下,卻覺肩膀上一沉,一回頭,看見一名陌生女子按著他,面色陰沉:「你這衣裳哪來的?若不說實話,我就地將你打死。」

  龍吉跟著布衣男子回到了他家,震驚地看到了許久未見的雲花姑姑。

  她一身白色布衣,長發披散,坐在床上,懷中抱著一個襁褓,正輕輕地搖著襁褓哼歌,看見進門的人是龍吉,頓時也呆在當場。

  「我那時才知,姑姑竟然早與一名凡人有了私情,連孩子都生了一個。只是她常年征戰在外,不見人影,將此事瞞得很好,我們竟全都不知道。與那惡妖一戰,惡妖被姑姑殺死,可姑姑也受了傷,竟然提前生產,若不是她是神女,恐怕連回去找那凡人的力氣都沒有。」龍吉公主平靜道,「她剛受重傷,又經歷了早產,整個人虛弱得不得了,所以才不敢回天庭,只能留在凡間。可那凡人只是一介平民,並無太多積蓄,為了給姑姑買藥,以及喂養兩個孩子,已經到了不得不變賣姑姑舊衣的程度,這才被我逮個正著。」

  砰。

  只聽一聲脆響,是楊戩捏碎了手邊的茶盞。他垂眼看著地面,嘴唇緊抿,手背青筋迭起。

  龍吉公主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我敬愛姑姑,就算姑姑與凡人有了私情,我也覺得沒什麼關系。盡管她連我也瞞著,我不免有些寒心,可看到姑姑那般可憐,我又覺得不忍,便留下來照拂了他們家一段時日。」

  有龍吉在,雲花很快就養好了傷。只是這時她卻要將兩個孩子留給丈夫照顧,自己再次出門,龍吉以為她是要回天庭復命,正打算和她一起回去,誰知雲花遲疑半天,告訴了她一個秘密。

  「原來姑姑當初不回天庭,不只是因為私配凡人,更是因為她丟失了一樣東西。」說到這裡,龍吉公主停住了話頭,看向另一側的蓮燈女子。

  蓮燈女子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見龍吉公主看過來,不由一愣,問道:「怎麼了?」

  龍吉公主道:「你手裡這寶蓮燈,原本便是她的法寶。」

  蓮燈女子呆住:「啊?」

  「更准確地說,這寶蓮燈乃是上古法寶,分掌善惡,乃女媧娘娘摶土造人時所用,用以塑造生靈最簡單的意識和情感。女媧娘娘隕世後,寶蓮燈收歸天庭,認了姑姑為主。燈身主善,燈芯主惡,姑姑執掌善惡,懲惡揚善,乃是她分內之事。」龍吉公主道,「神職如此,她應心懷天下,不該生出私情,一旦生了私情,有了牽掛,便很難再做到公正裁決善惡。但在此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不能生出私情,更不知道,一旦生了私情,竟會引發一連串控制不住的後果。等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寶蓮燈感應到她神心不穩,本已有些不聽使喚,她與那惡妖一戰,提前生產,靈力反哺胎兒,寶蓮燈徹底失控,燈芯與燈身分離,從此以後,不知所蹤。」

  拿著寶蓮燈的女子目瞪口呆。

  龍吉公主說:「我已說過,燈芯主惡,可燈身與燈芯從未分離過,連姑姑也不知燈芯遺落人間後會發生什麼,也許有事,也許無事,但她不敢冒險,只能動身去尋找燈芯,修補寶蓮燈。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攔著姑姑,只得隨她去了。至於她那兩個孩子,我留了一筆錢給那凡人,讓他不必再為生計憂心。」

  她幫到這裡,仁至義盡,她已離開了天庭太久,找不到借口再拖下去。是以雲花離開之後,她也回到了天庭。

  然而沒過多久,便發生了一次天地震動。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並未帶來什麼災難,但事出反常,昊天派人四處調查,最後竟發現了雲花的蹤跡。

  原來,那燈芯實在太小,找起來無異於大海撈針,雲花遍尋不得,十分焦慮。一次偶然機會,她在人間一處荒蕪之地發現了一塊女媧補天時多余的五彩石,她想著寶蓮燈也是女媧遺物,*五彩石也是女媧遺物,二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麼共通之處,便試圖撬起五彩石,將其一部分打磨為寶蓮燈的燈芯。誰知她才剛撬了一下,天地便產生了輕微的震動,她再不敢亂動,連忙撤離。

  但如今的雲花已不是昔日的雲花,她雖然養好了傷,可虧空的靈力尚未補回,輕易就被天兵發現了蹤跡。天兵見到雲花,本是十分驚喜,但再看雲花表情異常,甚至連跟他們回天庭都不願意,便上報到了昊天那裡。

  龍吉得知消息的時候,天兵已領了昊天的御旨,非要將雲花帶回不可。她急急忙忙下界,先找到了那凡人,讓他帶著孩子趕緊逃跑,然後再去找雲花。

  找到雲花的時候,她正躲在一處山洞裡歇息,神色疲憊不堪。聽到有人闖入,她戒備起身,看見是龍吉後,又跌坐回了地上。

  「那些天兵雖不敢傷了姑姑,但姑姑被他們追擊多日,已是筋疲力盡。她不願回去見我父皇,因為她知道父皇一旦知曉她因動了私情而導致寶蓮燈失芯,必然不會放過那凡人和她的孩子。她不想家人有失,又自知丟失燈芯有罪,已無法再任神職,便心甘情願永鎮山下,以神體滋養大地,直到枯竭。」說到這裡,龍吉閉了閉眼,緩了一會兒才道,「臨別前,她把失了燈芯的寶蓮燈托付給我,說那些燈芯仍未找到,拜托我多注意著些。那座山本是一座石頭山,我走之後,它突然變得生機勃勃,漫山遍野都是綠樹紅花。」

  香爐裊裊,室內一時寂靜。

  年輕的女子望著手裡的寶蓮燈,只覺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如此重要的法寶……為何會給了我呢?我本以為……本以為……就是個普通的法寶罷了。」

  對面的楊戩抬眼望了她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扯出幾分嘲諷的笑容來。

  「沒了燈芯的寶蓮燈,的確與普通法寶無異,只有個護主的用處罷了。」龍吉公主答道。

  「那為何偏偏給了我呢?」

  「你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我身邊只有你一人,不給你,我又能給誰?」

  女子怔住,嘴唇微動,一時之間竟不知要說什麼。

  楊戩終於發出一聲極淡的輕笑。

  兩個人同時朝他看去。

  楊戩道:「公主將她護得真好。」

  龍吉公主皺了皺眉。

  「公主請繼續吧。」楊戩拾起桌上一片茶盞碎片,握在了手裡摩挲,「我已聽明白了,只怕有些人還不明白。」

  龍吉公主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回到天庭後,父皇察覺出我與姑姑有來往,便逼問我究竟怎麼回事,我不回答,他就自己派人去查。他終於查到姑姑在凡間與人私配生活的痕跡,果然雷霆大怒,下令追殺凡人一家。但因為有我掩護,他查不到他們的下落,並以為寶蓮燈已經徹底丟失。此罪雖重,但姑姑已自戕謝罪,他無處追究,心裡窩火,便索性將我禁足。」

  後來恰逢蟠桃盛會,瑤池金母向昊天求情,昊天給了這個面子,解了她的禁足。瑤池金母暗示龍吉給昊天奉酒,給彼此一個台階下,但龍吉心裡仍舊有氣,覺得姑姑縱然有錯,但她為天庭辛勤多年,分明功大於過,姑姑就是太了解父皇,知曉他的脾性,所以才不敢認錯,一味隱瞞,隱瞞不下去了,便自戕謝罪。姑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父皇還不肯放過那凡人和孩子,豈不是太冷酷了嗎?

  「我不肯給父皇奉酒,父皇臉色難看,當時的卷簾大將見勢不妙,便出來解圍,主動給父皇奉酒。可我那時年輕氣盛,覺得卷簾太過諂媚,便瞪了他一眼,將他嚇了一跳,失手打碎了奉酒的琉璃盞。」龍吉公主搖了搖頭,「父皇覺得他御前失儀,怒上加怒,當場將他貶下凡間。我十分震驚,當即斥責父皇,說卷簾並非故意,乃是受我牽連,如若要貶,不如貶我算了。」

  於是昊天震怒之下,真的將她也貶下了凡間。

  龍吉雖然被貶,但好在有瑤池金母相護,並沒有被剝奪神力,只是絕了她與天界的往來而已。龍吉心中郁郁,悄悄前往雲花所鎮之山,發現此處因神體滋養,短短時間內已是山清水秀,風景如畫。

  凡人們都說這是神跡顯靈,紛紛搬遷到此地長居。

  她驚訝地在這裡發現了那病重的凡人男子。

  他見到她,神情激動,眼眶通紅。他說:「我知公主救我煞費苦心,可請公主原諒我擅自離開安全之地……孩子們不知他們母親的身份,只以為母親離家去了,我聽說有個地方顯了神跡,石頭山上莫名開花……我便知道,是她在這裡。」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稚兒,跋山涉水而來,本想在此定居,可山遙路遠,他來到此地已是耗盡了心血,待最後看到妻子長眠之處時,更是失了最後的心念。如今他早已病入膏肓,唯一苦苦支撐的原因,便是孩子。

  龍吉問他為何只見女兒不見兒子,他答,前不久有個仙人路過,看幼子天資不凡,便收他為徒帶走了,他想求仙人將女兒也收下,仙人卻道自己精力有限,只能收一個。

  但謝天謝地,此刻,龍吉來了。

  他終於可以放心地去了。

  「我的故事,說完了。」龍吉蓋上茶盞,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

  楊戩:「公主先前所問披風,可是神女擊殺的那名惡妖的披風?」

  「正是。」龍吉道,「那披風能遮掩妖氣,所以那名惡妖極難追蹤,只有姑姑才有本事抓到它。」

  楊戩:「公主為何要看我的兵器?」

  「那本是姑姑的兵器。與惡妖一戰,她靈力受損,與蓮芯一起失控丟失的,還有她的兵器,與收繳來的披風。」

  「神女所鎮之山,名喚何山?」

  「桃山。」

  「神女所嫁凡人,名喚何人?」

  「楊天佑。」

  「她呢?」

  順著楊戩的目光,龍吉望向身邊呆滯的年輕女子。

  「她叫……楊嫙。」

  楊戩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松開手,茶盞碎片嵌在手中,從掌心到指腹,早已鮮血淋漓。

  可他恍若未覺,表情仍舊平靜,只將碎片隨手一拔,便起身往外走去。

  龍吉豁然站起:「你要去哪裡!」

  楊戩腳步未停:「我去找師父。」

  「你難道不相信我說的話?」龍吉急道,「你眉心那道天眼,乃是繼承自你的母親,不然你以為為什麼別人都沒有,只有你有?!」

  楊戩驀地停住。

  「你說什麼?」他轉身盯著龍吉,「什麼天眼?」

  輪到龍吉愕然:「你不知道自己有天眼?你難道從未用過?」

  她匆匆幾步走到楊戩跟前,伸出手,點在他的眉心細疤之上。

  「誰封了你的天眼?玉鼎真人?他憑什麼封了你的天眼?」龍吉怒道,「你這天眼,可傷敵破陣,洞穿虛妄,神光照耀之下,所有偽裝無處遁逃,不然你以為雲花捉妖是靠的什麼?如此厲害的天眼,他竟給你封了!」


第56章

  玉泉山上,雨後初晴,山風簌簌,泛起些許涼意。

  玉鼎真人在和太乙真人下棋。

  「誒,誒?你怎麼悔棋?能不能遵守一點規矩?」玉鼎真人叫道。

  「我哪裡悔棋了?我只是把棋子挪個位子,擦一下棋盤而已!」太乙真人瞪他,「要不是你一邊吃東西一邊下棋,會弄髒棋盤嗎!」

  「你給我不就是讓我吃的嗎!」玉鼎真人喀嚓喀嚓地說,「這涼拌藕片放久了就不脆了!」

  「誰說的?我這藕可不是凡藕,放幾天都不成問題!」

  「你倒是把棋子放回原處啊!棋盤都擦干淨了,你那棋子放哪兒去了!」

  「你瞎啊,這不是在嗎?」

  「那是另一顆!你當我沒記住嗎?剛才那顆被你藏哪兒去了?」

  二人正在吵嘴,太乙真人卻忽然伸出腦袋張望了一下,嘻嘻笑道:「有人來了。」說完把棋盤一掃,「這時候來應該是有什麼要事吧?咱們別玩了。」

  「哪有你這樣的!」玉鼎真人氣得跳腳,把碗一擱,「把棋給我擺回來!我馬上要贏了!」

  「山中歲月無趣,咱們有的是時間再玩,何必糾結這一局……」太乙真人正嬉皮笑臉,見來人慢慢走近,不由漸漸收斂了嬉笑神色,停住了手上收棋的動作。

  玉鼎真人回頭。

  來人是楊戩。多日不見,竟明顯清減了不少,寬大道袍套在身上,山風一吹,仿佛馬上就要乘風歸去。

  「師父。」楊戩喚了一聲,又看向太乙真人,「師叔也在。」

  不知為何他今日的眼珠子格外漆黑,看得太乙真人心裡有點毛毛的,咽了咽口水,道:「楊戩,你來做什麼?是西岐那邊又出了什麼事嗎?」

  楊戩淡淡回答:「確實出了點事,懼留孫師伯有名弟子,名叫土行孫,一時不察,他竟偷了師伯的捆仙繩,下山做了殷商的將領,還捆了哪吒與黃天化回去邀功。不過師伯已知此事,現在應該已在西岐管教了。」

  玉鼎真人:「那還有什麼事,需要你專門來玉泉山一趟?」

  楊戩道:「弟子有些私事,想與師父聊聊。」

  太乙真人瞅了瞅玉鼎真人,又瞅了瞅他,知趣地起身:「那我先走了。」

  楊戩在玉鼎真人對面坐下。

  玉鼎真人感覺他怪怪的,忍不住摸了摸後腦勺:「你有話直說,這麼看著為師,為師還以為哪裡又得罪你了。」

  「那弟子便直說了。」楊戩直勾勾地望著玉鼎真人,「雲花神女是弟子什麼人?」

  玉鼎真人摸頭的動作僵住了。

  「啊……」他的眼神飄忽起來,「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好久沒聽人說起雲花神女的名字了。」

  「師父讓弟子直說,自己卻不直言。」楊戩道,「弟子昨日陰差陽錯偶遇了天庭的龍吉公主,龍吉公主告訴了弟子一些事情,弟子只想找師父求證,請師父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

  玉鼎真人放下手,垂頭看著面前散亂的棋盤,沉默良久,才道:「為師並不知道雲花神女是你什麼人。」

  「若弟子與她並無半點干系,師父不該是這般反應。」

  「然而為師確實不知。」玉鼎真人深吸一口氣,與他對視,「當年為師尚在閉關,出關後聽說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天庭的雲花神女追殺惡妖,自此以後不知所蹤;另一件事是人間有一座石頭山一夜之間莫名開花,百姓奉為神跡,因其開滿桃花,改曰桃山。天庭之事與闡教無關,為師並不關心,但石頭山開花這種事為師卻很感興趣,便特意前去一觀。」

  楊戩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為師在桃山腳下一座茅屋外見到了你。」玉鼎真人嘆了口氣,「住在桃山腳下的凡人很多,但任誰來了,都一眼便知你與他們完全不同。為師從未見過根骨如此出眾的小孩,簡直天生便是為修煉而生,便問你家人在哪。你帶為師進了屋,為師看見了你的父親與妹妹。很奇怪,當時你的妹妹雖然連走路都走不穩,但也一眼看出根骨非凡,可你們的父親,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凡人。」

  「為師向你父親說明來意,本以為他不願意讓為師收你為徒,誰知他問清為師出身後,便大喜過望,不僅立刻同意,甚至還想將你妹妹也一並塞給為師。為師覺得他十分古怪,就算為師已看出他是個病重之人,時日無多,理解他想將孩子找個可靠的人托付,但為師覺得他未免也太激動了。況且,你妹妹還那麼小,為師實在不知道如何養大一個女娃娃,便拒絕了。」玉鼎真人說道,「你父親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強求,為師當日便帶你離開了,再也沒有回過桃山。」

  楊戩聽罷,默然片刻,道:「師父說的這些,弟子並不記得。」

  「你當然不記得,因為為師封了你幼年在人間的記憶。」玉鼎真人又是重重的一聲嘆氣,「你帶著妹妹在屋外玩耍,並不知道為師和你父親在屋內都說了些什麼。可你偏偏早慧,為師帶你離開時,各種哄騙,說你只是隨為師去學藝,以後還會回來盡孝的,連你父親都誇下海口,說以後一定會去看你,可你根本不信,哭著鬧著不肯走,最後還是你父親親自把你關在了門外,你才勉強跟為師離開。」

  「就因為弟子不情願,師父便封了弟子的記憶?」

  「為師怎麼會是這種人。」玉鼎真人惱道,「是因為你跟為師來到玉泉山後,整日悶悶不樂,連為師也不願意親近,為師想給你換身衣裳都不行。後來為師見你穿的那身實在太過破爛,看不下去,把你打暈了想給你換身衣裳,結果一揭開你的頭巾,發現你額上竟有一道細細的疤痕,為師忍不住摸了摸,結果那疤痕突然睜開,化作一道細長豎瞳,向為師射出金光。還好你那時沒修煉過,力量微乎其微,為師才沒什麼事。」

  楊戩怔住。

  「這樣的眉心豎瞳,為師只聽說一人有過,那便是雲花神女。」玉鼎真人抹了把臉,「聯想到雲花神女不知所蹤的傳聞,和你父親所住的桃山,為師心中便有了猜測。但猜測只是猜測,為師也從來沒去驗證過,只是怕日後生事,便先封了你的記憶,順便也封了你的天眼。你天資卓絕,即使沒有這個天眼,修煉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為什麼……不去驗證?」楊戩聲音喑啞。

  「為什麼要驗證?」玉鼎真人反問,「雲花神女私配凡人,若是昊天大帝不追究也就罷了,但雲花神女不知所蹤,你父親又過得那般艱難,這顯然是昊天大帝不贊同才會如此。咱們闡教雖不受天庭管轄,但也沒必要特意去惹天庭的不快吧?當作不知道個中內情豈不更好?萬一以後真出了什麼事,還可以說是不知者無罪。更何況當初你父親把你托付給為師,也沒有說過你的身世,顯然只是想讓為師把你當成一個有天分的普通弟子對待而已,只求你活得舒心自在,不求別的什麼。」

  楊戩別過頭,雙拳攥緊,喉頭微動。

  「你是不是在怨恨為師隱瞞了這一切,沒有給你選擇的機會?亦或者是為師明明有能力,卻沒有救你的父親和妹妹?」

  「……並未。」楊戩低低道,「師父對弟子有教養之恩,弟子不能對師父有其他要求。更何況那時母親已去,父親心生絕念,救也無用。至於妹妹……」他忽地輕笑了一下,「她在龍吉公主那兒過得很好,只是弟子與她初見時起了點爭執,險些將她殺死罷了。」

  「她被龍吉公主救了?唔,也好,也好。」玉鼎真人剛要松口氣,忽然又覺不對,「你與她起了什麼爭執,怎麼突然到了要殺人的地步?」

  「的確只是很小的爭執罷了。」楊戩平靜地說,「但弟子心有魔障,控制不住自己。一時激動,便心生了殺念。還好她有法寶傍身,毫發無傷。」

  玉鼎真人愣住:「你這心魔……怎的如此嚴重了?」

  楊戩沒什麼表情。

  玉鼎真人不說話了。

  以前的楊戩其實也沒太多表情,大多數時候都很淡然自若,只有與師兄弟們打鬧,或者與他這個師父拌嘴時才會流露出一些其他反應。

  但現在顯然不是他該平靜的時候。就算他已經從龍吉公主那裡知曉過自己的身世,但他玉鼎真人說的那些龍吉肯定不知道,楊戩怎麼連一絲傷心或怨憤都沒有?

  「你是不是在刻意壓制自己?」玉鼎真人問他,「你怕情緒一旦激動,便容易出手傷人,所以一直在強忍著?」

  楊戩垂眼,看向自己手心裡的傷痕。

  這等小傷,用法術治療即可痊愈,但他一直放任未管,現在雖已不再流血,但仍然時不時會疼痛發作。

  玉鼎真人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你……」

  楊戩重新握緊手心,打斷他:「事已至此,請師父將弟子的封印解了吧。」

  玉鼎真人無奈道:「並非是為師不想解,而是上次九曲黃河陣,為師與你的其他師叔伯被削了三花五氣,若不是師尊憐惜,額外傳授了縱地金光法,只怕是現在與凡人無異。這短短時日,為師修為尚淺,根本沒辦法解開自己以前設下的封印。」

  楊戩愣住。

  玉鼎真人摸了摸鼻子:「如果你不著急,不如就再等等為師吧。反正你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你被為師帶回時,不過三歲多點兒,就這麼三年的記憶,也不是特別要緊……吧。」

  楊戩抿了抿唇:「沒別的法子了?」

  「嗯……其實只要修為夠了,硬要解也能解。只是如果由為師親自來解,你就不必受苦,若換了旁人,硬解時你難免受罪,萬一又惹著你什麼了……你說是吧。」玉鼎真人勸他,「沒必要,實在是沒必要。」

  楊戩點了點頭:「弟子明白了。」

  見他起身,玉鼎真人連忙也跟著起身:「你要去哪兒?你可千萬不要亂來!」

  楊戩道:「師父放心,弟子暫時不會離開玉泉山。只是離開西岐已久,怕師叔他們擔心,寫封手信說明情況。」

  玉鼎真人這才松了口氣。

  楊戩進了洞府,很快寫完了書信,將書信折好遞給哮天犬,讓它往西岐跑一趟。

  哮天犬帶著信跑了。

  「弟子想獨自一人靜靜,師父不必跟著。」說罷,楊戩便負手往山巔走去。

  他雖讓玉鼎真人不必跟著,但玉鼎真人哪敢真不跟著,等估摸著楊戩差不多到山巔了,他便自己也偷偷摸摸上了山。

  唉,修為大損,如今連爬個山都腰酸背痛的,真是遭罪。

  玉鼎真人爬到山巔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

  楊戩靜靜地坐在懸崖邊,眺望著遠方。

  金輪沉墜,雲海欲燃。黃昏的余暉將他背影勾出一道金邊,浩蕩長風吹過他的寬闊衣擺,嘩嘩作響。

  玉鼎真人默默地觀望了好一會兒,確認楊戩的確只是在一個人靜靜,無聲地嘆了口氣,又慢慢地下山去了。

  玉鼎真人回到洞府,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如今精力大不如前,到了夜裡還會瞌睡,他得現在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明兒醒來再看看楊戩如何了。

  自己這個徒弟,雖然是他帶大,但性子並不隨他大大咧咧,有事情喜歡憋在心裡,也不知是像他爹還是像他娘。

  唉,他說暫時還不會離開玉泉山,得想想這幾日能干點什麼排遣他心中的積緒才好。

  玉鼎真人憂心忡忡地睡著了。

  次日醒來,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

  玉鼎真人睡了一覺精神抖擻,起來看了一圈,發現楊戩果然還沒回來。對此他早有預料,只好又認命地開始爬山。

  真是的,在山巔坐一晚上,縱有修為護體,不懼寒涼,那他也不嫌夜露打濕衣擺,重得慌麼。

  玉鼎真人一邊腹誹一邊爬山,等他又一次爬到山巔之時,恰逢日出。

  赤霞流金,旭日自絮浪中緩緩浮現,宛如一枚圓潤的暖玉。初升的光芒尚存溫柔,輕輕撫過遠處山巒模糊的脊線,在草露上折射出細碎的顏色。

  楊戩仍舊是直著脊背,坐在那兒一動未動。

  玉鼎真人只好喊了一聲:「楊戩。」

  楊戩恍若未聞。

  玉鼎真人又往前走了幾步,拉長聲音:「楊戩,若是沒事干,便隨為師去曬曬書,好多書常年不見天日,都有些陰潮——」

  他的聲音驀地打住。

  他看著轉過臉來的楊戩,驚呆了。

  楊戩看著玉鼎真人,眉心一道豎瞳微微睜開,一道細細的血流順著眼角蜿蜒而下,流過鼻峰,流過唇角,流過下巴,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大片血色。

  玉鼎真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他額前抹了一把。

  熱的,滑的,綿延的,至今仍在湧動的鮮血。

  「你……」他的聲音哽在了喉嚨口。

  而楊戩看著他這幅模樣,竟然久違地笑了一下。不是那種嘲諷的、快速的笑,也不是那種微微的、客套的笑,而是那種深深的、發自內心的笑。

  「師父不必擔心。」他的語調倒是溫和,「弟子已自行衝破了封印,師父往後慢慢修煉便是,不必再掛念弟子。」

  頓了頓,又道:「另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師父想先聽哪個?」

  玉鼎真人的五官都皺成了一團:「好消息是什麼?」

  「好消息就是,」楊戩笑道,「弟子先前因道心不穩,無法運功的困擾已解。如今弟子修為仍在,亦可繼續順利運功。」

  「……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他仍是笑著,可說出來的話,卻叫玉鼎真人心驚肉跳,「弟子道心破碎,已走火入魔了。」


第57章

  楊戩雖然早慧,但也不可能一出生就記事,他對母親的印像其實並沒有很多,只依稀有幾個片段留下。

  母親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中,是父親帶著他生活,後來有一段時間母親又回來了,他看著母親微微隆起的肚子十分好奇,父親便笑道:「戩兒,告訴爹,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呀?」

  他仰著臉問:「弟弟妹妹有什麼區別?」

  「也沒什麼區別,或許弟弟淘氣一些……嗯,其實妹妹也可能淘氣。」

  「我喜歡哥哥。」他卻說,「能不能給我生個哥哥?」

  母親坐在床上哈哈大笑。

  父親忍著笑問他:「為何想要個哥哥?」

  他想當然道:「別人的哥哥都會陪弟弟玩,我也想有個哥哥陪我玩。」

  母親不在家,父親白日裡也有自己的生計要忙碌,很多時候他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父親身邊看著他忙活,或者去與隔壁鄰居家的小孩玩耍。鄰居們都有兄弟姊妹,雖然也接受楊戩一起玩耍,但每當黃昏時別人家的母親喊一聲吃飯,他們便會呼啦一下各回各家,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

  「哥哥是生不出來了。」母親眉眼彎彎地看著他,「生個妹妹好不好?小女孩兒,多可愛呀。」

  後來再見到母親,她渾身是血地出現在門口,抱著襁褓裡的嬰孩,倒在了父親懷裡。

  父親說母親受了很重的傷,讓他不要經常去打攪母親。但他偶爾還是會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房中探望母親。

  母親身上已經沒有血跡了,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笑著抱著嬰孩伸到他面前:「戩兒,看看,這是你的妹妹。怎麼樣,是不是很可愛?」

  他看了一眼,興致缺缺地挪開目光,問母親:「娘,外面這麼危險,你以後可以不要再出去了嗎?」

  母親愣了一下,抿了抿唇,將嬰孩輕輕放到一旁,注視著他:「戩兒是不是怕娘親出事?」

  他低頭道:「我想娘留在家裡,可爹說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天下安定都不離開娘,讓我不要這麼任性。」

  母親沉默良久,最終摸了摸他的頭道:「是娘對不起你。娘答應你,等之後辦完最後一件事,娘就想個辦法,能長留你們身邊。」

  後來家中來了個陌生女子,母親讓他喊她表姐。

  他不喜歡這個表姐。這個表姐雖然長得漂亮,待他也溫和,更是幫忙調理好了母親的身子,但自從她出現後,母親就常常魂不守舍。妹妹一斷奶,母親更是和這個表姐一起離開了。

  他沒有想到這是與母親的永別,甚至沒人覺得這會是他們的永別,父親、母親、連同他自己,在最後告別的那日都一如往常,沒有發覺任何異樣。

  他只是覺得,這一次母親消失的時間格外長。

  一個夜晚,他被父親從睡夢中急急喊起,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父親就一手牽著他,一手抱著妹妹,倉促逃離了他們一直住著的小鎮。

  他們換了個全新的地方住下。他問父親為什麼要搬家,父親含糊其辭。他又問父親,他們搬家,母親知不知道,萬一回來時找不到家了怎麼辦。每當這時,父親便會開始出神,很久之後驀地回神,已然忘了先前父子倆在聊什麼,匆匆起身去照顧莫名啼哭的妹妹了。

  他們並沒有在新家住上太久。有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沒有像往常一樣給他們生火做飯,只是獨自默默坐了好久,直到天黑,才啞聲問他:「戩兒,想不想娘親?」

  他連連點頭。

  父親已經很久沒怎麼笑過了,但那天他難得地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腦袋:「爹爹知道娘親在哪兒,只是她現在沒辦法過來找我們,我們去找她好不好?」

  他高興地點頭。

  父親說:「那好,你去收拾收拾東西,再看著點嫙兒,別讓她從床上摔下來了。爹去做飯,明天一早,我們便啟程。」

  去桃山的路千裡迢迢,父親帶著他和妹妹,不忍他們太過受苦,買了輛驢車趕路。然而路途實在是太遠了,妹妹又時不時生病,表姐先前給的錢在半路就花完了。

  等他們終於克服一切困難,跋山涉水抵達桃山的時候,早就窮得叮當響了。

  雖然勞累,可楊戩心裡還是雀躍的。

  他問父親:「娘親在哪兒呢?」

  父親牽著他,抱著睡著的妹妹,凝望著面前爛漫的山花,道:「娘親知道我們來了,很快就會來看我們的。」

  聽說桃山有神跡,許多百姓都搬遷至此。

  父親在桃山腳下蓋了一座小茅屋,做起點老本行,一如既往地撫養他和妹妹。

  只是他也在一天天長大,意識到父親正在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有時候到了夜裡,父親會起來,走到屋外悄悄地咳嗽,避開他和妹妹。

  楊戩不知道怎麼辦。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猜到母親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是他仍舊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大費周章搬到桃山。但父親沒說,他也沒有再問。

  一個病弱的男人,獨自帶著兩個稚兒,很容易便引起人的注意。

  楊戩聽到有山民議論:「那家的女人去哪兒了,他一個男人,怎麼照顧兩個孩子?」

  「他家那麼窮,多半是跑了吧。你看他那一兒一女,都生得那麼漂亮,肯定是有個特別漂亮的娘。嗐,又窮又病,人家長得漂亮,待不下去的。」

  「他那個兒子很聰明的,我和他說過話,我兒子五歲了口齒都沒他那麼伶俐。」

  「那就是當娘的又聰明又漂亮,怎麼會嫁給那個男人啊?」

  「也不一定吧,說不定那當爹的也聰明。而且他如果不是瘦脫相了,我瞧著年輕的時候應該長得也不差。」

  「真聰明至於把日子過成這樣?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啊,不如把孩子送給達官貴人,至少能討人歡心,將來運氣好,衣食無憂。」

  楊戩沒吭聲,當作沒聽見。

  妹妹已經會走路了,只是時常摔倒。她一摔倒,就眼淚汪汪地看著楊戩。

  楊戩艱難地把她抱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往家走去。

  楊戩沒想到有一天父親真的會把他送走。

  這個名叫玉鼎的老頭百般蠱惑他,說他是什麼修煉奇才,說他將來一定能名震三界,還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他一點也不想聽。

  他只是哭著求父親不要把他送走,他說他可以少吃點飯,可以少生點病,可以幫父親一起分擔生計,照顧妹妹,只要父親讓他留在家裡。

  父親流著淚道:「戩兒,人這一生機遇很少,錯過這次,就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下次了。玉鼎真人欣賞你,乃是你的大造化,你不該跟著爹在這裡蹉跎,爹也不想耽誤你的一生。玉泉山上什麼都有,過得比這裡幸福多了,你隨他去好好學藝,等爹身體好點了,就去看你。」

  他一個字也不信,抓著父親的手道:「你胡說,你騙人!你說娘親會來看我們,可她根本沒有來!你也根本不會來看我的,我以後肯定再也見不到你了!」

  父親怔住。

  他又道:「為什麼妹妹可以留下,只有我不能?如果玉鼎真人真有你說的那麼好,他為什麼不能把我們一起接走?」

  「這,這……人家與我們非親非故,怎可再勞煩人家……」父親低聲道,「況且玉鼎真人只看中了你,想收你為徒,他沒看中你妹妹,我也不能強求。」

  「我不管,我不要去!我只想留在家裡!我哪兒也不去!」他開始撒潑。

  父親看著他,唯有流淚。

  很久之後,他輕聲道:「都是爹的錯。」

  楊戩頓住。

  「都怪*爹……當初不知道你娘身份的時候,也就罷了,知道之後,仍舍不得你娘,痴心妄想地非要與她在一起……你娘心軟,同意了……是爹害了你娘,是爹害了你和嫙兒……爹是個凡人,什麼用也沒有,只會拖累你們……你恨爹也好,怪爹也罷,以後就當沒有我這個爹吧。」他一步一拐地起身,推著楊戩的肩膀,慢慢將他推到了門外。

  楊戩踉蹌著,被玉鼎真人托住。

  「以後……就有勞真人照顧戩兒了。」父親道,「戩兒,跟著師父好好修行,不要辜負了你這一身天分。」

  楊戩紅腫著一雙眼睛,沒有應答。

  父親又深深看了楊戩一眼,最終吱吱呀呀地關上了木門。

  「走吧。」玉鼎真人牽住了楊戩的手,有些尷尬地說道。

  這一次,楊戩終於沒有再掙脫。他被玉鼎真人牽著往前走去,卻一步三回頭,頻頻回望。

  「爹,你為什麼不要我了?」他衝著茅屋喊道,「到底為什麼連你也不要我了?」

  可回答他的,只有屋內妹妹響亮的哭聲,和父親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

  「你這是何苦啊!」玉鼎真人跌足道,「你就算著急,等不及讓為師解除封印,那為師厚著臉皮,求燃燈師兄甚至是師尊替你解了也行,屆時你就算受了刺激控制不住自己,以他們的修為也能將你鎮住,免得你亂來。你倒好,自己強行運功,封印是破了,人也走火入魔了!誰還救得了你!」

  「走火入魔,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楊戩輕輕一笑,「至少現在弟子不必再苦苦壓抑自己,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

  「哪裡輕松了?我看你現在整個人都不正常!」玉鼎真人背著手,焦躁地在他面前轉來轉去,「你難道不想哭?難道不想發泄?唉,實在不行,你衝著為師來一刀吧,光在這兒笑算怎麼回事?哪裡好笑了?總不能是你的記憶很好笑吧!」

  楊戩唇角的笑意斂了斂,道:「記憶固然沒什麼好笑,但弟子也不是小孩子了,過去之事已成定局,又何必再傷春悲秋。」

  玉鼎真人:「若真是如此,你聽完龍吉公主說的那些,怎麼還來找為師?怎麼還要靠故意傷害自己才能控制情緒?你現在這就是走火入魔的表現,連正常人的感情都淡薄了,所以才會覺得輕松。為師斷然不可能讓你再去西岐。」

  「弟子本也沒打算再去西岐。」楊戩道,「當年之事,雖是母親有錯在先,但昊天派人追殺弟子一家,如今弟子又何必再幫天庭封神。」

  「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在玉泉山待幾日,若弟子沒有無緣無故傷害師父,那說明這走火入魔也不過如此。」楊戩攤開手掌,掌心裡原本澄澈通透的金色法力,如今已變成徹頭徹尾的赤紅,如火焰一般,燃燒不歇。

  玉鼎真人:「……真是謝謝你啊。為師現在也就比凡人略強一點點,你都能無緣無故傷害為師了,何不直接來個弒師算了。」

  「那為了師父的安全,弟子還是下山去吧。」

  玉鼎真人:「……你還是留在山上吧,干壞事之前先踩著為師的屍體過去,省得為師生前還得背負一條罵名。」

  二人都有半晌無言。

  直到天光大亮,驕陽當空,玉鼎真人終於又道:「拋開別人不談,走火入魔,對你自己而言也是傷身。以前你只要穩定心神,不亂運功,便不會有事,可現在即使什麼也沒有發生,你體內的功法與你的心魔也會時不時產生衝撞,屆時你會很痛苦。」

  楊戩:「無妨。弟子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玉鼎真人登時跳腳:「你不要在這裡交代遺言!走火入魔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楊戩瞧著他:「弟子又沒說要死,是師父一直在激動。」

  玉鼎真人真是要被他氣暈了。

  以前楊戩雖然也會偶爾頂撞他,但言辭沒有這麼犀利,這倒好,楊戩走火入魔,動手水平怎麼樣還不知道,動口水平已然是不得了了!

  玉鼎真人拍拍胸口,忍著氣問他:「要是你在玉泉山上無事,離開玉泉山後又打算去做什麼?」

  「回青鸞鬥闕一趟吧。」楊戩淡淡地說,「楊嫙還在那裡。」

  玉鼎真人問:「她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顯然不記得。」

  「她也被龍吉公主封了記憶?」

  「不像。」楊戩回答,「她被龍吉公主帶走的時候只有一歲多,應該只是真的還沒記事。」

  玉鼎真人皺了皺眉:「那她恐怕對父母、對你,都沒什麼印像和感情。」

  「不打緊。」楊戩笑笑,輕聲道,「她過得高興,毫無負擔,這難道不就是他們期望的嗎?」


第58章

  妲己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站在雲頭之上。

  喜媚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怎麼了姐姐,有哪裡不對嗎?」

  妲己:「你確定你是出生在這裡?」

  「這還是能確定的,我小時候就是跟著族群在這一帶生活。」喜媚張望了一下,「但現在這裡好像沒有雉雞群了,應該是遷徙走了吧,畢竟都這麼多年了。」

  這是一片距離朝歌千裡外的普通山地。

  妲己帶著喜媚離宮,專程要來找喜媚的母親,把當年孵蛋的事情問個明白。喜媚先帶著妲己回到了她記憶中的族群聚居地,雖說時光變遷,植被更加繁茂,但整體山形沒有明顯變化,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只是不知道為何妲己的臉色怪怪的。

  「你可知當年你娘具體在哪兒孵蛋?」

  「姐姐說笑了,這我如何知道。」

  「那現在便去找你娘。」妲己道,「若是你娘已經不在,那便找你的族群。雉雞精罷了,就算遷徙,又能遷徙多遠?」

  喜媚面露難色。但妲己的表情異常嚴肅,語氣也是很久不見的命令式語氣,她不敢違抗,只好說了聲「是」,開始老老實實地從附近搜查。

  還好,還好,妲己所料不錯,盡管多年過去,但他們這些弱小的雉雞精,的確沒有遷徙太遠。喜媚在百裡外的一處山林裡發現了雉雞精生活的痕跡,然而族群雖在,她娘卻已不在了。

  喜媚目光掃過一群不認識的後輩,從裡面揪出了一個眼熟的老雉雞精。

  老雉雞精看著九個腦袋的喜媚原形,瑟瑟發抖:「喜媚,怎麼是你?你竟然還活著?」

  喜媚鄙夷道:「我活著叫你們很失望嗎?懂不懂九個腦袋代表什麼樣的天分啊!你們當年居然還好意思嫌棄我,如今我一巴掌可以將你們統統拍死!」

  老雉雞精咽了咽口水,抖得更厲害了:「那你……那你如今是回來報仇了?」

  「誰稀罕搭理你們!」喜媚嗤聲,「若不是我有事,我才懶得回來!」

  「你……你有什麼事?」

  「我娘呢?」

  「你娘?你娘好早就沒了……」老雉雞精道,「你走後大約十幾年,她就沒了……」

  「怎麼會這麼早?」喜媚一愣。

  老雉雞精:「與我們無關啊!她是自然而然沒了的!」

  喜媚收起表情,喝道:「我娘不在,找你也行!」

  在老雉雞精的驚呼之中,她揪著老雉雞精,將她帶到了妲己面前。

  妲己涼涼地打量了老雉雞精一遍。

  老雉雞精只覺一陣香風撲面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然後倒吸一口冷氣,又打了一個噴嚏。

  妲己:「……」

  喜媚:「……」

  老雉雞精連忙低下了頭。

  面前的女子雖然一絲妖氣也無,但她身後竟然長著九條尾巴!竟是一只九尾狐!和喜媚一樣的怪物!

  「姐姐,族群找到了,但雉雞精弱小,壽命沒那麼長,我娘,包括和我娘同輩的那些雉雞精差不多都不在了,但還剩了一個我認識的老雉雞精,她功力強些,活得久,是我母親曾經的朋友,應該對我母親孵蛋之事有些了解。」喜媚在妲己耳邊說道。

  妲己點了點頭,看著老雉雞精,開門見山:「我找你,是有一個關於喜媚她娘的事要問。」

  老雉雞精連忙討好地打了個揖:「前輩但問無妨,小妖知無不言。」

  管她是誰,管她是不是真的前輩,喜媚如此厲害都對她畢恭畢敬,想來她只會更厲害,叫前輩准沒錯。

  妲己:「我聽說喜媚她娘當初孵蛋的時候,曾將一些發光的小石頭和蛋放在一起孵?可有此事?」

  老雉雞精想了想,道:「確有此事。」

  聽到確有此事,喜媚不由一凜。

  「孵出來的蛋就是喜媚麼?」

  「正是正是。」

  哪怕早有猜想,但真正聽到答案的時候,妲己的臉色還是凝重起來。

  她問:「你可知那些是什麼石頭?從哪來的?」

  老雉雞精努力回憶道:「那是喜媚她娘撿來的。小妖的族群原來是住在另一塊山地上,但是後來來了只熊妖占山為王,小妖們哪兒能鬥得過熊妖,趕緊連夜搬遷到了此地。但是搬來了才發現,這裡以前應該住過不少狐狸,而且還是未開智的野狐狸,到處都是它們殘留的狐狸味兒……」

  說到這裡她突然反應過來面前的女子就是狐狸,頓時臉色大變,立刻跪了下來:「小妖的意思是,小妖族群都是一些無知雉雞,不敢冒犯狐仙曾經的居所,便想找些狐仙不曾駕臨的地方住下……」

  她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妲己,見妲己沒有什麼發怒的意思,才磕磕巴巴地繼續道:「小妖正在尋找哪裡適合休憩,就見喜媚她娘神神秘秘地來找小妖,從身上掏出幾個會發光的小石頭,說是在路上撿的。小妖覺得稀奇,問她在哪兒撿的,她就帶小妖去看了。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喜媚她娘居然是從一只狐狸屍體旁邊撿來的!呃……小妖,小妖的意思是……喜媚她娘膽大包天,竟敢冒犯狐仙的遺體,偷竊狐仙的遺物!」

  喜媚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驚疑地朝妲己看過來。

  妲己冷冷道:「別狐仙狐仙的,正常說話。你恭維一群死狐狸,並不會討我開心。」

  「是,是。」老雉雞精連忙改口,「小妖雖是妖,但畢竟是雉雞,看到狐狸總會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那只狐狸,死了都不知道多久了,肚腸也差不多被野獸吃光了,就剩個皮毛和骨架在那兒。喜媚她娘竟然還有心情從那狐狸屍體旁邊撿石頭,實在令小妖震驚。可喜媚她娘卻說,這石頭會發光,而且材質不凡,比玉的成色還好,肯定是什麼好寶貝。小妖說屍體旁邊的能是什麼好東西,可喜媚她娘固執己見,還是把那發光石頭留下了。」

  妲己:「還記得那狐狸屍體是在哪兒嗎?」

  老雉雞精為難:「前輩,時間久遠,這個真不記得了。」

  「不打緊,那就繼續說喜媚她娘的事吧。」妲己道,「她把石頭留下,然後呢?」

  「然後,過了一段時間,喜媚她娘有了身孕,便給自己築了個窩巢孵蛋。她堅信那石頭是寶貝,非要和蛋放在一起孵,說是肯定對蛋好。她樂意這麼干,我們也就隨她去了。」老雉雞精說,「我們雉雞精孵蛋的時候喜歡變回原形,也不愛動彈,但是有一天附近城池的人類突然打仗了,一群士兵衝進山林裡,到處奔走,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麼,將我們嚇了一大跳。喜媚她娘也嚇到了,來不及帶走蛋,自己直接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了,等那些人類走了,喜媚她娘回到窩巢裡,才發現那些會發光的石頭不見了。」

  妲己:「被人類帶走了?」

  「可能吧,誰知道呢。雖然石頭不見了,喜媚她娘有些沮喪,但蛋還在,喜媚她娘又很慶幸,繼續老老實實地孵蛋了。後來蛋終於孵了出來,可是沒想到……」老雉雞精偷偷看了一眼喜媚,「孵出來的小雉雞竟有九個腦袋,將我們整個族群都嚇壞了。」

  說到這裡,老雉雞精很想問一句是不是因為那石頭,喜媚才長了九個腦袋,但想到眼前這個狐狸精也有九條尾巴,又默默地憋回去了。

  妲己問:「除了你說的這些,喜媚她娘孵蛋的時候,還有什麼異常之事麼?」

  「沒有吧。」老雉雞精絞盡腦汁地思索一番,「若是有其他的事,小妖當時肯定會聯想到的。因為那時候所有人都在猜喜媚為什麼會有九個腦袋。」

  喜媚橫眉道:「若是那石頭有問題,你們當初怎麼沒人跟我說?」

  「那還不是因為你娘當初人緣好,一個一個拜托我們不要跟你說……」老雉雞精嘟囔道,「而且你娘只有前半段孵蛋的時間是把石頭和你一起孵的,然後那些人類就突然出現了,誰知道是不是那些人類對你這個蛋動了什麼手腳……以人類的性格,在野地裡看到一顆蛋卻沒有撿,實在很匪夷所思吧……」

  妲己呵了一聲:「她娘人緣好,你們還把她趕出族群?」

  老雉雞精愁眉苦臉:「前輩,她娘是她娘,她是她,她長了九個腦袋,咱們這等小妖,何曾見過這等模樣啊!當然惶惶不可終日了。若只是長得奇怪也就罷了,但後來大家發現這裡缺乏靈氣,不宜修煉,便又要換地方,途中發現喜媚根本吸收不了天地靈氣,無法修煉,那、那留她在族群,也是拖累,她娘人緣再好也沒用……」聲音越說越小。

  「這種事就不必再說了。」喜媚打斷,「我如今和你們沒什麼關系,也沒心情聽你們解釋。我問你,你可有摸過那些石頭?」

  「摸過的。」老雉雞精道,「說實話,那些石頭長得確實很漂亮,比玉石還好看,但摸起來太冷了,小妖摸了一次就不想再摸,也不知道你娘是怎麼堅持下來孵它的。」

  喜媚看向妲己:「姐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有了。」妲己背過身去,聲音平穩無波,「打發她回去吧。」

  喜媚便瞪了老雉雞精一眼。

  老雉雞精連忙道:「小妖自己回去!小妖自己回去!」急急忙忙下了雲頭,身影沒入山林間不見了。

  喜媚走到妲己身邊,深吸一口氣:「姐姐……」

  「如今事情已經很明朗。」妲己望著下面蒼翠的山林,道,「你娘撿到了五光石,把你和五光石一起孵,隨後遇到了逃亡的鄧家祖輩,你娘藏了起來,卻被鄧家祖輩偷走了五光石。」

  喜媚抿了抿唇:「那只狐狸……」

  「恐怕是我娘。」妲己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覺得有點可笑,但又沒什麼值得笑的,「你剛帶我來這裡時,我便覺得有些眼熟,只是又怕是自己當初年紀小記錯了,所以才沒說。但現在聽那老雉雞精說了那麼多,我實在想不出,除了我娘,那死掉的狐狸還能是誰。」

  喜媚小聲道:「我記得,姐姐曾說過,自己是族群裡唯一一只有靈智的狐狸。」

  都對上了。

  在妲己單薄的幼年記憶中,她出生時,誕育她的母體就已經死了,而且不是難產而死,而是爆體而亡——與其說是母親將她生下,不如說是,她從母親爆裂的肚子裡鑽了出來。

  她長了九條尾巴,將這裡居住的野狐狸全都嚇跑了。野狐狸走後,那些雉雞精就搬了過來。

  「但是姐姐的母親又是怎麼會和五光石在一起的呢?」喜媚納悶道,「姐姐出生的時候,可有看見五光石嗎?」

  「誰還記得那些。」妲己道,「剛從娘胎裡爬出來,看什麼都血糊糊的,連石頭該不該發光都不知道,你指望我什麼?」

  喜媚:「若真如姐姐所說,姐姐族群中都是些未開智的狐狸,那我們查到這裡就查不下去了。」

  妲己說:「我現在有一個猜測。」

  喜媚看著她。

  「我不是正常出生的,我母親之所以死狀可怖,一定是這五光石的原因。」妲己說,「你還記得鄧嬋玉說的那只,不慎吞食五光石後妖氣消失、爆體而亡的妖獸嗎?我猜測,我娘大抵也是如此。應是她在山野裡發現了這幾顆發光的石頭,覺得好奇,又因為沒有靈智,所以本能地以為是什麼食物,便吃進了肚子裡。她沒什麼妖氣可吸,直接就爆體而亡死了,而我受五光石的影響,長出了九條尾巴。後來我走了,你娘來了,把你和五光石一起孵,導致你也受了影響……」

  「啊!難怪那老家伙說我娘在我離群後不久就沒了!」喜媚皺眉道,「肯定我娘在孵的時候也受了影響,只不過孵的時間不長,也不是直接吞食,所以影響有限,只是導致她壽命減少而已。而我那時候還是個蛋,比早已修煉成形的我娘更容易受影響,所以我也產生了異變,並且我生來就沒有妖氣!」

  頓了頓,喜媚又納悶道:「可是鄧嬋玉和她的祖輩怎麼好像沒影響呢?」

  「她不是說了嗎,覺得五光石摸著冷,只有上戰場的時候才用,平時都用錦囊隔著的。她那個祖輩更是當傳家寶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了,來不及產生什麼太嚴重的影響。」妲己說,「而且他們家世代習武,誰知道是不是有早死的,卻被他們誤以為是積勞成疾。」

  喜媚:「可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姐姐你別生氣。」

  妲己:「你問。」

  喜媚:「我也就罷了,我本來出生就是妖,但姐姐你為什麼沒有……呃,和你母親一樣,像個普通狐狸一樣一起死掉呢?」

  妲己:「……」

  喜媚輕咳一聲:「我想,這五光石的影響,雖然讓我們都生了異變,導致我們被其他族類排斥,但是它也不全是壞處,比如我的功力就遠勝於普通雉雞精,而姐姐你又遠勝於我。你是和五光石一起待在你母親肚子裡的,而我和五光石其實還隔著一些距離……這些可能都是原因。」

  妲己若有所思。

  「所以我覺得我娘當初沒有看走眼,那五光石應該的確是個寶貝,只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怎麼用罷了。」喜媚說,「像鄧嬋玉那樣當個暗器使,肯定是浪費了。」

  妲己在雲端踱了一圈,沉吟道:「我們兩個都吸收不了靈氣,只能吸收惡欲。可見這五光石定然不是什麼正派的法寶,說不定是什麼邪修所制。但話又說回來,這五光石如此強大,能制出它的邪修定然不是等閑之輩,可他為何又放任這五光石流落到山野之地呢?那必然是他自己也出了什麼事,根本管不著這五光石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自己把自己給提醒了:「我想起來了!我之前在闡教典籍中看到過,許多年前曾有一只惡妖為禍人間,因為它有一件可以隱匿妖氣的寶物,所以遲遲未被捉拿。後來天庭派出了一名名叫雲花的神女去降服它,但最終這一神一妖都不知所蹤了。」

  喜媚:「隱匿妖氣?那不就是清弦那件披風嗎?」

  妲己眼神大亮:「是啊!所以我之前就在想,這惡妖可能與我們的身世有點關系,只是苦於沒有線索,所以才暫時擱置。如今看來,我想的方向完全沒錯!這惡妖能造出隱匿妖氣的披風,那能造出五光石也不足為奇,他一定也是因為被神女降服,所以五光石和披風才流落人間!」

  喜媚也興奮起來:「說得對啊!那這麼看來,我們姐妹三個真是有緣!我與姐姐不必多說,清弦就誕生於那個放著披風的五夷山……」

  她的話戛然而止。

  妲己也變了臉色。

  喜媚摸了摸鼻子,看了看妲己,半晌才囁嚅道:「話說回來,五夷山那個洞穴裡……是不是還有個東西來著……」

  妲己沒有說話。

  五夷山那個洞穴裡,的確還有個東西。

  那是一把三尖兩刃刀,清弦拔不出來,她拔不出來,唯獨楊戩一拔就拔了出來。

  「咳,那個東西……也會是惡妖留下的東西麼?」喜媚試探著問。

  妲己冷哼一聲。

  「我只是有點好奇罷了。」喜媚說,「若真是惡妖留下的東西,現在卻在闡教的人手裡,豈不是很好笑麼?」

  見妲己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喜媚又訕訕地換了個話題:「那姐姐,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算是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了?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要從鄧嬋玉那兒把五光石拿回來麼?」

  「拿回來有什麼用?」

  「我也不知道……萬一有用呢?我們如今的一切都是拜它所賜,說不定留在身邊會更有助於修煉呢?」

  「算了。」妲己說,「現在你和我最好還是不要去西岐。」


第59章

  哮天犬從西岐帶來了姜子牙的回信。

  在楊戩給姜子牙的手信裡,他並沒有提到自己的身世,只說是去了一趟夾龍山,身體不適,索性回玉泉山休養了。姜子牙早就擔心他留在西岐會不會出事,如今他終於肯回去跟玉鼎真人調養,姜子牙自然不會多言。

  但除了囑咐他好好休息之外,姜子牙還在回信中提到了捉拿土行孫的後續。姜子牙說,懼留孫到了西岐後,向眾人說明了情況,由雷震子當誘餌,故意引土行孫出兵,然後趁土行孫故計重施之際,懼留孫直接現身,反將他用捆仙繩捆回了西岐。據土行孫交代,他是被申公豹所惑,申公豹說闡教其他人都下山掙前途去了,唯獨他不得懼留孫青睞,被懼留孫留在山上虛度光陰,他若想成名,唯有投效殷商鄧九公麾下,大挫哪吒等人,方能顯出他土行孫的威名來。土行孫被說動,才行了這糊塗之舉。

  玉鼎真人湊過來看信上寫了什麼,看到這裡,不由唏噓:「原來還真是申師弟所為。」

  楊戩:「早有猜測,如今不過是坐實而已。」

  「他為與姜師弟爭一口氣,竟與師尊對著干,何必呢。」

  感嘆完,玉鼎真人又繼續往下看。

  姜子牙信中又說,土行孫現已認錯,願意歸順為西岐效力。正巧他之前捉拿哪吒與黃天化後,與鄧九公在軍營裡喝慶功酒,鄧九公喝多了,稀裡糊塗地答應了他將鄧嬋玉許配給他為妻。姜子牙打算借此機會探探鄧九公的口風,若鄧九公認了這個女婿,那鄧家父女自然也能歸順西岐,若鄧九公拒不承認,那也好辦。鄧九公之前連敗,多虧了土行孫才扭轉戰局,如今土行孫歸降西岐,他若負隅頑抗,勝算不大,因此他多半會假意答應婚事,再趁西岐眾人前來迎親之時,將他們一網打盡。而他們西岐正好將計就計,殷商企圖將他們一網打盡,他們又如何不能來個甕中捉鱉?

  寫到最後,姜子牙終於點明了整篇手信的中心思想:鄧家父女早晚會是西岐的人,為西岐效力,考慮到那五光石是鄧嬋玉的重要暗器,問楊戩能否讓哮天犬再跑一趟,將五光石送回西岐?

  楊戩將信疊了起來,放到一邊。

  玉鼎真人摸了摸胡子:「這五光石都回寶蓮燈上去了,總不能再摳出來吧?那寶蓮燈昔日是女媧娘娘之物,後來認了你母親為主,如今又是你妹妹的法寶,怎麼著也輪不到一個凡人。更何況歸根結底這又是幫了天庭……」

  楊戩沒有說話。

  師徒二人正在沉默,哮天犬卻突然站起,朝山路盡頭汪汪叫了起來。

  二人回頭望去,只見雲霧繚繞的山林石徑上,漸漸顯出了兩名女子的身影。

  是龍吉公主,和跟在她身後的楊嫙。

  玉鼎真人不認得她們兩個,但看龍吉公主的打扮,和楊嫙手裡的寶蓮燈,也立刻猜出了二人身份。他表情嚴肅地起身,與龍吉公主見了個禮。

  龍吉公主還他一禮:「真人不必客氣,今日我與嫙兒貿然叨擾,是因還有諸事未解,又怕楊戩回來後出什麼事,所以才等不及前來。」

  玉鼎真人道:「不知公主駕臨,未備招待,公主請坐。」

  龍吉公主正要坐下,看到玉鼎真人身後的楊戩,不由臉色大變:「他……」

  玉鼎真人手抄在袖子裡,苦笑一聲:「如公主所見,楊戩他……走火入魔了。」

  龍吉公主大驚:「他離開時還好好的,怎麼就走火入魔了?是真人給他解了封印後就這樣了嗎?」

  玉鼎真人搖搖頭:「公主有所不知,我也參與了封神之戰,卻在一次意外中被削了三花五氣,如今不比凡人強多少。我一時解不了自己曾經種下的封印,楊戩便強行自己衝破封印,才導致如此結果。不過公主放心,據我觀察,他暫且還未有什麼異常。」

  龍吉公主思索一番,對玉鼎真人道:「請真人借一步說話。」

  玉鼎真人點點頭,隨龍吉公主走遠了。

  在場只留下了楊戩和楊嫙二人。

  楊戩知道這是玉鼎真人和龍吉公主刻意留給他們兄妹二人相處的機會,他也曾說過離開玉泉山後會回青鸞鬥闕去找楊嫙,可他沒想到龍吉公主會先帶著楊嫙找上門來。

  他還沒有想好要和楊嫙說什麼。

  他沉默地看了楊嫙一眼,楊嫙顯然也有些尷尬,兩只手無處可放,只能抓著寶蓮燈摸來摸去。

  最終還是楊戩先開口了:「喝茶麼?」

  「不,不用了。」楊嫙下意識推辭,但一想到不喝茶那就得不停說話,又緊急改口,「呃,還是喝一點兒吧。」

  楊戩:「坐。」

  他去取了個新杯子,給楊嫙把茶倒上。楊嫙捧過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了起來。

  楊戩又不由多看了她幾眼——她如此拘謹,和初次見面時的潑辣完全不同。

  「你很怕我?」他忽然問。

  楊嫙愣了一下,隨即有點心虛地放下茶杯,說:「沒有,只是……只是沒想到自己突然多了個兄長……不知道要做什麼。」

  楊戩:「之前與你動手,對不住。我之前因為一些事情,生了心魔,偶爾會控制不住自己。」

  「沒事沒事,反正我也沒受傷。」楊嫙略略放松下來,忍不住觀察他,「公主說你走火入魔了?是會很難受嗎?」

  「暫時無事。」楊戩頓了頓,「你如今既然已經知道她的身份,為何還喚她公主?」

  楊嫙:「習慣了,改口也覺得怪怪的。」

  「你從小便跟在她身邊?」

  「嗯。」楊嫙點點頭,「我記事起,就是只住在青鸞鬥闕,身邊也只有公主一人。公主她將我養大,教我修煉,給我講外面的各種事情,所以我雖然從來沒有離開過青鸞鬥闕,但對外面的事情還算了解。我一直以為公主是因為犯了天庭禁令,才被禁足於青鸞鬥闕,沒想到她其實沒有被禁足……只是身邊帶了個我,所以她特意選了一處清靜之地避世而居。」

  楊戩:「你難道從來就沒有好奇過自己的來歷?」

  「自然是好奇的。但公主說我是她路上撿來的,留在身邊當個陪伴,我也就信了。」楊嫙摸了摸腦袋,「如今想來,還是我沒出去過,見識終究有些短淺。普通凡人若是沒有根骨,強行修煉也修煉不成我這樣子,是吧?」

  楊戩:「是。」

  氣氛又冷了下去。

  楊嫙摳著茶杯,一邊打量楊戩的臉色,一邊小心問道:「你走火入魔,就是因為強行衝破了玉鼎真人的封印嗎?」

  「是。」

  「走火入魔是什麼感覺?你現在難受嗎?」

  「現在尚可。」楊戩語氣平平,「但以後說不准。」

  「那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以前的事了?」

  「你想知道什麼?」

  楊嫙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我就是想問問父親和母親……你走之後,公主雖然又單獨為我講了一遍過去之事,但我聽著著實沒有實感,總感覺是在聽離我很遠的人的故事……公主說的那些事情你都記得嗎?你也記得我嗎?」

  楊戩垂眸,安靜片刻才道:「公主所說之事,於我而言,只有一些零星片段。當年不明白為什麼,如今才知道緣由。那時母親常常離家,我與父親住在一起,我們三人聚少離多。後來母親生下了你,沒過多久又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再後來,便是父親帶著我與你四處輾轉,他說能見到母親,我信了,但直到到了桃山腳下,直到他將我送給師父,我也沒有見到母親。」

  楊嫙聽得怔怔,問:「我那時候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你和父親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其實我當時並未覺得辛苦。」楊戩道,「小孩子本就體力充沛,也沒有那麼多心眼,多數時候只有父親一個人勞累而已。只是沒了母親,又被迫與父親分別,對當年的我來說還是難以接受,所以師父才不得已封了我的記憶。又因我這天眼繼承自母親,他怕招惹是非,才*將我的天眼也一並封了。」

  楊嫙默不作聲。

  「你不必有什麼負擔,你不記得那些事,對父母親沒有感情,實屬正常。」楊戩說,「母親一人攬下罪責,就是想讓我們好好活下去。父親將我送給師父,將你送給龍吉公主,也只是想讓你我不必背負那麼多長大。他明知師父身份,卻沒有告訴龍吉公主,就是不想讓我們相認,平白增添煩惱。」

  楊嫙嘀咕道:「可是公主還是跟我們說了這些。」

  「她就是不想說也得說了,寶蓮燈莫名其妙有了燈芯,總得有個解釋。」楊戩道,「如今你是寶蓮燈的主人,這寶蓮燈不再是只能護主的普通法寶,而是能執掌善惡的利器,你可有試用過?」

  「試過,它現在不僅能護主,還能傷人,只是我還掌握得不太好,還得再多磨合磨合。」

  楊戩看著她手邊的光華隱隱的寶蓮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話說了:「我有個擔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說了這麼多話,楊嫙終於在楊戩面前放松下來,說話速度也變快不少,「你擔心我像母親一樣,被這寶蓮燈的職責所困,但公主已跟我說過,她說我自小長在青鸞鬥闕,沒有接觸過什麼世事,生來便是一顆赤子之心,天底下沒人比我更適合成為寶蓮燈的主人了。而且,而且就算哪一天我不配當這寶蓮燈的主人了,這寶蓮燈也就是燈芯和燈身分離而已……呃,應該沒什麼關系吧?它們分開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天地裡出現什麼異常……」

  說到最後,她自己都好像有點不信,殷切地看著楊戩,仿佛期待見多識廣的楊戩能肯定她的猜想。

  楊戩卻道:「我不知道。」

  楊嫙:「那你這燈芯哪來的?」

  楊戩:「我在西岐打仗時,從敵人那裡得來的。它本是敵人的暗器。」

  「敵人從哪得到的它?」

  「不知。」

  楊嫙:「……」

  過了一會兒,她有些忐忑道:「那敵人之所以是你的敵人,他應該是壞人吧?這燈芯主惡,是不是他受了影響,所以才變壞了?」

  楊戩:「立場不同罷了,或許也算不上壞人。」

  楊嫙糾結地撓了撓臉。

  楊戩:「你若實在不放心,便去問問她哪裡得來的燈芯,有沒有受燈芯影響。」

  他將姜子牙的手信推到楊嫙面前:「正好,師叔來信問我能否把那幾顆石頭送回去,我尚不知如何回復。既然你來了,那便你去好了。信中所說的五光石便是燈芯,那名叫鄧嬋玉的女將便是我所說的敵人。」

  「我去?」楊嫙目瞪口呆,「我誰都不認識,怎麼會是我去?就算是我去,那也得兄長你帶我去吧,不然我怎麼說得清呀?」

  頭一回被人喊兄長,楊戩心中微微一動,抿了抿唇:「我如今走火入魔,擅回西岐,萬一誤傷同門,便是不好。而且一旦回去,許多問題他們不好問你,便來問我,事涉天庭,解釋起來太麻煩。」

  不是害怕天庭,不是擔心再被追殺,只是舊事太過冗長,他現在只想靜靜,沒什麼耐心去費口舌工夫。

  楊戩:「你可以讓公主陪你去,有什麼事都可以讓她說。」

  楊嫙:「你真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楊戩搖了搖頭。

  楊嫙嘆了口氣:「好吧。」


第60章

  石徑深處,龍吉公主與玉鼎真人正在商議楊戩與楊嫙的今後之事。

  「我雖然將寶蓮燈給了嫙兒,但我從未打算讓她繼承姑姑的職責。寶蓮燈雖失了燈芯,只有護主之效,但我覺得這樣對嫙兒來說剛剛好。只是沒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竟讓楊戩出現在了我們面前,更沒想到他竟隨身帶了燈芯,叫寶蓮燈成了完整的一體。這寶蓮燈本就是姑姑懲惡揚善之器,如今在嫙兒手中,亦是進可攻退可守,她不覺得憂慮,只覺得激動,覺得天降大任於她,她必不能辜負,竟是一點也沒把姑姑的下場放在心上。」龍吉公主長嘆一聲。

  玉鼎真人道:「楊嫙自幼居於深山,又是只能聽公主講的那些故事長大,她或許面上不顯,但實則對外面的世界早已心向往之。『懲惡揚善』這樣的名頭,哪個年輕人聽了不覺得豪情萬丈?至於雲花神女的下場……她那般下場,也不能說是寶蓮燈帶來的,只因她是天庭的神女,受昊天管轄,又有了家人,才不敢冒險。可若楊嫙不受天庭敕封,她身攜女媧遺物寶蓮燈,昊天又能將她如何呢?她如今的親人除了公主,便只有楊戩,公主便不說了,楊戩是闡教弟子,甚至是闡教三代中最重要的弟子,昊天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越過天尊處置楊戩。他們兄妹倆都沒有軟肋,不會像雲花神女那般被動,還請公主放心。」

  龍吉公主:「唉,就算不提我父皇,我也有別的擔憂……嫙兒現在不懂人事,萬一哪天她和姑姑一樣,生了私情怎麼辦?這豈是說斷就能斷的?屆時寶蓮燈豈不是又要燈身燈芯分離一次?」

  玉鼎真人:「這燈身與燈芯分離,會如何?」

  龍吉公主:「這……我也不知。實不相瞞,姑姑剛把寶蓮燈托付給我那幾年,我每年都過得不安穩,唯恐這天地間因為那丟失的燈芯而發生什麼異動。但後來一直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我便也僥幸地想,或許真的沒事。但後來我又想,萬一沒導致什麼大事,卻導致了一些小事呢?只是這些事情太小,無人發覺異常罷了。」

  玉鼎真人笑道:「公主能護楊嫙一時,難道還能護楊嫙一輩子麼?何必想得那麼長遠。況且聽公主之前所言,雲花神女也並非是一動私情就導致寶蓮燈分散,而是她身受重傷的同時又早產,這才導致靈力虧空,控制不住寶蓮燈了。楊嫙總不至於連這個都步她母親後塵。」

  「罷了,真人說得有理,將來的事,我又左右不了,想那麼多也是無用。」龍吉公主嘆了口氣,「現在我是壓不住嫙兒那顆『懲惡揚善』的心了,那你呢,楊戩這邊怎麼辦?」

  說到楊戩,玉鼎真人的笑容便淡了淡:「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早就管不住他了。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會走火入魔,卻還要這麼做,你說我能如何?」

  龍吉公主苦笑了一下:「還真是一家子啊。」

  等玉鼎真人和龍吉公主各自交流完一番感想,楊戩和楊嫙早已聊完,面對面干坐著喝茶。

  楊嫙將燈芯來自殷商鄧家一事說了,央求龍吉公主陪她走一趟。

  事到如今,楊戩有天眼,楊嫙有寶蓮燈,身份無論如何都瞞不住的,她只好點點頭,答應陪楊嫙走這一趟。

  等送走了楊嫙和龍吉公主,玉鼎真人問楊戩:「你剛剛和你妹妹都聊了些什麼?」

  楊戩:「也沒什麼。」

  玉鼎真人:「為師以為你見到妹妹,就算不激動,也得是感慨萬分。你怎麼好似對她沒有什麼感情?」

  楊戩:「師父不是說了麼,弟子如今走火入魔,對萬事萬物的感情都淡薄了許多。」

  玉鼎真人:「……」

  看玉鼎真人欲言又止,楊戩又道:「師父不必多心,她畢竟是弟子妹妹,弟子不可能置之不理。但她現在是要去西岐,弟子前去反而多事。」

  「唉!」玉鼎真人頭疼地敲了敲腦袋,「為師再回去翻翻典籍,看看有什麼能治走火入魔的法子。」

  -

  這是楊嫙離開青鸞鬥闕後第二次遠行,因為沒去過西岐,二人飛得不快,楊嫙左顧右盼,看這一路景色都十分新鮮。

  龍吉公主忍不住問她:「你為何急著去西岐?難道不想再與你兄長多待一些時日嗎?」

  楊嫙道:「他雖是我兄長,但不知道是他本性如此,還是走火入魔的緣故,我瞧他對我並無太多興趣。他跟我說了些父母親的事,卻唯獨沒說我與他小時候是怎麼相處的。依我看,母親不在,父親病重還要養家,他應當有很多時間是在照顧我,他若是真的喜歡我,總該跟我說點我們小時候的趣事吧。」

  龍吉公主一怔,沒想到楊嫙明明沒和外人接觸過,分析問題卻這麼犀利。

  龍吉公主想為楊戩說點好話:「我聽玉鼎真人說,楊戩之前收了個很看重的徒弟,徒弟卻慘死在了敵人設立的陣法中,自那之後楊戩便生了心魔,最嚴重的時候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好幾天都沒出門。再後來他又被迫入了一個名叫九曲黃河陣的陣法,那陣凶險異常,玉鼎真人就是在那個陣中被削了三花五氣的。楊戩可能因為是神女之子的緣故,沒有受傷,但在那陣中先看見了自己的徒弟,後又看見了幼時和父母相處的情景,出陣後心魔便加重了。這才導致他強行破除封印後走火入魔。如今他失了正常人的感情,又與你分別這麼久,自然談不上深情厚誼,你不要太怪他了。」

  楊嫙笑了一下:「我沒有怪他。他其實人挺好的,我說我對父母親沒什麼印像,他安慰我說父母親也不希望我們知道身世,而是希望我們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還說他那時候年紀小,不覺得生活辛苦,只是會想母親而已。但我猜照顧一個小娃娃應該也挺辛苦的吧?比如公主就會時不時同我說小時候的我是如何吵鬧。」

  龍吉公主:「他竟是這麼跟你說的。我看你們兩個在那裡相顧無言,還以為你們互相看不順眼。」

  「其實我們兩個現在和陌生人無異,說到這層也就夠了,總不能相擁而泣淚流滿面吧?我瞧著我和兄長都不像這樣的人。」楊嫙張開五指,讓清冽長風穿過她的手掌,「我現在去西岐,一是迫切地想知道燈芯當年落在了哪裡,為何會被凡人撿到,凡人有沒有受到影響,二是覺得既然兄長暫時沒有與我緬懷往事的意思,那我又何必去打擾他呢?」

  龍吉公主看著楊嫙,竟覺得楊嫙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不由神色復雜。

  楊嫙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歪頭看過來,倏地又是一笑:「怎麼樣,公主,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特別懂事,特別成熟,完全能夠勝任寶蓮燈主人一職了?」

  龍吉公主:「……」

  二人沿著玉鼎真人所指的方向抵達西岐時,發現兩軍交界處一片混亂,定睛一看,除了有打打殺殺的將士,還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紅綢裝飾,這些紅綢出現在戰場上十分詭異,但楊嫙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這就是兄長說的,西岐的『將計就計』吧!雙方都借著結親的機會設了埋伏,就看最後誰能贏了!」

  龍吉公主在雲頭上看了一會兒,道:「看樣子是西岐那邊快贏了。」

  楊嫙:「怎麼看出來的?」

  龍吉公主便低聲給她解釋起來。

  等到解釋得差不多了,戰局也已定下,殷商軍營損失慘重,一群人馬敗走撤退,而西岐這裡派了一隊出去追擊,剩下的鳴金收兵,回城慶祝。

  龍吉公主帶著楊嫙落地,向守城士兵說明了身份與來意。守城士兵連忙飛奔去傳話,過了一會兒,便恭恭敬敬地來請龍吉公主和楊嫙:「丞相吩咐,請二位入府說話。」

  士兵領著龍吉公主與楊嫙來到相府,剛打完一場,相府裡正是人多的時候,本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些什麼,見龍吉公主與楊嫙現身,不由紛紛扭過頭來,停了聲音。

  龍吉公主邁過門檻,掃視一圈,大堂內高矮胖瘦全是武將,當然,最顯眼的當屬被捆仙繩牢牢綁住,一臉不甘跪在地上的女子。

  這女子一身紅衣,看起來是新嫁娘打扮,但此時紅衣在打鬥中有所破損,露出裡面的貼身軟甲來,一看就是沒打算正經嫁人。

  想來這就是鄧嬋玉了。

  龍吉公主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朝站在最前方的姜子牙頷首:「姜道長。」

  姜子牙打量著龍吉公主,滿臉不可思議:「閣下當真是龍吉公主?」

  堂屋內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數人都面露茫然,唯有懼留孫輕咳一聲:「久不聞公主音訊,我等與公主素無交集,不知公主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龍吉公主含笑,從袖中抽出一封玉鼎真人的手信。

  姜子牙看罷,瞠目結舌,這回他不看龍吉公主了,改看龍吉公主身後的楊嫙了。

  懼留孫見他面色古怪,從他手裡抽出手信也看了起來。

  雷震子黃天化等人也紛紛湊上來看。

  土行孫被擠到人群後面,忍不住跳腳:「我也要看!」

  哪吒冷笑一聲,將他按了下去:「我都沒看著,輪得著你?」

  龍吉公主道:「我已久不與天庭往來,姜道長與諸位不必擔憂,我不會插手戰事。這次來,只是為了問問五光石的事情。」

  聽到五光石,跪在地上的鄧嬋玉猛地抬起了頭。

  龍吉公主看了她一眼,問姜子牙:「這位想必就是鄧嬋玉鄧小姐了?可否讓我們與她單獨說說話?放心,我不會將她放走。」

  姜子牙將心中的震驚咽下,故作平靜道:「既然公主不插手戰事,那我們也願與公主行個方便。來人,把隔壁耳房收拾一下,送公主與……與楊姑娘,還有鄧小姐一起過去。」

  兩個僕從走進來,把被綁得動彈不得的鄧嬋玉抬了出去。龍吉公主和楊嫙跟在後面,龍吉公主目不斜視,楊嫙則時不時回頭看看,還在努力把真人和玉鼎真人所說的人名對上號。

  她們一消失,堂屋裡立刻炸開了鍋。

  「楊師兄還有個妹妹?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別說你不知道了,我看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難怪他一去不回,原來是找到了妹妹。」

  「你們怎麼就關注妹妹啊?你們難道不震驚師兄乃是神女之子嗎?難怪師兄如此厲害……」

  「雲花神女是哪位?我為何從未聽說過?」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急死我了,快點把信給我我也要看!」


第61章

  龍吉公主和楊嫙站在鄧嬋玉面前,和她大眼瞪小眼。

  龍吉公主看向楊嫙:「方才都是我在說,現在只有一個人,你總可以說了吧?」

  楊嫙清清嗓子,上前一步,看著鄧嬋玉道:「你就是鄧嬋玉?」

  鄧嬋玉嗤了一聲:「不是。」

  楊嫙:「你怎麼會不是?你若不是,他們剛才早說了!而且我都問過了,兩個軍營中只有你是女人,何況你還穿成這樣,不是你能是誰!」

  鄧嬋玉:「那你還問什麼?」

  楊嫙:「……」

  想到她剛打了敗仗,又被人捆成這樣,心情不好也是應該,楊嫙便沒有與她計較,盡量親和地說道:「鄧小姐,我不是西岐的人,我對你沒有惡意,但我也不好放了你,請你見諒。」

  鄧嬋玉皺眉:「有話快說,不是要問我五光石嗎?」

  「咳,是這樣的。」楊嫙盤腿在她對面坐下,與她平視,「我聽說五光石原來是鄧小姐你的暗器,那你是從哪兒得到它的呢?」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實不相瞞,鄧小姐,我有一樣法寶,名叫寶蓮燈……」

  等到楊嫙簡略地解釋了一遍寶蓮燈乃是她所有,而所謂五光石只是寶蓮燈的燈芯之後,鄧嬋玉不由瞪大了眼。

  楊嫙又掏出寶蓮燈給鄧嬋玉看,見那五光石嚴絲合縫地嵌在蓮蓬之中,堪稱渾然天成,鄧嬋玉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鄧嬋玉憋悶地道:「我就說我用五光石打別人為何有用,打楊戩偏偏沒用,原來是這個原因。罷了,既然是你的那便是你的,我如今戰敗被俘,要這個也沒用。」

  楊嫙見她並無抵觸之意,松了一口氣,道:「我這寶蓮燈有個特點,燈身主善,燈芯主惡,當年因為意外燈身與燈芯分離,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擔心這燈芯會不會給人間帶來災禍。鄧小姐,可否告訴我們燈芯的來歷,你又有沒有受它影響?」

  鄧嬋玉將當年祖輩撿到石頭的事情說了,又說自己覺得這石頭摸起來太寒冷,不用的時候就收起來了,所以並不太清楚自己有沒有受影響。

  龍吉公主伸出手,替她把了個脈,道:「有些體寒氣虛,但並無大礙。」

  鄧嬋玉:「我確實有些體寒氣虛,軍醫也這麼說,但我是女子,我以為女子有這症狀也無甚奇怪。而且我還習武,實則沒那麼弱,便沒放在心上。」

  楊嫙抓了抓腦袋:「看來還是有點影響。」

  「真有影響?」鄧嬋玉忍不住問,「那如果只摸過一兩下,會不會有影響?」

  「時間太短了,應當不會。」楊嫙道,「怎麼了?誰還摸過?」

  「我爹以前摸過,哦,還有我出征前,蘇後娘娘也摸過。他們應該都沒事吧?」

  楊嫙:「你爹我知道,蘇後娘娘又是誰?」

  鄧嬋玉呆了呆:「你都知道西岐和殷商打仗了,你竟然不知道蘇後娘娘是誰?」轉念一想可能這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得道高人,只好又自己解答,「蘇後娘娘乃是殷商的王後,最受大王寵愛。此前我與父親被大王傳召入宮,蘇後娘娘說我有眼緣,拉著我聊會兒天,還問了我一些五光石的事情。」

  「她也問你五光石的事情?」

  「我剛用五光石的時候,也常常被人問起,後來用得多了,大家都習慣了,就沒人再問了。娘娘問這個應該只是好奇。」鄧嬋玉道,「娘娘還拿過我的五光石看了看,還是我提醒她握久了會凍手,她才還給我的。」

  楊嫙:「我聽說殷商的大王乃是個昏君,你還這麼關心他的王後?」

  鄧嬋玉微微變了臉色:「大王如何,不是我們做臣子的能決定的。但我既是殷商子民,家中又享俸祿,理當為大王分憂。」

  楊嫙:「好吧,我也沒什麼要問的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龍吉公主忽然插話,「你說的那個蘇後娘娘,難道不嫌五光石寒冷?為何還要你提醒她才還給你?」

  「我也不知,或許是覺得稀奇,所以多看了一會兒吧?」

  「她除了五光石,還與你聊了什麼?」

  鄧嬋玉愣了一下,回想後道:「就問了些五光石的事情,別的沒了。」

  「怎麼了,是有什麼不對嗎?」楊嫙問道。

  龍吉公主搖搖頭。

  楊嫙:「那沒什麼要問的話,我們就走啦?」

  「且慢!」鄧嬋玉喊住她們,「你們來西岐,就是為了問我這件事?」

  「是啊。」頓了頓,楊嫙眼中浮出憐憫之色,「我雖同情你,但我真的沒法放了你。我兄長雖是闡教的弟子,但我不是,他們不會聽我的,你不必向我求情。」

  「勝敗乃常事,技不如人,我認了便是。」鄧嬋玉道,「但二位能否看在我知不無言的份上,去跟那姓姜的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楊嫙好奇。

  「我父親答應把我嫁給土行孫,乃是他醉酒失言,當不得真。這次假意與西岐結親,也是想著借機埋伏,不成想西岐竟有准備,反設計了我們一回!」鄧嬋玉咬牙道,「我是敗將,他們要殺要剮,我絕無怨言!但他們不能這樣侮辱我,將我真的嫁給土行孫!」

  楊嫙:「啊?他們是打算假戲真做嗎?」

  「那土行孫將我用捆仙繩一捆,得勝回營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姓姜的請求完婚!若不是我破口大罵,加上你們正好來了,只怕那姓姜的頭就要點下來了!」

  楊嫙回憶了一圈堂屋裡的人,把土行孫和真人對上了號,不由噫了一聲:「那麼矮!」

  見楊嫙也不喜歡土行孫,鄧嬋玉不由大喜:「你也覺得他不堪為配是不是!不止是樣貌,此人的言行舉止我也極為不喜!」

  楊嫙雖然還沒見識過男女成婚之事,但聽龍吉講故事總聽得多了,故事裡都是俊男美女相配,她看這鄧嬋玉也是個美貌小姐,還頗有些忠君愛民,豈能與那歪瓜裂棗還差點背叛師門的土行孫成婚?

  只是這婚事畢竟有鄧九公同意在前,縱然醉酒,那也的確是點了頭的,再者說,就算姜子牙真強行按頭讓土行孫和鄧嬋玉成婚,楊嫙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是以楊嫙斟酌之後道:「其實我覺得姜道長也並不想殺你剮你,他之前還寫信給我兄長,說他想讓你們父女歸順西岐,為西岐效力,叫我兄長把五光石送回來給你。可那時五光石已經回到寶蓮燈裡當燈芯了,兄長他拿不出來,我才來這裡走了一趟。」

  鄧嬋玉一怔。

  楊嫙:「我可以去替你說說情,但我沒辦法強行讓姜道長決定什麼。只是有一件事你須得想清楚,姜道長他們想讓你和土行孫成親,可能是為了借婚事讓你們不得不歸順西岐,若是你和你父親能明確表示願意歸順西岐,說不定他就不會讓你和土行孫成親了呢?當然了,你要我說,我覺得你那殷商實在沒什麼好效忠的,對上闡教這些人,根本沒有勝算,不如歸順。不過你若不肯投降,我也會誇你一句有氣節。但你若既不肯投降,又想活命,我也不知道能怎麼樣了。」

  鄧嬋玉垂下眼,不吭聲了。

  良久,她問:「你可知我父親在哪兒?他被抓了麼?」

  楊嫙:「你父親?我沒見到。」

  龍吉公主道:「主將好認,我瞧見了,先前領著殘兵敗退了。西岐已派人去追,至於有沒有追上,我尚不知。」

  鄧嬋玉又不說話了。

  楊嫙等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要再開口的意思,便對龍吉公主道:「我們走吧。」

  二人出了耳房,又回堂屋去見姜子牙。

  楊嫙剛把鄧嬋玉所求說完,姜子牙還沒發話,土行孫先跳了起來:「憑什麼?她父親同意了的,她也同意了的,如今卻說什麼都是計謀,算不得真?她連嫁衣都穿上了,立時就能成婚!怎可如此言而無信!」

  哪吒還記著土行孫捆他之仇,在旁邊呵呵冷笑:「一個敢偷師門法寶、跑去投效敵軍的人,也好意思說別人言而無信?」

  土行孫:「你……」

  哪吒繼續發力:「說白了其實就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別說是鄧嬋玉了,就連鄧九公也沒看上你,要不然他怎麼不在清醒的時候將鄧嬋玉許配給你呢?人家鄧嬋玉,好歹是個將門之女,放在殷商也是有大把好兒郎上趕著求娶的,就算放在西岐,這西岐城裡也多的是年齡相貌皆匹配的青年才俊……」

  說到這裡他突然哈了一聲,一捶手心,幸災樂禍道:「師叔,我看也沒必要讓土行孫與鄧嬋玉結親,這歸根到底不就是借聯姻拉攏他們嘛,何不干脆讓姬發在王室裡或軍中找個門當戶對的,給他和鄧嬋玉賜婚,這姻聯得不比土行孫結實多了?土行孫打完仗就回夾龍山去了,哪比得上西岐本地人來得忠心和牢靠啊!」

  姜子牙:「……」

  土行孫已經氣得要撅倒,還是懼留孫在背後踹了他一腳,一邊示意他閉嘴,一邊尷尬笑道:「莫吵莫吵,都是我這個當師父的錯,大家看個笑話便是。」

  楊嫙被哪吒逗得悄悄樂了好半天,見現在沒人說話了,便又咳了咳,恢復正色道:「姜道長,我也只是傳個話而已,具體怎麼決定,姜道長可以再與大家商量商量。今日之事已辦完,我與公主便先走一步,不打擾各位了。」

  見她們轉身離去,姜子牙連忙開口喊了一聲:「二位且慢,不知楊戩現在可還好麼?」

  聽到楊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楊嫙想了想,道:「兄長身體不適是真的,並非是因為我才沒有回來。往後他大概也不會回來了,請諸位諒解吧。」

  哪吒急道:「師兄他究竟是怎麼了?是心魔加重了嗎?正好戰事告一段落,我去玉泉山探望他可以嗎?」

  楊嫙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他現在雖無大礙,但需靜養。若哪天他覺得合適了,自然會主動來找你們。」

  說罷,便與龍吉公主離開了相府。

  踏上雲頭,楊嫙忍不住感嘆:「好多人啊。」

  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人呢!

  龍吉公主:「你倒是不怕生。」

  楊嫙:「我若是怕生,我也不敢見到兄長第一面就敢跟他動手。」

  「我倒忘了說你了,那次若不是寶蓮燈護主,你兄長那一刀下去,你焉有命在?往後不可如此冒失了。而且若不是你先動手,他又豈會被你撩動殺心?他不過是踩了你的花草,你何必跟他如此計較?」

  楊嫙嘟囔道:「那不是公主你說的,我們要避世而居,住的又是奇險之地,凡人根本進不來,所以能進來的多半是別有用心之人嘛。」

  「你說什麼?」

  「沒什麼。」楊嫙轉移話題,「我們現在去哪?玉泉山還是青鸞鬥闕?」

  「都不去。」龍吉公主道,「我們去殷商王宮。」

  「啊?去那兒干什麼?」楊嫙疑惑。

  「我總覺得鄧嬋玉說的那個蘇後娘娘有點問題。」龍吉公主沉思道,「她說鄧嬋玉有眼緣,拉著她說話,難道不應該問些家長裡短之事,比如今年多大了,習武幾年了,可有婚配了,諸如此類的事情嗎?怎麼只問五光石這一件事呢?而且鄧嬋玉是武將,應該耐冷耐熱才是,她卻說那五光石她握久了都嫌冷,而蘇後卻得由她提醒了,才把五光石還回去,仿佛不怕冷似的。」

  楊嫙:「所以……這代表什麼呢?那蘇後應該是個凡人吧?」

  龍吉公主凝神:「我也不知道代表什麼,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反正現在也無事,不如去趟殷商王宮瞧瞧,就算是我多心,那也沒關系,就當是帶你長長見識,看看人間的王宮了。」


第62章

  二人抵達朝歌王宮時,正是又一日的深夜。王宮裡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巡邏的侍衛,聽不見一點聲響。

  楊嫙坐在雲頭上,十分驚奇問龍吉公主:「這王宮竟然這——麼大啊?我們要去哪裡找那個蘇後娘娘?」

  龍吉公主想了想:「既然是王後,又頗得商王寵愛,那所住宮殿必然華麗,值夜的守衛僕從也不會少。」

  二人在王宮裡轉了一圈,將目光鎖定在了壽仙宮上。

  「我們要做什麼?」楊嫙有些興奮,「現在就查那個蘇後娘娘嗎?可現在是夜裡,難不成把人從床上叫起來?」

  龍吉公主道:「那可不行,我雖然覺得她有些奇怪,但這都只是我的猜測,豈能因為我的猜測就胡亂驚擾他人?且等等吧,等天亮了,我們觀察一下她的行事風格,再看看如何相處。」

  楊嫙:「好,聽公主的。」

  不過是等待天亮而已,在雲頭上打個坐便可輕易度過。

  楊嫙剛擺正姿勢,卻忽然看見壽仙宮側殿的窗戶打開了一角,隨即一個人影鑽了出來,左右看看無人,踮腳一躍,縱身飛了出去。

  楊嫙驀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龍吉公主的手臂:「公主,你看見沒有……」

  「看見了。」龍吉公主輕嘶一聲,「莫非這壽仙宮中,也有修道之人?」

  她們坐在雲頭上,將王宮景致盡收眼底。只見那人影飛過一段宮道,在一個院子裡落地,又進了一間屋子,過了一會兒,手裡拿著個什麼東西出來了。

  離得遠看不清,離得近了又怕被對方發現。龍吉公主耐心地看著那人影再次回到壽仙宮,鑽回窗戶裡,才終於降下了雲頭。

  壽仙宮側殿。

  清弦舉著一壺酒,依次倒進三只酒盞之中:「來來來,光玩骨籌不喝酒有什麼意思,我從膳房那兒又取了些酒來,喝完咱們再收攤。」

  喜媚笑道:「弄清楚了身世來由的是我和姐姐,你這麼起勁做什麼。」

  清弦:「我高興啊!姐姐們沒有妖氣,乃是那惡妖的五光石導致,而我誕生的洞穴又恰好藏著一件惡妖的披風,正好也是用於遮掩妖氣的,這是多麼有緣啊!合該我們聚在一起!」

  妲己一手支頰,一手懶洋洋地撥弄著手裡的骨籌,看見面前酒盞滿上,也只是興致缺缺地瞥了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

  清弦:「為何姐姐看起來心事重重呢?之前不還與我們玩得好好的麼?」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就此收手了。」妲己說,「我與喜媚當初是為了吸收惡欲修煉而來,如今我們在戰場上已飽食過修道之人的惡欲,若是再貪多,容易惹禍上身。而這蘇氏女的身份,已幫助我見到了鄧嬋玉,知曉了自己與別人不同的原因。我想要的都已得到,是不是可以到此為止了?」

  清弦愣了一下,慢慢放下酒杯,道:「我都可以,聽姐姐們的。」

  喜媚:「姐姐當真想清楚了?我倒是沒什麼留戀,只是離開了這王宮,便再也沒有這麼多美食佳釀可享受,也再沒那麼多僕從可以呼來喝去了。姐姐會不會不習慣?」

  清弦:「真要走的話,那蘇氏女這個身份怎麼辦?再死一回?申公豹那邊怎麼交代?」

  「何必管身後之事。」喜媚說,「再說了,帝辛本就是為姐姐所惑,才對姐姐痴心一片,他本就不想留蘇氏女的命,姐姐走了,說不定正中他下懷。至於申公豹,更不必管他了,他與闡教作對,可別搭上我們。」

  妲己揉了揉額角:「申公豹還是有些道行在身上,我得想想有沒有地方是他找不到——」

  她忽然截斷了話頭,猛地扭頭看向窗外。

  喜媚和清弦也一齊回頭,看著緊閉的窗戶,遲疑著問:「怎麼了?」

  妲己道:「你們覺不覺得外面好像有人?不是守夜的宮人,而是好像……有另外的人在窺視我們。」

  「不會吧?」喜媚詫異,「姐姐不是都設下障眼法了嗎?外面的人聽不見也看不見我們裡面的動靜的。」

  妲己搖了搖頭,起身,緩緩朝窗戶走去。

  喜媚和清弦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窗外,在高大牆柱的陰影裡,龍吉公主和楊嫙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楊嫙貼在龍吉公主的背後,用幾乎聽不到的氣聲問:「我們為什麼要藏起來啊?」

  龍吉公主皺了皺眉,想要和她解釋,卻又覺得太復雜,索性搖了搖頭,示意她安靜。

  大半夜的,這壽仙宮裡竟然還有個疑似修道之人的身影在流竄,實在讓人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與楊嫙降落在這側殿窗戶邊上,想往裡面看,不僅什麼也看不到,更是什麼也聽不到。

  看不到也就罷了,本就是深夜,又有窗紙隔著,除非裡面點了燈,否則外面看不到也是正常。但聽不到……這種聽不到的感覺和單純的「安靜」不一樣,把耳朵貼近牆壁,就仿佛忽然進入了什麼特殊的區域一般,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是徹徹底底的「無聲」,而另一邊耳朵裡,卻仍然保有著夜風吹過的聲音。

  龍吉公主本能地覺得不對。

  忽然,只聽一聲極細微的「哢噠」聲,那窗戶打開了。

  明明窗紙上沒有映出任何人的影子,但那窗戶就是忽然打開了,而打開之後,窗口忽然就透出了暖黃色的淺淡燭光,女子纖長的影子倒映在殿牆外的地面上,幾縷發絲被風吹得散亂。

  楊嫙緊緊抿著唇,盯著地面上的影子一眨不眨。龍吉公主則悄悄將手虛握在了身後。

  她們與那個人影,只隔了一根牆柱。

  人影站在窗口,往前探了一下身子,左右看了看,似乎沒發現什麼異常,便准備伸手關窗。

  龍吉公主緊繃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些,正欲松口氣,卻不想異變陡生!

  一道刺骨的寒意如閃電般襲來,龍吉公主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倏地一展,瑤池白光劍自虛空中出鞘,瞬間迎上了面前蒼白幽森的骨劍。

  龍吉公主面色大變。

  怎麼會有人以骨作劍?如此邪異的兵器,竟會出現在殷商王宮之中?這壽仙宮裡住的究竟是什麼人!

  「公主!」楊嫙一聲驚呼,立刻祭出寶蓮燈。

  霎時間彩光奪目,只聽一聲悶哼,那出招偷襲龍吉公主的人便被掀翻出去,撞倒了廊下的花盆。

  「什麼動靜?」不遠處的守衛聞聲而來,然而殿中卻忽然傳出一陣輕柔的弦音,這弦音如同透明的潮水,以壽仙宮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擴散。

  正在趕來的守衛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身體軟倒在地,而打盹剛被驚醒的宮婢又打了個呵欠,不由自主地重新睡了過去。偌大的朝歌王宮,就這麼再一次重歸寧靜。

  除了她們這裡。

  清弦抱著琵琶,從窗台裡飛身而出,五指如飛,改撥為掃,弦音霎時激烈起來,如千萬根尖針入耳,刺得人頭皮發麻。龍吉公主眉頭緊鎖,劍光一挽劈向清弦,卻被中途出現的喜媚縱風擋下。

  清弦趁機將妲己扶起:「姐姐沒事吧!」

  妲己牢牢盯著楊嫙手裡的寶蓮燈。

  好厲害的法寶,她還未看清它長什麼樣,竟已被它一擊即中!

  雖不知來者是誰,但想來不是什麼好事,妲己深吸一口氣,將骨劍反手往地上一刺,劍尖觸地的瞬間,烈焰怒放,在錚錚弦音之中,直接卷上了龍吉公主與楊嫙的衣擺。

  「公主當心!」

  楊嫙急急運功,指尖輕芒一點,寶蓮燈再一次亮起灼目華光。那華光過於純粹,又過於霸道,妲己只覺一陣氣血翻湧,盡管已事先領教過它的威力,有所准備,但也堪堪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喜媚和清弦則毫無防備,被齊齊擊飛出去,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幾下,吐了幾口血,才勉強抬起頭來。

  「清弦,你,你的披風……」喜媚指著清弦的背後,瞠目。

  清弦忍著痛回頭一看,竟發現身上那件披風在華光的侵蝕下已變得焦黑卷曲,如同被蟲蛀了的樹葉,風一吹,便發出簌簌空響。

  「你們是妖?」看到清弦身上陡然出現的妖氣,龍吉公主大驚。

  但她很快便意識到了一件更要緊的事:方才明明沒有任何妖氣,為何那女子的披風一毀,妖氣便突然出現?難道說——

  只一愣神的工夫,身側破風聲至,龍吉公主提劍欲擋,扭頭一看竟看見八個一模一樣的女子朝自己衝來!

  她大駭,手中劍竟也不知往何處使,而楊嫙也被這一幕驚呆了,握著寶蓮燈不知所措。

  只聽噗呲一聲,龍吉公主猛地趔趄,一柄干枯的骨劍從後方穿透了自己的肩胛。

  她回過身,看見了第九個一模一樣的女子。

  她手持骨劍,朝自己冷道:「我與你們素不相識,你們深夜上門,意欲何為?」

  「公主!」楊嫙頓時紅了眼,舉起寶蓮燈就要運功,卻被龍吉一把按住。

  「不要戀戰!」龍吉厲聲道。

  她手腕一旋,瑤池白光劍的劍鞘拍上骨劍的劍尖,竟生生將骨劍從肩胛骨裡頂了回去。鮮血瞬間染透了她的肩膀,她卻抓緊了楊嫙,喝道:「快走!」

  楊嫙咬牙扶住她,一擰身,帶著龍吉迅速飛走了。

  妲己攥著骨劍,看著她們離去的方向,面色陰沉。

  喜媚捂著胸口,一邊咳嗽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問道:「姐姐,方才那兩個人是誰?」

  妲己沉聲道:「不知道。」

  「那,那她們就這麼跑了……」

  「她們手裡那盞燈,是個極厲害的法寶,我不一定能對付。」妲己道,「不管她們是來做什麼的,王宮這裡已不宜久留,我們盡快離開。」

  「勞二姐……拉我一把……」清弦撐著地,氣喘吁吁地抹了把嘴邊的鮮血。

  喜媚將她拉起。

  清弦靠在喜媚肩膀上,艱難地問妲己:「現在就……離開嗎?」

  「恐怕不行。」妲己幽幽道,「你看那邊……申公豹來了。」


第63章

  楊嫙本想帶龍吉公主回青鸞鬥闕,但龍吉公主卻堅持要先去玉泉山。

  等到了玉泉山上,玉鼎真人看到龍吉公主半邊染紅的肩膀,大驚失色:「公主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在西岐受傷了嗎?」

  楊戩看著龍吉公主這副模樣,也微微皺起了眉。

  龍吉公主道:「真人不必驚慌,傷勢不重,也不是在西岐受的傷。」

  楊嫙搶話:「公主是在朝歌王宮受的傷!」便把她們在西岐與鄧嬋玉聊了些什麼、為何懷疑蘇後有問題、又是如何在壽仙宮遇到了幾個妖怪之事一股腦兒全說了一遍。

  玉鼎真人:「你的意思是,這壽仙宮是王後寢宮,但王後寢宮裡卻藏著三個妖怪?」

  龍吉公主道:「嚴格來說,只有一個有妖氣,另外兩個沒有妖氣。但我觀她們出招風格,應該確實是妖無疑。最重要的是——」她看向楊戩,「那個有妖氣的女妖原本也是沒有妖氣的,直到她穿的披風被嫙兒不慎用寶蓮燈毀了,她的妖氣才泄露出來。」

  楊戩眯了眯眼:「公主的意思……」

  「我懷疑那就是之前被你母親斬殺的那名惡妖所用的披風。」龍吉公主神情嚴肅,「再結合你之前所說,你在五夷山裡發現了三尖兩刃刀和一件披風,只是披風被不明人士搶走,那極有可能對方從你手中搶走的披風,就是這件披風!」

  見楊戩沉默,她又繼續道:「當然,那披風對我們來說無用,可是你想想,鄧嬋玉說蘇後曾專門找她詢問過五光石的事情,而蘇後所住的宮殿裡還養了一個知道披風作用的女妖,世上怎可能有這樣的巧合?你覺得那王宮裡究竟藏了什麼秘密?和你母親有沒有關系?」

  楊戩忽然起身離去。

  龍吉公主道:「你去哪兒?」

  楊戩頭也不回:「去朝歌王宮。」

  龍吉公主:「你、你就這麼去了?是打算捉了那三個妖怪回來問話嗎?」

  楊嫙連忙道:「我也要去!」

  「你不必去。」楊戩腳步一頓,卻仍是沒有回頭,「我有些私怨要了結,你就留在玉泉山,陪公主養傷吧。」

  說罷,便帶著哮天犬消失在了雲霧裡。

  「私怨?」龍吉公主茫然地看向玉鼎真人,「什麼私怨?」

  「我也不知道,但一聽就不是好事。」玉鼎真人一跺腳,「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走火入魔之身!這是要干什麼!萬一出了點事可怎麼辦,唉!」

  碧空之上,楊戩身形急掠,如一柄利劍劃破雲海,在身後拉出玉帶般的殘影。凜風獵獵,撕扯著他翻飛的青色袍帶,他緊緊握著三尖兩刃刀,目如寒星,眼底殺意湧動。

  龍吉公主負傷也要來找他,是想與他討論那三個妖怪有什麼秘密。

  但他只聽見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五夷山上與他搶奪披風的那個女妖在朝歌王宮。

  也就是說,夜襲殷商軍營那晚,布下陣法陷他迷失的那個女妖,現在就在朝歌王宮。

  她便是那個罪魁禍首。如果沒有她,他就不會誤了火燒糧倉的時間,小九就不會因擔憂而來找他,也就不會與他發生不該發生的事……他就不必被那夜經歷所困擾,小九也不必死在風吼陣中……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女妖!

  他本來已對找到那個女妖不抱希望,但龍吉的話,卻如一道光亮,霎時劈開了他的混沌世界。

  還等什麼!

  他一刻都無法在玉泉山停留,恨不得立時便至王宮,將那女妖手刃。

  哮天犬在他身邊急速飛奔,衝他狂吠。

  楊戩知道它這是在擔心自己。但它的擔心是多余的,已經走火入魔的他,道心已碎,建立在闡教心經上的功法已被他無師自通地化為了另一種術法,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他知道,他已能融會貫通。

  「你放心,我很清醒。」他對哮天犬說。

  他確實很清醒,不僅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甚至根本沒有生出「憤怒」這樣的情緒。

  有的只是強烈的殺意。

  師父說他已經喪失了正常人的情感,如果不會傷心,不會憤怒,不會為情所困,那也挺好,至少他不會再沉溺於虛幻的陣法之中,他可以清醒地提刀,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楊戩來到了殷商王宮。

  殘陽如血,整座王宮都浸在一片厚重的金輝之中。重重殿宇層疊巍峨,蜿蜒宮道間有宮人匆匆而過。然而此刻最忙碌的當屬壽仙宮,昨日深夜有修道者闖入,迷暈守衛,意圖謀害大王,多虧蘇後及時醒來替大王擋下一擊,又迅速呼救,這才招來了大王最為看重的申道長。對方與申道長交戰,見勢不妙後迅速逃跑,申道長為檢查大王安危,這才不得不留下。

  「為何你上次都能救,這次卻不行?」深殿中傳來帝辛憤怒的嘶吼與玉器砸碎之聲,殿中頓時嘩啦啦跪下了一大片人,連同在殿外打掃殘局的宮人都嚇得放下掃帚,匍匐在地不敢動彈。

  申公豹看著榻上被帝辛摟在懷裡的女子,臉色極其難看。

  昨夜他聽到動靜趕到壽仙宮,看見的便是滿身狼狽的三個妖怪。他問她們怎麼回事,妲己卻告訴他,傷她們的是闡教的人,因為懷疑蘇後與申公豹勾結,在尋找申公豹無果後,便對她們三妖出手。

  申公豹一聽就知道她是在說謊。闡教的人什麼德性他會不知道?既然是衝他申公豹而來,又何必不等他前來,便逃跑得無影無蹤?

  但妲己一口咬定就是如此,甚至還說她們被申公豹連累受傷,如今怕闡教再來找事,不敢再在王宮中待下去了。

  申公豹總算聽明白了,她們這是要與他分道揚鑣了。

  真有意思,一條船上的螞蚱,還能中途下船?

  他欲出言諷刺,結果妲己先讓喜媚和清弦退下,自己則掉頭回了宮中,往自己身上施了個障眼法,朝帝辛身上一倒,就這麼把帝辛驚醒了。

  帝辛看著滿身是血的愛後當然是大驚失色,而妲己在編排了一通「有修道者闖入」的控訴後,也適時地「死」了過去。

  太醫自然是摸不出妖怪的脈,在帝辛面前叩頭不止,讓大王節哀,而面對帝辛憤怒的質問,申公豹唯有沉默。

  這妖實在是狡詐至極!

  但現在躺在帝辛懷裡的不是她的分身,而是她的本體,這也就是說,她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他再怎麼救她,只要她想裝死,就可以一直這麼裝下去。而帝辛只會遷怒於他,不僅斥責他的無能,還要問他的罪,畢竟申公豹身為這王宮中唯一的高人,竟然沒攔住那一群無恥道人,實在是大大的瀆職!

  他倒是不在乎帝辛問罪,只是他一旦被帝辛驅逐出宮,他就沒辦法再對抗姜子牙等人。而姜子牙等人若是聽說他為帝辛所棄,想必只會更加恥笑於他。

  正在僵持間,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什麼人!」

  申公豹轉過頭,只見一道人影逆著碎火流金般的余暉,無聲無息地踏入壽仙宮的大門。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出現的,只看見這一身寬袍大袖,風湧中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這樣一個人,手中竟斜握一柄長刀,朝他們直直走來。

  一眾守衛慌忙來攔,可剛一動彈便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牆壁,紛紛踉蹌著跌倒在側。那人步履不停,刀尖垂地,拖著長長的陰影,就這麼一步一步、堂而皇之地走到了他們面前。

  申公豹震驚失聲:「楊戩?!」

  躺在帝辛懷裡的妲己猛地僵住。

  什麼?什麼楊戩?是她聽錯了嗎?申公豹剛才喊的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下意識地想要睜眼,可一想到自己還在裝死,又強行忍了下去。

  帝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人,並未察覺到懷中人藏在袖中微微顫抖的手。

  「你就是楊戩?你不是已被削了三花五氣麼?」帝辛面對這不速之客,分毫未怯,仍舊坐在榻上冷冷道,「莫非昨夜就是你傷了王後?」

  楊戩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也不想聽懂。他的目光掃過申公豹,掃過帝辛,最後落在了帝辛懷裡的女子身上。

  申公豹如臨大敵,唰地拔出了腰側寶劍:「是姜子牙派你來的?你想干什——」

  話音未落,便見楊戩額上疤痕倏然睜開,裡面竟是一只細長的豎瞳!

  妲己只覺身上一燙,被迫睜開眼,視線不偏不倚,恰恰撞入了天眼射出的赤紅神光之中。剎那間,她只覺自己如同被剝了皮一般,赤條條地暴露在人前,仿佛天地間再無一絲余地可容她遁形。

  「果然是你。」楊戩合上天眼,冷笑一聲。

  什麼美人王後,被帝辛抱在懷中的,分明是一只通體火紅、凶神惡煞的九尾狐罷了。

  妲己倒吸一口冷氣,也來不及管那麼多,將帝辛一推,腳下一蹬,整個人如離弦的箭一般奪空而去。只聽嘩啦一聲脆響,是她撞破了雕花的窗欞,衣裙被斷口勾破,背影似一只倉皇的蝴蝶,即將消失在宮殿之外。

  下一瞬,血光飛濺,蝴蝶被釘在了宮地之上。


第64章

  篤篤篤,篤篤篤。

  妲己勉強抬起頭,看見了衝自己快步跑來的哮天犬。然而在離她五尺左右的地方,它忽地停下腳步,開始不停地打噴嚏。

  妲己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可是背後鑽心的劇痛讓她不得不重新伏低身子,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趴在地上。

  一雙青黑色的靴面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喘著氣,垂下眼睛,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快過,幾乎快要被她從喉嚨裡嘔出來。

  腦中嗡然一片,她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王宮,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麼二話不說就衝自己動手,難道是他已經發現自己就是小九,惱羞成怒來找她報仇來了?可他究竟是怎麼發現的?莫非與昨夜那兩個莫名出現的女子有關?

  不遠處傳來帝辛暴怒的聲音:「你放了她!有什麼事衝著孤來!對付女人算什麼本事!」

  「女人?」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楊戩伸出手,將釘在她身上的三尖兩刃刀拔了出來。

  她咳出一口鮮血,雙手下意識地攥緊。

  他用尖銳的刀鋒挑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子與她對視:「你是女人嗎?」

  妲己咬著嘴唇,被迫直視他的眼睛,同時也看清了他額頭上那只半合的豎瞳。

  那只豎瞳與普通的眼睛不同,即使只是半合狀態,也仿佛蘊著無窮神光,看一眼便會心悸,似乎什麼秘密在這裡都無處遁形。

  這到底是什麼?那裡以前明明只有一條細疤的……她不在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

  「一個女妖罷了,也值得商王如此大動肝火。」楊戩淡淡地說,「還有你,申師叔,不必擔憂我要對你做什麼。我如今已不參與伐商之事,今日來,只為結算一樁舊怨。」

  舊怨?

  申公豹持劍拉住不斷想要衝上前去的帝辛,驚疑不定地看著楊戩和妲己。

  楊戩將刀鋒挑得更高了些,鮮血順著刀面滑落,滴在她緊繃的手背之上。

  「我問你,西岐夜襲聞太師那一夜,是不是你布下的陣法,引我入內?」他一字一頓道。

  妲己一言不發。

  楊戩倏地冷笑:「你若不說,我有一百種方法逼你說。」

  妲己仍未說話,只是面容凄楚,淚光瑩瑩,再鐵石心腸的男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動容。

  而他只是冷眼看著她眼底湧動的紅光,道:「果然是你。」

  那夜的紅瞳他無法忘懷,他只是看了那麼一眼,人生便從此滑向了深淵。

  如果說披風和女妖這兩個線索引發了他的懷疑,那她看到他就跑的反應更讓他斷定了她有問題,而如今紅瞳一出,她的身份便徹底坐實,再無任何轉圜余地。

  他再無遲疑,一刀刺向妲己心口。

  妲己大驚失色,她萬萬沒想到狐媚之術竟然也有失靈的一天!上次她用這個方法,他瞬間便陷落,這次就算有備而來,又怎麼會一點影響都沒有?!

  來不及多想,她就地一滾,刀鋒擦著她的手臂而過,在她臂上留下一道翻卷的血痕。

  他這是真要她死!

  她咬牙,一掌拍在地上,一躍而起的同時抽出骨劍,狠狠撞在了他再次劈來的刀口之上!

  嗡的一聲,兵器震顫,二人俱退了一步。

  只是楊戩連衣角都未皺一分,而她卻形容狼狽,腰腹處被貫穿的傷口血流不止,受傷的手臂也疼得幾乎握不住劍。

  她不是不能與他一戰,只是她之前太過心虛,見了他就跑,才被他搶占先機所傷,一步錯步步錯,加上現在他額頭上多了個自己完全摸不清底細的豎瞳,再打下去,她絕無勝算。

  她再度想跑,可楊戩卻看出了她的意圖,擋在了她的面前。

  哮天犬從她背後撲來,她兩面受敵,很快便落入下乘。

  躲在暗處的喜媚和清弦再也忍不住,大喊一聲「住手」,雙雙跳了出來,要為妲己解困。

  有幫手?

  楊戩冷冷地掃了過去,額上天眼洞開,盛光掠過,昨夜內傷便未痊愈的清弦只覺渾身一麻,整個人便化作了一只玉石琵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喜媚下意識地抬臂擋光,可她雖未直接顯形,也仍然一個哆嗦,僵在了那兒。

  「一塊石頭,一只雞,和一只狐狸。」楊戩輕嗤一聲,合起天眼,「商王宮中還真是熱鬧。」

  「不必管我!你們快走!」妲己厲聲喝道,「不要在這裡拖累我!」

  楊戩微眯雙眼:「你以為她們跑得掉?」

  見楊戩抬手似是要讓哮天犬去對付她們兩個的樣子,妲己急忙叫道:「與她們無關!她們都是受我指使!」

  「受你指使?」楊戩遽然靠近,一把提起她的衣領,眼中漆黑一片,「什麼意思?那晚設陣法的不止你一個人?你們是故意引誘小九來找我?」

  他早就覺得不對了。

  小九死後他曾反復回憶多次,那夜他在見過女妖紅瞳後便神志不清,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而據小九所說,她是看到他難受,才主動靠近……

  可有一點他始終想不明白,就算敵人為了阻撓他去夜襲,費盡心思布了那麼個陣法,迷惑他也就罷了,怎麼還會有催情之效?原先以為是布陣之人故意要采補他,可後來得知那夜的人是小九而非別人,那便更令人費解了,難不成是布陣之人故意要引導他們兩個……?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楊戩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了名為憤怒的情緒,可此時此刻,他竟又感受到內心久違的沸騰,或許這也並不能說是憤怒,更像是一頭困獸即將衝破牢籠,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喉頭泛起淡淡的腥甜,「你們若想除掉我,大可以用別的手段,為什麼要拉無辜之人下水!她才十幾歲!只是個凡人,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妲己呆呆地看著他。

  她……她怎麼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怎麼還在質問她小九的事情?搞得她好像是什麼殺人凶手一樣……

  等、等一下,難道……難道說他其實還不知道自己就是小九,今日氣勢洶洶前來,只是因為認出了她就是那夜的女妖,從而以為她害死了小九?!

  他不是為了替自己報仇來的?而是為了替小九報仇來的?

  「說話啊!怎麼不說話!」楊戩一把攥住她的喉嚨,五指不斷收緊,將她提在了半空,「告訴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妲己驚恐地看著他。

  不對,有哪裡不對……就算是報仇,這也不像是楊戩的行事風格……太果決、太凶悍、太粗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難道、難道死了一個小九,竟讓他這樣性情大變?

  妲己只感覺愈發喘不上來氣,她舉劍想刺,手腕卻被哮天犬咬了一口,骨劍霎時掉在了地上。

  「你……你放手……我就……我就告訴你小九的……下落……」她實在沒有辦法了,情急之下只好開始胡言亂語。

  楊戩冷笑:「你以為我會信?」

  妲己面色慘白:「你……有什麼不信……你難道……親眼看見她……死了嗎……」

  楊戩一怔。

  親眼看見她死?

  不……他並沒有親眼看見她死。她那時蓋住了他的眼睛,等他視野恢復之時,她已經隨風消散了。

  但是……這不可能!

  「你又想玩什麼把戲?」楊戩五指收得更緊,幾乎要把她的脖頸捏斷,「想變個假的出來騙我?」

  他又不是第一次上這種當了。

  妲己:「真是假的……再殺也不遲……但你現在就殺我……就真的……沒機會知道了……」

  楊戩急促地呼吸著。

  妲己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手腳冰涼。她本能地閉上眼,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忽然傳來一陣鈍痛,她勉強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是摔在了地上。

  她抬起頭,身前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她在哪兒?」

  妲己抿了抿唇,去撿地上的骨劍。

  楊戩沒有阻攔。他不在乎她這一支兵器,在他看來,她多一支兵器少一支兵器於他而言都無甚區別,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你若說不出個所以然,我自有百般方法折磨你。」

  妲己以劍作支,勉力站起,心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若放在以前,她壓根不會把他這句話當真,因為楊戩可能會殺人,但絕不會虐殺人。但現在,她不敢肯定了。她摸著脖子上的瘀痕,覺得楊戩真能干出來。

  她低聲道:「你隨我來。」

  「去哪兒?」

  「說不清楚,總之你隨我來。」頓了頓,她又道,「我現在也跑不遠,借你雲頭一用。」

  楊戩盯著她看了片刻,最終還是召出了一片雲頭。

  妲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站在雲頭上,朝不遠處的抱著琵琶的喜媚搖了搖頭。

  喜媚焦慮地咬住了牙。

  妲己又看了一眼被申公豹攔在遠處的帝辛。他怔怔地看著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妲己收回目光,對楊戩道:「往西南方向五十裡,你就能找到她。」


第65章

  妲己所說的地方,其實就是軒轅墳。

  這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但妲己背對著楊戩,能時不時感受到他投來的冷銳視線。

  她假裝不知道他在看她,只默默地用法術強行止了身上的血。但傷口難以愈合,仍舊痛得厲害,她深深地吸著氣,心想若不是自己急中生智,她今日只怕真的要交代在他手裡。

  一想到他對她下手竟然這麼狠,她心裡其實是有些惱恨的。然而他又偏偏是替小九報仇,她要恨也只能恨自己,最後滿腔邪火無處發泄,氣血翻湧,傷口痛上加痛,令她苦不堪言。

  楊戩駕雲,很快就抵達了軒轅墳。

  他環視一圈,看著滿是生活痕跡的山洞,冷然道:「就是這裡?」

  妲己道:「是。」

  她和喜媚清弦以前就住這兒,荒廢多時,但尚未有其他妖怪前來占據。

  她捂著腰腹處的傷,艱難地下了雲頭,拄著骨劍,往山洞裡慢慢走去。

  楊戩大約是懷疑裡面有埋伏,沒有立刻跟上,只站在原地看著她。

  妲己回過頭,說:「你若不信,就站在這裡也可以,我等一會兒便帶她出來。」

  楊戩:「你的意思是,小九還活著?」

  「不錯。」

  他卻並不顯得喜悅,只繼續問道:「若她還活著,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自然是因為她沒法過來。」妲己道,「你現在就問這麼多做什麼呢,等會兒見到她了再問不行麼?」

  楊戩冷笑:「你想了一路,都沒想出一個完美的理由來?」

  妲己:「……」

  他這個語氣,好像又回到了初見之時,他嘲諷她「自己編不出來名號,便想著倒打一耙」,實在令人討厭。

  最討厭的就是,他真的說對了,她確實想了一路,都沒能想出一個完美的理由。

  說小九活著容易,變出一個活著的小九也不難,但她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不去找楊戩,自己又為什麼會知道她的下落……這才是真正難圓的地方。

  她本想著再拖延一段時間,想著說不定楊戩看到小九後就會崩潰痛哭,小九說什麼他都會聽從,那她就讓小九跟楊戩說不要問那麼多,如此一來,又能爭取到很多編故事的時間。

  但他現在沒看到人就開始問,問得她真想一劍把他戳個對穿。

  但妲己最終也只是露出了淡漠的表情:「你要跟便跟,不跟也罷,總之我現在身受重傷,山洞也沒有其他出口,我跑不了的。」

  說罷便扭頭往山洞裡走去。

  身後終於還是傳來了楊戩的腳步聲。

  妲己不動聲色地繼續走著。

  山洞不深,但因為裡面久不住人,已布滿了蛛網。她一邊拂開蛛網,一邊觀察著山洞裡的光線變化。*直到山洞中陷入昏暗,幾乎連蛛網都要看不清時,她才借著洞中石頭的掩映,悄悄放出了一個自己的分身。

  她尾巴雖未受傷,但身體卻受了傷,如今放出分身,頓覺腳底一軟,險些栽倒。

  那分身也虛弱得很,剛被放出便歪倒在了石牆邊,眼見楊戩快走過來了,妲己連忙咽下一口血,伸手拂過分身,給她改換了容體。

  楊戩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停住。

  妲己倚著石牆,深吸一口氣,朝旁邊抬了抬下巴:「就在這兒,活的,自己看吧。」

  楊戩望了過去。

  洞中昏暗至極,能隱約看見角落裡有個人影,但卻看不清她的容貌。

  哮天犬忽然抽了抽鼻子,狂吠起來。

  楊戩一直冷峻的表情終於一變。

  哮天犬不可能無緣無故狂吠,一定是突然聞到了什麼特殊的氣味。

  難道,難道真的是——

  他呼吸一頓,掌中頓時亮起光芒。

  一直故作平靜的妲己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等發現他掌中亮起的竟不是金光而是紅光之時,不由驚愕地瞪大了眼。

  怎麼回事?他的法術顏色怎麼突然變了?難道是換了一種功法練嗎?

  還沒等她想明白,楊戩已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蹲下/身照亮了角落那人的臉龐。

  小臉細眉,嘴唇盈潤,原本一雙圓眼此刻正靜靜地合著,在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睫影。

  如此熟悉的場景……他曾不止一次地見過她的睡顏,在去西岐的路上,在玉泉山他的腿上,在相府他的夢裡……

  看著楊戩僵硬的身影,顫抖的雙手,靠在後面的妲己終於悄悄松了一口氣。

  她已經發現了,楊戩額頭上那只多出來的眼睛似乎有類似照妖鏡的效用,他隨便看一眼她們,便能看出她們的妖身。

  但照妖鏡只能照妖,她的分身可是類似凡人的存在,照妖鏡根本照不出來,此點在雲中子那裡已經印證過。那麼此刻楊戩看見的也一定是個凡人,根本不是什麼妖怪變來騙他的。

  更何況還有哮天犬在旁邊亂叫——她自己本體已經被壽仙宮的花香腌入味了,哮天犬一靠近她就打噴嚏,可她的分身並沒有被花香熏過,還是哮天犬最熟悉的本味,如此一來,楊戩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唯一的紕漏就是她本來打算讓分身和楊戩說說話的,先拖住楊戩一陣子再說,沒想到她現在重傷虛弱,分身也不行了。那楊戩要是等會兒問起小九怎麼了,她要怎麼解釋呢?

  她正擰眉思索,卻見楊戩額上豎瞳再次睜開,一道紅光掠過,只見那原本昏睡的「小九」竟像是融化了一層人皮一般,原先的小臉細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楊戩不認識、而她自己卻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不,不止是容顏,身體也變了!

  妲己大吃一驚,本能地想倒退,可她忘了自己已經靠在了石牆之上,退無可退。而楊戩已經遽然轉身,掌中幽幽的紅光如同鬼火,亮起在她的眼畔。

  他再一次掐住她的脖頸,她提劍的手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攥在了半空,動彈不得。

  她在他眉心紅光的照耀之下,驚恐地看見了自己的手形的變化,以及他瞳孔裡自己臉龐的變化。

  怎、怎麼還能這樣?他、他、他竟然——

  「原來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楊戩掐她脖頸的手背一抬,迫使她頭仰得更高。

  這是一張毫無疑問的美人面,只是與之前的美人面截然不同。若說之前的美人面是雍容美艷,堪稱國色,那這張美人面則更為妖冶惑人,帶著侵略性的野性美麗,眼角處的妖紋若隱若現,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媚態,哪怕是驚恐的表情,都顯得萬般動人。

  她的身形也變了,變得更為高挑,豐潤且韌,像一只隨時准備奔逃的野獸。

  她看見他愈發森冷的笑容,急得額頭上都開始冒汗。

  「我說蘇護之女怎麼會是個妖怪,原來是只披了蘇氏女的皮的狐妖罷了。」他一字一頓道,「你親口所言,小九若是假的,再殺你不遲。如今還有何話可說?」

  妲己無話可說。

  她沒想到楊戩那只眼睛如此厲害,不僅能看破妖身,甚至連人皮上的偽裝都能看透。而她唯一可以出奇制勝的狐媚之術,如今在這可以洞穿虛妄的第三只眼面前,也徹底失了效用。

  可她絕不甘心就這麼被楊戩殺了。

  然而看楊戩這樣子,恐怕她坦誠也是死,不坦誠也是死,到底該如何破局,她才能有一線生機?

  她垂下眼,忽然看見了角落裡的哮天犬。

  比起專心對付她的楊戩,哮天犬還在圍著那個昏迷的分身打轉。

  它顯而易見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明白這個分身為什麼長得和小九完全不一樣,可身上卻有小九的味道。

  她腦中靈光乍現,急忙道:「誰說是假的?咳咳……你放開我……哮天犬難道……會騙你嗎?她就是小九不假,只是……只是我為救她,用了一些妖法……她是凡人之軀,受不住我的妖法……這才咳咳……被我同化……我怕你不信,所以我才先讓她用原本的面容與你見面……然後再、再……」

  「住口!」楊戩一聲厲喝,連掐著她的指間都開始泛起紅光,像火一樣灼燙了她的臉頰。

  她又不是第一次對哮天犬的鼻子下手了,誰知道她動了什麼手腳,又騙過了哮天犬的鼻子?

  他已經給過她機會了,是她自己一次次戲耍他,如今還想怎麼樣?!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到底為什麼設下陣法,引我和小九入內?小九死在十絕陣中,是不是也是你的計劃?!」他緊緊地貼著她,逼視著她,如果眼神能化作利刃,只怕她早就成了個篩子。

  見她不答,楊戩徹底失了耐心,松開她的脖子,憑空一抓,三尖兩刃刀便出現在了手中。

  眼見他橫刀斬來,妲己紅著眼,劇烈地掙扎起來。

  只聽一聲尖嘯,隨著一道刺目紅光爆開,一只通體火紅的九尾狐出現在了山洞中,巨大的身軀幾乎要填滿整個山洞。

  楊戩被氣流撞飛出去,摔倒在地。

  妲己低下頭,叼起驚呆了的哮天犬,猛地一個甩頭,將它不知道甩到了什麼地方去。隨後便重重地喘著氣,一步一步邁到了楊戩面前。

  楊戩仰躺在地上,三尖兩刃刀就在他手邊不遠處,可他卻沒有去夠,只望著妲己,胸膛急促地起伏著。

  她身上尚未凝固的血順著毛發滴到他身上,他恍若未覺,只攥緊了手,一下一下地顫抖。

  她盯著他,心中又氣又恨,不禁張開獠牙,對著他的腦袋就咬了下去。

  可他卻沒有躲。

  而她也沒能咬下去。

  ——他畢竟是為了小九才出手殺她,是她自食其果,怎麼能怪得了他?

  「你為什麼不躲?」她氣急敗壞地問道。

  離得太近,她說話時尖銳的牙齒劃破了他的臉頰,可他仍舊未發一語。

  她終於感覺到不對。

  她收起獠牙,閉上嘴,低頭湊近了他仔細觀察,這才發現他其實根本沒有在看自己,他只是目光渙散地望著洞頂而已。

  而他的顫抖也並非出自情緒的激動,而是他的全身經絡正在此起彼伏地湧動,就好像是有無數只蟲子藏在皮膚下快速爬行,拱起一條又一條的線浪。

  此等怪狀她見所未見,不由駭然。

  「楊戩?楊戩?」她試探著喊他,可他好像根本聽不見一樣,不僅顫抖得愈發厲害,甚至連瞳孔中都泛起了紅意。

  這到底是怎麼了?她還沒動手呢,不能是她干的吧?

  等等……說不定……真的是她干的……

  聯想到楊戩莫名變化的性情,莫名變化的功法,以及莫名出現的病症,她想到了一個令她毛骨悚然的可能。

  他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人不可能無緣無故走火入魔,必得有個緣由才是,尤其是像楊戩這樣根基深厚穩固之人,不可能是修煉時出了岔子不慎走火入魔,只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令他不得不走火入魔。

  比如……生了心魔,難以解脫。

  她承認,她當初死在楊戩面前,就是想誘導他生出心魔,導致他再難修行,令他找不了她的麻煩。

  但……生心魔,和走火入魔,完全是兩回事啊!生了心魔,只要不亂運功、亂動氣,還是可以好好生活的,可走火入魔不一樣,雖然她也沒見過哪個真的走火入魔的,但傳聞中這東西很可怕,可能失去神智、傷及無辜不說,發作起來說不定連自己都要小命不保。

  就因為她,他直接走火入魔了嗎?

  她不知所措,呆在當場。

  她是不是……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錯?

  現在……怎麼辦?楊戩這症狀是頻發的還是偶發的?能自己恢復嗎?還是說必須得有人插手救治才行?怎麼救?……

  她心亂如麻,用鼻尖拱了拱他的臉,他不僅沒有蘇醒,甚至還顫抖得更厲害了,額角青筋凸起,連緊抿的嘴角都溢出一絲鮮血,仿佛正忍受著什麼巨大的痛苦。

  她頓時不敢動了。


第66章

  正茫然間,妲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奇怪的腳步聲。

  她扭頭一看,竟是被她甩出去的哮天犬又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它看見妲己湊在楊戩身邊,頓時大怒,渾身毛發都豎了起來,衝她嗷嗷直吠。

  妲己變回人形,跌坐在楊戩身邊,偏頭把一直壓在喉頭的那口血吐了出去,對哮天犬道:「別叫了,你快看看他這是怎麼了。」

  哮天犬撲到楊戩身邊,見他神色痛苦,顫抖不止,不由仇視地朝她瞪來,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嘶吼,似乎在盤算從哪對她下口比較合適。

  「不是我干的!」妲己咬牙,「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你知不知道怎麼救?」

  哮天犬顯然狗隨主人,也沒相信她的話,只是齜著牙齒與她對峙。

  妲己:「……」

  看哮天犬這個反應,楊戩應該以前並未出現過這種症狀。

  她深吸一口氣,抹了把嘴角,試圖和哮天犬講道理:「你要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楊戩而不是我,你就算把我咬死了,楊戩也沒得救。你要是不知道怎麼辦,你就去玉泉山或西岐找人幫忙,總之不是在這裡跟我浪費時間。」

  哮天犬噴出粗重的鼻息。

  妲己:「我方才不過是被他逼急了才自保而已,但我真的還沒對他做什麼。你想想看,我要是真想對他下手,我應該先把你殺了才對,現在和你講什麼道理?莫非你覺得我現在受了傷,已經弱到連你都殺不掉了嗎?」

  哮天犬不吭氣了,顯然是在思索。

  妲己:「你要是怕我對楊戩不利,不敢出去找人也行,那你就留在這裡,但至少不要咬我好吧!總得有個人看看楊戩到底怎麼回事!」她恨恨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還留著哮天犬鮮紅的牙印。

  哮天犬看了看地上的楊戩,又看了看她。

  妲己抿著唇,試探著朝楊戩挪近,見哮天犬沒有再衝上來,便小心翼翼地拉起楊戩的手腕,去摸他的脈。

  這一摸她便皺起了眉頭——脈像紊亂至極,根本摸不出個所以然。

  她問哮天犬:「你覺得他這是不是走火入魔的症狀?是的話你就點頭,不是的話你就搖頭,你也不知道的話就別動。」

  哮天犬盯著她,沒有動。

  然而它的目光中除了警惕,還有一絲疑惑。它總覺得這個狐妖跟它說話的口氣很奇怪……仿佛他們是什麼熟人似的,她甚至還知道它能去玉泉山或西岐找人。

  妲己又問:「那他到底有沒有走火入魔?」

  哮天犬遲疑良久,最終還是點了下頭。

  妲己不由重重地揉了下眉心。

  「還真走火入魔了?是因為小九嗎?」

  聽到她提起小九,哮天犬又不由露出憤怒的目光——她還好意思問!這都是拜她所賜!現在還裝什麼好人!

  看哮天犬這個反應,妲己心裡不由一陣絕望。

  完了,真是她干的,這可怎麼辦!

  要放在以前,這等喪良心之事她干了也不會有任何負擔,但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她好像隱隱有點良心發現,一想到可能被削了三花五氣的楊戩就煩躁不安。雖然現在發現楊戩其實沒被削掉三花五氣,但更嚴重的是他走火入魔了,身邊除了她還沒有其他人能幫忙,她若置之不理,楊戩說不定真有生命危險。

  但問題是……她也不知道怎麼救啊!

  「算了,就當我求你了,你還是去玉泉山或西岐找人幫忙吧。」妲己勸哮天犬,「我待在這兒真的不會對他做什麼。」

  哮天犬沒動,眼中滿是懷疑。

  妲己:「總不能讓我去找人救吧!」

  那她豈不是會被闡教圍毆!

  妲己:「那你到底想怎麼樣!要不然我走?你留在這裡慢慢陪你的主人,看他什麼時候自己醒過來!」

  她作勢要走,結果哮天犬又衝過來,擋在了她的面前。

  妲己急得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又開始往外滲血:「我不會救啊!我們兩個干等在這兒也沒用啊!」

  一人一狗正僵持間,忽見旁邊的楊戩猛地噴出一口血來,他半伏在地上,重重地喘息著。

  「楊戩!」妲己連忙又跪坐下來,去摸他的脈,「你怎麼樣了?」

  楊戩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停留在她焦急的面龐上。

  他忽地抓起了旁邊的三尖兩刃刀,要朝妲己刺去,結果剛提起刀,手臂便是一陣痙攣,長刀當的一聲又掉回地上。

  妲己:「……」

  好似曾相識的畫面,上一次他強行衝破狐媚之術後,也是這麼堅持要殺她。

  妲己氣笑了:「你就這麼想殺了我?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就不怕殺了我之後,你自己也沒得活?」

  楊戩並未回答她的話,只偏頭又吐出一口血來。

  妲己抓起他的手腕,楊戩掙了一下沒掙脫,妲己按著他的脈,只覺得脈像比之前更亂了。

  她擰著眉,試著注入法力去壓制他的脈像,但或許是一個修靈氣一個修惡欲的緣故,二者法力相衝,互不兼容,妲己被反彈的法力震開,捂著胸口連連咳嗽。

  再看楊戩,他已不再痙攣,只倒在地上沉沉地呼吸著。

  妲己挪過去再探他的脈,仍舊紊亂,只是……好像比方才稍微好了那麼一點?

  什麼情況?是她剛才幫他壓制的原因嗎?還是他本來就會這樣時好時壞?

  「你知不知道現在怎麼辦?」妲己問他,「玉鼎真人能救你嗎?哮天犬不聽我的話,你能不能讓它去跑一趟玉泉山?」

  楊戩看著她,唇角噙著冷笑:「我這樣,難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嗎?」

  妲己一噎,心虛道:「我怎麼就想看到了?」

  楊戩:「從五夷山開始……你就屢屢針對我……究竟是為什麼?就因為你是殷商的王後……?可那時姜師叔尚未在西岐拜相,你究竟……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們要攻打殷商的?」

  妲己:「……」

  她不知如何解釋,只能避而不談:「現在不是聊這個的時候,說正事,你這到底是不是走火入魔的症狀?怎麼才能救你?」

  哮天犬從妲己腿邊擠了過來,急切地蹭了蹭楊戩的臉。

  楊戩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的臉,低聲安撫它道:「無事。」

  「什麼無事啊?哪裡無事啊?」妲己氣道,「你要是能自救就直說!要是不能自救,就趕緊喊人過來!」

  楊戩低咳一聲,抬指抹去嘴角血痕,道:「你何不趁現在殺了我?」

  「我沒想殺你!」妲己快要崩潰了,「明明是你要殺我!」

  楊戩像聽不懂人話一樣,自顧自道:「師父救不了我,龍吉公主亦救不了我,走火入魔是我自己的選擇,更談何自救。但我大約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你若現在不動手,以後未必有機會。」

  天殺的,龍吉公主又是誰啊?!他是不是瘋了,到底在說什麼啊?!

  妲己轉過頭,對哮天犬道:「你主人走火入魔了,腦子不正常,你要不直接去找元始天尊吧,我不相信連元始天尊都救不了他。」

  哮天犬竟然動搖了一下,望著楊戩,面露遲疑。

  楊戩:「不許……咳咳……不許去……」

  若元始天尊看到了他的天眼,想必立刻就會知道他是誰。雖然天尊大約也不會在乎他的身份,但他現在暫時還沒有心力去應付那麼多後續可能會出現的天庭種種事情。

  妲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看來我留在這裡也是自作多情,我走了,今日之事我不與你計較,往後你也不要再來找我!」

  她是真的打算走了。既然楊戩親口說了他不會那麼容易死,那她還有什麼必要留在這裡?等他好起來了再捅自己一刀嗎?

  她冷著臉站起來,拄著骨劍就要走,忽然感覺裙角被扯住,回頭一看,是被楊戩抓住了。

  他盯著她:「你為何不殺我?」

  妲己:「我為何要殺你?」

  「你既然不想殺我,為什麼在五夷山對我出手,又為什麼在西岐設陣法害我與小九?」頓了頓,他又道,「我知道你是只大妖,你手中骨劍乃是用修道者的骨骸拼接而來,你若殺了我,你這骨劍威力從此必會勢不可擋。」

  妲己冷笑:「你這是變著法兒誇自己呢?」

  楊戩:「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原因。」

  「原因有這麼重要嗎?」妲己問,「我們不是凡人,這一生很漫長,凡事都要問個原因,會活得很累的。你只要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會害你就好了。」

  「為什麼不重要呢?」感覺到體內經絡又開始暴動,楊戩不由皺起眉來,連說話都變得斷斷續續,「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求一個原因……的時候嗎?」

  妲己沉默了。

  良久,她輕聲道:「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心要針對你的。我與你今日見到的那只雉雞精和玉石琵琶精,本是住在王宮,與你們闡教井水不犯河水,是你的師叔雲中子路過,看見王宮妖氣非要橫插一腳,還傷了我的姐妹,我才會去五夷山取一件據說能遮掩妖氣的披風。沒想到被你捷足先登,這才出手傷了你和哮天犬。」

  楊戩垂眼,皮膚下的經絡還在洶湧暴走,可他只是安靜地聽著。

  「後來西岐那次……是我與申公豹達成了合作條件。因為黃妃,黃飛虎對我頗有意見,而聞太師又與黃飛虎有交情,申公豹答應我,他幫忙瞞住我是妖怪的事情,讓聞太師不要為難我,而我則替他鏟除西岐最有力的大將。」說到這裡,她有些難以啟齒,「我其實……只是想讓你生出心魔,不要再幫西岐作戰,並不知道你就會因此走火入魔。小九她……她對你來說,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楊戩聞言,淡笑一聲:「所以,小九她只是個你們用來對付我的工具,你們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讓她因我而死,是嗎?」

  妲己無言以對。

  「是申師叔指名道姓要你鏟除我,還是你自己為了彰顯能力,選中了我?」他問,「申師叔人在朝歌,應該也不知道我收了個徒弟的事吧?而你卻有分身之能,想必可以在西岐朝歌來去自如。」

  妲己:「……是我自己決定這麼干的。」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小九她對我有情的?她如果對我沒有男女之情,只有師徒之誼,想來也達不到你所需要的效果吧?」

  妲己囁嚅著,半天也說不出個囫圇話。

  楊戩閉上眼,攥緊的手指緩緩松開:「罷了,想必你們狐妖很容易看懂人心。」

  他臉上再次浮現出隱忍的痛苦神色,哮天犬嗚咽著去碰他,可他卻沒有再來安撫它。

  妲己站在原地,看他頭發都因疼痛而汗濕,露在外面的皮膚燙得發紅,便再也邁不出離開的腳步。

  「你……你不要把小九的死攬到自己身上,其實……其實這都是我干的,不是你的錯。小九她……她……」她絞盡腦汁道,「她不會因此怨恨你的,她臨終前還有機會同你表白,她覺得……很圓滿的……」

  楊戩閉著眼睛,發出一聲冷笑。

  「既然你現在不殺我,那麼等我恢復後,我必會再來取你性命。」他說。

  妲己啞然。


第67章

  折騰了這許久,外面天都黑了,如今王宮也不適合再回去,妲己沉默著找來一堆枯枝生了火照明,靠在石壁邊坐了下來。

  哮天犬警覺地看了看楊戩,又看了看她,卻沒有要趕走她的意思。

  她不知道怎麼救楊戩,但看楊戩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便開始打坐給自己療傷。

  她從未感覺一夜有這麼漫長過。

  這一夜裡楊戩時昏時醒,偶爾還會發出疼痛難忍的悶哼,她看在眼裡,有時想要再替他壓制一下脈像,可他卻抗拒她的接近,只有當他昏沉不知人事時,她才能短暫壓制一下——因為她總是會很快被互斥的法力彈開。結果就是壓制之後不那麼痛了,他便蘇醒得很快,看到她竟然還在,一開始還會出言諷刺幾句,後來也懶得再開口。

  因為受了傷,又頻繁施法,妲己後半夜實在累極,便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亮,她下意識地坐起來尋找楊戩,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起來,正垂眼看著不遠處已經熄滅的火堆,不知在想什麼。

  聽到動靜,他眼珠動了動,微微偏過臉來。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看她的表情也淡淡的,既不說話,也無動作,不知道什麼意思。

  妲己斟酌半晌,道:「你好了?」

  「沒有。」楊戩開口,嗓音沙啞,語速緩慢,「我現在還沒力氣殺你,你要走還來得及。」

  妲己嗤了一聲:「走了又怎樣?你不是說恢復了還要來殺我嗎?無非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楊戩:「你昨夜為什麼要幫我壓制,難道是突然後悔了,想要彌補嗎?」

  妲己:「如果我說是,你會放過我嗎?」

  楊戩:「不會。」

  妲己:「……」

  她扭過頭去,暗暗翻了個白眼,撐著石頭站了起來。

  經過一夜休整,她的傷勢稍好了些,已不必再拄著骨劍行走。楊戩看著她走出山洞,收回目光,繼續靜靜地坐著。

  直到一個影子落在他面前。

  他抬眼,面無表情地看著妲己。

  妲己遞過來兩顆還掛著露水的果子,道:「雖然你早已辟谷,但是吃點東西潤潤喉吧,你嘴唇都裂了。」

  楊戩沒有接。

  妲己:「沒毒。」說著拿起一個自己咬了一口。

  楊戩仍然沒接。

  妲己:「不吃拉倒。」她把剩下的那個果子丟到哮天犬面前。

  哮天犬對她橫眉冷對。

  妲己慢慢地咬著那個果子,倚著石壁,望著山洞外的天光。

  楊戩:「你為何不回王宮?」

  妲己:「全天下都知道王後是妖怪了,我回去作甚?」

  楊戩:「看來你並不愛帝辛。」

  妲己瞥了他一眼。

  楊戩:「你若不愛帝辛,為何去當人間的王後?是為了采補他嗎?」

  妲己:「和你有什麼關系?」

  楊戩:「我瞧著帝辛對你像是有幾分真情,你卻棄他如敝履,如此冷漠絕情的妖女,難怪能想出那般下作誅心之法來對付我與小九。」

  妲己咬果子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忽然隱隱難受起來,不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這種情緒並不算濃重,但卻讓她很不舒服。

  嘴裡的果子沒了滋味,她垂下手,道:「你就那麼喜歡小九嗎?」

  楊戩:「即使對她並無男女之情,一個正常的師父也做不到看著徒弟那樣死在自己面前。」

  妲己:「她有那麼好嗎?我覺得她和其他凡人小姑娘也沒什麼大差別,無非是她運氣好,成了你身邊唯一的女子罷了。倘若你收了一堆愛慕你的女弟子,也未必會對她有那麼深刻的感情。」

  楊戩冷冷地看著她。

  妲己抿了抿唇,瞪了回去:「看什麼?我說的不對嗎?她不就是占了你沒經歷過女人的便宜嗎?」

  楊戩卻道:「你既然只視她為工具,輕慢她的性命,又為何對她抱有如此大的惡意?」

  妲己一愣,隨即悻悻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就因為一個她,你就能走火入魔?她哪裡值得你如此?」

  「我走火入魔,是另有緣故。」

  妲己頓時一凜:「什麼?」

  「但這與你何干?」

  妲己:「……」

  「就算與她有關,那也不是為了她而走火入魔。」楊戩一字一句輕緩道,「是因為你。若是沒有你所做的一切,我便不會生出心魔,更不會走火入魔。」

  妲己怔住。

  楊戩看上去有些疲憊,合上了眼。

  過了許久,妲己才低聲道:「你想殺我,不是為了給小九報仇,而是恨我害你走火入魔嗎?」

  楊戩閉著眼睛道:「不,我就是為了小九。我不在乎走火入魔,但我在乎她。」

  「她已經死了。」妲己說,「她死之後,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著她的種種好,再也想不起她的任何不好?從此以後,是不是再也不會有女子能像她一樣,在你心中占據這樣的位置了?」

  楊戩半晌沒有說話。

  妲己以為他睡著了,正准備離開,便聽他再次開口:「你為什麼這麼關注我對她的感情?她已經死了,你連死人都要再利用嗎?」

  妲己一頓:「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陰險狡詐的人嗎?」

  楊戩睜開一線眼睛。他沒有說話,但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說,難道不是嗎?

  妲己哽了一下,轉身走了。

  哮天犬想要去追,卻被楊戩按住:「不必。」

  哮天犬不解。

  楊戩道:「她明知你能聞到她的氣味,卻沒有弄壞你的鼻子,仿佛就是在等我去殺她。」

  雖然並不知道她為什麼好像突然對他全無敵意了一樣,但他仍舊警覺著,不知是不是有下一個陷阱在等著他。

  說到氣味,哮天犬又忍不住走到之前分身待著的那個角落,在附近到處嗅聞。雖然分身已經被妲己收了回去,但角落裡還殘留著一星半點的氣味,他聞來聞去,就是那個味道沒錯啊。

  看哮天犬徘徊不止,楊戩微微眯起眼睛:「那分身的氣味與她本體的氣味不同嗎?分身是小九的氣味,而她本體卻不是?」

  哮天犬點了點頭。

  楊戩看向洞口,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但地上還有一只被她咬了一半又丟棄的果子。

  他忽而一怔。

  那果子是被小口小口咬的,而且咬得很規律,是沿著果核的方向豎著一條一條咬過來的,而不是橫著一圈一圈地咬。這樣的咬法很特別,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小九。

  她不像軍營裡的凡人士兵那麼容易餓,吃東西的時候雖然比較散漫,但都沒有狼吞虎咽的情況,相府又額外優待她,她房中往往會備一盤山果當零嘴,每當她練功中途休息時,她便會去拈一個來吃,故意把它們吃成很整齊的形狀——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玩,只有玩的人才會這麼對待食物。

  楊戩不由皺起眉來。

  這狐妖怎麼會和小九有一樣的咬法?這難道是女子慣常的咬法嗎?

  見楊戩一直盯著那半個果子看,哮天犬便走了過去,圍著果子踱了兩圈。

  果子上沾染了一些妲己身上的花香味道,令哮天犬感覺鼻子癢癢,但份量不是很重,它勉強忍住了,又本能地湊近了一些,去聞那果子本身散發出來的清新果香。

  他鼻子動了兩下,忽然像發現了什麼驚異之事一般,又用力地聞了好幾下,鼻尖幾乎都沾到了果肉上的水漬。它聞完了被咬動的果肉,又去聞另一邊沒被咬過的果皮,反復對比幾遍,抬起頭朝楊戩狂叫起來。

  楊戩面色凝重,扶著石牆,一點點站了起來。

  他還有些虛弱,慢慢地走到果子旁邊,又慢慢地蹲下,把果子撿起來,自己低頭聞了聞。

  但他當然沒有哮天犬那樣的好嗅覺,他甚至連殘余的那點花香都聞不出來,只能聞到果子本身的香氣。

  「怎麼了?」他問哮天犬,「有什麼問題?」

  哮天犬從他手裡把果子叼了出來,跑回分身待過的那個角落,把果子丟了上去,汪汪叫了幾聲。

  楊戩沉默片刻,道:「你是說,被她咬過的這個果子,也有和那個分身一樣的小九氣味?」

  哮天犬猛猛點頭。

  楊戩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她現在在哪裡?」

  妲己身上的花香實在是太好找了,哮天犬很容易就尋了過來,而她甚至也並未走遠,就在離洞口幾十丈外的一個土*坡上坐著。

  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望來,扯了一下嘴角,說:「這麼快就恢復了,准備來殺我了?」

  楊戩:「你若甘願自裁謝罪,我也可以不動手。」

  妲己嗤了一聲。

  楊戩:「你又不想死,又不肯走,究竟想干什麼?」

  妲己:「你要休養,難道我不要嗎?」

  她還穿著那一身滿是血污的衣裳,破損的衣面彰顯著他曾經對她下過多麼重的手。

  楊戩盯著她,忽然換了個話題:「你身上為什麼沒有妖氣?披風不是已經損毀了嗎?」

  妲己一愣:「你怎麼知道……」她陡然反應過來,怒而站起,「前夜那兩個女修,也是你們闡教的人?!」

  楊戩卻不答,只問她:「你是怎麼知道那披風能遮掩妖氣的?」

  「告訴你也無妨,你見到的那玉石琵琶精本就是五夷山中的一塊玉石化形,她當然見過那件披風,也知道那披風的作用,只不過我們做妖的平時不會沒事掩蓋妖氣,正如你們修道的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修為一樣,何必要帶著那東西?若不是雲中子多管閑事,我又怎會去五夷山找披風?」

  她怒目而視:「你的問題我答完了,你是不是也該回答我的問題?前夜那兩個女修為何來王宮,是你指使的嗎?」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她們又是怎麼知道那披風能遮掩妖氣的?」

  楊戩:「你怎麼知道她們不知道?」

  「你之前不就……」妲己本想說他之前不就不知道嗎,他們闡教的典籍上只寫了那惡妖有個能遮掩妖氣的寶物,又沒寫是什麼,他哪裡會想到披風就是那件寶物。但這話哪是狐妖妲己該說出來的,她卡了一下,才繼續道:「你之前應該也不知道吧,是我昨夜告訴過你,你才知道那次五夷山上我為何要與你搶披風吧?連你都不知道,你的同門又怎麼會知道?」

  楊戩看著她。五夷山上,是他們三人的初遇,或許孽緣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她們比我早知道,來王宮是另有事要查,並非受我指使。」楊戩淡淡說道,「若你沒有與她們動手,傷了她們,我如今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妲己酸溜溜地道:「我說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找我,原來為小九報仇只是托詞,其實是替同門出頭來了。她們是誰,你的師姐還是師妹?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還有那麼貌美的師姐妹?」

  楊戩:「與你無關。」

  妲己冷哼一聲:「是與我無關,我替小九心寒罷了。原來還得借心上人師姐妹的光,才能有心上人給她報仇。」

  楊戩又露出那種淡淡的譏嘲的笑容:「你這狐妖真是有意思,一會兒說她普通,不值得我為她走火入魔,一會兒又說我報仇不是為了她,替她心寒,你到底是厭惡她還是厭惡我?」

  妲己下意識地想頂嘴說就不能兩個都厭惡嗎,但她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閉嘴,不去接楊戩的話。

  見她不語,楊戩又道:「你當真不打算走?」

  妲己:「我就不走。」

  楊戩點了點頭:「那你離我遠點,你身上熏的香過於庸俗濃郁,熏得我頭疼。等我想殺你之時,自然會來找你。」

  妲己愕然瞪大了眼,沒想到他竟然能說出如此無恥的話。

  看他就這麼轉身走了,她忍不住撿起一塊石頭,惡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腳步虛浮成這樣,還好意思說大話?」她看著他被她砸得趔趄了一下,冷笑不已,「你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別死在我前頭了。」

  楊戩沒有回頭,勉力穩住身形後,便慢慢地走回去了。

  妲己恨恨地磨了一下牙,心想自己現在怎麼會墮落成這樣,若她還是以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她就好了,現在就把楊戩摁死也絕無負擔,怎麼還會在這裡主動犯賤,受他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她握緊雙拳,快步往遠處走去。不知道楊戩今晚還會不會犯病,他要是犯病的話,她絕對不會再湊上去幫他壓制了!疼死他算了!

  於是直到這日的夜晚,月上中天,楊戩都再也沒有見到妲己的人影。

  經過了大半天的吐息調養,楊戩感覺經絡平穩了許多,力量也回來了些許,他收勢睜眼,執起一旁的三尖兩刃刀,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

  原本趴著休息的哮天犬也立刻站了起來。

  楊戩道:「走,去找那九頭雉雞精和玉石琵琶精。」


第68章

  喜媚與清弦,其實此刻就在離軒轅墳不遠的一處山林裡。

  昨日妲己被楊戩帶走後,喜媚帶著變回原形的清弦想逃,卻被申公豹攔住。申公豹顯然是想問問她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喜媚哪有心情跟他解釋這個,便抬手召來一陣黃風,趁著眾人視線受阻之時迅速跑了。

  她害怕被申公豹追上,下意識地要逃回熟悉的軒轅墳,卻在路上意外發現了楊戩和妲己的蹤跡。

  楊戩應該不知道軒轅墳的存在,那他們走這條路,多半是姐姐的授意。

  雖不知道姐姐究竟想做什麼,但她已叮囑她們不要來拖累她,喜媚怕自己擅回軒轅墳會打亂姐姐的計劃,便帶著清弦在不遠處的山林裡停留了下來。

  好在這附近依舊有些靈氣繚繞,清弦沒過多久就恢復了人身,與她一起打坐調息。

  楊戩和哮天犬找到她們兩個的時候,她們正在一塊空地中安靜打坐,聽到響動,雙雙睜眼,發現來人是誰後,頓時驚愕地倒吸一口冷氣。

  清弦害怕地一把抓住了喜媚的胳膊。

  喜媚咽了咽喉嚨,盯著楊戩,作出防御的姿態。

  楊戩提著三尖兩刃刀,一步一步走到她們面前。

  「你……你想干什麼?」喜媚問道。

  「那九尾狐說,你們是受她指使,所以小九之死,你們也有參與,是也不是?」楊戩涼涼開口。

  喜媚梗著脖子:「是又怎麼樣?」

  「那便夠了。」楊戩道,「今日我便以你們的性命,來告慰小九的亡魂。」

  「慢著!」喜媚驚疑地看著他,「我姐姐去哪兒了?你把她怎麼了?」

  楊戩唇角泛起一抹冷笑:「你覺得呢?」

  喜媚看向他手裡的三尖兩刃刀,月色如銀,刀面上有淺淺的干涸血跡。

  楊戩道:「她自作聰明,以為把一具分身變成小九的模樣就能欺騙於我,然而小九就死在我面前,如此把戲,當我是傻子不成?」

  喜媚聲音顫抖:「你,你……」

  「所以我把她殺了。」他輕慢地說道,「她是主謀,當然是先殺她要緊,現在主謀死了,自然就輪到了你們這些從犯。」

  「你說什麼?!」喜媚失聲,「你把她殺了?」

  清弦的臉唰的一下慘白。

  楊戩臉色陡然陰沉下來:「怎麼,她用那般下作的方法算計我,害死我的徒弟,我卻不能殺她?」

  「不,我不信……」喜媚搖著頭恍惚道,「她不可能就這麼被你殺了……我都沒聽到動靜……」

  楊戩的刀鋒刺向喜媚的脖頸,在她咽喉出留下一點血痕。

  「你們覺得我殺不了她?」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笑話一般,諷刺地笑道,「她本就有傷在身,殺她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嗎?」

  喜媚跌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楊戩。她想起昨日楊戩氣勢洶洶殺到壽仙宮裡的模樣,姐姐就是被他那副氣勢震懾住,所以才慌不擇路地想要逃跑,結果腹背受到重創。否則若正面作戰,斷不至於如此……

  夜風穿梭而過,發出枯簌葉聲。

  喜媚喃喃道:「不可能……姐姐那麼厲害,怎麼會就這麼悄無聲息被你殺了,你肯定是在騙我……你想詐我,對,對,你想詐我,你是不是想從姐姐那裡問什麼東西沒問出來,就想來問我?一定是這樣的……你覺得騙我姐姐死了,我就會說出一切……」

  清弦哆嗦著附和:「你、你不要想騙我們,我們……我們了解她,她哪有那麼容易死……」

  楊戩俯視著她們,翹起唇角,輕蔑地哼了一聲。

  「真是不可理喻。」他說,「不信便罷了,下去和你們的姐姐團聚吧,但你們比她幸運一些,至少死得比她干淨點,沒受那麼多折磨。畢竟你們承認罪行承認得很痛快,不會像她一樣,反復把我當傻子戲弄。」

  喜媚的聲音很輕,幾乎要飄散在風裡:「什麼意思……你折磨她了?」

  「那是她自找的。」楊戩一字一頓地說,「她在我面前,屢屢貶低折辱小九,說什麼她不值得的話,這不是挑釁又是什麼?既然她毫無悔意,那我便讓她也嘗嘗,小九那種慢慢死去的絕望滋味。」

  「你真的殺了她?!」喜媚突然暴怒躍起,不顧就在她喉前的刀尖,一把撲向了楊戩。

  楊戩迅速將刀柄一轉,將她擊飛出去。

  然而喜媚又一次不管不顧地撲來。

  這次她撲中了,撲得楊戩搖晃了一下,以刀柄作撐才穩住身形,她揪著楊戩的衣襟,眼眶通紅,嘶聲道:「你就這麼把她殺了?她難道其他什麼也沒說?!」

  「她那般惡毒,連死去的凡人都不放過,留著她說話的機會做什麼?我割了她的舌頭,讓她再也說不了小九一句惡言。」楊戩垂眼看著她,冷冷道,「至於你,說到這裡也差不多了,到此為止,我可以留你一具全屍。」

  「我殺了你!!!」喜媚一聲尖叫,抽出劍來,直直刺向楊戩。

  一旁的哮天犬直接一躍而起咬中了喜媚的肩頭,喜媚吃痛松手,踉蹌著倒坐回地上。

  清弦爬過來,從身後扶了喜媚一把,只是自己卻紅了眼眶。

  喜媚靠在她身上,幾次想要重新站起來,可卻不自覺地腿軟,又重新跌了回去。

  她其實沒受什麼傷,完全有能力戰鬥,可此時此刻力量都仿佛從身體裡流失了一樣,她站不起來,提不起劍,腦子裡天旋地轉,全憑一股意志力才沒有直接昏死過去。

  她怔怔地望著楊戩,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

  「你為了一個小九……就這麼把姐姐殺了,是嗎?」她問他。

  楊戩淡然自若:「做錯了事,當然要付出代價。」

  清弦的眼淚也終於掉了下來,她低著頭,肩膀隱忍地抽動著。

  「你就那麼喜歡小九嗎?」喜媚問出了一個和妲己一樣的問題。

  楊戩目光微沉,沒有答話。

  「你為了給那個小九報仇,才把姐姐殺了,是不是?!」她膝行而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淚流滿面,「你把她殺了又有什麼用!殺了她,小九也回不來了!」

  「小九本就回不來了。」楊戩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她死在十絕陣中,灰飛煙滅,連輪回都不會有。」

  「可她本來是可以回來的!」喜媚崩潰嘶吼,「你到底知不知道,小九就是姐姐!姐姐就是小九!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什麼凡人,一直都是姐姐而已!」

  有那麼一瞬間,楊戩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日的十絕陣中。

  風聲消失了,水聲消失了,蟲鳴消失了,連自己的心跳也消失了,整個世界都像是瞬間靜止了一般,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就是在這樣的死寂中看到了小九被飛劍洞穿的身體。

  他唯一能聽見的就是她的聲音。

  她說,我知道,真正導致師父心病的,是那個妖女。她還說,師父,沒有什麼妖女,都只是我而已。

  他說:「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是你不信而已!」喜媚一把抓住他的手,尖尖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幾道血痕。她怒目圓睜,淚水源源不斷地滾落,讓她的聲音都變得粘稠似血:「世上根本沒有小九這個人,從你見到她的第一面,就都是姐姐在扮演!沒錯,姐姐是騙了你,利用你,你就算氣她恨她也是理所應當,但我問你,你既然愛小九至此,倘若你知道小九就是姐姐,你還能如此果決地殺了她嗎?你、你甚至……」她哽咽起來,「你甚至還折磨她,不給她個痛快……」

  楊戩靜靜地看著喜媚。

  清弦抬起頭,本以為楊戩會面露震驚,不料他臉色竟平靜得可怕,她心一顫,不由哭得更加厲害。

  楊戩:「證據呢?」

  「證據?」喜媚尖聲道,「她都死了,你問我要什麼證據?你甚至沒給她解釋的機會!」

  楊戩:「荒謬。五夷山上,她分明與小九同時出現過,她為了搶奪披風,還打傷了出聲提醒我的小九。」

  喜媚慘然一笑:「她有分身,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別說兩個人同時出現了,九個人都行。你那時候被五夷山的毒霧所迷,瞎了眼睛,若不是清弦正好出身五夷山,她又正好從清弦那兒拿了解毒玉石,你以為小九能治好你的眼睛嗎?再說,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小九為什麼連一具屍體都沒有留下嗎?難道十絕陣中你們西岐一個人都沒死嗎?為什麼其他人會有屍體,唯獨她沒有?難道她受的傷就這麼特別?為什麼十絕陣明明都破了幾個了,西岐城外的風沙還是那麼大?因為那風沙是我布的!就是為了隔絕其他人的視線,讓別人看不到死去的小九其實是混入風沙中逃遁了!」

  又是一陣死寂。

  楊戩閉了閉眼,方道:「為什麼?」

  「為什麼?」喜媚頓了一下,「這問題你下去問姐姐吧!」

  她面色猙獰,再度抓起腳邊的劍,朝楊戩刺去。

  楊戩抬手,二指夾住她的劍鋒,另一只手紅光罩下,密密麻麻的符文頓時像個巨鐘一樣將喜媚和清弦困了起來。

  啪。劍鋒被他的手指夾斷,他看了喜媚和清弦一眼,轉身離去。

  喜媚拍著光罩,凄聲叫道:「楊戩!你不是要殺我們兩個從犯嗎?怎麼不殺了?是心虛了嗎?是後悔了嗎?你要去哪裡,你給我回來!你有本事現在就把我們也殺了!」

  楊戩恍若未聞,帶著哮天犬,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山林裡。


第69章

  回軒轅墳的這一路上,楊戩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小九總是不願意自己去摸她的脈;想起雲中子師叔拔劍堅稱小九是九尾狐;想起小□□什麼修煉之法都很快;想起小九在魔家四將的軍營裡來去自如,甚至連他變作的花狐貂都能追上;想起小九問他神女與惡妖交戰,惡妖那個能隱匿妖氣的寶物去了哪裡;想起夜襲那日小九問他走哪條路線;想起十絕陣時小九從玉鼎真人手裡接走的定風珠和黃天化拿著定風珠卻念錯的法咒;想起小九臨死前蓋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想起遍尋不得的小九魂魄……

  他想了很多很多,走路的步伐也越來越慢,直到停下。

  他低下頭,看向身邊的哮天犬。

  「師父說,我走火入魔後,感情便淡薄了許多。我曾經覺得這樣也挺好,我這次來朝歌,是為了報仇,我心中湧動的是殺意,而非憤怒。對方越是挑釁我,我越是覺得她該殺。既目的明確,又不會被情緒衝昏頭腦。」楊戩頓了頓,才繼續道,「但今日聽到那九頭雉雞精說的話,我卻覺得,倘若我還是以前的我就好了。」

  哮天犬靠過來,輕輕地蹭了蹭他的腿。

  「倘若我還是以前的我,一定無法冷靜,就像小九剛死的時候,我到處搜魂,最後非得師伯師叔們把我按住才罷休。那時候雖然鬧出的動靜很大,但腦子裡想的事情卻很簡單。」楊戩道,「從難以置信到自欺欺人,我花了許多天才接受了小九已死的事實,但現在,你看,我這麼快就接受了新的事實,也並沒有鬧出什麼很大的動靜。」

  哮天犬的眼裡濕漉漉的。

  楊戩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原本應該經歷著怎樣的感情波動、心潮翻湧,如此鮮明清晰的愛恨恩怨,就應該有著大開大合的情節,在強烈的對撞中得到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但有些話有些事,人只有在失去理智的時候才能說得出口做得出來,一旦理智尚存,便說不出口做不出來。並非是覺得羞澀或尷尬,而是有些答案,不言自明,失去了情緒的驅動還非要去做,只會讓自己淪為一個笑話。

  楊戩問:「她現在在哪裡?」

  哮天犬低下頭,不肯再走。

  楊戩:「她行為太過古怪,我們今夜去找她那兩個姐妹,不就是為了查清楚她到底為何如此嗎?既然查到了,便不能不去面對。」

  哮天犬還是不肯走。

  楊戩:「那我便自己去找。」

  他身體尚未完全恢復,今夜與喜媚交手,強行設下陣法困住喜媚與清弦,已耗費了他太多精力。他撐著三尖兩刃刀慢慢地走在山坡上,刀柄底部在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或深或淺的小坑。

  見他如此,哮天犬低低嗚咽了幾聲,終究還是走了過去,輕輕咬住他的衣擺,示意他換一個方向走。

  楊戩在一條溪流邊看見了妲己。

  她並沒有在打坐療傷,而是變回了狐身,窩在一片草地上睡覺。幾條尾巴墊下身下,幾條尾巴垂在身後。

  楊戩走到她身邊,需要抬起頭才能看清她的臉。

  夜風吹過她的狐毛,露出一小塊結痂的傷口。

  「怎麼,是不是沒殺過狐狸,在想從哪裡下手比較合適?」她眼睛沒睜,嘴卻動了幾下,發出嘲諷的聲音。

  妲己心中有氣,其實根本沒怎麼睡著,楊戩一走近她就聽見了。只是他走近後卻遲遲不動作,她左等右等也不知道他想干什麼,只好主動開口。

  楊戩覺得此刻他本該有千百種話語哽在喉頭說不出來,然而實際上他卻十分順暢地接住了她的話題:「確實沒殺過,不如你同我說說。」

  似是又一次被他的無恥言語震驚,妲己終於睜開眼,漆黑的瞳仁將他打量一番,呵了一聲:「你就這樣來殺我?」

  一看就一副氣血不足的樣子。

  楊戩:「你是不是覺得我殺不了你,所以才敢留下?」

  妲己陰陽怪氣道:「我哪敢這麼想啊,尊貴的清源妙道真君就算是走火入魔了,也是臨時發作而已,肯定比我這種身負重傷的恢復得快呀,我怎麼會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呢?」

  「那你為何不走?」

  「走了有什麼用,你不是揚言一定會取我性命嗎?」妲己頓了一下道,「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已經問過了?你有完沒完?到底要我說幾遍?」

  楊戩卻道:「你並不想死,卻毫無求饒反省之意,不僅如此,甚至見我一次便挑釁我一次,似乎生怕我忘了殺你一般。你如此行徑,除了引誘我殺你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妲己:「我有病啊?我引誘你殺我?」

  楊戩定定地看著她:「很奇怪嗎?這樣的事能發生一次便能發生第二次,甚至比上一次更易進行。如果我現在就殺了你,你是打算等我的刀刺穿你的心髒後,再來跟我說一遍誅心之語,然後在我面前又一次灰飛煙滅嗎?」

  「——小九。」

  宛如當頭一棒,妲己呆在當場。

  楊戩看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到她別的表情,然而一只狐狸實在沒有那麼多生動的表情,他只能從她突然睜大的眼睛中,看到她些許的驚恐之色。

  「我與你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呢,你要這般對我。」楊戩輕聲說道,「讓我看著所愛之人因我而死,生一次心魔還不夠,非要讓我再親手殺了所愛之人的原身才行嗎?走火入魔你不滿意,是一定要我死嗎?」

  妲己搖著頭,下意識地與他拉開距離,往後退去。

  「不,不是……」她語無倫次道,「你在說什麼呢?小九早就死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不必再演了。」楊戩平靜地說,「我去找了雉雞精和琵琶精,她們把什麼都說了。」

  妲己僵住。

  「能和我說一次真話嗎?」他問她,「就算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你,你要除我而後快,但看在我曾對小九動過真心的份上,可以和我說真話嗎?」

  妲己還是不敢相信,顫抖著道:「你……你……是不是又發病了,胡言亂語什麼呢?我確實用分身假裝過小九,但你不是一眼就看穿了嗎?我和小九有什麼關系?你還是快回玉泉山找玉鼎真人看看吧,別是魔怔了。」

  見她死不承認,一旁的哮天犬憤怒地低吼起來。

  妲己硬著頭皮,朝它齜牙:「干什麼?想打架啊?你別以為咬了我幾口就不得了了,我那是不跟你計較!我現在打不過楊戩,還打不過你嗎?」

  哮天犬氣惱地看向楊戩,楊戩卻注視著妲己。

  妲己避開他的視線,堅持嘴硬道:「你之前口口聲聲說小九死了,我還以為你很清醒呢,原來也不怎麼清醒,莫非幻想是小九還活著,想從我這裡得到她的下落嗎?」

  「……罷了。」楊戩垂眼,「我們走吧,哮天犬。」

  他之前執著於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那般害他與小九,曾粗暴地反復逼問於她,可現在不一樣了。

  這個和小九長相迥異、性情迥異的狐妖就是小九,他做不到再那麼對她。

  ……又或者是,她曾是小九,但他已不知道該怎麼對她。

  失去了情緒的感知,他再如何叩問自己的內心,也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妲己縮在高大的樹影下,看著月色將不遠處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纖長,內心早已慌亂無主。

  怎麼回事?楊戩為什麼突然毫無預兆地就戳穿了她是小九這件事?他到底怎麼知道的?是真知道,還是只是有所懷疑,故意來詐她的?他若真知道,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鎮靜,難道不應該紅著眼睛來質問她到底為什麼嗎?他若只是有所懷疑,她到底哪兒露了破綻?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態度?是更恨她了,還是處在搖擺之中?她曾以為會是前者,中途看他那麼平靜又以為是後者,但現在仔細回想,他的反應也不像是那種愛恨交織的感覺。

  對了……喜媚和清弦!怎麼把這茬忘了!楊戩剛剛說是她們說的,真是她們說的嗎?她們怎麼會沒經過她允許就亂說?還是說他壓根就沒去找過喜媚和清弦,這只是他套話的一個技巧?

  她心亂如麻,當即決定去找人。

  若楊戩沒有說謊,那以他現在的精力應該也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她們又是從王宮中逃出來,多半也是滯留在了來軒轅墳的路上。

  她現在駕不動雲,原身跑得快些,便用原身在山林裡奔跑。只是傷勢未好,每跑一小段便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等找到被困在陣法中的喜媚和清弦時,天邊都泛起魚肚白了。

  「姐姐!」遠遠看到一個巨大的狐狸身影,喜媚便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姐姐!是你嗎!你還活著!」

  妲己快步過去,看著隔在她們中間的紅色符文光罩,不由皺起眉來:「怎麼回事?你們這又是什麼表情?」

  清弦哭了半宿,看到活生生的妲己出現在面前都傻了,直到她問話,才一個激靈道:「姐姐,你真的還活著!楊戩沒有殺你嗎?」

  「他走火入魔了,想殺我的時候突然犯病,就沒殺成。怎麼,你們以為我被他殺了?」她忽然反應過來,眼睛都瞪大了幾分,「原來他早就有所懷疑,昨天是故意讓我離他遠點,然後悄悄來找你們套話!套完你們的話又把你們關在這裡,再去套我的話!」

  清弦茫然,而喜媚卻意識到了,失聲道:「他騙我說姐姐死了!我、我一時情急,就告訴了他,姐姐就是小九!」

  妲己氣得四爪都摳進地裡,然而事已至此,再後悔也無用。

  「楊戩是回去找姐姐了嗎?他到底什麼反應?」喜媚急切道,「他有再對姐姐不利嗎?」

  一想到楊戩那平靜到詭異的樣子,妲己便感到一陣難受。她抿了抿嘴,道:「他開門見山地喊我小九,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他是在詐我,便沒承認,他見我不承認,就走了。」

  「就、就走了?」清弦目瞪口呆,「沒別的什麼事了?」

  「沒了,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妲己強壓下心中不安,「先不管他了,我先救你們出來。」

  她變回人身,正在研究如何才能破開楊戩設下的困陣,但還沒研究多久,忽聽後面傳來一陣熟悉的狂奔聲音。她頭皮一麻,轉過身去,果然看見了哮天犬的身影。

  她還沒開口,哮天犬便狂吠起來,撲過來咬住她的衣角,把她往外面拖去。

  妲己剛想說什麼,卻對上哮天犬焦急的視線,不由面色微變。

  「怎麼了姐姐,它這是要干什麼?」喜媚警惕地看著哮天犬。

  妲己深吸一口氣:「楊戩大約出事了。」

  「姐姐別去!」清弦叫道,「這定是楊戩的詭計!」

  然而妲己太熟悉哮天犬了,它這個反應作不得假。

  她只糾結了一瞬,便一咬牙道:「算了,你們先在這待著,我回去一趟。」


第70章

  楊戩又發病了,他倒在山洞的洞口,昏迷不醒,體內經絡比之前暴動得更加厲害,皮膚更是燙得嚇人,都不用碰到,只靠近他都能感到那一陣陣散發的灼意,就像靠近了一個火堆一般。

  妲己皺眉問道:「怎麼突然就這樣了?他之前不是都快好了嗎?」還有力氣給喜媚和清弦設下陣法呢。

  哮天犬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地看著她。

  妲己:「……」

  什麼意思?這是在譴責她嗎?難道是因為她拒不承認自己就是小九,才導致楊戩又發病嗎?

  她有些心虛,輕咳一聲,忍著火灼之感,去摸楊戩的脈。現在的脈像已不是「亂」可以形容,是已經完全摸不到脈像了,仿佛他全身的經絡都沒在正常的地方待著,只因這具身軀足夠強悍,才維持著表像沒有崩壞。

  妲己試圖給楊戩注入自己的法力壓制,但毫不意外地又被彈開,而他也沒有任何症狀減輕的跡像。

  妲己額上開始冒汗:「我說真的,不能再拖了,你去玉泉山找人吧。」

  哮天犬猶豫著。

  妲己:「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懷疑我會害楊戩嗎?」她恨恨地說,「那我承認我是小九行了吧,我就是欠你家主人的,他要是因我而死,我定會被你們全闡教追殺的!我沒這麼傻!」

  哮天犬在原地轉了幾圈,似是在思考,最終下定決心衝妲己凶巴巴地汪了幾聲,然後掉頭飛奔離開。

  妲己擦了擦額上的汗。

  「楊戩,楊戩?」她嘗試了各種方法喊楊戩,都沒有用,她甚至都試圖扒開楊戩額頭上的那只眼睛了,可除了自己差點被一道紅光打中以外,楊戩仍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沒辦法了,可眼見著楊戩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她也沒法坐視不理,只好變回狐身,小心翼翼地用一條狐尾卷起楊戩,然後快步往溪流處跑去。

  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楊戩現在熱得不正常,不知道怎麼從內裡降溫,那就只能從外部降溫了。凡人生病就是這麼治的,發熱了沒藥吃,那就敷冷巾。

  溪流不深也不淺,她以狐身坐進去,剛好沒過尾巴的中段,楊戩斜斜地陷在她的狐尾之中,大半個身子都浸泡在了冷水裡,只有胸口以上露出水面。

  她牢牢地注視著楊戩,生怕他再出點什麼事,但好在隨著時間過去,他的症狀雖未減輕,但也沒有加重。

  他甚至還中途清醒了一次。

  他睜開眼,最先看見的是頭頂湛藍的天空,然後是一雙直勾勾盯著他的狹長狐眼。看到他醒了,妲己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結果尾巴一擺,楊戩就直接沉進了水裡。

  妲己又手忙腳亂地把他撈了出來,替他理好衣裳。

  水流淅淅瀝瀝地從他身上滴下,楊戩定定地看著她,聲音緩慢,沙啞破碎:「為什麼?」

  妲己避開對視,嘟囔道:「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來救我?」他問。

  「我又沒想讓你死。」妲己悶聲回答,「是你自己要這麼想我。」

  楊戩閉上眼睛:「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少說點話也好。」妲己道,「你現在這樣太嚇人了,哮天犬已經去玉泉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玉鼎真人那裡肯定有什麼靈丹妙藥能治你*,等他來了,我就走了。」

  「你不准走!」他忽然又睜開眼睛,猛地攥住了身旁的狐狸毛,用力地看著她。

  妲己被他看得心裡一顫,尾巴也被他扯得有點疼,不由皺著鼻子道:「哪怕到現在了,你還是想殺我嗎?」

  楊戩:「你承認你是小九了,是嗎?」

  妲己不語。

  楊戩緩緩地松開手,喘了口氣。

  妲己道:「是因為我不承認,所以你才又會變成這樣嗎?你之前明明看著都快好了。」

  楊戩:「既然敢做,又為什麼不承認。」

  「之前不承認,是因為我覺得你一定會殺了我。」妲己輕聲道,「你會覺得被我玩弄了感情,被我踐踏了尊嚴,此等奇恥大辱,非得殺我泄恨不可。」

  「……後來呢?」

  「後來你還是要殺我,卻是為了小九要來殺我。我沒想到你會走火入魔,我不知道小九影響對你會這麼大……你那麼喜歡小九,又那麼討厭我……」她垂著眼睛道,「我覺得你已經很可憐了,若是知道其實根本沒有小九這個人,說不定會走火入魔得更嚴重……」

  現在看來,她想得果然沒錯。

  楊戩似乎體內又是痛得狠了,臉色蒼白,青筋暴起,好半天才斷斷續續道:「你最初為何……要以小九的身份……接近我?」

  妲己低聲回答:「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開始真的沒打算對你做什麼。那時候我只是想找雲中子報仇,但只知道雲中子來自是終南山的道人,疑似是闡教門下,卻不敢肯定。結果在五夷山中取披風時遇到了你,你說你是闡教門人,我這才臨時決定跟在你身邊,看看能否從你這裡找到雲中子的下落。」

  楊戩恍惚了一下:「所以在西岐見到師叔的當晚,你就與他動手了。」

  「……是。他有千年松木的木劍,那東西天然克妖,我雖傷了他,但自己也傷得很重。」

  楊戩:「可我記得,咳咳……師叔的松木劍對你不起作用。」

  妲己囁嚅道:「……那個不是我,是我的分身。我的分身不會法術,與凡人無異,能在我離開之後依舊按照我的意志與習慣行事。所以你們遇到的,雲中子用照妖鏡照不出來、用松木劍也沒用的……其實是我的分身。只要我回來後與分身合體,就能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分身都經歷了什麼。」

  楊戩臉色愈發蒼白:「那你的本體當時何在?」

  「當時……在、在朝歌。」她心虛不已,幾乎是含糊不清地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楊戩才道:「所以我見到的小九,有時候甚至……連你的本體都不是,只是一具像傀儡一樣的分身……是嗎?」

  他想起坊間閑談中被無數人或艷羨或唾罵的妖妃,他們說她是禍水,他們說大王為了她連後宮三千都不要,他們說大王對她極盡寵愛,建酒池造鹿台,夜夜笙歌,他們說都是這妖妃害了黃妃,逼走了黃飛虎,而大王竟然還要封她為後。

  這次來到朝歌,踏足壽仙宮,他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被帝辛抱在懷裡的她,而直到昨夜,她身上穿的那件血衣,還是繡有王後紋樣的寢衣。

  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楊戩!」妲己大驚失色,連忙把他放到岸邊,變回人身,握住他的手腕,試著再次去壓制他體內洶湧的經絡。

  他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虛弱地笑了一聲:「你在師叔那裡受了重傷,帝辛是人王,也依然不夠你采補的,所以你又看上我了,是嗎?」

  妲己一時語塞:「我……」

  他疲憊地合上眼:「我已明白,你不必說了。」

  他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這般清晰的思路,哪怕身上如烈火烹油,他也竟還存有理智,迅速地想通了她究竟為何做下這些事。

  從一開始,她就只是他接近雲中子的跳板而已。從雲中子那兒報完了仇,他原本已失去了利用價值,可她卻偏偏受了傷,亟需恢復,所以她看中了他。她借著小九的身份,得到了兩軍交戰的情報,堵在他的必經之路上,為他設下了一個專屬的圈套——甚至還是連環套,她在騙取了他的身心之後,又以一個絕不會讓人懷疑的方式假死脫身,回歸她闊別已久的朝歌生活去。

  他在九曲黃河陣裡沉溺於一個有著小九的幻境之時,她正在進行她榮寵無雙的封後大典。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妲己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愛慕帝辛,只是因為王宮的環境適合修煉,我為了方便才借用了蘇護之女的身份進宮……而且,而且帝辛也不喜歡我!他只是被我用狐媚之術迷惑了,才會那樣……我剛進宮的時候,他甚至是想殺了我的……」

  有什麼區別呢。楊戩想。

  帝辛愛不愛她並不重要,他和帝辛都只不過是她利用的對像而已,狐妖最擅蠱惑人心,偏偏她自己又沒有心。帝辛是凡人,抵御不住她的蠱惑,快要亡國了,而他比帝辛強些,不會輕易被她蠱惑,結果就是自己也走到了今天這步,像是陷入了一場反復循環的噩夢。

  從來就沒有什麼小九,從來也不會有什麼師徒長相廝守、逍遙長生的故事。

  就像他從來都沒有過一個完整的家,從來也不會有什麼一家團圓、安穩平靜的生活。

  他說:「你走吧。」

  妲己愣住。

  楊戩重復了一遍:「我不會殺你了,你走吧。」

  妲己磕磕巴巴地說:「可是……可是玉鼎真人還沒有來……」

  「等他來了,你就走不了了。」楊戩道,「你走吧,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


第71章

  楊戩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回到了山洞裡,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細雨,朦朧的水汽撲面而來,身上仍是時不時地抽疼,然而卻已不再那般灼燙難耐。

  他緩慢地轉動著眼珠,看見了坐在了洞口的妲己。

  她背對著他,並沒有察覺他已經醒來,只是並著雙腿,屈起膝蓋,托腮坐著,對著外面發呆出神。

  楊戩試著動了一下手指,似乎力氣還不足以支撐他坐起,便放棄了。

  他躺在地上,側著頭,又一遍問出了那個已經被他問過很多遍的問題:「為什麼不走?」

  妲己猝然一驚,回過頭來看著他。

  楊戩也平靜地看著她。

  妲己抿了抿唇,道:「我怕我一走,你就死了,然後哮天犬帶著玉鼎真人回來,把賬算在了我頭上。」

  楊戩:「是真話嗎?」

  妲己:「我說真話你會信嗎?」

  楊戩:「只要你說的是真話。」

  「可我之前就說過了,但你不信。」妲己道,「我留下來,是因為我知道錯了,想要彌補。雖然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聽起來很荒謬,但是的確是真的。」

  楊戩盯著她看了半晌,道:「若我真的會殺了你呢?你願意以死謝罪嗎?還是說你的彌補,僅僅只是彌補,並不代表付出相應的代價?」

  妲己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不想死,你若真的要殺我,我一定會反抗。但若實在技不如人,我也沒有辦法。就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是真話就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那把骨劍,是以許多不同修道者的人骨凝練而成,無論他們是好是壞,你敢用這樣凶煞的劍,便可知你手中鮮血無數,絕非善類。你這樣的妖,如今竟也會認錯,想要彌補。」

  妲己微微擰起眉頭:「你還是不信我。」

  「我只是詫異。」楊戩說,「我比你殺過的那些人特別在何處?你為何不想彌補他們,只想彌補我?朝歌王宮中想必早已亂作一團,你又想過彌補帝辛嗎?」

  妲己:「……」

  他問得很不客氣,然而妲己此刻也意外地平靜,只認真想了想,道:「那些人都是很久以前殺的了,具體有誰我早已不記得,只記得都很討厭,我也不想彌補。至於帝辛,等狐媚之術消退,他想起往日種種,恨我怨我都無所謂,然而即使沒有我,西岐也是要反的,殷商也是要亡的,畢竟封神榜就放在那裡,不是嗎?我只是在朝歌裡享樂,真正做的甚至不如申公豹來得多。帝辛終有一死,我又能彌補他什麼呢?但是你,楊戩……」

  她頓了一下,才說:「但是你不同,你是無辜的,你前途無量,本不會淪落至此,是我私心牽累,才害你變成如今模樣。而你即使知道了一切,還是選擇了不殺我。你這麼好的人,不應該就這麼走火入魔了。」

  楊戩沒有說話。

  「你說你不想再看見我,我可以理解,以後也一定會做到。只是在此之前,我想親眼看著你無事,免得我日後良心難安。」說到這裡,她自己短促地哂笑了一下,「多奇怪啊,我竟然還會有良心。其實你把我想的那麼壞是對的,我的確不是善類,不然也想不出那麼惡毒的計劃來對付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離開西岐回到朝歌後,我就常常想起你,想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尤其是看到軍報上說,連十二金仙都被九曲黃河陣削了三花五氣,我就想,你是不是也被削了三花五氣,那是不是傷得很重呢,以後該怎麼辦呢?可我不敢再回西岐了。」

  妲己想,她果然是變了,她以前絕不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還全是掏心掏肺的真摯之語,連對喜媚和清弦都沒有說過。

  這樣的自我剖白,本質上是一種示弱,而她原來絕不會輕易對人示弱。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問楊戩:「可你怎麼好像沒有被削了三花五氣?」

  「……這不重要。」楊戩的目光有些空茫起來,「你知道九曲黃河陣裡有什麼嗎?」

  妲己搖了搖頭。

  「九曲黃河陣裡……有小九。」他輕輕地說著,「在幻境裡,在那天夜裡,我問她,能不能與我做道侶,她答應了。」

  妲己怔住。

  「小九是你扮演的,可你卻看不上她。」楊戩說,「你也看不上我,你只是偶然地良心發現,可憐我罷了。你其實一直都沒變過,為了給自己療傷,強迫我雙修,為了求一個心安,又強行要留下彌補,可我沒什麼需要你彌補的,我說不會殺你就一定不會殺你,其他人也不會來追究你的過錯。」

  妲己覺得渾身發冷。

  不是受傷後失血的那種發冷,而是一種從內到外的徹骨寒意,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她感覺自己的手腳都僵住了,連喉頭也哽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眼中落下淚來。

  這一次不是演戲,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裙擺之上,像一片新洇開的血痕。

  人是冷的,淚卻是熱的。

  平生第一次,她知道了什麼叫做難過。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突然落淚,楊戩一時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道:「何必呢。」

  「對……對不起……」她終於擠出一句話,倉皇地重復著,「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她是如此地悔恨,又是如此地無力。她讓一個本該不染塵埃的人墜落凡塵,欺騙他的真心後又踐踏他的真心,甚至摧毀他的真心。到頭來,她竟還忍不住相問,憑什麼一個虛假的凡女都能得到他的真心,而真實的她卻只能受到他的冷待。

  因為他已經沒有真心可以給她了。

  「……別哭了。」楊戩說,「既然你非要求一個心安才肯離開,那我便告訴你,我確實是因為小九才生的心魔,但我走火入魔,變成如今這副樣子,卻和小九沒什麼關系。我也沒那麼容易死,因為我本就不是肉骨凡胎。」

  妲己驀地哽住。

  「什、什麼意思?」她紅著眼眶問。

  楊戩淡淡地說:「你不是曾經問過我,典籍上神女與惡妖交戰的故事嗎?典籍上沒有寫明二人下落,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惡妖死了,他那件能隱匿妖氣的寶物就是五夷山中的那件披風——這個想必你早已知道。另外,神女也死了,她不是被惡妖殺死,她是另有死因,我所得到的三尖兩刃刀,便是她的遺物。」

  妲己想起那柄刀,清弦碰不得它,她拿不動它,唯有楊戩,一拔便拔了出來。

  她嘴唇顫抖:「你……」

  「我是她的兒子。」楊戩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什麼表情,仿佛只是在單純地敘述一個事件,「她是昊天的妹妹,是天庭的神將,卻在下凡期間與凡人生了私情。她先是偷偷生下了我,後來又在懷我妹妹的時候與那惡妖交戰,惡妖雖死,她也身受重傷引發早產。在這期間,她因為靈力動蕩丟失了一樣重要的寶物,生下妹妹後她便去尋那寶物,結果既沒有尋到寶物,又被昊天發現了蹤跡,昊天震怒,她為了保下我們一家,選擇了自戕謝罪。」

  妲己呆呆地看著他。

  楊戩繼續道:「母親死後,父親便疾病纏身,時日無多。師父偶然路過,覺得我根骨奇絕,便收了我為徒。後來我的妹妹也被一直暗中幫助母親的昊天之女龍吉公主帶走,你之前見到的兩名女修,便是我的表姐龍吉公主,與我的親妹妹楊嫙。你還出手傷了龍吉公主。」

  妲己瞠然:「我……你……你不是說,你從小就被玉鼎真人帶回玉泉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嗎?」

  楊戩輕輕扯動了一下嘴角:「是啊,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額上天眼,便是繼承自我母親,師父怕招來禍患,又因為我那時想要回家,不想修煉,成日在玉泉山上郁郁寡歡,師父才封了我的天眼與記憶。若不是偶然遇到龍吉公主,被她認出,恐怕我至今還不知道自己是誰。」

  妲己半晌無言。

  楊戩道:「我知曉身世後,便想要找回自己的記憶,然而師父在九曲黃河陣中修為大損,無法解開封印,我便自行衝破,這才走火入魔——好了,你已經聽完了始末,我走火入魔與你沒什麼關系,是我不想假借他人之手解開封印,自己選擇而為,你可以心安了。」

  「我怎麼會安?」妲己急道,「你若不是之前生了心魔,不能輕易運功,怎麼會衝個封印便會走火入魔?」

  更何況,就算與她沒關系,看他走火入魔成這幅模樣,她也不敢輕易離開。別說什麼神女之子不容易死,他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那段記憶光是聽著便覺得跌宕,於幼年的他而言肯定更是痛苦,他在重拾了這樣痛苦的記憶後,又在她這裡經受了重大的打擊,不發病才怪呢。

  「總之我絕不會現在就走。」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楊戩:「不尊重我的意願,這便是你的對不起嗎?」

  「是,反正你也說了,我不是什麼好人,只喜歡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別人頭上。」妲己把心一橫,破罐子破摔道,「可是你趕我走,只是因為你恨我,但我留下來,卻能幫你壓制暴動的經絡,孰輕孰重,你應該心裡有數。」

  她抓起他的手腕,他的脈像終於回來了一些,雖然仍舊紊亂不堪,但至少現在她能夠用法力壓制住了。

  楊戩掙扎無果,只能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互斥的力量彈開,又一次又一次地再靠過來,強行往他的經絡裡灌輸法力。

  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杯水車薪,的的確確地令他感受到了疼痛的些許緩解。

  他仰躺在地上,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濕透的鬢發貼著臉頰,不知道是之前未干的溪水,還是新出的汗液。

  就這麼壓制了一輪,傷勢未愈的妲己也很是疲累,喘著氣坐到了一旁。也許是氣氛太過壓抑,她忽然開口問他:「你那表姐和你的妹妹,為什麼突然來壽仙宮?」

  楊戩感受著皮膚下再次開始翻湧的經絡,吐出一口濁氣,最終還是接了她的話:「我母親有個法寶,名叫寶蓮燈,是上古女媧遺物,所以分外珍貴。她丟失的便是寶蓮燈的燈芯,當年一直沒找到燈芯下落,便把燈身托付給了龍吉公主。」他歇了一會兒,繼續說,「前些日子我從鄧嬋玉那裡得到了五光石,又為了對付土行孫,前去夾龍山找懼留孫師叔求援,回程時路過了龍吉公主的洞府,遇到了帶著燈身的楊嫙,誰料五光石自動與燈身結合,我們這才發現,原來五光石便是寶蓮燈的燈芯。」

  妲己頓時愣住。

  楊戩看向她:「龍吉公主與楊嫙去了趟西岐,想從鄧嬋玉那裡問清楚五光石的來歷,卻得知殷商王後也曾問過她一樣的事情。龍吉覺得奇怪,便來想來王宮看看,結果卻遇到了你們三個妖怪。」

  妲己卻還停留在上一段,喃喃著:「五光石……是燈芯?是女媧遺物?不是惡妖之物?」

  「什麼惡妖之物?」楊戩皺了下眉,「我還沒問你,你跟鄧嬋玉打聽五光石做什麼?」


第72章

  妲己的眼珠急速地轉著,嘴唇微微張開,眉尖微蹙,仿佛是在極力思考著什麼。

  楊戩沒有催促她。

  「你說五光石是那個寶蓮燈的燈芯?你確定嗎?」妲己追問道。

  楊戩:「自然。寶蓮燈現在認了楊嫙為主,沒有燈芯的時候,寶蓮燈只有護身之用,有了燈芯後,它便還有了攻擊之能。你不是已經見過楊嫙了嗎,,沒有見到她用嗎?」

  妲己想起那夜那名女修手中的蓮燈,那燈會發出五彩華光,她都來不及看清它的細節,便被它一擊即中。

  原來是女媧的遺物,難怪那般厲害。

  她怔怔道:「這麼說來,是你母親當初丟失了燈芯,然後那燈芯又被鄧嬋玉的祖輩撿到,後來從鄧嬋玉手裡到了你手裡,最後又回到了寶蓮燈上……」

  楊戩:「不錯。」

  妲己思緒有些混亂,理了好半天才道:「可是,那不是女媧之物嗎?可那五光石分明是個邪物……」

  楊戩眯了眯眼:「你怎麼知道它是邪物?」

  「我……」妲己咬唇。

  「說是邪物,也不全錯。」楊戩盯著她,「寶蓮燈善惡一體,燈身主善,燈芯主惡,持有者應心懷蒼生,公正大義,才能履行懲惡揚善之職責。當初我母親就是因為動了私情,寶蓮燈判定她無法再公正執掌善惡,所以才會不聽調遣,最終又因為我母親重傷早產,靈力衰退,寶蓮燈才會徹底失控,身芯分離。母親之所以那般執著地尋找燈芯下落,也是因為不知道主惡的燈芯流落人間後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

  妲己:「……所以是什麼後果呢?」

  「你莫非不知道嗎?」楊戩反問她。

  妲己不知道如何解釋。

  她該怎麼說?她一直以為那五光石是惡妖所造,所以她與喜媚才會發生異變,才會無法以靈氣修煉,只能靠吸食惡欲為生。可楊戩現在卻突然說,那五光石不是惡妖之物,而是女媧之物,是寶蓮燈裡主惡的燈芯。

  見她神色恍惚,楊戩不由眉頭皺得更深:「你有話不妨直說。」

  妲己看著楊戩,內心糾結一番,最終還是決定跟他實話實說。

  她答應了他的,要說真話。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沒有妖氣嗎,那我現在便告訴你……」

  她告訴楊戩她其實出身於普通狐狸的種群,並非天生妖族;告訴楊戩她一直以為九尾的自己是唯一的異類,直到遇見喜媚;告訴楊戩她與申公豹合作、翻闡教的典籍,其實就是想查找自己與喜媚異化的原因;還告訴楊戩她之所以長居王宮又流連西岐,就是為了源源不斷的惡欲……

  這樣長的身世,她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

  喜媚與清弦長伴她身邊,一起經歷,自不必說,其他人比如申公豹,泛泛之交,又何必言說。

  是懶怠,也是防備。

  但今天,她跟楊戩說了。

  他把他的身世坦坦蕩蕩地告訴了她,那她也坦坦蕩蕩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他。反正她都已經做過那麼多壞事了,再加個不光彩的出身,坐實「惡妖」的名頭,又有什麼關系呢?她是為惡欲而生的妖怪,比不得他神女之子高貴出塵,他對她避之不及,是理所當然。

  「你應該帶著你妹妹和龍吉公主一起來的。」妲己低聲說道,「她們是你的血親,比尋常修道者的靈力更為純粹,與你更為相配,想必也更能壓制你體內的經絡。我雖然也能替你壓制一點,但畢竟……收效甚微。」

  楊戩眼神復雜地望著她。

  原以為是巧合相逢,不成想他們竟還存在這樣的淵源。他母親丟失的燈芯,被她的母親誤食,最後成就了她。如果他的母親沒有丟失燈芯,她只會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狐狸,靈智未開,甚至活不到今天。

  靠吸食惡欲修煉,此等修煉之法,聞所未聞。但細細一想,也不奇怪。

  燈芯丟失的後果,原來不是會像想像中那樣,引發什麼暴亂或災禍,而是無聲無息地改變著每一個靠近它的生靈。接觸有限的,諸如鄧嬋玉,只是會有些身體不適;而自娘胎裡便接觸的,諸如妲己和喜媚,便會發生異變;最嚴重的莫過於直接吞食,諸如妲己她娘和那只不慎誤食了五光石的妖獸,承受不住燈芯強大的力量,直接爆體而亡。

  她是靠惡欲為生……難怪鐵石心腸,陰計頻出,還敢以骨作劍。

  如今她竟有悔過之意,反是件奇事。

  楊戩道:「若如你所說,你我修煉之法相悖,連幫我壓制經絡都浪費了你許多法力,那你當初又為何非要與我雙修?」

  她強迫他雙修,是為了受傷采補,但他們如此互斥,她怎麼采補得了?

  妲己:「……」

  她發現楊戩走火入魔之後,說話都直接了許多,這種話他竟然都好意思問出來。

  她臉色微紅,吞吞吐吐地道:「我……那個時候……沒想起來這回事……」

  她也沒采過其他修道之人啊!哪想得到靈氣和惡欲是互斥的!她都是做到中途了才發現痛得要死……

  想到這裡她忽而一愣,問他:「那天夜裡的感覺,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楊戩:「……」

  他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崩裂,咬牙道:「你覺得呢?」

  妲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其實……其實也是互斥的,當時,呃,你……我們……一開始還好,但是突然有一下,你的靈力灌注進來,太痛了……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雙修雙修,自然是得修,凡人那種純肉亻本的交合怎麼能叫雙修,像他們這種修行之人的法力交融才叫雙修,只是她不知道和楊戩法力交融竟然會變成那樣。

  她尷尬地搓著衣角,左顧右盼,不敢與楊戩對視。

  這種事情……做起來容易,說出來難啊!

  盡管她已經盡量正經地在陳述事實,但是這種事情一旦描述出來,就仿佛變成了意有所指的曖昧之語,楊戩緊繃著唇角,神情難辨。

  她又撓了撓臉,硬著頭皮繼續:「我當時就後悔了,但是那個時候也結束不了,而且你看起來也沒好到哪去……然後……然後……然後就……就……」

  楊戩:「……就怎麼樣?」

  妲己小聲:「就……神交了。」

  楊戩:「……」

  妲己當時沒反應過來,後來閑暇時悄悄琢磨,才咂摸出些味道來。所謂神交,據說是兩個人雙修到極致時才會出現的反應,能直接感應到彼此的靈台,實現神魂深處的共鳴,甚至還能看到彼此閃回的記憶,比雙修的效果更好,還能讓兩個人之間變得更加親密。但神交這種東西,比較看緣分,也不是隨便拉個人雙修就能神交的,得互相契合才行。

  但什麼叫契合,妲己也不太清楚,她也都是道聽途說的,哪裡知道那麼多。

  說來也很怪,她和楊戩明明原本是完全互斥的,怎麼最後突然神交上了,實在是匪夷所思,她至今都沒想明白。

  楊戩:「……你看到我的記憶了?」

  「看到了,一點點。」妲己一下一下摳著地,「看到你小時候被玉鼎真人帶走,哭著問你爹為什麼不要你。不過我那時候沒想那麼多,以為就是你被家人拋棄而已。」

  楊戩閉了閉眼,那是他被玉鼎真人封存的記憶,卻被她意外看見。如果那時她告訴他……罷了,也不會有這種如果。

  妲己悄悄覷了他一眼:「那你看到我的了嗎?」

  楊戩扯了一下嘴角,以示回復。

  看沒看到不知道,但總之全然不記得。若是他看到了還記得,說不定早就從她的記憶裡發現小九的問題了。

  「在這之後,你大功告成,心滿意足,就丟下我回去了是嗎?」他沒什麼感情地問道。

  妲己:「……沒有。結束之後你突然清醒了一下,又要殺我了,將我嚇了一跳。」

  「……然後呢?」

  妲己把頭垂得更低了:「然後我趁你還沒穩定,重新加固了一下狐媚之術,又騙你來了一次。」

  楊戩:「……」

  「第二次……嗯,第二次也是先痛了一回,然後又神交了……不過那次我看到的只是你在玉泉山上修煉的記憶,沒什麼特別的。」妲己一咬牙,索性一口氣全說了。

  楊戩無話可說地別過頭。

  妲己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抬頭看向他,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楊戩……」她弱弱地叫他。

  楊戩不語。

  「我、我有一個猜想……」她遲疑著說,「我們兩個雖然法力互斥,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融合,只是需要一些條件,一旦融合了……說不定效果還會比普通的兩個人更好……」

  畢竟……都能神交了,雙方都有獲益,只不過那時她修為受損,獲益更顯著而已。

  「你想都別想!」楊戩呵斥道。

  妲己:「……」

  他額角青筋暴動得更厲害了,不知道是被她刺激的,還是走火入魔導致的。

  她訕訕地說:「我又沒說要跟你雙修,你想到哪裡去了……你看我們兩個,哪一個像是現在能雙修的……我是說試試別的……」

  「不需要。」楊戩冷冷地說,「若不是我暫時掙不脫你,我連你替我壓制都不需要。」

  妲己不吭聲了。

  其實她還有一個猜想,但她不敢說。

  那就是她懷疑楊戩之所以會生出那麼嚴重的心魔,其實是受了她的影響,這個影響不單是指她給楊戩帶來了精神創傷,而是自從她與他雙修之後,他的身體就已經受到了她的影響。

  她與他本是功法互斥,初次交融時明明痛到了極點,卻又能意外神交,神交之後她雖然神清氣爽,但他卻明顯後遺頗多,一回憶起當時的片段,便覺頭痛難忍。但她的狐媚之術應該只會當時讓人神志不清,不該之後仍有影響,原先以為是他當初抗拒得太厲害,導致哪裡受到了損傷,但現在想想,說不定只是因為他們交合之後,她所煉化的惡欲融入了他的身體,所以才導致他屢屢不適。

  而她也受到了他的影響。她在小九假死時短暫的遲疑,以及如今時有時無的良心,偶爾生起的愧疚與心軟……這些以前從來不會有的感受,都是因他而生。靈氣本就是溫潤滋養之物,經由楊戩這樣的人煉化後更為純粹,衝淡了她體內的凶煞之意。

  照這個說法,那楊戩應該立刻遠離她、免受她侵害才是,但他們上回雙修了不止一次,第二次雙修時雖然也痛,但不知道是適應了還是怎麼,似乎並沒有第一次那麼痛了。而這次她強行以法力壓制他的經絡,也只是彈開而已,並沒有什麼疼痛之感,而楊戩的症狀也的確得到了緩解。

  ——當然,這次不痛,可能單純只是因為接觸得不深而已。

  但如果,她是說如果,她猜想的是對的,那是不是就有一種可能,對於楊戩的走火入魔……她可以以毒攻毒呢?

  她忍不住地看了楊戩一眼。

  這一眼裡的意味太過復雜,楊戩如臨大敵,盯著她,艱難地撐住地面准備起身,卻見她深吸一口氣,壓住他的肩膀,俯身下來。

  楊戩極力躲避:「你——」

  妲己卻扳過他的腦袋,認真道:「真的就是試試而已。」

  說罷,她的舌尖便輕而易舉地撬開了他的齒關,法力自她口中傾渡而出,流淌向他的四肢百骸。


第73章

  楊戩腦中轟然一聲炸響,他先是一僵,隨即更為奮力地掙扎起來。他別過頭,妲己尖尖的牙齒從他的嘴角劃出去,留下一道細長的血痕。

  不止是他的意識在抗拒,他的身體也在抗拒。她已經渡進來的法力流進他的身體,她與他皆是一陣戰栗,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反復碾壓自己的經絡,而她卻因為隱隱有逆流回衝跡像的法力而咬牙忍耐著。

  他躲了過去,她又追了上來,結果糾纏之中不慎咬破了他的舌面,血液與津液混雜在一處,與再度入侵的法力一起被他本能地吞咽入體。他死死地掐住她的胳膊,而她卻還在堅持強闖,她蠻橫而凶煞的法力而他的體內四處游走,像燎原的烈火,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不知過了多久,她喘息著松開了他。

  她撐著地面坐起來,捂著自己酸麻的口腔,皺眉不語。

  ……還是有點疼的,不止是嘴。

  她筋疲力盡地靠在石壁上,卻還不忘偷偷看他。

  楊戩面色緊繃,同樣一言不發地坐了起來。

  一直蒼白的臉此刻竟微微恢復了點血色,而他體內一直暴動的經絡也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如果不是他衣上沾滿了塵泥,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竟看不出他原來還是個走火入魔的人。

  妲己掩著嘴,輕咳一聲:「……就說是有用的吧。」

  楊戩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向山洞外走去。

  外面已是傍晚,天幕沉沉,細雨蒙蒙,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妲己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有什麼事一定要現在做……」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後面,嘀咕道,「你現在是好了,可是我還累著啊……」

  楊戩頭也不回:「沒讓你跟著。」

  妲己:「……我怕你一怒之下把我老家給炸了,你知道這是哪裡吧?應該能猜出來吧?這裡是軒轅墳,我去王宮之前就住在這兒。」

  楊戩背影一頓,道:「你還打算繼續住在這裡?」

  妲己揉了揉鼻子:「又不能回王宮,那我也不知道還能去哪啊……現在雖然有些髒亂,但打掃打掃還能繼續住,你要是把這兒毀了,我另找住處還麻煩……」

  楊戩冷道:「既然覺得我會一怒之下毀了你家,又為何還要對我做那樣的事?」

  「那我不是說了,就是試試麼……事實證明試得很對啊,你現在健步如飛的……」妲己小聲地說,「你就當我是大夫,這是個治療的手段而已,別看得那麼重……再說了,我說了只是彌補你,幫你臨時壓制一下,等玉鼎真人來了我就走了,以後絕不出現在你面前。」

  楊戩冷笑一聲:「你也是這麼給其他男人治療的嗎?說著彌補,其實就是自我滿足,等你覺得自己奉獻得夠了,便可以抽身走人了。」

  妲己:「不是你讓我走的嗎?我又什麼時候給其他男人這麼治療過了?那不是等於獎勵他們嗎?」

  「所以你覺得你給其他男人的獎勵,就是對我的彌補?」楊戩又冷笑一聲,「我讓你走,正中你下懷吧?畢竟你已經彌補過了,又是我主動趕你走的,你豈止是心安,簡直是理直氣壯,後顧無憂。」

  妲己:「我……」她剛想反駁,可想想他才是受害者,她實在沒理跟他爭辯,便只好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楊戩:「……」

  他直接走了。

  妲己站在原地,氣悶地踢了一腳石頭,也轉身走了。

  他肯定覺得她是在趁機輕薄他,又在生氣了。但她確實沒辦法改變他的想法,罷了,隨他去吧,反正她越哄越錯,最後兩個人都不高興。喜媚和清弦還被關在那個困陣裡呢,有這個時間,她還是去救她們吧。

  妲己回去找喜媚和清弦,她們看見她又安然無虞地回來了,頓時大松了一口氣。

  「楊戩呢?」喜媚問。

  妲己悶悶不樂地研究著陣法:「不知道,別管他。」

  清弦:「他沒死啊?不是說他出事了嗎,我還以為他死了。」

  妲己:「……」

  要不是隔著一層光罩,妲己真想一個爆栗敲在清弦腦袋上:「他要死也不能在這兒死,你是巴不得招闡教的人過來嗎?」

  喜媚:「他到底怎麼了?姐姐先前說他走火入魔了,是真的嗎?」

  妲己解陣的動作一頓,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清弦道:「他為什麼走火入魔?因為小九的事嗎?」

  「有些其他原因,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小九……唉,以後有時間再慢慢說吧。」她不想多言,「那個走火入魔,好像會不定時地發病,我看他實在太痛苦了,便替他壓制了一下。」

  「你怎麼還替他壓制呢,姐姐。」清弦不解道,「他可是要殺了你的呀!」

  「他現在知道我是小九了,說不會再殺我了。」妲己道,「應該也不會殺你們了,放心吧。」

  喜媚卻並未放心:「他難道就這麼放過姐姐了?」

  「……他讓我再也別出現再他面前。」

  「這還不容易!」清弦一捶光罩,喜道,「是不是只要真不出現就沒事了?他原諒姐姐了?」

  「這明顯是沒原諒。」喜媚說,「姐姐把他騙得那麼狠,又引得他走火入魔,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原諒?答應不殺姐姐,恐怕還是因為他對小九的那點余情。」

  「那姐姐還幫楊戩壓制了呢,說不定他是看姐姐有悔過之意,便放了姐姐一馬。」清弦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他之前那麼凶,我真以為他把姐姐殺了,還好還好,咱們都還活著。」

  妲己:「好了,解開了。」

  這困陣是楊戩臨時布下,並沒有特別復雜,紅色光罩褪去,喜媚和清弦立刻恢復了自由。

  喜媚:「現在做什麼?我們回軒轅墳嗎?」

  妲己嗯了一聲。

  喜媚:「不是說再也別出現在楊戩面前嗎?他還在軒轅墳嗎?」

  「誰知道。」妲己只顧埋頭往前走,「但哮天犬已經去請玉鼎真人了,我跟他說了,玉鼎真人到之前,我不會走的,所以就算現在又出現在他面前,也沒關系。」

  清弦:「為什麼非要等玉鼎真人來呀?那他看到他徒弟那樣,不會找我們算賬嗎?」

  妲己:「不要緊,楊戩也說了,他不會讓其他人再來追究我們的過錯的。」

  清弦嘟囔:「萬一他就是隨便說說的呢,他要是違反了,我們也不能拿他怎麼辦……」

  喜媚看著妲己的背影,天已經黑下來了,還在下著細雨,她也沒用法力遮蔽,就這麼淋著,一直往前走去。

  清弦問錯了話,重點不該是為什麼等玉鼎真人,而是妲己為什麼不走。

  但喜媚只說:「姐姐還有傷在身,我駕雲吧,這樣快些。」

  妲己停下腳步,看著頭頂暗沉沉的天幕,吐出一口氣,說:「也好。」

  有喜媚駕雲,三個人很快回到了軒轅墳。

  「好久沒回來,都荒廢成這樣了……」清弦跳下雲頭,望著山洞感嘆。

  喜媚:「是有些髒亂,不過用法術清理一下,也花不了太久。只是好日子過久了,看著洞裡這些陳設,委實太過簡陋,早知道就從王宮裡帶點什麼回來了。」

  清弦道:「算了吧,別回王宮了,怪嚇人的。改天寧願跑個遠點的城鎮,再添置些東西回來。」她伸了個懶腰,左顧右盼一番,忍不住問,「楊戩呢?」

  妲己:「應該是出去靜靜了。」

  清弦:「要去找他嗎?」

  「你不是怕他嗎?怎麼又要去找他了?」喜媚問。

  清弦癟了癟嘴:「我一想到他可能還在周圍徘徊,我就睡不好覺。我寧願去確認一下他在什麼地方,心裡也好有個數。」

  喜媚看了妲己一眼。

  妲己:「隨你們。」

  喜媚便道:「我陪你去找找吧。」

  妲己便一個人待在山洞裡,默默地打坐調息。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只有滴滴答答的積水順著洞口的石頭落下,吵得她心煩意亂,難以集中精神。

  不知過了多久,喜媚和清弦回來了。妲己眼睛都沒睜:「找到了?他在哪裡?」

  清弦摸了摸鼻子:「沒找到。」

  妲己睜開眼,皺起眉頭:「沒找到?他走了?可是他應該尚未完全恢復,走不遠才對。」

  喜媚遲疑了一下,道:「我們……在溪流附近發現了一些腳印,還很新鮮,不止一個人的,而且看形狀,應該有男有女。」

  妲己愣住。

  喜媚:「是不是……玉鼎真人來過了?但是為什麼還有女人的腳印呢?」

  妲己默然許久,才抿了抿唇道:「想必就是那天來過壽仙宮的兩個女修了。她們一個是楊戩的表姐,一個是楊戩的親妹妹,與玉鼎真人在一起也不奇怪。」

  清弦:「楊戩還有姐妹?」

  「罷了。」妲己重新閉上眼,臉上沒什麼表情,「走了就走了吧,這裡是我的家,他早就不想待著了。早些回去也好,有師父和親人在,總能救他的。」

  喜媚和清弦面面相覷。


第74章

  夜風浩浩,穿身而過,楊戩立在雲頭之上,哮天犬趴在他腳邊,搖著尾巴仰頭看他。

  玉鼎真人看起來有些生氣:「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哮天犬那麼急著跑回來,肯定就是你出事了!你別以為用法術整理了一下儀容,就可以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你是為師看著長大的,有什麼問題,為師還看不出來麼!」

  楊戩道:「都過去了,不必再提。」

  龍吉公主柔聲道:「不想提便不提了,但你師父帶了好些丹藥出來,你不如吃了吧,也省得大家擔心。」

  龍吉公主先前被妲己刺了一劍,但傷得不重,如今已差不多痊愈,這次的雲頭就是她駕的。

  楊戩看向她遞過來的藥瓶,終究還是接過,倒了些丹藥出來咽下。

  「那你的私怨是不是了結了?」楊嫙還記得他拋下他們獨自前往朝歌的理由,「是不是和那三個妖怪有關?」

  楊戩微微皺了下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就是是咯。」楊嫙道,「我也不問你與她們有什麼私怨了,我就是想問問,那幾個妖怪和母親究竟有沒有關系?不然她們為什麼會知道惡妖的披風,還專門打聽五光石的事情?」

  楊戩望著遠處蒼黑的天空,慢慢地道:「她們與母親並無什麼關系,只是其中有兩個妖怪受了遺落人間的燈芯的影響,修煉之法與平常妖怪不同,所以才沒有妖氣罷了。恰好另外一只妖怪就出生在披風所在的五夷山中,所以她們才會知道那披風能遮掩妖氣。那兩只妖怪也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為何與別人不同,這麼多年下來,才終於打聽到了可能與五光石有關。」

  楊嫙頓時一凜:「這麼說來,還真的有生靈受了五光石的影響?什麼叫她們的修煉之法與平常妖怪不同?很特別嗎?」

  看楊戩不是很想說的樣子,她不由急切道:「這是什麼秘密嗎,有何不可說的?如今我是寶蓮燈的主人,我當然得知道萬一燈芯遺落的後果是什麼。她們到底有何不同?」

  「……不同在於,平常妖怪是以天地靈氣修煉,而她們卻是以惡欲修煉。」

  別說楊嫙了,連龍吉公主和玉鼎真人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什麼意思?」玉鼎真人問,「惡欲是指?」

  楊戩道:「就是那些最為陰暗和惡劣的欲望,據說她們能看到人在動惡欲時產生的黑色霧氣,反而看不見充斥在天地各處間的靈氣,她們以惡欲為食,越是紛爭復雜之地,在她們眼裡越是風水寶地。」

  龍吉公主疑惑:「你怎麼知道的?」

  楊戩:「是其中一只妖怪告訴我的。」

  龍吉公主:「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聞所未聞,也不好驗證,難道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楊戩沉默。

  楊嫙道:「若是真的話,那難怪她們幾個會待在王宮呢,還有哪兒能比王宮周圍的惡欲還多?燈芯主惡,她們又是以惡欲為食,想必也是極惡之妖,我與公主還沒干什麼呢,她們便打打殺殺的。真是可怖,世上若再多些這樣的妖,豈不是要出大事?這燈芯可真不能再出問題了。」

  楊戩卻道:「當初我誤入青鸞鬥闕,我不過是踩了你的花草,你不也直接懷疑我是歹人,直接與我動手?怎麼如今換了你深夜去別人的地盤,別人卻不能對你動手了?你既已是寶蓮燈的主人,想要行懲惡揚善之職責,又豈可如此浮躁?」

  楊嫙一噎。

  「楊戩說得對,嫙兒,你往後切不可如此冒進,也不可妄下結論。」龍吉公主責備完楊嫙,又看向楊戩,「那你接下來打算長住玉泉山麼?」

  楊戩輕聲道:「我不知道。」頓了頓,又道,「你們呢?」

  龍吉公主問:「那幾只妖怪還活著麼?」

  楊戩:「怎麼?」

  「若是還活著,我便去查查你方才所說的什麼惡欲,究竟是不是確有其事,畢竟事關寶蓮燈,總得謹慎些。」龍吉公主說,「但你又說私怨已了,若是……若是你的已了,就是殺了那幾只妖怪,那我便再另外想辦法去驗證一番。」

  楊戩垂眼:「……已殺了,不必去了。」

  龍吉公主顯然對楊戩就這麼把她們殺了有些微詞,但她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只道:「那也不打緊,你好好休息吧,寶蓮燈在嫙兒手上,我們再想想辦法。」

  雲頭抵達玉泉山,龍吉公主見楊戩神色疲憊,便道:「我與嫙兒就不久留了,若是有事,可以來青鸞鬥闕找我們。」

  玉鼎真人道:「今日勞駕公主了。」

  「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龍吉公主笑了一下。

  楊嫙朝玉鼎真人行了一禮:「真人,那我們便告辭了。」又朝楊戩垂了下腦袋,「兄長今日之言,說得在理,我也記住了,往後盡量克制些自己的脾氣。」

  楊戩頷首。

  待龍吉公主和楊嫙走後,楊戩抬步便往金霞洞中走去,卻被玉鼎真人喝住:「站住。」

  楊戩便站住了。

  玉鼎真人繞到他身前,盯著他:「龍吉公主與楊嫙與你還不是太熟,她們發現不了你的異常,為師卻發現得了。此處就你我二人,不妨直說——楊戩,你其實根本沒有殺了那三個妖怪吧?」

  「師父何出此言?」楊戩平靜地看著他,「弟子與她們的確有些私怨。」

  「為師當然看得出你與她們有私怨,否則當初怎麼會滿身殺氣,還跑得那麼快。」玉鼎真人嚴肅道,「但她們人在朝歌,你卻一直在西岐,究竟是什麼樣的私怨,能讓你非要殺了她們不可?偏偏最終還沒有殺成,這才是最奇怪的。」

  「師父就一定要知道嗎?」楊戩一聲輕嘆,「也罷,沒殺成她們,是因為弟子中途走火入魔的症狀終於發作,渾身經脈離亂,根本無法與人交手,才被她們跑了。哮天犬見狀不對,便來請師父,好在等師父到的時候,弟子已恢復得差不多了。」

  哮天犬:「……」

  玉鼎真人:「……你覺得為師是傻子麼?」

  楊戩:「弟子說了,師父又不信。若不是走火入魔了,弟子難道會讓她們跑掉?」

  玉鼎真人忍無可忍,手中扇柄一合,敲在他的腦袋上:「為師不是不信你的理由,而是不信你的結果!你有天眼,哮天犬有鼻子,真想追殺什麼妖怪,難道她們還真的能跑掉?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分明就在溪水邊發呆!根本就沒打算找吧!」

  楊戩:「……」

  玉鼎真人:「到底有什麼事兒是不能跟為師說的?你一個人悶在心裡,就能解決問題麼?萬一又悶出毛病,走火入魔加重了怎麼辦?」

  加重了怎麼辦……

  那就試試……

  楊戩想起妲己近乎強迫的態度,恍惚了一下,隨即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玉鼎真人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見他仍是固執不肯低頭,便哼了一聲道:「你不說也行,反正那三個妖怪肯定還活著,大不了為師自己查唄,你別忘了,為師還有個縱地金光術呢,自己去也輕而易舉!」

  「師父!」楊戩眉頭緊鎖,厲聲道。

  玉鼎真人:「你到底說不說?」

  楊戩定定地看著玉鼎真人,忽而松了表情,笑了一下。這笑有些冷,有些嘲意,不知是在嘲玉鼎真人還是在嘲自己。

  「弟子就算說了,師父也解決不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為師解決不了?」玉鼎真人惱怒,「那三個妖怪究竟怎麼你了,讓你先是要殺,後又放棄?若只是單純的誤會,應該不至於如此吧?」

  楊戩負手而立,嗓音沙啞:「師父還記得在十絕陣之前,有一日西岐夜襲殷商軍營,弟子卻沒能前去參與的事嗎?」

  玉鼎真人莫名:「記得啊,為師都從哪吒那兒聽說了,你那次是被敵人的一個迷陣困住,整夜都沒出來,第二日才逃脫。」

  楊戩:「其實不是被什麼迷陣困住了……而是……」他頓了一下,才道,「中了一只狐妖的狐媚之術,神智全無。」

  玉鼎真人略一思忖,便反應過來:「難道這只狐妖,就是殷商王宮裡的那三只妖怪之一?」

  「是。」

  「能困你那麼久,的確是只厲害的狐妖。不過就因為這個,你要殺她?」玉鼎真人有些納悶,雖說她的確給楊戩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也算是與楊戩有仇,但楊戩不至於反應這麼大吧?

  楊戩緩緩攥緊了手:「她以狐媚之術……蠱惑弟子……強迫弟子,與人雙修。」

  玉鼎真人目瞪口呆,手裡扇子一個沒拿穩,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雙……雙修?」他磕磕巴巴地說,「你的意思是……那狐妖強迫你與她雙修?所以……所以你才沒趕上夜襲?」

  楊戩不置可否。

  玉鼎真人震驚過後便是勃然大怒!

  真是豈有此理!難怪楊戩耿耿於懷了那麼久,他原本還奇怪,楊戩何時是這樣輸不起的人了,原來……原來竟是如此!

  他一向正直高潔的徒兒,竟被一狐妖玷污了去!此等下作之事,楊戩有苦難言,不知受了多久的折磨!

  「是該殺!」玉鼎真人怒不可遏,「如若不是她蠱惑你,攪得你心神不寧,你又豈會被姜師弟派去取定風珠?小九又怎會犧牲在十絕陣中?兜兜轉轉,你心生魔障、走火入魔的罪魁禍首,原來就在這裡!」

  聞言,楊戩不由又露出了那種微微的、嘲弄的笑容。

  「師父也覺得她該殺是嗎?」楊戩問道。

  「若她給不出什麼理由,自然該殺!天底下哪有這樣迫人雙修的,敢做不敢當,躲躲藏藏,不正是知道自己有錯麼!」頓了一下,玉鼎真人又問,「難道她跟你說了什麼不得已的理由,你決定饒過她了?」

  楊戩:「並沒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她只是那時候受了傷,亟需找個人采補,所以才選中弟子罷了。」

  玉鼎真人終於感覺到哪裡不對:「這天底下這麼多人,為何偏偏選中你?」

  楊戩閉上眼:「因為她就是小九。」

  玉鼎真人呆立當場。

  「什、什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是什麼?」

  「她是小九。」楊戩的語氣很輕,「師父,你讓弟子如何能殺得了小九。」

  明明已是晴空萬裡,玉鼎真人卻像被雷劈了一樣,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扶著身旁的石頭道:「你認真的?不是在說笑話騙為師?」

  楊戩:「弟子倒是寧願在說笑話。」

  玉鼎真人看向哮天犬,哮天犬朝他一臉沉痛地點頭。

  玉鼎真人快暈過去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小九其實是只狐妖?她還采補了楊戩?

  「這、這怎麼可能呢?」玉鼎真人難以置信,「為師見過小九,她身上根本沒有妖氣啊!」

  楊戩:「師父方才難道沒聽進去麼,她受燈芯影響,以惡欲修煉,沒有妖氣。」

  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還想垂死掙扎一下:「那可是,小九不是你看著灰飛煙滅的麼?」

  楊戩:「她有姐妹幫襯,障眼法罷了。」

  玉鼎真人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開始在原地轉圈,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天啊,為師還道那風吼陣怎的如此厲害,連魂魄都不給人留下,原來……原來……!」

  他猛地剎住腳步:「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是看中了你,刻意接近你的?」

  楊戩表情淡淡:「並非,她一開始接近弟子,不過是為了雲中子師叔罷了。」

  楊戩將整樁事情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聽得玉鼎真人臉色五彩繽紛。

  「所以說……」玉鼎真人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們所見到的小九,一直都是她扮演的角色,她實際上先利用你接近雲中子師兄,受傷後又答應了申公豹要對付西岐,所以選中你采補,最後怕事情暴露,假死一走了之?!」

  楊戩沉默。

  「怎麼……怎麼能有如此惡毒之人!假意拜你為師也就罷了,還采補你,采補你也就罷了,還故意死在你面前,誘發你的心魔……究竟是什麼樣的惡妖,才能想出這樣陰毒的計策!」玉鼎真人恨恨道,「那她回殷商王宮做什麼?申公豹許了她什麼?」

  楊戩:「師父忘了嗎,她從一開始就待在殷商王宮,並非是申師叔許了她什麼。」

  玉鼎真人:「那她在殷商王宮做什麼?」

  楊戩復又低低地笑起來:「她從前是商王的妃子,後來又成了殷商的王後,不在殷商王宮,又能在哪呢?」

  玉鼎真人這回是真的要暈過去了。如果不是哮天犬在後面墊著,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時,腦袋都能磕石頭上。

  他癱坐在地,只覺得腦子裡一陣一陣的嗡鳴。

  楊戩垂眼看著他。

  玉鼎真人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突然又跳了起來,激動道:「都是因為她!所以你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後來知道了一切真相,才突然發作了是不是!她跟你說這些是何居心,就這麼不肯放過你嗎?!」

  楊戩默了默,才道:「她說她知錯了,想要彌補我。」

  玉鼎真人暴跳如雷:「你信她的鬼話!這妖女狡詐多端,如今知道了你走火入魔的事情,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利用!」

  楊戩:「弟子發作之時,是她幫忙壓制,弟子讓她走,她卻偏要留下。」

  玉鼎真人快要氣瘋了:「這麼簡單的手段!你怎麼又能上當!她這是怕你殺她,故意討好你呢!」

  「師父說的,弟子都知道。」楊戩望著玉鼎真人,眼中浮現出一絲悲哀的笑意,「她不愛弟子,亦不愛商王,只愛她自己。她雖口口聲聲說著要彌補,可若不是弟子親自到了朝歌,她又豈會想起弟子呢?然而……」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然而她是小九,弟子殺不了她。」

  玉鼎真人怔怔地看著楊戩。

  他想起初次見到小九,是他與太乙真人喝完酒回到玉泉山,發現楊戩回來了,腿上竟還躺了個小姑娘在睡覺。

  他大驚失色,以為楊戩下山短短數月便給他帶了個媳婦回來,結果楊戩卻說,這是他新收的徒弟。

  他那時偷偷問楊戩,是不是不好意思承認喜歡那小姑娘,所以才想出了收徒這麼一個蹩腳的理由。楊戩義正辭嚴地批評了他,讓他不要胡說。

  他便以為真的是自己太輕浮了,看不懂年輕人之間的純潔感情。

  後來小九死了,楊戩肉眼可見地崩潰與消沉,受打擊之大,不像是一個與徒弟只有數月師徒情的師父。再聯想到他之前為了收這個徒弟,還專門從清虛道德真君手裡截下來,玉鼎真人便隱隱猜到,楊戩對小九的感情,恐怕不只是師徒之情那麼簡單。

  只是斯人已逝,沒必要再追究那些。

  如今看著面前的楊戩,玉鼎真人心中百味雜陳。

  小九死的時候,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得知那一夜的女子是她呢?而殺去朝歌准備報仇雪恨的時候,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發現殷商的王後就是小九的呢?

  楊戩啊楊戩。

  為師曾說你走火入魔之後,感情便變得淡薄,可現在看看你這幅模樣,事已至此,你卻還是對她下不了手。

  玉鼎真人問:「你是不是對她余情未了?」

  楊戩答非所問:「弟子讓她再也不要出現在弟子面前,她答應了。」

  玉鼎真人抹了把臉。

  「罷了。」玉鼎真人說,「你回去休息,好好地睡一覺再說吧。」


第75章

  楊戩很順從地回去睡覺了。

  修行之人不必睡覺,但若想睡一覺,也未嘗不可,權當是一種放松。

  然而這一覺,楊戩睡得很不踏實。

  他夢見自己徘徊在玉泉山中不得出,時而看見她坐在玉泉山的崖邊,低頭烤一串藕片;時而看見她站在玉鼎真人的書架前,踮著腳去取那些塵封的典籍;時而看見她睡在他的洞府中,躺在收拾好的竹榻上,卻面朝著屬於他的石床……

  他一次又一次地喊著小九,可她卻恍若未聞,始終不曾抬頭看他。他別無他法,只能強行衝到她面前,扳正她的腦袋,強迫她看著自己,問她:「你為何不理我?」

  她無辜地眨著眼睛,說:「我不是小九啊。」

  他說:「你不是小九,那你是誰!」

  她忽而笑了,人皮融化開去,露出一張全新的妖冶的臉來。

  她伸出手,輕輕推了他一把,他便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

  醒過來時,心悸仍存。

  他深深地喘了幾口氣,披衣起身。

  洞外月華如練,哮天犬經過這麼幾日的折騰,正埋在草叢裡呼呼大睡。也許是覺得玉泉山太安全了,它睡得分外踏實,連他的腳步聲都沒聽見。而玉鼎真人既不在洞中也不在洞外,不知去了哪裡。

  他的腳步頓住。

  明知他剛從走火入魔的症狀中脫離出來,尚未穩定,師父怎麼會突然消失不見?難道不是應該守著他才對嗎?

  難道……

  他想起玉鼎真人白日裡暴跳如雷的模樣,與看向他時心痛又失望的眼神,楊戩臉色一變,眼底幾番掙扎變化,最終召出雲頭,離開了玉泉山。

  他還未恢復,能有精力駕雲已是不錯,只是這速度遠非他當初衝向朝歌王宮時能比。

  楊戩眉頭緊鎖,壓下內心深處隱隱的不安。

  師父有縱地金光術,又已經去過軒轅墳,他想找到她並不難。但師父如今修為大損,不比凡人強上多少,而妲己雖傷勢未愈,但還有兩個姐妹相伴,無論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都並非他所樂見。

  楊戩抵達軒轅墳時,已是又一個星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雲頭上下來,看向面前的山洞。

  山洞顯然被收拾過一番,比他還在的時候整潔了許多,至於裡面,因為不曾點燈,所以也看不清楚。

  楊戩擰眉,又回身望向背後的山林。

  草木倒是與他離開時沒什麼分別,若是發生了什麼爭鬥,應該不至於連斷枝殘葉都沒有。

  他垂眼看向地面,之前下過雨,地面上潮意尚存,借著月光,能看見一些淺淺的腳印。很雜亂,有他的,有她的,還有兩個不認識的。

  ——看來九頭雉雞精與玉石琵琶精已經回來過了。

  他便沒有進洞,而是往遠處的山林中走去。

  他又一次走到了那條溪流附近。

  萬籟俱寂,溪流靜靜地流淌著,在微風中漾起細碎的波紋,如同影綽的繁星。

  這裡並沒有她。

  他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也許是松了一口氣,也是又是失望。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股窺視的目光,他遽然回頭,與不遠處坐在樹影裡的她對上了視線。

  他聽見有一根弦輕輕地斷了。

  他們沉默地注視著彼此,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一陣大風吹來,吹得樹枝來回搖曳,她被樹葉反復地剮蹭著臉頰,才不得已從樹枝上跳了下來。

  她站在樹下,並沒有朝他靠近,但也沒有離開。

  他終究還是往前邁了一步。

  「我師父沒來麼?」他問她。

  妲己道:「他為什麼會來?他不是已經把你接走了嗎?」

  她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裳,赤著足,披著發,像山野裡剛學會化形的精魅。

  楊戩道:「他沒來便好。」停了一下,「我*以為……」

  「你以為他會來找我麻煩?」妲己幽幽地說,「你沒告訴他,你答應過我的,讓其他人不來追究我的過錯嗎?」

  楊戩:「是我疏漏了。」

  妲己上前一步:「你不是說讓我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嗎?我確實沒有出現,可你卻自己找上門來,這怎麼算呢?」

  楊戩避而不談:「既然無事,那我便走了。」

  「你不許走!」她猛地衝過來,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牢牢地盯著他,「如果你的師父真的把我殺了,你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

  他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玉鼎真人一劍洞穿她心口的畫面,他踉蹌了一下,眼前又開始變得眩暈。

  他猛地推開她,掉頭離去。

  可妲己卻敏銳地察覺了他的不對,追上來道:「你怎麼還沒有好?玉鼎真人治不好你嗎?有沒有去元始天尊那裡看過?總不可能元始天尊都治不好吧!」

  她喋喋不休,他想繞她而行,可卻怎麼都繞不過去。

  最後,他終於不走了,站在原地,望著她,額角浮起細密的汗珠。

  他的經絡又開始緩慢地游走,在他的皮膚下緩慢地鼓動著。

  妲己看著他一鼓一鼓的脖頸,擰起眉來。

  「怎麼又開始了?」她問,「難道玉鼎真人一點兒也沒管你嗎?」

  楊戩:「他被削了三花五氣,管不了我,但我已服過他給的丹藥。」

  但顯然作用不大。

  「那你那表姐和妹妹呢?」妲己道,「她們可以幫你啊!」

  楊戩只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他並不想被龍吉公主和楊嫙看到他那般狼狽的模樣。

  妲己凝視著月光下他的臉龐,忽地笑了一下:「你不會是專門回來找我幫你的吧。」

  話聽著雖然有些嘲弄,但她的笑容裡卻沒有嘲弄的意思。她的笑容有些復雜,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傷心。

  楊戩:「絕無此意——」

  話音未落,她便已經傾身靠了過來。

  「沒關系。」她說,「來都來了,我總不會坐視不理。」

  眼見著她的唇瓣就要貼上他的,她卻驀地停住,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根一指寬的帛帶,飛快地綁在了他的額前腦後,遮住了他的天眼。

  妲己:「你要是不喜歡我,這樣是不是好接受一點?」

  他眼睜睜看著她變回了小九的模樣,個頭一下子就矮了下去,她扶著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熟悉的法力再一次蠻橫地流轉全身,他這次的經絡尚未開始完全暴動,便被她輕而易舉地壓制了下去。

  可她卻還沒有放開他。

  她睜著眼睛,盯著他漆黑的瞳孔,吐出的氣息全都彌散在了他的齒間,帶著微微的山果甜香。

  她說:「師父,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熟悉的人,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聲音。他的眼神就好像黏在她身上了一樣,無論如何都挪不開,可他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反復提醒他:都是假的,都是她裝的。從來就沒有什麼小九。

  他猛地扭過頭,她的吻便落在了他的頸上。

  他像是觸電了一般顫抖了一下。

  她這次沒有再追過來,只是抱著他,仰頭問他:「你不是喜歡小九嗎?」

  他避開她的眼睛,極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假的。」

  「假的便不喜歡嗎?」她問他,「你是因為小九喜歡你,你才會喜歡的她,還是因為小九就是小九,無論她喜不喜歡你,你都會喜歡他?」

  楊戩無言以對。

  良久,他道:「那你呢,你已經不是小九,又為何要變成小九的模樣?」

  妲己抿了抿唇,心中一顫,亦是無話可說。

  她終於松開了他。

  她恢復了她的本來面目,伸手解下了他額上的帛帶。他這才發現,她用的是她的腰帶。

  沒有了腰帶的束縛,夜風一會兒將她的衣衫吹得像一面鼓鼓囊囊的布袋,一會兒又將她的衣衫吹得牢牢貼在身上,將她的線條勾勒得一絲不差。

  楊戩移開目光。

  妲己道:「你其實沒有那麼恨我吧。」

  楊戩默然不語。

  妲己:「你若是那麼恨我,又怎麼會再回來呢?回來後,又怎麼會留到如今呢?」

  楊戩:「是我對小九余情未了,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察覺到他衣袖下攥緊的雙拳,她伸出手,慢慢地把手指擠了進去,一點一點將他的拳頭拆開。

  「我沒有騙你,楊戩,我確實一直在等你回來。」她說,「你不告而別,我其實心裡很難受。」

  楊戩表情僵硬:「漂亮話誰都會說。」

  妲己從後面抱住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上。

  其實有些話她也不知道怎麼說。

  自打喜媚她們告訴她,楊戩被玉鼎真人帶走後,她便一直心不在焉。哪怕是跟著喜媚她們一起收拾洞府,她也會收拾著收拾著突然停下,對著某個地方發愣。

  到了夜裡,無心打坐,更無心睡覺,只能出來散心,坐在樹梢頭,默默地想,他究竟還會不會回來。

  她是期待他回來的。也暗暗地覺得,以他的性格,應當不會那般絕情。真要是那般絕情,再也不回來看她,那她……那她也沒辦法,誰讓她咎由自取。

  她其實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楊戩,至少不是像凡人談情說愛時形容的那種「喜歡」。她不會傾慕地看著他,不會一見到他便臉紅心跳,不會想到他時便露出傻笑,不會被他拋棄後便覺得痛徹心扉,更不會膽敢冒著風險,去玉泉山上問他一句,他有沒有可能再喜歡她。

  但只要他不殺她,她是願意與他待在一處的。只要他不介意,她也是十分願意與他進行任何親密之舉的。一旦他不那麼抵抗她了,願意與她多說幾句話了,她便會暗自竊喜,覺得事情也並沒有走到絕路。

  她輕輕地問他:「我真的知錯了,楊戩。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可以原諒我,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嗎?」

  楊戩用力地去掰她環在自己腰上的手。

  可她偏偏抱得更緊,道:「你給我個准話,可以,或不可以。」

  楊戩:「我說不可以,難道你以後就能遠離我?」

  妲己:「只要你不來,我就不會去打擾你。」

  楊戩覺得自己應該惱怒至極才對,但事到如今他竟然有些想笑:「你的意思是,你會心甘情願做我的附庸,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等我召幸?」

  妲己:「……說話別這麼難聽。」

  「不願意?」楊戩覺得更可笑了,「那就是你在這裡當你的山大王,對我不聞不問,但我若主動送上門,你也不介意賞玩一番?」

  「……我沒這個意思。」她悶聲悶氣地說,「不是你讓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嗎?怎麼變成我做什麼都不對了?」

  「你確實是知錯了。」楊戩說,「但你就等我一句原諒,只要我原諒了你,你就再也不必忍受所謂的良心譴責了,就可以徹徹底底地放下往事,去過新生活了,是嗎?」

  妲己抵著他的後背,搖了搖頭。

  「我是真的想讓你不要這麼痛苦了……」妲己囁嚅道,「最該放下的人是你,你若能放下,也許就不會再受走火入魔之苦……當然,我知道我沒資格這麼說,可是你總得走出來……」

  「你還是不懂。」楊戩有些疲倦,「這種事情,不是我嘴上說一句原諒,就能放下的。」

  妲己:「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麼做,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你解脫?」

  楊戩:「只要你還能問出這個問題,我便永遠也解脫不了。」

  妲己愣住。


第76章

  楊戩終於掰開了妲己的手,召來一片雲頭,准備離去。卻在雲頭升起的一瞬間,手腕被人拽住。

  他垂下頭,看見仰頭與他對視的妲己。

  她的長發在風中飛舞,眼中倒映著瑩亮的月光。

  「你是不是覺得因為小九是假的,所以你的一切感情、一切付出,都像是一場笑話?而我對你的彌補,在你看來,也都只是減輕罪責的手段,並非出自我的真心?」她注視著他,語速飛快,「可是,不是這樣的。小九雖然是假的,但我們的相處是真的。從五夷山到西岐的那一路上,我其實過得很開心,我從來沒有單獨和哪個男人在外面玩這麼久過——或許你不覺得是在玩,但我覺得是。到了西岐,你對我的種種好,我也全都記在心裡。你說我全是裝的,可我也是會累的,我哪能一天十二時辰都在裝?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當你的徒弟,哪怕有時候覺得你教課教得太嚴格,我雖然嘴上抱怨,但心裡也沒有真的厭煩。」

  她握著他的手腕,指尖冰涼。

  「我拜師雖毫無誠意,但我知道你是個好師父,愛護徒弟、照顧徒弟、關心徒弟,從來沒有人那麼細致地『養』過我,會對我噓寒問暖,會給我定做量身的衣裳,會一板一眼地教我最最基礎的修煉之法……如果我小時候能有人這麼對我,我以前也許就不用過得那麼辛苦……楊戩,我不是沒有被你感動過,只是,只是……我本性太壞了,是我辜負了你……但是,你的感情和付出,並非毫無收獲,至少我現在……改變了……」

  說到最後底氣不足,她的聲音微弱下去,可臉仍舊抬著,殷殷地望著他。

  明明是與小九完全不同的長相,可偏偏有那麼一瞬間,他在恍惚中將兩張臉重疊了起來。

  她以前有事求他時,或許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出格,但又想試一試,便會用這種表情看著他,眉尖微微蹙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水汪汪的,偏偏聲音又細細的、小小的,讓人終究忍不住心軟,隨了她去。

  直到這短暫的一刻,他才終於有了「她曾是小九」的實感。

  也許她說得對,小九的身份雖是假的,但他們的相處卻是真的,她曾真的被他牽動過情緒,流露出本真的顏色,而他也曾透過小九的皮囊,窺見過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過的生活習慣。

  然而……

  「你當真不明白,我在意的究竟是什麼嗎?」他凝視著她。

  妲己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想她也許猜到了。但她至今都沒有說出口,是因為,她曾答應了他不再騙他。

  她與他衡量感情的標准是不一樣的,他比她濃重得多,也含蓄得多,如果她貿然說她喜歡他,但事後楊戩發現她沒那麼喜歡他,一定會更加失望的。

  可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楊戩走了。

  原本以為他們的緣分在小九死去的那一刻就結束了,沒想到還會有續上的一天,然而這續上的緣分卻是一段孽緣。

  他永遠不知道小九的真實面目也就罷了,至少在他心裡,會一直保留著那一份美好,可惜他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他將帶著痛苦繼續活下去,而她在他心中,也會永遠成為一個面目可憎的妖女。

  她不想自己在楊戩心中是這樣的,她不想和楊戩的關系以這樣慘淡的形式收場。

  她想……她想與他有更多的可能。

  上天賜予了她蠱惑人心的能力,卻沒告訴她,怎麼才能擁有一顆像人一樣的心。

  像人一樣的心……

  她忽然猛地一個用力,將楊戩從雲頭上拽了下來。

  楊戩猝不及防,踉蹌跌落,與她一起雙雙摔在了草叢裡。

  他在上,她在下,他倒吸一口氣,正欲斥責她,卻見她一手抵在了他的唇上,一手抱在了他的腰上。不僅如此,還生怕他跑了似的,又屈起膝蓋,勾住了他的一條腿。

  「你覺得我一點都不愛你,也不會愛你,是不是?」她直勾勾地看著他,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所以即使你願意留我一條性命,也不願意與我繼續見面,因為你覺得沒有意義。」

  楊戩剛要開口,卻又被她打斷。

  「你沒有錯,我確實沒有愛過人,也不懂怎麼去愛人,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你覺得我並非鐵石心腸。我也不敢說我有多喜歡你,但我既然答應了你說真話,那我今天便要說真話。」她一字一頓道,「楊戩,我覺得有些事情與你無關,我只是天生欠缺了一些真情,誰來了都一樣。但現在的我與以前的我不同了,我已經學會了悔過,學會了彌補,我不想和你斷絕關系,我想讓你高興,想讓你覺得,我還有救,你的真心並不是一場笑話。」

  楊戩怔怔地看著她。

  她落在他唇上的手緩緩往下,停在他腰間的手又緩緩往上,最後兩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讓他離自己更近一些。

  她像是央求一樣,認真地說:「我能改的,再給我一些機會好嗎?」

  楊戩語氣飄忽:「……怎麼改?」

  「雙修就好了。」

  在如此適合交心的氛圍中,她說出的卻是如此直白露骨的話。順便把上次那個沒敢告訴他的、他們能通過雙修互相影響的猜想以極其簡練的語言飛快說了一遍。

  說完,她也不管楊戩有沒有反應過來,更不敢仔細去看他的臉色,便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她早就對他有覬覦之意,只不過之前不敢,後來好不容易得手一回,也不敢再繼續。

  但現在機會來了。

  她仍是不清楚時至今日自己對他究竟懷著什麼樣的感情,但她知道,她不是一時興起,她就是想和他做這樣的事,不完全是為了那些外因。即使沒有任何好處,她也想這樣和他待在一起。

  她輕輕囓咬著他的唇瓣,冰涼的指尖悄無聲息地滑進他的後領,拂過緊繃的頸線,觸碰到正劇烈跳動的頸脈。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判斷了一下他是不是又犯病了,然而就在這微妙的分神之際,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這一次他沒有掙扎,他只是死死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距離,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近在咫尺的眼瞳。

  他眼中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指下是他愈發搏動的脈像,她覺得連自己的心都快要和他跳到了一樣的速度,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抽疼。

  她說:「我把你當成我的道侶。」

  這世上沒有規矩說兩個人非要愛死愛活才能當道侶吧?只要覺得合適,那就能當道侶。

  正如凡間的夫妻,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覺得可以搭伙過日子,便有了一段堂堂正正的關系而已。

  被壓皺的草地散發出濃郁的汁水清氣,與她口中殘余的果香一起入侵他的鼻息。

  她拉過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同樣跳得厲害的胸腔上,問他:「與我做道侶好嗎?」

  多麼似曾相識的問話,昔日在九曲黃河陣的幻像中,他就是這麼問小九的。

  然而幻像中的小九答應得很快,可現在的他卻遲遲沒有開口。

  見他不語,妲己就當他是默許了。

  月華如水,悄然流淌在這片僻靜的山林溪畔。

  她翻了個身,將他壓在身下,濕潤柔軟的唇瓣帶著討好的意味,又輕又快地啄在他緊繃的下頜和滾動的喉結上。

  他沒有碰她,手從她的胸口垂落到草叢間,額頭雖泛起薄薄的汗意,卻對她的撩撥巋然不動。

  她感到有些挫敗,但轉念一想,他沒有掀開她走人便已是大成功,便又主動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再一次拉起他的手,去觸摸自己身上的傷痕。

  三尖兩刃刀在她身上留下的貫穿之傷雖未痊愈,但已經結痂,她覆著他的手,沿著粗糙的痂痕,從自己的腹部摸到自己的後腰,柔弱不堪地開口:「你對我下手這麼重……」

  楊戩的呼吸濁重起來,好半天,他才開口:「還沒好嗎?」

  「哪有那麼容易好,那可是你的神兵。」妲己抱怨道,「到現在還有些疼呢。」

  楊戩:「既然覺得疼,那你現在又是在干什麼?」

  妲己湊過來:「你親親我,親親我就不疼了。」

  楊戩:「……」

  他不動,妲己也不惱,自己親了親他的嘴唇,道:「好了,不疼了。」

  楊戩:「……」

  帶著水汽的夜風拂過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密的粟粒,隨即又被她溫熱的唇舌熨帖。

  衣衫被草藤勾住,月光穿過搖曳的樹影,不知何時她伸了一條尾巴出來,尖尖的狐尾在他身邊打轉,一會兒掃著他的耳廓,一會兒又戳著他的頸窩,她甚至……

  他一把攥住了她作亂的狐狸尾尖,狠狠地盯著她。

  她眼睛裡濕漉漉的,有種故作的無辜。

  她蹭著他的臉,什麼也沒說,可什麼都說了。

  他拂開她垂在他身上的發絲,想要借著月光看清她的每一寸五官。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原來一直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她這回是真的有點惱了,輕輕咬了一口他的下巴,說:「你是不是想與我死生不復相見,所以連我的真名都不問?!」

  他重復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說:「妲己,我叫妲己。」

  看他眼中流露出微微的疑惑,她便攤平他的手掌,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寫完了,她與他十指相扣,嬌聲道:「現在知道了吧?既然問了,那就得永遠記住了。」

  話音未落,她指根猛地一疼,原是被他死死地回扣住了。


第77章

  仍是相衝,仍是疼痛,只是可以忍受,妲己甚至還有余力靠在楊戩耳邊說笑:「還是這次好,你是清醒的,上次你神志不清,太凶了,我不喜歡。」

  楊戩重重地呼吸著,皺著眉,擦拭著她泛紅的眼角。

  她捧起他的臉,與他額頭相貼。

  下一瞬,周遭一切景物悉數陷入黑暗,識海中的靈台驟然亮起,兩股紅光相纏,織出一片輝煌星海。

  妲己看見了記憶深處的楊戩,他什麼也沒在做,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間屬於小九的屋子裡,還穿著那件沾染了小九血液的衣裳,攥著半根麻布發帶,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看了好一會兒,但他始終沒有動過一分,就像是一具了無生氣的雕像,深深地扎根在了這方狹小而壓抑的天地之內。

  妲己喘著氣,從識海中蘇醒過來。身體是近乎虛脫的眩暈與滿足,她能明顯地感覺到傷口的愈合與修為的提升,可她的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而高興。

  她靠在楊戩懷裡,忍不住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楊戩的目光漸漸聚焦,落在她的身上。

  看她抱著他不肯撒手,他不由開口:「怎麼了?」

  妲己悶聲道:「我方才……在你的記憶裡,看到你坐在小九屋裡,一動不動。」

  楊戩垂了眼睫。

  「對不起。」她又一次老老實實地向他道歉,「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楊戩沒有說話。

  看他如此平靜,妲己忍不住問他:「那你呢,你又在我的記憶中看到了什麼?」

  楊戩眼瞳漆黑:「你真的想知道?」

  妲己:「……」

  她不由心虛起來,緊張地往後退了一點,心想,他該不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吧?

  果然,只聽楊戩道:「我看見你靠在帝辛懷裡,與他一起共看軍報。帝辛說還好楊戩也入了九曲黃河陣,以後終於不會再有他的消息了,你還笑了。」

  妲己:「……」

  要死啊!他怎麼真的看到了這個啊!要是看到她還不認識他時候的記憶也就罷了,偏偏他看到的是她假死脫身後還和帝辛在一起的記憶!

  這……這讓她怎麼解釋……

  她頂著他銳利的視線,感覺那道天眼又開始照得她無處遁形,她開始冒冷汗,結結巴巴戰戰兢兢地找補:「我……我那是強顏歡笑,你看不出來嗎……我其實……很擔心你的,你看我都沒附和帝辛……也就是這神交給的時間太短了,你要是再多看一會兒,你就能看見……嗯……我想讓他們把軍報再寫詳細點,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受了很嚴重的傷……」

  看楊戩不說話,料想他並不滿意自己的解釋,但她總覺得這種事越描越黑,他恐怕會越聽越生氣,只好眼睛一閉心一橫,又把他拉了下來:「換個記憶看行麼,我真的有想著你!」

  但她賭錯了,神交的時間有限,能看到的記憶又完全隨機呈現,這一次,楊戩看到的是她幼年時小小一只九尾狐獨自摸索修煉的記憶。

  得知他看到了什麼後,妲己稍稍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雖然沒能證明給楊戩看她對他的感情,但至少不會又因為別的男人的事情讓他生氣了,說不定還能通過幼年時期的可憐經歷博取一把他的同情。

  她眨眨眼睛,想從他臉上看到他對她的憐惜,結果只收獲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他。

  她撇了撇嘴,坐了回去。

  楊戩看了她一眼,用法術將二人身上清理了一下,又道:「把衣服穿好。」

  妲己背過身去,一邊穿衣服,一邊嘴裡嘀嘀咕咕。

  楊戩整理衣衫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罵我?」

  妲己:「哪有,你聽錯了。」她回過身來,扳過他的臉,親了他一口,「我說真君寬宏大量,心胸廣闊,我深受感化,決定改邪歸正,再也不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楊戩僵了一下,不再說話。

  他其實想問她,不是答應以後都對他說真話的嗎,為何在背後偷偷罵他不憐香惜玉還不承認。但想到他也沒對她說實話,便默默作罷了。

  ——他其實根本沒看到什麼她的幼年記憶,他看到的是那段他一無所知的、夜襲那晚雙修的短暫片段。

  ……他終於知道她說的「太凶了,我不喜歡」是什麼意思。

  他緊繃著臉色,不讓她察覺一絲端倪。

  整理好了衣裳,他深吸一口氣,望著即將泛白的天色,站起了身。

  妲己也迅速站了起來:「你這就要走了嗎?」

  她臉上難掩失望與譴責,仿佛在質問他怎麼好意思剛結束就走人。

  楊戩道:「我只是在想……師父與哮天犬為何還沒來找我。」

  他從玉泉山趕到軒轅墳,因為當時走火入魔余症未退、精力不濟的原因,路上花去了大半日,又在軒轅墳裡與妲己待了整整一夜,沒道理過了這麼久,玉鼎真人和哮天犬還沒找過來。

  妲己卻道:「哎呀,他們又不會出事,你就別擔心他們了。他們肯定是猜到你來找我了,就很識趣地不來打擾了。」

  楊戩:「……」

  妲己長眉一豎:「怎麼,你難道很希望跟我雙修到一半,他們兩個突然出現嗎?」

  楊戩頓時斥道:「不要胡說!」

  妲己靠過來,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放心吧,這裡根本沒人,連狐狸洞都離這裡很遠,也遠不到喜媚她們起床的時辰呢。」

  楊戩抿著唇,擰眉不語。

  妲己覺得好笑:「現在才後悔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她得寸進尺,已經全然不是之前那個小心翼翼央求他原諒時的模樣,楊戩看著她得意忘形的嘴臉,別過臉去,長長地嘆息一聲。

  妲己:「說真的,你有沒有覺得現在恢復了很多?我看你氣色都好了不少。」

  楊戩垂眼,打開手掌,手心裡驟然亮起一團磅礡的紅色光焰。

  他合起手掌。

  走火入魔的余症終於消退了,他又像之前那樣,可以繼續動武了。

  雖然他一個字都沒說,但妲己已經明白了,不由笑得更加得意:「你看我就說有用吧!要是我們經常雙修,說不定以後你都沒機會發作……」

  楊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把他的胳膊拽下,撲進他的懷裡,手臂環過他的後背,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楊戩。」

  「嗯。」

  「楊戩。」

  「嗯。」

  「真君。」

  「嗯。」

  「師父!」

  「嗯……嗯?」

  她楚楚可憐地說:「我與申公豹本是同盟,現在突然棄他不顧,萬一他回來找我麻煩,師父能不能保護我?」

  楊戩:「……折騰了半天,原來還是為了利用我。」

  「師父怎麼能這麼想呢,我早就想棄暗投明了,只是……嗯……」她轉了轉眼珠,故技重施,又拉著他的手去摸她的傷痕,「只是師父之前把我傷得好重……我怕打不過嘛……」

  面對她的挑逗,楊戩竟然還有心思說正事:「封神之戰不會這麼快就結束,只要姜師叔還在,申師叔便不會放棄與他作對。他能利用的只有帝辛的大軍——」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妲己立刻像鵪鶉一樣縮了下去,不動了。

  楊戩繼續道:「所以他還會在朝歌長留,此處離朝歌太近,他想找到你,並不難。」

  妲己:「你的意思是軒轅墳不能住了?那我該住哪兒呢?」她皺了皺鼻子,「我是靠惡欲修煉的,不能住在遠離人間的地方。」

  楊戩道:「那便找個有人煙的小鎮,煉化那些普通百姓的粗淺惡欲即可,別再沾手什麼過重的殺伐了,於你本性有損。」

  她說:「那你會常來看我嗎?」

  楊戩定定地看著她。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改口:「那我們能住在一起嗎?」

  楊戩摸了一下她的腦袋,不置可否。

  -

  楊戩回到了玉泉山上。

  先發現他的是哮天犬,它一直站在崖邊望著雲海,看到他回來了,立刻興奮地在原地亂蹦。玉鼎真人原本在金霞洞口打坐,聽到動靜,睜開眼睛,將楊戩上下打量了一番。

  楊戩:「……師父。」

  玉鼎真人:「你這是剛從那狐妖那邊回來?」

  楊戩垂首:「師父既然知道,為何沒有來尋弟子?」

  玉鼎真人呵呵冷笑一聲:「為師瞧你上趕著去,應該並不希望為師打擾你們。」

  楊戩:「師父誤會了,弟子夜半醒來,發現師父不在山上,便以為……」

  「便以為為師去殺狐妖去了?」玉鼎真人哼了一聲,「原來為師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

  「……是弟子小人之心了。」

  玉鼎真人道:「前日你睡著後,為師便去了一趟乾元山,找你太乙師叔想辦法,看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解決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症狀。從天黑研究到天亮,還沒研究出來,便看見哮天犬急急忙忙來找為師。」

  哮天犬一覺醒來發現楊戩不見了,頓時急了,本想循著他的氣味追過去,但發現玉鼎真人也不在山中,它左思右想,決定先去找玉鼎真人,免得玉鼎真人回來後發現徒弟和狗都不在,生出什麼誤會。

  它很順利地在乾元山找到了正在和太乙真人一起翻閱典籍的玉鼎真人,玉鼎真人一看它這模樣便知道楊戩又出事了,他本以為楊戩又犯病了,正欲回玉泉山,誰知哮天犬卻扯著他的褲腿,把他往另一個方向領。

  玉鼎真人一盤算,便察覺出了問題:「他不在玉泉山,那他去哪了,莫非是回去找那狐妖了?」

  太乙真人疑惑:「什麼狐妖?」

  玉鼎真人敷衍他:「沒什麼,一只在殷商作亂,幫著申公豹對付西岐的狐妖罷了。我先走了,你繼續查,有什麼頭緒了再告訴我。」

  哮天犬想去找楊戩,可卻被玉鼎真人強行帶回了玉泉山。

  「腿長在你主人身上,那狐妖想必還沒有膽子來玉泉山滋事,那只能是你主人自己要去。」玉鼎真人搖了搖頭,嘆息道,「他這是自己放不下,別人無法替他解決。你跟去又有何用?」

  不過事情還是略微超出了一點他的預期。

  他沒想到楊戩會在軒轅墳滯留那麼久。

  滯留得越久,就越說明……

  「你原諒她了?」玉鼎真人痛心不已,「她那麼對你,你就這麼原諒她了?不是為師見不得你好,實在是你這原諒得也太快了!你以為她會感恩你的寬宏大量,從此幡然悔悟嗎?她不會的,她只會覺得你特別好哄騙,根本不會珍惜你的!不僅如此,她還會以為你非她不可,心裡定是得意洋洋!」

  楊戩想,她確實是得意洋洋。

  「弟子沒有原諒她。」他說,「只是……她求弟子再給她一些機會。」

  「這什麼人吶,別人犯了錯,都求的是再給『一個』機會,她倒好,求的是『一些』!這是打算以後還要干多少壞事?」玉鼎真人氣咻咻的。

  楊戩抿了抿唇:「她說她受燈芯影響,本性為惡,以前做了許多錯事,也不懂得如何愛人。但她自從與弟子在一起後,便*感覺有所感化,也並非全然無情。只要弟子再多給她一些機會……」

  玉鼎真人轉頭看向哮天犬:「你信嗎?」

  哮天犬:「……」

  玉鼎真人:「你主人沒救了,狗都懂的道理,他卻不懂。」

  楊戩:「……」

  「但是。」玉鼎真人咬牙切齒道,「為師知道你意已決,再多口舌也是徒勞。倘若以後重蹈覆轍,也別怪為師沒提醒你。」

  他這徒弟本就是個倔性子,如今走火入魔,只會更加偏執。他自己非要往火坑裡跳,旁人又怎麼說得動?

  「是弟子有負師父教導。」楊戩深深一揖。

  「她人呢?」玉鼎真人拍桌,「她裝了那麼久的小九,也是欺騙了為師的感情!她怎麼不來同為師道歉?!」

  楊戩沉默了一下:「她說先讓弟子來探探師父的口風,她怕直接過來,把您氣著。」

  玉鼎真人怒極反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讓她過來!她若連為師都不敢見,豈不是打定主意不對你負責!」


第78章

  軒轅墳中。

  喜媚和清弦一左一右地圍在妲己身邊,盯著她看。

  妲己被看得惱羞成怒,雙手一邊一個,把她們兩個的腦袋推開:「你們這都是什麼眼神?就算我長得好看,也不用看這麼久吧!」

  但她忘了喜媚一共有九個腦袋。

  八個雉雞頭從喜媚脖子上分化而出,十六只眼睛看著妲己頭皮發麻。

  「干什麼?想造反啊?」她咬牙呵斥。

  喜媚笑了一聲,把腦袋收了回去,端正坐好。

  「姐姐如今把楊戩安撫住了,是樁好事。只要他願意接受姐姐,姐姐往後也算是有個不錯的靠山了。」喜媚道。

  清弦卻發愁:「但他不是走火入魔了嗎?陰晴不定的,發作起來委實嚇人。萬一吵架,肯定要翻舊賬。姐姐沒理在先,若是以後跟了他,說不定得受不少委屈。」

  喜媚:「事情得一件一件地來,哪能一步到位?如今楊戩願意給姐姐這個機會,短時間內想來也不會吵架。以姐姐的手段,你還怕收服不了楊戩?」

  清弦:「說的也是。姐姐對楊戩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他都能這麼快就原諒,看來姐姐只需暫時低頭,等他對徹底姐姐情根深種之時,便又是姐姐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了!」

  妲己:「……」

  妲己揉了揉額角:「你們就是這麼想我的嗎?」

  清弦一愣:「莫非姐姐對他是真的動了心?」

  「真的動心也無妨,他又不是什麼上不得台面的男人,姐姐對他好,他對姐姐也不會差。」喜媚道,「他已經被騙過一次,戒心肯定很重,真讓姐姐與他作戲,恐怕只會惹他生氣,姐姐自己也不自在。半真半假才是最好的,大家都高興。」

  妲己絕望地把腦袋往案上一磕:「完了,連你們都這麼想,楊戩肯定更是這麼想的。」

  她自己也覺得楊戩對她態度轉變得是不是有點太快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楊戩可能只是暫時給了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至於究竟能不能自新,他並沒有輕信她的花言巧語——雖然她自己不覺得那是花言巧語,但楊戩肯定是這麼認為的。

  唉,唉!

  可是這種事情,除了用時間、用行動證明所言非虛,還能怎麼辦呢?只能慢慢磨了!

  -

  從軒轅墳搬出來,換進新家之前,妲己先跟著楊戩去見了一趟玉鼎真人。

  毫無疑問,玉鼎真人見到她後橫眉豎眼,將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發現她本體一副再典型不過的狐媚相,實在不像個能老實過日子的人之後,連看楊戩的目光都透出了幾分痛心疾首來。

  他雖沒有把妲己怎麼樣,但話裡話外還是嚴詞敲打威脅了她幾番,妲己也不敢吭聲,反正她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無論玉鼎真人怎麼罵她,她都能承受,見如今還不如她想像的那般嚴重,她的神色便愈發恭敬謙卑。

  玉鼎真人:「……」

  她這幅模樣落在玉鼎真人眼裡便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在心裡氣了個半死,又不能發泄出來,否則萬一楊戩出來維護她,他這個當師父的反倒裡外不是人了。

  於是他再也不想讓妲己久留,趕緊把他們打發走了,免得自己更加生氣。

  從玉泉山離開的路上,楊戩問妲己:「方才師父責罵你,我並未替你出頭,你心裡可會有怨?」

  妲己道:「他罵我理所當然,他不罵我,我還要害怕他背後使絆子呢。如今當面罵了,我也放心了。他本就覺得是我蠱惑於你,你要再替我出頭,豈不是坑我?」

  楊戩看著她。

  妲己被他看得心裡一毛:「怎麼,我說得不對嗎?」她連忙回想自己是不是有哪裡說得有問題,引得他誤會了什麼——他現在正是敏感多疑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出岔子了。

  她想了好幾遍也沒想出有什麼問題,除非是言辭中對玉鼎真人略有不敬,所以惹惱了楊戩。

  於是她謹慎地找補:「當然,你師父人是很好的,他這是太關心你了,才會對我如此。但我也不會怨他,本就是我有錯在先,我一定會好好重新做人,爭取讓你師父對我改觀。」

  楊戩:「是真話嗎?」

  妲己:「……」

  楊戩扯了一下嘴角。

  妲己摸了摸鼻子:「我確實有打算好好重新做人來著……不過也沒有很在乎你師父到底對我改不改觀……」

  她並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她,她只在乎楊戩。只要楊戩能把那些對她有敵意的人擋在外面,她就懶得去管那麼多。

  但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她又會變了,等她擁有了一顆更柔軟的心,不再游離在這個人世之外,不再萬事不經心,說不定她也會願意與其他人建立更深層的關系。

  「既然決定了說真話,那便也要做真事。」楊戩道,「不要總是想著如何討好我,否則這與騙我又有何異?」

  妲己腹誹,不能討好你,但又不能真的不討好你,真是難伺候。

  她遂問:「那萬一相處過程中,你發現我和你期待的很不一樣,怎麼辦?」

  楊戩:「我對你沒什麼期待。」

  妲己:「……」

  她有這麼差勁嗎!

  她磨了磨牙:「你最好是!」

  楊戩給他們的新家選在了一個名叫灌江口的小鎮上。這裡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不算窮也不算富,雖也免不了有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發生,但好在沒什麼窮凶極惡之徒。外面雖戰火連天,但這裡不是兵家必爭之地,倒也沒受到太大的波及。

  最重要的是,這裡離桃山不遠。隔著一道江面,便能看到隱在雲霧中的桃山的峰巒。

  楊戩買的是一處空地皮,只有院牆和地坪,連個屋子都沒有,妲己還從來沒有如此一磚一瓦親力親為過,一時間十分新奇,每天白天都琢磨著怎麼蓋房子,到了晚上就和楊戩一起坐在空蕩蕩的地坪上打坐。

  此處惡欲稀薄,聊勝於無,妲己覺得索然無味,便情不自禁地向楊戩靠去。

  「你每晚都這麼打坐,到底在修煉什麼?」妲己納悶,「這裡靈氣也不多吧。」

  楊戩:「清心靜氣。」

  「你還清心靜氣呢?我看都快跟個木頭一樣了。」妲己撇撇嘴,戳了戳他的胸膛,「你走火入魔不發作的時候,便是天天頂著一張木頭臉嗎?你就不能給點正常人的反應嗎?」

  雖然已經知道他自走火入魔後便很難有什麼特別的情緒起伏,但天天跟這樣的人待著,十分考驗人的心態。

  楊戩:「你想要什麼反應?」

  妲己:「我在問你對府邸的規劃,你不要什麼都說好啊,給點自己的想法行不行?我說什麼你都說好,顯得很敷衍我。」

  「我的確沒什麼要求,你覺得可以便可以。」楊戩說。

  妲己哼了一聲:「萬一最後造出來不合你心意怎麼辦?」

  楊戩:「於我而言,住哪裡都無太大差別。但你已經過慣了王宮生活,自然是以你的需求為要。」

  聽他提起王宮,妲己又訕訕一笑:「誰說我過慣王宮生活了……你要是在這地方造個王宮也不像話啊,還是入鄉隨俗吧,入鄉隨俗。」

  她觀察了楊戩一會兒,見他不像是不高興的樣子,仿佛真的只是隨口提起,便大著膽子,又往他身邊湊了湊。

  「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還沒有研究出怎麼治你的病症嗎?」她問。

  楊戩淡淡地說:「尚未。」

  「怎麼這麼慢?」她又湊近了一點。

  「典籍中本就無明確記載,更何況此事因人而異,不能強求。」

  「那就去找元始天尊啊!」妲己說,「你好歹也是闡教最看重的弟子吧,天尊他老人家不能連你走火入魔都不管吧!」

  「天尊並非萬能,師父與師叔伯們被削了三花五氣,便是天尊也不能讓他們即刻恢復。」楊戩道,「更何況……我如今不想應付那麼多事。」

  妲己想想,也是,求人幫忙這種事情說白了就是欠人情,萬一以後又有點什麼事,還得還回去,確實麻煩。既然他不想招惹是非,那她支持就行了,何必逼他呢。

  「沒事兒,反正還有我在呢,萬一又發作了,我再幫你壓制就是了。」她終於成功坐到了他的腿上,勾住他的脖子,低笑著親了親他的嘴唇。

  楊戩不動如山,只垂著眼睛看她:「我現在並未發作。」

  「我知道啊,但誰說沒發作便不能親你了?」妲己理直氣壯,「我是什麼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只有你發作了,我才能跟你做這些事?」

  楊戩:「……」

  妲己不滿:「給點反應啊,賣家具的掌櫃都比你熱情。」

  楊戩眼神微暗。

  「你要是不喜歡我這樣,那我也沒辦法。」她挑眉,「是你讓我說真話做真事的,真說了做了,你又不高興。但我尊重你,既然你不高興,那我們便不繼續了,等你下次發作了我再來找你。」

  說著便要從他懷裡起身。

  楊戩卻按住了她。

  妲己眼睛剛一亮,便聽他道:「明日先把偏院蓋了。」

  妲己:「怎麼正院不蓋先蓋偏院?」

  楊戩:「讓哮天犬住進去。」

  妲己回過頭,看到二十丈外的牆根下,不知何時睡醒的哮天犬正幽幽地看著他們。

  妲己:「……」


第79章

  龍吉公主和楊嫙聽說楊戩離開了玉泉山,在人間擇了一處院落住下,便前來拜訪。

  盡管早已從玉鼎真人那裡知道,楊戩有了個道侶,但親眼見到妲己時,龍吉公主和楊嫙還是被震在了原地。

  ——這女修……雖然貌美,但長得實在不像個正經人啊……楊戩原來是這種喜好嗎?看不出來啊……

  她們並不知道眼前的妲己就是當日在壽仙宮中見到的女妖。一是沒有妖氣,二是換了面皮,三是玉鼎真人壓根沒告訴她們楊戩的道侶是誰,她們自然也不會想到這麼驚人的身份上去。

  「咳咳。」龍吉公主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不知弟妹如何稱呼?」

  妲己矜持地笑了一下:「公主喚我妲己便可。」

  「好,妲己。」龍吉公主也笑了笑,「我避世而居多年,對如今外面是什麼情況也不了解。不知你以前是在哪座洞府修行?拜在何人門下?說不定從前與我還有些交情。」

  妲己拿出早就准備好的說辭:「我不過是一介散修,師父坐化多年,想來也不會認識公主這樣的大人物。若不是機緣巧合……」她瞥了楊戩一眼,嬌羞一笑,「我也想不到,我竟有朝一日能與真君結為道侶。」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干起了騙人的老本行。

  楊嫙好奇:「嫂嫂與兄長是怎麼認識的?怎麼這麼快就結為了道侶?」

  妲己看了楊戩一眼,嗔怪地推了他一把。

  楊戩接話:「只要合適,便無快慢之分。」

  妲己道:「你們聊,我去給你們備些茶點。」

  楊嫙看著妲己的背影,嘻嘻一笑,對楊戩道:「嫂嫂這是害羞了。」

  楊戩不置可否。

  龍吉公主壓低聲音:「說真的,楊戩,你為何與她結為道侶?」

  主要是楊戩實在是不像那種見色起意的人,更何況就算是見色起意,也不會這麼快就決定結為道侶吧!而且他不是才走火入魔過嗎!

  楊戩道:「先前我以為自己已恢復,便離開了玉泉山,打算出去散心。不成想路上走火入魔再次發作,疼痛難忍,而她恰好路過,出手相救,成功替我壓制。」

  龍吉公主一愣。

  楊嫙:「哇,美救英雄啊!你們莫非是一見鐘情嗎?兄長,你平時都冷淡成這樣了,還能一見鐘情呢?」

  龍吉公主看了她一眼,有些尷尬道:「嫙兒,有些事也沒必要問這麼細。」

  楊嫙:「我就是好奇問問罷了。畢竟結成道侶可是大事,怎麼這麼快就定下了,連房子都蓋好了?」

  楊戩摩挲著手中茶杯,語氣平和:「她修煉的功法特殊,有她在,能替我減少許多走火入魔之苦。她願意,我願意,便這麼成了。」

  「這什麼功法這麼厲害……」楊嫙下意識地嘀咕了一句,隨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也慢慢變成了同龍吉公主一樣的尷尬之色。

  龍吉公主和楊嫙沒在府上坐太久,很快便告辭了。

  妲己擦著手從空空如也的廚房裡走出來,道:「怎麼這麼快就走了?茶點就快做好了,留下吃了再走吧!就當嘗個鮮!」

  龍吉公主笑道:「不用麻煩了,我與嫙兒還有些事,便不打擾你們了。」

  看著她們踏上雲頭,妲己又熱情地揮了揮手:「下次有空再來啊!」

  雲上二人雙雙點頭:「一定一定。」

  送走了龍吉公主和楊嫙,妲己朝楊戩歪頭一笑:「你怎麼也騙人?」

  楊戩表情淡淡:「形勢所迫。」

  妲己:「我這是替你省了很多麻煩。免得風言風語傳出去,對你不利。」

  楊戩:「可她們誤會你是修道之人,這謊言終有一日會被戳穿。」

  「那就等戳穿了再說唄。」妲己道,「說不定那時候你已經不走火入魔,恢復正常了,那也有心力去處理那些瑣事了。」

  -

  哪吒和雷震子是直到周朝建立、封神結束之後才知道楊戩有了道侶的事情的。

  他們兩個本來是好不容易得了空,興衝衝地去玉泉山找楊戩喝酒,順便探望楊戩的近況,誰料從玉鼎真人那裡得知了這麼一個炸裂的消息,將兩人都驚呆了。

  去灌江口的一路上,哪吒和雷震子都在不停地猜測,能讓楊戩願意與之結為道侶的,到底得是怎樣一個女子。

  他們不清楚楊戩的府邸具體在哪兒,便駕著雲頭一座一座地找過去,終於在一座古樸雅致的院子裡發現了楊戩的身影,他們一喜,正要下去,卻見屋中又走出來一個女子。

  哪吒和雷震子下意識地停住了動作,盯著院中交談的二人,半晌,面面相覷。

  「你有沒有覺得……」哪吒吞吞吐吐道,「那個女子……長得……好像……」

  雷震子艱難地接話:「……好像小九。」

  院中,妲己正抱著楊戩的胳膊,嬉皮笑臉地道:「師父,我們今天出去逛街好不好?」

  楊戩:「……你到底要這樣玩多久?」

  妲己最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時不時就變成小九的模樣在他面前晃悠,他一開始還會有些不適,本能地抗拒那些糟糕的回憶,然而次數多了,他也終於麻木了,哪怕是想到那些不堪的往事,心中也再泛不起一絲波瀾。

  妲己:「這不是挺好的嗎,凡人說做夫妻最怕的就是缺乏新鮮感,但你每天都能換道侶,日子多有盼頭啊。」

  楊戩:「……無趣。」

  妲己:「到底陪不陪我去逛街嘛!」

  楊戩嘆了口氣:「走吧。」

  妲己興高采烈,余光瞥見趴在花圃裡睡覺的哮天犬,不由招呼了一聲:「哮天犬,出去玩嗎?」

  哮天犬把頭一扭,換了個方向趴著,懶得搭理他們。

  妲己:「不去算了。」

  她挽著楊戩正欲出門,卻見楊戩腳步一頓,抬頭朝天上看去。

  她也朝天上看去。

  天氣晴朗,萬裡無雲——不對,有一朵雲,正端端正正地停在他們府邸上空。

  她還沒看清那雲上的是什麼人,便被楊戩迅速按住了後腦,壓回了自己懷裡。

  「你們怎麼來了?」楊戩沉聲道。

  哪吒和雷震子面紅耳赤地下來了。

  「那個……師兄……好久不見……我和雷震子打完仗了……」哪吒吭哧吭哧地說道,眼神情不自禁地往妲己身上瞟。

  聽到這個聲音,妲己猛地一個哆嗦,趕緊把自己的臉往楊戩懷裡藏得更深了些。

  ……她怎麼這麼倒霉啊!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們過來啊!這怎麼解釋啊!

  「我聽說了,恭喜,我不在的時候,辛苦你們了。」楊戩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雷震子:「不辛苦不辛苦,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師兄走火入魔的事情的……師兄這樣,當然得靜養才是。如今打完仗回來,聽玉鼎師叔說師兄好些了,便想來探望一番……但是……嗯……」他尷尬地撓了撓臉,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這位……莫非就是玉鼎師叔提到的,師兄的道侶嗎?」

  妲己渾身僵硬。

  楊戩點了點頭:「是。」

  哪吒:「這,師兄……為何不引薦我們認識一下呢?」

  楊戩神態自若:「她有些怕生,見笑了。」

  哪吒:「……」

  楊戩輕輕拍了妲己一下:「你先回去吧。」

  妲己背對著哪吒和雷震子,緩緩地從楊戩懷裡退出來,又飛快地掩面跑了。

  雷震子干巴巴地一笑:「師兄與嫂嫂……感情真好哈。」

  哪吒卻深吸一口氣,道:「師兄,我有個冒犯的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楊戩:「若是自覺冒犯,便別問了。」

  哪吒一噎,又改口道:「不行,我憋得慌,我一定要問。」

  楊戩也沒什麼反應:「那你便問。」

  「我方才在雲頭上,遠遠瞧見師兄與嫂嫂,只覺得嫂嫂……竟有些像一位故人。」哪吒握緊雙拳,鼓足勇氣說道,「本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可下來之後,師兄卻一直護著嫂嫂,不讓我們見面……我覺得……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呢?」

  楊戩:「是故人又如何,不是故人又如何?」

  哪吒急道:「師兄,你糊塗啊!雖然、雖然我們早就猜到你與小九……可能有情,但你這……你得接受現實啊!小九已經故去了那麼多年,你……你找個替身……是怎麼個意思嘛!這、這也對不起小九吧!」

  楊戩:「……」

  花圃裡的哮天犬:「……」

  雷震子也搓了搓手,附和道:「師兄,人總得學會向前看……師叔他也真是的,怎麼都不勸勸你……」

  楊戩負手而立,道:「若不是替身呢?」

  哪吒和雷震子皆是一呆。

  哪吒結結巴巴道:「小九她、她當初不是灰飛煙滅,連魂魄都沒剩下嗎?難道、難道……」

  他很快腦補出了一個凄美感人的故事:楊戩不能接受小九之死,在得知自己是神女之子後,通過神女留下的某種秘術,成功尋回了小九的魂魄。

  ——復活吧,我的愛人!

  ——愛人是復活了,但可惜已經遺忘了一切,但沒關系,他們可以從頭開始。

  雷震子:「難道什麼?你倒是說呀。」

  哪吒上前一步,踩上風火輪,用力地拍了拍楊戩的肩膀:「師兄,來日方長!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

  楊戩:「……」

  「到底是什麼呀……」雷震子被哪吒拽走時,還在嚷嚷著。

  「人都走了,出來吧。」楊戩轉回身,對屋裡說道。

  妲己探出一個腦袋,確認無人後,才心有余悸地走了出來。

  楊戩斜睨著已經恢復本相的她:「怎麼不接著扮小九了?」

  妲己連忙搖頭:「再也不了,再也不了。」

  「你若再不扮,下次他們若再來,發現我又換了個道侶,更難解釋。」楊戩譏道。

  妲己摸了摸鼻子:「你設個陣法吧,別讓人這麼隨隨便便就看見我們府裡的情況了,下次再來,必須得走正門才行。」


第80章

  但有些事情終究擋不住,加上闡教人多,總有人會來探望楊戩,楊戩又不能統統拒之門外,久而久之,楊戩是神女之子,加上已經有了個道侶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只不過這道侶究竟是誰,卻是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他昔日收的徒弟轉世,有人說是他路上偶遇的緣定之人,還有人說,是楊戩在路上偶遇一人,竟發現這是昔日收的徒弟轉世。

  對於這些流言,楊戩偏居一隅,不予理會。

  妲己膽戰心驚,覺得傳到這裡就夠了,千萬別再傳出什麼徒弟是王後這種事情來了。

  一日,楊戩本與妲己一起,一人躺一把椅子,在後院學姜子牙直鉤釣池塘裡的魚來打發閑散時間,忽聽外面有人咚咚敲門,不由對視一眼。

  楊戩道:「我去開門。」

  他放下魚竿,走去前院開門,沒想到來的竟是楊嫙。

  看她神色緊張,楊戩不由皺了眉頭:「出什麼事了?」

  楊嫙道:「兄長,天庭傳來旨意,要召你我上天面見昊天!」

  楊戩:「什麼時候的事?」

  「就剛收到的!天庭不知道我與公主住在何處,便將旨意發到你們闡教,後來又發到玉鼎真人那裡。大約是玉鼎真人不想打擾你,便到青鸞鬥闕找了我與公主。」

  楊戩:「你想去嗎?」

  「我不知道啊!」楊嫙茫然,「兄長,你去嗎?」

  楊戩冷笑一聲:「我不去。」

  「不去沒關系嗎?」楊嫙有些擔心,「那畢竟是昊天大帝……」

  「那又如何?他想見我,我就一定要去嗎?」楊戩頓了一下,「但你若想去,我也不攔著你。他曾經雖想殺了你我,但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是寶蓮燈的主人,他不僅不會殺你,說不定還會善待你。」

  楊嫙趕緊搖頭:「既然兄長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又不稀罕那些。」

  楊戩:「他若是派人強行帶你上天,你便先用寶蓮燈擋一擋,然後盡快來找我。那些新來的神將全都是封神之戰中新封的,若你我兄妹聯手,他們不足為慮。」

  「好。」楊嫙點了點頭,隨即又咦了一聲,「兄長,你現在大好了嗎?玉鼎真人說上次讓哮天犬給你帶了副新藥,你吃了嗎?」

  楊戩含糊道:「嗯。」

  「有效嗎?」

  楊戩點了下頭。

  「那便好。」楊嫙笑道,「這走火入魔之症,終於有解決的希望了!不然時不時發作一次,也怪難受的!」

  楊戩:「既然無事,便回去吧。」

  楊嫙放下心來,哼著曲兒走了。

  楊戩掩上門,看到從連廊下現出身影的妲己。

  妲己雙臂環在胸前,含笑道:「哦?你什麼時候從玉鼎真人那裡得了副新藥,我竟不知?」

  楊戩淡淡地說:「實則沒什麼用,不過是怕師父與師叔勞累,不忍再讓他們操心罷了。」

  妲己:「是嗎?那你怎麼舍得讓我勞累?」她陰惻惻地靠近他,「那藥就算沒用,我怎麼連你吃都沒見過?到底是真的無用,還是你根本沒吃?還是你吃了裝作沒吃?」

  楊戩:「這重要嗎?」

  妲己:「怎麼不重要!」

  她揪住楊戩的衣襟,生氣將他推到連廊的木柱之下,抵住了他。

  「你到現在都還不信我!」她眼眶微紅,「你讓我不要騙你,可你呢,你做到了嗎?我自從和你在一起後,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吧?我是真心地想與你好好做道侶,可你那裡明明有玉鼎真人治走火入魔的新藥,你卻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覺得一旦你走火入魔痊愈,我就不必再承受什麼幫你壓制的責任,就會棄你而去是嗎!」

  楊戩一怔:「我……」

  「到底要我怎麼證明,你才會相信我是真心想跟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她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淚來。

  楊戩抬手,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珠,可卻被她負氣躲開。

  楊戩抿了抿唇,低低地嘆息一聲。

  「對不住。」他說,「我只是……想留住你。」

  妲己:「我又沒說過要走,留什麼留!」

  楊戩:「我不敢賭。」

  不敢賭她現在到底對他有多少真心,不敢賭她未來會不會有一天厭倦了他,他只想趁著她還願意與他撒嬌賣乖的時候,再多留她一段時間,說不定就在這多留的一段時間內,她就會徹徹底底地愛上他。

  妲己把臉埋在他頸窩裡,悶聲道:「能不能以後不要再懷疑我了?」

  楊戩沉默了一下,道:「好。」

  妲己:「也不許再對我那麼冷淡。」

  楊戩:「……好。」

  妲己抬起頭來,親了一下他的嘴唇,笑道:「這才對嘛!」

  楊戩:「……」

  楊戩:「你又騙我?!」

  妲己無辜道:「我哪裡有騙你?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啊!絕對比真金還真!但如果你說的是這個……」她抹了一下眼角的淚痕,「這個是我情之所至,好在我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我不難過了。」

  楊戩氣笑了。

  妲己很稀奇地看著他:「喲,現在還能露出這種表情呢?看來你情緒很豐富啊!玉鼎真人給你的藥還真的有點用啊!也不知道是誰一天天閑得沒事干,一會兒裝冷淡,一會兒又裝病情發作,你巴不得我來勾引你吧——誒?!」

  她話未說完,便一把被楊戩打橫抱起,關進了臥房。

  -

  許多許多年後,發生了一件震驚全闡教的事情。

  楊戩和那個神秘的道侶竟然誕下了一個孩子!誕下的還是個……是個九尾的小狐狸!

  搞了半天,他那個道侶竟然不是人啊!是狐妖啊!還是只九尾狐妖啊!!!

  所謂的九尾狐妖,只是在傳說中出現過。這個傳說的起源……包括但不限於雲中子、已經成為天喜星的帝辛和正在填北海的申公豹。

  玉鼎真人把玉泉山封了,躲去青鸞鬥闕避風頭,而灌江口的真君府也加了一重迷陣禁制,不再那麼輕易能被找到。

  喜媚和清弦悄悄摸進真君府,先看見的是一臉生無可戀的哮天犬。

  哮天犬已經能化形,是個細瘦的少年模樣,此時此刻,他正蹲在門口,眼神空洞地搖著尾巴。

  他尾巴上系著一顆鈴鐺,隨著他的擺尾,鈴鐺歡快地響著,一只通體火紅的小狐狸正踉踉蹌蹌地追著鈴鐺玩,時不時發出噗嚕嚕的口水聲。

  看到喜媚和清弦出現,哮天犬突然眼神一亮,蹭地站了起來,摘下尾巴上的鈴鐺,塞到喜媚手裡:「交給你了!」

  然後不等喜媚反應,便嗷嗷叫著撒腿跑了。

  喜媚:「……」

  清弦把小狐狸抱了起來,一邊摸著她油光水滑的毛皮,一邊笑道:「般般,你爹娘去哪了呀?怎麼不管你呀?」

  小狐狸聽不懂,只會趴在清弦臂彎裡,要捉喜媚手上的鈴鐺玩。

  喜媚和清弦走進後院,看見一臉愁容坐在池塘邊發呆的妲己,和正低著頭打磨什麼東西的楊戩。

  「姐姐。」清弦抱著小狐狸湊過來,「你們怎麼不管般般呀?我看哮天犬帶她都要瘋了。」

  妲己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她就愛玩鈴鐺,實在吵得我頭疼。」

  楊戩低著頭道:「我這副金弓銀彈快做好了,她有了新玩具,便不會再玩鈴鐺了。」

  妲己怒道:「她是狐狸!不是人!哪來的手跟你玩彈弓啊!」

  楊戩微微地笑道:「總會變成人的。即使是狐狸,也可以只玩銀彈。」

  妲己看向清弦:「你看看,你看看,也只有她爹這種有毛病的人才會這麼早就准備化形後的東西。」

  喜媚輕咳一聲:「姐姐,我與清弦過來的時候,發現你們這府邸……外面有人。」

  妲己:「有人很正常,畢竟楊戩有了個狐狸女兒這種事情傳出去,是個人都想過來湊熱鬧。要不然府上加禁制做什麼呢?」

  喜媚:「嗯……這個人……是帝辛。」

  妲己:「……」

  楊戩打磨彈弓的手停住了。

  妲己抽搐著嘴角:「他來做什麼?」

  喜媚:「我瞧著面色不善,像是來找麻煩的。只是一直找不到你們府邸在哪。」

  「也不奇怪,當年……」妲己偷偷覷了一眼楊戩,「當年我頂了蘇氏女的身份入宮,他想殺我沒殺成,反被我迷惑了那麼多年,懷恨在心也是正常。但其實……我本來可以安然脫身,不會被他知道我九尾狐的身份的……」

  說到這裡,她突然挺直腰板,瞪了一眼楊戩:「我那時候都已經在裝死了,要不是這個人突然闖入宮中,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揭穿我的身份,我又豈會現在連門都不敢出!」

  現在外面的流言蜚*語啊,那叫一個甚囂塵上,沒有最離奇,只有更離奇。

  楊戩緩緩放下了彈弓。

  妲己驚恐地看著他:「你不要衝動啊!」

  楊戩想了想,又重新拿起了彈弓。

  「罷了。」他說,「不想看見他。」

  妲己:「……」

  自那天後,帝辛連灌江口附近一帶都接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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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很多年,般般從一只小狐狸長成了一只半大狐狸,由於她天生就能同時看見天地間的靈氣與惡欲,所以修煉速度飛快,比她娘能化形的時間還早得多。

  妖的人形總是會比實際年紀小上許多,某一日,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從雲頭上下來,興奮地撲到妲己懷裡,喊了一聲:「娘親!」

  又從妲己懷裡下來,抱住身邊的楊戩:「爹爹!」

  最後跑到對面,蹭了蹭玉鼎真人:「玉鼎爺爺!」

  玉鼎真人眉開眼笑,將般般一把抱起:「哎,乖般般!總算知道回家了!」

  妲己一邊啃著山果,一邊道:「你玉鼎爺爺等了你好半天了,我跟他說你去你喜媚姨姨家玩了,不到晚上不會回來的,怎麼今日卻回來得這麼早?」

  自從有了般般,玉鼎真人便往灌江口跑得格外勤快,對妲己也是和顏悅色,仿佛之前的矛盾全都不存在了一般。

  妲己也懶得計較。

  「我從喜媚姨姨那裡聽說了一件事!天庭又封新神了!」

  「哦?」妲己好奇道,「封誰了?封了個什麼神?」

  「封了個弼馬溫,封的是只猴子!」般般笑道,「聽說還是只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真是稀奇!」

  妲己:「還有這種事?石頭裡都能蹦猴子?」

  轉念一想,自己也差不多,便不吱聲了。

  玉鼎真人道:「那般般你的消息還是慢了一步,據爺爺所知,那猴子嫌官小,現在已不干了。」

  般般咦了一聲:「玉鼎爺爺怎麼知道?」

  玉鼎真人:「你哪吒叔叔前幾日去你太乙爺爺那兒大倒了一番苦水,說那猴子實難對付,因為鬧事被天庭收編,封為弼馬溫,又嫌官小,反下天去自立為什麼『齊天大聖』,哪吒領了天庭的令去捉拿他,反而敗在他手下。」

  妲己:「那猴子這麼厲害?」

  「確實有些本事。」楊戩道,「看得出哪吒深受打擊,他昨日也來找我訴苦了。」

  妲己:「這麼有意思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

  楊戩瞧了她一眼:「不是你說的,不好意思再見哪吒他們,也別讓我告訴你我們都聊了些什麼麼?」

  妲己:「……」

  她與楊戩在一起生活久了,越發有羞恥心了,一想到自己以前竟然在楊戩那麼多同門面前坦然地扮演天真無邪的凡人少女,便覺得渾身難受。

  她知道生下般般後,哪吒他們定會再起疑心來找楊戩,可她哪敢再面對他們……尤其是想起好像似乎也許大概還有一個黃天化……

  於是她把所有事情都交給楊戩去處理,至於怎麼處理的,她不想知道。所以昨日哪吒來,她也以為只是尋常的師兄弟串門聊天,並不知道他們究竟聊了些什麼。

  楊戩:「一只猴子,都能將天庭折騰成這樣,昊天恐怕氣得不輕。」

  妲己捅了捅他,慫恿道:「你也像那猴子一樣,自封個什麼聖,氣死昊天。」

  楊戩:「嘩眾取寵。」不屑為之。

  妲己笑道:「就你清高。」

  玉鼎真人:「誒,不要教壞小孩子。咱們是可愛漂亮的小狐狸,不跟猴子學,是不是呀般般——」

  般般看著他們,也似懂非懂地跟著笑起來。

  沒過幾日,哪吒又來了。

  等哪吒走後,妲己抱著般般,迅速湊到楊戩跟前:「他來找你干什麼?」

  楊戩道:「也沒什麼,無非是天庭無人能對付那猴子,哪吒代昊天來問我一句,願不願意相助。」

  妲己:「你怎麼說?」

  楊戩興致缺缺:「不願。」

  妲己:「那猴子不是很厲害麼,連哪吒都不是他的對手,你難道就不手癢?」

  楊戩:「我又不是耍猴的。」

  般般睜大了一雙眼睛:「連哪吒叔叔都打不過那只猴子,爹爹,你千萬不要去!受傷了會很疼的!」

  一邊喝水的哮天犬猛地噴了出來。

  楊戩:「……?」

  他看向妲己。

  妲己十分無辜地攤手:「別看我,我怎麼知道你女兒在想什麼。」

  般般還在認真地說道:「雖然爹爹與哪吒叔叔是師兄弟,但我知道,爹爹以前受過傷,一直在家中養病,怎麼打得過那只壞猴子呢?天庭真討厭,這不是故意為難爹爹麼!」

  楊戩:「……」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握緊了手。

  妲己已經笑得不行,趴倒在了桌子上。

  楊戩看著般般,正色道:「你從哪裡聽來這些東西的?」

  般般懵道:「啊?不是嗎?玉鼎爺爺和哪吒叔叔都是這麼說的啊,他們說爹爹之所以不像他們經常出遠門,是因為以前受過傷,現在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楊戩:「……話雖如此,但也確實是很以前的事了。」

  妲己在後面笑得直咳嗽,一邊撫著胸口,一邊道:「楊戩……你看看你……」

  她有時候還會與喜媚和清弦結伴出去溜達溜達,楊戩倒是沒那麼多興趣,只喜歡在家裡逗小狐狸玩兒,教小狐狸修煉之基,對外面的打打殺殺一概不問。

  楊戩臉色微凝。

  般般皺起小臉:「爹爹,不要去嘛,我不想看你受傷,我會害怕……」

  「嗯,爹爹不去。」楊戩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軟和了語氣,「般般放心。」

  般般這才笑起來。

  又陪小狐狸玩了一會兒,楊戩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和娘親繼續玩。」

  「啊?」正在嘗試用法力堆泥巴蓋房子的般般疑惑地抬起頭,「現在嗎?爹爹去做什麼?」

  「有點事情,爹爹得去處理一下,可能明日才回來。」楊戩道。

  「主人,等等我!」哮天犬追著楊戩走了。

  般般看向妲己。

  妲己眯起眼睛,看著楊戩與哮天犬的身影消失在天邊,才望著般般道:「想不想知道爹爹到底干什麼去了?」

  般般點頭。

  妲己拉過她的小手,用帕子細細擦干淨,而後牽住她的手,笑道:「走,娘親帶你悄悄去見識見識,大人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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