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1
我坐在廖家裡昂貴舒適的沙發上,大腦因剛才受到的震撼而高速運轉。廖和May是兄妹,May說她愛廖。May懷著他人的孩子。廖把雞肉放在May的碗裡,滿眼關懷神色。
兄妹之間的愛,我們通常稱之為亂倫。
我把這個齷齪的字眼從頭腦裡趕出去,這才注意到,May把手輕輕放在我的手心,她的手掌柔軟寒冷,使得我居然有種猝不及防的悲涼。她本該得到更好的命運,像她這樣的女子,有多少人都願意用心去呵護。可惜人心本來就難以控制,愛慕自己的親生兄長,本來就是一件悲哀而無法讓人面對的事。
心,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心臟病,分娩對我來說,有可能會危及生命。May淡然說道。
我又一驚,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問,那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要一個孩子。May嘴角仍然帶著一絲笑意,說,我想生一個男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會長得和廖很相像,男孩子通常都會長得和舅父相似。
我心裡一陣紛亂,只是盯著她看。她的臉容安靜,同時又深不可測,讓我想起拉菲爾筆下的人物,遠離塵世般純淨高貴。這樣一個女子,卻陷入感情的泥濘。也許是因為自己所面對的破碎的現實,我覺得自己能感覺到她心底的創痛,無聲地流著無色的淚,汩汩不曾停息。我抓緊May的手,半天不作聲響。
我們小時候並不是在一起長大。May說,三歲時,父母離異,我和父親一起生活到十四歲。十四歲那一年,父親再婚,後母對我苛虐,我一個人從廣州乘火車到上海,來找我毫無印象的母親和哥哥。
我沒有插話,只是握著她的手默默傾聽。這些話,她一定從來無法對人傾訴。我有責任聽她細說一遍,再說,作為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上火車前我給他們發過一封電報。到了上海站,有許多人在車站。我提著少得可憐的一小包行李,從硬座車廂下來,在站台上東張西望。那是我一生中最無助的時刻。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接我。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母親和哥哥長什麼模樣。我所有的,只有一張缺了一個角的全家福相片,那上面是我們一家四口,照片上我還是個嬰兒,被母親抱在手裡,他只比我大一歲多一點,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坐在父親膝蓋上,張著嘴,傻傻地笑。
當我越過人群看到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立即知道,那是我的親哥哥。他穿一件白襯衫,是一個那麼乾淨出色的男孩子。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對我說,累了嗎,我來幫你拿行李。他甚至沒有問我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們都清楚地認出對方,我總相信這就是緣分。
我在心裡歎一口氣,而May繼續說道——
再後來,我留在上海,和他還有母親,住在一個普通的弄堂裡。母親是附近一所小學的會計,很嚴肅,不愛說話。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可仍然有點怕她。我只是整天和他粘在一起。我不叫他哥哥,而是叫他的名字。我不習慣,那麼多年都沒有叫過人哥哥,當然不習慣。結果,後來我就一直叫他廖,直到現在。
我們一點點長大,我讀書讀得早,所以和他是同級,只是不同班。初中和高中,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我知道他班裡的哪幾個女孩子喜歡他,每天放了學,我都坐在他自行車後面回家。他總是穿白襯衫,有著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沒有的乾淨。我總喜歡靠在他身上,聞他的襯衫裡透出來的肥皂的香味,混合著他自己的味道,好聞極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終於分開了。我走讀,他住校,只有週末才能看到他。那個時候我已經有點察覺到,我對他的喜歡,似乎並不僅僅是手足之間的感情那麼簡單。大學裡有一個追求我的男孩子,我一直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若即若離地偶爾一起出去玩。
大三那一年,有一個週末,他帶了一個女孩子回家吃飯。那一天我終於明白,我其實很愛他,只是自己並不知道。
我看著May,想說,每個女孩子,在哥哥第一次戀愛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妒嫉。但是我終於沒有這麼說,May已經並不是大三,她現在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歲,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May說,然後我做了一件事。你猜是什麼?
我沉思片刻,說,你開始和那個追求你的男孩子談戀愛。
她笑起來,笑得雙肩發顫。她輕歎道,你真聰明,心。
不是聰明,只是因為我也有類似的經歷,找一個不愛的人,來確定自己能夠和別人戀愛。我說,當然,我們的情況不完全一樣。
哦。她緩緩說道,戀愛其實很容易,做愛,其實也很容易。只要你真的決定不在乎。
我的心不由得隱隱作痛,她對我俏皮地輕笑一下,說,不瞞你說,我那時候相當亂呢,後來同時和三個男孩子交往,一三五二四六都輪不過來。
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說。
對,不是我想要的。她輕歎,隨即說,我累了,我們到書房去,我躺下來和你說話,好麼?
我們走到書房前,May舉手敲兩下門,才推門進去。廖坐在書房電腦前盯著屏幕,看見我們進來,他起身問May,是不是又不舒服。
還好。May說,我們想在這裡聊天,會妨礙你嗎?
我正好要出去。廖答道,公司有點事。你們慢慢聊吧。如果晚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打電話給我,我回來以後做。
不用你忙。如果不介意,我來做就是。我對廖說。
他看我一眼,說,那就麻煩你照顧一下她,我出去了。
廖離開後,我把茶杯從客廳端來,把書桌前的電腦椅移到May的床前,聽她說話。May半倚在床上,褪掉了玫瑰紅的披肩,沒有那件衣服的映襯,她的臉色顯出幾分蒼白。她之前說想喝牛奶,我幫她去冰箱取了牛奶加熱,此刻,May正捧著裝有熱牛奶的杯子,小口輕啜。
方心,和你在一起,總覺得很舒服。她悠聲說道。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和你在一起總是很放鬆。我說。
可惜你有你的她,對廖不屑一顧。她說,我不止一次想過,換了別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我一定都無法忍受,但你不一樣。若他能娶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微笑,因為她提起韶華,這個微笑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好在May並沒有發現,只顧自己回憶往事。
那個時候,我淪變成一個桀驁不馴的女孩子。冬天裡穿著黑色吊帶的裙子在校園裡走,惹得所有的人都回頭去看。她說。
我輕笑歎氣,真無法想像那樣一個May,簡直就是現在的反面。人總是有不同的面,而日子,總是一段段地過,我們都不復從前的自己,每一天每一刻,這個自己也在變化。我又想到,韶華不知道和家人相處怎樣,她父親的病究竟如何,我不在她身邊的每一日,她所見的人所經歷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很怕這樣一天天下去,兩個人終將變得形同陌路。就這樣,我懷著亂紛紛的思緒,一會兒想到May,一會兒想著韶華,秋日的陽光從書房窗戶悄然入內,溫柔地鋪滿我和May的身上。她穿的也是白色的衣服,我們一個躺一個坐,一個說話一個傾聽,時間就這樣不留痕跡地過去。
May說,我不是沒有被人愛過,只是無論我和什麼人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和他進行比較,然後覺得世人都不如他。
May說,母親死於交通事故,在我們大學畢業那一年。她沒能等到我們回報她的養育之恩,但這也許是一種幸運,因為去世得早,她不用看到我的忤逆。
May說,她自殺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為廖即將到來的婚事。到了第二次,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May說,那一年我二十五歲。他給我找了房子,讓我搬出去住。從此很少見面,他關心我的生活,我辭職後為我籌款開花店,在每一個節日和我一起吃飯,可我在他的眼睛裡,只看到無聲的拒絕,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May說,這麼多年以來,我終於重新和他日夜相對。而這卻是因為我懷了別人的骨肉。心,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我知道他在心裡,未嘗不是鬆了口氣。他知道我不適合生育,卻也沒有勸過我放棄做這件事。我很清楚,他一直想得到解脫,想和我做平常的兄妹。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為她拭去眼淚。她的臉涼極,只有眼淚滾熱,似乎她身體裡所有的熱量,都蘊藏在這幾滴眼淚裡了。
彷彿是過了許久,我對May說,我想,廖並不是你所說的那麼無情,只是,他對你,只有手足之情。
我知道。May答道。
有很多事情,只能說是無緣。反過來想,情侶之間不存在天長地久,但是你作為他的親人,可以永不分離,也不是一件壞事。我又說。說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沒有說服力,但我總得說點什麼才是。
不分……?May緩緩說道,沒有人能夠真的不分。就好像我這個孩子,雖是親生骨肉,也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不再需要我在他身旁。
我試圖緩和氣氛,立即說道,你剛才說不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接著,我對她解釋了聊天室裡的TP之分,以及什麼叫做不分。
May愉快地輕笑,說,都是女人,為什麼還要弄得這麼麻煩。感情的事,本來就沒有辦法做任何區分。就好像愛一個人,說不清前因後果,誰是誰非。
我在心裡咀嚼半響她這句話,不由惘然。我和韶華之間演變成現在的狀況,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太在意前因後果,誰是誰非。
從廖的家裡回來以後,我洗了個澡,從冰箱裡拿出一瓶薑汁汽水,吃了幾塊曲奇餅乾作為晚飯。本來打算在離開之前做一些吃的給May,但她說不想吃東西,我看過廖的冰箱,發現還有大半碗雞粥,於是對May說如果餓了就用微波爐熱一下吃。May點頭答應。她的神色顯得有些疲倦,不過似乎暫時沒有大礙,說到底,我對於怎樣照顧一個虛弱的孕婦,完全沒有任何認識可言。看來還是應該稍後上網查一下資料,我如此想著,和May告別回家。
開著電視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節目的時候,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出May蒼白平靜的面容,她和她沒有歸宿的愛情,不知為何使得我的心裡有幾分抑鬱。不論對象是誰,單戀本來就充滿了悲哀的涼意。同時我覺得,讓人想為之歎息的,不僅是May,還有廖。從May避開細節的敘述裡,我意識到廖畢竟是為了避免刺激May而兩次放棄了結婚的可能,他孑然一身至今,多少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固執的妹妹的緣故。我想起廖對我的態度的微妙變化,不知道該為此感到慶幸抑或惆悵。也許還是值得慶幸的,如果他不改初衷,說不定我總有一天會因為軟弱或者其它因素而動搖,可那不是我想要的。倘若因為無路可走而投向某個人,一定會讓我在往後的日子里長久地鄙視自己。
我只想留在這裡,等韶華回來。如果,她還願意回來的話。
電視裡開始播放天氣預報,明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播音員說,明天的天氣晴好,可以說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我這才意識到,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
不知道韶華是否還記得我的生日,這個念頭在我的心裡亮了一下,立即被我掐滅。不管怎麼說,現在不是期待這些溫馨無用細節的時候,我對自己說。
明天要到廖的公司去報到,想到這裡,我多少有點安慰。總算可以不用一個人面對四堵牆壁,而且我喜歡那個公司的氛圍,那是我畢業時曾經夢想過的工作環境,而現在卻是為了逃避過多的思念才跑去廝混,想到這裡,我不由覺得人生真是莫測。世事往往如此,當你對以前熱切渴望過的東西已經毫不在意的時候,反而會水到渠成地得到,可這時你卻已經不復當初的欣喜和狂熱,多麼諷刺。
因為第二天要上班,我早早便睡了,直到被持續的電話鈴聲吵醒。
我睡眼朦朧地打開床頭燈,拿起話筒前,看了一眼放在電話旁的手機,十一點五十五分。
這麼晚會打來電話的人,應該只有韶華。我頓時清醒過來,飛快接起電話。
喂。我說。
話筒那一端傳來滯重的沉默,我真擔心她會就此掛上電話,好在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片刻之後,她開口說,嗨。
嗨,我握緊話筒說,你好嗎?
不好。她淡淡地說,這幾天一直陪在醫院,沒法好好睡覺。
你父親的病,怎麼樣了?
他是老毛病了,糖尿病,加上心臟不好,血壓又偏高。這次發作得比較嚴重,不過住一陣子院應該就好了。韶華答道。仍然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那,你和他關係還好吧?
怎麼可能好。韶華冷然說道,他一看見我,就氣暈過去一次。
我頓時不知所措,聽起來她似乎心情惡劣,但正因為如此,使我感覺和她之間不那麼疏淡冷漠,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好現象。
你呢?你還好嗎?韶華終於問我。
還好,我說,我明天要去公司上班了。
哦。她僵硬地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否會想到廖並且為此多慮,但一時間不便對她說明今天經歷的一切,於是只好沉默著,等她開口,同時害怕她隨時掛上電話。我真想就這麼握著話筒沉默下去,即便不和她交談,起碼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孤寂。韶華就在話筒的另一端,隔著無名的沉默。
生日快樂。我聽到韶華低低地說。
嗯?我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零點了。現在是十九號。生日快樂。
我歎息一聲,隱約有想哭的衝動。我閉上雙眼,將話筒貼緊耳廓,彷彿這樣便能離她更近一些。
謝謝。我說。
傻瓜,你不用謝我的。她柔聲說道,去打開我的內衣抽屜看一下。
我應了一聲,放下話筒,走到衣櫥前,拉開右側第四個抽屜。韶華的內衣整齊地分類放在裡面,其中多是藍色,深藍淺藍或灰藍的蕾絲,喚起我心中悵然的回望,擁有這些內衣的那個優美身影,已然不在我的身畔。我想起她狂亂甜美的微笑,她微弱溫熱的鼻息,她滾燙纏綿的雙唇,還有她幽深如水的眼神。我有種略微窒息的感覺,並終於發現韶華讓我看的究竟為何物。
抽屜的角落裡靜靜躺著一個藍色的硬紙盒子,上面印有銀色的花體字。盒子四四方方,看起來比一般首飾盒略大。
我拿起盒子,轉回床前坐下,拾起話筒對她說,是一個藍色盒子,對嗎?
打開它。韶華沉靜地說。
我乖乖打開盒子。
裡面是兩枚戒指。厚重的銀色光澤,應該是鉑金而不是銀製的。兩枚戒指的尺寸和款式都完全一樣,略微交錯著嵌在黑色的海綿底座上。那情形透出親密的意味,如同兩個人肩並肩相依而坐。
我的眼底再次開始溫熱。我拿起其中一枚戒指,輕輕摩挲著它光滑的表面,這時我注意到,戒指的內側刻著字。
看到了嗎?我聽見韶華在我耳邊說,上面有字。
我正在看。我說著,將戒指對著檯燈的光線仔細察看。戒指上蝕刻著漂亮的斜體字——
2002.11-forever-hua
哪一枚是我的?我問韶華,並拿起另一枚戒指來看,這一枚上刻的是2002.11-forerve-xin。
我本來想把寫著我的名字的送給你。韶華說。
本來?那你現在怎麼想?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她沉默。我把兩個戒指都放回盒子裡,擱在膝上等韶華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她的答案,這感覺如同在等待宣判,實在是煎熬備至。我彷彿是等了許久,韶華終於開口說道——
我的想法從來沒有改變過。從一開始到現在。
我輕歎一聲。
你願意戴那枚戒指嗎?韶華低聲問我,我覺得她似乎哭了,這大概是我的錯覺。
我願意。我答道,聲音有不自覺的微顫。我取出刻有韶華名字的戒指,小心地套上左手的無名指。戒指的大小恰好合適。二十六年來,我從來不曾戴過戒指,因為總覺得那是代表太多含義的飾物。看著手指上那個銀色的環,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心。
我大約是沉默太久了,以至於韶華終於忍不住輕聲喚我。心,你在聽嗎?她說。
我在聽。
我覺得,我們現在分開一段時間,其實也不是沒有好處。她說。
是嗎?可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我惻然道。
雖然你比我年長,可是有太多事情,你不會懂。你一直太單純了,心。
你是想說我在象牙塔裡長大?我輕笑,說,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不是這個意思。譬如說,你以前不知道聊天室。她說著,停頓了一下,我咬一下嘴唇,聽她繼續說下去。
你總是覺得,愛情就是兩個人的事。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心,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我知道你可以說是一個人長大的,我有時候很羨慕你,因為你可以不用面對家庭,還有其他一些問題。
你指的是什麼問題?
我這幾天回到故鄉,看到父母,我想了很多。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的將來。我以前從來不敢考慮將來,但我現在很認真地在考慮這個問題。心,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飛快地答道,forever。
韶華在電話那端輕笑,她分明是哭了。她邊哭邊笑著說,心,我走了之後才發現,我有多麼愛你。
傻孩子,不要哭。我說,你從來都不哭的,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好嗎?這樣我沒有辦法幫你擦眼淚呢。
這時我倏然驚覺到,其實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心,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韶華最後說,等我父親身體好些了,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
我當然說好。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還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和韶華重聚。
韶華不在的日子裡,我總覺得時間的步子並非勻速如一。投入工作因而得以忘懷其它時,幾個小時便能刷刷而過,但如果在家裡靜下來,總覺得時間慢得相當難捱,一寸寸光陰數著過去,往往要到了晚上,才能接到韶華的電話,等到和她通上話了,時間便如瀑布流水般飛速逝去,讓人來不及在其中挽起一個水花。
而我便置身於這樣忽急忽緩擺動不停歇的時間裡,一天天瑣碎地過著我的生活。韶華的父親一直在住院,她每天除了和母親輪流到醫院照顧父親,就是在家裡上網工作。工作用的是她帶去的蘋果筆記本,沒有PC做輔助,總有諸多不便。我對她說,既然忙,工具又不稱手,不如索性辭職在家裡歇息一陣,她卻拒絕說,這份工作畢竟是她自己喜歡的,請了大假回家,本來就是老闆給面子,如果就這樣放棄掉,無論從做人還是做事的角度來看,都顯得太不地道。我知道她骨子裡是對工作相當認真的人,於是也不再多話。
韶華問及我的工作如何,我淡淡說還好,就是忙。其實何止是忙,只是太過千頭萬緒,讓我一時都無法說明。
如果盡可能概括的話,那就是,我不再是文案了,現在我的職務,是這家廣告公司的副總。這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行頭,當然源自廖的安排。
我來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廖領我坐在宛如咖啡館的大廳一角,然後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文案以外的工作。
我問他具體指什麼。他說,因為May身體不好,他有時要回家去照料她,所以公司裡的事情,現在需要一個人幫手。他覺得我是可以信賴的人,想請我做他的副手。
我說好,說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答應下來的後果,因為我對公司的經營管理,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概念可言。
結果就變成了現在的狀況。我每天都必須比其他人早一個小時到公司,處理前一天晚上加班的設計人員交上來的意見和報告,並且安排好這一天的工作日程,大大小小的設計班組會議,營銷人員的會議,對重要客戶的說明會議,我都必須參加,如果廖在一旁還好些,而如果廖不在,很多事情都要落到我頭上來拿主意,從某人提議的公司旅遊計劃,到出差人員的名單擬定,以及每一個案子的狀況瞭解和方向把握,這些或瑣碎或考人決斷的工作,我實在無法想像廖以前每一天都是怎樣處理得當。如果一個公司足夠規模,自然有各個部門的管理人員來分擔處理,但這個公司畢竟還只是起步階段,十餘人的公司,除了幾個負責行政人事財務的年輕女孩子,就都是只管自己眼前工作的設計和銷售人員,而讓這些人能夠更好地發揮作用,就成了廖和我的全部責任。
這是一言難以說盡的工作,總之,我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直處於高負荷狀態,總怕自己想漏了什麼,考慮不周到什麼,一點點一項項,都要思量到最佳的步驟。每天每天都忙著面對電腦裡的郵件,客戶難得滿意的面孔,以及公司裡那幫不知人間疾苦的設計師少爺們。
而晚上,則不時有應酬的飯局。廖每每匆匆逃回家去做他的二十四孝兄長,只剩我和一干銷售兀自苦苦支撐笑臉相陪。
一次,又是被迫喝了許多酒,耗到很晚方才得以回到家中。我在電話裡對韶華訴苦說,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說,心,你變了,變得堅強了,外向了,明快了。
我說,不管細節怎麼改變,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其實我又何嘗感覺不到韶華的變化?如果說我變得明快尖銳,說話直截了當,那麼她則沉默許多,隱忍許多。我彷彿看到她總是微皺著眉頭,並為此感到隱約心疼。我不知道她在故鄉小城過著怎樣的生活。她畢竟離我太遠了,有很多話語和感受,在電話裡也不可能說盡道明。我們之間的陌生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寸許加深。我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只是無能為力。
我問她,你父親好嗎?她說,病情不太穩定,時好時壞,猶如那人的脾氣。
我沒有問過為何她和父親時有齷齟發生,因為我隱約感到她並不想談論這些。如果她什麼時候想說,一定會告訴我,我這樣認為。
不管怎樣,我與韶華之間,總算已經沒有冰封的溝壑存在。我們會在一天裡不間斷地聯繫對方,短信,E-mail,電話。即便只是寥寥數語,或者簡單的一句「你吃了嗎」,也有種溫熙的暖意蘊含其中,讓人倍感安心。
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樣的彼此傷害,此刻,都終於沉澱在我們各自的心裡,不再記得,不再提起。我真的幾乎已經忘卻了在酒吧發生的那一幕,直到十一月底,瑤找到了我。
瑤能夠找到我,不能不說是充滿了偶然的必然。
那是在某一天的午休時間,我坐在公司樓下的麥當勞靠窗的位置吃一客草莓新地。據說寂寞的人容易沉溺於甜食,或許如此,我以前幾乎不碰這種甜到發膩的冰淇淋,現在卻隔三差五吃一個解悶。草莓的紅色加上冰淇淋的白色,以及柔軟的冰淇淋在口中融化的感覺,都有種和此刻天氣截然相反的酣暢淋漓。我想起自己看過這樣一句廣告文案,愛人的滋味,就是冬日裡冰淇淋的味道。當時覺得整句話半通不通,現在卻終於明瞭那份隱藏於其中的情懷。
還好我從來不會因為食物而發胖,否則,等不到韶華回來,我就要因為寄思念於冰淇淋而變成一個肥婆了。
如此想著,我閒閒舀了一勺混合著紅色草莓汁的冰淇淋送入口中,一邊看著窗外陽光下走過的各色行人。這是我難得的一刻悠閒,偏偏手機不識趣地突然響起。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晴朗。我有些意外,她最近和我沒有太多聯繫,只發過寥寥幾個短信。我也沒有對她多說過我的近況,只平淡地說一切尚好。我以為這個人也終將成為一個消逝的小水花,湮沒於時間的河流裡。上次在酒吧發生的事,雖然並不能怪她,卻也和她脫不了干係,所以我多少有些不想再和她扯上瓜葛,只是沒想到她又會主動聯繫我。
我接起電話,說了聲喂。隔著店內放的COCO的歌聲,耳邊傳來她明朗帶笑的聲音。嗨,她說,你最近沒上網?一直不見你。
你指聊天室?我說,最近太忙,有一陣子沒去了。
哦。怪不得。有人找你呢。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
什麼?
有一個人在聊天室的留言板上發帖子找人。我想那人找的應該是你。晴朗說。
哦?你怎麼知道那人找我,她寫了些什麼?
很簡短,我可以背給你聽。帖子標題是,心,那天酒吧誤會至深,匆匆無法說明原委。想見你一次。瑤。
我略微一驚,但仍是不動聲色地問她,就這些?
嗯,帖子內容是一個手機號碼,我記下來了,要不要我報給你聽?
好的,謝謝你。
晴朗報出手機號,我儲存在手機上,然後對她道謝。
不用客氣,她說,我知道你想避嫌,不願意見我,不過等那天你有心情有空了,來我家坐坐吧。我和母親說起過你,她想請你吃頓飯。
我當然說好。心裡不免有點疑惑,晴朗這個傢伙,不知對她母親說了些什麼。我最怕應付的就是家長,但又不免好奇,獨自將晴朗這樣一個從外形到內心都酷似男性的女子撫養長大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樣?
當下我們在電話裡說再見。她沒有問我關於瑤的事,我最欣賞晴朗這一點,從不問一句多餘的話。掛上電話以後,我重新對著紅白兩色的新地,不知怎的卻失去了吃的慾望。我看一眼表,時針已近一點,於是我折回公司上班。回去後,剛一落座,我立即被工作纏繞,無暇就剛才晴朗告訴我的事多做思考。
直到夜裡和韶華通電話時,我才想起瑤的留言。我握著電話猶豫了一會兒,不知是否應該告訴韶華這件事,卻聽她匆匆地說,我今天晚上在醫院陪夜,沒法和你長談。
我知道她父親的狀況本來已經好轉,晚上不用家屬在醫院陪伴。她這麼說,一定是情況又發生變化的緣故。我急忙問她究竟情況如何,她答道,現在還不知道,我有空時再和你聯絡。說罷,她掛上電話。
聽到話筒裡傳來的斷線聲,我愣了片刻。兩個人相隔遙遠,總有種無法分擔的無力感,我只能在心裡希望她周圍的一切都平安順利,只能在每一次通話時告訴她我對她的想念和關切。
我其實痛恨這種什麼也做不了的狀態。
我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喝了點水,開了電視看了十幾分鐘又關掉,最後終於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打晴朗給我的號碼。
鈴響了三聲之後,有人接起。是瑤溫和的女低音,我立即辨認了出來。
是我,方心。我說。打擾你了嗎?
不至於。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她沉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