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
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未開口。
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麼話是大方而得體,
只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
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面面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
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
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乾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
吃掉每一個包子吧。妳把我想像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
「你在說什麼?」
『我睡過頭,妳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妳遲到,應該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妳擔心。對不起三次。』
『妳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妳兩次。』
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麼記得了。』
「這麼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麼邏不邏輯,我只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
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什麼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
「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只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
『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只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
「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
「小皮!快進來!」
小皮只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惹她生氣?
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
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
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裡偷笑。
這三天我只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鐘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妳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
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
「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麼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麼時,
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
『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妳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妳怎麼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所謂沈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
『不過話說回來,妳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麼?我問了什麼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
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妳們為什麼坐那麼久?是在思考什麼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
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妳。』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
『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麼。」
『沒什麼,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裡說錯話的問題。
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復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
『太好了,燈又亮了!』
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
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
「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
「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
『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
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
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
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
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
「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
「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
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連續幾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區淹水,不過情況都很輕微。
由於這跟我的工作相關,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現場看看。
他跟我隸屬同一組,叫蘇宏道。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 - 疏洪道,也是諧音。
疏洪道又稱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經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他說我的名字時,他很興奮地說:
「你是滯洪池,我是疏洪道。我們雙劍合璧,一定所向無敵!」
很無聊的說法。
雖說如此,他還是習慣叫我小柯。
他人還不錯,只是總喜歡講冷笑話,很冷的那一種。
笑話不好笑也就罷了,有時還會惹上麻煩。
例如在下雨的那幾天,他會說外面的天氣跟公司的狀況一樣。
『怎麼樣?』我問他。
「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他說完後總會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這句話剛好被路過的老闆聽到,把他叫去訓了一頓。
『你學乖了吧?』當他挨完罵回來後,我又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罵嗎?」他反而問我。
『因為你拿公司亂開玩笑,當然會被老闆罵。』
「不是這樣的。」他神秘兮兮地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說:
「老闆罵我不該洩漏公司機密。哈哈哈……」
如果是剛認識他,可能會被他唬住。
不過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時日,知道這傢伙的嘴巴很壞。
疏洪道的個性不算太散漫,卻很迷糊。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右手邊,桌上總是一片凌亂,像被小偷光顧一樣。
當主管要我跟他到現場勘查時,他光在桌上找鑰匙就花了十幾分鐘。
「真是諸葛亮七擒孟獲啊。」他終於找到那串鑰匙,轉頭告訴我:
「這串鑰匙我丟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吧。」
『快走吧。』我習慣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口碰到公司內另一位女工程師。
「李小姐,妳中毒了嗎?」疏洪道開口問她。
「什麼?真的嗎?」她很緊張。
「我看見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紅的顏色!」說完後,她氣呼呼地走進辦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兩聲後,拉著我坐電梯下樓。
頂著烈日,我們騎機車在外面走了一天,幾乎跑遍大半個台北。
我對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帶路。
我發覺疏洪道非常認真,跟平常上班的樣子明顯不同。
他對水利工程設施的瞭解遠超過我,我因而受益不少,並開始敬佩他。
再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
我收拾一下辦公桌,準備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錢掏出,隨手丟進桌上的文件堆裡。
『你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藏寶啊。」
『你還嫌桌子不夠亂?』
「你不懂啦。」他雙手把桌上弄得更亂,零錢完全隱沒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東西嗎?找東西時的心情不是會很慌亂嗎?
心情慌亂時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我現在把零錢藏在裡面,這樣下次
找東西時就會不小心找到錢,找到錢就會認為是意想不到的收穫,
於是心情就會很高興啊。」
然後他又在桌上東翻西翻,翻出一個硬幣,興奮地說:
「哇!十塊錢耶!我真是幸運,一定是上帝特別眷顧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著,嘴裡嘖嘖作聲。
『我下班了,明天見。』我拍拍他的肩膀,還是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雖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處的時間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為什麼你的臉那麼紅?」葉梅桂還是坐在客廳看電視。
『會嗎?』我摸摸臉頰。
「是不是……」她站起身,撥了撥頭髮: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別漂亮,讓你臉紅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事包,坐在沙發上:『那是太陽曬的。』
「哦?你在辦公室做日光浴嗎?」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將視線轉向電視機時,她突然站起身,繞著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麼?』我很疑惑地看著她。
「我在試試看身體變輕後,走路會不會快一些。」
『妳身體變輕了嗎?』
「是呀。」
『會嗎?我看不出來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裡變輕?』
「頭。」
『頭變輕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變笨了?』
「喂!」葉梅桂提高音量:「你還是看不出來嗎?」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恍然大悟:『妳把頭髮剪短了!』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老鷹。」葉梅桂哼了一聲:
「我才是老鷹,你一回來我就發覺你的臉變紅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注意到。妳怎麼突然想剪頭髮呢?』
「廢話。頭髮長了,當然要剪。」
她坐回沙發,語氣很平淡。
我覺得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閉上嘴,緩緩把視線移到電視。
「喂!」
在彼此沈默了幾分鐘後,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轉頭看著她。
「關於我頭髮剪短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嗯。頭髮剪短是好事,會比較涼快。』
「然後呢?」
『然後就比較不會流汗。』
「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乾脆問她:
『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髮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
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游;臉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問你,我長髮好看呢?」葉梅桂又接著問:「還是短髮?」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髮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
「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樣子完全變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對我們猛搖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認不出來。
牽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變得害羞與靦腆,總是迴避著我們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時,舉起的腳也沒以前高,甚至還會發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對葉梅桂說。
「才不會。牠只是不習慣而已。」
『那妳剛剪完頭髮時,會不習慣上廁所嗎?』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
葉梅桂停下腳步,把小皮交給我。
「喂。」她說。
「葉小姐嗎?我是……」
雖然我走到她左手邊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並且背對著她,
但在夜晚寂靜的巷子裡,仍然隱約可以聽到她手機中傳來的男子聲音。
「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葉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這句話吸引住,不自覺地轉過身,想聽聽她們要說些什麼。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很興奮,還笑了幾聲。
「如果你不打來,我怎能告訴你千萬別再打來呢?」
「……」男子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並沒有回話。
「不要再打來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葉梅桂問我。
『沒什麼。我們只是同時認同小皮不習慣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她剛罵我無聊,因為葉梅桂掛斷電話的動作,
讓我聯想到武俠電影中,俠客揮劍殺敵後收劍回鞘的姿勢。
「你別緊張。」葉梅桂呵呵笑了幾聲:
「那小子我並不認識。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兩天到我公司來,
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
『那妳為什麼跟他說: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呢?』
「這樣講沒錯呀,既然知道這小子會打電話來,當然愈快了斷愈好。」
聽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見葉梅桂時,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實在很奇怪,有的還不認識女生就想請人吃飯;有的認識女生
一段時間了,卻還不肯請人吃飯。」葉梅桂邊走邊說。
『是啊。』我也往前走著。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經請他吃過飯,他還是不請人吃飯。」
『嗯。確實很奇怪。』
「這種男生一定很小氣,對不對?」
『對。而且豈止是小氣,簡直是不知好歹。』
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隨著她笑了幾聲。
「你一定不是這種男生,對吧?老鷹先生。」
我心頭一驚,腳步有些踉蹌,開始冒冷汗。
『嗯…這個……我會找個時間,請妳吃頓飯。』我小心翼翼地說。
「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樣。搞不好你又要覺得
我很小氣了。」
『不不不。』我緊張得搖搖手:『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自動自發的。』
「真的嗎?」葉梅桂看著我:「不要勉強哦。」
『怎麼會勉強呢?請妳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覺得皇恩浩蕩呢。』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晚風吹過小皮剛剃完毛的身體呢?」
『什麼意思?』
「都在發抖呀。」
『喔,那是因為興奮。』
「是嗎?」她斜著眼看我,並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會請妳吃飯的。』
葉梅桂微微一笑,從我手中接過拴住小皮的繩子,快步往前走。
進了樓下大門,走到電梯門口,字條又出現了。
「再完美的電梯,也會偶爾故障。我從來不故障,所以不是電梯。」
我看了一下,轉頭問葉梅桂:『吳馳仁瘋了嗎?』
「不是。他進步了。」
『什麼?』
「這是改寫自莎士比亞《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著字條說:
「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一絲憐憫。我絲毫無憐憫,所以不是野獸。」
『喔。那妳為什麼說他進步?莎士比亞比較了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他以前只說電梯故障,現在卻說它連電梯都不是。
這已經從見山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更無聊了。』
葉梅桂打開皮包,拿出一枝筆,遞給我:
「你想寫什麼,就寫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寫點東西罵吳馳仁,就會不痛快?」
『我想我已經是這棟大樓的一份子了,應該要接受這種幽默感。』
「嗯,你習慣了就好。」
葉梅桂微笑的同時,電梯的門也開了。
小皮果然不習慣牠的樣子,看到鏡子還會閃得遠遠的。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家時,牠都躲在沙發底下。
葉梅桂跟牠說了很多好話,例如小皮剪完毛後好帥哦之類的話。
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相信。
「怎麼辦?小皮整晚都躲在沙發底下。」葉梅桂問我。
『也許等牠的毛再長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那要多久牠才會再長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然後說:
『讓我也來寫點東西吧。』
我把小皮從沙發底下抱出,抓著牠的右前腳,在沙發上寫字。
寫完後,小皮變得很高興,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寫什麼?」
葉梅桂看到小皮又開始活潑起來,很高興地抱起牠,然後轉頭問我。
『紅塵輪迴千百遭,今世為犬卻逍遙。
難得六根已清淨,何必要我再長毛。』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聊。」
她雖然又罵了我一聲,但聲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電視中突然傳出颱風動態的消息,我聽了幾句,皺起了眉頭。
『颱風?東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有颱風很正常呀。」
『不,那並不正常。』我轉頭看著葉梅桂:
『侵襲台灣的颱風,通常在台灣的東南方和西南方生成。這次的颱風
卻在東北方海面生成,這是非常罕見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家裡有手電筒或是蠟燭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電的。」
『我下樓買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電,妳晚上看書就不方便了。』
「停電了還看什麼書。」
『妳習慣很晚睡,萬一停電了,在漫漫長夜裡,妳會很無聊的。』
葉梅桂沒有回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走到陽台,打開了門。
「柯志宏。」我聽到她在客廳叫我。
『什麼事?』我走回兩步,側著身將頭探向客廳。
「謝謝你。」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還有……」
『嗯?』
「已經很晚了,小心點。」
雖然葉梅桂只是說了兩句話,卻讓我覺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兩根刺。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
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
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影帶突然在我腦海裡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
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影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影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
這捲錄影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
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裡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髮時,髮梢有波浪,而現在的髮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
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裡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
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
『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
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說完後,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
「以色列建國於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尋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
第一件大事。他們經常在荒漠中找尋水源,每當發現了水,
便狂喜歡呼地圍成一圈唱歌、跳舞。這是水舞的由來。」
水舞跳完後,學姐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聲音還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來語“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會不斷叫著
Mayim。你們系上的學長常跳這支舞來求雨,很有趣。」
『學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學姐笑了起來,呼吸已恢復正常:
「水舞是流傳到台灣的第一支土風舞,你竟然不知道。」
『這……』我有些侷促不安:『我很慚愧。』
「我是開玩笑的。」學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牆上。
「因為我喜歡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課。」
『學姐為什麼喜歡以色列舞?』我走到矮牆,坐在她的左手邊。
「以色列人非常團結,因此他們的舞蹈多半是手牽著手圍成一圈
跳的。套句你說過的話:所有的人圍成一圈,大家都踏著同一
舞步。」
學姐轉頭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渴望一種歸屬感。」
學姐說完後,站到矮牆上仰視夜空,雙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聽完後,覺得很驚訝,但不敢問為什麼。
在夜空中,學姐一定是閃亮的星星;
而我卻覺得,我隱沒在那一大片的黑暗裡。
星星理所當然地屬於夜空,畢竟它們是視線的焦點;
只有黑暗,才會渴望被視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無法體會學姐所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的心情。
後來我才聽說,學姐是個孤兒。
「學弟,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支舞嗎?」
我仰視著她,然後搖搖頭。
學姐從矮牆上,嘿咻一聲跳下。
「夜玫瑰。」學姐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夜玫瑰」這個名詞。
這個罕見的颱風名叫納莉,氣象局第一次發佈海上颱風警報的時間,
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時50分。
然後在9月10日上午9時,解除了海上颱風警報。
但納莉並未遠去,在台灣東北方海面打轉了幾天後,突然調頭,
朝西南方直撲台灣。
9月16日晚上21時40分,在台灣東北角,
台北縣三貂角至宜蘭縣頭城一帶,登陸。
當天是星期天,但老闆卻要求我們這組工作群要加班。
納莉颱風尚未登陸台灣前,雨已經下得不可開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點多,疏洪道似乎在辦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說。
『這時候去?有點危險吧。』
「雨下成這樣,我擔心基隆河水位會暴漲。我還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會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麼狀況,我再通知你。」
因為擔心疏洪道,所以過了平常的下班時間,我仍然留在公司等電話。
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晚上八點左右,我在辦公室接到疏洪道的電話。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疏洪道那端的聲音,還夾雜著猛烈的雨聲,和斷斷續續的風聲。
『你在哪裡?』我很緊張:『不要待在堤防邊,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會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這麼下的話,恐怕會……」
『會怎樣?』
「恐怕再幾個小時後,洪水就會越過堤防,流進台北市。」
疏洪道的聲音雖然冷靜,卻掩不住驚慌。
掛上電話,我連公事包也沒提,坐上計程車,直奔回家。
看了看錶,已經八點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時間晚了45分鐘。
雖然陽台上的燈是亮的,但我尚未脫去鞋襪,就先探頭往客廳。
葉梅桂不在。
『葉梅桂…』等了幾秒後,沒有回應。我再叫了聲:『葉梅桂!』
小皮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
『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臉愕然,應該是聽不懂。
『小皮,Where is your sister?』我改用英文,再問一次。
小皮歪著頭,吐出舌頭。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然忘了狗是聽不懂人話的。
我立刻轉身出門,坐電梯下樓。
推開樓下大門時,雨聲像是放鞭炮一樣,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腦袋,因為我把雨傘隨手擱在陽台上了。
只好再坐電梯上樓,開門拿了傘,又衝下樓。
我先找葉梅桂的機車,發現它還停在附近,可見她沒騎機車出門。
所以人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問題是,這裡的「巷口」有好幾個。
到底她是朝哪個方向呢?
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颱風天的雨夜,出門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並不需要騎機車出遠門。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買東西。
好,假設她去買東西,會買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是馬上就得買而且不能拖延?
沒錯,一定是晚餐,或者是為了颱風天而準備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賣餐點的店與攤販,沒有發現。
這沒關係,因為找尋的過程中常會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電影或小說情節中,男女主角常會莫名其妙地錯過一樣。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張地找尋;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無助地等待。
當男主角遍尋不著時,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卻決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過他們一個走天橋、一個走地下道,所以還是碰不著。
然後男主角應該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車快進站了,
車站開始廣播的聲音淹沒了男主角的呼喊聲,所以女主角沒有聽到。
於是男主角低頭喘氣;女主角掩面嘆息。
當他們同時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準備往另一個月台找尋時,
視線正要接觸之前的一剎那,火車剛好進站,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順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沒有發現。
嗯,沒關係,這應該是那種天橋與地下道形式的錯過。
我決定先回去,因為她可能已經買完東西回家了。
我放鬆腳步,慢慢走回七C。
陽台的燈亮著,小皮趴在地上睡覺,但葉梅桂還是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冷靜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買食物的最大假設,那麼第二個可能的假設是?
對了,應該是去租漫畫或小說。
也許她是那種喜歡在颱風天躲在被窩裡看書的人,我小時候也是如此。
睜開眼睛,葉梅桂習慣坐的沙發空著,而陽台外的風雨聲卻愈來愈大。
突然響起一陣雷,我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
『傻瓜!租小說隨便挑幾本就好,幹嘛挑那麼久。』
我不禁罵了出口。
為了避免呼喊聲被廣播聲淹沒或是視線剛好被火車遮住的錯過,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只要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
字條上叫她打電話給我,然後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本來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報警,馬上帶兩萬塊來這些話,
但我實在沒心情開玩笑。
抓起傘,直奔這附近唯二的兩家租書店。
第一家租書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開店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開門的聲音和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內所有人的詫異眼光。
我只好硬著頭皮問店員小姐:
『請問剛剛有沒有一個女孩來租書?』
「什麼樣的女孩?」店員小姐離開電腦螢幕,反問我。
『就是……』
我突然詞窮,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葉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頭髮,頭髮不長
也不短。沒戴眼鏡,臉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心地很好……』
我想了一下,試著形容葉梅桂的模樣。
「這樣說好了…」店員小姐體貼地說:「你告訴我,她長得漂亮嗎?」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來,如何?」
『天差地遠。』
「誰是天?誰是地?」
『她是天,妳是地。』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開始裝死不理我。
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乾,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裡,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系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裡呢?
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
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
看了看錶,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裡,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
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
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
「請轉告柯志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 Laura I Love Her”的歌詞,
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嚥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
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
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
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裡。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
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
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
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滋的旋律只在我腦海裡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
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我,滿臉疑惑。
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裡?』我問她。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錶,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面,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
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
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裡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他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只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颱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只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
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
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
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
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
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
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
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裡?』我趕緊看了看手錶:『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
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
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葉梅桂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
『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
「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計程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計程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
說完後,葉梅桂又是一陣笑聲。
『我急著回來,就坐計程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
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裡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颱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
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
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裡呀。
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里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颱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面,
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沈默了下來。
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
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颱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
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沈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
就會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次彼此沈默的時間更長了。
面對面說話時的沈默和手機中的沈默是不一樣的,
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
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
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只是想掛電話而已。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
例子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
一個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著坐計程車回來,
只是想確定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
但它就是在腦海裡浮現,我只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
發現妳不在,我只知道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面很危險,然後帶妳回
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我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
妳又不笨,一定知道颱風天的雨夜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
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
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
擔心還需要理由嗎?』
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志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只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兇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
『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
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
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發,嘆口氣說。
「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
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裡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
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
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裡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
再出去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
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
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
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
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
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
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
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
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 step)動作較劇烈,
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
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
「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
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
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
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
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
「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
「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衝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布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
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
從第三天恢復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
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乾,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復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
恢復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
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
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
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
『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閤起書本,大聲說:
「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
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
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
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
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
「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
『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錶,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
『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
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
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
『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事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計程車回來找妳,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聲音轉趨溫柔:「以後別再這麼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轉身出門,又聽到她喂了一聲。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遲到了,別心急。」
『妳放心,我不會遲到的。』
「是嗎?要不要打賭?」
『好啊。如果我沒遲到,晚上妳要煮飯給我吃,還要洗碗。』
「不。如果你遲到了,我才煮飯。」
『這麼好?那我倒寧願遲到。』
「不管你寧不寧願,你鐵定會遲到。」
『如果我沒遲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麵。」
『妳……』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表示,不管我遲不遲到,葉梅桂今天晚上都會煮東西。
原本我以為,夜玫瑰只會悄悄在夜晚綻放,不喜歡陽光。
沒想到在清晨,依然嬌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朦朧的夜玫瑰變得明亮而豔麗。
我終於看清楚夜玫瑰的顏色。
那是深紅色,而非我一直以為的暗紅色。
『謝謝妳。』我想了一會,只能笨拙地說聲感謝。
「不用道謝。快出門吧。」
『其實我有聽妳的話,只是我太貪睡了,所以一直把鬧鐘往後撥。』
「別說了,快走吧。」
『妳會不會覺得妳在以德報怨?或是有那種“我本將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對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
「趕快給我出門!」
我飛也似的出門。
走到公車站牌,我終於瞭解為什麼要提早一個鐘頭出門的原因。
那裡擠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車既免費又會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長龍”來形容等公車的人,因為根本沒人排隊。
每當有公車停靠時,所有人蜂擁而上,只等著最後一個人下車後,
便要搶著上車。
看過籃球比賽嗎?
在籃下禁區爭奪籃板球時,所有球員都會仔細盯著在籃圈跳動的球,
然後抓準時間、一躍而上,搶下籃板球。
等公車的人,就像在打籃球。
剛恢復上班、捷運又停駛,於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進的人群,
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車調度,又無法及時疏散這群棄暗投明的人,
於是導致交通大混亂。
即使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鐘的捷運旅程,
現在卻讓我在公車上待了50分鐘。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飯,因為我遲到了20分鐘。
我在公司樓下的電梯門口,剛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興:「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已經遲到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很久沒遲到了,快要忘了遲到時慌張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
趁這個機會重溫舊夢。」
我懶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幹嘛?』我轉頭問他。
「慢著按電梯嘛。請再讓我享受一下遲到時的心情吧。」
『喂!』我趕緊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結果我們一拉一推,好像在電梯門口打太極拳。
原本我只應該遲到20分鐘,卻變成30分鐘。
本來我們是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剛進辦公室時大喊:
「大家好!我們遲到了。」
聞聲而來的老闆,走過來對我們精神訓話一番,並曉以大義。
後來聽說當天公司有很多人遲到,只是我和疏洪道遲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闆重複了他的演講好幾遍。
今天辦公室討論和閒聊的話題,都圍繞著台北市的淹水打轉。
大約在11點,老闆召集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開會。
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還有兩個男同事,
以及口紅的顏色會讓人誤以為中毒的李小姐。
會議的重點在討論為什麼台北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淹水?
由於我是裡面最年輕、資歷也最淺的人,再加上我對台北並不熟悉,
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偶爾寫點筆記。
直到老闆突然說了一句:
「我們該慶幸納莉颱風的來襲,因為它讓我們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聽到後,握筆的手因為有點生氣而激動,不禁略微顫抖。
「小柯。」老闆問我:「你有什麼意見嗎?」
『颱風帶來水災,我們怎麼能說慶幸?』我說。
老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資料,往後靠躺在椅背上,問我:
「如果沒水災,你怎麼會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醫生,你會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賺大錢?』
「沒人生病的話,醫生要怎麼賺錢過日子?」
『因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醫生。但不是因為一定要讓醫生存在,
所以希望疾病不斷發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為因。』
「喔,是嗎?起碼水災可以讓水利工程受重視吧?」老闆又笑一笑:
「台灣一向不重視水利工程,你不覺得如果常發生水災,水利工程
就會更受重視、水利工程師的地位也會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被重視。』我放下筆,站起身說:
『而在於被需要。』
我說完後,會議室內的空氣好像凝結,所有的聲音也突然靜止。
「好,既然你說了"需要"這種東西,那除了硬體的防洪工程設施
和河道的治理計畫外,你認為防洪還需要什麼?」
老闆坐直身子,離開椅背,雙目注視著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預報與防洪預警系統。』我回答。
「可以請你具體說明嗎?」
『嗯。但我學藝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錯誤,還請各位先進指正。』
「快說吧。」老闆顯然有點不耐煩。
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預報」的不確定性相當大。如果要建立
完整的預報系統,從氣象局開始發佈颱風警報時,就該密切注意颱風
的路徑。依據預測的颱風路徑、氣壓場與風場,由外海開始進行波浪
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預測的降雨量,計算河道流量,
並考慮排水系統排入河道與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於淡水河系
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漢溪等河流,因此必須做整個河系
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橋樑及人口稠密區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
水庫萬一得洩洪,也應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過高,因此
需有最佳洩洪策略。預報一定會不準,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觀測資料,
隨時修正與更新計算結果。台北都會區屬盆地地形,洪水宣洩不易,
易導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應爭取較多的防洪處理時間。另外,
電子媒體報導不應只將焦點鎖定在災情多嚴重和降雨量多大,應配合
預報結果,提醒民眾該疏散,與疏散到何處的資訊。總之,必須爭取
更多的反應時間,以減少人命傷亡和財物損失。
「你的意思是,時間是非常重要?」老闆聽完後,問我。
『以防洪預警的角度來說,是的。』
「那你今天為什麼遲到半個小時?」
『這是因為……』
「你無法估計因捷運停駛而改搭公車所增加的時間,是嗎?」
『是的。』
「那麼對於整個預報系統的不確定性,你又如何估計呢?」
『這個我會估計。』
「你要我相信一個遲到、對時間沒概念的人,能夠幫我爭取到更多
防洪預警的時間?」
我一時語塞,低下頭,不再說話。
開完了會,我心情很鬱悶。
雖然知道不能估計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時間,跟防洪預警並無關連,
但我心裡仍覺得有些慚愧,還有一些尷尬。
好像念小學時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結果卻答錯的尷尬。
本來沒心情吃午飯,但疏洪道還是硬拉我陪他吃飯。
「小柯,我請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飯,疏洪道說。
我們走到一家咖啡連鎖店,剛好店裡正舉行週年慶,推出一種新咖啡。
由於新咖啡是特價,我和疏洪道各點了一杯。
「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後說。
『哪裡好心了?』
「這麼難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還得了?」
他又要開始講冷笑話,我寧可專心喝難喝的咖啡。
「你知道為什麼你和老闆會格格不入嗎?」他突然轉頭問我。
『為什麼?』
「因為你今天穿藍格子襯衫啊。」
『嗯?』
「藍格子襯衫看起來不就是格格blue嗎?」說完後,他又哈哈大笑。
我繼續喝咖啡,裝死不理他。
「小柯,說真的。剛剛開會時,你講得很好。」
『真的嗎?』
「你的觀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長了見聞。所以我該謝謝你。」
『喔?不客氣。我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唷!這麼謙虛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
「我想問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為什麼也包括在預報系統中?」
『洪水預報主要根據降雨預報而來。有了降雨量,換算成河道的流量
與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對堤防的設計流程而言,是先經由
頻率分析,比方說,先推估一百年頻率的降雨量,再換算成一百年
頻率的洪水,然後才設計可抵禦一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
『但颱風的風場和氣壓場會造成河口的暴潮,這種暴潮位遠比平時的
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著淡水河溯行,可到達基隆河的汐止附近,
因此更會抬高河水水位。即使颱風並未在上游帶來太大的降雨量,
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響,洪水會越堤氾濫。』
「那翡翠水庫的洩洪呢?」疏洪道又問。
『首先要釐清,水庫對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貢獻。有水庫在上游,便會
吃下很多原本該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庫絕對不允許吃得太滿,否則
一旦潰壩,可能淹沒大半個台北。所以當水庫吃不下太多的水時,
便要洩洪。萬一要洩洪,如何調配洩洪量,就是學問。舉例來說,
一百塊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並不一樣。即使同樣是三天花完,
到底是50、30、20的花,還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會,疏洪道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說:
「走吧,該回去上班了。不然老闆又要說:“你們喝咖啡就多花了10
分鐘,又怎麼能為防洪預警多爭取10分鐘呢?”。這種邏輯好像是
只要你家發生過火災,你就沒資格當救火員一樣,都很白爛。」
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麼悶。
但我不經意地,還是會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時光。
當初應該多待在台南一段時間的,也許還有別的工作機會。
如今覺得現在的辦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對地變得非常渺小。
下班後仍然坐公車,不過我下班的時間比一般的上班族晚,
因此路上不怎麼塞車,我只在公車上待了20分鐘。
下車後回去的路上,看到幾個快兩層樓高的垃圾堆,
堆滿了泡過水的傢俱等雜物。
很多商店門口擺著抽水機,引擎聲達達響著,正努力把屋內的水抽乾。
我是學水利工程的,當然知道洪災只能減少,不能完全減免。
但洪災後的景象是如此怵目驚心,我不禁有些罪惡感。
回到七C,打開了門,一陣飯菜香味撲鼻。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背對著我說。
『嗯。』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
「飯快煮好了。」
『飯?妳怎麼知道我會遲到?』
「廢話。我起床後看見你還沒出門,就知道了。」
『妳好厲害。妳應該來做水利工程,妳對時間的估計比我強得多。』
「你在胡說什麼。」她轉過頭:「快來幫我把菜端到客廳。」
葉梅桂把最後一道菜端到客廳,然後坐了下來,說:
「我們一起吃吧。」
我本來伸手想拿碗筷,聽到這句話後,動作突然停止。
『妳能不能再說一遍?』
「幹嘛?」
『就剛剛那句話啊。』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飯吧,少無聊了。」
我不是無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學姐。
以前在廣場陰暗的角落裡,學姐總能以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把我帶離黑暗。
如今,葉梅桂一句:「我們一起吃吧。」
竟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罵了吧?」葉梅桂看著我,問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妳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然。」她拿筷子指著我的臉:「都寫在你的臉上了。」
『是嗎?』我摸摸臉頰:『我的臉寫著:我又挨罵了?』
「不。上面寫著:我不聽人家勸告,所以遲到挨罵是活該。」
『妳哪是勸告?那叫警告。』
「是嗎?」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說一遍。」
『是勸告,是勸告沒錯。』
我扒了一口飯,專心夾菜。
我們安靜了下來,不再繼續交談,連筷子也不曾交錯。
快吃飽時,葉梅桂喂了一聲,我才轉頭看著她。
「報上說,台北市的堤防可抵禦兩百年的洪水。」葉梅桂開了口。
『喔。』
「那為什麼這次淹水這麼嚴重呢?」
『我怎麼知道。』
我又低下頭吃飯。
「喂!」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
『幹嘛?』我咬著筷子,看著她。
「我在問你呀。」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學水利工程的,不問你,難道去問租書店的小姐嗎?」
『不要亂問租書店的小姐,她們的脾氣不太好。』
「你到底說不說?」
『等一下妳洗碗,我就說。』
「那算了。」她轉過頭,不再理我。
『妳知道李白嗎?』我試著開口,不過她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有一首詩叫“將進酒”嗎?』她還是沒反應。
『將進酒裡面不是有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她依然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有反應,不過卻是瞪我一眼:
「把話一次講完。」
『喔。我是想問妳知不知道為什麼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黃河發源於青海的巴顏喀拉山,海拔超過4500米,所以李白才會說
黃河的水好像從天上來的一樣。」過了一會,她回答。
『只是這樣嗎?』我放下碗筷,再問:
『中國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發源於高山上,為什麼李白不說:
長江之水天上來?他看不起長江嗎?』
「好,那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小女子洗耳恭聽。」
『不敢不敢。』我說完後,就閉上嘴。
「快說呀!」
『我說過我不敢了啊。』
「喂!」葉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說,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說。』我先看了看小皮,對牠笑一笑,然後說:
『因為黃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會淤積,水位便跟著提高,所以兩岸
的堤防必須不斷加高才能抵禦洪水。由於河床不斷淤積,有時甚至
河底竟然比路面還高。妳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還高,那麼遠遠
望去,不就會覺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動?』
「哦。所以李白才說:黃河之水天上來?」葉梅桂點點頭。
『嗯。李白不愧是偉大的詩人,這詩句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都很棒。』
「那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關嗎?」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來,兩岸土地過度開發利用,河道也呈現
淤積現象,河床已經抬高了。』
「是嗎?」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計畫是在1964年所草擬,距今已快四十年。這
四十年來台北快速發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現在卻變成高樓。
四十年前的一場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並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簡單地說,即使是同一場雨,現在的河道流量卻會比以前大得多。』
我頓了頓,接著說:『而且,洪水也會來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當初設計可以防範兩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現在可能只剩
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並沒有妳想像得那麼高。』
「那該怎麼辦?」
『可以適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應該要治理
基隆河,並限制土地過度開發利用,不要再與河爭地。另外,開闢
一條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過這個方法
可能會很耗金錢,工程也不容易進行。』
「多設抽水站不行嗎?」她想了一下,又問。
『抽水站通常設在堤防邊,把市區內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所以
對於防範市區淹水而言,抽水站當然有功用。但也由於抽水站不斷
把水抽入河道內,無形中卻加重了河道的負擔。』
我頓了頓,再轉頭問她:
『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當然應該迅速將市區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
以避免市區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時,河道的水位已滿,抽水站
又該把水抽到哪裡去呢?』
「所以關鍵還是在基隆河本身嗎?」
『嗯,妳好聰明。』我笑了笑,接著說:
『基隆河存在一些問題,除了剛剛提到的以外,還有中山橋的問題。
這些都應該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橋有什麼問題?」
『中山橋附近的河寬約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寬卻有四百公尺。洪水
流經中山橋時,河道突然縮窄,水位便會上升,連帶也會抬高上游
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較容易越過堤防了。』
「那該怎麼治理基隆河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在台灣治理一條河流,有時不是工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妳該去問偉大的政治家,而不是問我這種常遲到的小工程師。』
葉梅桂聽完後,似乎有點疑惑,低下頭,沒有說話。
『不過往好處想,搞不好千百年後,“基隆河水天上來”會成為
有名的詩句呢。』我笑著說。
「你還好意思幸災樂禍?」葉梅桂抬起頭,瞪我一眼。
『對不起。我不該亂開玩笑。』
「別忘了,你現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嘆了一口氣:『也許我應該回台南。』
「怎麼突然想回台南?」
『沒什麼。』我笑了笑:『說說而已。』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沒有追問。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往廚房端,並扭開水龍頭。
『讓我洗碗吧。』我跟著走到廚房。
「不用了。」她轉過頭:「你一定笨手笨腳的。」
『被妳猜對了。』我笑了笑。
我站在葉梅桂的身後,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洗碗。
她洗完後,把手擦乾,回過頭看見我站在她身後。
「幹嘛?洗碗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想幫忙,又不知道如何幫而已。』
「哼,才怪。」說完後,她又坐回她的專屬沙發,打開電視。
我也回到我的沙發。
「你心情好點了嗎?」葉梅桂眼睛看著電視,問我。
『心情?我心情沒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剛回來時心情確實不太好,不過聽到妳說了那句話後,
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話?」
『就是……就是那個妳說“好話不說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應了一聲。
「你心情不好是因為遲到挨罵?」
『也……算是吧。』
葉梅桂的視線離開電視,看著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溫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會議室跟老闆的對話,大致跟她說了一遍。
「哦。」聽完後,她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說了你應該說的話?」葉梅桂關掉電視,問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應該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煩了。」
『嗯。』我應了聲。
「就像路上的紅綠燈一樣,該亮紅燈就紅燈、該亮綠燈就綠燈。總有
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紅燈,當然會被趕時間的人
所討厭,但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呀。總不能為了討好每一輛車子,
於是一直亮綠燈吧。」
『喔。謝謝妳,我知道了。』
「記住,該亮紅燈時就要亮紅燈。」
『那我現在可以亮紅燈嗎?』我想了一下後,問她。
「當然可以呀。」
『剛才魚湯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說一遍。」葉梅桂坐直身子,注視著我,好像想闖紅燈。
『但是口味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趕緊亮綠燈。
「哼。」
葉梅桂拿起書,開始閱讀。
我陪她坐了一會,直到想回房間整理一下從公司帶回來的資料。
『我先回房間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幾步,葉梅桂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柯志宏。」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
「我們一起吃吧。」
葉梅桂說完後,嘴角只掛著淺淺的笑。
『嗯。』
而我卻是笑得很開心。
心情一鬆,提著公事包的右手也跟著鬆,於是公事包從我手中滑落。
我朝圓心走了兩步後,便停住腳步。
因為我發覺學姐正站在廣場的圓心處。
「我們請意卿學姐和木瓜學長教我們跳這支“夜玫瑰”。」
總是開口要我們邀請舞伴的學長又說了這句話。
我才知道,學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學長是誰,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還是哈密瓜?
我的視線,只專注於學姐身上。
今天的學姐很不一樣,頭髮似乎刻意梳理過。
而以往的素淨衣衫,也換上一身鮮豔,出現了難得的紅。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學姐,不禁呆呆地望著,動也不動。
等我回神時,人群已慢慢圍成兩個圓圈,男內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線,並肩站著。雙手下垂,沒有牽住。
我趕緊往後退幾步,離開這支舞。
學姐很細心地解說這支舞,示範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記下學姐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
武俠小說中,師父臨終前總會將畢生武學,以口訣傳給徒弟。
我就像那個徒弟一樣,用心記住每一句口訣。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舞伴相對)、內足原地踏、
外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內足交叉於外足前(舞伴背對)、外足原地踏、
內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從這支舞的前八拍開始,我便把舞步當公式般熟記。
學姐教完後,朝收音機的方向點點頭。
等待音樂響起的空檔,學姐微笑地交代: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哦。」
然後音樂響起: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的舞步其實不難,都很基本而簡單。
無論是藤步、疊步,還是葉門步。
只是男女必須不斷移位,時而面對、時而背對、時而並肩。
偶爾還要自轉一圈。
音樂準備進入「凝眸飄香處」時,男女才牽著手。
如果把男女在廣場上的舞步軌跡,畫成線條的話,
那麼將可以畫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學姐所在的圓心處,便是那朵綻放得最嬌媚的玫瑰。
我終於知道,夜玫瑰不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學姐這個人。
如果喜歡一個人跟火災現場一樣,都有個起火點的話,
那麼,這就是我喜歡學姐的起火點。
然後迅速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
音樂結束。
有了那天的遲到經驗,我早上被鬧鐘叫醒時,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幾分鐘,我也會一腳把他踹開。
就這樣過了幾天,台北市的公車調度逐漸習慣我們這群搭公車的人。
而路上雖然也會塞車,但已經沒有那天嚴重。
經過幾天的適應後,我發覺如果我和葉梅桂同時起床,
那麼我起床後15分鐘,就是我出門上班的最佳時機。
我會比她早出門,所以我出門前除了要跟小皮說一句: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還會跟她說一句:『我走了,晚上見。』
而且得先跟葉梅桂道別,再跟小皮道別,順序不可對調。
否則我會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葉梅桂都培養了一個新習慣,維持這種習慣下的出門上班模式。
唯一貫徹始終、擇善固執的,是小皮咬住我褲管的習慣。
牠咬住我褲管時,也依然堅忍不拔。
而葉梅桂總是幸災樂禍地看著。
但今天要出門上班時,小皮剛湊近我左腳,便往後退。
有點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頭看了看我左腳的褲管,彷彿看到黃色的東西。
我又將左腳舉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再仔細看一遍。
『哇!』我嚇了一跳,低聲驚呼。
然後我聽到葉梅桂在客廳的笑聲。
『這是妳做的嗎?』我舉起左腳,指著褲管,問她。
「是呀。很漂亮吧。」葉梅桂的笑聲還沒停。
『這……』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的褲管縫了七個小星星。
七個黃色的「★」鑲在黑色的長褲上,雖然很靠近褲子底部,
但如果仔細看,還是很明顯。
「你不是說那七個小破洞的排列形狀,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嗎?」
葉梅桂終於忍住笑:「所以我幫你縫褲子時,就縫上星星了。」
『妳什麼時候縫的?』
「昨天晚上,你睡覺以後。」她又笑了起來:
「我看到你的褲子晾在屋後的陽台,就拿下來縫。縫完後再掛回去。」
『妳為什麼要幫我縫褲子呢?』
「小皮咬破你褲子,我有責任幫你補好呀。」
我又低頭看了一眼,褲子上的星星。然後說:
『可是縫成這樣,會不會太……』
「怎麼樣?縫的很難看嗎?」
『這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麼?」她板起臉:「如果你不喜歡,我拆掉就是。」
『這也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
「幹嘛?不高興就直說呀。」
葉梅桂哼了一聲,便轉過頭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搖搖手:
『我只是擔心,我穿著這件褲子,會不會太時髦了?』
「才縫七顆小星星而已,有什麼時髦的。」
『可是縫得巧奪天工啊,幾可亂真耶。』
「亂真個頭。」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我怕會帶動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這種北斗七星褲。』
葉梅桂又哼了一聲,然後說:
「你少無聊。還不趕快去上班。」
『說真的,這條褲子看起來很酷。』
「不要廢話,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開門,走出門兩步後,又回來探頭往客廳:
『如果有人問我這麼時髦的北斗七星褲在哪裡買,我該怎麼回答?』
「你再不走,我會讓這些星星出現在你眼中。」葉梅桂站起身。
我迅速開門、離開、關門、鎖門,動作一氣呵成。
站在公車上,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別人朝我的褲子盯著。
我將右足交叉置於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車時,不自覺地想以這種姿勢,走跳著下車。
我才驚覺,這是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這支舞中,音樂走到「凝眸飄香處」時,便是這麼跳的。
我還記得學姐那時的眼波流轉。
我竟然在早晨擁擠的公車上,想到了土風舞的夜玫瑰,
和學姐的夜玫瑰。
這幾乎讓我錯過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車,站在原地,將腦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畢。
再走進公司上班。
納莉颱風走後,我的工作量很明顯地多了起來。
即使在吃午飯時,也常和疏洪道邊吃邊談。
疏洪道寫了一個小程式,模擬洪水在都市內漫淹的情況。
當水深超過一公尺時,還會有聲音出現:
「媽呀,水淹進來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請幫我照顧小惠和小麗,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無情了。比拒絕跟我看電影的女生還無情啊!」
很無聊的音效,但疏洪道顯然很得意。
我則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區的下水道等資料,
試著研究出一套能夠迅速將洪水排掉並避免市區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時間也應該延後,但我寧可把公事包塞得飽滿,
將資料帶回家再處理,也不想改變我下班的時間。
因為我知道,陽台上總會有盞燈在等我。
很奇怪,當我在公司裡,即使腦海中塞滿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圖,
我仍會不小心想到葉梅桂。
有時甚至還會抽空,故意想起葉梅桂。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這樣可以讓我放鬆。
我攤開一張印著計算結果的報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數字。
而這些數字像剛漫過堤防的洪水一樣,
把我每一條腦神經當成都市中交錯複雜的道路,四處流竄。
我正準備故意想起葉梅桂來轉換心情時,手機響起。
「方便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公司樓下。」是我大學同學的聲音。
『可以啊。不過你要幹嘛?』
「給你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這麼好?什麼樣的優待?』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誰吃飯。』
「你會需要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告訴我的。」
『喂!』我大叫一聲,引起同事們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
『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下樓來拿吧。」說完後,他掛上電話。
我下了樓,在大門口看見我朋友。
他一看到我,就給了我一張優待券。
『你怎麼會有這張?』我指著手中的優待券。
「我昨晚去這家餐廳吃飯,他們說我是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
打著領帶去吃飯的人,就給了我這張優待券。」
『這家餐廳你常去嗎?』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爺爺在夢中告訴我說……」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不敢再聽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過了一會,我放開摀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別老是沒消沒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飯。』
「我跟你當朋友這麼久,你從沒主動找我吃飯喔。」他笑了幾聲。
『是嗎?』我也笑了笑:『看來“改天找你吃飯”只是我的口頭禪。』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回過頭:
「記得要去吃喔。」
『會啦。』我向他搖了搖手中的優待券:『吃飯怎麼會忘記呢?』
送走朋友後,我慢慢走回去。
當我走進電梯,正準備按「7」這個數字時,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頓。
是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吃飯;
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葉梅桂說過,要請她吃飯的事。
我趕緊從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閃身而出,在電梯口撥手機給葉梅桂。
『喂,葉梅桂嗎?』
「是呀。幹嘛?」
『我晚上請妳吃飯,有空嗎?』
「為什麼請我吃飯?」
『因為…那個……我上次說過要請妳吃飯的。』
「上次?」她哼了一聲:「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這麼久。』
「那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想起來?」
『因為有人送我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別人沒送你優待券,你就會一直忘記?」
『應該……應該是不會啦。』
「應該?」她又哼了一聲:「那表示你還是有可能會忘記。」
『從機率學上來說,是有這種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聲音變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飯的機率就是零。」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很懊惱又惹她生氣,呆立了一會,才轉身搭電梯上樓。
進了辦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墊尚未坐熱,手機又響起。
「喂!」是葉梅桂的聲音。
『怎麼了?』
「聽到電話突然斷掉,你都不會再打來嗎?」
『不是妳掛斷的嗎?』
「是呀。但你還是應該再打來問為什麼的。」
『喔。那妳為什麼掛電話呢?』
「因為生氣呀。」
『喔,我知道了。對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後按照慣例,我們又同時沈寂。
「喂!」
『幹嘛?』
「我剛剛只說今晚不跟你吃飯,沒說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嗎?』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見。』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嗎?我們今晚就可以見到面了。」
『我真糊塗。』我笑了幾聲:『那我晚上再跟妳約時間地點好了。』
「嗯。」
『那就這樣囉。』
「幹嘛急著想掛電話?」
『喔?還有事嗎?』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今晚不行?」
『好,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有什麼事呢?」
『好,妳有什麼事呢?』
「今晚有人約了我吃飯。」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是誰約了我呢?」
『好,是誰約妳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發問,只好先問她:
『妳爸爸為什麼約妳吃飯呢?』
「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是。』
「總之,今天我會晚點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時,陽台的燈是暗的。你要小心,別又撞到腳了。」
『嗯,我會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說:
『那還有什麼事是我該問而沒問的?』
葉梅桂笑了一聲:「沒了。」
『嗯,Bye-Bye。』
「Bye-Bye。」
掛上電話,我想既然葉梅桂今天會晚點回去,那我也不急著回去。
大概九點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回到七C時,已經是十點出頭。
葉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帶著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來時,已經快11點了,葉梅桂還沒回來。
我把客廳和陽台的燈打亮,然後回到房間,房門半掩。
雖然我在書桌上整理資料,但仍側耳傾聽客廳的動靜。
我可能太專心注意客廳中是否傳來任何聲響,
所以彷彿可以聽見客廳牆上的鐘,滴答滴答。
直到聽見葉梅桂開門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
慢慢把資料收進公事包,整理完畢後,我走出房門。
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看書或報紙,只是閉上眼睛。
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駐足良久,不敢驚擾她。
彷彿我一動,便會讓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於是悄悄轉身,從半掩的房門,側身進入。
坐躺在床上,隨手翻閱一些雜誌和書籍,並留意客廳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打了一個呵欠,我才看了看錶,
已經差不多是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輕聲走到客廳,葉梅桂依然閉著眼睛、靠躺在沙發上。
即使再多的時間流逝,對她而言,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懷疑她是睡著了。
『葉梅桂。』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應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累了就回房間睡,在客廳睡會著涼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頭看牆上的鐘:
「你怎麼還沒睡?」
『我放心不下妳,所以出來看看。』
「這麼好心?」葉梅桂笑了起來:
「你確定你是那個賴皮不請我吃飯的柯志宏嗎?」
我笑了笑,從口袋掏出那張餐廳的優待券,遞給她。
「這家餐廳我沒聽過。嗯……」
葉梅桂想了一下,將優待券還給我,說:
「我們約明晚八點在餐廳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優待券,走到我的沙發坐下,說:
『今晚跟妳父親吃飯,還好吧?』
「還好。他大概是覺得很久沒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話特別多。」
『妳們多久沒見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這麼久?』
「會很久嗎?我倒不覺得。」她把小皮叫到沙發上,撫摸著牠:
「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沒見,也不會覺得久。」
『妳確定妳說的是妳父親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葉梅桂笑了笑:
「我不確定他還是不是我父親。」
我很驚訝地望著她,雖然她試著在嘴角掛上微笑,
但她的聲音和她撫摸小皮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小皮,不用手掌。
『妳……』我頓一頓,還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乾脆直接說: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寂寞呢?』
「嗯?」她轉頭問我:「你在擔心嗎?」
『是啊。』
「謝謝。」她又笑了笑:「我沒事的。」
『可以談談妳父親嗎?』
葉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聲音和動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視著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時離婚,目前我父親住加拿大。」
『喔。』我覺得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有些侷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灣,打電話給我,約我出來吃個飯。就這樣。」
『就這樣?』
「是呀,不然還要怎樣呢?」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喔。』
「不過如果你早10分鐘打電話給我就好了。」
『喔?』
「這樣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飯呀。我不是很喜歡跟他吃飯。」
『喔。』
「別喔啊喔的,沒人規定女兒一定要喜歡跟父親吃飯吧。」
『嗯。』
「光嗯也不行。貢獻一點對白吧。」
『妳好漂亮。』
「謝謝。」葉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站起身說:
『妳坐好別動喔。』
「為什麼?」
『給妳看一樣東西,妳先把眼睛閉上。』
「幹嘛?想偷偷吻我嗎?」
『喂!』
「好啦。」葉梅桂坐直身子,閉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燈關掉,包括客廳、陽台和我房間的燈,
讓整個屋子一片漆黑。
我舉起左腳,踩在茶几上,拉高褲管,然後說:
『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哇……」葉梅桂興奮地說:「北斗七星。」
『是啊。妳縫的星星是螢光的,很亮吧。』
「嗯。」
『以後即使我們在屋子裡,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應該再把褲子掛在天花板上,這樣就更像了。」
『是嗎?那我把褲子脫掉好了。』
「喂!」
『這麼黑,妳又看不到什麼。』
「搞不好開了燈也看不到什麼。」她咯咯笑了起來。
『喂,這是黃色笑話,不適合女孩子說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別忘了,我曾懷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
『下次我把這條褲子掛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葉梅桂靜靜看著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說話。
黑暗中,我彷彿又回到廣場,看到學姐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時的眼神。
我記得學姐那時的眼神,雖然明亮,卻很孤單。
好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試著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學姐的眼神。
可是當我又睜開眼睛時,我立刻接觸到黑暗客廳中,葉梅桂的眼神。
葉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閃亮著。
『葉梅桂。』我叫了她一聲。
「嗯?」
『妳也像星星一樣,註定都是要閃亮的。』
「是嗎?」
『嗯。只是因為妳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妳一直覺得妳屬於黑暗。』
我指著褲子上的星星,接著說:
『但是,正因為妳存在於黑暗,所以妳才會更閃亮啊。』
「嗯。」
『夜空中,永遠不會只有一顆星星。所以妳並不孤單。』
葉梅桂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習慣客廳內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來愈亮,
所以我發覺,客廳突然變得明亮多了。
「你把腳放下吧。你的腳不會痠嗎?」
『沒關係,不會的。』
「腳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觀。」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妳的腳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種自衛。」
『自衛?』
「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陌生男子。
一個陌生男子來看房子,我當然會擔心呀。」
『妳把腳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護自己?』
「起碼可以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兇,不好欺負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嗯。』
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腳,把客廳的燈打亮。
『妳也別太晚睡,知道嗎?』
「嗯。」
『明天吃飯的事,別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麼迷糊呢。」
『喔,那妳也別興奮得睡不著。』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這應該是所謂的一語成讖,因為當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是我。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褲,把靠近我的小皮,
不斷逼退,一直逼到陽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陽台上哈哈大笑。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一聲。
『我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聲,轉身要逃走。
「等一下。」葉梅桂走到陽台,拿給我一顆藥丸和一杯水。
我含著那顆藥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搖了搖頭。
「你搖什麼頭?這又不是搖頭丸。」
我把水喝掉,問她:『這是什麼?』
「綜合維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見。』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會沒來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緊張。
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深呼吸,放鬆一下。
然後提醒自己只是吃頓飯而已,不用緊張。
過了六點,開始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也無法專心做任何事。
於是開始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分門別類、排列整齊。
連抽屜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疏洪道經過我辦公桌前,嚇了一跳,說:
「這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什麼意思?』
「把辦公桌弄亂的人是你,弄乾淨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亂得多。』
「這個世界是一片混亂,我的辦公桌怎能獨善其身?」
我懶得理他,繼續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會要跟女孩子去吃飯吧。」
『你怎麼知道?』
「一個優秀的工程師,自然會像老鷹一樣,擁有銳利的雙眼。」
『是嗎?』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間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時間並不長,所以不是拉肚子。應該是去照鏡子吧。」
『這……』
「我說對了吧。怎麼樣?跟哪個女孩子呢?」
疏洪道問了幾次,我都裝死不說話。
「你的口風跟處女一樣……」他突然改口說。
『怎麼樣?』我不自覺地問。
「都很緊。」說完後,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事包,趕緊離開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