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大部分小說的創作緣起,在每部作品推出之初脈絡清晰,到了現在則大多已經不可考了。但我對《優質殺手》這本書的出發點,至今仍記憶猶新。處女作《召喚死者》推出後小有斬獲,我因此乘勝追擊,創作了第二部作品《優質殺手》。我在一九六一年開始動筆,當時初抵瑞士伯恩,在英國大使館擔任初級外交官,後來才將家人接來同住。等到《優質殺手》問世,另一部新作品《冷戰諜魂》已在我腦中初具雛形。
外交部的薪水有限,當年我希望每年發表一本驚悚小說,以增加幾千英鎊的收入,補貼窘困的家境。我用這種說法安慰自己,但私底下的志願卻更為遠大。《優質殺手》的寫作,是在巴特戈德堡(Bad Godesberg)一個陰暗的膳宿公寓裡面展開,這裡是低階英國外交人員抵達瑞士後的暫住之地,我們在這裡等候分配公家宿舍。隨後我和兩個小孩與保姆搬進葛林街(Gringstrasse)的另一間小房子,我還是持續寫作,有時趴著寫,有時躺在床上寫,善用利用家庭生活與外交工作之餘短短的閒暇,將作品寫在筆記本上。
我的靈感來自生活周遭垂手可得之處,相信讀者也有同感。我痛恨英國的寄宿學校制度。當年我認為寄宿學校霸道無情,到今天恨意未消,原因或許是我從五歲那年進了位在北林(Northwood)的聖馬丁寄宿小學,一直就讀寄宿學校到十六歲為止。那年我斷然拒絕重回謝波恩(Sherborne)的威斯克府(Westcott House)寄宿學校,理由充足,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寄宿學校的制度。
然而造化弄人,八年後我又回到寄宿學校,這一次是到伊頓,以資淺教師的身份擔任現代語言講師。
伊頓與謝波恩截然不同。我就讀謝波恩期間,校風相當質樸又惟我獨尊,還推崇殖民主義與戰爭,並且強調信教虔誠,愛國愛人,非常壓抑。當時學生會打學生,老師會打學生,甚至在學生出現重大犯行,或是校方認為學校紀律走下坡時,校長還會親自出馬處罰學生。至於老師會不會打老師,這一點我就不清楚了,但無論實情如何,我憎惡謝波恩的老師,而最令我憎惡的莫過於老師之間的工作默契,醜陋得令人退避三舍。他們濫用了別人託付給他們的職責,這點到今日我仍無法原諒。
當年只有成人才會精神崩潰,所以對拒絕與體制同流合污的小男生而言,求生之道是學習野生動物般的狡詐靈巧,或是做出德國人所謂的「內部移民」,或者乾脆退學。我採用前兩種方法,最後選擇第三條路,來到瑞士求學。
伊頓則不然。伊頓自成一種英國社會階層,伊頓校友的第一個身份是伊頓人,第二個身份才是英國公民。就學期間,學生與教職員的接觸機會遠高於我所知的任何學校,而且教學水準極高。伊頓的體制當然也有野蠻之處,但校方准許學生擁有個人隱私與自治權,也培養出自尊——有人認為是傲慢——這些優點遠超出我能想像的範圍。身為年輕教師,我感覺彷彿自己所處的地位變了,反而在此接受二度教育,有時對體制反動,有時贊同體制,卻從不平心靜氣面對體制,也從不考慮融合其中或全盤接受。由於當時我還沒開始寫作,也許不太瞭解我自己身為體制邊緣人的程度有多嚴重。這套體制吸引我參與其中,卻將我排除在外,而當初的我卻渾然未覺。
喜歡剖析作者心態的人,不妨用以下這些因素來盡情剖析本書:我在字裡行間表達了對謝波恩的盛怒,表達了個人對伊頓階級風氣的神往,表達了對寄宿學校的嚮往與排斥;我童年期間經常是在無父無母、寄人籬下、性情膽怯的情形下度過的,本書刻劃了這段心底往事裡面的成年人恐怖百態;這本書的故事雖然不能稱得上是盡善盡美,我也表達了成人對幼小心靈所殘酷施加的宗教暴力。
至於書中人物史黛拉?羅德與她不願隨波逐流的作風,則是源自更早的靈感,其實就是家兄與我早年的寫照。當時兄弟倆住在臨海的多塞特郡,星期天勤跑教堂,聆聽上帝的教誨。教堂裡的上帝,遠比英國統治階級信奉的上帝來得謙遜,這些統治階級接受上帝指引的時候,完全不會感到良心不安。
我現在重讀這本驚悚小說,發現文中對社會現象強力批判又不失幽默,足以彌補情節漏洞的缺憾。如今令我感嘆最深的是那些舊石牆圍出的黑暗世界,讓我的童年處處碰壁,也從此讓我這輩子一直想要突破局限我的環境。
約翰.勒卡雷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