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訪
1、 陌生女人
荻原成浩的隔壁新搬來了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在搬來後的第一個週末便禮數周到地拜訪了周邊的鄰居,包括荻原成浩。
其實荻原一開始對她印象並不深,只記得她大概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容貌算不上秀麗,一頭黑色長髮倒是打理得整潔服帖。她自稱姓遠藤,給荻原帶來了一盒樓下超市里買的平價點心。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看上去很安靜。原本住在荻原隔壁的是一個熱血方剛的搖滾青年,時常擾得他半夜不能入睡。見新來的鄰居是這麼一個安靜的人,荻原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倒也沒再關注很多。
只是後來,女人開始頻頻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有時他出門上班,便能與下樓倒垃圾的女人撞個正著;有時,他下班回家,也能在公寓門口遇見買飯回來的女人;有時,哪怕是他留在公司加班,熬到半夜時分才回到公寓樓,也能在走廊裡遇見無所事事吹著夜風的女人——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以至於他無法不懷疑這是女人精心安排的偶遇。在這些時刻,女人不再像初見時那樣拘謹而小心,黑色長髮被亂糟糟地胡亂紮成馬尾晃蕩在腦後,身上總是一件對她而言太過寬大的白色T恤。她的嘴裡有時會叼著東西——荻原成浩初見時還以為是煙,但是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樓下超市里買來的白色Pocky。每次遇見荻原成浩,女人都會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從茫然轉為訝異轉為淡淡的驚喜,然後她露出了眉眼彎彎的笑容:「荻原先生?好巧。」
荻原成浩雖然多多少少看出了女人的伎倆把戲,然而他好歹也算是一個正常的單身漢,這來自陌生女人的小小溫柔就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包裹著他寂寥孤單的心。仿佛,每天都有人在等他回家。
於是,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他也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小小的好感。他曾經狀若無意地走過女人的門前,假裝無心地掃過一眼女人的名字——結花。遠藤結花。他空蕩蕩的心,像是有了個聊以解悶的牽掛。
然而,這溫柔的情緒還未在他的心頭盤桓太久,便被一個男人的突然到訪所打破。
一個週五的早晨,他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起床,正帶著偶遇女人的期待推開門,一轉頭發現,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女人的門口。男人一襲西裝革履,而女人依舊是他所熟悉的不修邊幅的打扮。男人面容焦灼地正在說著些什麼,而女人臉上的表情卻始終是淡淡的。
原來,她是有戀人的。
一股無名的怒氣和失望不可抑制地湧上了荻原成浩的心頭,他重重地摔上門,像是在向一旁的兩個人示威,又像是在賭氣。果然,這巨大的聲響引起了男人和女人共同的注意。女人向荻原成浩投來迷惘的視線,然後,彎起眉眼笑了。
這突如其來的笑容讓荻原成浩的怒意忽然沒了著陸點,他的火氣消了大半,忽然又覺得有一種手足無措的狼狽,於是只能選擇訕訕地逃跑。
在他來到走廊盡頭,即將下樓時,從背對著他的方向,傳來了男人謙和恭敬的聲音:「那麼,櫻老師,我等您的消息。」
櫻老師。
這個陌生的名字像一縷風,從他的身邊穿堂而過。
2、 海常七號
那天下班回家,荻原成浩在樓下露天籃球場上偶遇了女人。
其實一開始,這只是個單方面的偶遇。聽見球場上籃球撞地的聲響,他本能地停下腳步,投去視線,女人的身影便那樣恰到好處地落在了他視野的中央。
他眨眨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是女人在拍打著籃球。
女人的一頭黑色馬尾辮還是亂糟糟的,但是身上卻難得正兒八經地穿了球衣。說句實話,女人的籃球水準可以說相當糟糕。她非但不能將籃球穩操手中,還被籃球帶著滿場跑。偶爾的投籃,卻連籃球架都沒能撞到。荻原成浩在場邊觀察了女人半晌,她卻只有三步上籃還能勉強進一兩次球。
女人又一次接住拋起的球,卻沒再繼續動作。她將球隨意地放在腳邊,忽然扭過了頭,嘴角帶著狡黠的笑:
「荻原先生。」
荻原成浩渾身一激靈,繃緊了身子:「有!」
「噗嗤。」
女人笑出了聲,而荻原成浩也羞紅了臉。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女人發現的。
荻原推門走進了籃球場內,他一身的襯衫西褲皮鞋,手上還煞有介事地提著公事包,實在顯得與這片場地格格不入。然而饒是如此,他還是從女人手中接過了籃球。
像是有什麼從他的這抹靈魂裡復蘇。
「坐著聊聊天吧。」女人拍了拍場邊的座位,朝荻原成浩彎著眉眼笑。
荻原成浩點點頭,這才注意到,女人身上的深藍色球服正面寫著校名,原來是一所高校校隊的隊服。
海常。
海常七號。
記憶兜兜轉轉,他像是模糊地想起了什麼,可是卻始終無法將眼前的女人與回憶裡的那個人掛鉤。
「遠藤小姐是海常高校的?」他忍不住問身邊的女人。
面對他突如其來而又直截了當的疑問,女人有一瞬間的怔忡。而後,她點了點頭:「是啊,海常畢業的。」
她大概以為荻原成浩沒有注意到她眼中在一瞬間流露出的失魂落魄。
「哦,」他點點頭,倒也沒有去攀親附戚。
我竹馬的國中隊友後來在海常念書,而且也在籃球隊,也是七號——這種七彎八拐的關係,荻原成浩說不出口,於是他只能說:「海常籃球隊很強啊,你是球隊的?」
女人笑了:「嗯,球隊經理。」
荻原成浩點點頭,低頭將籃球在手裡打著轉。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荻原先生也是打籃球的嗎?」女人忽然歪過頭,發話問,「你的姿勢看起來很專業。」
「啊、啊,這個,」荻原成浩紅著臉撓撓頭,害羞而又坦率地承認,「以前……國小國中還有高中大學時……稍微……但是,已經很久沒打過了……」
他一邊說著,手指卻還無意識地撥弄著手中的籃球。
「是嘛,」女人笑得更深些,從荻原成浩手中拿過籃球。她站起了身來,「那麼,來打一場嗎?」
「哎?」荻原成浩睖睜在了原地,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來打一場,One on One。」
黃昏到來了,在天邊最後一抹絢麗的殘陽下,女人的笑容忽然明麗如少女,和荻原成浩記憶中的那張臉龐漸漸重合。
海常七號,在這個初夏的夕陽裡復活了。
3、 櫻由夏
荻原成浩很多年沒有打過籃球了,但是和女人對打起來卻還是綽綽有餘。
鑒於女人糟糕的球技是他剛才親眼所見,在比賽的一開始,他處處放水,明顯地讓著她。女人生了氣,皺起眉頭,義正言辭地對荻原成浩說:「荻原先生,你真的有在認真打嗎?」
「啊,抱歉抱歉。」荻原舉起雙手,為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向女人道歉。
在比賽的後半程,荻原成浩難得對眼前的女人認真了起來。他的身體還記得籃球運動的軌跡,運球,突破,後仰跳投,一氣呵成,仿佛他還是那個球場上身姿矯健的少年,後來的種種都不曾發生。
女人輸得很厲害,但是輸的球越多,女人卻越是神采飛揚。晚霞染在她圓圓的臉上,她的笑容燦爛,海常七號的球衣在她身上獵獵舞動。
一局結束,兩個人背靠背坐在球場邊的長凳上。女人遞過來一瓶礦泉水,荻原想也沒想便擰開水直往喉嚨裡灌,礦泉水並著汗水從荻原成浩的脖子上往下淌。他喝下半瓶水,低下頭,忽然發現女人咬著自己的礦泉水瓶口,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臉上帶著笑。
這是一個瞬間的情感暫停,他忽然很想吻她。
可是女人卻在那個時候收回了視線,她拍拍球衣上沾的灰,從長椅上站起來。
「好啦,我們回去吧,」女人臉上帶著意猶未盡的笑容,「今天我非常開心,荻原先生,謝謝你!」
「呃,叫我荻原……或者阿成就行。」荻原成浩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行啊,阿成。」女人倒也沒有矜持地推就,爽快地答應下來,「叫我『結花』就好。」
「啊、好。」荻原愣了愣,忽然笑得很開心。
他大跨一步上前,走到女人的身邊。天色已經沉下去了,明天就是週六,他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也許等他醒過來,一推開門,就能看到女人那張討人喜歡的臉龐。他的心中忽然翻湧起了一股強烈而又繾綣的情緒,癢癢的。
「我早上聽見有人叫你『櫻老師』?」也許是「結花」這個含有特殊意蘊的稱呼給了荻原莫名的勇氣,他狀若無意地向女人問起了那個讓他耿耿於懷了一天的男人和那個稱呼。
「噢,那傢伙啊,」女人很快收斂起笑容,並用荻原成浩肉眼可見的速度翻了個白眼,「別理他,他可煩了。」
「呃,抱歉?」荻原成浩愣了愣,小心地向女人表示自己沒有聽懂。
「啊,我還沒和阿成說過吧,」女人停下腳步,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髮,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我是個畫漫畫的,你早上見到的那個人是我的編輯。」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櫻是我的筆名。」
哦。
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荻原成浩愣愣地點點頭,心情卻愈發明快與爽朗。
「原來是這樣啊!」他高興地點頭應和道,聲調因喜悅而無法抑制地上揚。
在走廊口和女人揮手道別後,荻原成浩難以抑制自己胸腔裡狂熱地跳動著的心臟,沖進房間,打開電腦,立刻在搜尋引擎裡開始尋找。
荻原成浩在公司的IT部門工作,女人給出的零星碎片已經足夠他在資訊匯成的海洋裡尋找到他所要的東西。很快,一個閃著光的名字便躍入了他的眼底。
櫻由夏。
結花,Yuika,由夏。一定是她。
直到這個時候,荻原成浩才發現,住在自己旁邊的女人,似乎還真是個挺了不得的人物。
櫻由夏,日本東京人,大學畢業于女子美術大學短期大學部。20歲出道,在月刊《Flower Rain》上連載漫畫。她的作品題材平易近人,畫風清新,故事明快,受到了國中和高中女生的喜愛。
荻原成浩興致勃勃地翻閱著一切與這個名字有關的資料,他忽然由衷地感謝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讓他能夠在一夕之間瞭解一個人過去的歲月。他發現,雖然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是卻與自己同歲,還比自己大了4個月;他發現,女人是個極其高產的作者,五年時間裡連續完成了好幾部作品。然而,雖然前期作品不少,但始終不溫不火,直到去年,她憑藉著自己的新作《櫻色時光》一炮而紅。他帶著好奇與期待搜集著關於女人的所有,像個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拼湊,將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當作拼圖的碎片合攏在手心,他想要瞭解她更多。
他關閉搜尋引擎,又開始在網路閱讀器上搜找櫻由夏的漫畫。他一層一層地爬著BBS,如饑似渴地流覽著讀者們無意透露出的截圖和評價,想要在這其中找到關於女人的一絲一毫的印記。
等合上電腦的時候,荻原成浩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微微發亮。自己竟無知無覺地看了一整個晚上。在終於關閉電腦翻身上床時,巨大的困意終於向荻原襲來,他很快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坡縣遙祝大家國慶快樂。
不要問我男主為什麼是荻原
2017.09.01存稿
第2章 以吻封箴
4、櫻色時光
荻原成浩趁週末回了趟家。在晚餐時間,他拐彎抹角地向正在讀高中的妹妹荻原梓乃問起櫻由夏。荻原梓乃狠狠地白了荻原成浩一眼,毫不留情地抨擊他的落伍。在梓乃這裡,荻原成浩借到了櫻由夏從出道以來五年裡的所有漫畫。
荻原成浩首先翻開的,自然是女人正在連載的故事——《櫻色時光》。
他毫不費力地從背景上認出,《櫻色時光》故事發生的地點正是海常高校。主人公是閃閃發光的校園王子櫻庭悠一和他平平無奇的青梅時田涼子。在灑滿青春和熱血的球場上,悠一熟練地運著籃球,突破層層防線,深藍色的七號球衣在他身上獵獵舞動。作為球隊經理的涼子站在場邊,眼睛閃閃發亮。
越來越多塵封的記憶驟然變得清晰。他閉上眼睛,似乎能從歲月長河中看到另一個少年的身影——他清晰地記得,他不叫櫻庭悠一。
上個月的連載在籃球比賽的最後幾秒戛然而止。果然,那天面色焦灼的編輯,就是來催促後一話的稿件的吧。
一切劇情都在那個瞬間被打通了。
算算時間,差不多這幾天便是月刊出版上市的日子了。荻原成浩跑了幾趟書店,才第一時間將最新一期的《Flowers Rain》買到手。還沒出書店,他便急不可耐地拆了塑膠包裝袋站在門口翻了起來。那場男主角悠一最重視的籃球賽在最新一話裡塵埃落定,悠一因為嚴重的腳傷而遺憾地輸掉了比賽。他跌倒在地上,將頭轉向女主角涼子所在的地方。他揚起嘴角,想要勾起一個微笑,可是淚水來勢洶洶,他一邊勉強地笑著,一邊落下了熱淚。畫面最終定格在他落寞的七號球衣背影上。
荻原成浩在書店門口站了許久,直到店主發出不愉快的嘟噥,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眼睛,不知何時,他已熱淚盈眶。他向店主道了個歉,將雜誌胡亂地塞進公事包裡,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公寓。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有些蟄伏在他靈魂裡的東西,從來都不想讓他好過。
他記得,他曾經也是七號。
明洸七號。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陰差陽錯地在公寓門口和遠藤結花撞了個滿懷。公事包裡的文件散了一地,自然,那本新買的雜誌連同他前幾日翻閱的前幾個月的單行本也順著檔掉落在了女人眼前。
「哎呀,」遠藤結花看到了自己的漫畫,輕輕地叫出了聲,「阿成這是……在看我的漫畫?」
「啊、啊,是的。」荻原成浩撓撓頭,很尷尬,「我妹妹還是你的鐵杆粉絲呢。」
「好開心!」遠藤發自內心地感歎道,她垂下了眼睛,臉龐因為不好意思而微微泛紅。
荻原成浩忽然心跳加速。
「請繼續加油。」他笨嘴拙舌地說道。他明明還有更多話想要對女人說的——但是,他一站在女人面前,千言萬語,卻又化為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遠藤結花開心地點點頭,轉過身正要離去。
而荻原成浩在這一瞬間,鼓起了自己的全部勇氣,大聲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結花!」
遠藤的背影微微一滯,她馬上轉過身來,神色茫然。
「不僅我妹妹是你的粉絲……」荻原成浩知道自己的臉漲得通紅,他有些呼吸困難,「我也是你的粉絲!」
他的聲音太大,回聲橫衝直撞地灌滿了整個走廊。隔壁的太太不悅地打開門,瞪了他們一眼。他氣喘吁吁地佇立在原地,晚風攜帶著隱秘的訊息從他們耳畔穿堂而過。
然後,他看見,遠藤結花微微地、微微地笑了。
「謝謝你,阿成。」遠藤身體前傾,像是鞠了個小小的躬,「阿成想來看一下我的工作室嗎?」
「請務必!」
荻原成浩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將話脫口而出,方才的羞澀與難堪,忽然又在一瞬間消失無蹤了。
5、新作草稿
跟隨遠藤結花走進房間的時候,荻原成浩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踏入她的房間。
和他原來的想像不同,女人的房間並不是整潔乾淨的——甚至可以說雜亂到了無章的地步。且不說堆滿了繪畫工具和原稿的書桌台,單是茶几和沙發上就扔滿了各式各樣的漫畫和繪本。遠藤毫無愧疚感地將沙發上的漫畫撥到地上,騰出一小塊地方讓自己和荻原入座。
望著那好不容易空出的一隅落座空間,荻原成浩一時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你別這表情,我媽每次過來都要罵我。」遠藤歎息著說道,「現在她都不願意來了,眼不見為淨。」
「挺好的,」荻原成浩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形容詞,「很……有生活氣息。」
遠藤結花從書架上抽出兩本白色封面的小冊子,珍惜地拂去上面的灰塵,遞給荻原成浩。
「這個,是我新作品的草稿。」遠藤誠懇地說,「首先我要向阿成道歉,然後……無論如何,我也想讓阿成看一眼這個作品。」
遠藤結花充滿誠意的話讓荻原成浩的心如同火燒般滾燙。他忍不住站直了身子,莊嚴地從遠藤手中接過了那兩本冊子——好像這是一個神聖而又意味深長的儀式。
「我先去倒點水——阿成喝茉莉花茶嗎?」
「啊,可以的。」
遠藤邁著碎步走進廚房。荻原從書頁中抬起頭,凝視著年輕女人賞心悅目的背影。嘩嘩的流水聲,水杯相撞發出的悅耳叮咚聲,沸水燒開時咕嘟咕嘟的聲響——這一切充滿了煙火氣息的聲音都讓他忍不住浮想聯翩。
然而,他卻很快被手中的漫畫草稿吸引了。
這是比鄰而居的一對男女的羅曼史——代替搖滾樂手入住的作家女主角,普通的上班族男主角。荻原成浩饒有興致地一頁頁珍惜地翻閱著漫畫,在每一個網格間都能看到熟稔。公寓大門、走廊,乃至於公寓附近的空地、露天籃球場,都和他們的生活如出一轍。
當遠藤結花端著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走到荻原成浩面前時,他抬起頭,眼睛裡亮晶晶的。
「這是……我們的故事?」
我們。這個詞彙第一次從荻原成浩的舌尖蹦出,像是一個纏繞一生的預兆。
遠藤結花紅著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真抱歉啊……之前擅自拿阿成作為寫作素材了。」
那些精心安排的偶遇、意味深長的笑容、心照不宣的稱呼,全都是為了漫畫而積累的點點素材啊。
荻原成浩撓了撓頭發,忽然有些黯然神傷。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以為是、一往情深。
「阿成有什麼想法嗎?」
「嗯……單純作為一個讀者來說,我覺得很棒。只不過,結花這是第一次畫非校園題材的漫畫吧?」
「是呢,確實和以前不太一樣。」
「那編輯先生看過之後有說什麼嗎?」
「我還沒有給他看,」遠藤結花抿了一口茉莉花茶,聳聳肩,「這是我第一次把它拿給別人看。所以我……有些害怕。」
自己是她的第一個讀者。
這個念頭讓荻原成浩心裡一動,方才鋪天蓋地的失落,忽然也淡了下去。
自己的情緒似乎已經被這個女人掌握在了手心裡——意識到了這一點的荻原成浩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不妙的危險處境。
「別害怕,」他聽見自己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無論你畫什麼……什麼都好,我都喜歡。」
6、以吻封箴
那天晚上,荻原成浩留在遠藤結花那裡吃了一頓晚飯。第二天,名義上是為了酬謝遠藤前一天的晚餐,荻原在下班後買了些熟食和啤酒,邀請遠藤過來一起享用。然後,便是以這種你來我往的「酬謝」為理由,兩個人共同分享起了每天的晚餐。偶爾他們會像第一天晚上那樣談論談論遠藤的漫畫,但更多時候卻是天南地北地暢聊,或者乾脆是維持著令人舒適的沉默。
荻原成浩作為一個單身漢上班族,三餐就簡,平時基本都在便利店或者小飯館解決自己的飲食需要。而遠藤結花是全職漫畫家,雖然為人懶散又有些邋遢,但是在膳食方面卻還是比荻原成浩精緻一些。在遠藤負責晚飯的夜晚,他們往往都能吃到親手製作的熱氣騰騰的飯菜,而荻原成浩卻只能帶回一些便當和熟食。終於有一天,遠藤歎了口氣,說:「阿成,以後的晚飯都由我來做吧,你之後幫忙洗碗就好。」
於是,晚飯又從你來我往的禮尚往來演變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習慣——一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水到渠成的?
雖然在遠藤家吃晚飯的時候,荻原成浩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最新一話的漫畫原稿。但是,他還是喜歡每個月瞞著遠藤偷偷去書店買月刊。有時漫畫旁會有作者的雜談,有時會有讀者來信和作者回復附在漫畫之後。這些三言兩語的句子都足夠讓荻原成浩饒有興致地琢磨半天。
每個月月底,遠藤的編輯高橋先生都會上門催稿。荻原成浩後來才知道,遠藤結花每個月都是以高橋先生第一次上門為信號開始作稿的,雷打不動地在最後截稿日晚上才交上稿件。每次看到高橋先生無奈又焦灼的臉龐,荻原成浩都有些同情,又有些想笑。
那一天,荻原正巧在公寓走廊裡遇見了高橋先生。他的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他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荻原成浩的肩膀,用略顯顫抖的聲音說:「荻原先生,請您幫忙勸勸櫻老師吧!」
「唔……?」
「請您勸勸櫻老師別休刊那麼長時間,」高橋先生鬆開荻原,從口袋裡掏出白色手帕,擦擦額頭上不斷沁出的汗珠,「作為戀人的荻原先生的話,櫻老師一定會聽的。」
荻原成浩有些臉紅,他急忙否認:「我和結花還不是那種關係……」
可是,高橋卻並沒有給荻原成浩留下解釋的機會。他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荻原成浩歎了口氣,心中仍因剛才的「戀人」二字而產生著念念不忘的迴響。他像往常一樣推開了遠藤家的門,脫下鞋:「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遠藤從廚房裡回過頭,眉眼彎彎,讓荻原心中一動。
「我剛剛在門口遇見了高橋先生,」荻原將公事包放在遠藤雜亂無章的沙發上,解開領帶,「他看上去似乎很著急,你要休刊嗎?」
「對呀,我聽見了你們在走廊裡的話了,他還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荻原等待著遠藤再對這個美麗的誤會發表一二議論,可是她對這件事的點評卻到此為止了,「我只是想要休息三次而已,沒那麼誇張。」
「哇,一口氣休息三個月嗎?」荻原成浩目瞪口呆,「我記得有個漫畫作者好像姓富堅。」
「不要拿我跟富奸老賊相提並論好嗎?我只是想花時間醞釀醞釀結局和新作品而已。」
「《櫻色時光》要結局了嗎?」荻原成浩記得昨天遠藤結花分明還在晚飯的時候念叨男女主角又要吵架了真麻煩。
遠藤結花從廚房裡走出來,遞給荻原成浩一杯茉莉花茶。她點點頭:「嗯,我決定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爭吵了。」
她的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黯然,荻原成浩以為是自己一時的錯覺。
「新作品呢?是我們的……那部?」遠藤結花還沒有給那部鄰居男女的羅曼史取標題,荻原成浩不得不用這種奇怪的方式表意。
遠藤點點頭,忽然又歎了口氣。她的眼睛不再彎成好看的月牙了:「我還沒跟高橋先生說這件事呢,他卻已經建議我下一部作品繼續畫校園故事了。但是……」
她在荻原成浩身邊坐下,手裡捧起杯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水面上倒影著的自己的臉龐。
「我可能已經畫不出更好的校園戀愛故事了。」
為什麼?
話到荻原成浩的嘴邊,可是他卻決心選擇了沉默。他知道她的眼中藏了許多秘密,可是,他不也是?他遇見她太晚了,足夠她經歷幾場淚水,留下幾道傷疤——這些他都不想在意。
「那麼,來說說新作品吧,」他愉快地選擇了轉變話題。也許是和自身密切相關的緣故,每次提到新作品,他的心情總是更加明快,「這個新故事,最後是好結局嗎?」
遠藤結花收斂起了原本神傷的表情。她揚起嘴角,重新微笑起來,眉眼間帶上了荻原所熟悉的狡黠。
「阿成認為呢?他們應該是怎樣的結局?」
她問,像是認真地在詢問荻原成浩的意見。
荻原成浩認真思索了一下——僅僅是一下,然後,他誠懇地開口道:「我覺得,他們就應該在一起。」
遠藤結花坐在沙發上,抬起頭看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她眼底的星空讓荻原成浩瞬間大腦空白,他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沒有推開他。
作者有話要說:
成年人的愛情寫起來真爽啊。
2017.09.01存稿
第3章 似是故人來
7、似是故人來
荻原成浩在週六的早晨被一通電話叫醒。
他睡眼惺忪地在床頭櫃上摸索著嗡嗡震動的手機,他懷裡的遠藤結花皺皺眉頭,攥著被子翻了個身子,居然沒醒。荻原接起電話,見是黑子哲也,立刻醒了大半。他下了床,趿著拖鞋走出臥室,黑子那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荻原君,最近好嗎?」
「哦——!黑子,好久沒聯繫了!你回國了?」
黑子哲也現在是幼稚園的老師,而他的妻子是中學裡的美術老師。荻原成浩知道他們全家趁著暑假去美國探望朋友了。
「是啊,畢竟快到九月了。」
「你們也真是逍遙自在啊!」荻原成浩笑著揶揄道。他身後的門被推開一些,遠藤結花罩著荻原寬大的白色襯衫出現在門後。她依舊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眨著睡眼。這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樣子讓荻原成浩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他走上前,揉揉遠藤睡覺時翹起的頭髮,猝不及防地低下頭輕吻她。被突然占了便宜的遠藤立刻睜大了眼睛,而荻原則像個惡作劇成功過的小男孩一樣咧著嘴角得意地笑了。
「我們買了些伴手禮想要給你送過來……荻原君身邊有人嗎?」黑子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
「不愧是你啊,」荻原成浩大笑起來,用手攬住遠藤的肩膀,「我的女朋友,正好你可以過來見見她。」
「恭喜啊,荻原君。」
荻原和黑子又用三言兩語約定好了見面時間,這才掛斷電話。遠藤朝荻原的懷裡蹭了蹭,聲音仍然帶了點困倦:「朋友?」
「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男的女的?」
「嗯……如果我說是女的,結花會吃醋嗎?」荻原壞心眼地問。
可是遠藤沒有回答他。她歪過頭靠在荻原的胸膛上,好像又睡著了。
荻原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快醒醒,過會兒他就要來了。」
遠藤結花不滿意地哼唧一聲,用手箍住了荻原成浩的腰,不讓他動彈:「我就不!我不想起床!」
荻原成浩失笑出聲。
在一起之後,她在自己面前越來越像個聒噪而又任性的小孩子——所以初見面時那個輕聲細語的安靜女人只是錯覺嗎?
最後,荻原又縱容遠藤睡了二十分鐘。在黑子到來前十分鐘,遠藤才如夢初醒,匆匆洗漱梳妝。實在來不及了,她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搬著東西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間裡去。
「阿成你應該早點叫我起來的!」
在被迫離開荻原的房間前,遠藤憤憤不平地指責道。
被元兇反咬一口,荻原成浩倒也只是寬厚而又寵溺地笑笑。
荻原成浩也不知道遠藤究竟是用了什麼花言巧語,居然說服了高橋先生放她休三個月的長假。在月刊上,她堂而皇之地宣稱「櫻由夏老師因為身體原因暫時休刊三個月」,但是也只有荻原成浩知道,身邊這個因為「身體原因」而休刊的櫻老師每天是怎樣拉著她的男朋友逛街、打籃球,甚至還規劃著騎MTB去哪裡旅行,又是怎樣每天好吃好喝,每天不睡足十個小時不起床的。
黑子哲也在說好的時間如約而至,他向荻原成浩安靜地微笑起來。
「還是老樣子啊,黑子。」荻原站在門口,笑著將黑子請進了房間,「你太太沒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千紗帶小孩去上鋼琴課了。」
「這麼小就學鋼琴了啊,」荻原成浩由衷地感慨道,「真是嚴厲的媽媽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身邊的朋友陸陸續續結婚、生子。有時看到以前的隊友、同學在社交平臺上分享孩子的照片,荻原成浩總會感到又新奇、又羡慕。
自己和遠藤結花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呢?荻原成浩忽然忍不住在一瞬間浮想聯翩——最好眉眼像媽媽,這樣彎起眼睛笑的時候一定很好看。如果是男孩的話,荻原成浩一定要教他打籃球。
荻原成浩邀請黑子在房間裡坐下——謝天謝地,遠藤倒是沒有把荻原的房間弄得一團糟。他像平時的遠藤一樣,為黑子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
黑子為荻原帶回了幾包美國特產的咖啡,還有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面對荻原驚訝的眼神,黑子解釋道:「千紗聽說你的戀人也在,就讓我捎一些化妝品來送給她。」
「黑子太太真是費心了啊。」荻原成浩喃喃自語道。雖然他認為遠藤結花應該用不上這些東西。
門口傳來吱呀一聲,荻原知道是遠藤結花。他轉過身去,卻見門口的遠藤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驚訝變為驚喜,驚喜化為懷念。而荻原身邊的黑子,也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遠藤張開雙臂,朝黑子迎了上去。
「遠藤小姐?」
「小黑子——!」
小、小小小小小小黑子?
8、黃瀨涼太
「什麼啊,你們都是帝光中學的嗎!」
遠藤結花和黑子哲也原來是帝光中學的校友——而且在國中的時候,遠藤就已經是籃球隊的經理了。
「說不定十幾年前我就和阿成見過面。」
遠藤說完這句話,三個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最後一次全中賽的回憶像是黑壓壓的陰雲,盤踞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頭。
「真的是,『世間的一切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啊!」荻原成浩打破了沉默,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擰開一瓶啤酒,各自斟滿,三個人舉起了酒杯,在燈光下碰撞。
趁著酒興,荻原和遠藤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他們的相遇相識向黑子複述了一遍。這也是荻原成浩自己第一次回顧這段往昔,他忍不住第二次感歎緣分的巧妙。
一開始自己只是被當作了漫畫的素材進行觀察,可是自己卻莫名其妙地信以為真、莫名其妙地一往情深。而她也在日積月累地點點滴滴中喜歡上了自己——世界浩瀚無垠,兩個人彼此|相愛的幾率,小得幾乎像一個閃閃發光的奇跡。
「那麼荻原君和遠藤小姐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面對著黑子的提問,荻原和遠藤都在一瞬間緘默。荻原成浩能感受到遠藤將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將杯中晃動著液面的啤酒一飲而盡,胸膛裡熱烘烘的,像是有了些醉意:「我當然有打算,很多、很多打算!」
想要帶她回家見爸爸媽媽和妹妹,想要被她的父母親人認可,想要看著她一襲白紗走向自己,想要和她在每個夜晚互相依偎,想要與她生兒育女,想要在黃昏夕陽中握緊她不再年輕的手。他在心裡早已與她走過了餘生。
聽到荻原成浩的話,遠藤結花微微地、微微地笑了。眉眼彎彎,是荻原成浩最喜歡的笑容。
一瓶啤酒很快喝盡,荻原成浩走進廚房再拿了一瓶。走到廚房門口,他忽然聽見了黑子和遠藤壓低了聲音的談話——聲音很輕,但是他聽得見。他佇立在門口,沒有去轉動把手。
「黃瀨君下個月要結婚了。」
「嗯,我收到了請帖。」
「遠藤小姐會去參加嗎?」
「誰知道呢,」遠藤像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照片上的新娘可真漂亮呀,小黑子你說是吧?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傢伙總是那麼好運。」
他們沒有再說話。荻原成浩開門走出來,臉上堆起笑容:「啤酒來啦!」
黃瀨君。黃瀨涼太。
帝光八號。海常七號。
他是海常七號。
他當然記得,他怎麼會忘記。
他在看到漫畫裡的櫻庭悠一的那一瞬間,便在記憶中回想起了那個閃閃發光的少年。
櫻庭悠一和時田涼子。遠藤結花和黃瀨涼太。
這個文字遊戲就和櫻由夏一樣,並不難解。
櫻庭悠一,是黃瀨涼太。
9、他是年少的歡喜(上)
荻原成浩沒能留住黑子吃晚飯。在送黑子下樓時,黑子回過頭,水藍色的眼中寫滿了透徹和了然:「荻原君剛剛聽見我和遠藤小姐的話了吧。」
「是啊。」荻原聳聳肩,什麼事都瞞不過黑子的眼睛,「但是黑子,什麼也別說,什麼都別告訴我。如果我一定要知道,那也得是結花自己決定要告訴我一切才行。」
黑子點點頭:「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我為遠藤小姐感到高興——也為你高興,荻原君。遠藤小姐和桃井小姐一樣,都是我們最優秀的經理。」
荻原成浩咧嘴笑了:「她有多好,我比你清楚,黑子。」
「話又說回來……荻原君現在還打籃球嗎?」
黑子陡然一轉的話鋒讓荻原成浩睖睜在了原地。他不假思索地開口:「當然有啊,我每週末都會陪結花在樓底下打打球……」然而,他忽然反應過來,黑子語中所指的「籃球」,並不是和遠藤之間男女朋友調情的玩具。
「……要是說正經的籃球和比賽的話……已經三四年沒打了吧。」
荻原成浩苦笑著,朝黑子哲也攤開了手。
這是他第二次放棄籃球——卻也是他第一次徹底放棄籃球。
與第一次痛徹心扉的離開不同,這一次的別離,是悄無聲息的。他只是長大了,忙碌了,也找不到願意蹉跎一個下午的時光陪他在球場上酣戰的朋友們了。沒有疼痛,沒有不甘,有的只是被生活磨平的棱角和經久不息的麻木。
——因為時光。
「我明白了,荻原君。」黑子點了點頭,「其實,我也是。」
荻原在路口送別了黑子,回到房間時遠藤已經將碗筷收拾好了。她看見荻原,笑意從她的嘴角緩緩溢出,她走上前,踮起腳尖輕輕地親了荻原一口,而荻原則捧起她的臉,加深了這個親吻,他還想要更多。
荻原成浩不是沒有親吻過別人。他也曾經有過初戀,也曾滿心莽撞的喜悅想將自己的全部奉獻於她。和初戀擁抱親吻的時候,他的心永遠在熱烈地狂跳,像是飲鴆止渴,像是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可是遠藤卻不同,她的舌尖是小劑量的慢性|毒|藥,緩緩地、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將他包裹,讓他沉溺。他愛她不似狂風暴雨,卻是微風細雨、潤物無聲。他從來不會提心吊膽地畏懼她的離開,因為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在她轉身離開前握住她的手。
人的出場次序很重要。遠藤在荻原成浩的生命裡出現的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
「剛剛我和黑子的話,你是不是都聽到了?」
遠藤將頭靠在荻原的胸膛上,黑髮蹭得他癢癢的。他伸出手,揉了揉不安分的頭髮。
「你們怎麼都這麼說?」荻原將遠藤攬進懷裡。
「演技太差了,阿成。」遠藤的話裡帶著笑,她抬起頭,用食指戳了戳荻原的臉頰,「你看,你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高興』三個字。」
「現在呢,也那麼不高興嗎?」荻原握住了遠藤的手指。
「也不高興。如果我把我以前的故事告訴你,你會高興一些嗎?」
一陣微微的沉默。荻原成浩低下頭,親吻遠藤彎彎的眉眼。
「如果你願意的話,但是,其實這並不那麼重要。」
遠藤笑得更深些:「可是,是我想和你說說心裡話,這些故事在我心裡太久了。」
「好。」
荻原和遠藤在樓下超市里買了罐裝啤酒和簡單的便當,坐在街頭籃球架下的長椅上。月是滿月,夜空裡沒有星星,只有樹影婆娑。
「真是個適合回憶過去的環境啊。」
遠藤笑著說,打開了一罐啤酒。荻原無聲地從她的便當盒裡夾走了她不喜歡的水芹菜和胡蘿蔔,抬起頭,發現遠藤正盯著自己。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淚光閃爍。
他是年少的歡喜。
這是遠藤結花的開場白。荻原成浩恍惚間想起,這句話也曾出現在她的作品裡——出現在《櫻色時光》每一卷單行本的扉頁上。
「我在五歲時就認識他了,那時他剛搬到附近,長得這麼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豆丁。他長得小,年紀也小,總是被我欺負。
「幼稚園、小學、國中,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都沒有。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他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遠藤說到這裡,略微停了停,像是頗花了些力氣才從沉重的回憶中恢復過來。
「那一天,我才意識到,他似乎……並不會一直陪我走到最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可能性,可是就在那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他要離我而去了。」
「然後呢?」荻原忍不住問,「他們在一起了嗎?」
遠藤垂下眼睛,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沒有,他騙我的。」
「啊?」
「他後來才告訴我,他喜歡的人,從一開始就是我。但是我當時實在是太混帳了,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沒有在意過他。
「他說,他只是想打個賭,賭他在我心裡的份量——如果有哪怕一點點的話,他看得出來。」
遠藤的笑意加深一些、再一些:「他賭贏了。」
「你們在一起了。」荻原成浩說道,遠藤點了點頭。他低下頭,心裡酸溜溜的。明明這些事情已經隔著歲月的迢迢長河,他還是會覺得黯然神傷。
少年逆光而來,一寸一寸打亮了觸目所及的所有景色。時間的漏斗忽然被倒置,她帶領著他踩過月亮和流雲,回到了他們彼此年少時的模樣。
荻原成浩看見了十五歲的自己。手搖團扇,嘴叼冰棒,一襲明洸的校服。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在這屆全中賽上和摯友黑子哲也對戰。他心無旁騖地走過東京夏日的街道,忽然和一對年少的情侶擦肩而過。
黑色短髮的少女像是在和金髮少年鬧脾氣。金髮的少年笑著用手捏了捏少女胖乎乎的臉頰,說:「好啦好啦,是我錯了,別生氣了。」
「笨蛋涼太你快去死!」
荻原成浩和那對情侶背對著背走遠。他不知道他正和十年後自己深愛的女人擦肩而過;而她也不知道,她和身旁的少年一同分享的時光,短暫得甚至不足又一個十年的輪回。
作者有話要說:
溜溜小黑子溜溜熟人。
小黑子和他老婆的故事詳見隔壁小火神BG《木漏日色》(還能有比這更硬的廣告嗎?)
2017.09.01存稿
2017.10.24捉蟲
第4章 他是年少的歡喜
10、他是年少的歡喜(中)
遠藤結花說:「其實,回頭想想,我和他在一起也只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可是卻鬧了五六次分手。」
面對著荻原成浩好奇的眼神,遠藤繼續道:「我記得,我們第一次鬧分手,是在國中的全中賽決賽後。決賽時,是他出的主意,惡意打了111:11的成績。我永遠記得那時賽場上對方選手絕望的表情。當時我對他失望到了頂點,連最後一絲喜歡也化為了憤怒。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差點分了手。」
「不,結花,你不記得,」荻原成浩歎了口氣,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濕潤。他伸出手,輕撫著遠藤的臉頰,「如果你真的記得賽場上的那個絕望的選手的話,你就應該記得我。」
他和遠藤原來真的早就相遇過。
雖然,他們的初逢,是彼此年少時代最痛苦的回憶。
有過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遠藤結花在學校時成績不好——不好到每年都要接受假期補習的地步,不好到每週都要被班主任找去辦公室訓話的地步。
「從國中開始,我就是老師眼中的毒瘤,早戀這個罪名更是將我變為了洪水猛獸。
「但是成為洪水猛獸的,只有我一個。」
老師們喜歡黃瀨涼太——哪怕他的成績和遠藤一樣不好。雖然他平素總是心不在焉,偶爾吊兒郎當,但是考試前一點點的小聰明便足以讓他應對一切。在進入籃球隊、成為王牌選手後,他的手中又擁有了通往一切高校、大學的無形的通行證。
「他只需要五分鐘,就能從球探手裡簽下自己想要的學校成為特長生。然而,他不知道,我為了跟隨他考進那個學校,需要度過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
「哪怕僅僅是考進海常,我就已經用盡了自己畢生的努力了。」
遠藤結花跟著黃瀨勉強考進了海常,卻不能勉強自己在海常生存下去。她在所有學科都成了吊車尾,常常夜不能寐熬得眼紅,連籃球隊的經理工作都有些力不從心。
「他覺得,是我不夠關心他、不夠喜歡他了。」
遠藤結花歎了口氣:「但其實,我也一樣。」
「模特事務所的工作,作為籃球隊王牌的壓力,各種各樣的質疑。他忙得沒有時間回復我的簡訊,沒有精力分擔我的煩惱,甚至連分享午餐這件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也做不到。我說他是個不合格的男朋友,他反問我:難道你就是一個合格的女朋友了?」
說到這裡,遠藤低下了頭,輕輕地笑了起來,像是哂笑從前的幼稚。
「高一IH海常和桐皇的比賽,我因為期末補考而沒有去。他的腿在那場比賽中受了傷,幾乎都站不起來。後來笠松學長對我說,他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然後抬起頭,有些茫然地問:學長,結花是不是沒有來看比賽?
「然而那個時候,我走出學校,在心裡計算著剛才那場可能又沒有辦法及格的考試,一個人走出了空空蕩蕩的學校。
「我們在最需要彼此的時刻,都缺席了彼此的身畔。如果我們最後沒有分開,那麼還有誰會分開?」
疏忽。
爭吵。
循環往復。
「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遠藤結花捧起了臉,有一瞬間荻原成浩以為她要哭了——但是沒有,「所以,討厭我的女生也太多了。」
被編造出奇怪的流言蜚語。
被莫名其妙地孤立。
被刻意地中傷。
「我也想表現得很堅強,不想讓他為此而煩心。但是,我知道,我根本不想堅強。我想要他保護我,想要他告訴我,說我是最棒的女朋友,比任何喜歡他的女孩子都要好。我想要聽他一條一條地羅列他喜歡我的理由,告訴我,雖然我們只有十五歲,但是他已經想好了要與我走過的餘生。
「但是,他沒有。一次也好,一次也沒有。」
遠藤結花低下頭,望著膝上便當盒裡所剩無幾的米粒。
「他想要的,是一個堅強、豁達、不會束縛他的戀人。她需要自信而又溫柔,坦然而篤定,」遠藤又歎了口氣,「然而,我恰恰相反。」
他也給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
直到最後的最後,她才說服自己——黃瀨涼太已經沒有繼續喜歡她的理由了,反之亦然。讓他們藕斷絲連地相愛的最後一絲聯繫,只是日積月累的習慣。
第一次爭吵,國三,因為全中賽,持續了兩個學期。
第二次爭吵,高一,因為彼此的漠不關心,持續了一個暑假。
第三次爭吵,高一,因為與黃瀨曖昧不清的女同學,持續了一個月。
第四次爭吵,高二,遠藤自己也記不得是為什麼了,只記得他們爭執的原因愈發雞毛蒜皮,而爭吵卻愈發激烈。她記得自己當時握起水杯,在嚴冬季節劈頭蓋臉地澆了黃瀨一臉的水。她哭著捶打他的胸口,不停地用腳踢他,咒駡著他、責備著他。
「我都不敢相信,我們竟然在那次吵架後還能和好一次。」遠藤說罷,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然而第五次,沒有爭吵。
「我們鬧過很多次分手……很多很多次,但是最後一次,卻是悄無聲息地分開了。」
遠藤記得那是一個春天——是一個櫻花綻放的春天。
她和黃瀨最後一次,並肩走過櫻花滿枝的街道。翻卷的粉白花蕊,顫巍巍迎風晃動的枝椏,鬼使神差,她都記得。
她忽然說:「我累了。」
他說:「嗯。」
她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也是。」
他說:「嗯。」
她說:「我們就這樣吧。」
她又說:「再見,涼太。」
他點點頭,低下頭看她。他的眼睛裡到底有沒有不舍或者遺憾,她當時還看不出來——或者說,不想看出來。
「再見,結花。」
他和她在教學樓門口背對背離開。
他們再也沒有聯繫過。
後來,遠藤結花當然也會時常回想起他。但是,想起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初吻時,少年低下頭覆上自己乾燥的唇。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學著大人的樣子伸出舌頭,可是卻又不知道具體該怎麼操作,最後兩個人都笑了場,嫌棄地擦去自己嘴角對方的口水。
中午一起享用便當時,少年打開盒蓋後的第一個動作,總是操縱著筷子,從她的便當盒裡夾出她不喜歡的菜——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十年以來少年一直都如數家珍。
少年在球場上叱吒風雲的英姿。
少年在雨天弓背為自己撐開一把透明雨傘的模樣。
少年告白時微微泛紅的臉龐和帶著笑的眼睛。
當少年還不是少年時,他握著自己的手奔跑過的大街小巷。那些長大後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街道,曾經是他們的大千世界。
然而,這是她第一次,回想起他們究竟為什麼會分開。
——因為時光。
11、他是年少的歡喜(下)
「結花,你是因為收到了他的婚禮請帖,才選擇休刊的吧?」
面對荻原成浩的提問,遠藤結花微微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給這個故事結尾。」
和黃瀨分手後,遠藤再也不需要追隨誰的腳步。她得償所願地考進了自己喜歡的女子美術大學,得償所願地出道成為漫畫作家。雖然成績依舊不好不壞,漫畫作品人氣不溫不火,但是這才是遠藤喜歡的生活啊。
她第一次發現,對於黃瀨的喜歡,日積月累,年深日久,原來已經成為了一種疲憊不堪的負擔。是她,放了他們兩個自由。
只是在搬家的時候,機緣巧合,她從衣櫃的最底層翻出了一件熟悉的球衣。深藍色如同將人溺斃的海洋,白色的字樣如同密碼——海常7號。
也許是自己這個瀆職的經理洗完了球衣忘記還回去了,也許是某一天少年來自己家時落在這裡的……種種可能碰撞上遠藤的心,她不記得這件球衣的來處,但是卻知道,並沒有人來向自己討回這件球衣。
它柔軟地臥於自己的手心,就像是一件青春的奠品。
她的心上靈光一閃,忽然福至心靈。她丟下了整理到一半的行李,重新伏案,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塗塗畫畫。直到太陽已經西斜,母親上樓叫她吃飯,她才從溺水般的回應中掙扎著醒來。
和黃瀨分手那天,顫動在枝頭的櫻花頻頻闖入她最深最深的夢境。
所以,在新作品的第一頁,她繪下了成片成片絢爛綻放的櫻花,以及在那櫻花樹下,漸行漸遠的少年的背影。
「他是年少的歡喜。」
她用鉛筆,輕輕地寫下這七個字。
《櫻色時光》的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阿成你也發現了吧,《櫻色時光》其實就是我自己的故事。」遠藤結花垂下眼睛,無奈地笑著搖搖頭,「我從來也沒想過,我和他的故事居然會變得……這麼受歡迎。」
因為她在這個作品裡,傾注了感情。荻原成浩心想,但是卻沒有開口。
他記得,有人說過,不能在下廚的時候流眼淚,否則品嘗的人會感受到的。那麼,繪畫也是同理——遠藤結花沒有說,但是他能想像到,遠藤在每一格每一格地繪畫時,落下了多多少少的淚水。
因為他感受得到。
「可惜,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了。」遠藤歎了口氣,「多好啊,BBS上,讀者來信裡,世界上無數無數的人都在振臂高呼:『拜託!請讓他們幸福快樂地在一起吧!』而曾經的曾經,只有我們兩個自己在為自己小聲地加油,艱難地前進,直到花光所有的力氣。」
荻原成浩伸出了手,握住了遠藤稍顯冰涼的雙手。
「最後那次爭吵,我和黃瀨分開了,但是櫻庭悠一和時田涼子不會。我……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畫。」
她很羡慕他們。荻原成浩看得出來。
她仍舊還在懷念他,懷念他們曾經的時光,懷念那天紛紛揚揚漫天翻卷的櫻花。荻原成浩也看得出來。
荻原成浩有些傷心,可是他卻選擇了抱緊遠藤結花。
「結花,你是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女朋友,比我遇見的任何女孩子都要好。
「我喜歡你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我喜歡你偶爾亂糟糟的頭髮,我喜歡你為我做的好吃的菜,我喜歡你的所有畫。我更喜歡你的溫柔,你的可愛,你不怕輸的樣子,你有點狡猾的模樣——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我們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馬上你會二十七歲,然後我也是。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分開,我想要和你度過以後的所有時光。
「你從來都不需要堅強,依靠我就好。我要讓你在畫我們的故事的時候,不流一滴眼淚——永遠、永遠都是笑著的。」
遠藤結花抬起頭,注視著荻原成浩的眼睛。
這一次,她真的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這章我特地去翻了翻多年前寫的番茄,居然還真的在第35章翻出了個荻原,想想也是頗有先見之明。
寫回憶的時候忽然也想起自己那亂糟糟的高二,雖然仍記得幾場崩潰的淚水,但是現在回憶起來的感覺,卻都是那時的美好。
唉。
2017.09.01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