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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琅琊榜)琅琊月上》作者:老陳也【完結】短篇。

《(琅琊榜)琅琊月上》作者:老陳也【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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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我這雙手,也是挽過長弓,御過烈馬的
如今,卻只能在這陰詭地獄裡攪弄風雲了
就讓林殊,永遠保持在她心中美好的樣子吧
那個人縱使是死去,也帶著一身榮光
而梅長蘇,只是陰霾中一縷游魂
等著雲開霧散,等著光明重現
便,魂飛魄散
願世間從來只有林殊,和他一馬同騎,那白雪中冰心如許的
琳琅

本文為琅琊榜衍生同人,五年前所寫,作以紀念,江湖悠遠,來日方長。

內容標簽: 江湖恩怨 虐戀情深 天作之合 青梅竹馬
搜索關鍵字:主角:素琳琅,梅長蘇 ▏ 配角:藺晨,蕭景琰 ▏ 其它:琅琊榜,胡歌

一句話簡介:赤子之心遇冰心如許卻難得善終

立意:琅琊榜衍生故事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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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梅花枝頭顫動,火爐微微冒起了一陣青煙。

  一只指節分明的手停在爐上,紫色的火舌燎上來,那手仍無知無覺。火光透過指縫,光影憧憧間,在他眼眸深處,似乎燃起往事。

  「蘇哥哥!」藍衣少年從屋頂上翻下來,笑著將幾枝梅花放入那人懷中。

  「梅花!蘇哥哥!」

  梅長蘇微微一笑,手從爐火邊撫上少年的頭。

  「宗主,靖王殿下到了。」黎剛一報,靖王便已進閣中。

  梅長蘇剛要起身行禮,便被靖王攔下。

  「蘇先生大病未愈,不必多禮。」說些便扶他躺回榻上,那幾支梅花也散在地上,黎剛連忙上前去撿。

  「讓殿下費心了,」梅長蘇溫吞一笑,「更深露重,還麻煩殿下跑一趟。」

  「無妨。」

  梅長蘇笑了笑,給了黎綱一個眼色,黎綱上前呈給靖王一本名冊。

  「殿下,這是兵部新晉幾名官員的名冊。」

  梅長蘇呈議靖王兵部官員拔擢裁免之事,兩人事無巨細,一一參謀,步步留心,不知不覺,夜近三更。

  「既是先生力薦之人,我自然放心。」

  「宗主,三更了。」黎綱提醒道。

  「這麼晚了,」蕭景琰看看窗外明月,忙起身,「先生養病要緊,這些事明日再議。」

  梅長蘇兩手撐在榻邊,勉強屈身行禮:「恭送殿下。」

  「嗯?」靖王忽然指著梅長蘇的左手道,「先生這枚扳指……」

  梅長蘇面色一白,身形有些不穩,只聽靖王道:「這扳指……我以前見過一個,和這個長得很像,」他面有戚色,「我一位故人也戴著這樣一枚扳指。只不過成色不同,他的是月白色,先生的是血紅色。」

  梅長蘇含笑將左手掩住,低頭不語,靖王憶起舊人,也不再多說,便告辭而去。

  破曉時分,梅長蘇夜間翻身醒來,見窗外晨星忽現,只覺心潮湧動,侵蝕心肺,難以自持。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還有另一個網名:烏冬烏冬

     


第一章 松林間

  一只白鴿俯衝而下,掠過清潭碧水,劃出一道波痕,復又旋身而上,直入雲深縹緲處,剎那間,雲消霧散,彩徹區明,一處處亭台樓閣漸漸浮現於懸崖絕壁之上,恢弘精絕。

  忽然一聲哨笛聲傳來,那鴿子一抖翅膀,換了個方向,往笛聲深處飛去。

  轎落。

  一把折扇從轎中探出頭來。

  轎中人細細聽著,只聽得那笛聲化作悠揚的曲調,空谷回聲,清越飛揚,又引得空中的數只白鴿追隨而去。

  「了不得!了不得!」轎中人一躍而起,腳踏修竹,身過流雲,往山間飛去。

  他闖入松林中,聽得悠悠笛聲隱在近處,忽然又戛然而止。他連忙翻身上樹,藏在松柏間屏氣凝神,靜靜聽著,不敢妄動。

  誰知有人在他腳上一墜,他慌得連忙伸腳一勾,整個人倒掛在樹上,被白袍緞帶裹住了臉,還撲騰了幾番。

  「哈哈哈哈……你看這只大白鴿子,還撲楞撲楞的,笑死我了,哈哈哈……」那偷襲者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樹上的惱紅了臉,翻下來捉住那大笑之人,轉了轉折扇抵在他腰間。

  「再笑,小心我切了你腰子!」

  「哎喲哎喲,這大白鴿子還吃人腰子呢,巧了巧了,小爺我倒也愛吃鴿子肉!」話未說完,那小爺反手抽出劍來,擋去他扇子,連刺他頸下幾劍,倒是被他利落地避了過去。

  「喲,你這小子倒是來真的!」那「白鴿子」將扇子一別,空手起勢,招他上前。

  「哼!」那小爺倒是瀟灑,把自己的兵器也扔了,道:「公平比試!」

  小爺掌風剛勁凌厲,可一拳一掌皆廢氣力,白鴿子卻以柔克剛,游刃有余。說到底是鴿子年長幾歲,兩人交掌十余回合,那小爺漸漸體力不濟,眼看著就要敗在他手中,這時松林間琴聲復起,白鴿子挑眉一笑,閃身穿入林中,頃刻不見了蹤影。

  那小爺喘著粗氣,也沒入林中,尋著那笛聲,找著了撫笛人。

  「你說那琅琊閣主也不過如此,輸不起便跑了。」

  只見天上飛下一只巴掌,打在了那小爺屁股上。

  「哎喲喂!誰打我?」小爺捂著屁股叫道。

  「你大爺!」那白鴿子大笑:「小屁孩兒,敢惹你大爺我,哼哼……」他回身,只見白鴿紛飛之間,現出一個白璧佳人來。

  「公子,多有得罪!我用笛聲將鴿子引開,只想見公子一面。」那佳人朱唇輕啟,白鴿子頓時失了語,只怔怔地望著她。

  真真是:

  珠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

  他剛要嘆她美人初長成,可細看又見她眉目間疑慮重重,言語周到,行止老成,全然沒有十三四歲少女的活潑樣子。

  「藺公子,久仰大名。」那女子面上清冷。

  藺晨收扇笑問:「姑娘是哪家仙子?」

  藍衣小哥擠進他們中間,懟他道:「喂喂喂,你這琅琊閣少閣主可真給面子,我們誠心誠意登門拜訪,你說不見就不見,虧得我們遇到了老閣主,他給我們支了這一招,這才把你引出來。」

  「我就知道是那老頭教的,這些鴿子只聽這一曲。」藺晨眯眼笑著,轉回身道:「我聽人通報,有個不知禮數的公子哥兒在我琅琊殿前踢壞了一個香爐,欺負了兩個童子,還把一籠子鴿子的毛給薅下來了。嘖嘖嘖,要是讓我捉到這小子……」

  「大丈夫光明磊落,就是我,怎麼樣?」那少年挺直腰板,倒也敢做敢當。

  「喲,有種啊!」藺晨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意氣風發,正氣凜然的模樣,又一瞥美人在側,也沒怪罪。只嗤笑一聲,扯他的臉蛋,道:「你毀壞公物的事兒,先折合成銀兩,記賬!」

  小哥從他手下逃了,捂著臉叫道:「你還是閣主呢,小肚雞腸,人家老閣主多大方啊,一見面就送人禮物,剛還送了琳琅一把金釵呢!」

  「金釵?」藺晨驚道,「這老頭子竟然把這個都送出去了!」

  琳琅聞言,心想這金釵必來頭不小,便將其從袖裡取出,說:「既然琅琊閣都盡歸公子所有,那這簪子也物歸原主吧。」

  「不不不,你留著,你留著。」藺晨笑意盈盈,這老頭兒倒是干了件好事兒。他斂扇道:「你是琳琅?藥王谷老谷主的女兒,月琳琅?」

  琳琅面色淡淡,點了點頭。

  藺晨滿意地點點頭,早就聽說藥王谷千金天資聰慧,小小年紀就精通醫理要術,更有秘聞說她也學兵法政道。

  林殊見他意味深長地打量著琳琅,面有不快:「藺晨,長公主派我們來……」

  「噓……林中濕氣重,不如與我到舍下一坐。」說著朝琳琅微微一笑。

  一路上,林殊在琳琅旁邊耳語:「琳琅,你信不信,我不消一個時辰,就能爬到那座山山頂!」

  「你就吹牛吧你!琳琅姑娘可別聽他瞎吹,要是他有那本事,還會被我打屁股嗎?」藺晨走在前引路,自說自話,走得遠了,回頭卻見那兩人在落葉紛紛之中言笑晏晏。

  林殊少年意氣,言談瀟灑如朗月清風,琳琅卻只無憂無慮地笑,那笑容燦若晨星,恐怕世上少人能見。

     


第二章 清水閣

  琅琊清水閣,建於琅琊山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山,乃閣主禮待天下賢士之地。

  林殊三人一進此閣中,便各自失散,林殊繞進了花園內的山石迷陣,琳琅卻困在了一座座雕梁畫棟之中,不能自救。

  「早就聽說琅琊閣奇門遁術天下第一,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琳琅想著,忽然見一閣樓內傳來琴聲陣陣,仔細一聽,正是她剛在松林間吹的曲子,她定了心神,小心上樓,推門一看,只見藺晨在熏香裊裊中端坐弄琴,見她來了,微笑道:「請坐,喝茶。」

  琳琅悠悠坐下,只道:「公子設計將我和林殊哥哥分開,是不是有話單獨對我說?」

  「琳琅姑娘真是聰慧過人。」藺晨笑道。

  琳琅道:「公子但說無妨。」

  「不急不急,咱們,先聊聊。」藺晨抿了口茶,笑道:「琳琅姑娘,你和林殊有什麼淵源?怎麼會和他一路?」

  琳琅輕笑一聲,道:「這天下大事小情,還有公子不知道的?」

  「我老愛忘事,就當溫習溫習。」藺晨笑道。

  琳琅淺笑:「林殊父親林燮將軍和我爹是結拜兄弟,十多年前曾跟隨皇上到我爹谷中做客,那時皇上還未登基稱帝,他們三人便是在那時結下的交情。」

  藺晨嘆道:「林燮將軍幫皇上打下了江山,令尊當然也出力不少,只不過現在皇上親小人,遠賢臣,倒是讓謝玉這等小人把持了朝政,」又問,「姑娘想必也見過七皇子蕭景琰?」

  琳琅笑笑,說:「七皇子生母靜嬪娘娘是我的師父,她也曾是藥王谷中人,是我父親的徒弟。我今年到金陵游學,便被靜嬪娘娘召進宮裡去,所以和七皇子也碰見過幾次。」

  「哦?那琳琅姑娘在京裡可還習慣?」

  琳琅笑容漸淺:「林世伯很關照我,林殊哥哥也對我極為照顧,皇上也愛賜我東西,靜嬪娘娘更是對我無微不至,經常讓七皇子給我送點心。這麼多恩惠照拂,我自然是心滿意足了。」

  藺晨靜靜聽著,越發覺得這姑娘雖小小年紀,卻能對答如流,一字一句都拿捏分寸,心思如此縝密,其中必有文章,且再試她一試。

  「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以後若是他們欺負你,你就飛鴿傳書告訴我,」藺晨笑道,「姑娘,你可知情絲繞這種禁酒?」

  琳琅抬眼:「這酒制成需用秘香……可是這秘香只有藥王谷才有。」

  「情絲繞這東西,只對女子起作用,琳琅姑娘應該比我更通這藥理。蒞陽長公主三年前,就是中了此計,才失身於謝玉,成了侯爺夫人。」

  琳琅面沉如水,道:「琅琊閣主消息靈通,必定早就知曉我父親與謝玉暗中頗有來往。」

  藺晨仔細打量琳琅的反應,看她並無惶恐之色,便知她知道的遠非如此,便要試她一試。

  「朝堂紛爭在下不感興趣,再說木已成舟,蒞陽長公主也已經誕下兩子,再深究也無益。只是在下想不明白,令尊當真投靠了謝玉?令尊與林燮可是結拜兄弟啊!」藺晨問。

  琳琅淡漠道:「在我父親眼裡,情義不及藥王谷百年基業。」

  藺晨點點頭,理了理衣襟,道:「那你呢?」

  琳琅臉上微微變色,藺晨正好看在眼裡。

  「我?我只是晚輩,不參與政黨紛爭。」

  「那你們來琅琊閣做什麼?」

  「是長公主派我……」

  「原來你效忠的是長公主。」藺晨眯眼笑道。

  琳琅眉尖柔和,心中震蕩。

  「別怕,我說了,這些事,我只會冷眼旁觀。」他的笑容淺下來,「你本來也應該和我一樣。」

  「呵……」她苦笑一聲,她給他的第一個笑容太酸澀。

  「長公主是無辜的,她白白卷進了這場紛爭,她本不該承受這些。」琳琅想到,長公主年少之時,才華樣貌樣樣驚世絕倫,風采耀世,傾國傾城,當年她與南楚世子愛得如此轟烈,拋卻凡俗陳規,只身面對世人詰難,也無怨無悔。然而她的烈性傲骨,卻敗在了一杯酒之下。如今,朝野上下,長公主才是最難脫身的那個,她身是皇族人,卻嫁了謝玉,姐姐晉陽長公主卻嫁了林燮,三方都是血肉至親,偏偏又都水火不容。蒞陽公主智計無雙,她現在所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不讓下一代卷入這場紛爭。

  琳琅敬佩蒞陽公主,她牽掛林殊安危,便暗暗幫助長公主制衡朝廷勢力,她知道這條路艱難危險,但為了林殊……

  「同情,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藺晨見她苦入憂慮,只悠悠說道,「只是,你不應該作此犧牲。」

  琳琅眼眉低垂,緩緩道:「自我記事起,父親讓我讀的都是玩謀弄權的書籍,聽的也都是治國理政的課,他似乎自我一生下來,就打算要送我到金陵了。」

  藺晨默默不語,他自然知道琳琅是老藥王安排的眼線。

  老藥王的目的是要讓琳琅隨時給他通風報信,好讓他能審時度勢,決定站在林燮這邊,還是謝玉這邊。必要的時候,琳琅便會成為犧牲的棋子。她從一生下來,就已經背負起政治棋子的命運了。

  此時疾風吹窗,琳琅轉身去看,一回頭只見藺晨笑意盈盈的臉迎面俯下來,她下意識一退,只覺得頭上癢動。

  「別動!」藺晨微微笑著,兩人相距不過數寸,熏香拂得她面色微紅,她摸上發髻,原來是那支金簪。

  「你……」

  藺晨輕輕笑起來,退了回去。

  還會害羞,女兒心性還是有的,他笑著想到。

     


第三章  八卦陣

  一只銀隼翱翔於山谷之間,銀白色的羽翼掠過山澗,斬落幾片水花,而後長鳴一聲,俯衝而下,停在一位少年臂彎之上。

  「這個藺晨,以為用八卦陣就能困得住我?」他從小研讀軍事兵法,易經也應用於這布兵行軍之道之中,自然難不倒他。林殊撫了撫銀隼的羽毛,抬頭看向那鱗次櫛比的半山樓宇。「只是,琳琅在哪間房子裡呢?」

  正煩惱間,那銀隼忽然鳴叫一聲,往西邊一座亭間飛去。

  林殊喜道:「飛靈,帶我去!」

  朗心亭間,琳琅扶在欄上不動聲色地等待。

  「這小子挺聰明的,這麼快就破了我的迷陣,不錯不錯,大有前途。」藺晨抿茶笑道,「只是他心性純善,卻身在朝廷,早晚也是要吃虧的。」

  「赤子之心難得,。」琳琅看著斑駁的石階,等待他的腳步。

  藺晨沉思,只道:「蒞陽公主是不是托我交給你們一樣東西?」藺晨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月白色蜀繡香囊。

  琳琅剛要去拿,藺晨又把手縮回去,道:「拿去可以,不過我要報酬。」

  「你要什麼?

  「我要你……留在琅琊閣。」藺晨眯眼道。

  「不行,」琳琅道:「金陵危險。」

  藺晨了然,笑說:「林殊這孩子武功足以自保,我再給他派幾個護衛,保證給他安安全全送到金陵去。」藺晨撥開折扇,笑道:「至於你,得留在這兒,我們,」他一撩頭發,「可是有婚約的人了。」

  「什麼?」

  「你不知道麼?我琅琊閣也是醫藥世家,我跟你的娃娃親,早幾十年就定好了,這不,定親的金簪都給你了,你賴都賴不掉了……」藺晨把臉湊上來笑說:「不要反抗,反抗沒用,在琅琊閣,我還是說了算的……」

  「你……我一定要出去,你困不住我!」

  她拔出金簪往桌上一拍,轉身就要下山。

  「局勢有變,你若是還留在金陵,恐怕會害到林家。」藺晨從她身後搖著扇子說道,「謝玉他知道你與長公主親近,要下手把你鏟除!」

  「我不怕!」

  「他要搞垮林家,從你這裡最好下手。」

  琳琅身形一頓,扶門無力。她知道皇上一直對她貿然來京頗為懷疑,若是被謝玉指控她與林家勾結,依皇上多疑的性子,定會被謝玉拿來做文章。

  「長公主之前已經與我通過密信,她派你來,就是要你留在這兒。」

  琳琅驚疑不定,拆開那錦囊,只見長公主字跡:琳琅危險,不得回京。

  「既然局勢危險,你叫我怎能躲在這兒袖手旁觀?」

  「你留在琅琊閣,接手的可都是全天下最早最快最全的消息。」藺晨合扇,「朝廷之外便是江湖,江湖勢力可不容小覷啊。」

  琳琅心驚,他所言極是,若有江湖勢力支撐,謝玉必定有所忌憚。

  「江湖……」

  藺晨拿扇子在空中一點:「這是金陵。」

  又劃出一個圈圍住那個點:「這是,江左盟。」

  琳琅一點即通,只聽見簌簌的腳步聲漸近,聲聲踩在她心上。

  藺晨將茶盞一放,將金釵收入袖中,不動聲色。

  「決定了麼?」

  她抬頭,見那銀隼已拍著翅膀,飛到她面前來。

  「我答應你。」她望著那銀隼,朝它擲出一枚扳指大小的的月白色玉環,那銀隼一揚頭便銜住。

  「跟我走,」藺晨將手向她一抬,沉聲道:「他再也找不到你了。」

  林殊登亭之時,樓閣亭台變幻無端,早換了一番模樣。

     


第四章  辛明酒莊

  那個陰雨綿綿的季節。林殊在琅琊閣失了琳琅,只身回到金陵。

  辛明酒館也同琳琅的離去,關門歇業。

  辛明酒館的老掌櫃辛明,原是琳琅父親的好友,既是名醫,也是釀酒的好手,琳琅進京後便寄宿此處。

  那時為了偷看磨藥的琳琅,林殊時常趴在辛明酒館的牆頭,一趴就是好幾個時辰,有時誤了上學,有時誤了練兵。

  就算琳琅已然不在,林殊還是來了,趴在牆頭發呆,一改往日機靈的模樣。

  「小殊?小殊?」

  恍然回過頭來,卻見辛明神醫和蕭景琰撐著傘,都在牆下望著他。

  原來下雨了,林殊打了幾個噴嚏。

  辛明神醫搖頭一嘆。

  「進屋吧。」

  屋內暖香熱茶,驅散了他們的寒意。

  「臭小子,大雨天爬牆頭,你就不怕我的石子兒?」

  林殊飲著熱茶,搖頭輕笑。

  「我才不怕,,不是不怕,我還想得緊呢。被神醫扔石子兒,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傻小子,你不想我的秋月白了?」

  林殊眼前一亮:「秋月白?那當然想了,瓊漿玉露,思之如狂呀!」

  辛明神醫難得大笑一番,往屋裡搬出兩壇秋月白來招待這兩個少年,他們倆卻被這陣勢唬愣了,受寵若驚。

  「喝呀,臭小子們!」

  林殊驚道:「神……神醫,這酒真是給我們喝的?」

  「不給你們喝,我白搬啦?喝吧,我不會告訴林帥,也不會告訴靜嬪娘娘。」

  林殊和蕭景琰相視一笑,連忙搶身倒酒在碗中慢慢啜飲,回味這酒中謫仙秋月白的滋味。

  林殊咂咂嘴:「傳說這秋月白,是讓仙家犯戒,豪飲落凡的酒中極品。」

  辛明神醫聽了,很是受用:「俗譽而已,我釀這秋月白時,只是正好是中秋佳節,我獨坐庭中,沒有親友相聚,就邀明月為伴,隨手釀了這酒。只是世人都愛給這些酒饌添些美名而已,只有藺沅那個老東西,喝得出我酒裡藏的真味。」

  蕭景琰搖了搖頭:「我是俗人,卻品不出。」

  辛明神醫笑道:「你們不過還是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哪裡品得出,喝得懂?」

  林殊聞言,一口飲盡,卻不貪杯。

  辛明神醫見這孩子飲的是愁,不禁嘆道:「林殊,我看你最想的不是我這酒,而是人。」

  蕭景琰看向林殊,見他收起了調皮的神色,只是垂頭望著這空酒碗。

  林殊嗤笑一聲:「不過是一場空而已嘛。」

  神醫頗為驚訝:「喲,給你品出來了?」

  「我胡亂猜的。」

  「後勁如何?」

  林殊感受到這悶飲過後,卻是一場苦澀。人家的酒是先辣後甜,而這秋月白卻是先甜後苦。

  「怎麼會這麼苦?」

  蕭景琰只覺得奇怪:「苦?我不覺得苦啊。」

  「那是你飲得慢!」神醫道。

  蕭景琰不解:「小殊可是最怕苦了。」

  辛明神醫撫著胡子,望著林殊:「少年啊,你這小半輩子,甜的嘗太多了,也該吃吃苦了。」

  林殊皺著臉撫著喉嚨,覷了一眼笑眼旁觀的辛明,忽然咂摸出一番意味來,綻出笑容:「後勁的後勁又如何?」

  辛明神醫眉毛一揚:「你竟喝得出這第三層,了不得,真了不得!」

  辛明找到了第二個知己,喜不自勝,更嘆這後生可畏。

  蕭景琰忙問:「第三層?小殊,這第三層是什麼滋味?」

  「這第三層,是麻。」

  「麻?」

  「從舌頭,到心頭的麻木。我現在好像沒有味覺了。」

  辛明神醫贊許地點了點頭:「我釀酒的時候也沒有味覺,你這也只是暫時的。」

  林殊和蕭景琰對他陡然生出敬意來。

  「沒有味覺,竟還能釀出這天下第一好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這酒不烈,卻能醉人,就因這酒能迅速麻痹人而於人體無害。」

  林殊顯出恭敬:「這酒先甜,後苦,再麻,倒很像神醫的一生。」

  辛明神醫搖頭笑嘆:「臭小子,還真被你說對了。」

  今日的辛明神醫談笑風生,與平日不苟言笑的他判若兩人,頗有些雅士名流的氣質,他眼中流露出的悲傷,林殊看在眼中,竟也有幾分懂得。

  「人吶,可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辛明神醫輕輕一嘆,「可別放走自己最在意的人。」

  林殊睫毛輕顫,緩緩攥緊了拳頭。

  神醫略有深意望他一眼:「否則,就是追悔一生,痛苦莫及喲!」

  他說完這句話,林殊騰地一聲站起,兩手緊攥著決心:「我要去琅琊閣,把琳琅帶回來!」

  辛明神醫先是一驚,而後贊許十分:「看來這酒中真意,你是真品透了!」

  林殊幾日來的心結此刻盡皆通暢,溢出滿腔豪情,又再飲一杯秋月白。

  神醫大笑:「去吧,把那丫頭帶回來,這酒莊裡還有成山的活兒等著她干呢!」

  林殊本要走,聽了這話,卻又轉過身來:「神醫,你可得保證回來不讓琳琅干重活兒,否則,我可不放她回來了!」

  「哈哈哈好,我保證,臭小子你放心去吧!」

  林殊一腔孤勇,直直衝回府裡去備馬,被晉陽長公主給急急攔下來。

  長公主總是不放心這個貪玩的孩子:「這還下著雨呢,又要去哪兒玩兒?」

  林殊漲紅了臉,一腔熱血在胸口沸騰。

  「母親,我要去琅琊閣,把琳琅帶回來!」

  晉陽望著自己的兒子這臉上寫滿了遠赴心上人的歡喜,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琳琅不該再回金陵來,琅琊閣對她,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林殊總不對母親隱瞞:「我能保護她,母親,我把她留在身邊,絕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小殊……」

  晉陽笑意融融,總是能給林殊安定的力量。

  「你長大了,有能力去保護心愛的女孩子了,娘很欣慰。可是,你該怎麼把她帶回來呢?你只是她在金陵的一個玩伴而已,你該用什麼名義,去向琅琊閣要人呢?」

  「我……」

  「你知不知道,琳琅和琅琊閣少閣主,可是有婚約的。」

  「什麼?」

  林殊一驚,霎時沒了主意,他停下了手中的事,呆了半晌。

  「你也是有婚約的人吶!」

  「霓凰……」

  林殊從不忍傷害她。

  晉陽想試試兒子的決心,故意這麼激他,只見他雙眼一亮,笑意重回臉上。

  「母親,我想向琳琅提親!」

  「你說什麼?」

  「我想向琳琅提親,我要以提親的名義,要回琳琅!」

  「你是只想要回她,還是真想娶她?」

  林殊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懵懂的年輕心懷豁然開朗。

  「兒子想娶她!我想娶她!等我帶她回來,我會好好保護她!」

  晉陽緩緩笑了,這才是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這才是那個自由灑脫,敢作敢為的金陵少年。

  林殊望著母親贊許的目光,更加振奮。

  「我可以幫她搗藥,幫她捉蛇,拿石子兒偷偷敲她的窗戶,她可以叫我吹笛,看我舞劍,給我偷酒喝!」

  晉陽一笑:「傻孩子,你們都成親了!這可不是夫妻會做的事兒。」

  「哈哈,我知道。我會給她摘最美的花,看最美的景,春來陪她賭書潑茶,夏來為她采荷遮陰,秋來同她品酒賞月,冬來為她暖手加衣。她會和您一樣,為我縫衣溫酒,還會給餃子做出花樣,我去打仗了,她就會日日在家裡為我祈福,等我凱旋歸來。」

  林殊想到未來,越發堅定了決心。晉陽也是聽得雙目微紅,越發疼愛眼前的少年。

  「我一定要帶她回來!」

  「真是我的好孩子!」

  晉陽轉念一想:「只是……你問過琳琅的意願了麼?」

  「我……沒有。」

  到了此時,他才露了怯。

  晉陽心有不忍,溫言安慰。

  「問問她吧,給她一封飛鴿傳書。」

  「要是……她拒絕了呢?」

  「那就放下。」

  「放下?」

  多麼干脆利落的回答,他能做到麼。

  「但是娘知道,她會答應的。」

  少年喜上眉梢:「真的嗎?」

  晉陽笑著點頭:「琳琅也喜歡你,傻孩子,你這麼聰明,怎麼看不出來?」

  林殊撓了撓頭,滿心歡喜:「母親,我現在就讓飛靈傳書去問她!」

  他在母親的溫柔注視下,笑著跑去了。

  這少年在案前糾結了一下午,稿紙滿地,卻都不滿意。

  怎麼樣,才能既表達自己的思念,又能試出她的情意呢?

  終於落筆,卻只寫出了五個字。

  「飛靈想你了」

  飛靈帶著這思念飛去,林殊目送它遠遠消失在碧霄之中。

  這兩日,素日關不住的他,卻一改調皮搗蛋的脾性,不再往出跑,日日留在府中望天等待。

  連林燮都在晉陽面前擔心起兒子的反常,晉陽長公主只笑不答。

  兩日後,終於等回了飛靈。

  而飛靈卻沒帶回任何書箋消息。

  林殊也再沒提過提親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素琳琅原名姓「月」,是滑國國姓,因此文中的月琳琅也是女主

     


第五章  兩年後 杉靈澗

  琅琊山頂,青石古木之間,有一箏一劍,在一雙男女手中相和相應。

  山下響起一陣車馬聲,箏停。

  「放心,琳琅,不是他,」藺晨道,「時機未到。」

  撫箏之人輕嘆一聲,幾不可聞。

  藺晨眼眉一垂,不再言語。他起身往山下一望,沉思半晌。

  忽然有一只鴿子飛上來,藺晨取出它腳上的信箋,嘆道:「稀客呀稀客!」

  「誰?」

  「沒誰。」

  藺晨微笑。

  他避過琳琅,迎接這位獨行的貴客。

  靖王車馬簡從,雄姿英發,就算是衣裝樸素,也難掩其皇族風華。

  他在山前下了馬,遠遠就望見藺晨坐在堂中飲茶。

  「喲,靖王殿下!有失遠迎,失敬失敬!」藺晨遠遠朝靖王草草作了個揖。

  「閣主不必客氣,」靖王近前道,「琅琊閣的人不是都等人上門,何曾遠迎過什麼人。」

  藺晨抬眼道:「殿下這是怪我照顧不周了,」忽一笑,「殿下不妨坐下飲杯茶,這茶有藥作引,馥郁非常。」

  靖王眉峰微聚,將佩劍放在榻前,舉杯抿茶,一時心神安定,不復多言。

  「靖王殿下想問我什麼問題?」

  靖王道:「我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哦?」

  「琳琅在你這兒,一直在你這兒,」靖王悠悠道,「兩年前小殊告訴我琳琅被你留在這裡,我以為你早已放她走了,於是我派人去找她的下落,可直到現在,都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琅琊閣的消息只進不出,你自然收不到。」

  「哼,你是承認了嗎?」

  藺晨笑道:「我何時否認過?這茶,不就給了你答案了嗎?」

  「母妃要我把琳琅帶回去。」靖王正色道。

  「殿下,」藺晨淺笑,「琳琅與我早有婚約,她早就是我琅琊閣的人了。」

  「胡說八道!」

  藺晨倒了杯茶,在鼻下繞了兩圈:「你家小殊沒告訴你,她當初是自願留下來的嗎?」他頓了頓道,「不妨讓她,親自告訴你。」

  清水閣下杉靈澗,泉水淙淙繞道旁。藺晨沿著山澗而下,見琳琅正倚著一棵古樹發呆,見他來了,便迎上來問:「靖王殿下怎麼說?」

  藺晨笑道:「沒說什麼,他問了問你的飲食起居便走了。」

  「就這樣?」琳琅扶額。

  「就這樣。」藺晨攤手。

  「他沒說什麼其他的,關於林殊哥哥,關於皇上,關於靜妃娘娘和長公主的其他的事?」

  「他想帶你走,但他帶不走。」藺晨笑言,「我說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什麼你的,我什麼時候承認了?」琳琅慍怒,卻還矜持。

  「那你說你當初為什麼留下來,我也沒逼你。」

  「我……我那是……我就是自己想留下來,行了吧?」

  「行了,你去廚房給我捎兩個餅來,我餓了。」

  「我憑什麼聽你使喚?」

  「哎別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藺晨擼起袖子作勢要打。

  琳琅忽然從腰間抓出一包粉末撒向藺晨,大喝一聲:「看暗器!」

  藺晨閃身一躲,掩鼻道:「我不是都把你的藥粉沒收了嗎?這從哪兒來的?」

  琳琅挑眉,攤開雙手給他看,藺晨一近身,琳琅將手一翻,原來手指縫還夾著一包藥粉,藺晨躲閃不及,被撲個正著,嗆得他連打幾個噴嚏。

  「哈哈,胡椒粉,獨門暗器!」琳琅大笑,連忙跑下山去。

  「你……又從廚房偷東西……阿嚏……」藺晨指著她背影,也釋然一笑。

  靖王從他身後的山石中走出來,嘴角也帶些笑意。

  「琳琅變了,」靖王嘆道,「她從前少言寡語,思慮重重,只一年,她就好像換了副性情。」

  「那還是我教的好,」藺晨抱扇微笑,「十五歲的女孩子就該是這個模樣。」

  靖王看他一眼,道:「你是故意的?把她留在這裡,就是要讓她回歸本心?」

  「是,是我故意的,也是長公主安排的。」

  「什麼?長公主?」

  「兩年前我收到密令,長公主命我將琳琅留下或是帶到其他地方,反正不能讓她和林殊回京城。」藺晨悠悠道來:「你也長大了,也該了解這朝野紛爭黨同伐異的殘酷。長公主此舉也是為了保護她,所以才找了個理由讓林殊帶她來到這裡。」

  「她,不過是個女子,又能在朝廷中掀起什麼風浪?」

  「哼,傻孩子,你也不好好想想,為什麼琳琅會突然進京,為什麼她又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混進你們的圈子?」

  「琳琅是她父親安排的眼線你知道嗎,他的目的是要讓琳琅隨時給他通風報信,好讓他能審時度勢,決定站在林燮這邊,還是謝玉這邊。」

  「必要的時候,琳琅便會成為犧牲的棋子。」

  靖王瞠目結舌,大驚失色,許久才緩緩道:「我曾聽母妃提起,說琳琅小時候看的都是些玩謀弄權的書籍,聽的也都是治國理政的課,全然不像尋常女子。難道她從一生下來,就已經背負起政治棋子的命運了嗎?」

  藺晨神情凝重,只喃喃道:「出身如此,身不由己。」

  「那長公主呢,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朝野上下,長公主才是最難脫身的那個,她身是皇族人,卻嫁了謝玉,妹妹卻嫁了林燮,三方都是血肉至親,偏偏又都水火不容。」

  靖王怒目圓瞪。

  「長公主最不希望的是把你們這一代也牽涉進來。」藺晨目光炯炯,「可如今,金陵城中忽然出現了個月琳琅,一個明裡暗裡都是細作的女子,攪和進了你們這群孩子中間,這勢必也會殃及池魚,害到你們。所以,」他定了定神,「所以,她才讓我,把她帶走,天底下,只有琅琊閣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這……」靖王無言。

  「殿下,你還小,我奉勸你一句,遠離朝堂吧,越遠越好,為了你,也是為了你母親。」藺晨一字一句道。

  「行了,」藺晨說,「你該走了,一會兒撞上了她,就沒法收場了。」

  靖王心神恍惚,卻抬手端端正正行了一大禮。

  「少閣主,琳琅就煩請你代為照顧了。」

  「好說好說!」

  靖王眼眉一抬,沉聲道:「有朝一日,小殊定會親自帶她回去。」

     


第六章 俸陽道

  一只江鷗飛過頭頂,靖王一夾馬腹,勒馬調頭朝護城河奔去。

  河岸邊正是一場柳絮飄飛。

  「大水牛!」從柳樹下走出一個藍襟白袍的公子哥兒,叼著狗尾巴草,笑吟吟地向他走來。

  「小殊!」靖王下馬來,笑道:「我一見到那江鷗,就知道是你。」

  林殊笑道:「我養的鳥兒可比你聰明多了。」說完一轉身拿石頭打了幾個水漂,一只銀隼直衝下來,停在靖王肩頭,靖王一愣,取下隼口中的紙條。

  上寫道:大渝兵變。

  靖王見字大驚,只問:「何時傳來的消息?」

  「昨日上午,大渝密探發來的密信,十分可靠,」林殊道「大渝皇帝病危,他的次子越位奪權,殺了儲君,也撕毀了與我大梁休戰的盟約。」

  「父皇怎麼說?」

  「我父帥昨日進宮,今天才回來,他說皇上命他整飭軍隊,三日後前往大渝邊境駐守。」

  「哪只軍隊?」

  銀隼仰頭鳴了一聲,直衝雲霄而去。

  林殊朝青雲極目遠望,道:「赤焰軍。」

  赤焰七萬精兵,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靖王心下稍安。

  「父帥已在軍前,命我為少帥,三日後,便要領軍出征。」

  「可你還從沒上過戰場。」

  「我正好需要一場戰爭,」林殊目光清冽,「來證明我已經成人,證明我能夠保護我的家人,保護我的軍隊。」

  「小殊……」

  「幼隼已經磨好了它的爪子和喙,」林殊微微笑道,「等它振翅高飛之後,它就再也不需要什麼庇護,也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他了。」

  靖王也隨林殊的目光而去,他知青天高遠,但他卻從來無心高飛。

  「對了,皇上不是派你去東海巡視海防嗎?」林殊突然問道。

  「是啊,我明日便要出發。」

  「哎我聽說,東海那個地方盛產珍珠,你回頭也幫我弄一個回來唄,不用太大,就……」林殊伸出拳頭來,「就拳頭那麼大的就行了。」

  「拳頭那麼大的怎麼會有?」

  「那鴿子蛋那麼大的總可以了吧。」

  「行!」靖王笑道,「我找找看。」

  「好兄弟,講義氣!」林殊笑著,又問,「對了,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既然你明天就要走,還不好好准備,跑去哪兒玩兒了你?」

  「我……去了趟琅琊山。」

  林殊笑意淡了,說:「切,那裡有什麼好玩兒的。」他噘著嘴瞥了他一眼,還是問道:「見到她了嗎?」

  「見到了,她很好。」

  「好?我都不在,她還好?」

  靖王搖頭苦笑:「她現在笑得很多,感覺……不一樣了。」

  「她嫁給那只大白鴿子沒有啊?」

  「大白鴿子?」

  「哎呀,就是那個藺晨。」

  「沒有,」靖王道,「她不是因為婚約才留下的,當初她跟你這麼說,是想把你氣走,其實……」

  「我明白!」林殊望著湖水,輕聲說,「我已經都明白了。」

  他靜靜思忖了一番,忽然起身,對靖王道:「我此去不過三月,三月後,我便會凱旋而歸。你放心吧,大渝不足為患。」林殊緩緩說道,「戰場不是最可怕的地方,你我都知道,最可怕的地方,是金陵。」

  那年北上伐渝,林殊被命為赤焰軍少帥,統領赤羽營。

  赤焰軍行至三岔口,主帥林燮見夕陽西下,命大軍在此駐扎休息,林殊望向東側,和父帥請命後,便一人一馬先行入俸陽道,此去不消半個時辰,便可到達琅琊山。

  空山新雨後,夕暖入涼秋。

  林殊勒馬,停在琅琊山腳下,仰視嵌在半山的琅琊閣,千愁萬緒,卻無處安放。

  箏停。

  是他來了。

  藺晨不在閣內,琳琅便拿起一盞燈,直奔山腳。雨後路滑,她路上摔了幾跤,摔得一身泥濘也渾不在意,越來越近,只聽得他的馬兒醒鼻一聲,便見他金甲加身,威風凜凜,夕陽映照,更是一身榮光。

  「林殊哥哥!」琳琅喚道。

  林殊下馬,只覺得這身金甲力重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琳琅……」他道。

  「林殊哥哥,你成了個大將軍了!」她想伸手去夠他,發現手上沾了泥,又紅了臉縮了回去。

  兩人相視一笑,半晌無言。

  「琳琅,你等我,等我打完仗回來,我就來把你接回去。」

  琳琅心下感動,拿出一個串了穗的月白玉玦,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可保平安。」

  林殊將玉小心收入懷中,道:「你可收到過一封信……」

  「信?」

  「你從未見過飛靈?」

  「不曾……」

  林殊慨嘆一聲,又悲又喜,心懷澎湃,卻只吐出四個字。

  「等我回來。」

  琳琅重重點頭,目送他遠去入夜色茫茫中。

     


第七章 空來山

  琅琊閣精密的機器如同一條千機木龍,盤踞在地下運轉,凝視著它的是一雙清澈的靈目。

  「姑娘,李如意醒了。」

  當琳琅見到李如意之時,她明白,金陵將有一場巨變。

  李如意是李重心之女,她的父親被一隊神秘人接入京城一去不返,孝女尋父心切,便孤身前往金陵。想不到路遇強盜,恰好被琅琊閣的人救起。

  而那群強盜,竟然是京城某位顯貴的府兵所辦。

  這兩年來,琳琅經手大梁各地的消息,如今她眼中的朝堂,表面平靜,但湖面下卻暗流洶湧。因此,她不會放過任何的風吹草動。

  李如意在病榻上,抿著藥,雙目盈盈都是淚水。

  「小女是鄉下人,我爹也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

  「半月前我爹忽然被京兆尹的師爺邀去京城,說是修書,原本我爹與這位師爺有些交情,師爺賞臉提拔,自然是感激不盡,可是這次我們送父親進京,卻見一隊黑臉的人馬來接我爹,這個陣仗著實奇怪。我爹不過是一名小小的修書官,如何用得起如此的厚待?」

  就算滿身傷痕,她仍是惶恐不安。「因此,我十分擔心我爹爹,我不知道他到京城究竟是凶是吉,是禍是福,因此,我才孤身上路,才遭如此橫禍……」

  琳琅望著她,她們相同的年紀,自是惺惺相惜。

  「你爹爹可曾沿途留下什麼標記?」

  李如意搖搖頭,她似乎有些躊躇。

  「你有何難言之隱?」

  「我……」

  「你說出來,我能為你做主。若你隱瞞,只怕誤的是令尊的生機。」

  李如意哆哆嗦嗦,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

  「這是……是父親留在半途的一株銀杏樹的樹洞裡的,是留給我的,我小時候路過那裡,曾在裡面藏過玩偶,父親也知道。這是父親現在唯一的線索……求姑娘替我找回父親……」

  琳琅打開那張紙,臉色慘白,有如驚雷炸耳,不復冷靜。

  那是一個血淋淋的「林」字。

  那是赤焰軍林氏,如今最顯赫的林家。

  她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兩年的波詭雲譎都圍繞著林家,難道真的有人要對林家下手了嗎?

  「你放心,我會替你……找回親人。」琳琅聲音顫抖,她立刻去找藺晨。

  這些事,怎麼能瞞過藺晨的眼睛?

  可是他卻置身其外,事不關己。

  這就是他奉行的遺世之道嗎?

  從何時開始,他也在影響著琳琅,刻意要她漠視她所關懷的一切?

  琅琊後山,又名空來山。山頂有一雅閣,閣外終年開滿梅花,除閣主外,此地從不許外人涉足。

  他起身望向浮雲盡出,黛色青山,盡收眼底。

  「暴風雨真的要來了。」

  琳琅道:「是金陵的暴雨將至。你一直都知道。」

  藺晨笑嘆一聲:「是,你也到了該選擇的時候了」

  「謝玉此人,並非善類,他雖說是林燮最為得力的手下,卻他為人狡猾,一直心懷鬼胎。他們二人,早在滑族一戰時就已生嫌隙。當年滑族一戰,林燮已經打敗了滑族的軍隊,無奈滑族國君死守皇城,拒不歸降,赤焰軍與之僵持兩日,態勢膠著。此時謝玉急功急利,竟然不顧林燮的命令放火焚城,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死了幾萬人。謝玉拿著滑族國君燒焦的頭顱到御前邀功領賞,得封侯爵。而他與林燮,也就此反目。」

  藺晨面無表情:「謝玉狼子野心,他一直對功高偉略的林燮妒恨在心,這一次的動作,恐怕就是針對林燮。」

  此時赤焰軍已經在西北邊境與大渝苦戰,謝玉留守京城,現在就是扳倒林府的最佳時機。

  「這些事,我本不該告訴你。」藺晨道。

  「現在我都告訴你了,就是要你自己做出決斷。要不要拾起滑國公主的身份,重回金陵,直面急風驟雨?」

  琳琅毫不猶豫,縱使她還是豆蔻之年。

  「林氏於我有恩。」

  「是為恩,還是為情?」

  「我,非回不可。」

  藺晨望著琳琅的眼睛,這兩年的時光並沒有困住她這只靈鳥,反而磨練了她堅韌敏銳的心志。

  他是在幫她,還是在害她?

  藺晨也不知利己的自己,何時也對別人如此真摯的關心,就像她對林殊一般。

  「你知道這座山為什麼叫空來山嗎?」

  藺晨拔出利劍,映照山河。

  「我家那臭老頭兒給我的解釋是,但凡登此山者,皆是空來,功名利祿皆空,腰纏萬貫皆空,到了最高處,萬般皆是空。

  藺晨對雲中的霞靄微微一笑:「何為最高處,我從來不懂,也從不願去懂,我卻對空來山有另一番淺薄的解釋。」

  「這山留不住人,凡來者,必走,人,日月,雲霧,無一留步。」

  他回過身,依舊是一副瀟灑自如的模樣。

  「琳琅,你是自由的,誰也不能綁住你,你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琳琅拔下鬢間的玉簪,烏絲如瀑。

  這是十多年前父母定下的婚約,一個無心,一個慧心,終究不能同心。

  琳琅將發簪放下,便一心趕赴金陵。

  馬不停蹄趕到京城,正好是金陵深秋的最後一場雨。

  行至城門之外,琳琅抬頭望去,金陵這座古城,巍峨誠樸,百年一瞬,不改蒼涼。

  遙想年少無知,對「沃野千裡,一馬平川,萬戶升平酒」的金陵充滿了向往。千方百計,要到這外面的世界一探究竟。

  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得傷心不死心。

  如今面對它,卻已經是風雲殘卷,動蕩之城。

  林殊已經趕赴前線,景琰到東海巡防,琳琅只是孤身一人,她能否孤身抵擋滿朝風雨,她又還能來得及麼?

     


第八章 侯府

  巍巍言府,似是一方淨土。

  傳說言闕在大渝、北燕、北周三國聯盟欲共犯大梁、裂土而分的情況下,手持櫛節,隨從一百,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而不改其色。宮階之上辯戰群臣,舌化利刃,深中肯綮,使合圍之勢土崩瓦解。

  如此卓越清高的國士,卻功成身退,常年遁入深山修道,很少回家。

  「琳琅姐姐!」豫津迎了出來,大喜過望。

  「琳琅姐姐回來了!林殊哥哥臨行前還念叨著姐姐,姐姐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豫津曾同琳琅同游數次,對這個機敏過人的姐姐頗為贊賞。

  「豫津,我剛回金陵,可否給我口水喝?」

  「對對對,我這一高興就給忘了,姐姐快請入府歇息。」

  豫津心情極佳:「父親剛從奉仙山回來,蒞陽長公主生辰將近,邀了父親同賀。正好,姐姐還未見過家父。」

  琳琅微微一笑,言侯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豫津慢下步子,恭謹有加。

  遠遠有一清臒的身影立於庭中,庭中焚香繚繞,言闕在其中似是抬頭仰望,微微閉目,活脫脫一副仙人模樣。「父親!」

  豫津行一稽首禮。

  「嗯。」

  「父親,這是林殊哥哥的好朋友,藥王谷長女素琳琅,琳琅姐姐。」

  琳琅行女禮:「言侯爺!」

  言闕轉過身,在琳琅身上劃了一眼,又閉目。

  「貴客到訪,豫津,好生招待。」

  言侯爺似乎不願與她多言。

  「家父時常惦念言侯爺,還讓我送一首詩給侯爺。」

  言闕心如止水:「不過是些舊人舊事,不聽也罷。」

  「這首詩不是我爹寫的,我記得落款是……瀟湘。」

  言闕猛然睜開雙眼,神情震動。

  這首詩是琳琅以前在藥王谷父親的書房裡發現的,只是一張紙條,卻被精心裝裱,保存良好。

  這是一首詩,極為普通的詩,卻被機靈的琳琅看出了端倪。無奈之下,素老谷主只能將背後的故事一一道來。

  原來「瀟湘」是林燮妹妹林樂瑤,也就是宸妃娘娘的閨名。當初他們幾人游山玩水,林燮以石楠自喻,林樂瑤就以瀟湘竹自比,這個名字也就因此而來。

  林樂瑤曾與言闕兩情相悅,沒想到梁帝登基第二年就不顧兄弟情義,奪走了林樂瑤,君臣君臣,罔顧仁義。自那之後,言闕就遠遁紅塵,修仙問道,再不干涉政事。

  「豫津,你先下去吧。」

  言豫津悻悻望了琳琅一眼:「是,父親。」

  言闕負手,緩緩轉過身來:「素姑娘拿這首詩是要要挾我呢,還是有求於我?」

  言侯爺知人識物,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圖。

  「琳琅確實有求於侯爺。」

  「好,我要先見到那首詩。」

  「侯爺,那首詩原件留在藥王谷,由我爹代為珍藏,但琳琅已經熟記於心,現在就給侯爺寫下來。」

  琳琅不慌不忙,用筆墨寫下八行詩。

  而此時的言闕卻早已不復冷靜。

  此詩題曰《嫦娥》

  真珠照玉影,冰心映娉婷。

  清風托雲鬢,流水潤明星。

  彩雲追新月,新月念柳恩。

  從此偏愛晚,但羨兩情長。

  知不春將盡,移步桂樹旁。

  這首詩一至五句的第一、二、三、四、五個字以及第六至十句的第五、四、三、二、一個字組成一句「真心托明月,恩愛兩不移。」

  「恩愛兩不移」選自漢人蘇武《留發妻》,原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漢時蘇武出使匈奴,臨行時作詩與妻子道別,以表不渝。而今林樂瑤寫下此詩,以示真心。

  言闕捧著這首詩,雙手不住顫抖。

  林樂瑤寫下這首詩之時,正好是言闕趕赴前線勸降之際,那時她還只是與少年言闕相戀的豆蔻年華,憧憬著情郎榮歸。日日思君,望穿秋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女兒情態,都在這首詩裡幽幽秘藏。

  只可惜再好的過去,再美的青春,都已經隨流水,隨流雲而去,再也回不去了。

  言闕雙肩微微聳動,背對著琳琅,小心翼翼地將那首詩掩入袖中。

  「多謝!」

  許久才說出這句話。言闕目光銳利。

  」你要我幫你什麼?」

  「言侯爺,此事事關林帥與赤焰軍。」

  「什麼?!」

  「侯爺,琅琊閣接到密報,夏江與謝玉來往甚密,且在秘密籌劃一些陰詭之事,有意針對林帥。」

  琳琅了解言侯爺見微知著,不用多言,他便能辯清時事。

  「你可有真憑實據?」

  「我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只是現在林帥出征在外,正是小人作亂的最好時機。謝玉早就對林帥記恨已久,這風吹草動,不可不防啊。」

  言闕緩緩闔上雙目,猛然睜眼,那雙眸子裡斂藏寒意,銳利如刀。

  「我了解咱們這位皇帝的性子,林大哥功高蓋主,他一定忍了很久。這次如果林大哥被謝玉揪出什麼把柄,定會被皇帝借機好好打壓一番。狡兔死,走狗烹,也不是第一次了。」

  琳琅微微一笑。

  「只怕,不只是打壓這麼便宜。此事牽連甚廣,琳琅懇請侯爺在今晚公主壽宴之上刺探謝玉之心!」

  言闕語氣散漫,目光卻極為鄭重:「我與林大哥是兄弟,他的安危我比誰都看重。好吧,我今晚就去打探一番。」

  當年言爵只身退敵,憑借的這舌辯本領,定能讓謝玉露出破綻。有他相助,勝算便大了幾分。若是能試探出出謝玉的計劃未雨綢繆自是最好,若試探不出,也能讓謝玉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琳琅跪謝:「多謝侯爺相助。」

  言闕暗嘆一聲:「這不只是幫你,也是為了林大哥。我們這些兄弟,有情有義的,不剩多少了。」

  「侯爺赤膽忠心,大情大義。」言闕幽幽道:「為人君者不仁,為人臣者又何來忠可言?」

  琳琅趁熱打鐵:「琳琅還有一請,請侯爺帶琳琅進謝府。此事關系重大,若琳琅不能親眼確認,決不能安心。」

  言闕的眼睛又聚在琳琅身上。這個女娃,實在太過大膽。

  「素姑娘,你明知京城危險,又何必要再回來?」她輕輕一笑,雲淡風輕。

  「因為這裡,有我牽掛的人。」

  言闕搖頭:「只是你本是局外人,又是一介女子,何必孤身犯險?」

  她目光灼灼:「侯爺,此局艱險,局外人若不相助,局內人如何自救?」

  言闕聽罷,仰頭暗嘆一聲:「呵,你不像我,我這些年只顧著保全自己,置身事外。我遁入深山,求仙問道,就是想逃脫這個局。可試問局內局外,又有誰真的能前塵皆拋呢?若不是心中尚有牽掛,這俗世紅塵,又何必流連?」

  琳琅默然,情字無解。

  當晚,謝府。

  蒞陽公主壽宴,謝玉設宴款待,席間有宸妃,言闕,晉陽長公主,卓家夫婦,蕭景睿、言豫津,太子蕭景禹監國理政無暇參加。

  新交舊人濟濟一堂,熱鬧寒暄,溫情融融,如此盛景,今後恐怕再難見到了。

  言豫津:「公主,豫津知道您喜好音律,特地給您求了一把焦尾琴賀壽。來人,請琴!」

  琳琅捧著琴,一步步踏上大殿。此前她已經換裝易容,應該無人能識。

  她將琴呈予蒞陽公主,公主不禁贊嘆一聲。

  「宮瀾的琴都已絕跡,你竟然還能尋來,豫津,真是有心了。」

  言豫津道:「公主喜歡就好。」

  蒞陽公主:「不知這琴是從何處求得?」

  言豫津:「這個……」他眼轱轆一轉,「機緣巧合,是從一位貴人手中求來的。」

  這位貴人,是琳琅,也是她背後的琅琊閣。

  言及至此,蒞陽會意,也不再多問。

  言闕屈居末席,與主客宸妃娘娘遙遙相望。

  宸妃娘娘容貌清妍秀麗,可照見當年對月思君嬌俏的情態。可如今紅顏依舊,那無憂無愁、天真飛揚的目光,卻再也看不到了。

  言豫津看向好友景睿:「景睿,你送給公主什麼禮物呀?」

  豫津這孩子又開始擠兌景睿,大家都笑了。

  晉陽公主笑道:「小豫津,景睿本就是蒞陽最大的禮物了。」

  琳琅遠遠在暗處望著晉陽公主,思緒萬千。

  蕭景睿:「姨母,景睿確實備了一樣禮物,要送給母親。孩兒舞劍,祝母親健康長壽,一世無憂。」

  「景睿,接劍!」

  豫津朝景睿擲出一把木劍,景睿一把接過,行雲流水,游龍之態,斷水之勢。

  似曾相識,這是……蒙大統領的斷水劍法。

  她還記得,兩年前……                    

  作者有話要說:

  詩為老陳原創,抄襲必究

     


第九章 野梅林

  兩年前,十四歲的琳琅,總是被辛明神醫刁難,今天要她下河挖藕,明天又讓她上山挖抓蛇。

  冬天本來蛇就少,辛明神醫還給了定額,琳琅叫苦不迭,又不敢違拗他的意思。

  琳琅背著竹簍,走在林中,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鳥鳴,她認得這聲音,回頭一看,果然是那只叫飛靈的白隼。

  「飛靈!飛靈!你又飛到哪兒去啦?」

  遠處傳來林殊的聲音。

  琳琅眼睛一轉,想逗他一逗,便將飛靈招過來,抱著它藏到樹叢裡。

  「飛靈!飛靈!」

  林殊的聲音漸近,琳琅想嚇他,便搖搖樹枝,弄出些動靜。

  「噢,原來你在這裡啊!看我不拔了你的毛!回去燉十全大補湯!」

  林殊的腳步近了,琳琅也笑著從樹叢裡站起身。他正好迎下來。

  一上一下,一來一迎,電光火石之間,她只感覺到唇上一軟,全身頓時酥軟無力,臉上身上心上都燒了起來。

  ......

  ......

  ......

  ......兩雙清澈的眼睛,一時無主。

  林殊滿臉通紅:「琳……琳……琳琅……我……我……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親……親你的……」

  琳琅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對不住,我……我先走了!」他一溜煙就跑了。

  只留她一人在風中凌亂。

  林殊回到林府,仍是心慌意亂,茶飯不思,林夫人只當他玩累了,也不多問,卻見他衣服袖口處裂了一個口子,便讓他脫下來替他縫補。

  天色漸晚,夕陽染紅了庭院間母子的臉,也染紅了林夫人手中的線。

  林殊看著母親穿針引線,自己坐在旁邊支著腦袋想事情。

  「母親。」

  「嗯?」

  「我的那個好朋友,徐姥姥家的胖周兒,您還記得嗎?」

  「嗯。」

  林殊轉著眼睛:「母親,胖周兒他……他今天一不小心親了一個女孩兒,是一不小心,就親上了。」

  晉陽公主微微一愣,轉而微笑。

  林殊的耳根子燒得漲。

  「我想幫他問問您,親了一個女孩兒,是不小心親到的,該怎麼辦?」

  晉陽公主低頭輕笑:「男子漢大丈夫,輕薄了一個女兒家,自然是要負責的。」

  林殊的臉在夕陽下更紅了。

  這時,林燮從房裡走出來。

  林殊彈了起來:「父帥,我去溫習功課!」

  話未說完,便又蹦又跳地溜走了。

  林燮看見夫人嘴角的笑意:「你們聊什麼了,這麼開心?」

  晉陽公主笑著嘆了口氣:「我們的小殊,長大了。」

  在那日之後,金陵的梅花忽然開滿了。宮裡宮外紛紛說是神跡,辛明神醫准琳琅一日的假去賞花。

  城裡的梅花巷擠滿了人,琳琅便往另處尋。

  聽說城外有一處瀑布,那裡有一山的野梅花。因是野梅,少有人看。正好是她的去處。

  繞過大山,行過小橋,山山水水,兜兜轉轉,終於到了瀑布附近,水聲漸漸清晰。

  咦,除了噴濺的水聲,似是還有別的聲音錚錚作響。

  琳琅趴在叢間看,見一個少年正拿劍斬水,目聚英氣,劍指白練,行雲流水,揮灑自如。

  蒙大統領的斷水劍法。

  他是,林殊。

  琳琅的臉微微紅了,上一次見他,他一不小心親了她,什麼話都沒交代就跑了。

  這一跑就是三日,這三日他都沒敢來找她。

  琳琅把紅臉連忙埋進叢林裡。

  這日光之下,劍光灑落在林間,白日清風,水光迸濺,在他之上,還有一片梅花林,花雨水珠,在他的劍鋒上彙聚,又散開。

  林殊發梢衣上都沾了晶瑩的水珠,眼眉彎彎,嘴角輕揚,心中都是暢意豪情。

  這樣明亮的少年,讓人移不開眼。

  怎麼越看,越覺得心裡怪怪的,突突地跳。心裡像是有一只小鹿亂撞,又或是那飛揚的水花四濺,也落到了心裡。

  「琳琅?」

  林殊敏銳地發現了她,他斂了劍,臉上也罩上一層紅。

  琳琅緩緩走出,尷尬地笑笑,他也笑笑,撓撓頭,不知說些什麼。

  兩個人都紅著臉。

  她不敢看他,他不敢看她。

  清風拂過他的發稍,讓他先開口。

  「你……是來找我的?」

  「不是。」琳琅撅著嘴,否認得干脆。

  「來賞花的。」

  林殊撇了撇嘴,內心有些小失落。他仰起頭,也看向那梅花林,心中一動,笑容浮上來。

  「這個好地方可是只有我知道,琳琅,你是怎麼找到的,難不成……你跟蹤我?」

  她連忙搖頭,縱是有一張巧嘴,這……這還真說不清了。

  林殊看你著急的樣子,得逞地笑了起來。

  林殊邀她到林邊的大石頭上坐下,陽光正好,把他的頭發和衣服都曬干了。

  他仰起臉,笑說舒服。

  「琳琅,你是不是很喜歡這些花兒?粉的紅的,梅花兒,桃花兒,櫻花兒,你都喜歡?

  琳琅點點頭,女孩子嘛。

  林殊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哪裡的梅花最好看?」

  「我十三歲第一次上戰場,是去夜秦。從金陵到夜秦,要經過一個叫渭城的地方。渭城的東郊,有一片梅花林,比金陵的還美。梅花林裡,還住著一個老婆婆,她做的梅花糕,可香甜了!」少年回憶著,長嘆一聲:「真想帶你去看看。」

  少女的心思完全不在什麼梅花桃花櫻花上。她偷偷瞅了瞅他。

  他該不會把上次的事都忘干淨了吧。琳琅想。

  她心裡悶悶的,更不好受。

  也不知今天到底怎麼了,怎麼這心一會兒亂跳,一會兒又悶,莫不是生病了?

  琳琅摸上自己的臉,果然微微發燙。

  這……她冥思苦想,醫書上這個症狀是什麼病……

  「琳琅……」

  林殊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我……我娘說我長大了……長大了……就應該學會負責……」

  琳琅歪歪頭:「這是何意?」

  林殊撓撓腦袋,看向別處:「我……那個,還有別的法子……」

  他稍稍朝琳琅挪了挪。

  「琳琅,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武之人常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句話的意思?」

  琳琅懵懵的,不知所雲。

  林殊有些著急:「意思就是,如果有人對你做了一件事,你也可以對他再做一遍,就當是對他的懲罰……這麼說,你懂了嗎?」

  琳琅眨了眨眼。

  林殊慌張地瞟了她幾眼,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緩緩閉上了眼。

  然後,仰起臉。

  最後,輕輕撅起了唇。

  ……

  ……

  林殊等急了,半睜一只眼偷看琳琅,見她愣在當場,他也亂了。

  「你們……你們女孩子閉上眼不就是想讓人親嗎……那,我……都……」

  琳琅臉刷一下更紅了,燒得滾燙,胸口撲通撲通,什麼並發症都來了。

  他也訕訕羞紅了臉,忙向琳琅請罪。

  「我我我……錯了……那這個法子行不通……那我……我只能……」

  他一鼓作氣。

  「只能……負責了……」

  他轉過身來,目光裡都是真摯。

  「琳琅,上次我親了你……」

  他一字一頓:「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一陣清風拂過,落下一陣梅花雨。

  兩人凝神相望,在對方小小的瞳孔裡找到了自己。

  此方澄澈的天地,明亮得容不下一點兒污濁。

  此時的兩人,同樣單純干淨,一人懷赤心,一人藏冰心。

  他們還不知兩年後,乃至十余年後,會面對怎樣的變遷。

  此時此刻,只顧得彼此。

  彼此,都在眼裡心裡落了一場花雨。

  琳琅才知道。

  原來,這就是喜歡。

     


第十章 林府

  琳琅回過神來,見景睿的身形姿態,便似當年在瀑布邊,梅林間的少年林殊。

  恍如昨日,那麼明亮的時光。她還能有幸得見麼?

  一套舞畢,景琰抱劍行禮,陣陣掌聲。

  景睿入席,坐在豫津身邊,悄悄對他耳語一句:「這是林殊哥哥走之前教我的,等他回來我再給他舞一遍,他一定會誇我的。」

  琳琅暗嘆一聲,心中萬般情感激蕩,不得安定。

  她沒有發現,席間有一雙眼睛暗藏在黑暗中,正默默地盯著她。

  家宴結束,男客女賓各自分開,女賓去往偏殿,男客留在正殿議事。

  琳琅悄悄藏在正殿門外,屏氣凝神,只聽見……

  言闕:「林大哥在外抗敵,謝賢弟在京城也沒閑著。」

  謝玉:「那是自然,青羽營留在京城日夜守護聖駕,京城安定了,林大哥在外抗敵,也安心,不是嗎?」

  「既然如此,賢弟就該恪守本分,武將自該有武將該守的職,可別僭越了。」

  「言兄一代文臣,自然比我這個武將懂得的多。武將只受君命,只忠陛下,別的事自然不做。不像文臣,想得多,做得多,吃的虧也就多了。」

  言闕輕笑:「看來謝賢弟這些年來在陛下腳下打轉,倒是越來越聽話了。」

  謝玉牙根緊咬:「言兄罵我是狗?」

  「談不上狗,狗是愚忠,你起碼還聰明一些,知道用忠心去換骨頭。」

  「呵,言兄這個聰明人當的好哇,兩手一甩就進山裡,什麼都不管了。你嘴皮子守不住的江山,還不得讓我這武將來幫你鞏固?」

  言闕不急不慢:「不是你,是林大哥,自始至終,就只有赤焰軍在保守江山,護佑萬民,你守的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哼,我守的是權,言兄,再大的軍功,再多的愛戴,也敵不過一個權字!恐怕你該好好提醒一下林大哥,讓他懂事點兒,別再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些話了。」

  言闕一驚:「君命?呵,君要你死,你也願意?」

  「皇上是不會讓我死的,可要是別人,就說不准了。」

  言闕緊盯著他:「是啊,要是皇上換了別人,你可就活不成了。」「你……」

  「這天下遲早是祁王的天下,到那時,你的狼子野心便將反過來化為凌遲你的利刃。謝玉,善惡有報,天道昭彰,你萬不可再沉迷利欲,攪弄風雲,罔顧人倫。」言闕字字鏗鏘,擲地有聲:「你聽你的君命,我聽我的本心。我念在舊情,只提醒你這一次,你好自為之!」

  從謝府出來,琳琅細細想著謝玉那些話,他利欲熏心,對林燮心懷怨憤,事不宜遲,必須提前做好防備。

  月黑風高,琳琅夜行之時,忽然覺得身後似有人影跟隨。

  快步前行,繞過幾條深巷,那些尾巴還沒有甩掉,看來今晚,已難逃一劫。

  琳琅回身,索性直接看清來者何人。

  那賊人見琳琅小小年紀,卻渾不怕死的樣子,也微有遲疑。

  「閣下是謝侯府兵,還是……天泉山莊的人?」

  對方對視,竟被這個小丫頭猜中了。

  「若是天泉山莊的人,那我身後的琅琊閣可與二位做個交易。兩位留我一命,琅琊閣就不會追究。否則,屠滅江湖上一個個小小的山莊,琅琊閣還是有這個本事的。」

  那兩人似有猶豫。

  「好一個伶牙俐齒小姑娘。」

  琳琅緊攥雙拳,若她怕了,便會被置於死地。

  只要清醒,只要不屈,便還有生機一線。

  那兩人緩緩靠近,只見這少女的眼睛出奇的明亮,竟在心裡劃過一絲不忍。

  「得罪了。」

  黑衣人目光一凜,拔出長刀,寒光一現。

  黑暗,頓時吞噬了她。

  小小年紀便以質子之身被送入金陵,她便知道自己離死亡,總只有一步之遙。

  是林殊,林氏將她帶離這不安的邊緣,護她無傷無痛,無憂無慮。

  她沉寂的童年,因有金陵最明亮的少年照耀,才變得溫暖快意。

  林氏對她有恩。

  一個煙花綻放在夜空,照亮了她的血眼。

  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腦後流淌出鮮血,微微笑了起來。

  年關將至,她又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琳琅,你就答應了吧。」

  林殊不依不撓,緊跟在琳琅身邊。

  「你一個人也無依無靠,不如到我府中過年如何?我家裡有好多鳥,會唱歌會雜耍,還有會說人話的!你要是答應了,我便讓那些鳥兒排隊唱給你歌兒聽。」

  琳琅無奈,只能笑著點頭答應了。

  年關已至,你到了林府,大家都出來迎她。晉陽公主親熱地將她攬去後廚。

  「琳琅,我教你包餃子。」

  後廚裡,只見幾盤餃子餡,有辣椒、花生、紅糖,還有銅錢。

  「這是福餃子,誰要吃到銅錢,來年就有好福氣。」

  琳琅覺得這習俗新奇有趣,拿著一個餃子皮,卻不知從哪下手。

  「來,跟著我,我教你。」

  長公主技法嫻熟,包的精致好看,到了琳琅這裡卻包的慘不忍睹。

  晉陽公主把琳琅包的餃子看了又看:「這個給小殊吃,他最喜歡奇形怪狀的。」

  她們一邊笑著,一邊講了林殊小時候的一些糗事,還聊起了家常。

  「家裡有你們在就是熱鬧啊,還是當個孩子好,無憂無慮,吵吵鬧鬧的,多自在啊。」

  晉陽長公主雖已為人母,性情卻依舊純真可愛。

  「現在皇奶奶在做什麼呢?」

  晉陽長公主的眼睛忽然紅了。

  「皇奶奶在宮裡肯定在找我呢,剛剛宮宴時她睡著了,醒了肯定要找我呢。」

  晉陽公主眼角蒙上一層眼淚:「讓你見笑了,我就是覺得,我這個年紀只有在皇奶奶那裡才能做個孩子,唉……皇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了,霓凰和小殊的婚約,就是她撮合的呢。」

  婚約?林殊和霓凰郡主訂了婚約了?琳琅想著,往餃子裡加了一勺又一勺的辣椒……

  「吃餃子啦!!!」

  大家圍坐在一起,先謝皇上賜菜,等林燮動筷後,大家便都拿起筷子挑著福餃子。

  林殊夾出一個長相奇醜的餃子。

  「琳琅,這是你包的吧?」

  林殊一口吃掉,變了臉色。

  眾人大笑。

  「這是辣椒!!!」

  琳琅得意地笑,小算盤得了逞,又夾了一個餃子給他。

  林殊心有余悸:「你確定這不是辣椒?」

  琳琅饒有深意地點頭。

  他將信將疑地吃了,又一臉辛酸地吐出來。

  「這是鹽!琳琅!」

  眾人又哈哈大笑。

  琳琅又把一個餃子夾給他,他說什麼也不肯吃了。

  「你又要害我了,不吃不吃!」只見琳琅哼了一聲,將那餃子夾起吃了,吐出一個銅錢來!

  眾人都笑道:「好福氣!好福氣!」

  林殊沒好氣地撇撇嘴,眾人都笑道:「終於找到能治你的人了!」

  眾人圍坐在琳琅身側,其樂融融,暖如初春,那一碗餃子蒸汽騰騰,熏紅了琳琅的眼睛。藥王谷的沒落,讓她的整個童年也沉寂暗淡。琳琅沒有母親,父親又無心過節,從小到大的新年,也在一頓父女相對無言的飯菜度過。她從沒有過過這麼溫暖的年節。

  「琳琅,春分時,你去一趟琅琊山,替我給藺老閣主送封信。」林燮微笑著:「我已經和靜嬪娘娘說好了,讓小殊陪你去。你們這些孩子,總要多出去歷練歷練才能長大。」

  晉陽公主眸色深深:「只有用小殊作保,皇上才會放心讓琳琅出京。」

  皇上將琳琅扣在京城留作人質威脅藥王谷,斷然是不會讓她獨身出城。若是有林殊陪同,她的來去便由他負責了,琳琅若逃走,林殊便難逃其咎。有這樣的牽制,皇上才會放心放她離去。

  「放煙花啦!」

  聽了此言,大家便都到院裡去。

  煙花綻放,流光溢彩,琳琅望著那煙火璀璨絢麗,心潮起伏。

  此時林殊與琳琅正當少年,風采飛揚,青春當時。

  只希望這煙花能經久不散,就定格在這麼美好的時光。

     


第十一章 梅嶺

  秋雨淅瀝,這最後一場雨下完,就入冬了。

  琳琅在辛明酒莊緩緩蘇醒,是自己熟悉的床榻。

  她的談判成功了,黑衣人留了她一命。

  她只聽見磨藥的聲音,十多年來質子的命運讓她心力交瘁,唯有聽見這個聲音莫名心安。

  林氏對她有恩,是林氏為她尋了這方淨土寄居,她才能平安長大。

  林氏?

  琳琅強撐著身子起來,謝玉異動,她得趕去梅嶺,告知林氏。

  「啊……」她一下子撕裂了自己的傷口,摔下床來。

  辛明神醫急匆匆衝進來,將她扶回床上。

  辛明重重嘆口氣:「你娘和你一樣,一樣要強,一樣的倔。」琳琅有些意外,神醫從未提過母親。縱使琳琅早就知道,他們曾有段不為人知的舊情。

  夏江與母親也有舊情,她以為恥,於是也不再多過問。

  「但你們不一樣,她重義,你重情。」

  「先生是怎麼看出來我重情的?」

  「你這次為什麼要回來?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林殊那孩子麼?」琳琅淡淡一笑:「是。」

  「你既要救他,就得惜命!」

  辛明神醫無比的痛心,不只因她是璇璣的女兒,更因她生下來就是犧牲品。

  犧牲品……她同璇璣一樣……她們的血液裡流淌著玄秘,她們的人生,注定是悲劇。

  「當年我和林殊差不多年紀時,遇到了你娘,說來也巧,她也和你差不多大。她太聰明了,太耀眼了。要是沒有那場大劫,她現在,應該很好。」

  應該很好,辛明神醫的四個字,戳痛人心。若她還在,只盼她安好,只要她還在,他別無所求,只盼她安好。

  「十多年前,我母親生下我以後,她回金陵,有找過你嗎?」

  辛明神醫緩緩搖頭:「她設計讓夏江救她,然後,住進了懸鏡司。」

  璇璣公主為了復仇大計,委曲求全,攀附夏江,利用夏江的職權在京中暗布棋子,發展權勢。

  「她再也沒有找過我,就算我們都身在金陵,十多年,從未見過面。」

  她應該是不想讓你看到她這樣雙手污穢,在黑暗中苟且的模樣吧。

  琳琅想這樣告訴他,卻開不了口。

  「琳琅,無論你想做什麼,都收手吧,滑族復國無望,我不希望你像你娘一樣……」

  琳琅無力地笑笑:「先生,您說我重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情,為了報答。我既然生而為人,生而為滑族公主,就自然有我要做的事。」

  這句話,多年以前,他也曾聽過,只是當時,他沒有答應。

  十多年後,她的女兒,又對他說了同樣的話。

  辛明仰面,長長地嘆了口氣。「先生,請您幫我,我要去謝侯府一趟。」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辛明喃喃道:「兩日前,謝玉已經偕百官進宮去了。」

  「什麼?」

  謝玉要做什麼大事,需要百官在場公證?

  「已經晚了……你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

  辛明無力地頹坐在地,目光絕望,他痛恨自己的軟弱。

  「我要去謝侯府……」

  琳琅強忍傷痛,撐著病體強自跑了出去,只聽街上人聲鼎沸,都在高聲議論。

  那些只言片語傳入她耳中,如同閃電劈裂了枯樹。

  「赤焰軍謀反,人證物證俱在,那還有假?」

  赤焰軍謀反?!!

  琳琅衝入人群中,看向那張貼的告示,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穩。

  上面提到,赤焰軍林燮勾結大渝,意圖謀反,有懸鏡司夏冬家書為證,證據確鑿。

  證據?夏冬的家書?琳琅想到了李重心,那個曾經模仿過聶鋒筆跡的李重心!!!這是捏造的,這一切都是捏造的,謝玉要毀了赤焰軍,林殊,林殊危在旦夕!

  琳琅往下看去,皇上欽派謝玉出兵圍剿!!!

  「謝玉,謝玉什麼時候出兵的?」

  琳琅隨便抓起旁邊的一個人就問,蒼白的病色震懾住了那人。

  「一日前剛出了城……」

  這告示才剛剛發布,造反的罪名,剿殺的聖諭應該還沒傳到大渝,林帥他們都還不知道。

  一定要趕在謝玉之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琳琅穩了穩心神,她單槍匹馬,勢單力薄,先得向遠在琅琊閣的藺晨飛鴿傳書,讓他在琅琊山接應她。再向父親求救,他在藥王谷,那裡最靠近梅嶺。

  琳琅服了氣血丹,雇了馬車,便急急往梅嶺趕去。

  殘陽之中,身後的金陵城籠罩在一片猩紅之中。

  是啊,金陵城,從來就不乏冤屈者的鮮血。

  破曉已至,大火還未燒盡,七萬赤焰軍,暴屍荒野。

  她還是來晚了。

  兩日前,赤焰軍與大渝軍隊在梅嶺最後一場廝殺,只要這場戰役得勝,就能擊破大渝最後一道防線,逼迫他們退守北境。

  再打一場仗就勝了,就能凱旋而歸。

  可就在勝利在望之時,另一只軍隊出現了。

  赤焰軍筋疲力盡,以為那是援軍,可沒想到,援軍卻將長矛刺進了他們的胸膛。

  兩日後的破曉,梅嶺雪原一片焦土,一腳一腳深深淺淺,所踏之處皆是冰封的血塊。

  蠻荒之地何曾如此肅穆,從破曉到黃昏,無風,無雲,半點聲響也無。

  琳琅在屍橫遍野中找尋故人的蹤跡。從清晨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清晨。

  這七萬人橫屍雪原,觸目驚心,無限悲涼。

  絕望之中,天空中出現一個盤桓的黑點,凝神一看,竟然是飛靈!

  飛靈一直陪著它的主人征戰,落到琳琅面前時,它也滿身血污,傷痕累累。

  「林殊……」

  琳琅已經幾乎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腳步聲漸近,雪窩深處的手指微微顫動。

  「小心,琳琅,」素老谷主喚道,「寒蚧蟲!」

  琳琅置若罔聞,徒手撥開他身上的雪,金甲下周身潰爛,面容難辨。腐肉裡冒出幾只銀白色的小蟲,順著琳琅的手爬了上去,咬出血來,卻動彈幾下,死了。

  老谷主面色一白,只見琳琅全然不覺,從雪中握住他的手,雪漸漸融化,那只手的拇指上現出一只玉環,血肉之間,仍是白璧無瑕,纖塵不染。

  「是他嗎?」

  「是……」她震顫著把手伸向他頸間。

  「他還有氣息!還有救!」琳琅又驚又喜,「林殊哥哥,林殊哥哥……」她拿袖子拂了拂臉,滾下幾滴淚來,打在雪裡,一個個血窩。

  大霧未散,一輛疾馳的馬車,穿行在破曉的光影中。

  藥王谷棧道,藺晨已派人馬早早在此等候。

  陰冷晦暗的晨霧裡,她向他跌跌撞撞地奔過來,藺晨慌忙扶起她,未看她面容憔悴,便覺她雙手是徹骨的冰涼。

  「救……救他……」

  藺晨望向馬車裡的人,卻是刺目的殷紅。

     


第十二章 藥王谷

  「救不了,救不了!」老谷主在病榻邊踱步,負手沉吟。

  藺晨置若罔聞,一手煮著藥,一手翻著醫書,回頭看去,琳琅伏在林殊榻邊,悉心用藥酒為林殊擦拭傷口。他全身蒼白,氣血凝滯,皮膚潰爛,除了一息尚存之外,與死人無異。

  「火寒之毒,挫骨生肌,別無他法!可你看他那樣,撐得過去嗎?」老谷主氣極,垂首頓足道,「林燮謀逆,他是罪臣之子,你怎麼能救他?就算救了他,他也活不了。當今皇上耳目眾多,若是查出來,藥王谷上上下下都會受到牽連!」

  琳琅垂目:「爹爹,林帥謀逆,您真的信嗎?他與您可是手足兄弟,您也信嗎?」

  老藥王痛心疾首,沉吟道:「這麼多年,我退居山谷,不問政事,怕的就是這一天。狡兔三窟,林燮已死,下一個……我必須保住藥王谷!」

  「您要保藥王谷,女兒要保他!」琳琅聲聲震顫,「無論如何,女兒都不會讓他死!」

  「逆子!逆子!」老谷主拍案而起,怒瞪著她:「你救活了他,就是要藥王谷滅門!」

  「不問政事?」藺晨起身,輕笑一聲,「您當初不是為了權衡朝堂勢力,還派了您女兒進宮做了奸細嘛?」

  「那是游學,什麼奸細?」

  「在常人眼中是游學,在皇帝眼裡是人質,在你眼裡是奸細,你為了保你那片藥林子,就把你十六歲的女兒送進險境,腹背受敵!你還敢說她是逆子,你都不配當爹!」藺晨咄咄逼人,只將老谷主氣得抖如篩糠。

  「是她不聽我的命令,要是她到了譽王府……」老谷主氣急敗壞,一時失言,連忙止住,拂袖摔門而去。

  譽王?藺晨匆匆看了琳琅一眼,見琳琅全不理會,他暗自松了一口氣。

  夕陽已下,病榻邊的熏香也已燃盡,林殊仍是無半點起色,就算是殘陽映照,也照不出半點紅潤來。

  琳琅枯坐半日,滴米不進,藺晨陪著她,也未說話。

  夜色已至,琳琅肩上落了月光,她便抬頭,緩緩說道:「藺晨,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林殊的時候,」她垂下頭,細細撫摸那手指上的玉環,「他從我身後叫住了我,從馬上下來,笑著對我說,他的鳥兒把我的玉叼了去。那只銀隼落在他肩頭,忽然天空就飄下一場雪來。你知道的,」她臉上微微有了光彩,「我是南方人,從來沒見過雪。」

  她嘴邊含著淺笑,卻看不真切。她似乎又看見那個穿著白衣,束發明眸的少年,身側有醒鼻的白馬,肩上是收翼的銀隼,他在飄雪中輕抬手,對她淺笑。這麼明亮的時光,這麼明亮的少年。白雪如飄絮,紛紛揚揚,重回天際。那個少年,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無聲地嘆息,嘆到底。

  「那天我從譽王府中跑出來,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就出現了。」一場雪,一個迷途的人,一只鳥兒,因緣際會,便是一場兒女情話,。

  她的眼睛暗了下去,「那天,我見到了和我一模一樣的玉玦,就掛在譽王身上。」

  藺晨眼垂下去,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一些她無法選擇的事,終究會壓倒她。

  只聽她語氣遲緩卻淡漠:「我那時才明白為何爹爹要把我送進譽王府,他要我扶植他……我同母異父的哥哥,譽王,而我的母親,是滑族的族人,母親當初把這枚玉環交給我,原來就是要讓我和他相認,助他稱帝。她犧牲了他的女兒,去護她的兒子,為的是要重振滑族,吞並大梁。」

  藺晨不忍再聽,卻聽她言不在此:「滑族璇璣公主的血脈,鮮血可做藥引,只要換血,便可醫死人,藥白骨,這你是知道的是吧?。」她微笑著看著林殊的病體,寒意徹骨,「我命應如此,滑族之人,生來便是要作犧牲的……」她想到這裡,似乎有所解脫,「藺晨,幫我,最後一次吧……我求你,代我陪他走到最後一刻……」

  「別說了,琳琅……」

  藺晨連連退後幾步,瞪著琳琅道:「我不會幫你換血,我絕對……不會……」

  藺晨扶額,眼前一片黑霧,他害怕了,想不出對策,第一次,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上前環住她的肩膀,想把她鎖住,卻覺得她早已超脫於他。

  他那時才明白,他從未鎖住過她,他也從未真正觸及過她。

  「琳琅,我要你活著,活著,其他人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著!」

  她恍若未聞,藺晨的手收得更緊了,她仍無動於衷。

  「藺晨,從那時起,從認識林殊開始,我便厭惡我血液裡的東西,現在……我才發現,這是天意,你永遠不可能幫我解脫,因為這是我骨血裡就有的印記,是抹不去的,是天意,天意如此……」她慘笑,「就讓我的血流干吧,那樣,我就能真正解脫了,從這些殺伐爭鬥,爾虞我詐之中真正地解脫!」

  「你會死的……」藺晨近乎哀求。

  「讓他活,我會在他的血肉中一直活著。」她輕輕笑了,燭火一顫,藺晨終究還是松開了手。

  他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或許他從未改變過什麼,他只是掙扎著說:「就算,就算你能把他救活,他見林家蒙冤,赤焰軍全軍覆沒,他又怎麼會苟活?」  

  琳琅靜靜望著林殊,頭靠在他耳邊,如同安睡:「只要他活著,便有冤案昭雪之日!」她輕輕說出這句話,林殊的手指在黑暗中微微顫了一顫。

  琳琅握住了林殊的手,他感知到了她。

     


第十三章  梨花樹下

  「我會,我會陪著你,握著你的手,你別怕。」

  琳琅淚眼迷蒙,仿佛又看見兩年前,辛明酒莊梨花樹下的少年。

  「琳琅!」

  少年林殊趴在牆頭,拿石子喚醒了白梨花樹下一邊搗藥一邊發呆的少女琳琅。

  琳琅見是他來,甜甜一笑,開門迎他。

  只是那少年似是眉間有淡淡的憂愁,琳琅給他倒了杯茶,側耳傾聽。

  林殊抬頭遙望,神思悠遠,念起了一首詩。

  「一點紅梅二三月,四兩桃花五六錢。君挑長纓出塞外,妾盼春歸溫酒甜。」

  「這是誰寫的詩啊?」

  林殊緩緩道:「這是齊夫人寫給齊大哥的詩。」

  「赤焰軍有一名參將齊靖齊大哥,五天前在夜秦邊境巡邏時突發意外墜谷身亡,今日我和父帥到齊大哥家裡,把這個消息親口告訴了他的遺孀。忠臣良將,一朝枯骨,我腦中盤桓著的,是齊大哥彌留之際,一個人在那冰冷的荒野中等待死去的情景。我想那種感覺,比沙場戰死更加可怕。」

  「思婦盼著征夫歸來,如今知道結局,讀來卻是這麼的悲傷。」

  他瞳孔一縮,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個寒夜,荊棘叢中眼睜睜看著自己鮮血流干,生命一點一滴流逝的齊大哥,無人援手,也無人相伴。

  他忽然轉過身來,目光懇切,他雖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但他親歷了戰場狼煙,眼見了千百人一朝命喪,如今他對生死,已然有了萬分沉重的理解。

  「琳琅,如果有一天我也遠征沙場,你也會等我歸來嗎?」

  琳琅不假思索,點頭答應。

  「我會等。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林殊突然緊緊握住琳琅的雙手,她感覺到他的悲傷。

  「琳琅,我死的那天,你能陪在我身邊嗎?你要記得握著我的手,這樣我就不會怕了!」

  他滿懷期待地等著琳琅的回答,只要眼前的少女答應了,他就不會再害怕死亡。

  眼前的琳琅自然明白他對死亡的恐懼,但她搖了搖頭。

  林殊失望地眨眨眼:「怎麼了,你不答應我?」

  她又搖了搖頭。

  「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她仰起頭想了想:「若是我先於你死呢?」

  林殊一拍腦袋:「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琳琅,我們要再立一個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

  林殊十分認真,信誓旦旦,迫切地想讓她答應。

  「你要答應我,不可以比我先死,我要你長命百歲,我要你福壽綿長,我要你享盡齊人之福天倫之樂,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你與天地日月同壽……」

  林殊說著誇張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我的意思是……我是武將,生死無常,你不能先我而死。我想讓你一輩子平安喜樂,無病無疾。」

  琳琅心裡又好氣又甜蜜,林殊有些心急:「你答應我吧!」

  這是這個少年第一次這麼認真要與琳琅立下誓言,只是這個誓言……有些奇怪。

  琳琅笑了。

  世人都立的是白頭偕老、天長地久、永生永世、山無棱天地合海枯石爛諸如此類破碎卻浪漫的誓言,他卻腦路清奇,偏要與她許下這樣的怪約。

  琳琅終究是單純,從未親歷沙場征戰,未見過血流成河,屍骸遍地的慘像,故而也不知死的可怖,不理解生的幸運。

  她不知道久經沙場的林殊,最怕的莫過於死亡,尤其,是至親之死。

  眼看著至親至愛的人死去,卻無能為力,欲救而無法,其痛其哀,生不如死。

  而這些,琳琅都還不懂。

  琳琅沒有應下,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佯怒氣呼呼地起身跑向別處。

  「琳琅!別生氣呀!」

  林殊在梨花樹下抱臂一嘆:「女孩子真是難哄……」

  話這麼說著,還是撇了撇嘴,追了上去。

  此刻,梅嶺一役,林殊墮入冰窟之中,命懸一線之際,琳琅找到了他,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的榻邊,琳琅又想起那個梨花樹下的少年,她們曾經那麼輕視生死,如今才明白,生死有多沉重。

  「讓我救他……若我注定了是犧牲的命運,就讓我為他而死……」

  滑族皇室的女兒,血緣純正,生來血液中就帶有藥性,有醫死人藥白骨的奇效。

  她們都因血緣,無一長壽,她們是注定的犧牲品,她們也同時是武器。

  她唯一的自由,便是選擇自己的死亡。

  林殊的手猛一抽搐,似乎感受到了她給的希望。

  「林殊哥哥……我會陪著你,琳琅一輩子都會陪著你的。」

  我會在你的生命裡,永遠的活著。

     


第十四章 江左盟

  三年後

  白霧升騰,寒波微漾,一支清笛悠悠囀囀,乘著一葉孤舟飄蕩在清冷的天地間。

  煙波微茫中,裊裊雲笛霧中曲,逍遙長嘆,不曾長留。

  倏忽風起霧散深處,施施然現出一雙明眸,那眸中總是承載著千萬思緒,一如滔滔江水,升沉起伏。

  一曲已盡,他將非音笛斂入袖中,低眉垂目。

  迥乎不同的音容笑貌,重生的梅長蘇,回不去的林殊。

  廊州,江左盟要換宗主,繼任大典上,這位新宗主有半數人不識。

  「據說這宗主姓梅……叫什麼梅……梅什麼來著?」

  「沒聽說過,也沒見過。」

  「聽說這新任宗主是個病怏怏的文弱書生。」

  「聽說他還沒滿二十歲。」

  「喲,一個二十歲的小孩兒就敢當宗主?」

  「可別瞎說,聽說他本事可大著呢,今年一年去了咱水域二十四州縣,硬是收並了沿途十多個幫派。

  「都是些小幫小派。」

  「你不懂了吧?這些小幫派平時都是來騷擾我們盟裡的生意的,咱們一出貨就明裡暗裡使計來搶,搶一升半鬥的也有,搶一船半船的也有,總打游擊,老抓不到,都是些不講理的小混混,最讓人頭疼。結果這位一來,用了十天時間,就把這整條水域都肅清了。」

  「這麼斯文的一個書生,是怎麼收拾那些小混混的?」

  「說實話,老幫主在位,各幫各派忙於擴張,打得不可開交,險些翻臉,不知道這個爛攤子咱們這位新任幫主能不能收拾得了?」

  「一個小孩兒能成什麼事兒?反正我不服他。」

  「就是,咱可是江湖人,這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配當得了咱們宗主麼?」

  「管他呢,我只覺得這茶挺好喝。」

  「行了行了,大典就要開始了,配不配的,咱們一會兒便知。」

  鳴禮鐘。

  舊任宗主上堂。

  賓客就坐。

  老宗主致辭迎客。

  「請新任宗主,梅,長,蘇!」

  眾人齊齊朝殿外望去,只見緩緩而行一個清瘦身影,腳下輕浮欲倒,目光卻安穩沉重。那眼眸抬起時只見霽月和風般的清明,落下卻有如陰雲雷電般詭譎。那身形像一只風雨中飄零的浮萍,又像戰火中不倒的旗幟。

  如此單薄,又如此堅韌。這個人,深不可測,竟無人看得透徹,也無人掌控得了。

  老宗主望著這位年輕後生,朗聲道:「梅長蘇其人足智多謀,胸懷坦蕩,思慮忠純,大仁大義。今日我就要傳梅長蘇以宗主之位,爾等可有何異議?」

  大殿之上升起鼎沸的人聲。

  有半數之人不識梅長蘇故而不服,半數之人識得也心服,心服之人與不服之人爭辯,一時甚囂塵上,場面難控。

  抬眼仔細看那梅長蘇,只見他坐懷不亂,低頭把玩著一盞茶,目光淡淡。

  江左盟鐵麟幫的陸幫主朝一個嘍啰微一點頭。

  那嘍羅會意,站了出來:「我等不服!」

  眾人即刻噤聲。

  「梅公子今年不過二十吧?」

  梅長蘇微笑。

  小嘍羅冷笑:「年少氣盛,有雄心是好事,只是可別意氣太甚。江左盟豈是玩物,由得稚子隨意擺弄?」

  老宗主道:「左長老也是在弱冠年紀便執牛耳,接任幫主一職,照樣將本幫經營得有聲有色。有志不在年高,長蘇年紀雖小,但滿腹經綸,膽識過人,有勇有謀,本幫上下還無人能出其右。他的智謀,日久自會見分曉,還請諸位稍待。」

  嘍羅不依不撓:「宗主,我看這位梅公子病體懨懨,只怕上任之後就光顧著養病,無暇盟中之事了吧?」

  老宗主:「左長老!」

  左長老會意,拿出一本手記:「新任宗主在今年巡游了江左盟水域二十四州縣,收並大小幫派十余家;與秋家和藥王谷合作,承托了與南楚、夜秦、大渝的香料、絲綢、茶葉、藥材的往來水運生意,為本盟日均增收萬兩白銀;又聯合官府勢力,攘除了下游海寇數十年的侵擾;除此之外,還整頓了盟中人員編制,預計明年起增加家屬餉銀,減去一成幫稅……」

  那嘍羅瞥了陸幫主一眼,陸幫主目光銳利,沉吟不語。

  餉銀增了,幫稅減了。眾人聽到此處,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叫好。

  江左盟初期征收重幫稅來發展本幫,後來打根基打穩了,本該減免的稅收卻因當中階層阻撓,一直減不下來。

  想不到這位新宗主一上台就整治了這些謀取私利的害群之馬,減了稅收,今後弟兄們的日子定能過得滋潤了。想到此,不由對這位新宗主添了敬意。

  一個頭戴鬥笠的壯士出面,自報家門,稱自己名甄平:「家主尚在病中仍能治理幫中事務,一年之內做的事兒,可比有些人一輩子做的事兒都多了。有些人就是喜歡瞎咋呼,從不干實事兒!」

  那小嘍啰與陸幫主都變了臉色。

  老宗主道:「長蘇的本事,大家也聽清楚了。還有誰有異議?」

  「我!」

  這時,一個莽漢站了出來,朝老幫主一拱手,卻渾然一副鄙夷樣。

  梅長蘇抬眼,似乎來了點興趣。

  「宗主,這小兒只是一介書生而已,只會紙上談兵,哪兒管得了我們江湖事?再說了,他籍籍無名,無功無績,又怎麼擔任宗主之位?」

  「嗯?」

  只聽梅長蘇悠悠開了口,那聲音不近不遠,不爭不搶,卻偏偏能抓住所有人的耳朵。

  梅長蘇抬眸一笑:「這位客人看著眼生啊,不知來自哪個分舵?」

  「在下鐵麟幫的二當家,楊子英!」

  梅長蘇輕輕點頭,不急不忙:「原來是鐵麟幫,久仰。長蘇聽聞鐵麟幫大當家的近來與雙剎幫的季幫主鬧了些矛盾,差點兒就在他雙剎幫的地界上火並了,可有此事?」

  楊子英咬牙切齒:「雙剎幫仗勢欺人,害我們大當家的受傷,現在還起不來,這筆帳老子早晚有一天一定要跟他們算清楚!」

  甄平白眼道:「無禮!」

  梅長蘇伸手:「無妨,楊二當家的也是快人快語,豪情萬丈,長蘇十分欽佩。江左盟內都是自家兄弟,以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拘於禮數。楊二當家,長蘇多問一句,雙剎幫為何與貴幫衝突不斷?」

  楊子英道:「雙剎幫拒守江西,都是水流湍急的地界,那裡的陸路是咱們鐵麟幫的勢力範圍,我們水路不容,衝突已久。」

  梅長蘇淺笑:「不知若是由鐵麟幫接管那裡的水運,可否勝任?」

  「咱們鐵麟幫也是水運起家,怎地不勝任?哼,說這些何益?雙剎幫勢大業大,怎可歸我們所管?」

  梅長蘇微微一笑:「貴幫大當家與我也有一面之緣,這次衝突長蘇救不及時,讓大當家受了傷,心中多有歉疚。」

  楊子英一怔:「原來……是你派的人救了我大哥……」

  梅長蘇嘆息一聲:「是長蘇疏忽,才讓英雄負傷,小人得逞。為表歉意,長蘇承諾十年之內,會將雙剎幫並入盟中,歸於貴幫管轄。」

  楊子英震驚:「這……這……」

  一直旁觀的陸幫主終於開口:「雙剎幫一直是江左盟的心腹之患,二十年來我們機關算盡,也沒能打壓雙剎幫分毫,梅公子一上來就說要吞並,呵,真是大言不慚。」

  梅長蘇輕笑:「雙剎幫下個月新任的幫主,不知各位可識得?」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梅長蘇抿茶:「雙剎幫之前的幫主陰狠毒辣、囂張跋扈,長蘇看不順眼,於是用了點手段,給他們換了個膽小怕事、懦弱無能的主兒。」

  這......大殿中人皆是心悸,年前梅長蘇尚在病中,病榻之上的梅長蘇竟能運籌帷幄,讓千裡之外的雙剎幫易主,此等手段,簡直驚絕。

  此時梅長蘇眸色淡淡,玩弄著一杯淡茶,大殿之中起此彼伏的稱贊、咋舌、拍手稱快之聲,他似乎都充耳不聞。

  一時間,殿上已有大半之人對這位新任宗主刮目相看,並由衷欽佩他的膽識才干,相信由他引領,江左盟必定有另一番蓬勃氣像。

  陸幫主的心腹站了出來:「閣下來歷不明,身世存疑!」

  甄平大聲:「什麼來歷不明,你休得胡說!」

  「哼,閣下的身份家世盟中上下人等一概不知,只知道一個名字,就連這名字也不知真假,焉能入盟?」

  陸幫主搖頭嘆道:「是啊,來歷不明的人連入盟都困難,又怎能擔當宗主之位?諸位別忘了,當初峭龍幫就是被一個外邦人奪了權,走上了邪路。」

  左長老望了一眼老宗主:「繼任大典是公昭天下的盛事,怎能妄議別幫之事?」

  陸幫主趁熱打鐵:「前車之鑒,不可不防。我得到密報,說梅公子和兩年前的赤焰逆案大有干系……」

  赤焰逆案?那樁驚天的逆案?

  大殿之上,一時塵囂四起。

  梅長蘇冷眼看向陸幫主,目光一瞬柔如碧水,一瞬又銳如利刃,深不可測,又凌厲非常,看得陸幫主心驚膽戰

  陸幫主連忙正色道:「咱們是江湖幫派,可不能涉及朝堂之事。」

  梅長蘇微微一笑,拿起茶盞在鼻下一繞:「不知長蘇自家種的這款『雪裡梅』可還合諸位胃口?」

  眾人聽了此言,皆是一驚,面面相覷,再不敢言語。

  這茶是茶中極品,千金難換一兩,數百年來,只有束河梅家才產此茶。

  束河梅家祖上是魏晉時的大官,因受奸臣誣陷辭官還鄉,研究種茶,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這款「雪裡梅」。這茶奇在是用雪山水衝泡,飲後齒頰留香,每一口滋味都不盡相同,回味無窮,清幽怡人。

  殿中諸位貴客都是見過大場面的,自然明白這此茶之稀貴,更敬畏這束河梅家的威名。

  束河梅家當年經銷茶葉,頗有財勢,資助了江左盟其中多個幫派壯大成長,只是梅家深藏功名,幽居束河,不願渉踏江湖,銷聲匿跡數十年,但江左盟中諸位元老仍感念至今,不敢忘其恩德。

  左長老哈哈一笑:「原來是束河梅家的後人,我等慚愧,慚愧!梅公子,宗主之位當之無愧!」

  至此,眾人再不敢質疑梅長蘇其人其才其德,皆是心服口服,隨即跪拜成禮,梅長蘇歃血入酒,他端起酒杯,朝殿上眾人示意。

  「這第一杯酒,我敬幫中兄弟,從今往後,你我以命相交,同生共死!」

  眾人:「敬宗主!」

  梅長蘇緩緩倒酒:「這第二杯酒,我敬堂上眾位長老,敬老宗主,敬左長老,敬陸幫主……」

  陸幫主咬著牙,無處發泄。

  「今後仰仗諸位前輩群策群力,同心同德。」

  眾人:「敬宗主!」

  陸幫主無奈,也舉起酒杯:「敬……宗主!」

  「這第三杯……我敬這大殿之外,天下間的各路英傑,敬謝其不離不棄、幫持協助,此血仍殷,此身仍在,長蘇定不負所托,盡心竭力,將本盟發揚壯大!」

  眾人:「敬宗主!!!」

  三杯禮成,至此,梅長蘇終得江左盟宗主之位。

  梅長蘇眼眶微紅,壯志滿懷,端坐於大殿中央,受萬人恭賀。

  人影憧憧,觥籌交錯,讓他不禁有些恍惚。

  江左盟宗主繼任大典剛剛結束,新任宗主梅長蘇留在無名茶舍,幽幽地品著剛收來的梅裡雪。

  好友慶林陪在他身邊,這慶林也是藺晨的老友,是個天才棋手,聰慧非常。

  藺晨總說,他最愛和聰明人做朋友。

  此時的慶林不過十六歲,而梅長蘇已經及冠了。

  「這雪山的茶,品來如何?」慶林笑問這風光無限的新任宗主。

  梅長蘇溫溫一笑:「這茶入口甘甜,回味卻苦,也是難得。」

  慶林敬他一杯:「梅兄有品,也就會品。」

  梅長蘇笑道:「你這獨運的匠心,倒是像極了一個人。」

  「哦?你說的是藺晨?」

  梅長蘇淺笑:「是。」

  他回憶起往事,眼前有了景像。

  「琅琊閣有一座山,我一直想爬上去,卻找不到路。」

  「空來山?」

  「是。我一直找的是上山的路,想不到,想上山,得先下山。」

  慶林哈哈一笑:"藺晨也用這個糊弄過我。這個人吶,總愛給人灌輸些大道理,他是不是又拿什麼低谷和頂峰那一套來跟你念叨了?"

  梅長蘇淺酌:「是,他從我病時開始,就天天用雞湯給我洗腦。」

  他們笑了一陣,只見朱砂這小妮子又偷偷溜出來。朱砂是老宗主的女兒,頑皮可愛,總是粘著梅長蘇。

  慶林笑道:「朱砂,怎麼,今天來比武招親的,又不合你的意了?」

  朱砂撇撇嘴,靠近梅長蘇坐下:「他們都是些歪瓜裂棗,我才看不上呢,我還是想跟蘇哥哥在一起。」

  「小花痴。」

  梅長蘇對她微笑:「今天來的又是誰啊?」

  朱砂臉上浮出畏懼的神情:「一個北燕人,太可怕了。」

  慶林笑她沒見過世面:「怎麼可怕了?」

  朱砂心有余悸,撫著胸脯:「他被我打傷了,不去就醫,反而拿出一個酒囊來狂飲,你猜猜他喝的是什麼,是血!末了他還大聲炫耀,說他喝的是人血,還是滑族……」

  「朱砂!」慶林打斷她,瞥了一眼梅長蘇,見他神色如常,暗舒了一口氣。

  朱砂無辜的眨眨眼:「怎麼啦?」

  看來藺晨交代了所有人,唯獨忘了朱砂。

  慶林道:「你先回去吧,你蘇哥哥要休息了。」

  朱砂摸不著頭腦:「可我還想和蘇哥哥再說說話……」

  「等你找到如意郎君,我會送你一個大禮。」梅長蘇輕輕開口。朱砂的臉色枯了,懨懨地退了下去。

  待朱砂離開,慶林又給梅長蘇第二杯茶。

  「梅兄,再飲這第二杯,第二杯無限甘甜,飲過管保你齒間留香。」

  梅長蘇緩緩拿起茶啜了一口,閉目回味,半晌,才緩緩睜眼。

  「是苦的。」

  苦的?

  慶林小小年紀尚且不懂,這茶再清香甜美,也不敵心苦。

  三年前他被救回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知道嗎?他是如何得救的,他又是如何復活的,那個消失了的滑國公主,他有再想起過嗎?

  慶林曾這樣問過藺晨。

  藺晨也不知道答案。

  三年前,林殊從火寒毒刮骨蘇醒之後,就從未問過琳琅一句。

  就像林殊從世上永遠消失了一般,琳琅也隨他一起消失了。

  那個名叫琳琅的女孩兒去了哪裡,她的音容如何,久的就連藺晨都快忘卻了。

  世間,似乎沒有她存在過的痕跡。

  那場赤焰巨變,連她都被抹去了。

  藺晨沒有告訴過梅長蘇,她到底去了哪裡。

  多年前那就此消失了的人,其實,她從沒有離開過。她就在他的身體裡,陪他活著。

  長蘇啊長蘇,你身上活著兩個人,你可得好好活下去。

  她選擇以血換血,救林殊的命,讓梅長蘇得以重生。

  哎,以血換血,世上還真有這麼殘忍的事。

  老天怎麼偏讓她有如此奇效的血,又讓她有如此犧牲的情呢?

  天道涼薄,人道滄桑。唯有情義不朽,萬代昭彰。

  情義,也是梅長蘇生命的源流。

  從他重生那一刻,他的每一寸血脈,每一寸皮膚,便都封緘著浩然的情義,深入骨髓。那七萬人的冤魂,他的父母,祁王,宸妃,還有琳琅……

  從此便將永遠化成烈火時刻淬煉他的丹心,每一分都在拯救,每一分都在煎熬。

  終成就:

  霽月清風,琅琊榜首,麒麟才子,江左梅郎。

  慶林離開之後,梅長蘇枯坐許久。

  梅長蘇斟了最後一杯茶,他輕輕開口,他將茶輕輕灑在座前。

  竟是在祭奠。

     


第十五章 蘇宅

  十年後,金陵的皇帝壽宴之上。

  蒞陽長公主穿過舞姬,手托錦囊,直上君前叩首。

  梁王的酒意被打斷:「蒞陽,你這是做什麼?」

  蒞陽公主鄭重叩首:「陛下,臣妹鬥膽借今日陛下壽儀大典 ,代罪臣謝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殺忠良的大逆之罪!」

  長公主字字鏗鏘,響徹金殿。

  梅長蘇坐在大殿之末,輕輕把玩著一杯淡茶。

  他默然看向殿上那垂老的梁帝,眼中無波無瀾,卻深不見底。

  走出金殿,空蕩蕩的宮城肅穆蒼涼,穿行著一陣又一陣無來由的風,一浪一浪,湧向他,似有故人來。他環顧四周,闔上雙目,父帥,母親,將士們,兄弟們,祁王兄,七萬忠魂骨血,他們都來了。

  青天灑下一場雪。

  天空中銀隼唳聲鳴叫,似凱旋之音,又似送別之歌。他長嘆一聲,心中翻騰的波濤,漸歸沉寂。

  昭雪,昭雪……

  「只要他活著,便有冤案昭雪之日。」

  清風已過,梅長蘇的耳邊,似乎又響起這句話。

  他睜開眼,在哪裡聽來的,不願再去記起。

  舊案剛剛昭雪,景琰剛剛監國,社稷初定,不料大渝、北燕、夜秦、南楚犯境,態勢危急。剛剛登基稱帝的北燕新皇拓拔奕宣布聯合三國合力攻梁,梅長蘇竟主動請纓前去大渝督戰。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

  梅長蘇直視著藺晨的雙眼,容色雪白,唇邊卻帶著笑意。

  「人總是貪心的,以前只要能洗雪舊案,還亡者清名,我就會滿足。可是現在我卻想做的更多。我想要復返戰場,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裡盡可能地復活赤焰軍的靈魂!」

  「藺晨,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我想做回林殊,做回那個少年將軍!」

  「可你是梅長蘇,林殊已經死了!」

  「林殊雖死,但屬於林殊的責任不能死。但有一絲林氏風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殘破百姓流離!」

  藺晨痛心疾首:「就算你要去,你怎麼去?你現在的樣子怎麼去?」

  梅長蘇微微一笑:「你已經把冰續草制成了冰續丹,是吧?」

  藺晨不禁眉睫一跳,唇色略略有些轉白。

  「我聽衛崢說,冰續丹可以解火寒毒。」

  「他說的你就信?冰續丹可以解毒不假,冰續丹可以解天下所有奇毒,但得把命搭進去!」

  藺晨呼出一口氣。

  「原來你是以為冰續丹可以解毒,才說什麼要出征要上戰場的話?我告訴你,冰續丹一服下去,雖然能以藥效激體力,卻也是毫無挽回余地的絕命毒藥。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多留你一日!」

  藺晨:「你要去,就是去送死!必死無疑!長蘇,你要是死了,江左盟怎麼辦,這一大家子怎麼辦?飛流怎麼辦?我怎麼辦?太子怎麼辦?」

  「還有……」

  藺晨不願喊出那個名字。

  他怎能辜負她?他死了,她也就死了。

  「十年的梅長蘇,換三個月的林殊,她若是還活著,也會支持我的選擇。」

  藺晨一驚,十三年了,這時他第一次提起她,他從沒有忘記,又怎能忘記。

  梅長蘇伸出手腕,那蒼白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一寸寸延伸到心裡。

  梅長蘇抬起眼,忽然看不清青天,雙眼似是蒙上了一層血污。

  那是梅嶺的那場血戰,還是病榻前夕陽與鮮血浸染的傍晚?

  眼前似乎又翅膀扇動,他記得那是血蝠,伏在他一寸一寸的經脈之上。

  血蝠飲走他的血,又飛向另一個病榻,啜飲另一個人的血,那血純淨,無垢,無瑕。

  那個人的音容笑貌那麼熟悉,他卻看不清,記不起。

  看著自己的血一滴滴被抽干,她會想什麼?大情,大義,她是為此,才甘心犧牲。

  十三年後,他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梅長蘇閉上眼,緩緩睜開。

  「長蘇,你的血還是紅的嗎?」

  梅長蘇緩緩抬起頭,望向青雲。

  「此血仍殷,此身仍在。」

  藺晨牙根緊咬,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從內袋處抓出一個小瓶,動作十分粗暴地丟給了梅長蘇,冷冷道。

  「放棄也罷,選擇也好,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沒什麼資格否決,隨便你!」

  說著轉身,大步向外就走。

  「 你去哪裡?」

  「外頭的募兵處大概還沒關吧,我去報名。」

  藺晨只是略停了停腳步,頭也不回地道。

  「我答應過她,要陪你到最後一日。你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等有了軍職,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 」

  梅長蘇望著他的背影,緊抿的唇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無論是故人還是新友,他們的恩情,他這一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報答得了了。

  此生恩情,來世,必報。

  只願有來世。

  梅長蘇緊緊攥著手中紅色的小瓶,重回戰場的熱血意氣仍在心中翻騰,梅長蘇注目天宇,眉間戰意豪情已如利劍之鋒爍爍激蕩。

  十三年前,大渝軍隊犯境,邊關告急,林燮從皇城領命而歸,赤焰軍三日後即將出發北征。

  晉陽長公主為夫君擦拭那黑甲戰衣,每一次出征在即,她總是凝視著這件戰甲,撫摸著其上每一道傷痕。

  「短則三月,多則半年,我就回來了。」

  林燮撫上愛妻的背,柔聲寬慰。

  晉陽輕輕一笑:「算上這一次,二十六次了。」

  林燮:「什麼?」

  「從五王之亂到現在,大大小小的戰役,二十六次了。

  林燮目光有一瞬的恍惚:「二十六次了……也該結束了。」

  晉陽抬起雙眸,對上他復又清明的眼。

  林燮道:「若能從大渝得勝榮歸,我便去向陛下請求卸甲歸隱。」

  「真的要走到這一步了嗎……」

  林燮目光沉重,他輕輕擁住晉陽。

  「你不是最喜歡飲雪裡梅嗎,等我回來,我就帶你去束河飲個夠。」

  晉陽輕輕一笑,目光依舊沉重。

  「將軍,赤焰軍畢竟是你半生的心血,你真的割舍得下嗎?」

  林燮沉沉嘆了一聲。

  「為了七萬將士的身家性命,我不得不這麼做……他們絕不能被因為這場爭鬥牽連。大渝之戰,注定會是赤焰軍最後一場戰役,自此,赤焰軍便歸於史冊,再也威脅不到皇權了。」

  林燮目光遼遠,極目遠望那九重宮闕。

  「等我們走後,小殊便會依照陛下的屬意,承襲統領赤焰軍。小殊他也長大了,有聶家兄弟和那幾個副將輔佐,他必能擔任赤焰軍主將一職。等三年過後,赤焰軍收編遣散,小殊便可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受困於將門,朝野之外的江湖,自有他另一片自在天地。」

  一只銀隼從院中飛出,直往九天而去。

  晉陽將少年最愛吃的糕點放在林殊身前。

  「這是你靜姨送來的……」

  少年仰視著碧空如洗。

  晉陽笑問:「小殊,在想什麼呢?」

  林殊的眉宇間寫滿了失意:「飛靈什麼也沒有帶回來。」

  晉陽明白了少年的愁腸。

  「小殊,你可知我與你父帥,從相識到成婚,歷經了十載歲月?」

  少年林殊回過神來,對母親突然的剖白稍感詫異,但更對這十載歲月十分好奇。

  林殊認真地問母親:「十年?十年之後,您才答應嫁給父帥?這麼久的時間嗎?」

  回憶起青春年少,晉陽的唇角微微揚起。

  晉陽笑道:「你父帥每一次遠征,我都會等他回來,多久都會等,等一個人的時間,最能證明一個人的心意。你父帥等了我十年,我用余生等他每一次榮歸。如果你和琳琅心屬彼此,無論要等多久,終會等來一個美好的結局。」林殊動容,撓了撓頭,藏住紅紅的耳根。

  晉陽繼續道:「我認識你父帥的時候,他還是個游遍山水不知愁的寒門少年。我嫁給他的時候,他已經是攘平五王之亂,助陛下登基稱帝的大英雄了。」

  晉陽微微一笑,撫上林殊的頭。

  「我第一次見你父帥,以為他紈绔貪玩,不學無術,還對他多次戲弄,鬧出了不少的誤會。直到他擔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和陛下交托了清明治世的理想之後,我才把心交給了他。」

  晉陽雙眸閃爍,她的用意終於被少年理解。

  「所以,當你真正成為一個男子漢,有了責任和擔當,女孩子才會放心把自己交給你。」

  聽了母親的話,少年意氣風發,陰郁之色統統一掃而光。

  「母親,我也要向琳琅證明我自己,我要成為真正的大英雄,我要用我打下的功勛,作最好的聘禮!」

     


第十六章 潼關

  他還記得……

  十六年前,琳琅在辛明酒莊搗藥無聊,便偷偷溜了出去,繞到了演武場。

  只見林殊在場邊心不在焉地踱步。

  「琳琅!你也是偷偷跑出來的?」

  她嫣然一笑,點了點頭:「你為何悶悶不樂?」

  林殊摸摸後腦勺:「父帥說明日要找人跟我比試,看我學武有沒有長進,可是這幾日我偷了兩天懶,和景琰到城外玩兒了兩天,哎,萬一明天輸了我就慘咯,以後都不能出來找你玩兒了。我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父帥生氣。」

  想不到這混世小魔王也有犯難的時候,琳琅眼珠一轉,想了個歪主意。

  林殊見她眼中靈光,笑問:「怎麼,你有主意啦?」

  「明日我送你件兵器」。

  「兵器?」

  琳琅揚臉一笑,賣個關子,明天就瞧好兒吧!

  第二天林殊一早就在演武場外等琳琅,她用布包好兵器遞給他,又拿出一顆藥丸送到他嘴邊。

  林殊:「這是什麼好吃的?」

  他並不疑她,直接吃了下去。

  打開布包,是一把形制普通的流星錘。

  「流星錘?」

  琳琅正要給他說明這內中乾坤,只聽演武場中傳來號角之音。

  「我得走了,琳琅,我就用你給我的這流星錘去打他們個落花流水,等我的好消息!」

  林殊說這話時沒多少底氣,但是琳琅在,就不能讓她失望。

  他長吸一口氣,挺胸抬頭,朝琳琅點頭一笑,便回身向場中走去。琳琅悄悄藏在一頂軍帳後暗中觀察。

  只見林帥讓林殊與三人結隊,其余將士圍成一圈,一個虎背熊腰的將士受命上前與林殊對抗。

  「少帥,得罪了!」

  林殊一鼓作氣:「來!」

  那猛將提刀向前,故意砍在他身側,這幾招遠攻力小,林殊空手接招便能擋回去,看來這將士還是顧忌林殊的身份,不敢下重手。

  林燮喝令:「近攻!」

  那將士領命,只能挑刀向前,虛招應付,仍是猶豫不決。

  林燮:「好好打!」

  那猛將不敢再敷衍,大喝一聲,用盡全力,朝林殊砍去,林殊一看正中下懷,掄起流星錘向他震去。

  卻見一團白色煙塵噴出,嗆得猛將涕泗橫流。

  林殊還來不及反應,只聽林帥下令「你們幾個都上!」

  林殊瞬間被七八個強兵包圍,他突圍無路,只能掄起流星錘抵抗,一時流星錘所到之處一片白煙,那幾個強兵都被嗆得只流眼淚打噴嚏,無力還手。

  林殊正摸不著頭腦,只聽林帥喝道。

  「胡鬧!!!」

  糟了糟了,闖禍了,琳琅趴在軍帳後不知所措。

  林燮怒氣衝衝:「這流星錘你做了什麼手腳?」

  「我……我……」

  琳琅正站了出去承認這是她闖的禍,林殊發現了她,連忙示意她別出來。

  只見林帥提起流星錘,嗅了嗅,眉間一松:「胡椒粉?」

  林殊連忙應和:「啊對,是胡椒粉。」

  林燮:「那你怎麼沒事?」

  林殊一想,應該是琳琅給他吃的那顆藥丸的功勞。

  「是……是因為……我傷風了,所以聞不到……」

  林燮臉色一變:「跪下!」

  林殊直直跪下,父帥是真生氣了。

  「你當戰場是兒戲嗎!」

  「父帥,小殊知錯了!」

  「你本來有能力打敗他們,可你偏要投機取巧,淨耍些小聰明,我是怎麼教你的?戰場上是拋頭顱撒熱血,哪兒是給你灑胡椒粉過家家的地方!」

  「林殊知錯了!甘願受罰!」

  將士們忙要上前求情,被林帥的眼神嚇了回去。

  「二十軍棍,以示懲戒!」

  林帥一走,琳琅便跑到林殊身邊去。

  林殊看她一眼,寬慰一笑:「沒事兒,我經常挨打,不就是二十軍棍嘛,一咬牙……就過去了。」

  琳琅怔怔望著他,滿心愧疚。

  林殊卻口氣輕松:「琳琅,你先回去。我這邊打完了,我就去找你。」

  林殊年少氣盛,不想讓她看到他挨打的模樣,她只能跑回酒莊去取金瘡藥。

  林殊看著琳琅的背影遠去,回頭朝那猛將笑道。

  「你使勁打啊,要是被父帥知道你手下留情,你也少不了挨棍子!」

  那將士知道林殊是為他著想,只能咬咬牙。

  「少帥,對不住了!」

  「啪!啪……」這一下下打得厚實沉重,林殊咬著牙,愣是沒喊出聲。

  等琳琅趕回,刑畢,林殊面色蒼白,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滴。

  他抬眼看是琳琅,無力地笑笑。

  「琳琅,別怕……」

  琳琅拿出懷裡的金瘡藥。

  林殊嘿嘿一笑:「回去再塗吧,你還在這兒……不方便……」

  琳琅被逗得噗嗤一笑,卻濕了眼眶。

  她坐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半晌之後,他臉色才漸漸好轉。

  此時清風拂面,手心的溫度讓他清醒過來,他手一顫,忽然松開了。

  林殊扭過頭:「琳琅啊,我問你一個問題。」

  他裝作滿不在乎地問:「我在你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琳琅一笑:「混世小魔王。」

  「混世小魔王?哈哈……」

  他低聲笑起來,眼如明星。

  「可是我想做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啊。」

  冰續丹一旦服下,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挽回。我說過,我要做你的大英雄……

  這是我忠於林殊的選擇。

  梅長蘇服下了冰續丹。

  他選擇了以林殊的身份終結,終結這波譎雲詭步步維艱的一生,回歸至七萬英魂之列,回歸熱血沙場,血薦軒轅。

  梅長蘇,已經徹底不在了。

  在他吃下冰續丹的那一刻,梅長蘇就徹底死去了。

  現在的他是林殊,是那個鮮衣怒馬的赤羽營主將,是那個永遠在追回失去的少年。

  三個月,他如期逼退了大渝,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臨死那日,甄平和黎綱疾趕著馬車,只是梅長蘇的身體已經支撐不到回大梁了。

  「宗主,這裡就是潼關,過了潼關再行五十裡,就是大梁的地界了。」

  梅長蘇淡淡道:「就在這裡吧。」

  馬車戛然而止。

  那一夜,梅長蘇屏退所有人,一個人在潼關城樓之上,靜待死亡的來臨。

  梅長蘇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他靠在藤椅上,仰望星空璀璨。

  忽然,不知從何而來的焰火,綻放在寂靜的夜空,照耀了整片荒原。

  梅長蘇凝望著璀璨的煙火,眼中盛滿光輝。許久過去,煙花才落幕。

  他輕輕笑了,許是藺晨的主意。

  這些焰火,讓他想起了過年的時候……

  他回想起,自己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是哪一天。

  是十三歲第一次隨林帥出征的那天?不是。

  是昭雪舊案的那天?也不是。

  最開心的日子……

  是金陵的那一年除夕……有母親,有父帥,還有赤焰軍的同袍,還有琳琅……

  那個時候,我確實以為……他這一輩子,都可以一直那麼開心,無憂無慮……

  梅長蘇看著那方夜空,還殘留著焰火的余煙。

  那年的焰火,和今日一樣的好看……

  梅長蘇望著蒼茫大地。

  那是他曾經為之奮戰的土地。

  他的正義,他的愛恨,他的悲歡,榮華……都在那片土地上燃起又熄滅。

  梅長蘇、林殊,終於要結束他傳奇的一生。

  他見證了自己璀璨的一生,此刻正在卑微的死去。

  這才是最為完整的人生,短短三十年,沒有人像他一樣,在這短短的三十年間,經歷過這麼多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世間再無這樣的傳奇。

  世間再無梅長蘇。

     


終章 琳琅殿

  空來山頂,建有一座空殿,名曰:琳琅殿。殿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尊牌位,殿下葬的人,已長眠近十六載。

  十六年,夠讓人重活一次了吧。

  藺晨站在峰頂,拂面而來的,是從未有怡人的清秋,可在他的記憶裡,閣外終年只有白雪皚皚。梅花不敗,黛色青山,一如昨日,只是觀者心境,早已不復從前。

  忽然一曲清笛裊裊輕音,余音繞峰,久不能絕。

  他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一枚血玉來,這玉環原本白璧無瑕,自那一場換血之後,不知怎麼,就成了赤血之色。

  罷了,都是過往。她死了,長蘇如今也去了。斯人已逝,都化作過往。

  他將那枚玉環擲向蒼天,那玉頓時墜入層疊的煙雲中,便杳無蹤跡了。

  也許它化進那一曲笛音中,也許它化成了一只銀隼,於蒼涼處,午夜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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