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致所有裸命者之書
◎楊佳嫻(詩人、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約四年時間,大一寫作必修課上我必教〈草莓與灰燼〉。房慧真這篇寫「(納粹屠殺及)其後」的散文,不只是讓我們看到當代最有才華的散文作者的寫作技術,也看到她如何開展歷史與人性的視野,甚至讓我們悚然自省,是否你我也在懵懂中洗去他人如洗去灰,心安理得吞吃甜豔草莓。我把〈草莓與灰燼〉當作情感教育,也當作倫理教育──什麼是惡?什麼是庸常中的惡?骯髒與潔淨、人與非人,界線在哪裡?
距離上一部散文集《河流》已八年。房慧真在這幾年間,以記者身分聞名於讀書人之間。她擅長人物採訪,也深入盤根錯節的社會事件,我們讀到了《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也在人權、環保主題的相關書籍中發現她的身影。有一段時間,她總風塵僕僕,沉浸高雄石化業的深度探訪之中,偶然我們碰面,她即說起那個身為高雄人的我並不熟悉的高雄,犧牲體系中怎樣馴化地方與人。
回到散文作者身分,《草莓與灰燼》有台北生活觀察,有旅次上的細觀與瞻望,有書,有電影,有採訪工作迴身後的私人感想,有大災難裡的人。無論是哪一種,都包含著房慧真最關注的核心,那一個個「裸命」,用她的話來說,「剝奪殆盡,柔脆可折」,被系統驅逐,被人性從人性中推落。追索「裸命」的過程,需要知識,需要情感,需要按住那自我保護的、想掉過頭去的本能,也同樣需要想像。也就是約翰•伯格(John Berger)寫過的,從某些攝影師為紅十字會收容所移民與難民拍攝的照片,「我們可以領會一個男人的手指如何成為某塊小耕地的唯一遺痕,他的手掌如何殘存著某處河床,而他的雙眼又如何是一場他無法出席的家庭聚會」(《留住一切親愛的》)。這樣的想像力揭示了一種可能──這柔脆可折之人,他(們)原先也和某些人、某個地點與空間、某種生活樣態和從中滋長出來的平靜快樂是縫合在一起的,他被剝除的,如你我這樣看似只是經過、只是書上或照片上看到的「無關之人」,最重要是通過想像將彼此聯繫在一起,那想像不是硬作解人,不是濫情,而是一個普通人想像另一個普通人應有的生活。
正因為房慧真寫作基礎不是建立在浪漫自我,而建立在對外世界的同情共感,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提倡的「非自傳想像的勇氣」,遂貫串於全書,也聯繫了她的文學寫作與報導寫作。
兜轉於台北城內,她在散文中細數居家附近的小吃攤和攤主的臉孔身形,帶著小貓歹命同活的遊民,收撮紙箱空瓶轉賣零錢度日的老婦,收容鰥寡孤獨的地方廉價公寓中流轉眾生相,觀察到流浪漢特別珍惜塑膠袋,隨手可拾的永恆,「不會分解、腐蝕、消亡,不像生命、感情、光陰」。這看上去像是寫作者自以為是的想像,但我以為並不超譯,人與物怎樣接連,映照哪種盼望與失落,怎樣從細節中考現宇宙,自為寫作者本分。如果踏上旅途,不管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蘇散身心,眼光都還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那些烈陽炙烤著、等待一點點機會拚命要抓住的乞討者、小販,那些遠離大城市難與國際接軌的偏僻鄉鎮道路上的緩慢車行,顛簸裡嘔吐,和紛繁花色氣味挨擠著,挨擠著,車窗外跑著的動物,枯長著的樹,這世界既空曠又黏稠。
書裡也寫到自家身世。特別多次寫及印尼來的父親,熱帶長大,卻得在潮濕陰鬱的小島盆城中拚搏,視英文為絕佳掩護,也期待女兒拋棄中文,學他以英文贏得尊敬。然而,膚色或口音,還是洩漏了父親的底色嗎?在中文閱讀與寫作中托身的女兒,從閱讀與印尼相對親近的馬華文學去揣想父親硬殼底下的軟泥質。這部分房慧真寫出了一份近乎疼痛的袒露。
同時,曾在媒體工作,也從媒體中獲取資訊,她對於線上社會如何以語言文字踐踏圍攻有所警惕。正因為寫作者是善用文字之人,更需要時時掂量著不要以此傷人。在速來速往、大大小小系統包裹日常的今日,怎樣不成為傀儡?怎樣不以做傀儡而高興?房慧真繞遠路從納粹歷史中尋找映照,試圖理解嘈雜背後的運作,這符合她的志趣,她不是陷溺於當下的人。
我還想談談此書中屢見的意象或典故,「果陀」。其實「果陀」在原作《等待果陀》中是一個空幻之物,等待沒有結果,果陀根本沒有來。針對此劇,產生了各式各樣解釋、延伸、改作,果陀或許象徵著上帝、死亡、希望,甚至可能意旨社會本身,或暗示著局外人的命運。而在《草莓與灰燼》,〈底層的珍珠〉大雨中等待紙箱不來的婦人,〈你需要粗工嗎〉那噴漆牆上的電話號碼,〈阿萊莎〉那正瞻望著來客、無法言語的小說家,〈等待果陀〉新德里蹲踞市集裡等待烙餅鋪施捨的乞者,〈煙花〉老少女們逐月沃養著卵子的子宮,全都在等待著果陀。由於這個意象遍布不同的主題裡,也許正是一則恆長的寓言,人世處境之本質。荒漠未必有甘泉。就拿那些等待著烙餅的人們來說吧,文中雖然寫「那餅在深褐色的手裡感覺特別白,男人的臉黯淡著,手中捧著的餅像月盤,會發光似地,一點微光暫時照亮了前程」,可這微光卻像天上掉落的餅屑,一天一點點,逐日逐餐地蹲踞著仰望,等待果陀竟成了日常。
全書最後一篇是寫車諾比核輻射外洩事件的〈大象腿〉,最惡可能最美,在美當中人們飛散、破損。那犧牲五十萬人的健康而掩埋起來的核廠廢墟並非真的完全靜止,仍在地底下凝聚,穿透,宛如科幻片場景般的琉璃地獄。這災難之所以擴大,追根究柢,卻來自極權底下養成的對公共事務的緘默。《草莓與灰燼》因此也是一部關於聲音與憤怒的書,要求我們去正面與被層層掩蓋的裸命者們的眼睛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