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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無名之日》作者:Katt (現代) [完結]

我覺得他真是瘋了。可雖然他在發瘋卻從沒說過這麼準確無誤的話。
「你幹嗎那樣看著我??」他吼到,「因為我說對了,是不是?因為我說中你心裡想的那些了,是不是??因為我雖然這麼傷心但還是得勇敢面對現實,是不是?!!」
繼JR之後,弗蘭克是第二個跟我這樣發飆的傢伙。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總是被吼的那個——或者該說為什麼我做什麼總是錯的。要不是礙於情面和本身性格,很可能瑪特和尼亞也一樣會朝我大吼,如果他們兩個的脾氣就像JR、就像弗蘭克或者就像我本人一樣。
「你幹嗎不說話?!」弗蘭克更加氣急敗壞,「說話!你到底要怎麼樣??」
「我不能結婚,」我說,這句話幾乎想也沒想就衝出了大腦。
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我,胸膛因為極大的怒火而劇烈起伏著,彷彿下一秒就會炸裂。而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能坦然地坐在那裡面對他,即使看起來他馬上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我們互相看著彼此,他垂下目光,我仰起頭,視線在空中的接觸彷彿撞起火花——決不是愛的那個。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尚未反應過來做出什麼反抗就已經被他用力拽過桌子——上半身壓在桌面上,酒瓶和杯子在我胸口下發出碰撞的聲音。
「你簡直讓我失望透了,寐羅!!」他在我耳邊大吼著,「我他媽的從沒這麼恨過誰!!」
我不知道我的手臂在什麼地方,是在撐住桌子還是被壓在胸膛底下。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卻不知道該回應什麼——是的沒錯?我很榮幸?我他媽的就是個混蛋,算你倒霉??……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寫這樣一本書、在書上給出在這種情況下你該用什麼作為恰當的回答。
「你寧可被我趕出去也不肯跟我結婚??」他繼續咆哮,他的肺活量令人害怕。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一遍問題反覆問上好幾遍——在我已經說了答案的前提下。
那我也只能再給出同樣的回答。「我不想,」我說,雖然說得極為費力。「我……」
他暴怒地吼了一句「你這個混蛋」就把我整個人拽起來狠狠摔向地板。
他揍了我兩拳,在第三拳已經挨到我的皮膚時突然又止住動作——彷彿才猛然意識過來自己在做什麼一般,他迅速鬆開了我站起身,看著地板上一直沒機會爬起來的我,重重喘著粗氣,眼睛裡依然冒著憤怒的火光,最後還是忍不住加了一腳,雖然克制了些力氣,可還是讓我眼前一陣金星亂冒。我的口中都是恥辱的金屬味,得花上足足半分鐘才看清眼前場景。
弗蘭克已經帶著滿身怒氣離開了,沒多久就傳來房門被重重摔上的聲音。
我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閉上眼睛緩了好一陣,才又慢慢睜開,重新調整模糊的視線。
大概這是有史以來唯一一次我只挨揍的經歷,不只沒有還手的機會,也沒有理由。當我費力地用手臂撐住地板支起上半身時,一陣劇痛從胸口處急湧直上,幾乎讓我一口氣窒息。我不得不緩下動作,手臂發抖地撐在那裡努力調整著呼吸,一邊忍住嗡嗡作響的神經痛,以這種姿勢堅持了兩三分鐘,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體,仰頭讓呼吸順暢一些——我感覺到幾絲潮濕的痕跡順著嘴角滑下下巴,淌到脖頸上,伸手隨意蹭了蹭再拿到眼前,果然都是血跡。我不知道其他廣告模特和明星們都是怎麼混的,是比現在的我更糟還是只有我這麼倒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浴室踉蹌著腳步過去,撲到洗手台上時我幾乎沒勇氣抬頭看看自己。但最後我還是抬起了頭,非常艱難地,將目光移向鏡子裡的那個人。
金髮亂成一團。下半張臉血跡混亂,眼神渙散,表情痛楚,襯衫裂了一道口子,裸露的胸膛上還有幾絲滴落的血痕。此刻那個男人正急促地重重喘息著,一臉陰沉地狠盯著我。
我擰開水龍頭,拿過毛巾沖了沖,敷上自己的下巴。
痛楚再次真實地傳來,讓我不由得齜牙咧嘴,表情扭曲。但我還是忍住疼痛用毛巾緩緩清洗了傷口,擦掉髒污的血跡和塵土,脫掉襯衫扔進垃圾桶,去找了兩個OK繃貼上傷口。
當我倚在床上,一邊用靜止緩解痛楚一邊皺緊眉頭點上煙時,我覺得一切更加混亂了。
也許弗蘭克是給我足夠的時間讓我收拾東西從這裡滾出去,在他回來之前;我不知道他在離開時是不是說了句『別再讓我回來之後看到你的臉』之類的——也許說了,因為電視上總會有這麼一句台詞,在演到這種情節的時候;也許沒說,他因為太過憤怒忘記說了,或者他還不想讓我走。雖然我留下來的意義也不大。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不是都被自己的一個拒婚而毀了——但就算是這樣,我也沒什麼可後悔的。我他媽的又不是只能吃模特飯。
我沉默地垂下目光,眼睛緊盯著面前燃燒著一閃一滅的紅點;即將燃熄之前,我長長地深吸了口煙,胸肋處依然隱隱作痛;我皺緊眉頭忍著疼痛,閉上眼睛倚在那裡。
我覺得我一輩子都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事。
在弗蘭克大吼我想不想結婚時,我想起了尼亞在我鬢角上插玫瑰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那一幕。但那一刻是如此地清晰,我彷彿看到我們幾個在尼亞的公寓樓頂上,在披薩、沙拉和巧克力蛋糕什麼的聚餐裡笑成一團,剛剛和好的琳達和麥克,百無聊賴的瑪特,心不在焉的JR,還有我和尼亞。他們都在對著插了支玫瑰的我哈哈大笑,好像那他媽的很好笑似的。……好吧,也許挺好笑的。可他們沒人聽到那時尼亞跟我說了些什麼。我記得。或許正是因為那些才讓我在剛才那一瞬間猛然記起許久之前的那一幕。
『我想跟你結婚,』尼亞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手輕撫著我插著玫瑰的鬢角髮絲,眼睛溫柔地凝視著我(或許那是讓我一輩子都沒法忘記的眼神),『我想我們給對方戴上戒指。』
「要是他們不介意的話,我們就把那蛋糕吃了,」我說,「反正結婚都得吃蛋糕。」
『沒有戒指。』尼亞似乎很高興我用這種方式表示默許,很快他從一旁撿了兩個用掉的易拉環並分給我一個,『要是你不介意,』他說,『先用這個湊合一下也可以吧?』
「還得有神父,」我覺得自己純粹在說廢話,「算了,就拿酒瓶湊合一下吧。」
然後我倆背轉身體,趁那幾個人不注意偷偷地進行了這個儀式,並在彼此耳邊像唸咒語般地低語了一番那篇愛的誓詞,你知道,就是什麼『愛是恆久忍耐永不止息』之類的。開始我們都只覺得這很有趣,當做遊戲一樣玩。但當我們互相念完那番誓詞並像模像樣地給對方套上戒指時,彷彿咒語突然生效一般,那一瞬間我們都不再好玩似的傻笑不停,相反卻異常認真異常專注地將那個易拉環套上對方的無名指。我不明白為什麼,或許尼亞也不明白,誰都不能明白到底是為什麼——我倆在那一刻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看到他眼睛裡湧動著明亮而脆弱的東西,我覺得我的鼻子酸得像是嗆進了一桶醋,我們互相看著彼此,好半天悄無聲息。直到最後他們的暴笑聲從我們身後傳來,我倆迅速將那個簡陋的易拉環取掉塞進口袋,這時一切彷彿才恢復正常——他則仍然意猶未盡地看著我,好像我們兩個真的剛剛舉行過儀式。
最後我說,「你不吻新娘嗎?」——他差點把我吻到窒息了。
但那天我們實在喝得有點多,然後又亂糟糟地鬧著去參加什麼搖滾PARTY,我們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又是什麼時候弄丟了那兩個環。反正也不怎麼貴重,丟了就丟了。可我知道我們都還記得那個晚上發生過什麼——也許在那時甚至過後你都不以為意,可在許久之後的某個時刻想起那一幕,比如現在,我竟然有種想哭的衝動。我不是已經結過婚了麼??
所以我告訴弗蘭克『我不能結婚』。可他並不知道我後面的半句是『我已經結過了』。他一定以為後半句該是『否則尼亞怎麼辦?』於是他惱羞成怒地狠揍了我,又氣沖沖出了門。
我默默地拿掉煙,在煙灰缸裡遲緩地捻了好一陣才鬆手。
然後我下了床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並不多。或者說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並不多,雖然這裡到處都是我的衣服、我的飾物、我的用具、我的資料、我的零七八碎的物品。那些夾克T恤長褲帽子腰帶手套打火機香煙盒領帶夾手錶網球拍馬克杯報紙雜誌遊戲機CD唱片牙刷毛巾之類的東西都是一些臨時物品。我帶走的只有幾本當初帶來的畫冊和素描本,一塊我自己買的電子錶和幾張之前認識的幾個玩樂隊的朋友送的唱片,然後穿著一家網球俱樂部的運動衣離開了這裡。
我沒想好要去什麼地方,所以很長時間都在街上茫然無邊地走著。
要是過去的話,我會立刻毫不猶豫地跑回紐約——甚至不管下一個航班飛向那裡,只要是朝紐約的方向飛我就上去,然後中途再換,用最快速度衝回紐約。一路上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尼亞。反正他總會在那裡待著,只要我敲敲門,他就會過來給我開門,然後像過去那樣看著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將背包朝沙發上一丟,順便把自己也丟上去,大咧咧地告訴他『我累了我想洗澡』。接下來不出一秒鐘我就會聽到浴室那邊傳來溫暖熟悉的水流聲。
可那是過去。而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尼亞離開了,我無處可去。
我也不想去找瑪特和JR。我不想見任何人,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
我抱著那只上次用來欺騙瑪特他們的旅行包在街上像個遊民似的走著,棒球帽和墨鏡將我的臉掩藏起來,金髮也全部別進了帽子裡。我在櫥窗裡看到自己就像個準備參加網球比賽的運動員,跟剛好矗立在一旁的立式廣告牌裡那個西裝革履演繹手錶風采的男人判若兩人。
那真的很難讓自己相信那是我。可那就是我。這個世界可真奇怪。
我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繼續朝前走下去。街頭繁華璀璨的霓虹燈與五光十色的廣告招牌吸引著各色行人今夜的興致和眼球,引誘他們墮落進此時對上胃口的絢麗深淵。沉浸在深海般的美麗幻景中總是會讓人迷失自我,一頭衝進流光溢彩的世界本身就意味著自我的拋棄。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我是說在這個世界中。但也許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該去什麼地方?



Frank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事情會以這樣的場景作為結局。
可你總有一絲僥倖心理,覺得也許不會發生你所不希望出現的場景——因為意外是如此之多,一切皆有可能。而起初的順利則會更加助長這種『上天眷顧』的自我主義,認為一切不可能都會可能——只因為這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而你本身或許就代表了某種不可能。
如果直到這種時刻我仍然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我只能失敗得更慘。
好吧,我宣佈:我他媽的輸給尼亞了。輸給了寐羅那個始終從不露面、始終一言不發、始終選擇沉默、卻始終不曾離開的前男友。他沒做什麼。他的確沒做什麼。可我寧可他做點什麼——如果他做些什麼或許我還有計可施,還可以跟他競爭一番,還可以絞盡腦汁地想些辦法。可他卻始終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我被這番令人壓抑的沉默徹底擊潰。
他從未離開過。至少他從未離開過寐羅的內心;它存在於寐羅的眼睛裡,寐羅的微笑裡,寐羅經常會有的心不在焉和寐羅獨自一人時的默不作聲裡。即使能夠看到和感覺到寐羅在我身邊,也仍然讓我患得患失提心吊膽。這種感覺幾乎不曾消失。它是這樣明顯,明顯得令人無法漠視——可我還是不免抱著天真的僥倖心理,以為總有一天那些終究都會消失。
但那不可能。一直不可能發生的情況最後因為尼亞的離開而被推向了某個極致。
雖然尼亞的存在永遠有著巨大的威脅性,但那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尼亞不存在,比如像現在這樣突然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杳無音信。這讓他們原本就並不明晰的分手陷入一種更為荒唐的境地——他們分手過嗎?如果你認為兩個人說句再見此後不再彼此見面就算分手,或許他們的確分開了;可那種分手一點都不正式。那並不是我們正常想像的分手。
分手就該有個分手的樣子。不管你用什麼方式,兩個人開誠佈公地談清楚還是以彼此的一番大吵作為了結,那多少會讓分手有點分手的味道,也許你會說這麼做未免太形式主義、自欺欺人,好像只有這樣才有資格有理由為一段感情劃上句號;但很多事情必須需要這麼個純粹有點做作的過程——否則一切就不完整。就好比選美比賽中的選手們必須得在觀眾面前擺出點這樣那樣的姿態,即使你覺得那樣完全是在走形式。但形式有其存在的必要和意義。
他們沒有這個過程。寐羅說要離開,然後收拾了點東西就離開了——甚至不在乎把大堆物品仍然留在尼亞那裡。我打賭尼亞不會扔掉那些,就算現在的確是搬家去了其他什麼地方——不管是南卡羅萊納還是布魯塞爾,哪怕只是換了個紐約的住處或者一口氣跑到南北極,管他是什麼地方,他一定仍然帶著寐羅那些東西。是的,我拿腦袋打賭會是那樣。
而今天我問寐羅是否願意跟我結婚,他告訴我他不能。他的意思就是『我得跟尼亞結婚——即使現在我們分手了。並且,雖然現在和我在一起的是你,可交往和結婚是兩碼事。』
是吧?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說了,兩個人必須像模像樣地做些什麼才會給你一種分手的印象——而像他們這樣以一種不明所以的提出和默認作為結束方式,然後又長時間地彼此在心裡互相想念,最後尼亞索性突然人間蒸發;他讓這個原本就不明晰的結局停在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一切就此凝固在某一刻,無法延續、難以為繼,使整個事情處於一種缺失的狀態裡,即使在此之前這一切已經擁有某個他們似乎默認的結果——可你能夠認為他們是真的知道已經分手的事實嗎?
比起那個事實,他們或許更以為自己不過是跟對方吵了一架,然後哪天還會和好。
從尼亞消失的那一天開始,寐羅就再也不是寐羅了——我是說,他就再也不是我身邊的那個寐羅了。他跑回了紐約(不是指在行動上,而是說他的精神——在得知尼亞消失的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在西雅圖『待』過一天),被對方的突然失蹤置於一種茫然懸空的恐懼之中。只要一天沒有那個男人的消息,他就一天不能從這當中解脫出來。沒人知道那將有多久。
有時你以為消失是件好事。自以為是地認定那個人是一切麻煩與一切不安的全部來源,只要對方消失不見,那麼一切後患就都將隨之化解、煙消雲散。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對方並不是你想像之中的威脅,反而更像某種保護。我的意思是,正是對方的存在才使得當前一切仍然維持平靜、保持著某種『寂靜尚存』的狀態——而對方一旦消失,情況則將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全面失衡,原有平靜將被打破,一切寂靜的假象再難支撐。正如你總以為出現在身邊或睡夢中的黑貓是兇惡之源,而實際上它非但不是威脅反而恰恰是你的守護之神;然而最為諷刺的是它又的確是你的最大威脅。所以我們三個就處於這樣一種尷尬而微妙的境地:我和寐羅之間的穩定必須要有尼亞的存在作為保證,而尼亞的存在又對我們之間構成最大威脅。任何一方的消失都會造成這個局面的土崩瓦解,但後果最為嚴重的就是尼亞的消失。
現在尼亞消失了。寐羅魂不守舍,情緒混亂。
只有這種時刻,尤其這種時刻,一切真實才會暴露無遺、毫無掩飾。
顯然寐羅給予我的感情與給予尼亞的完全不成比例。
對此我無話可說,無可奈何。還能怎麼樣呢?我已經盡我所能的最大努力去爭取寐羅,結果仍然只爭取到一個並不真實的軀體。他的心思或許從沒認真地放在過我這裡,不是尼亞就是他的工作,總之他的生活重心只有這兩樣——至於我,也許只算能夠陪伴的陪伴。
生氣、惱火、失望、傷心是必然的,沒有人不會對此不動一動眉毛,除非他沒認真過;可除去這些之外,我又有種充滿辛酸的嫉妒情緒——雖然尼亞似乎一無所有,比起我他幾乎像個兩手空空的笨蛋,他沒有金錢、名利、身份、地位之類的象徵,沒有那些光鮮華貴的社交生活與充滿ji情的工作過程,沒有世界各地隨處都可以享受的度假選擇,也沒有擁有以上種種因而隨之產生的優越感與自我實現感,可他卻有兩樣最重要的東西:絕對的自我和另一個人的真正情感。而這兩樣剛好是我沒有的——我們之間的互補形成了我們之間的對比。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缺憾,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
有時我真想拋開這一切,回到十幾歲的少年時期,吃沒法下嚥的粗糙麵包,躺在草地上盡情打滾;那些年輕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現在剩下的唯有一堆永遠處理不完的文件,一些總也推辭不掉的應酬,一疊定期送到你手上的各類費用清單和醫院開出的健康欠缺的證明,一連串越來越沒有意義的銀行戶頭的數字。這一切的疊加都讓你煩不勝煩失望透頂——想到這種日子還要永無止境地繼續下去直到退休之日,我只有種眼前一片黑暗的沮喪無力感。
也許寐羅的存在能夠緩解掉一部分的鬱悶和壓力,但你知道,他從來沒在這裡存在過。他以為自己在這,可他一直都在紐約。他以為自己能夠擺脫掉過去種種進入新的生活,重新開始,一切重來;可他從沒擺脫過過去,他一直都在過去和現在的矛盾之間掙扎著。
而現在他總算能搞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現在他該跑回紐約去了。
我有點後悔之前揍了他的事。為什麼我要跟他發這麼大的火呢?難道在此之前我沒有、從沒有想像過這樣的結局嗎??……實際上我一早就該知道,事情終究要以這個結局收尾。
一切都再明顯不過了。他來這裡是追求夢想而不是為了愛情。
想到有人佔據著他的心,佔據著他的情感和他的全部,我就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任何愛情都是自私的。我從不希望他被誰佔據一點點,而他眼睛裡的一些情緒、他聲音裡總是帶著的某些低落、他在種種場合之下的完美表現之後的假裝,那些都讓我發自內心地倍感挫敗。我沒能改變他。我沒能得到他。我沒能讓任何一絲的『可能』成真——
他從不屬於我。他只屬於一個人,一個影子似的男人。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理由要跟尼亞爭取這個從未屬於過我的人呢?
雖然承認失敗但我總是心有不甘。我不明白為什麼尼亞這麼『強大』——為什麼他能夠佔據著一個人到這樣完全徹底的地步?到底是什麼讓他被寐羅這樣欲罷不能地吸引著?又到底是什麼讓他在之前雖敗猶勝而此刻則是純粹的大獲全勝??這比我在談判桌上被擊敗更加惱火、鬱悶一百萬倍。在這場較量中,我一直都在和一個無聲的影子談判,就像一直在和空氣作戰。想像一下你和空氣作戰是種什麼場面,你就知道我的下場有幾成勝算。
我停在一家酒吧門外,一個叼著煙的男孩朝我勾起誘人的唇角,「一起喝一杯?」
「……好吧。為什麼不?」我盯著他閃耀著淡淡光澤的嘴唇。


Mello
我以為我將要在街上走上這麼整整一晚。但沒過多久這個過程就結束了,以一種我從沒設想過的奇遇方式結束——當然,對方不是尼亞。我還沒意亂情迷到奢望尼亞會突然出現在西雅圖街頭的地步。在電影中情人都會在此刻出現,而現實當中情人從來不在此刻出現。
那時我已經走了足有兩個小時,渾身無力,兩腿發酸,之前的傷一直都在隱隱作痛。我停下腳步,打算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再做打算;我站在那裡四處望望,便轉身朝不遠處街邊公園走過去。為了避開那些還在沉浸於遊戲的孩子和一對對情侶,我不停地朝公園深處走,順著石子鋪成的林蔭路,試圖尋找一個還算安靜的地方。但讓我失望的是這個夜晚似乎異常美好,沒準整個西雅圖的居民都在出來消磨夜晚,找遍整個公園我也沒找到一條空著的椅子。最後我只能聳聳肩,硬著頭皮朝那條還算僻靜但已經坐了一個人的椅子走過去。
他正佔據著椅子的一邊,手臂搭在椅子背上,仰頭靠在那裡像是在打瞌睡,頭頂上那只棒球帽長長的帽簷豎向天空——我過去的另一個理由就是他讓我想起了JR。
我在他身邊靠遠一點的地方坐下,盡量不打擾到他。
但他還是察覺到了——那個人迅速略微直起身體,朝我望過來。雖然是夜晚但我仍然能看得很清楚,帽簷下鑽出的黑色短髮和他幽深明亮的綠眼睛,長而薄的嘴唇抿成完美如鉤月的形狀。他的眼睛幾乎讓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但又想不起到底是誰。也許是之前在工作中或其他社交場合曾經見過的某個人,又或者是某個朋友的朋友、同事的同事甚至誰的兄弟之類的。可我始終想不出他到底是誰。他的臉是這麼熟悉,尤其是他的眼睛,那讓我在第一秒鐘就知道我曾經見過他。而至少五分鐘過去,我仍然沒能想起他是誰。
與此同時那個人也在盯著我看。我懷疑他是否也有這種感覺。要是他說我們兩個曾經見過面的話也許事情就好得多,可他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像我在盯著他一樣地打量我。
我還是不能記起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但如果——如果我見過他,我一定會記得非常清楚。坦白點說,這樣的嘴唇讓你差不多沒有忘記的可能。即使你不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也一定會記得他的這張嘴唇,我很少見到這樣一張輪廓分明的完美嘴唇,彷彿天生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驚歎他的嘴唇何其漂亮。
過了一會兒,他的嘴角赫然勾起一絲弧度,「我知道你——你是廣告模特。」
老天。他的一個微笑立刻讓我想起了他——他並不是在工作或社交場合彼此見過的人,也不是什麼朋友的朋友同事的同事誰的兄弟,我們從沒真正地見過面,事實上他誰都不是,事實上他的身份讓我在想起的同時倍覺尷尬——事實上——事實上我看過他拍的A片。
可他與那時相比幾乎改變了不少。那時的他大約只有十六歲。
那時我也是十六歲。我忘記那些片子是從什麼地方弄到手的,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有誰還記得這麼清楚?何況事情的重點又不在A片的來源上。事情的重點在於那張片子堪稱完美,雖然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在那裡自得其樂(當然,同樂的還有導演拍攝者燈光師之類邊三角四的人外加像我這樣的欣賞者)——可那張片子差不多算是第一次讓我意識到我對同性的衝動遠遠要勝過異性。那時的他可真是個純純粹粹的大男孩,清純的表情透著一點點羞澀,微笑的時候就更加生動——我著迷於他的微笑,彷彿每一次他的嘴角的勾起都能隨之勾起我內心深處的無限衝動,讓我神魂顛倒心跳不已。整部片子他都在和一直不露面的導演談話,然後脫掉衣服——他戴著一頂這樣的棒球帽,穿著運動T恤和短褲,帥得沒邊。可想而知,當他去掉全身障礙展露出那具年輕健康的裸體時,我早已沒法保持鎮定了——通常都是他在電視屏幕上自己鼓搗的同時我也在自己解決並且大多數能同時完事,一致得讓人哭笑不得。
此刻他仍然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T恤和一條長及膝蓋的灰色休閒短褲,穿著帆布跑鞋,與當初打扮沒有兩樣;我甚至留意到他的短褲的拉鏈處也仍然是繫繩式——那讓我想起當初他是如何用自己修長乾淨的手指一點點拉開它,不慌不忙地勾起我心底的慾望之火。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並尷尬地將目光朝上移向他的臉孔,他仍然在朝我笑著。
「你也見過我,對吧?」他毫不掩飾地聳聳肩,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呃……」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遇到過有比這更尷尬的情況,「是的。」
「怎麼樣?」他歪歪頭,朝我笑得露出了牙齒,「你的反應可沒我快。」
「我可不是近期才看到你的,」我說,「何況我還得用點時間回憶。」
他想了幾秒,似乎明白了,「就是說——挺早之前看的了?」
我點點頭,覺得之前的慌亂不安似乎慢慢消退不少,「十六歲,」我說,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何況這似乎實在沒什麼好緊張的,「你比起過去似乎變了不少。」
「是嗎?」他笑笑,伸手到面前搖晃幾下,又朝我捏捏自己的下巴,「變了多少?」
「……至少看起來比過去——成熟多了,」我說完之後發覺自己說的純粹是廢話,「至少比過去強健得多。那時的你看起來有點瘦巴巴的,不過皮膚白得讓人發狂,肩膀和胸口沒有多少肌肉,雖然現在也沒有多得嚇人……呃,我的意思是,看起來比過去更有力了。」
「就是幹起來也更帶勁了?」他口無遮攔地問,並朝我促狹地眨眨眼睛。
「……也許吧,」我咕噥著,已經開始在頭腦裡幻想跟這具身體做愛是什麼感覺。
他朝我這邊靠近了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眼睛,「我見過你,」他說,「我買過你拍的廣告的產品——香水,皮帶,洗髮水和酒,對了,還有百吉家的冰淇淋,我最喜歡那個!」
「那個的確不錯,」我說,「但是接下來的兩個月我都不得不拿冰淇淋當早餐。」
「我還知道你有男友,」他說著,膝蓋有意無意地碰著我的,「怎麼沒見他?」
「……哦,」我想了想,不知道是否要跟一個陌生人——不算陌生的陌生人談起自己的私事。不過這個想法怎麼想怎麼不明智。就算我們渺小得根本上不了什麼新聞娛樂版,至少我自己也會感覺不安。「我只是隨便出來走走,」我言不由衷地撒著謊,「然後……」
「嗯哼,」他點點頭,「帶著一隻大旅行包隨便走走?即使在路邊休息也不回家?」
「嘿,」我朝後挪了挪,瞪著他,「你沒有權力猜測我到底在他媽的做什麼吧。」
「嗯哼,當然,」他再次聳聳肩,也朝後挪了點,「隨便問問——就像你隨便走走。」
我不打算再跟他說話,但他的嘴唇——那張半張半合的嘴唇是那麼特別,即使只是看著也會讓人有想要跟對方對話的衝動。我轉過頭盯著前面一片搖曳著的黑色樹影,有點不習慣在這裡跟一個不知道該算什麼相識關係的人共同分享一張長椅。但我又沒地方可去,所以我仍然在這裡坐著,一時沒有離開的打算;而他呢,看起來也沒有迅速起身的想法。
「你要聽歌嗎?」他問,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隻IPOD,手指輕快地滑過按鍵,屏幕便魔術般地亮起光芒,五彩繽紛的色彩隨之呈現,將薄薄的機體映得幾乎通體透明。他熟練地拎起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然後將另一隻塞進靠近他的我的耳中,朝我做個調皮的鬼臉。
最為奇特的是,我竟然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刻和他坐在一起聽著JR在我們耳中叫喊。
「這個樂隊不錯,」他說,一邊跟隨節奏搖晃著IPOD,「我挺喜歡他們的歌。」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說自己跟這個樂隊的兩個吉他手都是死黨。最後我決定不說。「唔,的確不錯,」我說,「我也很喜歡這樂隊——你去看過之前他們那場演出沒?」
他一定沒看過。否則他就該說:這是你朋友的樂隊。那天他在跟你撒瘋。
「沒有,」他說,「你是說在紐約那場?真可惜,那天我在生病。」
「的確可惜,」我暗自慶幸,「現場挺火爆的。」貨真價實的火爆。
他歎了口氣,「如果下次開演唱會我一定去,」他說,「最好在西雅圖。」
「好吧,我去建議他們下次在西雅圖……」我突然發覺自己說溜了嘴。
他立刻警覺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奇大無比,嘴巴張成驚奇的形狀。「你認識他們!」他很大聲地說,就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你跟他們是朋友?你一定跟他們是朋友!!」
「我……呃,也許吧,」我無奈地點點頭,「不過我說話可不算什麼數。」
「喔哦,太棒了,」他驚奇地笑著,「我想要他們簽名的CD,行嗎??」
「我會跟他們說的,」我隨口答應,「等下次我見到他們的時候——」
「那是什麼時候?」他迫不及待地問,「我想要他們所有的CD!怎麼樣?」
「也許不難,」我覺得自己好像惹上一塊巨大的橡皮膏,「給我點時間。」
他笑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而那使我再一次清楚地記起當初他在屏幕上的表演,彷彿他又變回那個表情清純略帶羞澀的十六歲男孩,他慢慢脫下衣服,他撫摸自己和朝鏡頭勾起漂亮的嘴角弧度,他的身體乾淨得讓人幾乎不忍碰觸,一切都完美得不像真實。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朝我毫無戒備毫無掩飾地笑著,因為得到了我答應給他幾張簽名CD的允諾。
「不過我不知道下次見到他們會是什麼時候。」我趕快向他提前聲明。
「沒關係,」他愉快地搖搖頭,「實際上跟你說話我就很高興了——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天會跟雜誌上的模特說話。嘿,寐羅——我能這麼叫你嗎?你比雜誌上的你更好。」
「……謝謝你這麼說,」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比屏幕上的要好得多。」
他的臉上隱約閃過一絲尷尬,那讓他的微笑黯淡幾絲。「也謝謝你這麼說。」
無論如何這事很奇怪,是吧?我是說在一個他所存在的世界之外的地方遇到他,或者說在電視屏幕外跟他有著現實當中的接觸,實在是種怪異無比的感覺。當然,電視沒什麼好讓你覺得神奇的,但一個人從電視屏幕上走下來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跟你說話就是很怪。我可從沒想像過有天會在西雅圖街邊公園的長椅上跟自己當初的性幻想對像坐在一起,雖然此刻一切都他媽的這麼真實——真實得讓我幾乎沒法呼吸。他就那麼真實地在這兒,在我身邊,跟我聽著我的朋友的歌,我們還好朋友似的說著話——即使我們原本根本就搭不上邊。
我總也忘不掉他懶洋洋地倚在沙灘椅上的樣子,回答著畫外音的問題,一邊微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那麼輕鬆自如地,好吧,其實這個問題對於所有A片演員來講都不算是什麼問題,可能他們會覺得這很蠢,『你只管做你該做的就是了,管那麼多幹嗎?』的確這不關什麼事;可你想想——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被無數眼睛看他在那裡自慰,這種感覺無論如何不會跟他媽的什麼美妙無比沾邊,除非他有裸露癖。可他看起來是這麼的健康自然。
「我想我得走了,」他說,「也許你不習慣和我坐在這裡說話——可實際上——好吧,我承認我一直知道我最好快點離開,可我就是想跟你說話。即使你可能會覺得挺彆扭。」
「沒什麼,」我馬上說,「等聽完這些歌再說。反正我現在沒什麼事做。」
他驚喜地聳聳肩,「真的嗎?」他嚷嚷著,「我這裡可有好多音樂呢!」
「那就一直都聽完,」我想這沒什麼要緊吧?「有一個晚上該足夠了。」
「半個晚上——唉,早知道我該把所有的歌都裝進去!」他頓時一臉懊惱,「你能不能給我點時間?我好回去把電腦裡所有的音樂都裝進去,那樣你就能跟我聽上好幾天。」
我忍俊不禁。但一個微笑立刻牽扯到我臉上的痛楚,我的笑容還未成型就消失了。與此同時我才想起自己下巴和臉頰上還貼著OK繃,自己似乎剛才把這些全忘了。想到這個我又頓時一陣尷尬,想必他早就猜到我之前在跟誰幹架,然後又為什麼抱著旅行包坐在這裡。
他關心地看著我,似乎想要伸手撫摸我臉上的傷又不敢碰,手指不安分地敲著膝蓋。
「之前我跟男友在吵架,」我突然決定跟他說實話——再說有什麼好隱瞞的?他的眼睛讓我沒法隱瞞,那裡面溢滿雖然無權打探卻仍然試圖給予安慰的味道。「我們分手了。」
他露出吃驚的表情,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分手了?你們?剛才??」
我點點頭,故作輕鬆地吁了口氣,「實際上我們早就該分手了,」我說,「不過你知道,要是習慣了一種生活——而且它又不太糟,甚至還算有點好,可能就會增加你的惰性。」
他沉默幾秒,然後點著頭笑了;他真是愛笑。「沒錯,」他說,「就像我一樣。」
我不置可否地揚揚嘴角,示意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總之都這樣。」我說。
「那你能不能等我回去一趟?」他用孩子的口氣懇求到,「我的公寓很近——」
「你真的要我跟你坐在這裡不吃不喝聽上好幾天的歌?」我故作驚訝地問。
「……哦,好吧,那就一個晚上,」他說,「我想跟你再待會兒。」
我轉過頭盯著前面,樹影仍然綽綽搖晃著,像一群黑色的怪物。
「開玩笑,」他忙說,「好啦別介意——我們就聽兩個小時怎麼樣?」
我聳聳肩,沒有說話。
他歎了口氣,有點尷尬地併攏膝蓋,好像覺得我在討厭他一樣。雖然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想到他這樣的人也許或多或少都會有種這樣的感覺,所以這麼認為我也不奇怪。我們兩個就這麼安靜地坐在那裡聽著一點都不安靜的音樂,享受著越來越深的夜晚裡的沉溺感。
我好像身處另一個世界。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將我與原本之前那個還很現實的世界隔離——音樂,深夜,長椅,身邊的A片男主角,漫不經心的對話,或者還是其他什麼。此刻一切距離我都是那麼遙遠,弗蘭克,尼亞,瑪特和JR,我之前之後的同事朋友,紐約,西雅圖,繪畫和爭吵……那些現實彷彿在此刻全都被拋到了遙遠火星,再也不會煩擾到我的絲毫;此刻我只是坐在這裡和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聽著一個又一個歌手的演繹,甚至想要就這麼一直下去。
就算這麼一直下去也不錯。再也不用考慮他媽的什麼尼亞失蹤、弗蘭克求婚的事。也不必整天到晚都在為什麼見鬼的夢想而折磨得自己頭昏腦漲,不知所云。不用再考慮任何不想面對的問題,不用去見任何不想去見的人。那麼想見的呢??……也許也沒那麼重要了——我歎了口氣,讓自己放鬆下來,倚在椅子上將手臂搭在上面,像之前那個人做的一樣。
「這是誰?」
「Jay Jay Johanson。」
「曲子呢?」
「Jay Jay Johanson Again。」
「開什麼玩笑。」
「真的是Jay Jay Johanson Again。」
「…………」
「哈哈。」
「你的呢?」
「……什麼?」
「你的名字。」
「JJ。」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他挺不爽的說。
「你知道JR,」我笑著說,「你不會是在抄他吧——」
「我高興叫JJ,」他哼了一聲,「再說他們都叫我JJ。」
「誰們?」我好奇地問,「你的朋友?」
「拍我的人,」他搖晃著膝蓋,「我是JJJJJ——」
我不那麼想笑了。「我在問你的真名。」我說。
「名字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他裝出無辜狀。
「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告訴我你的真名。」
「我就這一個名字,」他聳聳肩,「我是JJ——」
「那我就走了,」我說著要起身,「你一個人在這裡聽歌吧。」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像是沒聽懂我在說什麼一樣。
於是我拽出耳塞丟給他,拎著包站起身從他面前走開。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感到不滿。他的真名假名關他媽的我什麼事呢?只要我聽我的音樂不就好了麼?我不覺得一個名字有什麼重要的。那為什麼我還要莫名其妙地起身離開呢?
「麥吉。」他忽然說,「你能不能回來?」
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你發誓?」
他立刻舉手,「當然,」他有點慌張,「我發誓。」
「麥吉,」我在舌尖品味著這個名字——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可他幹嗎不肯面對自己的名字?因為他在攝像機前做那些事?好吧,但JJ什麼的就能掩蓋過去了?「麥吉?」
「我在,」他站起身,表情有點絕望,「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我沒說話,站在那裡有點惡劣地看著他的表情越來越絕望。
「……好,好吧,」他似乎嚴重地被傷到心了,「對不起,寐羅。我不是故意的——我想你不大會想要知道我的名字什麼的。何況我的名字……根本也沒什麼被知道的必要。」他的聲音頓了頓,對我的表情做過一番毫無結果的察言觀色之後,他沮喪地聳聳肩,後退一步以古怪的盤膝姿勢坐在長椅上,將另一隻耳塞塞進耳朵,似乎不想再將這個對話進行下去。
大約半分鐘後,他抬起頭看看我,「我請你吃冰淇淋怎麼樣?」
我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微微彎下腰看向他,「麥吉,」我說,盯著他的眼睛,「今晚我沒地方可去——我被我的男友趕了出來,因為我不肯跟他結婚——而你的公寓在附近?」
他近乎張口結舌地看著我,似乎完全沒聽到我說話。「什——什……」
「我的意思是,」我耐心地說,「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那裡住幾天??」
十五分鐘後,我站在麥吉的公寓門口,看著他以仍然不能停止興奮的動作掏出鑰匙用力插進門鎖,差點將鑰匙擰斷在鎖孔裡,但最後總算安全地打開房門而不是因為擰斷了鑰匙讓我們兩個不得不真的坐在長椅上聽一晚的音樂,他迅速走進去,抬手按亮房間裡的燈。
就像所有單身男人的公寓一樣,有點亂糟糟不成體統,但總算還能住。
客廳很小,地板上有一張日式矮桌,上面擠擠挨挨地擺著一摞快餐盒和幾隻紙杯,杯裡分別剩下或多或少的咖啡;一盞落地檯燈豎在雙人沙發後面,上面掛著一些稀奇古怪的項鏈手鏈之類的首飾;筆記本電腦和音響都放在地板上,牆壁下還堆著好幾幅很大尺寸的照片,畫面上的人此刻正站在我身邊有點不安地打量他這個亂糟糟的空間。書架上只有幾本雜誌,倒是塞著不少顏色各異的衣服,此外還有兩隻毛絨玩具和幾個機器人模型,一排木頭士兵,一套像是用紙黏土捏成的骷髏人玩具,幾副紙牌。我走過去分別拿起那些小玩意兒看了看,又回頭望望麥吉——他一邊不安地用手撓著脖頸一邊朝我露出孩子氣的臉紅的微笑。
至於臥室就再簡單不過了。一張巨大的床——足夠三四個人睡在上面,床頭擺著一隻看起來相當舊的金色小鬧鐘,還有好幾盒安全套。忘記提及的是臥室和客廳的牆紙都處於將掉未掉的半剝落狀態,你經常可以看到一大片橡皮紅色的牆紙搖搖欲墜掛在那裡,好像一陣風過去就能整個吹掉——但房間裡是沒有風的,除非你動手撕掉,而當前這個房主似乎並不想撕掉它們,寧可任由它們就那麼沒有半點美感地待在那裡,大片斑駁之處露出底下一層似乎是淡檸檬黃又或者是象牙白的牆壁本色。臥室的窗簾拉得非常之嚴,似乎從不打算拉開過。
在打量完我即將入住的這個新居之後,我安慰自己總比睡在大街上要好。
「我可以付房租給你,」我說,「不過要是你有伴要來的話,提前告訴我。我可能不會很習慣聽別人在隔音不好的旁邊房間裡做愛——雖然你們也可以選擇不出聲。」
他有點尷尬,「……不會啦,」他咕噥著,「我不是總那樣。另外這裡免費。」
「別告訴我那幾盒安全套你打算用來當作早餐,」我說,「胃可不會接受的。」
「……呃,」他好像吞了個雞蛋下去,臉孔通紅,「僅僅是——有時候。」
我甩下手裡的包,「我得先洗個澡,」我說,「浴室裡應該有熱水吧?」
當我洗過澡之後,我從浴室出來,發覺客廳裡已經乾淨了不少——看來麥吉在我洗澡的過程中用最快速度將這裡收拾了一番,那些快餐盒紙杯煙蒂啤酒罐廢紙團之類的東西已經像變魔術般地全不見了,沙發和地板上四處亂丟的衣服也被扔進了髒衣筐裡,兩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維尼熊的坐墊放在矮桌旁邊,並且連那些搖搖欲墜的牆紙也終於被果斷撕掉,雖然撕掉之後只顯得一片白又一片橡皮紅的牆壁更加狼狽,不過總好過有牆紙在那裡招搖。總之麥吉的一番賣力舉動終於讓這個空間看起來有了某種讓我臨時入住的安全感。
「還是很亂吧,」他撓著滿頭亂翹的短髮,「沒辦法……我已經盡力了。」
「比剛才好多了,」我說,光著腳走出來——還好他擦過了地板,這裡連雙拖鞋都沒有。「有沒有啤酒什麼的?我有點渴——當然要是有可樂也行,橙汁、蘇打水什麼的……」
我順著他的手臂所指的方向走到地方極小的廚房裡,打開門上貼滿了各色卡通磁石貼和寫著亂糟糟文字的即時貼的冰箱門,在裡面擺放得非常沒有秩序和美感的食物裡找到了一罐淡啤酒,「你要嗎?」我問,扭頭望望客廳,並朝他搖晃著啤酒,「裡面還有好幾罐。」
「好吧,」他說,「不過我也得去洗個澡。」
在麥吉洗澡期間,我將他書架上那幾本雜誌遍覽一番,一半是se情雜誌一半還算正常,並且我毫不奇怪在雜誌上看到我自己的身影,雖然總有點彆扭,彷彿那是個與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我從來意識不到那是我自己。此外還有幾大本相冊,裡面大部分都是麥吉本人的照片,也有一部分他和其他人的照片,當然以男性居多,差不多都是男性——偶爾有那麼幾個女性,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也許是『工作關係』。唔……聽起來蠻正派的。
當我剛剛合上最後一本相冊,浴室裡的水流聲停止了——我端著啤酒坐在墊子上,隨手打開了他的筆記本電腦。麥吉走出浴室時電腦剛剛啟動完畢,我很驚訝沒看到他用自己或者誰的se情照片當作桌面——而是一片漆黑。一點圖案都沒有的一片漆黑,非常純粹。
「你喜歡玩遊戲嗎?」他問,一邊擦著頭髮坐到我身邊——他只穿著一條短褲。
雖然我只比他多了條毛巾搭在肩上。我不樂意使勁揉我的頭髮。
「不怎麼玩,」我說,「沒時間——有沒有什麼電影可看?」
「有一部最新上映的超人電影。」
「超人?」我哼了一聲,「沒有別的嗎?名字真老土。」
「同性戀,」他笑著說,「紅衣同性戀,挪威同性戀。」
我差點噴出啤酒。「好吧,那就讓我看看。」
然後我們看完了那部最新上映的超人影片(你也可以叫同性戀、紅衣同性戀或者挪威同性戀的什麼,雖然裡面沒有同性戀的半點事,劇情非常爛,並且那個女主角煩得讓人心碎)——期間我們喝了六罐啤酒,分別去了兩次洗手間,吃掉了一包薯片和一大桶香草冰淇淋,影片結束時我們又高興又無聊——因為似乎沒什麼其他的事可做了,除了暫時保持沉默。
「我們聽歌吧,」最後我只好提議,「繼續聽那個Jay Jay Jason。」
「是Jay Jay Johanson,」他糾正到。「不是Jay Jay Jason。」
「好吧好吧——管他是什麼,」我說,「繼續聽他的歌吧。」
他從一堆碟片中翻了一陣,找出一張塞進音響,音樂很快就抹消了這個空間裡的尷尬,我們各自抱著一本雜誌看——他的是娛樂,我則在看體育。我們看了一會兒,他轉過視線朝我悄悄望一眼,很快又轉回去。但沒多久還是會看我一眼,就像在拿我跟什麼做比較似的。
「你在看什麼?」我問,探過頭去看他的手裡,「別拿我跟廣告上那個傢伙比。」
「挺不可思議的,」他說,帶著一臉的驚奇,「這個人就坐在我身邊跟我喝啤酒。」
「我在十六歲時可從沒想過自己跟電視上的人共用一隻IPOD。」我回答。
「也許你也不太介意共用一隻安全套。」他壓低聲音很快地說。
我迅速抬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他吐吐舌頭,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我伸手抽走了他藉以掩飾的雜誌,「麥吉?」
他只得抬頭看我,「我以為,」他說,「我以為——」
「我不是來跟你做那個的,」我回答,「我只是借住幾個晚上。」
「你是不是從不跟男友之外的人做?」他小心地問。
我聳聳肩,「也許,」我說,「你呢?你有男友嗎??」
他搖搖頭,「沒有,」他說,「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會有男友?」
「那又怎麼樣,」我嗤了一聲,「職業跟談戀愛是兩回事。」
麥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會高興自己的男友整天和人亂搞嗎?」
我拿這放在弗蘭克身上想像一下,覺得沒什麼不可;但放到尼亞身上,我馬上有種想要砸東西的衝動。我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那句廢話有多不負責任。「……呃,抱歉,也許……」
他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表情,「沒關係,」他說,「反正我也挺習慣一個人。」
「你從沒有過男友嗎?」我問。
他仍然搖頭,「沒有,」他說,「為什麼他們要找我做男友?」
「要是你有個男友的話,很可能你就不會繼續做這工作。」
「我不知道。也許吧。不過我從不覺得有人會跟我交往。」
我想問他為什麼在十幾歲就開始這麼做,但想想又沒什麼實際用處——就算他擺出這樣那樣合理或不合理的理由又怎麼樣?難道就能解決什麼問題或能夠證明什麼嗎?也許只能讓現實的沮喪更沮喪。「你有巧克力嗎?」我問,「什麼牌子都行——黑巧克力最好。」
「沒有,」他扔下雜誌起身,「那個……我很少吃巧克力。我去買些吧。」
「算了,」我趕忙拽住他,「用不著——我只是隨便說說。」
麥吉猶豫一番又坐下了,「明天我去買,你還喜歡吃什麼?」
「隨便什麼,」我說,「喂,沒必要這樣,我只是住上幾天。」
「你能不能多住幾天?」他有點期待地問,「比如……一個月?」
我看著他,「一個月?」
「我保證不帶任何人回來!還有——呃,我保證絕對——絕對——不影響你,」他有點費力地擠出這個詞,同時不安地眨眨眼睛,「要是你不相信我,我就睡在客廳。沒關係……我經常睡在客廳裡。因為我喜歡上網,有時經常一個晚上都在網上到處亂轉……」
我繼續翻著雜誌,「我想想吧,」我說,「你得給我點時間考慮。」
「呃,當然,」他趕快點頭,好半天才又說,「我保證不影響你。」
我瞥了他一眼,「你沒必要這樣,麥吉。我不明白幹嗎你總是這麼想。」
他聳聳肩,屈起手臂趴在桌子上,有點寂寞地看著前面。「我沒有過朋友,」他說,「你知道——呃,那些人都是衝著xing交來跟我認識的。不管是什麼情況……反正最後都是以一種結局收尾。有一陣我不想做了。實際上有過好幾次我不想這麼下去了。可那時你會發現事情已經不是你說停止就能停止、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你可能不太明白我在說什麼。……算了——還是不明白更好點。總之我覺得活著挺沒意思。就這樣。除了一個人在深夜時分才能夠坦然出去,坐在公園裡聽聽音樂,似乎就沒什麼其他可做的——要麼就是在床上幹活。」
我還是沒有問他為什麼當初要這麼開始。「麥吉……」
「是的,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說出去,他們都叫我JJ,所以我就叫JJ。要是我能像你那個朋友JR一樣彈著吉他隨心所欲地唱歌該有他媽的多好……不過想什麼都沒用。我知道,與其想那些有的沒的亂作一氣夢還不如做點實際的——趁著年輕拍點片子賺錢免得以後只能靠社會救濟度日。我可不想那樣。你想,一個被他媽的很多人看過的A片男主角排隊等在救濟隊伍裡領取社會補貼是什麼感覺??……反正我不想那樣。我寧可死。……我試過自殺,但我覺得我還是喜歡活著。可能你覺得我很沒用,可這絕不是缺乏死的勇氣——而是當你非常知道這個世界其實挺美好,只是讓你自己搞得有點不美好的時候,你就沒法再去以自殺解決問題。就好像你摔了一跤就要怪罪石頭,事實上那他媽的關石頭什麼事呢?」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其實JR有一陣很想跳樓。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
「既然所有人都是衝著我的身體來的,那我也就沒必要再傻乎乎地奢望什麼友情了——友情是什麼?是你在不錯時他們都來湊把熱鬧、在你不行時馬上就一哄而散的東西。沒什麼比他媽的感情更虛偽了。那些昨天還在叫著很愛我、愛得要死的人轉天就會在另一個人身邊說他從來不跟一個拍片的傢伙談感情。……好吧,其實我談過一次戀愛,雖然很糟糕。那個混蛋找我借了筆錢後就蹤影全無——鬼都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這是人們口中的愛情。」
「你該能看出誰是不是真的愛你,」我忍不住說,「你不可能不知道……」
「可問題在於,」他絕望地哼著,「我太想要一個人的關心了——而他表現得又那麼好,他那麼動人那麼耐心地表演,讓我沒法拒絕他。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知道他在演戲可你還是想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這麼心甘情願地上當。……你從沒有過那種渴望感情渴望瘋了的感覺,你不知道。……沒有什麼比那更可怕。那就像你明知道前面是懸崖還要一直朝前走——最後直到你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什麼都不剩……偶爾還是會想起當初那個人對你有多好。你知道王爾德吧?你知道他為了波西——算了,說那些沒用。反正就這樣。事情也就只能這樣。」
我拍拍他的肩膀,「別這樣,麥吉,」我說,「總還有好的地方。我是說這世界。」
「為什麼你不跟男友結婚呢?」他百般不解,滿臉苦惱,「結婚是多快樂的事——要是我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我私下認為兩個人一輩子待在一起是最大的幸福。」
「很多人都這麼認為,」我回答,「但——但具體情況總有所不同。」
「你不愛他嗎?」他問,眼睛望著我,「我看過你們兩個的照片——你們在一起是那麼般配,何況你男友有身份也有身價,幹嗎你不跟他結婚?我打賭他對你很好。」
「……是很好沒錯但是——」我咬著嘴唇,拚命想要岔開這個話題。
「但你就是不想結婚?」他猜到,「還是你打算先忙你的工作什麼的?」
「都不是,」我頓了頓,歎口氣,「我——我愛的不是他。」
麥吉從桌子上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我,「你的意思是你不愛他——呃,這是真的嗎?可你們兩個看起來關係真的很好。……我是說所有人都以為——可你不愛他?不,你是說你愛的不是他??……那麼就是說你另有喜歡的人?是誰?也是廣告圈裡的人嗎??」
「不是,」想到尼亞,我不由得有種暖流湧入胸口的感覺;但下一秒想到他已經消失,那些暖流瞬間又被嚴寒凍成冰柱。「我的——很早的男友,我們在一起住了四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者我不知道自己那麼做的理由是什麼。之前還保持著一絲戒備的人此刻在我眼裡已經儼然好友,彷彿是那種無話不談的——甚至超乎瑪特或JR的好友。我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些,是的,你可以說他不陌生,但那種不陌生僅限於你曾經見過他——在十六歲時單方面地見過他,僅此而已;所以我還是不能理解自己的這種舉動。「可後來我們分手了。我想出來做點自己的事,他只想一輩子待在那個地方,你知道……這很容易讓兩個人之間產生分歧並最後導致徹底的分開。所以我們最終就分開了。」
他看著我,一臉的哀歎和惋惜,「太輕率了,」他說,「你們不該這麼結束的。」
「是的現在我知道了——可晚了,」我努力想要說得輕鬆些,但還是不可抑制地沉下了聲音,「前幾天他失蹤了。我是說我那個前男友。你知道,對於一個一輩子都只想待在某個地方扎根生長的人來說搬家這件事有多麼不可思議——可他搬走了。他不但搬走了自己還搬走了公寓裡那些多過他本人幾十倍上百倍的東西。他就這麼突然消失了,一點音信都沒有。」
「也許他給其他某個朋友打電話,」麥吉說,「或者——」
「他沒有朋友,」我立刻說,同時看了一眼有點困惑的麥吉,「他只是不喜歡交往。呃,也許他有兩個朋友——就是我那兩個玩樂隊的朋友,你知道的,瑪特和JR。但他跟他們的交往也並不多,何況他們一直都在忙音樂的事。……所以他沒有什麼朋友。他沒告訴任何人就這麼走了。當我知道這事時他已經走了很長時間——可我還在這裡跟一堆他媽的混蛋產品奮鬥,覺得自己這樣就能很了不起似的。……不,麥吉,比你更蠢的人有的是,懂嗎??」
「可你的確很了不起,至少我覺得是,」他說,「你適合做個廣告模特,對廣告設計也很在行,畫畫很棒,頭腦機靈,我就想不出你有什麼不好……比起我你簡直好太多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這句話——為什麼他要拿我們兩個做比較呢??
「事情永遠不是絕對的,」我只能這麼安慰他,「相信這一點,麥吉。」
他默不作聲地瞅著我,半天過去才勉強點點頭,算是相信了;但我知道他心裡對這句話絲毫不給予任何信任。生活已經向他證明了太多灰暗的東西。他不再相信任何什麼了。


MaGee
我做夢也想不到會遇到寐羅。在公園最偏僻處的長椅上,當我一個人像以往那樣做在那對著夜幕出神時——他在我身邊坐下。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誰,可讓我大為吃驚或者又倍覺尷尬的是,他也知道我是誰。我從沒這麼希望過周圍能有個地方鑽進去。
我從十五歲開始就進入了那個臭名昭著的圈子。你知道,一個人,兩個人,要麼好幾個人在床上搞來搞去,為了讓電視外面的人看得如癡如醉、發瘋發狂。除了前幾次有點尷尬,以後我一直都覺得那很自然。而一切開始的原因太簡單了——我想要錢,就是這樣。
我沒有父母。他們在我剛出生不久就把我丟在孤兒院外面。我在孤兒院長大,整個童年給我的印象就是那裡所謂的老師都非常的道貌岸然——所以你也不難知道為什麼我在出去後又找不到工作也沒有錢時最先想到和接受的是什麼。就是繼續重操舊業、或稱繼續工作。我記得那是一個下午,當我在站在一家商場的櫥窗外幹著所謂的『櫥窗購物』的傻事時,有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我身邊停下來,將我納入他的『櫥窗購物』的範圍。
「小伙子,」他說,眼睛瞄瞄櫥窗裡的項鏈,「幹嗎不買下來給你女友?」
「我沒錢。」我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玻璃——實際上我在盯著玻璃瞧他。他長得還算不錯,棕色頭髮和略顯瘦削的臉頰,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風衣,有點經歷過什麼的感覺。
「你很缺錢嗎?」他問,一手不經我的同意就滑上我的肩膀,用有力的手指衡量著我的肩胛骨和臂膀。在我點頭之後,他笑了一聲,「別這樣,」他說,「很多剛剛退伍的小伙子們也都在叫喊他們沒錢——實際上他們可以有很多錢。你知道,只要做點他們在軍隊裡常做的工作就能拿到一大筆錢。沒準那還沒有他們在軍隊裡做得多。為什麼你不試試呢?」
在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一大片手持機械全副武裝的同性戀警官。
「你笑什麼?」他有點驚奇地說,接著將臉孔移到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他有雙稍微比頭髮顏色略深的棕色眼睛,眼神深邃,表情深沉,額頭上有幾痕起到同樣作用的淺皺紋,領口處露出裡面的灰色毛衣和一些暗紅圍巾的影子,「嘿,你的嘴能為你賺來不少錢。」
我不知道他是指它的形狀還是它的作用——或者二者皆有。
「來吧,小伙子,」他說,「你有多大?十四歲?十五歲?」
「十七歲,」我說,故意隱瞞了兩歲的年齡,「明天剛好。」
「哦,雖然有點不太像,」他笑著搖搖頭,「我給你過生日。」
我沒有回答,在心裡想著這件事發展下去的可能性。
「來吧,跟我來,」他更有力地攬住我的肩膀,「你叫什麼名字?」
「麥吉。」我說,剛說出口又不免後悔自己該隨便編個什麼名字。
他笑了,看出了我的侷促,「以後你會有個新名字——現在跟我來吧,麥吉。」
於是我跟他走了。後來他成了我第一個男友——所以事實是我沒對寐羅說實話。我有過很多男友,多得讓人聽到不耐煩。剛開始我偶爾會跟一些所謂的朋友談談我過去的那些事,他們會做出耐心傾聽狀並陪著你一起高興或是傷心上一陣;但很快他們就開始不耐煩起來,用那種『別講沒用的廢話,我們該做點該做的事』之類的目光看著我,要麼就乾脆直接動手做點什麼——這麼下來幾次十幾次幾十次你就明白了,他們全都是衝著跟你xing交來的,沒人真正想聽你的故事。對此你還不如胡編一個毋須有的故事給他們聽,僅僅一個就足夠了。
有時候講故事就是為了充當run滑劑或cui情物的作用。
在我十六歲時拍的一個短片讓我迅速被很多人認識。那時我已經不畏懼拍各類短片了,但斯托(就是上面那個男人——他的名字是斯圖亞特,大部分時候我叫他斯托或者托)並不喜歡我在鏡頭前面跟其他人做。他讓我自己來,然後一邊跟我聊些這樣那樣無關緊要的事,比如你的名字你的年齡你的尺寸你的第一次是跟誰BLABLABLA……反正就是這樣。
我猜寐羅看過的也是那部片子。那的確太他媽的有名了,它讓我根本不想出門。
所以你能知道現在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是我把自己搞得連門都出不去。
我不想跟寐羅說太多。有些事情並非你跟別人坦誠相告就能得到相應的什麼,反而常常會弄巧成拙不如閉口不言。雖然寐羅住到這裡的舉動在我看來除了不可思議還是不可思議,但我很高興他願意在我這間公寓待上幾天——我孤獨了太久,有時候想要個朋友想得發瘋。
沒有人會體會到這種感覺。那些經常有朋友、同事、親人或者戀人陪在身邊的人,從來不會知道渴望感情是種什麼滋味——它比任何滋味都更難受,也比任何痛苦都更折磨人。它讓你最為清醒地知道自己是種怎樣的人,同時一分一秒地品嚐著被世界拋棄的滋味。
當然,要是我想找個伴隨處都可以,我永遠都不會孤獨;但那種陪伴是世界上最無聊也最毫無意義的陪伴——要是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方式只有做愛這一種,那麼還不如沒有陪伴。
我非常厭倦這樣。可我沒法擺脫。你可以想像我穿著售貨員的衣服去超市打工,如果有哪些顧客認出我他們一定會好奇為什麼我不是站在安全套櫃檯旁;要是我去送快遞,沒準有哪個混蛋會以為我就是被送上門的快遞。總之一旦你的臉多少都會被一部分大眾辨認出來,那就意味著你已經失去了很多自由——瞧瞧那些明星的下場你就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就像被關進一隻透明的玻璃房子裡,一舉一動都在被盯在外面的人津津樂道。
雖然我的觀眾沒有那麼多,但性質通常該被劃分為『惡劣』的範圍之內。
寐羅好像很有分寸般地不問我關於過去的任何事。這很好。我想。最好我們之間什麼都不談——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住上幾天,一段時間;而當他在某天突然離開後,也許我會懷疑是否寐羅曾經來過我這裡,和我共同渡過了一周或是一個月。這就比什麼都讓我感激。
可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寐羅居然和他的商業精英男友分手了。
而更讓我吃驚的是寐羅竟然另有男友——雖然他們早已分手了。
對此他不想談太多,所以很快我們就轉移話題開始談論別的,樂隊、歌手、電影、棒球和世界盃賽之類的男性話題(別想歪了,我們沒談一點跟se情有關的東西)。我們聊了大約半個晚上,一共喝掉十罐啤酒,後來在迷糊中回到臥室去睡覺,剛爬上床就分別睡了過去。
寐羅就這樣在我公寓裡住了下來。
他的工作沒有我想像中那樣繁忙,何況與弗蘭克分手一事多少也影響到他的生意,在他跟廣告公司通過幾次話之後他告訴我這就是那種令人噁心的連帶關係。我完全理解。事情都會是這樣子,你在這條路上遇到麻煩很可能也會在其他路上被堵——那些令人噁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就像不住追捕堵截你的警察一樣,在任何路口任何時段都有可能出現。而對此你根本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只能盡量不讓事情更糟得無藥可救,卻沒有什麼挽救辦法。
所以這段時間寐羅還算悠閒。有拍攝任務時就去,沒有工作就整天躺在公寓裡晃時間,看電影、看雜誌、研究我的收藏品和聽歌。有時他也畫畫或是搞搞設計,總之他有的是精神搞他自己那些東西。他說自己實在沒什麼可做的——但又不能閒下來,否則就是浪費生命。他與雜誌上的那個耀眼模特似乎判若兩人,他的存在與常人無異,不外乎也都是在做些平常我們在做的事,說些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話,吃東西和睡覺都在標示著他是個跟我一樣的人。雖然我還是多少感覺有點古怪,但很快我就習慣了寐羅的存在,我想說的是寐羅的確是個很不錯的陪伴,他從不過問那些讓你反感的事,也沒有任何虛偽做作的表情,他就是他,那個雜誌外面普普通通的寐羅——有點懶,有點頹廢,有點搞笑又有點不講理的普通男人。並且最重要的是他也有這樣那樣愁悶不解的煩心事,他也會失戀,他也會痛苦,他也會為了某個男人整天愁眉緊鎖——他的那個同居四年的男友,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這樣說完就完了。
愛情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可他們呢?說不要就不要,好像丟個東西一樣簡單。
他那個男友一直杳無音信。每天寐羅要朝他那個手機滿懷失落地看上五百次,然後歎氣五百零一次,連我都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有多低落。可他始終還在堅持等待著奇跡的出現。
我呢,完全切斷了平日裡偶爾還有的一些『聯繫』——在這段時間內不和任何人見面,不帶任何人回家,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邀請;大部分時間我致力於網絡遊戲,反正我也經常用這種方式來打發時間,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可不想光是盯著寐羅看上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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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的早餐都只是一杯牛奶,偶爾吃兩塊鬆餅。午餐和晚餐大多都在叫外賣,所以很快我就發覺其實寐羅在生活方式上是個跟我差不多的傢伙,如果他一個人住公寓,我打賭他的房間跟我的相差無幾——一個由快餐盒、紙杯、啤酒罐、煙頭和塵土組成的混亂場所。呃,或者再加上巧克力紙——他可真夠熱愛巧克力的。巧克力幾乎就是他的必備儲糧之一,我真好奇他那麼棒的身材與熱量極高的巧克力是怎樣共存的,他的身材真是要命的好。
雖然我們都喜歡男性,並且對於彼此似乎都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迷戀——他跟我坦白自己曾經在十六歲時喜歡對著屏幕上的我解決,我也承認我曾經對著雜誌夢想著能夠和他親熱,但實際情況是我們並沒有做ai。一次也沒有,甚至連愛撫都沒有。不過我們接過吻。
只是出於某種安慰的情感。某種朋友之間的溫情。
我不記得那是哪個晚上,他住在這裡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當我們再次無奈地歎息著過去發生的不幸(好像每晚變成了一個互相安慰小組之類的固定活動),並對看起來沒什麼太大希望的未來表示茫然時,我們好像同時被某種終極的惡劣情緒打倒了。以致好半天時間過去,我們兩個只是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裡發呆,對著地板,對著空氣,對著彼此。
最後寐羅湊過來安慰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別擔心,」他說,「總會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他所謂的辦法是什麼。但我知道他這個安慰似乎比什麼都有效。我回吻了他的嘴唇。他無聲地看著我,很快我們開始接吻,一個漫長的、安撫的、溫柔卻並不熱烈的吻。一個純粹只是為了接吻而存在的吻。雖然這種舉動多少有點越線,但還不到嚴重地步。
我想我們只是需要一個吻而已,外加一個擁抱。擁抱總會讓人覺得溫暖。
於是當我試探性地倚進他懷裡時,他沒有拒絕地抱緊了我。
「麥吉,」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們剛才接吻了,是吧?」我點了下頭,於是他又繼續貼著我的耳朵說下去,「但是我們不做愛。我們是朋友,而朋友是不做愛的,好嗎?」
也許我有點失望。但我知道這是我們彼此相處的基點,何況接吻已經足夠讓我安慰了。我可從沒想過有天會和寐羅擁抱接吻——即使這些純粹出於朋友間的安慰,而不是愛。但是愛情這種東西,我似乎從沒真正地相信過。任何一個A片演員都只拿愛情當作嘲笑的對象。
「當然,」我說,「我們當然是朋友——朋友從來不做愛。」
從那以後,我第一次擁有了某種放鬆和舒心的溫暖體會。
當我倚在他懷裡,沒有半點戒備和不安地跟他喃喃著我的過去,感覺著他的手指輕緩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而他的呼吸則平穩有力地傾吐在我的臉頰旁。還有他若有若無的注視掃過我的眼睛。他的動作會隨著我的講述出現相應地停頓或急促,打動我的正是這些小的細節,那讓我知道他是在認真地聽我講述,而非敷衍了事的做作行為——他是個專注的傾聽者。
「你相信我說的嗎?」我仰起頭有點天真地問,「之前說的所有的?」
「唔,當然,」他說,目光垂下來望著我,「我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可你竟沒有被這些噁心的過程嚇到。」
他勾了勾嘴角,「別總是朝後看,麥吉。」
我本以為他會安慰我一些『不,那不是你的錯』或者『我為你感到難過』之類冠冕堂皇的話語,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訴我別總是朝後看。可我朝前看什麼?就算我朝前看也看不到有什麼可值得期待的——我自覺人生已經完全毀了。徹徹底底,就是這樣。
「你又在難過了,」他的手指捏住我的鼻子,「別總是這樣,麥吉。」
「當然你不是我,」我彆扭地拿開他的手,「所以你說起來總是很容易。」
「那麼你就跟我換換位置,」他說,「也許你更喜歡自己的男友不見蹤影的現實。」
我在心裡比較了一下哪種情形更糟,讓我鬱悶的是我無法比出結果。也許它們並不具備什麼確切的可比之處,可共同點是它們讓人想想就很絕望。我的毫無希望的未來,與寐羅的飄渺無邊的感情。就算我的確很討厭自己的人生,可要我接受一個可能再也沒法見到所愛的男友的事實,我還是非常之猶豫。也許我同樣不想要後者,它的絕望程度不比前者差。
「為什麼他要這麼狠心?」我不解,「我相信他還是愛你的。」
他聳聳肩,「也許正是因為愛我,所以他才這麼做。」
「要是我有這樣一個男友,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我不無羨慕地說,「為什麼上帝偏偏發給你這樣的男友、卻不給我一個?你看,我們兩個似乎挺適合彼此——都喜歡待在房間裡不出去,都不喜歡交往,生活裡只要有這一個人就是全部,哪怕一輩子都住在與世隔絕的小地方也沒關係。……寐羅,你從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多令人嚮往嗎?我想那是最理想的。」
「你們兩人一個毛病,」寐羅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是被書本教壞了腦袋,你是被現實摧殘了信心。聽著,麥吉,沒有人能脫離其他人生活,沒有人能脫離社會。而你跟尼亞的情形還不大一樣——他那種行為最多算是避世,你的純粹是逃避。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可我出去幹什麼呢?」我反問,「可我想要一個男友,誰願意做呢?」
「畢竟你還這麼年輕,沒有什麼不可能,」他搖搖頭,「別放棄希望。」
「希望,」我哼了一聲,「我不明白為什麼現在還有人談論希望之類的東西。」
「因為它永遠存在,」寐羅的雙手固定住我的臉頰,強迫我看著他,「希望、夢想、理想和信念之類的東西,永遠並且絕對都存在。就算你覺得那些過時老土,你對它們不屑一顧,你根本看也不看一眼甚至拒絕承認,但是它們存在,不會消失。不管你怎麼看待它們。」
「你的夢想是什麼?」我問,「你的希望、夢想、理想和信念??」
寐羅想了一會兒,「找到尼亞,」他回答,「然後——做我該做的。」
「你該做的是什麼?」我接著問,「難道你現在做的不是該做的?」
「不完全是,」他笑笑,「也許算是,但沒有尼亞就不完整——我得先找到他,我必須要知道他好好的、他還在我身邊、他不會離開,然後再去做那些該做的。……你明白嗎?」
「就像有了力氣才能幹活一樣?」我困惑地問,「他是你的力量源泉嗎??」
「你可以這麼認為,」他笑了起來,「就算不是,他也是絕無僅有的推動器。」
「你有大概關於他會去哪裡的消息沒有?」
他的眼神黯淡幾秒,「不……沒有,」他說,「沒有。」
「要是找不到他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異常憂傷。這似乎讓他距離那個廣告模特更加遙遠。他的手指仍然停留在我的臉頰一側,卻停止了一切動作,彷彿整個人被凝固為這一個永恆的姿勢。他憂鬱失落的表情,他沉默的眼睛,他垂落下來的金髮和他全然靜止的動作,這讓他擁有某種永恆而絕對的美,同時也是無藥可救的絕望的美——也許只有經歷過愛情的人才有這樣的感觸。而我經歷過的那些不是愛情,那幾乎什麼都不是,現在回想起來就更像一出出鬧劇。
我抬手撫摸著他的下巴,手指游移於他的臉頰,「別難過,寐羅;別放棄。」
他只是憂傷地笑笑,側頭吻了下我的手指,然後在我身邊側躺下來,將臉頰埋進我身體一側的肩膀裡,無聲地沉默著。我抱住了他的肩膀,接著是他的整個背部;我緊緊抱著他。也許在這一刻我渴望自己能有個像這樣可以彼此給予安慰和依賴的男友,我無比渴望;可我知道這並不可能。就像寐羅拿不準他是否能找回他的男友一樣,無論你努力說服自己對現實抱有怎樣一種樂觀情緒,當你抬起眼睛仍然面對這一幕似乎毫無進展的實際,你仍然會感到茫然無助、悲觀失落。那些並不能被存在於你心底的僅存的希望所彌補,反而因為那希望的存在就更顯渺茫脆弱;那些也不能被你始終所持有的樂觀所激勵,一旦那些樂觀在某一時刻突然消失你會加倍地品嚐到空虛與淒涼。在那一刻一切精神的慰藉都已全然無用,惟獨真實的是你心裡從未停止過的黑暗。希望,夢想,理想與信念,一切美好的東西到底距離你還是遙遙無邊,也可能一輩子你都無法觸及它們的絲毫;當你連希冀那些的想法都不再有,你就徹底墮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精神地獄之中——就像此刻我們兩個躺在這裡,各自傾聽著內心深處的失落與寂寞,沒有人能給予安慰,唯一的救贖也已失之交臂,所感覺到的只有絕望。
有時我真寧可自己得到一張HIV陽性的診斷證明——彷彿那樣就不必再對我的生命負什麼見鬼的責任,彷彿那樣死去就能坦然心安,因為死亡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即使那死亡的原因的確是因我的自身行為而起。可至少那好過自殺,對不對??……我不想自殺。
我不想自殺不是因為我膽小懦弱,我說過不是;我說過那是因為我還熱愛生活。
一個盲目樂觀活著的人不會感覺生活的悲苦,也就無從產生失望甚至是自殺的情緒;而那些自殺的人永遠是過於渴望生活並且過於敏感的人,當他的渴望得不到滿足甚至遠遠低於他所認定的最底線,當落差劇烈地觸及他的敏感神經,當他日復一日為這些悲苦煩惱,再也無法擺脫,這種情緒就會油然而生並逐漸佔據他生命感覺的全部。夢想的存在對他而言或許是一切力量的源泉,但更可能在某個時刻湧出致命的毒藥。它可以讓他活,也可以讓他死。
我知道我現在擁有著最為糟糕的生活。聲名狼藉,一塌糊塗。我找不到自己活著的價值或者意義——取悅他人原本只是用來賺錢的工具,現在卻變成了勒緊自己脖頸的鎖鏈。可我仍然還沒有選擇自殺,也許我該承認,其實我在心裡從未真正地停止過這種渴望——像現在這樣,有一個跟此刻的寐羅一樣能夠與之相互依偎和愛惜的男友,享受到所有人都會享受的甜美愛情和普通生活,再也沒有頹廢和噩夢,沒有悲觀和絕望,愛生活,愛彼此,好好活著。這個念頭讓我一直咬牙堅持到現在,即使現在距離它的實現似乎仍然遙不可及。可我到底是為它而堅持下來的——我渴望這樣的伴侶、這樣的生活和這樣的一切,我渴望得整個靈魂都在顫抖和痛楚。你知道,生活是這麼美好。你可以與戀人一起手挽著手逛街,挑選你們兩個都喜歡的項鏈和一起分享一杯甜蜜的冰淇淋;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看著飛過空中的鴿群;你可以選擇一份你想要的工作——即使只是份不怎麼輕鬆的體力活,比如送貨員和操作工之類的,一天下來你雖然疲倦不堪卻感覺充實;你可以在院子裡種很多喜歡的植物,隨你種玫瑰向日葵還是番茄馬鈴薯,在照顧它們的過程中你總會樂在其中;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養一隻威武漂亮的大狗,要是你更喜歡小孩,那就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可憐的小傢伙,給他一份健全的生活,你陪他一起成長,教會他正視生活和不要荒廢自己的人生;你還可以聽喜歡的音樂,可以在午後的陽光裡睡覺,可以和朋友在酒吧暢飲,可以用一些很庸俗的東西來時不時滿足一下自己的物質需要——你可以列舉出無數關於生活的美好之處,只要你願意投入去想、樂於挖掘,你就總能找到那些美好之處——讓你沒有自殺的理由。
449樓

可也正是這種想法讓你絕望。當你知道生活是如此地獨一無二,而你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得到這種理想中的一切,或者與之無緣,你就會更加絕望。就像現在的寐羅,也許他能夠為尋找尼亞這個想法一直活下去——但只要他想想,也許他找上這麼整整一輩子也是白費力,也許他再也看不到尼亞的影子,也許他就將永遠這麼一個人孤獨下去,而每一次想到失去的那個人所帶來的痛苦將有多麼難以吞嚥,這些所產生的精神幻滅遠比什麼都要強大可怕。
這就像你本想用那些精神上的慰藉來提提神,結果卻落得徹底絕望徹底崩潰。
生命的道路對我來說向來毫無平坦可言;我一直走在崎嶇狹窄的山道之上,好幾次幾乎就要痛哭而返——事實上我已經痛哭,只因無路可退,只能繼續忍住眼淚邁步向前。可每走一步有多困難,沒人知道;就像對於那些沉浸於人生趣味當中盡情享受的人而言,或者對於那些不那麼享受生命但也不至於總是愁眉苦臉的人而言,對於所有比我要好一點的人而言,時間流淌中的一分一秒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足掛齒,而在我這裡永遠都是能刺出血的針尖。
「你該做個理想主義的癮君子,」寐羅低聲說,抬起臉盯著我的眼睛,「一個理想主義者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賭徒,絕不輕言服輸。別輸給任何遭遇,麥吉。絕不能認輸。」
「現在還沒有,」我試著微笑,「至少……至少我還想要個男友。真心愛我的。」
他笑了起來,愉快地揉著我的頭髮把我摟進懷裡——我覺得我們兩個真像兄弟。我總是羨慕瑪特和JR,但現在我似乎也能體會到那種感覺了。那真是世界上最棒的感覺。
「你餓嗎?」寐羅換了個輕快些的語氣。
「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餓死了。」


Near
我在轉天下午回到我的小屋,翻著傑邦尼給我找的那些資料,開始接下去的記錄。其實我不知道我想寫什麼,看起來這也不像什麼人物傳記——畢竟傳記都是屬於偉大者的記錄,而這篇……或許只是一篇簡單平實的回憶錄罷了。我猜連寐羅本人都不樂意讀它。
但沒關係。寫什麼東西又不是純粹為了能有人讀——寫東西只是因為想要寫。
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將頭腦裡所有存儲物全部記錄在紙上,然後又花了一個月來整理,之後才開始真正的書寫——這個過程無疑需要耗費比之前多得多的精力,我需要構思,需要加以改變,需要將那些零碎無序的情節順暢地組織在一起,需要在很多地方進行虛構和純粹的藝術化,需要為寐羅架構起一部由我參與甚至是主導的人生。我逐漸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彷彿自己進入了寐羅眼中的世界,跟著寐羅一起好奇地打量四周,跟著寐羅一起經歷和一起成長,跟著寐羅邁上一級又一級人生的階梯,由孩子成為少年再到青年。數個月的日日夜夜我和寐羅在一起,看著他從孩子一點點長大,那是一種異常奇妙而真實的感覺,即使你知道那不過是場虛幻,可還是能全然忘我地沉浸於其中,完全迷失在寐羅身邊的世界裡。
每當我停下來稍作休息,我坐在椅子上環視四周那些填滿牆壁空處的寐羅的海報,一切就像處於幻覺之中——我被這樣多的寐羅所包圍和纏繞著,似乎從未與寐羅這樣地接近過。每一張上的寐羅都完美得無可挑剔,隨意一幅也能讓我深深沉醉於他的表情和動作,或許這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寐羅,可他的的確確又是他——他是寐羅的最為完美版本。我在內心裡自私地希望寐羅只對我露出這些表情——而不是在街頭朝所有行人都展露這些美好的表情。為了驅趕這些嫉妒情緒,有時候我寧可假裝寐羅這些海報只是專門拍給我一個人看。
和傑邦尼每個月的固定聯繫仍然持續著。這彷彿打開了我與外界聯繫的一條通道,雖然它通向的地方不是整個的外界——並且最終目的也不是外界,可至少沒有讓我被拋棄。有時他會在電話裡跟我說些紐約發生的趣事,談談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他那兩個可愛的寶貝,他的工作,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病人——以及他即使閉口不提我也仍能有所察覺的勸說。
「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麼?」
「唔——看看書,寫寫……」
「你知道該怎樣才能讓回答更省力嗎?」
「……好吧。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你該把所有的回答全部錄下來,每次只要放給我聽就夠了——反正你不會有所改動,這一次與上一次的回答一模一樣,與上上一次也沒有兩樣。答案在你那裡處於固定狀態。」
我笑了,「可能,」我說,「但我這裡沒有錄音帶那種東西。否則我會考慮的。」
「你可以設置一個全面的電話留言,」他說,「就是這樣——□的一聲,然後留言開始:你好,我是尼亞,今年27歲,單身,未婚,至今尚無結婚打算;工作與社會無關,目前也尚無加入社會的想法;每天日程為看書寫作、寫作看書,長時間內尚無任何改動計劃;如有要事請留言,沒有要事則免開尊口、掛上電話,不要浪費你我的時間,這樣對大家都好。」
「……噢,得了傑邦尼——你總是取笑我。」
「即便如此,也是因為你有被取笑的資本,」他在那邊繼續滔滔不絕,「你記得嗎,我想你不記得了——在你十歲的時候,有天我去你家看到你在捧著小火車傷心,它壞掉了,大概是跑得時間太久或者撞在了什麼東西上,所以我說,來,尼亞,讓我看看它出了什麼問題,也許我能幫上忙。你把它給我,坐到我身邊,一本正經又滿懷憂傷地告訴我你非常愛它。」
我想了一會兒,「我不記得了,」我說,「但你的意思是我喜歡非生命體?」
「重點不在於生命體和非生命體,」傑邦尼說,「重點在於你習慣對熟悉的一切傾注感情——想想你的周圍,你經歷過的一切,你是否習慣於對身邊的物品和人傾注你的全部?」
「呃——老天。別告訴我你的說教又開始了。」我看了一眼時間,還早得很。
「這不是說教,它的名字叫做歸納總結,」傑邦尼辯解到,「它是理性的結果。」
「好吧,告訴我你通過這個理性的結果得到了些什麼。」
「你遠離紐約跑到那麼遠的一個地方,找個一間屋子把自己關起來,集中全部精力於你手裡那部也許仍然尚未成型的作品——不管那是小說還是傳記或者其他的什麼,好像你跑到那麼遠就是為了完成它,然後……好吧,不說然後——我們沒必要提到那麼遠。也許我不會認為你只是為了寫那個東西只是出於你曾經答應過誰要完成它,或者說,你的說法無法說服我認同它——你只是想做。你非常想做。不僅僅因為除此之外就別無其他可做。也許我能夠認為,呃,」他頓了頓,作出總結性發言,「我認為你對於現在你所專注的事抱有特殊情感。」
我耐心地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在心裡重新復現一遍,試圖找到那段話的隱含意義。
「就是說我非常愛我現在所做的事,」我問,「就像我當初愛自己的小火車一樣?」
「你愛的——你愛的——」他在那邊支吾了一陣,「可寫作不是具體的某個東西。」
我想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你想說我愛的是我的故事主體?」
「回答正確!」他馬上說,好像很高興不用自己說出這個答案。「你……」
「無稽之談,」我打斷他,「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麼地方得到這個鬼結論的。」
「這是通過歸納總結得到的理性結果,」他有點緊張似的說,「也許你不想承認,或者會像上次那樣啪的掛斷電話——但是尼亞,聽著,尼亞,你可以掛斷電話結束通話;你可以將不喜歡的一切拒之門外,只要你不開門;你也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只要你想那麼做。但你不能阻止和抹消那些既在事實的存在——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我是說……」
「我想我明白,」我的確想掛斷電話,但在傑邦尼猜到之後我又不那麼想讓他覺得自己擁有什麼占卜或是推測能力,「你的意思就是我可以不承認我喜歡那個人的事實,但我喜歡那個人的事實並不因為我的不承認而消失——所以我最好做點什麼而不是躲起來寫東西?」
「是寫他的傳記或者關於他的回憶錄,」他小心翼翼地糾正,「敘述你有多在乎他。」
我一陣語塞。「……好吧,傑邦尼,不管那是什麼——」
「那不關我的事,是吧?」他的語氣帶著點憂心忡忡。
「也許這就是我要說的,」我無情地拒絕著他的好意,「很抱歉。」
「哦……這沒什麼抱歉不抱歉——不,該說抱歉的是我,」他歎了口氣,「也許我是有點多管閒事……但我完全出於好意。我知道我不該打擾你的生活,我也沒有權力參言於那些。我只是想要你好一點。唔,用不著告訴我你很好——以任何一個人——以任何一個普通人的目光來看你並不好,雖然以你自己的感覺來說可能很不錯。可你要這樣下去多久?」
「我不知道,」我的手指毫無意識地纏著電話線,將它扭曲得不成樣子。「好吧——也許一輩子。但誰知道呢?我說不准哪天我就沒法幹下去了。放棄什麼總是很容易的事。我不是在說自殺的問題——我是說寫東西的本身。就算我是個理智的人,我也有情緒化的時候。」
「那麼,你不打算改變什麼嗎?」他問。
「改變?」我喃喃著,伴隨著一絲苦澀的味道悄悄蔓延上喉嚨,浸透呼吸。「我不知道能改變什麼……也許沒什麼可改變的,傑邦尼。事情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我一個人的想法不能代表所有人——我的觀點僅僅在我看來正確,而在別人看來或許荒謬至極。」
我不是在說和寐羅戀愛的事,和寐羅之間的一切只是一部分。而相對於一切來說,一切我所經歷的與我所知道的,我明白很多地方是我錯了;可最糟糕的並非是我意識到自己這些錯誤有多離譜而是我根本不想改正錯誤。這就是人們所怨恨的『執迷不悟』的傻瓜。
錯誤的根源在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我不像寐羅或瑪特他們那樣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有時候他們感到痛苦或矛盾,是因為他們仍然在自我與世俗之間掙扎,而我似乎早已將自我拋棄;從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將自己整個地交給虛無的命運。我不能很準確地描述出尼亞的存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可以說,他是一個生命體,他是人類中的一員,他是別人無法替代的存在,他是這個,他是那個……而我僅僅覺得自己像是這個浩淼宇宙中的一顆微塵。或者物質粒子的一種隨機組合。存在於那個名為『無限』的範圍之中,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已經遠離自己,遠離一切,泯滅於廣闊無垠的空曠宇宙,那種感覺讓人的精神空虛,因為自我的迷失讓我無法察覺自己的存在。
然而我為了什麼活著呢?我不想當歌手或者畫家,對經濟和金融也不感興趣。沉默安靜的天性讓我沒法成為一名英勇的警官,我距離各行各業的工作似乎都有相當一段距離。喜好看書並不能成為職業,而一直以來的成長環境與習慣讓我只依賴書本。讀書並不是只有樂趣可言,有時你同樣會感到絕望;因為你所生的時代太晚,之前的人才輩出似乎讓你很少再有發揮之地甚至閱讀不盡他們的成果。你只有幾十年的生命,好吧,假設是六十年的閱讀量,即使每天只讀一本書也不過只能讀上兩萬多冊圖書;而美國最大的國會圖書館裡的藏書足有兩千萬冊,……你知道有多可怕了吧?而你的生命絕不僅僅是用來讀書的,你不是一台讀書機器,即使你發瘋般地想要知道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你總還要生活。是的,生活。
生活是我們每個人的義務,這是我們自降生之日起就被賦予的不可推卸的義務。你可以放棄生活,只要你放棄生命。而在你搞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之前,為什麼要自殺?
我想要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它不是我們看到的那麼簡單,也不是我們根據種種所推理出來的那般有序;世界是最為神奇的存在,而你探索得越深就越是容易脫離基本義務,我是說,你就會開始遺忘生活的本身,捨棄生活中的一切,直到什麼都不剩為止。而那時你仍然著迷於這個世界的奇特與奧妙無法自拔,你走得越來越遠,同時也發覺自己的目標正在越來越擴大,最後你發覺自己已經沒有了目標——它們全部幻化成你四周的浩淼空間,讓你茫然無措、失去方向。也許到那時你就再也不能得出答案,關於自己在為什麼而活著。
可我在為什麼而活著?閱讀?用一生的時間消磨掉圖書館裡千分之一的藏書量?那麼然後呢?死去?在用一生的時間去探索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後躺在地下沉睡??
……荒唐。只有這個詞能夠形容這一切——荒唐。
然而即使這很荒唐,我卻仍然在這麼做。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更好的答案。我說過自己不像寐羅和瑪特他們那樣,專注於其他某件事,某件這個世界的組成之一,然後能一直堅持做下去直到無法繼續的那一刻。在我看來能夠符合這個標準的答案只有閱讀。就像瑪特熱愛音樂、寐羅想要獲得價值一樣,對於這個世界的瞭解是我唯一能堅持的事。
也許在別人看來我這些想法既無聊透頂又沒有意義。
是的,也許我錯了,也許我錯得離譜、一塌糊塗,讓所有人都能捧腹大笑;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修正我的想法——只為了讓自己不會被其他人用奇怪的眼光看?還是為了去順應那些對我來說無所謂重要與否的趨勢?為了符合普遍規律與獲得正常評價?為了什麼??
在我已經拋棄自我之後,我就不在意那些東西了。那些你內心之外的東西。
也許寐羅曾經改變了我,將我拖入那個正常的世界當中,雖然我要承認那似乎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並且我也可以接受和適應一部分,但事情並不總是這樣順利進行下去。
寐羅走了。寐羅的離開帶走了一切,而我在一通悲傷痛苦的亂走亂撞之後,還是回到了這個原點——這裡就像母親的zi宮一樣給人以最終的安全感和撫慰感,讓你再也不會懼怕,失落的感情減輕,痛苦的程度淡漠。也許只是麻木沖走了那些,但總比倍受折磨要強。
我不是他們想像中無堅不摧的存在;我是一個人。一個同樣有感情也會受傷的人。
我知道,是我的那些錯誤讓我失去了寐羅,可我的改正又能換回什麼呢??
除了一個根本不再是我的我自己。我從沒奢望過寐羅還會回到我的身邊。
我沒那麼自不量力。我總有點自知之明。當我知道寐羅為什麼離開,我就知道寐羅不會回來——我沒法給他想要的,只能起到惡劣的阻礙作用。不論是誰都不會回來,不論是誰。雖然我想念他,雖然我渴望他,雖然我仍然愛他,但一切也只停留在『雖然』之上。
我沒有理由去搶奪寐羅手裡的幸福,沒有理由破壞他懷有的夢想。
正如寐羅只是寐羅,而我也僅僅是我。我們不能為對方選擇,不能代替對方思考,不能要求對方順從自己的方式而活——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默默分手,各自走各自的路。
可生活對我而言已經越來越平淡乏味,甚至連閱讀也失去了意義。
假使我讀過那兩千萬冊藏書,我像神一樣無所不知,我徹底搞清楚關於這世界的一切,又能怎樣呢?我過著死氣沉沉的生活,我獨自一人坐在汪洋之間的木板上,藏在這間遠離於塵囂的小屋之中,像死人一樣活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孤獨。這就是我的人生嗎??
……好吧,也許這就是我的人生——即使就是這樣,又有什麼呢?
寐羅現在很不錯。所以我覺得這個結局還算可以。對於滿足他的願望,我幫不上任何;我所能做的最多就是不去阻礙——所以這樣看來還算可以。至少現在他正在實現他的夢想,他正在朝著成功的道路邁步,也許有天他會走到讓我無法企及的遙遠之處;當我許久之後再回想起過去的一切時都會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那又是什麼時候呢?十年後?二十年後?
我不太想去想以後的事。以後……以後是個非常模糊的概念。
我也不想去想過去的事。那些仍然讓我感覺痛苦。
我只好什麼都不想,整天將自己埋在書本和稿紙裡,專心致志做眼前的事。可現在當我看著桌上那摞厚厚的紙張,盯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感覺著傾注其中的感情,那種虛幻的痛苦感突然又到來了。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在那一刻對自己之前的舉動充滿了困惑不解。
我拿起一頁紙看了看,然後默默地將它一撕兩半,再撕成四片,丟進紙簍。
「……你還在嗎,尼亞?」傑邦尼的聲音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尼亞?」
「我在,」我低聲回答,「我一直在聽你說話——好吧,可我要改變什麼?」
「也許你該出來走走……當然,不是說走出你那間小屋子而是……」
「到你們的世界裡走走,」我繼續著撕掉那部書稿的動作,更多的碎紙片在我手裡誕生和被丟進紙簍,紙簍裡面的白色迅速膨脹起來。我知道我在毀掉自己好幾個月的心血,可我就想這麼做,因為我想不到不這麼做的理由。「認識更多的東西,認識這個世界的美好。」
「……上帝,你幹嗎說得那麼絕望?」傑邦尼似乎有點受不了,「別這樣,尼亞——你簡直比你父親還過分。我不明白這是不是你們的家族遺傳病,他就已經夠悶的了。可你竟然比他更甚。說實話,當初見到你時我可從沒想過這個可愛的小男孩日後會是現在這樣。」
「那麼你見到了,」我說,三分之一的稿紙已經盛滿紙簍,於是我將其他的那些都隨手丟在地板上,準備待會兒拿出去燒掉。不過既然要燒掉,為什麼我還要把它們撕碎呢?我的動作頓了頓,像是意識到這種舉動純屬浪費,但很快又繼續撕下去。也許我只是想這麼做。
「沒錯,我見到了……可是尼亞,」他猶豫著,「為什麼你不願意跟我說說呢?」
「說?說什麼?」我故意裝傻。
「別裝傻,」他馬上戳破了我的偽裝,「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繼續裝傻,「我不知道說什麼。」
「老天,你怎麼……」他頓住聲音,接著歎了口氣,「說說他。」
「沒什麼可說的,」我悶聲說,「只是一個現在毫不相干的人。」
「至少這意味著過去相干,是吧?」他問,「在不久的過去?」
「為什麼你不看著不久的將來?」我說到,「那只是個陌生人。」
「他不是陌生人。現在連艾比也認得他了。她非常喜歡他。」
「太好了。」我乾巴巴地說。
「……就這樣?」傑邦尼無比失望,「你是不是很介意我?」
「不,沒有。……只是我不覺得有什麼再去回憶的必要。」
「也許這就是你現在脫離一切住在那個小屋裡的原因——」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重新拿起兩張,慢悠悠地撕碎、扔掉,接著又拿起三張。「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傑邦尼。我們沒有朝後看的必要。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朝前看,是嗎?」
「……是,」他再次歎氣,「可前面有什麼,尼亞?告訴我你看到的前面有什麼?」
「紙屑。」我回答,很快又改口,「不,沒什麼。……是空白。」
「空白,」他沒有聽清楚前面那個詞,「可前面你說的是什麼?」
「不是什麼,」我說,「傑邦尼,你要用一整天放在這些無聊的事上嗎?」
「……好吧,要是你不想繼續,我們就不說,」他做出讓步,「可我只是想幫你。尼亞,我會良心不安的——也許哪天你的父親會在我的睡夢裡譴責我對於你的現狀袖手旁觀。」
「他不會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麼想,「他知道我們需要什麼。」
「你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與社會脫節。」
「這不是某個人的緣故,這是某種人的本性。」
「得了,我知道你在為他開脫……好吧,不說他。你吃過東西沒有?」
「吃過了,」我馬上就要完成我手裡這項工作——那些足足花費了我六個月、七個月、或者更長時間的東西,就這麼在我腳下變成了一片有著黑墨水跡的白色地毯。「謝謝。」
「是正常的晚餐吧?」他有點不放心地問。
「我是不是還要跟你匯報每天按時上床的時間?」
他沉默幾秒,「也許我還沒做好要一個比我小十歲的兒子的準備。」
「也許你不太適應做我的父親,但很可能是個不錯的兄長。」
「那我就會建議你去找個伴侶,」他說,「像我這樣擁有一個家庭——一個家庭會讓你好起來,我保證會是這樣。你缺乏這些東西,溫暖,愛,互相理解與幫助,共同面對……」
「我是冰塊,」我說,「那些會讓我融化的;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就算你是冰山,」他有點生氣地說,「早晚泰坦尼克號會出現。」
「好吧……拭目以待,」我回答,「看看它什麼時候出現。」
「然後把你撞碎——你就不會這麼嘴硬了,」他提高聲音,「現在我得去幫哈爾準備全家出遊的東西,所以下次再聊,尼亞。還有——記得準時吃飯、按時睡覺、注意休息……」
「出去走走,試著接觸,融入社會,享受人生。」我把他後面的老生常談說完。
他笑了,「記得很牢。但重要的不是記住,是理解和去做。」
「以後會的,」我低聲說,「就這樣吧,傑邦尼。週末愉快。」
「希望你也是,」他說,「也許下次你會願意跟我說點什麼。」
掛斷電話後,我也早已處理完那批已經什麼都不再是的書稿。我站起身,去拿了只紙袋將這些大小不一的碎紙片全部裝進去,一點不剩地裝進去,然後拎到外面丟在那片空地上,回去找了只打火機將紙袋點燃。火苗在幾絲試探般的跳躍裡迅速蔓延和燃燒起來,我則抱著手臂蹲在那裡,下巴擱在交疊起來的雙臂之間,悶聲不響地盯著那只紙袋被貪婪狂妄的火舌吞噬殆盡。彷彿那燒掉的不僅僅是一份失敗的書稿,而是我的過去。可我沒有獲得新生。
遲早有一天我會像這部書稿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好像從未存在過。
那些能夠被其他人證明他存在過的人也許活得真正擁有意義,至少他沒有消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是永生的;而其他的人呢?其他那些在死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其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彷彿從未存在過的人們呢??……我不知道該把這些人的位置放在何處。當然,這也包括我在內。我是其中最不為人知的一個,不必說死去,就連活著也不足以證明什麼。
而至少寐羅還是被證明了其存在的——那些報道和新聞我已經倒背如流,雖然大多言過其實肆意誇大,卻無不流露出寐羅的倍受歡迎與熱愛。當然,我覺得高興,但高興過後卻又湧上層層疊疊的不是滋味與加倍失落。我們就像已經處於兩個世界,再也沒法站在一起。
我有多久沒見他了?我有多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
『寐羅。』我在心裡默唸一聲他的名字,又在口中低聲念了出來;接著我驚訝異常並且驚惶失措地發現,長久都未曾叫喊過這個名字,使得現在念出它的感覺是如此陌生,彷彿是在念著一個甚至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發音,而它的意義與它的讀音沒有任何關係——它僅僅是一個發音。一個什麼都不再是的發音。一個被時光切斷的音節。一個捏造出來的單詞。
寐。羅。


JR
我們和他們失去了聯繫。尼亞始終杳無音信,而寐羅也從此消息全無。
有時候我覺得這就像一個時代的終結。但新開啟的下一篇章卻處於缺失狀態。一個結束並沒有跟著新的到來,一切彷彿陷入了某種死寂之中,包括我和瑪特也是。這是非常低落的一段時期,我們請了一個長假,打算放鬆一陣,休息休息,用度假緩解掉那些壓力。
大概是之前討論了過多馬鈴薯的問題,最後我們決定去佛羅里達州的海邊度假。
只有我們兩個。我們的鼓手和他女友選擇去法國,那個浪漫之地——但對我和瑪特來說根本沒有必要。我們不需要浪漫,我們只想休息休息。你知道,人總是會感覺累的。不管他在做什麼那是不是他所熱愛的甚至是他的生命所愛,他總會累的。我們兩個已經渾然忘我地奮力前行了太久——久到我們都不知道時間到底是怎麼過去的,好幾年的光陰就全都沒了。
每天我們一直睡到中午起床,吃過東西後就去海邊,游泳、衝浪或者躺在棕櫚樹下享受海風與陽光,啜著涼冰冰的新鮮可口的熱帶水果汁,說些愉快的事,偶爾也會哼些即興而來的旋律——這樣的日子聽起來無比愜意,但實際上一點都不。坦白地說,我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度假,反而有點像兩個被家庭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偷跑出來喘口氣。
「快樂嗎?」瑪特問我,躺在那裡懶洋洋地吐著煙圈。
我們兩個躺在寬大舒適的躺椅上,手邊是大杯的冰鎮芒果汁,可我們好半天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毫無心情去碰果汁。棕櫚樹搖曳著明晃晃的陽光,間或投在我們的身上臉上,光斑搖晃著從這裡移到那裡又從那裡移回這裡,讓我覺得自己的皮膚很可能被曬成拼圖狀。我將墨鏡從頭頂拉下來擋住眼睛,將瑪特手裡的煙拿過來抽了一口,又遞回給他。
他看了我一眼,護目鏡擋著他的眼睛,所以我沒看到其中的困惑。
「喂,」他微微提高聲音,「你聽到我剛才說話嗎?」
「……什麼?」我問,側身轉向他,「你說什麼?」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在問你這個度假怎麼樣?」
「還可以,」我咕噥著,「雖然——雖然沒有預想中的好。」
「預想中的度假是什麼樣?」他熄滅了那支煙,然後端起果汁。
我瞇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我說,「但是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總是就是這感覺。……我不知道到底還應該有什麼存在。」
「唔,」瑪特哼了一聲,咬住吸管吸著果汁,「應該不是女人吧?」
我哈哈大笑起來,「也許是,」我說,「那叫兩個女人來吧。」
「想要的話你自己去,我對任何女人沒興趣。」
「怎麼了——你在想已經當了媽媽的傑西卡?」
他朝我瞪了一眼,但表情很快又慵懶下去。「我知道缺什麼,」他咕噥著,「他們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的『他們倆』指的是誰——但很快我就知道了。接下來我發覺他說得完全沒錯。那種少了點什麼的感覺正是因為沒有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就已經這樣開始渴望起過去的朋友了?還是我們從沒在心裡淡漠過他們,儘管工作總是忙得讓我們無暇顧及?而在這種時刻,當他們兩個的身影赫然冒出,我才意識到他們的不可或缺。
但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時了——我們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尼亞沒有音信,」我說,「或者我們打個電話給寐羅?」
「也許他正在忙工作的事,」瑪特看看時間,「還是晚上吧。」
「唔,好吧。……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我想著上一次見到寐羅是什麼時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雖然也不過幾個月。在寐羅回西雅圖後,一切彷彿就已經劃上了句號。而我和瑪特經歷過最初那段時間的猜測和等待,也終於慢慢確定寐羅不再做什麼打算,也許寐羅剛好能夠借這個機會徹底忘記尼亞和過去一切,這根本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不是嗎?
……這樣也好。
雖然我們充滿疑慮。我們本以為寐羅會尋找一番,至少那天他的表現可不大像決定就此結束一切的架勢——那時他是這麼傷心、這麼痛苦,可轉天就離開紐約回到了他的新世界,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那麼你還認為當時他的確在為尼亞的事痛苦嗎?
「我覺得,」我開口發言,「他們兩個好像挺搞笑的。」
「那不是搞笑,」瑪特又抽出根煙,「現實當中沒有搞笑的事。」
「也許我們有點小題大做,」我歎著氣,「沒必要總是說這些。」
「嗯哼,」瑪特側頭點燃了煙,「總有一天你會再也不想提。」
「……可有時候你想想這些,就覺得好像沒什麼不讓你絕望。」
「但是又怎麼樣?還是一樣要這麼過下去,你總不能光是待在那裡絕望。」
「那麼你呢,你有什麼打算?你不想找個伴侶、談個戀愛然後結婚?」
「不,沒想過。也許以後會想——也許總也不想。至少現在不想。」
「我不想,」我說,「我對愛情那種東西沒感覺。我覺得自己沒法戀愛。」
「那只是因為還沒遇到那個讓你動心的人,」瑪特說,「總有一天會遇到。」
「那你怎麼辦?」我問,「要是我戀愛和結婚了,你怎麼辦呢?」
「到處走走,」他回答,眼睛望著天空,「也許——不再回來了。」
「你不想再見我了?」我頓時一陣失落,「什麼叫做不再回來了??」
「是說不再回來這種生活裡,」他喃喃著,「說實話,這種生活好在哪裡?」
我撇撇嘴,對於瑪特的這個問題同樣報以懷疑。「沒覺得好在哪裡。」
「也許我們該是時候停止,」他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總有那麼一天。」
「現在你就想去到處走走?呃,走遍世界,是嗎?就像旅行家一樣??」
「我想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瑪特狠狠吸了口煙,「我想知道除了音樂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什麼——是不是它們也很棒,甚至跟音樂不相上下。我想試試做其他事的感覺。」
「毫無疑問你的問題該給予肯定的回答,」我說,「有的是跟音樂一樣讓你興奮的事。」
「那就試試,」他說,「也許我們早就該試試。生活裡不光只有音樂能讓我們活下去。」
「等到樂隊解散的那天,」我大聲說,「現在我倒是有點盼著它快點解散。」
瑪特笑了起來。「會讓你夢想成真的,」他伸手揉著我的頭髮,「然後……」
「我要跟你一起去到處走走,」我愉快地說,「走遍世界,像旅行家一樣。」
「沒問題,」他說,就像馬上就要帶我走似的,「我們兩個一起。」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催促瑪特快點給寐羅打個電話——因為我等不及到晚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想要快點得到那兩個人當中任何一個的什麼消息,隨便是誰都行,我真的很想他們,他媽的非常想。要是他們兩個在這裡就好了,用不著什麼八人聚會,只要能湊夠四人就足夠讓我心滿意足。……雖然我們沒法湊上尼亞,但寐羅總還能找到。
於是瑪特給寐羅打了電話。
當電話被接通時,我湊到瑪特耳邊去聽寐羅的聲音。「你好?」
「寐羅,是我——我們,」瑪特說,「最近怎麼樣?你還好嗎?」
「瑪特!」寐羅馬上在那邊大叫起來,「呃——是的,還算好……你們在什麼地方?紐約還是匹茲堡或者其他什麼見鬼的地方?在幹什麼?還他媽的在跟音樂拚命嗎??」
「不……我們在度假,」瑪特說,「我們在佛羅里達度假。這裡棒透了。」
「佛羅里達?」寐羅那邊重複一遍,口氣變得異常羨慕,「喔哦,真是不錯,你們兩個竟然有心情去海邊度假——想像也知道那滋味棒透了!你們去了很久了嗎?工作呢?」
「我們剛到一周,」瑪特無聲地勾勾嘴角,「至於工作,先放下一段時間再說。」
「唔,沒錯,你們兩個簡直太瘋狂了,」寐羅似乎很贊同,「休個假是好主意。」
「那麼你怎麼樣?」我忍不住大聲喊到,「我想知道你最近又拍了多少廣告?」
寐羅在那邊笑了笑,「沒有多少,」他說,「比起過去恐怕要少得多。」
「那你都在幹什麼?」我繼續問,「還是你結了婚正在享受新婚生活??」
沒等瑪特一個警示性的眼神冒出,寐羅的回答已經傳入我們耳中,「我和弗蘭克分手了——不久之前的事。至於為什麼……好吧,其實就是他想要結婚可我沒答應他。」
「他要跟你結婚?」我和瑪特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然後你拒絕了??」
寐羅在那邊好半天沒出聲。最後他說,「唔……你們兩個可真夠有默契的。」
我和瑪特對視一眼,完全沒心情去理會他的感慨。
「那現在你在什麼地方?」瑪特問到,「還在西雅圖?還是在紐約??」
「在西雅圖,」他頓了頓,聲音低落下去,「尼亞沒聯繫過你們?」
「……沒有,」瑪特回答,「不過也許他還在紐約——」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不在,」寐羅說,「他沒必要從紐約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他只是想躲開我們,當然……主要是躲開我。也許他去了一個很遠很偏僻的地方。比如某個我們很可能都不知道名字的小鎮,要麼就是人煙稀少的鄉下。隨便什麼地方……」
「所以你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問,「實際上你還愛他,是不是?」
我和瑪特幾乎是屏住呼吸等著寐羅的回答,彷彿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已經凝固,雖然這事跟我倆完全沒關,可我們似乎比當事人本人更加緊張——而接下來我們聽到了寐羅說是的。
「是,」他說,「我愛他。……不然我會跟弗蘭克結婚。可我沒法放開尼亞。」
我和瑪特再次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鬆了口氣,接著難以掩飾的笑容在我們的臉上盪開,越來越蔓延成無法收住的表情,它是這麼真實這麼強烈地存在著,那種想要大笑的衝動——雖然這種辨別朋友的方式實在毫無理由,可在這一刻我們就是出奇地覺得寐羅又成了寐羅,寐羅的所作是寐羅的行為,寐羅永遠都是跟我們一起玩到大的寐羅——因為他選擇了尼亞。
「既然這樣,」瑪特說,「那你幹嗎不過來跟我們一起享受度假呢?這裡很不錯。」
「……也許是個好主意,」寐羅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度假。」
「為了慶祝『搜捕尼亞小分隊』的成立,」我馬上說,「所以你必須過來。」
「……『搜捕尼亞小分隊』?」他在那邊莫名其妙地重複一遍,「這是什麼?」
「我想JR的意思是我們該去找到尼亞,」瑪特說,而很神奇的是隨著他這麼說的同時,我居然感覺到全身像是正在充滿力氣和勇氣般地,之前還佔據著情緒的陰霾正在急速消散。「雖然現在沒有關於他的半點消息,可至少我們知道他還待在某個角落——好吧,找到這個角落是很麻煩沒錯,但我們總得試試,不是嗎?從紐約開始,朝周圍其他地方尋找。」
寐羅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原本打算自己進行這個工作的,」他說。
「我們當然可以幫你!」我再次大叫,「我們是朋友!朋友是幹什麼的?!」
「朋友,」寐羅終於發出像過去一樣的笑聲,「我就知道你們是好朋友。」
「所以你準備過來嗎?」瑪特不失時機地追問,「要是你過來,也許我們能商量一下該怎麼尋找尼亞的問題——要是你不介意我們整天到晚都在拿這個人當話題的話。」
「為什麼不?」寐羅在那邊大叫著,「好吧,等著——我爭取明天一早就到!」
「我們當然等著,」我說,「現在我們待在這裡的唯一任務就是等你。」
掛斷電話後,我們兩個互相看著彼此,很快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明白。可這種快樂和滿足是他媽的這麼真實的存在著——我突然感覺到了陽光的燦爛熱烈,海邊的一切都隨之而變得生動起來。為什麼?我們為什麼會感覺愉快?僅僅是寐羅的一個選擇?僅僅是我們隨意做出的一個決定?一些根本看不到的無形或虛幻的東西??還是那樣就能讓我們重新找回過去的時光,彷彿時間能夠倒流??
「你是不是很高興?」瑪特手裡搖晃著的果汁折射出陽光的色彩。
「對,雖然這事跟他媽的我們沒關係,」我樂觀地答到,「可我就是高興。」
即使沒有理由。即使我們最終找不到尼亞。即使一切結果都不是我們所期望的那樣——而在這一刻我還是高興得莫名其妙。也許你覺得奇怪,可生命從來就都是件奇怪的事。


Near
雖然與傑邦尼之間的談話讓我陷入了一段時間的失魂落魄之中,但很快我又振作起來,忘記那部書稿的事,開始著手重新寫起另一部。另一部關於我、寐羅、瑪特和JR的東西,我不知道該用什麼來稱呼它——也許只是又一部回憶錄,在尚未成型時就再次被燒掉。
我工作起來廢寢忘食。何況這裡是這麼的安靜,讓我知道我能用一輩子來書寫。
一輩子的時間漫長卻又短暫。如果你只是回望過去,你無法抬頭展望未來,你會痛苦地感到時光的流逝是如此之慢,彷彿一切都已凝固在現今的某刻,再也無法繼續下去。而只要你看看以後,你又會恐懼地意識到死亡之日的迫近並非遙遙無期,甚至是指日可待。
總有一天你會死。你指望著自己能夠擁有意義,首先你就該給這個世界以意義。
可我能夠給這個世界以什麼??
在我考慮這個問題並得出答案之前,有人敲響了我的門。
那是一個下午。我正在整理寫完的一部分書稿,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毫無規律的敲打聲。彭彭,彭。彭彭彭彭。「嘿,有人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能幫個忙嗎?」
我愣了幾秒,確定那不是我的幻聽,繼而急忙起身走到門旁,略帶遲疑地推開門。
一個男人站在外面,他穿著厚厚的藍白相間的滑雪服,背著很大一隻背包,一條手臂下夾著滑雪板和滑雪仗,一手則拎著短筒滑雪靴。他微微弓著背部,護目鏡推到頭頂上,露出一雙略帶疲倦和疼痛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年輕,大約二十幾歲,雖然此刻精神有點不太好。「呃,嗨,你好,」他跟我笑了笑,「我來這裡滑雪不過不小心摔了一跤,也許傷到了左腿。走到山下可能要花不少時間,我看到這裡有個小屋,我想也許能在這裡休息一下……」
「……那請進吧,」我邊說邊將他小心扶進屋子裡,「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他一瘸一拐地在我的攙扶下挪進客廳,將滑雪用具放在一旁,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你這裡可真夠擠的,」瞪著擠擠挨挨的客廳,他不免發出驚歎,「老天,你是教授嗎?」
「不,我不是,」我尷尬地笑笑,「我去倒杯熱水給你,也許你需要一條熱毛巾。」
「是的,那樣最好……呃,你這裡有擦傷藥什麼的嗎?也許還要用到繃帶。」
「都有,我去拿醫藥箱。」我轉身去翻櫃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滑雪季節到了。漢克曾經告訴過我也許會有滑雪者和旅行者在受傷或遇到麻煩時來求援,因為這間小屋是距離山腳下小鎮的漫長距離間唯一一個存在物,備點藥品之類的東西以應不時之需顯然很有必要。
我抱著醫藥箱回來,他正在費力地挽起褲腳,露出一大片已經淤青發紫的皮膚,我幫他將厚重的滑雪服脫掉,然後清洗了他腿部擦傷的地方並上了藥,他擔心自己扭到了腳踝。
「待會兒我去打電話給漢克,」我說,「這樣他就能開車來接你回去。」
「哦,那樣最好,」他嘀咕著,「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休息會兒,暖和暖和,我簡直都要他媽的凍透了——這裡可真冷。……呃,謝謝。」他接過我遞給他的杯子。
「喝點東西會好點,」我說,「你想要吃點什麼嗎?也許你餓了。」
「不,我不餓,」他搖搖頭,敲了一下自己的腿,「就是它有點疼。」
「鎮上有醫院,你可以在那裡仔細檢查一下,我想或許不太嚴重。」
「是的,沒那麼嚴重——只是摔了一跤扭到腳而已,」他聳聳肩,喝了一口東西,很快便愉悅地揚起眉毛並露出驚喜表情,「哈,是熱巧克力!」他叫著,「是你自己煮的?」
我點點頭,「不夠的話還有。」
「唔,簡直是美妙無比!」他一口氣喝掉一大半,然後長長舒了口氣,「我覺得現在已經好多了,真的——這好像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在這種時候有杯熱熱的巧克力可真不錯。」
「我去打個電話,」我說,「你稍等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你去鎮上。」
「好的,那多謝了,」他連忙道謝,接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像的確有點餓。」
「那我去給你弄點吃的東西。」我先去打了電話給漢克,麻煩他開車來接走這個受傷的滑雪者,順便也帶些生活用品和食物過來;然後到廚房裡看看有什麼可準備。不大走運的是三明治已經沒有了——早上我把最後一點麵包也吃掉了。接著我發現沒有麥片也沒有麵條,只有剩下的一些蔬菜——要是過去的話,寐羅一定不會介意我們用這些蔬菜煮一鍋雜燴湯,雖然我不能確定外面那個男人是否能接受,但眼下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這個了。
我煮上湯,繼續在冰箱裡尋找著適合的食物,又拿出一罐豌豆罐頭。
我站在廚房裡忙碌著這些,一種有點莫名的感覺正在慢慢湧上胸口,我不明所以,難以理解為什麼與平日裡一樣的舉動在今天顯得異常;但很快我知道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被其他人等待的感覺——有個人正在客廳裡等著我給他準備吃的東西,就像過去那樣。
就像過去那樣。
就像過去寐羅在等著我給他準備晚餐。不管他是在客廳裡忙著他的畫,他的設計工作,還是他在看電影或者洗澡。伴隨著我在廚房裡的忙碌是他愉快的哼歌聲,要麼就是跟我一來一往地大聲交談,或者一個人發表演講似的一口氣跟我說上一堆事;有時他也會突然溜進來看看什麼時候才能開飯,帶著一臉急不可耐的表情,非常滑稽。他總喜歡從後面抱著我跟在我身後,在我耳邊低聲咕噥著他想說的話,等不及似的咬上我一兩口,或者舔舔我。
那樣的日子總是很值得懷念;可我盡量不去想,以免勾起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
有時我知道自己並非是在努力遺忘過去,過去的事是無法遺忘的。我只是在小心翼翼地將過去一切封進一隻罐子,然後再將它放進冰箱的冷凍室,將所有回憶活生生地冰凍起來;盡可能地再也不去碰觸,甚至把冰箱用鎖鏈鎖上,做好一輩子都不再打開它的打算。在這裡所住的一長段時間讓我正在逐漸地『淡漠』過去。雖然我從未忘記寐羅,也從沒有一天不會想到他,甚至身邊種種也會經常向我提醒他的存在——那些報紙雜誌,那些海報,那些嘗試性的書稿,那些在腦海裡重現的片段,甚至和傑邦尼的談話……但那些都是間接性的存在。那些並不能直接性地衝擊到我的內心讓我被某些情緒影響。過去仍然在冰箱冷凍室的罐子裡密封著。而現在,那個坐在客廳裡等著吃東西的陌生人卻出其不意地打破了一切假象,在我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前,罐子已經碎了;記憶突然之間流淌出來,隨即蔓延成災。
想到寐羅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守在客廳裡等著晚餐的場景,我心裡從未這樣難受過。
讓你傷心的不是它迫使你再次回想過去,也並非嘲笑你現在的一切有多糟糕,而是它的不可再現與它的曾經發生。我再也不可能看到寐羅等在外面的身影,再也不可能聽到他愉快地哼著音樂的聲音,再也不可能感覺到他存在於我身邊的氣息。……還有成千上萬個痛苦的再也不可能,每一個都貨真價實地擁有足夠打擊到你的力量與耐性,讓你難以承受。
那些被傷害的感覺、那些失落、那些痛苦,仍然真實地存在著。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湯,幾乎用盡全力才按捺住不穩的情緒。十分鐘後,我關掉火,彷彿在這段期間裡什麼都沒有發生,盛出食物給那個還在等待的人端去。
他在看我寫的東西。這是我在回到客廳後的第一個意識。但也僅僅是一個意識。
幾乎是同時地,他抬頭看向我,並迅速將手裡的東西放回去——我想他已經看了有那麼一會兒了,我在廚房至少待了二十分鐘。他的表情有點不安,雖然他努力想要裝出無所謂。
房間裡安靜了那麼片刻,我走過去將碗放在他面前,「吃點東西。」我說。
他訥訥地嗯了一聲,拿起勺子,很快又看了我一眼,「你認識他。」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那些稿紙拿起來放到一旁——我想它們今晚會消失。
「我是說……寐羅,」他似乎有點緊張地縮了下肩膀,但很快就用目光四處環顧一番,好像在解釋他是如何確定我文中的那個人就是牆壁上的這個人似的,「我也喜歡他,」他說,「他很帥——並且他拍了很多不錯的廣告。我周圍的很多人都在用那些牌子的東西。」
我該說什麼?謝謝你們的支持?也許這樣讓寐羅又有很多分成到手??
「可是……你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他,」他有點支吾地說,眼睛迅速瞟了一眼被我挪開的稿紙,「有點——有點不像他。不過你知道這些人在現實當中和在廣告上是不一樣的。」
「湯要涼了。」我提醒他。
「……但我還是喜歡他。」他很快地結束說話,舀了一勺吃的,「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說,轉身準備離開。
「我也喜歡那個樂隊,」他突然又說,「他們不錯。」
我點點頭,「你先吃東西,」我說,「我得去臥室裡休息一會兒。」
「呃,你不怕我偷東西嗎?」他眨眨眼睛,「你就這麼去睡覺?」
「這裡沒什麼好偷的,」我看了他一眼,「或者你就隨便拿吧。」
「我會拿它走的。」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疊稿紙,「我還沒看完。」
「那什麼都不是,」我拿起那份草稿,「停止你接下去的幻想。」
「可是寫得很好,」他馬上說,「尼亞?你是叫尼亞,是吧?」
「沒錯,」我說,「或許我該懊惱自己竟然在書裡用真的名字。」
「可要是用假的名字,你就沒法寫出那種感覺。」他很快地說,好像生怕我會立刻轉身走開,「用真的名字能讓你進入角色,是吧?也許你找到這個安靜的地方就是為了……」
「你該快點把東西吃完,」我說,「否則馬上你就要餓著肚子離開了。」
他歎了口氣,無精打采地吃著那碗東西。可在我走開之前,他又開始說話了。「我也想做個廣告模特,那樣的確不錯,總是能以最出色的模樣出現在別人面前,然後留下一串光輝無比的記錄——那些商品的廣告歷史上有你的存在。而且是一副你最為驕傲的姿態。」
「我可以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我面無表情地說,「也許他願意幫你個忙。」
「呃……別開這種玩笑,」他吐吐舌頭,「我知道沒有那麼簡單的事。」
「那就好好吃掉你的東西,然後準備被車接到小鎮上治好你的摔傷。」
他聳聳肩,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真抱歉我在這裡跟你說些廢話。」
「只要你不把這些廢話拿出去說,」我盯著他,「那麼怎麼樣都無所謂。」
「好我發誓……」他慌忙舉手,「我發誓不把我們的對話透露出去。」
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能做到。因為他沒有必要跟一個陌生人遵守他的諾言。可就算他把這事洩露出去又怎麼樣呢?反正那些喜歡寐羅的人們不會跑到這裡來看我是什麼樣,而至於寐羅……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一時衝動地跑來。好吧,最多我再搬次家。那不會非常痛苦。
不過也許現在寐羅已經不那麼關心我怎麼樣。他關心的不是這些。
「我們能交個朋友嗎?」那個年輕人懇求地望著我,「我是亞倫。」
「不行。」我想也沒想地拒絕了他,「我不跟其他人交往。」
「我看出來了,」他說,「你不怎麼合群——像條獨狼。也許你天生就這樣。可你還是有戀人、有朋友……所以其實你也能交往,對不對?你只是不習慣。不習慣不代表不能……」
「那就當作我不想,」我簡單地說,「我不想交朋友。」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嘿,別這樣,」他說,「我想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了,」我有點不耐煩了,「我得去休息了。」
「別這樣無情,……尼亞,尼亞!」他在我身後叫著,「只是交個朋友而已……」
『只是交個朋友而已,你看,我們有幸遇到……』
我的動作突然靜止了。一切彷彿回到許久之前那個下雨的午後,兩個年輕人坐在馬車裡互相看著對方,一個對另一個說,『只是交個朋友而已,你看,我們有幸遇到……』
「要是你不喜歡,我保證以後不打擾你。可現在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我感到頭痛。為什麼他要來敲我的門呢?也許我不該住在這幢小屋裡。
「我保證會在今天走出這裡之後把這些全部忘掉,」他繼續堅持他的請求,「我只是想要跟你說點什麼,好嗎,尼亞??……謝謝你幫我,而且直到現在也沒趕我出去——」
「你要是堅持這麼做,」我冷冷說,「恐怕我真要趕你出去了。」
「你不會的,」他似乎很有把握,「你會一直讓我等到那個接我的人來。」
「別太高估了我,或者你自己,」我仍然保持著冰冷的口氣,「我……」
「你沒那麼無情,」他打斷我的話,「否則你就會在剛才把湯倒在我的頭上。」
也許他說得沒錯。而我沒有那麼做僅僅是不想浪費我在廚房裡二十分鐘的成果。
「求你啦,尼亞,」他突然大聲叫喊起來,「求求你——」
我繼續朝臥室走。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實話說我覺得他有點不正常。他有點奇怪。他有點莫名其妙。他有點……總之他的表現不像個正常人的表現。我不知道我想要表達什麼還是在純粹惡意地發洩,我就是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難以理喻,而且他的神經有點問題。
「我今天是來自殺的,」他繼續大聲說,「可我沒死……求求你……」
我終於再次硬生生地停下腳步。他說什麼?他說他是來自殺的??
「我……對不起,」他似乎有點難堪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也許你根本沒有興趣聽我在這裡胡扯八道,可這是真的。我的女友出車禍死了。在一個月前。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覺得我們兩個之前從沒討論過要是有天其中一個人突然離開的問題,可她突然就離開我了——你知道那他媽的有多可怕嗎?剛才我還在跟朋友說笑,下一秒我就接到電話聽到她的死訊……好吧,我知道我不該拿你當傾訴桶,可我忍不住——我太難過了。可我又沒什麼人可說。他們會覺得一個男人為了女友的死整天到晚哭鼻子很蠢。可你知道這一點都不蠢。所有與感情有關的東西都不在蠢的行列內。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沒法控制的情緒。」
我轉身看著他,他的眼眶紅紅的,嘟著嘴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
我希望漢克不會以為是我把這個傢伙弄哭的。他應該不會這麼想。
「你一定知道那種感覺。你心裡最重要的人突然沒有了,你就好像掉進了一個宇宙黑洞似的空間裡——沒有底,望不到上面,你一直在裡面掉下去,你也不知道會掉到什麼時候才算停止,你總是提心吊膽自己在下一秒鐘就粉身碎骨,可你一直沒碎,你還是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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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想讓自己乾脆一點地粉身碎骨?」我問。
他難堪地聳聳肩,然後點頭,「我以為我足夠有勇氣,」他挫敗地歎著氣,「可是——可我站在懸崖上那一刻,我突然間又有點清醒了……我說,為什麼我必須要死呢?為什麼必須是這個結果才能讓我好過點?死就是解決問題的萬全之策嗎??……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失去伴侶的人,要是所有的人都採用我這個蠢到了家的法子,就不是他媽的人類世界了。」
「你該這麼想。」我肯定地說,「所以回去好好繼續你的生活。」
「可我還是覺得少了很多,」他落寞地盯著前面只動了一點的湯,那已經沒有多少熱氣在冒了,「現在我再做什麼都沒有動力了。我沒有目標。以前我們總是說,將來我們要擁有這個、擁有那個,我們得去這裡、去那裡,我們要做什麼和不做什麼……可現在什麼都他媽的沒有了——我不知道做那些還有什麼意義。因為當初跟你說起這些的那個人不在了,你再做些什麼她也不會再知道。就像你竭盡全力造出一幅美景,而實際上卻沒有觀眾來欣賞——那你這麼做又為了什麼呢?或者只有一些毫不相干的人來看看說說,那對你很重要嗎??」
「為了一個人把你整個埋葬並不值得。」我說。
可我幹嗎不拿這句話來告訴我自己呢?難道我不是在做同樣的蠢事?
「我不覺得你有資格說我,」他歎了口氣,「我覺得你比我更難過。」
「現在已經沒那麼嚴重了,謝謝,」我盡量保持平靜,「我還算好。」
「要是你跟我做朋友,」他說,「我就乖乖跟那個來接我的人回去——要不我就離開這裡回到剛才那個地方,一口氣跳下去。因為上帝連我的最後一點點願望都不給滿足。」
我拿這個人毫無辦法。「……為什麼你非要和我交朋友呢?」
「我喜歡你,」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你的房間很有個性。」
他覺得我這個圖書館兼偶像室一樣的客廳有個性。「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別再跟我裝了,」我說,「你根本沒死什麼女友——告訴我你在學習什麼專業,表演系嗎?」
他的臉馬上紅了。但很快他擺脫了那陣被戳穿的尷尬,「你怎麼看出來的?」
「也許你覺得自殺者們雖然難過但仍然還有心情談論他喜歡的明星什麼的。」
他咳了一聲,非常沮喪。「……好吧我錯了,」他說,「實際上我沒有女友。」
「以後只要說實話就行了,」我看著他,「那樣會更容易讓對方答應你的要求。」
「就是說你拒絕了?」他更加沮喪,甚至有點悲傷,「我幹了件蠢事。」
我突然無奈地心軟了。「不,沒有,」我說,「好吧,我答應了——我們做朋友。」
他遲疑了幾秒,迅速抬起頭喜出望外地盯著我,「真的?真的嗎??」
「是的,」我說,「但你得保證不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尤其是……」
「我不說!」他再次舉手發誓,「你相信我——我發誓絕對不說!!」
「那就先把東西吃掉,」我指指那只碗,「還是要我去加熱一下?」
「不,不用,」他慌忙搖頭,然後端起那只碗三下兩下將裡面的東西席捲一空——那副狼吞虎嚥的模樣就像餓透了的寐羅。我忍不住再次想起過去那些時光,寐羅總是大嚼大嚥著跟我說話的場景,一臉單純的愉快滿足,總是像個大男孩一樣。可我打賭他現在再也不會有那樣吃飯的表情,即使他仍然在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滿臉陽光。
「你的手藝真好,」亞倫咧嘴笑著,「我第一次吃這麼美味的東西。」
「因為你肚子很餓,」我解釋到,「在這裡也能讓你放鬆。還要嗎?」
他馬上點頭,拚命點頭,「當然要!還有多少我都能吃掉!!」
他說話就像寐羅一樣。甚至一個字都不差。我想起很多次寐羅舉著空碗朝我大叫『還有多少我都吃掉』的可笑表情——有時嘴角還黏著菜葉醬汁什麼的,像個孩子。於是我到廚房將那只鍋端出來,放在亞倫面前,「這些都是你的,」我說,「要是你能吃掉這麼多的話。」
他發出一聲驚呼,「還有這麼多!今晚我能住在這裡嗎??」
「顯然不行,」我看看時間,「接你的車馬上就要到了。」
他失望地聳聳肩,自己拿勺子開始盛湯,「為什麼他不能晚點來?」
「除非你想把跛腳的時間拖長,」我說,「好了,你得乖乖去醫院。」
他朝我調皮地笑笑,然後繼續埋頭狂吃。我想他真的餓壞了。
當他終於吃飽之後,我很慶幸之前在打給漢克的電話裡告訴對方帶些食物來,否則今晚恐怕我就要餓肚子了——他真的把那些全部吃了下去。並且還在之後喝掉了兩杯熱巧克力。我不知道要是還有薯片、巧克力或者鬆餅什麼的是不是他照樣還能從容不迫地全部解決。
「現在你飽了沒有?」我問,「要不你就只能等回到鎮上再吃了。」
「我飽了,真的飽了,」他連連點頭,「我想去洗洗臉,可以嗎?」
於是我扶他到了浴室,他脫掉外套,裡面只有一件式樣簡單的粉色T恤,在我忍不住盯著他的T恤看的時候,他很不好意思地朝我靦腆一笑,「朋友送我的生日禮物。」
「還不錯,」我說,寐羅也有一件粉色T恤。每次他穿上它都會讓我有種驚艷之感。
他點點頭,動作誇張地洗了洗臉,並用我的毛巾擦乾淨——我這裡沒有多備出的毛巾,因為我從沒想過會有別人需要用到這裡的浴室。當他揚著一張笑臉將毛巾遞給我時,我覺得他似乎洗去了一些其他的東西——疲倦、乏累和傷痛之類的,現在他看起來相當不錯。
「你真是好人,」他一手搭上我的肩膀,「雖然你總想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我扶住他的身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走吧,我想漢克已經……」
他非常迅速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甚至嘗到了那股巧克力的甜味。那讓我想起寐羅。所有屬於寐羅的吻都帶著濃郁的巧克力甜味。只有寐羅的吻。可我也只擁有過寐羅的吻。我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他則朝我露出一個壞壞的、計謀得逞的微笑,「謝謝你幫我。」他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的道謝都要以這種方式進行。「……不用客氣。」
「我有了身為寐羅是什麼感覺的體會,」他愉快地說,「原來是這樣。」
我非常尷尬地笑笑,將他扶到椅子上,讓他坐在那裡等著漢克。他看著我,眼神中帶著孩子氣的狡黠和特殊意味,讓我更加手足無措。最後他說,「我真高興今天摔了一跤。」
門外終於傳來漢克叫喊我的名字的聲音。於是我迅速轉身走過去給漢克開門。
終於送走亞倫之後,我在椅子裡坐了一會兒,覺得之前的一切實在不可思議。我抬起手碰碰嘴唇,彷彿還能嗅到那絲濃郁的巧克力味道。寐羅,或者亞倫——我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年輕人要這麼做。我不覺得他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我產生什麼感情,還是他只想體會一下身為寐羅是什麼感覺。於是我拿起那疊稿紙匆匆掃過一眼,繼而發覺裡面的情感太過真實。
太過真實的東西總是不好的。太過真實往往就無法粉飾以美感。
我想了想,將這堆又有上百頁的稿紙迅速塞進另一隻紙袋,準備再一次焚燬。在我剛剛起身時,電話響了起來。是傑邦尼的號碼。於是我又坐下來拿起話筒,「傑邦尼?」
「是我,」他在那邊像往常一樣溫和地詢問,「最近還好嗎?」
「是的,還好,」我說,「這裡幾乎沒什麼讓我『不好』的可能存在。」
傑邦尼笑了兩聲,「是啊,沒錯,」他頓了頓,「尼亞——我們正準備全家去佛羅里達州度假,你知道,在海邊——海邊很不錯,是吧?大家一起曬太陽、游泳什麼的……呃,我想——我想問問你是不是願意跟我們一起去?我,哈爾,托米,艾比……你想要一起去嗎?」
「……不了,」我習慣性地拒絕到,「我在這裡很好。何況那裡太遠了些。」
「是很遠但是——但是托米和艾比都很想你,」傑邦尼在那邊流露出拜託的口氣,「他們整天到晚問我尼亞叔叔什麼時候還來,尼亞叔叔是不是馬上就要來了,尼亞叔叔會不會還跟他們一起吃東西什麼的……尼亞叔叔這個,尼亞叔叔那個,然後——呃,反正你知道小孩子都這樣,念著一件事就總也忘不掉。不管我們說什麼也無濟於事,這兩天他們一直都在問我尼亞叔叔是不是也跟我們一起去度假——並且還惡劣地聯合起來決定沒有你他們就不去。」
我愣住了。「……什麼?」我難以置信地反問,「他們仍然記得我?」
「上帝,你以為他們見過你就忘了?!」傑邦尼大叫起來,「他們記得你——當然記得!記得清清楚楚一點不差,甚至一看到寐羅的廣告就自動想到你,他們知道那天你一直都坐在這裡翻關於寐羅的東西。……你不知道小孩子有多麼可怕的執著,幫個忙好嗎,尼亞?」
「可是,」我不免猶豫起來,「可我的確不想度假。你知道,我……」
「拜託,幫個忙,尼亞——看在我和哈爾曾經盡心竭力幫你收集寐羅的資料的份上,」他不住地懇求著,「否則他們兩個就堅決不去度假。他們真喜歡你。我說真的——我想大概是他們喜歡脾氣溫和的人。雖然我家來過很多客人可他們兩個對你的印象最深刻……」
想到離開這裡去到一個都是遊人的地方我就頭痛;可要拒絕傑邦尼,我就太無情了些。左思右想,最後我決定答應傑邦尼的請求——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性格,可即使知道我不會太願意加入那種戶外活動還是堅持打電話給我,只能說明他對那兩個小傢伙毫無辦法,他屈服給他的那兩個寶貝了。我幹嗎非要讓傑邦尼陷入這樣一種兩難的境地呢??
「好吧,我去,」我說,「不過我得將這裡收拾好再走。房間裡有點亂。」
「真的嗎?你真的來嗎?!」傑邦尼頓時大喜過望地叫喊起來,「哈,太好了,謝謝你,尼亞——我知道你其實不那麼想來,不過我實在對他們無可奈何——好的,好的,既然你來就太好了!我們會等你的,我們可以等上一周兩周,只要你來——太好了,我們等著你!」
「那我去訂張機票,」我說,「我想最遲大後天能到紐約。」
「訂到機票後打電話給我,」他忙說,「我們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我拒絕到,「我已經認識了你的公寓,我可以自己過去。」
「那好吧,不過要是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傑邦尼愉快地說到。
我就這樣答應了傑邦尼的請求,和他全家去佛羅里達州度假。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放下電話後,我有點鬱悶。因為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可想到那兩個孩子以及他們的那個或許已經被折磨和吵鬧得奄奄一息的父親,我又禁不住笑了笑;或許度個假也不錯。
電話突然傳來一聲機器啟動的聲響,接著一張傳真發了過來。我拿起它,『尼亞叔叔,我們會等你的。』後面還有兩個孩子歪歪扭扭的簽名和他們加上去的大大的笑臉。
我將這句話反覆看了幾遍;接著,難以言喻地,我竟然有點感動。


Mello
開始我並不想真的去什麼佛羅里達度假。雖然瑪特和JR在那裡。但當他們提議該去找尼亞時,我改變主意了。我決定去見他們一面——至少不為別的,你沒法再找到兩個像他們這樣的好友,這就足夠我摒棄掉自己那些鬱悶煩躁的情緒,即使只為了不讓他們失望。
我放下電話,看到麥吉正小心地望著我。「我想我要離開了。」我說。「不過……」
他立刻露出失落的表情。我知道他一直害怕我會說出這句話——雖然平日裡他從不承認自己會懼怕一句話。可他知道我遲早要離開,我們不過是在一起住上一段時間而已。
「你要去找你的朋友嗎?」他問。
我點點頭,「他們在等我,」我說,「然後——我們可能一起……」
「去找尼亞?」他接著問,「你終於決定開始找你的男友了?」
我再次點頭,「我得去找尼亞,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能找到。」
「希望你能找到他,」他真心地說,「結婚的時候我能去嗎?」
「當然,」我忍不住笑笑,「要是有那一天,你當然要去。」
他看著我,努力露出微笑好抹掉臉上那絲失落,雖然他的眼睛仍然帶著惋惜情緒。「我等著那天,」他說,然後上前用力地抱住我的肩膀,「還有,謝謝你這些日子住在這裡。」
「我也是,」我親親他的臉頰,「謝謝你,麥吉;另外,記得要一直朝前看。」
我們擁抱了好一會兒才放開彼此。然後我開始收拾東西,他幫我一起。
我訂了晚上的機票,這樣麥吉就能去送我了。我知道他還是不大習慣在白天出門,即使他現在已經能夠淡漠一部分那種總是帶著些自卑的心理,可並不意味著他就已經痊癒。要是可能的話,我想帶他一起去,也許他同樣需要一個度假——如果度假對他有用的話。
當我將不多的行李放好,坐在地板上抽根煙休息時,我看到麥吉仍然在看著我。
「麥吉,」我叫了聲他的名字,朝他招招手,他立刻挪過來倚到我肩上。我騰出另一條手臂攬住他的肩膀,他的頭髮摩擦著我的臉頰就像一隻小狗黏著主人,「你怎麼了?」
「唔……沒什麼,」他低哼著,「也許——也許只是有點難過。」
「你知道我總要離開這裡,」我叼著煙揉他的頭髮,「我早就該走了。」
「你還會回來看我吧?」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睛顏色跟我一樣,也許這是讓我對他有所好感的又一原因。人們總是對於與自己接近的人或事物更容易產生好感。「我總是覺得你可能會很容易忘記關於我的事,」他低聲說,「畢竟我絕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要是你總是這樣認為自己,也許真的沒有人會在意你,」我拍拍他的肩膀,「至少你該好好看待你自己——麥吉,總是拖著過去的包袱沒有任何好處。除了讓你越來越痛苦。」
「你會打電話給我的吧?」他追問著,「你會不會寫信給我?」
「當然會,」我點頭,「保證每個月都有。你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歎了口氣推開我的手臂,站起身走開了。我看著他走到浴室裡,關上門,然後好長時間都沒再出來。直到我抽完那根煙又拿起一根他仍然沒出來。我不知道他在裡面幹什麼,但隱約也能知道點什麼。見鬼的是對此我也許只能選擇沉默。
他不想我離開。
雖然這段時期只是一個短暫的陪伴,但也許我算得上他唯一一個朋友——能說點什麼,能一起生活和彼此分享的夥伴,當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好吧……也許有點奇怪,因為我們也接吻。但這幾乎又是無可避免的——我和他都需要點安慰。所以我們選擇互相安慰——即使沒有任何愛的成分在內,這有點像動物互相取暖的本性。有時候事情就是有點奇怪。但至少我們從不做愛。我們沒做過任何接吻之外的越線舉動——真正的朋友不會做愛。
朋友。對於麥吉來說,他身邊再沒有其他什麼朋友了。而我還有瑪特他們。
我按熄了抽到一半的煙,起身跟著來到浴室推門進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坐在浴缸上像孩子一樣咬著嘴唇抽泣著。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給他一個安撫的吻。「麥吉?」
「對不起,」他有點狼狽地咕噥著,「我不想這樣的——可是……」
我摟緊他的肩膀示意我完全理解。「我知道,」我說,「我能理解。」
「我真想跟你一起去,」他鼓起勇氣說,「我想見見你的朋友……雖然可能他們對我完全沒什麼好感——可我還是想試試。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你離開之後難過得想自殺。……我不是在故意嚇唬你什麼,我有點害怕。寐羅。我真的害怕……好吧,雖然我知道你離開這裡是早晚的事——畢竟你要去找尼亞。我沒理由要求你在我身邊。可我不想你走。你是我唯一一個朋友,不是衝著那些讓人噁心的目的來的。我們做那些只是共同生活的一部分。我喜歡你,只是朋友的喜歡。因為除了你再也沒有誰對我表示這種毫無偏見的感情,除了你。」
「你想跟我一起去佛羅里達嗎?」我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想。」他的眼睛裡充滿渴望。
「那就收拾東西,」我說,「快點。」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完全沒能聽懂我的話。
「你不想去?」我挑起眉毛,「還是其他什麼?」
他繼續傻了幾秒,突然搖頭,用力地搖頭,「我——我想,」他幾乎有點喘息不勻地說,就像那時一樣,滿臉目眩神迷的色彩,「可——可是你說,你是說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你要是想自己去,就自己去,」我站起來,「不過我今晚必須得走。」
他慌忙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要跟你一起去!」他叫喊著,「今晚!!」
「那就去收拾行李,不過別他媽的帶太多——我們不是去那定居。」
他拚命地點頭,然後毫無控制地大叫大笑著衝出浴室,很快客廳裡傳來翻箱倒櫃的巨大聲響,伴隨著麥吉難得的——至少在我住在這裡的期間從未有過的——帶著興奮笑聲的走調的哼歌聲,我甚至沒法聽清他哼著的旋律是什麼,完全是一連串純粹出於情緒波動的音符。我猜在古早的沒有伴奏樂器和演唱意識的時代,人們在歡欣鼓舞時也都是這麼唱歌的。
這跟節奏和旋律還有什麼的美感完全無關;它純粹就是一種極度喜悅的流露。
毫無掩飾的、最為自然的、完完全全發自內心的極致歡愉的表示。
要是我也能有這麼一種快樂的時刻,大概就是我找回尼亞的時刻。
於是我又訂了一張機票。
麥吉收拾好行李後,我幫他進行了一番必要的清理——清理出去四件襯衫、四件T恤、六條牛仔褲和短褲、六條腰帶、十頂帽子、二十七張唱片、三瓶香水、各類項鏈手鏈和耳飾若干、一套七件的骷髏玩具、十二本雜誌、他最愛的蜘蛛俠靠墊(我想起我的蜘蛛俠杯子),外加大堆的薯片、橄欖、口香糖、軟餅乾和奶油蛋卷之類的東西,只有巧克力倖免於難。
我想他大概沒搞明白『不用帶太多』是什麼意思。
接下來一整天麥吉都在愉快地唱歌,好像從沒那麼開心過。我覺得他像個小男孩——剛從聖誕老人那裡拿到奢望了好幾年的禮物的小男孩,臉上的笑容幾乎沒法抹平。他動不動就衝過來使勁吻我一下,要麼揉著我的頭髮跟我傻笑,以致我不得不警告他在瑪特他們面前絕不能做出這種親暱舉動——我打賭要是JR看到這副光景他會選擇把我的腦袋按進海水裡。
麥吉拚命點頭,信誓旦旦地答應我決不會這麼做;雖然我還是有點懷疑。
可這種擔憂比起想要幫助麥吉恢復正常生活的願望就沒什麼了。當然我可以選擇拒絕,告訴麥吉我不能帶他去見我的朋友——那樣也沒什麼不可,麥吉會答應,而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我為難我,可你知道,一旦我邁出這個門,很可能他就會徹底『死機』。你也可以認為我做了件蠢事,我不該對麥吉這樣友好,可有時候你做什麼、不做什麼只是出於內心情感,而非總是由理智來控制一切。就算是尼亞那樣的人也不是一輩子都被理智牢牢控制著。
在我們兩個終於完成全部準備工作而坐等出門時間的到來時,房間裡總算安靜了片刻。麥吉一直在緊張地咬著指甲,時不時看我一眼,滿心複雜的情緒溢於言表。我想他到底還是對於走出這裡懷有不安。並且他將要見到的是兩個不太普通的朋友,難免會感到緊張。
「他們會不會討厭我?」他突然說,「我想……」
「什麼都別想,」我伸長手臂,讓他靠過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他沉默片刻,順從地靠進我懷裡並低低嗯了一聲,「但願是這樣。」
轉天上午我們兩個在機場裡看到了瑪特他們的身影。當JR大笑著朝我跑過來時,我想你也許沒有過那種感激上帝感激生命感激人世間一切的想法——還有什麼是比感情更寶貴的?即使只是友情而非什麼愛情——那也足以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突然是他媽的這麼美好。我當然還記得上次JR跟我破口大罵氣急敗壞的樣子,我承認那時我的確有些恨他;可在之後當我冷靜下來,我知道他會那麼做。他像我一樣並不擅長掩飾脾氣,一旦被點燃火氣就只會直來直往——即使他可能並不想要之後將得到的結果。可朋友總是朋友。戀人很重要沒錯,但有時候朋友更重要。在你傷心失落時,電影裡出現在你身邊的會是情人,可在現實裡出現在你身邊的往往是朋友——何況在此刻的身邊,我還能奢望有誰會像瑪特和JR一樣呢?
「寐羅!寐羅!!」JR衝過來一把把我抱緊,我們兩個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我能感覺到他在我耳邊帶著滿心期待和快樂的急促呼吸,他的手臂死死箍著我的肩膀。
「你要勒死我了,JR,」我笑著說,雖然力氣不比他小,「這麼想我嗎?」
「唔,我勒死你這個沒良心的,」他大吼著,「你他媽的這個小人!混蛋!」
「我又怎麼你……嗨,瑪特,」我朝他身後的男人打個招呼,「來很久了?」
「呃,還好——不過也有兩個小時了,」瑪特還像過去那樣散漫愉悅地勾著嘴角,總是帶著一臉漫不經心卻又讓人安心的笑容,「JR這傢伙一早就迫不及待地要跑來,根本不管你到這裡的時間是幾點——他寧可在這裡等上幾個小時也不在旅館多待見鬼的一分鐘。」
「不用你在這裡廢話,」JR馬上瞪一眼瑪特,隱藏在墨鏡後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瑪特的目光落在我身後那個拎著行李箱的男人身上,「那是你的夥伴嗎,寐羅?」
「呃——對,是的,真是抱歉,」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給他們做個介紹,大概麥吉不想破壞我們此刻的快樂情緒,一直乖乖在後面站著;我鬆開JR,拽住麥吉的手臂將他領到那兩個人面前,「這是麥吉——在西雅圖認識的朋友;麥吉,這是瑪特和JR,你知道。」
瑪特和JR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奇怪和懷疑的表情,但還是跟麥吉打了招呼。
「你好,麥吉,」瑪特總是先來表示友好的人,他跟麥吉握了握手,「我是瑪特。」
「你、你好……呃,我知道你們,」麥吉有點結結巴巴地說——雖然戴著足以遮住半張臉孔的墨鏡可他還是非常緊張,「我很喜歡你們的樂隊。我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呃,真的嗎?」瑪特無所謂地抓抓頭髮,「謝謝你喜歡。總之它也就那樣。」
JR也伸手過來,「你好,」他大大方方地笑著,顯然還在因為見到我而煞不住愉快——我打賭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麥吉身上,「我是JR。」
麥吉好像呆掉了似的。他站在那裡傻乎乎地看著JR,半天一動不動。
直到我輕輕碰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慌忙伸手給JR——但這總算有點好處,這時JR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目光落在麥吉的臉上,與此同時麥吉也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和動作,「你……你好,」他更緊張了,「我——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麼帥,我是說……」
JR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呃,……謝謝你這麼說。」他跟麥吉握了握手。
我暗自鬆了口氣——看來他倆沒看過麥吉的『電影』。無論如何這是好事。
「走吧,我們先回酒店去,」瑪特邊說邊從口袋摸出煙叼了一根,還未找到打火機就被一個溫和的聲音制止了——一個機場服務人員耐心地請他出去抽煙。他只能聳聳肩作罷,將煙隨手塞進口袋,走過來想要幫麥吉拎行李,麥吉慌忙拒絕了他的好意,堅持自己拎。於是我們一行四個人就這麼走出機場。那個服務人員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們,我不知道她是認出了我們當中的哪個還是暗自懷疑我們四個來自黑手黨——每個人都戴著一副神秘兮兮的墨鏡。
要是可能的話大概我們會選擇戴超人、蜘蛛俠、蝙蝠俠和怪盜基德之類的面具。
雖然被認出的可能性極小,但我們還是不大敢坦然露出自己的臉。每個人都是。
瑪特走在最前,我和JR肩並肩地走在中間,麥吉則拖著箱子走在最後。
可當上車的時候,瑪特坐在駕駛席上,雖然看起來JR很想跟我一起坐,但麥吉似乎很不好意思坐在瑪特身邊的副駕駛席上,當他將行李塞進後備箱又走回來之後,他就站在那裡看著我們打算怎麼坐。我看看瑪特,又看看不安的麥吉和無奈的JR,選擇坐在瑪特身邊。於是問題就這麼解決了——JR和麥吉坐在後面。雖然他倆看起來都對這種安排不大滿意。
我覺得他們似乎挺想讓我坐在他倆當中,可總得有個人坐在前面。
要是我跟麥吉坐在一起,JR那傢伙一定又會開始懷疑我什麼了——當然我也不能保證現在他就什麼都沒想。也許他已經開始在心裡疑神疑鬼。好吧,不管怎麼樣,回來再說。
「你們來多久了?」我打破車廂內有點尷尬的寂靜。
「一周,」瑪特回答,同時也已經叼上了點燃的煙——他的動作總是這麼出神入化,我完全不知道煙是什麼時候跑到他嘴裡又是什麼時候點燃的,「可我們倆挺想你——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你們』還是『你』。英語該把這個單詞的涵義劃分得明確點。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JR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是說和弗蘭克分手的事。」
「……抱歉,」我只能認錯,「那時我心情不好,而且考慮到你們一直在忙……」
「少來,」JR打斷我冠冕堂皇的廢話,「你就是不想跟我們說!」
「好吧,也許是,」我歎了口氣,「可我心情真的不好,JR。」
「到底是怎麼回事?」瑪特問到,間或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掉轉目光望著前面。
我將手臂撐在搖開的車窗上,一眨不眨望著前面——瑪特的問題又把時間推到了過去,讓我想起那件至今仍無下落的『懸案』。「尼亞離開的事,」我說,情緒隨之有些低落下來,「尼亞離開的事一直讓我心不在焉。你們知道弗蘭克一直很在意他,我是說尼亞。弗蘭克說我從沒真正地愛過他什麼。……好吧,也許是這麼回事,也許我真的沒有認真愛過他什麼,他是個好愛人、好伴侶、好的背後支撐甚至職場貴人什麼的……但他還是不能代替尼亞。我知道這麼說實在很可笑,可我還是得承認尼亞的位置沒有人能代替——誰也不行。」
「於是你拒絕了他的求婚?」瑪特問到,「接著你就接到了收拾行李的指示?」
「他很生氣,」我喃喃著,「他氣壞了——他還揍了我……」
「什麼!!」JR怒吼起來,「他揍你?他媽的他竟然揍你?!!」
「別這麼激動,JR,」瑪特皺了皺眉,「那種情況下你沒法要求一個男人冷靜。」
「你沒必要為他開脫,」JR氣乎乎地說,「可尼亞一輩子也不會動手的。」
「他揍了我,不過沒那麼嚴重——很快他就停手出去了,」我接著說,「然後我去收拾了東西離開。我心情糟到極點,在街上到處走來走去,不知道能做點什麼。……我想見尼亞。再沒有什麼時刻比那一刻更讓我想見尼亞。可尼亞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我也不想回紐約。不想跟你們打電話,不想見除尼亞之外的任何人。我不是故意隱瞞你們……」
「可稍後你總該跟我們說說發生了什麼,」JR仍然心懷不滿,「你怎麼像尼亞似的?」
我沉默幾秒,突然覺得似乎的確有點,「我不知道,」我努力笑笑,「也許是吧。」
「那麼一直都沒有尼亞的消息?」瑪特問到,「任何方面都沒有?」
我搖搖頭,「沒有,」我低聲說,「你們呢?也從沒聽到過關於他的什麼?」
「不,沒有,」JR代替瑪特回答,「既然他都不想聯繫你,更不會找我們。」
車廂裡暫時陷入一番沉默,無人開口。當我從後視鏡裡看到麥吉孤獨的表情時,我發覺自己又不知不覺地疏忽了他——我想說點什麼,可我的思緒始終停留在尼亞那裡拽不回來,我覺得很奇怪,這種非常明顯的無法控制自己思想的感覺是這麼強烈。即使我明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好安慰後面那個被冷落的傢伙,我的頭腦和嘴巴卻完全不聽指揮、不受控制。
「你要喝東西嗎?」JR突然說到——不是對我,他手裡拿著罐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的可樂,鐵皮上滿是冷氣遇熱後化成的水汽,看起來仍然涼冰冰的,大概一直放在保溫袋裡。
「……不,謝謝,」麥吉迅速轉過頭,有點驚訝又有點緊張地搖頭。
「拿著吧,」JR將那罐可樂塞進麥吉手裡,又從腳下的長方形保溫袋裡拎出另外一罐,從我身後遞過來,「真抱歉我沒給你準備芝華士,」他挖苦到,「不過待會兒你會有兩瓶。」
我想起很久之前那個在酒吧裡的夜晚,不由得笑了笑。「你這混蛋。」
後面突然傳來一聲低叫,我回過頭,看到麥吉手裡的可樂灑了一部分,他的膝蓋和手臂帶著些褐色的液體,「抱歉,」他尷尬地說,一手濕淋淋地拿著那只罐子,「我不小心……」
JR拿開他手裡的可樂,找到一塊毛巾遞給他,「我的毛巾,」他說,「用吧,別介意。」
麥吉紅著臉謝了JR,用毛巾擦乾淨手和手臂,又擦擦褲子,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然後JR拿回毛巾擦擦可樂罐,遞給麥吉並朝他笑了笑,「沒事。」
麥吉只是點點頭,幾乎是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低不可聞的謝謝。
我轉過頭望著前面,邁阿密的寬闊大道沒有紐約動不動就發生的讓人煩躁的全面交通大堵塞,雖然也沒有紐約那麼繁華壯觀;但現在我更喜歡這裡略顯寧靜的質樸之地。很多人在退休後選擇來這裡享受晚年,我突然覺得我也有了這種想法——這讓我沮喪。我拉開易拉環喝了一口可樂。冷冰冰的沁涼液體帶著一股刺激味十足的二氧化碳氣衝進口中滑過喉嚨湧入胃口,讓我原本煩躁的情緒霎時平息下來不少。我一口氣喝掉一半,之後感覺好多了。
「麥吉,你做什麼工作?」JR隨口問到,「還是寐羅的同事?」
「不,我不是……」麥吉手足無措地舉著罐子,「我……」
「他是我的專職化妝師,」我說,「又不是只有女人做這工作,幹嗎不好意思說?」
「哦,我以為你自己能勝任那份工作呢,」JR毫不懷疑地相信了,並出語嘲諷。  
「在紙上畫跟在臉上畫是兩回事,好嗎?」我在後視鏡裡瞪了眼JR。
麥吉似乎鬆了口氣,雖然還是有點尷尬;他小心地緘默著。
「那你和寐羅的關係很好嘍?」JR立刻接著問。
「你不要想歪了,」我馬上說,「麻煩你用正常眼光看待問題。」
「哦,……好吧,也許我能。」JR不無懷疑地哼了一聲。
麥吉兩手緊緊握著可樂坐在那裡,眼睛望著手裡的飲料。
「你這個化妝師好像有點害羞,」JR繼續口無遮攔,「是吧?」
「你有完沒完?」我開始與JR在後視鏡裡進行目光挑釁和對抗。
「別理他們,」瑪特說,「麥吉,不用跟兩個神經病一般計較。」
「你才是神經病!」我和JR異口同聲地叫喊。
麥吉似乎笑了笑,他抬起眼睛極快地掃過我們三個,最後目光停留在JR臉上——我想他大概比較喜歡JR。因為他很著迷於JR的歌。畢竟瑪特只管彈吉他,唱歌只是JR的事。
「我喜歡你們的音樂,」他說,仍然望著JR,「我想說……呃,你唱得很棒。」
「是嗎?多謝,」JR毫不在意地笑著,「我只是抱著麥克風一通亂吼亂叫。」
「真的很棒。我想你喜歡涅磐、綠日、瑪麗蓮?曼森,還有平克?弗洛伊德。」
「是的,都喜歡——電台司令也不錯。林肯公園。你聽東京旅館的音樂嗎?」
「那四個德國男孩??是的,我聽——你有點像湯姆。我也喜歡湯姆。」
「你喜歡長髮的類型。哈哈……為什麼你不留長髮?唔,你染過發嗎?」
「是的,染過。我天生是黑髮——就像現在這樣。我染過紫色,還有紅色。」
「就像我們一樣?」
「是的,就像你們一樣……」
他們開始在後面旁若無人地談論起音樂來。我鬆了口氣,總算不用為麥吉的身份或情緒什麼的感到緊張,但同時又有新的一番憂慮席捲過來,讓我想要露出的微笑還未成型就已經消失。我歎了口氣,繼續悶頭喝著可樂——它已經不像之前那麼涼了。味道有點煩躁。
「回去先洗個澡睡一覺,」瑪特低聲說,「別擔心,寐羅。事情沒那麼糟糕。」
我點點頭唔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放鬆下來;瑪特朝我鼓勵地笑了笑。


MaGee
自從遇到寐羅之後,我的生活裡就開始出現一連串的奇跡。而現在我竟然見到了我一直都很喜歡的樂隊的兩個成員——瑪特和JR。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我完全驚喜壞了。真的,當我坐在JR身邊跟他談論關於音樂還有其他的什麼時,這簡直是最棒的感覺。
一路上我們都沒停止說話。我不知道JR是不是想要這樣,可我想要。
你知道,我們在這裡最多也只能相處一個月,說不定也只有兩三周,在那之後可能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瑪特和JR——所以這段時間對我而言意味著一生的僅只一次!我絕不能就這麼讓它白白流失。我把它當作上帝一直以來用殘酷方式對待我的小小彌補,莫大恩賜。我不再是那個拍A片的JJ,我是麥吉;寐羅的專職化妝師,寐羅的朋友。我是麥吉。
當寐羅決定要離開時,我失落到底,以致一個人在浴室裡沒法控制地哭泣。
我想要一個寐羅這樣的朋友,雖然我知道他不可能總是在我身邊。我什麼都沒有,雖然眼下寐羅願意跟我做朋友,不介意我的過去,並且總是給我安慰和鼓勵——可到底我們不能總是在一起,寐羅得去找他的男友,你知道,他很愛尼亞,他要與之在一起一生的那個人是尼亞而不是我——一個身份非常糟糕的偶然認識的朋友,也許有沒有都無所謂。可對我來說寐羅卻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朋友。我真想留住他;結果我獲得了一個跟他同行的機會。
寐羅真是個好人,是不是?他甚至不介意讓我見他的兩個樂隊朋友。
所以現在我能和JR坐在這裡說話,這是我這一輩子裡最快樂的時光。
從機場到酒店的距離彷彿非常之短,在我還沒感覺到什麼時就已經到了目的地,我有種強烈的意猶未盡感——我還想跟JR繼續談下去,也許他不介意跟我說這些無聊的話題,可也許他介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為了不讓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太冷場才這麼做,沒準他是。這麼想的時候我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要是一個人並不是發自內心地想要跟你說話,而純粹只出於某些不得已的目的,那會讓你非常難堪。好像你的存在只是為了構成他人的困擾。
我們跟在瑪特身後進了酒店,來到十二層我們的住處。
那是一間非常漂亮的大房間——裡面有三個單人套間,一間大客廳,兩個衛浴室,外加一個廚房和可以擺開四張露天咖啡桌的超大露台。瑪特略帶歉意地說他沒想到來的是兩人,「要不我們就換成四人間的套房,」他說,「我只要打個電話給服務台掉換一下就成。」
「呃,不用麻煩了,」寐羅說,「我……」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顯然他不能提議說他可以跟我住在一間,否則那兩個人一定會懷疑我們的關係。並且他也不能說自己樂意跟瑪特或是JR一起住,似乎哪種分配方式都多少有點尷尬。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依次掃過,當然也發現了這個令人侷促的問題,於是他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沒關係,不會很麻煩,」瑪特將行李放在地板上,走過去拿起電話撥了號碼。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那番美麗驚人的風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世界上最美的景色,而就我目前所見與所知,大概這就是。不遠處一望無際的碧藍海面,閃爍著碎金般的陽光的層層白色波浪,馳騁在海浪間的遊艇和衝浪者,散佈著棕櫚樹、彩色遮陽傘和遊人的白色沙灘,純淨得發亮的藍色天空與白色浮雲,以及我的記憶裡從未有過的如此完美燦爛的陽光。
「……沒關係,我和JR住,」瑪特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反正我們經常這樣。」
「我更想和寐羅住,」JR奮力舉手,「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寐羅了!」
「門也沒有,」瑪特毫不留情地擊碎JR的美夢,「你乖乖地和我住。」
「沒有房間了嗎?」我忍不住問。
他們看向我,瑪特點點頭,「沒有四人間的套間了。」
「我可以住客廳,」我說,「我睡在什麼地方都行。」
他們三個的表情都陷入了凝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我……」
「用不著那樣,」寐羅搶下我的話,「這不是工作。你不用再總是睡客廳裡。」
很快瑪特和JR露出同情的目光,寐羅又一次幫我解了圍。
「沒關係,麥吉,」瑪特好脾氣地說,「我和JR直到現在還住一起。」
「所以好不容易在度假期間擺脫你幾天,」JR唉聲歎氣,「唉——」
「你這麼想一個人住就睡客廳吧,」瑪特說,「客廳比哪個房間都大。」
JR除了狠瞪他那個兄弟別無辦法。最後只能他們兄弟兩個住在一間。
我覺得我好像給他們添了大麻煩。
也許我不該來。我想。原本我就在計劃之外——可為什麼我堅持要來呢?否則瑪特他們就不會為只準備了一間三人套房的事覺得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後悔跟著來這裡的事,也許是。我甚至想馬上就跑回西雅圖去了。說實話,要是他們現在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地方,比如他們出去吃點什麼和去海邊玩會兒什麼的——也許我就會瞅準時機溜之大吉。
我佔了瑪特或者JR的房間。否則JR就不會這麼鬱悶地還要跟瑪特同住了。
「你們先洗個澡休息一下,我們晚點去吃晚餐,」瑪特說,「現在要吃什麼嗎?」
寐羅搖搖頭,一臉疲倦,「我去洗澡睡一覺,」他伸長手臂抻了抻,轉身朝浴室走去,剛走幾步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你也去吧,麥吉——睡個覺休息休息,你一定也很累。」
「……好的。」我說,看著寐羅轉身走進浴室,突然再次覺得不安起來。
「這裡還有間浴室,」JR示意我跟他過去,然後停在另一間浴室外,告訴我哪些東西是他們準備好的,「你帶換洗的衣物沒有?」他問,「要是沒有,我那裡有新的。」
「我忘記了,」我尷尬地說,「我只帶了幾件T恤什麼的。」
「那麼我去給你拿,你先洗澡吧。」他朝我笑笑,轉身走了出去。
好半天我才轉過身,看著鏡子裡那個人那張無所適從的臉。為什麼你要跟來呢?我無聲地問著那個已經面露懊悔的人,顯然你加入了一個親密無間的完整集體——看得出來,寐羅在這裡沒有半點生疏,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而我在這裡多少都會覺得縛手縛腳。不但我和瑪特與JR沒什麼交情,甚至和寐羅也只是一段非常短暫的友情而已——並且還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友情。在這一刻我突然極度自我懷疑起來,也許我在寐羅心裡根本沒什麼重要。我一定影響了他們三個人原本很好的度假時光……我幹嗎要來呢?我真是個超級傻瓜。
……那麼好吧,今晚我會找個時機偷偷溜回去。就這樣,我今晚就走。
我脫了衣服扔在一旁,走過去跨進浴缸,擰開水龍頭,拎著花灑沖了沖頭髮。
我覺得簡直懊惱透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沒有自知之明。只因為和寐羅在一起住過那麼一段極短的時間我就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真是傻瓜。我後悔了。非常後悔。而在此之前我還和JR在一起說得很開心。……好吧,就算來這一趟只是為了跟JR說說話也值得。我覺得這一天能讓我記住一輩子。我和JR坐在車的後面,他給我可樂還跟我聊天。
浴室的門被敲了敲,「喂,麥吉?」JR在外面叫我的名字。
「呃,是的,」我慌忙關掉龍頭,拿條浴巾迅速裹在腰間走過去開門。
他站在門外,一手拎著給我準備的換洗衣物,一手撐在門旁牆壁上;看到我開門就伸手將東西遞過來,我低聲道了謝,剛接住他遞來的衣物,腰間的浴巾突然掉了下去——大概是之前我裹得太過匆忙沒有縛牢,總之它就這麼毫無預警地突然掉在地板上,把我整個赤luo地晾在了JR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暈了,我只覺得全身血液都湧上了頭部。
JR微微張著嘴站在那裡,顯然也沒預想到會出現這一幕,看起來他似乎呆了。
我們兩個就這麼尷尬萬分地站在那裡,甚至好半天都沒人動一動。
「JR,你把PSP放什麼地方了?」瑪特的聲音從不知哪個房間裡傳來。
JR似乎沒聽到,仍然站在那裡看著我。可我聽到了。於是我慌忙彎腰撿起那條浴巾,在JR回過神來之前急匆匆轉身回到浴室裡,氣乎乎地將那塊見鬼的浴巾甩在一旁。
「你沒拿這個,」JR的聲音似乎有點發乾,「呃,……麥吉?」
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拿JR給我送來的衣物。
「JR,你聽到我說什麼嗎?!」瑪特又問一遍,「喂??」
JR迅速將衣物塞給我,朝左面的房間走過去。「什麼事?」
「你把PSP放什麼地方了?」
「在灰色旅行箱左面的袋子裡,」JR說,然後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第二個。」
我臉頰發燙地關上門,在那裡站了好半天才想起回去繼續洗澡的事。
磨磨蹭蹭地洗過了澡,當我走出浴室時,我看到寐羅正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和一條黑色短褲,光著腳,盤膝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啤酒罐一手夾著煙,瑪特則在幫他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跟他壓低聲音說著什麼,他們的談話裡時不時有尼亞的名字冒出,伴隨著寐羅時而聳肩時而皺眉的動作。他喝了口啤酒,然後搖搖頭哼了句什麼。
聽到我出來,他們兩個同時抬頭朝我笑了笑,然後繼續下去他們的談話。
我拿著毛巾回到現在屬於我的房間裡。
我不知道JR在什麼地方——大概正在他們的房間裡玩PSP。當我坐在床上想著今晚該什麼時候逃跑比較合適時,有人敲了下我的門;我馬上知道那是誰並迅速抬頭望過去。門被推開了——在我出聲之前,JR拎著件跟寐羅身上那件同樣的白色背心出現在那裡。
「穿這個吧,」他說,「你可以出去的時候再穿T恤。」
「……呃,謝謝,」我起身接過那件背心,很快套上身——剛好合適。
「要喝點什麼嗎?冰箱裡有飲料,」他說,「你要啤酒還是可樂??」
我搖著頭,有點說不出的心慌意亂。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總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我不太敢抬頭去跟JR對視,彷彿他的目光有多麼咄咄逼人似的,雖然根本不是。JR是這麼的友好熱情,他很像寐羅。是的,非常像寐羅——並且寐羅自己也說他和JR是同一類型。
我回到床上坐下來,之前在腦袋裡勉強組織起的逃跑計劃全被打亂了。
「你怎麼像個女孩似的,」JR失笑地搖搖頭,走到一旁打開冰箱從裡面拿了兩個飲料,丟給我一罐,我毫無意識地伸手接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喝點東西。」他說。
也許我需要喝點東西。我想,一邊動作不穩地拉開易拉環。接下來在車上上演過的一幕又見鬼的出現了——只是這次可樂都濺上了我的胸口,但同樣搞得我狼狽不堪。
我慌忙將可樂放在床頭,拿起毛巾擦了擦,只希望JR趕快轉身走開。
JR笑了起來,「你怎麼搞的,」他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這裡沒擦乾淨。」
我將毛巾按住脖子,慌亂地看了他一眼,咕噥了一句連我自己也沒聽清的話。
「什麼?」他問,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你說什麼??」
他的棕色眼睛是那麼明亮。幾乎帶著讓我沒法直視的光芒射向我。他的滿頭紅色髮辮和他嘴唇上那個亮亮的唇環——我想知道和有這樣一個唇環的人接吻是什麼感覺的。我從沒和這樣的接過吻。……但是等等!我在想什麼?和JR接吻??……我真是瘋了。我一定是瘋了。我怎麼會想到這種完全不沾邊的混帳念頭?!要是JR知道的話一定會把我踢出去。
要是他知道我的真正職業是什麼的話,他一定不會坐在這裡這樣看著我,跟我說話。
我希望他快點走——他讓我萬分自卑。我再次懊悔自己盲目跟來這裡的行為。
今晚我必須得走。是的,回西雅圖,然後再也別妄想著跟寐羅他們聯繫。
「嘿,你怎麼了?」JR問,「只是弄灑了可樂而已,幹嗎一副要哭的表情?」
「……沒什麼,」我囁嚅著,「我有點笨手笨腳的。我總是這樣。」
「我想你有點緊張,」JR聳聳肩,「可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們跟你一樣。」
不,不一樣。我在心裡反駁,同時再次很快地看了眼JR。他的眼睛非常專注地停留在我的臉上,彷彿我的表情很值得他研究揣摩似的,他是不是要找出我這麼笨的根源什麼的?我不安地抓了下手臂,揉著自己開始泛紅的皮膚。「我是有點緊張……我沒想到過……」
「我們跟你一樣,」他再次說,「沒有任何區別。我們就是普通的社會公民。」
我努力想要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不一樣,」我說,「你們很了不起。」
「沒什麼了不起不了不起的,」他無奈地撇撇嘴,「你沒必要想得這麼嚴重。」
可我沒法不想得這麼嚴重——我覺得他們在天堂裡,而我在地獄裡。這個時刻只是非常偶然的一個二者之間突然有條通道的時刻,或者雲中縱梯什麼的,我跟他們有了一個交匯的可能——不過通道或者縱梯馬上就會消失,我還是會掉進地獄,而他們始終留在天堂裡。
他拿起可樂重新塞進我手裡,「喝點東西,」他說,「你太緊張了。」
我接過來很匆忙地喝了一口,而且是一大口,然後我被嗆到了。
JR無奈地忍著笑幫我拍背,我聽到自己在丟人地咳嗽著,尷尬無比。見鬼。我從沒有過這麼尷尬的時刻——甚至之前做那些的時候也從沒有過這樣強烈的丟人至極的感覺。最為糟糕的是不但此刻讓人難堪,而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存在於這裡的整件事都荒唐得不可思議。我擦了擦嗆出來的眼淚,看看JR,他始終都那麼輕鬆愉快地微笑著,似乎毫不介意。
可我介意。我知道要是他獲悉我的真實身份,他會馬上退避三舍甚至溜之大吉。
我感覺著他的手輕拍著我的背部的力感和熱度,那種滋味如此陌生,卻讓人甘之如飴。我甚至希望自己就這麼一直咳下去,只要他的手不離開我的背部,或者他不離開我身邊。可那不可能。最後我停止了丟人的嗆咳,他也收回手臂,坐在那裡仍然笑笑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口齒不清地咕噥著,眼睛望著地板,「我真見鬼。」
「你只要想著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傢伙就成了,」他說,「其他什麼都別想。」
我點點頭,可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做不到這樣。他是JR。不是任何誰。
「好了,躺下睡會兒吧,」他說著站起身,「晚上我們再一起出去吃飯。」
我又不捨又慶幸地點點頭,看著他,「那晚上再見,JR。」
他笑著嗯了一聲,朝我揮揮手,然後走出房間並幫我帶上房門。
當我躺下時,我以為自己會失眠,會就這麼滿心懊惱滿心沮喪地在床上輾轉反側到他們來叫我去吃飯的時刻;可實際上剛躺下沒多久我就睡著了。睡得非常之沉,幾乎人事不知。
我夢到自己又在跟某個面孔模糊的人滾在床上。過去我總是做這樣的夢,不是出於什麼生理需要而純粹是噩夢纏身——醒來之後除了疲倦和恐懼別無其他。而這一次似乎又是。我和某個人在床上繼續著那些已經讓我發瘋的事,可某一個瞬間裡我卻看到了JR的臉——我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身上那個朝我露出微笑的男人,他不是別人,他就是JR。他在微笑,眼睛裡帶著讓我全身發熱的溫柔和寵溺,他停留在我的身體裡,似乎在等待我叫他的名字。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於是他側頭吻住我的手指,並低下身體更加深入我。
我忍不住呻吟出來。我伸手想要抓緊什麼,不管是他的肩膀還是脖子,或者他的頭髮,他的手臂和他的背部,什麼都行——我只想抓住他,感覺到他的存在和他的真實;我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抓著,最後被什麼人一把握住了,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麥吉,麥吉!」
我猛地睜開眼睛,猶如夢境中一般,我看到JR坐在那裡,握著我的手腕。
我不穩地喘息著,試圖搞清楚到底剛才還是現在在做夢——但還未等我直起身體,我就知道現在這一切才是真實了。我的身體有點異樣。我是說……可能那個夢對我產生了作用,所以我現在處於一種男人最為尷尬和窘迫的狀態裡,而JR現在就坐在我的身邊。
「你在做噩夢嗎?」他關心地看著我,「你一直在抓著什麼。」
「……我——呃,大概是……」我支吾著,恨不得他快點走。
「起來吧,」他說,「已經晚上七點鐘了,我們去吃東西。你一定餓壞了。」
「我……我還好,」我側頭看了眼窗外,赫然發覺原本燦爛明亮的陽光已經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間最為動人的月光。我看到一輪彎月優雅地鑲嵌在夜幕之中,傾灑出柔和的光芒。「我知道,」我啞著喉嚨說,「我馬上……呃,不過你能不能——能不能離開一下?」
「……嗯?為什麼?」他沒有反應過來,有點好奇地反問。
我更加尷尬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還是乾脆坦白『我夢到你,然後我硬了。』
大概是我的臉紅解釋了我的為難。很快他意識過來之前發生了什麼,我看到一絲壞懷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接著他伸手很快地探了一下我的身下,讓我差點失聲尖叫出來。
「你一定夢到你女友了,」他壞笑著打趣,「哈——你在夢裡幹什麼壞事了?」
「我才沒有,」我慌慌張張打開他的手,「我沒有女友,我也沒夢到什麼。」
「胡扯八道,」他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帶著一臉瞭然的表情欣賞我的尷尬,「你以為我不是男人?還是你覺得能拿這種愚蠢的借口哄弄過很可能沒談過戀愛的可憐傢伙??」
我紅著臉坐起身,讓我懊惱的是它似乎無意退去。「你能不能先走開一下?」
「好吧,好吧,」他站起身,「小心別弄到床單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姿勢彆扭地收緊腿,見鬼的——他怎麼還不走?
「用我幫忙嗎?」他繼續保持著壞笑,倚在門框上,「可憐的小男孩??」
「你在說什麼!」我忍不住緊張起來,「待會兒寐羅和你哥哥會發現的!」
「哦,他們已經走了,」JR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們正在餐廳裡等我們。」
「那你還不快走,」我的手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想要放在腿間又不好意思。
「真的不用我幫忙?」JR從鼻子裡哼著,「而且酒店裡也有小妞哦。」
「我不要女人!」我叫嚷起來,毯子在我大聲叫喊的震動下突然從我身上滑了下去,我慌忙彎腰去撿毯子,卻一不小心自己跟著掉了下去。當我勉強爬起身體準備不顧一切地就讓狼狽繼續到底時,一雙手臂從身後將我抱起來放回床上,我翻了個身,轉頭望著JR的眼睛。
「你真的沒有女友嗎?」他突然低聲問到,「麥吉?」
我搖搖頭,用手臂撐住身體坐好;只要我稍稍動一下,就會倚進他懷裡。
「那你和寐羅是什麼關係?」他繼續問,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突然緊張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知道了什麼,還是在我睡覺期間寐羅說過了什麼。寐羅和他們親密無間,也許不會隱瞞什麼。可我該怎麼回答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一個疏忽裡犯了大忌——讓寐羅惹上沒法甩脫的麻煩。要是那樣的話,就讓我死掉算了。
「只是普通朋友,」我說,「我知道他的男友是尼亞。我沒想過跟他怎麼樣。」
JR似乎不大相信地挑起眉毛,「真的嗎?」他問,「這麼漂亮的人只是化妝師?」
「……我不覺得自己哪裡漂亮,」我垂下眼睛,無比心虛,「也許你看錯了。」
「總之你一定有什麼特殊地方,」JR說,「否則寐羅沒有帶誰去哪裡的習慣。」
「也許他只是需要我給他補補妝。」我更心虛了。鬼才信這個濫理由。
「上帝啊……」他哭笑不得地咕噥了一句,「鬼才信你這個濫理由!!」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不管你信或者不信——好吧,要是你不信就不信,」我不想再跟他計較這些了——反正待會兒我就要走了,「我再說最後一遍,我和寐羅只是普通朋友。」
「好吧,好吧,我沒說不信,」JR頓了頓,「那現在我走開?」
我突然發覺自己已經不需要他走開了。「……不用了,」我小聲說,「我就起床。」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簡直無地自容。
當我們終於趕到餐廳時,那兩個人已經等了好半天了。
「你們在搞什麼鬼?」瑪特皺眉看著JR,「不是說馬上就到嗎?」
「我在看電影等他,」JR無辜地聳聳肩,拉開椅子坐下,「然後他醒了,可我想把那個情節看完——我說,等一下,馬上,很快就完了。結果那個他媽的情節拖了好長時間!」
我坐在他和寐羅中間的位子,寐羅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懷疑JR的信口胡編。
「是我睡過了頭,」我不安地解釋著,「他一直在等我。真是抱歉。」
「算了,又沒什麼要緊,」JR打著哈哈,「哎呀餓死了!吃飯吧!」
「吃你個頭,」寐羅哼了一聲,「說謊的人還有必要吃飯嗎??」
「那我吃你,」JR滿不在乎地大笑,「只要尼亞不介意就成。」
「是嗎,等他知道的時候他決不會不介意的。」寐羅拿過侍者遞來的菜單。
「嗯,我好怕怕,」JR調皮地吐吐舌頭,朝我眨著眼睛,「尼亞真可怕。」
寐羅氣勢洶洶地露出一副要拿刀叉把JR解決了的架勢。
我根本沒有心情理會他們之間的隨意談笑。我開始意識到事情有哪裡不對勁了。我總是想要看JR,雖然我極力抑制著自己的衝動。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自己簡直蠢到了家——我對JR有了一種沒法遏制的渴望。那個夢境一遍又一遍在我腦海裡重演,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忘記夢中的JR朝我露出怎樣的微笑,讓我全身發軟、心神俱醉。他是那麼……
「你要什麼,麥吉?」寐羅問到,「麥吉,你在這裡嗎??」
「呃……隨便,」我慌忙抬起頭看向寐羅,「什麼都行。」
「點一個吧,隨便是什麼東西?」寐羅將菜單放在我面前。
我讀到一大串五花八門的名字,而很糟糕的是那些菜餚只是在我大腦裡迅速閃過一遍,並沒留下什麼印象。雖然我拿著菜單可我的心思半點都不在這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點菜的事,光是像個架子似的坐在那裡端著菜單猛看,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
「唔唔,讓我看看——總燴牛排、洋蔥紅酒牛排、蔬菜牛排、德式雞蛋牛排、奶油蘑菇牛肉、牛肉丸子米飯、土豆泥軟煎小牛排、烤番茄菲力牛排、香草美國牛排、椒鹽牛仔骨、蒜蓉黑椒牛排和……哈,哈!來這個——羅馬尼亞式牛排!來這個!」JR在我耳邊大叫。
「那好吧,」我將菜單遞還給寐羅,「來那個羅馬尼亞……」
我突然發覺寐羅一臉的陰雲密佈。很快我聽到JR壞笑起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裡包含了某個相似的讀音,於是我迅速搖頭,「不對,我要——呃,要香草美國牛排。」
「我就要把你吃掉才算完,」寐羅恐嚇JR,「好吧,記著這筆帳,改天再算!」
「嗯哼,隨時恭候,」JR無比樂觀地說,「我要所有的尼亞牛排——要兩份!」
我無奈地看了一眼JR,他彎起的眼睛透出愉快的光芒,迅速掃過我的臉孔移向寐羅,在寐羅氣急敗壞的大叫裡又很快地移回到我臉上。他的膝蓋在桌布下碰到了我的,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麼做,但他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的腿挨著我的腿,讓我禁不住全身掠過一陣沒法控制的輕顫。我知道該把腿移開一些好躲避他,可我卻始終一動不動,保持沉默,任由他在桌下肆意地緊挨著我的腿來回輕蹭,好一會兒之後,我忍不住開始回蹭著他。
我覺得事情很可能要陷入一種沒法控制的瘋狂狀態裡。
要麼我在晚餐結束後迅速收拾行李逃跑,要麼我……
我借助喝紅酒吞嚥著喉部激動的情緒。當JR和那兩個人一直在餐桌上自如交談時,他始終靠攏著我的膝蓋,並且我們都穿著只到膝蓋的短褲,所以很容易就碰觸到光裸的小腿。每次肌膚相觸時都會讓我胸口處泛起一陣劇烈到窒息的心跳,甚至我還弄掉了一次餐叉。
晚餐後我們四個在海邊的篝火晚會上消磨了好幾個小時。
很多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們湊在一起唱歌、跳舞和做有趣的遊戲,我一時忘記了之前的那些衝動與不安,和他們幾個一起加入到這場越來越歡快熱烈人人樂在其中的活動中。過了一會兒,我想去洗手間,於是我站起身去問了旁邊的一個當地人,他給我指了指。我沿著他指的方向一直走,走到時我看到那裡排著不短的隊伍。我只能無奈地站在後面等待。
「托米,艾比,」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別跑得太遠,快點回來!」
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從我和我前面排隊的男人中間穿過去,大約只有四五歲左右,然後分別撞進同一個男人的懷裡。那個男人有一雙溫和的灰色眼睛和銀灰色的卷髮,穿著很乾淨的白襯衫,將兩個小傢伙摟在懷裡分別吻了一下,然後抱起女孩領著男孩走開了。
真是個……年輕的父親。我驚歎著,看起來對方跟我差不多大,可他有兩個孩子!
……雖然那兩個孩子都不太像他。也許是像母親。……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呃——那兩個孩子也不是非常之像,要是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或許還說得通;可事實卻是父親又跟他們不一樣,你怎麼從基因遺傳學之類的角度去想像有著灰色頭髮和灰色眼睛的男人卻有一個金髮藍眼的女孩和一個黑髮褐眼的男孩……這意味著什麼??如果這意味著那兩個小孩都像母親——可他們是不是同一個母親?換句話說……他們的父親有幾個妻子??
我皺著眉頭思考這個令人費解的問題,但很快就到我了,所以我沒再考慮下去。



JR
真是見鬼的見鬼了。我只想說這句話。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我第一眼看到跟在寐羅身後的那個人時,似乎沒什麼特殊感覺。可在我們開始談論起音樂時,我發覺他是個不亞於我們的狂熱的音樂愛好者,他給我看了他的IPOD,裡面的音樂竟然跟我的那只裡有百分之七十是相同的——這真讓我吃驚。
但更讓我吃驚並且疑惑的是為什麼寐羅要帶他一起來??
你知道,寐羅從來不帶任何人在他的身邊。他唯一帶來見過我和瑪特的人是尼亞。絕無僅有的一個尼亞——空前絕後,再也沒有第二人。而這是否意味著麥吉是個身份特殊的人?可除了他能取代尼亞的位置,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身份對寐羅而言是特殊的。
取代尼亞?那不可能。寐羅也說沒有人能夠取代尼亞的位置。
所以我就對麥吉的身份愈加好奇起來。但除此之外我還知道的就是麥吉真是漂亮的人。他的嘴唇形狀是如此漂亮——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嘴唇可以那樣完美,不管他只是沉默地輕抿雙唇還是談話期間若有若無地勾起笑意,甚至略帶尷尬地微張也有種令人著迷的味道。他的眼睛是像寐羅一眼的綠色,有點偏向棕綠的顏色,像綠松石。我喜歡他的眼睛。
好吧,實際上你可以說,這個人真讓人為之著迷。所以我可能被他迷住了。
他有點偏瘦,差不多像尼亞那樣。而更像尼亞的是他的皮膚很白,顯然不常外出,就與尼亞那樣純粹是因為長時間停留在房間裡才會擁有的不見陽光的蒼白。總之他就是這樣——漂亮、瘦削和有點蒼白的一個人。穿著一件很簡單的深藍色T恤和黑色牛仔褲,拎著行李,乖乖站在寐羅身後,像個聽話的孩子,用長長的棒球帽帽簷和墨鏡擋住他的所有表情。
那麼,不管他是寐羅的什麼人,只要是寐羅的朋友我們都該以禮相待。所以我和瑪特很熱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我還特意在他洗澡之前問他是否帶了換洗衣物什麼的(我腦子一定是他媽的秀逗了,我很少問別人這種無聊的問題),然後他說他忘記了。所以我就把我新買的短褲拿給他……可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就是他的浴巾掉了——呃,真尷尬。
當我回到臥室後,我坐在那裡,只覺得臉頰發燙。
雖然我不是沒看過其他男人的身體(至少我看過瑪特和寐羅的),可麥吉看起來是那麼別有味道。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男人產生什麼想法,雖然在我身邊同性戀從來都不是少數——首先寐羅就是,當然尼亞也是;此外我所認識的那些歌手、樂隊成員以及這樣那樣各類游離在社會邊緣地帶的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同性戀或雙性戀。也許他們覺得這樣挺酷、這樣代表他們與眾不同什麼的,也許是他們的確只愛同性,到底是什麼都沒所謂,而現在嚴重的是我突然發覺我也有這方面的潛質——這真讓我吃驚。
麥吉似乎非常緊張。他弄灑了兩次可樂,一次在車裡,一次在房間裡。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緊張。雖然寐羅說過他一直都很喜歡我們樂隊,他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因此見到樂隊的兩個活生生的成員很讓他激動??……好吧就算是,可我還是覺得他有點激動得時間過久了。他幾乎不敢看我。活像我的目光會將他整個人灼傷似的。
於是我讓他好好睡覺休息一下。他睡得很沉,連寐羅起床之後和瑪特在電視上大戰一番飛車的事都不知道。後來瑪特說該去吃飯了,我說好吧,我待會兒叫麥吉起床——因為我還想和他聊聊音樂。所以他們兩個先去了。我偷偷開門進了麥吉的房間,他仍然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著。我坐在他身邊盯著他睡覺,絞盡腦汁地想到底他和寐羅是什麼見鬼的關係,而就在這個時候麥吉開始呻吟起來,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夢,接著他開始伸手在空中亂抓亂找,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都是冷汗,可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乾淨,太完美了。
我覺得他的整個人都很完美。甚至比寐羅或者尼亞還要完美。
他醒了。他非常尷尬地醒了。因為他的身體有了點狀況——我不知道他在夢裡夢到了些什麼,顯然那是些……呃,你知道,讓他起狀況的東西。同時我也知道他為什麼在夢裡呻吟成那樣了。可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竟然有點嫉妒他夢到的傢伙。誰知道他夢到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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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夢到什麼都不重要。那不關我的事;問題是我還沒搞清楚他的身份。
雖然他的身份可能也不關我什麼事,可我總是覺得事情實在古怪。當然,瑪特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像我這樣斤斤計較。他只選擇接受,因為那個人是寐羅帶來的,所以他對此保持全然的接受態度,就像當初寐羅帶來尼亞一樣,可至少在那之前我們已經被尼亞這個名字轟炸了足足有上萬遍,以致尼亞再不露面我們恐怕就要自行去尋找揪出他——而這個聞所未聞的麥吉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冒了出來。
這個晚上我們都喝了不少酒,又玩了很久,所以回到酒店時一個個疲倦得要命。
他們幾個都很快地洗過澡就去睡覺了,我是最後一個。當我昏昏欲睡地坐在浴缸裡連打哈欠時,我決定將打探麥吉身份的事放到明天去做,至於今晚,我只想快點爬上床去睡覺。雖然沒有自己的房間很鬱悶,但總不能讓他們三個當中的隨意兩個進行組合——也不可能讓誰去睡客廳。我們四個當中唯一能組合起來的大概就只有我和瑪特了。……唉。
誰讓我倆是他媽的兄弟呢??
我打起精神沖完澡,一邊抱怨著瑪特已經擅自跑去睡覺一邊自己綁好那些辮子。雖然在很多時候它們給我帶來個性和魅力,但更多時候我飽受它們的折磨——至少他們幾個都不用先處理好自己的頭髮再去睡覺。有時我真是恨不得一氣之下把它們全他媽的剪了。
我終於弄完了頭髮。走出浴室穿過客廳時,我忍不住朝麥吉的房間望了一眼,他的房門緊緊閉著——很可能已經沉入睡夢。我不由得有點失望。我想我一點都不會奇怪看到他坐在客廳裡沙發上的身影,而現在雖然我能去敲他的門,即使只是問問還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或者要不要喝點果汁什麼的……算了,還是明天再說吧。我打著哈欠回了我們的房間。
瑪特早已睡著了。
我在他身邊躺下,拽了拽毯子蓋在自己身上,原本已經接近模糊的意識在我的腦袋觸到枕頭的一瞬間卻又彷彿清醒過來。於是接下來我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的牆壁,聽著瑪特在我身後傳來令人嫉妒的均勻的呼吸聲,惱火和怨恨著自己為什麼會失眠。
十分鐘,二十分鐘,四十分鐘,一個小時。
我在無奈中不斷地將目光在牆壁和時鐘之間游移著。大約一個小時十分鐘後,外面突然傳來一些奇怪的動靜。我不由得集中注意力繃緊神經,聽著外面悉悉窣窣的聲音。腳步聲和一個人放輕的呼吸聲,而我能用腦袋打賭我知道那是誰。沒有人能夠欺騙過一對已經和音樂打了十幾年交道的耳朵。接著,在知道了那是誰的同時,我已經迅速掀開毯子下了床。
當我推開房門時,我吃驚地看到麥吉正穿戴整齊地拎著一隻包準備走人。
但他的動作已經僵住了——在他聽到我推開房門的同時。他轉過頭,滿臉驚訝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來,那雙眼睛裡盛滿了緊張慌亂恐懼不安之類的情緒——而他的嘴唇則微微張著,形成我之前還未見到的吃驚形狀。他說不出話,他也沒法說什麼。他想就這麼溜走。
……可到底為什麼?難道他偷了東西?還是他心裡有鬼??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迅速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臂。他吃了一驚,想甩掉我已經來不及了——我發誓我的力氣絕對要比他強,他不會整天抱著吉他跑來跑去地用最大肺活量唱歌,對他來說能夠抱著吉他站在那裡長達十個小時就絕對算是挑戰極限了。
我毫不客氣地抱著他的肩膀把他拖回他的房間,將他和他的包一起丟在床上。
「你想幹嗎?」我站在那裡,像個準備伸張正義的宇宙戰士似的問到。
他跌坐在床上,似乎尚未從那場被擊碎的逃跑美夢裡清醒過來,只是睜大驚恐的眼睛,非常緊張地看著我,嘴唇不穩地輕顫著,顯然被我的突然冒出和我的貿然行動嚇到了。
「你是不是做了壞事?」我更加氣勢洶洶地追問,「幹嗎不說話,麥吉??」
他動了動嘴唇,卻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見鬼。他啞了嗎?!
「要是你不說話,」我冷冷說到,「那我就去叫醒寐羅讓他來問你。」
他迅速搖搖頭,「不,……別,」他說,挪了下身體,「別叫他。」
「那就告訴我你幹嗎要跑,」我的眼睛橫了下他身邊的包,「包裡有什麼?」
「……沒什麼,」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住那只包,「什麼都沒有。」
「別胡扯了,把它拿來給我看看。」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包,在他搶回去之前將裡面的東西唏哩嘩啦一口氣全倒在地板上。兩件T恤,一條牛仔褲,一些項鏈手鏈耳飾類的飾物,一隻IPOD和一隻錢夾,此外還有一包薄荷口香糖和一些零碎鈔票硬幣什麼的。
我不相信這就是他的包的全部內容,可翻來翻去也只有這些了。
他突然從我手裡搶走了那只空的包,臉色難堪,神情僵硬,默不作聲地將那些東西全部收進那只包裡;而我則好長時間只是蹲在那看著他做這項工作,不知該說點什麼,更不知該做點什麼。……好吧,就算我之前做錯了——可他半夜偷溜的行為就很正確嗎??
「你幹嗎要偷偷溜走?」我絲毫不減懷疑,「喂,麥吉,你做了什麼錯事?」
「我沒做什麼,」他木然地說,「我做的錯事就是不該來這裡。」
「為什麼?」
「你知道。」
「我知道什麼?」
「你當然知道。」
「別跟我玩他媽的猜謎遊戲!」
他看了我一眼,將最後一樣東西塞進包,把它放在床下。然後他坐在那裡,抱著膝蓋,像個挺委屈的孩子似的默不作聲地坐著,讓我不由得有了種很深的罪惡感。……可我他媽的幹什麼了?我不就是不小心發現了他要偷溜的事實然後非常正常地進行了一下阻止嗎?
「……好吧,我不會叫醒寐羅,當然更不會叫瑪特,告訴我……」
「對不起,我不想說,」他說,「好吧,我不走了,你回去睡覺。」
「你只是隨口說說,對吧?」我才不信他呢,「等我睡著你就會再次偷溜。」
「我不會,」他看著我,「我發誓不會。現在你可以回去睡覺了。」
「不,你會的,」我昂著下巴,好像很有把握似的,「你絕對會。」
他歎了口氣,煩躁地抓著頭髮,「好吧,我承認——剛才那個舉動不大光彩,而且也有可能在你睡著之後偷偷離開。可我只是因為覺得沒法融入你們三個當中才離開的——聽著,我沒騙你,只是這樣。我以為蹭寐羅的方便來見見你們兩個是件輕鬆的事,可事實卻他媽的不是這樣——你們三個像兄弟一樣,而我就像個局外人……你明白嗎?我不喜歡這樣。」
「所以你就要半夜偷溜?」我盯著他,「甚至不告訴寐羅一聲??」
「要是我告訴寐羅,你認為他會讓我走嗎?」他停下動作,回望著我,眼睛裡有著憂慮和煩惱雙重疊加的情緒,「他一定以為是他做錯了什麼或者疏忽了什麼,會讓我有這種感覺。而實際上不是。他做得很好,你們做得都很好,但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我——」
「你又不是要跟我們過一輩子,」我還是感到奇怪,「何況你不是想要見我們嗎?」
他好一會兒沒作聲。最後他說,「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上百倍。」
我不太清楚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許他只想表達現實中的我比他印象中的我更好,可為什麼他要用這麼奇怪的表達方式?為什麼他不直接說『你真的很好』之類的?上百倍又是指什麼?難道他心裡有什麼衡量標準嗎??「我不明白,」我說,「你是什麼意思?」
他有點不安地搖晃了下膝蓋,很快又改成盤膝而坐的姿勢,垂頭望著地板。
「麥吉,」我無奈地叫他,「你為什麼不簡單說出你心裡的想法??」
他搖頭,非常堅定地搖頭,然後側頭望著與我相反的方向。
他的頸項修長優雅,幾條項鏈相互交纏著閃耀出動人色彩,偶爾上下移動的喉結則有著清晰有力的輪廓,光滑的下巴一定是因為剛在洗澡時刮過;總之他的側臉看起來同樣完美。
可有個漂亮的側臉並不能代表什麼,是吧?他只拿這個側臉給我當作回答?
「你的側臉很好看,」我無奈地說,「但是別以為能用它當作敷衍我的答案。」
他還是不說話。活像他的聲帶已經壞了。好半天他只是保持這個姿勢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最後他索性爬上床躺了下去,背對著我,「我會睡的,」他說,「你也回去睡吧。」
我扭頭望著他有點發僵的身影,「你會逃跑的,我打賭會。」
「那也沒有必要守在這裡,」他的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我不走。」
「也許我就想守在這裡,」我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反正我回去也睡不著。」
他沒作聲。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有點煩躁起來。「你真的要守在這裡?」
「對,」我很滿意自己的這個決定,「不然明天我就只能看到一個空的房間。」
「就算有個空的房間,」他頓了頓,「可那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影響呢??」
他這個問題讓我被問住了。
沒錯,就算有個空的房間,就算他帶著他那些不值錢的東西消失得乾乾淨淨,對我而言又有什麼關係呢?最多只是讓我有個可以住的單人間而已。……所以這樣看來,其實他離開反而是件好事?可為什麼我不這麼覺得??……我望望他,發覺其實我並不想要他走,不是因為他可能會捲走什麼或者沒法跟寐羅交待——畢竟那是他和寐羅之間的事,而是——
而是他媽的什麼呢?
「你快回去吧,JR,」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很累。很快你就會睡著了。」
「那我就睡在這裡,」我想也沒想地說,「我才不會讓你獨自留下來呢。」
麥吉歎了口氣。「可為什麼呢?」他問,「為什麼你要這樣?」
「哼,」我比他更加煩躁地歎了口氣,「你管那麼多幹嗎??」
他不說話了。幾秒鐘後,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滿懷不安卻又別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那樣的眼神都包括著哪些東西在內,但顯然那並非普普通通的一瞥,也不是想要把我驅趕出去的蔑視。那是非常……非常溫柔、非常小心、帶著點擔憂和專注的凝視般的眼神。
他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他還是非常迅速地轉過頭重新背對我躺著。
「你想說什麼?」我問,一邊跪起來伏在他的床邊,盯著他的側臉。
他搖搖頭,隨後將側臉也埋進枕頭裡——似乎不想再跟我說什麼了。
我有點惱火他這麼做,又有點失望。於是我伸手攏住他的臉頰試圖將他的臉孔從枕頭裡扳出來,他則用力拗著我的力氣不肯聽從我的要求,我們就這樣較勁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肯認輸。最終我忍不住了,動用另一隻手將他整個人從床墊裡扳了過來,他沒有預料到我會用這麼大的力氣——在我用雙臂扳住他的肩膀將他拗過來時,他一頭撞進了我的懷裡。
然後,接下來,一切都陷入了寂靜。
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靜。
他在我手臂裡停留著,沒有掙扎也沒有躲開,他什麼都沒做,只是任由我就這樣抱著他——雙臂摟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抱在懷裡。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在我胸口處的呼吸,他身體的每一絲輕微的起伏顫抖都能被我所捕捉被我察覺,彷彿我的一切感官都異常靈敏,甚至比最為精密的儀器還要準確地記錄著他的一波又一波呼吸,他的一下又一下輕顫。
不知道這樣過去了多久,終於他動了動身體想要離開。可我攏住了他的肩膀,然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也許只有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低頭將嘴唇貼在了他的唇上。我不知道這是否與他的嘴唇形狀完美得驚人有關,還是其他的什麼。我想那麼做,所以我就做了。
一陣電流般的喜悅穿過我的身體,同樣也引起他的身體的一陣共顫。
他伸手握住我的肩膀想要推開我,但我沒有給他任何反抗餘地。我翻身將他壓在床上,對準他的嘴唇再次衝動地吻下去,這次我沒有紳士地僅是輕吻他的嘴唇,而是不顧一切地用舌頭頂開他或許也並未真想設防的嘴唇,長驅直入他的口腔,攫取了他的舌頭和他的味道,在他口中忘乎所以地探索侵略著。他的呼吸聲逐漸變得粗重起來,他的舌頭很快無法抵禦住我的邀請開始跟我一起溫柔地糾纏著彼此扭轉,他的手也由想要推開我而改為抓緊我,很快又變成了抱緊——我更為狂熱地吻著他,逼迫他發出誘人的聲音,就像之前他在睡夢裡呻吟出聲的那樣——他的確沒讓我失望。他的喉嚨裡溢出低啞而甜蜜的呻吟聲,充滿了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我感覺到我們彼此都在堅硬地抵著對方,而這則化為新的一股熱流讓我們更為瘋狂熱烈地吻到一起,我抱緊他的肩膀,一手掀開他的T恤探入他的腰身,他的皮膚異常火熱,他抗拒般地扭動著身體,同時發出更為誘人的低哼聲。我覺得我沒法再控制了。
去掉彼此的衣服根本用了一分鐘——或者半分鐘都不到。
甚至進入他的身體也沒用多久。反正一切都很快,我簡直不知道自己都在幹什麼。也許是晚上我們喝得太多了些,雖然這個借口實在有點蹩腳,可至少快感是真實的。我抓緊他的肩膀一次又一次發狂地深入他的體內,他大聲地喘息呻吟著,叫著我的名字,手指在我滿頭已經完全亂掉的長髮裡穿插揉搓著,接連不斷抬起身體吻我濕漉漉的脖頸和我的下巴,柔韌火熱的身體配合和迎合著我的所有動作,將一切擁有的快感更完美地推向頂端,直到我們在彼此無法控制的低叫聲裡達到興奮和歡愉的頂點——那一刻簡直比他媽的天堂還要天堂。
我的腦袋裡幾乎一片空白。除了無與倫比的高chao什麼都不知道。
當我俯身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劇烈地喘息時,他溫柔地啄吻著我的臉頰,手指則愛撫著我的脖頸和肩膀,順著我的脊椎不斷輕緩有力地向下游移,帶起我的身體又一陣激動震顫,尚未退出他體內的yu望再次蠢蠢欲動。他在我耳邊的誘人的呼吸聲起到了同樣的促動作用,於是沒多久我們便又陷入另一場天翻地覆般的kuai感裡,一切慾望之外的東西全都不復存在。
一整個晚上我們兩個天昏地暗,耳朵裡全是kuai感引發的嗡嗡聲,胸膛的共振完全代替了所有的呼吸與話語,直到最後再也沒有半點力氣才安靜下來,那時外面的天空已經濛濛亮。我躺在床上,懷裡抱著麥吉,他仍然倚在我懷裡跟我一起喘息著,顯然同樣筋疲力盡,可我相信要是還有力氣,我們還會再來一次。我第一次對性的渴求到了某種永不滿足的地步。
然後,這時,我終於聽到了一絲不是我們發出來的聲音。
「你看到JR了嗎?」瑪特的聲音,「他在不在你那裡?」
「別搞得像他媽的ji院一樣,他不在我這。」寐羅懶懶哼著。
「他也不在我這,」瑪特疑惑地說,「那麼他在……」
接下來外面陷入一片安靜。
麥吉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似乎有點緊張,我將手指壓住他的嘴唇,示意他只管閉上眼睛睡覺。在他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的同時,我聽到身後的房門突然被一把推開了——
「喔,果然在這裡,……沒丟。」瑪特似乎挺慶幸地說。
寐羅卻什麼都沒說。這讓我多少覺得有點怪——他向來不會放棄任何冷嘲熱諷的時刻。可現在他的確沒發出什麼聲音。我回頭望了一眼,他們兩個站在那裡望著我們這邊。
「拜託,」我有氣無力地說,「我想睡覺。所以今天的活動我不參加了。」
「……呃,好吧,沒問題,」瑪特頓了頓,「那是不是麥吉也要請假?」
「大概是,」我不由自主地摟緊懷裡的人,「我們一起請假。」
「真可惜,」瑪特惋惜地歎著氣關上房門,「本來打算租個遊艇玩的。」
「我們睡一會兒就起床吧,」麥吉低聲說,「讓他們失望不好。」
「沒關係,睡吧,」我說,「又不是只有今天才他媽的有遊艇出租。」
麥吉似乎笑了笑,卻發出一絲有點古怪的呼氣聲——我實在沒法想像連笑都沒有力氣是多麼瘋狂,但很快我就沉浸在我們彼此相擁而眠的溫馨愉快之中而無暇顧及其他了。麥吉在我懷裡安心地躺著,手臂抱著我的背部,我們兩個胸膛緊貼彼此,大腿相互交chan,連呼吸也緊緊纏繞著對方的難以分開。我對這個狀態很滿意,雖然總覺得似乎還是少了點什麼。
「……麥吉?」我咬著他的耳朵,「你睡著沒有?」
「沒有,」他睜開一隻眼睛,綠色的光芒跳躍著。
「你不覺得還少了點什麼嗎?」我繼續舔他的耳廓,朝他耳朵裡淘氣地呵氣。
「不。」他閉上眼睛;但很快又攀上我的肩膀靠近我耳邊,「我想我愛你,JR。」



Near
與我之前所住的地方相比,邁阿密是個截然相反的地方。溫暖濕潤的亞熱帶海洋氣候使這裡擁有美國最燦爛驕傲的陽光和風景最迷人的海岸線,總是沉沉地瀰漫著葉子花屬植物和狂歡夜晚熱烈濃郁的篝火氣息,醉人、溫情、甜美而浪漫,顯然是個度假的好地方。
每天我都能看到許多情侶,或者全家人,就像傑邦尼這樣——丈夫、妻子、兩個孩子,似乎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什麼了。我知道他們帶我來這裡只是想要幫我走出那個地方——那個冰冷、孤獨、荒無人煙的荒涼之處。托米和艾比只是一個我無法拒絕的借口,是傑邦尼為我開出的『藥方』。原本我並不打算在白天也外出,即使外出,或許我去的地方也只有圖書館。可兩個孩子對此倔強得毫無商量餘地,他們喜歡在白天出去玩,並且僅有父母的陪伴不夠,你是否能想像一個家庭還要帶著一個額外的看護兒童人員?那就是我的位置。
每天早上我大約六點鐘左右起床,收拾乾淨後可以看會兒書,兩個小鬼的起床時間是七點鐘。用過早餐之後,我一天的看護工作就要開始了——我得帶著他們去遊樂場、博物館、海洋館和熱帶公園之類的地方,帶著哈爾為他們準備的零食和飲料,負責照顧他們一整天的飲食、出遊、休息和各類急性突發事件,而傑邦尼夫婦則轉而盡情享受他們的二人世界。
顯然這個『藥方』對他們而言也不無好處。
也許在開始我有點不習慣,但當情況需要你迅速接受並適應的時候,也許一切就都不再困難。借助地圖和遊覽手冊,很快我就能夠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以及乘坐哪種交通工具。那對夫婦的『放任不管』行為讓我不得不擔起全部責任,他們剝奪了我的孤獨時間,將我徹底地送進一場親身參與的互動活動中。現在托米和艾比就是我全部的生活重心,有時一整天下來我幾乎沒有半點自己的時間,因為晚上他們也經常吵著要去海邊,精神大得嚇人。
一般直到晚上十一點鐘左右,當兩個小傢伙睡著之後,我才算是結束這一天。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洗個澡放鬆下來,然後再看會兒書,寫點什麼。不過寫的東西自然跟過去不同,只是一些非常純粹的日記而已——我帶著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那裡是否好玩,今天出了哪裡亂子以及我都想過些什麼。流水帳一樣的純日記。但記起來很輕鬆。
當然,我還是會想寐羅。沒有一天我不想起他。他就像一種已經自動劃入意識範圍內的程序,只要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第一個躍入腦海的就是他的名字。而在亞倫出現過僅有的一面之後,我開始感覺到有一些新的東西由此復甦了——那些我曾經試圖放進冰箱底層冰凍起來並且也不準備打開的東西。也許是亞倫的那個吻,那個有著寐羅味道的甜蜜的吻。
並非是我對亞倫產生了什麼感情,而是他讓我終於明白過來我始終不能抗拒什麼。
被人等待的溫暖感覺,看著對方狼吞虎嚥吃東西的喜悅,跟一個總是喜歡耍小計謀和用撒嬌耍賴方式跟你較量的傢伙拌嘴,像粉色T恤一樣勾起你心底無限渴望的東西,經常會突如其來給你一些意外的親吻,讓整個死氣沉沉的房間活躍起來的味道和氣息……我知道,那些東西是我永遠都無法徹底淡漠、永遠都會在內心深處渴望的。無論如何都是。
我真的非常愛寐羅。不僅僅因為寐羅是我唯一一個男友。
我的床的一半總是放著他的枕頭,床頭總是給他準備半杯水,抽屜裡保存著他的頭髮,書桌旁是兩把椅子,碗櫥裡的餐具都是成對擺放,他的畫架仍然放在客廳裡最顯眼的位置,他的海報貼滿了所有空餘的牆壁,每次購買食物都不會忘記巧克力和有關巧克力的東西……這不是習慣,這也並非念舊;這只是愛。這只是你心裡永遠留著一個人的位置的表示。
你可以勾勒出一副完美的生活場景:客廳裡的雙人沙發,臥室裡舒適寬大的床,有電視機和音響,有填滿各種食物的冰箱,有你們分別喜歡的東西和一切成雙成對的用具,你永遠沒法去掉其中一半的東西——這並不代表著你習慣了過去所以不能重新開始,這只意味著你從沒有真正想要把對方驅逐出你的生活。在我遞給亞倫毛巾的時候,他很快地掃了一眼我的毛巾架,我知道他看到了另一條從未使用的毛巾,甚至上面的標籤還是嶄新的。可我卻毫無意識地告訴他我沒有多備毛巾——我一直都認為那條毛巾是寐羅的,而不是沒有主人。
好像我從不知道自己已經和寐羅分手代表著什麼。
好像我以為他還是能回來,在某天的某個時刻,他推門進來,彷彿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於是我們還會繼續下去之前的生活——我從沒真正地讓自己相信寐羅再也不會回來。即使我總是用這個事實告訴自己『寐羅再也不會回來、寐羅已經徹底消失』——可我的生活當中永遠都有寐羅的位置。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有一半屬於寐羅,即使就這麼過下去幾十年,在我步入暮年而需要買把搖椅的時候,我還是會買上兩把,哪怕其中一把要永遠空著。
我總是以為一個人同樣能夠毫無遺憾地渡過人生,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當然,一個人的確能夠獨自生活——但那種生活是殘缺不全,總有缺憾的。每天我看著托米和艾比坐在餐桌上熱熱鬧鬧地跟父母說話,互相拌嘴和搶奪食物,或者傑邦尼和哈爾在孩子們不在身邊時會和我津津樂道他們的趣事,那些時刻你永遠沒法否定,家庭有多重要。在你一個人的生活中,或許理智始終佔據著主導位置而感性無法靠前,但你永遠得不到這種人生當中純粹的另一種快樂。這些屬於溫馨、溫暖和溫情的快樂,只有人類彼此之間的感情才能建立和給予的東西——也是只有戀人、朋友、同事或家人才能給予你的東西。
人為什麼而活著呢?如果我只確定我想要知道這個世界的全部,而那些所謂的感情就不包含在這個全部當中嗎?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與我所該瞭解的範圍之內嗎??……我知道在過去我總是過於偏激,無法接受任何在我的肯定觀念之外的看法,甚至從沒想過去接受。可我不接受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再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道理了。不管我接受與否,那些始終存在。每一個人都不能脫離其他人而仍然正常生活,否則這個世界將不復存在。
也許我是在這裡曬了太多陽光,或者每天在人群中待了太久才會萌生這些意識。
在過去我從未有過這些想法。是的,從未。即使偶爾我也會和寐羅出去,但通常我只是將那些行為當作任務一樣地完成,從不去認真感受那些本身——看電影、散步、一起吃晚餐和逛街的真正樂趣。而現在我才慢慢發覺,每一件事都有其本身無法替代的重要意義。
要是托米和艾比這一天渡過得快樂而充實,我也一樣地快樂而充實。
這是我在閱讀自己的日記當中赫然發覺的,此時此地我的一切似乎都維繫在他人身上,而非僅僅是我自己、或者寐羅一個。每天我都會用大量的篇幅記錄我帶著他們兩個去了什麼地方、在路上和一整天都發生了什麼、托米是不是又在欺負艾比、艾比有沒有哭鼻子、他們喜歡上了什麼和不喜歡什麼、回來時他們都會跟我談論什麼以及傑邦尼夫婦跟他們的談話,有時我還會記下早餐桌上哈爾叮囑了什麼,傑邦尼想要我留心幫他注意某樣東西,在孩子們睡覺後他們會跟我談些什麼,諸如此類的東西。而關於我私人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當然,那不意味著我已經沒有了個人生活——我仍然有,只是大部分時候留在躺在床上入睡前。
我開始有點渴望生活了。
渴望這種家庭式的普通生活。
我知道這不是找個女人結婚的問題,我開始希望寐羅能夠回來。雖然可能性極小,並且很可能只是我無理的奢望——但我還是在內心深處開始擁有了這個想法。我想要寐羅回來。
這種想法一旦產生就再難消除,我總是回想過去,甚至也回想那天有亞倫出現的場景。
雖然那個人跟寐羅是兩回事,但卻是他讓我再也沒法自欺欺人地承認,其實我一直都在希望寐羅能夠回來,重新回到我身邊,然後我們繼續一起生活——就這樣直到永遠。
我甚至想到了結婚。在許久許久之前——上帝啊,我都沒法想像那到底有多久了,那個狂歡之夜,我和寐羅還有瑪特他們在公寓樓頂上的那個夜晚,我記得我們兩個假裝結了婚,用孩子氣的易拉環和一朵玫瑰。我仍然記得自己將玫瑰插在寐羅鬢角時的心情,我想要他,我想擁有他、照顧他,和他互相陪伴,跟他一起生活。我想和寐羅結婚。從未這樣想過。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經歷過了這個法定意義上的程序。
那樣我會非常傷心。雖然我沒有理由也沒有可能阻止這一切。
我想我真的是太過想念寐羅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他。
於是這個夜晚我出現了幻覺——我好像在海邊看到了寐羅。
當我正忙著將托米搶走的艾比的巧克力拿回來還給小女孩時,托米拿著巧克力拚命跑,試圖維護他到手的戰利品,我只好告訴艾比站在那裡不要動,然後去抓那個亂竄的小鬼。而就在這個時候,幻覺出現了,我在人群中彷彿看到一抹金色,一抹只屬於寐羅的頭髮的璀璨金色,在人群中若隱若現,游離和存在於我的視野之中。我睜大眼睛努力去尋找那抹色彩,恍然之間彷彿發現了寐羅的臉孔——他坐在一叢篝火旁的年輕人之中,正在轉頭跟身邊一個黑色頭髮的男人說著什麼,我很奇怪他的身邊不是弗蘭克,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寐羅。正當我想要走上前去看個清楚時,托米在一旁發出誇張的尖聲怪叫,好像在不滿我對遊戲的疏忽,於是我只能轉身先去抓住那個惹事的小傢伙。我很納悶今晚為什麼海邊遊客多得要命,雖然每晚這裡的人都一樣擠擠挨挨,但很快一叢飛上夜空綻開的藍色煙花讓海邊瞬時間安靜了,接連不斷的華麗煙花在夜幕中極盡絢爛地綻放,以致托米完全忘記了逃跑的事,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仰頭望著天空——我趁機抓住了他,並帶著他回去找到同樣在盯著天空的艾比。
周圍有人在議論是某個電影公司在慶祝新片首映的夜晚儀式,我沒有聽清楚電影名字,不過那並不重要。當艾比開始吃巧克力時,我叮囑他們兩個乖乖待在那裡看煙花,然後迅速轉身跑到之前找到寐羅的那個地方——可那裡根本沒有寐羅和什麼人的影子,只有一堆即將熄滅的篝火。我有點不甘心地在周圍尋找一番,卻什麼都找不到。最後我只能放棄了。
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幻覺。因為我太過想念寐羅,竟然以為看到了寐羅的身影。
可那個身影在那一刻是那樣真實。我幾乎以為那就是寐羅——幾乎以為就是。
我像往常一樣回酒店,抱著艾比,牽著托米,一路上失魂落魄。當我將他們交給傑邦尼夫婦時,我甚至沒有心情跟他們說什麼,只是簡單地道了別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寐羅——真的。那個身影是那麼像寐羅。那頭金髮,那身黑色衣裝,說話時特有的姿勢和動作,以及隱約可見的手腕上的十字架手鏈。除了寐羅還能是誰??
可如果是寐羅的話,為什麼他的身邊不是弗蘭克?那個黑髮男人又是誰?
……好吧,也許我看錯了。也許那不是寐羅。寐羅怎麼可能在這裡?寐羅應該在西雅圖忙於他的工作,他的未來,他的人生價值和人生意義,而不是坐在遠離西雅圖的邁阿密海邊和其他什麼不相干的人說話。也許寐羅正在出席某個酒會、某個儀式、某個節目或者只是在某個高級餐廳裡享受華貴精緻的晚餐——太多可能,卻沒有一個該是在邁阿密的海邊。
我非常失落。這個晚上足以讓我失落到極點。
想到寐羅此刻正和別人在一起享受這個夜晚,我就難過得要命。
可我又能做什麼呢?在過去我從不在意,直到現在才懂得珍惜?
人們總是這樣。只有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但卻已經失去了。
當我正獨自坐在房間裡情緒落寞,甚至沒有心情去寫今天的日記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我抬起頭,聽到外面傳來傑邦尼耐心詢問的聲音,「你睡覺了嗎,尼亞?」
「……不,沒有,」我慌忙說,迅速打起精神起身開門,「進來吧。」
傑邦尼端著一隻托盤走了進來,將它放在桌上,「真是抱歉讓你又帶著他們兩個在外面用晚餐,」他笑著說,「我和哈爾一不留神就發覺太晚了——我們總是忘記時間的事。所以她給你準備了一些夜宵,也許你需要。每次在外面吃飯你都要花大量時間照顧他們。」
「呃,不,沒什麼,」我搖搖頭,「他們很聽話,一直都在好好吃飯。」
「那麼大概就是他們餓壞了,」傑邦尼頓了頓,「我能坐會兒嗎?」
「當然,坐吧,」我拉開一把椅子讓他坐下,然後去倒杯咖啡。
「我希望不會影響你休息,」他在我身後說,「也許你今晚很累。」
「不,還好,」我很快地沖好咖啡,端過來分別放在我們兩個面前,然後在傑邦尼對面坐下。「晚上海邊一直在放煙花,他們兩個看得很入迷——唔,我也看得很入迷。」
「……也許是,」傑邦尼笑笑,「我只是覺得——你今天似乎有些情緒不佳。」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同時在心裡奇怪為什麼會表現得這樣明顯——好吧,那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什麼呢?我將杯子放回桌上,盯著裡面在打著轉的褐色液體。「傑邦尼,今晚我在海邊看到一個很像寐羅的人,」我說,保持著平穩語速,「那個人真的非常像寐羅——頭髮,衣服和姿勢。我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精神幻覺。」
「哦?」他不免感興趣地挑起眉毛,「你確定那個身影跟寐羅一模一樣?」
我猶豫地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也許……不,其實我並沒看太清楚。」
「然後呢?你沒有上前去找他?」傑邦尼問。
我搖了搖頭,「沒有,」我說,「當我過去時,那裡空無一人。」
傑邦尼沉默片刻,而後有點尷尬地歎了口氣,「是不是你這些日子太過疲倦的緣故?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累——每天要照顧他們兩個,好像根本沒有什麼空閒時間。……雖然我只是想用這種方法讓你淡漠一些不愉快的事,不過看起來有點過頭了。我想你該休息休息。」
「不,我不是在抱怨這些,」我忙說,「我只是覺得——呃,」我突然又有點不好意思,想到要在傑邦尼面前承認自己想念寐羅的事實,「……我不知道。」我在喉嚨裡咕噥著。
傑邦尼看著我。「不,你知道,」他說,「說出來,尼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為難地看著他,「……呃,沒什麼,傑邦尼……」
「不,有什麼,」他搖頭,「為什麼不說出來,尼亞?」
「因為——因為沒什麼好說的,」我低聲說,「反正你知道——」
「不管我是否知道,」他不肯放過我,「你都該說出來。」
我沉默著,不知道是否要聽從他的話,可說什麼呢??
「你只要把你現在的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好嗎,尼亞?」
我看了傑邦尼一眼,終於硬著頭皮開口,「……我想寐羅。」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然後呢?」
「……然後,」我繼續在腦海裡尋找著下一個想法,「我想——想要他回來。」
「接下來,」他讓我接著說下去。
「我想……」我支吾著,再也說不下去了。「……沒什麼。」
「不,你能說下去,」他說到,眼睛始終溫和、耐心而專注地盯著我,「你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知道那些根植於你腦海深處的想法。不管那是否實際,說出來,尼亞。」
我咬著嘴唇,覺得自己簡直在面對一個莫大的難題。
「……好吧,如果你堅持不說,我不會強迫你,」他說,「可你不說的理由是什麼?」
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我覺得那很不實際。我想那會被你笑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像所有人一樣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是的,那的確很蠢。所以我很難說出口。
「你知道,」他再次開口,「也許我能知道一些你的想法,也許我能猜出,當我說出它的時候你可以用是或不是來表示我說的是否正確——但那與你自己說出來完全不同,尼亞。那有著很大的區別。由我說出,對你而言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好嗎?試著說出來。」
我沉默著。我不知道自己要這麼沉默到什麼時候。
「不管那到底是什麼,不說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
「……我想他回來,」我低聲說,「然後——我想……」
他一聲不吭地等待著我說出完整的那句話。
「我想……」
上帝啊。我不知道我想什麼。我不知道有這麼困難——並且,我不知道現在還說這些又到底有什麼見鬼的意義。傾訴就能給人帶來解脫?讓另一個人分享你的愚蠢?還是樂觀主義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願望會實現、夢想會成真,就像那些讓人激動的好萊塢大片一樣??
傑邦尼仍然在耐心等待著。非常、非常、非常地耐心。
「……我想跟他……結婚。然後……跟他一起生活。」



Mello
事情似乎在朝一個超乎預料的方向發展。在看到JR和麥吉相擁而眠的時候,我承認我被他們兩個嚇了一跳——在此之前我可從沒預想過這一幕,我是說,JR竟然跟麥吉睡到了一起。這簡直讓人莫名其妙。當然,瑪特也頗為吃驚。但至少他只是吃驚而並不憂慮,因為他不知道麥吉的真正身份。麥吉一定沒跟JR說那些,否則我不能保證JR還會這麼做。
我想我得跟他談談。當然,我知道,我得把握好尺度,以免麥吉精神壓力過大。說不定麥吉已經在事後感到後悔了。而我不能確定的是——他們兩個是在來真的嗎??
也許他們是在來真的——好幾天他們都黏在一起,我根本沒法靠前。
我覺得有點煩躁。然後,瑪特察覺到了我情緒的不安。
「寐羅,」一早他就站在我房間外敲門,「你起床沒有?」
「唔,等等,」我從毯子裡伸出手撥開床頭一堆東西拿起鬧鐘,早上五點十一分。瑪特要見鬼的幹嗎?我很無奈,但還是告訴外面,「等一下——我馬上就起床。」
當我揉著眼睛拉開房門時,我看到他一副準備外出的樣子,「怎麼了?」
「出去散步,」瑪特朝我笑笑,「走吧。每天睡懶覺不好。去海邊走走。」
「呃……好吧,等我。」我說著朝浴室走去。看了一眼麥吉的房間,裡面仍然安靜著。顯然那兩個人剛入睡不久——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尷尬。麥吉找到了男友是好事,但對方是JR就沒那麼好了。雖然我間接地充當了某個介紹人的身份,可這一點都他媽的不光彩——瑪特會說,瞧你抓了個什麼混蛋給JR,一個拍A片的傢伙!你跟JR有仇嗎??
見鬼的。我怎麼知道他們兩個會來電??
我在心裡唉聲歎氣著洗了個澡,穿上一件大T恤和休閒短褲,踏著拖鞋跟瑪特去海邊。他也穿得相當休閒,當然了,在這裡沒必要還把自己扮成西裝革履或是奇裝異服。我真希望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只要尼亞也在。誰知道此刻尼亞在什麼地方又在幹什麼呢??
我們兩個沿著暫時空曠無人的海邊慢慢走著,晨曦尚未顯露,月色已經隱退,海邊一切都是藍色的。深藍色的海面,灰藍色的沙灘,時而顯露在淺灘中的黑色岩石與沙坡,棕櫚樹搖曳著的黑藍樹影,遠處海天相接處逐漸演變成深色蔚藍的光線中透出幾縷斑駁的淡淡玫瑰色晨曦,覆蓋著大片大片濃厚沉重的靛藍雲彩,晨霧充斥在尚未燥熱起來的沁涼空氣之中,海風輕柔地帶來一陣陣微冷的氣息,將戰慄送下脊樑。一切朦朧虛幻得恍如夢境。
「好涼快啊。」瑪特愉快而愜意地伸著懶腰,「真不明白人們幹嗎要睡懶覺。」
「你還是直接切入正題吧,」我毫不感性地打斷他的浪漫抒情,「想說什麼?」
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抱怨幾句我的不解風情,但還是改變了話題。「好吧,」他說,放下一直抻著的手臂,開始習慣性地伸進口袋找煙,「麥吉到底是什麼人?」
他問得這樣直中靶心,反而讓我又有點難以開口——可之前是我挑起的話題。
「我的……一個朋友,」我咕噥著,「普通朋友。不是那種關係的朋友。」
「唔,普通朋友——我當然看得出來是普通朋友,」他停下來,用手攏住火點燃了煙,用力吸了一口仰頭吐出煙霧,然後才又繼續邁起步子走了下去,「要不是普通朋友你才不會對於他們兩個現在這樣坐視不管呢——不過……好吧,實話說,寐羅,對於你帶來的人我們向來不加懷疑。你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沒錯吧?就像尼亞一樣,當初你帶他來,我們就接受他的存在,而且——當然啦,尼亞本身也不錯。我的意思是我當然很放心你……」
「可他不是什麼普通傢伙,」我煩躁地打斷了瑪特的話,當我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時,我有點驚訝;我停下來,看到瑪特略帶疑惑的表情。「……抱歉,」我說,轉頭望望仍然一片暗藍的海面,又低頭看看腳下的深色沙灘,「我真的很抱歉,」我再次說,「瑪特。」
「別這樣,」瑪特跟著停住腳步,看著我,「可他到底是你的什麼朋友?」
我想了一會兒,又抬頭望了眼遠處,「我們去那邊,」我說,「坐下再說。」
於是我們走到靠近海邊的地方,將拖鞋甩在一邊,光著腳在沙灘上坐下來。
「事實上,」我斟酌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隱瞞沒有任何意義,何況只能讓情況更麻煩。「麥吉是我不久之前才認識的。在我拒絕弗蘭克的那天,我收拾了東西離開,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好長時間都只在街上毫無方向地亂走。後來……後來我有點累了,想找個地方坐會兒,於是我就在街邊公園裡的長椅上遇到了他——非常靠深處的一個地方。」
我看看瑪特,他只是邊抽煙邊聽著我的解釋,無意開口。我聳聳肩,繼續說下去。
「他認出了我——然後我也認出了他。我想你們沒見過他,否則你們一定會像我一樣在第一時間就記起他的樣子……好吧,瑪特,其實——其實他是……呃,那個……」我狼狽地支吾著,好半天也說不出麥吉的真實身份。上帝啊,你他媽的幹嗎給我這樣一個大麻煩?
「說吧,寐羅,」瑪特看了我一眼,「沒什麼不能說的。」
「……好——好吧,」我再三鼓起勇氣,「他拍過A片。」
瑪特的動作頓了頓,彷彿連著唇上叼著的煙跟他一起僵住了。我一陣緊張,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那番僵硬持續了大約十幾秒鐘彷彿才恢復過來,他拿下煙彈了彈,轉頭輕輕吹了吹落在手臂上的煙灰,然後捏著煙坐在那裡,好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將煙用力按進沙子裡。
「……我真的很抱歉,」我難堪地別過目光,看著前面,「我在他那裡住了幾天——不過我們沒做過,我發誓,我們只是像朋友一樣住了一段時間。……你知道,雖然麥吉拍過那種片子並且也和不少——不少男人……呃,你明白,可他本質不壞。我是說雖然他——」
「是不壞,」瑪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望著沙石間的貝殼,「何況是你的朋友。」
「得了瑪特——別總拿他是我的朋友當作理由,」我說,「想說什麼你就儘管說吧。」
「我沒什麼可說的,」他側頭望著別處,給我一個後腦勺,「我只想知道他是誰。現在我知道了——所以就這樣。其他的讓JR自己去慢慢處理吧。我不能代替他做什麼。」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這樣,」我咕噥著,伸手摀住眼睛,「可我真的沒想到——」
他默不作聲地保持著那個動作。我知道他的心裡遠沒那麼沉默。但他天生就是這種人。有時候他有點像尼亞,對於一切保持著酷似冷靜的接受與容忍態度,即使他很可能並不想要真的接受那些,不過他明白有些事情無論你接受與否都會那樣,所以他也就不再表示拒絕。他會選擇順其自然,過段時間或許一切就沒那麼困難,然後慢慢地變成順理成章。就這樣。
「要是你覺得這樣不好,」我看著他的後腦勺,「剛好我想跟麥吉談談。」
「JR沒遇到過任何一個像麥吉這樣的人,」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彷彿來自海的那邊,「我是說——沒有人讓JR這樣過。他一直以為自己沒法戀愛。他不知道他會愛上誰。或者他早就放棄了期待愛情這件事……可現在他遇到了。雖然對象並不理想——好吧,我承認,我介意麥吉的身份。可誰能無所顧忌地接受呢?即使是JR自己??……我不知道那個麥吉是怎麼想的,但我知道JR在認真。我不知道自己是盼著他們玩玩遊戲還是來真的——作為JR的兄弟,我想讓他體會愛情是什麼滋味;可同樣,作為他的兄弟,我不想他和那種人混在一起,即使他們兩個發自內心地相愛。沒人不介意這些。寐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沉默半晌,重重歎了口氣,「我真他媽的不該帶他來這裡。」
「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瑪特說,「你看得出來他們兩個有多……」
「我只是想讓他別那麼難過,」我越想越懊惱,「我們兩個住了一段時間,可在這之前他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而他和尼亞不一樣。尼亞從不覺得自己需要朋友,即使一個人也無所謂;可麥吉不是。他想要朋友,他想要一個對他好的男友,他渴望任何形式的感情——不管那是友情還是愛情。你知道……一個人要是得不到任何感情會很痛苦。我遇到他時他正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發呆,即使在晚上也戴著棒球帽,躲在公園最深處,他從來不敢白天出門——雖然他的觀眾群體不怎麼多,但他還是怕被其他人認出來,比如我就認出了他。他沒法不介意這些。而我樂意跟他做朋友讓他欣喜若狂。他害怕我離開他,他覺得我一旦離開恐怕就再也不會回來了——而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所以他說他想跟我一起來。我想也許是他想努力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或者其他什麼,但至少他樂意走出房間重返陽光下,這是好事。」
瑪特又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反而適得其反。
「……好吧,我還是抱歉;除了抱歉我無話可說。」我深吸口氣,覺得自己簡直要他媽的窒息了——見鬼的誰知道會是這樣??否則我不會帶麥吉來。決不會。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是個相當自私的人。一旦這事關係到JR,我就不顧麥吉的感受了——難道麥吉就不痛苦?
「算了,寐羅,」瑪特終於轉過頭看著我,「讓JR自己選擇吧。」
「要是他選擇接受呢?」我問,「你真的願意接受麥吉嗎??」
「當然,」瑪特毫不猶豫地點頭,「我接受一切JR的選擇。」
「這就是偉大的手足之情嗎?」我苦笑著喃喃一聲,搖了搖頭。「不過也可能JR不會接受——瑪特,那樣雖然可能會好點,我是說對於情況整體來說會好點,可對JR不會太好。他可能要低落相當一陣子,然後那種時候只有你能陪在他身邊安慰他,所以……」
「不管怎麼樣,」瑪特揚了揚下巴,「我都會陪在他身邊。即使他不需要。」
「他永遠需要,」我不由得心生嫉妒,為什麼我沒有兄弟?「你是他兄弟。」
「兄弟雖然很重要但畢竟不是全部——過去JR總是太依賴我,也許現在他開始知道要擁有自己的生活了,」瑪特的聲音雖然始終平靜,但多少也透著點失落的味道。我想這就像當初JR知道瑪特有了女友之後的感覺。對於一對始終形影不離的兄弟來講,對方開始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始終是他們兩個都需要面對的最為困難的障礙。但永遠住在一起?我想這不大實際——何況他們又不是戀人。「不管他接受麥吉還是不接受,我都站在他這邊。」
「你總是站在你的朋友和兄弟這邊,」我想起上次他說的話,「可你自己呢?」
「……我自己?」他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也許我還沒想好。我不知道。」
「要是因為JR讓你一直沒法找女友,也許現在你可以試著去找找了。」我說。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沒錯,」他喃喃著,「好吧,新的開始。」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只是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攬住他和他並排坐在那裡。我們的臉頰互相貼著彼此的——好一會兒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煙味,特有的瑪特的味道。香煙給你的感覺總是孤獨的。「少抽點煙,夥計。」我說。
他笑了起來,亂揉著我的頭髮,「少吃點巧克力——去看牙醫的時候你就該哭了。」
「我打賭那時你已經被切除了一半的肺正躺在病床上傷心。」
「是躺在病床上幸災樂禍——因為有個要跟我做伴的傢伙。」
「瑪特,」我突然說,「我想跟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直到八十歲,」瑪特笑著說,「我還是要叫你夥計。」
「好兄弟,好夥計,管他是什麼,」我歎了口氣,「我很高興。」
「我也是,」他說,「從認識你的那天開始我就覺得很高興。」
「為什麼?」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一直有JR做伴嗎??」
「因為,」他得意地哼著,「自從有了你,JR就不會總是纏著我讓我沒法打遊戲了。」
我毫不客氣地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將他腦袋按進沙子裡。他不甘示弱地反擊。很快我們就在海灘上像兩個孩子似的較量起來,這場孩子氣的全力以赴的較量持續了很長時間,像過去每一次打鬥一樣因為不相上下而勝負難分,直到天色大亮旭日初升海面一片金光燦爛,我們才大笑著喘著氣躺在那裡愜意地瞇起眼睛,望著逐漸開始蔚藍發亮的天空和雲彩。
「瑪特,」我大口而愉快地吐著氣,「我突然發覺人生還沒那麼糟糕。」
「沒錯,」他懶洋洋地哼著,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捏出根煙放在唇上,「美麗人生。」
「雖然現在尼亞毫無消息,」我努力讓自己不被這件事影響到,「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然後我們就開個大PARTY,狂歡好幾夜。不管那時候我們都已經有多少歲。」
「會有那一天的,」瑪特邊說邊點上煙,「一個——目前還不知道哪天的那天。」
「一個……」我努力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的詞,「無名之日。」
「說得好,」他騰出手鼓了鼓掌,虛偽得讓人想笑。「無名之日。」


MaGee
我知道這不應該。我知道我最好就此停止。我知道我現在唯一該做的就是能多快就多快地溜之大吉——而不是在這裡像吸毒上癮似的待下去一天又一天,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假裝自己仍然是寐羅的專職化妝師,假裝自己像所有人似的擁有談情說愛的正常權力——卻越來越認真地和JR陷入一場無藥可救的戀情之中。我戀愛了,沒錯;戀愛對象是JR。
我說,這真比中了幾百萬美元的大獎還要刺激——畢竟你買彩票的時候幻想過自己中個頭等大獎的事,即使它發生了,再怎麼難以置信也都在情理範圍之內;而和JR正經八百地談戀愛卻完全不在我曾經預想的範圍之內,不用說預想,我連那麼一點點的念頭都沒動過。可現在我卻真的在和他戀愛。自從第一個晚上之後我倆就再也沒法分開了。JR說他和瑪特也從沒這麼貨真價實地如影隨形過,可現在我們就像連體兄弟似的一秒鐘都不能分離。
上帝啊。為什麼這麼棒的事會他媽的輪到我頭上?又為什麼一切都讓人無比絕望?
當然。我高興。為什麼我不高興?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獲得和那個搖滾歌星滾床單的權力,可現在我倆每晚都要滾好幾次,對性的渴望幾乎超越一切正常需要的界線。
滾床單的感覺是很棒,比過去我所有擁有過的那些次加起來還要完美上百倍——因為在過去那些例行公事般的過程沒有某種特殊感情的存在。我是說,愛。我愛JR。
我愛JR。我他媽的真的愛上了他——不折不扣,徹徹底底,愛他愛得發狂。
而且他也愛我。真的。我還是要驚歎為什麼事情是這麼神奇——我在和JR戀愛,這事真的很令人吃驚,是不是?我愛他,剛好他也愛我,我們兩個就像那些哄弄人的好萊塢大片裡的男女主人公(好吧,性別稍微換一下)一樣上演了一幕一見鍾情的爛俗劇情。可現實中它竟然真的存在,不僅存在並且是這麼的真實,至少當我們因為極度kuai感而尖叫大笑的時候你沒法否認這只是我們單方面的某種幻想——這是純純粹粹的生理和心理的雙重高潮。
可接下來,當你從頂端落下來,你回到現實中,你看清楚其實自己不過是剛好站在一幕童話劇當中時,你就再也沒法笑出來了——也許你更希望這一切不是見鬼的什麼現實,而是你一個人單方面的美夢。你知道,夢破碎了是不可避免的事,可要是現實破碎了呢??
我害怕。
我不敢告訴JR半點關於我的事。要是他問起的話我就用含糊其詞的回答支吾過去。你可以嘲笑我是個膽小鬼、偽君子、懦夫、傻瓜之類的,隨便什麼都無所謂,可我就是不能夠坦然告訴他我是拍A片的傢伙。我沒法張口,我說不出來。你要我怎麼去告訴他讓他愛的如癡如醉的這個人其實被很多人看過和上過?我寧可挖自己的心臟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因為那麼說是在挖他的心臟。我沒法忍受這個,我不能忍受。我是那麼愛他。
我他媽的痛苦極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知道這個說法虛偽得可笑,可這是真的——要是你也處在我這個位置,面對自己這樣深愛的一個人,懷有滿腹的心事和愧疚卻難以開口,唯恐一句話就徹底顛覆此刻的一切美夢和撕裂你們之間的完美關係,讓之前發生的一切全然崩潰,你就會知道絕望是什麼滋味。
我是那麼愛他、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我又不敢奢望。我知道我沒那個權力。
有時我寧可JR只是一時興起跟我玩玩,即使那樣讓我傷心,可到底對他來說是好的。而現在我沒法說服自己JR只是隨便玩玩,他在跟我戀愛。我可以看到和感覺到,一切一切都能夠證明他真的非常在乎我。不管他擁抱我、親吻我還是跟我一起陷入瘋狂的情yu之中;無論他凝視我,戲弄我,跟我躺在床上聊天或者面對面地坐在餐桌上吃東西。上帝啊。他在認真——沒有半點含糊地認真,他甚至跟我說要是我樂意的話,我們就留在這裡種馬鈴薯。
雖然我不知道他幹嗎要種馬鈴薯而不是番茄玉米什麼的……好吧,重點不是種什麼而是他想留下來。事情很簡單,只要我點點頭,我說是的,我願意,可能他就會馬上買幢房子,帶著一大片園子的房子,然後我們兩個就留在這裡一起生活、一起種馬鈴薯,晚上滾床單。也許在種馬鈴薯之前他會給我的手上戴上戒指,順便叮囑我別在幹活的時候弄丟了什麼的。
你能想像嗎?這就是我只需點點頭就能夠得到的一切——只要點點頭。
可我不敢。我沒法點頭。要是連我這樣的人都配擁有這一切,目前連寐羅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那麼其他人就算上天堂的天堂也不會滿足了。而事實是我沒法擁有這些。
也許我能試著隱姓埋名,隱瞞JR真相跟他在一起。可事情早晚都要敗露。
沒有謊言能夠持續永久。當你說一句謊,你就要用一千句謊言來維持它——直到最後你已經完全搞混自己說過什麼沒說過什麼,你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到那時,我相信你寧可自己當初什麼都沒說過。我沒有把握讓火被包在紙中。任何一個無意中的突發事件都可能讓一切徹底亮相在邁阿密最燦爛的陽光下——我的身份,我的過去,我對他的欺騙和隱瞞。
我打賭我的心臟不夠負荷那些。絕不足以。
所以我告訴自己,算了,麥吉,先享受當前——等到這個假期結束,一切就跟著完了。到那時就別再試圖隱瞞JR什麼,告訴他一切,然後跟他平平靜靜地分手,另外謝謝他給你這段終身難忘的幸福時光。你會記住一輩子的。一輩子都沒法忘記。一輩子只可能有一次的戀愛和ji情。除了JR誰都沒法給你。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選擇。不要妄想著還會有將來。
沒有將來。沒有以後。沒有馬鈴薯和戒指,沒有婚禮,沒有愛情。什麼都沒有。
我從沒那麼後悔過自己的過去。為什麼我要選擇用這種惡劣的方式生存?為什麼我這麼無恥、甚至從不覺得愧疚?為什麼直到遇到JR我彷彿才意識到自己是個何其糟糕的混蛋,而一切再也無法挽回??……只有在你在乎的人面前,你才可能看到這些問題,你才有可能正視自己,才有可能為你曾經所作的一切痛心疾首、悔不當初。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品嚐。而我又沒法否認,正是全部命運的疊加推進才會讓我在這裡遇到JR,然後跟他戀愛。
我既怨恨命運,又心懷感激;這種甜蜜無比卻又痛苦萬分的滋味讓我失魂落魄。
眼下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一切,雖然他始終保持緘默,可我知道他已經在心裡把這些全部想過一番,甚至考慮過今後將會怎樣的結局。我甚至不敢鼓起勇氣去跟他說這些,因為說來說去也不過如此,還能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呢?我不抱什麼期待,我只想好好享受和體驗這個非同尋常的假期給我帶來的一切——也許是唯一能夠支撐我活過以後的理由。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最多兩個月,沒的再多了。
可每一次他抱著我在我耳邊跟我呢喃暢想著我們以後的愉快人生時,我都知道這不夠,這太短太短了——一個月,兩個月,不過人生的幾百分之一長度。可剩下那些呢?難道我們就要在彼此為對方帶來的失望和痛苦中渡過??……這不公平。真他媽的不公平。
可——好吧。即使不公平,我又能怎麼樣呢?難道我要去跟上帝評理嗎??
我沒法做什麼。我沒有權力。沒有理由。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虛假的身份和一份真實的感情。
很多次我們兩個躺在床上構想著我們的未來,我知道這些不過是JR一個人沉浸在美夢之中,一個遲早都要被打碎和醒來的夢幻,一個現在已經搖搖欲墜即將破裂的夢幻。我感到痛苦,可我還是得裝出很愉快很陶醉的樣子跟他一起夢想,甚至有時候我會信以為真,覺得我們真的會一直開上十幾天的車去露宿野營,和瑪特一起,還有寐羅和尼亞——他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讓你沒法不相信那就是即將發生的事。也許那的確是即將發生的事,只要我努力將這個角色扮演下去,在一切真相被揭露戳穿的前一天我仍有可能享受到那些。
可那有什麼意義呢?提心吊膽過日子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受,非常不好受。
我只能繼續扮演下去,在此刻,在當前,在眼下,繼續扮演那個曾經有過戀愛也受過傷的麥吉,偶然遇到了寐羅並成為他的專職化妝師,之後兩個人成為至交好友——雖然比不上他和瑪特他們這樣,但同樣位置特殊。JR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話,他甚至不介意我偶爾幫他化個妝什麼的。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愧疚,好幾次我都在自己備受譴責的噩夢裡醒來。
我該怎麼辦呢??……好吧,其實,我又能怎麼辦呢??
我不能怎麼辦。我只能就這樣下去,讓一切維持暫時的平靜。
——寂靜尚存。
為什麼他們要讓樂隊擁有這樣一個脆弱而殘忍的名字??
「是我想到的名字,」JR得意地說,「是不是很有味道?」
我點頭,「是我所知道的最棒的——我就是因為這個名字才開始聽這個樂隊。」
他笑了起來,隔著床單將我整個抱進懷裡,使勁吻著我的脖子和下巴,「麥吉,你這個壞蛋,」他滿心愉快地叫著,「為什麼你這麼晚才出現?你應該早點為我帶來靈感的!」
「對不起,」我說,「上帝指派我只能這時候出現……雖然我也想早點。」
「那麼以後你就再也不能走了,」他舔著我的耳朵,「你得彌補過去。」
我被他弄得又癢又笑,「好了JR——停下,別這樣。我們該出去走走!」
「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出去走走,」他抓著我的腰不讓我離開,「別走!」
「不行——以後還有以後的事要做,你要是不出去,今晚你就睡客廳。要麼你也可以去跟瑪特睡,」我推開他的手站起身體,床單從我身上滑下去落在地板上,他則著迷地盯著我的身體。我無數次為自己的身體而驕傲,惟獨這種時刻再也不會單純地盲目驕傲——「樂隊之前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對吧?」我問,回到他身邊俯身捧住他的臉親他的鼻尖。
「沒錯,我起的……」他夠到我的嘴唇跟我接了個吻,「你喜歡嗎?」
「唔,當然,都喜歡,」我抱著他的脖子,他攬著我的腰部,「可我們得出去。」
「為什麼?」他孩子氣地咕噥一聲,滿心彆扭,「我們在這裡不好嗎?」
「以後還有的是機會,」我拖長了聲音說,「可現在我想去海邊走走。」
「……唔,好吧,好吧——要是你這麼堅持,」他吻著我的小腹,「任性的傢伙。」
雖然我的確沉溺於與他做愛,但一個月的時間太短了,我只想讓這段時間豐富一點,可供回憶的東西多一些,而不是每次想起的都只能是滾床單的過程。只有這麼一點點的時間,我好像每天都在艱難地做著選擇——該把這僅有的一點時間用來做什麼會少點遺憾。
我們隨便找了個地方吃過晚餐,然後手拉手地去海邊散步。
今晚海邊的人尤其多,人們在議論著某部電影的首映儀式,不過那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管悠閒地散步,談著一些過去的趣事和偶爾交換一個甜蜜蜜的親吻,這種幸福的時刻實在讓人陶醉,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比這樣的生活更美妙。要是每天都能和JR這樣手挽手在海邊散步,吃些簡單的東西和擁有完美的夜晚,這差不多就是我所能夢想的最棒的生活。
「我去買冰淇淋,」JR突然停下腳步,指指不遠處一個小販,「你等我。」
我點點頭,看著他湊過來給我一個輕吻然後轉身朝那個小販跑了過去。
沒多久,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麥吉,介意我佔用你一點時間嗎?」
我轉過頭,看到寐羅在我身後朝我露出打擾的微笑。
我慌忙搖頭,看了眼JR,拉住寐羅的手臂走開,「我們去那邊。」
我們走得稍遠一些,穿過擠擠挨挨的人群中,打算找個不被注意的地方,最後我們選擇混在一群正圍坐在篝火旁玩著遊戲的年輕人之間,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坐下。
寐羅一時沒有說話,似乎在沉思該如何開口,我只能等待著。好半天過去,他才看了我一眼,「你們在戀愛,是吧?」他終於問到,「不是玩玩的那種,是在來真的?」
我猶豫著,還是點了下頭,「對,」我說,「我很愛他。我想他也愛我。」
「你還沒跟他說過你過去的事,」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
「沒有,」我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我不會說。」
他微微皺了下眉,「什麼意思?現在不會?還是一直不會?」
「現在,」我回答,「我不想破壞現在這一切。……好吧,有點蠢,有點天真,可能還有點自私。但我就是這麼想的,等到假期結束時再跟他坦白。現在我只想維持現狀。我做不到告訴他那些。……幫個忙,寐羅——別跟他說,至少現在別。我不會一直隱瞞他的。」
「我沒打算說那些,」寐羅說,「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我聳聳肩,努力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只是一段意外奇遇罷了。其他什麼都沒有。……沒錯,我是在戀愛,我喜歡和他在一起,也想和他這麼一直下去。不過我很清楚那不可能——不可能,寐羅。你知道他不會希望那些是真的,我是說,過去的那些。他會吃驚,會不肯相信,但最後還是會相信,然後會傷心,會痛苦,最後會選擇忘記我……我想過這些,全都想過。如果你已經把最壞的結局設想出來,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可你沒有想過其他的結局嗎?」寐羅冷靜地問。
「其他的結局?你是說……」
「也許他會接受,因為他愛你。」
「……不,不行,」我搖頭,「他不會的。即使你也不會接受我做你的男友——假設你很喜歡我的話,這不是因為愛就能勉強湊合的事。你知道這不是。……別這麼勸我,寐羅。」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他說,「另外——我想讓你知道,瑪特已經知道這事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你不能……」我失聲大叫,「你怎麼能告訴瑪特??」
「他不會跟JR提起這個,我告訴他,僅僅是因為他關心JR,」寐羅伸手按住我差一點就衝動站起的身體,非常有力地按住,讓我沒法動彈,「但是,聽著,麥吉,關心和插手是兩回事——他僅僅是想知道他的兄弟處在一種什麼狀況之中,現在他知道了,可他不會說些或是做些什麼,因為那是JR自己的事,他所作的就是尊重和接受一切JR所作的選擇。你明白嗎?如果JR選擇拒絕你,那沒什麼可說的;如果JR仍然願意接受你,他也會接受你。也許你覺得他有點過分寵他的兄弟,但瑪特就是那樣的人。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是自己而JR是JR。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他沒有權力干擾他的兄弟。他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威脅。」
「可是……」我還是感到恐懼,「他真的不會告訴……」
寐羅非常肯定地搖頭,「不會,」他放開了我的肩膀,但我已經不想站起來了。「我保證不會。你可以懷疑我的話,但我還是告訴你:不會。我和瑪特這麼多年的朋友,當然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否則他不會這麼對你。我能說,因為是我帶你過來,所以他接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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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難堪。「實際上,」我囁嚅著,「第一個晚上我想溜走……」
寐羅有點意外地挑起眉毛,看著我,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想溜走,」我接著說,眼睛望著不遠處那群還在愉快笑鬧著的年輕人,「我覺得自己不該貿然跟你來這個地方。你們三個是那麼親密的朋友,幾乎沒有外人可待的地方——也許我不是介意自己沒地方待,我只是……呃,那種感覺,你知道,」我搖晃搖晃膝蓋,歎口氣,「我想乾脆就趁晚上偷偷溜走算了——神不知鬼不覺,改天再打個電話跟你解釋。」
寐羅微微側頭,皺著眉頭,聽著我的敘說。
「我等你們都睡著了,偷偷走出臥室,找到我們的箱子,把我自己的東西都裝進包裡;剛收拾完準備起身離開——然後JR出來了,」我頓了頓,想起那天晚上當他出現在我身後時我有多吃驚,但那似乎不僅僅是吃驚,而還有……「他以為我偷了你們的東西準備開溜,二話不說就把我拎回臥室氣勢洶洶地審問我。……然後,呃,我……反正接下來……」
寐羅將一直撐住額頭的手放了下來,垂在身側,像是在考慮著什麼;接著他聳聳肩朝我搖頭,「不對,」他說,「這不是全部。為什麼要隱瞞?我不相信你離開只是因為無處可待。」
我頓時有點臉頰發燙。「……好,好吧,」我結結巴巴地說,幾乎不敢去看寐羅的眼睛,「其實——其實……呃,好吧……其實在那之前,我已經覺得——覺得我……」
寐羅湊過來一些看著我,等著我把真正理由告訴他。但我知道他很清楚。
「我已經能預想到——留下來要發生什麼了。」我非常小聲地說。
寐羅抿起嘴角笑了一下,突然我們面前的夜空一片驚人閃亮,伴隨著禮花綻放的聲音。他迅速站起身,「哇啊,」他大叫起來,「在放煙花!啊哈——我們去那邊看,麥吉!」他轉頭朝我做個鬼臉,「走吧,我們去找JR,我打賭他正氣急敗壞地拿著冰淇淋四處亂找呢!」
我點點頭,抓住寐羅伸給我的手站起身,和寐羅一起穿過人群去找JR。


Near
「所以,」傑邦尼說,「你知道你該做什麼了吧?」
我困惑地眨著眼睛,「……做什麼?你說我嗎??」
傑邦尼聳聳肩,好像對於我的困惑很驚訝似的,「當然,」他頓了頓,然後屈起手臂放在桌上,微微俯身朝前看著我,「尼亞——告訴我,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都是什麼?」
「……那是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回看著他,「是我回答你的問題。」
「唔,是問題沒錯——但你再試著想一下,那些問題的實質是什麼?」
我皺緊眉頭思索著。剛才我都回答過傑邦尼什麼?我想念寐羅,我想寐羅回來,我想和寐羅結婚,我想和寐羅一起生活。是的,生活。就我們兩個,在這個社會裡,像所有人一樣普普通通地生活——雖然看來多少都很不實際。因為寐羅不可能再回來了。不可能。
「就是說——呃,那些答案實際上都是你心裡的……」
「……夢想?」我終於能夠大概知道傑邦尼是什麼意思了。
他滿意地點頭,「可是尼亞,」他說,「為什麼我們要有夢想呢?」
「為了實現,」這個回答再簡單不過了。我回答過數萬次這個問題。在我的童年時期,這幾乎是我和父親每天都會進行的對話。夢想是為了什麼?為了實現。說得好,孩子。
「說得好,尼亞,」傑邦尼愉快地說,「所以你知道該做什麼了吧?」
我愣了幾秒,吃驚地看著他,「這根本不可能。」我幾乎脫口而出。
「為什麼?」他問,「為什麼不可能?」
「這……」我想了一下,「寐羅不可能回來。」
「為什麼不可能回來?」他接著問。
「因為——」我覺得這個談話簡直荒唐至極,「因為他要的不是這些。不,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給他他渴望的那種生活。你知道,他離開了我,因為他想要追求他的夢想——」
「那麼,」傑邦尼打斷我,「你願意跟我談談你和寐羅之間嗎?」
我有點搞不清楚傑邦尼在做什麼。「我們在做心理治療嗎?」
「就算是吧,」傑邦尼說,「反正——呃,我想今晚你恐怕無法入眠,我也沒什麼事做,所以我們就拿今晚當作第一次面對面的心理治療——當然,免費。我說過你的費用全免。」
我愈加覺得荒唐。「可是傑邦尼……」
「你所要做的就是放鬆,好嗎?」他抬手輕輕朝下做出下壓的動作,安撫住我的情緒,「放鬆,放鬆——別想太多,這只是一個我們之間的交談。私人化的。你知道,你需要這樣一番談話,這能讓你好點,至少能讓你輕鬆些。……你心裡的東西太多了,尼亞。你必須要學會釋放、發洩和化解,否則它們存留在你心裡只能越聚集越多,最後量變引髮質變。」他頓了頓,很滿意我不再表示kang議。「所以跟我談談,好嗎?關於你和寐羅之間的一切?」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談的,」我說,「而且你也大概知道……」
「那麼你和寐羅之間是什麼關係呢?」他問。
我想了一下,「過去是情侶,現在……分手了。」
「好吧,已經分手的情侶。那麼對於你來說,寐羅意味著什麼?」
我想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也許是——也許是,不,」我搖了搖頭,換個說法,「假如我要擁有一個伴侶跟我一起渡過整個人生,那個人只能是寐羅。……就是這樣。」
「再說得具體點,好嗎?」傑邦尼繼續問,「試著把能想到的都說出來。」
「比如——呃,比如我們每天可以像過去那樣坐在一起吃早餐,在餐桌上談話,接下來一整天我們可能要忙自己的工作,但是下班後會一起回家準備晚餐;晚上時間我們可以做些別的,比如……嗯,看看電視、或者出去看個電影,散散步,也可以去逛商場什麼的……」
「就像我的家庭一樣?」傑邦尼問,「我、哈爾還有托米和艾比這樣?」
我點頭,「是的,就是這樣;我想要這樣的生活。」
「那麼——如果寐羅突然回到你面前,告訴你,尼亞,我想回來,你會接受嗎?」
我有點驚訝地看著傑邦尼,覺得他這個假設簡直超乎想像。但我還是點頭,「當然。」
「好吧,那麼——要是有那麼一天,寐羅突然回來告訴你,『尼亞,我跟弗蘭克分手了,我想回到你身邊,要是你答應的話,我想馬上就搬回來住。』你就會立刻敞開房門讓他進來,甚至不思考一秒鐘,對吧?」他問,一邊煞有介事地做著動作,好像他就是寐羅一樣。
我仍然點頭,「當然,我會;可是……」
他抬手止住我的『可是』,「現在你想跟我談談你對於寐羅意味著什麼嗎?」
「……什麼?」我再次有點困惑,「我對於寐羅——意味著什麼?」
「是的,像你剛才回答寐羅對你意味著什麼一樣,你說他是你人生裡的另一半——前提是如果有那麼一個人的話則那個唯一只可能是他——的另一半,」他說,「那麼,反過來呢?對於寐羅而言,你又意味著什麼呢??……別說你不知道。你能知道,至少一部分。」
我無奈地搖著頭,「不,不行,傑邦尼,」我說,「我不是寐羅。」
「不,你是,」他盯著我,「你知道寐羅在想什麼。你瞭解他。」
「不,我不能代表他,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仍然拒絕。
「……尼亞,聽著,」傑邦尼說,「我不想跟你做那個『說是或者不是』的遊戲,我說過那沒有什麼意義。你知道夢想的實現過程,對不對??……你得先擁有夢想,然後你確定,你可以選擇說或者不說——實際上確定就代表著你已經說出它,最後你去做,去實現。所有夢想都是這麼實現的。你不可能跳過前幾個階段而直接得到一個結果,沒有那樣便宜的事。就我所知,目前所有人類實現的每一個夢想都要有醞釀、確定和實施的過程,你同意嗎?」
我點頭,「……當然,」我說,「可這根本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不管它是不是能實現——你得先說出來,」傑邦尼不容辯駁地搖頭,「否則就什麼可能都沒有。說出來,把你頭腦裡的想法全部用語言表達出來,不管那有沒有條理是不是清晰。」
我無奈地歎著氣,再次皺緊眉頭,「可這……」
「這不是沒有意義的,你能相信我一次嗎?」他朝我靠近一些,「就一次?」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棕色眼睛,裡面盛滿堅定不移。「……好吧,我能。」
他立刻滿意地勾了勾嘴角,「很好,」他說,「所以試著回答剛才那個問題?」
我皺眉思索著。「一個——一個安全的地方,」我說,「就像房子一樣。」
「好,說得具體一點?」他微微挑眉,引導著我,「為什麼是安全的地方?」
「因為我不可能改變,」我聳聳肩,回答,「他知道我天生就是這個脾氣——我只可能是這副樣子,只可能永遠這麼下去。好比我們兩個談戀愛這件事,提出分手的人永遠只可能是他,因為我不會提出分手。只要事情是這樣,我就能夠一直把情況維持下去。所以……對他來說也許我這樣的性格能夠讓他覺得安全,雖然——雖然後來我還是搬走了。可我只是不想讓他這麼為難。……因為我不想讓他總是在紐約和西雅圖之間搖擺不定,還有……」
「那麼,」傑邦尼點點頭,「實際上你只是不想讓他在你和弗蘭克之間為難?」
我看了他一眼,困難地吞嚥著,點點頭,「……是這樣。」
「那麼這至少意味著一個問題,」他說,「他必須對你仍然懷有感情才可能這樣,如果他對你早已沒有感情,他就會安心留在弗蘭克身邊——因為弗蘭克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弗蘭克既能夠滿足他對夢想渴望又是個好伴侶,否則他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選擇離開你。可那並不代表著他就不再愛你了,對不對?他找過你,雖然你拒絕了他。一切說明他仍然愛你。」
「……可以這麼說,」我頭皮發麻,「是的……我想是這樣,他還愛我。」
「所以你選擇徹底搬走,為了讓他斷掉這種念頭,為了讓他徹底留在西雅圖,忘掉你,忘掉一切關於紐約的事,忘掉過去發生的全部——然後全心全意投入他的新生活?」
「……我是這麼想的,」我說,「可我也想離開他。我受不了這樣下去。」
「那麼你認為,」他看著我,「他到底是更愛你,還是更愛弗蘭克??」
我啞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幹嗎要比較這個。「……什麼?」
「我是說,你認為你和弗蘭克兩個人對於寐羅而言,哪個更重要?」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說,「我……」
「不,你知道,」傑邦尼用手勢制止我的逃避,「你當然知道。」
「…………」我為難地看著他。
「你知道,」他非常確定地說,「你需要我把那架天平擺出來嗎?」
我還是不說話。天平?什麼天平??
「假設這裡有一架天平,」他伸手比劃著,「左面是弗蘭克,右面則是你——當然,這種舉動多少有點勢力,但我們就是打個比方。你看,弗蘭克不止是弗蘭克,還附帶著他的夢想的實現、他的人生價值和人生意義、他將有個身份身價兼具的男友和日後輕而易舉躋身上層的生活,總之就是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這麼說足夠了吧?而你這邊呢,也不止是你一個,還有你所附帶給他的——不去見他的朋友、不跟他做他想做的事、沒法幫他實現他的夢想、也不可能給他一個安穩奢侈的生活,……這就是你的附帶品。現在你是不是能夠很容易比較出弗蘭克的附帶品和你的附帶品之間的差距?」
我尷尬地點頭;雖然這個天平讓我難堪,可它實在太形象不過了。
「可現在天平是平衡的,」傑邦尼放平手臂,做出一個平衡動作,「他既想留在西雅圖,又總是想著紐約——好吧,要是你還不能比較出什麼,我們就打破這個平衡,把你和弗蘭克各自附帶的那些東西全都扔掉,只留下你們兩個,那麼你現在能夠想像它是什麼樣子嗎?」
我幾乎目瞪口呆地看著傑邦尼,他的手臂朝代表我的那個方向沉沉墜了下去。
我突然感覺到內心深處一陣強烈的撼動。
「……是這樣,」他說,我看到代表弗蘭克的那頭輕飄飄地翹著,而代表我的那端沉沉墜下,他讓我看個清楚,然後放下手臂,「尼亞,你知道人類最難以欺騙的是什麼?」
我努力了兩次才找到聲音,「……內心。」
「誰的內心?」他接著問,
「……自己的。」
「你認為寐羅是那種糊塗得連自己的內心都無法察覺的人嗎?」傑邦尼繼續問,「還是他被那些金光閃閃的東西晃暈了眼睛以致他一輩子都沒法察覺他心裡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安地動了下肩膀,「……不,他不是。」
「他早晚有天會看到這架天平的存在,跟你我現在做的一樣。」
「……也許,」我說,「可那些附帶品不會那麼輕易地拋開。」
「可那些附帶品會改變,」傑邦尼打斷我,「如果你能夠意識到家庭生活的重要,你能夠體會到兩個人之間彼此給予的有多珍貴,你知道人類相互之間的感情是任何都無法替代的,為什麼你還要讓那些毫無重量的東西放在你的天平上?你知道,不是你本身的份量太輕,是你在不停地給自己減輕——如果你去掉那些只能算是負值的東西,結果又會是什麼呢?」
我知道傑邦尼在說什麼。可——可他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
「可他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傑邦尼,」我無奈地搖頭,「就算我改變,我把黃金鑽石拚命搬上天平又有什麼用?現在已經不存在天平了,他比較過,然後就丟掉它了。」
「那麼,這架天平的由來是什麼?」傑邦尼沒有理會我的辯解。
「……他想回紐約找我,」我簡單地答,「關於西雅圖和紐約。」
「那麼你怎麼能知道他現在已經甘心徹底地留在西雅圖那裡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麼知道?當然這很容易知道。」
「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也不上網,更沒有和其他人之間的交流,好吧,有我一個;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根據得出以上那個結論?」他問,「而且那麼肯定??」
「……想想也能……」我吞下了知道兩個字。想想?這也算根據??
「要是什麼事都只需想想而不用事實論證,這就不是唯物主義世界了。」
我有點臉紅。「……好吧,我沒有確切證據,那個也不能算確切結論。可……」
「可你就是能知道,是吧?」他有點好笑地摸摸下巴,「唯心主義論者??」
「……也不算是,」我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轉而想到我們這番談話的目的,我又開始摸不到頭腦了。「可你到底想說什麼呢?」我問,「我不明白你想要推出一個什麼結論?」
「好,我們繼續,」他聳聳肩,似乎很輕鬆似的,「假使寐羅再次拾起那個天平,將你和弗蘭克像我們之前所作的那樣重新做出一番比較;假使他開始意識到他的心實際上偏向誰;假使他又能感覺到所謂的人生意義和人生價值實際上是建立的最基本的人類生存需要之下,你知道,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有不過是食物和性,而性絕不僅僅是生理問題,至少伴侶這個概念意味著很多東西——我們沒必要詳細論述,並且關於哪個伴侶更為他所想,在剛才那個天平比喻裡我們已經得到了結論;假使寐羅已經得出了以上結論——所以,也許他想要回到你身邊,而你剛才又已經明白無誤地表示如果他回來你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他,是吧??」
「……是,好吧,這些都成立,」我說,「可有什麼意義呢?關鍵環節並不存在。」
「哈,關鍵環節——」傑邦尼愉悅地揚起眉毛,「關鍵環節是指什麼?」
「你剛才一帶而過的那個,」我指出,「你說也許他想要回到我身邊。」
「是的,我是這麼說了沒錯,」傑邦尼聳聳肩,「也許他的確想這麼做。」
「別開玩笑了,傑邦尼,」我有點生氣地看著他,「他為什麼要回來?」
「老天,」傑邦尼痛苦地歎了口氣,伸手摀住臉,好半天才又拿開手,哭笑不得地看著我,「為什麼要回來?你以為剛才我們那番長篇大論似的談話是什麼?笑話大賽??」
「……呃,當然不是,」我還是不明白,「可那些只是你的推論而已。」
「是的,推論,」他說,「可那些推論全部建立在證據確鑿的事實上——」
「可那個關鍵環節是你自己假設出來的,」我說,「實際上他並沒有……」
「實際上他並沒有?」傑邦尼更加鬱悶地皺緊眉頭,無奈而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再說一遍,尼亞,給我聽好——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也不上網,更沒有和其他人之間的交流,你沒有理由在這裡跟我想當然地說寐羅這個、寐羅那個,你所知道的就是他是個廣告模特,他混得還不錯,他正在朝著他的人生大道大步邁進,他和弗蘭克關係一直很好……是吧?」
我點頭,「當然……這些不是報紙雜誌上寫的嗎?難道是錯誤報道?」
「不,不是錯誤報道——但那是我給你找來的很早之前的東西了!」他突然俯身上前,雙手捧住我的臉頰用力前後搖晃幾下,「你這傻瓜,聽著,他跟弗蘭克分手了!你聽到嗎?還是我沒說清楚??……好吧,我再說一遍,他和那個弗蘭克分手了!他們不在一起了!!而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當事人之一?你不知道?那好吧——那可能我也不知道——」
我無比震驚地看著傑邦尼,「……等、等一下,你說……」
「你還沒聽明白嗎?!」他更大聲地說到,「你的對手被OUT出局了!懂嗎?寐羅自己做的選擇——而你這個傻瓜還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你躲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玩失蹤,你根本不接觸外界,並且你藏身的那個混蛋地方冰封雪凍搞得FBI像個登山運動員!」
這次的吃驚來得晚了一些——因為我好幾秒鐘都沒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知道……」但很快我意識到這些大概是傑邦尼一手策劃的。
「因為我找了人去找你,」他總算放開了我的腦袋,「在聯邦調查局,他答應幫我忙——不過那個人不是亞倫,亞倫是他的同事。要是你想知道那是誰,下次我家的家庭聚會上你能見到他。我的意思是他跟我的家庭有那麼點關係,或者說他是我那兩個寶貝的舅舅。」
「就是說……」我用已經不大靈光的腦袋想了一下,「是哈爾的兄弟?」
「你總算還沒傻掉,」傑邦尼笑了笑,「是的,那個人是哈爾的哥哥……」
「所以你拜託哈爾去找他幫忙?」我更吃驚,「然後他就答應幫你了?」
「也許重要的不是他是哈爾的哥哥,」傑邦尼聳聳肩,「而是他是我的大學同學。」
我有點迷糊了。「他既是你的大學同學也是哈爾的哥哥?」
「是這麼回事,但我確定你也該聽過他的名字,」傑邦尼說,「他叫萊斯特,當初是我和萊斯特還有你的父親共同做了那個行為治療的調查研究——然後由我倆一起寫的論文,是的他認識你的父親,我們關係都不錯,雖然他很少去你家拜訪,可他知道你。他當然知道你。所以這個任務他沒法拒絕——我們得幫助老教授找回他的兒子,這個責任不容推卸。」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可為什麼是亞倫去?」
「因為萊斯特正在洛山磯忙著另一起案子,他沒有時間,所以他拜託他的同事——呃,確切地說是他的手下,得力手下——他現在是探長,很厲害吧?——去找你。那個傢伙剛好最近在休年假,所以當他發覺那裡又是個滑雪勝地時打算順便放鬆一下,結果呢……」
「摔到了腿?」我想到亞倫那臉帶著鬱悶的痛苦表情,突然很想笑。
「想笑就笑出來吧。」傑邦尼說。
我動了動嘴唇,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抱歉。」
傑邦尼跟著笑了起來,「不過你不用擔心,」他說,「只是一點外傷,不要緊,也不妨礙他的搬家工作——現在差不多已經完成了。可能明天或者後天他就會到這裡繼續休假。」
「……搬家?」我隨口反問,「他也在搬家?他住在紐約?」
「是給你搬家,」傑邦尼說,不顧我再次呆愣的表情,泰然自若地說了下去,「為什麼我要找到你的藏身之處然後置若罔聞?我找到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你弄回紐約,是在地理上;而在其他方面,你知道我想要把你弄回什麼地方。……至於之後的事……」
「等等!」我慌忙打斷他,「這就是你叫我來這裡度假的真正原因?」但不等他回答我就已經知道了結果。那天亞倫離開後還不到一個小時,傑邦尼就打來了邀請電話。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唔,一部分是。我說過最重要的是這是我給你開的『藥方』……我想是迄今為止我所開的最大的一個藥方,不過你不用擔心,完全免費。」他邊說邊端起那杯已經徹底涼透的咖啡抿了一口,「現在我只想知道,我這個『藥方』是否起到作用了?」
「……可能,」我說,但突然又想起另一個小插曲,「傑邦尼,你安排吻戲了嗎?」
他總算不再一直露出那臉運籌帷幄的表情了;他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看著我。
「他吻我了,」我說,「那個——呃,亞倫……」
傑邦尼還未來得及嚥下去的咖啡突然嗆了出來。
我慌忙起身去拿毛巾給他。當我將毛巾塞進他手裡時,他還在止不住地咳著,似乎嗆得有點嚴重——也許我該在他嚥下那口咖啡之後再告訴他這件事。可我突然還是想笑。雖然我同樣有點緊張。那個亞倫為什麼要吻我呢?而且他馬上就要來到這裡,明天?後天??
「那你趕快回紐約吧,」傑邦尼用毛巾擦著下巴,「怪不得他拚命要來這裡。」
「……他拚命要來?」我看著傑邦尼,他點點頭。
「是的,他說他很想來邁阿密度假,當他聽說我們幾個都在這裡時他羨慕得不得了——可現在既然聽到你這麼說,我覺得我得稍微質疑一下他跑來的目的何在。也許……」
「也許他只是想嘗嘗身為寐羅是什麼感覺,」我笑了笑,很快想到另一個人。「那麼現在寐羅在什麼地方呢?」我問,「他在紐約?還是其他什麼地方?你們找過寐羅嗎??」
傑邦尼搖了搖頭,將毛巾放在桌子上,「找你一個就已經足夠讓我吐血了。」
我不免有點羞愧,轉身重新坐下來,「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傑邦尼。」
「不,沒必要這樣,」他搖搖頭,「當初你的父親一直都很擔憂你。你知道,尼亞,一個人最愛的莫過於子女,甚至可能超過對伴侶的愛。只要我想想托米或者艾比日後會遇到像你這樣的麻煩,我的心裡就不是滋味到了極點——我可以為他們做一切,哪怕是犯罪,我沒在開玩笑,尼亞。所以我能體會你父親的心情,我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你幸福,而不是躲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上一輩子。要是把你換成托米,尼亞,不瞞你說,我的心臟沒那麼結實,絕對沒有——所以我知道,我必須得把你找回來,無論如何。」


JR
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期。簡直無與倫比、絕無僅有。之前任何形式的快樂都不足以和現在的快樂相比,同時我也終於能夠體會寐羅和尼亞之間的那種感情有多美好;原本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這種感覺的,可現在我知道了——我愛麥吉。我愛他愛得發狂。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愛情更美好嗎?
沒有。當然沒有——其他的什麼都他媽的比不上愛情的一點點。
所以我也終於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到為什麼寐羅在最後還是選擇尼亞。好比麥吉和音樂,當然我都愛,他們兩個都是我的生命、我的靈魂,缺一不可;如果只有麥吉在我身邊卻沒有音樂,最多是將我變成一個庸俗、平凡、甚至有點無聊的人,可至少我還有麥吉,我還能夠享受生活的本身——生活裡不只有音樂,你知道,就算種馬鈴薯也會很愉快;可要是沒有了麥吉,而只能讓我像之前那樣繼續一輩子彈著吉他唱下去,我恐怕只會唱出一首世界上最為悲傷的音樂,然後難以再看到明天的太陽。可能有點誇張,但就是這麼回事。如果沒有麥吉在我身邊,就算我唱出再好的曲子又有什麼用呢?我最想要唱給他聽的那個人不見了,我不知道接著唱下去還有什麼意義——整個世界的掌聲或許都比不上他的一個微笑重要。
我霸道地佔據著寐羅的專職化妝師,不過看起來寐羅也無意跟我搶奪。他一直都和瑪特在一起,於是我們這個四人小組自動分解成兩個雙人行動小組,我和麥吉每天有差不多一半時間都待在酒店裡。你覺得無聊?可對於情侶來說最甜美和永不滿足的大概就是性。
我已經想好了,關於以後的事。
要是麥吉喜歡這裡,我們就留在這裡,買個房子種馬鈴薯,至少那樣餓不到自己。然後每天都能來海邊散步、偶爾開車到附近的小鎮或城市轉轉,不過那恐怕要等到我們和唱片公司的簽約滿期,所以至少還有兩年時間。可兩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對不對?而且我們在這兩年期間照樣可以享受我們的情侶生活,他該跟我們一起回紐約而不是繼續當什麼化妝師,反正寐羅可以找別人,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個化妝師,可世界上只有一個JR的麥吉。
要是麥吉不想留在這裡,那隨便哪裡都無所謂,只是一樣要等到簽約期滿。
或者我們和瑪特一起周遊世界,那樣就太棒了——好吧,我是挺自私的,又想要瑪特,又想要麥吉。他們兩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而且麥吉的存在也絕不意味著我就不再需要瑪特了,我當然需要瑪特,他是我的兄弟,這個世界上跟我最為親密的人——雖然與麥吉的親密意義不同,可他們兩個都是無法替代的。所以我想跟他們兩個在一起,我是挺貪心的。
每天我都快樂得不得了。我享受現在,計劃未來,設想著以後的完美人生。
他媽的。我簡直從沒這麼快樂過。幾乎要不知道悲傷為何物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正像所有八點檔爛俗肥皂劇的劇情一樣,一切完美突然裂開一道溝壑,瞬間撕裂了所有寧靜,好比一派祥和的地球突然遭到火星人攻擊,或者正在草坪上舉辦的酒會上冒出一隻哥斯拉。我的意思是,這種破壞不但超乎尋常、不可思議並且能夠在瞬間便造成絕對性摧毀。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那天我和麥吉一起出去逛街,我想買幾張影片晚上看,往常我都會隨意挑些最新大片,一口氣買上二三十張然後拿回去集中看完。可現在既然有了麥吉,我忍不住就想要買些那種片子來看了——男人都喜歡這樣,刺激性yu對男人而言幾乎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在有了伴侶之後,想要共同分享的範圍自然就更加寬泛,我想很多男人都喜歡一邊看一邊做,想想就很ji動。雖然過去我很少看兩個男人干來干去的片,不過眼下恐怕我更不想看異性的。於是我拖著麥吉去找GV片看,可他剛察覺到我想要幹什麼的時候頓時臉色煞白,用一雙睜得大到嚇人的眼睛盯著我,整個人幾乎完全凝固成一尊冰雕——然後,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用最快速度甩開我的手發瘋似的跑了。我站在那裡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吧,既然他不想買,我也只好作罷。我買了幾張其他影片;那個店主一直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似乎很想說什麼——雖然他最後也沒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咕噥著『真像』。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也沒心思去問。我只想知道麥吉在幹嗎。
最後我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了他。他坐在牆角處的地板上,抱著膝蓋,像個倍受nue待的小男孩似的蜷縮著身體,臉色仍然蒼白無比;而讓我感到吃驚和困惑的是他在哭。……好吧,也許還沒哭——只是有些透明的液體覆蓋著他的綠眼睛,雖然那讓他看起來更好看,可現在絕對不是該讚美他好看的時候。所以我在他身邊坐下來,小心翼翼問他發生了什麼。
他卻看也不看我,眼睛始終望著前面的地板。
我看了一眼地板,確定那上面沒有任何答案。
「麥吉?」我攬住他的肩膀,他的身體隨之一抖,「……發生什麼了?」
他還是一動不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與灰色地板融為一體。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好嗎?」我繼續問,「為什麼你傷心?」
好半天過去,他終於看了我一眼——只是那麼一個眼神,就足以讓我的心碎成千萬塊。我向來不能di御這種悲傷、痛苦、絕望和空洞的眼神,我曾經看到過寐羅露出這表情,那是在他獲悉尼亞搬走之後,當他坐在那裡用這副表情面對我和瑪特時,我知道自己就再也沒法繼續恨他什麼了——他在飽受折磨,你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而現在飽受折磨的是麥吉——上帝,這就更他媽的讓我沒法忍受了!為什麼麥吉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為什麼??
「……別這樣,麥吉,」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他還是一言不發。但他很快便垂下眼睛,繼續盯著腳下的地板。
「麥吉,」我無奈而急躁地叫了聲他的名字,摟緊他的身體吻他的臉頰,「幹嗎不說話?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發生了什麼?如果你不說我怎麼能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他抬手想要推開我,可我才不會被他推開。我死死抱著他,把他擠在牆角里。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在他耳邊大叫,「告訴我,麥吉,要是你愛我的話?」
他的嘴唇動了動,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看著我,用那種讓人心碎的眼神——我真不知道該拿這種情況怎麼辦了。我很想跑出去問問寐羅要是遇到尼亞這樣他會怎麼做,但那不可能。我可沒法想像尼亞會這麼做。尼亞最多是一個人坐在那發呆,即使心裡支離破碎。而麥吉跟尼亞顯然不同,他一副想哭又不想哭、想說又不想說的表情,讓我急得發狂。
「別這樣好嗎,麥吉?求你啦?」我只好低聲下氣一些,「告訴我為什麼這樣?」
他抬起手臂擋住眼睛,接著將整張臉埋進膝蓋裡,一動不動;接著,好半天過去,一絲無法遏制的戰慄從他的脊樑上浮起,我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輕顫,而他的喉嚨裡傳來的沉悶的壓抑聲已經足夠明顯地表示他在哭。該死的。我真是要瘋了。他到底在搞什麼?!
我伸手探進他的頭髮扳住他的臉頰,用力將他的臉孔扳出來——他的臉上有淚痕,當然會有,我都聽到他在哭的聲音了。我擦著他的臉,仍然堅持不懈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狠狠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當我低頭去吻他時他躲開了我。他突然不肯再接受我的吻。
「我要發火了,」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你是不是想看我發飆??」
他深吸口氣,看著我,「……不。」他說,「給我點……時間。」
「好吧,給你時間,」我拿起鬧鐘放在我倆面前,「五分鐘?十分鐘?」
他的眼睛落在鬧鐘上,繼續保持著這個姿勢足有五分鐘;然後他抬手擦擦臉,好像已經確定不再做出這種丟人舉動似的,當他的手滑下臉頰時,他看了我一眼,「有煙嗎?」
「……我去拿。」我說,起身去翻床頭抽屜和衣服口袋,見鬼的一盒都沒有。最後只好去瑪特房間裡拿了一包。我回到麥吉身邊坐下,抽出根煙給他塞進嘴裡,然後自己叼了一根。他拿起打火機給點燃自己那根,我湊過去用他那根點燃我的;當幾縷青灰色煙霧在我們之間瀰漫升起,我看了他一眼,發覺他似乎鎮定下來了一些,即使精神仍然萎靡不振。
他坐在那裡,微仰起頭部,朝上默默吐著煙霧,喉結隨著他的吸吐動作而輕緩地移動;他的表情看起來仍然悲傷,但卻比之前的悲痛有所緩解。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煙的作用,當他那根煙抽完時,我才發覺自己完全忘了手裡那根,它已經快要燃燼了。我迅速按熄了它。
「還要嗎?」我將煙盒遞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搖搖頭;然後伸長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倚在我懷裡。
我抱緊了他。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手指則在我的背部來回劃著。他輕聲歎了口氣,接著又是一聲,當我側頭再次去吻他時,他沒有拒絕;我們用了兩分鐘結束這個吻。
然後他仍然留在我懷裡,我撫摸著他柔軟的黑髮,不時地低頭吻一下他的臉頰。
「JR,」他叫了聲我的名字,「我以為能在這裡住上一個月的。」
「……嗯?」我有點不解,「一個月?為什麼?你在說什麼?」
「不過今晚我打算回去了,」他說,「我得回西雅圖。我很抱歉……」
我迅速把他從懷裡拽出來,兩手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為什麼?」
「因為,」他頓了頓,表情凝滯,最後他說,「我們得分手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分手??為什麼?!為什麼——」
他湊上來吻了吻我的下巴,一手攏住我的臉頰,將自己的臉頰貼住我的另一側,然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到,「因為我不是寐羅的化妝師——聽到嗎?我根本不是什麼化妝師。」
「什麼?」我更加驚訝,並且困惑異常,「你不是寐羅的化妝師?可為什麼……」
他點點頭,「我不是,」他說,繼而又歎了口氣,「要是我是的話該有他媽的多好。」
「可你到底是什麼?」我問,「還是跟寐羅一樣是模特?或者其他——」
「我是——呃,」他鬆開我的臉頰,頭部稍稍後移一些,看著我的眼睛,「剛才你準備買回來看的那些片子的參與者之一。……你不明白?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感到不解。剛才我準備買的片子?參與者之一?他在說什麼??
他無奈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傻頭傻腦的孩子。「你真笨,JR。」
「我不明白,」我說,「剛才我準備買的片子?……呃,你說GV?」
他嗯了一聲,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拍過那個。你懂了吧?」
說實話我還是沒懂——一時沒懂。但沒有半分鐘我突然懂了。
接下來我的震驚可想而知。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即使自己看不到也不難猜出此刻我臉上的驚訝有多誇張,我握緊了他的肩膀,緊緊瞪著他的眼睛,就像在等著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後告訴我他只不過在跟我開玩笑似的;可很長時間過去他根本沒笑,雖然他的臉上也沒有之前那種悲傷欲絕的表情,他只是有點不安地看著我,一聲不吭等著我接下來的反應。
「……你開玩笑吧,」可我已經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了——開玩笑的等待時間已經過去了,就像有個定時器一樣,只要在規定時間內叮地一響,一切就還有救;但超過時間之外,你就只能等著收穫鬱悶了。我死死抓著他的肩膀,聲音帶著極度的不穩,「麥吉……」
「是真的,」他說,聲音比我要平靜得多,「因為我沒有騙你的必要。」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他沒有騙我的必要我知道但是——
混帳。但是這不是他媽的太搞笑了嗎??就是說我可以買回一堆主角是他的片子,然後我們可以一邊看著他跟別人做一邊我們自己做??是這麼回事吧?我知道,就是這麼回事。不然還是什麼事呢?不然他幹嗎要蒼白著一張臉落荒而逃就像見到了鬼似的??……呃,我還想到了那個火眼金睛的店主,也許我該跑過去告訴他那不是真像的問題而是就是……
上帝啊。我他媽的這是遇到了什麼衰事啊??
我迅速甩開了他的肩膀。
我很難過。真的。這不必偽裝——我他媽的簡直難過得要死了。你怎麼能想像之前還跟你在床上fan雲fu雨意亂情迷的戀人實際上在這之前、在你之前就早已跟別人yu仙yu死過上百次甚至更多?而且還是在其他人面前——什麼攝影師、燈光師、編劇(需要有這種東西嗎)以及其他一些閒七雜八邊三角四的混蛋??這就是麥吉的工作?那他媽的化妝師又是見鬼的怎麼回事?我靠,寐羅,你對得起我嗎?你幹嗎要拿這樣一種混帳情況來考驗我??
「我只是想來見見你們,」他說,「這不關寐羅的事……」
「你們做過沒有?」我沉著臉問,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時候竟然最關心這件事。
他愣了幾秒,迅速搖頭,「不,沒有,」他說,「我從沒和寐羅做過——沒有。」
我想要他拿出證據來,但這種事拿得出什麼證據呢?何況就算他跟寐羅做過又怎麼樣?也許不怎麼樣。是的,也許的確不會怎麼樣——只是我再也不想跟寐羅做朋友了。我不想跟我的朋友與同一個人上床,即使那個人是他媽的GV片演員。……媽的。為什麼他是?
「我發誓沒有,」他慌張地舉手,「我真的發誓——我和寐羅沒做過。絕對沒有。」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外面的陽光傾灑進房間,但那只讓我更加煩躁。很快我又猛地關上窗戶並暴躁地拉上窗簾擋住外面的所有光線,轉回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心裡亂成一片,腦袋裡彷彿有只巨大的發動機在嗡嗡作響。沒空去管坐在地板上的麥吉怎麼樣,我只知道我簡直要他媽的炸開了——我心裡彷彿裝著一顆定時炸彈,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轟地一聲把我自己連帶周圍一切都炸個粉碎,什麼都剩不下。而給我裝進炸彈的是麥吉。
我是那麼愛他——媽的,愛得都要神經了。可他呢??
好吧,他是不是愛我暫時放到一邊,因為你沒法證明一個A片演員怎樣做意味著他在跟你戀愛——但想想他的身份,想想他做過什麼,想想他甚至還騙我是他媽的化妝師,難道這些還不夠嗎??……單單只是想到他很可能已經被成千上萬上十萬百萬的人看過,我幾乎就要當場發作了。我覺得我簡直能他媽的把整個酒店拆了,要是我手裡有件合適工具的話。
我在房間裡煩躁不堪地亂走著,從這邊到那邊,從那邊到這邊,不知道該做什麼。
而我的思緒早已亂成一團,半點頭緒也整理不出來——除了越來越亂。
最後我終於停下腳步,意識到這麼走下去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關鍵在於我必須得用我那已經所剩無幾的理智迅速把這件事做個了結,不管以什麼方式,我他媽的沒法想像在這間房子裡走上一個小時和走上一百天有什麼意義!……見鬼,我想我沒法冷靜下來了。我跟尼亞不一樣。也許他遇到這事還能冷靜地考慮一番,但現在我的頭腦狀況……要是形象點說的話,恐怕瑪特得叫來一輛救火車才有可能澆熄我心頭的怒火。我的心臟都要燒透了。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從他的表情來看,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
「……我真的很抱歉,JR,」他有點恐懼地說,「我不是……」
「故意的?」我冷冷接下他的話,「別跟我說肥皂劇裡台詞——我對那些沒感覺。呃不,抱歉,我忘記你就是個演員了。……好吧,我允許你念台詞,接下來你還想念點什麼?」
他卻什麼都念不出來了。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像是突然不認識我了。
「說點什麼啊!」我吼到,「你還有什麼可解釋的?沒了嗎?長篇大論呢??」
他還是不說話——整個人比剛才在影片店裡還要凝固,幾乎從頭凝固到腳。
「好吧——沒什麼可說的,是吧?那我能說兩句嗎??」我繼續底氣十足地吼到,我想我從沒這麼冒火過,但我真是被他媽的要氣瘋了。「聽著,麥吉,我現在很生氣,我氣炸了。雖然我能理解你為什麼要騙我的事——但為什麼在那之後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我是說在我們那麼做過之後,你有足夠的機會告訴我這些,但你卻選擇繼續隱瞞、繼續欺騙、拿我當他媽的傻瓜一樣——我是沒什麼經驗,我沒跟男人做過,我不像你一樣,可難道你一點都不愧疚嗎?!……你……你做那種職業卻告訴我是什麼見鬼的化妝師,然後還要串通寐羅一起來騙我——我不會再去追究你到底跟寐羅做過還是沒做的事,有什麼意義?對你來說跟誰做都差不多,是吧?可你為什麼不想想你在這麼做的同時是在傷害另一個人?另一個毫不知情的人??……至少過去那些人知道你是幹什麼的,而我呢??我他媽的就只知道你是個化妝師,知道你是寐羅帶來的朋友——而寐羅帶來的朋友我們向來都會無條件地接受和信任因為我們是朋友!是他媽的這個世界上最死的死黨!!……算了,不說寐羅的事,沒有必要再把他跟著拉進來一起——現在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要這麼明目張膽地騙我??」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似乎完全被我的一番怒吼嚇到了。有這麼誇張嗎?
「你幹嗎不說話??」我更火大了,「你的嘴呢?給我個解釋好嗎??」
「……我知道你會這樣,」他終於出聲了,並且在努力不讓聲音發抖,「可我不想那麼快就跟你分開。……好吧,也許你覺得我在騙你,可我——我愛你,我真的……我真的愛你。要是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法接受我,所以我想只和你渡過這段時間就足夠了。然後我再跟你坦白,我們分手或者——不,我們就分手。我只想這樣……」
「你愛我!」我氣急敗壞,「你就是這麼愛我的嗎?!你騙我、隱瞞真相、一點不坦白、然後用跟別人滾過幾百次的技巧來他媽的哄弄我?這就是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甚至連我自己也覺得我說得有些過分——可我沒法控制。一旦我開始發火就不止是發火的問題,何況他點燃的不是一點點火焰,是沖天怒火。我第一次愛上別人,我第一次這麼在意對方,我第一次跟男人做這些,他媽的見鬼的都是我的第一次——而他呢?在我之前他已經是第他媽的幾百次了??……拋開公平不公平的問題(何況這種事向來也沒什麼公平所謂)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我。還是我只是他的另一個搭檔??
他站了起來,嘴唇煞白。「我沒權力愛你,是吧?」他說,「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我想說的是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你愛不愛我??」我吼到,「不過我不會跟你傻乎乎地說什麼拿出證明給我看的——我知道這沒法證明。這有什麼好證明的?就像我沒法讓你證明你沒跟寐羅做過一樣,你怎麼證明給我看?又他媽的有什麼意義??就算你們做過又怎麼樣呢??……不怎麼樣。很不怎麼樣。所以沒有必要。完全沒必要。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愛我是愛我的模樣還是我的音樂,或者其他什麼——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什麼。什麼都沒有。而我一直都在他媽的很認真地跟你談這個見鬼的戀愛甚至還想跟你留在這裡種他媽的馬鈴薯!」
我不知道自己幹嗎還搬出馬鈴薯的事。這跟他媽的馬鈴薯有什麼關係??
他僵了幾秒鐘,突然轉身朝房門衝了過去。
我迅速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幹嗎?」
「你管不到我幹嗎!」他也火了,「你管我?憑什麼??我們分手了——聽著,分手了!我他媽的從來都不愛你——一點都不!真見鬼,你跟一個性愛娃娃談戀愛有趣嗎??」
他簡直要把我氣死了。我想揍他。「你承認自己是性愛娃娃了?」我怪腔怪調地嘲笑,「哈,就是,簡直有趣透了——為什麼不有趣?我跟個性愛娃娃談戀愛,但誰知道誰才是那他媽的娃娃呢?有人拿我當作他的魅力證明——連JR這樣的傢伙都會被他迷住,難道這種演員不優秀嗎?我是不是該說你挺敬業的?不論什麼時候都他媽的表演得無可挑剔?我可以找你下次拍我們的專輯MV嗎?請問你有時間嗎?也許你能讓我們得到更多FANS——」
「你這個混蛋!!」他突然惱羞成怒,「你給我閉嘴!你沒權力在這裡跟我說這些!!」
「是啊,我沒權力!」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可你就有權力在我頭上大肆欺騙!!」
「我說過那是因為——」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拚命想要掙脫我的手。
「那是因為你愛我,是吧?」我哈哈大笑,「因為愛我所以不得不騙我??」
「JR!你這個他媽的混蛋!!」他氣紅了眼睛,「讓開!你幹嗎攔著我?難道你還想讓我留下來再跟你滾一晚上還是幾晚??……好吧,隨便,你想繼續跟我滾多久都沒關係,而且對你免費,我一分錢不要你的,怎麼樣?這樣是不是很划算??……或者現在我們去買一堆他媽的GV來一邊看一邊做?你想這樣嗎?我無所謂——反正我從不在乎跟誰做——」
我抬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個巴掌。
當他含著眼淚怒視我時,我覺得這世界上可能再也沒有第二件事能讓我像這樣心痛了。可我的嘴巴還在毫無控制地大吼大叫,「我他媽的在乎!我可不跟你一樣人見人愛人見人上——所以你還是滾吧。別他媽的跟別人說你跟我做過。……好吧,我知道你會拿這事去跟人四處炫耀的。隨便你吧——隨便你怎麼到處宣揚!只是別他媽的再讓我看到你,懂嗎?!」
他深吸口氣,迅速拉開房門衝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我面前。
當我氣沖沖地關上房門後,我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了。我在那裡站了幾秒鐘,突然間整個人像是垮掉一般,身體倚著門重重滑了下來坐在地板上,低頭將臉孔狠狠埋進手臂裡。


Mello
沒想到這個宇宙大爆發來得比預想的快。當我和瑪特各自拎著一袋零食飲料回到酒店,一邊興致勃勃地計劃著今晚要將哪款新遊戲拿下時,直覺讓我倆在進門的一瞬間就停下腳步面面相覷,空氣裡明顯能夠察覺到的不安分子在四處衝撞,接著我們同時望向麥吉的房間。
瑪特朝我擺了擺頭示意過去,於是我們放下東西,輕手輕腳走到麥吉門外。
再次不安地對視一眼,我敲了敲門,「嘿,麥吉?」
房間裡沒有任何動靜。
「JR,你在嗎?」瑪特跟著問到,「JR??」
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我伸手推門,卻發覺有股力量在那邊抵抗著。我看了眼瑪特,很快他跟我一起用力推開房門——然後我們看到被推到一邊的眼眶發紅的JR,不但眼眶發紅,整張臉甚至脖子都在發紅,這是JR氣到極點的狀況;在此之前我見識過一次,不過這次應該不是針對我。
雖然此刻JR正用一雙無比怨恨、怒氣沖沖的眼睛瞪著我。
那麼,或許,一切都再明顯不過——麥吉已經跟他攤牌了。
我再次和瑪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做好面對新一番暴風雨的準備。
「你的化妝師跑了,」JR冷冷說到,「麻煩你以後自己動手吧。」
「……嗯,你說麥吉?」我頓了頓,「呃——好吧,事實上……」
「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瑪特問,「還是去機場了??」
「我怎麼知道?」JR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從地板上爬起來走到床邊,剛做下去又像被燙到一般彈起身體,回過頭用仇恨異常的目光盯著那張床,然後走到一旁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讓外面的熱風和陽光湧入房間。他站在那裡好半天一動不動,光是盯著窗外發呆。
「那麼,」我無奈地開口,「他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JR不為所動地站在那裡。
「……抱歉,JR,」我只好道歉,「我不該騙你們。」
「你是不是知道?」JR問到。當然那不是在問我。
「呃……」瑪特看了我一眼,面露苦相。「是。」
我們看到JR的肩膀猛地繃緊——這讓我們兩個的神經隨之繃緊。見鬼的我們為什麼就這麼不懂得吸取教訓呢?為什麼每次都被JR發現他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管是我和尼亞分手還是麥吉的真實身份,連我也為JR感到鬱悶和痛苦了。
「我們不是故意隱瞞你,JR……」瑪特慌慌張張地說。
「…………」JR不說話。
「……我只是出於關心才問寐羅,」瑪特說,「所以……」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JR問,「我是說——當你覺得麥吉的身份有點奇怪的時候,為什麼你不選擇跟我說而去問寐羅?要是過去那些事都是因為跟我無關——你找個女友,或者寐羅和尼亞分手,還是其他什麼爛事。……那跟我無關,好吧,我可以最後一個知道,那無所謂。可現在呢?為什麼我他媽的作為正式的當事人之一——而我還是最後一個知道??」
瑪特一時無語。只有JR才能讓他這麼緊張。而JR的問題的確算是問題。
為什麼無論什麼事永遠都是JR最後一個知道??
「對不起,JR……」我和瑪特異口同聲地道歉。
「夠了,你們兩個。」JR很不耐煩地打斷我們。
於是我們兩個同時閉嘴。
過了一會兒,JR轉身朝我們走過來,直接從我們之間穿過去,推開門走到客廳;很快外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大肆收拾的動靜。當不斷朝行李箱裡塞進和丟進東西的聲音傳入我們耳中,我和瑪特迅速轉身跟著來到客廳,看到JR正在不遺餘力地填充箱子準備走人。
「你要回紐約?」瑪特不放心地問到,「是嗎,JR?」
「你他媽的管我去什麼地方。」JR沒好氣地頂撞到。
「別這樣,你幹嗎——幹嗎不說點什麼呢?」我無奈地問,「就這麼完了?我們甚至不知道你們都說了什麼。雖然事情是很出乎意料,好吧,大概刺激到你了……可你應該能知道麥吉真的很在乎你。他愛你。不然他才不會介意你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所以……」
「等你能夠拿出你們兩個沒做過的證據,」JR將PSP丟進箱子,「再跟我說這些。」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很快我明白了,「你說什麼?!」
「我說既然他是個性愛演員,那麼誰能證明他沒跟你演過呢??」JR抬頭非常輕蔑地掃了我一眼,從沙發上拿起一摞帽子丟進箱子,接著又走過去打開衣櫥開始撿他的衣服。
「你剛才就他媽的以這種口氣跟他說話的嗎??」我頓時要氣炸了。
「沒錯,」JR似乎很驕傲地揚起下巴,「他哭了。然後他就跑了。」
我想知道他們的母親是他媽的怎麼生出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兄弟的。
「啊對了——我還揍了他,」JR像是想起什麼,「我扇了他一巴掌。」
瑪特一把拽住我已經衝過去的身體,甚至在我自己意識到之前;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對我的瞭解還是出於他想要保護JR——否則現在我的拳頭已經砸到JR的後腦勺上了。「你這不分好歹的混蛋!」我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怎麼能這樣?你就這麼對待一個愛你的人??」
「我怎麼知道他愛不愛我,」JR氣沖沖地咬牙,「我他媽的甚至不知道他之前跟多少個男人幹過——你又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愛過他們當中的哪個或者沒愛過他們當中的哪個??」
「那你又他媽的有什麼證據證明他不愛你?」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愛我??」
「他要是不愛你他不會在乎你怎麼想!」
「要是他愛我幹嗎他還要這麼騙我?!」
「我說了他愛你才會在乎你的想法!!」
「那他以為騙過我就他媽的能得到我的愛??」
「那要是你你又能怎麼辦?當你知道你說出就只能得到這個結局之後??」
「要是我的話我他媽的根本不會自取其辱地去幹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事!」
「哈——我知道了——其實你就是想說他見鬼的一點都配不上你是吧??」
「哈,現在你倒成了他媽的愛情專家了——當初是誰甩了他男友跟別人走的?」
我氣昏了頭。幾乎要把瑪特摔到一邊去揍那個口無遮攔的混蛋。可瑪特死死鉗制著我,讓我沒法衝過去揍那小子。看吧,了不起的手足之情——即使知道錯的是他的兄弟可他還是不肯讓我伸張正義。「你幹嗎攔著我?」我大吼,「讓我去他媽的把那混蛋腦袋砸醒!」
「要是你想打架我當然奉陪!」JR不甘示弱地吼,「兩次算一次——一次算清!!」
「你沒權力評論我和尼亞的事!!」我拚命想要掙脫瑪特,「你有什麼權力??」
「那你也他媽的沒有權力插手我的事!!」他吼到,「你甚至幫他一起騙我!!」
「我是幫他騙你沒錯——可當初誰會想到會他媽的發生這些??」
「那你就有理由告訴我他是什麼化妝師?之後你仍然保持沉默!」
「那已經是你們兩個的事——就算你說的沒錯,我幹嗎插手??」
「看來你倒是挺擅長該管不管、不該管亂管——」
「你說得完全沒錯!這次我他媽的就是管了——」
「寐羅!」瑪特在我耳邊喊,「你幹嗎跟著他一起發瘋?你就不能冷靜下來嗎??」
「我冷靜!!」我咆哮著,「我他媽的是尼亞嗎?這種時候你讓我冷靜?!」
「那你們就他媽的去打吧!」瑪特鬆了手,「我看你們能打出什麼結果來!」
我踉蹌了兩步,差點摔倒。但瑪特的話卻讓我一時停住了想要衝過去的動作——能打出他媽的什麼結果來?除了兩敗俱傷恐怕都要去醫院排號,能打出什麼見鬼的結果來??
在我一時遲疑之中,JR已經迅速拉上行李箱的拉鏈拖著箱子大步衝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瑪特放輕腳步走過來停在我面前,「寐羅……」
我抬手阻止了他的勸解,「我沒生氣,」我說,「好吧,剛才可能有點——因為他說尼亞的事……現在不了。我沒那麼不講理。別擔心,我沒生JR的氣。不,我是說我沒因為他說尼亞的事生他的氣可是他竟然對麥吉說那種話……」我看看瑪特,他為JR的所作所為露出一臉無奈表情,為什麼他們兩個的脾氣就不能平均一點?「他的確過分了,瑪特。」
「他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瑪特搖搖頭,歎了口氣,「何況——他的確被騙得太狠了一些。你沒法否認這個。假使這件事發生在你身上,你難免不會跟他一樣。」
「至少我不會口無遮攔地說那種侮辱性的話,」我皺眉,「他有什麼權力?就因為麥吉跟其他人做過那些所以他就能肆無忌憚地言語攻擊?他還他媽的講不講道理??」
「……算了,寐羅,」瑪特說,「可——要是這樣,或許也不見得不好。」
「我知道你從來不會說JR錯,」我說,「不管他怎麼做都是對的,是吧?」
瑪特皺著眉笑了,「要是你有個弟弟,」他說,「你也會這樣做,寐羅。」
「可我沒有,」我仍然火大地走到沙發旁坐下去,「那麼現在好了——他給了麥吉一巴掌把對方徹底趕跑了,他自己也他媽的氣呼呼地走了,還覺得自己蠻委屈……我們呢?我們還待在這裡幹嗎??……好吧,我道歉,我不該帶麥吉一起來——是我大腦進水——」
「也不是你的錯,」瑪特走到我身邊坐下,「尋找到底是誰的錯誤毫無意義。」
「那我們該做什麼?」我問,「就放他這麼跑了——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瑪特聳聳肩,做出一副『隨他去』的姿勢。「他自己選擇的。」
我開始覺得瑪特有點太過縱容JR了。「可他這麼做就是正確的?」我反問,「你不知道你的兄弟真的在和麥吉談戀愛??……沒錯,他現在生氣,他火大得簡直能他媽的引發一座死火山——但之後呢,瑪特?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覺得你沒法考慮這個問題,我能幫你。你知道我離開尼亞之後我們兩個心裡都不好過,即使我裝作沒事,他也裝作還好,可沒有人是好的——這不是他媽的什麼玩過家家的問題。我打賭JR在以後也會想念麥吉,也許他會後悔當初那麼做,但一切已經沒救了,瑪特。……那種時候再準備怎麼挽回也無濟於事。」
「也許他會忘記麥吉,」瑪特多少有點不安地說,「也許……」
「也許!」我怒視他,「我從沒忘記過尼亞——然後你認為尼亞忘記過我嗎?我說這不是玩過家家——沒有說忘就忘的便宜事!現在JR很惱火,是的,換我我也會惱羞成怒,的確被騙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但他根本都意識不到自己還喜歡麥吉、他不會忘記他的。好比你胃口痛得厲害,這時你又不巧摔斷了手臂——手臂很痛,是的,痛得要他媽的死人了——你可能只能覺得手臂痛,完全壓過了胃口的問題。但當手臂好起來以後呢?最折磨人是你的胃口。那是身體內的病,不像骨折或者劃傷那樣過段時間就能自動癒合……明白嗎??」
「可你要他做什麼呢?」瑪特無奈地問,「你要他找回麥吉、跟他和好?」
這個問題也難住了我。雖然我覺得JR最好這麼做,但——誰知道呢?雖然我總是認為這樣不對、那樣不對,可誰能保證我做得就完全正確呢??……我一時沉默了。
「說實話,」瑪特說到,「我的腦袋已經亂套了,寐羅……雖然自始至終都沒有我的什麼事可我為什麼覺得我一樣累?不止是JR,不止是麥吉,或者你和尼亞;自始至終這些事就從沒停止過,簡直讓我煩的要命。工作還他媽的不夠煩嗎?我真不明白你們幹嗎——」
「感情的問題,」我說,「沒人能好好解決。……毫無辦法,瑪特。」
「既然這樣就隨JR怎麼做吧,」他側頭望著別處,「後悔也是他的。」
「怎麼這個時候你變得這麼不負責任?」我問,「你不希望他……」
「我說了,我不能代替他選擇,」瑪特歎了口氣,「別管他的事了。」
「可……」我還是心有不甘。可我又想做什麼呢??
「不知道那個麥吉是不是收拾了行李走的?」瑪特突然問。
「我去看看。」我說,一邊在心裡嘀咕著那種時候還會想得起來先跑去收拾行李才有鬼一邊到麥吉的臥室去看。結果當然發現那傢伙什麼都沒帶走,甚至錢夾都沒帶。好吧,看來是身上一分錢沒有,那麼他去哪裡了??……事實上我不知道除了機場他還能去哪裡。
我回到客廳,「什麼都沒帶,」我說,「走吧,瑪特,我們得去機場看看。」
瑪特愣了幾秒,「什麼都沒帶,」他說,「可JR現在也該在機場吧??」
「那不是更要去看看了嗎?」我哼了一聲,「別他媽的惹來警察就好。」
當我們用最快速度趕到機場時,我很快找到了JR的身影。他正坐在侯機大廳的椅子上玩著PSP,行李箱歪歪立在一旁,不怎麼規則的形狀顯然是裡面東西完全沒塞好的表示。我看了一眼瑪特,他頭痛地皺皺眉,走過去在JR身邊坐下。JR很快地看了看他,接著目光又冷冰冰地移到我的臉上。我跟著走到他面前停下,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看到麥吉了嗎?」
「沒有。」他很快地回答。
「他沒帶東西走,」我說,「什麼都沒帶——」
「那是他自己的事。」JR梗了梗脖子。
我還是想揍他。「你給我起來!」我開始發火,「沒有你這樣的,JR!!」
一瞬間大廳裡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同時投向我們這邊。我還在乎被他媽的圍觀嗎?我從來就沒怕過什麼場景。我不去理會那些乘客保安服務人員的各色目光,仍然氣勢洶洶盯著眼前這個還在自顧自玩著PSP的混蛋。「JR,」我像是下最後通牒似的警告,「去找麥吉。」
「你幹嗎自己不去找?」JR頭也不抬地冷哼著,「關心他的又不是我。」
「即使之前是麥吉不對,但現在是你的錯誤,」瑪特終於開口說到,「去找麥吉。」
「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JR還是不為所動,「反正他又不會死。」
「他身上一分錢沒有!」我踢了一腳他的小腿,「你讓他怎麼辦??」
「沒錢又怎麼了?」JR反踢了我一腳,「他不是有個挺好的賺錢工具嗎?」
「你這麼說話太過分了,」瑪特不由分說拽起JR的手臂,「去找他!」
「憑什麼要他媽的我去!」JR吼到,「我他媽的就是不去!我管他!」
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身後傳來,「不用找了,我在。」
我迅速回過頭,看到麥吉正站在我身後,雖然臉色有點難看但還算平靜,他將手伸向我,「我的錢夾,」他說,「只要給我錢夾就夠了,我自己能回去,用不著——他關心。」
「誰他媽的關心你了!」JR迅速回到。
「你給我閉嘴!」我和瑪特同時吼他。
麥吉咬著嘴唇接過我遞給他的錢夾,「真是抱歉,」他冷冷開口,「雖然之前你警告過我最好別讓你再看到我——我只是來拿我的錢夾,另外還有幾句話我想跟你說,首先你盡可以放心我不會把關於你的任何事拿到外面宣揚,我沒那麼無聊;此外我再說一遍我和寐羅只是普通朋友,要是你還不信,隨便你吧,反正我拿不出證據來。最後,還有,」他抬頭看著JR,眼睛裡閃爍著努力偽裝出來的淡漠和不屑,「我從不介意跟『一起工作』的人談場戀愛——所以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也從來沒考慮過什麼留在這裡種馬鈴薯的事。」
當麥吉已經轉身走出很遠之後,JR彷彿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一樣。
這次我和瑪特都沒來得及阻止他,在我們有所行動之前,JR已經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那個身影發狂似的衝了過去,令我和瑪特望塵莫及。在我們竭盡全力地想要追上那個活像要殺人的傢伙實施犯罪行動之前,最最不可思議的一幕卻出現了——一個男人從周圍大群議論紛紛的圍觀眾人中赫然橫穿過來擋住了還在朝前狂衝的JR,JR一頭狠狠撞進了他的懷裡。
「你他媽的給我滾……」JR的聲音頓住了。
不止他呆住,連我和瑪特也呆住了。那個男人——除了尼亞那還能是誰呢?
尼亞勉強穩住被JR一頭撞得倒退了幾步的身體,一手扶著JR的肩膀,一手從JR臉上擦了什麼下去,無聲地看著JR。JR呆愣著,突然猛地抱緊尼亞將臉孔用力埋進他的肩上。
……嘿,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迅速以不亞於JR的速度衝到那兩個貼得緊緊的男人身邊,一手抓住JR的後衣領,但看在尼亞皺眉的份上還是沒暴力地把他拽下去。「……我說,JR,」我沒好氣地發出警告,「你這個位置是我的。現在回你自己該回的位置去——你他媽的聽到沒有??」
JR好像沒聽到似的,仍然死死掛在尼亞身上。我煩躁地抬頭環視一番,看到瑪特正在繼續去追那個跑掉的麥吉——好吧,總算沒丟。既然這樣我就更沒理由讓JR賴在這裡霸佔屬於我的位置了。我開始挽袖子,「你聽到我說話沒有?!」我吼到,「給我讓開!!」
「JR,」尼亞開口說話了,「為什麼你不去找那個人?」
「我為什麼要去找他?」JR仍然滿腔地不以為然,「我才不去……」
「那麼我要拿問過瑪特的話問你,」尼亞說,「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JR?」
JR不說話了。好半天過去,他才有點彆扭地開口,「我才不會……」
「我已經嘗過了,」尼亞扳起他的臉,「世界上最痛苦的滋味。」
JR再次陷入沉默,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
「我喜歡寐羅,只是因為他是他,至於他做過什麼或者他本人怎麼樣,並沒太大關係。」尼亞旁若無人地說著,好像我完全不存在於這裡,可我就站在他的面前,雖然中間隔著一個見鬼的JR——好吧,也許我能認為這是他在跟我說話;可說實話,第一次聽到尼亞用這種方式說話真的讓我有點……有點不適應。以致我忘記了將JR從尼亞懷裡驅逐出去的事。
「他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生氣?」JR非常『狠毒』地問。
「生氣,」尼亞失笑地看著他,「當然生氣——怎麼可能不生氣?但誰都會有判斷錯誤的時候,包括我也一樣。……否則我就不會在之前心灰意冷地搬走。可只要他還是願意回來,我永遠樂意跟他敞開門——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為我愛他。而且,沒人能代替他。」
「要是他欺騙你呢?」JR繼續問,「他用惡劣的謊言欺騙你怎麼辦??」
「那要看他出於什麼目的,」尼亞回答,「如果他只是出於不想傷害到我或者不想讓事情陷入一種無藥可救的狀態,那就不該一味盯著他欺騙行為的本身。你不能單一地看問題。」
「可要是他媽的非常惡劣的謊言呢?!」JR仍然緊追不捨,「傷透了你的心之類的?」
「他也傷心嗎?」尼亞盯著他的眼睛,「那些是否讓他同樣傷心呢??」
JR想要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是回瞪著尼亞,沒有回應。
「要是他受到的傷害不比你少甚至比你更多,你還能認為他是故意想要傷害你嗎?」
「可——」JR扁了扁嘴,竟然朝尼亞露出一臉委屈的表情(他是不是侵權太多了?!我會記著這筆帳的)像是受足了傷害,「可我真的很傷心。雖然你說得沒錯但是……」
「但是,」尼亞說,「你再不去,我保證你連說但是的機會都沒有了。」
趁JR有點動搖的時機,我迅速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將他丟了出去,然後拖住尼亞朝最近的洗手間狂衝,當推開門卻引起一陣振聾發聵的女人尖叫後,尼亞將我拽進了另一扇門後。我們剛一進去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對方的嘴唇狠狠吻了下去——沒有任何廢話和動作。
這個天昏地暗頭暈目眩的吻一直持續到我們窒息,當我們的嘴唇剛剛分開幾秒,很快便又重新緊緊貼合在一起——彷彿兩塊磁石一樣,只要靠近就會被吸引到一起。為了不影響到其他人我們轉身進了最裡面的格間轉上門鎖,繼續舔咬糾纏著彼此的嘴唇無法分開。當尼亞再一次將他的手指纏入我的發間滿懷愛惜般地穿插撫摸時,我想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僅是被愛撫髮絲就能激起快感的體驗了。我毫無顧忌地在他耳邊大聲喘息,低叫著他的名字。
然後他也叫了我的名字。貼近我的耳邊,用他特有的溫柔聲音呢喃著叫了我的名字。
僅僅是一個名字。上帝。那種無限快感是難以言喻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形容。
而更難形容的是他的嘴唇落在我的脖頸上時的感覺。我覺得我他媽的幾乎要流淚了——因為尼亞的愛撫?尼亞的親吻?尼亞的呼喚還是尼亞的擁抱??……我不知道。我也沒時間和精力去搞清楚那些問題。並且在我放棄考慮之前,我已經死死抱緊他開始丟人地抽泣了。



Matt
也許事情差不多該劃上句號了?我想大概是。總之後來一切就這樣——寐羅和尼亞重新找回對方,JR這個倔強的混蛋也終於有了一個能牽制住他的傢伙。至於我……好吧,也許我的心臟沒那麼強,所以我暫時不打算像他們那樣找個讓自己死去活來的『一切誘發可能』。
也許愛情的確很美妙,當然,我談過戀愛,不怎麼成功;況且對我來說愛情始終都不是第一位的,總有比談情說愛更重要的事,比如音樂,比如PSP,比如我還得去挖掘一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其他像音樂一樣同樣能讓人心神俱醉忘乎所以的東西,比如……太多了。
所以我不覺得孤單。何況我有朋友、兄弟,還有狗。後來我養了條大狗,就像我和JR曾經夢想過的那種生活——坐在棕櫚樹下的搖椅上愜意地啜著冰鎮椰子汁,腳邊趴著一條威武漂亮的大狗,懶洋洋地打著瞌睡。不過那是我感到疲倦之後的生活,現在我養它只是因為它能給我帶來很多樂趣——而且他們都牽著一個人在身邊,讓我多少也有點無奈。
自從身邊有了Shadow之後(我起的名字,因為它總是跟著我),每天早上我要四點鐘起床帶它去跑步,雖然開始不怎麼習慣,但後來慢慢就好多了,而且我開始喜歡跑步了。
好吧,說說那天後來發生的事。
那天在機場的一番大鬧後——慶幸的是警察沒來——我們又回到了酒店。我和JR還有麥吉先回到那裡,他們兩個在客廳裡進行了一番先是互相詆毀、拚命咒罵、恨不得能用言語置對方於死地但後來總算慢慢扭轉到正常軌道上並最終重歸於好的過程,具體過程不清楚,因為我一直在我的房間裡玩PSP。但我知道他們總會和好的,就像我一直知道最終寐羅還是會和尼亞在一起,不管當中過程有多複雜痛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就像那句話說的,是你的總會是你的。對於他們來說剛好適合。
後來寐羅和尼亞也回來了。震驚眾人的是麥吉在見到尼亞的第一眼就衝上去問他為什麼有兩個跟他不像的孩子的事,搞得尼亞一陣莫名其妙,寐羅差點當眾做了一道羅馬尼亞牛排——但最後總算解釋清楚那兩個孩子的問題。我想以後尼亞再也不會帶小孩出去玩了。接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尼亞接了一個名叫亞倫的男性警官的電話後,寐羅又當眾發飆了。
不過我覺得他趴在尼亞耳邊聽電話的行為不大好……算了,反正也不關我的事。
所以我們差點就真的吃到了羅馬尼亞牛排。最後尼亞還是極力解釋清楚了這個問題,並用他之前為什麼會出現在機場裡當作最為有力的證據——他說他是為了躲開亞倫,那天亞倫剛好抵達邁阿密,所以一下飛機就打了個電話給尼亞。要是按照正常程序進行的話,當時的尼亞應該正在飛往紐約的航班上。不過誰能知道在機場發生了這麼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等等,等等!寐羅大叫,你說什麼?回紐約?你不是搬走了嗎?
是搬走了,尼亞老老實實地回答到,可亞倫幫我又搬回去了。
於是第三次我們差點就要嘗到寐羅親手炮製的羅馬尼亞牛排。
為什麼是他媽的亞倫幫你搬回去的?寐羅繼續吼,他到底是誰啊?!
簡單說是我的父親的助手的大學同學的同事。尼亞鎮定地解釋。
這他媽的是什麼啊?寐羅沒聽明白,你能不能換個其他的說法?
那就是我的父親的學生的妻子的哥哥的手下。尼亞仍然很鎮定。
我靠,JR忍不住插嘴,你能把之前那句再重複一下嗎??
在尼亞分別重複一遍仍然不被大家理解後,我們放棄了去理解。
說吧!寐羅抄起刀叉架在尼亞脖子上,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吻了我一下。尼亞鎮定得讓眾人冷汗紛紛亂滑。
當時我覺得我們那晚是非要吃羅馬尼亞牛排不可了。
那你都他媽的幹什麼了?!寐羅捶著桌子咆哮。
我給他開門、幫他上藥、另外煮了熱巧克力和一鍋雜燴湯給他。
所以他就他媽的吻你了?!
是的,他就吻了我——不,在那之前我扶他去浴室。
浴室?!——在浴室裡幹什麼了?說!!
他要求洗臉,所以我扶他過去。
洗臉??……然後呢?洗完之後呢??
擦乾淨。然後我扶他出去。
用誰的毛巾?別告訴我是你的——
是我的毛巾。
你他媽的從不準備別的毛巾嗎?!!
有一條新的。可我一直覺得那是你的。
寐羅終於沒接著吼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說,房間裡還有什麼?
跟過去一樣。
什麼叫跟過去一樣?
我的書架、你的畫架、我的書、你的畫、我們的椅子、我們的床、我們的餐具和衣服、牆上貼著你的所有海報、床頭是你的足球鬧鐘、還有你的水杯、你的枕頭、你的……
那你呢?每天你幹什麼?
寫故事。
寫故事?
關於你的故事。
寐羅再次沉默。然後他扔掉刀叉轉而一把抱緊尼亞的脖子。
尼亞接受了他的求和舉動,總算功德圓滿地將他抱進懷裡。
許久之後麥吉才小心謹慎地開口,這樣的男人誰都會愛的。
看在他是新來的份上,寐羅和JR沒有同仇敵愾地滅了他。
半個月後我們一起回到了紐約——在機場我們得到了特殊優待服務,並且用經濟艙的錢拿到了頭等艙的機票;服務人員派了名代表來小心翼翼地建議,你們能不能低調一點?
在回到紐約後一個月後,我們收到了尼亞和寐羅的結婚請柬。
婚禮當天到場的有寐羅、尼亞、我、JR、麥吉,凱爾、傑西卡和他們的小女兒姬娜、麥克、琳達(他們沒要小孩),傑邦尼、哈爾、托米和艾比,還有萊斯特。實在人員眾多。並且,甚至連弗蘭克也到場了。他說他只是想要見見尼亞。當然他終於見到了。
顯然寐羅很激動。我從沒看到他那麼緊張過,也從沒見他那麼喜悅過。
在尼亞親吻他臉頰的時候,他露出的微笑能夠讓我們記住一輩子。他是那麼幸福,嘴唇孩子氣地嘟起露出可愛的酒窩,眼睛彎成漂亮的月牙形狀,滿臉陶醉,滿心幸福;JR即時拍下了那個令人驚羨的現場——照片上的他們都穿著帥氣優雅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手執香檳,無名指上一模一樣的戒指熠熠生輝。我想我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般配的一對了。
他們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想哭。
我們和唱片公司的簽約還有兩年期滿,也許JR正在打算和麥吉一起去邁阿密買幢房子種馬鈴薯的事,而我則準備周遊世界。我覺得這個想法充滿新奇和樂趣,想想就讓人激動。我決定帶Shadow一起去,它現在是我唯一的陪伴。我仍然每天清晨帶它去跑步。有天早上我遇到了一個同樣帶著與Shadow一樣的獵犬跑步的人,他說他剛剛搬到附近,每天四點鐘起床帶著他的狗晨跑。他模樣英俊,笑容可愛,穿粉色T恤;他建議我們每天早上一起跑。
當然沒問題。我說,有個伴最好不過。重要的是我的Shadow很喜歡他的Snow。
更重要的是他也一直都在夢想著周遊世界——所以,也許我們還能搭更多伴。
我知道你,他說,你叫瑪特,是個吉他手。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叫亞倫,是個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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