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弗裡蒙特,加利福尼亞,1980年代
爸爸愛美國的理想。
正是在美國生活,讓他得了潰瘍。
我記得我們兩個走過幾條街道,在弗裡蒙特的伊麗莎白湖公園散步,看著男孩練習揮棒,女孩在遊戲場的鞦韆上咯咯嬌笑。爸爸會利用步行的機會,長篇大論對我灌輸他的政治觀點。「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真正的男人,阿米爾,」他說,他伸出手指數著,「美國這個魯莽的救世主,英國,還有以色列。剩下那些……」通常他會揮揮手,發出不屑的聲音,「他們都像是饒舌的老太婆。」
他關於以色列的說法惹惱了弗裡蒙特的阿富汗人,他們指責他親近猶太人,而這實際上就是反對伊斯蘭。爸爸跟他們聚會,喝茶,吃點心,用他的政治觀念將他們氣瘋。「他們所不明白的是,」後來他告訴我,「那跟宗教毫無關係。」在爸爸眼裡,以色列是「真正的男人」居住的島嶼,雖然處在阿拉伯海洋的包圍之下,可是阿拉伯人只顧著出賣石油賺錢,毫不關心自家人的事情。「以色列幹這個,以色列幹那個,」爸爸會模仿阿拉伯人的語氣說,「那做些事情啊!行動啊!你們這些阿拉伯人,那麼去幫巴勒斯坦啊!」
他討厭吉米·卡特,管他叫「大牙齒的蠢貨」。早在1980年,我們還在喀布爾,美國宣佈抵制在莫斯科舉辦的奧運會。「哇!哇!」爸爸充滿厭惡地說,「勃列日涅夫入侵阿富汗,那個捏軟柿子的傢伙居然只說我不去你家的泳池游泳。」爸爸認為卡特愚蠢的做法助長了勃列日涅夫的氣焰。「他不配掌管這個國家。這好像讓一個連自行車都不會騎的小孩去駕駛一輛嶄新的卡迪拉克。」美國,乃至世界需要的是一個強硬的漢子,一個會被看得起、會採取行動而非一籌莫展的人。羅納德·裡根就是這樣的硬漢。當裡根在電視現身,將俄國稱為「邪惡帝國」,爸爸跑出去,買回一張照片:總統微笑著豎起拇指。他把照片裱起來,掛在入門的牆上,將它釘在一張黑白的老照片右邊,在那張照片裡面,他繫著領帶,跟查希爾國王握手。我們在弗裡蒙特的鄰居多數是巴士司機、警察、加油站工人、靠救濟金生活的未婚媽媽,確切地說,全都是被裡根的經濟政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藍領工人。爸爸是我們那棟樓惟一的共和黨員。
但交通的濃霧刺痛他的眼睛,汽車的聲響害他頭痛,還有,花粉也讓他咳嗽。水果永遠不夠甜,水永遠不夠乾淨,所有的樹林和原野到哪裡去了?開頭兩年,我試著讓爸爸參加英語培訓班的課程,提高他那口破英語,但他對此不屑一顧。「也許我會把『cat』拼出來,然後老師會獎給我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那麼我就可以跑回家,拿著它向你炫耀了。」他會這麼咕噥。
1983年春季的某個星期天,我走進一家出售平裝舊書的小店,旁邊是家印度電影院,往東是美國國家鐵路和弗裡蒙特大道交界的地方。我跟爸爸說等我五分鐘,他聳聳肩。他當時在弗裡蒙特某個加油站上班,那天休假。我看到他橫跨弗裡蒙特大道,走進一家雜貨便利店,店主是一對年老的越南夫妻,阮先生和他的太太。他們白髮蒼蒼,待人友善,太太得了帕金森症,先生則換過髖骨。「他現在看起來像《無敵金剛》了,」她總是這麼笑著對我說,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記得《無敵金剛》嗎,阿米爾?」接著阮先生會學著李·梅傑斯,怒眉倒豎,以緩慢的動作假裝正在跑步。
我正在翻閱一本破舊的麥克·漢默(MikeHammer,美國作家邁克·斯畢蘭(MikeSpillane1918∼)創作的系列恐怖小說主角。)懸疑小說,這當頭傳來一聲尖叫,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放下書,匆匆穿過馬路。我發現阮先生夫婦在櫃檯後面,臉如死灰,緊貼牆壁,阮先生雙手抱著他的太太。地板上散落著橙子,翻倒的雜誌架,一個裝牛肉乾的破罐子,爸爸腳下還有玻璃的碎片。
原來爸爸買了橙子,身上卻沒有現金。他給阮先生開了支票,阮先生想看看他的身份證。「他想看我的證件,」爸爸用法爾西語咆哮,「快兩年了,我在這裡買這些該死的水果,把錢放進他的口袋,而這個狗雜碎居然要看我的證件!」
「爸爸,這又不是針對你。」我說,朝阮氏夫婦擠出微笑,「他們理應查看證件的。」
「我不歡迎你在這裡,」阮先生說,站在他妻子身前,他用枴杖指著爸爸,然後轉向我,「你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但是你爸爸,他是個瘋子。這裡再也不歡迎他。」
「他以為我是小偷嗎?」爸爸抬高了聲音說,外面圍滿了旁觀的人,「這是個什麼國家?沒有人相信任何人!」
「我叫警察。」阮太太說,她探出臉來,「你走開,要不我喊警察。」
「求求你,阮太太,別叫警察。我把他帶回家,請別叫警察,好不好?求求你。」
「好的,你帶他回家,好主意。」阮先生說。他戴著金絲眼鏡,眼睛一直望著爸爸。我隔著門去拉爸爸,他出來的時候踢飛一本雜誌。我說服他別再走進去,然後轉身到店裡向阮氏夫婦道歉,告訴他們爸爸處境艱難。我把家裡的電話和地址給了阮太太,告訴她估計一下損失了多少東西。「算好之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賠償一切的,阮太太,我很抱歉。」阮太太從我手裡接過紙片,點點頭。我看到她的手比平時抖得更厲害,那讓我很生爸爸的氣,他把一個老太太嚇成這樣。
「我爸爸仍在適應美國的生活。」我解釋著說。
我想告訴他們,在喀布爾,我們折斷樹枝,拿它當信用卡。哈桑和我會拿著那根木頭到麵包店去。店主用刀在木頭上刻痕,劃下一道,表示他從火焰升騰的烤爐取給我們一個囊餅。每到月底,爸爸按照樹枝上的刻痕付錢給他。就是這樣。沒有問題,不用身份證。
但我沒告訴他們。我謝謝阮先生沒叫警察,帶爸爸回家。我燉雞脖子飯的時候,他在陽台抽煙生悶氣。我們自白沙瓦踏上波音飛機,到如今已經一年半了,爸爸仍在適應期。
那晚我們默默吃飯。爸爸吃了兩口,把盤子推開。
我的眼光越過桌子,望著他,他的指甲開裂,被機油弄得髒兮兮的,他的手指刮傷了,衣服散發出加油站的味道——塵灰、汗水和汽油。爸爸像個再婚的鰥夫,可是總忍不住想起故去的妻子。他懷念賈拉拉巴特的甘蔗地,還有帕格曼的花園。他懷念那些在他屋裡進進出出的人們,懷念索爾市集擁擠的通道,他走在那裡,和他打招呼的人認得他,認得他的父親,認得他的祖父,那些跟他同一個祖宗的人們,他們的過去交織在一起。
對我來說,美國是個埋葬往事的地方。
對爸爸來說,這是個哀悼過去的地方。
「也許我們應該回到白沙瓦。」我說,盯著在玻璃杯裡面的水上浮動的冰塊。我們在那裡度過了半年的光陰,等待移民局核發籤證。我們那間滿是塵灰的房子散發出髒襪子和貓糞的氣味,但住在我們周圍的全是熟人——至少爸爸認得他們。他會邀請整條走廊的鄰居到家裡吃晚飯,他們中多數都是等待簽證的阿富汗人。當然,有人會帶來手鼓,也有人帶手風琴。茶泡好了,嗓子還可以的人會高歌一曲,直到太陽升起,直到蚊子不再嗡嗡叫,直到鼓掌的手都酸了。
「你在那邊更開心,爸爸,那兒更有家的感覺。」我說。
「白沙瓦對我來說是好地方,但對你來說不是。」
「你在這兒工作太辛苦了。」
「現在還好啦。」他說,他的意思是自升任加油站日班經理之後。但在天氣潮濕的日子,我總能見到他忍痛揉著手腕。也見過他在飯後,頭冒冷汗去拿止痛藥瓶子的模樣。「再說,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才讓我們兩個來到這裡的,你知道嗎?」
我把手伸過桌子,握住他的手。我的是學生哥兒的手,乾淨柔軟;他的是勞動者的手,骯髒且長滿老繭。我想起在喀布爾時,他給我買的所有那些卡車、火車玩具,還有那些自行車。如今,美國是爸爸送給阿米爾的最後一件禮物。
我們到美國僅一個月之後,爸爸在華盛頓大道找到工作,在一個阿富汗熟人開的加油站當助理——他從我們到美國那天就開始找工作了。每週六天,每天輪班十二小時,爸爸給汽車加油、收銀、換油、擦洗擋風玻璃。有好幾次,我帶午飯給他吃,發現他正在貨架上找香煙,油污斑斑的櫃檯那端,有個顧客在等著,在明亮的螢光映襯下,爸爸的臉扭曲而蒼白。每次我走進去,門上的電鈴會「叮咚叮咚」響,爸爸會抬起頭,招招手,露出微笑,他的雙眼因為疲累而流淚。
被聘請那天,爸爸和我到聖荷塞(SanJose,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去找我們的移民資格審核官杜賓斯太太。她是個很胖的黑人婦女,眼睛明亮,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有一回她跟我說她在教堂唱歌,我相信——她的聲音讓我想起熱牛奶和蜂蜜。爸爸將一疊食物券放在她的櫃檯上。「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爸爸說,「我一直有工作。在阿富汗,我有工作;在美國,我有工作。非常感謝,杜賓斯太太,可是我不喜歡接受施捨。」
杜賓斯太太眨眨眼,把食物券撿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好像我們在開她玩笑,或者像哈桑經常說的「耍她一下」。「我幹這行十五年了,從來沒人這麼做過。」她說。就是這樣,爸爸結束了在收銀台用食物券支付的屈辱日子,也消除了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被阿富汗人看到他用救濟金買食物。爸爸走出福利辦公室時,好像大病初癒。1983年那個夏天,我20歲,高中畢業。那天在足球場上擲帽子的人中,要數我最老了。我記得球場上滿是藍色袍子,學生的家人、閃光的鏡頭,把爸爸淹沒了。我在二十碼線附近找到他,雙手插袋,相機在胸前晃蕩。我們之間隔著一群人,一會兒把他擋住,一會兒他又出現。穿藍色衣服的女生尖叫著,相互擁抱,哭泣;男生和他們的父親拍掌慶賀。爸爸的鬍子變灰了,鬢邊的頭髮也減少了,還有,難道他在喀布爾更高?他穿著那身棕色西裝——他只有這麼一套,穿著它參加阿富汗人的婚禮和葬禮——繫著那年他五十歲生日時我送的紅色領帶。接著他看到我,揮揮手,微笑。他示意我戴上方帽子,以學校的鐘樓為背景,替我拍了張照片。我朝他微笑著——在某種意義上,那日子與其說是我的,毋寧說是他的。他朝我走來,伸手攬住我的脖子,親吻了我的額頭。「我很驕傲,阿米爾。」他說。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閃亮,那樣的眼光望著的是我,讓我很高興。
那晚,他帶我到海沃德(Hayward,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近弗裡蒙特。)的阿富汗餐廳,點了太多的食物。他跟店主說,他的兒子秋天就要上大學了。畢業之前,我就上大學的事情跟他稍稍爭論過,告訴他我想工作,補貼家用,存些錢,也許次年才上大學。但他恨鐵不成鋼地盯了我一眼,我只好閉嘴。
晚飯後,爸爸帶我去飯店對面的酒吧。那地方光線陰暗,牆壁上散發著我素來不喜歡的啤酒酸味。男人們頭戴棒球帽,身穿無袖上衣,玩著撞球,綠色的桌子上煙霧升騰,裊裊繞著螢光燈。爸爸穿著棕色西裝,我穿著打褶長褲和運動外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我們在吧檯找到位子,坐在一個老人身邊。老人頭上有個麥克羅啤酒的商標,發出藍光,將他那張滄桑的臉照得病懨懨的。爸爸點了根香煙,給我們要了啤酒。「今晚我太高興了!」他自顧自地向每個人宣佈,「今晚我帶我的兒子來喝酒。來,請給我的朋友來一杯。」他的手拍在那個老人背上。老頭抬抬帽子,露出微笑,他沒有上排的牙齒。
爸爸三口就喝完了他的啤酒,又要了一杯。我強迫自己,還沒喝完四分之一,他已經幹掉三杯了。他請那個老頭一杯蘇格蘭烈酒,還請那四個打撞球的傢伙一大罐百威。人們同他握手,用力拍他的後背。他們向他敬酒,有人給他點煙。爸爸鬆了鬆領帶,給那個老人一把二毛五分的硬幣,指指電唱機。「告訴他,來幾首他最拿手的。」他對我說。老人點點頭,向爸爸敬禮。不久就響起鄉村音樂,就像這樣,爸爸開始宴會了。
酒到酣處,爸爸站起來,舉起酒杯,將它摔在遍地鋸屑的地板,高聲喊叫。「操他媽的俄國佬!」酒吧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家高聲附和,爸爸又給每個人買啤酒。
我們離開的時候,大家都捨不得他走。喀布爾,白沙瓦,海沃德。爸爸還是爸爸,我想,微笑著。
我開著爸爸那輛土黃色的舊別克世紀轎車,駛回我們家。爸爸在路上睡著了,鼾聲如氣鑽。我在他身上聞到煙草的味道,還有酒精味,甜蜜而辛辣。但我在停車的時候,他醒過來,嘶啞的嗓音說:「繼續開,到街道那邊去。」
「幹嘛,爸爸?」
「只管開過去,」他讓我停在街道的南端。他把手伸進外衣的口袋,掏給我一串鑰匙,「那邊。」他指著停在我們前面的一輛轎車。那是一輛舊款的福特,又長又寬,車身很暗,在月光下我辨認不出是什麼顏色。「它得烤漆,我會讓加油站的夥計換上新的避震器,但它還能開。」
我看著鑰匙,驚呆了。我看看他,看看轎車。
「你上大學需要一輛車。」他說。
我捧起他的手,緊緊握住。淚水從我眼裡湧出來,我慶幸陰影籠罩了我們的面龐。「謝謝你,爸爸。」
我們下車,坐進福特車。那是一輛「大都靈」。「海軍藍。」爸爸說。我繞著街區開,試試剎車、收音機、轉向燈。我把它停在我們那棟樓的停車場,熄了引擎。「謝謝你,親愛的爸爸。」我說。我意猶未盡,想告訴他,他慈祥的行為讓我多麼感動,我多麼感激他過去和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那會讓他不好意思,「謝謝。」我只是重複了一次。
他微微一笑,靠在頭枕上,他的前額幾乎碰到頂篷。我們什麼也沒說,靜靜坐在黑暗中,聽著引擎冷卻的「嘀嘀」聲,遠處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然後爸爸將頭轉向我,「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聽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對鐵手掐住了。我把車窗搖下,等待那雙鐵手鬆開。
畢業典禮隔日,我告訴爸爸,秋天我就要去專科學校註冊了。他正在喝冷卻的紅茶,嚼著豆蔻子,他自己用來治頭痛的偏方。
「我想我會主修英文。」我說,內心忐忑,等著他的回答。
「英文?」
「創作。」
他想了想,啜他的紅茶,「故事,你是說,你要寫故事?」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
「寫故事能賺錢嗎?」
「如果你寫得好,」我說,「而且又被人發掘的話。」
「被人發掘?機會有多大?」
「有機會的。」我說。
他點點頭。「那你在寫得好和被人發掘之前準備幹什麼呢?你怎麼賺錢?要是結婚了,你怎麼撐起自己的家庭?」
我不敢看著他的眼睛,「我會……找份工作。」
「哦!」他說,「哇!哇!這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你將會花好幾年,拿個學位,然後你會找一份像我這樣卑微的工作,一份你今天可以輕易找到的工作,就為渺茫的機會,等待你拿的學位也許某天會幫助你……被人發掘。」他深深呼吸,啜他的紅茶,咕噥地說著什麼醫學院、法學院,還有「真正的工作」。
我臉上發燒,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我很負疚,我的放縱是他的潰瘍、黑指甲和酸痛的手腕換來的。但我會堅持自己的立場,我決定了。我不想再為爸爸犧牲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咒罵自己。
爸爸歎氣,這一次,扔了一大把豆蔻子到嘴裡。
有時,我會開著我的福特,搖下車窗,一連開幾個鐘頭,從東灣到南灣,前往半島區(東灣(EastBay)、南灣(SouthBay)和半島區(Penisula)均為舊金山城區。),然後開回來。我會駛過弗裡蒙特附近那些縱橫交錯、棋盤似的街道,這裡的人們沒有和國王握過手,住在破舊的平房裡面,窗戶破損;這裡的舊車跟我的一樣,滴著油,停在柏油路上。我們附近那些院子都被鉛灰色的鐵絲柵欄圍起來,亂糟糟的草坪上到處扔著玩具、汽車內胎、標籤剝落的啤酒瓶子。我駛過散發著樹皮味道的林陰公園,駛過巨大的購物廣場,它們大得足可以同時舉辦五場馬上比武競賽。我開著這輛都靈,越過羅斯·阿托斯的山丘,滑行過一片住宅區,那兒的房子有景觀窗,銀色的獅子守護在鍛鐵大門之外,塑有天使雕像的噴泉在修葺完善的人行道排開,停車道上沒有福特都靈。這裡的房子使我爸爸在喀布爾的房子看起來像僕人住的
有時候,在星期六我會早起,朝南開上17號高速公路,沿著蜿蜒的山路前往聖克魯斯。我會在舊燈塔旁邊停車,等待太陽升起,坐在我的轎車裡面,看著霧氣在海面翻滾。在阿富汗,我只在電影裡面見過海洋。在黑暗中,挨哈桑坐著,我總是尋思,我在書上看到,說海水聞起來有鹽的味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常常告訴哈桑,有朝一日,我們會沿著海藻叢生的海灘散步,讓我們的腳陷進沙裡,看著海水從我們的腳趾退去。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時,我差點哭起來。它那麼大,那麼藍,跟我孩提時在電影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有時候,夜幕初降,我會把車停好,爬上橫跨高速公路的天橋。我的臉壓著護欄,極目遠望,數著那緩緩移動的閃閃發亮的汽車尾燈,寶馬,紳寶,保時捷,那些我在喀布爾從來沒見過的汽車,在那兒,人們開著俄國產的伏爾加,破舊的歐寶,或者伊朗出產的培康。
我們來到美國幾乎快兩年了,我仍為這個國家遼闊的幅員驚歎不已。高速公路之外,還有高速公路,城市之外還有城市,山脈之外還有峰巒,峰巒之外還有山脈,而所有這些之外,還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群。
早在俄國佬的軍隊入侵阿富汗之前,早在鄉村被燒焚、學校被毀壞之前,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種子那樣遍佈、兒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對我來說,喀布爾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縈繞之城。
美國就不同了。美國是河流,奔騰前進,往事無人提起。我可以進這條大川,讓自己的罪惡沉在最深處,讓流水把我帶往遠方,帶往沒有鬼魂、沒有往事、沒有罪惡的遠方。
就算不為別的,單單為了這個,我也會擁抱美國。
接下來那個夏天,也就是1984年夏天——那年夏天我滿21歲——爸爸賣掉他的別克,花了550美元,買了一輛破舊的1971年出廠的大眾巴士,車主是阿富汗的老熟人了,先前在喀布爾教高中的科學課程。那天下午,巴士轟鳴著駛進街道,「突突」前往我們的停車場,鄰居都把頭轉過來。爸爸熄了火,讓巴士安靜地滑進我們的停車位。我們坐在座椅上,哈哈大笑,直到眼淚從臉頰掉下來,還有,更重要的是,直到我們確信沒有任何鄰居在觀望,這才走出來。那輛巴士是一堆廢鐵的屍體,黑色的垃圾袋填補破裂的車窗,光禿禿的輪胎,彈簧從座椅下面露出來。但那位老教師一再向爸爸保證,引擎和變速器都沒有問題,實際上,那個傢伙沒有說謊。
每逢星期六,天一亮爸爸就喊我起來。他穿衣的時候,我瀏覽本地報紙的分類廣告欄,圈出車庫賣場的廣告。我們設定線路——先到弗裡蒙特、尤寧城、紐瓦克和海沃德,接著是聖荷塞、米爾皮塔斯、桑尼維爾,如果時間許可,則再去坎貝爾。爸爸開著巴士,喝著保溫杯裡面的熱紅茶,我負責引路。我們停在車庫賣場,買下那些原主不再需要的二手貨。我們搜羅舊縫紉機,獨眼的芭比娃娃,木製的網球拍,缺弦的吉他,還有舊伊萊克斯吸塵器。下午過了一半,我們的大眾巴士後面就會塞滿這些舊貨。然後,星期天清早,我們開車到聖荷塞巴利雅沙跳蚤市場,租個檔位,加點微薄的利潤把這些垃圾賣出去:我們前一天花二毛五分買來的芝加哥唱片也許可以賣到每盤一元,或者五盤四元;一台花十元買來的破舊辛格牌縫紉機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也許可以賣出二十五元。
到得那個夏天,阿富汗人已經在聖荷塞跳蚤市場佔據了一整個區域。二手貨區域的通道上播放著阿富汗音樂。在跳蚤市場的阿富汗人中間,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行為規範:你要跟通道對面的傢伙打招呼,請他吃一塊土豆餅或一點什錦飯,你要跟他交談。要是他家死了父母,你就好言相勸;要是生了孩子你就道聲恭喜;當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阿富汗人和俄國佬,你就悲傷地搖搖頭。但是你得避免說起星期六的事情,因為對面那人很可能就是昨天在高速公路出口被你超車擋住、以致錯過一樁好買賣的傢伙。
在那些通道裡,惟一比茶更流行的是阿富汗人的流言。跳蚤市場是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喝綠茶,吃杏仁餅,聽人說誰家的女兒背棄婚約,跟美國男友私奔去了;誰在喀布爾用黑錢買了座房子,卻還領救濟金。茶,政治,醜聞,這些都是跳蚤市場的阿富汗星期天必備的成分。
有時我會看管攤位,爸爸則沿著過道閒逛。他雙手莊重地放在胸前,跟那些在喀布爾認識的熟人打招呼:機械師和裁縫兜售有擦痕的自行車頭盔和舊羊毛衫,過道兩邊是原來的外交官、找不到工作的外科醫生和大學教授。
1984年7月某個星期天清早,爸爸在清理攤位,我到販賣處買了兩杯咖啡,回來的時候,發現爸爸在跟一位上了年紀、相貌出眾的先生說話。我把杯子放在巴士後面的保險槓上,緊鄰里根和布什競選1984年總統的宣傳畫。
「阿米爾,」爸爸說,示意我過去:「這是將軍大人,伊克伯·塔赫裡先生,原來住在喀布爾,得過軍功勳章,在國防部上班。」
塔赫裡。這個名字怎麼如此熟悉?
將軍哈哈乾笑,通常在宴會上,每當重要人物說了不好笑的笑話,人們就會聽到這樣的笑聲。他一頭銀髮整齊地梳向後面,露出平滑的黃銅色前額,濃密的眉毛中有撮撮白色。他身上聞起來有古龍水的香味,穿著鐵灰色的三排扣套裝,因為洗熨了太多次而泛著亮光,背心上面露出一根懷表的金鏈子。
「這樣的介紹可不敢當。」他說,他的聲音低沉而有教養。「你好,我的孩子。」
「你好,將軍大人。」我說,跟他握手。他的手貌似瘦弱,但握得很有力,好像那油亮的皮膚下面藏著鋼條。
「阿米爾將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爸爸說。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剛念完大學一年級,考試門門都得優。」
「是專科學校。」我糾正他。
「安拉保佑。」塔赫裡將軍說,「你會寫我們國家的故事嗎,也許可以寫寫歷史?經濟?」
「我寫小說。」我說著想起了自己寫在拉辛汗送的皮面筆記本裡面那十來個故事,奇怪自己為什麼在這個人面前突然有些不自在。
「啊,講故事的。」將軍說,「很好,人們在如今這樣的艱苦歲月需要故事來分散注意力。」他把手伸在爸爸的肩膀上,轉向我。「說到故事,有一年夏天,你爸爸跟我到賈拉拉巴特去獵野雞,」他說,「那次真叫人稱奇。如果我沒記錯,你爸爸打獵跟他做生意一樣,都是一把好手。」
爸爸正在用鞋尖踢著擺在我們的帆布上一把木製網球拍。「有些生意而已。」
塔赫裡將軍露出一絲禮貌而哀傷的微笑,歎了口氣,輕輕拍拍爸爸的肩膀。「生活總會繼續。」他把眼光投向我,「我們阿富汗人總是喜歡誇大其詞,孩子,我聽過無數人愚蠢地使用『了不起』這個詞。但是,你的爸爸屬於少數幾個配得上這個形容詞的人。」這番短短的話在我聽來,跟他的衣服如出一轍:用的場合太多了,閃亮得有些造作。
「你在奉承我。」爸爸說。
「我沒有。」將軍說,他側過頭,把手放在胸前表示尊敬,「男孩和女孩得知道他們父親的優點。」他轉向我,「你崇敬你的爸爸嗎,我的孩子?你真的崇敬他嗎?」
「當然,將軍大人,我崇敬他。」我說,要是他別叫我「我的孩子」就好了。
「那麼,恭喜你,你已經快要長成一位男子漢了。」他說,口氣沒有半點幽默,沒有諷刺,只有不卑不亢的恭維。
「親愛的爸爸,你忘了你的茶。」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她站在我們後面,是個身材苗條的美人,天鵝絨般的黑髮,手裡拿著一個打開的保溫杯和一個塑料杯。我眨眨眼,心跳加快。她的眉毛又黑又濃,中間連在一起,宛如飛翔的鳥兒張開的雙翅,筆挺的鼻子很優雅,活像古代波斯公主——也許像拓敏妮,《沙納瑪》書中羅斯坦的妻子,索拉博的媽媽。她那長長睫毛下面胡桃色的眼睛跟我對望了一會兒,移開了視線。
「你真乖,我親愛的。」塔赫裡將軍說,從她手裡接過杯子。在她轉身離去之前,我見到她光滑的皮膚上有個鐮狀的棕色胎記,就在左邊下巴上。她走過兩條通道,把保溫杯放在一輛貨車裡面。她跪在裝著唱片和平裝書的盒子中間,秀髮傾瀉在一旁。
「我的女兒,親愛的索拉雅。」塔赫裡將軍說。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想換個話題了,他掏出金懷表,看了看時間。「好啦,到時間了,我得去整理整理。」他和爸爸相互親吻臉頰,用雙手跟我握別。「祝你寫作順利。」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淺藍色的雙眼沒有透露出半點他心裡的想法。
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裡,我總忍不住望向那輛灰色的貨車。
在我們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來了。塔赫裡,我知道我以前聽過這個名字。
「是不是有過關於塔赫裡將軍女兒的流言蜚語啊?」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爸爸。
「你知道我的,」爸爸說,他開著巴士,在跳蚤市場出口長長的車隊中緩慢前進。「每當人們說三道四我都會走開。」
「可是有過,是嗎?」我說。
「你為什麼要問呢?」他猶疑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擠出微笑:「好奇而已,爸爸。」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他說,眼光露出一絲狡獪,看著我的眼睛,「你該不是對她有意思了吧?」
我把眼光移開,「拜託,老爸。」
他微微一笑,驅車離開跳蚤市場。我們朝680公路前進。有那麼一會兒,我們並沒有說話。「我所聽到的是她有過一個男人,而且事情……不是太好。」他神情嚴肅地說,好像跟我說她得了乳癌一樣。
「哦。」
「我聽說她是個淑女,工作賣力,待人也不錯。但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媒人敲響將軍的家門。」爸爸歎氣,「這也許不公平,但幾天內發生的事情,有時甚至是一天內發生的事情,也足以改變一生,阿米爾。」
那晚我輾轉反側,老想著索拉雅·塔赫裡的鐮狀胎記,想著她那優雅的筆挺鼻子,想著她明亮的眼睛跟我對望的情景。我的思緒在她身上遲疑不肯離去。索拉雅·塔赫裡,我的交易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