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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古劍二)問歸期》作者:風暖懷【完結】短篇。

《(古劍二)問歸期》作者:風暖懷【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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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全文主旨:溫水煮青蛙嫖謝衣

提煉中心思想:謝衣撿她回家去,她待謝衣如初戀,初七插她一兩劍,她砍初七黃泉見(押韻什麼的還是別折騰作者了)
古劍二一周目產物,原創女主,此坑為真謝衣而開,沈謝謝沈謝樂黨等一切支持原作人物CP的人,如果無法忍受男神與原創女主CP請點叉


內容標簽:遊戲網遊 情有獨鍾 悵然若失
搜索關鍵字:主角:薑祈 ┃ 配角:謝衣,古劍二眾 ┃ 其它:古劍二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7-1-19 21: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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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仗劍跋涉

  時至今日,我依舊記得九歲那一年,六詔爆發叛亂,父親決定舉族遷回中原。就在那段兵荒馬亂的路途中,我與族人們走散了。

  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

  武藝,父親很早就教授於我了,這是我勉強能夠保護自己的立身之本;而托賴出身蜀地有著一手漂亮繡工的母親之福,我也能繡些小物件換錢,不必通過打家劫捨獲取衣食。

  流離失所艱難尋家的日子並未太久,帶著父親送給我的劍,輾轉來到大理之後,我就被人撿到了。

  我還記得那天的情形,連夜繡好的手絹很快便賣了出去,准備收攤的時候,來了幾個尋事的地痞。這幾個人我並未見過,想來他們也不知道這條街上那個賣繡品的小姑娘,並不是好欺負的角色。

  輕易收拾了那幾個地痞,我一抬頭,看到並不寬敞的街對面,一名青年正安靜地站在那裡。他周身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讓人無法忽視的氣質,所以我很確定,我抬起頭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他問我,我的劍法是同誰學的,嗓音聽著文雅,卻有隱隱帶著幾分剛毅,我說這是父親教給我的,隨後他又問我姓名。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女子是不能隨便將名字告訴外男的,所以他很容易就知道,我名叫姜祈。

  再後來,我就被這名叫做謝衣的青年收養了。

  不久之後,我從謝衣那裡得知,他是覺得我使的劍法有些眼熟,才會注意到我。而他之所以會覺得我的劍法眼熟,是因為我的部族,其實是很古早以前,從他所在的部族裡分出去的一個支系。

  或許因為是同樣無家可歸的境遇,才會令他生出了收養我的念頭罷。

  謝衣曾試過讓我喊他哥哥或者叔叔,這時我才想起,幼時似乎聽誰說過,這世間有種生物叫怪蜀黍,最喜歡拐小女孩兒……

  最後在我死咬著要麼喊爹要麼直呼名字的威脅下,他終歸還是妥協了。折中之後,我決定喊他小謝。

  以我遇到謝衣的這一天為開始,我開啟了人生中新的一扇門。

  被謝衣收養的時候,六詔的動亂還沒有結束,而此時中原的帝國也陷入戰亂,我想了一下,決定暫時還是跟著謝衣,等戰亂平定之後,再去尋找族人。

  謝衣是個很奇怪的人,他知道很多東西,會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法術,卻如古時諸子百家的墨家一般喜歡研究機關——他管這個叫做偃術,武藝卻並不如偃術一般高深,據我估計,待我練個三五年,劍術小有所成了,撂倒他應該不難——如果他不使用法術和偃術的話。

  不事生產,家務全都扔給偃甲做,做飯很難吃,這些我都能忍,反正我能做繡品掙錢,而且家務我也不會,但我練劍時,謝衣時常會問我要不要隨他學偃術與法術……那種怎麼也無法理解的東西,我才不想碰呢。

  「……當真不學嗎?」他好脾氣地看著我,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用力搖頭:「不學。我會劍術,會繡工,有這些就夠了。」

  在沒有遇到他的時候,是父母傳授的兩種技藝讓我得以生存下來,我不想摒棄它們。

  謝衣垂眼看了看我手中的木劍:「……既如此,改日我找人為你打一把趁手的劍可好。」

  「不用,」我繼續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把很好的劍,只是現在我的劍術並不高,不想糟蹋了它。」

  見他神情有些尷尬,我抓了抓扎成一束的頭髮:「你這是……想把我當徒弟養?」

  說時遲那時快,謝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可願意?」

  都說我不想學法術也不想學偃術,你那身武藝……好吧,我知道術業有專攻,不能強求。

  「但是我想成為一名劍客。」

  ……不知道為何,總覺得謝衣離開的背影十分蕭瑟,充滿了挫敗感。

  難道不給他添麻煩也不好嗎?果然是個奇怪的人,不過……一點也不討厭。

  #

  還在流月城的時候,謝衣就知道帶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比如師父家的小曦,比如自家隔壁的雩風。來到下界之後,他發現這裡的小孩其實也沒差多少,總是讓大人十分頭疼。

  然後某日經過大理,他撿到了一個似乎是當年烈山部遺留下界的後裔,看上去也是個熊孩子。許是出於同族之誼,許是因為同樣流落在外不得歸家的同病相憐,他腦子一熱,收養了這個名叫姜祈的小女孩兒。

  不知是先天性情如此,還是後來淪落江湖的磨礪,姜祈性子並不活潑,安安靜靜往那一坐,繡個小荷包就能繡上好幾個時辰,不吵不鬧,不會要漂亮衣服也不會要糖吃,而練劍時也從不見叫苦叫累,滿身是汗就一桶冷水從頭澆下來,轉臉滴答水珠著繼續練劍——這讓做足心理准備設想了一萬種教育小孩方案的謝衣有種一拳打空的無力感覺。

  謝衣試過製作各種打理家務的便利偃甲引誘姜祈產生興趣,即便不願學偃術,至少也要學些法術,免得浪費了一身難得的靈力潛質。這種行為持續了半個月之後,姜祈終於有動靜了。

  「小謝。」

  一身大紅衣裙,個頭才到謝衣腰帶處的女娃娃仰著頭,白生生粉嫩嫩的臉蛋上帶著一絲好奇與掙扎,似乎有什麼問題想問。

  謝衣心中忍不住流下激動的淚水:終於成功了!

  「所有事情都交給偃甲做了……你是想只留個腦袋想事情嗎?」

  「……」

  謝衣突然覺得,這女娃娃眉梢眼角透出的都是對自己的鄙視。

  …………………………

  罷罷罷,隨她去吧,養個玉雪可愛的女娃娃也不教大人操心,別人家求都求不來呢。

  身邊雖是多了個女娃娃,但四處尋訪神農遺跡的日子,還是如以往那般過著。不過多了個人在身邊,即便她安安靜靜言語不多,卻也覺得充實了一些。

  思及此處,謝衣發現,人果然還是無法獨自生存下去。

  偶爾他也會覺得,養著這麼一個讓人省心的女娃娃,也並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尤其是某天謝衣去拜訪一位隱居山中性情古怪的老偃師,讓姜祈在門外等等,結果兩人聊得興起,連說帶比劃最後直接進了偃甲工房,到謝衣想起門外還有個女孩子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生怕姜祈被山中野獸叼走的謝衣急忙出門查看,姜祈已經趴在門口的大青石上睡著多時了。

  如果不去看她周圍被切得七零八落的妖物猛獸殘骸,謝衣或許會更放心一點。

  經此一事,謝衣頓感自己對姜祈太不關心,思來想去好幾天,很是嚴肅地叫上姜祈,問自己是否能為她做些什麼。

  如他當年拜師時一般年紀的女娃娃眨了眨眼睛。

  「家務是偃甲做的,三餐是館子裡買的,錢是我賣繡品掙的,你……」

  清亮平靜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謝衣一番,令後者生出了找條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的沖動。

  「將來若有一日,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可否幫我找到我的族人?」

  有那麼一瞬間,姜祈的身影,似乎與當年逃出流月城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

  
第二章:通天之器

  時光涓涓溪流一般飛逝,謝衣帶著姜祈半是尋訪神農遺跡,半是游歷河山,不知不覺間,大偃師謝衣的名頭,也漸漸傳遍了天下。

  而與謝衣形影不離的姜祈,也在旅途中的大小境遇裡,練成了一手罕逢敵手的精妙劍術,一身紅衣,化名朱砂劍隱的少女劍客,如今已然是俠義榜前十的名人。

  隨著武藝修為逐漸高深,九歲那年冒出的撂倒謝衣的念頭,姜祈雖然從來沒有忘記過,卻也漸漸明白,除非謝衣完全不用偃術與法術,否則自己在他手下絕對走不過十招。

  以後更要加把勁練武了。

  在正主謝衣毫無覺察的時候,姜祈定下了人生第一份大計——與謝衣有關。

  #

  神農所在的上古時代距今已久,流傳至今的存世記載早已散佚不全,游歷之外的時間裡,謝衣尋了一處名叫紀山的地方定居下來,除了鑽研偃甲,平日也花了不少功夫埋首卷牘,尋找那一絲絲的蛛絲馬跡。

  這日正在整理新尋到的一卷竹簡,卻看到這時候應在院中練劍的姜祈,正一臉忸怩地站在門外探頭探腦,與她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大有不同,手中似乎托著一疊布料,也不知是何事物。

  「怎麼了?」

  見這小妮子滿臉的欲言又止,謝衣卻十分欣慰,總算有個孩子樣了,真不容易。

  姜祈也不說話,只站在門口往謝衣這兒瞅,過了半天,方才慢吞吞蹭進屋裡,雙手將那疊布料送到了謝衣面前。

  「小謝,這是給你的。」

  萬事開頭難,一旦把話說開了,姜祈反倒覺得不那麼別扭了。

  「我做了件袍子,你試試合身不合身。」

  轟隆隆一聲,謝衣腦子裡瞬間彈出了從右至左三個墨汁淋漓的斗大正楷字。

  ——拜師禮

  他記得,還沒有離開流月城的時候,自己的衣服都是師父給做的,那麼眼前這件袍子代表的意義,自然呼之欲出——話說這妮子何時學會縫紉裁衣了?

  於是迅速伸手接過長袍抖開,寸寬淺灰鑲邊的上好蜀錦剪裁十分精細,熟絲染白的料子上用同色的絲線繡著肉眼難以看清的暗紋,謝衣試了試手感,發現那些暗紋,竟是防御法術的咒文,這下他更加確定,小妮子終於打定主意要拜師了——雖然要學的不是自己最為得意的偃術而是略遜一籌的法術。

  「小謝可願為我取字?」

  又是轟隆隆一聲,謝衣腦中彈出的字幕頓時粉身碎骨,就知道她沒這麼容易鬆口拜師——等等取字?

  算算日子,約莫三年光景,當初那個孤零零站在大理街邊的女娃娃,如今已是金釵之年,雖然還未及笄,可這幾年隨自己走南闖北,與人交際也需要表字了。

  於是覺得自己太久沒關心過女娃娃的謝衣陷入了新一輪的翻閱群書,目的只有一個,給姜祈取字。

  兩日後,姜祈有了表字蘊秀。

  從那天起,姜祈便要求謝衣如此稱呼自己,卻不曾將表字告知其他任何一個人。

  思考了幾天幾夜之後,謝衣將自己的妥協歸咎為姜祈很少求自己做過什麼,難得見她有求於人,還懂事地送上了親手縫制刺繡的衣裳……於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如了她的願。

  也許是感於謝衣為自己取字一事,姜祈難得沒有練劍也沒有繡那件城中富戶重金訂購的山水插屏,一頭扎進書房幫謝衣查閱古籍。

  雖然很開心姜祈會主動關心人了,但謝衣還是告訴她,自己最近換了個新思路,不用再翻故紙堆了。

  小姑娘並未如謝衣預料中那樣生氣地掉頭離開,而是坐下來,似乎想聽聽他的新想法的模樣。謝衣覺得,她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真的想幫他。

  「有關神農遺跡,流傳於世的記錄缺失太多,而且本身真偽也很難判斷,所以……」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看看姜祈的神色十分認真,這才收斂了心神,繼續說道,「我想做出一件,能夠讀取萬物潛藏記憶的偃甲。」

  話音已落,書房中沉默許久。看姜祈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什麼,謝衣也沒有打擾她,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她回過神來。

  「所以,小謝要找的,並非神農遺跡本身,而是遺跡中包含的信息?」

  雖然知道姜祈腦子一點也不笨反而相當聰明,但謝衣也未曾料到,僅僅從一個偃甲設想裡,她就猜到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難道蘊秀就不好奇,我探尋這些信息究竟是要作何用處?」

  「……也是,小謝是偃師,用偃術解決問題,自然是小謝最熟悉的領域……」

  姜祈托著下巴,點了點頭,「讓小謝翻書找東西,確實有些勉強。」

  好歹我也是流月城大祭司弟子,前任破軍祭司兼生滅廳主事,還曾經是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選,不是不學無術的文盲,查閱書籍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難!

  掙扎許久,謝衣終究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三年的時間,足夠讓他認清姜祈最擅長的並不只是劍術與刺繡,還有以言語打擊自己的這個事實。

  有了明確的目標,接下來便確定了兩個方向,其一,鑽研如何讀取潛藏記憶的方法;其二,繼續精進偃術,提升技術水平。

  第二點對於謝衣來說是如同呼吸一樣平常的事情,而第一點,雖然有讀取記憶的法術,但卻僅限於對人腦使用,而且眼下還無法通過偃甲實現同樣的效果。

  「讀取潛藏記憶……」

  聽完謝衣的構想,姜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掉頭扎進故紙堆裡,東翻西找了一會兒,攤開一卷有關蜀漢史的帛書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又找出了南詔一帶的地圖。

  「小謝,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做驚馬槽的地方?」

  謝衣搖了搖頭。

  「那是南詔的一處山谷,我很小的時候聽族裡的老人們講古,說那兒是三國時的一處古戰場,諸葛孔明曾在那山谷與南蠻王孟獲交過手,從那之後每逢雷雨天,附近的居民便會聽到有戰馬嘶鳴與兵刃相撞之聲從山谷中傳出……」

  聽到這裡,謝衣也明白過來了。

  「每逢雷雨天,便有往日戰場廝殺之聲重現……」

  他站起身來,拿過姜祈找到的地圖。

  「蘊秀,我們現在就動身,怎麼去驚馬槽你還記得嗎?」

  「那是自然,四五歲時的事情,我還沒那麼快忘掉。」

  兩人都不是麻煩的人,收拾行李動作也快,早上決定動身,下午就出發了。

  坐在去往南詔的商隊馬車裡搖晃了半個多時辰,謝衣這才發現,這還是姜祈第一次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待此間事了,我們便去尋蘊秀族人吧。」

  姜祈奇怪地看了謝衣一眼:「這不是早就說好的事情嗎?」

  想起那次把才十歲的小女孩扔在深山裡直到天黑才去找人的糗事,謝衣再次確信,這姑娘生來就是個專門揭短打擊報復自己的熊孩子。

  
第三章:再回南疆

  一路日夜兼程趕到被附近百姓避而遠之的目的地,謝衣直接進入工作狀態,連飯都懶得吃了。

  想想往日謝衣也有過瘋魔似的不吃不喝埋頭造偃甲的前科,兼之這幾年裡也漸漸明白他並非常人,姜祈便給他留足了一整天的飲水與乾糧,打過招呼,往驚馬槽附近的村寨去了。

  雖然四五歲時的光景,在她記憶裡大多都模糊不清了,但對謝衣說並沒有忘記,卻不是騙人的。

  吹鬍子瞪眼看起來嚴厲得要命,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父親,還有手把手耐心地教導自己,如何將針腳繡得綿密又好看的母親,雖然已經過去了快四年的時間,但幼時平靜溫馨的時光,其實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兵荒馬亂的歲月裡,想要找到失散多時的家人,這是何等艱難,無論是自己,亦或是族人們,都為了躲避刀兵之禍,在這動蕩不堪的世間掙扎求生。

  幼時的住所還在那裡,未曾移動半分,可是曾經住在裡面的人,卻是不斷地遷徙與尋找,只要戰亂一天不平息,就一天也無法安定下來。雖是生於斯長於斯,但沒了家人的空宅,也不是心中的故鄉。

  姜祈垂下視線,抬起了右手,細細地打量著。因常年練劍,指掌早已磨起了繭,勤修不綴下,終究是有了一身常人難敵的好武藝。

  這樣的手,可以繡出似錦繁花,可以舞起灼灼劍光,握得住三尺青鋒,能夠在轉瞬間取人性命,卻握不住掌控命途的線,護不了自己一世周全……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

  偶有閒暇時,她也會想著,倘若那年未曾遇到謝衣,如今的自己將會是何模樣。

  無論是在亂世中顛沛流離染得一身無法分辨的骯髒顏色,還是被冰冷的現實磨掉了一身稜角變得圓滑世故,總不會如現在這般平靜順遂罷。

  「……蘊秀!」

  遠遠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不復平日那般文雅從容,卻是飽含了焦急與關切。

  姜祈收回了投注在荒廢多時的屋捨上的視線,慢吞吞地轉過身,毫不意外地看到正急匆匆趕來的謝衣,目光一轉,落在他沁出了汗水的額間……

  上次看到他如此失態,好像還是在那個老偃師的屋子外不小心睡過頭了的時候。

  「早就荒廢了的寨子你也敢亂跑?」

  輪廓細致柔和的臉孔,怎麼也做不出嚴厲的表情,所以盡管明知對方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姜祈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出畏懼的心情。

  「我是這兒長大的,蟲獸一類傷不了我。」

  姜祈自出娘胎到如今,無論是從前作為族長獨女頤指氣使,還是與現在的監護人一同踐踏山河壯景,氣勢從來都沒有遜人一籌過,一句「對不起」已經到了嘴邊,還是被強硬地咽回喉嚨裡。

  說到反省錯誤——那是什麼?

  「天快黑了,我想找個落腳處,以後……不會這樣了。」

  聽到姜祈這番毫無聲調起伏的解釋,謝衣已經不想計算這是第幾次對這熊孩子的所作所為產生無可奈何的挫折感了。

  這哪裡是不教大人操心的乖孩子,分明是集合了世間所有惡意孕育出來的小混蛋!

  對付熊孩子的手段,謝衣以前也知道一些,比如餓飯、體罰、訓斥之類,不過這些法子如果用在姜祈身上……

  財政大權握在她手上,每日出去買一天飯食的也是她,餓飯這招首輪淘汰;

  天天劍不離手每日勤修不倦,體罰也有足夠的精力應對,於是第二招也被刷掉了;

  至於訓斥……經常被姜祈堵得說不出話來的謝衣早就放棄這個念頭了。

  綜上所述,他現在已經拿這個小混蛋沒轍了——這真是件聞者悲傷見者落淚的事情。

  所以幾經掙扎之後,謝衣最後說出的話是:

  「……我與天玄教的偃師有些交情,先前已派偃甲鳥去說明了,這段時間可以去那兒歇腳。」

  於是兩人頂著滿天星斗,穿過了以陰兵借道而遠近聞名令當地人聞風喪膽的驚馬槽,前往位於大山另一側的天玄教地盤投宿。

  #

  雖然對驚馬槽的構造有了一定的了解,但眼下正值南疆進入旱季,雨水極少,所以謝衣還沒有見過雷雨天裡的異象,根據往年天象推斷,距離雨季還有一個多月,於是這次他打算在此處停留到雨季來臨,親眼見到驚馬槽再現古戰場廝殺為止。

  對於姜祈來說,反正是跟著謝衣,在哪都無所謂,找個謝衣抬頭能看到的地方,練劍也好刺繡也好,都是極隨意的事情。

  南疆這邊的教派一般對外都極其隱秘,外來人很少能接觸其核心,謝衣與姜祈二人也不例外。雖然被安置在天玄教外圍教眾居住的村落,卻也不妨礙天玄教裡的偃師前來與聞名於世的大偃師謝衣討教技術,兼之謝衣並無門戶之見,對於前來討教的偃師也是毫不吝惜地分享自己的心得,所以等待雨季的這些天裡,二人的臨時住所竟是門庭若市了。

  而姜祈,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一些女孩子們的歡迎,倒也不是她的性格有多討喜,而是因為那手不遜於劍術的蜀繡絕活……這一點大大超出了謝衣的預料。

  每日往二人住所跑得最勤的,是個叫呼延采薇的小姑娘,這是個立志成為偃師的孩子,一方面又有些垂涎姜祈繡的荷包手絹小香囊,就差把床搬到門口堵著每天清早給兩人叫門了。

  這天一大早,呼延采薇如前幾日一樣,眼巴巴等在門口,卻被姜祈告知,謝衣天沒亮就跑去驚馬槽了,估計到了天黑才會回來。失望之下,小姑娘想了想,又一臉甜笑蹭上了姜祈。

  「祈姐姐,」小姑娘藏在身後的手伸到姜祈面前,「你昨兒個給我描的花樣,我還是不會繡~」

  姜祈默默扭開了臉,她昨日隨手給呼延采薇描了幾竿翠竹,為何這丫頭今天拿來的是一把只繡了半拉葉子的大蒜苗……她突然能夠理解當年謝衣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讓自己去學偃術與法術的那種無力感了。

  百般無奈之下,姜祈還是接過了那方帕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雖然把竹子繡成了蒜苗,卻也有幾分傳神,那蔫巴巴的葉子可不就跟對面籬笆下泛了枯黃顏色的雜草神形俱似……

  思及此處,姜祈卻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太對勁,照她以前的經驗看,雨季來臨的前一個月,天氣就開始起潮了,哪會像現在燥得雜草都枯了?

  「采薇,問你個事兒。」姜祈指了指頭頂上萬里無雲的天空,「以往的年份,到了這時候都這麼燥嗎?」

  小姑娘搖了搖頭:「沒有啊,去年這時候,牆上潮得能滴出水來了。」

  姜祈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麼。

  不出她所料,南詔今年的雨季,足足比往年晚了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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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天意如此

  遲來了半個月的雨水終於還是瓢潑而下,伴著閃電驚雷恣意沖刷大地,在驚馬槽蹲守多日的謝衣也如願地收集到了足夠的信息,對於即將動工製作的偃甲,腦中有了大概的雛形,暫且定名為通天之器。

  在天玄教眾多偃師與一干大小姑娘的依依惜別中,謝衣與姜祈踏上了返回中原的路程。

  兩人踏入中原地界,得知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自秦川到漢中一帶遭逢百年難遇的大旱,焦土千里。姜祈因南詔前番那場異常的干旱,猜測中原或許也會受到波及,卻未曾料到,旱情竟比南詔更加嚴重數倍。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謝衣,只見青年偃師眼中,俱是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情緒,幾經湧動變化,最終沉澱為眼底的一抹堅定。

  「蘊秀,有關通天之器,先緩一緩吧。」

  馬不停蹄趕回紀山後,謝衣在工房裡呆了四天,然後帶著一大批偃甲下了山。姜祈不懂偃甲的運作原理,卻看得到一具具形態各異的木製機關將尚未枯竭的流水引入龜裂的農田,然後以紀山腳下的村落為起點,這些構造並不復雜的偃甲逐漸流傳到了其他地方,令乾涸的土地恢復生機。

  暫時緩解了漢中的旱情,謝衣又在居處後院架設起彷彿渾儀一般的巨大偃甲,姜祈看著那金鐵澆鑄,表面流動著奇異靈力的機關緩緩運行了一整夜,將紀山方圓百里映得宛如白日,至天將拂曉時,北方遙遠的天空中傳來了隱隱的電閃雷鳴之聲。

  解決一個大問題,當天晚上謝衣比平時多吃了兩碗飯,一抬頭看到對面的姜祈端著飯碗,神色模糊不清,心中大叫不妙。

  ……該不會一個沒留神把她的份也給吃光了?

  「……蘊秀!這、這個……」

  姜祈的注意力並不在謝衣身上,連筷子都沒動過,眼神放空,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僅僅只能維護一人的性命,甚至連一人都無法維護……即便成了舉世無雙的劍客,又有什麼意義呢?」

  姜祈仰起頭,看著院中矗立的巨大偃甲。一柄通體緋紅的長劍滑出劍鞘,手指緩緩撫過劍脊。

  即便像父親那樣的一方之主,也無法保護被戰爭波及的族人,想要維護所有的人已經無法做到,到最後,甚至連最心愛的女兒、連自己的性命,也無法護得周全……

  「小謝……謝衣……」

  聽到姜祈低低地念著自己的名字,謝衣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

  無論如何掙扎,她姜祈也永遠只是……一個凡人而已。

  天真地堅持著不可能實現的妄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多可笑,多可悲……

  「蘊秀這副模樣,倒是跟從前的我有些像。」

  姜祈從沉思中驚醒,惶然轉身,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偃師。

  「……胡說什麼!……我怎會同你一樣?」

  極力想要掩飾心中思緒的話語倉惶而低啞,謝衣微微搖了一下頭,果然還是個孩子啊……就算個頭已經與自己的肩平齊了,她也還是當年那個眼神倔強又堅韌的女娃娃。

  「似乎未曾同蘊秀說過,」平靜的語調裡,帶著幾分謝衣自己也未曾覺察的懷念,「我的故鄉……」

  「遠古時期,天柱崩塌,洪水肆虐。神農以神樹矩木為基,建造了浮於空中的流月城,於此提煉五色石,以助女媧補天……烈山部主動請命,願往流月城相助,神農應允……」

  上古時代的舊事,隨著謝衣娓娓道來,在姜祈眼前一幕幕展現。

  災劫之後,下界濁氣增加,不再適合生於清氣濃郁之地的烈山部人生存,得神農允許,繼續居於流月城……後來又因伏羲以結界隔絕流月城與外界,烈山部人再無法踏出城外半步。

  「後來呢……」姜祈注視著謝衣,「小謝又是如何出來的?」

  「……後來……城中族人漸遭大地滋生的濁氣侵蝕,體質衰退,壽命減短,更有甚者罹患絕症,肢體潰爛,痛苦而死……」

  姜祈心中驚駭,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雙手,若如當初謝衣所說,自己部族乃是烈山部遺留下界的分支,為何能在濁氣侵蝕之下夠繁衍至今,未見他所說的絕症?還是說……?

  「蘊秀可是想到了自己族人?」

  謝衣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慮,「那年我遇到蘊秀時,曾私下觀察過,你體內清濁平和穩定,並未出現任何病症,壽數縮短與下界常人一般,而且天生靈質內斂,難以激發……想來,許是流月城封閉之後,你的先祖另有一番機緣罷。」

  「……是麼……我原本還以為,這麼久卻不見你變老,是因為學了法術的緣故,就像那些修道之人一樣……」

  當初的離散太過突然,兼之年紀還小,許多本應由長輩傳承給下一代的東西,姜祈都未能接觸到,對於謝衣猜測的另有機緣之事,她也毫無所知……苦思無果之下,她只得催促謝衣繼續說下去。

  流月城烈山部雖得神農庇佑,可不飲不食而活,卻奈何不了濁氣侵蝕,且流月城高懸北疆之上,氣候苦寒,城中居民飽受禍患折磨……

  聽到這裡,姜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以前沒吃過東西,難怪能做出那種黑暗系料理還敢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原來是壓根就不知道正常食物的滋味。

  「……自出生起,我日夜目睹的,便是這番景象……後來,我遇到了我的恩師……他問我,為什麼要學習法術,我說,學習法術,是為了讓大家過得好一些……但是他告訴我,法術再高深,也不過能讓一人不畏風雪……」

  說著,謝衣看了看姜祈,見她聽得專注,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淺淺的笑弧。

  「後來過了幾年,我偃術略有小成,開始與他協力製造一座偃甲爐,以供寒冬時節族人取暖……只可惜未及完成,我便離開了故鄉……七年後,我又在大理撿到了蘊秀……」

  「小謝也……回不去了嗎?」

  見謝衣驚訝地看著自己,姜祈微微側了一下臉,似乎是有些不自在,「……我就是,這麼覺得……」

  能讓兩個同樣無家可歸的人遇到……也算是天意了罷。

  這句話,謝衣沒有說出來。

  
第五章:前方高能

  成功在秦川降下雨水之後,姜祈卻並未見謝衣有欣喜之情,反倒是陷入了一種略帶焦慮的擔憂中。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約三天,謝衣告訴姜祈,他決定暫時離開紀山一段時日,搬去別處居住。

  姜祈想起了那天謝衣說過的話,為何離開流月城、如何離開流月城、為何一直無法回去、又是如何抵御下界濁氣侵蝕……這些,他都沒有提到,或者說,有意識地回避了這些問題。

  平時謝衣雖然經常與其他偃師交流,也在各地留下過一些偃甲作品,但是有關行蹤的方面,卻一直很低調。而這次以偃甲引水降雨,卻令許多人知道了大偃師謝衣可能的住處……

  所以……他倉促之間決定搬家,其實是因為……?

  「怎地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乘著連夜趕制的飛行偃甲離開了紀山,謝衣感到懸著的心臟落回原位,沒想到轉臉就看到姜祈跪坐在一旁,拿著繡花針,正一下一下將一塊上好的厚實軟緞戳成了漁網,看著挺失落的模樣。

  聽到謝衣的聲音,姜祈搖搖頭,挪了一下已經有些發麻的腿,調整好坐姿。

  「無事……」

  只是覺得,住了不少時日,已經漸漸有了些家的影子,忽然

  間就這麼走了……

  呵……不知不覺間,已經把那裡,當成了家嗎?

  「若是捨不下紀山風光,日後回來看看,小住幾日亦可。」

  見姜祈仍有郁色,謝衣想了想,又道,「四處漂泊時,有個家還能回去,也是很好的。」

  「……小謝。」

  「?」

  「你也覺得,我們有家了嗎?」

  這個問題,倒是真的把謝衣問住了。在他心中,所謂故鄉,自然是流月城,即便如今已經無法再回去,心裡的牽掛卻從未減少半分……當初叛離流月城時,也從未想到,下界之中,竟也能有一處令自己安心,可以脫口而出稱之為家的地方。

  「令人眷戀,不會感到心中空落落似無所依,累了倦了,能夠無所顧忌躺下安然入睡……這就是家了,對吧……」

  姜祈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謝衣聽,呼嘯而過的風將她的話語絞得支離破碎。謝衣闔了眼,片刻後再次睜開時,似是想通了什麼一般,胸中積抑多年的郁氣一散而空。

  「的確如此。」

  然而姜祈接下來卻是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小謝年幾何?」

  「……」謝衣很是用了一點時間來適應這個大跨度的跳躍,「……三十有四。」

  話音未落,眼前姜祈的臉孔卻是放大了數倍,謝衣一時不查,整個上半身都僵住了:「蘊、蘊秀你這是……」

  姜祈本就坐得離謝衣不遠,只要轉個面向,身子前傾,便湊到了謝衣面前,眼也不眨地從他的額頭打量到下巴,找不到絲毫能證明此人已過而立之年的證據。

  「完全看不出,竟比我整整大了二十歲……一點都不顯老。」

  一個老字,真是結結實實往謝衣肺管子上戳了一刀。

  ——就算是下界常人,三十歲都不算老吧?!

  「這樣也好,反正我很快就長大了。」

  還沒等謝衣仔細琢磨這句話究竟有何含義,姜祈又漫不經心地扔出了最後一把刀。

  「還有小謝,以後別把偃甲塞褲子裡了,會硌著的。」

  「……」

  #

  經過幾番討論,兩人將武陵定為下一個落腳點,原因有二:地方夠偏,風景夠美。

  深山老林裡晃悠了幾圈,兩人選定了一小塊帶著泉眼的平地,謝衣將飛行偃甲拆開改造成幾具小型偃甲,開始破土動工造房子,姜祈則帶著一路上做好的繡品去了最近的城鎮換吃食與一些常用器物,順便刷俠義榜賺點花紅。兩人忙碌了四五天,還把泉眼砌成一口井,總算有了個像樣的住處。

  因這次是臨時決定搬家,許多東西都留在了紀山,所以謝衣打算先在住所附近設好機關陷阱,重新做一批常用的輔助偃甲——尤其是家務型——之後,再動手製作通天之器。

  好不容易重建了偃甲工房,謝衣揉著肩膀回到臥房熄了燈,感歎想睡個安穩覺可真難。

  然而天不遂人願,睡到後半夜,半夢半醒間,他聽到院子的水井那邊似乎有聲響,心下一驚,迅速披上了外衣,輕手輕腳摸到門邊,借著月光從窗欞往院中望去。

  姜祈正面無表情地往洗衣的大木盆裡扔床單被子還有換下來的裡衣,打水倒進去,抓了一把皂角皮死命地搓揉。

  雖然洗滌用的偃甲還沒造好,但是也沒必要大半夜偷偷摸摸洗衣服……等等那個不是——?

  從謝衣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姜祈正在洗的床單上,有些深深淺淺的褐色……算算年紀,姜祈確實也到了……的時候。

  謝衣四肢僵硬同手同腳回到床上躺好。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得覺得,女孩子可真不好養。

  「……這是?」

  姜祈滿腹狐疑看著謝衣遞過來的一卷書,後者故作鎮定地咳了幾聲,似乎這樣做了就能讓姜祈無視掉他因睡眠不足而出現的黑眼圈。

  「有些知識,蘊秀還是自行看書了解為好。」

  說完謝衣便腳底抹油跑得比見了鷹的兔子還快,徒留姜祈捏著書卷戳在原地。呆了片刻,她才打開書,翻到謝衣做了記號的那一頁。

  半個時辰後,姜祈把書放回了書房裡,默默下山買紅棗生姜去了。

  原來流月城都是這麼教人的——紅衣的少女如此想,幸好不是要病死的征兆。

  此刻遠在流月城的沈夜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心下不由得暗忖,莫不是礪罌又在搞什麼么蛾子?

  總體來說,這一天還是一如既往地和諧。

  關於傳授某些難以宣之於口的知識的小插曲,在兩位當事人刻意的無視下,並未掀起太大的波瀾,經過一個多月的整治,定居之事總算塵埃落定了。不過姜祈之事還是給謝衣敲了警鐘,自己到底是男子,許多事情即使知道也不便同姜祈分說,而這姑娘平日裡接觸多的人,除了自己竟再無其他,這可不是好兆頭。

  想想先前在天玄教,姜祈同那兒的大小姑娘處得還不錯,謝衣覺得自己忙著製作通天之器的時候,還是讓她多跟山下普通百姓——尤其是成年女性——接觸一些比較好。於是姜祈每日除了練劍繡花,下山去縣城買吃食時又添了項新功課,多聽聽附近村子的大嬸大娘嘮家常。

  確定姜祈這邊沒什麼大問題了,謝衣便宣布閉關,一頭扎進了工房,足不出戶全力研製通天之器。

  
第六章:桃源仙居

  當姜祈第四次下山買了紅棗與生姜,正一邊繡著一朵垂絲海棠,一邊聽了一耳朵村東頭陳家的母豬生了仨小豬崽前面老李頭的媳婦抽了自家兒子一頓隔壁村石家的閨女馬上要嫁給村裡張財主的二兒子諸如此類的小道消息時,謝衣的偃甲鳥撲騰著翅膀來找她了。

  從偃甲鳥傳來的信息得知通天之器已經大功告成時,姜祈著實鬆了口氣,臉上竟是少有的喜形於色。再讓她聽這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她可真的要崩潰了。

  於是她果斷收起繡繃與針線,跟著偃甲鳥回去了山上。

  正在扯著她絮絮叨叨的老婆婆倒有些不捨,這年頭,願意安安分分聽老太婆嘮叨的年輕姑娘可真心不多了。

  自謝衣閉關以來,姜祈除了每日送吃食飲水去工房時,能看到埋首偃甲的謝衣的背影,幾乎連個正臉都沒瞧見。時隔四個月再次見到謝衣本人的正面,她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小謝你的眼睛!……這是?」

  謝衣笑著搖了搖頭,右眼雖隔了一片透明晶石磨制的鏡片,透出的目光依舊清澈如昔。

  「無妨,因工房中光線略有昏暗,恐影響視物,便做了這護眼之物,並不妨礙的。」

  當然,對於這姑娘毫無保留的關心,謝衣覺得還是十分受用的。

  再三確認真的不是眼睛受傷之後,姜祈這才平靜下來,有了心情打量謝衣的新造型。仔細看看,似乎也不錯?看上去挺斯文的。

  姜祈一手托著下巴,點了點頭,決定接受謝衣這個新形象。

  「不是說通天之器已經完成,可否讓我一飽眼福?」

  「有何不可。」

  謝衣微微一笑,側過身,引姜祈進入工房,「前番我在驚馬槽所見昔日戰場之景,據古籍所載,乃是『憶念幻城』……而通天之器,便能夠干涉磁場,讀出木石內部潛藏的記憶,人為造出『憶念幻城』。」

  事實證明,姜祈果真沒有偃術的天賦,謝衣說的東西,有一半她都沒聽懂……不過提煉一下中心思想,大概就是——

  「能夠重現木石之物以往經歷過的場景?」

  「正是。」

  說著,謝衣示意姜祈拿起一小塊似乎是從哪座極其古老的建築上風化崩落的石塊,放在了一件匣子一般四四方方的偃甲之上。

  「這樣就行了?」見謝衣即將啟動通天之器,姜祈搖了搖頭,「不用演示給我看了,知道長什麼模樣就好。」

  偃術之類,再給她十輩子時間,估計也不會比現在多理解多少。

  見姜祈興趣不是很大的樣子,謝衣只能無奈地歎氣,想讓她開竅,怎麼就這麼難……

  通天之器既已完成,下一步就是收集各處神農遺跡中的木石之物,讀取其中記憶。

  這件事情說難其實並不難,畢竟中原四夷各地的神農遺跡,他們先前幾乎都找了個遍,具體位於何處,心中都有數了,不過要說容易……

  早知會做出通天之器,當時該就摳點磚石拔些草木之類,否則現在也不用再千里迢迢碾地圖了。

  ——深覺失策的兩人陷入了深深的憂郁之中。

  #

  即將動身之前,姜祈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先去附近山中走一走。

  「聽聞古時傳說的桃花源,入口便藏在附近山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識字時,讀過桃花源記……」

  難得見姜祈提出要求,謝衣自是欣然允之。兩人將此處居所收拾一番,帶上了必需之物,便往山中行去。

  隨著兩人不斷深入山中,腳下的路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周遭之景也逐漸呈現出不曾沾惹人煙的世外之態。

  姜祈一手拉著謝衣,走在前面,她幼時長於南疆,對於深山之中行路的竅門,還記得少許。一邊用柴刀斬斷攔路的灌木,一邊側耳細聽附近鳥獸蟲聲,那一陣陣的鳥鳴之中,似乎夾雜著一絲細微的水聲。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書中字句在眼前逐一呈現,姜祈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眼前一暗,片刻之後豁然開朗,正是桃花源記中描繪的良田美池桑竹之景。

  「小謝你看,果然找……」

  驚喜之下轉過身,一瞬間彷彿墜入冰水一般,適才拉著謝衣的左手,不知何時已是空空如也……她扔下柴刀,握住了懸在腰間的長劍。

  視線飛快掠過周遭事物,屋捨田園頗有遺世之感,卻不聞絲毫人聲。姜祈感到握劍的掌心已經隱隱出汗了。

  試探著走了幾步,不見任何異動,姜祈不敢大意,以劍護住身前,小心走向似是多年無人居住的屋捨,隔著木窗往裡瞧去,內裡桌椅擺設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塵埃,看上去十分古舊,卻未有腐化衰朽之相,連蛛網蛀洞都不曾見到。

  正想著此地看來安寧平和,並無妖異之處,眼前忽然亮起灼眼白光,姜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感覺白光消失,才緩緩睜眼。

  「……小謝!!!」

  滿面焦急抓著她手腕的,正是先前突然消失不見的謝衣。

  經過謝衣解釋,姜祈這才知道,先前自己聽到流水聲的時候,便已踏入一處奇異境地,謝衣發覺此地靈力異常,施法令這處的異常現出了原形,而姜祈也得以從異境中出來。

  說完,謝衣讓姜祈看自己手中握著的卷軸。

  「這是何物?」姜祈困惑地接過卷軸展開,發現是一副很有些年代的古畫,「……竟、竟是……」

  卷軸中所繪,儼然就與先前自己所見的異境不差分毫。

  「想來古人所入桃花源,便是此畫,」謝衣笑道,「也不知是何人於何時置這桃源仙居圖於此,令後人數次誤入其中。」

  姜祈想了想,將畫卷放回了謝衣手中:「既是小謝窺破此處隱秘,也合該小謝持有此物,若是日後行至荒野,可不必憂心露宿野外了。」

  對於姜祈近乎強盜的無恥行徑,謝衣也只能無奈搖頭,付之一笑,將畫卷收好。

  「離家在外時,也能有個安穩住處……原來蘊秀打的是這番主意。」

  「別胡說。」

  姜祈微微側了臉,她才不說是因為自己被這所謂桃源仙居圖給捉弄了,心生惱恨才會攛掇謝衣將之據為己有。

  「再者說了,只要小謝在,哪兒都是家!」

  話一出口,姜祈自己就呆住了,而謝衣……後脖子紅了一整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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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只是想多

  前番雖是不經大腦說出了那番話,但姜祈本就不是扭捏性子,向來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事後也並無半分羞赧之色。

  謝衣觀察了姜祈好幾天,發現她沒有任何異於往常的舉動,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告訴自己小姑娘年紀不大說話沒輕沒重也是正常,更何況……兩人又何嘗不是相互依賴生存於世呢?姜祈那番話,其實並沒有錯處的。

  至於有沒有歧義?謝衣覺得自己真的、真的是個思想很純潔的人。

  白日有偃甲代步,夜間入桃源仙居圖歇息,比起以往風餐露宿還要看老天臉色,這樣的旅程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吃完晚飯,姜祈仰脖飲下杯中熱茶,閉上眼,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嗟歎。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放下茶杯看向謝衣。

  「對了小謝……」

  自從發生了像褲子裡塞偃甲這樣難以解釋的奇葩事件,謝衣聽到姜祈以「對了小謝」這個句式開頭就會迅速繃緊神經。

  「——何事?」

  「我、我就是想告訴你……」

  還沒說到正題就被打斷,姜祈略有些不快地撇了一下嘴,「昨晚我睡前出去走了走,發現桃源仙居的後山上有很大的溫泉,若是乏了可以去泡泡。」

  「……多謝蘊秀告知。」謝衣大大鬆了一口氣,不是說偃甲該往哪放就好。

  姜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突然放鬆下來的謝衣,繼續道:「換洗的衣物已經放好了,我看蔽膝有些磨了,就重新做了件。」

  聽著姜祈清清淡淡的聲音,謝衣突然想起,自從她求自己替她取字開始,自己所穿的上衣下裳,幾乎都是出自她手。姜祈這些年來,精力主要放在劍術與繡工上,女紅針黹對她來說並不難,但謝衣也知道,做一件上等繡品所花時間極長,姜祈每隔三日至少能夠賣出一件品相上佳的繡品,偶爾還會接活給有錢人家做大件的繡品,空餘的時間就更少了。

  就在這樣少的時間裡,還能抽空給自己做衣裳,並且每一件的繡工都十分精湛,還帶著防護法術的繡紋,其中所耗心力必是極多……思及此處,謝衣覺得這姑娘怕是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並不是一定要會哭才有糖吃,有時候太懂事了,也挺讓人心疼的。

  「蘊秀待謝某這般好,謝某恐難償一二,只是……」

  突然一下客氣起來,姜祈感到有些不習慣:「只是什麼?」

  「曾聽人說,若有人待你極好,若非是鍾情於你,便是想找你借錢,謝某身無長物……」

  「這樣說的話……」姜祈摸了摸下巴,淡定地看了謝衣一眼。

  「那我們成親好了。」

  「……!!!」

  謝衣覺得自己一定是白天趕路太久曬多了太陽中了暑,要麼就是腦子被偃甲給錘壞了,否則怎麼會出現如此驚悚的幻聽?

  這這這這這是被逼婚了?被個姑娘家給逼婚了?要逼婚也是自己逼婚她才……不對!

  「免得待你好還要被你說著說那,真煩。」

  ……原來這也能作為成親的理由?謝衣暗想自己莫不是真的已經老了。

  姜祈說完,手中茶杯輕輕往桌上一磕,起身就往自己臥房去了。

  謝衣扭頭看看那一半鑲在桌面裡的茶杯,不由得一陣後怕,萬一磕到的不是桌子而是自己的腦袋……他不覺得自己的頭蓋骨會比沉木桌結實多少——姜祈在武學劍術上的修為,已經不是普通一流高手的水平了。

  不過聽姜祈說話的語調,再看看她離開時的樣子,似乎並不是認真的……

  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

  於是這個晚上,謝衣注定要失眠了,而罪魁禍首倒是睡得與平時一樣香。

  #

  自姜祈隨手將茶杯拍進了桌面之後,一連好幾天謝衣都提心吊膽生怕她又想出什麼歪招折騰自己,而姜祈一如平常的言行舉止,讓他在時隔多年後又一次嘗到了一拳打空的憂傷。

  兩人的第一個目標是百草谷,因百草谷守衛森嚴,外人進入的手續十分復雜,所以先前並未去過那裡,這次有了通天之器,便將此地放在了首位。出發之前,謝衣還特地派偃甲鳥前去下了拜帖。

  百草谷位於中原與南疆接壤之處,所在極為偏僻,前往之前,姜祈決定多買一些物資之類放在桃源仙居,反正食物放在這畫中世界也不占地方,還能讓謝衣用法術凍起來,可以保存很久。對於姜祈物盡其用的做法,謝衣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盡管內心各種糾結,謝衣還是注意到,除了平時常用的事物,姜祈還買了大量彩染絲線與素色薄絹,比她平日做繡品的用量還要多出一大截,其中甚至還有一個丈許尺寸的繡架,可又不像接了大件活計,更不像是要做衣服——謝衣本人的衣服是剛新置不久的,而姜祈一向只穿大紅。

  對於謝衣的疑惑,姜祈給出的解釋是:「心血來潮,想自個繡些東西把玩。」

  想想這姑娘平時也沒什麼別的愛好,謝衣也就隨她去了。待去往百草谷的路程行了大半時,繡架上大幅素絹已經初現輪廓,看著竟像是他們夜間歇息的桃源仙居。

  「蘊秀這是想繡桃源仙居圖?」

  姜祈點了點頭:「我觀此圖年代久遠,似乎有些褪色,用色也不及如今畫作繁多,想試試添些新鮮顏色會是怎樣。」

  謝衣很清楚,姜祈在繡工上的造詣並不弱於劍術,因此對姜祈花費了許多心血的桃源仙居繡圖,他是非常期待的,只是看這絹面如此之大,足有一丈見方,起碼得五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完成。

  五年啊……到了那時,姜祈快到桃李之年了,這個年紀的下界女子,多數都為人母了……

  於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日姜祈輕描淡寫提到的成親……謝衣再次告誡自己,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不過,說到成親,再過一兩年,姜祈也確實到了這個時候……

  當初撿回個小女娃時,謝衣還沒想到將來會面臨的後續,也不知現在開始考慮算不算晚。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手腕忽然被緊緊扣住,謝衣一回頭就看到姜祈一手扯著自己,一手牢牢攀著飛行偃甲的護欄。

  「快到了。」

  百草谷,觀其名便知,乃是一處山谷,而但凡高低落差極大之地,周遭高空都有不少亂流,姜祈這番動作,正是為了防止飛行偃甲受亂流影響發生震動將兩人拋下。

  但是……

  謝衣看了看姜祈,見她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視線又悄悄滑向了被她握著的手腕。

  ……原來自己真的只是想多了嗎?

  
第八章:閃瞎人眼

  據傳百草谷興建於太古時代,後漸有眾多濟世墨者隱居於此,同時為了抵抗外界邪惡勢力入侵,又有了名為「天罡」的精銳部隊駐扎於此,保護並協助此間墨者。

  前來迎接謝衣與姜祈的,便是隸屬天罡的一個小隊,一色銀甲持槍的軍人,看上去極為威嚴。

  隨著帶隊天罡自外圍進入中心地區,沿路所見持槍巡視的軍人極有規律,謝衣也從他們巡邏的路線中看出谷內道路其實暗合奇門陣法,更加確信此地守衛極為森嚴。

  前番尋訪神農遺跡時,兩人不約而同避過百草谷,便是因為此地駐扎天罡,倘若想要查探一些消息,恐有不便,甚至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如今制成通天之器,只要找到最古老的建築,敲點磚石下來就行。

  百草谷中墨者以機關偃術見長,同時尚武之風也頗為濃厚,謝衣乃當世無雙久負盛名的大偃師,而姜祈亦是獨步江湖的劍術高手,兩人一同出現在百草谷,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歡迎。

  當諸偃師們討論起近來各自的新發現新作品時,謝衣很自然提起自己新做成的通天之器,然後從不缺乏好奇心的技術宅們組團找古建築試驗功效,然後……就這麼入手了有關神農的消息。

  ——簡單到讓謝衣無地自容了。

  初來第一天就達成了主要目的,接下來是繼續逗留一段時日探討墨家獨有的偃術,還是繼續上路去下一個地方敲磚,謝衣正打算找姜祈商量下,卻看到姜祈以一人之力迎戰天罡三人,輕輕鬆鬆喝空了一地酒壇……

  謝衣這才想起,毗鄰中原的四夷部落,其實都十分擅長飲酒——尤其是烈酒。

  「……怎不見你提起過?」

  遇上姜祈,已經被磨得沒脾氣了的謝衣深知發脾氣是沒用的,「竟沒料到,蘊秀原是酒中豪傑。」

  姜祈看了一眼衣袖上沾染的酒漬,理了理衣擺:「小謝也沒問過……而且,酒很貴的。」

  言下之意就是謝衣沒問的事情她沒興趣提,兼之酒乃奢侈品,沒人付賬才不會碰。

  「杯中之物傷身,不可多貪。」雖然知道這姑娘其實很懂事,謝衣還是忍不住多囑咐了一句。

  「我知道。」姜祈點了點頭,「這就去休息。」

  眼看天色不早了,謝衣跟上姜祈,一同去了百草谷安排的住處,然後兩人站在一間樸素的茅屋外發呆——只有一間房。

  「住處的問題?」

  精通墨家偃術的秦相驚訝地看著謝衣,他正是今天提議去尋古建築試驗通天之器功效的人,謝衣與姜祈的住處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有何不妥?可是缺了什麼?」

  謝衣看了一眼還站在茅屋門口不知在想什麼的姜祈。「只一間房……謝某同她……」

  秦相驚訝地睜大了眼:「謝大師與姜女俠難道不是……嗎?」

  關於秦相話裡那個極其可疑的停頓,謝衣覺得,自己真的不能想太多。

  還不等謝衣解釋什麼,那邊姜祈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法,於是給謝衣做了一個「桃源仙居」的口型,後者會意,尷尬地沖秦相點了點頭,匆忙往姜祈那邊走去。

  秦相咂了砸嘴,突然覺得這一幕隱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這幾天又有新話題可聊了。

  #

  百草谷天罡並不排斥女子,雖然數量上依舊是男子占優,但占天罡總數約三分之一的女子,每一個都有著絲毫不遜於男性同僚的武藝。同樣身為女子,又有著一手精妙劍術的姜祈,在天罡——尤其是女性天罡——裡面倒是相當吃得開,每天空餘的時間幾乎都泡在天罡的練武場裡與人較技。

  雖然對外算是江湖人,但是天罡對內依舊保持著軍隊的編制,武藝以槍術為主,十分注重實戰,嚴格算起來屬於戰陣功夫,單打獨斗或者無法占據太多優勢,卻十分擅長以一對多,融武藝與兵法於一體的群體戰術尤其出色。

  姜祈的劍術大多來自幼時父親的指點,以及後來自己在練習與對敵中通過不斷領悟進行改進,不過比之天罡在實戰中磨練出來的槍術,她的劍術多了幾分觀賞性的華麗,少了一擊必殺的洗練與簡潔。

  如此情形下,能夠與純實戰型的對手比斗,對於姜祈來說是相當有利的,非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姜祈承認泡溫泉時發現身上比以往多出了不少瘀傷。

  ——來自天罡實打實的外家戰陣功夫。

  事後姜祈才有些慶幸。她之所以被稱之為朱砂劍隱,不僅是常年一身大紅衣裙,更是因為掌中一柄緋紅的朱砂劍,這是她九歲流落江湖之前從父親手中得到的。劍是難得的好劍,自她行走江湖開始,已折了無數對手的兵器。這次來百草谷與人切磋,自然不能踢館似的壞了人家的兵器,所以她用的是以前使過的木劍,天罡這邊禮尚往來,用的也是前端包了獸皮的木槍,要不然幾天下來,姜祈身上早就被戳出大大小小的血窟窿了。

  「悟性不錯。」

  眼見快到正午,馮捷收了招,對姜祈說道,「這幾日來,你招式裡倒是少了些花俏。」

  「全賴馮百將不吝賜教。」

  作為天罡之中的佼佼者,馮捷一手槍術自是出神入化,且身為女子,比之男子心細許多,這些天來,姜祈與諸天罡切磋,馮捷對她劍招的優劣最是清楚,是以每每切磋完畢,總能給姜祈一些有用的建議。

  對於姜祈的感謝,馮捷報以朗笑:「這卻是言重了,姜祈你武藝好,性子爽利又有好酒量,正對了我們天罡的胃口,既是交了這個朋友,些許小事何須道謝?」

  「既如此,」姜祈也不別扭,得寸進尺地看著馮捷,持劍擺了起手式,「還請賜教。」

  半個時辰後,兩個女孩都形象全無地攤在練武場旁的草叢裡,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

  馮捷支撐著身子坐起來,扭頭看向姜祈,「怎地你一直留著少女發式?」

  聞言,姜祈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這幾年漸漸長大,也不好隨便抓一把馬尾就完事,於是便梳了數條細辮,繞至耳後結一側髻,辮梢垂到肩上也不礙事……哪裡不對嗎?

  見姜祈似無所覺的樣子,馮捷也不禁開始懷疑秦相的話,但事實是有目共睹的。

  「女子成婚之後,頭髮要全部盤髻,不能像你這樣把辮子垂下來的。」

  「……」姜祈默默扭開了臉。

  「不是都同房了嗎,大伙兒可不是瞎子哦!」馮捷促狹地戳了戳姜祈的手臂。

  「除了這個呢?」姜祈突然出聲問道,「除了你說的這點,其他地方呢?」

  馮捷有些無語:「長眼睛的都知道吧!不管哪個方面都看得出來啊,連衣服上的繡紋都是一樣的,閃瞎人眼了都!」

  兩人切磋消耗太大,兼之身在天罡地盤上,安全不是問題,便沒有再分出精力注意周遭,所以她們也就完全沒有發現,不遠處樹蔭中呆若木雞的謝衣。

  
第九章:水到渠成

  離開百草谷之後,謝衣將下一個目標定為很久以前曾經尋找到線索的巫山。那還是謝衣剛剛來到下界不久的時候,當時尋到一小部分殘簡,令他得知了神劍昭明的傳說,並且確信此劍便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那時尚未做出通天之器,僅僅憑一小部分殘簡便得到了如此之多的信息,這次有通天之器相助,想必收獲更豐。

  做了好下一步計劃,自然要同姜祈說,但是想想秦相馮捷等人的誤會,同姜祈單獨相處時,謝衣怎麼都無法若無其事地與她交談。而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姜祈真的已經不是孩子了——雖然她小時候的言行舉止也不怎麼像同齡人。

  「小謝。」

  清亮平淡的聲音驚得謝衣差點跳起來。「……何事?」

  「果然還是成親吧。」

  「……」

  謝衣很想現在立刻掉頭回百草谷弄死大嘴巴秦相跟長舌婦馮捷。

  「……蘊秀,此事不可說笑!」

  姜祈搖了搖頭:「不是說笑,心裡歡喜誰討厭誰,我自己清楚。」

  「……那也不能如此隨便,就……」謝衣飛快地開動腦子,思考讓她打消主意的辦法。

  「為何?」

  「蘊秀可知,為何謝某離開故鄉多年而不得回?」苦笑著搖了搖頭,謝衣繼續道,「謝某何以漂泊不定,未有一個安身之所?這些,蘊秀可否知道?」

  姜祈看謝衣的眼神像看白癡:「遇到小謝前的事,小謝不說我怎會知?遇到小謝之後,又有何事是我不知的?

  「你早上慣吃什麼早點,正餐喜歡什麼菜餚,裡衣用什麼料子外袍用什麼料子,每日幾時起幾時睡,喜歡喝什麼茶配什麼點心……這些難道都是我不知道的?小謝當初既能撿了我回去,便已證明,你心中並不是真正想要孑然一身無以為家。

  先前我已說過,只要有小謝在,無論何處都是家,難道小謝不是如此認為?事實既是如此,何況你我即使並無成親之舉,平日相處又有多少與世間夫妻不同?」

  謝衣很想告訴姜祈,最大的不同就是一般夫妻會行那個……周公之禮,但是這樣的話,自然是無法對她說的。

  「謝某當初背棄恩師,逃離下界,流月城已視謝某為叛徒,若蘊秀一意孤行……」

  「倘若流月城之人早已發現你我行蹤,以小謝之見,他們會放過我嗎?即便你我行蹤尚未暴露,可這些年來我們二人一同游歷行走天下,你是偃術舉世無雙的大偃師,我是俠義榜第一的朱砂劍隱,多少人看在眼裡,若流月城之人有意打聽,還怕他們不知道你我關係密切?

  「既已帶我上了這條船,到河中央卻想推我下去,有這種道理嗎?」

  無可奈何的謝衣再一次深深地認識到,姜祈若是打定了主意,無論自己說什麼,她都是聽不進去的……

  而姜祈接下來湊到他耳邊說的一句話,才是真正將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會心暴擊。

  「你是要尋個好日子歡歡喜喜把堂拜了,還是我現在把你打暈拖去洞房?」

  姜祈如今身量已經抽高,只比謝衣矮上半頭,何況兩人坐下之後,身高上的差距就更小了。

  距離如此之近,謝衣有理由相信,在自己召出偃甲或者成功發動法術之前,姜祈有足夠的時間動手。

  「……下月初十宜嫁娶。」

  他可恥地妥協了。

  然後謝衣發現,即便已經把話講開了,兩人相處時也沒比平日多出些什麼來,難道果真如馮捷所說,他們早就是老夫老妻相處模式了?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謝衣努力回憶了一下這幾年來的生活,然後發現……似乎是從撿到姜祈之後兩人就一直如此相處的?

  那時候姜祈多大?九歲……他雖然打死都不相信自己撿了個童養媳,但是,他更加不願承認自己就是個禽獸……所以還是童養媳吧。

  絲毫不知自己已經被謝衣定義為童養媳的姜祈,此刻正在桃源仙居裡,手中飛針走線,細細描摹著此間秀美景色,雖然心中所思繁雜,卻並不妨礙指下繡線走勢,顯然是成竹在胸。

  「……一次試驗中,我成功割裂伏羲結界,使其短暫裂開一絲缺口。卻不料心魔礪罌在魔域中窺伺已久,趁機潛入城內……心魔依靠吞噬心念與七情來增強魔力,但若長久滯留人界,魔力便會漸漸消散,而伏羲結界,恰好……於是礪罌許下承諾,引魔氣感染城民,使城民不在懼怕濁氣,而作為交換,流月城人需將矩木枝葉散布下界,如此,它便能通過矩木,源源不斷吸收下界七情……」

  既已決定坦誠相待,謝衣自然尋了時間,將過往之事告知於姜祈。謝衣離開流月城是十三年前,從兩人相遇到如今,姜祈卻從未聽聞下界何處有矩木枝或類似之物出現。根據姜祈自己的推斷,或許是因為流月城之人接觸魔氣時日不多,還無法適應下界濁氣,是以至今仍未動靜……

  謝衣雖是最早接受魔氣熏染,可也不會比流月城的其他人早多少,那麼他在下界這些年……姜祈無法想像個中情形,只知自己從未見過他表露出任何一絲受到濁氣影響的模樣。

  她還記得幾年前利用偃甲降雨之後,謝衣提到過,她體內清濁平和穩定,壽數雖然與常人一樣,靈質內斂難以激發,卻不會因濁氣而患上絕症。這麼看來,似乎是以長久的壽命與善馭靈力的天賦為代價,換來了在濁氣之中能夠如常人一般生存的體質。

  上古距今年代太久,許多知識已是失了傳承,何況姜祈早年與族人失散,即便有什麼部族之秘,她也未能得知……

  隨著思緒蔓延開來,姜祈手中的動作也慢慢放緩,冷不防指尖一痛,卻是繡花針深深刺入了右手食指,她慌忙抽了針,將手移到繡架之外,以免血珠滴落污了繡圖。

  正欲尋金瘡藥,卻聽到屋外謝衣喚著自己的名字,姜祈隨手在身上蹭掉指尖血跡,推門出去了。

  如何抵御濁氣侵蝕什麼的,暫時放一放吧,眼下當務之急,是尋到克制心魔的神劍昭明。

  匆忙出屋的姜祈並未注意到,她無意中蹭到腰間佩劍上的幾點零星血跡,正緩緩滲入劍鞘,被納於其中的劍身吸收殆盡。隨即一股微弱得連謝衣都沒有覺察到的靈力自劍中逸出,沒入了姜祈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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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好事多磨

  所謂「下月初十」,其實並不需要等多久,畢竟謝衣決定向姜祈妥協的時候,已經是當月二十一了。於是等謝衣發現有關拜堂一事完全沒有准備的時候,距離說好的日子只剩下四天了。

  身為流月城高階祭司,謝衣主持過神農壽誕,每個月的祭典也是家常便飯,但是婚禮這玩意……他還真沒接手過。

  ——上至他師父大祭司沈夜,下至以紫微斗數為封號的各位祭司,貌似都是單身,再往下雖然有不少成了親的,不過給他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讓有封號的高階祭司來幫忙籌備婚禮。

  流月城的婚俗雖然知道一些,但此刻身在下界,諸多事物皆有不同,還是入境隨俗為妙……這個得問下界土生土長的那位。

  謝衣沒有想到的是,姜祈更加沒概念,拜堂洞房都是道聽途說來的。雖然小時候見過名為走婚的西南夷婚俗,但姜祈並不屬於西南夷部落,再小一些壓根還沒開始記事……更何況兩人本就住在一個屋簷下,完全不存在誰去誰家這種說法。

  初九當天,兩人面面相覷。

  「蘊秀也不知此間婚俗?」

  「不知道。」

  「那你當時還說要麼找個日子拜堂要麼、要麼……那個……」

  「我唬你的。」

  「……也罷……那蘊秀知道何為洞房嗎?」

  「不清楚,小謝知道吧,你直接教我就好。」

  「……好吧,那現在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都這樣了,成親之後也沒什麼區別吧?」

  除了沒睡一張床上,確實沒什麼區別……謝衣默默扶額。

  「有區別……區別挺大的……」

  聯想起之前這姑娘發表的有關偃甲與褲子的神言論,謝衣覺得前途一片黑暗,讓他對一個某方面還懵懵懂懂的女孩子……這不是禽獸麼?

  「既然小謝比我知道的多,那就全都交給小謝了。」

  乾淨利落地推掉了責任,姜祈繼續繡桃源仙居圖去了。

  努力冷靜下來之後,謝衣回憶了一下自己少得可憐的婚俗常識,似乎無論在流月城還是下界,婚禮都有拜堂與合巹的內容,而且雙方父母是一定要通知的,所謂拜堂,第二拜就是拜的父母高堂。

  這時候謝衣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姜祈是早就與父母族人失散的,至今仍未相見,而自己……他不認為自家師尊會歡天喜地前來受自己的禮——沒准紫微尊上一個收不住手就是新人雙雙血濺禮堂了。

  於是謝衣轉身進了工房,找出一個傳音偃甲唧唧咕咕了幾句,然後放飛出去。

  就算人不能到,還是得知會一聲……目送偃甲鳥拍著翅膀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天空,謝衣默默想。

  「小謝你通知你師父了啊?」姜祈想了想,「那我也告訴父親吧。」

  說著,她拔劍反手插入地面,俯身跪下,雙掌合起,默默念起了禱詞。

  看到姜祈如此舉動,謝衣心中正在疑惑,突然想起來,最初遇到姜祈時,她說的是與族人走散,後來說過請求自己陪她尋找族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過父母,而且她的佩劍,是父親所留,難道說……?

  「……蘊秀的父母,都不在了?」

  姜祈點了一下頭:「沒有同小謝說過嗎?或許是平日裡練劍刺繡,就覺得他們都還在吧……」

  所以早前想要教偃術與法術的時候,她總是拒絕了……

  看著姜祈平靜的神情,謝衣突然覺得有些心酸。

  介於兩人關係的特殊性,三書六禮這些基本可以無視了,但是說定了初十拜堂,那還是得拜一下。雖然雙方的高堂一個都沒法到場,僅僅告了天地,甚至也沒有特地置辦大紅的吉服,只穿了換季時新做的一身衣裳,可終究還是有了一個儀式,正式宣告兩人結縭。

  謝衣看了一眼姜祈,依舊是一身耀眼的大紅,心道這倒是巧了,平素便是這身大紅,從不換其他顏色……今日卻正好應了景。

  「我和小謝都是沒了家的人……」

  姜祈擺弄著對半剖開挖掉了瓤的匏瓜,低聲說道,「兩個沒有家的人在一塊兒,就是我們的家了。」

  聞言,謝衣不由得失笑:「蘊秀不是早就說過,在下身在何處,蘊秀的家便在何處?」

  「難道我說得不對?」

  「此言得之。」

  說著,謝衣取過姜祈手中的匏瓜,用一根線繫住尾端,然後斟滿酒。

  「該飲合巹酒了。」

  六年前撿到姜祈時,何曾想過會有今日結縭之景?當初身量不足的女娃娃,如今已是容顏姣好亭亭玉立,正逢好年華的新嫁娘。

  許是眼下這氣氛所致,明明是千杯的海量,姜祈仰首飲下匏中酒,頓感雙頰泛起了一陣微燙的熱度,灼得她心跳都亂了幾拍。抬眼瞧了瞧謝衣,見他亦如自己一般,臉頰上帶了些淡淡的紅,這才放下心來——只要不是自己一個人不正常就好。

  飲過合巹酒,接下來便是先前被姜祈拿來威脅謝衣的洞房了。

  謝衣想起今日早上,兩人還為究竟去誰的房間裡洞房爭執過,最後他說了一句「成親之事依了蘊秀,洞房總該蘊秀隨我罷」,這才讓姜祈收聲。

  所謂好事多磨,他總算是知道個中真諦了。

  尤其是——

  「……小謝你怎麼又把偃甲塞褲子裡了?還往床上帶?」

  ——這種時候。

  #

  「廉貞祭司。」

  聽到聲音,華月放下正在調試的箜篌,抬頭看向來人,是新近派去下界看守無厭伽藍的低階祭司,以前曾是自己的手下。

  「何事?」

  「屬下適才正在無厭伽藍附近巡視,無意中發現此物,不敢隱瞞,故立刻返回稟告大人。」

  說著,男子雙手呈上一隻製作精巧的偃甲鳥,低著頭,眼都不敢抬。破軍祭司逃離下界那年,他剛剛進入神殿,雖然職位低微,卻也目睹了大祭司震怒之態……這偃甲之中透出的些微靈力,可不正是來自當年的破軍祭司?

  華月默默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額角狂滲冷汗快繃不住了,才接過偃甲鳥。

  聽完傳音偃甲帶來的訊息,讓人將偃甲送到瞳那裡之後,沈夜難得發愣了。他是真沒想到徒弟會有成親的這一天,倒也不是說謝衣其人如何不得女子親睞,而是以烈山部族漫長的壽數來看,那貨如今的歲數才算成年。聽傳信所說,彷彿還是好幾年前就定下的女子……沈夜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該大罵弟子不學好跑去下界拐小姑娘丟了烈山部的人,還是追究謝衣私自成婚直到拜堂當天——他已經忘記算上偃甲鳥飛到無厭伽藍需要的時間了——才想起告知長輩的過失。

  等等,現在最該追究的難道不是謝衣私逃下界之罪嗎?

  正在糾結的時候,瞳那邊有回聲了,說是製作偃甲的材料,皆為中原隨處可見的木材,一切能夠追查來處的痕跡都被清理得一乾二淨……

  於是今天的神殿依舊持續著紫微大祭司散發出來的低氣壓。

  
第十一章:標題無能

  次日一早起來,見姜祈打了一把細辮,正繞往耳後盤髻,謝衣想起了那日在百草谷,不小心聽到馮捷說與姜祈的話,不禁笑道。

  「蘊秀莫非忘了,女子成親之後,頭髮要全都盤髻的。」

  聞言,姜祈正在理順辮梢的手微微一頓,隨後順勢將垂到肩上的發辮綰成環,末尾的髮梢藏進髻中,瞧著與往日差別不大,卻是將頭髮全都盤了起來。

  謝衣默默扭頭,果然女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打扮自己,姜祈折騰頭髮的本事真是無師自通。

  「倒是有件事……」

  正在胡思亂想時,聽到了姜祈略帶猶豫的聲音,「聽說成親之後,兩人之間的稱呼……好像要改口?」

  想像了一下姜祈面無表情張口喚自己「夫君」的場面,謝衣果斷搖頭。

  「……不用,我們就照以往的稱呼,不是非改不可的。」

  「如此……」姜祈微微歪著頭,看向謝衣,「果真是成親前後也沒什麼區別了。」

  謝衣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姜祈起了身,整整衣裳,眼中似是閃過一絲笑意,隨即靠近,淺緋的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在謝衣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帶上前幾日攢的繡品出門了。

  在姜祈這番舉動之前,謝衣正想說成親後還是會有一些區別,比如周公之禮那是天經地義,結果遇上姜祈不按理出牌,等他回過神來,人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轉臉看看沒來得及收拾的床榻,被單上還留著昨夜的落紅……謝衣暗忖,姜祈適才那番動作,該不會是報復他昨夜的孟浪之舉吧。

  思及此處,他迅速換下被褥等物扔給了洗滌偃甲。

  去了工房,謝衣想著自己與姜祈雖無長輩在,卻有幾個交好之人,成親一事怕是要相互通告一聲,便找了傳音偃甲,分別給相識之人送了信。

  很自然地,想起了前天往北疆去的那只偃甲,自己離開流月城之前也聽說了,似乎要在下界設一處據點,地方都找好了,聽說是一間廢棄的寺廟……也不知倘若師尊收到信,會是何種表情。

  由此一事,謝衣聯想到幾年前自己不小心鬧出了大動靜後,匆忙搬家之事。經過這幾年暗中打探消息,中原地區似乎未有流月城之人出現,也不曾聽聞何處受到矩木影響……這麼看來,情況或許沒有自己猜測的那樣嚴重。

  正想著,姜祈已經回來了。

  用過早飯,兩人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行程。先前離開百草谷,下一個目的地本是巫山,不過中途決定成親,耽擱了幾日,兼之剛剛給百草谷以及天玄教那邊去了信,少不得要走動一番,來來回回加上中間盤桓的時日,巫山之行恐怕還要押後幾個月了。

  「那我們先去哪兒?」姜祈在心裡比了比遠近距離,「百草谷麼?」

  謝衣微微搖頭:「天玄教罷,上次去拜訪已是幾年前了,正巧采薇前些日子來信說有些想你,還做了幾件新奇的偃甲,邀我們去看看。」

  想起以秦相馮捷為首的一幫唯恐天下不亂分子,謝衣覺得還是有必要隔離一下他們對姜祈的影響,第一次就能攛掇著她逼婚了,再來幾次那還不得翻了天?

  當然,這話不能明著說,要不然謝衣本人都覺得自己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對於謝衣定的行程,姜祈沒什麼意見,從謝衣撿回姜祈開始,就是小事姜祈做主,大事謝衣做主——雖然平時也沒什麼大事。

  不過想起那年呼延采薇繡的一把大蒜苗兒,姜祈倒是笑了。

  「確實有些時候沒見著采薇了,平時書信往來,到底也不是見著真人……」

  姜祈長於繡工,也沒有藏私的念頭,那時呼延采薇纏著她要學,姜祈的確是手把手用心教了的,可能把竹子繡成大蒜的,姜祈長這麼大,也就見過呼延采薇這一個。為此姜祈還揶揄過呼延采薇,若是把偃術上的靈性勻出一星半點給女紅,也不是這麼個水平了。

  #

  待謝衣與姜祈到了天玄教偃女族的地界,呼延采薇等熟識之人早就等著了,兼之二人新婚,所以這份熱鬧裡,還平添了幾絲戲謔之意。

  謝衣自覺這些年臉皮早就練厚了,也架不住眾人起哄,倒是姜祈幼時居於南詔,對此地風物比謝衣更熟悉,心知眾人熱情,索性福身一禮,笑著謝過大伙兒的好意,順便還能圍觀謝衣的窘態,全然無視了後者眼神中的求助,一點解圍的意思都沒有。

  看到姜祈比劃了一個「入境隨俗」的口型,謝衣哭笑不得。

  眾人鬧過之後,依舊給二人安排了上次來時住過的客捨,當時謝衣與姜祈各有房間,現在倒是能空出一間放雜物,免不了又是一番取笑,等入夜各回各家了,又約了第二日再聚雲雲,二人才清閒下來。

  「蘊秀今日可是看足了笑話?」話是這麼說,謝衣的神情並無抱怨之意。

  「難得看到小謝如此失態,挺好玩兒的。」姜祈點了點頭,「許久沒來這邊,風物卻是沒變多少,這樣……倒也不錯……」

  說到後面,聲音卻越來越輕了。

  謝衣想起上次到南疆來,那時自己在驚馬槽,姜祈卻獨自回了幼時故居……姜祈雖是烈山遺部,卻是世居南疆,比之遙不可及的上古先祖,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地才更加親切。

  思及此處,又想起來天玄教之前的打算,謝衣笑了笑。

  「待過幾日,必給蘊秀一個驚喜。」

  「現在不能說嗎?」

  謝衣搖頭:「現在說了,便不是驚喜了∼」

  於是收獲到了一個白眼以及一句「愛說不說」,轉眼就見姜祈進了桃源仙居。

  桃源仙居圖內自成一方天地,此刻還未天黑,見天光尚好,姜祈便進了放置繡架的房間,成親至今事情略多,這幾日都沒來繡圖,她也想快些繡完,於是又拿起了繡花針。

  配好色,指下運針如飛,輕筆勾勒的山水漸漸有了巧密而精細的工筆姿態。人道慢工出細活,可姜祈卻偏偏能繡得又快又好,謝衣常見她做繡品,以前還感歎過她這雙手靈巧至極,不去做偃甲真是可惜,姜祈隨即他回敬一兩句,時常讓謝衣無言以對,啞然失笑。

  大幅的絹面上遠景早已完工,近處寥寥幾間屋捨,周圍的竹籬菜畦也有了輪廓,只是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

  姜祈思索片刻,忽然靈光一現,在屋捨外的石質桌椅旁描上了兩個綽約人影,只看得到背面,卻能分辨出來,一個是謝衣,一個是自己,正是平日說笑閒談的模樣。

  想著待繡圖完成後,拿給謝衣看的情形,姜祈不由得微微彎了唇角,笑意清淺。

  
第十二章:意外之喜

  到了南詔次日,呼延采薇便來了謝衣與姜祈的住所,只是二人剛到,教中不少老資歷的偃師已約了謝衣交流近年心得,呼延采薇估摸著這幾日是輪不到自己取經,索性拉了姜祈,說是要看看中原近來時新的花樣。

  呼延采薇雖是喚姜祈一聲姐姐,其實兩人年歲相仿,姜祈不過長她月餘,本就是許多時日未見,兼之先前同姜祈學過繡法,關係更加親密。謝衣見姜祈難得有同齡的女伴,也就默許小姑娘不打招呼拐走了自家媳婦。

  「祈姐姐,我記得那時你似乎提到過,你們族人為了避禍想遷回中原,後來在大理一帶同你失散了?」

  正聽姜祈講著這幾年各處的見聞,呼延采薇忽然想起一事,便打岔問道。

  姜祈微微一怔,上次來時,曾有相識的女孩子閒聊,提起她杏眼雪膚的模樣不大像中原人士,她也就說了自己部族亦是世居南疆,早已融入此地,只是族民行事低調,平日也不輕易同外族往來,是以同偃女族居處雖只隔了一座山,卻並無交際……卻沒想到,呼延采薇竟記到了今天。

  「你們族裡本就行事隱秘,我這兒也打聽不到多少消息,只是去年花山節上聽聞,好些年前北邊的五仙教裡去了一批南詔流民,也不知同他們教主說了什麼,對教裡只稱有同仇敵愾之誼,故而投奔了五仙教……」

  姜祈還記得當初六詔之亂,便是由南詔國暗中扶植天一教惹起的事端,而這天一教,則是更早些時候從五仙教叛教自立出來的……若深究其中牽連,導致自己部族遷徙他處的禍源,也確實有五仙教的宿敵一份。

  「只是那五仙教本就是我們這地界上最為神秘的教派,而且因天一教之事,這些年警惕心極高,對外族防備更甚,對我們這些同在南疆的部族亦是如此,我也無法探聽更多消息……」

  還有一句話是呼延采薇沒有明說的:如今五仙教戒備森嚴,外圍地勢險要難以進入,甚至還有諸多蠱蟲毒物竟地界上的尋常事物,縱然姜祈劍術無雙,以她一人之力,恐怕難以進入,更遑論與族人相認?

  這些事,姜祈自己也想得到,何況父母如今已經不在,想必族中也另立族長了,即便有那個本事闖進五仙教,可自己終歸是老族長的獨生女,幼時也曾被當做少主培養,這會兒貿貿然找回去,豈非平添事端?

  復而又想起成親前謝衣說過的話,流月城已令二人如驚弓之鳥,從未在一個地方居住超過半年,自己雖是烈山部後裔,卻更是謝衣之妻,自己雖不懼危險,卻也不願再牽扯舊時族人進來……

  多般緣故之下,反倒是就此斷了尋找族人的念頭,才對大家都好。

  思及此處,姜祈謝過呼延采薇,從此再也不提故人之事。又想起曾與謝衣說好,待心魔之事了結,便陪她尋找族人……

  一時心中思緒紛紛,姜祈也沒了描花繡圖的心情,匆匆別過呼延采薇,獨自進了桃源仙居,對著一池碧水,怔忡出神。

  而呼延采薇這邊,見因自己多了句嘴,擾得姜祈心神不寧,自知失言,又不知姜祈去向,擔心她神思恍惚之下出了什麼意外,卻也不敢驚動旁人,心中自責不已,連忙將此事告與了謝衣知道。

  聽完始末,謝衣知道姜祈必是心亂如麻,且此地離她幼時故居並不遠,觸景生情恐怕要難過很久,個性又要強,絕不樂意軟弱之態被人看到,再者她有武藝傍身,不到十歲便能獨自斬殺妖獸,附近也不陌生,應當沒有什麼危險,還是等她心情平靜下來再去尋為好。

  雖是如此打算,可平日總在身邊的人突然不見蹤影,終究是不習慣,瞧著偃女族新近研製的偃甲,也偶有走神,其他人並不知道呼延采薇所說之事,還道是謝衣新婚燕爾,又是一番取笑,笑過了便放謝衣去尋姜祈。

  寨中遍尋不到姜祈,問過守寨的護衛,並不曾見她離開過,謝衣不難想到姜祈時躲進了桃源仙居。武陵山中桃花源的奇遇被當做二人之秘,從未與人說過,姜祈若想躲著人,去那兒最方便了。

  進了桃源仙居,一眼便看到遠處湖邊,姜祈席地而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淺水中茂盛的菖蒲葉,一副神游天外之相。

  略一思索,謝衣便上前幾步,朗聲道:「到處尋蘊秀不到,竟在此間躲了個清閒,真是讓我好找。」

  聽到謝衣的聲音,姜祈回過頭來,神色看上去十分平和,似乎是獨自靜了一會兒,心情略有好轉,隨手理了理身側的草地。「小謝也是忙了半天,不坐一會兒?」

  聞言,謝衣也學她那樣席地坐下,也沒說先前從呼延采薇那兒聽說的事情,見姜祈的注意力還在菖蒲葉上,想了想,抬起手放在她頂心的髮上,像是給小動物順毛一樣,輕輕撫了撫。

  察覺到他的動作,姜祈微微歪著頭,側臉看向他,眼神帶著幾分困惑,卻並不阻止。見姜祈沒反對,謝衣笑了笑,手臂滑到她肩上,然後攬入懷裡。

  「……小謝,得寸進尺哦?」

  「反正此處只你我二人,無礙的。」

  「……」

  姜祈突然覺得,身邊這位的臉皮,成親之後是不是變厚了點兒?

  心中雖是如此想,卻並未動作,索性重心也移交過去,反正人也不胖,乾脆整個人都趴到了謝衣身上。

  嗯,至少現在知道了,他褲子裡其實沒有偃甲的。

  #

  在天玄教盤桓數日之後,謝衣尋了時間叫上姜祈,說是來了許多天都不曾出去看風景,今日便去遠處走走。

  姜祈心道上回來又不是沒逛過,卻點了點頭,由著謝衣牽著,出了寨子。

  兩人都是有修為在身的,即便如此,行路也用去了近兩個時辰。隨謝衣在山林中七拐八繞,周遭地貌卻漸漸顯出幾分熟悉,路過一度荒廢多年的幼時居所,繼續往前,姜祈依稀記得此處似乎名叫靜水湖……

  「我觀此處風光宜人,便帶了偃甲來建了別居,這幾日事忙,竟忘了同蘊秀講……」

  聽到這裡,姜祈自然明白,原來自己這些日的心事,謝衣全都知道……

  當下也不再費心思多想,直接揪了謝衣的領子扯得他不得不低下頭來,然後准確無誤地吻到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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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蜀繡藏秘

  靜水湖盤桓數月之後,姜祈發現來前往桃源仙居裡藏的存糧已經告罄,於是果斷拉上謝衣嘀嘀咕咕一陣,兩人揮手告別偃女族,坐上飛行偃甲趕到最近的城鎮,買足了存糧凍上。想想巫山之行已經押後,這時也不能繼續拖了,便轉道巴蜀,直奔瞿塘峽。

  二人本是打算從奉節乘坐偃甲自水路沿江而下,然而此時正逢夏季多雨,江水漫丘,航路為洪水阻斷,此時走水路十分危險。飛行偃甲雖是便利,但兩岸地形險要,山高谷深,林澗幽折,從空中難以看到地上情形,不便尋訪此處古跡。

  謝衣想了想,依稀記得當初來時,曾聽說有江岸峭壁之上,有夔巫古棧道貫穿三峽,這條路年代極久,先秦時期就已存在,據聞乃是巴蜀先民所建,如今知道這條路的人極少,卻也並非毫無人跡。

  兩人略一合計,便決定改走棧道,自瞿塘峽下巫峽。

  此路乃是於懸崖峭壁間鑿孔嵌入橫梁,梁上鋪墊木板而成,人行其上,一邊是宛如刀削斧斫的絕壁,一邊是直落千仞的山崖,木板之間的空隙足有掌寬,腳下江水滔滔洶湧,實在考驗膽量。

  「……小謝,我們一路都要走棧道嗎?」

  饒是姜祈見慣了山川之險,遇到這樣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環境,難免膽戰心驚。見她身子繃得筆直,面上卻仍是平靜,謝衣硬是忍下笑意,搖了搖頭。

  「此路雖是險要,卻不時有人修繕,十分安全……即便是塌了,也還有我呢。」

  姜祈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切齒:「……誰讓你說這個了!」

  「呵!……」

  謝衣一個沒繃住,真的笑了出來。隨即按著姜祈的手,輕輕掰開了她的手指,然後反握住,「蘊秀放心,有我呢∼」

  撫平了炸毛姜祈的怒氣,謝衣牽著她繼續往前走去,像是忘了自己還握著她的手一般自然。

  瞄瞄左邊的峭壁,再瞄瞄右邊的懸崖,最後瞄瞄被謝衣牽著的手,姜祈果斷閉上眼,由他領著走,決定到天黑之前就一直這麼著。

  瞿塘峽全長近十五裡,若是平路上,二人一個時辰就走到底了,無奈棧道本就險要,且中途還避開了幾處古代巴人的懸棺葬群,實際的路程比地圖上看起來要長許多,預計得一天半的時間才能進入巫山。

  因棧道險要,行者甚少,一路上也未曾遇到什麼人,將到天黑時,只見前方棧道分出一條往山裡的岔路,遠遠瞧著林中似有供人歇息的亭子。

  謝衣心道五裡一短亭十里一長亭,此路雖未按制設亭,倒還估算了一天的腳程,給行人留了歇腳處。於是繞上岔路,確定看不到棧道了,這才拍了拍姜祈的手,示意她睜開眼睛。

  「今晚就歇在此處罷,明日繼續趕路。」

  見姜祈似是仍有些僵硬,謝衣又道:「巴東三峽之中,以瞿塘峽最是雄奇壯觀,今日一路所見,氣象萬千,甚是宏偉壯麗,蘊秀未能親眼得見,當真遺憾。」

  謝衣承認是自己壞心眼,「親眼」二字特地用了重音。

  姜祈默不作聲地摸出針線包,拿起針使勁戳針插,謝衣告了聲罪,直接笑了。

  #

  巫山山脈綿延近百里,地勢所致,常年雲霧繚繞不散,山中古木叢生,人跡罕至,又有江水橫穿其間形成峽谷,重巒疊嶂遮蔽之下,谷中常年難見日月,密林繁郁,外界難見的異獸精怪不知凡幾。

  入巫山後,謝衣尋到了曾經來過的古祠,以通天之器查看了此處山石包含的記憶,得知先前自己得到的殘簡來自巫山深處的幾處古代祭壇遺跡,只是並無有關那幾處遺跡所在的信息。

  崇山峻嶺之中尋找早已荒廢被樹木淹沒的遺跡,如大海撈針一般,要是真的一寸一寸去翻地皮,等他們找完這一大片山脈,十幾二十年都過去了。

  兩人合計了一下,分頭行動。

  姜祈尋了巫山縣中的大小村落,專找積年的老人聽他們閒聊講古,謝衣從當地望族那裡弄來了地方志,查找有關巫山中早已荒廢的遺跡的記載,然後將兩人獲得的有用信息合在一處分析歸納,前後花了將近一年的功夫,這才理出一些頭緒,分別劃出了幾處遺跡的範圍。

  二人再度鑽進了深山裡後,又迷茫了……

  雖已有了大概的範圍,但是山中草木繁茂,此地雨水又多,千年前的人工痕跡要麼被深埋於腐植土壤中,要麼早已風化得無法分辨,更有甚者被妖物占據作為巢穴……合二人之力,竟又是用了一年多,才將這幾處遺跡全部尋到。

  從最後一處遺跡以及出來的當天夜裡,已經對巫山審美疲勞的兩個人決定,第二天帶著收集到的全部線索回去,慢慢分析。

  姜祈全身都浸到溫泉裡,只留了鼻子以上的半個腦袋在外面透氣,舒服得差點學貓咪呼嚕呼嚕叫——其實她把嘴巴埋在水裡吹泡泡發出的聲音已經很像了,足足泡了半個時辰才出來。

  她現在只覺得,當時攛掇謝衣帶走桃源仙居圖真是個好主意,要不是還有這方畫中天地可以休整放鬆,深山老林裡蹲一年天天啃乾糧足夠把人逼瘋了。

  換上乾淨衣服離開溫泉,謝衣早已經在工房裡用通天之器查看憶念幻城了,見姜祈過來,他指了指桌上一疊紙。

  「我從裡面抄了些文字,似是修建遺跡的古代先民所用,看著倒有些眼熟,蘊秀先前可曾聽此地的老人們提起過?」

  姜祈看了看那堆鬼畫符似的奇怪塊狀圖案,有些遲疑:「好像確實……在哪見過?大概的意思……嗯、裂?你先去沐浴,我看看這些字……」

  謝衣點點頭,轉身拿了姜祈放在一邊的換洗衣物,正准備出門時,突然反應過來了。

  「是繡紋!」

  「繡紋?」姜祈下意識地抬起袖子,以手指細細摩挲著布料上細小繁復的花紋,沉思片刻,隨後眼睛一亮。

  「想起來了!……小時候隨母親學女紅針黹時,曾聽母親提過,巴蜀之地獨有的繡紋,很多是從古時的文字變化而來,當時沒有紙筆,為了記事就寫到了布帛上,後來漸漸變成了裝飾的繡紋……」

  等謝衣從溫泉回來的時候,姜祈已經將能夠辨認含義的文字挑出來放在一邊,旁邊注明了意思。

  謝衣拿起她單獨標注的那幾張紙,大意是昭明崩裂,碎片散落各處,其他還有一些零散的字,如「淵」、「國」、「巖」、「西」等,無法拼湊組合出可以理解的詞句。

  而除此之外,「神農」一詞出現的頻率極高,基本上每五個詞裡面就會有一個,恰好同謝衣以前找到的昭明下落與神農有關這一線索重合。

  對於原本對這些文字未抱太大希望的謝衣來說,這些線索幾乎就是意外之喜了。

  
第十四章:巫山神女

  游戲裡面,謝美人剛撿到軟妹的時候,她連人話都不會說,這裡偷了個懶,直接設定她會講人話了,考據黨勿拍

  回程之前,經過當地縣城,姜祈想著兩人啃了一年乾糧,回去的路上若是再吃這個,未免太倒胃口,於是稍微繞了一下路,往桃源仙居裡扔了一堆金燦燦的柑橘和當地的特色食物,看得謝衣直搖頭。

  此時已近秋冬,江中水位較之夏季,已經下降許多,水流漸趨平緩,謝衣興致所至,乾脆用一路收集之後放進桃源仙居中的木材造了偃甲船,走水路沿江而下,至江陵轉道紀山,先回去看看,順便在那好好整合一下這些年收集到的全部線索,再決定下一步的計劃。

  巴東三峽,過瞿塘峽時姜祈閉著眼睛沒敢看,巫峽兩人已經看了兩年,而現在行舟沿江而下,正好能順道飽覽號稱「山水天下佳」的西陵峽風光,這是謝衣的打算。

  二人上了船,偃甲緩緩出了碼頭,順流往江心駛去,一進深水區,船速立刻提升,姜祈這才想起來,所謂「千里江陵一日還」真的不是坑人的,那還是從上游的白帝城出發呢……她放棄了掐謝衣脖子的念頭,掏出准備路上吃的柑橘,一個個往江裡扔。

  「……蘊秀你這是作甚?」

  「給龍王的買路費……」順手剝了一個橘子,掰下一瓣塞進嘴裡,又遞給謝衣半個,「先前聽鎮上老人說的,跑水路都要給龍王交買路費。」

  謝衣默默接過橘子,掰開放進嘴裡,堵下了一句話。

  ……江中龍王好像不住這段水域。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好像怕水?難得看到蘊秀慌慌張張的模樣……還挺好玩兒的∼

  ——謝衣頗有些壞心地想

  如果姜祈知道謝衣心裡在想什麼,就不只是要掐他脖子這麼簡單了。

  待到午時,謝衣也不再捉弄姜祈了,讓偃甲停在岸邊一處水流平緩的淺灘,上岸休息順便吃些東西墊肚子。

  食物是姜祈上船前買來的當地小吃,謝衣盛了碗涼粉,姜祈拎了條烤魚,加上些水果,就是一頓飯,雖然不及從前吃的精致,但比起山中啃乾糧的歲月真是好上太多了。

  兩人所在的淺灘不遠處,正有一條溪流自山中蜿蜒而出,匯入江水,時不時有些不怕人的小動物到溪邊喝水,兩人也不甚在意,直到姜祈剔乾淨刺准備吃掉的魚肉突然不翼而飛……

  看著叼了魚連蹦帶跳跑遠的小狸貓,姜祈霍然起身奪過謝衣手裡的木勺,對准那顆棕黃皮毛的腦袋砸過去。

  謝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悄悄挪遠了些。

  沒過多久,小狸貓消失的樹叢裡鑽出來一個清麗少女,穿著淺綠籐蘿和香草編織的衣裙,手持一管巴烏,懷裡抱著那只淚流滿面的小狸貓,身後還跟著一隻赤紅皮毛的豹子。

  少女先是好奇地看了看兩人,待懷裡那只狸貓吱吱亂叫,這才反應過來,生氣地問道:

  「你們誰是剛才欺負阿狸的壞人?!」

  雖是生氣,可少女聲音本就十分柔軟,氣鼓鼓的臉蛋跟撅起的嘴巴怎麼看也找不到一絲猙獰的味道。

  姜祈:「他。」誠懇地看著少女,迅速往旁邊一指。

  謝衣:「……」手裡的碗正好跟砸了小狸貓的木勺是一套,百口莫辯。

  ——做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

  話說蘊秀你臉紅個什麼!你不是男子!為何要對著個小姑娘臉紅!

  #

  那名帶著豹子和狸貓跟寵的少女,自稱巫山神女,姓名不詳,年齡……不詳,經過兩人一番解釋,勉強接受了「以為是猛獸沒看清就出手」的說辭,正打算帶著名為小紅的豹子和阿狸離開時,響起了三聲咕嚕嚕的叫喚,分別來自一女兩獸的胃。

  謝衣看姜祈,姜祈看謝衣,同時會意,邀請少女留下吃頓便飯,然後……

  幸好馬上就到江陵了!——成親至今已有三年,兩人終於練成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絕技。

  巫山神女乃是神農部屬,上古時已經身故,可看這少女單純直率不諳世事的模樣,卻並不像是會撒謊的人,以籐蘿與香草編織而成的衣衫,身邊跟著靈獸赤豹文狸,又確實與傳說中巫山神女的形象符合。

  「人界的食物真好吃∼∼∼」少女接過姜祈遞來的手絹,擦了擦嘴巴,「阿狸和小紅也很喜歡呢!你們是好人,剛才錯怪你們了!」

  回應她的是狸貓吱吱的贊同聲和豹子的蹭手背。

  被發卡的兩位「好人」默默扭開臉,相互看了一眼,視線又拉回到了正在計劃怎麼把喜歡的寶物跟好人分享的少女身上。

  「對了,還沒問呢,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裡來?」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著兩人。

  「在下偃師謝衣,這位是內子姜祈。我二人來此,乃是為了尋訪此間與神農有關的遺跡……」

  當謝衣介紹到自己的時候,姜祈已經雙手交握准備給少女行萬福了,結果聽到下一句就直奔主題,不由得詫異地看向他。

  少女驚訝掩口:「你們要找神農神上……?!」

  姜祈看了謝衣一眼,見他示意,便開口道:「我們正在尋找一件至關重要之物,得知此物下落與神農有關,是以便從神農遺跡著手查找……」

  少女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沮喪。

  「神農神上很早就不知去向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你們也在找神農神上的下落嗎?」

  「算是吧……」

  找遺跡跟找下落……好吧,古時候的神祇的下落,勉強也算遺跡?

  姜祈心想。

  「那我跟你們一起吧!」少女乾脆地說道,「我也很想見神農神上呢,跟著你們,沒准能找到神農神上的下落!」

  「而且跟著你們的話,一定能吃到更多好吃的東西∼∼∼」

  最後這個才是你的真實目的吧?

  ……再次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少女是個行動派,一旦決定了就馬上去做。先是搬來了自己收藏的許多「寶物」,像是花紋好看的卵石與貝殼,長成奇怪形狀的果核,還有顏色艷麗的羽毛之類,一股腦兒放進了偃甲船,接著跟附近認識的鳥獸蟲魚一一告別,然後非常自來熟地踏上偃甲船,對早已目瞪口呆的二人笑了笑,找了個地方坐下。

  偃甲船再次上路,順流往下游而去。

  第一次見到偃甲的少女非常好奇,看到什麼都想問,姜祈果斷丟個謝衣一個「交給你了」的眼神,摸出繡繃針線,開工。

  嘰嘰呱呱說了一通結果發現是雞同鴨講的謝衣不得不承認,還是先給這孩子普及了基本常識,再講專業知識吧……

  沒錯,這位少女除了靈力精純強大對法術無師自通以及會說人話之外,有關俗世生活的各種常識,她是一、概、不、知。

  「哎呀,這個水鴨子是怎麼弄到布上面去的?真好看!」

  姜祈默默地看著繡繃上的那對鴛鴦,終究還是打消了扔掉這條披帛的念頭。

  
第十五章:阿阮有惑

  據說是巫山神女的少女,被謝衣命名為阿阮。其實姜祈跟當事人都覺得就叫巫山神女沒關係,但是謝衣認為大街上對著一姑娘喊上古神祇的封號,十有八九會被人當神經病,介於名義上的一家之主如此堅持,兩人妥協了。

  然後就是稱呼,謝衣為兄,姜祈為姊,這個沒爭議,不用商量了。

  ——雖然這個妹子的實際年齡極有可能超出預計。

  解決了稱呼問題,接下來是最重要的人間生活常識教育。

  謝衣的分工是,自己負責阿阮的啟蒙教育,姜祈的工作讓阿阮學會普通女孩子應該學會的東西。

  然後問題來了。

  「普通女孩子應該學會的東西?」姜祈想了想,列舉了自己目前已經學會的項目,「劍術、女紅針黹、討價還價、刷俠義榜、聽老人家說話……哪些是你說的該學的?」

  ——除了女紅針黹,沒一樣是普通女孩子該學的。

  謝衣扶額:「……是我的錯……」

  他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撿回姜祈之後,誤以為女孩子很好養,然後對她采取了放養式教育。

  其實從姜祈的角度看,多個孩子也不難養,最花錢的衣食住行四項,衣,姜祈做的比買來的好;住,房子都是謝衣用偃甲造;行,出門都是偃甲代步……實際上,除了食以外,幾乎沒有大開銷,雖然阿阮的靈獸胃口略大,不過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面對姜祈算的這筆賬,謝衣無言以對,他說的養孩子,不是單單指養育成本,最大的問題是怎麼教她學常識。

  最後謝衣想出個主意,姜祈練劍的時候自己就阿阮啟蒙教她認字,其他時間兩個女孩子一起,該從姜祈那學什麼由阿阮自己判斷。

  於是阿阮每天的生活如下

  起床洗漱,跟姜祈學怎麼穿平常女孩的衣服;

  跟著姜祈下山去附近的村子買吃的;

  回家吃早點,以及學習使用筷子;

  跟著謝衣學寫字;

  前一天學會的字各寫五十個作為復習;

  今天學會的字也要各寫五十個;

  讀謝衣從山下私塾找來的幼兒啟蒙書籍;

  標記讀書過程中不認識的字,第二天問謝衣;

  抱怨認字讀書好難;

  吃午飯,繼續學習使用筷子;

  午休,可以自由選擇午睡或是出門遛狸貓遛豹;

  午休結束,看姜祈繡花;

  觀察偃甲如何做家務,試圖操作,不小心弄壞;

  偷偷溜到姜祈處偽造不在場證明;

  吃晚飯,順便聽謝衣抱怨家務偃甲又壞了;

  飯後去桃源仙居散步,並且去湖邊玩水;

  每天一次嘗試把姜祈騙下水一起玩,繼續失敗;

  玩累了去泡溫泉;

  從溫泉出來被告知家務偃甲還沒修好,明天沒法打掃家裡的衛生;

  睡覺。

  以上為阿阮每天日常概況,具體情況,大概就是抓住一切空隙用來玩。

  寫字是在屋後的沙地上用樹枝練習,但是往往會變成阿阮讓小紅擺出她認為威風的各種姿勢然後畫下來。

  接著讀書也是讓謝衣頭疼的事情,阿阮記性不錯,學過的字都會認,但是遇到生僻字就喜歡讀認識的那半邊,有時候讀著讀著還會不知不覺讀成古代的發音。

  謝衣有點嫉妒姜祈,後者比他輕鬆多了,叫起床,教穿衣服梳辮子,時不時逛街,准時喂食,多簡單!

  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某天不小心看到姜祈被阿阮成功騙下水喝了半肚子湖水為止。那次謝衣真為阿阮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姜祈發火,結果什麼事都沒有,想想自己跟她開個玩笑都會遭到非暴力不合作對待,謝衣略有點委屈。

  總的來說,教阿阮學習常識這件事,對教學雙方來說都是一個頭疼的問題。

  這麼磕磕碰碰過了兩年,最終妥協的是謝衣和姜祈。聽到兩人有氣無力地宣布,可以出師了,阿阮歡呼雀躍。

  #

  當初在溪邊遇到這兩個人的時候,阿阮就覺得他們有種很親切的感覺,若是換了旁人,才不會跟著一起走呢。阿阮知道撿到自己的哥哥姐姐並非常人,不過既然他們很努力地遵守普通人的規矩,還給她做好看的衣服買好吃的食物,所以她決定不揭穿哥哥姐姐再怎麼扮也不像普通人這件事。

  她聽山下村裡的人說,哥哥跟姐姐以前就搬到紀山住了,是謝衣哥哥又當爹又當娘拉扯大了姜祈姐姐。謝衣哥哥會造偃甲幫鄉親們引水灌溉,姜祈姐姐會斬殺山裡害人的猛獸妖物,村子裡的人都很佩服他們。又聽說好些年前哥哥姐姐外出游歷,回來的時候不但成了親還帶回了自己,若不是年齡對不上,沒准大伙兒都以為自己是他們倆的孩子。

  但是在少女阿阮心中,一直有些小小的疑問。

  阿阮知道常人家中有爹有娘,還有小寶寶,可是謝衣哥哥沒爹沒娘,大家又說謝衣哥哥是姜祈姐姐的爹娘,難道姜祈姐姐是謝衣哥哥生的嗎?

  這是第一個疑問。

  阿阮喜歡跟姜祈下山去城鎮裡逛街買東西,時間久了,漸漸也明白了現在想要什麼,並不是直接拿其他東西去換,而是要用自己手裡的東西換成了錢,再用錢跟人換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隔著一層挺麻煩,但是姜祈似乎樂在其中,換的錢越多越好。

  見得多了,阿阮也知道了,人們都喜歡用最少的錢買到最多最好的東西,那為什麼明明蔬菜米糧比較便宜,姜祈姐姐卻喜歡花更多錢買別人做好的食物?

  這是另一個疑問。

  有關自家的問題實在太多,阿阮決定先挑最先想到的這兩個來問。

  吃過晚飯,正在喝茶時,她提出了第一個問題。謝衣直接一口水嗆到了喉嚨裡,腦袋轉到一邊發出了痛苦的咳嗽,姜祈比他稍微好一點,只是把茶喝進了袖子裡。

  「姜祈姐姐……」發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阿阮訥訥地扯了扯姜祈的衣角,小聲問道,「我是不是說了什麼讓謝衣哥哥生氣的話?」

  姜祈使勁咬了咬唇才忍下笑意,說道:「他不是我爹娘。」

  「那姜祈姐姐是哪兒來的?」阿阮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著姜祈,難道跟自己一樣,也是天生地養的嗎?

  「他買包子時送的。」

  謝衣咳得驚天動地——當初他撿到姜祈之前確實買了三個包子。

  接著下一個問題,為什麼家裡只買熟食不買食材?

  答案很簡單,沒人做飯。

  「謝衣哥哥也不會做飯嗎?」

  謝衣搖了搖頭:「會是會……蘊秀說麻煩,就很久沒做過了。」

  「我想嘗嘗謝衣哥哥做的飯∼」

  這回輪到姜祈咳嗽了。

  「姜祈姐姐吃過謝衣哥哥做的飯嗎?」阿阮很是期待地看著當事人。

  「吃過……」

  「味道如何?」

  姜祈思考很久才組織好語言,用了兩個比較委婉的詞。

  「出乎意料,獨樹一幟。」

  阿阮回憶了一下以前謝衣講過的課,這兩個詞好像是誇人的?那就是說很好吃咯?

  於是次日中午,謝衣做了一大桌品相不錯的菜餚,阿阮開心地夾了一筷子放進口裡……然後綠了臉捂著嘴巴沖出去了。

  姜祈用最大的毅力吃完了一頓飯,當天晚上胃痛發作,疼得欲仙欲死。

  從那之後,阿阮與姜祈達成了共識,絕對絕對不能讓謝衣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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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多事之秋

  好不容易把阿阮的常識教育到了能夠跟一般人正常交流的程度,停擺了近三年的昭明搜索行動再度開啟。

  「根據目前我們手頭收集到的信息,」謝衣指了指自己整合出來的情報,兩人找了七八年,精簡出來就一個竹簡的內容,「昭明應該是崩裂為三個部分。」

  「三個?」姜祈想了想,這可比比預計中一大堆碎片落滿神州大地,一個個去找的情況要好得多,「如今下落呢?」

  謝衣搖了搖頭:「三個碎片的下落,似乎都與神農有關,目前只知道,昭明碎片分別為『柄』、『光』和『影』三部分。」

  「劍柄可以理解,但是光和影……」

  姜祈信手抽出佩劍,轉動劍身,一面背陰,一面對光,指尖落在劍刃上。

  「難道要這樣從中間分開?有點難度。」

  要不是怕捶桌有損形象,謝衣絕對會這麼做。「……若是如蘊秀所說這般崩碎……伏羲也挺不容易的……」

  姜祈不大樂意地撇了撇嘴:「想笑就笑,我看你憋得怪傷身的。」

  得了首肯,謝衣終於笑了出來。姜祈本是有些惱他,可是想想自己適才那番話確實有點傻,沒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隨即剎住,將手指放進了口中。

  所謂樂極生悲,便是如此。

  「可是傷到了?」

  謝衣急忙起身上前,握了姜祈的手,將手指從她口中抽出,指尖上斜著一道半寸長的口子,正往外淌血,所幸並不深,沒有傷到骨頭,謝衣這才鬆了一口氣。

  「怎地如此不小心?」

  「你不也被錘子砸到過腳?」

  ……你直接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就行了,幹嘛還揭短?

  正在糾結著,阿阮已經在書房外叫門了:「姜祈姐姐,你沒事吧?!」

  聽她聲音,竟是少有的著急與慌張,完全沒有平日無憂無慮的感覺。

  「無礙……」見傷口已經被謝衣用法術治好了,姜祈抽回手,起身給阿阮開門,「為何如此慌張?」

  阿阮顧不上說話,直接把姜祈拉到院子裡,在盛夏三伏天的大太陽下把她從頭到腳摸了一遍,這裡捏捏那裡戳戳,似乎沒什麼發現,又叫出了赤豹文狸讓他們幫忙找,折騰了兩刻鐘之後,兩人不得不一人抱碗酸梅湯解暑氣。

  「真奇怪,」阿阮咬著從酸梅湯裡撈出來的烏梅,「先前明明有啊……」

  「鬧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到底要找什麼呢……」姜祈倚靠著廊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

  話音未落,阿阮的腦袋又湊了過來:「姜祈姐姐不是說自己一點兒靈力也用不出來嗎?可剛剛我感覺到你身上跑出來了很微弱很微弱的火屬靈力,一眨眼就不見了,好奇怪!」

  三人之中,阿阮對靈力最是敏感,即便是比尋常人身上更加微弱的靈力,她也能覺察到,對於她的話,姜祈沒理由不相信。

  剛剛?

  想了想阿阮過來之前的情形,姜祈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若說當時有什麼與不一樣之處,也只有自己不小心弄傷手指流血了……不可能吧。

  「早些時候,聽小謝說,我身上靈質內斂,極難激發……受了傷出點血,應當不會激發出來吧?」

  「謝衣哥哥也這麼說過?」

  阿阮睜大了眼睛,驚訝的看著姜祈,忽而像是明白了什麼一般,「我就說嘛,尋常人靈力再怎麼低微,身上也會透出一絲靈氣,姜祈姐姐與謝衣哥哥是同族,怎麼可能一點兒靈力都沒有,原來是被鎖起來了!」

  謝衣用法術造了冰,正打算讓兩個大熱天中暑的笨蛋冷靜一下,聽到阿阮的話,也加入進來。

  「仔細想想,確實如阿阮所說,像是被鎖在體內無法外溢,但……」他措辭了一會兒,才找到一個比較准確的說法,「我仔細檢查過,並無人為的痕跡,竟像天生便是如此一般……蘊秀的父母族人,難道亦是如此?」

  姜祈點了點頭:「印象中,確實與我一樣,也從未見過有人會法術之類……」

  她想了想,又道:「是否便如小謝所說,先人另有機緣,所以才是這樣?」

  可以延續到下一代的法術,謝衣知道許多,比如詛咒之類,如果要封鎖一個人連同其後代的靈力,理論上是可以做到的。倘若姜祈的先人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受濁氣侵蝕,用異法令後代變得與天柱傾塌後新生的人族一般,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阿阮察覺到了她的靈力,卻又迅速消失不見,又是何緣故?

  與姜祈一樣,他想到了適才的小小事故,但姜祈每個月都要失一趟血,若真的因此而靈力外洩,阿阮早就該覺察到了才是……

  「何必多想?」姜祈無所謂地說道,「又不是多大的事,實在不用為此費思量。」

  「可……」

  謝衣還想說什麼,卻被姜祈截了話。

  「若是不利,早該出事了,又哪會讓我活到今日,還是先想正事要緊。」

  在當事人的無作為下,即便擔心,謝衣與阿阮也無計可施,只能隨她去了。

  #

  事實證明,此時正逢多事之秋,即便姜祈的事暫時不管了,謝衣那邊又出事了。

  他還記得成親之前,將自己曾受魔氣熏染,得以免受濁氣之害等事告知姜祈,姜祈思索良久之後,問他的問題。流月城之所以隱忍多時未曾到人界散布矩木枝,也不曾追查他的下落,是不是因為他們接觸魔氣時日不多,還無法適應下界濁氣……

  謝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知道自己能夠爭取的時間差並不多,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驀然驚醒的瞬間,謝衣才發現原來只是夢魘,霍然坐起,窗外月上中天,剛到子時。

  身邊姜祈的手臂動了動,似乎被他擾了睡眠。

  「……小謝?」

  「無事,」謝衣安撫一般握著她的手,低聲道,「夢魘罷了……」

  「……我從不做夢的,若是,能將小謝的噩夢分走一半……倒也不錯……」

  謝衣沒有回答,默默躺下,剛想收回手,被姜祈輕輕反握,他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闔上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聽到有人在耳邊低歎。

  「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

  一夜無眠直到天亮,謝衣也沒有問姜祈,說那番話時,她究竟是不是清醒著。兩人之間古怪的氣氛,連一向心思單純的阿阮也發現不對了。

  三日後,謝衣宣布離開紀山,前往武陵的舊居,無疑坐實了姜祈的猜測,也讓阿阮感到更加不安。

  這一次似乎是大搬家,無論是書房中的書籍圖譜,還是工房裡的大小偃甲,統統打包進了桃源仙居,包括一些生活用品,能帶的都帶走了,不能帶的直接就地銷毀。

  「姜祈姐姐……」阿阮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小聲問道,「我們以後都不回來了嗎?」

  這個問題姜祈也無法回答,她沉默了片刻,避重就輕地講起武陵一帶的風景奇聞,暫時分散了阿阮的注意力。

  「是不是我不問,你就什麼都不打算告訴我?」

  姜祈直視著謝衣的雙眼,聲音中隱隱含著一絲怒氣,全無平日的清淡平靜。

  良久之後,謝衣苦笑一聲,移開了視線。

  
第十七章:人生百味

  今天基友嫁人,作為女方儐相收了好幾個大紅包好嗨森……直到回家之後老媽問我什麼時候能被她掃地出門=L=

  「我是人,不是神仙,沒法知道你心中究竟在想什麼。有事憋在心裡,什麼都不同我說,你以為這麼做是為我好?

  「還是說在小謝心中,我姜祈就是貪生怕死的無能之輩,只能由你護著,什麼也無法做?」

  到武陵山中已半月有餘,離開紀山那日姜祈所言,至今猶在耳旁,令謝衣幾乎不敢與她直視。謝衣不得不承認,姜祈的話並無錯處,只是自己並非她這般,凡事都能直言不諱。這世上絕無完全一樣的事物,也正是如此,自己才會羨慕那樣的姜祈,乃至於被她所吸引……

  思及此處,謝衣不由得搖了搖頭,從離開紀山那日起,兩人便再沒說過話了,姜祈性子擰起來也是倔得要命,真的有事也是托阿阮幫忙傳話,哪怕謝衣好幾次都想道歉,都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這次還真是,觸到了逆鱗啊……

  「謝衣哥哥這是你的飯菜,」阿阮端著一個托盤進了書房,將食物放到了案上,「姜祈姐姐說了一天一個花樣不重復絕對讓你非常滿意敢剩半顆米飯以後就想別吃東西了我先走了謝衣哥哥保重!」

  一口氣說完之後,小姑娘頭也不回地逃走了,出去時還不忘帶上門。

  謝衣硬著頭皮,夾了一筷子時蔬往嘴裡送。第一天甜得膩死人第二天苦得心發疼第三天辣得能噴火第四天……還好,今天麻得味覺都沒了,也不用擔心吃不下去了。

  現在謝衣非常有理由相信,他家媳婦確實有這個本事能讓他用三個月時間嘗遍人間百味……

  ——還真是一天一個花樣不重復。

  有心道歉吧,姜祈已經住回了成親前的屋子,這半個多月也沒跟謝衣同房,連面都見不到,更遑論說話。

  該學的都學了,就是不知道怎麼哄女孩子開心……謝衣頗有些陰暗地猜測,該不會自家師尊也不知道怎麼討心儀的女孩子歡心吧,要不然怎麼一直單身連帶底下一幫部下都是單身,乃至作為曾經的入室弟子的自己遇上媳婦慪氣也是一籌莫展?

  於是不幸中槍的紫微尊上又打了個噴嚏。

  想了很久,謝衣決定采取曲線救國方針,先爭取阿阮站到自己這一邊,透過阿阮緩和一下雙方的關係,然後徐徐圖之,但是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姜祈姐姐說這次是謝衣哥哥不對不把我們當家人什麼都不跟我們講所以阿阮要跟姜祈姐姐一起孤立謝衣哥哥讓謝衣哥哥深刻認識到錯誤保證以後不再犯了才會原諒謝衣哥哥!」

  謝衣:「……」

  「還有謝衣哥哥你不要以為花言巧語我就會幫你隱瞞你把昨天的飯菜倒掉的事情我早就告訴姜祈姐姐了!」

  謝衣:「……」

  經此一事,謝衣終於明白了,手握財政大權者,才是實際意義上的一家之主。

  繼續品嘗著人生百味,如此又過去大半個月,謝衣終於琢磨出了一些道道。

  姜祈是個爽直性子,平素話雖不多,卻是有什麼便說什麼,不喜隱瞞,尤其是關係重大之事……

  俗話說,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這麼一想,以曲對直確實不妥。

  回憶了一下姜祈平日說話直來直去的模樣,謝衣決定借鑒一二,仔細想想,她說話做事全憑心情,但一言一行無不合理,平時雖然不哼不哈的,可一出手就是勢在必行……

  嗯,謀定而後動,三思而後行,凡事直道而行……就這麼辦。

  自認為終於想到了好辦法的謝衣從床上一躍而起,大半夜跑去敲姜祈的門。

  被敲門聲吵醒的姜祈披上外衣,木著臉開了門,一看到謝衣的臉,瞌睡頓時走了一大半。姜祈不知道謝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看他神色,似乎有話要說,於是兩人僵持了。

  「蘊秀,我有話同你說……」

  「……」

  頂著近乎實質的目光,謝衣覺得喉嚨裡一陣發緊。這是自己媳婦吧?跟自己媳婦有什麼話不能說?……等等,好像就是這個理?

  終於領悟到新技能的謝衣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卻聽到姜祈的房間裡傳來了睡意朦朧的嬌嗔。

  「……姜祈姐姐,大半夜的怎麼還不睡啊……?」

  軟軟糯糯還帶著點嬌滴滴的鼻音,一聽就知道是阿阮在說話。

  不幫他說和也就算了,轉個身居然睡他媳婦!阿阮你太不仗義了!

  ——完全沒想到武陵的住所只有兩間睡房,就算姜祈沒跟他慪氣分房睡,阿阮也得住這間的。

  還有小半心思惦記著跟周公下棋的姜祈猝不及防被謝衣抓著手腕連拖帶拽拐走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場景已經轉移到謝衣自己的房間。

  嗯,今晚依舊和諧。

  #

  家庭危機宣告解除之後,因為危機而暫停的正事也重新提上議程。

  「……昭明既是上古神劍,便是碎裂了,想必碎片也各有神異之處……」

  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翻看那卷情報歸總,謝衣仍覺得似乎有些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至今已有千年,倘若真的流落人界,斷無可能就此沉寂,不見絲毫記載……」

  問題在於,傳說中神農展現過神跡之處,並不是沒有用通天之器一一查探過,依舊毫無結果……姜祈習慣性一手托著下巴,默默思索著。

  根據從前的發現可以斷定,昭明能夠斬斷一切靈力流動,所以應該能夠克制附身矩木的心魔,或者說,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破除心魔與矩木之間的聯繫……既有如此威能,為何自崩裂之後就不曾出現在歷史中,僅剩一點語意不明的斷簡殘章?

  若是一般神物流落民間,不都是被人珍而藏之,香火不斷地供奉起來?哪怕一個劍柄,對於凡人來說那也是天帝用過的東西,絕不可能當廢銅爛鐵砸了鑄兵器……

  ——等等。

  「小謝,我們尋找的,是『柄』、『光』與『影』……有沒有可能,會被變成了其他形態?」

  姜祈的想法是,「柄」有固定的形態,「光」和「影」卻是無形無質之物,換言之,是可以被變成任何形態的,假如神農將「光」和「影」變化成了其他模樣,即便用通天之器查找,看到的也不會是「光」和「影」,自然就尋不到蹤跡了。

  而謝衣的看法,又比姜祈更進一步,「柄」也是可以改變形態的。

  看看姜祈驚愕的模樣,謝衣決定不告訴她,還在流月城的時候,他連補天的五色石都敢拿來做實驗炸伏羲結界玩……神物什麼的,不能發揮作用的話,還真就是廢銅爛鐵了。

  
第十八章:山雨欲來

  根據新的推斷,謝衣重新整理了以往收集的全部資料之後,告訴姜祈,昭明碎片很有可能被藏在古代信奉神農的國家或者部落,而姜祈先前翻譯出的古蜀文字裡面,也提到了「國」以及指示方位的「西」等字,結合以上幾點推測,或許西域一帶會有線索。

  姜祈雖未學習過正統的經史子集,但是謝衣看書一向廣而雜,她沒事時也會翻翻,對於西域略有些印象,中原對西域諸國最早的記錄,大約是在漢代。

  西域三十六國,一個個查發展興衰史……姜祈果斷起身理了理衣裳。

  「交給你了小謝。」

  「姜祈姐姐跟謝衣哥哥這幾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真討厭!」

  見姜祈終於空下來肯陪自己玩了,阿阮很開心,但是也不忘小小地抱怨一下她對自己的忽視。

  「附近山裡我都玩兒遍了,風景也沒桃源仙居好看,你們又不讓我隨便下山玩,悶死了∼∼∼」

  「走吧。」姜祈仗著身高優勢,揉了揉阿阮頭頂的發。

  「……咦?」阿阮愣了愣,才反映過來,姜祈的意思是,帶她一起下山,「姜祈姐姐最好了!」

  阿阮知道山下的人畏懼猛獸,於是只喚出了看上去毫無威脅的阿狸,一人一靈獸蹦蹦跳跳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狸貓喜歡挖掘泥土,似乎在尋找什麼,時不時就叼著一兩樣奇怪的東西回來獻寶,或是古代先民的遺物,或是其他精怪埋在地下的法寶。阿阮很喜歡這些東西,不論多少都用法術收了起來,作為珍藏的寶貝。

  兩人都有修為在身,行路速度極快,雖是住在深山中,走到縣城也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

  進城後,兩人分開,姜祈先去了繡莊,將這幾日攢下的繡品交給掌櫃寄售,順便取了前次寄售繡品所得的錢,接著又買了做繡品的各色絹綢紗帛與絲線,這才往集市去了。

  縣城並不大,幾日一次的集市一條長街望到底,而這城裡大大小小的地痞流氓,早在幾年前就被姜祈挨個收拾過一遍了,如今見到當年的女魔頭回來,個個跑得不見蹤影,是以姜祈倒也放心讓阿阮自己逛街。

  尋到阿阮時,小姑娘已經吃了一肚子點心零嘴之類的小食,跟在她旁邊的阿狸也撐圓了肚皮走不動路,正躺在阿阮的裙角上耍賴。

  姜祈暗忖,該不會先前給她的零花錢都拿去買吃的了吧……

  「阿狸別鬧,吃撐了就得多走動消食,賴著不動會胖成球的!……姜祈姐姐∼」

  阿阮正單手叉腰指著自家狸貓訓話,見姜祈來了,便笑著招了招手。

  「阿狸吃撐了在耍賴皮呢!」

  被點名的小狸貓羞澀地翻了個身,肚皮蹭著地面,艱難地挪到阿阮後面,只留個尾巴給姜祈。饒是姜祈深得控制表情的精髓,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她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茶攤,「喝了茶再回去罷,茶水一樣能消食。」

  兩人叫了壺茶,一人一杯,阿阮還翻出個瓷碟,倒了些茶水給阿狸。

  抬眼看看正在嗑瓜子的姜祈,漫不經心似乎在神游,阿阮想了想,往她那邊蹭近了些,小聲問道。

  「姜祈姐姐,你前些天跟謝衣哥哥鬧得那麼厲害,是怎麼一下子就和好了?」

  瞅瞅小姑娘有些促狹的眉眼,姜祈默默低下頭喝茶,具體過程略不和諧,成親至今七年有餘,她也知道了有些事情,是不大方便跟未婚的女孩兒講的……

  「我以為你早就明白了,你我既為一體,又有何事不能一同分擔?」

  「蘊秀的心意,我又何嘗不知?成親前你已說過……今後再不會這樣了,且原諒我這一回罷。」

  姜祈堅信,絕對是那天晚上又是敲門又是挪地方被鬧得太困了,才會迷迷糊糊應了謝衣的。

  「阿狸,你也不知道姜祈姐姐在笑什麼嗎?」阿阮伸出手指,戳了戳狸貓的耳朵,「你看她,臉都紅了∼」

  #

  對著好不容易才查到的一卷野史,謝衣感到一陣頭疼,姜祈把這些事一股腦扔給他,並非覺得費時費力,而是……西域一帶,已經距離流月城很近了。

  倘若早些得到這些消息,他還能存幾分僥幸,憑借沈夜等人剛剛熏染魔氣,還未適應下界的時間差,去尋找極可能流落在西域一帶的昭明碎片。但是自那次夜半驚醒,這幾個月以來,雖未得到明確的證據,謝衣也有預感,自己的行蹤似乎已經暴露了。

  他知道,姜祈其實已經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把選擇權留給自己,是賭一賭運氣,前往西域一探究竟,還是暫避鋒芒,等待時機。

  聽到謝衣決定遷往靜水湖的別居,姜祈只是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便去收拾行李了。阿阮雖是奇怪,然而謝衣與姜祈有志一同,並未將流月城與昭明之事告知與她,所以她也沒有多想,只以為兩人與自己一樣,看膩了武陵的山水,想換個地方呆。

  靜水湖別居是在兩人成親那年建好的,只是後來兩人先去了巫山,後來又在紀山與武陵盤桓數年,是以這處居所並未住過人,需得好好整理一番才能居住。

  從前居處的大部分偃甲,都被謝衣帶到了靜水湖,包括姜祈早先見過的能夠引來雨水的巨大偃甲,光是安置此物就用了近一個月時間。接著,謝衣又在居所之外布下重重幻術與偃甲機關,令整座居所都無法從外界被探知。

  看著兩人忙碌的模樣,阿阮不由得感到一絲絲心慌,她雖不知出了何事,卻直覺地感到,家中或許不會平靜下去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謝衣一頭扎進工房,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會回房休息,工作的時間裡連姜祈與阿阮也不得進入工房,僅僅將飯食放在門口,無法踏入半步。如此過了近一年,姜祈終於看到謝衣如釋重負地從工房出來。

  看著謝衣平靜的神情,姜祈忽然產生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錯覺。

  「蘊秀,我先前查明,西域捐毒國有一古時傳承至今的國寶指環,或許便是昭明碎片之一……」

  「同去。」姜祈斬釘截鐵地說道,「若你反對,我現在就和離順便把孩子打掉。」

  謝衣抽了抽嘴角,很想說快半年都沒同房了你肚子還是平的哪來的孩子,可是看到姜祈眼底的惶恐不安,終究還是歎了一口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釋然,露出了笑容。

  「那便同去吧。」

  出發之前,謝衣將通天之器一分為四,做成了四個偃甲蛋,將其中兩個送到了天玄教,交給呼延采薇,又親自前往百草谷轉交第三個偃甲蛋,同時隱晦提到或許會有魔氣擾亂下界之事,望百草谷能加以防範。

  看著謝衣有條不紊地安排好諸多事務,姜祈突然想起了一事。

  「若你我皆不在,阿阮該托付何人照顧?」

  並不是她不放心認識的朋友,而是阿阮那般天真的性子,身份似又與巫山神女有些淵源,若輕易托與常人照顧,恐怕會引出事端。

  謝衣搖了搖頭:「桃源仙居內自成一方天地,不受外界影響,阿阮安置於內,應是無礙。」

  姜祈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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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窮途末路

  乾燥的風卷著沙礫呼嘯而過,帶著砂質荒原特有的肅殺味道。放眼望去,視野中只有天空的藍色與沙丘的黃色,連一絲雲也沒有。被太陽烤炙的沙礫透出一種難以想像的熱氣,伴隨著搖曳的駝鈴,似乎每踩下一步,都掀起了灼人的熱浪。

  微微撩開抵御風沙的厚重風帽,姜祈抬起手掌搭在額前,擋去了刺目的烈日,卻擋不住沙礫表面折射的白光,晃得雙眼生疼,她甚至能感覺到身體中的水分,在雙重的光線照射下,正在不斷蒸騰流逝。手指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水囊,隨即又收回。

  生在雨水充沛的南夷之地,哪怕從書中讀了再多的邊塞詩,也很難想像,如此酷烈又極端的環境下,也會有人類國家存在。

  「可要歇息片刻?」見姜祈似有體力不支之態,謝衣放緩腳步,關切地問道。

  姜祈搖了搖頭:「不是說,天黑前盡快趕到綠洲嗎?」

  聽到她毫不示弱的聲音,謝衣無奈地點頭:「若是扛不住,也不要勉強。」

  「我自省得。」

  有飛行偃甲代步,從靜水湖到長安不過是半日的光景,然而一過玉門關,天空中狂嘯的熱風與被風卷動起來的沙石便迫得他們不得不用最原始的方式趕路。而捐毒在西域一帶,名聲並不大好,許多客商都不願前往那裡做生意,是以二人竟找不到一個向導或是去往捐毒的商隊,只得跟著去往波斯的商隊行至捐毒附近,然後脫離大部隊獨自趕路。

  所幸他們都知道如何通過日月星辰的位置分辨方向,也通過法術帶上了足夠的食物與飲水,否則進入沙漠不到幾個時辰,便有可能將性命留在此處。

  與商隊分開的當天下午,兩人終於趕到了地圖中標示的距離捐毒最近的一塊綠洲。根據商隊頭領的介紹,由此去往捐毒,僅有一日的路程。

  一汪通透泉水倒映著蔚藍的天空,水下銀白的小魚在水草間穿梭游動,靠近岸邊的沙灘生長著茂盛的蘆葦,泉水形成的小湖環繞著怪柳、沙棘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平素司空見慣的綠色,在茫茫荒漠中竟是彌足珍貴,似乎連夾著沙礫的熱風到了這處,也會變得溫柔許多。因此處並不在尋常商隊進出中原的路線上,所以即便有水源,也很少有人在此扎營住宿,顯得分外寧靜。

  謝衣在附近驅趕毒蟲,布置結界時,姜祈也將那頭駱駝趕到了水源周圍一處突出地面的裸巖陰影下,韁繩綁在一旁的胡楊樹幹上。其實謝衣用法術就能夠攜帶全部行李,但是兩人聽說,若是途中遇到了沙漠風暴,有熟識惡劣天氣的駱駝會相對安全一些,才會帶上一頭駱駝同行。

  隨後,姜祈撿來了一些距離水源較遠的乾燥灌木,放進剛剛挖的沙坑裡,預備入夜時生起篝火御寒。

  回到泉邊,脫下粗糙厚重的連帽斗篷,俯下身飲足了清水,又浸濕手絹擦了臉和脖子手臂,姜祈這才感到涼爽一些,接著散開了發髻,抖掉藏在頭髮裡的細砂粒,總算不是灰頭土臉了。抬起頭瞅瞅謝衣,見他也是這般動作,兩人相互看了看,忍不住笑了起來。

  天色漸暗,沙地的溫度不知不覺降了下來,全然沒了白日炙人的熱度,反而開始變得寒冷。兩人點燃篝火,烤熱了肉乾與乾糧作為晚飯,還煮了些熱水喝下,這才感覺身上開始回暖。

  奔波了一天,姜祈早已疲憊不堪,強打起精神吃完了東西,又在泉邊散了一會兒步,實在扛不住了,便回到宿營的裸巖下方,將斗篷半邊墊在地上,半邊作為被褥,依靠著駱駝厚實的肚子,佩劍抱於懷中,半闔了眼。

  將睡不睡間,她似乎看到謝衣正坐在篝火邊,用小刀慢慢刻著一塊木頭似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感到有人用手輕輕托起了自己的頭,將一塊用絲繩繫著的墜子掛在脖頸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小謝?……」

  見自己的動作擾了姜祈的睡眠,謝衣伸手覆在她額上,輕聲道:「無事……此行恐有凶險,我做了個桃木墜,附上法術,蘊秀可以此防身……安心睡罷。」

  姜祈閉了眼睛,斗篷下的手在脖頸間摸索一會兒,抓住了謝衣所說的桃木墜,手感依稀是朵桃花的形狀,邊角打磨得十分圓潤,她不禁勾起了一絲笑弧。隨即感到謝衣覆在自己額上的手心裡,似是滲出了一陣陣涼意,直透腦中……

  不待她有所反應,身子已不由自己控制,四肢更是綿軟無力。

  額間的涼意漸漸在腦中彌散開來,意識越來越模糊,昏昏沉沉間,姜祈似乎聽到了謝衣的聲音。

  「法術到天亮時才生效,若我未能返回,蘊秀便就此忘記謝某罷……」

  「……蘊秀錯愛,謝某竟不能報萬分之一。」

  「……倘若有命歸來,再向蘊秀賠不是……這是,最後一次了……」

  施術完畢,謝衣收回了手,起身又布下幾重結界,確保到次日天亮的這段時間裡,外界無法影響和傷害到姜祈,這才頭也不回地離開,再不敢看姜祈一眼。

  短短的幾步路,似乎用了很久才走出去,聽到身後弱不可聞的嗚咽,謝衣腳步一頓,籠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收攏,握成了拳。

  直到走出了很遠,耳旁似乎還回響著姜祈顫抖的聲音。

  ——我恨你……

  深深陷入嘴唇的牙齒間沁出了一股腥甜的血氣,激得快要麻木的大腦略清醒了些,但是這種程度的疼痛,恐怕無法堅持太久……

  姜祈鬆開了握在右手的桃木墜,艱難地摸索懷中佩劍,睡意越來越強烈,身子如同浮於空中一般輕飄飄的,眼皮像是墜了鉛,沉沉的怎麼也睜不開。

  所幸此時還有幾根勉強能夠動彈的手指,佩劍被推出了鞘,姜祈不再猶豫,將出鞘的劍身納於掌中,使出僅存的最後一點力氣,狠狠握住。

  刺痛瞬間驅散了腦中的混沌,幾點殷紅濺上衣襟袖口,而傷口中湧出的更多血液尚未滴落,便已被緋紅的劍身所吸收。片刻之後,一股強烈的熱流自劍中沖入手心的穴道,沿著經脈逆流而上,鑽入四肢百骸。

  姜祈注意到了這些,但是此時,她已無暇多想了。

  身體重獲自由的那一刻,姜祈覺得自己可能產生了錯覺,身體之中,骨血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開裂,分崩離析。

  這樣的感覺僅僅一剎那便消失了,她也不再思考其他,扶著裸巖站起身,手掌指腹的傷口深可見骨,在粗糙巖面的磨礪下更有無數碎石細沙嵌入血肉,疼得鑽心,痛得清醒。

  她不知道距離謝衣離開已經過去了多久,只是模糊地辨認了一下方向,便運起內力,憑著直覺追去。

  悄無聲息懸浮在天宇的月亮,圓得異常猙獰,全然不復平時的柔和靜謐。而恰好是姜祈行進方向的那一片深藍天幕上,不知何時升起了一輪鮮紅如血的圓月,月面斑駁影影綽綽,似是一座城池的輪廓。

  姜祈想,這便是流月城了吧……

  紅色的身影躍上沙丘,飛掠前行,忽隱忽現,恍如幽靈一般。

  不知何時,手掌傷口的血水已經凝結成冰,奔跑中牽扯著傷口,凍結的血液裂成碎冰,刺入肌理深處,又被新湧出的熱血融化,隨著她的動作滴落,滲入了沙礫當中。

  或許過了很久,又或許只過了一瞬,當姜祈察覺到前方的沙丘後有兩股力量正在相互廝殺時,距離黎明還有一盞茶的時間。

  強撐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受傷的右手乃至整條手臂,冰涼的肌膚之下卻像是被置於炭火上灼烤一樣,滾燙而疼痛。

  她跌跌撞撞地奔跑著,自沙丘最高處望去,下方的情形一覽無餘。

  背對著她,滿身傷痕與血跡的人,正是謝衣,與謝衣對峙之人,是一名面容威嚴而冷漠自持的陌生男子,一身玄色暗金鑲邊的祭服連邊角都沒有絲毫褶皺。

  如此強烈的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浸淫武道多年,姜祈自然認得出,謝衣藏於身後的手所結出的姿態,正是自斷心脈的手勢。

  紅色的身影如窮途末路的困獸一般自沙丘最高處墜落而下,缺水而干啞的喉嚨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支撐著她往前的信念只剩下一個。

  然而,只差兩丈的距離,屬於謝衣的呼吸驟然停止。

  此時的姜祈已是強弩之末,先前自劍中湧出的熱流,這時也失了束縛,分作無數股刺入臟腑,頓時氣血翻湧如潮。

  被攪得震蕩不堪的骨骼與血液深處,也傳來了相同的力量,兩相呼應。

  拂曉的第一道光線自沙丘頂端傾瀉而下,照亮了這一片血跡斑駁的沙地。姜祈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謝衣離開前似乎說過,法術會在天亮時生效……

  好累啊……她閉上了雙眼。

  真是一個忙碌的晚上,希望……不要再醒來了……

  #

  荒漠一戰後兩個月,一具被命名為初七的傀儡,在流月城一間密室中睜開了雙眼;

  五個月之後,無厭伽藍迎來了新一任管理者,流月城天梁祭司;

  時隔半年,靜水湖別居的偃甲工房中,甦醒過來的謝衣步履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


第二十章:回首驀然

  西域一帶行走多年,姜祈覺得,自己多少也能夠適應這裡的干旱與變化無常了。一邊想著,她解下了遮面的紗巾,俯身掬起一捧泉水飲下。

  解了渴,再裝滿水囊,看看頭頂的烈日,似乎還沒到時辰,索性尋了陰涼處坐下,信手折了枝結滿果實的沙棘,慢慢吃著。

  「你倒來得早。」

  「本就是姜祈有求於狼王,來早些,也不過略表禮數罷了。」

  聽到略帶西域口音的男子聲音,姜祈施施然起身,看向來人,輕笑道。

  「哼,你們中原人就是喜歡講這些虛的……」

  來人名叫安尼瓦爾,高鼻深目,一頭卷曲的紅褐長發,正是西域一帶特有的長相,面上一道陳舊的疤痕,顯得有些滄桑。西域最大的馬賊幫派,一名狼緹,一名鷹騎,此人便是狼緹的首領,人稱狼王。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帶來了。」

  說著,安尼瓦爾從馬鞍後的行囊中取出了一隻尺長的絳紅錦盒,隔空拋來。

  姜祈抬手接住了錦盒,揭開蓋子,空氣中頓時溢滿了甜美馥郁的芳香,饒是姜祈這些年中見識過諸多奇花珍卉,此時也忍不住心中贊了一聲,不愧是聞名西域的大馬士革薔薇,花型雖不及牡丹艷麗多姿,可就沖這飽滿而甜美的芬芳,便也值了一兩黃金一朵的價錢。

  想著,她點了點錦盒中的花朵數目,一共是二十枝,戴著鐵灰色手套的右手一翻一轉,掌心已多了一錠黃金,重量剛好二十兩。

  兩人並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安尼瓦爾也知道此人有些奇異法門,並未驚訝,只是看著姜祈手中的錦盒,問道:「你這盒子倒是有趣,四日前摘下的花,放到現在也未曾枯萎,不知是何來歷?」

  姜祈笑了笑:「不過一些小小法術,狼王若是覺得新奇,我這兒還有個大些的。」

  說話間,右手一握一張,掌心金錠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兩尺見方的深藍錦盒。她極擅將法術的咒文融入繡紋,製作這些錦盒的布料,正是她所繡。

  「還望狼王笑納。」

  姜祈很清楚,西域氣候乾燥,食物無法保存水分,多是脫水或蜜漬保存,新鮮蔬果在這裡比肉類更加珍貴。自己為了維持花朵新鮮而制的錦盒,也能用於儲存新鮮的食物,對於常年行走西域之人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安尼瓦爾也不多話,接過錦盒道了聲別,便上馬離開了。

  將換來的鮮花收好之後,姜祈卻並不急著離開,只是倚著一株乾枯的胡楊,視線緩緩落在了綠洲中央的湖面上。

  那日清醒之後,腦中諸多記憶已是模糊不清,平日所學技藝與生活常識卻並未缺失。這些年來,她只要有閒暇工夫,便會根據記憶片段中的線索,四處查訪從前之事。

  經多年探尋,自與族人失散後的經歷,也慢慢想起了一些,唯獨一人,卻只記得一個模糊的影子,碰不到,也抓不住,每每想起,心中總是酸澀甘苦五味陳雜,卻又依稀覺得十分溫暖與懷念,以及眷戀……

  而每次行至此地,胸中便會溢滿那種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憤怒、淒惶、悔痛、哀傷……無比強烈。

  她想,或許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一些對自己來說……極其刻骨銘心之事。

  手指輕輕收攏,握住了脖頸間的桃花墜,多年的摩挲把玩,木質的墜子表面已經潤澤,變得光滑而溫潤。

  #

  一行人自長城往西步行數裡,正值晌午,烈日暴曬之下,遠遠瞧見一小片綠洲,阿阮歡呼一聲,帶頭沖向綠洲中央那汪澄澈的湖水。

  阿阮剛想將手伸進水裡,無意間看到湖對面的枯樹下,一名女子正倚樹而立,耳後側髻垂下烏黑的發辮隨風搖曳,身形高挑頎秀,姿容明艷俏麗,一身大紅絹紗的衣裙,腰懸緋色長劍……正是她解除石化之後遍尋不到的姜祈!

  「姜祈姐姐!!!」

  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姜祈從沉思中驚醒,抬頭看到身穿翠色長裙的女孩已經到了面前,一個撲抱直接掛在了自己身上。

  眸中依次閃過疑惑、恍悟、釋然與驚喜,下意識地接住來人,口中已是熟稔地喚出了她的名字。

  「……阿阮?那個……你能先下來嗎?」

  ——抱不動了,還沒吃午飯呢……

  最後解救了姜祈的是跟著阿阮趕來的兩男一女,看樣子似乎是阿阮結識新的朋友,姜祈略打量了幾眼,見三人俱是眼神清澈,便將視線移向走在最後的第四人。

  第一眼,非常的熟悉,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但是細細打量之後,姜祈卻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

  還不等姜祈想清究竟在何處見過此人,為何看來如此熟悉,阿阮已經嚷了起來。

  「姜祈姐姐,謝衣哥哥說他不記得你了!再罰他嘗嘗人間百味吧!」

  被點名的兩位當事人尚未反應過來,一旁的三人已經露出了被雷劈過的神情。

  「等等等等,仙女妹妹!」三人中身穿藍色錦袍,衣著華貴的少年最先嚷起來,神情飛揚跳脫,面容發色都帶著幾分的胡人特征,肩膀上還蹲著一隻唧唧叫的黃色小雞雛,「這就是你說的會繡花會持家會縫衣服劍術很好很好的謝伯伯的妻子?!」

  按照阿阮的形容,難道不應該是一位文雅嫻靜柔中帶剛的淑女嗎?眼前這位雖然也是大美女,但這身氣勢……救命怎麼跟娘一樣!!!

  謝衣莫名其妙地收到了非常崇拜自己的樂無異投來的同情眼神。

  「無異,別這麼沒禮貌!」身穿輕甲背著長槍,束了高馬尾的少女看起來英姿颯爽,清脆的嗓音也透著英氣,「姜前輩,無異一貫如此,並非有意冒犯,還請前輩不要計較。」

  「……」

  姜祈很想扶額,但是看到站在阿阮身後的白衣道君已經這麼做了,只好改為掩口乾咳。

  「姜祈姐姐,你跟謝衣哥哥在西域究竟遇到了什麼?為什麼你也忘掉了好多東西?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還有還有……」

  姜祈有氣無力地抬起手,制止了阿阮的問話:「這麼多問題,阿阮讓我想想,先回答哪個好呢?」

  在阿阮的堅持下,姜祈加入了尋找捐毒國寶指環小分隊,橫豎現在不急著回去,能與從前熟識的好友再聚,也是件不錯的事情。本是打算天黑扎營之後,再聽阿阮講講從前之事,結果還在半路上,小姑娘就按捺不住發問了。

  瞅瞅周圍,性情跳脫的藍衣少年樂無異早就等在一旁了,樂無異身後背著長槍的少女聞人羽,也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看起來最沉穩的白衣道君夏夷則雖然沒在附近,可耳朵卻是豎著的。

  喂,你們就差把「快說吧我等著聽呢」寫在臉上了好嗎!

  姜祈很想問問阿阮,你是怎麼交到這群風格各異又在某些方面異曲同工的朋友的……

  「……至於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容我先想想,要怎麼同你說。」


第二十一章:荒漠夜話

  「……那時不知是何變故,我醒來時已不在沙漠,救下我的那位高人說,他是一個月前在捐毒附近發現我的。醒來後,種種往事模糊不清,萬幸以往所學並未遺忘半分,傷勢痊癒後,又四處尋訪從前之事,有些人事物雖記不清了,待見著了,便會想起……」

  見阿阮眼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緊張與關心,姜祈不由得笑了笑,「就如適才遇到阿阮,先前雖不記得,可見著了,就立時想起你來了∼」

  「我就知道姜祈姐姐不會忘記阿阮的!」小姑娘開心地一合手掌,隨即又想起了什麼,掏出了一條手絹,「你看你看,你給我繡的阿狸小紅的手絹,我一直留著呢∼∼∼」

  姜祈微詫道:「確是我的繡工……只是,已是百年前的織物,怎會如此光潔鮮艷?」

  「咦,沒同姜祈姐姐說嗎?」阿阮眨巴眨巴眼睛,手臂熟稔地挽上姜祈,「謝衣哥哥出發去西域前,把我叫到桃源仙居裡變成石像了……」

  「……」姜祈輕輕揉了一下眉心,「難怪同我說桃源仙居內自成一方天地,將阿阮安置於內……」

  雖是自言自語,聲音極輕,但是同行俱非常人,即便不是聽得一清二楚,也有個七八分。

  感到阿阮挽著自己的手臂開始收緊,姜祈這才醒悟過來,自己似又憶起了什麼,可仔細追想,卻如水中花月之影,觸之即渙……

  阿阮天性敏感,自然覺察到姜祈心中有事,急忙開口接起了話題:「姜祈姐姐還沒跟我說,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還有……以前鎖著你靈力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倒也沒什麼值得一提之事,我感念那位高人救命之恩,便答應為他做成一件事情,事成之後便可自行離去。這些年多在西域一帶盤桓,得了空閒也會看看中原四夷風光,順便幫那位高人尋些稀罕之物……」

  略作省略之後,這一百年的經歷,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至於靈力一事,也是些奇遇所致,不足為道。」

  說著,走在前面的樂無異似乎遇到了什麼人,正在交談。姜祈抬眼一看,來人竟是上午才見過的狼王,看神情似是對樂無異有些注意。

  狼王走後,又往西行了半日,下午時已經到了捐毒遺跡外圍,還遇到了一支商隊。與商隊首領商議之後,一行人決定一起留宿過夜,明日天亮再進遺跡。

  「姜祈姐姐……」各自休整的時候,阿阮蹭到了正在給新面紗鎖邊的姜祈旁邊,「你真的……一點都記不起謝衣哥哥了嗎?」

  姜祈想了想,決定如實相告:「上午遇到你們時,我確實覺得他十分面善,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但是……卻並不像見到阿阮時那樣,很快就想起了與你有關的事情……」

  「怎麼會……你明明那麼喜歡謝衣哥哥,怎麼會變成這樣,謝衣哥哥不記得你,你也不記得他了……」

  阿阮難以置信地捂著嘴巴,發出了嗚咽一般的聲音。

  「一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醒過來一切都變了……」

  這個時候,姜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猶豫片刻,取出了那只絳紅錦盒打開,從花束裡分出一枝來,遞給阿阮。

  「別哭了,這個給你。」

  「……好香呀……」阿阮抽了抽鼻子,「花這麼不起眼,香味卻這麼好聞,姜祈姐姐你從哪裡找來的?」

  姜祈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臉蛋:「又哭又笑,也不怕羞。」

  「這不是大馬士革薔薇嗎?」兩人中間突然冒出了一個褐色的腦袋,「中原不長這種花的。」

  「小葉子!你幹嘛偷聽我跟姜祈姐姐說話?!」阿阮一手掐著腰,一手指著樂無異。

  毫無偷聽自覺的樂無異指了指兩人後方:「仙女妹妹,姜前輩,你們沒發現嗎?謝伯伯從剛才一直在看你們呢……」

  成功被挑起了怒火的姜祈起身整了整裙擺,然後以一種帝王巡視領土一般的姿態,慢慢走到謝衣面前。

  「我們聊聊?」

  「正有此意。」謝衣頷首微笑。

  一邊做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邊豎起耳朵的四個熊孩子都覺得,這絕對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交談完畢時,天色已經暗了,商隊裡外出的人都回來了,正在招呼謝衣一行人一起吃晚餐。

  兩人沒爭吵沒動手更沒有打得天昏地暗,遠遠看上去氣氛非常和平聊得非常愉快,不知為何,阿阮卻覺得很失望。

  小姑娘現在是真的很希望那個把自己變成石頭把姜祈扔在西域還轉眼就忘了的人被姜祈揍個生活不能自理。阿阮還記得以前似乎聽謝衣說過,如果距離在兩尺以內,姜祈有絕對的壓倒性優勢。

  沒動手,好可惜……

  不待阿阮失望多久,那邊樂無異已經加入了西域舞娘的行列,興致勃勃地要學轉脖子,於是小姑娘迅速把煩惱扔到一邊,歡快地鼓起掌來。

  姜祈心不在焉地看樂無異奇怪的姿勢,心思卻放在先前謝衣交給自己的那幅繡圖上。絹質極其柔韌軟薄,即便折疊成了巴掌大小,厚度也不過兩指,此刻已是放在了胸前的暗袋中。

  她已經想起來了,那幅繡圖是自己多年以前,在武陵找到桃源仙居圖之後,開始動手繡制的,圖中兩個綽約人影,也是自己親手描繪刺繡……

  她現在已經可以確定,記憶中那個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起的人,就是謝衣。

  但是眼前這位謝衣,並不記得自己與阿阮,而自己見到他之後,除了面善再無其他感覺……這種情況,一百年來還是第一次。

  姜祈不認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那麼就只能是出在現在通行的謝衣身上了。

  既是謝衣,卻又不是……這種感覺,真的很微妙。

  西域,捐毒,國寶指環……

  自己失去記憶,是在距離捐毒最近的一個綠洲,那個時候,也確實是打算前往捐毒,尋找極有可能是昭明碎片的指環。但是,從現在想起來的那部分記憶來看,當時的自己並未如願抵達捐毒,中途便發生了變故。

  而那個時候,與自己同行之人,就是謝衣。

  一百年前在那個綠洲,與謝衣分開,然後兩人都是忘記了那段回憶……

  一百年後,依舊是那個綠洲,相逢不相識,卻再次踏上了同樣的路……

  姜祈相信,自己絕對會不虛此行,一邊想著,她仰首飲盡了碗中醇香的奶酒。

  她知道阿阮不會欺騙自己,所以阿阮說她與謝衣是夫妻,那就一定是,不過……

  眼前的謝衣,絕不是記憶中那個令自己感到無比溫暖、懷念以及眷戀的人。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百年來不曾離身的桃花墜,這些年來,不是沒有遇到過危及性命的險境,桃花墜所附的法術不止一次令她死裡逃生,其中包含的靈力,如今已經所剩無幾……

  姜祈眼中浮起了一絲連自己也未曾覺察的笑意。

  雖是在同樂無異說笑,謝衣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姜祈身上。中間隔著聞人羽,又有昏暗的夜色掩護,姜祈似是沉思,竟不曾發現他的目光。

  他還在想著姜祈問他的那句話。

  「流月城之事,你記得多少?對於神劍昭明,你又記得多少?」

  而且,姜祈佩戴的那個桃花墜,雖非偃甲,可上面也帶著靈力刻入的印記,的確是出自自己之手……

  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他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向姜祈的眼神中,又多了許多復雜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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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捐毒地宮

  次日一早,同商隊諸人道別之後,謝衣一行人便進入十七年前滅國的捐毒遺址,行進方向直指位於遺跡中央的神殿。根據當時的傳聞,捐毒末代王混邪在滅國之時進入了位於神殿下方的地宮,若是國寶指環眼下還在捐毒遺跡中,那麼便只可能保存於地宮了。

  破解了神殿遺址的機關,從露出的通道下到了地宮裡面,迎面撲來就是濃重的屍氣與難以計數的妖邪之物,來的若是常人,恐怕走不到幾步便屍骨無存了。

  能養出怎麼多邪物,看來這捐毒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人為將此地修建成了困局,又誅殺大量俘虜與奴隸獻祭,硬是堆出個凶穴來,不但空氣中隱含凶煞靈力,估計裡面還有大家伙吧……

  姜祈漫不經心地走在最後面,完全沒有出手的意思。

  她還在想著昨天與謝衣的談話。

  對於和流月城有關的過往,他全部記得,但是昭明碎片卻毫無印象……而昭明之事,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告知阿阮過一絲一毫。換言之,假如自己不說,恐怕謝衣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初曾費盡心血尋找昭明下落之事。

  ……太奇怪了。

  姜祈用力按了按眉心,哪怕自己這樣一個與流月城關聯不大的人,通過回憶與阿阮相關之事,都能記起尋找昭明克制心魔之事,為何生在流月城長在流月城的謝衣,反倒不記得了?

  百年間桃花墜從未離身,其中包含的靈力姜祈自是無比熟悉,與眼前的謝衣身負的靈力完全一樣,可以肯定,當時將桃花墜贈與自己的便是謝衣無疑,而眼前的謝衣,卻說從未到過西域……這其中,又有怎樣的緣由?

  不待姜祈繼續思考,那邊又觸發了一個機關,大廳上方湧出無數細沙,挾著眾人落進了地面中央的巨大孔洞,從一條曲折的通道滑入了極深極廣的底下洞穴。

  好不容易站穩了腳,眾人發現洞穴中修建著以層層回廊連接起來的四柱塔,自塔頂往塔基望去,隱約有一隻火紅的巨大妖物盤踞在下方,一身鱗甲,長得就像一隻能直立行走的肥碩蜥蜴。

  按照這地宮的走勢來看,越低處越是靠近核心,想要下到塔底,必須經過那只妖物,怕是少不得一番惡戰了。

  真的是大家伙了……姜祈眼力極好,她記得曾在圖譜中見過這種妖物,名為厭火,乃是生於火靈積聚之地,以屍氣為食的一種妖獸,對火屬性的法術抗性極強,弱點為水,掌握了訣竅並不難對付。

  好巧不巧,她自己正是純粹的火屬靈力,單拼法術,沒法對厭火造成太大傷害,同理,厭火對她也構不成威脅。

  沿著塔內的螺旋階梯與回廊,一行人慢慢往下靠近塔基,沿路所見壁畫,皆是捐毒國早期遺留,大約內容就是最早信仰的神農不知不覺變成了活人祭祀的邪神,簡言之,就是原始信仰在與皇權統治產生沖突的情況下,慘遭扭曲歪斜並且本土化黑化的過程。

  姜祈暗忖,難怪那些上古大能都不在人界現身了,誰看到自己被黑成這樣還能忍?不一招滅了他們都算仁慈了。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證實了很早之前的猜測,捐毒最初確實是信仰神農的國家。

  一到塔底,厭火就察覺了來人,興奮地朝他們吐了幾個火球,若不是被粗大的鏈子鎖著,就直接掄拳頭砸過來了。樂無異與聞人羽一馬當先沖向妖獸,牽制其行動,夏夷則在遠處以水系法術主攻,阿阮迅速站到距離三人不遠的地方,開始准備治療法術。

  姜祈微微哂然,持劍護在了阿阮身前。

  釋放法術的空隙裡,阿阮看了看為自己護法的姜祈,正欲道謝,卻看到了與記憶中不同的備戰姿態。

  「姜祈姐姐,你怎麼……換左手用劍了?」

  「右手受了些傷,使劍略有不便,就改練左手了。」

  姜祈平靜地說道,同時揮劍斬開了厭火噴吐的火球,出招流暢而迅捷,帶著一種洗練的美感,卻比從前多了一股滄桑大氣之意。

  阿阮連忙給姜祈套上了一個治療法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她廣袖遮掩下的右手,整條手臂都包裹在某種軟薄織物制成的鐵灰色手套中,看不到什麼異常之處。

  「勿要分心。」姜祈低聲道。

  阿阮連忙點頭,注意力重新拉回場上。

  略費了些力,厭火還是得意順利地解決。姜祈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謝衣,心道他倒是對那三個小朋友有信心,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不料對方似乎覺察到了,亦是朝她看過來,眼中帶著一絲笑意。

  「……」

  姜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跟上了阿阮他們,將謝衣詢問的眼神扔在身後。

  穿過厭火鎮守的塔基,繼續往下,便看到一條斜向下的長長甬道,甬道盡頭有一寬闊平台,一黑一白的華服男女相擁跪坐於平台一角,兩人已死去多年,因氣候乾燥之故,屍身一直沒有腐化。平台上方巖縫中,一道光線斜斜落下,正好籠罩在兩人身上,看上去頗有幾分淒涼的感覺。

  與先前上層的地宮不同,此處毫無凶煞邪氣,竟是無比清淨,也不知是何緣故。

  聽聞人羽同樂無異說的話,這兩人應當是混邪王其王妃了。

  ……最後一刻想要留在身邊的,一定是最在乎的人……

  聽到少女天罡的話,姜祈不由得握緊了垂在胸前的桃花墜,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光潤的木墜捏作齏粉。

  不知是否錯覺,她感到木墜中的靈力,似乎又減少了一些。

  可是這一路上,自己並未遇到危險啊……

  阿阮擔憂地拉了拉姜祈的袖子,她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自己無礙。

  謝衣上前道了一聲得罪,甫一取下混邪王手中的指環,兩具屍體便灰飛煙滅,平台頓起陰邪之風,全無適才寧靜平和之感。

  「……看來,先前是有這指環鎮壓,凶邪陰氣才不敢侵擾此處……」姜祈看了一眼謝衣手中的指環,一邊說著,一邊拉著阿阮往後退了幾步,「這混邪王,大概還沒死透吧。」

  話音剛落,平台中央的黑氣已經凝結成型,正是先前所見混邪王的模樣,一身漆黑鎧甲,胯下烈馬亦是烏黑毛色,雙眼四蹄火光飛濺,看上去極為凶悍。只見那亡靈抬手一招,平台四周的黑氣聚集形成數個漆黑的兵卒模樣的邪靈,口鼻間黑霧噴吐,開始緩緩向眾人逼近過來。

  真、真的沒死透……?!已經有熊孩子往詐屍那邊想了,轉眼投向姜祈的目光裡,多少也有點看烏鴉嘴的意味了。

  毫無烏鴉嘴自覺的姜祈倒是不急不緩地做好了迎戰准備,不見絲毫畏懼。當年在巫山中尋找神農遺跡時,多少凶邪妖物沒見過?巫峽懸棺陣她都敢上躥下跳掀蓋子進去翻隨葬帛書,眼前一隻不死不活才十七年的亡靈,她還真沒覺得棘手。

  見姜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謝衣突然覺得有些無奈,能讓他也感到無可奈何的,從百年前到現在,也只遇到了眼前這一個……想歸想,發動乾坤封靈訣的准備卻是一點未落下,而姜祈似乎也覺察到他的打算,開始施放壓制亡靈邪力的法術。

  有人協助自然好,謝衣暫且放下心裡的糾結,全力施為。


第二十三章:買一送一

  順利封印了混邪王,謝衣這才有心思仔細觀察所謂的國寶指環,那邊阿阮已經迫不及待地追問他是否想起什麼,答案依舊讓她十分失望。而謝衣則想起了昨天姜祈所說昭明一事,假如沒有料錯,那麼當初的自己與姜祈前往捐毒的目的,就只能是……

  另一邊,阿阮聽夏夷則說,指環蘊含的靈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心中不忿,又聽謝衣提到,這指環極有可能是神農留在捐毒的……不禁伸手接過了指環。

  那指環一觸到阿阮便靈力大盛,更與她體內靈力相互呼應,浮到空中,形狀慢慢拉長,化為劍柄的形態。

  看來,當初的推測是正確的……姜祈微微瞇起眼睛。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姿態的靈,見到昭明劍柄後神情大變,直接沖向阿阮。

  姜祈毫不猶豫揮劍而去,起手就是最為凌厲的招式,然而左手終究不是慣用之手,若非謝衣的舜華之胄卸去了部分攻擊,她恐怕就要在這少年手上吃些苦頭。

  「神農一脈所傳舜華之胄,功夫不錯……」少年傲慢地看了兩人一眼,「適才的千華隱劍略差了些火候,倒也難得……」

  「若是劍在右手,恐怕你眼下也說不出這話了。」姜祈輕聲道,然後不再開口。

  少年乃是樂無異的佩劍鋥光化靈,名為禺期,似是對昭明了解頗深,自他口中聽到昭明能夠斬斷世間一切靈力流動,可比當初姜祈從謝衣處得知此功效,更加有說服力。但是,阿阮卻能令沉睡為指環形態的昭明劍柄復蘇……

  想起那年在巫峽溪邊偶遇阿阮的情形,姜祈不由得想,難道是天意如此嗎?

  當姜祈自沉思中驚醒時,禺期已經回到了劍中,而此時與謝衣一行人對峙的,是昨日才打過照面的安尼瓦爾,而且似乎還是尋仇來的,結果打著打著變成了認親,長安的富家公子哥兒跟西域馬賊頭領是同父異母親兄弟,收養亡國遺孤的養父疑似殺父仇人……

  姜祈敢發誓,這段子要是告訴紅袖添香,絕對能在她筆下衍生出一個離奇曲折蕩氣回腸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的長篇系列話本。

  她默默地揉了揉眉心,眼下不是想話本的時候……怎麼這些事就沒個完呢?錦盒的功效有限,已經耽擱了好幾天,若是今天再不送回去,又得重新費工夫去找了。

  一兩黃金一朵,很貴的!上司小氣得要死餉錢都斷了好幾年,這得做多少繡件才能把損失補回來?!

  在耐心熬完之前,安尼瓦爾終於跟樂無異約好去長安找樂無異他爹對質,然後走人了。姜祈立刻跟阿阮道了聲別,說好辦完事再來匯合,便急急忙忙踏上了回程。

  #

  風風火火趕回去交了差,總算是鬆了口氣,又想起離開前阿阮說過,晚上要生火烤肉吃……看看天色還沒入夜,姜祈決定去蹭飯。

  至於會不會因為擅離職守被罰什麼的,反正也不發餉錢了,作為慣犯,姜祈不覺得哪裡不對。

  ——然後一出門就被逮了個正著。

  「姜祈見過紫微尊上。」

  右手置於心口,上身前屈,行禮,動作流暢而純熟,端的是一派從容典雅之態。如果不看她那身打眼的大紅服飾,沈夜沒准真的會相信她是恭恭敬敬給自己行禮而不是敷衍了事打個照面就溜出去曠工。

  「身為無厭伽藍主事,數月之前擅自外出,致使外人潛入,如今不思悔改,又欲擅離職守,連祭服都不穿……」

  沈夜一邊翻檢著那十九枝薔薇,一邊淡淡說道,「看來,你是覺得本座御下太過寬宥了?」

  「……屬下不敢。」反正又不是真的要她管事,閒著沒事還不許人出去……姜祈腹謗。

  「敢不敢,你自己心裡清楚,但是……最後這段時間,我不希望出現任何紕漏,你可明白?」

  聽完訓話,姜祈只能麻利地回房換上以象牙色和深碧為主,飾以暗金的祭服,然後前往大廳。沈夜尚未返回流月城,便是此刻無厭伽藍地位最高之人,她這個名義上的主事,自然也要隨時待命。

  「大祭司正在裡間問話,令我轉告你,勿要再玩忽職守。」

  議事廳前,華月低聲對姜祈說道,隨後話鋒一轉,「這些天老往外跑,莫不是又發現了什麼有趣之物?」

  姜祈點頭:「紅袖添香出新話本了,揚州有間脂粉鋪子的妝鏡做得挺精致,還有洛陽小仙居進了一批秋露陳釀……我待會兒拿給你。」

  近百年裡,流月城人雖然能夠去往下界,但終究無法在濁氣長久行走,直到最近才漸漸有些適應。唯獨姜祈生於下界,天生不受濁氣侵蝕,喜歡收集美食美酒以及諸多有趣之物,性子又十分直爽,有些女性同僚偶爾求她幫忙帶點下界的新奇事物,也是從不拒絕,一來二去,倒是結下了不錯的人緣。

  「那便有勞了。」華月也不跟她客氣,想想她剛剛挨了一頓訓,又道,「大祭司並非苛責於你,否則也不會令你每日於下界為城主尋找鮮花……只是近日下界之事遇到些阻礙,又……不免有些遷怒。」

  而姜祈還惦記跟阿阮約好的烤肉,並未在意華月話中的停頓,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正好我又撞上了?」

  華月無奈地看著她:「一會兒大祭司要外出巡視,我也同去,你留守此處,可別再到處亂跑了。」

  姜祈爽快地應了,心下琢磨著改天再給阿阮道歉吧。

  而另一邊,阿阮也在眼巴巴地等著姜祈,天都擦黑了還沒見到人,不由得癟了嘴巴,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阮姑娘,為何如此不快?」見小姑娘抱膝坐在篝火邊生悶氣,夏夷則上前問道。

  「是姜祈姐姐啦!說來又不來,真討厭……」阿阮氣呼呼地抓了一把沙子,投往火中,「現在謝衣哥哥不記得姜祈姐姐,姜祈姐姐也不記得謝衣哥哥……難道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嗎……」

  夏夷則默然,這些事情,外人還真不好說道。

  「說到那位姜前輩……」聞人羽面上有些猶豫,「她自言盤桓西域多年,想是對大漠極為熟悉,先前我卻忘了,未曾向她打聽無厭伽藍之事……」

  聞言,謝衣微微搖頭:「那位姜祈姑娘……先前阿阮姑娘曾言,她精擅劍術,法術一道卻並無涉獵,然而今日所見,除卻劍術,法術亦是……若無教導,憑一人之力,幾乎不可能達到如此程度,想來背後必有……」

  必有高人指點——夏夷則差點接著謝衣的話說往下說。姜祈如今背景不明,出現的時機又太過巧合,除了阿阮心思單純,沒有想過個中緣由,其他人對她俱非毫無防備。

  然而阿阮接下來的一句話,則是真正將謝衣嚇出了一身冷汗。

  「姜祈姐姐不是謝衣哥哥養大的嗎,而且還是同族,謝衣哥哥會的法術,姜祈姐姐也知道,很正常啊。」

  謝衣心道,自己多年前逃往下界的時候,可沒拐帶過小姑娘啊……姜祈壽數長於下界常人,又善馭靈力,這確實是烈山部人的特征,可是她身上並無魔氣,也無魔契石,又是如何適應下界濁氣?

  思及此處,他看向阿阮:「那麼,姜祈姑娘從前可曾提到,她是何處人氏?」

  「這個就不知道了……哎,等等!不記得什麼時候了,好像聽說過……」

  阿阮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靈光一現,「姜祈姐姐是謝衣哥哥買包子的時候送的!」

  謝衣:「……」

  冷場了半晌,只聽到樂無異呆呆地嘀咕:「買包子還能送媳婦……這是哪間包子鋪?改天我也去瞅瞅……」


第二十四章:恍如隔世

  這一次,是被明令告誡不得離開無厭伽藍半步,姜祈只能蹲在房間裡看新買的話本。

  她平時所尋鮮花,皆用錦盒保存,花卉種類不同,存活時間自然各有長短,時間短一些的,會先送回流月城,而存活時間長一些的,則暫時存放在無厭伽藍,這樣一來,就不必日日忙於收集不同花卉……當初想出的偷懶法子,現在倒成了她留守無厭伽藍不必外出的理由。

  在心裡問候了沈夜一百遍之後,姜祈也只好承認,這次真是作繭自縛了。

  先前回來換祭服的時候太匆忙,換下來的衣裙還放在床邊,姜祈正想收拾一下,卻看到紅色絹紗之間,半掩著一角素色薄絹,取出一看,竟是昨天謝衣交予的桃源仙居繡圖。

  她輕輕展開繡圖,丈許尺寸的絹布極為軟薄,不盈一握,刺繡所用絲線,直徑亦是尋常繡線的四分之一,兼之繡工精湛,圖中稼軒農桑竟宛如工筆描繪一般,而繡圖中那兩個綽約人影,更是細膩傳神,足見當時之用心……

  姜祈很難想像,當初的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繡那代表了自己與謝衣的人影。往事雖是憶起許多,但是想起謝衣時,卻總覺得隔著一層屏障一般的阻礙,完全無法體會那時的情緒。

  這幅繡圖已經完成大半,只差後山桃林尚未繡色……姜祈想,若是得了閒,便將這塊補上罷。

  說不定,能夠想起什麼……

  如此決定之後,她看了看時辰,已經有些晚了,於是隨手整理一下房間,便熄燈休息了。

  被敲門聲驚醒之前,姜祈正在做夢。在她的印象中,這似乎是自己第二次做夢。

  第一次是素衣青繡的女性仙人,面容模糊不清,用難以理解的晦澀語言對她說了些什麼。

  後來她看了華月帶給她的古書,才知道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烈山部還在人界時使用的語言。素衣女仙說的話,大概意思,似乎是讓她幫什麼忙……

  這一次,同樣是那位仙人,卻是神情端肅地斂衽行禮,依舊是那種古雅晦澀的語言,說的卻是感謝的話。

  姜祈並不認為,這一百年裡,自己做過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情——至少不值得那位仙人的感謝。但是她也知道,這些夢並非無的放矢,原因很簡單,以前從來不做夢的人,突然出現了奇怪的夢境,而且還是一而再……怎麼看,都像是——刻意為之。

  睜開眼睛後,姜祈怔忡了數秒,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

  匆忙穿上外袍,然後開門,門外是平時負責照顧自己起居的侍女,聽她說完來意,姜祈點了點頭,簡單梳洗後便往議事廳去了。

  進門時,碰到了正往外走的貪狼祭司風琊。見到姜祈,風琊難得沒給這個看不順眼的後輩臉色,居然還點了點頭,神色頗為得意……姜祈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踏過台階,進入議事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顆非常面善的頭顱,頭顱的主人名為謝衣。

  姜祈突然想起先前樂無異對於她是謝衣之妻這件事情,表現出的難以置信……她現在也有點懷疑阿阮所言的真實性,倘若此人真的是自己從前的夫君,為何此刻看到他身死人手,卻並未感到多少難過?——十分震驚倒是真的。

  腳步微微一頓,隨後恢復正常步速,走到華月身側落後半步的距離,向沈夜行禮。

  「你來了?」沈夜收回了靈力的光暈,將謝衣的頭顱放回面前的桌上,似是漫不經心地看了姜祈一眼,「你似乎認識謝衣?」

  姜祈頷首:「前日在捐毒附近遇到過,據說,百多年前,屬下曾是他的……妻子。」

  空氣似乎凝滯了那麼一瞬。華月微微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帶著幾分驚詫與緊張。

  「據說?……不是你自己想起來的?」

  「屬下從前識得謝衣,知道他曾經費心尋找神劍昭明的下落,似乎也知道他亦是流月城之人……」姜祈慢慢道,「卻不知,他為何會落得如此地步。」

  說完之後,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屬下只想起了這些。」

  「哦?」沈夜微微點了點頭,「是了,一百年前,本座在捐毒城外發現你時,你已是前事盡忘了……」

  姜祈驚愕地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沈夜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如今你又是在捐毒附近,想起了這些事……還真是,湊巧得很。」

  ……紫微尊上,應該還知道些什麼才是——這是姜祈腦中唯一的念頭。

  「姜祈,你……倒是出乎本座意料……很好。」

  華月幾乎以為身旁這位女性同僚即將性命不保,可是抬眼看向沈夜時,卻發現他眼中所包含的情緒,竟然是……贊許?

  她還記得,很多年以前,還沒有產生分歧與爭執的時候,沈夜也曾用同樣的眼神,看著謝衣……

  有那麼一瞬間,華月腦子裡冒出了一句從下界聽來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隨即,她又暗中搖了搖頭:姜祈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的性子,跟謝衣哪有半分相似?

  「……傳本座諭令,三日後廢棄無厭伽藍,除少量留守戍衛外,撤回所有人員。簿冊全部帶走,失敗試驗品放出籠外。」

  沈夜淡淡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至於不便轉移的關鍵事物,均就地焚毀。」

  華月領命。

  「……你暫留下界,一應事務照舊,此外,本座允你……便宜行事。」

  「屬下明白。」姜祈幾乎能感覺到心臟的跳動,沈夜話中的弦外之音,她能夠聽得出來。

  「待時機成熟,本座自會另行通知你返回。」

  「是。」

  姜祈現在最先要做的,就是把那幾個熊孩子撈出來。

  雖然注意到大廳角落柱子後的陰影中,似乎有人潛藏在那裡,不過沈夜尚未發話,姜祈也不點破,只是抿了抿唇。

  得到命令的兩名女祭司屈身行禮,然後離開。

  #

  「那個……仙女妹妹……有件事情,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正在各自調養傷勢,以及思索如何逃出地牢的時候,樂無異面帶猶豫,突然開口道,「先前遇到那個大祭司的時候……」

  阿阮驚訝地扭過頭來:「小葉子,你有話就說嘛,怎麼吞吞吐吐的?」

  「先前遇到姜前輩的時候,她不是給過你一朵花?」

  「是呀!」阿阮點點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香味這麼好聞的花呢!你看!」

  說著,她取出已經發蔫的小小花朵,以靈力恢復了它的生機。

  「……就是這個氣味……」樂無異垂下了視線,聲音中似乎極力忍耐著什麼一般,「那個大祭司沈夜,我離他最近,他身上……也帶著這個氣味,雖然很淡……但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這種花並不生長在捐毒附近……同時出現在姜前輩與沈夜手中,只有兩個可能……」

  阿阮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她並不笨,樂無異未竟之言,她已經想到了,要麼姜祈已經在他們之前為沈夜所擒,要麼……

  「樂公子當真心細如發……」

  姜祈低低歎道,「只是,當我得知大祭司的目標乃是你們一行時,你們已經被擒半日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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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無厭伽藍

  見姜祈緩緩走到牢門外,正笑吟吟地看向牢房裡的四人,阿阮一陣驚喜,復又想起剛才的猜測與姜祈所言,邁出去一半的腳步生生停住了。而這時,四人才注意到,姜祈身上所穿的服飾,與先前遇到的流月城祭司是同一風格。

  「此處昨日已經廢棄,守衛極少,正是你們離開的機會。」

  說話間,她揚手一拂袖,撤去了牢門上的禁制,「外圍有人放火,或許是你們的援兵到了。」

  正在遲疑著,禺期現形,對樂無異說道:「紅衣丫頭所言屬實,庫房裡的行李和鋥光,她也帶來了。」

  話雖如此,劍靈對姜祈的懷疑也並未少半分。

  阿阮這才注意到,姜祈手中拿著桃源仙居圖,似乎是為了省事,將行李一股腦都放進去了,鯤鵬幼崽正站在她後邊,唧唧叫著蹦躂。

  「姜祈姐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跟流月城的壞人……」

  阿阮第一個跨出牢房,上前抓住了姜祈的雙手,夏夷則阻攔不及,只得持劍戒備,以防姜祈突然發難。

  「一百年前,我因一些變故,前塵盡忘,且正逢靈力驟然激發,險些喪命,為大祭司所救。」姜祈看了一眼上方,「還不快出來?你們若是還有問題,路上再說罷。」

  雖然對姜祈的出現心存懷疑,但是轉念一想,她若是想動手,這兩天隨時可以,根本不用多此一舉……

  三人對視一眼,也隨著阿阮出了牢房。

  「然後,就如先前所言,為報救命之恩,我承諾替大祭司做一件事情……」

  一邊說著,姜祈打開升降平台的開關,一路通往上層。先前她下往地牢時,已經遣散了一路上的少量守衛,而沈夜下令放出籠子,滿地撒歡的試驗品怪物,也被她一一擊殺,是以現在一行人並無阻礙,可以邊走邊聊。

  「那姜祈姐姐你這樣放我們走了,被那個大祭司知道了,你會很危險吧?」

  想起先前被打敗的那個太陰祭司明川,沈夜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阿阮不禁有些擔心。

  姜祈搖了搖頭:「大祭司幾日前已經離開,而且他之前並未明確說出對你們有何處置,作為無厭伽藍的主事,我還是能夠決定這裡一些事情的……」

  聞人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你說……這裡就是無厭伽藍?!」

  聽到她的聲音,夏夷則也想起先前沈夜說過的話,聞人羽的師父就是潛入此地被擒,然後被送到了祭司瞳那裡……

  對於這個問題,姜祈也不好回答,畢竟發生那件事時,她並不在場。不過,如果是瞳的話……她看了一眼神情悲痛的聞人羽,決定還是不告訴她,她師父十有八九是不在了。

  沉默一直持續到他們來到最上層,這一路上未曾說過一句話的樂無異,突然站住了腳步。

  「……姜前輩,你可知道,」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個大祭司沈夜,他殺了謝伯伯……他殺了師父。」

  「……師父?……呵……如願以償了麼?」

  姜祈微微一怔,隨即想起,很久之前,似乎有個人死纏爛打也要收個小徒弟教偃術。

  見姜祈沒找准重點,阿阮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姜祈姐姐!謝衣哥哥他被那個大祭司殺了!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知道。」

  「即使這樣,你也要給沈夜賣命嗎?你不是師父的妻子嗎?!」

  「如果有朝一日,我想起了與謝衣有關的一切,我大概會和你們一樣,憎恨大祭司……不過,那也是,在我完成承諾之後……救命之恩不可不報,但是,一碼歸一碼,若有人傷害了我重要之人,我也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唔,據說是自己夫君的人現在已經亡故,回頭是不是該給他立個牌位供著?

  一邊想著,她輕輕推開了掩藏暗道的窄門。

  「由此往上,便是出口。」

  姜祈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樂無異還沒反應過來,她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假如阿阮說得沒錯,我確實與謝衣有夫妻關係,那麼你是謝衣的徒弟,是否要喊我一聲師娘呢?」

  徹底死機的樂無異少年默默風化了。

  #

  離開無厭伽藍之後,姜祈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沈夜讓她接下來暫留人界待命以及繼續給城主尋花,壓根就沒提到食宿相關。

  ——掃地出門沒有食宿津貼不給遣散費還要繼續做白工,紫微尊上,承認自己摳門是件很難的事情嗎你說啊!

  正在給妹妹念故事的大祭司又打了個噴嚏。

  用法術趕路無疑是非常快的,一路南下,由洞庭湖入湘,再轉道往西,進入武陵山……

  姜祈剛剛成為無厭伽藍主事後不久,為了尋找江南一帶的罕見花卉,幾經輾轉,深入了無人的山麓,越是往山中走,越是覺得周遭地形風貌似曾相識……

  站在武陵的舊居前,姜祈自忘卻前事以來,第一次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在這個世上生活過的痕跡。

  搖搖頭,甩開了剛剛的思緒,姜祈解開自己上次離開時所下的禁制,推門進入前院。隨手幾個法術清理了多年的積塵與野草,她按照模糊的印象,慢慢從前廳往後院開始整理。

  相較紀山與靜水湖的居所,武陵山中的舊居略顯簡陋一些,且因地形限制,整體布局偏小巧,所以打掃起來並不費力。只用了半天時間,姜祈便將居所清理到了自己能夠居住的地步,隨意歸置了自己帶來的物品,又花了些時間,做好了牌位,便取出入山前買的乾糧,就著院中水井打上來的清水,解決了午飯。

  當時尋到這處舊居之後的幾年裡,姜祈也慢慢想起了紀山與靜水湖的居處,卻被兩處建築外圍的幻術與偃術所阻,未能進入。現在仔細想想,或許是謝衣回來之後,又對這兩處居所的防御措施進行了修改,所以她才被阻攔在外。

  根據自己留下的禁制,姜祈可以斷定謝衣未曾來過武陵的舊居,或許也是因為發現此處多了法術的痕跡,謹慎起見才沒有進入。

  這世間之事,總會這麼巧,有些人在這段時間裡遇到,又有些人在那段時間裡錯過。

  姜祈想,這裡大概是唯一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地方吧?

  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和一個人在一起,擁有一個只屬於彼此的家;

  第一次做家務,在夜深人靜的院子裡悄悄清洗染了癸水的衣物,次日還被塞了講這些知識的書;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長大,再無法像小時候那般無所顧忌……

  上次來時猶是模糊的種種破碎片段,此刻卻像是被線串起的珍珠一般,變得完整起來。

  她下意識地握住了桃花墜,手指像觸電了一般僵住,隨即驚愕地扯下墜子,不顧被絲繩勒紅的後頸,放出靈力,仔細探查許久,終究還是頹然鬆開。

  不知何時,桃花墜中殘留的最後一點靈力,也被消耗殆盡了……

  姜祈默默地蜷起身子,在先前整理好的床上縮成了一團。


第二十六章:武陵山中

  安頓下來之後,姜祈取出一方淡黃的手絹。手絹四角繡著數只或是小憩或是閒游的紅羽小鳥,姿態各異,看起來甚是小巧,栩栩如生,中間卻是一大塊空白,看起來有些突兀。指尖聚起靈力往絹面一點,兩隻嫣紅可愛的鳥兒輕輕抖了抖羽毛,從手絹上展翅飛起,撲稜幾下翅膀,停在了姜祈的手指上。

  分別交代了一些信息之後,姜祈揚手放飛兩隻小鳥,看著它們飛往兩個不同的方向之後,才轉身回了屋裡。

  兩個時辰後,第一隻小鳥回來了,它安靜地落在姜祈手中攤開的手絹上,身形漸漸融入,恢復了繡線描繪的姿態。小鳥完全沒入手絹後,絹面中間的留白浮起了墨色的字跡,正是阿阮的回信,說是一行人離開無厭伽藍後,遇到了聞人羽的師兄,又去了百草谷養傷,如今已回到長安。

  姜祈輕點了一下手絹,字跡漸漸消失。信中所言,百年前謝衣將矩木枝即將為禍人間之事告知了百草谷墨者,因身負魔氣,被懷疑似與魔族有關,十七年前捐毒滅國之事,也有傳聞是禍亂人心的巨大樹木所致,幾日之前,南疆朗德寨更是因為矩木枝之故,險些重蹈捐毒覆轍,略早幾天,海市之中也曾出現矩木枝……基本上就是樂無異一行走到哪,哪就有矩木枝出現。

  她看守無厭伽藍多年,自然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體內都帶有魔氣,以抵御濁氣侵蝕,並且佩戴有與魔族締結約定的魔契石,以防對方反水。雖然只是為了方便隨時進出尋找花卉,所以才有了無厭伽藍名義上的主事一職,但人員出入這一項,姜祈還是有知情權的。仔細回憶了一下,人界出現矩木枝的時間,正好有人從流月城來到無厭伽藍,說是奉大祭司之命外出辦事,行事卻是十分隱秘,並未向她透露半分。

  不,不對……比這個還要早以前,似乎已經有人告訴過她,心魔會以含有魔氣的矩木枝,吸收瘋魔之人生出的怨氣……

  那個人——那個人……是一百多年前的謝衣……那個時候,他正是為了尋找克制心魔之法,才會逃出流月城,前往人界,後來又撿到了她,兩人在各地遺跡尋找昭明的蹤跡,在巫山遇到了阿阮……最後兩人得到線索,西行欲往捐毒……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顱中好似鑽入一千只螞蟻啃咬大腦般難受,額上滾燙如燒紅的烙鐵,痛得身子一陣痙攣,幾乎無法站立。姜祈咬牙提起井邊的半桶水,當頭淋下。

  華月尋著送信的鳥兒找到姜祈時,就看到她渾身透濕站在院子裡,不知道這樣怔忡了多久,臉上已經凍得慘白一片。

  「你這是……?」華月詫異地看著姜祈,問道。

  聽到聲音,姜祈像是驚醒了一般,微微閉了一下眼,睜開,瞳孔中這才有了絲光亮。

  「不小心掉進井裡去了……我去換身衣裳。」

  「……」那種妖孽一樣的身手也會掉進井裡?你騙誰呢!

  等姜祈簡單梳洗一番,換了乾淨衣服,整理完畢後,華月已經喝完第三杯茶了。

  「久等了。」一邊說著,姜祈給她斟上第四杯茶,「怎會是你親自前來呢?」

  華月悄悄把茶杯挪遠了些:「恰好我在龍兵嶼查看進度,見你來信,便過來看看。」

  在等姜祈換衣服的這段時間裡,華月已經略略打量過這處居所了,雖然大部分陳設已經被拆除很久了,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出,這裡曾經安置過很多偃甲。

  聯想起謝衣死後,姜祈說過的話,華月很容易就猜到,此處應是從前姜祈與謝衣的住處。

  「眼下龍兵嶼已經准備妥當,你既得了大祭司之令留守下界,為何不往龍兵嶼居住呢?」

  聞言,姜祈微微一愣,隨即搖頭:「聽說大祭司已經定下了遷居龍兵嶼的時日……華月該不會是想誆我過去幹活兒罷?」

  華月很大方地點了點頭:「確有此意,如今城中尚有許多人不願遷往下界,你在下界多年,了解遠多於常人,若能為大家講一講下界之事,或許能令他們改變態度。」

  「這有何難?」姜祈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你只消告訴城中女子,紅袖添香書中那位逸塵子,下界確有其人……」

  「……好主意……」

  華月非常確定,如果沈夜知道姜祈出了這麼個餿點子,絕對會把她送到瞳做成十三。

  不過……這法子倒是可以試一試。

  「難道真有逸塵子這個人?」

  「本來就有啊,你去看看俠義榜,第一個就是他。」

  還真沒注意那個……華月突然覺得,自己確實是大意了。

  「說到逸塵子,話本還沒給你呢。」姜祈想起那天沈夜突然下令廢棄無厭伽藍,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說好交給華月的東西也耽擱了。

  一邊說著,她起身去了庫房,回來時帶著一個包袱,裡面是先前提過的話本和妝鏡,卻少了幾壇陳釀。

  「這幾日山中微寒,正適合飲秋露,一時沒忍住……你懂的∼」

  「我自然是懂的,」華月微微頷首,「這次權且記下,改天你加倍補給我便是了。」

  「行,等紫微尊上的餉錢發下來了,多少美酒都管夠你喝的!」

  「……神殿一應財務往來,俱由我經手,短了天梁祭司的餉錢,實在不好意思∼」

  「那……可要勞煩廉貞祭司一次補齊了。」

  最終的結果,是姜祈尋了件前些日子解悶繡的香囊,去縣城裡換了個好價錢,然後兩人結伴去了位於東都洛陽的小仙居,將姜祈上次沒買完的好酒全部收入囊中。

  直到華月返回流月城,姜祈都不曾開口問過,流月城為何要將含有魔氣的矩木枝投入下界,禍亂人間。

  在她看來,有些事情,哪怕不認同,哪怕另有決斷,也可以選擇不說出來,以免徒增煩擾。

  #

  當沈夜看到流月城中的族人樂於遷往人界,正在高興的時候,瞳用傳音蠱向他轉達了一條近來城中頗為流行的小道消息:

  城裡的妹子們為了去下界看會動的活逸塵子,紛紛攛掇動員不願遷居的家人朋友前往下界。

  紫微尊上執掌流月城多年,自然有手段在短時間內迅速查清流言的源頭,他是真沒想到被自己列為禁書的逸塵子系列話本居然能在城內流傳至今,還被拿來當做遷居動員的代言人……

  震怒之下,紫微尊上差點親自去人界掐死天梁祭司。

  ——這個時候,大祭司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徒弟也好徒弟媳婦也好,這倆能進一家門,絕對是因為在氣死師尊這方面有天賦技能。

  當然,罪魁禍首已經得了華月等妹子的通風報信,收拾好行李,包袱款款上太華山找紅袖添香預購新話本去了。


第二十七章:逸塵秘聞

  算算拜帖應該已經送到,姜祈喚出手絹中的鳥靈,將這幾日收集來的花卉送往龍兵嶼,便出了客棧,往太華山去了。

  還沒到山門,就看到一名身穿太華道袍,瞧不出年紀的美貌女子遠遠招手,像是等了許久一般。

  兩人走近後,那女子略打量了姜祈幾眼,便笑著說道:「嗯,一身紅衣,想來就是朱砂劍隱了吧?」

  「正是,」姜祈點點頭,「紅袖添香?」

  最近幾年,逸塵子系列話本非常受女性歡迎,兼之書中主角亦是俠義榜常客,姜祈聽了坊間傳聞,覺得有趣,便買來看了。不想某次她一個沒留意,竟將話本夾在沈夜要的山川志裡,被送去了流月城……事後自然是被訓了一通不務正業,令姜祈一直怨念深重的扣餉一事,也是由此而起。

  然而沈夜跟姜祈都沒想到,這話本居然在流月城的女孩子裡面悄悄流行起來,於是姜祈又多了些新活計,幫城裡的妹子們帶新出的話本,順便打聽逸塵子的詳細生平……一來二去,倒是通過書信跟話本作者紅袖添香認識了,只是到今天之前,一直沒見過面而已。

  「紅袖添香是出話本用的筆名,我道號逸清,你喚我逸清便可。」筆名紅袖添香的逸清爽快地擺了擺手,「這是第一次來太華山罷?那你可要隨我好好游覽一番才是∼」

  「如此,逸清也喚我名字姜祈吧,癸女為姜,祈祝之祈。」

  太華山終年為冰雪覆蓋,門派內建築以朱紅為主色調,襯著白雪覆潤,一派莊重凜冽中又帶著幾分溫和包容之意。行走在飄飛的細雪之中,時見門內弟子修習劍術法術,耳邊常聞仙鶴吟唳,令人由衷地生出一種寧靜莊嚴之感。

  ——實在難以想像,如此嚴謹序然的洞天福地,也能養出負心薄幸隨處留情紅粉知己遍天下的風流少俠逸塵子。

  不過看看略領先半步,一面引路,一面介紹著周遭建築風景,笑容爽朗的逸清,姜祈又覺得,這世間之事變化萬千,一切皆有可能……

  嗯,逸清……逸塵子?……逸塵為道號,子是稱謂,難道是同一個輩分的師兄或者師弟?

  「對了!」逸清像是看到了什麼,眼睛一亮,「逸塵子師弟這些天恰好回來了,你要找他簽名嗎?」

  ……果然如此。

  「……這樣是否太過冒昧?」話本內容很精彩沒錯,但是姜祈對逸塵子本人興趣並不大,「倒是想見見逸塵子少俠是何等模樣,回去也好跟朋友說說。」

  逸清點點頭:「我出來接你時,看到師弟正在會友,過去打個招呼也不錯∼」

  說著,她便帶著姜祈往客捨所在的空翠庭走去。

  行至半路,姜祈忽然想起這次拜訪的本意,是提前預定即將出版的新話本。有熱心讀者代表親自上門,逸清自然開心,何況話本賣得好自己也樂見,很是大方地給姜祈開了個優惠折扣。

  談到新話本,免不了討論一下內容,逸清倒不介意劇透,反正還沒最後定稿,結局她也在猶豫要如何處理,沒准跟姜祈談談,還能有新的想法。

  「……不對不對,夢得那麼別扭的人,才不會輕易饒過逸塵子呢……」

  「不若懲戒一二?」

  「那,讓夢得砍逸塵子一刀?……好像有點太狠……這樣結局的話,下一話該寫什麼?」

  「唔……確實有些不妥,再想想吧……拐走逸塵子的新歡或者舊愛如何?」

  「哈哈,這個可以倒是考慮,我先記下∼」

  聽到逸清與一個聲音頗為耳熟的女子的交談,而且還正在往這邊靠近,夏夷則頓時炸毛,臉都僵了,於是迅速轉身,不顧逸清連聲喚停步,假裝沒聽到,帶著樂無異三人往藏劍樓走去。

  「喂,看到師姐連個招呼也不打,這可不大好呦∼」

  逸清幾步追了上來,當場被抓包的夏夷則無奈停下腳步,聽逸清同阿阮和聞人羽寒暄著,忍不住扶額。

  「喂,師弟,你怎麼還不行禮?」逸清似乎想起了什麼,壞笑著轉向夏夷則,「木頭一樣傻站著,當心頭上冒出樹芽來呦∼」

  被點名的夏夷則只好抱拳揖禮:「……逸清師姐。」

  逸清滿意地回禮:「哈,不必多禮,逸塵子師弟∼」

  一直把逸塵子當做采花大盜花心大蘿卜的樂無異瞬間呆若木雞,阿阮和聞人羽也驚呆了。

  「對不起我先笑一會兒。」

  跟著逸清的腳步趕來的姜祈正在想前面說話的那幾個人聲音怎麼這麼熟悉,乍一聽到逸清爆料,直接轉過身,捂著嘴,無聲大笑。

  「哎?!……莫非你們還不知道?夷則師弟可不是一般人呦∼」

  聽著逸清誇張的語調,姜祈敢肯定,她絕對是故意的……噗∼不行了還得笑一會兒!

  「他——就是大名鼎鼎、高居俠義榜首位、市井街坊競相傳頌的——逸塵子少俠!」

  姜祈現在只慶幸,當年自己刷俠義榜的時候,還沒認識逸清這般人物,要不然……眼前的夏夷則就是前事之鑒後事之師啊噗!

  「算了,今天先饒過你。」一番熱鬧之後,見姜祈亦認識夏夷則等四人,逸清擺了擺手,「我趕著回去寫淫賊,先走了∼逸塵子師弟,你可要好好保重呦∼」

  「哎,對了∼」

  臨走之前,逸清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頭道,「這位姜祈姑娘,可認識不少妹子,全是師弟你的崇拜者呢∼你們先敘舊、敘舊∼∼∼」

  聽著逸清幸災樂禍的笑聲漸漸遠去,夏夷則只覺得毛骨悚然,回過頭來,就看到貌似與師姐私交甚篤的姜祈正面無表情地對著自己,這下更驚悚了。

  「所以說阿阮,」姜祈轉向一旁滿臉困惑的小姑娘,「有句話叫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仗著自己有張小白臉有點小銀票還有點小後台就到處招搖撞騙坑害漂亮姑娘的男子……最是可惡。」

  樂無異轉臉看看身中數槍的夏夷則,本來快止住的笑聲不由得又提高了八度……這回輪到聞人羽扶額了。

  阿阮歪了歪頭,還是有些不明白:「姜祈姐姐,你說的人是……謝衣哥哥嗎?」

  「喵了個咪,長得帥有錢有背景的明明是我、不對!……師父才不是那種人呢!……等等還是有哪裡不對……」

  可憐的樂無異少年已經語無倫次了。

  「嗯,謝衣確實不是那種人……」姜祈用力點了點頭。

  聞人羽覺得,今天的經歷足以用豐富多彩來形容。「……姜前輩,你都想起來了?」

  「還沒有全想起來,」姜祈搖了搖頭,「不過倒是記得,銀錢一向是我保管來著,所以謝衣不符合適才所列舉的采花大盜花心大蘿卜標准。」

  在姜祈說話的時候,流月城裡有人打噴嚏了。

  夏夷則木著臉轉過身,他覺得自己的膝蓋已經痛得沒知覺了。

  「……走,去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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