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不……不會翻船吧?」佟桂戰戰兢兢地揪緊了塔布的手臂。
「應該……」滿兒也忐忐忑忑地抓住塔布另一隻手臂。「不會吧?」
好夢由來最易醒,美好的日子總是過不久,滿兒的航船逍遙游在船行過徐州後不久便畫下了句點。
「那……船為什麼會搖得這麼厲害?」
「……我也……很奇怪。」
歷經一夜暴雨,運河水位猛漲,流速湍急,晨起風又特別大,加上船隻正行經彎曲狹窄的航道,舵手在翻湧滾蕩的水花中掙扎著保持平穩,稍有不慎即會失控,驚險萬狀,險象環生。
「而……而且好像要飛起來了!」
「……是啊……真像。」
雖然兩面帆已下了一片,但船身依然起伏搖擺得很厲害,一起一落,又顛又擺的,簡直就像是在騰雲駕霧,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個烏龜大翻身。
「我……有點想吐了。」
「呃,我……我也是。」
塔布聽得大驚失色。「慢著、慢著,你們可別吐在我身上啊!」他一邊大叫,一邊握拳按捺住推開她們,順便把她們丟進河裡去的衝動。
一邊是老婆,一邊是主子,哪一個也推不得啊!
「我……盡量。」
「我也……盡量。」
盡量?
塔布瞅著浪花朵朵翻騰的河面,欲哭無淚,前後左右看看,不只她們,船上其他乘客同樣驚懼得臉色發青。
「毋需擔心,」不過他不怕,也不能怕,誰教他是偉大的男人,打腫臉也要充一充胖子。「這艘船的舵手是位經驗豐富的操舵老手,在這條河道裡跑十幾年了,就這麼點浪頭……」
話才說到這裡,好像故意跟他作對似的,一聲砰然巨響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天搖地晃狠狠打斷了他的安慰詞,然後,他老婆不見了!
「耶耶,佟桂呢?」
「救……救命啊!」
好像桌腳瘸了似的,愈來愈傾斜的甲板上,正努力想要站穩腳步的滿兒與塔布不約而同循聲望去,赫然見到十幾顆人頭像西瓜一樣在翻捲的波浪中浮起來又沉下去。
其中一顆正是佟桂的。
「快!快下去救佟桂呀!」滿兒靠在船舷,氣急敗壞地扯嗓門尖叫。
由於情急,滿兒一命令他往下跳,二話不說,塔布立刻往下跳,手腳並用拚老命往前劃,一心想救老婆,竟然忘了自己會輕功,更沒想到游啊游的游到一半,忽又聽得後頭傳來一陣不祥的木頭碎裂聲,還有數聲驚呼與落水聲,下意識回眸一瞧,霎時魂飛魄散。
福晉不見了!
第一章
「全救上來了?」
「是,大爺。」
「都平安?」
「溺死一個,其他都安好,屬下業已安頓好他們了。」
「需要回頭嗎?」
「不用,大爺,他們大都是單身一人旅行,僅有一對夫婦,而他們兩人也一起被救上來了,所以不需要回頭,沒有人會因找不到他們而焦急。」
「好,那就啟程吧!」
這是一艘載滿了貨的雙桅貨船,所以吃水極深。不久前,由於順流飄下來好些個溺水的人,船主便命令貨船停下來救人。
很快的,溺水的人都被救上來了,不過船主也不能把他們送上岸後就不管,因為這一段大運河兩岸都是野地,人煙罕至,連商旅都很少往這裡走,要走這條路的人都寧願搭船。因此船主決定順路送那些人回家,在等了好一會兒都不再有半隻貓貓狗狗、耗子蟑螂飄下來之後,船主便決定可以揚帆啟程了。
於是,幾聲吆喝,船上的風帆驀地搖擺,旋即在一片嘩啦啦聲中落了下來,不一會兒,兩張風帆便吃足了風,船首切劃著深青色的水面,水花翻騰激盪,湧起卷卷的波浪朝船的兩側退去。
「會遲到嗎?」
「應該不會,我們不過晚了半天而已,稍微趕一下就……咦咦咦?」
船首兩人佇立,其中一人突然伸臂往岸邊指去。
「大爺,您瞧,那邊好像還有一個女人,看樣子還是自己游上岸的,嘖,會游水的女人可不多呢!」
另一人只一眼便又下令靠岸,於是船又靠岸將那女人接上船。
「耶?是你?」
「咦?是妳?」
下令靠岸的船主與甫被接上船的女人相對驚呼,一人一根手指頭動作一致的指住對方。
「白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船主──白慕天很快就恢復鎮靜,收回手指,神態回到一貫的漠然。
「姑娘最好先去換件衣裳,喝點熱湯,免得著涼了,之後看姑娘要在哪裡下船,我們會送你過去的。」
被接上船的女人──滿兒頗覺意外地上下打量他。
還真是看不出來啊,雖然神色冷淡依舊,說話口氣也很漠然,言語內容卻充滿關切之意,沒想到他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呢!
「如果白公子的船能送我到杭州,那是最好不過了。」
兩刻鐘後,換上一件乾淨的男人長袍,也喝過了熱湯,滿兒回到甲板上,見白慕天仍背著手卓立於船首,那背影倒是挺像某人,直挺挺的好像船桅,就差沒掛上另一面風帆任風吹個飽,她不禁抿唇竊笑了一下,悄悄上前站在白慕天身旁。
「這船是你的?」
「算是。」
「我看你救了不少人上船。」
「舉手之勞,不足為道。」
「若是沒有你這勞,溺死的人可就多了。你都不知道,那什麼溫貝勒的船,八成是舵手喝醉了,居然半截裡橫撞上我們的船,在我被河水沖走之前,那船都已沉了一半呢!」滿兒憤慨地指控那個不在眼前的罪魁禍首。
「皇族權貴的船,不奇怪。」
滿兒哼了哼。「早晚要教他們受到懲罰。」只要她跟允祿說一聲,那溫貝勒不慘也得慘,起碼要剝下兩、三層皮來。
「皇族權貴何曾為這種事受過罰。」
「管他有沒有,先告再說,搞不好這回就讓他踢到鐵板!」莊親王這塊鐵板應該夠厚了吧?
「恐怕希望渺茫。」
不管滿兒說什麼,白慕天始終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態,看也不看她一眼,滿兒不覺橫眼偷瞟過去,心想這人跟允祿還真是有得比,不曉得什麼樣的女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想到這裡,腦際靈光一閃,一項絕頂完美的好主意倏忽成形。
對喔,這樣不正好嗎?真是太佩服自己了,怎會這麼聰明想出如此奇妙的好點子呢!
片刻後,她已辟哩啪啦打好如意算盤,開始仔細思量該如何進行這件陰謀……不,計畫,步驟一一排列好順序之後,她便咳兩下清清喉嚨,準備實現她的完美計畫了。
「我說白公子,我還沒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我沒救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就算是,在那種荒郊野地裡多待個一時片刻,冷也冷死我了!」
「姑娘也曾幫過我,就算兩相抵銷了吧!」
「那是小事……」
「這也是小事。」
滿兒聳聳肩。「好吧,抵銷就抵銷,這也沒什麼好爭的,不過你要送我上杭州,非得算船費不可了!」
「這船原就要到杭州。」
「也就是說,我是搭順風船?」滿兒喃喃道,再度聳一聳肩。「既然如此,那就謝謝啦!」
「毋需。」
話說到這,應該再也接不下去了,偏偏滿兒還是有話可說。
「救上來的人都在船艙裡?」
「對。」
「那就是沒救到他們兩個,不過我想他們應該不會有事,」滿兒沉吟道。塔布會游水又會輕功,想淹死他還不容易呢。「然後他們會沿路找我找到杭州去,所以我先到杭州去等他們應該不會有錯,不然我找你、你找我,反而誰都找不著誰,你說對吧?」
白慕天終於側過眼來瞄了她一下。「他們?」向來沒有多少人受得了他這種冷漠的態度,尤其是女人,總是話說不到幾句就自動停擺──無話可說了;但這女人卻能毫不在意地自顧自講個不停,是臉皮太厚還是太遲鈍?
「陪伴我的婢女和護衛啊。」
「原來如此。」
「啊,對了,差點忘了,我叫柳滿兒,上杭州奔喪,你呢?」
「送貨。」
「對喔,這是貨船嘛!」
「……」
「你會武功嗎?」
「……會。」
「哈,我就猜想會!不過我也會喔,雖然只是一些花拳繡腿,實在不怎麼樣,唬唬人還可以,真要碰上高手,我一定跑第一名!」
「……」
「你幾歲了?」
「……三十一。」
「我也二十八了,唉,沒人要的老太婆囉!」
「……」
「你成過親了嗎?」
「……尚未。」
「啊,抱歉,我忘了你的未婚妻嫁給別人了!」
「……」
「可有中意的對象?」
「……沒有。」
「也是,你才剛得知自己的未婚妻嫁給別人了,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有新的對象。嗯,既然如此,要不要我幫你作個媒啊?」
「……」
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循著熟悉的破喉大哭聲,蕭少山匆匆忙忙跑向公所側旁的廚房,一邊猛翻白眼,一邊喃喃嘮叨著。
「為什麼進公所打雜之後,那個沒腦子的蠢小子更會哭了呢?」
在廚房門口,他碰上康伯,兩人悶不吭聲一道往裡闖,一眼便見阿榮抱頭畏縮在廚房角落裡又哭又叫,一大堆鍋啊、盤啊、筷子啊紛紛飛到他身上,砸得他滿頭豆沙包。
蕭少山看得哭笑不得,忽見一把菜刀夾在一大堆「凶器」裡直往阿榮那邊飛過去,當即閃身過去擋在阿榮前面接下那把菜刀。
「你夠了沒有?弄出人命來,誰負責?」
「他死了活該!」
「他哪裡招你惹你了?」
「我看他不順眼!」
白燕燕,漕幫大爺的異母妹妹,正是雙十年華一朵花兒,偏生性子蠻橫霸道得教人不敢領教,特別是在她喜歡的男人成親後,她更是變本加厲到處惹是生非,尤其愛找男人的麻煩。
因為新娘子不是她。
「姑奶奶,請你睜大眼睛分清楚好不好?」蕭少山沒好氣地把菜刀扔回砧板上。「他不是孫玉書,沒有跟你山盟海誓後卻娶了別的女人,如果你想找人出氣,請你找原凶,別連累無辜者行不行?」
「我偏要找他!」
「因為別人都會躲,只有阿榮不懂得要躲,會乖乖讓你出氣,對不對?」
「是又如何?」白燕燕雙手扠腰,氣焰囂張。
蕭少山哼了哼,「不如何,只不過大哥回來後,」面對眼前那位艷麗無雙的少女,卻一點也不覺得她好看,不管她是不是大哥的妹妹,他就是討厭她。「我會強力建議他把你送回台灣府去!」
白燕燕臉色變了,有點驚慌。「你敢!」
蕭少山冷笑。「妳看我敢不敢!」
「你……」白燕燕氣得說不出話來,猛一跺腳,風一般旋身出去了。
蕭少山搖搖頭,回身,「我說康伯你也教教這蠢小子好不好?整天哭得吵死人了!」他沒好氣地埋怨。「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是男人就像個男人,不要老是這樣窩窩囊囊的流馬尿呀!」
「是是是,屬下會教他,屬下一定教他!」康伯唯唯諾諾。
「告訴你,我已經後悔讓他進公所裡來打雜了。」蕭少山繼續嘮叨,他就是愛講話,想講的話不講出來他一定會憋死。「他最好振作點,不然大哥回來後,我可不敢保證大哥會讓他繼續留下來哦!」
「對不起,三爺,屬下不會再讓他騷擾到您幾位了!」康伯更是低聲下氣。
「最好是!」
終於,蕭少山說夠了,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康伯望著他的背影吁了口氣,再回過身去仔細審視阿榮。
「幸好,只是手臂被破瓷片劃了幾道口子,上點藥很快就會好了。不過……」目注阿榮那張被眼淚鼻涕抹得一團糊的臉,那樣委委屈屈的好不淒慘,心口不禁有點泛酸。「阿榮,康伯知道你不懂,勉強不得你,但有件事你務必要記住,不然康伯也保不了你了!」
阿榮一聽臉色垮了,滔滔洪水又開始在他眸眶裡醞釀,小嘴兒抖呀抖的。
「康……康伯,您要趕我走了嗎?」
「不是我要趕你,是……」康伯搖頭歎氣。「唉,康伯雖然五十多歲了,還是得聽命於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所以幫不了你多少。總之,你要記住,以後不許再哭了,就算非哭不可,也得躲起來偷偷的哭,不能讓人瞧見,也不能讓人聽見,特別是大爺,他是最討厭吵吵鬧鬧的,明白了嗎?」
阿榮立刻橫臂抹去淚水,硬吞回抽噎。
「明……明白了,康伯,我不哭了,不哭了。」
「還有,以後盡量避開小姐遠點兒。」
「知……知道了。」
康伯讚許地點點頭,掏出十文錢放在阿榮手上,「喏,這給你。」他溫和地說。「你一定很想念老婆孩子吧?過些日子等漕船不那麼忙了,你就請兩天假回鄉去看看吧,要是有順風船的話,你也可以搭一程,不收你船資,嗯?」
「謝……謝謝康……康伯。」
阿榮擠出一抹可憐兮兮的笑,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兒彷彿小鹿一般無辜又哀怨,倘若康伯不是男人的話,八成會跟他一起掉眼淚。
「走吧,我帶你去擦藥。」
「康伯。」
「嗯?」
「這十文錢,夠買一畝田地嗎?」
「自然不夠,得許多許多十文錢合起來才夠。」
「喔……那如果每一次都能拿到十文錢,我願意讓小姐多打幾次沒關係,你可以幫我去跟小姐說,請她多來打我幾次嗎?」
「……」
為了她完美的計畫,生平第一次,滿兒厚著臉皮追在男人後面跑,整天纏著白慕天堅持要替他作媒,任憑他冷漠以對,無論他的言詞有多無情,她都不當一回事,兀自施展她那三寸不爛之長舌,努力想說服他讓她為他作媒。
數天後,他的眼神告訴她,他開始後悔讓她上船來了。
不管他後不後悔,她已經上船來了。
又過數天,他看看她,再看看河面,又看回她,暗示她他隨時都有可能把她直接扔下船。
扔就扔,大不了她再游回岸上。
再過數天,他冷眼盯住她的嘴,也許正在考慮要買啞藥來毒啞她,以免她繼續殘害眾蒼生。
她才不信他敢!
這是白慕天與允祿最大的不同處,換了是允祿,早就把這樣死纏活賴的女人劈成肉塊丟進河裡去餵王八了;而白慕天卻是個面冷心熱的男人,表面上冷漠,骨子裡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根本做不出那種心狠手辣的事。
最後,想必是他的耐性已告用罄……
「柳姑娘,你實在很煩人,麻煩你離我遠一點!」他用最冷酷的表情、最冰冷的聲音,最無情的語氣這麼告訴她,大概以為她就算不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起碼也該有點自覺了。
滿兒看得好笑,心裡還有點同情他。「好好好,沒問題,我會離你遠一點,只要你答應讓我為你作媒!」一說完便差點爆笑出來。
白慕天臉上的表情很清楚的寫著:這個女人是不是腦筋不對勁?
之後,白慕天大概是再也無計可施,只好拿出最後,也是最無奈又最丟臉的一招:逃之夭夭!
不過整條船就這麼大,他又能逃到哪裡去?
他逃去掌舵,滿兒自然又跟去了,不過她連嘴巴都沒機會打開,便聽得他用最嚴肅的言語警告她。
「掌舵不能分心,除非姑娘想再經歷一次沉船的經驗!」
算他厲害!
聽他這麼一說,滿兒也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大爺,」四十多歲的船長悄悄摸過來,帶著抑止不住的笑。「頭一回見你對人這麼沒轍呢!」
白慕天冷著臉沒吭聲。
「大爺,」船長泰然自若地雙臂環胸靠上船舷。「你對柳姑娘動心了嗎?」
靜了好一會兒,白慕天才猛然回眸。「你在胡扯些什麼?」
船長聳聳肩。「大爺,你受不了她,甚至想把她扔下船,可是卻一點兒也不討厭她不是嗎?」
「我會對那女人動心?」白慕天不可思議地重複道,隨即斷然否認。「那是沒可能的事,這輩子我從沒見過那樣大膽得令人驚訝,厚臉皮得教人受不了,又直爽得讓人哭笑不得的女人,敬而遠之猶恐不及,怎麼可能對那種女人……那種女人……那種……」
他從沒見過那種女人……
那個女人,真是變態!
蕭少山喃喃嘀咕著,手裡抓著一隻剛從廚房裡摸來的熏雞,大步走向柴房。
就在柴房門外,阿榮一成不變的老姿勢,抱著腦袋蹲在柴堆旁任憑白燕燕又踢又打,不同的是他一聲不吭、半字不響,倘若不是聽到白燕燕的咒罵,蕭少山不會知道他又在挨揍。
不過這並不是他會過去干涉的原因,而是……
「呂姑娘,你怎麼又來了,我大哥不是叫你不要再來了嗎?」
呂留良的孫女,英姿颯爽的呂四娘是漕幫嚴禁接觸的人物──因為她會給漕幫帶來麻煩,所以一瞧見她,蕭少山便很不客氣的表現出「此地不歡迎你」的態度,誰知道呂四娘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兀自攢緊兩道黛眉,沉浸在自個兒的思緒裡,壓根兒沒留意到他的出現。
不過忙著揍人出氣的白燕燕倒是留意到了,「四娘是來看我的。」她趕緊停下來為呂四娘辯護,一邊推推呂四娘,讓她趕緊回魂來。
「呃?啊,對、對,」猛然回神的呂四娘連忙作配合。「我是來看燕燕的。」
蕭少山嘲諷地冷哼。「是啊,你是來看大妹子欺負人的。」
呂四娘呆了一下,「欺負人?誰欺負誰?」她茫然反問。
敢情她剛剛根本沒注意到白燕燕在做什麼,蕭少山卻對她的反問會錯了意。
「你們兩個女人真是變態!」蕭少山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以為她也刁蠻到不把白燕燕欺負人的事放在眼裡,「怎麼?呂姑娘,你也被男人拋棄了嗎?」忍不住刻薄地反擊回去。
「喂,三哥,你太過分了吧?」白燕燕怒叫。
「沒有你們兩個過分。」蕭少山不屑地橫她們一眼,然後推推阿榮。「喂,你這笨蛋,不快走還等在這裡幹嘛?挨打挨的不夠壯烈嗎?」
怯怯地,阿榮自臂彎裡戰戰兢兢的抬起哀怨的臉兒,「我……我只是想問三爺一聲,我娘生病了,可……可不可以回去看看她?」神情是委屈的、是祈求的,但沒有半滴淚水。
「可以、可以,你快滾回去吧!」蕭少山差點忍不住也踢他一腳。「真是沒腦筋的大笨蛋!」
阿榮哽咽一聲,又咬唇忍住,踉踉蹌蹌的跑走了。
吊兒郎當地用牙撕下一塊雞肉,「不管是不是來看大妹子的,」蕭少山慢吞吞地咀嚼著。「大哥說過了,這裡不歡迎你,呂姑娘,你還是快走吧!」話落,他也離開了。
呂四娘臉色有點難看,「我還是走吧,不過……」兩眼朝蕭少山離去的方向瞥了一下。「你要來嗎?」
「當然要!」白燕燕毫不遲疑地說。「時候到了儘管來通知我,我一定去!」
「但妳大哥……」
「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呢!」
呂四娘遲疑一下,仍是硬生生吞回她應該事先提醒白燕燕的警告。
此時此刻,什麼反清大業、復明大計都已不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是她的親人,只要能救出他們,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人,沒有不自私的,只是多與寡的分別而已。
四月的杭州正是花團錦簇,蝶舞翩翩之時,貨船終於駛抵運河終點站:杭州城北郊的拱宸橋,這裡是杭州的北大門,也是大運河南端的貨物集散地,商船雲聚、店舖櫛比,人潮密集、異常繁榮,比起杭州城內毫不稍讓。
一路上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陸續下了船,只剩下滿兒,她是最後一個。
登上埠頭後,她不甘心地又問了最後一次,「白公子,真不要我替你作媒?」
出乎滿兒意料之外的,白慕天並不像先前那樣斷然拒絕她,他神情古怪地凝視她好半天之後,方始慢吞吞地給了她一句迥然不同的回答。
「倘若對象是姑娘你,我可以考慮。」
「呃?」
滿兒尚未意會他話裡的含義,白慕天已然回身離去,她想喚住他問個清楚,卻被一旁的船長攔住。
「柳姑娘要進城嗎?大爺要我派人送你一程。」他笑咪咪地說。
「進城?」滿兒楞了一下,腦袋一下子拉不回來。「啊,不不,我不進城,你只要告訴我賣魚橋往哪兒走就行了。」
「賣魚橋?」船長輕笑。「那可有一段路了,還是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這樣啊,」滿兒聳聳肩。「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自經歷過前年那樁事件後,心灰意冷的柳元祥再也不想逞什麼強、鬥什麼勇,一心只想保住一家人平安就夠了,於是舉家遷出杭州城,搬到城外北郊賣魚橋那兒種茶樹、開茶坊為營生,生活倒也平靜安穩。
只要柳兆雲、柳兆天不再回來為柳家帶來更多的災難,柳家應該能夠就這麼平穩地過下去。
這也是滿兒唯一擔心的事。她不會一回來就碰上那兩個一心想要她小命的舅舅吧?
第二章
沒有,滿兒沒有碰上那兩個瘟神,卻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茶坊後頭不遠的兩進四合院宅子裡,所有的表兄弟姊妹們一見到她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歡迎」,彷彿中毒的人好不容易終於找到解藥似的,大大小小各個臉上都是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居然還有人下跪向天老爺磕頭謝恩。
「皇天保佑!」
「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得救了!」
滿兒一頭霧水的環顧四周,他們臉上顯現的可不像是家裡死了人的悲傷,反倒像是家裡出了什麼大災難的淒慘。
不會吧,柳家又有誰惹禍上身了嗎?
「怎麼了,你們?有什麼不對嗎?為什麼都擺這種臉給我看?難不成是……咦咦咦?你們……」她吃驚地定住雙目。「我知道你們會平安無事,但,你們怎麼會比我先到了?」
她以為應該會比她晚到的塔布與佟桂居然已出現在她眼前,他們一張臉是慘綠色的,另一張臉發青,滿兒卻沒注意到,只奇怪他們怎麼會先她一步趕到?
「我們在望亭那兒碰上一位跟福晉您同船的老人家,他說福晉您也上了貨船,到終點站才會下船,於是奴才兩個便買了匹代騎快馬加鞭趕來,誰知到這兒卻不見福晉您……」
「廢話,你們是快馬加鞭,我是乘船,怎麼也快不了你們呀!不過……」滿兒笑望佟桂,眼神調侃。「瞧瞧你那張臉,佟桂,跟死人差不多,你騎不慣馬,受不了也不會叫塔布慢一點嗎?」
她搖搖頭,「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讓我進去上炷香吧!」說罷舉步要進靈堂。
「不!!!」
塔布、佟桂,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異口同聲發出那種會嚇得人把心從嘴裡吐出來的怪叫聲,並不約而同擋在她前方,宛似一道無堅不摧的鐵牆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幾隻手也動作一致地指向另一邊的側廳。
「妳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這一句命令更淒厲,有如刑場上即將被砍頭的死刑犯臨死前的悲鳴。
「但……」
不容她反對,下一刻,滿兒已然被幾十隻腳一起踢進側廳裡頭去了,身上從頭到腳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桂的。
「搞什麼鬼啊,我又不累,幹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著站穩腳步,隨即察覺到這間側廳好像不太對勁,陰風慘慘、冷氣咻咻,陰曹地府裡的氣氛八成就是這樣,再來幾聲鬼叫就更合場景了,她不禁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連忙轉頭張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這裡頭了。
很快的,她瞧見……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東西」!
「啊∼∼」她驚叫著轉身要逃,驀然一陣淒冷冷的陰風吹過,廳門「及時」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聲關上,比耗子還小的膽子頓時粉碎成一堆發霉的麵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慘怖的尖叫聲活像鬼在哭、神在嚎,兩隻粉拳在門板上擂出十萬火急的哀鳴。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點聲息都沒有,滿兒只好更使力捶門。
「開門啊,放我出去,裡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閉嘴!」
冷厲暴烈的怒叱猝然刺進她耳際,她渾身一僵,霎時凍結成一尊門神粘在門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滿兒。」
與適才的怒斥恰好相反,這聲低喚輕柔溫和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是騙人的。
「……」她張著嘴,卻吭不出聲來。
「你應允過我什麼了,嗯?」
陰惻惻的寒風咻咻咻吹在頸後,滿兒不自覺地抖呀抖的,心頭上的毛好像氾濫的雜草一樣迅速增殖。
「……」她再度試圖把聲音擠出喉嚨,但徒勞無功。
「回答我!」
嗚嗚嗚,就知道是騙人的!
這聲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種要殺盡天下人的口氣,滿兒不禁縮著脖子又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應過不……不會亂跑,可……」貼著門板,她擠著聲音心驚膽跳地吶吶道,寧願當小烏龜,也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某人那張被怒火燒得焦黑,足以令閻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猙獰臉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亂跑,是……是來奔喪的嘛!」
她並不認為自己上杭州來奔喪有什麼錯,但一見某人那種「不管怎樣都是你的錯」的怒氣,她又覺得無論有錯沒錯,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錯,所以罪惡濤天的就是她,理當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現下活該嚇得發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興她未經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來奔喪,也不需要氣成這樣吧?
除了三個多月前那一回,她從不曾見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態,額上青筋暴凸,彷彿隨時都可能迸開來噴得滿天血花;雙目怒火熊熊,燃燒著邪惡與狠絕的光芒;臉頰肌肉在強烈的扭曲與抽搐,硬生生將他那副清秀可愛的五官扭成一張猙獰而淒厲,令人怵目驚心的鬼娃娃臉,駭得她一見就沒命狂逃。
「為何要搭船?」
身後又傳來咬牙切齒的問話,猶在想不透他為何會如此生氣的滿兒聽得先是一楞,旋即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
即使他曾為她私自上杭州來奔喪而生氣──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險些溺斃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氣衝天,一口氣就氣黑了臉的主因。
明白這一點後,驚恐的心頓時定下一大半,還差點笑出聲來,她小心翼翼地側轉身軀,螓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覷他──哇,包公的黑臉大概就是這麼黑吧!
「騎馬趕路屁股會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實說是為佟桂著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會變成佟桂的週年「祭」念日。「那坐馬車顛長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穩舒適了嘛!」
「會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溫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滿兒不由大大一楞,「原來是十三哥的兒子?可是他不是因為頑劣不馴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親王府裡了嗎?」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誰啦,總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閉嘴!我絕不會饒過弘昌,而你……」
「好嘛、好嘛,對不起嘛,我以後絕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還是乾脆一點認錯算了,反正他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沒什麼好害怕的。
事實上,自瞭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過他。
畏懼他的怒意,會,因為他真的被惹火的時候確實非常恐怖,不過這十年來她也只被他嚇過兩回,三個多月前那一回,還有此刻。
所以她並不擔心他會對她如何,只擔心他會把怒火發洩到別人身上──這是必然的,因此現時現刻最優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安撫他的怒氣,不然過兩天柳家八成會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樁喪事不算熱鬧,大家一起來才構得上轟轟烈烈。
那才稱得上滿門英烈。
「真的,我發誓絕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滿兒軟聲央求,一邊悄悄湊過去環住他的腰,腦袋貼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貓咪一樣。「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聲了。
滿兒偷偷吐了一下舌頭,旋即仰起嬌靨撒嬌地撅起朱唇。「親親我。」
他沒有立即作回應,但滿兒很有耐心地闔眼等待著。
好一會兒後,他終於俯下唇瓣吻住她,有點粗魯、有點野蠻,然而她知道這不過是餘怒,待會兒他必定會找到最「合宜」的方式來消磨掉剩餘的怒意。
雖然外公的屍身仍躺在靈堂裡冷冰冰的沒半口氣,外孫女就睡在另一間房裡熱呼呼地直喘氣,落實了不肖子孫這個名詞,不過為了柳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命,只好請外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呃,反正他兩眼都睜不開了……
夕陽西下,淒艷的紅透進窗紗裡來,仿似蒙上一層薄霧般飄飄渺渺地浮沉在屋裡間,迷迷濛濛地拂過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後,又長又翹的睫毛輕輕一陣眨動,徐徐掀開,瞥向一旁蜷伏在身邊的妻子,凝視好一會兒後方才小心翼翼地縮回枕在妻子頸下的手臂,悄然起身。
孰料他甫將兩腿放下床,身後他以為仍在熟睡的妻子已然搶先一步骨碌碌滾下床,當他站直雙腿時,她早就胡亂套好內衫,臂彎上搭著他的衣裳,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溫馴柔婉地把長褲放至他手中。
「老爺子,要不要洗個澡?」
「不用。」
「餓了?」
「不會。」
「按摩?」
「什麼都不要。」
「喔。」滿兒輕咬下唇,兩眼微瞇,腦袋裡的齒輪又開始忙碌地轉動起來。
慢條斯理地,他綁上腰帶,輕蔑中摻雜著嘲諷的眼神斜睨著她,彷彿可以看透她在想些什麼。
「滿兒……」
「外公的棺木一移放至柩莊,我馬上回京,」滿兒搶著說,笑容更諂媚,一邊把內衫遞給他。「絕不會到處亂跑,我發誓!」不講不贏,先講先贏,省得他一開口便要她立刻滾回京,然後兩人又要推上好幾趟太極拳,比來比去永遠都是那幾招,她自己都玩膩了。
「……無論要到哪裡去,都得事先經過我的同意。」
歷史證明,這個女人的話是不值得信任的。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好嘛。」再伺候他穿上長袍馬褂。「不過,你也要留在這裡嗎?」他的工作呢?不管啦?
「不,我馬上就要離開。」
「……喔。」滿兒沒再多說,但唇瓣撅高了,一邊蹲下去替他穿襪套靴,一邊喃喃「自言自語」。「每次都這樣,老是以為自己是石頭做的、是鐵鑄的,不必休息,也不用喘口氣兒,以為我沒注意到嗎?身上那麼多烏青傷疤,也不知怎麼來的,天知道有沒有內傷……」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片刻後,當滿兒恭送夫婿到大門口,意料不到他竟然丟下一句令她喜出望外的話後才離去。
「一個時辰後我就會回來,休息兩天再繼續工作。」
滿兒頓時喜不自勝地笑開了,正是洋洋得意時,一轉身又被佟桂大驚小怪的鬼叫聲嚇到差點跟著扯喉嚨。
「天哪,福……呃,夫人,您竟敢穿這樣出房來,丟臉死了!」
還沒叫完就拚命推她回房去更衣梳頭。
「我丟臉?」一屁股坐上床沿,「我倒想問問你,爺又怎會跑來的?」滿兒雙臂環胸沒好氣地問。「沒事搞得雞飛狗跳,這才叫丟臉,懂不懂?」
「這……」佟桂尷尬地回過身去裝作拿衣服,好半天後才怯怯地轉回來,手上什麼也沒有。「夫人您不見了嘛,雖然那位老人家說您好好的沒事兒,但我們仍是擔心若那位老人家說的不是您,那……」
她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
「奴婢兩個自然會害怕嘛,所以一來到這裡,瞧夫人仍沒個影兒,塔布立刻去通知爺,爺當場甩了塔布好幾個大耳刮子,差點兒沒氣瘋了……」
「猜想得到。」滿兒喃喃道。難怪他倆一張臉是綠的,一張是青的。
「……爺本想親自去尋找夫人您,又擔心兩下裡走岔路錯過了碰不上,所以才決定在這兒等,若是七天後夫人還沒到,爺就要親自去找您了。」
佟桂紅著眼抽抽鼻子。
「就是這幾日裡,爺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奴婢兩個,還有柳家上下莫不是提心吊膽數著時分過日子,連喘口氣兒都是心驚肉跳的,只要爺隨便咳一聲,大家就魂飛魄散地四散奔逃,就怕爺一個火上來,先宰幾個人出出氣再說……」
「你們兩個怎地這麼膽小啊,真是!」滿兒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你們,還有爺,是不是都忘了我會游水啊?」
「沒忘啊,夫人,但那天風大水又急,別說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沒幾個應付得來,那天那場沉船滅頂了三人,其中就有兩個是男人呢,會游水又如何,體力不夠不照樣滅頂!」
「那倒是,那天我一爬上岸就癱了,喘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呢。」滿兒喃喃道。「不過你們怎能一來就聯絡得上爺?」
「咦?夫人不知道嗎?」佟桂拿衣袖拭拭眼角。「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爺自然會在這兒呀,而且爺出門前特地交代過塔布,若有緊急事兒該如何聯絡他,所以塔布很容易就聯絡上爺了。」
「真的?」滿兒驚訝地眨了好幾下眼。「原來漕幫總舵就在拱宸橋那兒啊,我都不知道呢!青幫我就知道了,青幫的總舵也在拱宸橋喔!」
「因為那兒是大運河的終點站嘛!」佟桂一邊挑衣服,一邊解釋。「還有,夫人,青幫就是漕幫啊,朝廷稱他們為漕幫或糧米幫,一般人稱他們為安清幫、清幫或青幫,因為他們都用青布匝頭,這些都是塔佈告訴我的。」
「原來漕幫就是青幫啊……唔,也就是說,我最好少上拱宸橋那兒去晃。」滿兒低喃。「啊,對了,五七過了嗎?」
「後天。」
依照杭州人的習俗,五七最隆重,因為這日死者會回家來探望親友,亦即回魂夜,因此所有的親人在這天必須到齊。
「幸好,沒錯過。」想一想,又問:「入殮了沒?」
「入殮了。」
「請人看過移柩和下葬的日子了嗎?」
另一個杭州人習俗,棺木必須在柩莊停放一至三年後才能下葬。
「看過了,滿百日後才能移柩,兩年後下葬。」
「滿百日?」滿兒呻吟。「幸好天氣還算不上熱,不然那味道可真……」
「但近半個月裡來都在下雨。」
話落,兩人互覷一下,隨即錯開視線,佟桂當沒說過,滿兒也當沒聽見。
「爺上過香了嗎?」
「福晉您說呢?」
「……沒有。」
「最近旱碼頭孝祖的人是不是愈來愈多了?」
白慕天步履穩健地經過碼頭來到漕幫公所,王均和蕭少山亦步亦趨緊隨在後。
「沒辦法,這都要怪田文鏡,不能怪我,」蕭少山辯駁道,並對自己做個鬼臉。同樣的話,之前王均說過一回,回答的是康伯,現在白慕天又來提一次,回答的卻是他。「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
說完再推推王均,要他別老是當啞巴,多少也要哼兩聲表示他不是真的啞巴,王均卻像螃蟹一樣橫行走開兩步,不理會他,蕭少山不由翻翻白眼,只好自己再接著說下去,一面繼續跟在白慕天後面進入大廳內。
「總之,是田文鏡那奸詐的老小子不對,我們……」
「行了!」白慕天坐上太師椅,擺擺手示意他們也坐下。「我沒有說不該收他們,而是提醒你們,人多易鬧事,大家最好謹慎一點。」
「還用你說,我早教人盯緊點兒了。」
「那就好。」白慕天瞥向蕭少山。「我不在期間,有何難以處理的問題嗎?」
蕭少山苦笑。「只有一件,前幾天呂姑娘又跑到咱們這兒來了。」
「呂四娘?」白慕天下顎驀然繃緊。「我不是叫她別再上這兒來了嗎?她又跑來幹什麼?」
「來拐走我這邊的士寶。」
「拐走石士寶?」白慕天眉峰微皺。「為什麼?」
蕭少山歎氣。「你也知道士寶的個性,就是愛打抱不平,而呂姑娘想要救出被李衛羈押在浙江總督署大牢內的呂氏族人,但她僅有一個人,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只好四處找人幫忙。」
「天地會的人為何不幫她?」
「我又不是天地會的人,你問我我哪會知道!」蕭少山咕噥。「總之,士寶被呂姑娘拐到江蘇的六合去了,他手下的杭海一幫也跟去一半,另外一半群龍無首,差點亂起來。」
白慕天神色凝重地思索半晌,而後毅然道:「撤去杭海一幫,手下的人分配到其他幫裡,免得被石士寶牽連上我們!」
「我就知道會這樣,」蕭少山無奈地喃喃道。「這下子一百二十八幫半變成一百二十七幫半了。」
「無論如何,在最恰當的時機來臨之前,漕幫絕不可暴露出真正的意圖,為此,我們必須和所有反清組織畫清界限,不能和任何反清活動牽扯上關係,以免被清廷察覺到漕幫成立的真正目的。」白慕天神情肅穆地望定王均與蕭少山。「你們記住了?」
王均與蕭少山同樣嚴肅地點點頭。「記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明白。」
「很好。」白慕天頷首。「還有其他事嗎?」
「有,我們未來的幫主大嫂呢?」
「……沒了。」
「咦?」
兩日很快就過去了,這天午膳過後,允祿準備回去工作了。
「你最好乖乖待在這裡,別給我出去到處亂跑,惹是生非。」
「知道了啦,不過……」滿兒笑嘻嘻地涎著臉,「我要如何與你聯絡?」更正確的說法是,惹是生非她是不會啦,但如果她想「到處亂跑」,又如何徵求他的允許?
大眼睛冷冷地橫過來睨她一眼。「告訴塔布,他自然會跟我聯絡。」
「如果只是進城裡去逛逛,也要問過你嗎?」
允祿考慮一下。「不用。」
「那……」眼神倏轉曖昧。「倘若是我思念你,想你陪陪我呢?」
冷漠的目光矇矓了一下,溫度陡然上揚好幾分。「告訴塔布,我會來找你。」
「別騙我喲!」
「我何時騙過你?」
若是金祿,那可多了,成打計數還不夠,滿山滿谷算不清,要是每一樁都用紙記下來,那一大迭保證會壓死人;但若是允祿嘛……
「沒有。」
於是,允祿回去工作了。
一個時辰後,漕幫公所大廳內,漕幫三位爺正準備開會討論如何分配船隻航行數。
「還是先討論隨運尾幫船嗎?」
「不,先討論……」白慕天突然停下,望著大廳口捧著托盤進來的年輕人,有點疑惑。「他是誰?」
「嗯?」蕭少山漫不經心地瞥一眼。「喔,他喔,他叫阿榮,也是從河南過來討生活的,不過腦袋不太靈光,又笨手笨腳的,叫他記條說不會認字,要他搬貨,十包起碼掉九包,沒轍,只好讓他上這兒來做做雜務,好歹掙個幾文錢寄回家鄉去養活家人。」
話說著,他悠悠然地蹺起二郎腿。
「我想反正他也只是在外頭這兒打打雜,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白慕天沒吭聲,兀自瞇起兩眼緊盯住那個五官清秀的年輕人仔細端詳,深沉銳利的眼神彷彿要刺進人的心坎裡頭去。
但見那年輕人個子高挑又挺拔,看上去該是個大男人了,卻頂著一張天真無邪的臉盤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的十分可愛,還有一張比姑娘家更纖巧紅艷的小嘴兒。
這會兒,他正嚴肅地緊繃著表情,戰戰兢兢地端起托盤上的茶盅,小心翼翼置放到太師椅旁的茶几上後,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泛起一臉純真憨傻的笑容。
「我沒有打翻喔!」
他得意洋洋地說,好像剛剛完成了一件天大地大,足以救國救民的偉大事跡。然後,他又繃起臉來,轉身謹謹慎慎的把第二杯茶平平安安地送到王均身旁的茶几上,再對王均綻放出更燦爛的笑。
「這杯我也沒有打翻喔!」他更得意了。
話才剛說完,喀啦一聲,笑容猝失,可愛的臉兒垮了,他幾乎快哭出來地喃喃道:「對……對不起,我……我再去倒一杯!」慌慌張張離開大廳,卻又被門檻絆了一跤,砰一下整個人像片門扇一樣平鋪在地上。
白慕天三人都很清楚的聽到他哽咽了一聲,以為他就要放聲哭出來了,但他馬上又吞回去。
「不哭、不哭,男孩子不能哭……」他抽噎著喃喃自語,再齜牙咧嘴地爬起來,兩手胡亂地揉揉胸口、膝蓋、手肘……「呼呼就不痛了喔……」而後抱著托盤一拐一拐的離去。
白慕天攢著眉望向蕭少山。
「放心、放心,他不會哭,」蕭少山忙道。「我已經讓康伯警告過他了,再哭就請他走路。」
但是當阿榮回來時,眼眶兒是紅的,鼻頭也是紅的,顯然他方才躲起來狠狠地大哭了好一會兒。
「阿榮。」
放好第三杯茶,正待離去的阿榮忐忑不安地回過眸來瞅著白慕天,烏溜溜的眼裡盈滿晶瑩的水氣,小嘴兒微微顫抖著,有七分害怕,兩分委屈,還有一分無奈。
「大……大爺?」
白慕天把一顆碎銀子放在托盤上。「這給你寄回家去。」
阿榮楞了一下,旋即又驚又喜地笑開來,「謝謝大爺!謝謝大爺!」橫臂拭去眼角的淚水,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拿起碎銀緊緊握在手心裡,怕被人搶似的。「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待他離去後,白慕天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不冷不熱、不甘不甜,難喝死了,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
「這兩天並沒有看見他。」
「他回鄉探望生病的老娘去了,半個時辰前才回來。」
白慕天點點頭,又問:「他很愛哭嗎?」
蕭少山很誇張地歎了口氣。「何止愛哭,如果不是之前警告過他,保證一天十二個時辰隨時都能聽到他的嚎哭。不過最可惡的還是大妹子,麻煩大哥抽個空說說她成不成?」
「她又闖什麼禍了?」
「也沒闖什麼禍,就是愛拿阿榮來出氣,沒事就罵他、打他或叫他罰跪,不然就不准他吃飯,還故意把阿榮扔進河裡去冒了好多水泡泡,又不准人家救他,若非康伯及時趕到,阿榮早就去找他老爹爹訴苦去了!」
哼了哼,蕭少山又說:「也不反省一下人家為什麼不敢娶她,不就是因為她性子太野蠻了,娶回家去不是為自己找罪受嗎?」
白慕天沉默片刻。
「我會跟她談談。」
「如若大妹子依然不肯聽勸呢?」難得開口一回,顯見王均也看不下去白燕燕的刁蠻任性。
白慕天又靜默了會兒。
「那就把她送回台灣府,再也不許她過來!」
第三章
守喪的日子是很無聊的,因此斷七過後,滿兒便跟著表姊妹們上茶坊去幫忙,會上茶坊的客人多半是些高雅的文人,倒也不難伺候,只不過聽他們滿口之乎也者聽得頭皮有點發麻。
不過這也是頭一回她有機會和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姊妹們和睦相處、聯絡感情,她們多半都已嫁人,大家可以談的話題可多了,夫婿兒女、公公婆婆、叔伯姑嫂,衣服首飾,可以罵的就拿出來大家一起罵個痛快,可以獻寶的也拿出來炫耀一下,這是女人的通性,要她們不能這麼做,簡直是剝奪她們人生最大的樂趣。
然而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
「王爺好可怕喔,你的日子很難過吧?」
滿兒失笑,尚未回答,身後便傳來佟桂不以為然的嘟囔。
「才怪!難過的是王爺吧!」
滿兒回眸橫她一眼。「佟桂,那桌要沏壺新茶,還不快去!」
這家店到底是誰的呀?
佟桂不情不願地過去為客人沏茶,滿兒這才笑咪咪地轉回臉來,對表姊妹們搖搖食指。
「錯了,你們看他好凶,其實他很寵我的,雖然不是百依百順,但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的,他定然會滿足我,即便違背他自己的心意;或者有幾回我真的生氣了,他還會反過來討好我,逗我開心,縱然丟盡臉面也不在乎。」
表姊妹們相對而視,羨慕的歎息。
「這樣就足夠了。」
「對啊,我家那口子永遠高高在上,我生氣,他就跑去喝酒找快活。」
「我家那位不會喝酒,不過他會躲進書房裡,直到我氣消了才肯出來。」
「我家相公才可惡,他呀……」
大家七嘴八舌爭相討論男人到底有多可惡、有多卑劣,究竟要踢到地獄第幾層才算受夠懲罰,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舌頭不夠長就享受不到這種樂趣了。
滿兒含笑不語,靜靜聆聽,無意間瞥見又有客人進來,目光不經意投注過去,雙眼倏直,「是他?」隨即驚喜地跳起來迎向甫進茶坊裡來的客人。「白公子!」
「柳姑娘,你……」白慕天驚訝地停步。「你怎會在這裡?」
「這兒是我舅媽開的茶坊。」滿兒朝他身後瞥去。「兩位嗎?來來來,請這邊坐,這桌位風景最好,窗外望出去就是珠兒潭喔!」
待佟桂送上龍井與幾盤瓜子點心後,滿兒慇勤地為客人斟茶,並寒暄幾句。
「白公子也住這兒嗎?」
「不,我來找朋友。」白慕天的神情語氣很顯然的溫和許多,不再那麼冷漠。
是因為他們彼此已不算陌生人了嗎?
「原來如此,那……」滿兒轉注一臉好奇的蕭少山。「這位是白公子的?」
「義弟,蕭少山。」
「原來是蕭公子……」又來回客套數句後,滿兒決定把握機會把話問個清楚。「呃,白公子,老實說,我一直想問你,船抵拱宸橋那天,你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否答應讓我為你作媒了呢?」
作媒?
蕭少山險些失聲叫出來,白慕天及時橫去一眼,他才勉強硬吞回去。
「我是說,」白慕天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倘若對象是姑娘你,我或者願意。」
鏗鏘!
茶杯倒了,蕭少山指著他啊啊啊,雙眼圓凸,驚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滿兒更誇張,先是怔楞地眨了一會兒眼,猝而驚詫地「咦!」一聲,從椅子上跌到地下去了。
「這……這……」她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通紅,兩眼不知道該往哪兒擺,又是尷尬又是不知所措。「那個……咳咳,我沒有告訴過白公子嗎?我……咳咳,已經……呃,成過親了,都……」
白慕天怔住。
「……都十年了,呃,我……我還有六個孩子了呢!」滿兒靦腆地吶吶道。
「原來……」白慕天低喃,失望之情顯而易見。「姑娘已經成過親了!」
滿兒尷尬地打了個哈哈,想再多作一些解釋,卻被後面的人搶了先。
「你完了,夫人,這要是讓爺知道……哼哼哼,還說爺老是招蜂引蝶,夫人,您這又該叫什麼呢?」佟桂從後面走過去。
「別忘了表妹夫有多麼會吃醋喔!」大表姊從後面走過去。
「他的脾氣也不太好喲!」二表妹從後面走過去。
「別連累大家跟著你遭殃好不好?」四表姊從後面走過去。
「我想我最好今天就躲回娘家去避難!」三表嫂從後面走過去。
「那我要躲到哪裡去?」小表妹從後面走過去。
「也許我們應該……」
「你們統統給我閉嘴!」滿兒啼笑皆非地吼回去。「你們不要讓他知道不就行了!」再轉回來對白慕天堆起一臉不好意思的笑。「我家老爺子醋勁是大了點兒,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為你作媒的對象是位很不錯的好姑娘,長得比我漂亮,性子和我差不多,要不要考慮看看,嗯?」
白慕天深深凝視她一眼,淡然搖頭。「不,再相似也是不同人。」
「或者先見見面?」滿兒毫不氣餒,再接再厲。
白慕天還是搖頭。「我不喜歡勉強。」
「沒有勉強你,只是先和她聊聊……」
「不用。」
「可是……」
白慕天驀然起身。「三弟,我們該走了。」
滿兒忙跟著起身。「但你們才剛來……」
「我們跟人約好了,只是時候未到,所以才進來坐坐,現在也差不多到時間了,再不走便會遲到。」
「喔,好吧,那……有空再來啊!」
白慕天與蕭少山一離去,滿兒立刻回過身去嚴厲地警告那些三姑六婆。
「我警告你們,一句……不,一個字……不,一聲……不,你們連打開嘴巴都不許,不然我就拉你們下水陪我一起死,聽見沒有?」
誰?
是誰把話說出去的?
淅瀝瀝的雨夜裡,當滿兒自沉睡中驚醒過來時,在第一時間裡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就是這個問題,因為……
「咳咳,那個……老爺子,麻煩你咬輕一點好不好?很痛耶!」
「白慕天,你跟他認識多久了?」
冰冷得令人牙齒打顫的聲音自她耳際淒惻惻地掠過,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偎向另一副熱呼呼的軀體取暖。
幸好他冷的只是聲音,身軀仍是暖和的。
「喂喂喂,別說得好像我跟他有一腿好不好?我是搭他的船到杭州來的啦!」
「……往後不許再見他!」
為什麼老是這一句,真沒創意,不能換個新鮮一點的詞嗎?
「我並沒有特意想見他,但是……哎哎,你就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再咬我嗎?」
「……說!」
「呃,老實說,我覺得卜蘭溪有點可憐啦,她不過是想找個喜歡的人嫁,這是每位姑娘家的期待,我能理解,沒想到卻……呃,總之,既然她喜歡冷漠的男人,天底下又不只你一個男人冷漠,別的也可以啊,所以……」
「白慕天?」
「對對對,他也很冷漠對吧?」滿兒趕緊徵求認同,語氣很得意,這麼聰明的計畫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雖然他的冷漠跟你的冷漠不同,但只要不太挑剔,馬馬虎虎也可以湊合了啦,因此我才……」
「胡鬧!」
滿兒窒了一下,「你才胡搞!」忍不住咬一口回去,烏漆抹黑的也不知道咬到哪裡,多半是他的胸部,因為她「吃」到一顆「小紅豆」。「為什麼每次人家做什麼你都說是胡鬧,明明……」
「你知道白慕天是什麼人嗎?」
「還能是什麼人,他有船,自然是作漕運生意的商人嘛。」
「他是漕幫幫主!」
滿兒呆了呆,失聲驚叫,「欸?他就是漕幫幫主?」
「往後不許再見他!」冷硬的語氣更嚴厲地重複了一次命令,明白顯示出下命令的人對這件事有多麼在意。
滿兒卻還在發楞。「真是……想不到呀!」
「不.許.再.見.他!」
真沒有耐性,又在咬牙齒了,搞不好他人還沒老,牙齒就先掉光了。
「知道了啦,既然他是漕幫幫主,不用你說我也不會再見他,我可不想再碰上如同明孝陵那種事了。」五指往上爬呀爬的,終於摸到一張小小的嘴兒,滿兒呢喃著湊上自己的唇。「你每多為我受一次傷,我就會多恨自己一分……」
她的唇先被堵住了,不允許她再說下去。
片刻後,小嘴兒移開。「不許你恨自己!」
滿兒唇在笑,吐出的卻是一聲歎息。「我就愛你這點,允祿,你老是讓人既無奈又好笑。」
黑暗中,熟悉的身軀覆上她的身,無言地重申他的佔有慾。
夜風自窗篩間拂進,空氣中流動著似水般的情,像一壺醉人的醇酒,蕩漾著甜蜜的柔,迷濛在依依眷戀的心……
「老爺子。」
「嗯?」
「畫兩幅畫給我好嗎?」
不再見白慕天,滿兒確是誠心誠意許下承諾的,但若是不小心撞見了怎麼辦?
又是端午時分,為人妻者想到的不是賽龍舟,而是夫婿的生辰,特地跑一趟杭州城,為的也不是龍舟賽,而是為了夫婿的禮物。
這回的禮物很容易找,但不容易得到,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
「這是我家相公畫的畫,可以嗎?」
一位鬚髮俱白的老人家傲慢地斜睨著滿兒。「知道老夫的規矩了?」
「知道,馬老太爺。」滿兒恭順地應道。「意欲得到南宋四大家之一馬遠先生的畫只能以畫易畫,因為馬老太爺希望得到畫的人是懂畫之人,而不是附庸風雅的市儈草包。」
「還有呢?」
「一幅換一幅,花卉換花卉,鳥獸換鳥獸,山水換山水,人物換人物,若不入老太爺的眼便一幅也不換。」
老人家拂鬚頷首。「那麼老夫怎能確定夫人拿來的畫確是你家相公畫的,而不是取他人的畫來頂替?」
滿兒笑了。「老太爺看了自然能確定。」
於是老人家攤開滿兒拿來的畫,僅一眼便讚歎地直點頭。「你家相公必然非常珍愛夫人你,這畫上的夫人每一筆皆蘊含著他對你深刻的情意,濃烈的癡愛,筆法精細,淡墨輕嵐,表情生動,栩栩如生,確然是一幅好畫,難得的珍品!」
滿兒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掩不住得意。「我家相公的確非常寵愛我。」
老人家又欣賞了好一會兒後方才收起畫來,連另一幅都不用看了。
「兩幅換兩幅,夫人可以挑畫了。」
「呃,這個……」滿兒赧然而笑。「老實說,我不懂畫,這是要給我家相公作禮物的,所以能不能麻煩老太爺幫我挑?」
老人家不禁哈哈大笑。「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要老夫替他挑畫呢!既是如此,老夫只好把最好的送出去,《寒江獨釣圖》與《觀梅圖》就給你了吧!」
滿兒歡天喜地的抱著兩卷畫軸離開馬老太爺府邸,躊躇滿志、心曠神愉。
「走,咱們去犒賞一下自己!」
「上哪兒,夫人?」佟桂眉開眼笑地直搓手。
「上哪兒嘛……唔,咱們仍在孝期,不能太囂張,我想……呃,算了,咱們上清河坊隨便走走逛逛就行了。」
自隋開皇九年之後,吳山北麓的清河坊一帶便一直是杭州城區的中心和商賈雲集之地,入清以來更是商業鼎盛、買賣興隆,老店名店旗旛招展,布市珠市、酒樓茶坊,市聲鼎沸、晝夜不絕。
「啊,印石,印石!」一眼瞧見一家賣印章石材與文房四寶的店舖子,滿兒又興致勃勃地湊上去端詳。「塔布,幫我看看,幫我看看,這印石可好不?」
塔布尷尬地瞄了一下。「夫人,奴才不懂啊!況且爺已經有好多印石了。」
滿兒回眸唇角輕勾,笑得俏皮。「可是金祿沒有。」
塔布一怔,也笑了。「也是,不過奴才真不懂呀!」
「夫人想要什麼樣的石材呢?」掌櫃的慇勤問過來了,是個四十多歲的斯文人,挺順眼的。
「最好的,我要最好的!」滿兒不假思索地說。
掌櫃的馬上取出最好的石材擱在櫃頭上。「那麼請夫人您瞧瞧,彤紅的瑪瑙、碧綠的孔雀石、光澤多變的虎眼石和晶瑩透明的水晶石,您中意哪樣呢?」
滿兒咬著手指頭看了半天,卻挑上一塊紅帶黑,質地半透明且細緻的石材。
「我家相公應該會喜歡這塊。」
「有眼光,夫人!」掌櫃的讚歎地捧起那塊石材。「這可是雞血石中的絕品種──黑牛角地,精品中的精品,夫人真是有眼光!」
「好,我就要這個。」
「那麼夫人是要……」
「現刻,刻我的字。」滿兒當場寫下金祿兩個大字,她已經練了很久,談不上好看,但還算端秀工整。「我知道,我的字不怎麼樣,但這是我送我家相公的,懂嗎?」
「夫人的意思我懂,那麼請夫人上隔壁茶樓坐坐,好了馬上通知夫人。」
杭州人愛斗蛐蛐兒,在城門口鬥,在市集裡鬥,也在茶樓裡鬥,滿兒上了隔壁茶樓才發現茶樓裡斗蛐蛐兒鬥得正熱鬧,便佔上了一副好座頭,一邊啃瓜子一邊看斗蛐蛐兒,又和佟桂塔布批評哪只蛐蛐兒鬥得好,閒適又愜意。
「今兒天氣真好,唉,可惜我已經承諾老爺子不坐船了,不然待會兒咱們也租艘船去逛逛湖不知有多好。」一場蛐蛐兒鬥完,滿兒轉首閒看窗外街景,一面吃花生、吃蜜棗吃得不亦樂乎。「逛廟會也不錯,不過我還戴著孝,也不成!」
不知為何,她說她的,塔布與佟桂卻都不予以回應,一點都不捧場。
「哎呀,有人在賣藝呢,真想去瞧……」
「柳姑娘,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你,真是巧啊!」忽地,一個既陌生又有絲兒耳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想望。
「嗯?」滿兒疑惑地回過頭來,想瞧瞧是誰……
噗!
滿口花生、蜜棗渣非常有力的噴射出去,蕭少山閃躲不及正當其衝,讓那口噁心的渣渣在他胸口噴出另一幅杭州美景,大渣渣是山,小渣渣是樓,口水泡泡是水,有山有水又有樓,只要不太挑剔,也可以排上西湖十一景了。
當然,蕭少山並不怎麼欣賞這幅美景,白慕天更是濃眉直皺,塔布咬住下唇不敢笑,佟桂的臉色格外古怪,滿兒一時不知所措,滿臉惶恐,唯有白燕燕還鎮定得很,劈頭便罵過來。
「喂喂喂,你這女人是什麼意思啊?三哥好意跟你打招呼,你居然這樣對他!我看大哥的眼光也不怎麼樣嘛,竟會看上你這種女人,又老又粗魯,真是……」
老?
滿兒朝佟桂橫去一眼,意謂:看,人家都說她老了,可見她是真的老了吧!
「燕燕!」白慕天低叱,「少多嘴!」再轉對滿兒致歉。「抱歉,這是舍妹白燕燕,一向任性又刁蠻,說話口不擇言……」
不用問,肯定是蕭少山那個大嘴公告訴她的。
「喂喂喂,大哥,我哪裡任性又刁蠻,說話口不擇言了?」白燕燕不服氣地反駁。「明明是她……」
「閉嘴!」白慕天臉色微沉。「否則就給我回去!」
一聽見「回去」那兩個字眼,白燕燕立刻吞回舌頭,不情不願地住了嘴,兩眼卻好像要殺人似的瞪上了滿兒,滿兒連忙陪上笑臉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稍微被嚇了一跳,所以……」
稍微?
那要是真的被嚇一大跳,豈不是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不,這並非姑娘的錯,是我們不好,無意中見姑娘在此,故而上前打招呼,不想卻嚇著了姑娘,莫不成是姑娘和人約好在這兒……」
和人約好?
和誰?
男人?
「不不不,」滿兒又驚恐起來,聲音尖銳得好像胡琴拉錯了音,兩手亂搖,臉都綠了,「我們沒有跟任何人約好,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沒有,我是出來替我家相公買禮物的!」扯扯佟桂,又向塔布拚命使眼色。「對不對?佟桂,塔布,我是出來替相公買禮物的,沒有跟任何人約,快告訴『他』呀!」
「對,夫人是出來替爺買禮物的。」佟桂連聲附和。
「是這麼回事。」塔布使力點頭。
白慕天與蕭少山不禁狐疑地相顧一眼。
她怎麼了?這樣慌慌張張的好像見了鬼似的,與其說她是在作回答,不如說她是在向誰解釋什麼,難道剛剛那一下真的把她給嚇壞了?
這麼膽小?
「我們倒是和人約好了,」蕭少山輕聲解釋,居然還有點溫柔,就怕一個不小心把滿兒活活嚇死了。「可是一、二樓的桌位都已滿座,所以我們想能不能和姑娘共坐一桌?」
「沒問題!沒問題!」滿兒連忙把佟桂拉到自己身邊。「桌位這麼大,大家一起坐沒問題!」
於是,白慕天和蕭少山雙雙道過謝後便面對滿兒落坐,塔布本就坐在滿兒右手邊,白燕燕一人獨佔滿兒左手邊。
滿兒左右兩邊來回看看──還有空位,再將目光投注於白慕天身後,那兒還站著個人,一個抱了滿懷東西的人,她奇怪地問:「他不是跟你們一道的嗎?怎麼不坐?」
白慕天尚未及回答,白燕燕便輕蔑地說:「他是下人,不用坐!」
滿兒揚了一下眉,而後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他是下人啊,對喔,下人不是人,當然不用坐。堂堂青幫幫主愛怎麼折磨下人也沒人敢說話,在杭州地面上,青幫也就跟皇帝差不了多少了,所作所為狂妄霸道一些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說對不對啊,白公子?」
白慕天表情有點難堪,但仍然沒來得及開口又被白燕燕搶了先。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燕燕嗓門扯尖。「我家的下人要你管那麼多閒事,我愛罰他站就罰他站,要罰他跪就罰他跪,就算我打他罵他踢他,甚至打死他也不關你的事!」
原來允祿身上的烏青是這麼來的。
「怪了,我說了不行這兩個字了嗎?是不是你耳朵有毛病,聽錯了吧?」滿兒冷冷地嘲諷道。「我只說你們青幫財大勢大,比官府大、比朝廷大、比皇帝大,天大地大就數青幫最大,所以你們想幹嘛就幹嘛,就算打死人也不用償命,我說錯了嗎?」
「妳……」
「住口!」白慕天臉色很難看,「燕燕,你再多嘴,我就叫少山先帶你回去!」然後回頭向身後的人點點頭。「你也坐下吧。」
他身後的人怯怯地瞄一下塔布讓開的位置。「可是,大爺……」
「你們大爺叫你坐你就坐嘛!」
滿兒興匆匆地起身,親自去把那人拉到自己的位置按下,將他懷裡的東西全堆在白燕燕身旁的椅子上,再把佟桂推去和塔布一起坐,自己大大方方地佔據那人身邊的位置,眼底清清楚楚寫著「捉弄」兩個字:「捉」在右邊,「弄」在左邊。
「你真是可愛啊,要不要認我做姊姊啊?」
白淨透紅的臉蛋上透出一抹不知所措的赧然,「我……我……我……」小小的嘴吶吶不知該如何回答。
「哎呀,還會害羞呢!」滿兒大剌剌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十足十大男人吃小姑娘豆腐的輕佻樣,看得白慕天一陣愕然,蕭少山下巴脫臼。「告訴姊姊,你幾歲啦?」
忸忸怩怩臉更紅,「二……二十六。」話說完,兩手也絞成了一卷麻花。
「我就知道,比我還小!」滿兒樂不可支地又摸了他一把。「如何,就認我做姊姊吧,姊姊會很疼你的喲!」
佟桂與塔布始終垂首不語,天知道他們憋笑憋得有多痛苦,肚子裡的大小腸全都打結了。
不能笑!絕對不能笑!不然他們一定會被王爺活活打死!
「你是花癡嗎?」白燕燕不可思議地瞪著滿兒一副深閨好寂寞,只好出來勾搭男人解饞的模樣。
滿兒白她一眼。「別胡說,我哪是花癡,我只是有點寂寞而已。你們不知道,我家那個老頭子成天只顧在外頭忙他自個兒的事,明明答應我說若是我思念他他就會回來看看我,是啊,他是回來了,可待不上半個時辰又走啦……」
她做作地歎了口氣,「所以啦,我就想找個這樣可愛的弟弟……」纖手又貼上身旁那張紅嫩誘人的臉頰,愛不釋手地捏呀揉的。「回去疼愛疼愛,我就不會寂寞啦!」
這不是明擺著要找個男人回去暖被窩嗎?
白燕燕鄙夷地坐遠一點,連話都不屑同她說了;白慕天與蕭少山也想不到滿兒竟是這種女人,更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種對話;佟桂與塔布兩兩瞪眼,互相警告對方絕對不可以笑出來,只有滿兒一個人玩得好開心。
今夜她肯定不會寂寞啦!
是夜,剛起更,萬籟俱寂,床上的滿兒突然坐起身,面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倩笑嫣然。
「你來啦?這回可以在『姊姊』這邊待上多久啊?」
「……到五更。」
第四章
柳元祥的祭日終於滿百,順利移柩至錢塘門外的柩莊,孝子女們除去孝服換上了青素服,按照約定,滿兒應該要回京了,但她又決定要把禮物送給允祿之後再回京去,便支使塔布去徵求允祿的同意。
「如何?爺怎麼說,可以嗎?」滿兒一臉期盼地問。
塔布笑著點點頭。「爺說可以。」
滿兒得意的揚起下巴。「我就知道他不敢說不可以!」
「有去年那一回經驗,爺哪敢啊!」佟桂吃吃笑道。
「那咱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
「可以了,夫人,奴婢包袱都打理好了。」
「塔布,該怎麼走你問清楚了?」
「問清楚了,可是,夫人……」塔布躊躇著。「不跟爺說一聲好嗎?」
滿兒白眼一翻。「怎能說,說了他就知道我想幹啥,那不就失去該有的驚喜了?」
又是驚喜,每次福晉想給王爺驚喜,結果總是有驚沒有喜。
「但……」
「何況我也沒離開太遠,只不過到康橋鎮去一趟而已,不可能出什麼事啦!」
塔布又遲疑半天。
「好吧,那請夫人務必要聽從奴才的建議,千萬不可隨意亂行。」
「行行行,我保證都聽你的,可以了吧?」
保證?
連王爺都不敢相信福晉的保證,他敢相信嗎?
塔布深深歎息。「可以了。」
「好極了,那咱們這就走吧!」
數日後,拱宸橋的漕幫總舵──
「康伯,燕燕呢?」
「大爺,小姐前兒一大早就進城裡去訪友,說得過幾天才會回來。」
白慕天眉蹙未語,回頭又見蕭少山與王均臉色凝重地帶著兩個人進來。
「大哥,他們是松江老大的人,前天剛跟船過來,他們說了一些話你最好親自聽聽。」話落,蕭少山朝那兩人點點頭,示意他們可以說了。
兩人其中那個白白胖胖的年輕人先向白慕天施了一禮,再說話。
「之前我們兄弟倆曾在京城裡討過兩年生活,由於老闆做的是專門和官爺們打交道的生意,因此我們也算認得不少京城裡的官兒,吃公家飯的差役,甚至內城裡的人……」
說到這裡,他停下往身側看,另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隨即接下去說。
「我們離開京城不過半年多,那些見過的人也都還記得,譬如昨兒我們就在這裡瞧見一位曾在內城裡見過的人,而且他還是在這公所裡工作。」
白慕天神情愀變。「是誰?」
那兩人齊齊望向蕭少山,後者苦笑。
「阿榮。」
白慕天雙目暴睜,難以置信。「是他?」
「我知道,不可思議,但他們很肯定就是他!」
白慕天徐徐瞇起眼來。「難道清廷已對我們起疑?」
「有可能。」蕭少山頷首。「現在怎麼辦?」
白慕天垂眸,正在沉吟,外頭忽又匆匆跑進一人。
「大爺、大爺,不好了!」那人跑得幾乎斷氣,卻還不敢停下來喘兩口。「大爺命屬下暗中跟著小姐,別讓她又闖禍,不想她卻跑去江蘇和呂姑娘會合,說要一起到杭州總督府來劫牢營救呂姑娘的親人!」
「什麼?」白慕天又驚又怒地暴吼。
「他們計畫一半人在笆斗山作亂,將李衛誘離杭州帶兵前去圍剿,另一半人即趁李衛不在,殺到杭州總督府來救人!」
「何時動手?」
「就今兒!」
杭州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熱,除了清晨之外,白天燠熱,夜裡悶熱,特別是在正午時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少有人在這種時辰趕路。
但這會兒,正是日正當中時,陽光火辣辣的像在炙烤著大地,在蜿蜒於田野丘巒中的土道上,卻有一批人頂著如火般的烈日策馬急馳,奔行如飛。
「為什麼要繞道而行?」焦躁地揮去一把汗水,白燕燕不耐煩的問。
「我們這一大票人,不避開人群不行,免得我們尚未動手,便驚動城裡的旗兵預做防備。」呂四娘回道。
陽光下的大地是起伏遼闊的,卻沒有半戶人家,有那寥寥數戶也都錯落掩隱於嶺腳山腰之間,打從這種地方經過,確實不容易被人發現。
「起碼我們從林子裡或山路走吧,不然還沒到地頭,我們自己就先熱死了!」
「好吧,我們從山裡走。」
於是這一批除卻領頭的呂四娘與白燕燕以外,其他百多騎全都是大男人的人馬便策轉方向朝山林馳去。
然而他們方才到達山腳下,呂四娘與白燕燕便不約而同勒住馬韁,警覺地相顧一眼,隨即飛身下馬,呂四娘抽出斜背於背的牡丹雙刀,白燕燕右手長鞭,左手短劍,雙雙嚴陣以待。
前方,就在山道旁,有幾株枝葉蓊鬱互為糾纏的大樹,那不稀奇,哪座山沒有幾棵樹,稀奇的是在樹蔭底下居然有個背著雙手的人背對他們挺然卓立,瘦削頎長的身影傲岸孤高,看上去比他面對的那座山更深沉有力,更堅毅無畏。
「你是誰?想幹什麼?」呂四娘喝問。
那人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沒聽見。
「你到底是誰?」呂四娘再次喝問,嗓門提高了。
那人依然不動,彷彿業已化成石柱。
「你是啞巴嗎?回話呀!」
終於,那人徐緩地回過身來。
「阿……阿榮?!」白燕燕不可思議地驚呼。「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他不是阿榮。」呂四娘可比她老練得多,立刻就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你究竟是誰?想要幹什麼?」那陰鷙的表情,那一身凌厲森然的煞氣,絕不會是那個愚蠢愛哭的白癡。
那人不語,冷酷的大眼睛徐徐綻露出嗜血的光芒,右手倏翻,長劍驟然在握。
呂四娘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下不知為何有些膽寒。「你……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那人白齒一露,終於出聲了。「呂四娘?」
呂四娘面色一變。「你要殺我?」
「不,」那人輕輕否認,「我要殺……」緩緩舉劍上揚。「你們!」
聲落,卓立的身形倏旋,長劍嗡然抖顫,驟然暴洩出千百道森厲的烈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撲灑向呂四娘,以及她身後所有人……
「有了、有了,大妹子在那裡,快,我們……天爺,那是森羅地獄嗎?」
白慕天、王均與蕭少山匆匆忙忙依循著跟蹤白燕燕的人所說的路徑趕來,正欣喜能及時趕上,下一瞬間又被眼前淒怖的畫面駭得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背脊從頭涼到底。
地下,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死狀獰惡,形狀慘怖的人屍馬骸,入目所見是一片不忍卒睹的血紅,灘灘瀝瀝的腸肚內臟活像牛羊屠宰場似的流洩一地,斷肢殘骸散落四處,有些肢體仍不時的痙攣著、顫抖著,痛苦得撕肝裂腸的呻吟聲迴盪四周,慘烈得令人作嘔。
這是何等慘厲的景象,縱使見過再多死亡,聞過再多血腥味的人,也會一致認定這是最殘酷的場面!
「老天,真的是阿榮!」蕭少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樣冷酷凶殘,宛如惡鬼附身的劊子手,真會是那個老是被欺負得哇哇大哭的智障?
「住手!」
不愧是漕幫幫主,僅駭異了短短片刻時間,白慕天便回過神來,隨即抽出藍玄劍,大吼著撲向仍在拚鬥的場中,意欲強行分開雙方。
王均與蕭少山相對一眼,不約而同跟上。
此刻場中只剩下「阿榮」、呂四娘、白燕燕與石士寶,若再沒有人幫忙,下一刻可能只剩下「阿榮」一個人了。
可是,雖然白慕天的本意是要阻止打鬥,不料雙方甫一接觸,一道迸射著森森寒芒的銀白色光華便彷彿漩渦似的將他們三人捲入打鬥之中,使他不由自主地身陷於那宛如大海的翻騰、狂風的肆虐,威猛無匹的冷冽銀光裡再也脫身不得,他不由暗暗心驚不已。
以一對六,對方到底擁有多超絕的身手,竟能如此輕鬆自如、游刃有餘?
「住手,阿榮,有話先住手再說呀!」
「白大哥,他不是阿榮!」呂四娘大叫,雙刀陡然劈出三十七道白虹,吃力地迎向對方蓬射而來的一溜溜冷電。
「不,他確是阿榮!」藍玄劍抖出圈圈光影,串串藍芒,白慕天吼回去。
「就算他真是阿榮也沒用,他業已打定主意非殺我們不可,你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力氣!」
其實不用她說,一眼瞧見這遍地屍首,白慕天心裡已然有數。
但他既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妹被殺,而對方若真是清廷派來臥底的人,他也不能和對方為敵,否則漕幫幾十年來的努力將會在這一刻付諸流水,連帶十萬幫中弟子也會被連累,所以他不能不在明知希望不大的情況下再做努力。
「阿榮,請你先住手,我們……」
猝然間,一聲駭人的慘嗥驀然而起,只見石士寶下半身從蕭少山身邊掠過去,上半截則淒叫著飛向白燕燕,那齜牙咧嘴的淒厲五官正對著她狂噴鮮血,嚇得白燕燕也驚恐地嘶聲尖叫,反射性地劈出左手短劍砍過去,頃刻間將石士寶的上半身劈成十幾片肉塊碎裂開來,血沫子漫天灑落,兜天蓋地的淋得她滿頭滿臉,她不由得失聲駭叫得更尖厲。
這是她頭一回親身經歷這樣殘酷的殺戮,也是她頭一回見識到這樣冷血的殺人手法,更是她頭一回被人血人肉淋得滿身狼藉。
那血肉還是自被她砍殺的熟人身上灑落下來的。
「燕燕,快逃!快逃呀!」
白慕天終於明白任何努力俱是枉然,於是狂呼著拚盡全力擋住襲向白燕燕而去的劍勢,白燕燕不假思索掉頭就跑,撇下所有人。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請問,現在我們是在哪裡?」
杭州城北方,康橋鎮半山下的杏林中,三個人動作一致地轉頭東張西望。
那邊是一條小路,這邊也是一條小路,那兒又是一條小路,這兒還是一條小路,現在,他們究竟該往哪條小路去?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迷路,要離開時反倒迷路了嗎?」滿兒哭笑不得地說。
「我們到底在哪裡走岔了?」佟桂喃喃道。
塔布苦笑。「對不起,夫人,請您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奴才再回寺裡頭去問個清楚。」
「最好不要連寺廟也回不去了。」滿兒喃喃道。
表面上,她是為了想嘗嘗看鄉間老婦間所傳言天下第一美味的素齋才特地跑到這裡來,但事實上,她是想偷學幾道素齋回去伺候老爺子。
允祿的嘴向來叼得令人憎恨,然而夫妻十年,她也終於搞清楚他的口味:他愛吃素菜,不喜歡吃肉。但這並不表示說隨便炒兩顆大白菜加兩根蔥給他就行了,也不是說清清淡淡、不油不膩就可以,他還是對口味挑剔得很。
太鹹不行,太甜也不行;太濃不行,太淡也不行;太生不行,太爛也不行;太油不行,不夠油也不行。
有時候她真想挖出他的舌頭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做的!
不過那些鄉間老婦們傳言的果然沒錯,那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裡的確供應著天下第一美味的齋食,又不吝於與他人分享,不僅老老實實的把做法和秘訣全數抄寫下來給她,更不厭其煩地教授她烹煮的技巧,短短三天裡,她確實受益匪淺。
想到這,她不禁脫口問:「食譜可收好了?」
這是第幾次問了?
佟桂歎氣。「放心吧,夫人,塔布收得好好的,掉不了!」
滿兒不好意思地打了個哈哈,「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們現在先……咦?」她驀而噤聲側耳傾聽片刻。
「佟桂,你有聽到嗎?林子那頭好像有人在說話耶!」
「可能是過路的樵夫吧。」
「不對,是女人,而且那聲音我聽過,是……」滿兒又聽了一會兒,忽地拔腿就跑。「我們去看看,說不定是熟人喔!」
佟桂呆了一下,慌忙跟上去。
「等等,夫人,塔布怎麼辦?」
白燕燕沒命地埋頭往前狂奔,腦袋裡是一片空白,只想要快快逃離那場恐怖的夢魘,再也不想見到那個惡魔了!
「白姑娘!」
一聽得有人呼喚她,白燕燕頓時如驚弓之鳥般尖叫著刷刷刷盲目甩出好幾鞭。
「住……住手!住手!白姑娘,是我們呀!」
白燕燕戰戰兢兢地停下手,這才發現喚住她的那三個人是呂四娘找來的江湖俠士,負責在笆斗山作亂,誘引李衛帶兵前去圍剿的人馬之一。
「你……你們怎麼在這裡?」
「按照計畫,李衛的兵馬一到,我們立刻分散逃開,讓他們四處追捕、疲於奔命,如此當可絆住他們久一點,好給你們充裕的時間救人,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反正沒人能追得上我們,便想去幫幫你們的忙。」那三人其中之一解釋。「那妳呢?白姑娘,你又怎會一個人在這裡,其他人呢?」
「其他人?」白燕燕喃喃道,陡然抽了口氣,那場恐怖夢魘又一古腦全回到她腦海中了。「死光了,我們碰上一個強敵,除了四娘和我,其他人全死光了!快,我們得多找點人回去救四娘和我大哥、二哥、三哥!」
「但,臨時片刻能上哪兒找人?再說……」那三人相互對視,表情流露出一般武林高手共有的通病:傲慢。「我們三個還不夠嗎?」
再一百個也不夠!
白燕燕咬咬牙。「好,就我們四個去!」不奢望能對付得了對方,起碼讓大家能先逃掉再說,這樣也許夠吧?
「往哪走?」
「往……」
「咦?白燕燕,原來是你呀!」
又是誰在叫她?
白燕燕愕然轉眸,見一側的杏林中走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下也顧不得鄙夷她,一把抓住她問:「你會武功嗎?」
「會啊,不過……」她的武功有夠爛!
「會就好!」幫手多一個是一個。
當佟桂自林中追出來時,只見到福晉被一個女人施展輕功拖走了,當場錯愕地楞住,旋即慌裡慌張地尖叫著往回跑。
「塔布!塔布!你死到哪裡去了,塔布啊!」
無論呂四娘在江南八俠之中排名如何,她的武功為八俠之最卻是無庸置疑;至於白慕天,他的師父是陳近南的義子,功力之高強更不在話下。
但此刻,他們兩個卻都不禁懷疑起自己的武功是否真如自己所認為的那麼高強。
也許是過去他們所碰上的對手太差勁,而今他們所面對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以此時他們才會有宛如面對一座山般的束手無策之感嗎?
在捷如電掣的相互攻擊中,白慕天傾出畢生之力揮出了一百五十七劍,但除了將那幾株無辜的老樹劈得東倒西歪之外,卻是劍劍落空,根本就沒有傷及對方半根寒毛。
同樣的,呂四娘也在同一時刻裡使盡生平之力攻出十三招九十九式,卻都有如石沉大海般連一絲漣漪也掀不起,對方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就輕而易舉地消除了她的九牛二虎之力。
至於王均的流金雙簡與蕭少山的白骨爪自然更看不進對方眼裡,若非白慕天與呂四娘的掩護,他們早就跟石士寶一樣被分屍,上半身和那個馬頭睡在一起,下半身自己逃出幾尺後才倒下,光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全身寒毛倒豎。
所以現在他們什麼都不想,只想逃,問題是,他們逃得了嗎?
剛起步沒多久,白燕燕便被那三位俠士甩在後頭,可見白燕燕與那三位俠士之間的功力差距有多少。
滿兒就更別提了,如果不是白燕燕拖著她走,她恐怕還在後面學烏龜散步。
因此當白燕燕好不容易趕回戰場,那三人早已加入戰圈,卻一點建樹都沒有,不僅如此,她才剛到,那三人其中之一便已被砍成兩半,而且上半截身子還拖著串串瀝瀝的肚腸爬過來向她求救。
「救我……救……我……」
「不……不……別過來,別……別過來……」
白燕燕驚駭欲絕地連連倒退,差點嘔出來,兩眼再瞥,驀見場中戰況的決定性時刻似乎即將來臨,情急之下竟然長鞭一甩,猝而捲住一旁那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朝戰圈中扔過去。
「你還在發什麼呆,還不過去幫忙!」
她自己不敢加入戰場,竟然丟別人進去做炮灰!
而滿兒一到達之後,先是忙著讓自己不要因為那些遍佈滿地的恐怖屍骸而把早上吃的稀飯全吐出來,接著又忙著極盡目力試圖看清場中的狀況,但由於他們的動作實在太過於快捷,掠閃如電,她只能分辨出有七、八條人影,至於究竟是誰和誰在對打,她根本看不出來。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正疑惑間,倏覺腰部一緊,好像有什麼東西捲住她,還沒來得及低頭去看,整個人已手舞足蹈的飛出去……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死亡氣息,烈日的酷熱令人心焦如焚,艱辛的纏戰彷彿永無止盡,眼見來助陣的那三個人不到片刻間就被砍翻一人,白慕天知道再拖下去只會對己方更不利,不得不決定要傾盡全力作最後一搏。
「各位,拚此一擊!」
聲落,身軀驀然原地翻旋,藍玄劍藍汪汪的光影霍然暴閃,嗡然有聲,眨眼之間兩百一十三劍又快又密地流閃出一輪輪的弧影,縱橫交織成一幕綿密的狂風暴雨,氣勢驚人、聲威赫赫。
呂四娘的牡丹雙刀、王均的流金雙簡、蕭少山的白骨爪與其他兩人的金背砍山刀與黑鏟不分先後跟進,功力雖有高低,拚命之勢毫無二致,一片有如狂濤怒浪般勇猛無雙的威勢隨著六人的攻擊扑向同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卻毫無半點驚懼之色,反而爆出一陣輕蔑的狂笑,那樣冷瑟,那般酷厲,隨著狂笑聲,身形凌空暴旋,冷電猝然迸射,溜溜銀燦燦的星焰寒芒四射飛揚,幻映著光耀奪目的光弧,帶著無與倫比的雄渾勁氣自虛無中捲起,如同一片無堅不摧的龍捲風,呼嘯著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毀滅之力捲向那六人。
睹狀,白慕天不禁駭然色變,當即明白他們誰也抗拒不了對方那種曠世無匹的劍招。
恐怕今日他們誰也過不了這一劫了!
就在這當兒,在白慕天認定他們再也沒有活路可走之際,在雙方的攻擊即將接觸的前一瞬間,冷不防地,一條手舞足蹈並隨著驚恐叫聲的人影突然莫名其妙地橫插進來,好像戲台上戲唱到正精采時突然跑上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鬧場,白慕天六人不由大驚失色。
看那人影慌亂地揮舞著四肢又扯直了嗓門尖聲驚叫,九成九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丟進來的!
更該死的是,那竟然是他們認識的熟人──滿兒!
天知道是誰扔她進來的,但在這一剎那,任誰也不敢隨意收回施展出去的招式,因為誰也不敢保證雙方一定會同時收回,只要有一方不願收回,不但被扔進來的人一樣要死,收手的那一方也得死。
而白慕天六人都可以肯定對方絕對不是會半途收手的大善人,所以他們也無法收手,至於滿兒……
有時候「犧牲」是不得已的,雖然不是她自願的。
於是,眼看雙方的攻擊將會全數落實在滿兒身上,不管她有多無辜,保證會被大家「同心協力」改造成一堆肉醬……
霍然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叱,那招曠古絕今,所向披靡的劍式硬生生被收回去,瘦長的身軀有如鬼魅般急晃,無視身後猛攻而至的刀劍兵刃,左臂猝探疾回摟住滿兒纖腰一個大迴旋,右手劍在倉促間倏翻猛掠,抖顫出千百道冷厲而幻沉的寒光迎向白慕天六人的聯手合擊。
雙方接觸的那一瞬間猶如山崩地裂般暴烈,於是,刀劍碰擊聲,憤怒的喝斥,痛苦的哀嚎,驚恐的厲叫,在剎那間開始又結束。
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滿兒仰著眸,他冷眼俯視,手臂仍環在她腰際,她也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間,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互凝視,彷彿方纔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虛假的幻覺,是可笑的夢境。
片刻後,她才慢條斯理地縮回抱在他身後的手,低眸注視著滿手腥粘的紅色液體好一會兒,再往下瞄一眼……
猝然間,她爆發了。「我跟你們拚了!」
她怒吼著退後一步,猛然拔出那支插在他大腿上的流金簡,再跑到他後面活生生扯下五指深深抓進他背肉裡的白骨爪──她肯定是氣瘋了才會這麼做,然後像個瘋婆子一樣揮舞著流金簡和白骨爪,使出爛到見不得人的招數,撲身向白慕天、呂四娘和白燕燕刺殺過去。
「卑鄙、無恥、齷齪、下流,打不過人家就使這種不要臉的手段,我今天非跟你們拚了不可!」
另一邊,除了白慕天毫髮無損之外,那兩個後來趕到的傢伙,一個沒了腦袋,一個從正中間被剖成左右兩半,王均一條手臂要斷不斷,蕭少山被一劍刺穿胸口,躺在那邊咳個不停,呂四娘只在背上中了兩劍,傷不算重。
正當白慕天、白燕燕與呂四娘手忙腳亂地忙著為王均與蕭少山急救之際,滿兒突然亂吼亂叫地殺過去,白慕天立刻跳起來擋在白燕燕前面。
「對不起、對不起,舍妹她實在……」
「少囉唆,我一定要跟你們拚了!」但滿兒根本不聽他的,照樣衝殺過去,可是還構不上位置,腰際又被人自後面摟住,兩腳突然懸空。「放開我!放開我!」她狂怒地尖叫,像個小孩子一樣又踢腿又蹬腳。「放開我啊∼∼」
「閉嘴!」後面的人驀然沉喝。
滿兒驚窒了一下,旋即更凶狠地咆哮,「閉嘴?你敢叫我閉嘴?你這死老頭子!」她拚命扭頭向後。「放開我,我要跟你拚了!」
「跟我?」
「他們!」
「你打不過他們。」
「那我就用嘴巴咬!」
「妳咬不到。」
「那我就吐口水!」
「妳吐吧。」
滿兒還真的吐了一口口水在白慕天身上。
白慕天滿眼狐疑,此刻才想到對方竟然寧願自己負傷也要在那種驚險的情況下冒險收招救人,為什麼?此刻他們兩人又仿若熟人似的對話,為什麼?
「夠了吧?」滿兒身後的人低問。
「不夠!」滿兒兩眼憤恨難平地輪流怒瞪白慕天,還有同樣狐疑的呂四娘和白燕燕,以及仍躺在地上的王均與蕭少山。
「你還想如何?」
「我……」滿兒惡狠狠地繼續瞪過來、瞪過去,突然使力把流金簡和白骨爪朝白慕天他們丟過去,看看能不能打出一、兩個腫包來,誰知道立刻被白慕天接到手,好像她是特地送還給他們似的,她不禁更憤怒,更不甘。「我要哭!」
聞言,鎖住她腰際的手臂即刻鬆開,而她也果真回過身去大哭起來,趴在他胸前淅瀝嘩啦的,打雷又閃電。
「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答應過不會再為我受傷了!」
「我沒有答應過你那種事。」
「明明就有!」
「沒有。」
「我說有就有!」
「沒有。」
「有!」
「沒有。」
哭聲倏止,滿兒抬起涕淚交流的臉,咬牙切齒地警告他,「你敢再說一次沒有試試看,允祿,我發誓我會哭得你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乍聞自滿兒嘴裡吐出的那個名字,呂四娘不禁抽了口冷氣,背脊泛起一陣涼。
「是他?!」
「誰?」白慕天忙問。
呂四娘目光驚駭地注定那個幾乎讓他們全軍覆沒的人,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莊親王,愛新覺羅•允祿。」良久後,她才沉重地道出答案,表情有點扭曲。「難怪他的功力如此高絕,難怪含煙姊那般忌憚他,我早該想到了,下手如此歹毒殘酷,除了他還有誰?」
「阿榮」就是莊親王允祿?
開玩笑的吧?
「可是,莊親王不應該如此年輕,如此……如此天真無邪呀!」白慕天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腦子裡想到的是漕幫裡的阿榮。
「他今年該有三十七歲了,但天生一副可惡的娃娃臉,三合會、雙刀堂與匕首會都是毀在他那張純真的娃娃臉之下。而且……」呂四娘用下巴指指滿兒。「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柳滿兒。」
「那就沒錯了,莊親王的福晉是姓柳。」呂四娘頷首道。「含煙姊也說過,莊親王是世上最冷酷殘佞的人,卻也是這世上最癡情的男人,為了他的妻子,他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剛剛他才會不顧一切冒險收招救人。除了他,又有多少男人能做到這點?」
呂四娘說到這裡,那頭的「阿榮」──允祿突然冷冷地瞟過來一眼,再低眸往下看,滿兒說完她的警告之後,便胡亂抹去滿臉淚水,然後撕下自己的裙子,半跪下去為他包紮大腿的傷口,嘴裡還喃喃嘀咕著。
「看、看,那支什麼爛簡在你腿上洞穿了這麼一個洞,我都可以從這頭看見那頭有隻兔子跑過去了!」
包紮好大腿,起身轉到他後面,繼續碎碎念、碎碎念。
「天哪、天哪,這上頭起碼有六、七道口子,又深又長,該死的居然還很整齊,好像特地量好尺寸割上去似的!還有那支雞爪……」
頓了一下。「啊,塔布,佟桂,你們來得正好,快,把包袱和水囊給我,佟桂,來幫忙,把內衫撕成繃帶,我要替你們爺包紮傷口!」然後,也不管允祿同不同意,當場就扒下他的衣服來包紮背上的傷。
允祿默然無言,也許是知道倘若他反對的話,滿兒又要大哭大鬧發飆了。
這邊忙著包紮,另外那邊也乘機繼續緊急處理王均與蕭少山的傷,大半天過後,終於兩邊都處理妥了。
塔布又從自己的包袱裡取出一件長袍給滿兒替允祿穿上,而後,滿兒雙手扠腰,氣勢洶洶地站到允祿前面,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大發雌威了,不過她的嘴僅張開一半便又闔上。
允祿那雙清澈有神的大眼睛異常專注地凝睇著她,格外深沉、格外幽邃,彷彿要向她傳達某種不可對外人言的訊息。
他以為她有讀心術嗎?一聲不吭的,她怎麼知道他想說什麼?
不過,他們這十年夫妻究竟不是白做的,就算他不開口說,她大致上也猜得著七、八分,八九不離十,於是,她很不情願地垂眸考慮片刻:要開什麼條件呢?
「在你傷好之前,一切都要聽我的喔!」
聽她的?
允祿雙眸徐徐瞇起,清秀的臉慢慢拉長,神情也愈來愈陰鷙,白慕天看了都有點驚心動魄之感,滿兒卻根本放不進眼裡地哼一聲把臉扭向一側。
「不要拉倒!」
雙眸怒睜,允祿兩頰緊繃,咬了半晌牙,終於勉強點下了頭。
但滿兒覺得這樣還不夠。「還有,這一趟結束回京後,你得在家裡休養個一年才能再繼續工作,如果一年太勉強,半年也可以啦;半年還是不行的話,起碼要三個月,這是最低底線!」
允祿再點頭,滿兒方才滿意地退開一旁。
「塔布。」冰冷無情的目光注定白慕天等人,允祿沉聲召喚。
「奴才在。」
允祿伸右手。「劍。」
「是,王爺。」塔布立刻恭恭敬敬地把劍放至他手中。
「保護福晉,這回再出問題,小心本王摘你腦袋!」
「奴才遵命。」塔布幾乎貼在滿兒身後。
於是,允祿上前一步,長劍直指白慕天等人,神情陰森冷峻。
「爾等準備好把你們的命交出來了麼?」
白慕天咬咬牙,為了大局,他不能不低頭。「王爺,恕草民大膽,但草民實不知何處冒犯了王爺,以致犯上死罪?」他必須先問清楚,允祿是已探知漕幫的底細所以要殺他,或只是因為不巧撞上這件事而被拖累了?
允祿冷哼,長劍移向呂四娘,「呂氏漏網之魚,妄想劫牢強搶欽犯,該死!」再移向白燕燕,「同夥劫牢,該死!」最後移回白慕天身上。「她們是死罪之人,你們卻意圖幫助她們脫逃,該死!」
「還有,他們傷了你,該死!」允祿身後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允祿眉峰微蹙,不語。
白慕天卻暗暗鬆了口氣,以為允祿仍未探知漕幫的底細。「王爺,尚請恕宥舍妹年幼無知……」
「笑死人了,二十歲了還年幼,她是仍在吃奶還是包尿布?」允祿身後又傳來冷笑聲。「想我十五歲就離家獨自討生活,十七歲嫁給前面這位老頭子,十八歲作娘,二十歲帶著兒子可憐兮兮在外面流浪……」
允祿眉頭開始打架。「滿兒。」
「好好好,我閉嘴,行了吧?」
若是在以往,白燕燕絕對忍不下滿兒的譏嘲,但此刻,當允祿的長劍還指著她的時候,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重,何況是反擊。
而白慕天,他也只能當作沒聽見,「一切皆因舍妹太任性又無知,因與呂四娘是閨中好友,故受其蠱惑而同行,尚請王爺大人大量,網開一面……」低著頭,嘴裡說著求恕的言語,兩眼卻悄悄覷向一旁的呂四娘,目光含義很明顯。
為了大局只好犧牲她。
呂四娘若有似無地點了一下頭,垂首無語,在她計畫此行動之前便已有所覺悟了。
「……至於草民等三人,一心只想趕來阻止舍妹闖下滔天大禍,卻沒料到竟是王爺您當面,若是草民等早知是王爺,定然不敢與王爺您作對,甚至動手相抗,」白慕天繼續說著,口吻是低聲下氣的,盯在地下的雙目卻映著冷焰般的光芒,生硬而凜然。「萬望王爺看在……」
「夠了!」允祿冷叱,雙眸透著狠厲寡絕的煞氣。「無論爾等有何解釋,本王的判決從不更改,死罪即是死罪,倘若爾等不願乖乖受死,本王亦不過多費一番手腳罷了,但待此間事了,本王定會點齊重兵,將你漕幫上下十萬屬眾殘殺殆盡,不留半口活人……」
白慕天臉色大變。「王爺……」
「……即便是皇上怪罪下來,我亦願一肩承擔,必教你漕幫在一日之內煙消雲散!」
「不!」白慕天急了。「不可!懇求王爺千萬不可累我漕幫十萬屬眾,他們都是無辜的!」
允祿冷森森地哼了哼。「那麼你們就乖乖受死吧!」
白慕天心頭一凜,頓時兩難地僵住了,好半天後,他暗暗一咬牙。
「是,草民等會束手就戮!」對反清大業有所助益的是漕幫各分幫所掌握的漕運,而不是他,所以,既然兩邊都是死,起碼要保住漕幫上下。
「不!」白燕燕驚懼地尖叫。「我不要死!我不要……」
「住口!」白慕天憤怒地暴叱。「事情是你惹出來的,難道還想連累整個漕幫嗎?」
「我才不管那麼多!」白燕燕撒潑地繼續尖叫。「無論如何,我不要死!」
「由不得妳!」
白燕燕眼珠子一轉,忽地掠身要逃,但白慕天僅一探手便將她抓回來。
「敢做就要敢當,燕燕,我們不能連累無辜的人!」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不要啊……」白燕燕聲嘶力竭地狂叫。
「我說過,由不得你!」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死,不要……」
白慕天緊緊抓住白燕燕不放,後者瘋了似的掙扎,甚至舉短劍要刺殺白慕天以迫使他放手……
眼看那對兄妹即將上演一出手足相殘的精采年度大戲,允祿眼角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朝滿兒瞥去,原本涼涼在一旁閒看風景的滿兒收到他的催促訊息,不禁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前一步站至他身側,橫肘頂頂他的腰。
「我說老爺子,你知道我最討厭欠人家人情的對不對?」
允祿再次瞇起了眼。「你又想做什麼?」
滿兒聳聳肩。「無論如何,我總是欠了白慕天一份人情,可不可以請你放過他們這一回,好讓我還了這份人情呢?」
允祿的神情更冰冷。「倘若我說不呢?」
「那我就離家出走,你不來找我我就不回去,不過就算你找到了我,我還是會再離家出走,再找到我,我再離家,除非你整天盯著我,不然光是找我就夠忙死你了,然後你就再也沒時間替皇上辦事……」滿兒胸有成竹地說。「你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所以,你自己看著辦吧!」
下顎猝然繃緊,看得出允祿震怒非常,以至於形容顯得有些猙獰。
「柳佳氏!」
「還是不行啊?」滿兒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回頭就走。「好吧,那你忙你的,我現在就要離家出走……呃,不對,我已經離家了,那……走遠一點好了,讓你找不到……我走,我走,我走走走……」
「站住!」
滿兒停步回眸。「幹嘛?」
允祿怒極,臉色鐵青,滿口牙幾乎咬碎,不過最後他仍是硬吞下那份狂怒。
「死罪可恕,活罪難饒!」他咬牙切齒地怒瞪著白慕天。「白慕天,本王要你親自押送呂四娘到杭州總督府大牢關禁,在李衛回來之前若是被她逃脫,本王便找你;倘若再有人劫獄,本王亦找你。另外,爾等四人在一年之內不許離開杭州府半步,漕幫屬眾若再有此種形似叛逆之行為,定然不再饒!」
很顯然的,允祿是在試探白慕天對清廷的忠誠,因為他的假身份已被識破,無法再回到漕幫去暗中查探。
白慕天以為必定是如此,因此絲毫不敢猶豫。「草民遵命!」
「等等!」滿兒突然又岔進來,兩眼憎恨地盯住白燕燕那條鞭子。「先別急著走,那條鞭子,毀了它!」
「不要,那是我……」
白燕燕只來得及反對個頭,一眨眼,鞭子已被白慕天搶去砍成碎碎段段,下一刻,又聽得滿兒對她的判決。
「還有,廢了白燕燕的武功。」這個罪魁禍首,無論如何饒不了她!
白慕天只遲疑了一瞬間,旋即出手點出一指。
「不!」白燕燕尖聲怒叫,「你敢……呃!」忽地悶哼一聲,隨即像只洩了氣的皮囊似的跌坐地上,艱辛地喘了兩口氣,而後目光怨毒地瞅住滿兒。「柳滿兒,我發誓……唔!」又是一聲輕哼,身子一歪,睡著了。
趕在她出言闖下大禍之前,白慕天又點了她的睡穴。
「白慕天,不是我愛說,但是……」滿兒面無表情地看著白燕燕,雖在睡夢之中,那張美艷嬌容上的惡毒之色依然清晰可見。「你這個妹妹如此自私任性又驕縱蠻橫,倘若你再不好好管教她,我發誓,她來惹我沒關係,但她要是敢傷到我家老爺子半根寒毛,我定然饒不了她!」
白慕天深深凝視著她,眼神奇異,良久不出聲,看得允祿兩眼又開始爆出火花來,幸好在火花燃起熊熊妒火之前,白慕天開口了。
「草民會管教她的。」
「再有,那份人情我還你了,」滿兒語氣生硬地又說。「所以請記住,下回你再犯到我家老爺子手上,我也不會再幫你了!」
片刻後,白慕天等人先行離去。
起初,滿兒望著他們的背影,仍是滿臉不甘心的表情,但隨著他們漸行漸遠,她的表情也愈來愈古怪,最後,幾人身影終至消失於她的視線之內,她的臉色更是詭異,回過頭來,又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投注在允祿略顯蒼白的臉容上。
好半晌後,她可憐兮兮的勾起唇角,像笑又像在哭,一臉無助地瞅著他。
「允祿,我不想騙你,但是我真的已經快受不了你老是為我受傷這種事了,怎麼辦?」
之前那一刻,當她知道他又為了救她而受傷的時候,她是真的抓狂了,如果她也擁有允祿那種武功身手的話,當時她一定會親手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她原不是如此殘忍的人,但在那一刻裡,她是真的想親手殺了他們!
此刻回想起來,她也不禁為自己當時的凶狠心態而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即使是曾親手刺殺允祿的玉含煙,她都不曾如此憎恨過,因為她瞭解玉含煙有不得已的立場。
同樣的,白慕天與呂四娘也有他們不得已的立場,呂四娘意圖搭救自己的親人,必然是允祿堵在這裡要截殺他們,他們有權利自衛,可恨的是白燕燕竟然扔她出去,迫使允祿不得不半途收手,並再一次為救她而受傷。
雖然允祿的傷勢並不像前幾次那麼嚴重,她卻反而爆出連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怒意,為什麼?
因為她愈來愈無法忍受那種眼見他為維護她而滿身浴血的心痛。
他不在意。
但她在意呀!
不但在意,而且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得快受不了了,然後,總有一天她會在意得再也無法忍受,屆時……
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第五章
呂四娘被白慕天送進了杭州總督府大牢,而允祿,身份既已曝光,他索性帶著滿兒住進總督府,總督府總管當即辟出府內最靜謐清幽的院落讓莊親王養傷,這種事不需要徵求總督的同意便可由他徑行作安排。
便是佔了主寢室,相信李衛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娘子,為夫想吃瓜!想吃!想吃!想吃得不得了!」
荷池畔,沁涼的樹蔭底下,某人閒躺在竹榻上,像個小孩子似的喃喃嘟囔個沒停,滿兒又好笑又好氣地斜睨著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就只會這一百零一招,遇上自己應付不了的狀況就趕金祿出來安撫她。
「瓜要鎮涼了才好吃,待會兒佟桂自然會切來給你,現在……」滿兒塞了一顆葡萄給他。「喏,先吃這頂著吧!」
咬住她的手指頭不放,大大的眼兒笑成兩彎月。
「你不是這麼饞吧?」滿兒也咯咯笑著,因為他的舌頭正在嘴裡挑逗她。
欲情蕩漾的眸子曖昧地眨呀眨的。
「不行,」滿兒笑得更大聲。「你的傷還沒收口呢!」
「有什麼關係。」一開口說話,被她的手指頭逃去,金祿有點懊惱,「為夫還要吃葡萄。」想要誘她再入殼。
「好,給你!」滿兒將整串葡萄全給他,然後起身逃開。
金祿立刻下榻追去,右腿一拐一拐的跛得好不辛苦。
滿兒沒跑兩步便回過頭來,嬌嗔,「喂喂喂,大夫說過,傷勢收口之前最好不要走動,忘了嗎?」
金祿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那娘子就不要顛兒讓為夫追嘛!」
滿兒白他一眼,扶他回到竹榻坐下,兩腳全給他抬回榻上。
「除非要回房睡覺,否則這條腿不准再給我放下去了!」
金祿沒吭聲,一雙眸子卻哀怨地自兩扇長睫毛下瞅住她,滿兒看得好笑,忍不住捏捏他的腮幫子。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可愛耶!」
聞言,金祿揉著被捏痛的臉頰,裝模作樣地抽抽鼻子,再拿袖子按按眼角,滿兒再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佟桂果然端著一盤切好的冰鎮西瓜來到荷池畔,後頭還跟著塔布。
「王爺,李衛大人求見。」
金祿偷瞄一下滿兒,見她沒有反對的表示,這才點點頭,掂起一塊西瓜。
「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高大碩實的李衛便隨著塔布來到,誠惶誠恐地哈腰打下千去。
「卑職見過王爺、福晉。」
金祿卻好像沒聽見也沒瞧見,兀自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瓜,李衛便也不敢起身,提心吊膽地等候著。
直到整盤西瓜去了一大半,金祿才懶洋洋地瞥他一眼。
「我說李衛,你……真的很蠢,知道麼?」
腦袋垂得更低,滿頭冷汗像瀑布一樣往下灑,「卑職該死,王爺恕罪!王爺恕罪!」李衛連聲求恕。
金祿慢吞吞地坐正,佟桂立刻遞上濕毛巾給他擦手。
「罷了,雖說做事莽撞粗獷了些,想你也是實心為皇上辦事兒,就恕過你一回吧。不過,你最好留點神兒,呂四娘一身武功不容小覷,若是讓她給顛兒了,本王可保不了你。要知道,我家娘子撂下話來了,在本王傷勢大好之前,她不准我再跟人家拚鬥,無論出了啥事兒,本王都只能看著,懂麼?」
「卑職明白。」
「別再上當了。」
「卑職省得。」
金祿頷首。「好,你可以退下了。」
「謝王爺。」
李衛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月牙門後方始轉身離開,金祿又朝塔布點了一下頭,塔布會意,離開一會兒又帶來另一人,然後偕同佟桂退出去,滿兒仍坐在一側,好奇地打量那個人。
「如何?」金祿語氣慵懶地問。
「果如王爺所料,他們被白慕天留下了。」
「很好,繼續按照計畫進行。」
「卑職遵命。」
「盯緊點兒,可也別給逮著了。」
「卑職知道。」
然後,那人也離去了。
微風,懶懶地吹拂著,吹得人昏昏欲睡,金祿不由打了個呵欠,往後躺,兩眼闔上了。
「倦了?」滿兒輕聲問。「要回房裡睡嗎?」
「不要,這兒涼快,就睡這兒。」
「是喔,等日頭黑了,看你不被蚊子咬死才怪!」
金祿莞爾一笑,握住她的柔荑,輕輕捏了一下。「娘子想問就問吧。」
真厲害,連眼都沒張開,居然「看」得出她有問題想問!
好吧,既然他叫她問,她就問。「那日,為什麼?」
她的問題說得沒頭沒尾,連個主題都沒有,不過金祿一聽就知道她在問什麼。
「為夫說過,四哥要我安插內應到漕幫裡頭,所以為夫便先行設法混進去,待他們完全信任我,對我毫無半點疑心之後,屆時若是有人去警告白慕天說我是清廷派去的人,而結果也證實他們的警告確然是事實……」
「那個警告他們的人不但可以得到他們的感激,更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白慕天的信任,」滿兒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呀他!」
「他們。」
「呃?」
「一個不保險,兩個才夠穩當。」
「是是是,你考慮得最穩當。」滿兒隨口應和,順手把薄被子拉上。「所以,你算是把他們安插進去了?」
「不僅如此,為免再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白慕天必然會把他們留在身邊,以防再有朝廷的人混進去。不過……」金祿睜眼,苦笑。「出了一點為夫未能事先預料到的狀況,以至於演變成那日的結果……」
「呂四娘企圖劫牢救人?」滿兒猜測道。
金祿頷首。「而李衛那個莽夫居然也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為夫只好代他去阻止呂四娘。更糟糕的是,白燕燕竟然也跟著來了,白慕天只好追上來阻止,於是為夫便面臨必須殺了他們,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的窘境……」
「我懂、我懂,」滿兒連連點頭。「你必須殺了他們,因為在正常情況之下,莊親王一定會殺了他們;但是你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因為你的計畫都是依白慕天而定的,他一死,你的計畫就被打亂了,所以……」
纖指頂上他胸前。「你需要我給你一個借口放過他們,好讓情況順著你的計畫進行,又不至於引起他們的疑心,對不對?」
金祿咧嘴笑得像個純真的孩童。「幸虧娘子與我的默契夠足,為夫我一個字兒都不曾出口,娘子便意會了為夫的心思。」
滿兒橫他一眼。「可是你就不瞭解我的心思。」
展臂攬過她來貼上他的胸,「瞭解、瞭解,我瞭解,可是……」金祿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背。「我真的不在意呀!換了是娘子你,定然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也同樣不會在意,不是麼?」
「你這個比喻真差勁,」滿兒不屑地說。「事實上一直都是你在為我受苦。」
靜了一下,「好吧,那換個詞兒。」金祿繼續摩挲她的背。「生孩子好辛苦,對不?但娘子始終毫無怨言的替我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
「這個說法更可笑,」滿兒嗤之以鼻地再哼回去。「你根本不喜歡孩子。」
又靜了一下。「娘子,別挫磨為夫嘛!」沒轍了,只好耍賴。
「誰折磨你啦,明明是你在折磨我呀!」
半晌後。
「娘子,你不會又想著要離開為夫我吧?」金祿忐忑地問。
「廢話,當然不會!」兩眼嬌瞋地往上瞟去。「這種事不用再問了好不好?」
「不會就好、不會就好!」金祿喃喃道,暗暗揮去一頭冷汗。「我說娘子你就甭想太多了,為夫最寶貝的就是娘子你,只要娘子沒事兒,為夫我挨上這點兒傷又算得了什麼呢?」
柔荑悄悄探入衣衫內輕撫紮實在他胸膛上的繃帶,「可是我會心疼嘛!」滿兒呢喃道。
「這……」金祿為難地苦著臉,兩條秀氣的眉毛揪成一堆。「娘子妳究竟想要我如何?眼睜睜看著你被砍成一堆肉醬?為夫雖然受傷,這兩口氣卻還在,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可就沒戲唱了!」
「我又不會唱戲。」
「唉,娘子,你又掰我文兒了!」
「我本來就不會唱戲嘛!」
「……好吧,那我這麼說:為夫雖然受傷,卻還是能陪娘子你上床,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誰來陪為夫我上床?」
「……」
好理由!
七月,天兒更熱了,除非不得已,這種天氣沒人願意出去烤成焦炭,偏偏某人卻頻頻吵著要出門。
「可以了吧,娘子?大夫都說我背上的傷好了不是?」
「腿上的傷可還沒好。」滿兒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作她的女紅。「誰讓你老是走動,傷口總是合不了,哼,自作自受!」
那日金祿生辰,滿兒親手把禮物送給他,得到他驚喜又開心的回應──他愛死了那兩幅畫。但沒過兩天,當他得知那兩幅畫竟是用他的畫換來的,便堅持要把她的畫像討回來。
他不允許別人擁有她的畫像。
自那而後,他便天天吵著要出門,一天照三餐,外加點心和消夜,每日不厭其煩地纏著她繞來繞去,嘮嘮叨叨,煩得她想把他的嘴縫起來。
「已經收口了啦!」
「還沒好。」
「但大夫說再過十天上下便可痊癒了。」
「那就是還要十天上下。」
「娘子啊……」
真是夠了!
滿兒受不了的放下女紅。「坐轎!」
「坐……坐轎?」金祿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千金小姐或閨閣姑娘家!」
「不坐?那就算了!」滿兒低頭繼續縫縫補補,懶得再理他。
「噯,算了?」金祿一驚,「不不不,不能算了、不能算了!好好好,為夫坐轎、為夫坐轎!」回頭,呻吟。「天哪,這還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坐轎呢!」
幸好不是花轎。
馬老太爺人好說話,要取回那幅畫並不難,金祿只要當場揮毫再畫一幅畫交換即可。
巧的是,當金祿正在畫作時,恰好一位朋友來造訪馬老太爺,那是位看上去相當率性的文士,不知為何,看著金祿畫了一會兒,他竟也手癢起來,攤開畫紙也在一旁畫起來了。
待金祿畫好後,也去看文士畫畫,看著看著,金祿忽又攤開另一張畫紙再畫;等文士畫好,再去看金祿的,揚一揚眉,也畫起第二張來了。
於是,兩人就這樣你一張、我一張畫個沒完,滿兒不覺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沒想到一覺醒來他們竟然還在畫,一邊談論一些她聽不懂的對話,滔滔不絕,意氣飛揚。
男人!
滿兒撫額哀歎。
自這日起,金祿便天天跑到馬老太爺宅邸去和那位文士一起畫畫,滿兒跟了兩日後就沒再去。
要在那裡打瞌睡,不如留在總督府裡喂蚊子,起碼自在多了。
令她暗自欣喜的是,金祿的畫上落款都用上了她送給他的石印,而且他確實在馬老太爺宅邸畫得很盡興,聊得也很快意。
重要的不是他有沒有陪她,而是他過得輕不輕鬆、愉不愉快。
雖然他是為了她而受傷,但若因此而能讓他得到一段輕鬆愜意的日子,做的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見的是他自己想要見的人,談的是他自己想要談論的話題,她反倒能釋然一些,心裡頭也不會再那麼在意他是為了她才受傷,反而慶幸他能藉此機會過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許金祿也隱約察覺到了她這種想法,因此這日他一回來便捧出最可愛的表情來向她央求。
「娘子,待此間事了,咱們上楊州去逛逛如何?」
「楊州?」滿兒想了一下。「那人回去啦?」
「回去了。」
「他邀你去找他?」
金祿嘿嘿笑。「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過於娘子也。」
「別亂捧,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滿兒笑罵。「你想去的話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倒是有點奇怪,你很少跟人家談得來,為什麼那人就行呢?」
金祿聳聳肩。「因為他很怪。」
「怪?」滿兒怔了怔。「哪裡怪?」
「性情怪,言行怪,文章怪,畫畫也怪。」
怎麼不說他自己最奇怪?
「所以他就是一個怪人囉?」
「不,他只是性情格外狂放不羈、隨性所欲。」
「唔……」滿兒點點頭。「這樣的人或許是會有點怪。」
「他說楊州有比他更怪的人哦!」金祿興致勃勃地說。
「所以你想去看看?」就跟小孩子一樣。「沒問題,你要真想去就去。」
「我是想去,不過……」金祿雙臂環住她,清澈的大眼睛裡盈滿歉疚之色。「就是怕會冷落了娘子你。」
「冷落?」滿兒兩眼一翻。「拜託,我比你更忙耶!」忙著研究食譜上的素齋為什麼經過她的手煮出來之後,味道竟然跟她在寺廟裡吃到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娘子在忙啥?」金祿疑惑地問。
「忙……」頓住,滿兒搖搖頭。「不成,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總之,我一直待在總督府裡,絕對沒有到處亂跑,你問塔布就知道了。」
「不必問,我相信娘子。」
「相信就好。」依偎在他胸前,滿兒仰起臉來。「啊,對了,我都還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呢?」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鄭板橋。」
立秋後未久,一陣雨落,涼意隨之降臨,清風徐徐飄來,淡淡的桂花香中隱含著一絲幽冷的氣息,一種輕柔沉靜的幽冷,不是真正的凍寒,只是讓人恍然頓悟:秋,來了。
取來一條薄毯子,滿兒悄悄替金祿蓋上,他躺在書房裡的錦榻上睡著了,雙手交迭在腦後,臉上蓋著一本書,微微打著呼嚕,非常閒適。
回到書桌後,滿兒準備繼續研究食譜裡究竟是哪裡被她疏忽了。
「福晉。」塔布不知何時摸來她身後。
「噓,小聲點!」滿兒壓細嗓門,指指錦榻,意謂別吵醒正在和周公研究棋藝的人。「什麼事?」
「有人要見王爺。」塔布也把聲音放到最輕。
「王爺睡著了,叫他晚點再來。」
塔布臉現為難之色。「可是……」
「讓他進來。」
突如其來的聲音,既不是塔布,更不是滿兒,還帶著點兒睏意,話說的有些含糊,彷彿還沒睡醒。
滿兒愕然回眸。「咦?原來你醒著!」
「不,我才醒。」榻上的人一動也未動,聲音從書本下面傳出來。「讓他進來吧!」
那人一進來,滿兒立刻注意到是六月那時候來見金祿的那個人。
「什麼事?」金祿懶洋洋地問,還是一動不動。
「找到了。」
「確定?」
「確定。」
「好,你去找李衛,告訴他本王要見他,要他在二堂等候。」
那人離去片刻後,金祿方才慢條斯理地取下臉上的書,坐起來,慵懶地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對滿兒咧開一嘴燦爛的笑。
「娘子,為夫立刻得出門去辦件事兒,辦妥之後,咱們就可以離開杭州了,在那之前,娘子有什麼事待辦就趕緊辦好,或者想要為夫陪你上哪兒去遛遛也行,全依著娘子你了。」
滿兒點點頭,隨口問:「你要上哪兒?」
眼兒眨了一下。「回京後再告訴娘子可好?」
滿兒聳聳肩。「無所謂。」
於是,金祿也出去了,滿兒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思索片刻。
「塔布!」
「奴才在。」
「可以幫我跑趟康橋鎮嗎?」
就她而言,食譜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中秋前夕,金祿回來了。
「娘子,我回來了!」
「你的事辦妥了?」
「妥了。」
「好,那先陪我上柳家一趟……」
他們一起到柳家道別,還在那兒住了一宿。翌日,他們又跑到白鶴峰下去撿桂花瓣。
不似梅蘭竹菊那般孤傲清高,桂花是樸實無華的,卻也有它淡泊自甘的美,幽幽的香氣清可絕空,濃能遠溢。而在這中秋時節裡,遲開的花兒方始舒瓣吐蕊,早開的花瓣卻已是落英繽紛,如細雨般飄落著星星點點的桂花雨。
「以前怎地沒見娘子你來撿過?」
「時節不對呀,而且……」滿兒仰著嬌靨,任憑落花跌上她的眼、她的嘴,感受那詩樣的情懷。「我想要你陪我一起來。」
雙臂自後環住她,小嘴兒俯下來貼上她的耳。「桂子落佳人,天香雲外飄。」
滿兒噗哧失笑,「你擅改宋之問的詩!」她指控。
「叫他來告我吧!」金祿喃喃道。
「他早就不曉得死到哪裡去了,要是真來告你,」滿兒咯咯笑著。「你就該嚇死了!」
舌尖兒偷偷冒出來舔了她一下。「撿完了桂子又要上哪兒呢?」
回眸,滿兒嫣然一笑。「當然是遊湖去!」
「啊……」金祿恍悟地點點頭。「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白蘋紅蓼西風裡,一色湖光萬頃秋。」
「答對了!」中秋夜遊湖賞月,理所當然!
「娘子你忘了曾發過誓絕不再搭船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