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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咒迴)絕望之獸》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咒迴)絕望之獸》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0199個瀏覽者
文案:
  
一只凶獸藏在我的身體之中。
它吞噬了我的所有驕傲、奪走了我的一切。
將我推入深淵的凶獸,其名為絕望。
  
食用指南:
◎身殘心也殘就只剩一張嘴特別毒的前任咒術師x戴上眼罩是酷哥摘下眼罩是美人五條悟
◎糖刀參半,時間線交錯,是治愈系(確信)
  
內容標簽: 靈異神怪 破鏡重圓 無限流 咒回
搜索關鍵字:主角:五條悟,八重是之(YaeKoreyuki)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藏在心間的凶獸
  
立意:堅強的內心能夠拯救一切

原創網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3-4-20 13:27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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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絕望棲於我身

  1.

  —2018年1月,東京都中央區大廈天台—

  她站在這裡。

  新年才剛過去不久,街上依舊洋溢著熱鬧的氣氛。行道樹上纏繞著紅色的霓虹燈,從這樣的高度依然能聽到車輪碾過柏油馬路的聲音,近處大廈的戶外電視正在播放著類似新年祝賀之類的cm。

  這一切對於她來說並無任何特別。她只知道,今日是陰天。

  而且馬上就要天黑了。

  死在黑夜裡,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此一來,路人就不會被她的屍體嚇到了。

  她走到天台的邊緣,手中的拐杖在顫抖。有一半的體重都壓在了這根細細的竹拐杖上,她知道她很快就要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了。

  沒關系。反正她也剩不了多久可活。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會從一百三十米的高樓墜落。她現在的體重只有過去的一半而已,體積也縮小了很多,風亦減弱了,她今天沒有穿繁復的衣物,不知道這一切能不能幫助她更快地墜向地面。

  沒關系。反正她已經苟延殘喘了三年,並不介意為自己終將到來的死亡再多等待幾秒。

  「你在這兒啊。」

  從身後傳來的,她最為熟悉的聲音。她好像能聽到他的外套被風吹動的微響。

  他緩步走近,以悠閑而自然的步調,仿佛看不到眼前的女性正在死亡線旁徘徊,仍以一種平淡的語調說:「我本來還想去看你的……是之。」

  「八重。」

  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她的聲音比想像之中更加沙啞,像是喉間被塞滿了碎玻璃,話語從口中吐出,劃破的傷口留下鮮血漏入殘缺的體內。

  「叫我八重。」

  以前她不讓他喚自己為八重。她說八重家的咒術師太多了,喚出一聲「八重」,會有許多人回頭。

  但現在已經無需擔心這種事了——因為姓八重的人,只剩下了她而已。

  她摩挲著拐杖的邊緣,空洞無光的雙眼不知在看著何處,就連呼吸聲都是低微的,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風吹散一般。

  「五條先生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五條悟停下了腳步。

  這過於生疏的稱呼,他不怎麼喜歡。但他並未說什麼,也沒有給出回答,只直白道:「你准備跳樓?」

  「不然呢?你覺得一個沒手沒腳的殘疾人會特地花上一個半小時爬上一百三十米的樓梯,是為了來天台上吹風嗎?對,沒錯。我決定以跳樓自殺的方式去死。但我不覺得在尋死時被前男友撞見……」

  「是前未婚夫。」五條悟固執地糾正著。

  「……在尋死時被前未婚夫撞見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可以麻煩五條先生您讓開嗎?我已經聯系了殯儀館,他們馬上就到了。收屍一事不必您勞心勞力。」

  「你話可真多啊。」他笑著,向前邁了一步,「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嗎?不。已經不一樣了。」

  是之想,這種時候理應露出一絲冷笑比較好,但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

  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哪怕是更加猛烈尖銳的名為憤怒的情緒,她也已經感覺不到了。殘缺的身軀被絕望填滿,將她封入其中,一點一點完全吞沒。

  風吹起她空蕩蕩的左側衣袖與棉布制的長裙。藏在長裙擺下的,只有一條腿而已。這幅身體被咒靈吃掉了大半,而殘缺的軀體又啃食盡了一切生的希望,她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空洞。

  所以她站在了這裡。決定去死。

  此刻僅剩的左腿與拐杖一起,撐起了這幅瘦弱的軀體。

  但馬上就要支撐不下去了。

  拄著拐杖的右手在顫抖,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男孩節時掛在木杆上的鯉魚旗,被狂風拉扯著。

  她找不到重心了,過於凜冽的風吹得她雙眼酸澀。

  於是她閉上了眼,將手中的拐杖丟到一旁,暗淡的灰色眼眸看著不遠處的他。

  「你能來見我,我很感激。如果你還在為了我提分手的事而生氣的話,我可以道歉。我那時所說的話語,確實是有點太狠了。嘛……總之……」

  瘦弱的左腿再也無法讓這幅不對稱的身軀保持平衡了。她搖晃了一下,向後傾倒,墜入昏沉的天色之中。

  「永別了。阿悟。」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2.

  —2015年8月,東京舊倉庫—

  「好疼……好疼……

  「我的手不見了……腿……腿呢?

  「它快過來了。

  「呼……呼……刀去哪裡了……還有人活著嗎?

  「救命啊……求求你們了……無論誰都可以……救命……阿悟……快點過來吧……

  「鈴音?大助?聽到我的聲音了嗎?聽到了就回答我一下……為什麼不回答……快點應聲啊!

  「不……不……大家都死了……八重家的人都死了……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他們……」

  拖著殘破的軀體爬過屍山血海,咒靈在身後追趕。

  咒術師八重是之,「死」在了那個夏夜。

  作者有話要說:

  趁動畫還沒開播趕緊開坑女票一下可可愛愛的5t5!

  不然想要搶我五條老公的情敵肯定會很多的哼哼哼!

  因為是發電文所以寫了一直都很想寫的殘疾主角!

  但是不用擔心這麼善良的我當然會讓之之變回四肢健全的狀態!

  芥見老師給五條挑了角色印像曲,那我也理所應當地(?)給之之挑兩首印像曲吧↓

  3xxxv5-one ok rock

  Ace-ビネク豊(山田豊)


第2章 大人的不體面

  3.

  —2018年1月,東京都中央區大廈天台—

  「你還沒向我道歉。」

  說出這句話時,五條悟正盤腿坐在天台的邊緣,垂下的手中緊握著是之的手腕。

  不出所料,只要他出現在眼前,那她的自殺就一定不可能實現。

  是之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衝出來的。在失重感降臨的那一刻,她還看到五條悟遠遠地站在安全處,一如既往的冷臉表情。

  但就算他露出嘲諷的笑,是之也不會生氣的。

  畢竟已經被他笑過很多次了。

  於是她不自覺地開始奢望,或許五條悟不會阻止她的死亡。

  可惜她猜錯了——她好像一直都猜不准五條悟的行動准則。

  「你還沒向我道歉,所以我必須要打斷你的自殺。」他咧嘴一笑,架在鼻梁上的墨鏡稍微滑落了幾分,「不好意思咯。」

  身體全部的重量依舊向下墜著,拉扯感讓是之的手腕很疼。她真的很想狠咬一口五條悟,心想說不定這樣他就會松手了,但問題是她現在完全沒有力氣抬起身子,甚至連抬眸看著他這種簡單動作都做不到。

  她的手還在顫抖,許是因為拄了太久的拐杖的緣故吧。

  她做著深呼吸,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動作了。

  「我已經道歉了。」很平靜的,她說。

  「不不不。」五條悟咋舌搖頭,「從頭到尾,你說出了一句『我會向你道歉』而已,但這句話本身是道歉嗎?」

  「對不起」是道歉,「我很抱歉」也是道歉,「是我的不對」倒是也能勉強擠進道歉用語的範疇之中。

  可是「我會向你道歉」,絕對不能算作道歉。

  不過五條悟所執著的並不是一聲對不起。他是為了更重要的事情來見她的。

  輕輕一拽,他輕松地把是之拉回到了天台。以免她一不小心再想跳下去,他特意按住了她的肩膀。

  很意外的,她竟然沒有在這時候表現出任何應激反應。她只是坐在天台的邊緣,雜亂的長發垂在肩頭,發梢已能觸及到地面了。

  五條悟盯著地面,努力不去看她。他知道她無比厭惡自己的目光落在那殘破的身軀上。

  「我是來向你要回一樣東西的。」他說。

  她沒有回聲,五條悟默認她已經聽到自己的話了,便繼續說了下去。

  「求婚的時候給你戴上的那枚戒指,是時候該還給我了。」他淡淡地說著,「畢竟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

  她發出微弱的一聲嘆息,閉起了眼。她實在是沒想到五條悟希望要回的東西居然是戒指。

  她也實在是不想再把那個回答再重復一遍了。她甚至想要此刻就跳樓,但五條悟依舊以話語步步緊逼。

  「去把戒指找回來,還給我之後再去死。到時候我絕對不阻止你。」

  雖然是令人動心的條件,但是……

  「我說過了。」幾乎如同咬牙切齒般,她僵硬地說,「我告訴過你,戒指被……」

  「戒指與左手一起被那只咒靈吞噬了,是嗎?」五條悟當然沒有忘記,「那把戒指奪回來不就行了嘛。」

  以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他如此說著。

  是之只覺得他說了一句蠢話。

  她很清楚戒指奪不回來,因為她早已經不是咒術師,也根本不知道吃掉了她的左臂右腿與婚戒的咒靈身在何處,所以五條悟的建議完全就是……

  「它出現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帶來的是驚人的訊息。哪怕內心遲鈍如是之,在聽到五條悟的這句話時也不自覺地睜大了眼。

  「把你害成現在這幅模樣的咒靈——八重家的咒靈,再度出沒了。」

  「它……」

  「你知道的,只要祓除了八重家的咒靈,那無論是你的手還是我的戒指,全部都能奪回來。」

  他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如同過去常做的那樣。

  「所以,你要參加這場收益極高的boss戰嗎,是之。」

  「叫我八重。」

  她固執地別開頭,避開他的一切碰觸。她能感覺到那早已愈合的傷口正在灼熱地刺痛著,仿佛下一刻就會裂開流出鮮血。

  肩膀也好沉重……是誰壓住了她嗎?

  「……讓我考慮一下。」

  4.

  —2006年4月,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

  「五條同學五條同學五——條——同——學——!」

  急促的腳步聲與刻意拖長的尾音,不必回頭確認,五條悟都能知道是誰跑在他的身後。

  他停住腳步,不耐煩地「嘁」了一聲,嚷嚷著說:「叫老子五條學長!」

  「什麼學長呀,我們明明一樣大好嘛。」

  八重是之撇了撇嘴,無論是話語還是表情都透著對他這話的不屑。

  可不管她擺出怎樣的態度,五條悟依舊是肆意的笑著,甚至抬起手按住了她的腦袋,將身高壓制表現得淋漓盡致,連話語也毫不留情。

  「不管怎麼說,你都比老子低一級。不是嗎,一年級的八重學妹?」

  是之用力甩了甩腦袋,卻根本沒辦法擺脫他那礙事的手,只好氣鼓鼓地說:「都說了不要叫我八重,會有歧義的——和我同級的『八重』可是有三人之多呢!」

  「好的好的,小是之。」

  笑眯眯地如此說著的五條悟,總算是把大掌從她腦袋上挪開了。

  對此是之很高興,但是從他口中蹦出來的新稱呼,她就不怎麼喜歡了。

  「不許加上一個『小』字!」

  她的抗議,五條悟當然是不可能聽進去的。他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還故意動了動唇,無聲地喊著她「小是之」。

  沒救了。這個家伙沒救了。

  是之不停做著深呼吸,努力收斂起所有的惱怒和不爽,也不和他再多繞圈子了,直接切入正題。

  「我有件事很好奇。」說著,她把一罐櫻桃味胡椒博士汽水塞進了五條悟的手裡,「你知道吧,八重家是五條家的旁支,聽說許久以前兩家人還是生活在一起的喲。」

  五條悟悶悶地「嗯」了一聲,居然很耐心地真的在聽她說話。

  「但是在江戶時代末期,八重家卻被主家五條驅逐了,自此之後遷居和歌山,差點就完全與咒術斷了聯系。以前我家的老爺子提到過,八重家是因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而被主家驅逐了。可是具體是怎樣的罪過,他卻一直都沒有告訴我。」

  她眨了眨眼,揚起恰到好處的討好笑容。

  「不過五條家的天才五條同學一定知道其中的內情吧——對吧對吧對吧!」

  五條悟發出了悶悶的一聲「哼」,斜眼睨著她。如此這般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他才裝腔作勢般慢悠悠地說:「要告訴你也不是不行,但是……」

  說著說著,他忽然將手中的汽水罐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目光自汽水罐重新挪回到了是之的身上,一扯嘴角,露出一絲痞裡痞氣的笑。

  「……就這?」

  從他墨鏡的反光中,是之似乎看到了「敲詐」這兩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問就是已經出五服了


第3章 金槍魚腹壽司

  5.

  —2006年,東京回轉壽司餐廳—

  越疊越高的餐盤讓是之無法呼吸。

  她默默看著五條悟夾起全店最貴的金槍魚腹壽司,在甜口醬油裡滾了一大圈,這才送進嘴裡。他故意咀嚼得很響,還發出了相當做作的「嗯——」聲。

  是之都快發抖了。

  「五條同學……五條學長——五條大人!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別吃那麼多。停一停吧,你的胃是黑洞嗎?」她一把摁住了五條悟的手,「再繼續下去,我下個月的生活費都就要被你吃完了!我真的不好意思問家裡要錢啊!」

  「啊?」

  五條悟抬起頭,一臉純良。他乖乖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不會再吃了。

  說著,又從傳送帶上拿了一盤金槍魚腹壽司。

  吃完了這一盤,五條悟才總算是停下了,懶懶散散地仰面靠在椅子上,話語也是同樣的懶懶散散。

  「想知道八重家的事情,為什麼不去問你家裡的長輩,反倒是特地來問五條家的我?」

  在坑完了她之後才故意這麼問,五條悟簡直是居心叵測。不過是之倒也不惱——盡管她總是忍不住為這一餐的可怕花費感到心痛。

  「小時候我問過爺爺,但那時他沒有告訴我。這幾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所以我想我是沒辦法從他那裡知道詳細情況了。身為八重家的下一任家主,要是不知道這個家族的過去和秘密,我怎麼好意思統領這個家啊。」

  說著,是之擺了擺手,語氣總有種輕描淡寫的既視感。

  「很自信嘛你。」

  五條悟指的是她所說的下一任家主的事。

  「哎呀……也不是無妄的自信啦。我家的老爺子已經時日無多了,我父親又沒有任何咒術師的天分,也根本看不到詛咒,所以下一任家主肯定是身為長女的我沒錯了啊。」

  「嗯。好。」

  「所以你措好辭了嗎?願意把八重家的秘密告訴我了嗎?」

  「我這就要說了。」

  五條悟坐直了身子,一開口就是開幕雷擊——

  「八重家的咒術師和咒靈通婚了。」

  「哦。然後呢?」

  「你還挺冷靜的嘛。」五條悟推了推墨鏡。

  「唔……是呢。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想像過這種可能性了?」是之拿起杯子,輕抿了一口茶水,「你快點說下去吧。」

  「當時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個頗有天賦的女性。她堅信這種方法能夠讓咒術師更好地駕馭『詛咒』這種力量。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愛上了那個咒靈,所以為自己找了個借口。總而言之,在她誕下與咒靈的第二個子嗣之前,八重家就自行處決了她——把她與她的長子推進了枯井裡,將她們活生生餓死了。」

  「那個咒靈呢?」

  「當然也被祓除了。」五條悟聳了聳肩,語氣仿佛理所應當——而這確實也該是理所應當沒錯,「雖然八重家想要藏住這件事,但最後還是被五條家知曉了。五條的迂腐老古董覺得你們每個人都已經沾染了咒靈的肮髒血脈,本來是想要把八重滅族的。嘛,不過再怎麼說,你們也是與五條有著親緣關系的旁支,所以最後還是網開一面,只把你們丟去了和歌山而已。就這樣。」

  「好,我明白了……對了五條同學,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墨鏡很醜?」

  五條悟相當誠懇地點了點頭:「有哦。」

  「那有沒有人說過你戴上眼鏡特別像拉二胡的。吶,就是橫濱中華街每天十二點都會在路口表演的那種拉二胡的盲人藝術家。」

  「這倒沒有。」

  是之大喊一聲「結賬」,把數好的錢拍在桌上。

  「那可太好了。我很榮幸可以成為第一個將你評價為長得像拉二胡的盲人藝術家的人!」

  6.

  —2018年1月,東京葛飾區廉租公寓—

  是之用肩膀頂開門,狹窄的家中塞滿了沉悶的空氣。

  玄關處的架子上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金毛獵犬是她的狗——以前是。

  五條悟記得過去每一次去是之家,她的那條叫做奇多的狗就會啪嗒啪嗒歡快地跑出來,在他的腿邊繞著打轉,熱情到了極點。

  今天它卻沒有跑出來。

  「奇多早就死了。」是之緩步走向窗邊,如此對他說,「因為現在的我不能遛它,所以它死了。」

  「它本來就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年歲。」五條悟說。

  是之沒有理會他的話語。

  她走到窗邊,依舊是倚靠著牆面。她伏低上半身,用手肘撐著拐杖,面前算是保持住平衡了。如此一來,她便也能騰出右手開窗。

  廉租房的窗戶除了老舊之外,就沒有任何的特點了。是之費了一番力氣,才總算是推開了窗。

  冰冷的一月的風仿佛將寒意吹進了她的骨頭之中。

  她很累了。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在沙發上坐一會兒,但是不可以——衣物異樣的褶皺會將她的殘疾表現的前所未有的明顯。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被五條悟看到狼狽的、殘破的自己。盡管他早就已經看到了。

  「下次我不會再跳樓自殺了。」她淡淡地說,「我要找一個不會被你救活的方法去死。」

  溺水死絕對會被他救上來,割腕是只剩一只手的她難以做到的死法,燒炭自殺存在著火災的隱患所以她不願意選。

  嗯。那就飲毒吧。這一招肯定不錯,雖然一定會很疼。

  「你還待在這裡干什麼?」是之問。

  「看看你還有沒有什麼別的需要。」

  「我需要你離開。」

  「好的好的。那我就走啦。」

  五條悟笑眯眯的,話語也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

  是之聽到他推開了房門,腳步聲停在了玄關處。

  「我覺得,你還需要錢。缺錢的話,我可以借給你。所以,去買一副新的手腳吧。在你向八重家的咒靈復仇之前,你會需要替代品義肢的。」

  砰——門關上了。

  他也終於離開了。

  是之沉默地看著他從窗下走過。

  「嘁……你不過就是個連求婚戒指都執著想要拿回來的摳門男人罷了。」

  7.

  —2009年11月,橫濱港區圖書館前—

  「你可真是個摳門男人啊!」

  是之扯了扯自己的圍巾,對著五條悟發出了這樣的一句控訴。

  五條悟不爽地皺著眉:「你怎麼突然就開始罵人了。」

  「說好請我吃飯,居然只請我吃餃子,難道不配被我罵成是摳門男人嗎!」是之細數著他的罪過,「要知道,我上個月可是用獎金請你吃了牛排——還是血貴血貴的菲力牛排喲!你真的好意思只用便宜餃子回報我嗎!」

  「當然好意思。」

  「……你這個人啊!」是之憤憤然戳著五條悟的肩膀,氣到恨不得搶走他的眼罩丟進旁邊的景觀湖裡,「你不覺得我失戀了很可憐嗎?既然這麼可憐,怎麼可以只請我吃餃子啊!」

  「不是你把對方踹了的嘛。」

  「就算是我提出了分手,那我也還是失戀了沒錯呀。五條君,我真的好傷心,我可傷心了——所以請我吃一頓大餐吧,好不好?」

  是之眨了眨眼睛,可惜並沒能擠出半滴眼淚。

  不過,倒確實是挺楚楚可憐的。如果是一般男性看到了,一定會心生憐憫吧。

  可惜五條悟不是一般男性。

  「只談了兩個星期就提分手的家伙沒什麼可憐的。」

  五條悟惱怒地捶了一下是之的後背。

  「快給我工作!」


第4章 八重領域

  8.

  —2009年11月橫濱港區圖書館逃生樓梯—

  五條悟打著手電筒走在樓梯上,是之跟在他的身後,很不爭氣地打了一個非常響的哈欠,明明現在也並不多麼的晚。

  一打完哈欠,她就立刻向五條悟說了一句對不起。

  「今天被煩人的前男友纏了好久,實在沒時間睡午覺。昨晚也沒有好好睡……」

  「哦。」

  五條悟的回答分外冷淡,看來是不准備體諒她的艱辛了。這樣的態度聽得是之有點不太高興。她不快地輕哼了一聲,故意把每一步都踏得很響。

  足音回蕩在狹窄的樓梯間,變成了重疊在一起的沉重聲響。

  五條悟摸了摸耳朵,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真的,我真的還是好傷心。」是之小跑幾步,追上五條悟,背後的刀差點打在他的腿上,「所以五條君,可不可以拜托你請我吃泰國菜啊。我現在超級想吃芒果糯米飯!」

  「如果你再繼續在工作時間向我抱怨你的情路有多麼坎坷,那麼你今晚連餃子都沒得吃了。」

  「好好好。」是之無奈攤手,徹底認輸了,「我不說了。」

  只要能從五條悟那裡占到便宜,就算只是一頓餃子,是之也心滿意足了。

  但說著不想聽她的男友話題的五條悟,卻在走上半層樓梯之後,又主動提起了這件事。

  「這回又是怎麼分手的?」

  「我提的分手唄。」是之眨了眨眼,毫無愧疚之心,「因為他太煩人了,天天就想著出去約會。唉……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呢。」

  五條悟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忍不住想,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終於走到了五樓。五條悟推開沉重的金屬大門,讓是之先走了進去。這一層是自習室的設計,只有中心擺放著書架,四周由桌椅圍著。圖書館早已經閉館,五層當然不會有任何人在,燈自然也沒有打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暗色,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是之擰亮了手電筒,想要把刀拿出來,卻發現騰不出手,只好先把手電筒丟進口袋裡,這才能輕松地拿出身後的刀。

  「說真的,什麼咒靈需要一個特級咒術師與一個上級咒術師來對付啊。」她的語氣聽著有點像是抱怨,「我覺得我一個人就能搞定了。」

  「這是考核啊,檢驗你是否能夠成為特級咒術師的考核——你要升級了。」

  五條悟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卻被她躲開了。

  「知道了!但在室內摸別人的腦袋可是會長不高的啊!」

  「……你這個年紀本來就不存在長高的余地。」

  「你瞎說什麼!」

  是之氣得想要狠狠掐住五條悟的脖子。可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卻聽到書櫃之間傳出了窸窸窣窣的小聲音。

  打鬧該先停一下了。

  是之握緊手中的刀,緩步向傳來聲音的方向走去。五條悟並沒有跟著她。他只是站在原地,觀察著她的行動而已。

  在封閉的室內,哪怕是最細微的聲響也能被輕松地捕捉到,但應當如何確定方向,卻略有點困難。是之努力不讓自己的腳步聲變成阻礙和誘餌。

  反正圖書館就這麼一點面積而已,怎麼可能找不到咒靈的蹤跡——除非它破窗而逃。

  這麼想著的是之,下一秒就見到了這只咒靈的蹤跡。

  它像是黑色的液體,從書本的空隙之間流淌下來,粘稠地落在地上,凝結成了一灘難以形容的如同球形一般的物體,空洞的聲音在其中回蕩。

  在它終於成型的那一刻,空氣似乎變得略微渾濁了一瞬。是之感到了一股沒由來的疲憊。

  不過,這倒不是什麼惱人的事。

  「哦——原來是從『倦怠』之中誕生的咒靈啊。」

  她明白了。

  但其實不知道咒靈的名字也無妨,反正這家伙看起來也不強,連個人形都沒有。

  總而言之,還是拽進自己的領域之中,快點解決吧。

  她餓了。想吃晚飯。

  「領域展開——」

  交疊的掌中漏出微光,她的腳下湧動著海水,一重重山勢將她攏在其中。明明此刻沒有風,她的長發卻被吹散在空中。

  她垂下手,環繞著身旁的山向外擴散而去。

  「——「八重」。」

  9.

  —2009年11月中華街餃子館—

  白色的桌子,兩大盤餃子,還有兩小碟醋。

  「……真的只有餃子吃啊?」

  是之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餃子是不是太廉價了一點?拜托,我今晚可是成為了特級咒術師哦。」

  「還沒有正式成為特級。」五條悟糾正著,「你只是通過了其中一個考驗而已,之後還有其他的試煉,所以別高興得太早。」

  「哦——嘮叨死了。」

  是之不耐煩地說著,從一旁的筷筒中抽出一次性木筷,用力一掰,分成兩根,先從五條悟的盤子裡夾走了一只餃子。

  這是她的報復。

  擺在桌上的手機亮了起來,是前男友的來電,可是之看也不看,根本就不在意。

  「這電話不接?」五條悟問。

  是之搖頭:「他很煩人的。」

  「為什麼分手了?」

  「這問題你剛才不是問過了嗎?」

  「想再揭一次你的瘡疤。」

  「你啊……」她不滿地癟了癟嘴,「我是沒什麼瘡疤可揭,因為我壓根就不痛嘛,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再說了,能和這家伙分手,我可是很高興喲。他真的太煩了。超過五分鐘不回他短信,他就立刻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不在乎他了。我說我很忙,他也完全不體諒我。」

  「不喜歡對方還和他談戀愛?你之前的每一任男朋友都是你主動提分手的吧,難道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

  「沒錯。因為他們向我告白了呀。」

  奇怪的理由,卻被她以最理直氣壯的口吻說出口了。

  五條悟從她的盤子裡也戳走了一只餃子:「原來你是那種只要被告白就會答應的人。」

  「沒辦法,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嘛。」她聳了聳肩,「而且向我告白的男性,長得都還挺不錯的喲。所以我才會答應。再說了,靠戀愛打發時間,這不是很好嗎?但要是對方長得醜,那我肯定是會硬下心腸給出拒絕的答復的。」

  「你可真是個糟透了的女人。」

  「瞎講。我覺得我是個好女人。」

  是之這麼說著,把前男友的電話拖進了黑名單。

  「好,這樣就不會被打擾啦!」她把手機丟進包裡,「拜拜,前男友。」

  五條悟斜眼睨著她,實在有點想笑。

  「這就叫好女人?」

  「是好女人沒錯哦。」

  「行吧……」

  五條悟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他手中筷子的毛躁邊緣劃破了餃子的皮。

  「你只要被表白了就絕對不會拒絕,對吧?」

  他忽然說。

  是之總覺得這話來得太過莫名其妙,一時不免有點茫然,但還是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對。」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願意當我女朋友嗎?」

  作者有話要說:

  動畫終於開播了!

  所以我也來更新一下!

  會動的五條悟真是太棒了!

  那麼下次更新就等到五條老師摘下眼罩再說吧(不是)


第5章 野犬

  10.

  —2009年11月,橫濱中華街餃子館—

  是之看著眼前的男人。

  如果她沒有聽錯的話,剛才這家伙是對她說了「喜歡」這種詞吧。

  咦——

  皺著臉的她,不著痕跡地把椅子往後挪了一小點,恨不得趕緊與五條悟拉開距離。表情倒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五條悟也不知道她心裡究竟是在想著些什麼。

  更不知道自己這姑且算是告白的話語,究竟能夠得到怎樣的答案。

  回蕩在店裡的樂曲變成了一首懷舊風格的老歌,聽起來可能是情歌,但其實是之和五條悟誰也沒聽懂歌詞究竟是什麼意思。

  慢吞吞的,是之放下了筷子。

  「我說,五條前輩,你是故意在諷刺我嗎?」她撇了撇嘴角,居然擺出了一副很嫌棄的模樣,「因為不滿於我的戀愛太過草率所以故意向我告白,這一招未免也太……爛了。」

  「不是什麼諷刺。但你這句『前輩』倒是讓我覺得挺諷刺的。」

  五條悟都已經不記得究竟多久沒有聽她說過「前輩」這種稱呼了。上一次被她叫做前輩,還是因為她央求自己幫忙應付一下煩人的前男友——補充說明一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學生時代的另一位前男友。

  「我這是正經的告白。」他不忘再多解釋了一下。

  是之輕哼一聲,沉悶地應了一句長長的「哦——」。

  「是嗎?我覺得只要不是諷刺就好。但既然是正經的告白,那麼……等等,有電話。」

  擺在桌上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了起來。是之不得不中斷話題,瞄了一眼手機屏幕。

  這回不是煩人前男友來打擾她的——是來自弟弟八重大助的來電。是之還沒來得及拿起手機,這通電話就被五條悟給強行掛斷了。

  「我們現在正在談正事。」他交疊著雙手,嘴角揚起了一如既往很不著調的笑意,「所以禁止接電話。」

  「在餃子店談正事,這可真是太正式了呢。」

  是之很嫌棄似的說著,但還是把心思從弟弟的來電上挪開了。她收起手機,微微後仰著身子,將後背整個靠在座椅的靠背上。

  不得不說,這個姿勢真的一點也不舒服。木椅的靠背實在是太硬了,硌得她骨頭疼。

  不過現在的重點不是椅子硬不硬——而是她被表白了。

  如果換做是其他男性說出了這句話,她也許現在就已經說出同意了。但對她說出了「喜歡」這個詞的是五條悟,那麼她就有必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可不管不怎麼想,是之都不覺得,五條悟這樣的人會喜歡上自己。

  想了很久,是之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

  「你不會是看上了我的臉吧?」她輕輕捂著嘴,故意發出了一聲驚呼,「真沒想到五條家的天才也會有如此凡人的一面呢。哇哦——我想我終於能在某些地方超過你了喲。」

  她歪著腦袋,忽然笑了起來。

  「畢竟我可不是那種膚淺的只在乎他人長相的家伙呢。」

  是之的自滿來得莫名其妙,五條悟毫不留情地立刻就戳穿了這份得意:「我剛才好像聽到某個人說,如果告白對像長得太醜,那麼無論怎樣都一定硬下心腸拒絕對方的表白。」

  「是嗎?我好像沒有聽到『某人』這麼說呢。」

  是之笑眯眯地說。

  身為這個「某人」的她,可不會主動承認自己說了謊。

  「所以八重小姐,你的回答是——?」

  「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

  「可其他男人向你告白,你就能瞬間同意了。到我這兒怎麼就變了?」

  「嗯……一定是因為你是五條悟吧。」是之抬起身子,一手拖著下巴,「因為向我告白的是五條悟,所以我得認真地斟酌一下。能不能麻煩你先把眼罩摘下來?我得好好地看著你,然後再考慮如何回答你。」

  「好吧。」

  五條悟聳了聳肩,摘下眼罩,銀白色的發絲也隨之散落,凌亂地散在額前,但他只是胡亂地揉了幾下而已,並沒有多麼在意。

  隨意地將眼罩丟到桌上,他一手撐著下巴看著是之。明明是一副懶散的模樣,眼眸中卻好像藏著笑意。是之低下頭,錯開他的目光。

  「這個眼罩比你以前戴的墨鏡還要醜。」她毫不留情地說,「至少那墨鏡還能讓你看起來像是一個盲人藝術家。可是這個眼罩……戴上之後簡直就是變成了忍者。」

  「忍者不是挺好的嗎?」五條悟用指尖挑起眼罩,「忍者可是很帥氣的喲。」

  「不戴才最帥氣。拜托你有一點這樣的自覺可以嗎?」

  五條悟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她而已。

  他已經展現出了他所有的耐心。

  面對這樣誠懇的耐心,不予以回答,似乎有點不太好。想了想,是之說:

  「那就給你一個考驗吧。如果通過了,我就同意你的告白。」

  「你說。」

  「這個考驗會和我的狗有關。」

  「你什麼時候養了一只狗?居然都不告訴我。它叫什麼名字?」

  「上個月才領養的。它的名字叫奇多。」

  11.

  —2018年1月,東京葛飾區廉租公寓—

  「奇多……過來。」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是之醒來了。

  她做了一個夢——與她的狗有關的夢。

  這夢有點真實,所以她才不小心忘記了她的狗在去年年末就已去世的事情。但忘記了也沒有關系,因為她現在已經醒來了。

  也想起了,在這個破舊廉價的房子中只有自己苟活著的事實。

  盡管很清楚的明白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感到難過。不過,也僅限於難過而已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做不到。

  艱難地從木板床上起身,拿起擺在床頭的拐杖,是之慢慢走出房間,無意間卻注意到放在玄關處小桌子上的相框被重新擺正了。

  之前她一直把相框平放在桌上。這當然是為了不讓自己看到其中的相片。但現在它又立起來了。不管怎麼想,這都只有可能是五條悟的傑作。

  而在相框玻璃與放置在其中的五條悟與奇多的合影之間,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寫著些什麼。

  ——「估計你已經忘記我的電話號碼是什麼了,所以我好心地把號碼再給你留一下」

  後面跟著一串數字,以及隨手畫下的一個醜兮兮的笑臉。

  不用想,這肯定也是五條悟的傑作。

  是之想笑。笑著笑著,卻又覺得有些惱。

  真想拿出這張便簽紙,撕成碎片。可是她只有一只手,而這只手中還握著拐杖。這意味著她什麼也做不了。

  所以她只能在心中嗤笑著五條悟留下的這張字條。

  誰說她忘記他的號碼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集 的五條老師也很美!!第三集的五條老師一定會更美!!!

  嘴部的高光雖然有點迷但是真的好澀哦!!!!

  就是因為五條老師真的太美了所以我才特地更新了一下(


第6章 奇多

  12.

  —2018年1月,東京葛飾區廉租公寓—

  嘟——

  是等待通話被接通的聲響。

  嘟——

  被外放出的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嘟——

  怎麼還沒有撥通?

  嘟——

  也許就不應該打這個電話。

  嘟——

  還是掛斷吧。

  嘟——

  哢噠。

  「早上好!」

  從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五條悟的聲音,響亮得回蕩在整個屋子裡。

  一聽到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語調,是之就開始後悔了,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心裡莫名想著,她果然不該打這個電話的。

  她沉默了好久,電話那頭也始終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只能聽到呼吸聲而已。五條悟沒有問她為什麼要打來電話,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待著。

  這通時隔多年的電話忽然變成了無言的博弈,好像誰先開口了,誰就會成為輸家。

  是之一向不喜歡失敗的滋味,哪怕是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也依然堅持著不想成為敗者,但此刻她卻選擇了認輸。

  蒼白的雙唇微動,她說:

  「借我錢。」

  直白且毫無掩飾的話語,她根本就沒准備同五條悟客套什麼。

  這僵硬的語氣越聽越不像是來借錢的,倒有點像是催債的債主。五條悟輕哼了一聲,不知是生氣了還是怎麼的,不過卻沒有直接說出拒絕。

  畢竟借錢這回事可是他昨天離開前主動提出來的。

  「想用這錢去定制義肢嗎?」他明知故問。

  這不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詢問而已,落在是之耳中,卻變得無比尖銳,但她已經不會再為此感到任何的痛楚了。

  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嗯。她確實需要一副新的手腳,哪怕那只是金屬與塑料所制造出的替代品。

  五條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問:「下定決心想要去殺死八重家的咒靈了嗎?」

  「……我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情。」

  她說得有些隱晦,五條悟只好繼續追問。

  「什麼事?」

  被一連串的問題直直砸中腦袋,是之有點不太高興了,話語也變得冷漠了不少。

  「你何必問這麼多。」

  「因為我是債主。」這可謂是最不送抗拒的理由了,「我有必要知道我的錢是出於怎樣的緣由被使用的。」

  「……」

  真煩人。

  是之跪坐在地上,莫名感到一陣疲憊。一整晚睡眠帶來的精神被這並不漫長的通話徹底磨滅,她眯著眼,真想再睡一會兒。

  但電話那頭是五條悟的呼吸聲——是她最熟悉的聲音。

  她知道,五條悟在等待她的答案。

  「我……」

  猶豫了。

  是之抬起眼眸,久久地注視著相框裡的照片,心髒酸澀地鈍痛著。她想她大概是有點難過,可是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早已不存在的左臂不知為何在這時候傳來了莫名真實的觸感,仿佛依舊存在。

  明明什麼都已經不存在了——完整的身軀也好,心愛的寵物狗也好,曾認真愛過的人也好,都不能再出現在她的生活之中了。

  可就算如此,她還是……

  「我,好想遛狗。」

  13.

  —2009年12月,東京,中央公園—

  「怎麼遛狗這種事都由我來干?」

  牽著狗繩的五條悟站在長椅邊,一動不動,只能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以抱怨的口吻如此對電話那頭的是之說。

  按理說,遛狗應該是他牽著狗在公園裡溜達才是——或者也有可能會變成狗拽著他狂奔。

  可眼下的情況卻是,本應該歡脫地享受戶外陽光的大狗狗奇多畏畏縮縮地蜷縮在長椅下方,發出可憐巴巴的嗚咽聲,一見到人就發抖,根本不敢鑽出來。

  五條悟真慶幸來公園的路上他和奇多基本上沒遇到什麼人,否則他估計都沒辦法帶著這條狗走這麼遠。

  什麼時候公園裡才會沒有人,五條悟毫無頭緒。什麼時候奇多才願意從長椅底下鑽出來,他也完全想不到答案。

  他現在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向狗主人八重小姐發發牢騷。

  「誰讓你正在追我呢。」

  電話那頭的是之以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說著,話語中還摻雜了一點雜音,讓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這是我的考驗之一。你當時自己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不是嗎?」

  在五條悟告白的那一晚,是之給他看了自家狗狗的照片。而她所提出的所謂「考驗」,也是與她的狗有關的。

  這條名叫奇多的金毛獵犬,原本是她的弟弟八重大助從寵物保護協會領養來的狗。在大助之前,奇多的第一任主人是個罹患精神疾病的中年男人,還有著虐狗行為。被暴力的主人養育了四年,奇多膽小到了極點,哪怕是最後被寵物保護協會救助了,到了一個正常的主人家中,也依然沒辦法像普通的狗狗那樣自在地生活。

  這也是大助把奇多送給了是之養的原因。

  美其名曰「我知道姐姐喜歡毛絨絨的動物」,但實際上是是因為他沒有教好奇多的能力和心思,又不好意思把它退回寵物保護協會而已。

  所以這爛攤子就被是之接下了。

  她倒是有心想要養好這條狗,只不過最近工作實在很忙,平常實在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陪在奇多的身邊。正好這時候,五條悟帶著他的告白出現了。

  於是「如何幫助自卑狗狗重新接受世界」的這個任務,就被她分了一半給五條悟(另外一半留給自己),還美其名曰這是她的戀愛考驗。如果五條悟真的能讓奇多不再膽小,那麼就答應他的告白。

  「但我怎麼想都覺得你這是把我當成了免費勞動力。」

  五條悟說得無比直白。

  電話那頭的是之「誒——?」了一聲,急忙解釋說:「我可沒有這麼想。再說了,你做得不是很出色嗎?」

  確實是挺出色的,至少奇多不會再在見到他時就害怕得躲在床下,也願意跟著他一起出門了。這些小小的進步是最為顯著的,但不得不說,想要從這個階段飛躍到「能夠出門遛彎」,實在是有點困難。

  「唔……我是真的沒有把你當成免費勞動力看喲。真的!」她的語氣無比誠懇,「要是你覺得遛狗很困難的話,那我現在趕過來幫你一下?」

  「這倒是不用。你現在不是正在工作嘛。」五條悟輕輕地拽了一下狗繩,「還是好好祓除詛咒吧,特級咒術師小姐。」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親愛的五條同事。」

  雜音好像變多了一點,差點蓋過了他的話語。

  「對了,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新年的那天你有空嗎,要不要和我去神社參拜?」

  在她說這話時,奇多嗚嗚的叫了一聲,從長椅下探出頭來,怯怯看了五條悟一眼,而後又縮回了腦袋,繼續可憐巴巴地趴著。看著它那耷拉在地上的大耳朵,五條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這難道是約會?」

  「沒錯——」

  雜音忽然消失了,五條悟聽到了她輕快的笑聲。

  「是約會哦!」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一下!

  打工人還沒來得及看第四集 嗚嗚嗚有沒有姐妹告訴我第四集五條老師出場了嗎qaq

  哦對前幾天順手畫了一張之之的人設圖,放在微博上了,微博名同筆名,搜「八重是之」就能看到了

  草稿流畫風草稿式簡單上色,大家隨便看看就好_(:△」∠)_


第7章 神明

  14.

  —2018年1月,東京,醫院前人行通道—

  穿過馬路後,銀色的醫院大樓出現在視線的一角。但想要抵達目的地,是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想要得到能讓身體變得「完整」的假肢,她的路更長。前往醫院進行基本的檢查,這只不過是邁出了第一步而已。

  醫院這地方,是之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了。她的健康狀況一向很不錯——此處的「一向」要追溯到發生那場意外之前了。

  被八重家的咒靈吞噬了左臂右腿的那場意外之前。

  想到那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場所,是之倒是不緊張,也不恐懼。她只是覺得有一點陌生而已。

  原本五條悟會陪著她一起來醫院,但這可不是什麼貼心的陪伴。

  「以免你卷走我的錢獨自逃跑罷了,所以我得監督著你才行。」

  這是他給出的理由。

  他好像有點不信任她,所以她只能說:

  「感謝你為我指明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表面富裕內心貧困的五條先生。」

  聽到這毫不留情的話語,五條悟卻沒有生氣,甚至還笑了,像是很樂於她說出這種話似的。

  但不管怎樣,他今天不會來。是之也不希望他來。

  還是獨自一人面對這些事情吧。直到此刻她也是如此告訴自己的。

  她穿過窄窄的馬路。矗立在道旁的建築物有著深紅色的屋頂,是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原來是一間神社。

  而且還是很熱鬧的神社,遠遠望去,能看到有不少人站在神社的正殿前。

  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好奇的觀光客,又有多少人是虔誠的信徒呢?是之的心中沒有答案。

  她只覺得,站在神社中的每一個人,都愚蠢得讓她想要笑出聲來。

  好想告訴他們——

  「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明。」

  15.

  —2010年1月1日,東京,神社前—

  「這世上是存在神明的。」

  當五條悟問她,是不是因為相信神明而特地來新年參拜時,是之信誓旦旦如是說,結果卻被五條悟莫名其妙地彈了一下額頭。

  他沒有多用力,輕輕柔柔的力度倒像是溫柔的撫摸,可是之總覺得自己像是被他嘲笑了。

  她一手捂著額頭,從五條悟的手中奪過狗繩,把奇多牽到了自己的身邊。

  「你不相信神明的存在嗎?」

  是之一本正經地質問著,只是語氣聽起來好像有點沒底氣的感覺。

  「當然不相信。」五條悟推了推墨鏡,「要是當真有神明存在的話,應該由他們解決掉麻煩的咒靈和詛咒吧。這樣一來我就能悠悠閑閑的了。」

  「這樣一來我們就要失業了啊!再說了,既然這世上存在著因為負面情緒而誕生的『詛咒』,那就一定會同樣擁有神明作為美好祈願的載體……算了算了,不和你探討這事了。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那個神社。」

  他們已經走到荒蕪的郊區了,可根本沒見到神社的影子。

  神社的地點是五條悟選的,沒有提前告訴是之具體的地址,只說那是能夠允許狗狗進入的神社。

  近來變得逐漸活潑了起來的奇多對於五條悟懷揣著百分之百的信任,一路上都乖乖地跟在他的身旁,完全沒有了一個月前的膽怯模樣。也就是說,他通過了是之的看考驗。

  但這會兒是之可想不起這件事。她也走在五條悟身旁,可她總覺得,自己像是快要被他拐賣了。

  「快到了吧?」

  五條悟自己好像也不是很確定。他踮起腳尖,眯著眼向遠處望了望。大概是看到了神社那朱色的屋檐,他衝是之比了個「ok」的手勢。

  然而以是之的海拔望去,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她偷瞄著身旁這個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個腦袋還多的男人,莫名感受到了身高壓制的恐怖性。

  再往前走一段路,是之也看到神社的屋檐了。眼看目的地就在不遠處,她卻停住了腳步。

  「我先去一下那裡。」她指著路旁的眼鏡店,「我的眼鏡壞了。」

  「好。我幫你牽著奇多。」

  「謝啦!」

  是之放心地把狗繩交到了五條悟的手中,自己一邊翻著包一邊小跑到了店裡,好不容易才從亂糟糟的包中找到了眼鏡盒。

  她無比慶幸自己昨天隨手把眼鏡盒放在了包裡。

  這副剛配沒多久的眼鏡不小心被她壓斷了鏡腿。雖然她常戴眼鏡,但是壞了不修實在是讓她很難受。恰好遇上了眼鏡店,那就順便把這個煩心的小東西弄好吧。

  店員說,只要等上半小時就可以修好了。算了算時間,她正好可以在參拜完之後再拿回眼鏡。

  等著店員給她找零時,是之漫無目的地四下望著。透過櫥窗的玻璃,她看到了站在店外的五條悟。他正在逗著奇多玩,墨鏡被推到了額上。擺在櫥窗展示架上的眼鏡隔在他們之間,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好像他戴上了普通的眼鏡似的。

  是之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膽大的想法。

  「誒,五條。進來進來。」

  她笑著對五條悟招招手,這笑容怎麼看都有種不懷好意的既視感。直覺告訴五條悟,她肯定是在盤算著奇奇怪怪的事情,可他還是走進了店裡。

  「怎麼了?」

  「先把墨鏡拿掉。」

  「啊?」

  她果然是在想著奇奇怪怪的事情。

  五條悟輕嘆了一口氣,很無奈似的,取下了墨鏡。抬起頭時,卻見她靠近了自己。她的手中捏著一副黑框眼鏡,飛快地戴到了他的臉上。

  看著被迫戴上了眼鏡的他,是之忍不住笑了出來——而且還是分外放肆的笑容。

  放肆到哪怕是捂住嘴,也根本藏不住溢出的笑聲。

  是之笑得臉都漲紅了,只能趕緊別開目光,否則她都要無法呼吸了。大概是看出了這點,五條悟故意俯低了身子,直往她的眼前湊。

  「有這麼好笑嗎?」他很認真的質問著。

  「嗯……超好笑!」是之捂著臉,深呼吸了幾口氣,努力壓下笑意,可耳朵還透著緋紅的顏色,「你還是適合墨鏡多一點。」

  普通的框架眼鏡在他臉上的效果,實在是有點奇怪。倒也不是說難看,但就是有種莫名其妙的違和感,是之也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很想笑。

  聽她這麼說,五條悟站直了身,拖長尾音懶洋洋地「哦——」了一聲,摘下了眼鏡,卻沒有放回到架子上,而是輕輕戴在了是之的臉上。

  這副眼鏡的鏡片沒有度數,不至於讓是之覺得暈暈乎乎的。可這突如其來的重負壓在了鼻梁與耳朵上,實在把她嚇到了。她縮了縮身子,想要摘下眼鏡,卻被五條悟按住了手。

  「你干什麼呢?」她輕輕地捶了一下五條悟的肩膀,有點惱怒似的,「報復我嗎?」

  五條悟依舊是笑著,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直說道:「想看看你戴眼鏡的樣子而已。嗯……果然很可愛。」

  「……」

  明明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能引她發笑的東西了,可為什麼臉卻燒得更燙了呢?

  是之抿了抿唇,低下頭,似是想要藏起什麼的,又捶了一下五條悟的肩膀。這下可是用勁了力氣。

  「別突然說這種奇怪的話啊混蛋五條!」


第8章 別看我

  16.

  —2018年1月,東京,醫院東樓二層—

  「把衣服脫了,先檢查一下殘疾情況。」

  年長的女醫生下達了這樣的指令。

  是之放下拐杖,坐在白色的床上,一點一點,慢慢地脫下自己的外套。

  她的動作實在很慢,但不是因為她對於「被他人看到自己的身軀」這種事感到恥辱或是別的什麼,單純只是她只剩下了一只手,所以做出的所有動作都要用上雙倍的時間而已。

  先是厚重的派克大衣,脫下後被她搭在了一旁空椅子的椅背上。然後是粗糙的毛衣,揉成一團隨意放在了邊上。再而後,是長及腳踝的棉布裙,殘缺的身軀赤.裸裸地暴露在診室內二十度的空調風中。

  是之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暖和。她只是坐在床的邊緣,任由醫生蒼老粗糙的手掌拂過冰冷的皮膚,按在醜陋的傷口上,不知為何竟是毫無感覺,仿佛只有她的身體坐在這裡而已,神智與靈魂早就已經飛遠了。

  從門口處傳來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哢噠」。是之原本不想在意這點小小的異常,但卻還是抬起了頭,望向了門的方向。

  先前還緊緊閉上的房門敞開了一條小小的縫,也許是她適才沒有關好。也有可能她關好了,只是被五條悟打開了而已。

  因為此刻他正站在門外。

  透過這道縫隙,他們注視著彼此,卻好像被隔開了漫長的距離。

  從診室內吹出的溫暖空調風撲打在五條悟的臉上,他看著是之那單薄纖細得宛若紙片般的身子猛然顫抖著,蒼白的臉徹底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急促地喘息著,卻根本停不住顫抖。

  就像是被拽入了冰冷的深潭——他的目光便是這冰冷的深潭。

  五條悟看到她那蒼白的雙唇微微顫動,無聲地對他說:

  「別看我。」

  17.

  —2010年1月1日,東京,犬神神社—

  「絕對不許提前偷看哦!」

  是之把自己剛抽到的神簽藏在手心裡,還沒拆開,便迫不及待地如此這般警告五條悟了。

  這麼認真的叮囑,聽得五條悟實在想笑。他輕拍了一下是之的腦袋,滿不在意似的說:「我又不信這東西。」

  換言之,他沒有偷看是之抽到了怎樣的簽的想法。

  不過,雖然說著自己並不相信神簽,但五條悟還是抽了一簽,得到的竟然是大吉的簽文,不知道能不能算是運氣不錯。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就是覺得你會偷看。」是之分外固執。

  「你這是偏見。」

  「嗯,我不否認這一點,誰讓你擁有著能夠窺見一切的六眼呢,還是警惕一點比較好嘛。」是之稍稍松開了握著簽文的手,「好,我現在要拆開來看了。」

  慢慢拆開折成三角形的簽文,好奇著結果的五條悟也湊近瞄了一眼。

  「大凶」——這是最顯眼的兩個字。

  居然在新年的當天抽到了大凶的簽,這未免也太倒霉了一點。是之無奈地撇了撇嘴,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看了下去。

  寫在這張神簽上的簽文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詩。

  「金鎖沉埋,壯氣蒿萊。」

  「誒……這是什麼意思啊?」是之茫然地摸了摸頭,「完全不懂。」

  五條悟偷笑了一聲,小聲說她是個笨蛋。

  「拜托,學生時代我的普通科目成績可比你高啊!」是之不服氣了,「你好意思說我是笨蛋嗎!」

  「我只是沒有用心考而已。」他的語氣有種炫耀的得意感,「誰像你一樣,考試之前還會復習。」

  「把不認真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可真讓我火大哦!」

  是之真想揪住五條悟的衣領,讓他體會一下鐵拳聖裁的滋味,可是卻根本抓不住他,每一次都被他溜走了。

  撲空的次數太多,是之失去了鬥志,喪氣似的一垂手,不再理會他了,但五條悟卻笑眯眯地湊了過來。

  「讓我看看這個簽文。」

  他貼近是之身旁,微微俯低身子,發絲擦過是之的耳廓,留下一陣癢癢的感觸。在這樣的距離下,肩膀也總是會在不知不覺間碰到她。

  明明視力很好卻要靠得這麼近,怎麼想都是故意的。

  「嗯——我也沒看懂。」

  這是五條悟在盯著簽文看了整整十分鐘後得出的結論,聽得是之更想讓他體會一下鐵拳聖裁的滋味了。

  但這一次的制裁,也沒能成功實現——被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

  五條悟接過是之推給自己的狗繩,乖乖地待在原地,看著她走到稍遠的地方接起了電話。在這樣的距離下,五條悟不怎麼能聽清她說了些什麼,而且他也不想當一個偷聽電話的家伙,不過有那麼幾句話與她分外溫柔的語調還是會鑽進他的耳中。

  既然使用了溫柔的語氣,那麼電話那頭的對像,應該是她的一大堆弟弟妹妹中的一個吧。

  「沒事啦。別擔心,我馬上就回來了。我會過來幫你的。」

  以這句話作為結尾,是之掛斷了電話,小跑著回到五條悟的身邊。

  「我們還沒有參拜呢。」她說。

  一到神社就先抽起了神簽,差點就忘記了此行前來的目的。

  依照路標的指示,他們來到了神社的正殿,犬神的石像就供奉在此處。是之不知道犬神究竟是什麼樣的神,但這石像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只可愛的狗。

  「這個犬神,長得有點像柴犬。」

  是之小聲嘀咕著。

  「應該是秋田吧?」五條悟摘下墨鏡,「看起來很大,柴犬是小型犬。」

  「唔……好像是呢。」是之聳聳肩,「但不管是秋田還是柴犬都很可愛嘛,沒必要糾結這種事。好啦,既然參拜完了,那就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什麼事?」

  五條悟隨便一問,沒想到是之真的回答了。

  「鈴音遇到了一個挺麻煩的咒靈,實在是解決不了。我去幫幫她。」

  八重鈴音是她的妹妹——之一。但並不是同父同母的妹妹,而是她叔叔的女兒。比她小幾歲,還在咒術高專讀書。

  五條悟見過那個孩子。老實說,他不覺得那孩子有成為咒術師的才能,可是之好像對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寄予了厚望,所以五條悟也沒有對她說過這種尖銳的、充滿了主觀臆斷的實話。

  快步走出神社。是之將抽到的那張神簽纏繞在指尖,忽然憂愁地嘆息了一聲。

  「抽到大凶實在是太倒霉了……」

  她念叨著。

  居然還在為這事難過嗎?五條悟有點想笑。

  他抽走了是之的大凶簽,從口袋裡拿出了自己的那張簽文,塞到了她的手裡。

  「那就交換一下吧,把我的大吉給你。」他說,「反正我的運氣一向都很好。」

  「什麼嘛。你在向我炫耀嗎?」

  「這麼想也沒錯。」

  又被五條悟炫耀了一臉,但這會是之倒是沒有生氣,反倒是被他這分外坦誠的承認逗笑了。她看著五條悟抽到的這張大吉簽。

  大概是因為被他隨意地在口袋裡放了一會兒的緣故,神簽的邊角有些卷起來了,恰和他今天的某一縷頭發一樣,很任性地翹著。寫在上面的簽文,是之依然沒有看懂。

  但這不重要。

  她用手撫平神簽的邊角,把它夾在了錢包裡,莫名嘀咕了一句:

  「果然還是答應吧……」

  「啊?」五條悟俯低身子,問道,「你說了什麼?」

  「噗……」是之忍不住捂嘴偷笑,玩笑似的問,「你耳背嗎?」

  五條悟微微蹙起眉頭:「是你聲音太輕了。所以你剛才到底在說什麼?」

  是之停住了腳步,輕輕拽住他的衣袖,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她一抹輕快的弧度。

  「五條悟。你的告白,我答應了。」

  這句話,她曾說過很多次,但那些不過是不懂如何拒絕而帶來的結果。只有這一次,唯一的一次,她認真地注視著對她說出了「喜歡」的五條悟,感受到了緊張卻急促愉悅的心跳。

  似乎聽到了沉重莊嚴的樂聲,原來是供奉著神明的神轎,自筆直馬路的盡頭,被簇擁的人群緩緩抬來。

  18.

  —2015年8月19日凌晨,東京,咒術高專—

  腳步聲回蕩在狹小的空間之中,只有五條悟行走在此處。在筆直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銀白色的小門,封鎖著消毒水的氣味。

  他過去的同窗,如今已是咒術高專醫師的家入硝子站在這道門前,五條悟知道她在等待著自己。

  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來這裡之前,他已經被告知了很多的細節。比如像是八重家的咒術師無人生還,再比如像是他的未婚妻身受重傷。

  但在硝子向他說明具體情況時,他還是認真地聽著,只是雙手背在身後,不停地轉動著待在中指上的素銀戒指。

  在戒指的內側,刻著他和是之的名字。如此這個名字正磨痛著他的手指。

  他來得實在太晚了。他想。

  此刻是距離意外發生的二十四小時後。

  「白天時她清醒過幾次,可狀態……非常差。我說的是心理狀態。」硝子握著門把,沉聲對他說,「她的ptsd反應很強烈,我們不得不使用鎮靜劑讓她平靜下來。你想要進去嗎?也許……我是說也許,她並不想見你。」

  但那只是「也許」而已。

  五條悟踏入了白色的小門。

  消毒水與血的氣味充斥在五條悟的鼻尖。他看到的是充滿血絲的驚恐雙眼,還有掙扎著扯下吊針任由鮮血滴落在地的狂亂人形,尖叫聲填滿了這個房間。

  她是刻在他戒指上的名字。她一直是。

  但此刻不是。

  在破碎沙啞的尖叫聲中,五條悟聽到她說,不要看著這樣的她。

  作者有話要說:

  「金鎖沉埋,壯氣蒿萊」一句來自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剛好寫了八章了,給大家整理一下到現在為止的時間線好了,不然大家看著可能會挺費勁的(

  懶得打全名,用簡稱表示。5是五條悟,8是八重

  1989年12月  5/8出生

  2006年  8入學高專,5高二

  2009年11月  5告白

  2010年1月1日  58交往

  2015年8月18日  8遭遇意外

  2018年1月  正篇故事開始


第9章 剪刀

  19.

  —2018年1月,東京,醫院東樓二層—

  是之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麼。落在耳邊的話語像是窸窸窣窣的噪音,嘈雜又混亂。直到被輕輕地推了一下肩膀,是之才反應過來,原來醫生已經說了很多話。

  「八重小姐,你在聽嗎?」

  是之茫然了一瞬,只覺得大腦空空。從耳旁擦過的話語,一句也沒有留下,但還是點了點頭,盡管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認真聽。她只是一直在注視著門外而已。

  微微敞開的那道縫隙早已經閉上了,就在醫生注意到門沒有關好的同時。這也就意味著,她不會再看到那道目光了。

  略帶驚愕的、悲傷的、難過的、仍帶著愛意的目光。

  她不想在此刻看到。

  試著將四散的注意力收回,是之聽到醫生告訴她,這裡的檢查結束了,接下來她該去另一個診室,繼續進行檢查——只不過不再是外科檢查了。

  也許這是件好事吧。

  這麼想著的是之,拿起椅子上的衣服。這把椅子放在了空調的下方,恰好對准了暖風吹出的角度,將她的衣服都吹得染上了分外溫暖的觸感。可她的手卻在顫抖,她一時想不到為何會變成這樣。

  緩慢脫下的衣服被緩慢穿上,過長的干枯發絲被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壓在了衣領下,抵著她的後背,摩擦出難受的觸感。

  是之默默忍受著這種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微妙異樣感,直到穿上了最後一件大衣,才攏起長發,把這些無用的蛋白質從衣領間抽了出來。

  不知不覺間,頭發好像已經很長了,但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沒有在意過這種事。

  她扯了扯綴著狐狸毛的沉重帽子,視線似是不經意似的飄到了桌上的剪刀。

  這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金屬剪刀,和是之家的剪刀一模一樣,指環處也是同樣的黑色磨砂質地。刀口很尖,泛著干淨的銀色,想必是一把鋒利的、什麼都能剪開的剪刀。

  她感覺到醫生的視線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醫生的眼神中究竟藏著怎樣的情緒,是之一時沒能看出來,只知道她立刻用手掌蓋住了這把剪刀,打開抽屜,不動聲色地將剪刀收了起來。

  「如果不快點的話,今天就做不完所有的檢測項目了。」

  遞上病例卡和檢驗單時,醫生好心地這麼叮囑著她。

  是之微微點頭,走出診室。醫生幫她打開了門。

  門微微敞開一條小縫。恍惚間,是之好像又看到了他的目光,但其實沒有。

  五條悟沒有站在門外——他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

  那金屬色的椅子看起來冷冰冰的,他卻是悠閑的模樣。很顯然,他並不想掩蓋自己來到了這裡的事實。

  他也不說自己為什麼來這裡,這是哼著完全走音的小調站起身來,跟在是之的身後,陪她走到下一個診室而已。

  他的手中捧了一個小小的牛皮紙袋,他一直在從裡面拿出什麼丟進嘴裡。在等待血檢報告出來的無聊空閑時,是之瞄了一眼這個紙袋,可惜沒能看出裡面究竟裝著什麼。

  「是巧克力。」應該是注意到是之的視線了,五條悟把紙袋遞到她的面前,「吃嗎?」

  是之沒有說話,垂下的發絲隔絕在彼此之間,而這就是她的回答了。

  那位醫生也判斷錯了。她對是之說,如果不快一點的話,就沒辦法在今天之內做完所有的檢查。是之覺得自己已經將每一個動作都進行得足夠快了,卻還是剩下了一部分的項目沒有完成。

  也有可能是因為她來得太晚,或者動作仍是太慢。

  幸好這也不是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剩下的項目可以留到其他時間在做,沒必要著急。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懊惱地在這個地方多留了。

  聞久了醫院裡消毒水的氣味,是之懷疑自己的血液都要變成透明的消毒水了。她不想在這裡多待,只想趕緊回去。

  五條悟把吃空了的紙袋揉成一團,遠遠地拋進拐角處的垃圾桶裡,邁步走在她的身旁。

  「我送你回去吧。」他說,「我已經沒有要立刻處理的工作了。」

  明明兩天前還說自己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不會來醫院的。

  是之想,也許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判斷五條悟所說的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只能假設,他的每一句都是切實的真相。

  所以她也只能說——

  「真悠閑啊,你。」

  20.

  —2018年1月,葛飾區,廉租公寓—

  把派克大衣丟到地上。毛衣和棉布裙也一樣,軟踏踏皺巴巴地堆在大衣上。她的衣服好像還散發著難聞的消毒水的氣味,明明她已經離開醫院好幾個小時了。

  廉租公寓的衛生間裡沒有空調,只有一月深冬寒冷的風吹拂著她赤.裸的身軀。

  站在鏡子前,她看著止不住顫抖著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戰栗的誘因究竟窺見了殘缺的人形,還是因為風太過冰冷。

  但她知道她為什麼想要看著自己——是因為她想要好好地看著自己。

  這樣的動機與理由聽起來像是繞口令。只有是之自己知道,她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看過自己了。

  醫生那麼認真地看著她的身體,她卻一直都沒有膽量做出同樣的事情。這是多麼可笑。

  從鏡中映出的是消瘦的人形,垂落的長發蓋住肩頭,薄薄一層的肌膚包裹著骨架,泛著蒼白色澤。過去的傷口變成光禿禿的模樣,依舊醜陋,似乎還能感覺到被撕裂的疼痛。

  平常有寬松的衣物遮蓋著,所以很難發現,其實她的軀干有些微微傾斜了。這當然是因為殘缺的身體無法以完全直立的狀態保持平衡,所以才以略微扭曲的方式對現狀進行妥協。

  她覺得她在注視著自己。但真正映入眼眸中的,真的是她嗎?她找不到答案。

  不想看。

  好醜陋。好扭曲。

  她閉上眼。

  搭在肩頭的一縷發絲緩緩滑落。是之挑起發繩,一端纏繞在指間,一端用牙齒咬著,手掌攏起發絲,慢慢地試著束起長發。

  她的動作慢得近乎笨拙,這都是因為僅存的這只右手並不是她的慣用手。她也始終沒能習慣讓右手去做出所有的動作,哪怕她現在只剩下了這麼一個選項。

  盡管動作緩慢,她還是束起了發絲,又將發繩打成了死結。

  然後,拿起剪刀。

  和擺在醫生辦公桌上一樣的、黑色的剪刀,刀刃鋒利又干澀。

  但其實是不一樣的。

  是之想起來了,她的這把剪刀,是左手專用的剪刀。如果用右手的話,一定不會那麼鋒利。

  盡管想起了這一點,她還是剪了下去。

  21.

  —2006年7月,京都,十字路口前—

  「硝子啊硝子,你說,校服的裙子,是不是可以再剪短一點呢?」

  等著紅燈轉綠時,是之站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透明的玻璃只能映出模糊的人形。她撫弄著幾乎快要碰觸到膝蓋的深色裙擺褶皺,向身旁的家入硝子問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一向穿校褲的硝子盯著她的裙子。

  「應該可以吧?」她略有幾分不太確定,「校服不是能夠隨意改的嗎?」

  「可以就好。我覺得裙子就是要短一點、讓腿露出更多才好看嘛!」

  在是之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身邊其他咒術高專的同級生的目光好像都往她的方向瞟過來了——但由於咒術高專的學生一向沒幾個人,所以今年的高一學生攏共也就只有五個人而已,其中五分之三還都是八重家的人。

  區區幾道目光而已,是之根本不在意。可當注意到五條悟的目光也瞟到自己的裙子上時,她就忍不住在意起來了。

  「咦——五條家的天才居然偷看別人的大腿!」故意以一種分外嫌棄的語調,是之嘲諷著說,「好變態!」

  五條悟一臉冷漠,只是僵硬地抬起手,用力按在了她的腦袋上,也是分外嫌棄的語氣:

  「區區一個後輩,居然這麼沒大沒小。」

  被五條悟叫成「後輩」或是「學妹」什麼的,是她最不能忍的。她瞬間急了,

  「我們同歲!」

  她大聲為自己辯解著,卻被五條悟輕飄飄的一句歪理彈了回去。

  「你才高一。」

  「都說了是我們一樣大!真要說起來我也比你小一天而已!同歲不能算是什麼後輩!」

  「你才高一。」

  「……?」

  是之懷疑五條悟大概已經變成了只會說這麼一句話的復讀機。可哪怕只是這最拙劣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復讀行為,也還是能夠把是之氣到爆炸。

  她揉了揉手腕,又抻了抻十指,正想好好地同五條悟理論一下,卻被身為同級生的兩個弟弟一人一邊拽住了手臂。

  「別在大街上談論把裙子改短這種事啊姐!」

  「再說了,下午就是京都姐妹校交流會了。還是先別多想裙子的事情了吧姐!」

  嚇得小臉煞白卻耳朵通紅的兩個弟弟可憐兮兮地勸著她,毫不意外的沒能改變她的想法。

  看來他們更在意的是裙子這回事——而不是他們所敬愛的長姐將要與敬愛的學長將要發生口角鬥爭。

  「就是考慮到了京都姐妹校交流會,才會想要改短校裙的喲。」

  她理直氣壯地這麼說著,可這個理由好像也不是多麼的具有可信度。

  還來不及說出真正具有可信度的理由,漫長的紅燈便已轉綠。等在路口的人群一點一點散開,向著街對面的人行通道緩慢遷徙。

  是之蹦跶著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超過了所有人。夏日炎熱的風微微吹動她的裙擺,輕快的步伐踏在黑白色的斑馬線之間。信號燈上,還沒有出現倒計時的數字。她卻忽然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笑著說:

  「因為我覺得我的腿很漂亮嘛,所以想在京都的那群家伙面前炫耀一下呀!」


第10章 怒火

  22.

  —2018年2月,東京,醫院北樓五層—

  坐在木制的長椅上,是之與五條悟之間,差不多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一眼望去,仿佛他們倆互不相識似的,可是他們誰也沒有考慮過是不是要將這間隔再縮短一些。

  至少五條悟覺得,這個距離就很不錯了。他暫時沒有比這更高的追求。

  但如果他能夠不在這裡的話,那麼一定會更好的——這是是之的想法。

  五條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認真監督著她的一舉一動,這問題的答案是之無從得知,也毫無頭緒。她只知道他現在坐在這裡,和自己一起耐心且無聊地等待著午休中的醫生回到診室。

  其實她也不是排斥五條悟的存在。如果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的話,那麼她也不會有什麼異議或是不滿。但……

  「我剛吃過午飯。」

  是之盯著地磚的縫隙,莫名說出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五條悟當然沒聽懂。

  「我想我剛才好像沒有提出一起吃午飯的邀請。」他揉了揉一縷翹起的發絲,雙手托腮,嘴角揚起的弧度又加深了幾分,「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共進晚……」

  「我的意思是,不要再用這種很惡心的笑容看著我了。」她抬起眼眸,以略帶不滿與嫌棄的眼神看著他,冷冷抽動嘴角,「惡心得我都快把午飯吐出來了。」

  原來是在說這個啊。

  五條悟的笑意變得更濃郁了。他坐直身子,將後背完全貼在椅背上,發出了幾聲輕笑。

  「抱歉抱歉,我只是太驚訝了。」他拖長了聲,視線自始至終都停留在是之那淺金色的發絲上。單聽這語氣,他好像真的很震驚,「呀——只是沒想到你居然把頭發剪短了,所以才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原本長得近乎累贅的雜亂長發被剪去了一大截,變成了清爽利落的及肩短發,盡管垂下的發絲依然會遮擋住大部分的臉。參差不齊的發梢透著一種明顯的粗糙感,很像是在無聲地說著,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短發,全部都是她的錯才對。

  是她自己剪斷了長發。

  但這是一個好征兆——這一定會成為好征兆,五條悟如此堅信著。

  他抬起手,指尖輕撫過柔軟的發梢。是之面無表情,沒有呵斥他別這麼做,也沒有躲開,依舊是很冷漠的模樣,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小動作。

  「什麼時候剪的?剪得實在是不太好啊,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糟糕。」

  說著,他動手揪了揪一截略長的發梢,又將一縷發絲纏在自己的指尖,盡情玩弄著她的頭發,盡情看著她那冷漠的表情裂開碎紋,名為不滿的情緒從裂縫中鑽了出來。

  她別開頭,發絲從五條悟的指間抽離。

  「別亂動我!」

  完全不溫柔的話語,甚至可以說是警告。五條悟立刻收回了手。

  看來是生氣了。

  還願意同他生氣,他想這也是一個好征兆。

  23.

  —2010年12月,北海道,禮文島動岸—

  「腿冷死了……還沒到嗎?」

  是之低著頭,把臉埋在針織圍巾裡,呼出的白氣從圍巾的褶皺之間緩緩浮起。

  她知道今年北海道的冬天格外寒冷難熬,特地把自己裹成了一頭厚重的熊,卻沒有想到這樣的裝束還是沒辦法抵御冬日海岸的寒冷。寒風過於凜冽,穿透了布料間的空隙,直鑽進了她的骨子裡。

  她現在只想與暖和又大只的五條悟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穿了這麼多還冷嗎?」

  五條悟垂眸看著這個貼在自己身邊的超大型人形掛件,實在有點想笑。他用力把是之的針織帽往下拽了拽,蓋住她的整個腦袋。

  「就快到了。」他說。

  這樣的答案可沒辦法讓是之滿意。她抱著五條悟的手臂,輕輕蹭了蹭他的外套,可這防風服材質的布料也是冷冰冰的,根本不能讓她暖和起來。

  「『快到了』是什麼時候能到?我懷疑我的鼻子都快要被凍掉了。」她已經被凍得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了,「說真的,我們為什麼非得要選在這裡度假啊?」

  「啊?」

  五條悟疑惑地看著她。

  「誰說我們是過來度假的?」

  「……啊?」

  是之也疑惑地看著他。

  不是來度假,還能來干嗎?

  「當然是來工作的啊。」以理所應當的語氣,五條悟說,「這裡有個特級咒靈,不祓除可不行。」

  「……那你昨天干嘛以特別興奮的語調問我去不去北海道?我還以為是度假呢,明明就只是為了工作而已!」

  「把工作全部做完之後,剩下的時間不就等同於度假了嗎?」

  「這可不一樣啊。我覺得你出發之前起碼要告訴我一下你是來……算了,現在再糾結這種已經發生的事也沒意義了。」

  「你干嘛這麼在意這種小事。」

  「因為你沒有提前告訴我嘛。」

  「我覺得沒什麼必要提前說。」

  依然是理所應當的語氣,聽得是之皺緊了眉頭。她松開了五條悟的手,往旁邊跨了一大步,也不說什麼,就只是快步走著。

  這莫名出現的距離讓五條悟有些無所適從,當然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悶悶不樂了。但五條悟知道,她這是生氣了。

  對於她的脾氣,五條悟已經了解得近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畢竟,再過不久,他們交往的日子就要以「年」作為計數單位。

  至於如何處理小女朋友的脾氣,他當然也是了如指掌。

  在小脾氣出現的前期,應該冷漠以待才是,否則任何說出口的話語都會變成助燃劑,讓她更不高興。

  秉持著這一想法的五條悟,直到抵達了旅館也沒有和是之多說幾句話。是之自己當然也沒有開口說些什麼的意願,脫下外套放好行李箱後,就窩到了房間角落的小矮桌旁,看起了自己帶來的書,根本不願意用心欣賞一下這間和室房間的精致設計,對於窗外的風景也滿不在乎。

  五條悟依舊穿著厚重的大衣,心想是之的小脾氣大概是快要進階到第二階段了。

  第二階段該做什麼,他當然是心知肚明,只是現在根本沒空。

  「我要去調查那個咒靈了。」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一起去嗎?」

  「不去。你自己小心一點。」

  雖然是冷冰冰的回答,但末尾卻追加了一句溫暖的叮囑,看來她也沒有很生氣嘛。

  五條悟安心了不少。不過,還沒能猜出是之的小脾氣究竟來自於何處,他暫且不能徹底安心。

  可直到處理完了「棘手」的特級咒靈,他還是毫無頭緒。他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對的話,真要說起來最多也就只是拽著她一起來工作了而已,可事實上是之也沒付出任何實質性的勞動。

  所以到底在生氣什麼呢?想不明白。一頭霧水的五條悟回到旅館。天已經徹底黑了,偏遠小島的黑夜又格外昏暗。這個季節的白晝總是短得可怕。

  五條悟在玄關處站了一會兒,耐心等待著殘留在身上的寒氣全都被空調風吹走,這才走進房間。是之依然窩在那個矮桌旁,書已經快要看到結尾處了。五條悟走到她身旁,與她一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歪著頭好奇地盯她手中的書。

  原來這是一本懸疑小說,已經看到了講述作案手法的環節,就算是對前情一無所知,五條悟還是勉強看明白了。

  看完尾頁的最後一個字時,是之恰好合上了書。書頁揚起的風撲在五條悟的臉上,吹動了額前的幾縷發絲,害得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是之,你生氣了嗎?因為我拉著你過來工作?」

  啪——

  她把書丟在桌上,把自己丟進了五條悟的懷裡。

  「嗯!生氣了!」她緊緊地抱著五條悟,悶在懷抱中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沉悶,「真的生氣了!但不是因為你拉著我過來工作。」

  五條悟輕撫著她的腦袋,莫名覺得自己的動作很想是在安撫著一只毛絨絨的狗。

  「那是為了什麼?生我的氣不要緊,但要讓我知道為什麼才行吧。」

  「唔……我不太喜歡你把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混在一起,就像今天這樣。你知道的,我們的私人時間是多麼稀少而寶貴。」

  詛咒是那麼的多,咒術師卻是那麼的少。為了祓除詛咒,咒術師們總是在各個城市游蕩,像是追逐著獵物的捕食者。

  「在工作時間,我們是咒術師。只有在私人時間,我才是他人的愛人、家人、朋友。我想要將這兩種身份清晰地分離開來,所以我不是很樂意在你工作的時候以很私人的身份待在你的身邊,當然也不喜歡你做出同樣的事情。」

  她抬起頭。大概是憋著一口氣,她的臉都漲紅了。

  「就是這樣。」

  「哦——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五條悟笑著,輕輕一戳她的眉心,「是我想到這一點,不過,現在已經不是工作時間了。所以四舍五入,我們確實是過來度假的。」

  「別亂戳我嘛。亂戳的話我也是會生氣的喲!」

  「又生氣了?真是的,我的女朋友脾氣好糟糕。」

  五條悟轉而揉起了她的臉,這下可是毫不留情了。

  「明明在弟弟妹妹們的面前是那麼一個好脾氣又溫柔大姐姐的形像,可到了我的面前,卻變成了愛生氣的臭小孩,老是為了一點點小事情和我鬧不開心。這是什麼區別對待?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面對五條悟笑著說出的這番控訴,是之全然接受——畢竟他說的可是實話。

  但如果要說這是不公平的表現,那她可不能接受。

  「能讓我任性地宣泄各種情緒的人,只有你啊。」

  在其他人的面前,她不能這麼做。

  對於父母而言,她是承擔一切的長女。對於平輩的弟弟妹妹們來說,她是指引一切的長姐。

  「你是姐姐」、「你是最年長的」、「他們還不懂事」。這些是她最常聽到的話。

  可如果是在五條悟的面前,她就不必再當一個「姐姐」了,也不是更年長的那一個,所以就算是不懂事也沒有關系,擁有煩人的小脾氣也無妨。

  因為她就是可以在五條悟面前這麼做呀。

  「所以你就好好珍惜一下嘛。說真的,你不覺得這很難得嗎?」

  說著,是之在五條悟的懷裡用力地蹭了好幾下。這樣的撒嬌一點也不細膩,但不管怎麼說,這可是撒嬌沒錯。

  「也就是說,這是只屬於我的特權咯?」

  是之點點頭,清澈的眼眸中帶著笑意。

  「對的!是五條悟專有的特權喲!」

  聽起來倒是不錯,雖然實質內容實在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棒,五條悟依然還是很滿意。

  他悄然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那我就心滿意足地擁抱你的怒火吧。」


第11章 Sidestory-ワтЁФユ列車

  記錄

  —2007年12月9日,東京,咒術高專—

  在校園裡游蕩了二十分鐘,是之在花園裡找到了五條悟。

  「五條,你現在有空嗎?」

  是之向他走去,初冬寒冷的風讓她忍不住打了個顫。她加快了腳步。

  「有件事想和你聊一下來著……誒,這是誰啊?」

  她指了指站在五條悟身旁的小男孩。剛才她都沒有發現這個小家伙的存在。

  既然有外人在的話——而且還是這麼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豆丁——是之就有點不太樂意和五條悟聊起那件事了。

  五條悟扯了扯圍巾。在十二月初就將脖頸用針織羊絨重重保護了起來,看來今天的冬天對於他來說也是難熬。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哪怕他們同是咒術高專的學生,哪怕是在數月前去世的她的同級生的葬禮上。正巧,是之也不是為了特地見他而在美好的休假日回到學校的。

  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合適的對話對像這會兒全都沒空,所以五條悟才恰好成為這個角色而已。

  「別把閑雜人等帶到學校裡來啊,校長會生氣的。」

  她撇了撇嘴,很不情願似的模樣,所說的「閑雜人等,當然指的是這個小豆丁。

  「而且這樣讓你看起來很像人口販子。」

  這話聽得五條悟皺起了眉頭。他把手搭在男孩的腦袋上,像是在盡力表現出他們之間的關系很不錯。

  「什麼人口販子,又開始亂講。所以要和我說什麼事?如果要講的是戀愛煩惱的話,那我立刻把你踢出咒術高專。」

  「誰要和你這種人講戀愛話題,你可真是太高估自己了。」是之做了個鬼臉,「是正常話題——確切的說是未解的煩惱。所以這小孩到底是誰來著?還是那句話,不要把閑雜人等帶到校園裡來嘛。」

  「這小孩叫伏黑惠。」五條悟拍了拍小豆丁的小腦袋,小豆丁也很配合地對她禮貌一鞠躬,「是未來會成為咒術師的家伙,我先帶他來了解一下咒術高專環境。畢竟過不了幾年就要變成這裡的學生了,對吧?」

  他低垂眼眸,笑看著伏黑惠,結果卻被小豆丁反嗆了一句。

  「離上高中還要好久。」

  「時間過得很快的嘛。」

  「還有,可不可以別摸我的頭?」

  「好的好的——」

  輕快地這麼回答著的五條悟,卻根本沒有放下自己的手,甚至還揉了揉伏黑惠的腦袋,簡直是得寸進尺。

  是之默默看著這兩人之間迷之和諧的互動,不知怎麼心中居然冒出了「這真的不是五條悟的私生子嗎」這種異常危險的念頭。

  但無論是發色眸色還是氣質,這兩個人都完全不一樣。

  再說了,要是五條悟能有這麼可愛的兒子,那絕對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情。

  沉吟著,她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嘀咕了一句:「要是五條家的天才真的是個亂搞男女關系還搞出了私生子的家伙,你肯定會被大家狠狠地嗤笑的吧……」

  「……明明只有你這個笨蛋的笨腦袋才會想到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

  五條悟抬起手,故作惱怒彈了一下她的眉心,可是卻被是之精准閃避。她俯低身子,把手中的紙袋遞給了伏黑惠。

  「芝士蛋糕吃嗎?很美味的喲!」

  她笑著,告訴了伏黑惠自己的名字。

  「既然你未來會成為咒術師的話,那麼我們以後就是同事啦。到時候請多多指教呀,伏黑小朋友。」

  伏黑惠莫名紅了臉,從小豆丁變成了一顆小紅豆。他弱弱地向是之道了一聲謝,從她的手中接過了裝著芝士蛋糕的紙袋。還來不及說更多,卻被五條悟一聲不滿的控訴堵住了話語。

  「這芝士蛋糕本來應該是給我吃的吧?」他厲聲控訴的對像當然是送出了蛋糕的是之,「作為陪你聊聊的報酬,對不對?我應該沒說錯吧?」

  「嗯。就是這樣,恭喜你猜對了。」是之毫不掩飾,「但是小弟弟長得比你可愛嘛。你可不能和小弟弟搶東西吃哦!如果你覺得很不甘心很不公平很不服氣的話,我這邊倒是還有……讓我掏一掏。」

  在裝滿了東西的帆布包裡翻找了好一會兒,是之總算是掏出了一根巧克力威化。正想遞給五條悟,動作卻停頓了一下。她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我有點餓了。威化一人一半好不好?」

  也不等五條悟做出決定,她就自顧自地掰斷了這根威化。只是她掰得實在是不太好,居然掰斷在了三七分的位置。

  盯著這兩塊大小明顯存在著區別的巧克力威化,是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之中。沉吟著在心中鬥爭了好久,她這才下定了決心,一狠心,把大塊的威化遞給了五條悟。

  「這是值得讓你糾結這麼久的事情嗎!」

  五條悟都已經不想吐槽這家伙了,也沒想到芝士蛋糕的報酬可以降級到半塊威化餅干這麼凄慘。他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威化,故意把酥脆的空心脆餅咬得哢哢響,足以可見他是真的很不滿了。

  嚼著大塊威化的五條悟與啃著小塊威化的是之與捧著芝士蛋糕的伏黑惠並排坐在長椅上。仔細想一想,是之覺得,就算是在陌生的小孩面前,說出那件事應該也沒有關系。

  「本來我是想和硝子說的。」她磨磨蹭蹭,怎麼也沒有切入正題,「可是硝子不在學校裡啊。我又不是很想和弟弟妹妹們講,所以只能和你說了。」

  五條悟把最後一小截威化丟進嘴裡,怎麼想都覺得她這話說得實在很氣人。

  「你把我當垃圾桶了嗎?」

  「嗯嗯,沒錯哦。」是之笑眯眯的,還豎起了大拇指,「五條牌垃圾桶,用過的人都說好!」

  過分幸災樂禍的笑眯眯模樣直接導致的結果是她被五條悟惡狠狠地揉了好幾下腦袋,本來就微卷的長發在這般狂亂的□□之下變得有點亂。

  她隨意地捋了捋發絲,切回正題。

  「五條,你說,發生在夢境中的事會變成現實嗎?」

  「怎麼突然問這種事?我覺得不會。」

  「嗯……是這樣的,昨晚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對了,昨天是我的生日。」

  「……哦。」五條悟眨了眨眼,話語莫名變得有點僵硬,「生日快樂。」

  是之捂嘴輕笑:「不用對我說生日祝福啦。總之,我在生日的夜晚,做了一個夢。」

  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她乘坐在一輛銀色的列車中,列車行駛在無盡的黑夜裡。車輪疾速地在軌道上摩擦,車廂卻意外的相當平穩,沒有太大的顛簸。

  車窗外是徹底的黑暗,沒有星空,看不見大地。無論是從車廂中映出的光還是車頭的大燈,都無法照亮周遭。不知列車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它會駛向何處。

  是之坐在靠窗的位置,透明的車窗映著外面的黑暗與她朦朧的臉。在長長的車廂中,除她之外沒有其他人在,只有沉默與列車行駛的輕微噪音而已。她很平靜地坐著,並不恐懼。

  而後,她的弟弟妹妹們來了。

  最先上車的是她最小的妹妹鈴音,後年她就要入學咒術高專了,是八重家這一代最小的孩子。

  然後是雙生子的弟弟彼方和此間,他們只比鈴音大幾個月。跟在身後的是他們的雙胞胎姐姐尋與矢。他們四個都是是之的小叔家的孩子。

  一前一後誕生了兩對雙胞胎,這總讓是之覺得很神奇。

  過了許久,同級生的弟弟世谷和大助也上車了。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大助就抱住了她。不知為何,他的身體是冰冷的。

  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大助是她親生的弟弟——而不是牽扯著上一輩血脈關系的兄弟。

  明明是疾馳著未曾有過片刻停留的列車,弟弟妹妹們究竟是怎麼上車的呢?夢中的是之沒有想過這一點。

  她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而弟弟妹妹們則是聚在車廂角落的一處,離她遠遠的,誰也沒有說話。沉默彌漫在車廂。不知從何時起,一只金毛獵犬也上車了。它團著身子,蜷縮在是之的腳邊。掛在脖子上的銀色鏈條寫著「奇多」的字樣,是之想這也許是它的名字。

  它太乖了,是之不忍心趕走它,便任它繼續窩在自己的身旁。

  緩緩的,列車放慢了速度,是之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車站。閃爍著黯淡燈光的月台沉寂得像是根本沒有任何煙火氣存在,等待著列車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一個女人,拄著拐杖,低垂著頭,站在月台。是之看不清她的臉。

  列車駛過時,揚起的風吹動了女人的裙擺。是之發現,她的右腿是金屬色的義肢。這陣風也讓女人猛然醒來。

  邁開雙腿,丟下拐杖,她追逐著列車。甩飛的拐杖被卷入車輪底下,頃刻之間便碾成了稀碎的木屑,劈裡啪啦地打在車窗上,嚇得是之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可卻還是想要繼續看著這個女人。

  她在奔跑,全力地奔跑。跑出車站,奔入黑夜。義肢發出痛苦的摩擦聲,用力撞在地面時,會發出沉重的聲響。她伸出手——她的左手也是同樣的義肢。

  不停地、不停地奔跑著。直到義肢出現裂紋,金屬構成的虛假肢體變成碎片。她的左手掉在地上,徹底碎裂的右腿讓她無法再繼續站立。

  她撞向地面,被疾馳的列車甩在身後。

  她抬起頭,注視著坐在車裡的是之,向她伸出顫抖卻瘦弱的右手。是之也伸出了手,可是列車將她們之間的距離拉伸為了再也無法碰觸的無限。

  直到她遙遠得再也看不見了,是之才意識到,原來追逐著列車的女人,有著與她完全一樣的面容。

  「……就是這樣的一個夢。」

  巧克力威化的包裝紙被她夾在指間,威化當然已經消失無蹤,芝士蛋糕已經被吃得只剩下一半了。

  至於那個夢,也已經變成了遠得不能再遠的回憶了。

  「我覺得好詭異啊。這個夢真的很詭異。五條,這會不會是像征著什麼的夢呢?譬如像是未來的我……」

  「不會。」

  意外果斷的答案。

  五條悟從口袋裡掏出兩顆水果硬糖,都丟給了是之,可惜她接物的水平實在太爛,不停動來動去也還只是拿到了一顆而已,另一顆砸到了她的腦袋上。

  這笨手笨腳的模樣,會不被五條悟嘲笑才怪。

  「你真的不是故意把糖丟我頭上的嗎?」

  「怎麼可能。夢的本質,只是一種幻想罷了。」

  像是變魔術似的,他的手裡忽然又多出了一顆水果硬糖。他拆開包裝紙,把糖扔進嘴裡,哢哢咬碎。

  是葡萄味的糖啊。他想。

  「所以絕不可能發生。」

  他篤信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太饞了忍不住買了一盒脆脆鯊(

  脆脆鯊,yyds!

  這一章章沒有標序號,本質上應該算是一個番外性質的過渡章?

  章節名是one ok rock的一首歌,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是「由你定義的列車」。也是因為這首歌所以才有了寫這一章的靈感,而且歌詞也特別契合這本文的基調

  如果想要聽一聽這首歌的話,可以直接搜索Kimishidai Ressha,網易雲音樂和applemusic都有音源。其他平台的話我就不清楚了_(:△」∠)_


第12章 巧克力棉花糖蛋撻

  24.

  —2018年3月,東京,醫院北樓五層—

  這裡沒有鏡子,是之不必看到自己。

  事實上她也看不到太多東西。她已經閉上了眼,只有聲音會闖入她的知覺。

  聽到醫生打開了箱子,從裡面捧出了什麼。醫生的動作很輕,是之幾乎聽不到太多的聲音。除此之外,她當然也不會擁有多余的、過剩的心情。她只是很平淡地坐在這裡,等待著裝上自己的義肢。

  這一天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但好像也沒有太久,是之心裡沒有具體的判斷准則。唯獨擁有的情緒,大概是慶幸,慶幸著五條悟這家伙總算是沒有再出現在這種場合了。

  ……啊。醫生走過來了。

  他好像放下了義肢。

  然後做了些什麼,是之就不清楚了。她只感覺到,護士在她的斷肢上覆蓋住一層很緊繃的東西,然後又好像綁上了細線和皮筋。再然後,聽到了螺絲旋轉的聲音,金屬的摩擦聲令人作嘔。

  這一切都令人作嘔。

  緊接著是等待,漫長的等待,如同無盡的等待。

  直到聽到有什麼人的聲音在說著,已經安裝好了。

  於是睜開雙眼,由各種堅韌材質制成的詭異肢體刺入她的視線範圍。是之記得這是最新型的義肢,能夠直接與神經連接,讓使用者做出更加靈活細致的動作,代價則是舍棄了精致的外形,變成了這種醜陋又直白的模樣,一眼看去便就能讓人知道,這是虛假的義肢。

  真好。真好。

  是之蜷縮著身子,渾身上下都很痛,無論表層還是內裡都共享著同樣的疼痛,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揪緊了她的五髒六腑,眩暈的大腦似是被狠狠踢了一腳。瘙癢與刺痛感附著在義肢上,讓是之誤以為是她原本的左臂右腿在疼痛著。

  但其實不是,這只是幻肢痛而已,一種很常見的、讓早已經消失不見的肢體依舊隱隱作痛的心理病,是大腦不願意接受身體不再完整而產生的錯覺,是知覺在說著最糟糕的謊言。

  是折磨了是之很久的、哪怕吃藥也無法治愈的病。

  而現在,這份過分真實的觸感已經不再停留在虛空之中了——它附著在了義肢上,於是這觸感變得愈發真實。

  虛假的真實感,在這一刻終於有了落腳點。是之想,也許自己應該感到高興,可惜她現在笑不出來,也並不想笑。

  沉默著蜷縮了許久,她緩緩坐直身,嶄新而堅硬的左手支撐在床沿,發出清脆的輕響。這聲音比五條悟笑吟吟的目光更讓是之想吐。

  醫生的聲音蓋住了不自然的輕響。他在說著,可以站起來試著走兩步,如果還有不和諧的地方可以再作調整。

  於是她站起身來。她幾乎站不住。

  她邁開步伐。腳掌撞在地面,又是清脆的響聲。她走得比學步的嬰兒更加笨拙,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身上,投下搖搖晃晃的影子。

  她莫名想起了一句話。

  ——像企鵝一樣。

  25.

  —2006年7月,京都,藥店前—

  「你別像企鵝那樣搖搖晃晃地走路嘛!站好了,我給你貼上創可貼。」

  一手拿著消毒噴霧一手捏著創可貼的是之義正辭嚴地對面前的世谷說。

  來自長姐的指令,世谷可不敢抗拒。他忍著痛,站穩了身子。

  在半個小時前剛結束的京都姐妹校交流中,這位十六歲的小少年,很悲慘地被打成了豬頭模樣。而這都是因為他的實力不夠,所以才會被京都的咒術高專一年生按在地上瘋狂摩擦。

  「可惡啊……那群人怎麼這麼喜歡耍計謀?咒術師又不需要玩黑的!果然京都的家伙就是肮髒!」

  是之揭開創可貼上的一層不沾紙,對准世谷手背處的一道傷疤,精准地粘了上去,還用力地拍了一下,疼得世谷嗷嗷直叫。

  「不許開地圖炮!」

  看來這一下猛拍是給予世谷的懲罰。

  「再說了,我不是幫你『報仇』了嗎?沒什麼好不服氣的,也別再嘰裡咕嚕自怨自艾了,知道嗎?」

  是之所說的報仇,當然是指以同樣的方式把暴打了弟弟的一年級學生們暴打了一頓。

  想到那群家伙也同樣頂著一張和自己一樣堆滿了淤青和腫脹的豬頭臉,世谷就覺得心裡爽快得不行,什麼傷口什麼疼痛都忘記了,走在路上得意的仿佛像是快要飄到天空了,結果卻被大助的一聲嘲笑給戳破了所有輕飄飄的心情。

  「噗……你走起路來果然像只企鵝。」大助捂嘴偷笑,「還是那種冬天孵蛋的公企鵝!」

  「閉嘴啊混蛋大助!不准說我是企鵝!禁止企鵝!」

  「企鵝。」

  「都讓你閉嘴了!」

  氣呼呼的世谷和大助扭打在了一起。

  這當然不是正經的打架,只是少年們之間氣惱的玩耍而已。可就算如此,是之還是出言制止了。

  「打架是不好的喲。禁止打架。」

  「好!」

  表面的爭鬥告一段落,但在看不到的地方,兩個人卻相互扭著彼此的手,還在暗暗使著勁呢。

  「不過,姐姐真的好厲害啊。」依舊在奮力使勁的世谷感嘆似的說,「輕輕松松就把那幾個家伙打成那副慘樣子。啊——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爽。」

  是之很平淡地「嗯」了一聲。她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很厲害的事。

  「我比他們大一歲嘛。能打敗他們也挺正常的。」她說。

  「姐姐一直都很強,比我們任何人都強。」大助使勁到漲紅了臉,「姐姐是天才,世谷是庸才。」

  「這是對哥哥說話的語氣嗎?」

  「就大九個月還好意思自稱哥?」

  「好啦好啦別鬧了。」

  是之把兩個精力過剩的家伙扯了開來。

  「大助的誇獎我就安心接受啦,不過世谷你確實還有進步的余地哦。」是之揉了揉他們的腦袋,「如果以百分制作為標准的話,那麼世谷是七十五分。」

  「姐,我呢?」

  「大助是九十分——優等生成績喲。」

  「那姐姐肯定是三百分吧。」

  「唔……不自誇地說,我的確配得上三百分的好成績呢。」

  「那麼,五條學長,他會是幾分呢?我知道,他是遠比任何人都厲害的天才。」

  「你說五條悟啊……」

  是之抬起頭,傍晚時分的天空已能窺見上弦月與幾顆格外明亮的星星了。

  「他的分數,應該是無限吧。」

  26.

  —2011年7月,東京,連鎖咖啡店—

  「所以說,如果是之姐以前的這個百分制評判標准的話,鈴音你連及格線都碰不到啊!」

  世谷苦口婆心似的這麼說著,抓起桌上的拿鐵,灌下了一大口,豪邁的姿態宛若在喝著烈酒。

  這話聽得哭哭啼啼的鈴音掉了更多的眼淚,也讓世谷挨了是之的一記狠瞪。不過她沒有說什麼,繼續用碘伏棉棒輕輕擦拭鈴音臉上的傷口。

  「不要哭啦。」她抹去鈴音的淚水,「眼淚滲進傷口裡會留疤的哦!」

  這招拙劣的嚇唬總算是讓鈴音不再掉眼淚了,但還是抽抽搭搭的,忍不住嘟噥著數小時之前的失利。

  「我覺得我能抓住那只咒靈的,可是卻被它的氣勢壓制住了……然後就慌了……然後就受傷了。還害得彼方和此間的攻擊變得混亂了,真的很抱歉!」

  「嗯,你知道你打亂了我們倆的步調就好。」

  聽到啃著曲奇餅干的此間這麼說,鈴音小臉一皺,又想哭了。是之趕忙安慰道:「哎呀。被詛咒的氣勢嚇到什麼的,也是很正常的嘛。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別在意別在意,下次注意就好了!」

  鈴音的表情好像僵硬了一瞬,低垂的眼眸注視著是之放在膝頭的纖細手指,悄然漲紅了臉。

  「騙人……」

  她喃喃著。

  「你沒受過挫敗……」

  「你說什麼?」是之微微前傾身子,「我沒有聽清。」

  鈴音連忙後退,搖頭否認道:「我沒說什麼。」

  「哦……對了,你要吃點零食嗎?吃點甜的,心情也會變好一點。」

  說著,是之從包裡拿出了玻璃保溫盒。裝在裡面的,是個很難以描述的東西。

  之所以難以描述,主要還是因為長得有點奇怪。第一眼看去,這似乎是個蛋撻,但盛在金黃色撻皮裡的卻不是烤成焦糖色的蛋液,而是一大團白色的、有好幾處凸起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像是糖漿,但更厚實一點。凸起的部分還被烤焦了,與下層的白色一對比,顯得分外突兀。

  伴隨著這枚不知所謂的蛋撻的登場,氣氛好像也一下子冷下來了。

  「這到底是什麼啊?」

  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要追溯到四個小時前五條悟把這東西拿給是之的時候了。

  「……這是什麼黑暗料理?」

  當時是之也忍不住發出了這樣困惑。

  「長得著實有點……不怎麼好看。」

  「棉花糖巧克力蛋撻,我做的。要嘗嘗嗎?」

  都已經端到她面前了還要在多問出一句「要嘗嘗嗎」,也不知道五條悟這是在想什麼。

  是之知道五條悟對糖分的需求與沉迷,也知道他平常會做些這種小點心。

  但是棉花糖巧克力蛋撻什麼的……

  「又是棉花糖又是巧克力,要素未免也太多了一點吧?」是之小聲嘀咕似的吐槽著,「而且感覺會是熱量炸.彈,吃完絕對會背負起相當可怕的罪惡感。所以不吃!」

  「真的你不想吃嗎?」

  五條悟那罪惡的手偷偷地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腰,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是之聞到了他身上的巧克力甜味。

  「嘗一下又不要緊。」

  在五條悟的粘人貼貼以及言語誘惑之下,是之拿起了這個要素過多的迷之甜點。

  咬下一口,猝不及防地湧入的甜味比她剛才所設想地還要猛烈幾十倍,她被甜到就連牙齒都在打架了。

  不行不行不行。這樣的甜度,她可接受不了!

  「我這麼年輕,還不想得糖尿病。」

  是之一本正經地說著,把吃了一口的蛋撻塞回到了五條悟的手裡。

  「所以就由身為創造者的你把這個糖分炸.彈解決掉吧!對了,你稍微注意一下糖分的攝入量嘛。每天吃那麼多甜食,一杯咖啡要放一把方糖,這樣下去糖尿病絕對會找上你的嘛。」

  「我可是有在好好地消化糖分的。」五條悟接過蛋撻,輕飄飄似的說,「只有不動腦子無法處理多余糖分的家伙才會得糖尿病吧。」

  「……我懷疑你在暗示著什麼!」

  「什麼都沒有暗示哦。」

  他笑著說。

  作者有話要說:

  幻肢痛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病症,文裡描述得不是很詳細,具體的症狀應該是「在截肢後,患者主觀感覺已經截除的肢體仍然存在,並且伴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第13章 鈴蘭

  27.

  —2018年4月,和歌山,紀伊大島—

  小小的輪船在陰沉的海面動蕩不安地飄蕩了十幾分鐘後,便逐漸能看到島嶼的輪廓了。海水的氣味變得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濃重,船艙裡的空氣充滿了潮濕感。

  現在不是旅游旺季,船上的人少得可憐。不過,嚴格說起來,紀伊大島從來就不是觀光客樂於前來的地方,所以也並不會存在什麼人潮洶湧的旅游旺季。這裡始終是一座孤零零的島。

  是之獨自坐在船艙內最後排靠窗邊的位置,望著漸漸迫近的海岸線,悄然在心裡計算著這艘船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到港。

  她所估算的時間是十五分鐘。但實際上只過去了八分鐘,船就已經停在了岸邊,比她的猜測快了足足一倍。

  會有這樣的偏差,其實也很正常。是之已經許多年沒有回來這裡了,當然不會知道,過去常坐的這艘連接著陸地與島嶼的輪船已經換新過了。

  拄著拐杖,壓了壓帽檐,是之慢慢走下船。岸邊沒有多少人,這意味著她不用面對「你是八重家的女兒嗎」之類愚蠢的問話了。

  在這裡,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這不奇怪,畢竟這只是一座渺小的島嶼而已,小到是之在上小學之前就已經走遍了這座島的每一處。

  四月的小島有著溫暖濕潤的風。是之慢步走在這樣的風中,盡管她放輕了步伐,但義肢碰觸到碎石的路面時,總是會發出格外不自然的聲音。她想,也許是自己走路的方式和重心依舊存在問題。

  與義肢已經磨合了數周,是之現在能夠做出的最大程度的靈活度,就是拄著拐杖前行。至於用義手抓握東西什麼的,這暫時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

  就算是簡單的邁步前行的動作,還是顯得不太自然,是之時常會不知不覺間就傾斜了身子。她想,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讓身體的重心變回到雙足行走時的狀態。

  但不管怎麼樣,就算她與義肢之間的磨合確實是相當失敗沒錯,她還是成功來到了這裡。

  來到了和歌山,來到了她成長的、可以被稱作是「家」的地方。

  為什麼要回來呢?坐在駛來和歌山的列車上,是之再度思索了這個問題,所得到的回答與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時的想法沒有區別。

  她想要來看望弟弟妹妹們,所以她回來了。

  死在了異鄉的孩子們最後安葬在了出生長大的島嶼。聽說屍體的狀態慘烈到了根本無法辨認誰是誰的程度,所以火化後裝在了同一個盒子中,埋葬在了八重家的墓地裡。

  是之沒能參加葬禮——她的健康狀況狀況不允許她這麼做。

  但現在她可以這麼做了,所以她回來了。就是這樣,就是如此簡單的邏輯關系。

  墓園在島的正南端。快要抵達目的地時,陰沉了一整個上午的天空終於漏下日光。這一縷淺色的光隨即撕裂了陰雲,撒在是之的肩頭,卻並沒有多麼溫暖。她繼續走著。

  低垂的視線能看到的是石子的小路,而後變成了蒼翠的草地,最後是灰白色的墓碑,這上面刻著所有人的名字,擺在墓碑前的鈴蘭花束已經有些枯萎了。是之用手抹去名字上的灰塵,動了動唇,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也不覺得自己有說些什麼的資格,哪怕她在來時就已經無數次地想像過要在弟弟妹妹們的亡靈前訴說什麼了。

  「我會為你們報仇」、「最後再相信我一次」、「我沒有在騙你們」——好想說出這樣的承諾,可是說不出口。

  是之只能放下手中的花,沉默地站著。

  四散的陰雲在沉默中緩緩收攏,又變成了籠罩著穹頂的一層灰白色。陽光被徹底擋住,空氣似乎也冷徹了幾分,只有濕潤感依舊。

  在沉默中,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闖入她的余光之中。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很僵硬地停住了腳步,停頓幾秒以後,才再度邁步。

  是之感覺到了他的踟躕,她也不覺得這情緒有什麼奇怪。

  要是不踟躕,那才比較奇怪。

  男人捧著鈴蘭的花束。只是短短的一段路,但在走來時,他卻緊張地不停用手帕擦拭額角,始終低著頭,不敢去看她。

  最後,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依然不敢看她。捧在手中的花束因為顫抖而搖晃,葉片相互摩擦著,發出微弱清脆的響聲。

  在這微弱的小小噪音間,是之聽到男人說:

  「要……回家吃個飯嗎?」

  28.

  —2011年5月,東京,五條家—

  躺在綿軟的沙發上,枕著五條悟的腿,午後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困倦感悄悄地鑽了出來。

  是之仰著頭。從這個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落地玻璃門外的陽台與擺在架子上的植物——只不過是反過來的。

  看著看著,她忽然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沉吟。

  「我現在正在思考一件事……」捏著五條悟的手指的她收回目光,一本正經地問,「你喜歡種花嗎?」

  「嗯?」

  這句問話聽起來實在是有種很莫名的感覺。

  想了想,五條悟給出了這樣的回答:「沒有特別喜歡,就只是隨便種種而已。」

  是之坐起身,繼續盯著陽台上長得茂盛的植物,不滿似的撇了撇嘴。

  「隨便種種也能種得這麼好嗎?好羨慕!」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我昨天,剛養死了一盆薔薇。而這是我今年養死的第十盆植物了。」

  五條悟了然般一點頭:「哦——」

  原來是這樣,難怪會產生名為「羨慕」的這種情緒了。

  「我一直在思索著自己為什麼會種不好花花草草。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原因了。」是之輕拍了一下五條悟的手背,一臉嚴肅認真,「肯定是因為我家住在頂樓而你家住在二樓的緣故!」

  「這是什麼歪理?」五條悟努力忍笑,「都沒有科學依據吧?」

  他的質疑得到了是之的又一記輕拍。

  「有的有的!」依舊是認真的語氣,「我父親說,就算是種在盆裡的植物,也要放在更貼近地面的地方。因為這樣會更加有『大地的氣息』。」

  「……是這樣嗎?」

  五條悟挑了挑眉,總還是有點將信將疑的,對於這番理論的真實性存疑。他只記得是之說過,她的父親並非咒術師,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學老師而已,幾乎沒有咒力。

  小學老師與種在盆裡的植物,這兩者之間的差距,好像略有些大。

  「我父親喜歡種花。」差距一下子消失了,她輕輕地將指尖貼在五條悟的掌心之中,「而且種得相當不錯。你知道鈴蘭嗎?其實這種花是不適合種在海島的,但是我父親還是種成功了哦。所以我家有著島上唯一的一叢鈴蘭。」

  「可你卻不擅長種花。」

  「是這樣沒錯……對了,我可以看看陽台上的那些植物嗎?有點好奇呢。」

  五條悟捏了捏她的耳朵:「當然可以。」

  得到了五條大人的准許,是之跳下了沙發,分外期待似的一路小跑到陽台,可只待了短短幾秒鐘,她回到室內了。

  「外面冷死了。」她哆嗦著,扭頭對五條悟說,「你的外套借我穿一下!」

  「沒問題。」

  是之取下掛在木質衣架上的卡其色風衣,總覺得這重量分外沉重,穿起來麻煩。好不容易穿上了,雙手卻被長長的袖子徹底蓋住,怎麼也伸不出來。

  看著她卷起衣袖,五條悟忍不住發出了輕笑聲。他走到是之的身後,雙手捏著這件風衣的肩線往上拎了拎。

  「衣服都碰到地板了,小豆丁。」

  「……誒!?」

  是之嚇得慌忙低頭查看,可衣擺分明在她的腳踝處,根本就沒有碰到地板。五條悟完全就是在嚇唬她。

  氣呼呼的是之甩著袖子輕打在五條悟的手臂上,卻被他笑著躲過了所有的攻擊。他輕推著她的後背走向陽台的花架,一停住腳步就立刻從背後抱住了她。

  「外面果然很冷。」他說。

  這怎麼聽都像是欲蓋彌彰的借口。不過,是之可不會戳穿他。

  她細細端詳著這些擺得整齊的花盆,其中有許多已經到了花季,譬如像是花架最上層的白薔薇,再過幾個小時就該盛開了。

  看著這盆薔薇,是之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

  「想起了一首很有名的歌!咳咳……唱給你聽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准備開腔了。

  「你比薔薇~更美麗~啊~你改變了啊啊啊啊啊~」

  短短的一句,集破音與走調於一體。五條悟不厚道地笑出了聲。是之自己也笑了。

  對於自己的唱功,她還是很有數的。

  笑著笑著,一聲輕輕柔柔的「喵」忽然鑽入了他們之間。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只黑貓跳到了陽台上。

  貓咪的脖子上系著紅繩和鈴鐺,看來是從某戶人家跑出來的貓,一點也不怕生,明明是第一次見到是之,卻輕車熟路地在她的腿上蹭個不停。

  是之抱起貓咪,分外柔軟又溫暖的身軀和她家的奇多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這只就是你說過的,總會跑到你家裡來的、鄰居家的貓吧?」是之捏著貓咪的肉爪子,「真可愛啊。」

  「討食的時候就不可愛了。」

  「啊我又羨慕了!」

  是之抱緊了貓咪,在它毛絨絨的大腦袋上用力蹭了好幾下,語調都透著艷羨。

  「住在頂樓是肯定不會有貓跑到家裡來的!就算真的有,也都被奇多嚇跑了。唔……等一下!」

  她忽然不說話了,只看著貓咪渾圓的眼睛,又抬頭瞄了瞄五條悟的臉,視線在兩者之間飄來又飄去。看著看著,不自覺地翹起了嘴角。

  「悟!你長得像貓呢!」

  她興奮地分享著這個小小的奇妙發現。

  「超可愛!」


第14章 豚肉

  29.

  —2018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坐落於近海山麓的古舊大宅,是隸屬於八重家的財產。自從百年前被主家五條驅逐以來,八重家的所有人都住在這裡。

  是之印像裡的八重家是分外熱鬧的場所,因為同輩的孩子們年紀都差不多大,所以總顯得有些吵吵鬧鬧的,卻恰好能填滿這間過大的宅邸中的空洞。

  可惜,如今八重家所有的咒術師都已經死了,過去的那麼過分寂靜的空洞也重新露了出來。是之覺得,她大概就是八重家大宅中的其中一個空洞。

  如今還居住在這裡的,就只有不會咒術的她的父親與叔叔們了。

  失去了吵鬧氛圍的大宅變得好像比印像中老舊了許多,大門的漆都干裂脫落了。當父親關上門時,是之還聽到了很尖銳的摩擦聲。

  他走在是之的前面,步態拘謹得近乎不自然,總是走幾步就會停一停,回頭看她一眼,像是擔心自己的速度太快。這一路上,他都是沉默著的,有幾次想要說些什麼,但話語總是在說出口之前就被海風吹散了,只有拖沓蹣跚的腳步聲與堅硬物體撞在地面上的不自然響聲回蕩在他們之間而已。

  是之回想著上一次見到父親時究竟是什麼時候,回憶了很久卻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

  在意外發生之後、她躺在病床上時,父親來了嗎?想不起來了。

  但是,在五條悟求婚之後不久,是之帶著他回過一次家。那也許是她能清晰記得的、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記憶了。

  嗯……風真冷啊。

  是之將拐杖擺在玄幻處的壁櫃旁。粘了泥和沙的拐杖太髒了,她不想讓這麼髒的東西碰到木地板。

  所以這也就意味著,接下來的這段路,她要用自己的「雙腿」行走了。

  「那個……飯估計就快要煮好了。」沉默的父親不安地搓著手,低垂的目光不知在看著何處,總之不是在看她,「在吃飯之前,要不要先去看看你爺爺?知道你回來了,他會很高興的。」

  「高興」?是之不覺得。

  她不認為只剩下一口氣的老爺子還擁有情感或是直覺。事實上,在回到這裡之前,她都不知道,原來老爺子還活著。

  但她還是應了一聲好。

  跟在父親的身後,穿過微暗的長廊。短短的一段路上,她遇上了父親最小的弟弟——也就是生下了兩對雙胞胎的、彼方此間與尋矢的父親。

  在見到是之的那一刻,他就立刻轉身離開了,明明他是准備要出門了。

  正常反應。她想。

  在意外發生之後,她還被叔叔們在電話中破口大罵。罵的,當然是身為長姐的她沒能保護他們的孩子。

  就算是這樣的態度,她也習慣了。所以無所謂。

  還是繼續走吧。

  通往庭院的障子闔上了,光透不進來。而老爺子所在的房間,更是昏暗,只點亮了一盞小小的台燈,所散發出的光芒僅能照亮他蒼老的臉龐而已。

  他不自然地張著嘴,皺得緊縮的嘴唇深深凹陷在無牙的嘴中,像是一個小小的深淵。眼睛眯著,什麼也看不見,臉上的溝壑似乎比是之上次見他時更深了幾分。

  父親在他的耳邊不停地說,是之回來了,但是他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只會發出「啊啊」的虛弱聲音。

  高中時,他就已經是這幅將死的模樣了。是之從未想過,他居然能夠以這樣的狀態活這麼久。

  這大約能被稱作是奇跡。看著他就仿佛在看自己。

  因為她與爺爺,同樣都是一團苟延殘喘的肉。

  在老爺子的床鋪上,掛著一把紅色的太刀。大概是他最常用的那一把,所以才放在了這樣醒目的地方。

  許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父親忽然說:「這把刀,你需要的話,就帶回去吧。否則也就只能當做擺設了。」

  是之沒想到父親會這麼說,但她確實是需要一把刀。

  她的刀在那場意外中碎裂得徹徹底底。如果還想要向那只「八重家的咒靈」討回失去的左手右腿與戒指,武器是很有必要的。

  她收回了本想說出口的拒絕,輕輕點頭。

  「謝謝。」

  這聲感謝讓她的父親更顯得不知所措,拘謹得仿佛像是僵硬了身子。

  而後,自然又是只剩下了沉默回蕩在他們之間。許久之後,才聽到他說:「去吃飯吧。」

  他們從床榻旁起身,騰出空間給平常照料老爺子的護工,讓他把這團沉重的幾近死去的肉搬到輪椅上。如此一來,一家人就能一起吃飯了。

  這是數年來八重家一貫堅持的習慣。

  跟在輪椅的後方,緩慢走到餐廳時,大家都已經落座了——他們是她的叔叔與阿姨,是死去的弟弟妹妹們的生身父母。

  許是已經知道是之回來了,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但各自的神情都分外有趣。

  有憤怒的蹙眉、有難過的眼淚、有痛苦的抿唇,唯獨沒有笑容與任何的體諒。

  這也正常。在他們看來,是之是殺死了他們孩子的凶手,有一段時間是之自己也這麼覺得。

  但其實是之也並不是「殺死」了他們。她只是沒能救下他們。她只是,很幸運地苟活了而已。

  僅此而已。

  不過,這樣的罪過,在他們看來,似乎也能勉強與「謀殺」畫上等號。只是他們不說什麼罷了,把繁復的心緒藏在眼底心中,僅在看向是之的醜陋左手時,才會透露出分毫。

  他們隨性地說著很平常的話題。說著說著,便變成了對是之的詢問。

  「你是決定留在這裡了嗎?」

  「既然回來了,那就意味著五條家的天才和你徹底沒戲了吧?」

  「還以為八重家終於能夠回到主家了,沒想到還是落得一場空。」

  「還能使用咒力嗎?不能的話,就趕緊生幾個孩子吧。印刻在血脈裡的八重家的咒術,不管怎樣都要傳下去才行。」

  「這一代就只剩下你了。你說好會保護弟弟妹妹們的,但你沒有做到。既然如此,讓八重家的咒術延續下去,這是你的責任。」

  「我們會培養出新的咒術師的。」

  繁雜的字句。根本看不見詛咒的普通人們、她的親人們,如同什麼都不懂卻又要故作成熟的小學生那樣,裝模作樣地說著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事情。而父親坐在一旁,壓低了頭,手中筷子在打架,卻什麼也沒有說,一副卑微的模樣。

  「哈……」

  是之捂住嘴,笑聲卻還是從指間鑽了出來。

  一聲輕笑變成大笑。她扶著桌子,笑到整個桌面都顫抖不止。裝著味增湯的碗被震得翻倒,豆腐和昆布灑在裙子上,她卻根本沒有察覺。

  只是止不住地笑,冰冷的手捂著臉。

  「有趣……太有趣了,我已經三年沒有笑過了,但這些話真的太好笑了。居然能說得這麼頭頭是道,難道你們都忘記了?」

  她咧著嘴角,僵硬而虛假的笑意扯得她的臉部肌肉酸痛,可她還是笑著。她只想笑,肆意地笑。

  「在座的你們,全部、都是、看不到詛咒、也根本沒有任何咒力的蠢豬啊!」

  30.

  —2011年12月,東京,是之家—

  「悟,你覺得咖喱裡放牛肉好吃還是放豬肉好吃?」

  「你不是已經把豬肉放進去了嘛。現在再問我想吃牛肉咖喱還是豬肉咖喱,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站在廚房門頭旁觀是之做菜的五條悟一邊摸著奇多毛絨絨的大尾巴,一邊這麼說著。

  正在切土豆的是之回頭瞄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說:「我可沒有在征求你的意見。我只是單純地想要知道你是更喜歡豬肉還是牛肉而已。」

  「是嗎?其實我無所謂。」五條悟把空心的橡膠小球輕輕放在奇多的腦袋上,「只要咖喱裡放蘋果就可以。」

  啪嗒——還沒放穩一秒,球就掉下來了。

  隨即而來的,是她故作鄙夷的長長一聲「咦——」。

  「你這個糖分怪物!五條怪物!」

  雖然嘴上這麼憤憤然地說著,但是之還是把切片的蘋果丟進了鍋裡。

  不得不承認,蘋果生來就是為了成為豬肉咖喱的配料。

  「比起牛肉的話,其實我更加喜歡吃豬肉。」說著,她把土豆皮攏進了垃圾袋裡,「牛肉有點硬……而且牛肉比較貴!」

  看來後者才是比較重要的原因。

  「但是,煎過的牛肉碎放在三明治裡,真的很美味呢……說起三明治,我突然想起來了。前幾天,彼方和尋說我像媽媽一樣。」

  「像媽媽?」五條悟偷笑了起來,「為什麼突然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難道是覺得你啰嗦嗎?」

  是之撇了撇嘴:「可我覺得我不啰嗦啊。我那天真的就只是因為他們沒吃早飯就過來幫我祓除詛咒才多說了幾句而已。按時吃早飯可是很重要的啊,不是嗎?」

  「是是是。不過確實是有點像媽媽。」

  只有媽媽這樣的人物才會如此看重早飯問題吧。

  但這種心情,是之沒法好好地理解。

  「連你都這麼覺得嗎?我真的像媽媽一樣很啰嗦?」她眨了眨眼,神情透著幾分茫然,「說起來……『像媽媽』,這是貶義的形容,還是褒義的稱贊呢?我沒有媽媽,所以不太清楚這種事。」

  逗弄著奇多的動作停住了。五條悟站直身子,抬頭看著是之那迷茫又頗感困擾的表情。

  遲鈍了兩秒,他小聲說:「你第一次和我提起這件事。」

  「這種事也不是突然就能提到的嘛。」是之擺了擺手,「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哦。」

  「不用勉強自己。」

  「沒什麼勉強的啦,而且這也不是特別悲傷的故事。」她把土豆也丟進了鍋裡,說得輕描淡寫,「母親是在弟弟出生後不久病逝的,聽說一直以來她的身體就不怎麼好。她離開的時候我,也才兩歲而已,對於她沒有太多任何的印像。」

  她是活在照片裡的女人,是殘留在父輩言語中的影子,也是印刻在是之骨髓裡的一抹血脈。她留給是之的東西不多,「是之」這個有點奇怪的名字就是她贈予的禮物。

  缺少母親的存在,是之從小是被父親撫養大的,弟弟又是被父親和自己養大的。但在是之的成長軌跡中,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女性的存在。共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阿姨們,偶爾也會將多余的母性光輝分享給她。

  可多余的母性光輝拼不成一個完整的母親,她也始終無法知道母親應當是怎樣的角色。

  「像媽媽一樣,這句話肯定是誇獎。」

  五條悟堅定地重復著。

  「這就是誇獎!」


第15章 詛咒

  31.

  —2018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在近乎狂放的笑聲中,是慘白的臉色與近乎木訥的表情,眼中藏著的憤怒被窘迫和卑微壓倒,好像什麼氣焰都消失了。

  看著他們,是之更想笑了,扯著嗓子嘶吼出笑聲,像個瘋子。

  以前在他們的眼中,是之看到的是羨慕與嫉妒。

  這很正常。從一開始是之就知道,這些無能的、普通的長輩們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他們也曾被寄予期許,期許著能夠成為咒術師,可惜所有的期許都落了空。

  所以他們羨慕著她,因為她是擁有咒術的天才。所以他們也羨慕著自己的孩子。因為這些與他們血脈相親的孩子,能夠看見詛咒。

  而他們不行,他們只是普通人。八重家,說到底也只是沒落的咒術師家族罷了。這一代能夠出現八個擁有咒術天賦的孩子,完全就是奇跡。

  雖然到了現在,八重家的咒術師就只剩下了是之一人而已。

  所以是之笑了。她覺得這些看不見詛咒的長輩們討論起培養咒術師這話時的模樣,是徹頭徹尾的痴人說夢的表現。

  明明他們什麼都不懂呀。

  「你們都不知道是什麼殺死了你們的孩子,你們也根本沒想過向那只咒靈復仇,你們甚至都不明白詛咒誕生的原理,你們只會將罪過推給我。不覺得這特別好笑嗎?你們為什麼不笑呢?」

  依然是沒有人笑,只有隱忍的嘴角。是之也斂起了笑意,眯起眼,慢慢站起身來。掉在裙子上的豆腐與昆布隨之滑落在地,砸向地面時,發出了格外響亮的「啪嘰」一聲。

  這一次,她站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更穩,仿佛這只支撐著一半體重的虛假肢體是她真正的腿。

  「既然不笑的話,就不要對我的行動指手畫腳了,你們這群放縱負面情感流向他人的廢物。」

  從「蠢豬」到「廢物」。是之用來罵人的詞彙其實很少,但這種詞已經足夠惹怒長輩們了。他們搬出禮數與一大堆道理,指責著她的失禮。

  說著說著,便又提到主家五條的事情了。當然,他們說起的,依舊是一如既往的「祖先的夙願是讓被驅逐的八重家重新回到主家五條」。是之已經聽膩了,膩味到甚至覺得無聊。無處安放的目光,看著自己圓潤的指甲。

  她莫名想到,說不定自己可以去做個美甲了。

  這個長度,塗上指甲油的話,會很好看吧。

  「你們不都曾經生下過擁有咒術天賦的孩子了嗎,再生一次不就好了?這樣八重家的術式就可以繼續傳下去了啊!這不就如你們所願?」

  她又想笑了,尤其是當看到他們僵硬吃癟的表情時。

  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反駁的。在他們說些什麼之前,她又用尖銳的話語堵住了他們的嘴:

  「明明對八重家的事情一無所知,卻偏要裝作很在乎的模樣,說著想要被承認之類的話。鸚鵡學舌,真有意思。你們到底是被誰的理想荼毒了?你們是真的很想要離開這座島嗎?」

  沒人回答,也許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而曾是家主的老爺子依舊是張著嘴坐在餐桌旁,只是一團呼吸著的死肉。

  是之不想再說什麼了。她想,她應該給長輩們留下一點尊嚴而已。

  雖說他們絕大部分的尊嚴都已經被她擊碎了。

  禮貌地鞠一躬,拿起老爺子的刀與拐杖,是之離開了這裡,一路走向海岸邊的港口。

  如果快一點的話,天黑之前應該能回到家。路上可以去車站附近的快餐店買些東西當晚飯,也可以去樓下便利店買杯果酒。

  現在真的很想喝酒。不過不是因為心情很糟糕——也不是因為心情很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應該算是怎麼回事。

  在海岸邊等了幾分鐘,空載的輪船緩緩駛來,恰是她來時乘的那艘。

  船只的靠近帶來了一陣分外強勁的海風,吹亂了是之的短發,她沒有在意。當身後響起某人的呼喚聲時,她依然不在意。

  直到她的手被緊緊握住,她才不得不給出反應。

  「是之……」

  一路跑來,氣喘吁吁的父親不得不停下休息一會兒,才能繼續把話說下去。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咒術師,也不覺得你非要打敗那個咒靈,為所有人復仇不可。你想要回東京去,我不會阻攔你。我只希望……只希望,你可以再回到這個家。」

  他的手顫抖著。這個在是之二十九年人生中始終溫和又普通的男人,流下了眼淚,顫抖的聲音像是卑微的哀求。

  「是之,你要記得,你永遠、永遠是我的女兒。不管他們說什麼,不管你變成了什麼樣子,不管八重家的未來會怎麼樣……這種事我不在乎!回來吧,我的女兒,你一定要回來。」

  是之垂下眼眸,看著父親緊握自己的左手——義肢的左手。

  什麼也感覺不到,勉強能感知到父親激動的顫栗,但那是因為義肢顫抖了起來而已,拉扯著她的神經,意外的竟然有點疼。

  是之始終是冷淡的表情,一言不發。輪船緩緩到港,投下的陰影將是之籠罩,而父親依然站立在陽光下。

  光與暗的這條鮮明界限,恰好就在他們交疊的掌中。

  「請……」

  她抽出了手,話語平靜得近乎冷漠。

  「請不要,對我施加詛咒。」

  32.

  —1992年8月,和歌山,八重家庭院—

  是之蹲在繡球花的葉子下。

  小小的她,完全被枝葉的影子遮擋住了。但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被陽光穿透的葉片的模樣。

  那纖長卻錯綜繁復的葉脈中藏著植物生長的能量。父親是這麼教她的。

  可是在頭頂的這片葉子上,卻伏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黑色影子,比她的拳頭還要大上一圈。是之趕緊站起身來,想要從正面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這凹凸不平的形狀不太像是蟲子——蟲子應該是長條形的,或者是圓形,像紅色的瓢蟲那樣。

  在這東西的一端,長著一張小小的人臉。

  說是人臉也不貼切。確切的說,是兩只並排的圓眼,一個凸起的鼻子,一張咧開的嘴,組合排列在一起,恰好與人臉很是相似而已。

  是之好奇地眨了眨眼,趕緊把一旁澆花的父親拽了過來。

  「爸爸,這個是詛咒嗎?」

  她指著樹葉上的小東西。

  其實空氣中還漂浮著具像化的名為嫉妒的小小詛咒,這些詛咒充斥滿了她的家,但是她已經習慣這些無害的詛咒的存在了。

  不過葉子上的這個詛咒,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而父親一臉茫然。年幼的是之並不知道,在這茫然之中,還有藏著幾分手足無措。

  她只知道,在聽到自己這麼說後,父親俯低了身子,推了推眼睛,將眼睛眯成細縫,湊近葉面,鼻尖幾乎都快要碰觸到那個詛咒了。

  「啊……爸爸看不到詛咒呢。」他抱歉地笑著,「我叫爺爺過來看一下吧,好不好?爺爺是看得到詛咒的咒術師。你乖乖呆在這裡,不要亂走。」

  「哦。」

  看不見嗎?好奇怪。

  是之抬起手,掌心攏成小小的弧形,一片醜陋猙獰的嫉妒落在她的手中。

  爸爸眼裡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真好奇。

  是之想像不出來,倒是那只詛咒開始張大嘴叫嚷起來了。它長得實在惡心,是之可不想它讓父親的花圃變得醜陋。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木棍,忽然想起了偶爾在庭院裡看到爺爺揮刀時的模樣。

  學著那個樣子,她將木棍劈了下去。葉片輕顫,詛咒化為灰燼。

  第一次,她祓除了詛咒。

  一雙干瘦冰冷的手搭在她的肩頭。她回頭,原來是曾祖父站在她的身後——那時他是八重家的家主。

  瘦骨嶙峋的曾祖父那渾濁的雙眼中迸發出了神采。他按著是之的肩膀,用力得讓她覺得有點疼。好想說出自己的不適,可是曾祖父尖銳的話語聲蓋住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你果然是個有天賦的孩子。我沒看錯,我一直就沒有看錯,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你強大的咒力了。」他收緊了手,蒼白的胡須在興奮中顫抖不已,「雖然還是比不上五條家的六眼,但只要加把勁努力的話,你一定能夠打敗他的!記好了是之,記住太爺爺的話。」

  他的眼中藏著狂亂破碎的光芒。

  「你要打敗五條家的六眼天才。這樣一來,我們被驅逐的八重家,就能夠回到主家了。我們的咒術師血脈可以再度得到振興,不必再擔心血脈凋零術式失傳。記住了嗎?你要打敗他——打敗五條悟,這是為了我們八重家。」

  天忽得轉為陰沉,暴雨落下。

  在夏日最後的雨中,曾祖父去世了,家主變成了她的爺爺。

  成為家主的那一天,祖父開始教她如何使用傳統的太刀。也是那一天,是之被告知了截然不同的未來。

  「你要與五條家的六眼交好。」祖父是這麼說的,「以你的能力,你可以站在與他同樣的高度。這意味著,你擁有了交涉的權利。暴力無法帶我們回到主家,只有交涉才行,記住了嗎?八重家會變成怎樣,都要取決於你了。告訴爺爺,你會乖乖地這麼做的。」

  是之茫然得宛若那個夏日俯身站在繡球花葉前的父親。

  兩任家主都讓她記住他們的話,可他們所指明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為什麼這兩人說的完全不同呢?她到底應該聽誰的才好?

  再說了,她連五條悟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麼非要讓自己的人生和一個陌生人綁定在一起呢?

  「我會這麼做。」

  第一次,她說了謊。

  33.

  —2006年4月,東京,咒術高專—

  走進校門的那一刻,五條悟就覺得有一道分外熾熱的視線焦灼在自己的身上。

  從校門到校長辦公室,再到自動飲料售賣機,這道視線始終沒有消失。

  不必回頭,五條悟也能知道,視線的主人是一個長得比他矮了一個腦袋的金發卷毛少女,穿著咒術高專的校服,應該是今年新入學的一年生。跟在身後時,她還格外注意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形,看來是不想被他知道她正在當跟蹤狂的事實。

  五條悟被盯得有點不太高興了。趁著少女還沒有躲進牆角,他立刻回頭。兩人的視線恰好撞在了一起。

  少女僵住了腳步,但沒有遲鈍太久,立刻就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哇,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五條悟嗎?第一次見到真人,好激動哦!」

  棒讀,標准的棒讀,標准到五條悟都不想戳穿她了。

  他癟了癟嘴,把吸管插進果汁盒,插著兜走了。而被他戳穿了的少女也是光明正大地跟在他的身後,甚至還快步小跑了幾步,繞到了他的前面,沉吟著,認真端詳起了他的臉。

  「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很特別嘛,就是個平平常常的帥哥而已。我還以為你會長得更加……嗯……奇形怪狀一點?」

  五條悟停住腳步,不滿地蹙起眉頭:「你誰?」

  「我叫八重是之。」

  少女向他伸出手,笑得輕松。

  「很高興見到你!」

  .

  「日記摘錄」

  2006年4月3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帶著弟弟們入學咒術高專的第一天!還很幸運地見到了見到了五條家的六眼!

  平心而論,他是個帥哥,但長得就是普通高中生的樣子嘛。我以為他會更特別一點的。

  話說起來,我最想不通的是,他明明被叫做六眼,可和普通人一樣只長了兩只眼睛。所以六眼這個稱呼到底是怎麼來的?不太能想明白。

  不過,他會是怎樣性格的人呢?好想和他做朋友!

  至於爺爺說的什麼交涉之類的事,我暫時還是不想考慮。由我帶領著弟弟妹妹的話,八重家很快就能夠成為有名的咒術師家族了吧?根本就沒必要再依附主家五條好不好。

  真搞不懂老人們的想法。

  哦對……關於八重家和五條家之間的關系,五條悟會不會知道什麼呢?改天問問他吧。

  不過前提是我們得先成為朋友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好長哦,快點誇我!

  然後順便補充一下——

  之之會對父親說「不要對我施加詛咒」其實不是因為冷漠或者是對父親沒有感情,她只是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活著過來了,所以才要想辦法打消父親對於「女兒回家」這件事的執念。

  否則她要是真的死了的話,就會被「你一定要回來」這句話束縛著變成可怕的詛咒回到父親的身邊,在無法被控制的情況下傷害到其他人。


第16章 觸碰

  34.

  —2018年4月,東京,車站前—

  走出車廂時,天空還亮著,只不過是黯淡的赤色夕陽。再過一會兒,就該變成徹底的黑夜了。

  是之本以為自己會回來得更早的,沒想到還是磨蹭到了這個時間才抵達東京。

  她的雙手空空蕩蕩,是輕裝回來的。從家裡帶回來的拿把刀無法帶上新干線列車,所以由快遞公司運送到家裡來。

  那是和歌山本地的一家小型快遞企業,打著「任何物品都可以安全送到指定地點」的響亮旗號,收費是普通公司的十倍。這定價倒也算是合理,畢竟要送的貨物是危險的管制刀具。

  雖然知道合理,但是之總覺得,這家公司有點像是違法經營的產物。

  不過,她並不想去當捍衛市場秩序的正義小鬥士,也不准備去質疑這家公司的能力。她只希望刀能夠盡快送到東京的家就好。

  也正是因為要尋找一家能夠運送刀具的快遞公司,所以她才會磨蹭到這個點才到東京。不然的話,她應該在午後就回來了的。

  穿行在車站復雜的通道之間,是之難免有點頭暈。她已經許久沒有來過這個車站了——早晨去和歌山的時候,她選擇的是離家更近一點的那個車站。

  走來走去好像都還是走在一條路上,她懷疑自己迷路了。但就算是真的迷了路,那也不該是她的錯。一定是因為站內的指示牌太過混亂,所以才害得她不得不在原地繞圈。

  這種時候,最好的解決方式,當然是向附近的工作人員詢問一下該怎麼走才能出站,但她現在不想說話。

  既沒有想要說話的心情,也沒有想要求助他人的念頭,而且隱隱作痛的嗓子也讓她沒辦法好好說話。她想,大概是中午時在長輩們的面前笑得太放縱了一點,所以這會兒才會嗓子疼。當然了,也有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有發出過笑聲,害得她的嗓子一時之間無法習慣這樣的折磨,所以才利用痛感向她發出警告。

  於是只好繼續依照意味不明的指示牌,收起拐杖,穿行在人群之間。今天她的運氣還算不錯,只繼續游蕩了十幾分鐘,就順利地找到了檢票口。

  傍晚的天色在彎彎繞繞的游蕩中變得愈發黯淡,街燈也已亮起。是之把已經沒用了的車票揉成一團,想要趕緊丟掉,但四下環顧了一圈,都沒能找到垃圾桶。

  倒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五條悟。

  視線會捕捉到他的身影,屬實是個巧合。他長得實在太高了,又戴了眼罩,豎起的白發在人群中顯得分外顯眼。

  是之不著痕跡地別開視線,拐入了近旁的一條小路,在心裡重新規劃了一下回家的路線。

  「呀——晚上好。」

  一如既往的問好聲。是之忍不住想,自己實在是白規劃路線了。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五條悟,微微頷首,也小聲回了一句「晚上好」。

  五條悟邁步走到她的身邊,不說什麼,倒是很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了「送她回家」的這份差事之中。

  「這麼快就從和歌山回來了?」

  是之抬眸瞄了他一眼,不想表現得太過驚訝,但還是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買車票的時候,用的是我的卡嘛。這筆債務要記得還哦。」

  「知道了,摳門男人。」

  雖然嘴上說著他是摳門男人,但基於五條悟把他的一張銀行卡給了自己,所以在是之的心裡,他勉強能算是一個大度的債主。

  當然了,這一招也有可能是想要引誘她進行消費,畢竟這張卡裡可是有著是之辛苦工作好幾年都賺不到的錢。

  「你是回家了嗎?」他平淡的語氣像是在閑聊,「我以為你會在那裡多待幾天的。」

  是之慢慢地走著。許是今天走了太多的路,斷肢被義肢壓得有點不太舒服。她沒有在意。

  「是的。」頓了頓,她又說,「你的問題真多。你這麼好奇嗎?」

  「怎麼可能只是好奇,當然是因為我在乎你啊。」

  過分直白的話語。是之知道這當然是事實,可她卻不敢承認,也不想承認。

  要是不在乎自己就好了。她想。

  她也不敢回答什麼,只是沉默著,甚至有些怯懦於面對「在乎」這個詞。

  因為這是如今的她根本不敢去說出口的詞。

  似乎是並沒有察覺到這份沉默中藏著的端倪,五條悟又問她,這趟回家開不開心。

  「開心?」是之扯了扯嘴角,嘲諷著說,「挺開心的,被看不見詛咒的長輩們當成傳宗接代的工具。在他們眼裡我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刻著八重家咒術的一塊肉。」

  「和以前一樣啊,這群人。」

  「是呢。什麼都不願給予,從以前就對我懷揣著艷羨和嫉妒,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將我視作敵人,如今卻又想要從我的身上謀求更多。多可笑啊,可笑到都讓我久違地笑出聲來了,哪怕是現在再回想一下他們的話語和態度,我還是忍不住想笑。」

  尖銳干澀的笑聲扯痛了她的嗓子,可她根本停不住笑。

  「悟,你不覺得這很好笑嗎?不覺得他們都很好笑嗎?我覺得太好笑了,因為他們都是一群引人發笑的廢物。他們全部都是一樣,所有人都……」

  話語變得近乎歇斯底裡。是之顫抖著,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可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誘發了這樣的痛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張嘴、閉嘴。不停翕動的雙唇中,逃出的是不知該對誰說的話——是只能向五條悟傾瀉的話語。

  如果沒有人阻止的話,她一定會一直一直繼續說下去,直到說出的話語變成刺痛自己的利器為止。

  但是五條悟阻止了她——他抱住了她。

  他的外套上還殘留著四月的微寒,這些涼意與這個擁抱都讓是之顫栗著想要逃離,可是五條悟緊緊地擁抱著她,如同過去一樣。

  「嗯。」他小聲說,「那些家伙都很可笑。」

  順著她的心意的附和,和過去一樣。這個懷抱溫暖與依賴感,也不曾有過分毫改變。恍惚之間,她好像以為什麼都沒有改變,可籠罩著視線的這一層朦朧水汽在說著,什麼都改變了。

  所以這一刻她會落淚。

  她閉上眼。

  「不要碰我。」——好想說出這句話。

  但為什麼說不出口?

  35.

  —2015年8月21日,東京,咒術高專—

  「不許碰、不許出聲、不許做出任何肢體接觸。」

  在走進病房之前,硝子給五條悟定下了這樣的幾條規律,仿佛他即將進入的地方是什麼危險而精密的場所似的。

  五條悟相信她是很認真地說出這些話的,可他還是想說:「要求得這麼嚴格,你真的不是故意想要捉弄我嗎?」

  硝子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指著眼下愈發濃重的黑眼圈,疲憊地說:「我沒必要這麼做。而且,我也沒興趣捉弄任何人。這些全部都是我貼心的叮囑。」

  「……好。」

  現在是意外發生的六十一小時後,也是五條悟第二次來見她。

  上一次的探視,得到了比想像中更加糟糕的結果。她在激動中扯掉了扎在脖頸的吊針,尖銳的針頭劃下了一道相當深的傷痕,為此他差點被硝子勒令短時間內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以免對她再次產生刺激。但今天她的情緒好像穩定了很多,所以五條悟此刻才能站在病房前。

  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一扇門。只要推開門,就能夠見到她了。可在指尖碰觸到冰冷門把的瞬間,五條悟收回了手。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他能看到的就只是大團大團模糊的色塊而已。

  「你的反轉術式只能治愈傷口,不能讓消失的部分再度重現。我沒說錯吧,硝子?」

  硝子微微點頭。

  「也就是說,她的手和腿都回不來了,除非找到那只吞噬了她的軀體的咒靈。」

  「可是你們並沒有找到那家伙。」

  話題沉寂在了此處,他們不再說什麼了,但心裡都有了數。

  五條悟撫摸著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沉默了很久,才再度開口。

  「這個情況,你和她說過了嗎?」

  「還沒有。」

  「那就不要告訴她。」

  人類是依賴著希望才能活下去的生物。哪怕那只是虛偽、搭築在謊言之上的希望,五條悟也想要小心地替她護住。

  不能讓她墜入絕望,一定不能。

  硝子當然明白他的想法,可卻無法苟同。她蹙眉,幾乎是想也不想的,立刻就說:「瞞不住的。反轉術式的局限性,她不是不知道。」

  「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他推開了門,步入病房,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擁擠在慘白色的房間。她蜷縮著身子,側躺在床上,還沒有醒來。發絲略微凌亂地散在她的肩頭,像極了平常熟睡時的模樣。

  五條悟輕輕地把這幾縷發絲捋到她的背後。盡管硝子說了不能碰她,但五條悟還是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

  冰冷的觸感。他想起了病房的門把手。

  他收回手,從一旁搬來了折疊椅,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注視著她,直到她從鎮靜劑的藥效中清醒。

  在她茫然空洞的雙眼中,五條悟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第17章 別碰

  36.

  —2015年8月21日,東京,咒術高專—

  從醒來到徹底恢復到意識清醒的狀態,大約需要三分半鐘的時間。這是她摸索出來的規律。

  鎮靜劑的效用會在這二百多秒的時間中會緩緩褪去,閉塞的無感會逐漸變回正常的狀態——渾濁迷蒙的視線重新清澈,無聲的世界湧入細碎的聲音。

  天花板是深棕色的,是之漸漸看清木板之間的裂縫。最先聽到的聲音是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心跳的鼓動快速又猛烈。而後是窗外風吹動枝葉的聲響,這應該是她最近最經常聽到的聲音了。

  想要抬手摸一摸濕漉漉的眼眶,但在抬起手的那一刻,她才想起來,她已經沒有手了。

  「午好。」

  熟悉的聲音。

  「感覺怎麼樣?」

  是之的視線僵硬地聚焦在天花板上,遲鈍的大腦很快就為她辨明了此刻究竟是什麼情況,根本不需要看向床邊,她都能知道旁邊坐著什麼人。

  心髒的鼓動變成了尖銳的刺痛。是之喘息著,過分急促的呼吸頻率卻讓大腦陷入了眩暈。

  還是繼續昏睡吧。保持清醒毫無意義。

  她費力地抬起手,抓起擺在床頭櫃的小盒子。這裡面放了鎮定劑,硝子一般會給她打一針,幾十毫升的透明色藥水能讓她在一分鐘之內就冷靜下來。

  如果注射得更多一點,她一定能夠馬上就睡著吧。

  不想醒著。不能醒著。

  「感覺不舒服嗎?別亂給自己打針啊,我去叫硝子過來。」

  她的手掌被握住了,隨即掌中變得空空蕩蕩。針筒被拿走了。

  在六十一小時之前,她也曾像這樣,握住了某人的手。緊緊地握著,想要拯救他的性命。

  但那個「他」是誰?記憶被絕望和鎮靜劑完全污染了,她想不起來。

  好像有更多的聲音湧入了她的耳中。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們沒辦法打敗這只咒靈……」

  她握著那只冰冷的手,黏膩的血讓她幾乎無法抓住他。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戒指幾乎滑到了指節處,她的手指被壓得很疼。那人試著推開自己,但她沒有松手。

  不能松手,因為她想要拯救的是她唯一的親弟弟。

  啊,想起來了,那時她握著的是大助的手,她想要做的是把他從咒靈的嘴裡拽出來。

  然後呢?然後啊……

  她的弟弟與她的手都被咒靈吃了下去。

  最後聽到的話語是——

  「姐姐,救我。」

  是之眨了眨眼。視線好像又變得渾濁了,天花板不再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方形區域,而只是一大團模糊的色塊。心跳變成了更尖銳的鼓動,她聽到了可怕的尖叫聲。

  直到喉嚨的澀澀鈍痛傳來,她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的在尖叫。

  猙獰、掙扎、歇斯底裡。她試圖從這段痛苦中抽聲,但卻狠狠撞向了地面。輸液瓶被拉扯著摔落在地,濺起的碎玻璃好像扎進了她的身體裡,倒是吊針又一次脫落了。

  她躲在床底,蜷縮著殘缺的身子。

  「別碰我!」

  只有這狹窄的黑暗才能讓她感到片刻病態的意外。

  「別碰我……求你……」

  37.

  —2018年5月,東京,咒術高專前—

  走過狹長的阪道,千鳥居投下的影子將路面分割得像是黑白柵欄。是之抬手擋在額前,以免時隱時現的日光照得她頭暈。

  她記不起上一次來咒術高專是什麼時候了。雖說這裡是她的母校,也是為咒術師的基本工作提供支援的中心地之一,但自從畢業之後,是之就沒怎麼來過了……

  ……啊,想起來了。

  發生了那場意外之後,她在這裡的病房躺了小半個月。

  也想起來了第一次走過這條千鳥居的路時,大助和世谷和興奮的模樣。

  意識到這些事,並沒有為是之帶來多少輕快的感覺。她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五髒六腑仿佛也被揪緊了。

  這感覺真糟糕,她不得不放慢腳步。此刻就連呼吸都變得很痛苦了。

  她當然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才久違地來到這裡、被迫回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只是單純的因為校長想要和她聊聊,所以她才會背著刀走在這條千鳥居的路上。

  這把刀倒是安然無恙地抵達了東京。只不過,在收到貨之前,她被快遞公司的家伙又狠狠地宰了一筆錢。但可能是因為付錢的時候用的是五條悟的卡,所以是之沒感覺到有多麼的肉痛,也沒有產生任何花錢的實感。

  也許等到還錢的時候就會覺得無比肉痛了吧。她想。

  踏過最後一重鳥居投下的影子,她離校長所在的地方更近了一點。遠遠的,她看到了伏黑惠。

  主要還是靠他那頭格外翹的短發認出來的。

  仔細想想,他今年是到了該上高中的年紀了。不過他並沒有看到身後不遠處的自己,正好是之也不希望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不覺得在這種時間這種場合見到熟人會是什麼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繼續往前走,是之在某棟樓敞開著的二樓窗口前看到了硝子。她正在抽煙,但這地方顯然不是吸煙室。是之不想提醒硝子這一點,所以她僅僅只是走到了硝子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這裡的一切好像都沒有太大的改變,熟悉得讓她痛苦,也不想再更加深入了。

  她停住腳步。

  還是回去吧,她想。

  「你來了啊!」

  好了,現在她最熟悉的家伙登場了。

  久違地穿著便服出現在咒術高專這種場合的五條悟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的身邊,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和一如既往的充滿盲人既視感的墨鏡。

  「你是來找校長的,對不對?正巧我也有事要和他講,我們就一起走吧。」

  這麼說著的他,自然而然地攬住了是之的肩膀,手臂懶懶地垂在她的肩頭。是之沒有感覺不到什麼,但她相信,五條悟所能碰觸到的堅硬一定是格外惡心的觸感。

  她蹙眉看著五條悟搭在肩頭的手,實在是覺得很不爽。

  話說起來,上回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究竟算是怎麼回事,他也還沒有解釋呢,真是越想越覺得不爽。

  「手拿掉。」她的表情很臭,「別亂碰。」

  五條悟用中指推了一下墨鏡,根本沒想收回自己的手。

  「我就碰。」

  甚至理直氣壯地說出了這種話。

  38.

  —2013年3月,東京,是之家—

  「都說了別亂碰,我不想把我的話重復第三遍!」

  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球的是之對五條悟發出了這樣的警告。

  她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相當強硬了,然而五條悟依舊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他放下手中的紙袋,輕輕一捏她的鼻尖。

  「感冒病毒又不是靠觸碰傳播的。」他抱怨似的說著,「而且你都已經戴上口罩了。你覺得這樣我還會被傳染嗎?」

  是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會的!」

  五條悟不想說什麼了。他只覺得女朋友已經被燒壞了腦袋。

  他從紙袋裡拿出剛買的退熱貼,拆開包裝,「啪嘰」一下貼在了是之的額頭上,又拿出溫度計,想給她測一□□溫,可她好像不太情願的樣子。

  「我剛才測過了。」她委屈巴巴地說,「沒必要再測一回嘛。量體溫好麻煩的。」

  「哪裡麻煩了?難道因為這是水銀溫度計嗎?」五條悟甩了甩細長的體溫計,「上次量的時候是幾度?」

  「嗯……三十八點九。」

  五條悟「嘖」了一聲。

  這數字實在有點嚇人。

  「今天突然發燒的嗎?受涼了?還是換季的原因?」

  面對五條悟的追問,是之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搖頭否認:「前幾天就有點症狀了,只是今天格外嚴重而已。大概不是因為換季……咳咳……是流感吧?」

  「哈?」五條悟頓時就不高興了,「前幾天就不舒服了都不和我說的嗎?」

  是之嘿嘿地笑了兩聲,又在五條悟的身上蹭了好幾下,試圖用裝傻的方式讓這個話題快點翻篇,以至於完全忘記了一分鐘之前她還義正辭嚴地不允許五條悟碰自己。

  但對於五條悟來說,這種裝傻是完全沒用的。

  「要是早點重視起來的話,你就不至於病到不得不緊急讓男朋友買感冒藥的程度了。」他輕輕戳了一下是之的眉心,「三十九度五。我帶你去醫院吧。」

  「誒?醫院?不想去!」她撒著嬌,「我馬上就好了。要是變成了四十度,我們再去醫院嘛。」

  「要是燒到四十度,我懷疑你的腦袋也會被一起燒壞。」

  五條悟長嘆了一口氣。

  「你說不想去,那就不去吧。但是藥是一定得吃的。」

  「好!」

  一說吃藥,是之就表現得相當積極。然而看清了五條悟從紙袋裡拿出了怎樣的藥之後,她就有點不情不願了。

  五條悟買的,是一款相當有名(但藥效不怎麼樣)的感冒藥水。

  而且還是兒童版的——不過成人也能服用,只是劑量要加大一點。

  是之小時候喝過這種藥水,她對於這玩意沒有留下什麼好印像。直到今日,她還能回想起那甜膩的草莓氣味和粘稠口感。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反胃。

  「這個超難喝……悟,我不想喝。」

  「難喝嗎?我覺得很好喝啊。」

  五條悟噸噸噸倒了一大量杯的感冒藥水,溢出的草莓味充斥在他們之間,這味道聞得是之快要窒息了。她趕緊屏住呼吸,堅決搖頭。

  「非常難喝,我絕對不喝!還有別的藥嗎?」

  「沒了。我只買了感冒藥水。」

  「啊……」

  是之垮著臉,簡直不情願極了,也不樂意再窩在五條悟身邊貼貼了,毫不猶豫地立刻別開腦袋,說自己絕對不喝這個感冒藥水。

  「我會吐的,我肯定會被這個味道惡心吐的!」她信誓旦旦地說,「真的真的真的沒有別的藥了嗎?」

  「沒有了——我騙你干嘛。」五條悟輕晃了晃盛滿藥水的量杯,這姿態簡直就像是在搖晃紅酒杯,「你不想喝嗎?真的不想喝的話,我再去買別的藥。」

  說著,五條悟便站起了身,可卻被是之拽住了衣袖。

  「讓你多跑一趟,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的。」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五條悟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藥店又不遠。」

  況且用咒術的話,要不了多久就能帶著藥回來了。

  可就算是這樣,是之還是說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好吧,我喝就是了。」

  她扯下口罩,從五條悟的手中接過藥水,表情已經沮喪到近乎絕望了,那藥的手也是瘋狂顫抖。

  大約做了五分鐘的心理准備,是之才總算是接受了自己即將喝下這藥的事實。她屏住呼吸閉緊雙眼,把藥水倒進嘴裡。

  意料之中令人作嘔的甜味。是之皺著臉,已經不想說話了,只默默地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又拍了拍床,讓坐在床邊的五條悟躺過來。

  他一躺下,是之就立刻窩進了他的懷裡,委屈得都想哭了。

  「真難喝。」

  這是她勉強擠出來的一句話。

  五條悟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哄似的說:「乖啦寶貝。」

  是之抬起頭,眨了眨眼,好像一臉驚喜。

  「再叫我一下寶貝。」

  「寶貝。」

  「再叫一下再叫一下!」

  「怎麼還上癮了?」五條悟有點想笑,「我不叫了。」

  「誒……好失望哦。」

  是之捶了一下五條悟的胸口,力道軟綿綿的,完全沒有給他造成任何的傷害。

  也許是感冒藥水在悄悄作祟,她的睡意不知不覺地泛濫了。她揉了揉眼角,卻還不想睡。

  「你剛才是從咒術高專回來的嗎?」她問。

  五條悟點頭:「嗯。」

  「真的要當老師了呀?」

  「沒錯。」

  「唔……挺好的,只是你看起來實在是不像個老師呢。」

  「怎麼突然這麼說?」五條悟蹙著眉頭,「到底哪裡不夠像老師了?」

  是之笑著,也不給出回答,就只是偷偷地在笑而已。

  「不過五條老師這個稱呼倒是挺不錯的。」她依舊是笑嘻嘻的,「對不對呀,五條老師?」

  「沒錯,八重同學。」

  「呼啊——好困。」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都快要眯起來了。

  「困了就睡一會兒吧。今天應該很不舒服吧?」五條悟扯了扯她肩頭的被子,「生病總是很難受啊。」

  「也沒有很不舒服,因為還有你陪著我呀。」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保持清醒,「也不想睡。我的鼻子有點堵住了,要是睡著了的話肯定就會完全堵住,那樣一來我就只能用嘴呼吸了。可是長時間口呼吸會變醜的!」

  她說得一驚一乍,卻聽得五條悟想笑。

  「變醜也沒事,我一樣喜歡你。」

  「真的嗎?」是之眯著眼,像是不相信他似的,「變成老奶奶了也喜歡?」

  「不管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

  是之輕哼了一聲,別開頭,卻依舊是枕在五條悟的胸前,故作不情願似的說:「那我就勉強相信一下吧。」

  但其實已經忍不住嘴角上揚了,五條悟當然不可能錯過她的笑意。

  睡意在藥效與溫暖的懷抱中變得愈發濃烈,不想睡覺的她還是睡著了,還很放肆地壓在五條悟的身上。她的臉燒得有點紅,大概是因為口罩悶得她的呼吸不太通暢的緣故吧。

  五條悟摘下她的口罩,順便將已經不冷了的降溫貼換新,除此之外沒有在做別的動作了,任由她繼續躺在自己的身上。她的指尖還勾在他手掌的邊緣,不知道她有沒有做一個好夢,但很偶爾的時候,她的手指會小幅度地動幾下。

  五條悟將她熱乎乎的手包在掌心中,此刻過分舒適的氛圍讓他也不由得感到了幾分眼皮沉重,差點也要睡過去了,卻忽然感覺到懷裡的是之猛抖了一下,他便立刻醒了過來。

  「唔……我居然睡著了……」

  她揉了揉眼睛,把身子蜷縮得更緊,像是想要再睡一會兒的模樣,可在抬眸看到五條悟時,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早上好。」她說。

  其實現在已經快要天黑了。

  但既然是在愜意的睡夢盡頭見到了他,那麼說一句「早上好」,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

  五條悟笑著,不說什麼,只是輕撫著她的臉頰。

  他的手很大,大到是之總覺得他的手掌完全能夠蓋住她的臉。可此刻,這只寬大的手所做出的動作卻又是那麼輕柔和緩,讓她心生眷戀。

  本想說些什麼的是之,忽然沉默了,安靜地枕在他的胸前,歪著腦袋看他,嘴角的笑意卻一刻也沒有消失。

  「悟啊悟。」

  她忽然喚他。

  「我們一起住吧,好不好?」


第18章 銜尾蛇

  39.

  —2018年5月,東京,咒術高專—

  不情不願的,是之被五條悟強行帶到了校長所在的地方。至於他那礙事的手,也一直都沒有從她的肩膀上放下來。起初是之還會表達一下自己不爽的心情,把「別碰我」這句話重復了整整五遍,然而每一次話語都從五條悟的耳旁溜走,全部變成了耳邊風。

  他根本就沒有在聽自己的話。

  於是她也不想再重復了。反正,此刻正觸碰著堅硬義肢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

  直到走到了校長的辦公室門前,五條悟才總算是放下了手。哪怕是到了這時候,是之還是有種不想進去的抵觸感。

  可她已經來到這裡了。如果不進去的話,五條悟絕對會揪著她的衣領子把她踢到校長的面前——哦不對,他從來都不會做這麼不溫柔的事情。

  不過強行被他推進去,這應該是免不了的。

  是之想嘆氣。

  「哎……我說。」她收攏義肢的手掌,碳纖維的骨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不覺得摸到義肢的觸感很惡心嗎?」

  五條悟聳肩,似乎並不在意,只說:「有點硌手。」

  畢竟是硬質的,不硌手才比較奇怪吧。

  這回答讓是之笑了一聲,可眼底卻看不到任何的笑意。

  「我覺得很惡心……非常惡心,惡心到讓我覺得反胃的程度。」

  惡心得連自己都不願意去碰觸。

  她垂下手,不想再說什麼了,用肩膀頂開門,步入昏暗的室內。她聽到了熟悉的刀片削過硬木表層的聲音,便知道校長又在制作他心愛的「玩偶」了。

  所以,與其說這裡是校長辦公室,倒不如稱作為「夜蛾正道的玩偶工作室」更加貼切一點。校長就坐在這一大堆玩偶中間,手中拿著一把纖細卻鋒利的小刀,細致地在硬木上刻出紋路。聽到是之的腳步聲,他放下了刀。

  「你來了啊。刀也帶來了?」

  「是的。」

  是之從背後取下刀。她不清楚校長會不會想要確認一下刀的狀態,只好把刀拿在手裡,想著如果校長真的想看的話,那就把刀遞給他。

  其實這把刀已經有些舊了。它當了太久的裝飾物,根本沒有人想過要保養一下,是之花了很多時間才總算是除盡了刀刃上所有的鏽跡。

  不過,校長似乎沒有多在乎這把刀的狀態。他只是盯著刀看了一會兒。

  「裡面充滿了咒力,是個不錯的咒具啊。」他沉聲說著,抬頭看向是之,「八重家的咒術師,好像都很習慣將咒力儲存在武器或是其他具像化的介質中。」

  「是的。因為我們害怕咒力會突然消失——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樣啊……」校長了然般點著頭,「最近過得怎麼樣?聽說你下定決心想要殺死那只八重家的咒靈了。」

  「嗯。」她沒有回答自己過得怎麼樣。

  「很好,很好。不過,已經這麼久沒有使用過術式了,應該有些生疏了吧。」

  「應該已經無法使用了。」是之扯了扯嘴角,「我的咒力所剩無幾。」

  「不要緊,慢慢來就行。那只咒靈暫時還沒有出沒,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做准備,也有足夠多的時間恢復咒力。就當做是熱身好了,從今天起就給你分配祓除詛咒的任務吧,可以嗎?」

  「……沒問題。」

  但她不覺得自己能行。

  她沒有把這話說出口,校長自然也就無法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他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手伸進了玩具堆裡,從裡面掏出了一個什麼東西,丟給是之。

  「作為你重新開始咒術師活動的禮物,這個小家伙就送給你了。」

  是之看著那細長形狀的東西朝自己飛來,心裡莫名有點抵觸感,但還是伸手接住了。

  校長送給自己的禮物,是一個長型的黑色玩偶,觸感冰冷,手感不怎麼柔軟,長得……有點惡心。

  室內燭光昏暗,是之看不清這東西的具體長相。她也不好意思擺出不太高興的表情,只好遲疑著問:「這是什麼?蟲子?」

  「……是蛇。」校長的表情略有幾分僵硬,「因為你的屬相是蛇,所以送了你一條蛇。」

  「原來你們相信屬相?好吧,謝謝。」

  好像還是有點嫌棄。

  也許是這份嫌棄的心情表現得過分明顯了一點,躺在她手中的蛇忽然不再沉寂了,拼命扭動起了身子,幅度之大,是之根本捏不住。

  扭動著扭動著,它猛甩尾巴,猝不及防地打在了是之的鼻梁上。那個瞬間是之懷疑自己的鼻子斷了。她慌忙把蛇丟在地上,捂著鼻子,心想校長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愛做這種暴力型玩偶。

  躺在地上的蛇玩偶依然在扭動。它盤起身子,糾纏成無限符號的形狀,張開嘴,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一點一點吞噬著身軀,而新的身軀則在吞噬中形成。它永遠不會變小。

  「銜尾蛇……」

  喃喃著,是之抬起頭,注視著校長,眼神近乎冷漠。

  「您在暗示什麼?」是之很想笑,「您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是『無限』。我的術式是有限,我築起的領域也只是有限的八道結界。我根本無法成為無限。」

  「但是,你過去使出了無下限術式「蒼」,不是嗎?那是高中的時候了。」

  「是這樣沒錯,可我從來都沒有理解過「蒼」。我是一個沒有理解做題思路的糟糕學生——我只是單純地抄下了解題過程而已。我不理解無下限術式。我無法成為無限。」

  「嗯……也許吧。實際上,我不是想借銜尾蛇的像征暗示你無限的含義。我想說的是,你可以吞下你的痛苦,築成新的、堅實的身軀。就是這樣。」

  「哦。」

  「而且蛇是很堅韌的動物,就算……」

  「哦。」

  「就算是砍掉它的頭……」

  「哦。」

  「……。是之,如果這份痛苦酸澀到無法咽下,那就找個人聊一聊吧。你和悟從來就沒有好好地談過那場意外。我覺得你應該同他……」

  「哦。」

  是之轉身離開。

  她已經什麼都不想再聽了。

  40.

  —2013年6月,東京,中華茶樓—

  「所以你們倆真的住在一起了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雙胞胎姐妹八重尋和八重矢擠在是之的身邊,眼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瘋狂追問著長姐的戀愛細節。而一旁的大助聽到這話時,默默地往嘴裡塞了兩籠蝦餃。

  說實話,在這頓茶點之前,是之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戀愛居然受到了這麼大的關注。她也沒想到,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同居而已,居然都能讓妹妹們露出這麼艷羨的表情。

  她點了點頭。

  「嗯。上個月我就已經搬到他家裡了。」

  「噗——」

  鮮滑的蝦餃卡住了大助的喉嚨,嗆得他差點窒息,慌忙喝下一大杯茶才總算是緩解了一點。但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他就慌慌張張地問是之,怎麼都不把這件事告訴他。

  「我可是你最愛的弟弟啊!你怎麼好意思把這事隱瞞我一個月呢!」

  「……啊?」是之很茫然,「你又沒問我。」

  「那……那你也要主動說才行啊!這事多重要啊!」

  「噗哈哈!」世谷幸災樂禍地大笑著,還指著大助,幸災樂禍地說,「快看快看,這裡有個活體姐控!」

  「控個頭!不許亂講!」

  大助氣惱地把一大塊黃金酥塞進了世谷的嘴裡,總算是這對兄弟之間言語鬥爭稍微消停了一點。

  「真好啊,只有兩個人住在一起。」嗦著奶茶的鈴音好像很羨慕,「我好想一個人住。」

  是之疑惑地歪了歪頭:「嗯?你不想和雙胞胎四人組一起住了嗎?」

  因為實在沒辦法獨自承擔房租,所以鈴音一直都是和彼方此間和尋矢姐妹住在一起的。是之去過他們家的公寓,雖然不大,但每個人的空間還是很充足的。

  如果可以的話,其實是之很希望自己也能和他們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

  「雙胞胎四人組這個外號不好聽啊姐!」彼方和此間發出了這樣的控訴,「別這麼叫我們嘛。」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挨個撫過弟弟們的腦袋,是之總算是把他們哄好了,這才繼續鈴音的話題。

  「想要真的很獨自住的話,要不要我借你點錢?」是之提議著,「便宜的單身公寓也不是沒有。而且鈴音你只要再加油一下,多祓除點詛咒,工資就可以變高了,不是嗎?」

  咒術師的收入是於祓除的詛咒數量成正比的。

  「唔……可是我還太弱了。」鈴音漲紅了臉,「我可能……還沒辦法祓除更多的詛咒……而而而且我也不喜歡欠錢的感覺!」

  「這樣啊……其實關於你祓除的詛咒太少這個情況,我有認真的想過呢。」是之說著,雙手輕輕搭在了雙胞胎兄弟的腦袋上,「彼方和此間在祓除詛咒的時候,表現得也不是很盡如人意。」

  「感覺詛咒很煩人。」

  「所以不想好好干。」

  「這樣的態度可不好。你們是咒術師哦。」是之笑得溫柔,「我有個想法——我們組成一個小隊吧。如果遇到了詛咒,就一起協力祓除。我們是兄弟姐妹,所以我們更應該攜手共同努力,不是嗎?」

  總算是咽下了干得不行的黃金酥的世谷趕緊舉手提問:「那工資是不是也平分?」

  「嗯,是的喲。」

  「那我加入!」他毫不猶豫。

  「也就是說我的獨居夢可以實現了?」

  「有姐姐在的話……」

  「就能偷懶了!」

  「但這樣一來,姐姐的工資會不會變低啊?」尋和矢有點擔心,「戀愛可是很燒錢的呢!」

  有趣的擔憂,是之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連忙擺手:「不用擔心不用擔心,這不是問題。」

  「我姐好像就沒發生過金錢危機。」大助咬了一口蔬菜春卷,「她一直都是那種會在事前認真做好規劃的人。」

  「那倒也沒有啦……高一的時候就有過差點把生活費花光的悲慘情況。」是之輕撫鼻尖,「為了從五條悟的那裡得到想知道的情報,所以請他吃了一頓好貴好貴的壽司,差點把一整個月的生活費都用完了,以至於那個月剩下的每一天我都在吃土。啊——現在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很生氣!」

  話音剛落,是之莫名感覺到好像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湛藍色的眼眸,與很不懷好意的笑容。

  「生氣?」笑眯眯的五條悟毫不留情地揉著她的臉,「你那時候不是心甘情願請我的嗎?」

  「呃……」是之有點慌,實在不敢回答,只好扯開話題,「你怎麼來了?」

  「是你五分鐘前叫我過來吃一起點心的。」

  「哈!姐姐在背後說男朋友壞話被當場抓包了!」

  「快點,現在謝罪還來得及。」

  「是之姐好慘。」

  「誰要謝罪啊!而且我也沒有在說壞話好不好!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事實!」

  大家笑著,仿佛其樂融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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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8月18日 PM4:31

  FROM八重■■:

  ■■■■。姐姐她■■■■■

  ■■■■■■■■■我也不是討厭她,我只是覺得她有點■■■■我不敢■■■■■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生活了■■■■■■

  好痛苦好痛苦好■■■■■■■■苦。我一直都■■■她是天才,可我沒有天賦。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聽她說的,當一個咒術師。我從來就不適合■■■■是廢物。為什麼我們非得要都成為咒術師不可呢?

  解決掉這只咒靈以後,我要回家。我■■■■■■。不想再祓除詛咒了。我沒辦法和她一起在這個充滿詛咒的世界活著,也沒辦法看她■■■■■■■安慰我。

  對不起,和你說了這麼多。你要是不想回復也沒關系,就當我是自言自語好了。

  ……

  我想,我討厭八重是之。

  [已讀]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每一章都有刀,但只有這章我刀到了我自己(


第19章 祓除

  41.

  —2018年5月,東京,咒術高專—

  哪怕是離開了夜蛾正道的玩偶工作室,是之還是滿腦子都在想著銜尾蛇的事。

  吞噬自我者。這個像征總讓她覺得分外可笑。

  是之想,也許校長的用意是好的。他一直都是個溫柔的老好人。如果只是單純地為了諷刺她的話,那麼他大可以做出更加過分的行為,但是他沒有。

  他給出了不熟練的安慰,盡管這不是她所需要的東西。她也不想聽到任何的安慰了。

  她會祓除更多的詛咒,也會祓除八重家的咒靈。她會拿回那枚戒指,也會……

  「喝嗎?」

  五條悟拿著一罐冰得可怕的巧克力牛奶,輕輕碰在她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冷感讓她習慣性地縮了縮脖子。

  「不喝。」她莫名有點惱,「別像個高中生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她這麼說,五條悟居然笑了起來。

  「在正經的高中表現得像個高中生,這不是挺合理的嗎?」他以無比認真的口吻說著最不靠譜的歪理,「你要不要也變回可愛的jk試試看?」

  「絕不。」

  五條悟聳了聳肩,滿臉失望:「好可惜……但真的不喝嗎?」

  他把巧克力奶高高拋起,任由長圓柱形的易拉罐在空中任意旋轉,可易拉罐最後卻沒有落回到他的手中——是之強行打斷了易拉罐的自由落體運動,搶走了這罐巧克力奶。

  說是「搶走」,好像有點不太貼切。巧克力奶本來就是五條悟買給她的。

  從以前起,是之就很喜歡學校的自動販賣機裡售賣的這款巧克力奶,喜歡到甚至願意每天都買一罐的程度,但這幾年她已經不再喝飲料了,當然也不再會想起咒術高專的自動販賣機。她沒有想到,巧克力奶的包裝居然還是和過去一樣的設計,沒有任何的變化,連生產批號都沿用了過去的格式。

  她習慣性的把巧克力奶換到了右手拿著,習慣性的想用左手食指打開易拉罐,光滑的指尖從拉環的邊緣滑落。被微微撬起了幾毫米的拉環「啪」一下彈回到原處。

  這不是什麼「習慣性」的事情了。

  是之愣了一下,表情僵硬著,看不出究竟是驚訝還是沮喪,只有過分平靜的冷淡而已。她停住腳步,不動聲色地用左手的手掌托住易拉罐,轉而用右手打開拉環。

  清脆的啪嗒聲響了好多次,過分堅韌的拉環才終於被打開,可可的香甜味散在空氣中,和是之記憶中的一樣,但她卻不想喝了。

  只好把巧克力奶拿在手中,她繼續走著。五條悟依然走在她的身旁,投下的影子幾乎將她蓋住,害得她全然享受不到此刻溫暖的午後陽光。

  不過她本來就沒有曬太陽的心思就是了。

  並行著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出了千鳥居的下坡阪道,五條悟還是走在身邊。是之本以為他們很快就會分開的,可這人居然一直就沒有離開。她的心中冒出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她停住腳步,五條悟也停下了。在尷尬的沉默中對視了大約十秒鐘,是之輕輕地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麼。

  「難道是校長讓你盯著我完成祓除詛咒的任務嗎?」她扯了扯嘴角,語調有點陰陽怪氣的,「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是的是的是的。」完全無視是之的陰陽怪氣,五條悟揚起笑意,回答得也分外認真,「不只是監督而已,我還有著向你提供援助的義務。單從這個結果來說,你簡直就像是變成了我的學生嘛。」

  「是嗎?真榮幸啊,五條老師。」這麼說著的是之,語氣中卻根本聽不到任何一點點的榮幸感,「別告訴我,現在我就該去祓除詛咒了。」

  「嗯——不著急。可以慢慢來。」

  「你沒有否認,那就意味著我現在確實要祓除詛咒,對吧?」她已經有點壓抑不住惱怒的心情了,「既然是這麼安排的話,那剛才你就可以告訴我這件事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和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之後,才切入正題。」

  「我說了,我們可以慢慢來。那只是個很弱的詛咒而已,你不用緊張。」依然是慢悠悠的語調,五條悟說,「作為『咒術師復健訓練』的第一步,當然要從最友好的easy模式開始。所以啊,讓那個詛咒再多自在一天也無妨——不是非要今天解決掉不可。而且你也不像是還有多余的精力處理詛咒的樣子,不如回家休息一會兒比較好。」

  「自說自話地替我做決定……」她喃喃著,不自覺地皺緊眉頭,提高了幾分音量,「我現在很有精力。我會祓除那個詛咒。」

  「是嗎?」五條悟瞄了她幾眼,「不用勉強自己也行哦。」

  「我沒有在勉強自己!」

  她的話語分外生硬,一聽便知道她這就是在逞強,哪怕她堅定地給出了否認。

  她把自己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會祓除詛咒的。請為我帶路吧,監督者。」

  每當她說出這種過分堅定的逞強言語時,那就意味著她一定是生氣了——就算不是生氣,至少也該是心情極差。五條悟不想反駁她,他也知道這時候反駁不會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還是順著她的心意來吧。

  不過有一點,五條悟一定要說。

  「我不喜歡『監督者』這個稱呼。」

  「哦。」

  依然是生硬的應聲,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不滿意見放在心上了,五條悟總覺得過不了多久她肯定還會再叫自己為「監督者」。

  可惜,他的直覺出了錯。是之確實是沒有在說出「監督者」這個詞了,然而五條悟卻聽到了更糟糕的一句念叨。

  「為什麼又要和你待在一起……」

  這顯然是一句自言自語。如果不是因為五條悟與她的距離太近,他肯定會錯過這句嘟噥的。

  他倒是沒有生氣,但還是板著臉,故意擺出一副不太高興的表情,大聲抱怨:「你就這麼不願意和我獨處嗎?」

  雖然音量提高了一些,但卻充滿了撒嬌般的意味。是之抬起疲憊的眼眸,斜睨了他一眼,默默點頭:「就現在而言,沒錯。」

  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的遲疑或是猶豫,果斷到簡直讓人心碎。

  五條悟抿了抿唇,繼續追問:「因為很討厭我?」

  「呃……」她遲疑了,想了一會兒才說,「不至於到討厭的地步。」

  「嗯。那就好。」

  不討厭就好。

  42.

  —2008年7月,大阪,道頓崛—

  盛夏的日光炙烤著人行道路面,反射的熱量讓整座城市變得像是個巨大的蒸籠。是之躲在身旁人的影子裡,勉強算是躲過了可怕的陽光,但對方似乎很不滿。

  「怎麼這一次是和你一起執行任務?」

  人形遮陽傘五條悟先生的語氣顯然是抱怨。不過,抱怨的主題似乎不是她總躲在自己的影子裡,而是和她一起在大阪祓除詛咒的這件事。

  是之擠出一大坨防曬霜,以相當不溫柔的手法抹在臉上,期間還惡狠狠地瞪了五條悟一眼。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才對吧!我才想質問為什麼要和你一起執行任務呢!明明沒有你,我一個人也能搞定。」

  同理。就算沒有是之,五條悟也可以解決掉這個詛咒。

  但現實情況就是,他們倆被上頭安排著,一同前往正在施工中的建築工地,祓除躲藏在那裡的詛咒。至於這個任務為什麼同時交給了他們兩個人,是之能夠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是,這個時間段他們剛好都在大阪。

  所以就被強行捆在一起了。

  說實話,是之真的很不願意和五條悟一起執行任務。但不是因為她對五條悟此人心懷成見或是心有不滿,而是因為——

  「你待會肯定會把所有煩人的工作全部都交給我做,對不對?」

  是之說得咬牙切齒,畢竟她早就看透五條悟的本質了。

  被如此質問著,五條悟也不否認,還坦然地點了點頭,不僅應下了是之的指責,還正大光明地稱之為「對仍在咒術高專認真學習的學妹的鍛煉」。

  沒錯。從今年起,五條悟就是已經脫離了「咒術高專學生」的成分,成為了一個正經的咒術師,而是之還需要再等待一年才能以咒術師的身份進行活動。

  想想這可怕的身份差距,是之實在氣得牙癢癢。每一次提到這個話題,她都會炸毛。

  「還要我重復多少遍啊,我們倆同歲!」 她把尾音扯得好長好長,還特地重復了一遍,「同——!歲——!」

  「好,我知道了。」五條悟滿臉正經,說著說著還拍了一下是之的肩膀,「親愛的八重學妹。」

  「好想揍你。」

  「可你打不中。」

  「……更想揍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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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8月18日 PM5:04

  To八重■■:

  ■■■■■■■■■■■■■■■■。

  ■■■■。

  ■■■■■■■我明白■■■。

  ■■■■如果你真的不想再當咒術師的話,就■■■■說清楚吧。我會陪你一起去的■■■■■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說過,我■■■■■■■■她們也這麼覺得。

  ■■■■■■■但今天還是得■■■■■祓除那個詛咒■■■


第20章 蒼色

  43.

  —2008年7月,大阪,道頓崛—

  雖然被五條悟的故意挑釁氣得不行,但祓除詛咒的任務還沒有完成——甚至才剛進行到著手開始的階段——所以就算是再怎麼想要把私人情緒放在第一位,也還是得先解決那個詛咒才行。

  他們所得到的情報是,在尚未建造完成的別墅住宅區中出現了復數的詛咒,極具攻擊性,在兩天之內殺死了十幾個建築工人,懷疑這些詛咒有可能是同一個咒靈的□□。

  「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會□□的咒靈了。」是之漫不經心地抱怨著,「要從一大堆□□中找出本體什麼的,真的麻煩死了。」

  「如果全部都是本體且都能發揮百分之百的實力的話,那才更麻煩吧。」

  五條悟的語氣也是懶懶散散的。這兩人如出一轍的不用心語氣讓他們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在消極怠工。

  「不過,對我來說。」懶懶散散的語氣變得有點像是得意的炫耀,五條悟又說,「無論是單一本體還是復數本體,我全都能輕松解決。」

  「好好好嗯嗯嗯對對對哦哦哦知道啦五條同學你真是太棒啦……嗯,到達目的地了。所以這裡已經沒有普通人在了吧?」

  在光禿禿灰白色的幾排半成品別墅前,是之停住了腳步,習慣性地四下張望了幾眼,果然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別墅區裡的所有人就已經全部撤離了,為咒術師們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五條悟往左右兩邊望了望,就近找了一把長椅,自在地坐下,問是之有沒有放好「帳」。

  「當然放好了。我像是那麼不謹慎的人嗎?」她斜眼睨著過分放松的職業咒術師先生,表情像是有點嫌棄,「你這麼悠閑地坐著,是意味著接下來的工作全部都要我一個人完成嗎?原來你剛才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是啊。這是給你的鍛煉。」

  「嘖……」

  雖然早就料到了,但真的要直面這樣的安排,是之還是有點不情不願的,不過也沒有埋怨什麼。她只想趕緊結束工作,然後趕緊找個地方吹會兒空調,把渾身上下炎熱的盛夏溫度全部吹走。

  依賴著對空調的渴望,是之打起了精神,取下背後的長刀,磨磨蹭蹭地拆開包裹在刀鞘外側的厚厚一層布帶。夏季的太陽實在太毒了,曬得刀鞘都變了色,要是不細致地保護一下的話,她的刀一定會變得很難看的。

  「哦對,我剛才還想說呢。」她把布帶纏成一團塞進校裙的口袋裡,害得裙擺的褶皺瞬間鼓起來了一大塊,「咒靈的□□本質上其實全部都是本體什麼的,你不覺得這種屬性聽起來真的很有一種蚯蚓的既視感……」

  從地底傳來的震感打斷了是之的話。被「帳」籠罩著的整塊區域都在劇烈地晃動著,很明顯地就能感覺到震動的中心不止一個而已。

  才鋪好沒多久的大理石景觀路面被震出數條裂縫,鋼制的腳手架也被空氣撞出鳴響。從無數條地面的縫隙中,鑽出了一條條如同蟲子模樣的咒靈。它們向著天空扭動著節狀的透黑色軀體,詭異到甚至可以說是已經脫離了惡心的程度。

  這幅姿態似乎像是在向天空祈禱,然而是之滿腦子想的都是前天的雨後,走在路上的自己不小心踩扁了一只蚯蚓的糟糕經歷。而且,這件事中最糟糕部分是,她還把每一部分的身子都踩得稀爛,爛到根本沒辦法讓蚯蚓發揮那強大的再生功能。

  所以這些長得像蚯蚓一樣的咒靈能不能再生呢?是之開始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可惜一時半會兒沒能得到確切的答案。

  於是她轉而開始思索起了另一個很值得她費心思好好考慮一下的問題。

  「五條,我覺得我有言靈術式的天賦。不信你看,這個咒靈長得確實很像蚯蚓吧?」她說得一本正經,「我覺得我有必要去認真學習一下言靈術式。」

  五條悟輕扯嘴角,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美好幻想:「你這只是單純的烏鴉嘴而已。再說了,這咒靈也沒有很像蚯蚓吧?」

  他指了指已經停下「向天禱告」動作且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滿嘴尖牙的咒靈。

  「蚯蚓會有這樣的嘴嗎?」

  「……好吧。不會。」

  說話間,咒靈已經扭動著身軀爬過來了,每一個□□都長得一模一樣,全是長型的惡心蟲子。是之無法確定具體的長度,不過絕對比她的身高更長,數量又多,聚在一起蠕動的模樣讓是之想起了面包蟲。

  她跳到了房頂上,默默地閉上了眼。再多看這些蟲子哪怕一秒,晚上肯定會做噩夢的。

  「還是用一下「蒼」,趕緊解決掉這些東西吧……」

  她小聲嘀咕著,交疊雙手,裝模作樣地擺出了一個裝模作樣的手勢。其實這個手勢完全沒必要,她只是想在發動「蒼」之前稍微增加一點儀式感而已,順便再掩飾一下自己的生疏。

  不管怎麼說,無下限術式畢竟是五條家的咒術,也是她不該學會的咒術,但她依然能夠在不理解無下限術式的前提下笨拙地使用術式順轉「蒼」,這大概能算是奇跡吧。

  被「帳」籠罩著的寂靜中響起撕裂聲,所有匍匐著的蠕動著的咒靈混雜在剝落的地面碎片中,被拉扯向無下限術式的中心——是之所站立的地方。

  如果繼續注入更多的咒力,那麼吸引之力「蒼」一定能夠撕碎咒靈,不過是之沒打算這麼做。

  她只想讓這些蟲子離她近一點而已。

  解除無下限術式的瞬間,空氣似乎也隨之凝結,大理石的碎片還未墜落。是之將刀輕推出鞘。

  「「斬」。」

  數道銀色的絲線交錯在她的周圍,仿佛將空間分割成了小小的不規則方塊。但那其實並不是柔軟的絲線,而是刀刃的斬擊所留下的殘影。

  在不使用咒具的情況下,利用術式折射咒具所能夠造成的傷害,這是八重家的咒術。

  估摸著咒靈大概已經被切成肉碎了,是之這才睜開眼,但還是不太想多看,低著頭盯著鞋尖,沿外牆的水管從房頂上滑了下來。重新回到地面時,還輕快地蹦跶了一下。

  「我感覺自己好像消防員啊!」她莫名興奮了起來,「消防員出警的時候,不是都會像這樣,沿著金屬杆子滑下來的嘛!」

  五條悟眯起眼,言語分外誠懇:「要是消防員的速度和你一樣慢,那麼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了。」

  「你好掃興!」是之輕捶了一下五條悟的後背,「可是這個真的很好玩嘛!你要不要也試一下?」

  「我哪像你這麼幼稚?」

  「有的有的!我覺得你很幼稚哦!」

  「本來還想收工之後請你吃甜點的,但既然你——」

  「我沒說我沒說我什麼都沒有說!」是之力挽狂瀾,趕緊把自己說過話全部吞了下去,「我幼稚我幼稚是我幼稚!所以我們待會兒去吃什麼?聽說大阪最好吃的水果芭菲店就在附近哦!是最最最——有名的!你是不是想去嘗嘗那家店的芭菲?」

  她特地拖長了聲,饞念不言而喻,但還偏要把這份心思推給五條悟,說得像是他想去吃芭菲而不是自己。

  五條悟懶得戳穿她的言不由衷了,不過芭菲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於是,繼續躲藏在人形遮陽傘五條悟的影子裡,他們來到了這家「大阪最好吃的」水果芭菲店。還沒來得及確認一下這間店美譽是否名副其實,他們倒是在烈日下排了十分鐘的隊,才總算是等到了店裡空出兩個位置,

  這兩個空位在長桌的正中央。大概是為了容納更多的客人,長桌的座位被安排得格外緊,每個人的空間小得可憐,只能勉強放下餐盤而已,實在是很不自在。

  五條悟好像已經預見了自己必須蜷縮著身子吃完一整杯芭菲的模樣。

  他隨便挑了個位置,正想坐下,卻被是之戳了戳肩膀。

  「我坐這裡,你坐旁邊。」

  這麼說著的是之,把他推向了靠右邊的那個座位。五條悟一時沒搞懂她的想法,嘟噥了一句「這是什麼值得講究的事情嗎」,挪到了右側的座位。

  這份茫然只持續了一小會兒。當聽到是之向坐在身邊的女孩子道歉了兩次後,五條悟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還是和我換一下位子吧,左撇子小姐。」他又開始取奇奇怪怪的外號了,「否則你接下來的時間都用來向旁邊的人道歉了。」

  長桌的座位空隙實在狹窄,就算再怎麼小心,左撇子的她還是會不小心碰到坐在左邊的人的手臂。最初提出讓五條悟坐在右側的位置,也是不想讓這不可避免的左右手打架打擾到他。

  然而五條悟完全沒有考慮到這種事,因為——

  「你碰不到我。」

  有無下限術式隔絕在他們之間嘛。

  一不小心,是之居然把這事給忘記了。但想起這一點,卻沒有給是之帶來任何煩惱解除的輕松感,倒是五條悟的語氣讓她莫名產生了一種不服氣的感覺。

  她偷偷藏起這份不服氣,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可麗餅,視線卻在悄悄打量著五條悟的右手臂。趁他不注意,是之裝作不經意似的抬了抬左手。

  當然,她沒能碰到五條悟。在即將靠近時,無形的空隙阻擋在了他們之間。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可卻讓是之更不服氣了。她又重復嘗試了幾遍,所有故作不經意的偽裝也成消失無蹤了,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五條悟當然不可能沒有發現,

  「你的動作太刻意了。」他戳起一顆草莓,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想法,「就這麼想碰我一下嗎,左撇子小姐?」

  是之輕哼了一聲,別開腦袋,這反應簡直就像是有理有據的不滿,但實際上就只是心虛的逃避行為而已。她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確實是很想要找到無下限術式的破綻,再偷偷地碰五條悟一下,以顯示自己最初的貼心換座行為很有必要而已。

  不過現在看來大概是做不到了,是之覺得自己大概也可以放棄嘗試了,只好默默地繼續吃著巧克力芭菲。

  也許是她吃得太慢了,巧克力碎幾乎全部都沉在了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裡。是之試著用勺子舀起來,但也相當艱難。

  與巧克力做著艱難鬥爭的她,一不小心又碰到別人了。她趕緊縮回左手,下意識的一句「對不起」還沒有脫口而出,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現在坐在左邊的,不是五條悟嗎?所以她這是,不小心碰到五條悟了嗎?

  是之輕撫鼻尖,視線不知不覺又挪到了五條悟的手臂上。她確定她剛才確實是碰到了某個人的手臂,因為她切實地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和肌膚的觸感。但那真的是五條悟嗎?

  心懷小小困惑的是之,決定親自驗證一下。

  重新拾起不經意的做派,是之盯著彼此之間的間隙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手臂。距離一點一點縮小,直到某個瞬間,阻擋在他們之間的無限消失無蹤。

  她碰到了五條悟的手臂。

  是之單手托腮,在五條悟看不到的地方偷笑了一下,調皮的左手臂又繼續輕碰了五條悟好幾下,次數多到讓他不得不在意起來了。

  「你是多動症兒童嗎?」他按住了是之的左手,「動來動去不覺得累?」

  不溫柔地這麼說著的五條悟,卻一點也不後悔幾分鐘前解除了無下限術式——哪怕是被她碰來碰去也不覺得後悔。


第21章 謊言

  44.

  —2018年5月,東京,大田區工廠—

  「需不需要我先和你說明一下情況?」

  在著手祓除詛咒之前,五條悟忽然提出了這個分外友好的建議。但實際上,他本應該在抵達詛咒出沒的這個工廠之前,先提前把現場的狀況和是之要做的事和她完整說一遍的。

  之所以拖延到了現在才提起這件事,這怎麼想都是五條悟為了制造更多的對話機會而故意磨蹭了這麼久。

  「嗯。」是之無心在乎他的小心思,順著他的話題說了下去,「告訴我一下吧。」

  其實她本來是想要直接無視五條悟的詢問的。她已經有點累了。

  她的體質依然很差,從學校到大田區的工廠,這段距離已經消磨了她的大部分體力,但更疲憊的是她的精神。這一天太漫長了,義肢又開始痛起來了,幻肢痛的症狀始終沒有緩解。

  盡管不想承認,但對於「祓除詛咒」這件事,她確實心懷踟躕——甚至可以說是恐懼。

  她過去不曾面對過失敗,她總是能夠造成他人的期待,但唯一的一次失敗讓她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哪怕她多麼努力著不去糾結這一點,她還是會無數次地被迫回想。

  或許半小時前她就不應該信誓旦旦地對五條悟說自己會祓除這個詛咒的。她想。

  或許他剛才的提議更好一點。她應當慢慢來,沒必要這麼著急。

  但現在她都已經來到這裡了,咒靈的氣息蠢蠢欲動地盤踞在不遠處,是之不覺得自己還有退縮的余地。

  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這一次也失敗了,是不是就意味著,她根本沒有能力祓除八重家的咒靈呢?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麼現在的所有掙扎,都會變成毫無意義的行為了吧。

  ……果然一月的時候就該更果斷地去死的。

  她應該去死,而不是過分在意五條悟所說的話,為了未能歸還求婚戒指的歉意而苟延殘喘到現在。

  「總而言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這些。挺簡單的吧,不是嗎?」

  不知不覺間,五條悟已經把說完了基本情況。是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只勉強聽到了最後的兩句話而已,最重要的部分全部都被錯過了。

  她藏起眼中的茫然,輕輕頷首,應了一聲「哦」。

  「知道了。」

  「真的嗎?」五條悟歪頭,沉吟著打量了她好一會兒,「說實話,你是不是沒有在聽?」

  「……聽了。」

  這可不是謊話,她剛才真的聽了,只是聽得不夠認真,滿心都在糾結於自己的煩惱,一不小心害得這些話語全部都從耳旁溜走了而已。

  單從過程來看,她確實是聽了,這一點是怎麼也沒辦法否認的。五條悟當然也不會試圖質疑太多,只說:「那你把我剛才說的話重復一遍。」

  「能不能別表現得像個煩人的老師?」

  是之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可五條悟卻笑了起來,擺擺手道:「忘了嗎?我現在的職業就是老師。」

  所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事情想得出神了。這是身為老師的直覺。

  不過五條悟不想再繼續戳穿她了。

  「好吧,我是個煩人的老師沒錯。所以煩人老師要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了,煩請八重同學再認真地聽一會兒。」他慢慢地說著,「出現在這座工廠裡的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三級詛咒而已,這是你需要祓除的對像。」

  「普通的三級詛咒」,多麼疏松平常的形容,讓是之想起了在八重家的咒靈最初出現時,也只是被定性成了「容易解決的二級詛咒」。

  在意外發生之後,它才變成了棘手的特級咒靈。它是用人命堆砌出了可怕的威懾力。

  說不定她需要解決的詛咒也和八重家的咒靈一樣,是藏起了實力的可怕的家伙。說不定她會死在這裡。

  「怎麼又在老師說話的時候開小差?」五條悟輕戳了一下她的手臂,皺著眉,故作不滿似的說,「我要扣你的平時成績了。」

  「我沒有平時成績給你扣,也不是你的學生。」

  是之冷冷說著,原本不想多在意的,可仔細想了想,總還是覺得五條悟剛才所說的那番要挾相當糟糕,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利用分數給學生制造壓力,這絕對不是好老師會做的事情。」

  「不不不,這正是關愛學生的表現啊!不過,如何成為一個好老師,這確實是個值得探討一下的問題,但現在還是先讓我把話說完吧。」清了清嗓子,他繼續說,「祓除了詛咒之後,麻煩你把這個咒物安放在工廠裡。」

  說著,他把一個小盒子交到了是之的手上。

  利用咒物的污穢壓制低級詛咒的產生,這是一直以來咒術師們采用的最簡單的「抵御措施」,但實際上是個糟糕的死循環。咒物的氣息會吸引更強大的詛咒,為了壓制更強大的詛咒於是放置更糟糕的咒物予以壓制。

  從以前起,是之就不太喜歡這種病態的克制關系,沒想到這辦法居然一直延續到了現在。但她不能有太多怨言,當然也不會提出自己的意見。

  就算她說得再多,上頭的人也不會聽的。更何況,她還是八重家的咒術師,是那群腐朽的老頭們眼中肮髒的咒術師,他們不可能在意她的想法。

  「知道了。」

  她收下咒物,隨手放在了外套的口袋裡,又聽到五條悟說,如果覺得疲憊或者是棘手的話,可以向他求助。

  「我會幫你解決掉的。」他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相信我,我不會再給予你任何錯誤的建議了。」

  是之一怔,義肢痛得更厲害了。她盯著地面,過淺的急促呼吸讓她有點頭暈。

  「好熟悉……」她喃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是這句……『我會幫你解決掉的』——這句話,好耳熟。」

  為什麼會覺得如此熟悉呢?明明她不曾從他人那裡聽到過這句話,也從不需要他人的幫助。

  那麼,就是因為……

  「因為這是你過去無數次地重復過的話。」

  45.

  —2013年9月,東京,淺草寺—

  「真的不要緊嗎?我幫你解決掉吧?」

  坐在水井邊的是之盯著庭院裡的這只格外龐大的咒靈與手足無措的鈴音,糾結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拿著小刀的鈴音瞬間漲紅了臉,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不用了!我能行……啊——!」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尾音就變成了驚恐的尖叫。咒靈咬住了鈴音的衣擺,一甩頭,把她拋到了半空,差點嚇得她連小刀都快要握不住了,只能勉強保持平衡。

  大腦混亂不行,她根本想不到反擊的方式。

  不過也不必費心去考慮應當如何反擊了。回過神來,咒靈已經被斬碎。

  她又被長姐幫忙了。

  咒術留下的刀刃殘影在空中停滯了一會兒,並未立刻消散。鈴音摔在地上,看著那一道道細致地避開了自己的斬擊,不知怎麼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間有些沉悶,直到被喚了幾聲,這才回過神來。

  「怎麼突然開始發呆了?」是之揉了揉她的腦袋,「走吧,我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哦……好的好的!」

  匆匆忙忙站起身來,鈴音跟在是之的身後,一起從後門離開了寺廟。

  今天只有她和是之一起祓除詛咒。原本她還是有點期待的,沒想到還是一不小心掉鏈子了。上一次獨自祓除詛咒是什麼時候,她也已經想不起來了。

  反正一定是在「八重小隊」形成之前。

  自從和大家一起祓除詛咒起,她就沒能好好地解決掉咒靈了。當然了,這主要還是因為她的能力和膽量有限。

  「每次碰到咒靈都會慌得不行……啊啊啊,我好菜!」她哀嚎著,「而且攻擊總是不起效果!我也根本沒辦法用術式折射咒具的傷害!」

  「大概是因為你的咒具是小刀吧。」是之笑著安慰她,「匕首確實是很麻煩呢。如果用更長一點的太刀的話,就更容易折射傷害了。」

  鈴音眨了眨眼,表情不知是茫然還是沮喪。

  「可是我不會用刀。爺爺只教了你一個人如何使用刀。」

  利用咒術映射出咒具傷害的前提是,術式使用者必須理解如何使用該咒具,否則根本無法結成術式。八重家這一代的咒術師中,除了會用刀的是之以外,其他人所持有的咒具,都是更簡單好學的□□之類武器。鈴音用不好□□,只好轉而選擇最容易的匕首。

  但現在看來,她連小刀都用不好。

  想到這裡,她更沮喪了,耷拉的腦袋被是之更用力地揉了好幾下。

  「哎呀,刀其實是很簡單的武器喲,稍微用點心就能學會了。」她安慰著,「從現在開始學也不晚,我當時很快就學會了,你肯定也行的。要我教你嗎?」

  「不用了不用了,我可不能占用姐姐寶貴的談戀愛時間!」

  她說得分外認真,害得是之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了。

  而且她也不覺得自己談戀愛的時間有多寶貴啊。

  「嘛……總之慢慢來就好,不用太著急。每個咒術師都是像這樣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我也和你一樣,失敗過好幾次。」

  是之在說謊,脫口而出的謊言是那麼的自然。

  「不過你是很有天賦的咒術師哦,所以你一定能夠變得更強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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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8月18日 PM5:13

  From八重■■:

  ■■■你們也■■■■嗎?我一直以為■■■■■■■■■■■■■■■■■■■■■■■■■■■■■■■■討厭■■■■■■■■永遠在■■■■■不是安慰■■■■■我知道■只是■在說謊。

  ■■■■■強大■■■天賦■■■■■■坦誠■■■■

  ■■■■心愛的姐姐■■■■■■■和過去一樣該多好。


第22章 對話

  46.

  —2018年5月,東京,大田區工廠—

  過去的回憶猝不及防的在這個時刻重新變得鮮明,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對於是之而言,回憶不會有任何的幫助,只會讓她覺得糟糕。

  她也並不需要得到五條悟的支援。她已經知道了,一味的幫助是無用的,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已經沒有了挽回的余地。

  算了,還是別多想這些事了吧。

  是之輕輕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過分復雜的思緒從腦海中丟出去,但好像並沒能成功。她還是覺得大腦很混亂。

  踟躕在原地,她僵硬地站了好久,明明知道該著手完成除靈的任務了,卻還是沒辦法邁出這一步。

  她想,她確實需要一點點的支援。

  「如果無法發動術式,那該怎麼辦?」她的指尖不安地摩挲著,無意識做著混亂的小動作,「我該如何祓除那個詛咒?」

  「不是還有咒具嗎?正常地使用咒具就好了,你沒必要太過依賴與咒力或者是術式。」

  五條悟知道,以她現在殘存的力量,暫時沒辦法像過去那樣發動殺傷力極強的八重家術式。他也不會讓她逞強地做出這種完全超出能力範圍之外的事。

  「用咒具……」

  她呢喃著,義肢的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打在刀柄的邊緣。這兩者都是堅硬的物體,碰撞在一起時,毫不意外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但在是之聽來,好像格外的沉重,像是直接撞在心口上了似的。

  「那該用哪只手握住刀呢,你想過這個情況嗎?」她注視著混凝土地面的一道裂縫,從其中長出的草已經枯萎了,「左手?還是右手?左手只能勉強做出抓握的動作,光是握緊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右手始終不是慣用手,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靈活。」

  「既然這樣,那還是選擇右手吧。雖然非慣用手很笨拙,但總比虛假的手更好一點。」

  五條悟的建議是誠懇的,是之很清楚這一點。可也許是因為觸碰到了太多尖銳又敏感的部分,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去否認他。

  但暫時只是停留在了「想要」這個階段而已,她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沉默地點了點頭,將刀換到了右手拿著,也不想再踟躕了,邁步向前走去,卻忽然被五條悟喚了一聲。

  隔著短短的一段距離,是之能看到他笑著看向自己,也聽到他說:

  「我們是不是很久都沒有像這樣好好地說過話了?」

  是的,他們是沒有好好地說過話了。上一次正常的對話,要追溯到意外發生之前。而且那也並不是面對面的對話,只是借由電波所搭築出來的一通僅有聲音的電話而已。

  在今天之前,他們的對話也只是不完整的短暫話語,充滿了是之的不滿與嘲弄。有時就算他說了些什麼,是之也不會回答,話語仿佛石沉大海。這麼久以來,僅有此刻的對話,才更像是他們過去會有的、坦率而正常的言語。

  是之有點愧疚,但她不喜歡這樣的情緒,以至於她此刻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但五條悟也不需要她說些什麼。

  「我在這裡等你。」

  他說。

  「早點回來。」

  47.

  —2013年12月,東京,公寓陽台—

  是之裹著毛毯,盤腿坐在陽台的弧形秋千上,進行著一月一次與父親的例行通話。

  這個秋千是上個月她和五條悟一起搭的。因為結構太過復雜,搭起來相當麻煩,她還滿心不情願地對五條悟說出了「感覺秋千也不是很必要嘛」這種氣話。但事實證明,有個秋千確實是挺不錯的。

  奇多蜷縮著身子,趴在她的腿上,像一大團金色的毛線球,窩在她的懷裡睡著了,看得是之也有點困倦,但電話那頭的父親還在說著什麼,所以她不能睡。

  以前他們之間的通話頻率是一周一次,後來漸漸變成了半個月。現在,這個時間被拉長到了三十天。是之不記得和父親之間的電話是怎麼一點一點變少的,也忘記了究竟是從哪個特定的時間節點逐漸變得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才好。

  她只能靜靜傾聽父親的閑話,聽他說著苟延殘喘的爺爺近來身體狀況如何。

  一般來說,等他說完爺爺的事情之後,就會以一句「那麼不多打擾你了」之類的話結束通話。可不知為何,今日在說出這句話之前,他卻沉默了幾秒。

  「你的戀愛對像,原來是五條家的六眼嗎?你一直都沒有告訴過我啊。嗯……爸爸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的叔叔們覺得……有機會的話,回家之後我們談談這件事吧,好嗎?你還記得爺爺以前叮囑過你的事情嗎?」

  父親支支吾吾,說得盡是不完整的話語,但當這些話語落入是之的耳中時,卻足以讓她補全這些缺漏的空白了。

  啪——好像被什麼人重重地按住了肩膀。

  是之猛然回頭,她的身後當然什麼也沒有,是空空蕩蕩的,可她分明看到了一只瘦弱蒼老宛若骨架般皸皺的老人的手搭在她的肩頭。

  十二月的晚風變成了那個夏日午後沉悶的空氣,她出了一身薄汗,害得衣服濕漉漉的黏著在了肌膚上。

  沉悶炎熱的夏夜風送來的是過去的話語。

  ——你要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又有另一只手壓在了這蒼老的手上。

  ——你要與五條家的六眼交好。

  她那麼努力地試圖忘記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湧現了出來,而她只能呆滯地坐著,任由從聽筒中傳出的沙啞聲音將意識拽回,這才慌忙回過神來。

  「呃……抱歉,最近可能沒辦法……我比較忙,他也很忙,所以沒辦法回來。嗯。回不來。」話語差點打結了,她不停地揉搓著指腹,「我問一下——我就是隨便地問一下而已——我的男友是五條悟這件事,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是世谷說的。」

  「……好。」

  她掛斷了電話,不知為何手竟顫抖得厲害。環繞在耳邊的聲音好像變得更響更尖銳了,吵得她頭暈。在意識重歸清醒之前,她已經下意識地撥出了電話。

  打給了世谷。

  拖沓的通話音沒有持續太久,她聽到了一如既往的輕快語調。

  「喂?什麼事啊姐?」

  肩膀被壓得更疼了。是之有點煩躁。

  「我不是從一開始就和你們講過了嗎,不要和長輩們講我的交往對像是五條悟,你怎麼還說漏嘴了!」

  她原本是想要好好說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當話語脫口而出時,卻變得如此尖銳,每個字都染上了過分鮮明的情緒,連躺在懷裡的奇多都被嚇得從睡夢中驚醒,抬起頭不安地四下張望著。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便是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媽向我問起你的感情情況的時候我嘴太快了,一不小心就把五條先生的名字給說出來了!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懺悔,我真不應該多嘴亂說的!那個……姐,對不起,你別生氣。」

  是之揉了揉眉心,她已經能想像出世谷拿著手機對著空氣鞠躬個不停的愧疚模樣了。

  剛才真應該控制一下情緒的。她想。

  可惜現在後悔,好像已經太晚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盡量放緩語調:「我沒有生氣。我……你不用和我道歉,我……只是……算了,說都說了,那就這樣吧。你別想太多。」

  「哦,好……不過,為什麼不能告訴他們呢?五條先生又不是什麼上不了台面的男人,而且他很厲害啊。真要說起來,他可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像。知道女兒的男朋友那麼優秀,大爹肯定挺高興的吧。」

  會高興嗎?是之無法回答無知者提出的疑問。

  ……肩膀好痛。

  她第一次感覺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著:「這個吧……嗯……我下次再和你說吧,好不好?那就這樣,拜拜。」

  匆忙掛斷了電話,是之覺得自己像是個逃離戰場的敗北者。可對於她來說,除了逃跑之外,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其他合適的選項。

  其余的選擇只會比逃避更加糟糕。可哪怕現在是逃了,在不久之後,她也還是要重新面對這些糟糕的情況,也要被迫面對八重家一直以來的理想。

  是之團起身子,和奇多一樣。她忽然不想期待未來了——如果她必須面對的未來真是這麼糟糕的話。

  「在陽台上待這麼久,你不嫌冷嗎?」

  一雙冰冷的手伴著話語悄無聲息地搭在了是之的頸上,凍得她差點從秋千上跳起來。

  「突然出聲真是嚇死我了!」她氣鼓鼓地捶了五條悟一拳,「好啦好啦,我這就進來。」

  把毛毯裹得很緊了一點,是之跟在歡快地甩著尾巴的奇多身後,慢吞吞地回到室內,不忘關緊陽台門,以免寒冷的風吹進家裡。

  「我有點想吃冰激凌。」關好門時,是之小聲嘟噥了這麼一句,「你吃不吃?」

  「是想讓我順便給你拿過來嗎?」

  是之自在地往沙發上一癱,相當誠懇地點了點頭:「對的,就是這樣沒錯!所以請幫我拿樹莓牛奶味的冰激凌謝謝!」

  要求還挺多。

  五條悟用力揉了揉她的臉,揉得心滿意足了,這才去廚房替她拿來了冰激凌,還順便幫她拆開了包裝。

  「謝謝。」

  她又把感謝重復了一遍,慢慢把勺子戳進凍得緊實的冰激凌裡,用力挖了滿滿一勺,可卻沒有太多想吃的心思,倒是一直都在偷偷地打量著五條悟的表情。

  「誒,我說……」話語也是慢吞吞的,「你剛才是不是聽到我在電話裡說什麼了。」

  五條悟低下頭,一口吃掉她勺子裡的冰激凌:「你聲音那麼響,怎麼可能聽不到。」

  「……」

  是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連耳廓都燒得滾燙。她趕緊把冰激凌放到了一邊,坐得端端正正,分外認真地盯著五條悟看了好久。

  大概在心裡措辭了八百次,是之這才敢開口。

  「不生氣嗎?」

  「沒什麼好生氣的。」五條悟拿過冰激凌,又挖了一大勺,「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告訴長輩們我是你的男朋友。」

  「呃……」

  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是之不安地撫摸著鼻尖。

  思索了很久,她也只能反問一句:「那你說了嗎?」

  「說了啊。」他很坦然,「我從第一天就告訴了他們,我的戀人是八重家的咒術師。」

  「啊——我還以為你不會說的呢!」

  「怎麼這麼驚訝,難道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一點慰藉嗎?」

  「嗯……算是吧。」

  要是五條悟也沒有告訴家人,他的戀人是「污穢」的八重家咒術師的話,那麼是之還能以「看嘛你也做了和我一樣的事」作為理由進行搪塞。但她真的沒有想到,五條悟居然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如此坦然。

  坦然得讓她相形見絀,她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了。

  真不想告訴他,曾經他只是一個如同靶子一般、完全是出於目的性而存在於她的生活中的人。也不想把更復雜的,關乎家族的事情帶到他們之間。

  她只想和他在一起而已,只是這樣而已。所以她無法告訴五條悟,為什麼她不可以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被理想荼毒了的長輩耳中。

  「我想要你知道,我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會和你交往——所以我們才會在一起度過三年多的時間。」

  她輕吻著五條悟。在柔軟微冷的雙唇之間,她好像嘗到了一點點樹莓牛奶的味道。

  「我喜歡你,我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你。」

  她不會背負任何人的理想與期待。

  「五條悟,我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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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件名稱:CallRecording_SATORU_20150818PM0624

  類型:mp3

  時長:5分15秒

  —開始播放—

  [通話音][00:15 接通]

  「喂?」

  [女性哭聲]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啜泣聲]

  「…[噪音]…為什麼要成為咒術師呢?這真的[噪音]意義?悟……你覺得我是個好姐姐嗎?」


第23章 橙花

  48.

  —2018年6月,東京,心理科診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安心的淡淡橙花香氣,牆壁也被刷成了明亮溫暖的淺米色。是之坐在沙發的一角,始終挺直著後背,哪怕這裡的一切都設計成了能夠讓病患感到舒心的模樣,可她還是無法自在地待在這個地方。

  但她也沒有很討厭這裡。至少她很喜歡這橙花香薰的味道。

  心理醫生坐在對面的沙發,很溫柔地笑看著是之,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一個玻璃茶幾的寬度,擺在桌上的人造假花時是之安置視線的最佳選擇。從坐下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盯著人造花的花瓣了,只有很偶爾的某幾個瞬間,她才出於好奇心的抬眸瞄了瞄醫生幾眼。

  這是她第一次來做心理咨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醫生。他看起來好像比自己小幾歲的模樣,夾在白大褂前的名牌上寫著他的姓氏,但她沒有多麼在意。

  距離來到診室與心理醫生見面,才過去了幾分鐘而已,可她已經開始討厭起待在這裡的感覺了,只想快點離開,可一切才剛剛開始而已。

  起初是慣例的閑聊。醫生閑散地問了問她的情況,是否有任何身體上的不適,對於義肢的適應性怎樣。是之予以簡單的回答,依然期待著這段對話可以快點結束。

  「你最近重新開始工作了,對嗎?」他的笑容有種莫名和藹的既視感,「怎麼樣,會覺得太過辛苦嗎?」

  是之垂下眼眸,視線在假花的葉片之間徘徊,聳了聳肩,回答了他一句「還好」。

  確實算不上多麼辛苦。

  醫生了然般點了點頭,繼續著這個話題說了下去:「暫時有沒有在工作上遇到什麼障礙?會感到心理或是生理上負擔很重嗎?」

  醫生當然不知道她的真實職業其實是咒術師。是之想,也許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吧。

  既然如此,那麼最好還是斟酌一下該給出怎樣的答案比較好。

  是之微微側著身子,曲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摸了摸耳廓。

  「生理上的話,暫時沒有遇到障礙。」她略停頓了一下,把本不想說的話說出了口,「但在開始每一次的工作之前,我都會有一種……遲疑?猶豫?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好好地完成工作嗎?」

  「嗯,是的。但我還是完成了。」

  無論是祓除藏在工廠裡的詛咒,還是放置咒物,她都完成了——就像是幼時用木棍打散了落在繡球花葉片上的咒靈那樣,輕松得仿佛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相比之下,反倒是事前的擔憂與恐懼占據了更長的時間。

  而且這份恐懼在一次次的任務中變得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漫長,哪怕在她輕松地祓除詛咒之後,也依然存在著,不會消失。

  「是這樣啊——」醫生拖長了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會產生恐懼的心情其實是很正常的表現,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好像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有一些話是之聽到了,但更多的言語從她的耳旁擦過,連一點印像都沒有留下。

  有點困了,厭倦感更甚。這場對話,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沒記錯的話,她每一次至少要接受三十分鐘的心理咨詢。

  是之稍稍挺直身子,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很好,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再忍耐十分鐘就好。

  「不如我們來談談未來吧?」

  大概是感覺到她的不配合了,醫生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但這個話題,是之更不想談。

  她的態度也徹底從漫不經心變成了抵觸。

  「我不覺得我喜歡這個話題。」她看著醫生,這是二十分鐘來他們之間唯一一次正式的對視,「所以可以不談嗎?」

  「當然,當然。那我能問你一個小問題嗎?」

  也許是他的語調太柔軟了,是之一下子說不出什麼太過堅決的否認。況且接下來的幾個月,她還要來到這裡見他。想了想,她覺得還是不要把彼此之間的關系弄得這麼僵比較好。

  她聳聳肩:「你可以問,但我回不回答,取決於你的問題涉及到了怎樣的內容。」

  「好的,就先請你原諒我的失禮吧。我有點想知道,促使你來到這裡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

  「嗯,就是你想的那樣。」

  這倒是個挺好回答的問題。她想。

  「因為安裝了假肢之後必須定期進行心理咨詢,所以我才出現在了你的面前。」

  很簡單的理由,是之根本不想掩飾自己那純粹到了極致的目的性。這也解釋了她為什麼在這二十分鐘之中始終只是當一個被動的且過分沉默的回答者。

  自始至終,她都不是為了得到幫助才來到這裡的。

  於是醫生也沉默了,但依舊笑著,她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職業修養,說不定他已經陷入了手足無措的境地。

  對於這麼一個年輕的醫生來說,她大概是他的職業生涯中遇到過的最麻煩最棘手的病人了。是之不會否認她很惹人厭的這個事實。

  徒增困擾真抱歉呢——但這麼想著的她,心中並無任何歉意。

  又聽到了醫生的笑聲,聽到他說:「我知道,第一次見面就讓你喋喋不休地說很多,這是挺困難的事情。」

  以後也不會對你說更多的。

  是之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

  「不過我覺得,你更有可能以後也什麼都不和我說。」

  心思被洞悉了。

  「但不管怎樣,我都覺得,你需要把一切都說出來。我的意思不是你非要把一切都告訴我,你也沒理由完全相信我,畢竟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我的意思是,沉默不是最好的選擇,你至少要找一個傾瀉口才行。你可以試著……」

  滴答——三十分鐘了。

  是之站起身來,視線略有幾分恍惚,大概是盯著人造花看了太久,鮮艷的花瓣顏色在視野中留下了一時難以抹去的殘影。她只能用力地眨眨眼,盡管這根本沒用。

  「能和您談話很高興,我們下個月再見。」

  公式化的話語,說完後是之就離開了。大腦有些暈乎乎的,她想一定是因為聞了太久的橙花氣味。

  想到下個月還要來到這裡,經歷同樣的三十分鐘,她已經開始心生抵觸了。她既不想與他人聊起自己,也不想被看透內心。

  只想要完成任務,僅此而已。她不准備聽從醫生的建議,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滿心想的都是多麼後悔今天浪費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在心理咨詢上,又是多麼不希望下個月也像今日一樣繼續浪費自己的時間。

  話說起來,她應該也可以不去心理咨詢吧,只要能找到「合理」的理由?

  逃避的念頭鑽了出來。

  她拐到路邊的一家便利店,在冰櫃前停住腳步,目光掠過貨架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種飲料,心裡卻在細細思索著最可行且最不會有破綻的拒絕接受心理咨詢的借口。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櫃門的玻璃反射出了一團詭異的黑白色影子,似乎像是超大型的熊貓。她本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什麼,可回頭一看,那居然真的是一只熊貓。

  而且還是兩足站立的熊貓,大大的熊爪捧著小小的一杯酸奶,背影看起來分外乖巧。

  這種天氣還要穿著玩偶服可真是不容易啊——是之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

  既然已經看到了熊貓,那當然不可避免地會注意到站在它旁邊的幾個同行者,與他們穿著的校服。

  那是咒術高專的制服。

  是之的心裡鑽了一股不太好的預感,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五條悟的氣味——盡管她的嗅覺早就已經被橙花味熏得根本聞不到太多其他味道了。

  她趕緊放回隨手拿起的蔬菜汁,後退幾步,把自己藏在貨架後面,恨不得立刻從這裡離開才好。可才只挪動到了便利店門口,她就被叫住了。

  「是之小姐?」熟悉的少年聲音,「啊,真的是您。好久不見了。」

  叫住她的並不是五條悟,而是伏黑惠。

  雖然很想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但因為那是伏黑惠,所以是之停住了試圖逃離的步伐。她沒有料到會在這種時候見到伏黑惠。

  他也穿著寬松的校服,黑發一如既往亂糟糟的翹著。站在他身後的五條悟揚著嘴角,怎麼看都像是在竊喜的模樣。

  能在這種普普通通的時間點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便利店巧合地碰上了並不是很想在這時候遇到的前男友,是之覺得自己應該立刻買一張彩票,說不定她能夠就此飛黃騰達,余生再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

  她這麼想著,努力扯出一個微笑,對伏黑惠說了一聲午好。

  「喝飲料嗎?」五條悟輕快的詢問穿插在她與伏黑惠久違的寒暄之間,「這幾個小家伙硬是纏著讓我請他們喝飲料,所以多你一份也不要緊喲。」

  「明明是老師你自己說要請客的吧?」禪院真希抗議似的說著,偷偷地把伏黑惠拉近了一點,小聲問,「話說起來,這是哪位?五條老師的朋友?」

  「不是朋友。」伏黑惠的語調帶著少年獨有的誠懇,「她是老師的未婚妻。」

  這可真是震撼咒術高專二年級學生一整年。

  「啊?」

  「甚至未婚妻。」

  「金槍魚蛋黃醬!」

  「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盡管他們的竊竊私語刻意壓低了音量,但是之還是一字不落全部都聽見了。她的表情瞬間變得有點不太好看。

  她向五條悟招招手,讓他過來一下。

  「你就是這麼當老師的嗎?」她冷著臉,「給學生傳遞錯誤的信息?」

  面對她的控訴,五條悟沒有給出回答,只是笑著而已,也不知道這笑意中究竟藏了怎樣的心思。是之知道自己猜不出來,她也不想費心去猜。

  還是去買彩票吧。她想。

  不再多說什麼,她直接轉身離開了。五條悟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這才收回目光,掏出信用卡開始履行好老師的職責。二年級的學生們好像還是很驚訝於「五條老師的未婚妻」的存在,五條悟也沒有糾正他們,任由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

  只有伏黑惠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你之前告訴我,你們突然分居是因為事故後她一直在靜養。」

  「對啊。」五條悟點頭。

  「但我感覺你在騙人。」伏黑惠四下瞄了瞄,把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像是在講著悄悄話,「說真的,你們是不是已經分手了?」

  「怎麼可能——」

  回答來得毫不猶豫,言語中帶著一如既往的五條悟式的自信。

  「我們沒有分手。」


第24章 溫柔

  49.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提著冰桶走在無人的小徑,重疊的深淺綠意一度讓是之感到有幾分迷茫。如果她的記憶力沒有出錯的話,剛才與她擦肩而過的那顆松樹,應該已經是第三次見到了。

  她不想表現得太過悲觀,可她懷疑他們已經迷路了,然而五條悟卻以信誓旦旦的語氣說,他們絕對沒有走錯路。這般自信反倒是讓她產生了一絲沒由來的質疑。

  她開始反思,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會在這個美好的休息日午後和五條悟一起來到這裡。不管怎麼想,她都覺得自己是被這家伙蠱惑了。

  昨天莫名主動提議說一起去郊外釣魚的他,洋洋灑灑地講了一大堆釣魚是多麼有趣之類的話。是之就這麼被他唬住了。

  但現在她後悔了。

  她真應該果斷地拒絕五條悟的邀請。這樣一來,她就不用提著冰桶走在雨後的森林裡和他進行著「叢林探險」,也不用念想著釣魚是多麼遙遙無期了。

  「怎麼,累了嗎?」五條悟從她的手中的接過冰桶,當然也看到了她不耐煩的表情,卻不覺得抱歉,反倒是笑了起來,「只走了這麼一會兒就疲憊了?你平時倒是好好鍛煉一下啊。」

  是之的表情更難看了。

  「你說的『這麼一會兒』是指三十六分鐘嗎?那確實是一段非常短暫的時間呢。」

  「好啦,別不高興嘛,我們難得一起出來一次。河就在前面了,再忍耐三分鐘吧。如果三分鐘之內沒辦法走到,你再抱怨我好了。」

  他的語氣平淡卻輕快,莫名的讓是之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熟悉,連思緒都陷入了一瞬恍惚。而後,她才遲鈍地意識到,之所以覺得熟悉,都是因為他的語氣與過去太像了。會陷入恍惚,也皆是由於她短暫地忘記了現狀。

  飄飄然的心緒重新沉回現實之中。是之抿了抿唇,不自覺地將每一步都踏得更用力了幾分。繁雜的樹影漸漸散開,她聽到了水流的聲音。

  終於走到了河邊。至於這段路耗去了多少時間,又是不是像五條悟說的那樣,是短暫的三分鐘路程,她全部都沒有在意。她只想坐下休息一會兒。

  短短的這段河岸邊的大部分區域已經被釣魚愛好者提前占領了,不過想要找到一處空地也不難。是之什麼也不想坐,只願意當個旁觀者,默默看著五條悟駕輕就熟地搗鼓魚竿,卻想不通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釣魚的。

  釣魚運動與最強咒術師五條悟,這兩者之間顯然存在著一層無法忽略的隔閡。

  其實五條悟也不喜歡釣魚。確切的說,應該是還沒有喜歡上釣魚。他只是很感興趣而已。

  「呶,拿好。」他把魚竿遞給是之。

  「……謝謝。」

  明明是習慣性的感謝,可說出口時,是之卻感到了一種分外別扭的感覺。為什麼會覺得別扭,她也無法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魚鉤拋入河中。

  她坐在在河邊凸起的一塊岩石上,雙手垂低著,恍惚的目光注視著被風與河流撫動的魚線。五條悟站在她的身旁。他把魚鉤拋到了更遠的地方,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不會成為共同在一小片水域進行釣魚鬥爭的對手。

  在釣魚中度過的時間好像比平常更難以捉摸,似乎是變長了更多,也有可能是被縮短了,但總之就是久久等不到魚竿傳來的動靜。

  是之輕輕踢著腳下的落葉,

  「你肯定不是為了釣魚才叫我一起過來的,對嗎?」她笑了一聲,「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吧。」

  既然都被這麼問了,那麼五條悟也沒必要拐彎抹角。不過,他必須先為自己正名一下。

  「我想和你一起釣魚,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他推了推墨鏡,話題切換得飛快,「心理醫生把你的情況和我說了。」

  「這樣啊……那家伙真煩。」她的表情陰沉得可怕。

  明明感覺到她的情緒了,五條悟還是偏要火上澆油:「想知道他是怎麼描述你的嗎?」

  「不想。」是之的拒絕來得相當果斷,但話說出口了,卻又勸和了下來,「不太想聽實話,但如果你說點謊言給我聽也不是不行。」

  這可是一個不錯的回答思路。

  五條悟忍住笑,清了清嗓子:「好,那就依照你的想法來吧。對於上周心理咨詢的結果,你的心理醫生覺得相當滿意。他很高興你能夠表現得如此坦誠,並且不希望你在下個月前再去找他。他建議我,可以盡量不打擾你,也不要和你說話。就是這樣。」

  「嘁……謊話不比實話更好聽呢。」是之嘲諷似的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說,「醫生為什麼偏偏要和你說這種事?難道是懷念向老師打小報告的滋味嗎?」

  「誰讓我是你的緊急聯系人。」

  五條悟說得好像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讓是之有點莫名的不滿。

  「別描述得好像我剩下了你這麼一個認識的人而已。」

  「但能夠擔任緊急聯系人這一重責的,好像就只有我而已吧。」五條悟輕拍了一下是之的頭頂,「所以別不滿了。乖。」

  是之往旁邊挪了挪,躲開他的動作:「不要把我當成你的學生。」

  「好的好的。沒問題。」五條悟立刻收回了手,「我也覺得那個醫生很無聊,估計是因為他太年輕了,所以做事太過直白吧。說真的,要是你什麼都和我說的話,我肯定會嫌煩的。」

  是之笑了,這是久違的真心笑意——她是真的被五條悟的這句俏皮話逗笑了。

  而這一聲笑也是五條悟不曾料到的。他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與是之一樣的弧度。

  魚竿依舊一動不動,也不知水下究竟藏著怎樣的動靜。是之一手支著下巴,指尖輕輕摩挲釣竿的表層,玻璃纖維的冰冷材質讓她想到了自己的義肢。

  一切堅硬而不自然的東西都會使她聯想到自己,不過這一次並沒有任何糟糕陰暗的情緒伴隨著這番聯想一同浮現在她的心頭。意外的,她覺得內心很平靜。

  「有件事想問你。」她說。

  「什麼事?」

  「惠惠最近還好嗎?」

  一定是因為上周毫無防備地在便利店見到了他,所以是之才會忍不住想要在意起這個孩子。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在意似乎存在了一點小小的違和感,可她卻不想直視這一點。

  她只想關心這個孩子而已。

  「現在的他,應該有在好好地當一個乖學生吧?有沒有認真地祓除詛咒呢?話說起來,他姐姐怎麼樣了,是不是……干嘛不說話,你懶得回答我嗎?」

  「沒有懶得回答。」五條悟收起釣竿,又重新丟回河中,並未看她,話語也平淡,「我覺得,你最好不要把對你的弟弟們的情感放在惠的身上。」

  「哦——」

  這聲「哦」聽起來很像是笑,卻不再是發自內心的笑意了,而是純粹的嘲弄。

  「擔心我錯誤的感情也會傷害到他嗎?哈,多麼貼心的好老師啊,我很高興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教育著惠惠。這句話不是嘲諷。」

  五條悟聳了聳肩:「他是個堅韌的小孩,是不會被輕易地傷害到的。而且你的感情也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你又不是咒靈,你的情緒也不會變成詛咒。哎,先別打斷我,讓我說完。我知道你現在正在想什麼,所以就算你已經聽厭了這句話,我也要再重復一遍,而且我以後會重復很多遍,拜托你認真聽好。」

  他看著是之,哪怕她別開頭,逃避著他的注視,但他還是要看著她說出這句話。

  「會那場意外不全是你的過錯,會誕生八重家的咒靈完全與你無關。如果你真的對死去的弟弟妹妹們感到愧疚的話,就不要把無法安放的溫柔寄托在惠的身上。

  「也不要,再放縱這愧疚的長姐情結繼續刺痛自己了。」

  50.

  —2014年5月,東京,公寓—

  是之盤腿坐在矮桌的一側,雖然很想吃擺在桌上的仙貝,但為了給坐在對面認真寫作業的小學生伏黑惠做一個好榜樣,她努力忍住了這份饞念,繼續專心當一個監督者,在旁邊看著他奮筆疾書。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寫完了英語作業,是之以為自己總算是能夠休息一下啃啃仙貝了,卻沒想到伏黑惠又從包裡拿出了一本數學練習冊。

  看些煩人的作業,是之愁得頭禿——哪怕她並不是寫作業的那個人。

  實在有點坐不住了,她忍不住問:「惠惠,你的作業究竟還剩下多少?」

  「馬上就要寫完了。」伏黑惠表情誠懇,「對了,下周是運動會,您會來參觀嗎?」

  「運動會?那當然啦。惠惠參加了那些項目呀?」

  伏黑惠放下筆,掐著手指開始清點了起來,零零散散地算起來,居然參加了七個比賽項目。他自己都忍不住得意了起來,微微臉紅的小表情莫名可愛,看得是之心都快化了。

  「我們家惠惠真厲害呢!」她笑著揉了揉伏黑惠的小腦袋,「很期待你在運動會上的表現哦!」

  大概是錯覺,在說著這話時,她的余光好像瞥見到了一個怨念滿滿的白色腦袋從廚房裡探了出來,微微眯起的藍色眼眸中簡直是寫滿了問號。

  至於為什麼會充滿怨念,是之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是因為伏黑惠沒有邀請他一起去運動會的緣故。


第25章 幼稚鬼

  51.

  —2014年5月,東京,公寓—

  這是五條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為老師的尊嚴遭遇挑戰。

  沒想到,他一手帶大(四舍五入)的伏黑惠,居然沒有邀請他參觀運動會。

  甚至前幾年伏黑惠也一直都沒有提起過和運動會有關的任何事宜,以至於五條悟在今天之前都忘記了他的小學是每一年都有在正經地舉辦運動會的。

  當然了,五條悟也可以默認為伏黑惠向是之發出了參觀邀請就等同於是在說自己也可以一同前去。但不管怎麼想,就當他是小心眼好了,他果然還是想聽伏黑惠親口對他說出「來參觀我們學校的運動會吧」之類的話。

  這麼想著的五條悟,一不小心把橙子多切了一刀,本該是完美的八分之一大小橙瓣被這一刀分成了小得可憐的十六分之一,薄得幾乎能透光。

  五條悟盯著這兩瓣切壞了的橙子看了一會兒,決定待會兒把它拿給伏黑惠吃。

  這可是來自五條老師的親切體諒,才不是什麼暗戳戳表達不滿的方式。

  他端著盤子慢悠悠地走到客廳。奇多跟在他的身旁,一如既往的歡快模樣,爪子碰在地上,總是會發出啪嗒啪嗒的清脆聲響。五條悟想,差不多是該給它修剪一下指甲了。

  窩在矮桌邊的一大一小與作業之間的抗爭還沒有結束,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兩人緊挨著坐在一起開始說起了悄悄話。五條悟聽到伏黑惠嘰嘰咕咕地小聲說:

  「感覺是之姐姐今天特別安靜。」

  「是嗎?」是之挑了挑眉,有點想笑,「我平常也沒有很吵鬧吧?」

  「我就是覺得你比平常安靜一點,話也變少了。啊——難道是因為你們倆吵架了嗎?」

  小學生伏黑惠像個小大人似的說著,這讓是之覺得自己也很有必要表現出正經成年人的模樣給出回應才行,可是擺出認真表情的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愛了,是之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忙搖頭否認。

  「沒有沒有,我才沒有和你的五條老師吵架呢。」頓了頓,她的聲音變輕了幾分,「我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而已,不過我會盡力調整好的,惠惠不用擔心。」

  「哦……原來是這樣。那我也來幫你調整心情吧!」

  「惠惠好貼心啊,不過不用了。你現在的敵人是數學作業。」她用力揉揉伏黑惠的小腦袋,「加油寫完哦!要是有不會做的題目就問我好了。」

  「好!」

  伏黑惠繼續與數學題做著搏鬥。恰在此時,是之的手機震了震。她收到了來自妹妹八重尋的信息。

  「尋:[貓貓探頭.jpg]姐姐今天是不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終於見到你的時候,感覺你心情很不好的樣子。不開心的話可以偷偷告訴我哦,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也不會告訴笨蛋矢。」

  ……她真的把心情表現得這麼明顯嗎?看來下次應該注意一點了。

  是之摸了摸耳廓,在聊天框中打下了一段字,可斟酌了一會又覺得這麼說好像有點不太合適。她刪掉了無意義的話語,把回復改成了更簡短的字句。

  「是之:我沒事呀。還有不要叫矢笨蛋嘛哈哈哈她會生氣的。」

  「尋:她平常也叫我笨蛋,所以這是禮尚往來。不過真的沒事嗎?大家都有點擔心呢。」

  「是之:真的沒事。」

  「尋:唔……好吧。那明天見。順便給你嘗嘗我做的千層面!」

  「是之:已經開始期待起來啦。」

  她放下手機,忽然感覺到被輕戳了下後背。抬頭一看,果然是五條悟站在自己身後。

  「張嘴。」

  「啊——」

  五條悟把一小瓣橙子塞進她嘴裡。只嚼了一口,她就皺起了臉。

  「橘子好酸,皮也好苦,真不知道該哪一點開始吐槽起來才比較合適了。」她縮了縮脖子,被這股過分強烈的味道刺激的刺激得直發抖,「起碼剝了皮之後再投喂我嘛!」

  「實不相瞞,我就是想讓你嘗一嘗橙子皮的滋味。」

  「……屑男人!」

  是之氣得連臉都腫了,反手猛拍了一下五條悟的膝蓋,可是手掌卻並沒有碰觸到任何真實的觸感。

  她的小小懲罰被無下限術式阻斷了。

  這不免讓她更惱了,然而五條悟卻是一副得意的模樣,還挑釁似的嘚瑟說:「看,打不到吧。」

  「你話真多!」是之氣得咬牙切齒,轉頭大聲地對伏黑惠說,「惠惠,聽好了,你長大之後可千萬不要變成五條悟這樣的男人喲——否則你就完了!」

  伏黑惠連忙點頭:「我明白了!」

  「……你們這是在聯合起來孤立我?」

  五條悟滿頭問號,總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戰。不過仔細想想,在這個家他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地位。

  他無話可說了,默默放下果盤,坐在是之身旁,可她卻滿不情願地一撇嘴,往旁邊挪了挪,緊挨著伏黑惠,總之就是不願意和他發生什麼肢體接觸。

  看來是真的被孤立了。

  五條悟只好獨自窩在矮桌的一角,弱小可憐又無助,和是之一起盯著伏黑惠寫作業。

  也許是兩個成年人的目光太過炙熱太過具有壓力感,伏黑惠的解題速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快了不少,飛快地就寫完了剩下的數學題。

  至此,他總算是完成了所有的作業。

  合上書,放好筆,把書包理得整整齊齊,伏黑惠准備回家去了。

  「真的不在我們家吃晚飯嗎?」是之不太放心他,「我覺得還是一起吃完晚飯之後讓五條老師送你回家比較好哦。」

  「不用了。津美紀姐姐在冰箱裡留了飯菜,我要是不吃的話,她會難過的。」

  參加了學校的游學旅行的伏黑津美紀要到後天才會回來,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會由是之監督伏黑惠寫作業。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是之也不好意思再堅持了。她輕輕捏了一下伏黑惠的小耳朵,叮囑他路上千萬要小心。

  目送著伏黑惠消失在視野的邊界,還來不及放下對他的擔心,是之忽然感受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從身後迫近。她慌忙往旁邊一閃,企圖抱住她的五條悟毫不意外地撲了個空。

  看著空空蕩蕩的雙手,五條悟難以置信。這下得意又嘚瑟的人,可就變成了是之。

  「是你自己說我碰不到你的喲。」她用五條悟自己說出口的話語報復了他,「所以你就不要再……」

  「但我沒說我不能碰你啊。」

  「哎哎哎你可不能這麼強詞奪理!」

  是之一邊固執地這麼說著,一邊往近旁躲,拼命想要躲開五條悟的魔爪,可是卻完全出於下風。努力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被他按倒在了地上。是之第一次知道,原來不久前和五條悟一起買的這塊毛絨絨地毯是這麼軟。

  他摟著是之,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心情不好嗎?你可以和我說的。」他的聲音輕得像是悄悄話,「上午的時候,你被上頭的那群老家伙叫過去了,對吧?壞心情和他們有關?」

  是之挪開視線,沒有去看他,似是有幾分心虛,但還是點了點頭,沉悶地應了一聲「嗯」。

  「被他們分配了一大堆的任務。感覺接下來幾天都沒得閑了。」

  「是嗎?那可也太辛苦了。」

  他撫弄著是之的後頸,又偷偷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小動作一大堆。

  「需要我幫你分擔一點嗎?」他提議著。

  是之搖頭,都沒怎麼多考慮他的建議。

  「其實我覺得任務多一點也沒什麼,我不是介意工作上的疲憊。我只是不喜歡……他們對待我的距離感。」她習慣性地垂低眼眸,「他們不喜歡我——他們厭惡八重家的咒術師。」

  厭惡的理由也很簡單,當然是八重家的咒術師過去曾試著操縱咒靈的力量,還與咒靈誕下了子嗣。在八重家,除了已經倒下的爺爺之外,這事暫且就只有是之知道。

  但對於掌握著權利的御三家上層們來說,八重家的秘密卻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偏見。以他們不加掩飾的嫌棄表現來看,似乎也不准備把這當成秘密藏在心裡。

  他們肆意地表現出對於八重家咒術師的鄙夷與厭惡,與此同時他們當然也會同意是之是個優秀的咒術師。但僅僅只是同意而已,在此之前不會有更多其他的情緒。是之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上層的一員,哪怕她早已經成為了特級。她只是用來祓除詛咒的工具而已。

  僅此而已。

  而在八重家,平常能接觸到咒術界頂峰的人物的,就只有是之一人。需要承受厭棄目光的,也只有她。

  「今天也被那群臭老頭好好地嫌棄了一番!說真的,每次見到他們,肯定都免不了被冷嘲熱諷,我真的快受夠了。我真慶幸這樣的壓力只壓在我一個人的身上。」

  她實在不忍心告訴弟弟妹妹們,八重家的咒術師是被唾棄的血脈。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他們能夠永遠不要知道。

  「那群老古董,真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我把他們都殺了吧?」

  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五條悟平淡地這麼說著,可話語間的意思,卻像是真的想要這麼做。

  他的確有這樣的決心,也有過這樣的念頭,這一點是之比誰都清楚。她當然也知道五條悟不會立刻就執行這樣的想法,不過她還是要阻止他一下才行。

  「這樣一來,我們就要參加很多場喪事了。很麻煩的。」她在五條悟的肩頭蹭了蹭,低聲笑著,「我討厭麻煩。」

  「好。那就體諒你一下吧。」

  「真乖真乖。對了,你有沒有覺得惠惠的頭發特別卷特別翹?」

  大概是提到了頭發這個話題,是之那不安分的兩只手開始在五條悟的腦袋上動來動去,時而還揪幾下,看來是把他的頭發當成了玩具。

  五條悟聳了聳肩,稍稍低下頭,讓是之能夠以更舒服的姿勢搗鼓自己的頭發。

  「惠從小就是這麼個腦袋了。」他說,「這小子,唯獨頭發和他爸不像。」

  「是嗎?這不是很好嘛,我覺得惠惠的發型挺可愛的。你的頭發翹起來的時候也很可愛哦。」

  「那當然。」

  五條悟向不識謙虛為何物。

  「不過,你就這麼喜歡惠嗎?」他發出控訴,「總是『惠惠』『惠惠』地叫。你都沒有用這麼可愛的方式叫過我。」

  五條悟是沉聲說出這些話的,是之初一聽,還以為他是在說什麼正經事呢,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扯下發繩,套在手腕上,繼續玩弄著五條悟的頭發。

  「咦——我們家悟悟吃醋了嗎?」她故意把每一句的尾音拖得很長,「居然嫉妒一個小孩子,好丟人。不過我們家悟悟還是很厲害的呢。」

  「為什麼只是『很厲害』?我是最厲害的。」

  「嗯嗯嗯,最厲害最厲害。」是之相當配合,「悟悟最厲害。」

  這話聽得五條悟滿心舒服,但回過神來,卻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你的語氣怎麼有點像是在哄小孩?」

  「因為悟悟是小孩子脾氣嘛!」

  依然是哄小孩的語調,簡直就像是某種惡戲,就連她自己都偷笑了起來,手上的動作卻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五條悟感覺她的動作好像變得有條理一點了,而不是毫無意義的調皮。正想問問她到底在搗鼓什麼,卻被她拍了一下肩膀。

  「完成啦!」她迷之興奮,「快去照照鏡子看看吧!」

  「不照鏡子我也知道你在搗什麼亂。」

  五條悟晃了晃腦袋,他能感覺到頭頂的一小撮毛也隨之小幅度晃蕩了幾下。懷裡的是之笑得更大聲了。

  沒錯,是之把他額前的碎發扎成了小辮子。這段頭發實在是太短了些,與其說是小辮子,倒更像是翹起的一小揪毛。

  是之笑得耳朵都紅了,差點喘不過氣來。

  「有這麼好笑嗎?」

  「嗯!超好笑!」

  「唉……我們家之之是個幼稚鬼。」


第26章 玉犬

  52.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積聚了一整個早晨的陰雲終於在午後緩緩散開,日光從雲層的空隙間漏下,映在河面,卻被水波揉得破碎。是之穿著的黑色上衣吸滿了陽光的溫度,不免讓她覺得有點悶熱。

  她扯了扯領口,初夏的風透入衣衫之間,帶著幾分微熱感,絲毫感覺不到太多的涼意。她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了樹蔭底下,暗自慶幸著出門之前戴了帽子和墨鏡,否則一定會被這過分燦爛的陽光折磨得很痛苦。

  五條悟也和她一樣,戴著鴨舌帽和墨鏡。墨鏡當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圓鏡片復古樣式,但已經不會再得到任何類似於「這讓你看起來像是個盲人藝術家」之類的嘲弄了。

  他們之間的對話大約沉寂了半個小時。魚餌依然沉在水底毫無動靜,彼此的思緒卻一點也沒有停下。

  五條悟正在反思剛才是不是說得太重了一點。

  是之正在反思五條悟的話是不是具有正確性。

  他們都堅信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可又覺得對方的說辭也沒有什麼錯。

  暗藏的心事終於在對話沉寂的四十五分鐘後無法再深藏更久了。

  「那個……」

  「我……」

  他們同時開口,話語撞在了一起。莫名其妙的默契讓是之感到了幾分尷尬,但五條悟卻笑了起來。他收起魚竿,重新換了餌,復又把魚線丟進了水中。

  「你先說吧。」他說。

  忽然變成了自己先說,是之總覺得有點不太自在,但還是應了聲好。

  在心裡好好地措辭了一會兒,她才慢慢說:「我想,我依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愛比我年幼的弟弟們。」

  所以才發生了意外,全都是因為她的「愛」不夠恰當,也太過狹隘。

  「沒錯,我會關心惠惠,是因為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弟弟妹妹們年幼時的影子。我還是愛著他們,可這份愛卻沒有出口了,所以我才那麼迫切地需要一個這樣的人,讓我宣泄這份情感。可是我,並沒有,把惠惠當成替代品。」

  「我知道的。」

  「惠惠是值得被愛的好孩子——他一直都是。」

  「你也是值得被愛的人。」

  五條悟注視著她,盡管依舊是揚起嘴角,但此刻的神情,卻根本不像是在笑。他伸出手,輕輕搭在是之的頭上,一如過去那般,揉了揉她的腦袋。

  過去這個小小的動作代表著安慰與愛意,多數時候也會變成幼稚的搗亂,譬如像是在她吹干長發之後再故意揉亂。

  此刻這意味著什麼呢?不是後者,是之也不希望是前者。

  「是之,我愛……」

  「為什麼我們直到現在都沒有釣到魚?」

  是之打斷了他的話,抬頭看著他,眼眸空洞得近乎毫無波動。

  「為什麼?」

  53.

  —2014年6月,東京,都立竹取小學—

  「惠惠的學校好大啊。」

  擠在看台旁的是之偷偷湊近五條悟身旁,小聲地與他著咬耳朵。

  「現在的小學都這麼大了嗎?以前過來接惠惠放學的時候根本沒注意過啊。唔唔唔……我羨慕了!」

  這番發自內心的感慨聽得五條悟想笑。

  「就這都能讓你羨慕嗎?」

  她輕輕揪著五條悟的衣袖,晃來又晃去。

  「當然羨慕啊。知道嗎,我的小學真的很迷你,只有一棟矮矮的樓而已。操場也小,班級少得可憐,同學之間全部都是從出生起就相互認識的小朋友。」說著說著,她嘆息了一聲,故意擺出一副做作的嫉妒姿態,可憐兮兮地說,「一直都住在東京的五條先生,肯定是無法理解這種生活在小島的艱辛的吧。」

  五條悟點頭:「沒錯。確實理解不了。」

  過分耿直的回答氣得是之嗷嗷直叫,用手指狂戳五條悟不止。

  「都不配合一下安慰安慰我嗎?你好狠心哦!」

  「這也沒什麼好安慰的吧?」五條悟把她那不停亂動的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而且,在小島上什麼的,聽起來很有趣。至少我覺得很有趣。」

  「那下次把你丟去海島進行真人版荒野求生吧。」

  「也不是不行……啊,惠的五十米比賽要開始了。」

  「嗯?在哪裡在哪裡?」

  是之眯起眼,努力在一群小蘿蔔頭中尋找最可愛的伏黑牌小蘿蔔頭。可不管怎麼搜尋,是之還是看不到自家的惠惠在什麼地方。

  人實在太多了。

  「不就在那邊嗎?」

  五條悟雙手輕搭在是之的肩膀上,把她的身子微微往右邊掰了幾分,指著站在操場外圈整齊地排成一列的小學生。是之認真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總算是找到伏黑惠了。

  說來丟人,是之主要還是靠頭發認出他的。

  參加五十米短跑比賽的小蘿蔔頭們很快就入場了,各自站在起跑線,都是一副頗有干勁的認真模樣。

  裁判舉起了槍,還沒有鳴響起跑的信號,是之卻已經緊張得不行了。她緊緊抱著五條悟的手臂,差點把他的手勒到血液不暢,槍聲響起時,還嚇得猛抖了一下。

  但嚇到歸嚇到。給伏黑惠加油的時候,是之卻比誰都要更起勁,和五條悟一起激動得不行。坐在旁邊的家長笑看著他們,待到比賽結束後才問:

  「兩位是伏黑小朋友的父母嗎?看起來好年輕啊。」

  「……誒?」

  是之困惑地眨了眨眼。被認成是某人的母親,對於她來說這可是相當陌生的經歷。她正想搖頭否認,卻被五條悟摟摟住了肩膀。

  「沒錯。」

  以自信滿滿的口吻,五條悟如是說。

  這話聽得是之整個人都傻了。她用手肘輕輕頂了五條悟一下。

  「別亂講啊!」她趕緊解釋,「我們只是惠惠的……鄰居而已啦。」

  想了半天,還是說成鄰居比較合理一點。

  那個好奇的家長了然般地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什麼了。而五條悟依舊是笑嘻嘻的,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他笑得這麼開心,直到運動會結束,准備送伏黑惠回家了,是之還是沒能想明白五條悟笑個不停的原因。

  她索性不多想了,拐到學校附近的寵物店,帶回了寄養在這裡的奇多。

  早上來竹取小學之前,她把奇多送去了寵物店洗澡。想到這一整天她都會和五條悟待在學校裡,寵物犬又不允許進入小學,所以是之才讓奇多待在了寵物店裡。不過,現在奇多也可以回家了。

  由伏黑惠牽著狗繩,他們悠悠閑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連奇多也可以放慢了腳步,看來是在體諒身後的這個小小的鏟屎官。

  「對了惠惠,你能不能再弄一下那個?」

  是之忽然說。

  伏黑惠抬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那個嗎?」

  「嗯嗯,就是那個。」

  「好。」

  伏黑惠把狗繩套在腕上,皺著小臉,合攏雙手,擺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映出的影子透著地面,變成了犬的形狀。

  「「玉犬」。」

  影子劇烈地晃動著,兩只玉犬從黑影中鑽出,各自站在奇多的兩側,嚇得奇多的尾巴都垂低了。其實奇多並不能看到玉犬或是詛咒,它只是能感覺到不對勁而已。

  譬如此刻就感覺到奇怪的氣息存在,於是一向的膽小就顯露了出來。它趕緊跑到了是之的身邊,爪子搭著她的腿,小聲嗚咽著。就算伏黑惠收回了玉犬,它還是膽怯得很,只想窩在主人的身邊尋求安慰,

  是之輕撫著它的耳朵,卻忍不住捂嘴偷笑。

  「我們家奇多,一如既往的膽小呢。」

  54.

  —2015年8月23日,東京,咒術高專—

  「我有個想法。」

  五條悟一本正經地說。

  「我能不能把狗帶進病房?」

  「……啊?」

  硝子蹙起眉頭,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否定五條悟的這個糟主意才好了。

  可是聽他好好地解釋了之後,她覺得自己似乎並不需要先這麼果斷地否認。

  「是這樣的,我和是之養了一條狗。」他試圖從頭開始解釋。

  「我知道你們的狗。叫奇多,對吧?」

  「對。總之,在意外發生之後,它就沒有見到是之了。在那之前的幾天,它也被寄養在是之妹妹的家裡,它很想念她。而且我覺得,是之肯定也想念著奇多。也許帶著奇多過來給她摸一摸,應該能讓她的心情稍微好一點。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說不定她也能夠慢慢地接受你的存在了,是嗎?」硝子輕嘆了一口氣,眼神疲憊,「你還在努力著想要和她說話嗎?你明明知道,她現在最無法面對的人就是你。」

  「不然呢?」

  他的回答意外的果斷,幾乎毫無猶豫。

  「她是我的戀人。」

  硝子並不驚訝於聽他這麼說,但她還需要再斟酌一下才行。

  「她……表現得很堅韌。她不會向任何人尋求幫助,哪怕她真的很需要幫助。她也不常和我說話。知道嗎?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暴自棄的舉動。」她頓了頓,「那就讓你試一下好了。聽說犬類可感知人類的情緒,說不定你們的狗能……我還是不要說得太絕對比較好。總之,把它帶來吧。」

  得了硝子的允許,五條悟當然是毫不猶豫地把奇多牽到了病房前。許是聞到了久違的主人的氣味,它格外興奮,不停地蹦跶著,毛絨絨的尾巴幾乎都甩出了殘影。

  病房的門虛掩著。五條悟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該先敲門。

  剛一抬起手,他聽到門縫間透出了熟悉的聲音。

  「進來。有話要和你說。」

  五條悟一怔,驚訝於她的嗓音是那麼的沙啞。但很快這份驚訝就被「她願意和我說話了」的慶幸感徹底壓過。

  他推開門,踏入昏暗的病房內。原來她拉上了厚重的窗簾,僅有一絲微光從簾子的縫隙間透過。她坐在這道縫隙前,蜷縮在軟椅之中,偏著頭,散落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五條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

  微弱的光讓她看起來像是個朦朧而恍惚的影子,幾乎難以感覺到她的存在。五條悟松開手中的狗繩,任由奇多跑到她的身旁,一如既往的伏在她的腳邊。

  她一動不動,仿佛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也並不知道身邊多出了一個溫暖的小動物。她只是盯著照在指尖的一縷光。

  急促的呼吸聲放緩了。五條悟聽到她說:

  「分手吧。我們。」

  .

  「檔案記錄」

  —火化登記表—

  寵物名稱:奇多

  死亡原因:

  死亡時間:2016年1月7日

  品種:金毛尋回犬

  重量:37kg

  火化時間:2016年1月10日

  主人姓名:八重是之

  (簽名)

  .

  作者有話要說:

  是刀,我加了刀


第27章 別離

  55.

  —2015年8月23日,東京,咒術高專—

  很奇怪,在聽到是之的這句話時,五條悟的心中並未浮起太多震驚感,但他也並不是早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他只是在想,她是不是出於真心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以前他們不是沒有吵過架,當然也有過為了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與對方置氣好幾天的愚蠢經歷,可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他們都不曾對彼此說過「分手」這樣的字眼。

  如此尖銳而決絕的詞是絕不能說的,哪怕只是氣話也不行。

  可是現在她卻如此直白又不加掩飾地說出了這個五條悟從來都不曾想過的詞,以至於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處,雜亂的各種想法幾乎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他想要走近是之,卻被她制止了。

  毫不意外。

  「站在這裡就行。」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顫抖不止,聲音變得尖銳了幾分,「別過來。」

  「……好。」

  五條悟停住腳步,也終於收拾好了雜亂的思緒,可背在身後的手卻又開始無意識地轉動起了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此刻只有這分外清晰的觸感才能讓他保持冷靜清醒的狀態。

  「如果你需要獨自一人的空間的話。」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好像他並不在意這件事,「我會暫時先和你保持距離,這段時間也會盡量不來打擾你的。我知道,前幾次探視,我都影響到了你的心情。等你稍微好一點了,我再……」

  「不必了。」

  果斷又冷漠的拒絕。

  「只要你同意和我分手就可以了,我沒有除此之外的期待。」

  五條悟覺得自己的大腦都快爆炸了。他不停地摸著後頸,可這個動作並不能讓他感到輕松多少,反倒是為他積攢了更多的壓力。

  他還是想要靠近是之。

  想擁抱她,想告訴她,真的不需要像這樣獨自承擔一切,他就在她的身邊。

  可僅僅只是走近了一步而已,她卻蜷縮起了身子,把臉埋在病號服的褶皺間。垂落的雜亂發絲完全擋住了她的表情,五條悟卻看得分明。

  她在害怕。害怕的對像當然是自己。

  他停住步伐,又後退了幾步,不停地搖頭。

  「不。我們不應該商量這種事。」他一字一頓地說,「以你的狀態,我們不能討論分手與否的問題。」

  「我覺得可以,我現在很清醒。我已經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沒有注射鎮靜劑了,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也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疼痛,哪怕傷口早就已經愈合。

  等結束這段對話之後,她一定要給自己打一針才行。清醒的現實太過真切了,真切得只讓她覺得恐懼。

  可如果只是這樣的說辭,那麼五條悟絕對無法接受。

  「至少你該告訴我分手的原因。但在這之前,我要事先聲明一下我的想法——那就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原因?嗯,好。」

  是之已經想到他會這麼說了,也已早早地准備好了答案。

  「因為我不覺得有什麼人會愛一個身體與心靈同樣殘破的人,我也不覺得我的心中還擁有任何名為『愛』的情感了。我討厭你看著我,我也討厭我自己。我已經不行了,我就此終結了。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現在結束才是最好的。」

  「你在說什麼?什麼叫『現在結束才是最好的』?別自說自話地替我們兩個人作出決定啊!」他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我愛你,一直都是,這一點不可能改變。忘記了嗎,求婚的時候我說過,無論如何,我都只想和你一起共度余生。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了。」

  她低垂著頭,疲憊似的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謝謝提醒,總算是找回一點印像了。」

  這簡直是故意激怒他的情緒的話語。五條悟攥緊了拳頭,因過分用力而暴起的經絡似乎透露出了一些什麼。他看著是之慘白的臉色,現實被視野框住,他想到的卻都是全部都是過去。

  他依然想要挽回,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呼吸害得胸腔一陣一陣地鈍痛不止。名為疼痛的感觸,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體會過了。

  真糟糕啊。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別這樣……是之,不要……」

  「現在的你真不像你。」她的話語似是自言自語,「請表現得更像『五條悟』一點,好嗎?」

  「這就是五條悟正在做的事。」他的話語果斷,「這也完全是五條悟式的決定。」

  是之沒有說什麼,只是歪著頭,片刻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微微揚起了下巴。

  「啊……我明白了。如果你不想分手只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這種特殊的時候陪在我的身邊的話,那就免了吧。如果希望自己的這種行為被他人稱贊的話,那麼我會誇獎你的。」

  她疲憊地側過頭看著他,黯淡的眼眸在逆光的光線下宛若毫無波動的深淵。

  這是意外發生之後,是之第一次主動看著他。但五條悟並沒有想到,她會是為了分手而做出了他所期待的這個小小動作。

  她的雙唇翕動著,五條悟聽到她說:「堅持這麼久都沒有放棄我,這真的偉大。所以現在可以放開我了。」

  平淡得近乎棒讀的語氣,五條悟莫名一陣惱怒。他用力按住戒指,刻在內側的名字好像壓在了他的骨頭上。

  「別利用惡意的揣測發泄自己的不滿。」

  他一字一句地說,卻得到了是之的一聲輕笑。

  說是「笑」,似乎不怎麼貼切,那更像是痛苦的呻.吟,而不是笑容。

  沉默,又是沉默。就連彼此間的距離都不曾改變,時間存在感微弱得近乎根本不存在。直到是之再度開口,時間才好像重新流轉。

  「未來……」她像是在說著毫無關聯的語句,「你想過我們的未來嗎?你敢去想,和我這樣的一個殘疾人,能夠擁有怎樣的未來嗎?」

  五條悟抿緊了唇,沒有回答。

  他也不敢回答。因為他的確不曾想過。

  不言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可惜是之已經笑不出來,連嘆息搖頭的氣力都沒有。她只能說:

  「還是分手吧。訂婚戒指的錢,我會還給你的,就這樣。我不想再和你談什麼了。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對話。」

  也許是錯覺,她好像看到五條悟的影子在晃動。

  「不用還。」他的語氣像是咬牙切齒,「分手的要求,我也不會答應。」

  只留下這句話,他便轉身離開,用力拉上門。但在門將要闔上時,他卻還是選擇用手抵著門,輕聲地關上了。而後,才踏著充滿不快的足音離開。

  奇多抬起頭,看向門外的方向。它認真聽著這聲音逐漸遠去,直到遠得再也聽不到了,才重新低下頭,把身子團成了一顆球,依舊伏在是之的腳邊,一刻也不想離開。

  56.

  —2016年1月7日,東京,葛飾區廉租公寓—

  大狗蜷縮在她的床尾,閉著眼,很安寧的模樣,身體卻早已經變冷了,與一月零下的空氣同化,摸起來就像是一塊冰。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依稀記得昨晚奇多跳到了她的床上,這是它很久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了。她感覺到了奇多的存在,卻並沒有多想什麼,也沒有多做什麼,只是沉溺在淺睡的夢境中。

  然後她醒來了,被迫面對已經死去幾個小時的寵物狗的屍體。

  是怎麼死的呢?自然死?病死?還是其他的死法?

  如果是病死的話,會是什麼病?如果是自然死的話,對它而言是不是太早了?是因為自己沒有好好地撫養它嗎?是自己沒有注意到這場死亡的預兆嗎?

  她的錯?她的錯。

  毫無頭緒。是之想不到答案,也不敢去找尋答案。她只知道奇多死了。她也只能坐在奇多的屍體旁,干澀的雙眼被鑽入室內的冷風吹得很疼。

  她以為她的腦海中會浮現與奇多度過的一切,回憶起第一次從大助的手中接過狗繩時的感受,就像精心剪輯的蒙太奇那般。

  但是並沒有。

  大腦空空蕩蕩,心也空空蕩蕩。她看著屍體,摸著冰冷的皮毛,思緒被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人占據——小學好友的父親。

  那是一個僅與她見過兩次的男人。

  第一次見面是休假日去朋友家玩,在進門時恰好遇到了將要出海的朋友父親。正是那一次的出海讓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可怕風暴,他死在了海上。

  那是年幼的是之與死亡最近的一次,哪怕她根本沒有參加好友父親的葬禮。她只是捧著花束,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而已,也聽到了環繞在整個島東側的哀樂與哭聲。

  白幡在海風中飛揚,穿上了喪服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是之認不出誰是誰,也找不到好友的身影。他們圍繞著裝著屍體的棺槨,慢慢走在近海的小路上。要像這樣走過三圈,才能將他埋葬。

  每個人都在感嘆著,如此年輕的男人真不該死在還好。每個人都這麼說。

  於是,是之第二次見到了好友的父親——他變成了詛咒。

  並不是什麼駭人的詛咒,他更像是思念的聚集體,為了呼應大家心中「他不該死」的情緒而誕生的產物。他行走在海岸邊,重復著撒網收網的動作,根本沒有任何的知性可言,大概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究竟意味著什麼。

  挺巧的,是之也不知道。

  但她還是祓除了這個詛咒。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奇多會變成詛咒嗎?死去的弟弟妹妹們是否已經變成詛咒了呢?

  如果當真變成了詛咒,她應該就可以最後再見他們一次了吧,盡管這一定不會是什麼令人欣喜的再會。

  雙眸依然干澀。她用力眨了眨眼,慢慢挪下床,扭曲地走向櫃子。她想找一塊毛毯,把奇多蓋起來,可始終沒有找到任何合適的。

  她注意到,櫃子旁的牆角裡還放著一個沒有拆開的紙箱子。這是搬家公司一並從五條悟家搬來的她的行李,因為實在嫌拆箱子麻煩的緣故,所以她一直都沒有拆開過這個箱子。

  或許能從裡面找到合適的。

  她輕輕地用小刀劃開膠帶。放在這個箱子裡的,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衣服而已。

  舊衣服勉強也能用吧。她想。

  在箱子的最底處,壓著一件疊得整齊的黑色薄毛衣,過長的袖口和肩寬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尺寸。

  這是五條悟的衣服。

  為什麼他的毛衣會出現在本應該裝著是之東西的紙箱裡,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無從得知了,她也不想刨根問底。她累了,甚至神經麻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穿上五條悟的毛衣,過長的衣袖在手腕處堆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褶皺,肩線幾乎垮到了手肘處,空空蕩蕩的另一只袖子垂落著。

  是之回到床上,躺在奇多的身旁,擁抱著它冰冷僵硬的身軀,又把空袖子蓋在它的臉上。像以前常做的那樣。

  熟悉的氣息殘留在針織衫上,此刻的一切都好似過去。

  只是,比過去孤單了一點而已。


第28章 花環

  57.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在是之的提醒下,五條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整整一個半小時都沒有釣上魚的事實。

  這一個半小時期間,他不過換了兩次魚餌而已。換魚餌也不是因為不小心被吃掉了,單純只是因為他無聊得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也許這就是他始終沒有釣到任何一條魚的原因。

  可在這同樣的一個半小時之中,根本沒有動過魚餌的是之也沒能釣上什麼——空蕩蕩的魚鉤甚至都沒能勾到一團水草或是垃圾。

  五條悟隨意地晃動了一下魚竿。對於能不能釣到魚,其實他並不怎麼在意。他又不是真的為了釣上一條魚才來到這裡的。

  他現在只想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知道你肯定會覺得……」

  「釣不上魚什麼的,不會讓你覺得很挫敗嗎?」是之打斷了他的話,「挫敗感是最糟糕的感覺。」

  「我……」

  「我記得你在出發的時候說過,在釣到魚之前,你不會回去。」

  連續兩次打斷了他,看來她是真的不想談這個話題。既然如此,那麼再繼續堅持著想要訴說愛意,也全無意義了。因為就算他真的把「愛」說出了口,她也一定會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的。

  她已經捂住了耳朵。而捂住耳朵的人,通常是不會再聽任何聲音了。

  五條悟抿了抿唇。她覺得自己是時候應該好好地在意一下為什麼沒有釣上魚的這個情況了。

  「我沒有說過釣不到魚就不回家,你不能冤枉我。」他又想更換一次魚餌了,「可能是因為這條河裡的魚不多,所以我們毫無收獲?」

  就在他說這話時,離他們不遠的一對父子已經釣上了第三條魚。離譜的是,這對父子是在他們之後才來的。

  五條悟感覺這情況顯然很不對勁。

  「是運氣不太好吧。」是之疲憊地低垂眼眸,「估計一整天都沒辦法釣上魚了。」

  「別這麼悲觀嘛。我們換個位置吧,怎麼樣?」五條悟提議著,「說不定換到其他地方就能夠釣到魚了。」

  是之沒說什麼,只是聳了聳肩,看來對他的建議並沒有什麼異議。

  收起釣竿,提起冰桶,他們轉移到了另一側的河岸。這番小小的遷徙並沒能帶來任何的改變。

  河對岸的釣魚的父子已經釣上了第七條,他們的戰績依然是零。五條悟眯起眼,看著興奮得歡呼不停的小男孩,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小子真得意啊,河裡的魚怕不是都被他釣光了。」

  是之發出了一聲輕哼,不知是在苟同他的抱怨,還是純粹的否認。她安靜地坐著,存在感低到仿佛根本不存在。

  直到那對父子滿載而歸,他們仍舊什麼都沒能釣上來,真不知是該怪罪運氣太糟還是能力太差。

  五條悟收起釣竿,望著依舊明亮的天際線,並未窺見到夕陽的天色襲來的征兆。也許還要再過一個小時,太陽才會落入地平線之下,但現在確實該是傍晚的時間了。

  今日是這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過了今天之後,黑夜便就要一點一點變得漫長了。

  現在去想這種事,似乎有種意義不明的糟糕感。五條悟決定不再多想。

  「我們去吃晚飯吧,怎麼樣?」

  是之拒絕了。

  「我有點累了,想回家。」

  「好。」五條悟沒有堅持,「我送你回家。」

  「我想自己回去。」

  「那可不行。夜晚的郊外可是很危險的喲。」

  是之不說話了,只是看了看天空,而後便以無奈的眼神看著五條悟,這表情顯然是在說著「你覺得現在是夜晚嗎」。

  但不管她怎麼想,五條悟都還是會把她送回家的。畢竟,帶著她來到這個偏僻郊區地方的人,可是他啊。哪怕只是出於最基本的責任心,他也該把是之安然送回家才是。

  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是之便就不再說什麼了,把魚竿和冰桶之類的一大堆東西全部都推給了他,又將帽子往下壓了壓,獨自走在前面。

  這一次總算是沒有迷路了。只不過在停車場裡找車的時候,還是稍微耗費了一小點時間。

  是之窩在後排的座位,一手托著下巴,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天空的顏色似乎變得黯淡了幾分,濃重的雲被浮光映成溫柔的淺粉,但距離天黑還有很久。車內的電台正在放著經典的老歌,許是因為這裡太偏僻了,廣播裡的雜音很多,只能勉強聽清曲調而已。

  在回程的路上,她依然是寡言少語。

  「真的不和我講點什麼嗎?我不想這麼安靜地開車啊。」

  五條悟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抱怨。

  是之眨了眨眼,總覺得有點困了。

  「讓我開吧。我可以安靜地開車,也不需要別人和我說話。」

  說話間,廣播的信號改善了不少。嘈雜的噪音消失無蹤,此刻正在播放著的是一首民謠。

  「女孩們輕柔地編織著雛菊的花環」

  耳熟的歌詞。是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曾經聽過這首歌,但並不是這種錄音室的版本,而是他人唱給她聽的。

  她不停交疊著手指,並未意識到自己竟在止不住地發抖。

  「啊,請把這像征著愛意的花環」

  她不想再聽這首歌了。

  松開安全帶,伸手探向收音機,她不停地按著她根本不知道代表什麼功能的按鍵。

  「戴在我的脖子上吧」

  根本沒用,歌聲沒有停下。陰冷的空調風撲打在她的臉上,仿佛吹得她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冷徹了,可為什麼臉頰卻還是燙得宛若著了火一樣呢?

  好像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觸碰著她,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首歌……怎麼停不下來……為什麼……」

  「在黃昏的森林裡」

  她咬緊了下唇,視線一點一點變得模糊,可不管怎麼按著這些不知所謂的按鍵,也無法停下這段曲調。

  攥緊了拳,用力捶向收音機。

  「給我停下來啊!」

  58.

  —1999年11月,和歌山,八重家—

  虛掩的木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了一條小縫。

  透過這道縫隙,門外的五個孩子打量著自家道場的內部。他們對這裡並不怎麼熟悉,但他們看到了長姐與一向很凶的爺爺。長姐的手中拿著他們未曾見過的武器,這東西似乎是叫做長戟。

  她揮動長戟的動作仍舊帶著生疏,為此被爺爺批評了很多次,聽得門外的這幾個孩子都有點心慌了,可又想多看看長姐幾眼。

  為什麼最害怕的爺爺和最喜歡的姐姐總是待在一起呢?他們想不明白。

  努力地試著征服長戟的長姐好像看到了站在門外的他們。她笑了笑,背過身去,偷偷做了個手勢。鈴音一下子就懂了。

  輕輕闔上門,他們歡快地跑進後院的玻璃花房,在長椅上排排坐好,小短腿輕快地晃蕩著。他們知道,這裡是長姐最常待的地方,也是堆滿了他們會對長姐說的悄悄話的場所。

  等了不多久,長姐就來了。

  深秋的天已然冷得蕭瑟,她卻穿著單薄的和服,寬大拖沓的衣袖被她用布帶束了起來。就算如此,她還是覺得很熱,不停地用手帕擦著汗,輕輕喘著氣,潮紅的臉色還沒有褪去。

  她一在長椅的角落坐下,他們就立刻擁到了她的身邊,抱著她的腰。長姐的身子暖乎乎的,哪怕只是單純地為了取暖,他們想多窩一會兒。

  長姐正在輕輕摸著他們的小腦袋。

  「啊——今天真是累死人了!」

  長姐在抱怨。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是很喜歡聽她的抱怨。

  「長戟我根本用不來,爺爺還硬要我學,說什麼一定要學會更多的武器……以後你可千萬不要選長戟作為武器喲,這東西可是很麻煩的!對了,怎麼只有你們五個人?大助和世谷去哪裡了?」

  她的身邊只有雙胞胎們和鈴音而已。

  「他們去打籃球了!」鈴音仰起腦袋看著她,「先不管他們了,我們有禮物要送給你!」

  「什麼禮物?」

  鈴音驕傲地笑著,跳下長椅,把藏在灌木叢裡的花環拿了出來。

  秋日的小島上已經沒有太多色彩鮮艷的花了,他們當然也不可以偷摘大爹種在玻璃花房裡的話,但他們還是盡全力用紅色的落葉編織出了最明麗的花環。

  「這是我們一起做的!」尋和矢急急地說著,「不過,每個人都出力了,包括大助和世谷!」

  「哇——真漂亮!原來是大家一起做的嗎,真厲害呢,我好喜歡!能幫我戴上嗎?」

  「嗯!」

  比他們高出了很多的長姐低下頭。彼方雙手捧著花環,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他知道,她一定很高興。

  「為什麼突然送給我花環?」她問。

  「因為昨天老師教了我們一首叫做《花環》的歌。是之姐姐聽過這首歌嗎?」

  「沒有呢。」

  「那我們唱給姐姐聽?」

  「好啊。」

  孩子們挺直了後背,像個大人似的清了清嗓子,稚嫩的聲音唱著輕緩的舊歌。

  「天鵝小聲說,請把花環戴在我的脖子上

  為流淚的天鵝戴上花環時

  哀嘆的天鵝變成了少女

  啊 這像征著愛的花環

  啊 這像征著愛的花環」

  「是之!」

  爺爺敲響了花房的玻璃。站在外面的他,看起來就像是恐怖片裡的惡魔。幾個孩子被嚇得從長椅上彈了起來,是之也站起身,摘下花環。

  「我該回去繼續練習啦,練習的時候可不能戴花環,否則爺爺會生氣的。」她輕撫過他們的臉龐,「這個花環我一定會好好地保存的。」

  「嗯……姐姐拜拜。」

  在弟弟妹妹們的注視下,是之回到了爺爺的身邊。她將花環捧在懷中,根本不敢太用力。這是寶貴的禮物,她一定要小心地對待才行。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把它放在道場裡了,否則她手中的長戟一定會不小心弄壞花環的。

  想了想,是之決定把花環掛在道場門外的釘子上。

  這枚釘子被釘得太高了,矮小的她只能拼命踮起腳尖,才勉強掛上了花環。

  然後,回到道場,繼續與自己根本不喜歡的武器打交道,直到天色徹底變暗之後,爺爺才讓她停下。她的這一天,也總算是結束了。

  來不及先收拾道場,她迫不及待地衝出門外,想要快點拿回花環,可那枚釘子上卻是空空蕩蕩。

  花環消失無蹤,她什麼都找不到了。

  59.

  —2014年11月,東京,公寓—

  「怎麼可能會什麼都找不到!這明明是我第一次走到地圖的這個區域啊!」

  是之憤憤然說著,氣得差點把手柄丟在地上。顯示屏的光映在她的眼中,透出的是一個空蕩蕩的道具箱。

  五條悟從背後摟著她,懶洋洋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答是之的疑問。

  是之正在玩的這個游戲他前不久剛通關,可是他根本沒有遇到過這種道具箱中什麼都沒有的情況。思前想後,他也只能說,大概是游戲出bug了。

  「要不要重啟一下游戲試試看?」

  「唔……不要。」是之滿不情願地說著,往他的懷裡鑽了鑽,「我是半小時前存的檔。如果重啟的話,不就浪費半小時了嗎?算了算了,少了幾個道具也沒關系……呀!」

  屏幕的一角毫無征兆地跳出了奇形怪狀的鬼混boss,還伴隨著突如其來的「咚」一聲,嚇得是之猛抖了一下。這下可真是把手柄給丟了出去,腦袋還不小心磕到了五條悟的下巴。

  兩敗俱傷。

  「臉都要被你撞歪了。」

  五條悟這麼說著,一副可憐的模樣。是之趕緊揉了揉他的下巴,雖然知道他只是在撒嬌而已,但還是輕輕地吻了一下被撞痛的地方。

  「好啦,痛痛飛走啦!」

  「怎麼又像哄小孩一樣哄我了?」

  「我以前就說過了嘛,我們家悟悟是小孩子脾氣。」她說得理直氣壯,「但你為什麼不開啟無下限術式?這樣不就不會被我撞到了嘛。」

  「我可不想在家裡都保持著這種誰也無法碰觸的狀態。」

  想是為了證明這句話的正確性,他把是之抱得更緊了,貼著她的臉,怎麼也不想松開。

  是之被他蹭得有點癢,忍不住笑了起來,可話語還是毫不留情。

  「之前到底是誰得意洋洋地說我碰不到他的?是誰是誰?」

  五條悟裝起傻來:「對啊,到底是誰這麼說的?」

  只要他不承認,那就等於這話不是他說的。這可是他一貫的做派。是之已經習慣了,所以也懶得挑刺,只輕哼一聲,如同懲罰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胸口。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五條悟握在了掌中。他拂過是之的每一根手指,卻在無名指上停留了最久。

  「我想送你一個禮物。」他忽然說,「只不過還要再過一小段時間才能給你。」

  「提前預告?可是這樣就沒有驚喜了呀。」

  是之輕輕戳著他的鼻尖,在心裡算著時間,有些不確定地問:

  「難道是戀愛紀念日的禮物嗎?」

  五條悟笑了,沒有說什麼,當然也沒有否認,只是看著她的手指而已。

  一定要送給她那枚戒指。

  他這麼告訴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提到的歌是老虎樂隊的《花ソ首飾ベ》

  應該是一首挺有名的歌,被各種歌手翻唱了好幾遍,但很草的是我沒能找到中文歌詞(

  所以歌詞是自己翻的,信達雅一個也沒有,大家湊合著看吧qaq


第29章 交換

  60.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堅硬的拳頭砸在車載收音機上,發出了沉悶的「咚」一聲響。五條悟余光瞥見到屏幕上閃過無數道白色豎線,這可不是什麼好預兆。就算這些白線只停留了一瞬就消失無蹤,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太妙。

  但比起無辜被砸的車,五條悟更在意的是坐在後排的是之。很顯然,她現在的狀態已經有點不太對勁了。像是跌入了歇斯底裡的神經質之中,她不停重復著這個動作。

  拳頭砸在收音機上,義肢不會感到任何的疼痛,可撞擊帶來的震動感是真實存在的,帶動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隨之一顫。

  可不管怎麼捶打也還是毫無作用。收音機一定是壞了,怎麼都無法關閉,也沒辦法換台。這首唱著花環的老歌,始終無法停下,輕柔的音調沉沉地壓著是之的胸口,讓她幾乎難以喘息。

  「停下來停下來……快停下來!」

  「你知道這樣沒用,還是你先停下吧。」

  五條悟騰出一只手,抵住她的拳頭,勉強算是阻止了她此刻的動作,但她不停地掙扎著,抿緊了唇,依舊是紅著臉,很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的模樣。五條悟趕緊靠邊停熄火,拔出車鑰匙,總算是讓收音機徹底停下了。

  擴散在車內的寂靜讓是之愣了一下,身軀也隨之僵硬了一瞬。她茫然地睜著眼,慢慢收回手,指尖都在顫抖。

  她坐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不自然地佝僂著肩膀,像是想要將自己蜷縮起來,但並沒有哭,只是這麼坐著而已。

  「抱歉。」她小聲喃喃著,有些羞於啟齒,「我……嗯……失去理智了。還是繼續開車吧,天快黑了。」

  五條悟並沒有聽取她的催促。他把車鑰匙丟到了副駕駛座上,起身走出車外。是之以為他是被自己氣到了,可他卻拉開後排的車門,坐到她的身旁,也不說什麼,只是這麼坐著而已,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異常的情緒。

  這是生氣了嗎?還是怎麼了?是之猜不出來,也不想費心去猜了。今天的一切太過折磨,她已經很累了。

  她縮了縮身子,身子抵著車門,漸漸西沉的夕陽籠罩著她,而五條悟坐在陰影之中。

  再過幾分鐘,這些深橘色的陽光就會徹底消失,但直到此刻日光都還是帶著燒灼的溫度。車內的空調也因為熄火而停轉,殘留在車內的冷空氣很快就被熏熱。

  手腕的肌膚被成了淡淡的粉色,她慶幸自己沒有被曬傷。

  夕陽很快就消失無蹤。被光亮籠罩著的是之,也終於置身在了暗色中。五條悟依舊是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安靜得都有點不太像是他了。

  是之悄悄地想,也許他是想讓自己開車,所以才會把車鑰匙丟在那麼醒目顯眼的地方。但他什麼都沒有說,是之也沒辦法確定。

  不過,她是真的很想回去了——而不是繼續停留在路邊。

  既然如此,還是由她來開車吧。

  這麼想著的她,探身拿過副車座上的車鑰匙。正想打開車門,卻聽到五條悟說,還是再坐一會兒比較好。

  「真的不准備和我說點什麼嗎?」他歪頭看著她,很無奈似的,「比如像是,和我說說想讓那首歌停下的原因,之類的。」

  「……我沒有說話的心情。」

  她毅然決然地推開了車門。可不知為何,卻根本沒能推動。

  不需要多想,這一定是五條悟在搗亂。

  「我有沒有說過,我不太喜歡你的心理醫生?」

  他的話題好像有點突兀。

  「不。沒有說過。」

  「是嗎……那你現在知道了,我不喜歡你的心理醫生。」他聳了聳肩,「但我必須承認,有一句話他說得沒錯。他說,你應該找個人聊聊。」

  是之扯著嘴角,發出一聲不知所謂的笑:「所以你覺得你是這個人?」

  「沒錯,我就是這麼覺得的——我覺得我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你傾訴所有痛苦的人。」

  他微微揚著下巴,像是很得意似的。是之更想笑了,恨不得直接把寫著「自我意識過剩」的便簽紙貼在他的腦門上,哪怕他說得確實是事實沒有錯。

  他的確是能讓是之傾訴一切的人,從過去便是如此。只是現在,是之不會再說任何事了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沉默了,有可能是恐懼在作祟。

  此刻她依然不想對五條悟說太多,也不想剖開內心倒出所有的黑泥——這一定會把他完全淹沒的。

  可如果保持沉默的話,他肯定不會輕易地放過自己。想了想,是之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說點什麼搪塞一下才行。

  「你很自信,很好。這也很像是五條悟會提出的建議。」

  這話無疑是陰陽怪氣的抱怨,但五條悟卻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似的微微感受,不僅接受了這番說辭,甚至還驕傲地揚起了嘴角。

  「多謝誇獎。」

  對話似乎正在往不錯的方向進行著。

  是之繼續說:「當然了,我非常贊成你的提議,也想和你聊一聊,但我現在更想快點回家。」

  「別那麼急嘛——」五條悟眯著眼,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既然你想和我聊,那我們就聊一會兒嘛。五分鐘,怎麼樣?」

  「……」

  「不說話等於默認了,那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五條悟依然揚著嘴角,但卻不像是在笑著的模樣了,聲音似乎也稍稍變輕了一點,「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嗎?自從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我們根本就沒有好好地說過幾句話,對話少得可憐……」

  是之打斷了他:「我們不是沒有聊過。」

  她執拗地反駁著,試圖用這種簡單的說辭為自己正名。但這樣的強詞奪理,當然是無法證明任何事情的。

  不過,既然她這麼說了,五條悟就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行了。

  他坐直了身,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如果你指的是和我主動提分手那次交流的話,那可不能算作是『聊過』,更加不能算是『好好地聊過』。」

  是之輕蹙眉頭,往角落裡縮了縮,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嘀咕著:「還在記恨著這件事嗎?」

  「不能說是記恨,但印像確實非常深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今天的聊天可以從這個話題開始。」

  「不願意。」

  「好吧。那這樣好了。」五條悟把手臂搭在窗框上,「為了保證這段對話可以順暢地進行下去,我們先制訂一個規則,怎麼樣?你向我分享有關於你的一件事,然後我也會說一件和自己有關的事。這樣就很公平了吧。」

  「唉……好,知道了,就這樣吧。」

  五條悟滿意地點了點頭,伸出手輕輕地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真乖真乖,之之真乖。」

  拖長了聲的話語聽起來實在奇怪。是之一臉嫌棄地推開他的手,抱怨似的問他是不是在哄狗,得到的當然是他的否認答案。

  也是,就算真的是以哄狗的心情說出了這種如同哄狗一般的話語,他也肯定不會主動承認的。她這是白問了。

  是之第無數次嘆氣。

  「就按你說的來吧,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所以給我提個問題。我會回答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他的尾音微微上揚著,像是在質疑這話的真實性,「什麼都會和我說?」

  「沒錯。」

  「哦——」

  五條悟了然般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隨性地問吧。

  五條悟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與她剛才的異常行為有關的。

  「為什麼不想聽到那首歌?」

  雖是毫不意外的詢問,但在被這麼問到時,是之還是不自覺地斂住了呼吸。早已想好的說辭也凝滯在了心口,根本無法順暢地說出口。

  「以前……他們給我唱過這首歌。在我還只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慢吞吞的,她說,「聽到這首歌就會想起他們,想起我和他們的小時候。可我很害怕像這樣毫無准備地想到他們。」

  那首歌就像是尖銳的彎鉤,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心口,劃開她的瘡疤,勾出她藏起的一切念想。她恐懼這種感覺。

  所以才想要讓那首歌停下。

  就是這麼單純而愚蠢的理由。如果五條悟為此而嘲笑她的話,她也不會生氣的——她也覺得自己愚蠢。

  可五條悟並沒有笑,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而已,沒說什麼,下一刻就立刻轉移了話題,開始說起了自己的事,似乎根本沒有在認真聽她說話,但垂在身旁不停敲打著座椅邊緣的食指卻已經透露出了他的真實心情。

  不過,這些藏不住的心緒,其實並不重要。

  「在分手之後,搬家公司的人來搬走你的東西的時候,我偷偷地把我的一件衣服塞進了紙箱裡。」

  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當時為什麼會這麼做了。大概是想著,這件衣服能夠讓你再想起我吧。也有可能是覺得,可以依賴這種方式,繼續在你的生活中存在一會兒。」他聳了聳肩,「你發現這件衣服了嗎?」

  「當然。」

  原來薄毛衣是這麼出現在她的紙箱裡的啊。

  是之心中的一個小小困惑總算是被解開了。

  「那麼現在我的衣服在什麼地方?」五條悟追問著,「不會被你丟掉了吧?」

  「怎麼可能。你的衣服在……還在我家裡。」

  確切的說,是疊整齊放在了她的枕頭下面。她也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做出了這種行為,她想她應該今天回去之後就把枕頭底下的五條悟的薄毛衣抽走。

  「那就好。」他好像是心安了,「等到秋天,我再向你要回這件衣服吧。然後……還有一件事,我要說一下。這件事也是發生在搬家公司來打包你的東西的時候。」

  他摸了摸鼻尖,忽然變得想是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是之被他的小動作帶動著,也有點緊張了。

  「是什麼事?你倒是快點說啊。」

  「我啊……偷偷藏起了你的一個東西,沒有把它交給搬家公司的人。」


第30章 此刻

  61.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是之一言不發,但實際上相當茫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少了什麼東西,而且不管怎麼思索都覺得毫無頭緒。

  難道是什麼不起眼的小東西嗎?譬如像是她的某件衣服之類的?如果是衣服的話,那麼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消失無蹤,倒是還挺合理的,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意過「今天應該穿什麼」這種問題了。

  「我偷偷藏起來的不是你的衣服。」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五條悟說,「但那確實是個小東西。」

  「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嗎?」

  非要擺出這種神神秘秘的做派,是之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莫非是拿走了她特別重要特別值錢的東西?是之有點緊張起來了。

  「你快說吧。」

  被是之這麼催促著,五條悟也不再磨磨蹭蹭了。

  「好吧,其實我拿走的……」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是之好像聽到了金屬摩擦的光滑聲,「……是這個。」

  他把某個纖細零散的東西放在是之的手中。車裡太過昏暗,只憑窗外的街燈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但她能感覺到,有一個小小的圓環躺在她的掌心之中。

  不知為何,心跳忽然變得急促了許多。她竟有幾分慌張感,哪怕她仍不知道五條悟拿走了她的什麼。

  她抬起手,顫抖的指尖在車頂上摸索了一會兒,才總算是摸到了頂燈的開關。溫暖卻黯淡的橘色燈光撒下,倏地照亮了周圍了一切,是之也終於看清了她的手中究竟捧著什麼。

  一條纖細的金色項鏈,是某一年弟弟大助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但因為是之不常佩戴首飾的緣故,所以一直都收納在盒子裡。

  這條項鏈是最簡單的款式,沒有任何的吊墜或是其他裝飾。可現在,項鏈上卻多出了一枚銀色的戒指,是類似於莫比烏斯帶的形狀。在戒指的內側淺淺地刻著幾個字母。在昏暗的燈光下,這些字母難以看清。可就算是閉上眼,是之也知道刻在戒指上的是什麼。

  「Satoru & Koreyuki」

  是他們的名字。

  這是五條悟的訂婚戒指——是本不該出現在她的項鏈上的東西。

  是之深呼吸了一口氣,卻覺得整個胸腔好像都隨之抽痛了一下。這感覺並不怎麼好。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一直沒有發現生日禮物的項鏈被五條悟藏起來了,也沒有注意到自己丟失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是因為她活得太過像是行屍走肉了嗎?

  現在再考究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已經毫無意義了。總之項鏈已經回來了,這就很好。

  可是項鏈上的戒指,這意味著什麼呢……

  「只是想把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而已,沒有特別的意思。而且這樣就不容易弄丟了。」

  五條悟是這麼對她解釋的。

  「其實我一直都戴著戒指。直到一月份的時候把你從天台救下之後,我才摘下了它——要是看到我依然戴著這枚戒指,你肯定會特別不爽吧。」

  「嗯。我會的。」

  「我就知道。」五條悟笑了一聲,「是時候該把項鏈還給你了。下次可要更注意一點啊,別再忽視掉這麼重要的東西了。」

  「那……戒指呢?」

  她甚至不敢去碰五條悟的戒指。哪怕只是看著,她都覺得愧疚難過。

  「哦——這個也先放在你這裡好了。」他的語氣有種輕描淡寫的既視感,「等你拿回了自己的那枚戒指,再把它還給我吧。你一定能夠拿回戒指的,不是嗎?」

  是之沒說什麼,只是不自覺地抿緊了唇。她點了點頭,沉默地合起手掌。戒指與項鏈貼在掌心之中,微涼的溫度卻並不讓她覺得冷。

  「我生氣了。」她輕聲說,語氣中根本沒有任何的憤怒,「你不應該什麼都不說就拿走我的東西。」

  五條悟掩著唇角,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謊言。

  「你沒有生氣。」

  「生氣了。」她固執地重復著。

  「好。」五條悟索性順著她的說法繼續了下去,「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能原諒我嗎?」

  是之歪了歪頭,模棱兩可似的說:「勉強能吧。」

  「那就行。好,我的事已經說完了,依照規則,現在應該輪到你來分享你的事了。」

  「……嗯。」

  是之撫弄著項鏈,卻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似乎她的生活中也並沒有什麼值得說的。

  沉思了很久,她依然毫無頭緒。她很茫然。可有些話語卻不知不覺地說出口來了。

  「我知道我最近對你……很不溫柔。但那不是因為我討厭你。悟,我從來都不討厭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由於我討厭我自己。」

  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好像就沒有了挽回的余地。是之疲憊地眨了眨眼。

  她想,她只能繼續說下去了。哪怕接下來的話是她本不想和五條悟說的,最糟糕也是最難以啟齒的心緒。

  「我討厭我現在的樣子,我覺得不完整的身軀看起來非常扭曲,所以不想讓別人看到,也不想被你看到。我覺得我的本性和我的軀體一起被那只咒靈吃掉了,我的心也不再完整了。」

  視線倏地變得迷蒙,幾秒後卻又重歸清澈。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她。她繼續說:

  「哪怕是到了現在,我還是很想去死。有人告訴我,那場意外與可怕的犧牲不該怪罪於我。但也有人對我說,是我害死了所有人,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我不知道答案了。」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撕扯著她,直到此刻也是如此,她始終不知道答案。所謂的真相,似乎也無處可尋。她只能選擇去憎恨自己,這樣一來至少所有糟糕的情緒都可以有個依托。可如果她試著去認為一切都與她無關的話,那麼她的憎恨就根本沒有落腳點了。

  她誰也怪罪不了,只能去怪罪那個神出鬼沒的「八重家的咒靈」。

  可「八重家的咒靈」的誕生,也該去怪罪其他人。如此一來,仇恨便就被拉成了一條纖細的線,仿佛時刻都會被扯斷。她不想這樣。

  所以還是憎恨自己吧,至少她是真實存在的。而「八重家的咒靈」,那是久遠的過去所攢成的詛咒。

  「如果我說那不是你的錯,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對吧?」一如既往的帶著笑意的語調,但五條悟其實並沒有在笑,「既然你認為這是你的錯,那我也不否認你。只是,我要糾正一下,這不只是你的錯而已。你有錯,你的弟弟妹妹們同樣有錯,我也有錯。意外發生的那個晚上,我向你提出了糟糕的建議。假如我說了截然不同的話語,那麼結局一定會不一樣吧。」

  「哈。」

  是之冷笑了一聲,聳了聳肩,翻滾的心緒與突然出現的某個想法讓她難過至極。

  「那你是不是也想過,假如沒有發生那場意外,我們會擁有怎樣的未來?你肯定想過吧。」話語刺痛著心髒的每一處,她近乎是決絕地說,如同懷著恨意,一字一頓地說,「你一定這麼想過。一定。」

  過分尖銳的話語在刺痛自己的同時也能刺痛他人,可五條悟只是注視著她的雙眼。

  「我沒有任何一次想過『假如』。你知道我不會做這種事。」

  「……可能吧。」她挪開視線,突兀地轉移著話題,「為什麼這麼執著地幫我?我知道你不只是為了戒指而已。」

  「因為我愛你啊。」

  他忽然笑了起來,手掌輕按在心口。

  「這份愛怎麼也沒辦法消失。」

  如果是以前,聽到這話的是之一定會揚起嘴角,笑著撲進她的懷裡。但此刻他們之間並沒有這個「如果」。對於他所訴說的「如果」,是之只覺得恐懼。

  她蜷縮著身子,把臉埋在臂彎間,不停搖頭。

  「可我甚至都不愛我自己,我也不敢再去愛任何人了。」

  「所以我才更想愛你。而且我從來就不討厭你,你也並不討厭我。」他揚起一如既往的自信笑容,「不討厭就等於喜歡,我一向是這麼理解的。」

  他的想法無疑是歪理。是之想要否認,可卻始終無法說出「我不喜歡你」這樣的話,哪怕是撒謊也不行。

  她就是說不出口。

  她只能說,就算奪回了手腳,他們也無法再擁有過去曾設想過的未來了。

  「說到未來……在提分手的那一天,你問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我當時沒有回答,是因為我無法回答,因為我的確沒有想過。」

  然後,他又匆匆離開了。在此之後,他一直沒能在與她見面,直到今年的一月。所以他始終無法告訴是之,在他的想像之中,他與這樣的是之會擁有怎樣的未來。

  但其實這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根本沒必要費心去想這種事。

  「為什麼我們非要構思出一個未來不可?」

  他的話語像是質問,瞬間讓是之跌入沉思之中。

  而後,又聽到他說:

  「從這一刻起,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會堆砌成我們的未來。所以根本沒必要念想著未來度過每一日——我們只要看著獨屬於我們的此刻就好。」

  「嗯……我知道了。我知道。」

  沙啞的應聲。是之已經把臉完全埋在了臂彎中。除此以外,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的未來,但能窺見到的全部都是糟糕的、惡心的、令人反感的圖景。可現在卻有人告訴她,看著現在就好。

  她想,她可能有點驚訝,也有可能是被衝擊到了,總之藏了很久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湧了出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

  與其說是「沒有哭」,倒不如說是「哭不出來」,仿佛悲傷都已經干涸。但唯獨在面對五條悟的時候,她還是會變得像是個脆弱的愛哭鬼。

  是之真想嘲笑自己,可五條悟一定不會嘲笑她。

  輕輕地,她抱住了五條悟。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她就是這麼做了。也許這就是她一直都想做,卻發自內心地恐懼著的事吧。

  恐懼他會厭惡這樣的自己,也怕自己會厭惡此刻最真實的模樣。

  可她好像並沒有那麼討厭抱著他的自己。他也是一樣。

  「……對不起。」她小聲喃喃著,「對不起。我啊……對你很不溫柔。」

  五條悟撇了撇嘴,並沒有立刻說什麼,像是不置可否。

  片刻之後,他才抱住是之。

  「原諒你了。……其實剛才我說謊了,我想過『假如』。」

  「假如我沒有發生意外的假如?」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如果。」他搖頭否認,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我想的是,假如我們早點結婚的話——比如像是交往兩年之後就結婚——那麼結果是不是會變得稍微不一樣呢?畢竟離婚比分手困難得多嘛,我們也就不會這麼輕易地分開了……早點結婚就好了。」

  「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早點就好了』。」

  「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五條悟笑著闔上眼,將她抱得更緊。

  「不要等到未來,也不要去回憶過去,就是現在。和我結婚吧,是之。」

  62.

  —2014年12月30日,群馬,白根山—

  「你打算什麼時候和五條先生結婚?」

  走在身後的弟弟大助突然大聲地這麼問著,驚得是之差點踉蹌了一下。她慌忙回頭,氣呼呼地瞪著一臉認真的大助,不自覺提高了聲:

  「問這個干什麼?」

  「我好奇嘛!」他說得坦坦蕩蕩,「你們都談了這麼久的戀愛了,怎麼想都應該趕緊進入下一個階段才對,可總覺得你們倆完全沒有任何想法。難道是不想結婚嗎?」

  「呃……這……我沒有說我不想。」是之摸了摸臉頰,被迫開始思考了結婚的事,「但這種事也不是我單方面說了算的,對吧?再說了,五條悟也還沒有和我求婚啊。」

  「那你向他求婚不就好了?」

  「說什麼奇奇怪怪的話呢!」是之毫不留情地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哪有讓女方主動提求婚的啊!」

  大助皺著臉,不停摸著被她打痛的地方,表情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連語氣都是可憐巴巴。

  「打我干嘛。。而且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啊。姐姐你就該主動一點。」

  「你就這麼盼著我和五條悟結婚嗎?」

  大助誠懇點頭:「嗯!我相當期待!」

  「嘖嘖嘖……你這個不爭氣的臭小子。」是之故作惱怒地又戳了戳他的腦門,「比起關心我的戀愛情況,倒不如多在意一下自己吧。趕緊找個女朋友帶回家來讓你最愛的姐姐高興一下啊!」

  「我要是找得到女朋友,怎麼可能還會閑得要死催著你結婚?」他撇了撇嘴,表情看起來更加可憐了,「沒有女孩子喜歡你最愛的弟弟。」

  「怎麼可能沒人喜歡呢?明明我們家大助這麼帥氣,而且性格也這麼好!」

  是之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說著說著,還從包裡拿出了一面小鏡子,舉在他的面前,又摟住他的肩膀,也擠進了鏡子的一角。姐弟倆相似的面容與笑意映在鏡面之中。

  「看,我們家的弟弟君這不是長得很帥氣嘛。」

  「你這麼說肯定是想要順便誇自己長得漂亮吧?」

  「我可沒必要這麼拐彎抹角。」是之將垂落的發絲捋到耳後,收起了鏡子,一臉坦然,「我本來就覺得我長得很漂亮啊。」

  「哇,好自戀!」

  「這應該是自我定位准確才對。」

  「明明就是自戀。」

  「你再胡說八道的話我立刻就把你的資料發送到相親事務所去。」

  「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嘿嘿嘿嘿。」

  作者有話要說:

  是糖(確信)


第31章 水果撻

  63.

  —2014年12月31日,東京,公寓—

  「我回來了!」

  是之大聲地說著,趕緊關上了門,不敢有一刻猶豫,自信只想著要快點把深冬的寒風擋在外頭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今年的跨年夜格外冷。也許過去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有著同樣的寒冷,可她就是發自內心地認為,今年的最後一天才是最冷的。

  洋溢在家中的溫暖空調風吹拂著幾乎凍僵的臉頰,巨大的溫差讓是之覺得自己的整張臉都快要麻痹了。她聽到了從沙發起身的聲音,一定是五條悟向自己走來了。

  可是最先衝到她面前的,卻是格外興奮歡快的奇多。大概是四條腿在奔跑這件事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奇多總是能比五條悟更快地跑到是之的面前。

  這段時間是之都在群馬出差,奇多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見到心愛的主人了,這會兒表現得分外激動,毛絨絨的尾巴甚至都甩出了殘影,還不停地在是之的身邊轉圈,用大腦袋蹭著她的腿,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怎麼看都像是在對她笑。

  奇多的粘人反應讓是之心裡暖乎乎的,但還是輕輕推開了它。

  「我身上那麼冷,會把你凍僵的哦。乖,先在旁邊坐一會兒,好不好?」

  像是聽懂了她在說什麼似的,奇多後退了幾步,在櫃子旁乖巧地坐好,尾巴依然是甩來甩去,圓滾滾的小眼睛眯著,越看卻像是在笑。

  奇多為是之騰出了收拾自己的空間。她放下了提在手中的紙袋,木訥地摘下帽子和圍巾。她今天穿得太多了一點,簡直就像是一只臃腫的北極熊——還是即將要准備冬眠的那種——以至於連動作都變得格外不順暢了。

  「呼……外面真是冷死了。現在幾點了?」

  總算是走到了玄關處的五條悟順手收起她隨意丟在櫃子上的圍巾,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回答說:「正好十一點半。」

  知道現在才十一點半,是之總算是能夠松一口氣了。

  「好險好險,總算是趕在零點之前到家了……啊不對,我是不是完全錯過紅白歌會了吧?」

  「要是你現在衝向電視機的話,倒是還能來得及趕上最後十五分鐘。」

  「最後十五分鐘?唔……那算了吧,我還是明天看重播好了。」

  是之委屈兮兮地這麼說著,磨磨蹭蹭地解開外套的扣子。她的手指被凍僵了,動作當然也慢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解開最後一顆扣子,她就被五條悟抱住了,抱得那麼緊的,是之都能感覺到他的發絲在摩擦著她的耳廓。

  癢癢的。她縮了縮身子,有點想往旁邊躲。

  「別抱我嘛。我身上好冷。」

  「沒事。」五條悟滿不在意地這麼說著,低下頭,貼著她微冷的臉頰蹭了好幾下,「我只想抱著你。」

  看來五條悟也是粘人精嘛——而且還是比奇多更加粘人的粘人精。

  是之捂嘴偷笑:「那我就把渾身上下所有的寒冷統統都傳給你好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五條悟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兒,認真問道:「這不會就是我的新年禮物吧?」

  「對的喲!」

  「居然這麼簡陋嗎?」

  他故作驚恐地大叫著,雙手偷偷伸進了她的外套裡,趁她不注意,撓了好幾下,癢得她慌忙縮起了身子。

  「你這是偷襲!」她大叫著,「你狡詐!」

  「狡詐嗎?這可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啊。」

  「明明只是報復我而已。哼!好啦,快點松開我吧。我要脫外套了。」

  「好的好的——」

  五條悟乖乖地松開了手,後退一小步,和奇多並排站在一起,順便幫她把最後一顆扣子解開了。

  手指稍微回暖了一點。是之拉下拉鏈,笨拙地脫下外套,又脫掉了穿在裡面的毛衣開衫。這兩件衣服格外的沉,脫下之後,是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得輕了很多。

  她把衣服掛在玄關處的衣架上。忽然五條悟湊了過來,伸出手,溫暖的掌心捂著他的臉。

  「怎麼連臉都被凍紅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數落似的,「早點讓我接你回家不就好了嘛。」

  「可我也不確定我什麼時候才能到家。跨年夜的路況太難預估了。不過我買了這個——」

  她拿起擺在桌上的紙袋,嘴角的笑意怎麼看都像是無比驕傲。五條悟瞄到了印在紙袋上的標志,他知道這是群馬一家很有名的甜點店,最受歡迎的招牌產品是水果撻。

  「感覺你肯定會喜歡的,所以就買回來啦!」她拿出紙袋裡一個又一個的冰袋,「跨年夜就是應該吃一點甜甜的東西才對呀。」

  她總喜歡為自己想做的事情找一個合適的借口,五條悟好心的沒有戳穿她。

  不大的一個紙袋裡,保鮮用的冰袋大概占據了百分之五十的容量。剩下的那一半空間,才是屬於水果撻的。

  大概是冰袋的功勞,水果撻依舊還保持著相當完美的狀態,金黃色的撻皮上盛著擺得精致的切片水果,都是深紅色的莓果類,還插上了一塊寫著「新年快樂」的巧克力,相當符合新年的氣氛。

  小心翼翼地把水果撻切成八份,這是獨屬於新年的甜點。

  奇多好奇地嗅著是之盤子裡的這一小片水果撻。她慌忙用手掩住,生怕奇多誤食了什麼對它不好的東西。無意間瞥見到落地窗外泛著微白的夜景,她向外望去,驚喜地發出了一聲輕呼。

  「快看快看!」她扯了扯五條悟的衣袖,「外面下雪了!」

  五條悟也看向落地窗外。如果是之不說的話,說不定他會直到看見了明日的積雪才意識到今夜發生了什麼。

  一定是過於念想著十二點之後要做的事了,所以他會對其他的事有點漫不經心。這時候也是一樣,知道了下雪的事之後,他就不自覺地盯著窗外的雪看了好久。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並不怎麼來勢洶洶。微小細碎的雪粒被風吹得混亂,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停滯在了空中。

  今夜的雪看起來有點像是低成本電影中的冬日場景,雪花也像是白色的塑料粒子。五條悟第一次知道,冬日的雪竟然能夠下成這樣。

  看來他錯怪了低成本電影——那廉價的雪景原來是復刻了真實。

  「下雪天還是挺有氛圍的嘛。」

  他說著,用叉子切下一大塊水果撻。他已經快把盤子中的這片水果撻吃完了,可是之卻一動不動,只是很認真地看著飛揚的雪,完全忘記了自己好不容易買到的水果撻。

  五條悟伸出罪惡的叉子,挖走了是之盤中的水果撻的小小尖角,沒想到她居然完全沒有發現。直到罪惡之叉第三次侵犯是之的所有物,她才總算是回過神來。

  「不許偷吃!」

  她用力敲了一下五條悟的叉子,終於擊退了這個貪婪的敵人,可敵人卻還是笑眯眯的,完全看不出任何沮喪或是別的什麼,只歪頭看著她。

  「這麼喜歡下雪天嗎?」

  「是呀。」她點了點頭,小口小口地吃著水果撻,「因為小島上是沒有雪的嘛。」

  只有冷得要死的冬天。

  說到小島的冬天,是之就有一大堆的吐槽想說給五條悟聽。可連一句都還沒有來得及說,時針就已經走到了十二點鐘。

  如果這是一個童話故事,那麼到了十二點鐘,他們一定就要被迫分離了。

  幸好,這不是童話。十二點的鐘聲不是離別的催促,而是新一年的開始。也是在說著,他們的戀愛已經走過了漫長的五年。

  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已經在彼此的生命存在了這麼久。

  「該送你新年禮物了。」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絲絨盒子。盒子出現得如此突然,簡直就像是變魔法似的。

  通常來說,這個大小的盒子,只能裝得下戒指而已。所以在看到裝在盒中的戒指時,是之並沒有太過驚訝。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腦袋被凍傻了的緣故,她才會如此平靜,甚至在看到刻在戒指內側的名字時,還無比冷靜地想著,這戒指的戒指倒是挺有新意的。

  直到看到了半跪的五條悟與藏在他眼中的緊張,遲鈍的她才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思維能力。

  無論做什麼都是游刃有余的五條悟,是從來都不會露出任何窘迫或是緊張的表情的。

  也不可能露出這種神情,是之始終如此堅信著。可此刻,他卻緊張了——他肯定是在緊張,是之已經看出來了。

  真想嘲笑他一下,可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倒是感性比理智率先衝破桎梏,悄然間眨眼間就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緒,害得她哽咽得根本無法發聲。

  但是沒關系,正好五條悟也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再清一清嗓子,把想說的話整理一遍。他不喜歡此刻緊張與不確信的感覺,但嘴角渴望上揚的心情是最真切的。

  他注視著眼前的戀人。

  「我願意和你分享所有的時間,也只想與你度過余生。你是我最愛的人,從五年前直到無限的未來,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所以……你怎麼哭得臉都紅了?」

  他抹去是之的眼淚,被她這哭唧唧的模樣逗笑了。

  「看來我要娶的是一個愛哭鬼啊。」

  這話聽得是之莫名不服氣。她氣鼓鼓地捶了一下五條悟的手背,理直氣壯地大聲嚷嚷著:「這種時候怎麼可能不哭呀!我可是被心愛的人求婚了啊,絕對會哭的好不好!不哭才不正常吧!」

  聲音越大,眼淚就流得越凶,五條悟也更想笑了。

  「嗯。好。」

  他將是之擁入懷中。

  「不管怎麼哭也不要緊。有我在呢。」

  「突然說這麼多帥氣的話……」

  她小聲喃喃著,好像哭得更厲害了,五條悟卻依然心情輕快,緊張感好像徹底消失無蹤了。

  他輕撫著是之柔軟的長卷發,這一刻的溫暖他怎麼也不想放開。

  「所以願意嫁給我嗎,八重小姐?」

  「還用問嗎,肯定嫁啊!」

  64.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是之枕在五條悟的肩頭。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覺到彌漫在彼此之間的,初夏微熱的空氣。

  好想繼續這麼抱著他,好希望這份久違的依賴感不要消失。

  她如此奢望著。她想要的如此之多。

  但她必須要說——

  「現在,我不想和你結婚。」


第32章 格格不入

  65.

  —2015年2月,東京,五條家—

  走在櫻花樹下,是之止不住地發抖,哪怕這春日的風一點也不寒冷,可她還是抖個不停,連牙齒都快打起架來了,只好默默地抱緊了五條悟的手臂。

  不遠處,掛著「五條」名牌的大門越來越近,她愈發抖得厲害了,只能憑著毅力挺直後背。如果沒有了這點毅力,她肯定會怯怯地佝僂起身子的。

  那樣肯定會很不好看。

  說真的,在真正走到這一步之前,她可不知道自己會緊張成這樣。

  看她抖得厲害,五條悟停住腳步,輕撫著她的臉。

  「你沒事吧?這麼害怕的話,我們也可以不去的。反正他們已經知道我要和你結婚的事情了。」

  「我沒事!當然也沒有害怕!」是之這麼說著,抖得更厲害了,「我就是……有那麼一丟丟緊張而已。嗯,對,就一丟丟。放心好了,等到了你的家人面前,我肯定會表現得很自在的!」

  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哆哆嗦嗦呢。

  「是嗎?」五條悟笑著,有點不太相信似的,但還是說,「那我們繼續走吧。」

  刻著「五條」字樣的門牌愈發靠近,是之離他的家人也越來越近。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覺得,拜訪五條家什麼,一定離她很遠。會這麼覺得,一定是因為在這段長長的戀愛之中,他們總是更習慣於注視著彼此,而很少談起長輩們,所以家人的概念才會顯得有點淡薄。

  可現在,一定要注視著長輩才行了。婚姻和戀愛終究是不一樣的。

  根據五條悟所說,他和家人的關系一般。是之也自稱與家人關系一般,但她不太確定自己對於「一般」的定義與五條悟是否一樣。

  終於站在了五條家的門前。

  身著和服低眉順眼的老僕人為他們推開了門,很禮貌地喚他為「悟少爺」。不知道為什麼,是之滿腦子想到的都是昨天剛看完的一部年代劇。

  跟著老僕人走在狹長的木廊上,五條家巨大的宅邸像是個復雜的迷宮,每走到一處都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色與僕人。是之努力藏起的緊張,好像快要探出頭來,怎麼也藏不住了。

  「原來你們家有這麼多僕人嗎?」她偷偷地同五條悟咬耳朵。

  「是啊。」

  「唔唔唔唔……我酸了我酸了我酸了!」

  五條悟一臉得意:「這就是嫁給我的好處哦。」

  「別說得好像我是為了這麼膚淺的東西才嫁給你的好不好!」

  她故作惱怒的輕捶了五條悟一下,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已經被帶到了長輩們的面前。她慌忙收起所有的小動作,乖巧站好。

  她不確定這些人都是五條悟的誰,只能在他們的身上尋找著與五條悟的相似之處。坐得離她最近的白發中年男性,他帶給是之的感覺與五條悟最像,面容也相似,只是更加威嚴,一看便知道是難以親近的對像。她想,也許這就是五條悟的父親了。

  在她不著痕跡地觀察著這些人時,他們也在看著她,只不過是以更不加掩飾的方式而已。尖銳的目光掠過她渾身上下的每一處,她變成了一個等待著他們給出評價的商品。

  從他們的神情眼神之中,是之幾乎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仿佛他們在看著自己時,心中不會有任何波動似的。是之不清楚著意味著什麼,也不確定他們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很茫然。

  但當五條悟輕輕地把自己推到身後時,她好像知道了,自己並沒有被他們喜歡。

  「她叫什麼名字?」

  有人如此詢問。

  「八重是之。」五條悟替她回答了,「我說過的,我的結婚對像是八重家的咒術師。」

  冷哼聲。發出這聲音的是五條悟的父親。

  「就連名字也和那個女人相似。」

  是之更加茫然。

  在說出「就連」與「也」之前,他們從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什麼呢?如果不曾在她的身上找到他人的影子,他們不會說出「就連名字也相似」這樣的話。

  好想追問,但是不能這麼做。她能做的,就是僵硬地笑著。

  而後是與他們共進午餐。

  長型的木桌,她坐在最尾端。長輩們會零零散散地說些什麼,說出口的卻都是是之聽不懂的詞語。他們的話語,像是被加密了的暗號,藏著只有五條家的人才明白的意思。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過她一眼,宛若她並不存在,連僕人也不會喚她一聲。

  「今天的蘿蔔好難吃。很苦。」五條悟小聲說,「你覺不覺得?」

  「是嗎?」

  她好像沒有嘗到什麼味道。今天的她有點遲鈍。

  但就算是再怎麼遲鈍,她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被厭惡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是之居然感到了一陣病態的心安。被他人嫌棄的感覺,她早就已經熟悉了。能在這個最陌生的地方擁有最熟悉的感受,這實在太好了。

  太好了。

  從最初直到現在,她對於五條家的緊張,都是期待與不確定。她期待見到五條悟的家人,卻不確定會不會喜歡她。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表現得好,她期待能夠為初次見面的家人留下好印像。

  她擔憂的事情,有那麼多。

  現在已經不必擔心了。五條悟的家人們和其他老派的咒術師一樣,厭惡著出身於八重家的她。厭惡的理由也很簡單,她的祖先與咒靈誕下了子嗣,八重家為此被驅逐,因而她就該是流著貪婪污穢血脈的人。

  似乎是難以否認的邏輯。她也不准備否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這段僵硬的午餐時間的。只知道在准備告辭的時候,五條悟的父親叫住了她。

  「八重小姐。」

  他是如此稱呼是之,依然是威嚴的模樣與過分疏離的話語。

  「能煩請您,與犬子取消婚約嗎?我並不覺得八重家的人能有這樣的資格。」

  他的話說得是那麼清晰,卻又是不明不白。「這樣的資格」是怎樣的資格?他是想讓自己猜謎嗎?拜托,現在又不是燈謎會。

  是之說不出話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表情。

  她想她可能有點驚訝。嗯,一定只是「有點」而已。

  她後悔今天早早地起床了。掙扎著從被窩裡鑽出來,把自己打扮成長輩們一定會喜歡的模樣,這對此刻的情景來說,只是單純的浪費時間而已。

  原來她真的不應該……

  「剛到家的時候我就想說了,我很討厭你們這群老家伙對我的未婚妻的態度。」

  五條悟的語調懶洋洋的,像是每天早上沒睡醒卻還是硬要和她說早上好時的語氣。可說出口的話語,卻是利落而尖銳的。

  「本來我也不想說得這麼直白。如果我直接把你們的糟糕態度挑明了,只會讓她覺得窘迫而已。她是真心想要來見你們的,我不能讓她失望。可你們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實在是過於幼稚了一點吧?」

  他肆意地大笑,如同蔑視。這笑聲讓長輩的臉色陷入蒼白。他們明明沒有出聲,這神情卻像是在竊竊私語。

  而五條悟繼續說著。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既然那麼不滿於她的血脈,那為什麼不在我一開始和她戀愛的時候就阻撓我們?說到底,還是覺得她很好欺負吧,所以就連想要取消婚約這種事,都只敢對著她說,卻不對我提及半分。好幼稚,太幼稚了。

  「過去發生的事情,無論多麼糟糕,都與她無關。與你們也無關。讓後人去背負前代的錯誤,不覺得這很可笑嗎?嘛……總而言之,我是一定會和她結婚的。」

  他握住是之的手,神情帶著幾分自滿的驕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似乎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們的戒指碰在了一起,發出難以察覺的「叮」一聲輕響。

  「今天只不過是例行地帶我的新娘來見見你們,以免被你們念叨我不知禮數。僅此而已。」

  66.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五條悟發出了長長的一聲「誒——」,嘴角撇了撇,誇張至極,像是很沮喪的模樣,但其實也沒有那麼沮喪。

  他剛才還在想,要是她答應了這個過分見到的求婚的話,那麼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帶她去區役所填寫婚姻登記表,就算區役所的工作人員下班了他也一定會想辦法遞上結婚申請的。

  但她說了拒絕。五條悟不覺得驚訝,也沒有很難過。可能有一丟丟的沮喪,可比起這般灰暗的心情,他倒是更加慶幸是之給出了拒絕的答復。

  因為這才是「八重是之」會做出來的事情。

  五條悟不會問她為什麼,他只想擁抱著他的愛人。是之始終安靜地伏在他的肩頭,自車頂燈撒下的暖光籠罩著他們。比起初夏的悶熱感,此刻包裹著他們的溫度,更像是他們最熟悉的舊日溫暖。

  「不會覺得疼嗎?」她忽然問,「我覺得你很疼。」

  「嗯?」

  五條悟一時沒聽懂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之後退了幾分,離開五條悟的懷抱,雙手卻依然被他緊握著,如同恐懼她會突然消失無蹤。

  舊日的溫暖悄然間消失無蹤,她竟覺得有點冷了,但這並不是讓人想要顫抖的寒冷。她注視著五條悟。

  「不覺得抱著我的時候,會被我的左手臂壓痛嗎?一定會的吧。」

  這也是「八重是之」會說的話。可就算再怎麼合理,五條悟也依然難過。

  他搖頭:「不,當然不疼。不過我必須要說,你的手確實是有點硬。」

  他沒有在刻意說玩笑話,是之卻笑了起來,嘴角被扯成了一個不太自然的弧度。

  她動了動唇,在說著什麼,聲音卻微弱得仿佛像是僅只有雙唇在翕動而已。說出口的話語,還未來得及傳到五條悟這裡,就已經被扼殺在了空氣中。但五條悟還是聽到了。

  聽到她說:

  「我覺得很痛。現在,左手,好痛。」

  五條悟知道這是什麼症狀。在很早很早之前——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天,他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搜查了一切與失去肢體有關的後遺症。

  所以他知道,此刻是名為幻肢痛的心理疾病正在折磨著她。

  他合攏雙手,將是之那堅硬的左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輕吻著她的指尖。

  炙熱的唇與機械的手觸碰,愛意與自我厭惡交融。

  「痛痛飛走啦。」

  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哄小孩。

  是之緊抿著唇,再也無法繼續隱忍淚水了。她捂住臉,無聲地哭了。從以前起她就是這樣,從不喜歡讓別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樣。這一點,五條悟最清楚。

  盡管對此心知肚明,他還是握住了是之的手腕,輕輕地讓她垂下手,擁抱著她,一如過去那樣,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

  「在我懷裡嚎啕大哭也沒事。」他小聲說著只有她才聽得見的悄悄話,「我會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的。」

  「就算看不見,你也會聽到的……」

  「是啊,我居然忘記了這一點。那好,我就捂住耳朵吧。」

  他感覺到是之在搖頭。

  「不需要……看著我哭也沒關系。」

  「嗯。你以前總是在我面前哭。」

  「我沒有。」

  「有的有的。」

  「沒有!」

  是之固執地堅持著這樣的說辭。既然如此,五條悟也就不再故意否認了,輕輕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肯定著她的這番說法。

  她也始終只是安靜地哭著——她從不會發出哭聲。

  從路旁掠過的車燈留下一道道明亮的殘影。不知不覺,是之的「早點回家」的想法已經徹底變成了泡影,但她渾然不覺,只是蜷縮在五條悟投下的影子之中。

  「現在的我並不是我,我背負著他們的性命。所以我不能和你結婚。」

  她的話語比設想之中更加冷靜。她慶幸著自己的聲音中沒有哭腔。

  「我要為一切畫上句號,然後我才可以考慮自己的事情——然後,我才能夠變得像我了。相信我,很快就能結束了。我能看到終點,我也看到了那只咒靈。」

  她止不住地發抖。

  「我會拿回來的。不只是我的手腳和戒指而已,我要把被吃掉的弟弟妹妹們的殘骸帶回家。我也會殺死那只咒靈……

  「……我會祓除『她』。」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發糖(確信)


第33章 雨傘

  67.

  —2018年7月,東京,咒術高專—

  踏出檔案保存室時,淅淅瀝瀝下了許久的雨終於停下了,天卻還沒有放晴,陰沉沉的悶熱感籠罩著這座城市。

  今年的雨季格外的長,像極了今日的雨,斷斷續續又綿綿密密,持續了好久都沒有結束。是之從不知道,原來雨季可以一直流連到這個時節。

  但現在雨停了,這就很好。她心滿意足。

  抽出放在瀝水架上的長柄傘,她習慣性地用力抖了抖,哪怕已經沒有多少雨水殘留在傘上了。

  精密的義肢最好不要碰水。是之謹遵醫生的教誨,絕不讓機械的手觸碰到濕漉漉的傘面,左手只是握著傘柄,小心翼翼地將傘折得整齊了,這才離開了這棟充滿古舊氣味的建築物。

  既然這裡找不到她想要的東西,那麼就轉移陣地去下一個地方吧。是之這麼想著。

  長柄傘拿在手中。可能是她有點太過於漫不經心了,傘尖總是會碰到地面,在青磚的地面上剮蹭出短暫卻尖銳的噪音。是之索性握住了傘的中端,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什麼了。

  掌中的傘伴著步伐輕輕晃動。是之想起了以前電視裡常會放一個魔法少女的動畫片,尋和矢小時候特別愛看,愛到拿著長柄傘時都會把這長型的東西當做是魔法棒,像模像樣地揮動著,倒真有幾分魔法少女般的靈巧感。

  又一次毫無防備地想起了過去的事,是之差點捏碎手中的傘,幸好背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呼喚,才讓她分了神。

  「怎麼突然來學校了?都不和我提前說一聲的嗎?」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簡直就像是在撒嬌似的,看來是完全忘記了此刻的自己可是帶著三個一年級學生走在校園裡的正經老師。

  是之停住腳步,先對著站在五條悟身後的伏黑惠笑了一下,這才說:「原本是想要來這裡翻看一下那份與八重家的咒靈有關的檔案,但是到了檔案室之後才發現並沒有那份檔案。伊地知告訴我,多數的檔案記錄已經於去年被轉移到了天元大廈保存。」

  「所以接下來要去天元大廈了嗎?」

  「嗯,沒錯。」

  「要不是還要繼續完成教師的工作,我肯定會陪你一起去的。」五條悟挨個摸過每個一年級學生的小腦袋,又問她,「怎麼突然想到要看檔案了?」

  很直白的詢問,甚至是有些過於直白了。如果是兩個月之前,聽五條悟問出了這樣的話語,是之肯定會擺出一臉不爽的表情,以沉默作為應答,哪怕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

  「找回一點記憶罷了。我忘記太多事情了,尤其是那天晚上的事。身為親歷者,留存在我的腦海中的回憶,是最難以相信的東西。」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碰著額角,嘴角揚起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小小弧度,笑著說:

  「因為主觀色彩太強烈了。」

  現在她最需要的,是從他人的視角觀測三年前的那場意外。

  「這樣啊——我知道了。」五條悟了然般點了點頭,「要是遇到的什麼麻煩事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五條老師還是安心繼續工作吧,別再和我多看到了。嗯……今天跟在你身邊的學生,和上次見到的那幾個,好像不太一樣。」偷看了他的學生們好幾眼,是之悄悄收回目光,「熊貓去哪兒了?」

  「熊貓去執行任務了。上次你見到的是二年級的學生,今天的這幾個都是一年級的小朋友。」

  是之恍然大悟似的發出了一聲「哦——」。

  「看來你很忙碌啊,五條老師。」

  帶著笑意的話語,聽起來總像是有種善意揶揄的意味。五條悟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出來似的,微微揚著下巴,似是得意於被她這麼說。

  「沒辦法,這就是老師的職責嘛。」

  就在他這麼說著的時候,旁邊的「一年級小朋友」們開始偷偷講起了悄悄話。

  「這個漂亮姐姐是誰?感覺和老師很熟的樣子。難道也是在高專任教的老師嗎!」野薔薇有點激動起來了。

  虎杖的關注點就比較歪:「我家裡有一把和她同款的傘。不過她是誰啊?伏黑同學知道嗎?」

  「呃……」

  也不知道虎杖究竟是怎麼想到應該向伏黑惠詢問這個問題的,總之現在這兩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眼底寫滿了強烈的求知欲,好像無比確信著自己一定知道點什麼似的。

  不巧,他真的知道。只是這兩道好奇的目光實在是太熾熱了,他必須得先用點時間好好措辭一下才行。

  「她是五條老師的……應該能算是未婚妻。」

  伏黑惠是這麼回答的,理所應當地收到了來自野薔薇的質問。

  「『應該能算』是什麼描述?」

  「嗯……」

  伏黑惠抿著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他心裡總覺得上一次五條悟說的「沒有分手」只是用來哄哄他的說辭而已,不是什麼實話,可他又不能去向另一位當事人是之確認一下真實情況——那樣可是會很尷尬的。

  但從今天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來看,好像是真的沒有分手,要不然這會兒五條老師也就不會亂摸她的耳朵了。

  想了想,伏黑惠覺得自己應該收回「應該算是」這個界定詞。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忽然感覺到五條悟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不要呆站在這裡了。快點繼續往前走,我還有點事要做,不過馬上就會跟上來了,所以不許回頭偷看我在干什麼哦!」

  五條悟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聽起來簡直就像是警告,但一點也不嚇人,也根本沒有任何的威懾力。

  「絕——對不准回頭偷看!」

  把警告再最後重復一遍,五條悟這才安心地離開了這群小鬼,回到是之身邊,又捏了捏她的耳朵,小動作多得就像是個調皮的臭小孩,毫不意外地被是之嘲笑了。

  「原來五條老師要做的事就是對著我瘋狂搗亂嗎?」她微微眯起的眼眸漾著清淺的笑意,「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為人師表?受教了。」

  五條悟也笑了:「所以我才讓他們不要看啊。而且我不是只想對你搗亂而已。」

  他喜歡是之喚他為「五條老師」。明明這就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稱呼而已,是他每天都要聽到很多次的稱呼,可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詞語,在被她說出口時,卻莫名的多出了幾分柔軟的意味。

  指尖依然撫摸著她耳廓,五條悟低下頭,輕吻她的唇。這是分別的吻,但他卻索取了更多,直到被是之戳了戳肩膀,聽她說一年級的小朋友們正在不聽話地偷看著他們,他才笑了一下。

  「隨他們去吧。」

  這句大度的話語終於讓他有了一點老師的端莊,但下一秒這點端莊也消失無蹤了。他揉了揉是之的腦袋,嘮嘮叨叨地叮囑說:

  「路上小心,遇到問題了就打電話給我。還有……」

  「話真多啊。」

  是之後退了一小步,成功逃脫他的魔爪。她實在是沒有耐心聽五條老師的嘮叨了,匆匆忙忙說了一句再見就飛快地逃出了學校。

  大概是錯覺,她好像聽到了五條悟的笑聲依然跟在身後。她甩了甩頭,總算是甩開了這輕快的笑聲。

  擺脫了五條悟的笑,她似乎也無法再揚起笑意了。握在掌中的傘依然晃晃悠悠,她又想起了尋和矢把雨傘當成魔法棒時的可愛模樣。

  但這一次,她不會再產生捏碎雨傘的衝動了。她只是很冷靜地站在路邊,等待著能有一輛空載的出租車停下,載著她去往天元大廈。

  細密的雨在幾十分鐘的短暫沉寂後再度落下。在雨中站了一小會兒,是之的發絲上便沾滿了細小的雨滴,在光的折射下看起來就像是銀色的水珠。

  她很幸運。在細小的水珠變成徹底一大片水跡之前,終於有一輛車停在了她的面前。

  打開車門,擠進充滿劣質檸檬味香薰氣味的狹小車廂,隨意將傘抵在座椅的邊緣。當出租車緩緩啟動時,她的視線陷入了一瞬的黑暗。

  暗得就像是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

  「歷史檔案記錄」

  *警告:僅特級咒術師擁有查閱權限*

  時間:2015年8月18日

  地點:東京都練馬區廢棄船廠

  [照片:鏽跡斑斑的廢棄船廠正門]

  派遣術師:

  三級咒術師  八重鈴音(當年21歲)  已陣亡

  三級咒術師  八重彼方(當年22歲)  已陣亡

  三級咒術師  八重此間(當年22歲)  已陣亡

  二級咒術師  八重尋(當年24歲)  已陣亡

  准一級咒術師  八重矢(當年24歲)  已陣亡

  一級咒術師  八重大助(當年24歲)  已陣亡

  二級咒術師  八重世谷(當年25歲)  已陣亡

  特級咒術師  八重是之(當年26歲)  重傷

  所遭遇詛咒:名稱未定  *為非假想咒靈

  級別:三級(2001年定級)→二級(2015年8月18日晚7:50定級)→特級(2015年8月19日定級)

  最後目擊時間:2018年1月3日

  狀態:逃逸中,未祓除

  *唯一幸存的特級咒術師八重是之將其稱作「八重家的咒靈」,合理懷疑該咒靈主體軀干部分為一百五十年前與咒靈誕下子嗣而被放逐的咒術師八重是枝

  作者有話要說:

  「大多術師到達2級、准1級就封頂了」

  這是來自漫畫附錄的設定


第34章 記錄

  68.

  —2018年7月,東京,天元大廈—

  下車時雨又停了。

  撐開了傘的是之有點尷尬。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那就是在推開車門的同時就撐開了傘。

  如果就這麼悻悻地收起傘,似乎顯得太過尷尬了一點。她索性就這麼撐著傘走進了大廈裡,至少這樣一來尷尬感能夠稍微減輕一些。

  先前拜托了伊地知幫忙預約了一下檔案室的使用權,現在她只需要出示證件,就可以進入大廈的內部了。

  這棟黑色的高層大樓表面上看起來就只是普普通通的辦公樓而已,實際上卻是處理咒術事務的中心之一,也是上峰的那群迂腐老頭常待的地方。也許是為了遷就他們默守陳規的想法,大廈內部的裝飾相當古舊,與大廈外表的現代風格截然不同。

  以前每次來到這裡,是之總想吐槽一下內外天翻地覆的差距,但今天她是無心再多在意這點小事了,徑直走向電梯。

  所有的檔案都儲存在頂樓,排序方式大概是以日期進行排序。等待著電梯的她不自覺地在心裡把那一天的日期重復了好幾遍,虛晃的數字幾乎擠滿了她的整個大腦。

  叮——電梯終於落回到了底層。

  步入金屬色的電梯之中。在按下樓層鍵的那個瞬間,是之忽然想起,過去某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有個老派且身居金字塔頂層的咒術師對她說,她是最鋒利的刀。

  ……哦,不對。她記錯了。

  當時,她聽到的話語應該是——

  「你可以是最鋒利的刀,但你永遠無法成為武士。我們不會讓你成為武士。」

  她幾乎是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就理解了對方隱藏在言語中的深意,可現在再回想起這句話,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怎麼想都是因為她變得遲鈍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她不再在意這種事了。是之不想太在意這種事。

  為了照顧到年老的咒術師而設定成了極慢運行速度的電梯緩慢地爬行著,漫長的等待讓她心煩。她倚靠著電梯的牆壁,感覺到睡意在瘋狂泛濫。

  她差點就要睡著了,幸好在此之前電梯總算是挪動到了頂層。

  繼續重復出示證件的動作,是之卻沒有被准許進入檔案室,至於她想要的那份檔案,則是由一位她叫不出名字也不曾見過的年輕管理員代為尋找,找到後就立刻交給了她。

  這倒是貼心的服務,是之沒什麼好抱怨的。

  深色的牛皮紙袋有些沉,是之摸到裡面除了紙張之外還裝了薄薄的方形硬物,原來是光盤盒,所有現場調查與證詞詢問的錄像都刻錄在了其中。

  窩在頂樓小小的音像室裡,她將光碟逐張播放過去。在這些錄像視頻中,她看到了事發後坐在病床上的自己,還有扭曲的肢體和蒼白的臉。她被詢問著各種與意外發生當日有關的問題,可卻難以回答,仿佛言語已經變得閉塞。

  對於視頻中所錄下的那段經歷,現在的是之已經不太想得起來了。她也不是很想看到那時候的自己,於是別開了目光,只是聽著聲音而已。

  就著顯示器的光亮,她將每一份紙質的檔案記錄都翻閱了一遍。她看得很慢,直到光盤裡的所有錄像都放完了,她還是沒有看完這幾張紙。

  不是因為她的閱讀速度一向如此,而是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加快速度。很難解釋具體的原因,但她就是沒辦法急躁地對待眼前的一堆紙。

  雖然緩慢,她還是順利看完了。她承認,在看完最後一個字時,她心中只感覺到了失望——檔案中的信息比她預期的更少。

  不過,倒是勉強能夠拼湊出那個夜晚的大致輪廓了。她想她還是應該倚仗一下自己的記憶,哪怕這段記憶充滿了自以為是的主觀臆斷。

  她攏起散落在地上的紙張,試圖用笨拙的雙手將這些東西理整齊,可這並不容易。她的指尖很僵硬了。光盤自動開始循環播放了,是之被迫又聽了一次自己是如何用破碎的話語試圖說明前夜的意外。

  「好蠢。」

  是之把紙張塞回檔案袋裡,喃喃的話語像是自言自語,卻又有點像是在對顯示屏裡的自己說。

  「連話都講不清楚。你好爛啊。」

  她按下暫停鍵,取出光盤,重新放回到盒子裡,與忘記塞進去的某張紙一起丟進了檔案袋中,慢吞吞地繞好封存的線圈。

  起身時,她的手機不小心從口袋裡掉了出來。還來不及拾起,忽然亮起了屏幕。

  是來自「五條」的電話。

  69.

  —2015年4月,和歌山,紀伊大島—

  「不誇張的說,我覺得我的肩膀馬上就要斷掉了——真的是馬上!」

  是之煞有介事地對坐在旁邊的五條悟這麼說著,還刻意壓低了音量,這讓她的話語變得有點像是悄悄話了。

  五條悟瞄了一眼枕在是之右肩膀上睡得正香的大助,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笑。

  如果沒記錯的話,幾分鐘之前,大助還只是倚靠著姐姐的肩膀在玩手機而已,沒想到這就已經沉沉睡著了,還把整個人的體重都壓在了是之的身上,也難怪她會抱怨說自己的肩膀要斷了。

  「難道是因為這艘船晃晃悠悠的,所以他才會這麼快就睡著嗎?」是之嘟噥著,「和『搖晃嬰兒床哄睡小寶寶』的原理一樣?」

  五條悟聳肩:「不是沒有道理,可能是因為太想家了也不一定。話說起來,我們是不是快到了?」

  他們正坐在駛向紀伊大島的船上。從窗外望去,海岸線已經清晰可見。今日的天氣很不錯,可見度也非常棒,遠遠的,是之已經看到了八重家的輪廓。但她不太想指給五條悟看。

  沒有為什麼,她就是不想。

  要與五條悟結婚的事情,是之早已經告訴了父親。至於家裡的其他人對於這件事會是什麼反應,她沒有過多地在意。今日會特地帶五條悟和歌山,也只是想要禮尚往來的讓他見見自己的家人而已。

  否則就太不像話了。

  至於大助為什麼會跟過來。以他本人給出的理由,是因為「工作太累了想要回老家休息兩天」。先前是之還有點質疑他的這番說法,但看著此刻把自己當成了枕頭的弟弟,是之願意相信他平常是真的很累了。

  不過她的肩膀被壓得很痛,這也是真的。她又不想打擾弟弟的清夢,根本不敢亂動,只能繼續保持端正坐著的姿勢。這讓她的肩膀更痛了。

  「要是我的肩膀就此落下了病根的話,那我以後一定要讓這個臭小子付清我的一切看病費用!」

  是之咬牙切齒地說著,看來確實是打定了這樣的注意。

  五條悟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往她身旁挪了挪。

  「靠在我身上吧。」他說,「這樣應該能稍微分擔一下壓在你身上的重量。」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是之當然不可能拒絕。

  她毫不猶豫地抱住五條悟的手臂,一如大助枕著她那樣,倚靠在他的身旁,笑眯眯地問:「我重不重?」

  「不重。」

  明明是最能讓人高興的回答,是之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不服氣。她用力地壓了五條悟一下。

  「現在呢?現在重不重?」

  五條悟被她這幼稚的好勝心逗笑了。他輕輕地彈了一下是之的腦門。

  「都說了不重嘛!」

  .

  「歷史檔案記錄」

  —事發當日,「窗」的觀測員的書面記錄文件—

  觀測員:鳴上遙

  2015年8月18日 3:32pm

  「窗」觀測到練馬區廢棄船廠出現大型咒靈,初步判定其為2001年祓除失敗的未定名三級非假想詛咒

  2015年8月18日 4:13pm

  咒靈確認。成功疏散暫住於船廠內的無家可歸者,封閉現場。祓除該咒靈的任務交予三名三級術師八重鈴音、八重彼方、八重此間完成

  2015年8月18日 7:20pm

  三名術師抵達現場,輔助監督天海一郎布下「帳」

  祓除任務開始

  與三名術師的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7:50pm

  術師八重彼方發現溺斃在井中的平民兩人,暫未發現咒靈蹤跡

  該咒靈的危險程度被提升至二級,派遣二級術師八重尋與准一級術師八重矢前往現場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8:27pm

  仍未發現咒靈蹤跡

  考慮到廢棄船廠的復雜構造及該咒靈的狡猾程度,「窗」派遣二級術師八重世谷前往現場進行支援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9:12pm

  由於長時間未能找到咒靈,派遣的六位術師表現出了異常焦躁的情緒

  合理懷疑此番情緒變化與該咒靈有所關聯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0:04pm

  探測到強烈的咒力波動,「窗」懷疑咒靈即將展開領域,緊急派遣一級術師八重大助與特級術師八重是之前往現場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0:14pm

  一級術師八重大助與特級術師八重是之抵達現場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0:25pm

  與派遣術師的通訊頻道中傳來尖叫聲,疑似已發現咒靈

  隨後尖叫聲變成雜音

  ◎通訊狀態不穩定

  2015年8月18日 10:26pm

  ◎通訊中斷,無法與派遣術師取得聯絡

  2015年8月18日 10:32pm

  觀測到領域展開,從外部無法確認領域是否隸屬於特級術師八重是之

  ◎通訊中斷,無法與派遣術師取得聯絡

  2015年8月18日 10:54pm

  ◎通訊中斷,無法與派遣術師取得聯絡

  2015年8月18日 11:08pm

  「帳」被從內部強制解除,咒力波動消失

  ◎通訊恢復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1:20pm

  輔助監督進入船廠,准備清除咒靈留下的殘穢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1:32pm

  兩名輔助監督於船廠第一車間及第二車間連接通道處發現地面上散落著大量疑似人類肢體與重傷的特級術師八重是之

  ◎通訊狀態正常

  2015年8月18日 11:57pm

  根據所收集的所有人類斷肢,確認三級術師八重彼方與八重此間、二級術師八重世谷、准一級術師八重矢當場死亡

  剩余肢體無法辨認身份,因而其余派遣術師的存亡狀態有待進一步確認

  2015年8月19日 7:32am

  確認三級術師八重鈴音、二級術師八重尋、一級術師八重大助已於昨日的任務中死亡


第35章 罪業

  70.

  —2015年4月,和歌山,紀伊大島—

  就算是靠在五條悟的身上,是之還是覺得自己的肩膀正在經歷著一場異常難熬的酷刑。

  「不行了,真的要斷了……」

  她小聲哀嚎著,可憐巴巴地拽了拽五條悟的手臂。

  「等這個臭小子醒過來,我肯定要好好地揍他一拳才行。」

  五條悟心疼得揉了揉她的腦袋:「肩膀痛得受不了了?」

  「嗯!」

  「那我和你換個位置好了,讓他靠在我身上就行。」

  「誒……不要了吧。」

  明明最好的解決方法就在眼前,發出抱怨的是之小姐卻不情不願的不想接受。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產生這種奇怪的心態。

  想了想,她覺得可能還是因為船馬上就要靠岸了的緣故。

  「差不多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該下船了,所以還是不麻煩你啦。」她胡亂捏著五條悟的手指,話語慢吞吞的,「而且啊,我的這個臭弟弟可是有很大的起床氣的,要是不小心弄醒他了,可是會看到一副很不爽的表情的喲。我可不希望面對臭弟弟的臭臉。」

  五條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可你自己不也有起床氣嗎?」他的話語聽起來總有種故意嘲弄的意味,「好意思批評你的弟弟嗎?」

  是之瞬間紅了臉——這可是不實的惡意中傷啊!

  她急了她急了她急了。

  「不許亂講!我哪有起床氣啊!」

  面對是之的正聲質疑,五條悟立刻就擺出了證據。

  「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你的手臂而已,你就很生氣地甩開了手,還打了我一下。」五條悟說得義正辭嚴,「你說這算不算是起床氣?」

  聽他這麼說著,是之的臉更紅了,也不知是羞恥感還是尷尬的心情在悄悄作祟。總之,對於五條悟說的這件事,她是一點也沒有印像。

  昨天她睡得太晚了,又躺了很久才勉強睡著,以至於早晨的起床徹底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掙扎,連這段起床的記憶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了,當然想不起自己拍了五條悟一下的事。

  既然已經記不得了,那就當做這件事根本就沒有存過好了。是之偷摸摸地這麼想著。

  「我沒有起床氣,這一點是肯定的。不許亂潑我髒水!」是之氣呼呼地戳了一下他的側腰當做懲罰,這才接著說,「打了你一下什麼的……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在做夢吧?」

  「夢裡都在打人,這該是個多麼暴力的夢啊。」

  這句感嘆害得五條悟又被是之戳了一下——這一戳還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的全力一擊。

  「我只是夢到了我的爺爺而已!」是之解釋著,「夢見他教我使用咒具,就像小時候那樣,所以才會動來動去的嘛!」

  才不是什麼「暴力的夢」呢。

  其實是之有點不太好意思說自己的夢,她總覺得五條悟會嘲笑她的夢過於無釐頭。但對於她昨晚的夢,五條悟卻並沒有笑,只是蹭了蹭她的臉,和她大力貼貼。

  「是因為要回家了,所以才做了這樣的夢嗎?」他的聲音是少有的輕柔,「你想家裡人了?」

  「我沒有。」

  她的回答果斷得讓自己都覺得吃驚。她想,也許她不該這麼快的就說出口的,這回答讓她顯得像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可惜現在也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恰好船只即將靠岸,她順勢扯開了話題。

  「叫大助起床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好不好?」她揚起燦爛的笑,「要是我把他叫醒的話,他肯定會對我發脾氣的。但如果是面對著那麼厲害的五條先生您,他絕對是不敢對您生氣的。」

  畢竟怒火這東西,一向都是只會對最親近的人發作的。抱怨與牢騷也是如此。

  不過現在是之一定也不想經歷自家臭弟弟的這種過於「親近」的情感——所以才把這番重責交給了親愛的五條悟先生。

  對於五條悟來說,能夠擾人清夢什麼的,這可是再快樂不過的差事了。他以相當不溫柔的喚醒方式強行把大助從睡夢中拽了出來,嘴角揚起的得意的笑容讓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惡作劇成功的臭小孩。

  沿著老舊的鋼制台階走下小輪船,踏在堅硬水泥路面的剎那,是之覺得自己與家的距離好像又近了很多,抵觸感也隨之變得更加強烈。

  她並非不情願回家,也不是不想帶著五條悟去她的家。她只是莫名覺得,如果讓他踏入了那個家,他便會看到自己與那個家最糟糕的部分了。

  哪怕在她的家中並沒有埋藏著任何秘密,可她依然如此堅信著。

  「悟……」

  「怎麼了?」

  是之不知不覺地捏緊了他的手。

  「……我希望你不會討厭我的家人。」

  71.

  —2018年7月,東京,市郊公園—

  雨後的公園彌漫著一股強烈的青草與泥土氣味,是之想起了父親的玻璃花房裡有時也會有這樣的味道,她並不多麼討厭。

  穿過鋪在草地上的石磚小徑,在公園角落處的涼亭裡,是之見到了那個三十五分鐘前打給了她電話的人。

  會約在公園見面,也是對方的主意。

  原本還以為能夠再去對方的家中拜訪他,說不定還能順便嘗一嘗他家中的茶點,可惜現在這些想法全部都沒辦法實現了。

  想想也是,他應該不會歡迎自己去他的家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是之居然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不再多想什麼了,加快腳步向涼亭走去。

  讓長輩獨自等待太久,這可不太好。

  白色的涼亭擋住了陰沉的天空,錐形磚頂壓著沉悶的空氣。是之把傘倚靠著長椅的邊緣放好,在身著和服的中年人身旁坐下,余光瞥見到了他的一頭白發。

  直到今天她也還是很想知道,他的發色究竟是與他的兒子那樣是天生的銀白色,還是單純因為歲月留下了痕跡。

  但這並不重要。她才不是為了這種無聊的小事情才主動提出了想要與他進行對話的請求。

  「雨季真惱人啊。不是嗎,五條先生?」

  坐在她身旁的五條悟的父親悶悶地應了一聲「嗯」,無論是態度還是話語,都是一如既往的不干脆利落。

  但她卻好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似的,繼續說著,語氣意外的帶著幾分輕快感:

  「很高興您今天能願意來見我。呀——我原本以為您不會想要和我說話的呢,因為你從以前起就不怎麼喜歡我。對吧?」

  「確實。」

  他完全沒有掩飾這份心情。不過,是之倒是覺得,五條悟的父親今天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好像比三年前自己第一次拜訪他的時候更友善了幾分。

  當然了,這也可能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特意找到我,究竟想對我說什麼?」

  「哈哈哈。」是之抬起機械的左手,輕輕晃了晃,「我不是『想要對您說什麼』,而是想要從您這裡知道一些什麼。不過您不用擔心,我是不會問出什麼刁鑽的問題的。我只是……」

  他打斷了是之:「不用拐彎抹角了。」

  真巧,是之也不太喜歡拐彎抹角的感覺。單是剛才的那幾句用以周旋的話語,就幾乎費盡了她的所有心力。

  但既然現在可以直白地來,那麼就用最直白的話語吧。

  「告訴我與八重是枝有關的事。」她揚起恰到好處的禮貌性笑容,「請您把您所知曉的一切,全部都告訴我。」

  在「全部」這兩個字上,她刻意加了重音。話語還未說完,她便感覺到他的視線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一瞬,想必應該是斜睨了她一眼。

  至於這一眼中究竟包含著怎樣的情緒,是之無心探究。但如果他開始懷疑自己詢問這些事的目的,那可就有點麻煩了。她決定再多啰嗦幾句。

  「您也知道,我對八重是枝此人並不了解。對於變成了詛咒的她也是同樣的無知。但如果想要祓除她的話,我有必要了解她多一點才行。」

  她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這感覺有點糟糕,一定是因為她剛才說了一句謊話。

  無所謂。只是一句而已,沒關系的。

  她這麼告訴自己。

  「想知道的話,那就告訴你吧。你確實應該知道與她有關的事。」

  於是他說起了他所知道的八重是枝。但他所講的內容,與過去是之從五條悟那裡聽到的故事,並沒有太多的區別,只是擁有了更具體的名字和時間而已,而不是「八重家的某個咒術師」這種粗略的稱呼。

  是之有點失望。但她決定當一個好學的提問者,從他講述的故事中挖掘出更多的細節。

  「她的術式是……?」

  「「情緒曲解」。正如其名,是一種控制情緒的咒術。」

  「哦——」是之很誇張地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表現出驚訝的模樣,「這可真特別啊,我從沒有聽說過這種術式。您很早就知道她的術式是「情緒曲解」了,對嗎?上層的其他人也知道?」

  「對。」

  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回答而已,卻讓是之揚起了笑容,像是她已經知道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她確實是意識到了相當重要的事。

  「也就是說,在2001年她第一次以詛咒的形式出現時,你們就已經能夠根據現場殘留的殘穢判定那是八重是枝了。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2015年8月18日的行動,是在『知道出沒咒靈是八重是枝』的前提下,才派遣了八重家的咒術師前往負責祓除任務?」

  說著這話的同時,是之在觀察著他。她當然不奢求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愧疚或是其他之類的表情,她只想看到情緒波動而已。

  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可以,但是並沒有。

  他依舊是冷漠的臉,與嚴肅的話語,說出口的是肯定的回答。

  「這是發生在你們八重家的事,當然要由你們自己解決。親手殺死犯下過錯的先祖,你們也能夠洗去殘留在血脈中的污穢。」

  是之真希望他別這麼冷淡。

  「唯一的失敗,是我們錯誤估計了八重是枝的力量。所以她才會苟延殘喘直到現在,甚至殺死了御三家的後代。」

  能從這樣的人口中聽到「失敗」與「錯誤」這種詞,是之竟感到了一種病態的竊喜。但她不能笑。

  她也笑不出來。

  「如果最開始就派遣我前往現場的話,一定就不會變成現在的結果了,也不會有任何人死。」

  他抬了抬眼皮,是之終於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點情緒波動——是嘲弄。

  「你是說,我們低估了你嗎?」

  是之終於能笑出聲了:「我是說,你們高估了自己的正義感。也高估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的羈絆。」

  這句嘲弄自己的話語,讓她笑得更加高興了,幾乎折起了上半身,差點湧出眼淚。

  直到笑夠了,她才慢慢地挺直後背。大概是笑得太過用力,她的後背肌肉都快要抽筋了。

  在拉扯般的疼痛中,她收起嘴角的弧度。

  「這一次我會祓除她的,只需要我一個人就夠了。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那麼就……告辭了。」

  雙手撐著座椅的邊緣,是之站起身來,卻覺得渾身上下都好沉重。她拿著傘,還未走出涼亭,卻聽到五條悟的父親喚住了自己。

  「等一下。」

  他從衣袖的內袋中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錢,遞到她的手中。

  「這個,就給你了。」

  薄薄的紙張帶著莫名冰冷的質感。是之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原來是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

  有多陳舊,她也不知道,只看得出邊角已經泛黃了,卻依然是四角尖尖的精致模樣,想來一定是被好好保存了許久。她聞到了相紙上殘留著松木的香氣。

  照片中是一個年輕女人,側著臉,不知是在做什麼。也許是因為清晰度的局限性,她的側臉線條看起來分外柔和。和服寬大的衣袖用布帶束在背後,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臂,淺色的發絲盤成了髻,一小縷卷曲的發絲垂落在她的肩頭。

  是之默默地盯著這張照片,一言不發,自始至終也沒有問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誰」這類愚蠢的問題。她知道的,這就是八重是枝。

  她更在意的,是出現在相片的角落中,一並被拍攝了進去的另一個身影。

  老照片實在是太模糊了,是之只能勉強看出角落裡的這團白色的影子是個人,似乎還是一位男性。除此之外,就看不出太多了。但以照片中是枝的視線方向,好像是正注視著那人,嘴角揚起一絲弧度。

  她在笑。

  但到底是看到了那人才露出了笑,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呢?是之無從得知。

  畢竟她連相片角落裡那人的身份都不知道。

  是之收回已然邁出涼亭的步伐,後退了一小步,指著這團白色的影子。

  「他是誰?」

  「五條覺。和悟一樣,他也是擁有六眼的無下限術式使用者。」

  .

  「歷史檔案記錄」

  咒靈出沒軌跡:

  2001年4月19日  現身於東京都下水道4-55段區域  未造成任何傷亡

  派遣三級術師一名,未能將其祓除

  2015年8月18日  現身於練馬區廢棄船廠  造成兩名無家可歸者死亡、七名咒術師死亡、一名咒術師重傷

  2016年11月3日  現身於北區中學校  兩名派遣至現場的咒術師死亡

  陣亡者為一級術師五條■■與准一級術師五條■

  2017年3月27日  現身於新宿區商場  造成兩名高專學生死亡

  遇害者為加茂■、五條■■■

  2018年1月3日現身於東京都荒川河岸未造成任何傷亡

  在派遣術師介入之前便已逃逸


第36章 目光

  72.

  —2018年7月,東京,市郊公園—

  「恕我直言,他們兩個該不會是戀人吧?」

  是之這麼問著,微微上揚的尾音讓她的話語聽起來就像是在笑。至於這究竟是感慨的笑還是嘲弄的笑,其中的深意也就只有是之自己才知道了。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猜測相當狗血,所以在聽到否認的回答時,她也並不覺得有多麼驚訝,但還是習慣性地聳了聳肩。

  「那她為什麼要看著他笑呢?」

  這是她不太能想明白的一點。

  「聽說他們過去是摯友。」五條悟的父親如是說,「這足夠解釋你的疑惑了嗎?」

  是之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把照片夾在了記事本裡,以免隨意亂丟會弄折了角。

  她最討厭事情之一,就是紙張的邊角翹起。只要看到了翹起來的邊角,她就會覺得心裡相當不舒服。

  該說的話與該問的事全部都說完了,再度把道別的話語又重復了一遍後,是之卻沒有著急立刻離開,而是在原地等待了幾秒。確定他確實是沒有什麼話想要對自己說了,她這才躬了躬身,踏出涼亭。

  流動的風吹拂著她,雖然依舊帶著強烈的夏日悶熱,但比凝滯在涼亭裡的沉重空氣好多了。

  她將垂落在耳旁的一縷發絲捋到耳後,想著也許是時候把亂糟糟的短發扎起來了,這樣一定能讓她涼爽很多。恰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她忙停下了玩弄發絲的動作,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一時間不免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這通電話也是來自五條的——是五條悟。

  是之莫名有點不安,總覺得五條悟打來電話是因為知道了她與他的父親見面的事。畢竟這個時間節點實在是太過巧合了一點。

  事實證明是她想太多了,剛剛結束教學工作的五條老師怎麼可能會知道這麼多。他會打來電話,單純只是因為有事要與她說而已。

  「你現在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話,能來一下高專嗎?剛才夜蛾校長在學校道場的地板下面找到了你以前弄丟的薙刀。」

  五條悟是這麼說的。而他話語中的這個「以前」,實際上要追溯到遙遠的高中時代了。

  聽他這麼說,是之也想起來了。

  大概是高二的時候,她小心將一把咒具薙刀忘在了學校的道場裡。等意識到這回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盡管這並不是什麼格外昂貴的咒具,也不是多麼好用的武器,但卻是她唯一的一把薙刀,所以她還是急匆匆地從宿舍跑回到了學校,試圖找回丟失的薙刀。

  結果舉著功率小得可憐的手電筒在道場裡搜尋了幾個鐘頭,她都沒能找到薙刀的蹤跡,為此還被中途路過的五條悟嘲笑了一整個晚上。

  原來是掉在了地板下面嗎?難怪她當時會找不到了。

  是之已經不想多去探究一把薙刀為什麼會掉到這種奇怪的地方,繼續慢吞吞地走著,話語聽起來也是懶懶散散的。

  「我不忙,但是我很累,實在是沒精力去高專了。」她踢開阻擋在腳邊的一枚小石子,「可以明天再過去嗎?」

  電話的那一頭傳來了五條悟的沉吟聲。他沒有給出確切的回答,只問她現在是正在家中還是在其他別的什麼地方。

  「嗯……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之正好已經跨出了公園的大門。現在,她離家還有九站地鐵和五站公交車的距離。聽起來好像離得有點遠,但她確實是已經走在回家路上了。

  「哦——我知道了。」就算看不到五條悟的臉,是之也知道他在說出這句話時肯定點了點頭,「那我把薙刀送到你家吧,怎麼樣?」

  是之抿了抿唇,很想說這個主意並不怎麼樣,可又覺得直言拒絕才是最糟糕的選擇,只好怪裡怪氣地揶揄了一句:

  「原來五條老師最近還在兼職快遞員的工作嗎?」

  「是的喲。」

  不僅不否認,他好像還挺驕傲。

  73.

  —2015年4月,和歌山,紀伊大島—

  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之聽著大助打了一路的哈欠,高頻率出現的「哈——」聲聽得是之都覺得困了。她很想讓弟弟不要再打哈欠了,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只好繼續忍耐了。

  而且,一想到家裡人見到五條悟時可能會做出的表現,她就覺得頭痛,更無心去在意大助的哈欠聲了。

  八重家的宅邸就在這條路的盡頭。伴隨著邁出的每一步,深色的屋頂越來越近。是之無釐頭地想著,要是這條路永遠延伸下去,永遠走不到終點,那又會變成怎樣。

  可就在她冒出這種詭異想法時,八重家的大門已經豎立在了她的面前。她聽到大助又打了個長長懶懶的哈欠,說他出門的時候忘記帶上家裡大門的鑰匙了,又問她有沒有帶。

  「沒帶。」

  「那怎麼辦?」

  「敲門不就好了?別把這種最基本的常識給忘掉啊。」

  是之的語氣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抱怨,但還是主動叩了叩門。她敲得格外用力,以免這咚咚咚的聲音傳不到這棟房子的其他角落。

  等待幾秒後,她聽到門後傳來了腳步聲。

  吱呀一聲,鈴音從門後探出頭來。

  回家休假的她,完全不知道長姐居然也回家了。她茫然地盯著門外的是之和五條悟看了一會兒,這才總算是反應過來了,嘿嘿笑著,推開了門。

  「姐姐帶五條先生來見家長了呀?那我去叫大爹過來。得趕緊讓他見見這個搶走了他心愛女兒的男人才行!」

  鈴音幸災樂禍地說著,轉眼就跑沒影了,是之都來不及叫住她,只好隨她去了。

  既然久違地回到家裡了,那就先見一見爺爺吧,就算他早就已經沒有任何的知覺或是知性了。

  是之拉著五條悟去往爺爺所在的主屋。走在長廊上時,恰好見到了她的某個叔叔。大概是太久沒有見面的緣故,是之一時竟沒有認出他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世谷的父親。

  也意識到了,會認不出他,既不是因為太久沒有見面,也不是他的臉上多出了太多歲月的痕跡。而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陌生了,陌生得讓是之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形容才好。

  但那是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目光,像是漾著貪婪和滿足。是之想起來了,他們是被祖輩們的理想荼毒的人。至於他們究竟是被怎樣的理想所荼毒,是之無從得知。

  她只知道,這種眼神她不喜歡。她感覺得到,他們並非是在注視著五條悟,也不是在看著她的結婚對像。他們只是在盯著一個靶子而已,妄圖射中紅心,這樣他們便就能夠得到夢寐以求的獎賞——擺脫「被驅逐的八重家」的身份。

  真惡心。

  是之低下頭,拉著五條悟立刻走了,連問好都忘了說。幸好這段路上她沒有再遇到哪位叔叔了,否則她一定會無法忍受的。

  輕輕推開薄紙的障子,是之飛快地拉著五條悟溜進了這間昏暗的房間。關上門的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終於遠離了那糟糕的視線,但依然無法喘息。

  想要拉開這間房裡厚重的窗簾,或者是打開燈,可惜這些事她都不能做——會打擾到爺爺的休息的。所以只好站在充滿死亡腐臭味的護理床邊,繼續棲身於這樣的昏暗中。

  先在心裡整理了一下語言,是之這才慢慢地向五條悟解釋起了爺爺的情況。她以為五條悟肯定會很好奇這個高中時就被她稱作是「時日無多的老爺子」的老者究竟是為什麼還能堅持著活到現在,不過他好像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也沒有說太多。

  這讓是之也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麼才好了,只能沉默地站著。她感覺到五條悟的指尖在她的掌心中不停亂動。

  「是之,你的手怎麼會這麼冷?都捂不熱啊。」

  沒想到打破了沉默的居然是這樣的一句話。

  是之抬起眼眸,詫異地看著五條悟,實在是沒想到這一刻的他居然在很認真的沮喪著,顯然是真的很苦惱於自己的手沒辦法被捂暖這回事。

  她眨了眨眼,好像想明白了點什麼。

  「五條悟,你剛才是不是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

  難得被叫了一次全名,不感到緊張那才比較奇怪。五條悟稍稍挺直後背,眯著眼歪著腦袋,表情是恰到好處的茫然。

  「嗯嗯嗯——你剛說了什麼來著?」

  「果然沒有在認真聽嘛!」

  明明是那麼值得氣惱的事,是之卻一點也沒辦法對他生氣,只好故作氣惱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想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掌中抽走,但卻被他握得緊緊的,怎麼用力也抽不出來,簡直就像是被桎梏住了似的。

  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蓋住了自從踏入這個家起的所有糟糕情緒。拉扯之間,她的指尖也終於染上了一點溫暖的溫度。

  看來五條悟是不會松開她的手了。

  是之就地認輸,也不再苦苦堅持,索性就讓他繼續捂著自己的手,顯然是把他當成了超大型的熱水袋。

  其實她知道,五條悟剛才聽到她在說什麼了——他們從不會不認真傾聽對方的話語。但他卻故意表示出自己沒有在聽的意思,肯定是故意為之。既然如此,是之就不戳穿他了。

  她輕輕晃著五條悟的手臂,這個小動作讓她像是個調皮的臭小孩。

  「既然已經見過了爺爺,那現在就帶你去見我爸爸吧。他肯定會喜歡你的。」


第37章 關心

  74.

  —2015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輕手輕腳地走出爺爺的房間,是之小心翼翼關上門,糾結著不知道該帶五條悟去看一看玻璃花房裡的植物,還是應當拉著他去先去見見父親。但實際上,她沒必要做這般糾結的選擇題——因為鈴音已經把父親拉到了他們的面前。

  答案已經出來了。

  是之總說自己很忙,以此作為借口,她大約兩年沒有回過家了,也已經兩年沒有見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從來都只是聽到他的聲音而已。時間帶來的生疏感讓她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扯一扯嘴角,露出一絲恰當的笑容,細細地用目光捕捉這他身上一切生疏的地方。

  他與上一次分別時是之記憶中的模樣沒有多少區別,也看不出太多歲月的痕跡,這一定是因為剛染過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很精神,但架在鼻梁上如同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鏡確實有些老舊了。再看得仔細一點,便會發現,他的手上多出了更多的溝壑,小拇指的邊緣還殘留著一道沒有擦干淨的粉筆灰,一如既往的粗心。

  是之想,她該給父親配一副新的眼鏡了。

  回過神來,她連忙認真地向他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結婚對像,在父親的眼中她看不到像叔叔那樣赤.裸裸的渴求的眼神。他眼中的五條悟,真的就只是女兒未來的丈夫而已。

  是之沒有聽到木訥的父親說太多,不過她想,他應該挺喜歡五條悟的。

  意識到這一點,是之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得輕快了許多。她輕輕捏著五條悟的指節,忽然覺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實在是擔憂得太多了。

  但其實她並沒有擔憂太多。

  在所有的長輩之中,會以正常的態度正視五條悟的人,就只有是之的父親而已。其他的叔叔們,他們所看到的五條悟,是「讓八重家回到主家五條的途徑」,仿佛他只是一個工具。

  仿佛是之也是一個工具——把五條悟帶到了這裡的工具。

  就算他們什麼都不說,可還是把這樣的心態透露得淋漓精致,哪怕是同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哪怕是他們的筷子輕輕碰在碗的邊緣,任何一絲微小的動靜都讓是之恐慌地覺得,他們藏在一汪眼波之下的念頭會被五條悟知道。

  其實他們早就可以離開這座島了,可他們卻固執地覺得,八重一族定要回到五條家的懷抱才行。這是祖輩的理想,不識詛咒為何物的他們全部都被荼毒了。

  而在是之這一代,知曉這番理想的,只有她一人罷了。她孤獨地背負著這個家的理想,孤獨地面對著他人對這個家最真實的鄙夷。

  ……肩膀好痛。

  好像所有人都把手掌按在了她的肩上。

  這頓午飯也讓她痛苦,甚至比造訪五條家的那一天更加痛苦。至少那天她在最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最熟悉的名為「鄙夷」的情緒,而今天她卻要在最熟悉的地方體驗最陌生的「貪婪」情感。

  她幾乎沒有動筷,隨便找了個借口,早早地就離了席。五條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本想追上她的,卻被長輩們絆住了腳步。

  直到午餐結束了,餐盤都被徹下,是之還是沒有回來。五條悟悄悄避開長輩的視線,溜到了外面想要去找是之,結果差點迷了路。八重家的宅邸不算大,但結構卻異常復雜。

  憑著直覺走了好久,五條悟居然繞到了廚房。是之不在這裡,他只看到了正在切蜜瓜的鈴音。

  被削下的蜜瓜皮堆在砧板的旁邊。她切瓜的習慣和是之一樣,喜歡先去皮再切塊。實際上這兩個步驟反過來的話,會更加輕松一點。

  五條悟看著她偷摸摸地拿起了一小塊蜜瓜丟進嘴裡。這蜜瓜大概挺甜的,否則她也就不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了。

  「在偷吃啊?」

  五條悟倚靠著門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到了鈴音,害得她差點把一瓣還沒來得及切成塊的蜜瓜弄掉在地,果然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五條悟可不想當嚇壞小姑娘的家伙,便不再說什麼了,直接問道:「知道你姐姐在哪裡嗎?我到處都沒有找到她。」

  「到處都找不到嗎?嗯……可能在花房裡吧?」她指了一個方向,「就在那邊,庭院的角落裡。」

  「哦……好。」

  五條悟點了點頭,對她說了一聲謝謝,轉身便准備離開,卻被鈴音叫住了。

  對於是之最小的這個妹妹,五條悟其實不太熟悉,和她之間的交流也很少。他實在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為了什麼。

  但她此刻的表情糾結且別扭,想來應該是有事要詢問他吧。

  「那什麼……今天姐姐一回到家就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呢。」她扭扭捏捏的,「是你們來的路上遇到了什麼事嗎,所以她才會不高興?」

  五條悟想了想:「倒也沒發生什麼很特別的事。」

  鈴音的表情好像有點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這個回答。

  她的表情果然還是讓五條悟很在意。他收回已然邁出的步伐,倚靠著門框,懶懶散散地看著她。

  「為什麼不當面問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呢?」

  這話像是戳中了鈴音似的。她的手抖了一下,鋒利的刀刃削下薄薄的一片蜜瓜,而後砸在了竹制的砧板上,劃下一道痕跡。

  她不動聲色地把這一小片蜜瓜丟到旁邊,垂下的眼眸不知在掩藏著什麼。

  「姐姐她……她不是每一件事都會和我們說的。」

  她小聲說著,聲音輕得就像是喃喃自語。

  「以前她什麼都會說的,不管是開心的事情還是憤怒的事情,她會把所有的情緒都告訴我。但現在……先前有好幾次,我都注意到了她心情很壞,可她只會說她沒事。她已經不會把每一件事都告訴我了。」

  這樣的回答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次數多得她都已經想不起來了。她也不敢再問了,她不喜歡這種柔軟的關心撞上堅硬屏障的感覺。

  可還是想要關心,所以她才問了五條悟。

  如果是他的話,姐姐一定會把什麼事都和他說的。一定。

  「她只是不想讓你太擔心而已吧。」鈴音聽五條悟說著這些理所應當的話語,「她總是說,身為長姐就是應當堅強一點才行。不過,我覺得啊……」

  他的話忽然停下了,也不再繼續下去。鈴音困惑地抬頭看著他,卻見到他對自己眨了眨眼。

  「我覺得她的想法很有問題。所以用你最熾熱的關心去擊破她的堅強吧!」

  他很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可鈴音卻一點也不覺得痛。這一記拍打,只是打散了她的猶豫與踟躕而已。她好像豁然開朗了,一股腦的點頭,嘴角的笑意一刻也沒有顯示。

  她飛快地切完了剩下的蜜瓜,端起果盤,輕快地跑出了廚房。

  「那我去花房找她啦!」

  「先等等。」

  五條悟對她招招手,表情嚴肅,指著盤子裡的蜜瓜說,一本正經地說:

  「把最中間的那塊蜜瓜留給我,我就不告發你偷吃的事。」

  大概是因為他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是太像不良青年了。鈴音大概愣了兩秒,這才意識到這原來是相當認真的勒索。

  雖然勒索的是一顆蜜瓜中最寶貴最甜的部分,但既然他提出了這麼不錯的建議,那就讓給他吧。而且,鈴音也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自己偷吃的事呀。

  滿足了不良青年五條悟的要求,她繼續穿行在彎彎繞繞的走廊間。推開通往庭院的障子,她連鞋子都忘了換,就直接跑到了玻璃花房裡。

  這裡一年四季都是暖乎乎的,濕氣凝結在玻璃上,在花房的深處擺著一把櫻桃色的長椅,小時候他們總喜歡在上面蹦蹦跳跳的,此刻是之也果然在這裡。

  她坐在長椅的邊角,雙手垂在身邊,微微弓著身子,目光半垂,不知在看著什麼,都出神了,也完全沒有注意到鈴音已經坐在了身旁。直到被喚了好幾聲,她才抬了抬眸,卻依舊是失神的模樣。

  「吃蜜瓜嗎?」

  「呃……不用了。」

  看來姐姐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鈴音莫名有點緊張起來了,抵在果盤邊緣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明明是那麼的想要問出「是什麼讓你不高興了」,可有那麼幾個瞬間,她卻踟躕了。話語凝滯在唇齒之間,怎麼也說不出口。

  好怕聽到她說「我沒事」。唯獨這個回答,鈴音最害怕聽到。

  但她還是問出了這句「為什麼」。

  她看著是之在聽到這句詢問的瞬間顫抖了一下,交疊著的十指不停地亂動,佝僂的肩膀似乎也在顫動著,能聽到呼吸聲也變得短促了。

  她心愛的姐姐,像是快要哭出來了的模樣。

  愧疚感一下撞入了鈴音的心間。鈴音放下果盤,輕輕靠在是之的身邊,伸出雙手,想要抱著她。

  好想告訴她,自己會聽她說出一切不開心的。

  可她說:

  「我沒事。」

  僵硬在半空的手臂,抱住的只是空氣而已。

  75.

  —2018年6月,東京,廉租公寓—

  隔得遠遠的,是之看到五條悟站在自家公寓的樓下,用黑布裹著的薙刀被他提在手中,是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感謝一下如此貼心的送貨上門服務。

  她繼續走著,卻低下了頭,佯裝在翻找包裡的鑰匙,實際上鑰匙就捏在她的手中。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她只是想要為自己的視線找一個合適的安放處,不想直到走到自家樓下都很不禮貌地盯著五條悟看而已。

  但他在看著自己,這一點是之能感覺到。

  待到距離差不多了,她才抬起頭。

  「你不會在我家樓下等了很久吧?」她這麼問著,故意甩了一下鑰匙圈,任由鑰匙碰在一起,發出丁零當啷的清脆聲響,「讓五條老師等待太久,我可是會很過意不去的。」

  五條悟笑了,依然看著她:「這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又不是約會遲到了。而且我也沒有等待很久。」

  只等了三分鐘而已,就見到她的身影了。

  是之聳聳肩,不置可否,推開公寓樓下的第一道門,用肩膀抵著邊緣不讓門關上。

  「辛苦了,把它給我吧。」

  她向五條悟伸出手,想要拿走她的薙刀,可五條悟卻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顯然是不想把東西交給她。

  是之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幸好他也不准備藏起自己的心思。

  「我這麼費勁才好不容易把薙刀帶到這裡來,你居然都不請我去家裡坐一坐嗎?」他很做作地抬起手,為自己扇了扇風,尾音被拖得好長,「今天可真熱啊——」

  是之一臉冷漠,甚至都沒有想笑的念頭,只覺得五條悟有點蠢蠢的。

  「我家沒有空調。」她說。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把拒絕的意思表達得如此之清晰。但這可不是什麼胡謅的借口,此處的廉租公寓確實沒有空調。是之還以為他早就知道了。

  不過現在知道也不要緊。就算沒有空調,也不會影響到五條悟想要去她家的念頭。

  「只要有電風扇就好了。我的要求很低。」

  「你啊……」是之嘆了一口氣,「唯一的電風扇是掛在天花板上的那種。這你也能接受嗎?」

  五條悟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

  「要是你熱到中暑,那可不怪我啊!」是之惡狠狠地這麼警告著,把公寓樓下的大門推開了一點,「不許找我問罪。」

  「我怎麼會怪你啊。」

  跟著她踏入昏暗的公寓樓內部,位於走廊最末端的那一扇門後就是她所住的地方了。五條悟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來到她家,還是一月份的時候——是他們時隔三年久違的見面。

  那時,她把家裡整理得異常干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沒有擺放任何多余的東西,廚房裡的垃圾也被全部清理掉了。她是真的下了決心去死的,所以她所住的地方也透著死氣。

  但今天,她沒有疊被子,枕頭上留著睡過的壓痕。沒吃完的麥片放在桌上,切成了半個的蘋果就在麥片盒的旁邊,已經氧化變黃了。這不能算是亂糟糟——這只是生活氣息而已。

  而那「唯一的電風扇」正高懸在床頂的天花板上。是之擰開了開關,從不知何處搬來一個小板凳,擺在床尾。意思很明白了,這個小板凳是五條悟的專座。

  對於五條悟的身高而言,這椅子顯然是太矮了一點。無處安放的雙腿委屈巴巴地曲著,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坐在了地上似的。是之無意間瞄到了他這番可憐的模樣,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來她是完全忘記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的這個事實。

  她抿了抿唇,不再多笑了,拿起薙刀,慢慢地解開纏在表面的黑布。

  一把藏在地板下十余年的薙刀,怎麼想都該變成鏽跡斑斑的模樣,是之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准備。可沒有想到,這把刀卻並沒有任何的鏽跡,刀刃泛著獨特的深青色。

  「別想太多,只是我讓二年級的小朋友幫忙除了鏽而已。」五條悟適時地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而且她說,這把咒具中的詛咒已經變弱了很多。」

  「也就是說它變爛了很多。對吧?」是之聳了聳肩,重新包起薙刀,「沒事,我不在意。想喝點什麼嗎?」

  「只要不是酒就行。要是一不小心喝醉就不好啦。」

  是之回過頭,詫異地看著五條悟:「你會喝醉?真想像不出來。」

  「當然會醉啊。你提分手的那幾天,我可是很認真地把自己灌醉了。」

  他好像用格外輕描淡寫的語句說出了相當糟糕的話,是之卻沒有在聽到這話的瞬間意識到他的話語意味著什麼。她太累了,累得連理解能力都慢了半拍。

  直到關上了冰箱門,她才慢吞吞地反應過來,五條悟好像說出了很了不得的話。

  可都已經過去好久了,要是再拾起剛才的話題,似乎有種意味不明的感覺。是之只在心裡糾結了一秒鐘,就決定不再多說什麼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床邊,把一罐青檸汁丟給他。

  「我要在床上躺一會兒。我太累了。」

  她說著,仰面倒在床上,沉沉地嘆出一口氣,小腿還搭在床的邊緣,冰涼的果汁罐拿在手中,凍得她的指尖有點痛,寬大的衣衫也被電風扇吹出的風拉扯得動來動去。

  忽然感覺到床墊顫動了一下,原來是坐在小板凳上的五條悟轉移陣地,霸占了她的另半邊床。是之懶得講他,他也沒有對自己說什麼。

  他們沉默地躺在一起,被同樣的風吹著,發絲微動。這風一點也不涼快。

  「去年發生的事情……夏油的事情,硝子和我說了。」

  是之出聲打破了彌漫在彼此之間的寂靜。

  「所以在我面前哭的話也沒關系哦。」

  「這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吧。而且怎麼搶我台詞?」五條悟皺起眉頭,「我可要生氣了。」

  「怎麼?『在我面前哭也沒關系』這句話被你申請了專利了嗎,憑什麼說這是你的台詞?可真是自我意識過剩呢。」

  「行吧行吧,就當我是自我意識過剩。但我可不會哭。」

  是之歪了歪頭,把易拉罐放在了他的手掌上,卻沒有看他,只說:「我覺得你還是哭一下比較好。」

  「我不想哭。」

  五條悟果斷的回答讓是之有些語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是嗎?」。

  繼續沉默地躺著。這一次就連五條悟都不主動找話題了,大概是因為這愜意的風讓人感到困倦的緣故。

  「我說啊……你這三年是怎麼過的呢?」

  還是她打破了無言。

  「實不相瞞,我對這件事挺好奇的。我一直以為你會過得很自在很瀟灑,哪怕分手了也是一樣。但聽硝子說起了夏油傑的事情之後,我覺得我可能想錯了。」她扭頭看著五條悟,「所以能和我說說嗎?我會認真聽的。」

  五條悟閉起眼眸。他聽到電風扇在嘎吱嘎吱地轉,轉好久好久,久到是之不耐煩的話語插入。

  「怎麼不說話,你這是不打算告訴我嗎?」

  「嗯。」

  這一點他倒是不准備否認。

  是之悶悶地應了一聲「哦」。

  「行吧,不說也沒關系。但是……」她用力推著五條悟的肩膀,故作惱怒,「不坦誠的家伙不許躺在我的床上。滾開滾開!」

  「哎哎哎這可不行!」

  五條悟還想繼續躺著呢,可是之也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他從床上趕走了。一方進攻,一方抵御。他們拉扯著,差點把被子弄掉在地,幸好五條悟眼疾手快,趕緊捏住被子的一角,把被子往床頭的方向推了推。

  這一推,不小心害得枕頭也有些移位了。一小塊黑色的東西從枕頭的下方鑽了出來,五條悟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什麼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拖長的話語與故作驚訝的語氣,五條悟飛快地把這東西從枕頭下抽了出來,又輕輕地抖了抖,舉到是之的面前。

  「這件衣服好像有點眼熟哦?」他明知故問,「是之小姐,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我的薄毛衣會出現在你的枕頭底下?」

  面對著這樣的質問,是之不可避免的臉紅了,慌忙別開腦袋,實在是不想回答,可五條悟卻不懷好意地不停重復著這句詢問,是之根本就逃不開。

  她也沒有想到任何搪塞的借口,畢竟她根本沒有預料到枕頭下的薄毛衣會被當事人發現的這種可能性。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說實話了。

  「因為這件衣服上有你的氣味。我太習慣了。」話語有點干澀,是之的視線不住地亂瞟著,「在奇多離開之後,要是身邊沒有熟悉的氣味在的話,我會……會睡不著的。」

  就像是嬰兒的毛毯,從小抱到大的毛絨娃娃。留有熟悉氣味的他的薄毛衣,是她唯一能夠得到安全感的東西。她羞於承認這一點,也不想讓自己顯得那麼脆弱無能,哪怕這樣的心情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五條悟大概也猜到了答案。但「猜到」與「聽到」是不同的。於是早已經想好的友善的嘲笑也消失無蹤了,他忽然有些詞窮,卻感到一陣安寧。

  就好像久久無法安放的某種情緒,終於能夠被安置得妥妥帖帖了。他喜歡此刻的感覺。

  他把毛衣鋪在床上,慢慢疊好。

  「搬回來住吧。」

  他忽然說,話語是很不像他的平靜。

  「我很想你。」

  是之沒有回答。她站起身來,背對著五條悟。電風扇的風吹得她的頭發很亂,也讓藏在寬大衣物下的身軀顯得格外纖細。

  她彎下腰,一點一點地拆下右腿的義肢。然後是左手。這是費事的工作,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完全拆下。

  虛假的肢體被她丟在地上,這些堅硬的東西砸出了沉重響聲。

  緩緩的,她轉過身,看著五條悟。她的目光有些躲閃,是因為最糟糕的一面已經展露在他的眼前。但她似乎沒有那麼害怕了,所以才願意執著地注視著他。

  「悟,再等一個月。」

  她說。

  「在一年的八月十八日,『她』會再次出現。」

  76.

  —2015年8月18日,東京,公寓—

  pm5:42

  盡管鑰匙就放在包裡,是之還是選擇敲了敲門。

  「稍微等一下——」

  在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後,門打開了。

  「哇,姐姐你來得好早。」八重尋把門敞開了一點,「這麼急著接奇多回家呀。」

  「對啊,我很想它了嘛。」

  是之說著走進他們的家。

  這裡住著雙胞胎四人組和鈴音,公寓雖然算不上多麼寬敞的公寓,不過他們五個人倒是都覺得挺滿意的。是之四下望了望,只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狗狗玩具,卻沒有找到奇多的蹤影,也沒聽到兩個雙胞胎弟弟一如既往的接力式歡迎。

  難道他們不在家裡嗎?

  「他們兩個人去遛狗了來著。」

  八重尋一邊解釋著,一邊飛快地收拾好了茶幾上堆得亂糟糟的零食,順便還扶起了倒下的吸塵器,試圖讓這個略顯凌亂的家變得稍微整潔一點。

  因著是之和五條悟最近都在出差的緣故,奇多被寄養在這裡住了好幾天。本來是之是想把奇多送到大助家去的,畢竟奇多可是這位臭弟弟的緣故才會變成自己的狗,但中途卻被激動得不行的彼方和此間給截了胡。

  以「我們真的很喜歡狗」與「我們真的很想體驗一下當個鏟屎官的感覺」作為理由,他們順利成為了奇多的代理主人。大助樂得輕松,是之也很放心地把狗交給了他們。

  看來這段鏟屎官的體驗相當不錯,否則他們也就不會這個時間點還帶著奇多出去溜達了。

  聽是之這麼說,八重尋捂著嘴笑了起來,順便偷摸摸地把擺在客廳裡忘記分類的垃圾袋給扎上了。

  「主要是因為他們突然被安排了一個任務,今晚就要解決。他們知道你今天就會把奇多接回家了,所以才急匆匆地想要趕在出發之前再去過一下遛狗的癮。他們真的超喜歡狗狗哦。」

  「是嗎?」是之也忍不住笑了,「那要不要自己也養一只呢?」

  「嗯,他們已經在領養之家挑好想要的狗了喲。是一只很大的白狗。」八重尋伸手比劃著大小,「長得有點像古牧,毛絨絨的特別可愛。明天我們就能接它回家啦!」

  「是嗎?真好啊,奇多可以有新朋友了。」

  「嘿嘿嘿,這麼說也沒錯。對了,姐姐要不要喝巧克力?我最近買到了超好喝的巧克力粉,我給你泡一杯!」她興奮地蹦跶進廚房,「反正他們要過好一會兒才回來呢。鈴音也不知道跑什麼地方去了……總之一邊喝著巧克力一邊等他們回來吧!」

  「好啊。謝謝啦。」

  既然還要等上一段時間,那麼是之也就不再辛苦的站著了。她把散在茶幾上的雜志隨意攏了攏,扶起軟趴趴倒下的靠枕,用力地拍了拍,才讓這個干癟癟的枕頭重新鼓了起來。

  她在沙發的角落坐下,想要好好地窩上一會兒,手掌卻不小心碰到了某個硬硬的東西。她原本以為這會是電視機的遙控器,但拿起來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部手機。

  套上了印著少女偶像的手機殼,這一看就是彼方的東西。是之記得他特別喜歡這個偶像。

  有多麼喜歡呢?喜歡到他甚至說出了「等哪天我不當咒術師了我肯定要全職做她的粉絲後援會會長!」這種驚人的宣言。

  ——如果不當咒術師的話,姐姐想要從事怎樣的工作呢?

  當時彼方還這麼問她了,可她根本回答不上來,只能告訴他,對於自己而言,除了成為咒術師以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其他別的什麼選擇。

  是之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突然地想起這件事,明明她只是拿起了弟弟的手機而已。她得趕緊回到正事上才行了。

  「彼方的手機落在家裡了呢!」她對著廚房的方向大聲說,「這要緊嗎?」

  「啊?什麼?手機?」

  八重尋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手裡還捧著裝了可可粉的罐子,但好像並不多麼驚訝的樣子。

  「哦,你說手機啊。沒事的啦,這個笨蛋老是把手機忘在沙發上,我們都習慣了。」她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反正他現在和此間在一起,不會聯系不上他的。姐姐放心吧!」

  「哦——那就好。」

  是之了然般點了點頭。既然都被這麼告知了,那麼她確實沒必要再多擔心什麼。

  她垂下手,下意識的想把手機塞回到靠枕的下方,可又覺得放在這麼不顯眼的地方可能不太好。也許還是應該手機放在茶幾上更好一點吧?這樣他一回來就能看到了。

  就在是之這麼想著的時候,手機振動了一下,是收到新消息的提示。屏幕也隨之亮起,是之沒有刻意去看,但這條新消息的預覽界面卻猝不及防地被她的余光捕捉到了。

  不知是否能算是幸運的巧合,這條消息並不長,完全顯示在了預覽界面的對話框中。她一字不落,全部都看到了。

  「今日 pm5:47

  FROM八重鈴音:

  但是啊,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是之姐姐不允許我們不當咒術師的話,那我們該怎麼辦呢?要逃到其他地方去嗎(笑)不過感覺就算是逃了也會被爸媽抓回來,畢竟他們比姐姐還希望我好好當個咒術師。」

  就是這樣的一條消息。

  是之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它漸漸熄滅,她的視線依然黏著在上面。她以為自己大概會很錯愕。

  哪怕不錯愕,也至少應該感到驚訝才對。可現實卻是,她的內心毫無波動,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冷靜。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鈴音會突然發給彼方這麼一句話。

  陰暗的好奇心悄悄瘋長,是之想要知道為什麼——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想要知道。

  這份好奇心其實很容易就能夠被填滿,對此她無比清楚。

  她偷瞄著廚房裡的八重尋,手指不自覺地動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行為令人作嘔。如果換做是平時,她絕對會唾棄自己。但在理性介入之前,鈴音和彼方的聊天記錄就已經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他們今天的第一條對話,是來自鈴音的消息。

  「今日 PM4:31

  FROM八重鈴音:

  抱歉,昨天不是故意和你和此間發脾氣的。我只是最近狀態太差了。我也不知道該把這種感覺說給誰聽才好。當然不能告訴是之姐姐,因為姐姐她只會說出很虛假的安慰。而且她也不是什麼事都會告訴我,那我為什麼又要對她抱以坦誠呢?

  我最近漸漸變得害怕見到姐姐了。但我也不是討厭她,我只是覺得她有點……我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也不敢多說什麼。我不想和她一起進行祓除咒靈的任務了,也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生活了。她總是會幫我,她是為了我好。我知道。

  但是這好痛苦好痛苦好糟糕好痛苦。我一直都知道的,她是天才,可我沒有天賦。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聽她說的,當一個咒術師。我從來就不適合做這種事,我直到現在都還只是三級術師而已。

  你們是三級,那是因為你們懶得祓除強大的詛咒,所以甘心停留在這個位置。我是三級,是因為我只有這樣的水平。

  我是廢物。

  為什麼我們非得要都成為咒術師不可呢?

  解決掉這只咒靈以後,我要回家。我好累,我真的好累。不想再祓除詛咒了。我沒辦法和她一起在這個充滿詛咒的世界活著,也沒辦法看她用根本不真實的謊話安慰我。

  對不起,和你說了這麼多。你要是不想回復也沒關系。

  ……

  我想,我討厭八重是之。」


第38章 喜歡你

  77.

  —2018年8月18日,東京,咒術高專—

  AM9:27

  是之站在藥櫃的鏡子前,慢慢攏起已經長及肩膀的發絲,用硝子借給她的發繩將蓬松的頭發高高扎起,隨意地挽成了結。

  她剛剛結束了基本的身體檢查。

  「所以我的身體狀態怎麼樣?」她問坐在身後的硝子,「應該可以應付今天的祓除任務吧?」

  「就算不可以,上頭的那群老家伙也一定會強迫你去把八重家的咒靈揪出來吧。」

  硝子在文件上寫下亂糟糟的字跡。

  「不過放心好了,你的身體恢復得很不錯。我很高興能看到這樣的你。」

  「別突然說這種肉麻的話啊。」是之很誇張地抖了抖,「太不習慣了。」

  這話聽起來頗有種毫不留情的感覺,可卻逗笑了硝子。她闔上文件,慢悠悠地在辦公椅上轉來轉去,眼睛都快眯起來了,但還是盯著是之瘦弱的後背。

  「這就要去討伐那個咒靈了嗎?」她問。

  「沒這麼著急,還要再等一會兒。大概……下午的時候出發。」是之將一縷發絲捋到耳後,「在此之前,我要先和希希一起練習薙刀。」

  硝子撇了撇嘴,故意提高了聲:「希希?這又是哪個被你勾引的臭女人?」

  「二年級的禪院真希小朋友。」

  「哦——」硝子了然般點了點頭,「你總喜歡給別人取奇奇怪怪的可愛外號,可我卻沒有。」

  「嫉妒了?」

  「那倒不至於。」

  「直接承認吧。」是之抻拉著手臂肌肉,「這麼不平的話,那我也給你取可可愛愛的外號好了。想要我叫你『硝硝』還是『子子』?『家家』或者『入入』也可供選擇哦。」

  「都不好聽,算了吧。」

  這麼說著的硝子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倒在靠背上。

  「今天晚上我也在這裡。」她忽然說,「所以成功之後,記得快點趕過來。我的外科手術技能還是挺不錯的。」

  「好,我知道了。等我拿回手腳了,第一個就來找你。」

  是之揮了揮手。

  「那我先告辭了。」

  離開了醫務室,是之朝道館走去,看到等在門口的真希,她差點以為自己遲到了,但其實只是真希來早了一點而已。

  讓身為學生的禪院真希教她薙刀的使用技巧,這其實是是之自己的想法。不過,主動推薦了真希的卻是五條悟。

  在他的學生手下學習,是之怎麼想都覺得自己這是被五條悟占了便宜。她已經懶得吐槽些什麼了。

  況且,今天應該是跟著真希學習的最後一天了。也就是說,五條悟能嘗到到輩分壓制的甜頭的日子,過了今天之後也不會再有了。每次想到這裡,是之就覺得心情舒暢。

  但不得不說,真希確實是個好老師,也是使用咒具的天才。不過,是之並不需要像她那樣精通咒具的精通,畢竟她從來都不是完全依賴咒具的。

  她只需要學會如何用就好了。

  「是之小姐,吃嗎?」

  真希把拆開的pocky餅干拿到她的面前。是之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從裡面抽出了一根。是黑色的,應該是巧克力味吧。

  是之咬了一小口,濃郁的苦味和巧克力的香氣一起漾開。原來是黑巧克力味的。

  「要是能更甜一點就好了。」她小聲嘀咕著。

  這句無心的小小抱怨落在了真希的耳中。她笑了起來。

  「您和五條老師一樣啊,是糖分怪物呢。真可怕。」

  「那還是他更加可怕一點。」是之糾正著,「和他相比,我不能算是怪物。」

  「這倒是……」真希擦了擦眼鏡,「他在這方面可是無敵的。」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真希這麼說,是之就忍不住想笑。她單手托腮,好奇地看著真希,忽然問:「希希喜歡五條老師嗎?」

  「……啊!?」

  真希一臉嫌棄。

  「誰會喜歡那種老師啊!說真的,之前聽伏黑說您是他的未婚妻的時候,我都快驚訝死了。我真的覺得會有人喜歡那個眼罩笨蛋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嗎?」是之歪了歪頭,「我覺得他很值得被喜歡啊。首先臉長得很帥,這不是很吸引人嗎?」

  真希一本正經地分析了起來:「臉和實力確實是頂尖的,但爛得不行的性格也是頂尖。而且每次上課都遲到啊!還總是講著講著就開始說其他事情了。嗯……感覺他是那種被丟在一米見方的小房間裡獨自待著都能嗨到不行的家伙。」

  「是這樣嗎?」

  雖然根本沒見過五條悟當老師時的模樣,但聽著真希的描述以及愈發激動的語氣,是之已經能勾勒出「五條老師」的形像了。

  好像還是挺有趣的嘛。他想。

  「話說起來,是之小姐為什麼會喜歡五條老師這樣的人呢?」真希看著她,「嗯……我就是有點好奇罷了。我之前一直覺得五條老師是會單身到死的那種人。」

  「為什麼喜歡……」

  這是個不錯的問題。她以前好像也想過這個問題。至於當時有沒有想出答案,她已經記不得了。

  但她現在已經想到答案了。

  「因為他是能讓我依賴的人,是會容納我所有脾氣的人。在他的身邊,我才更像是我自己,而不是某個家族的後代,或者是……某個人的親人之類的身份。」

  他也是第一個知道了八重家的往事後,依然以一般人的眼光看待她的人。其實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可卻也是最不平常的舉措。

  只有他會注視著自己——最真實的自己。

  「所以我愛他。」

  78.

  —2015年8月18日,東京,公寓—

  PM5:50

  今日的第一條消息像是一篇小作文,長得都塞不進屏幕了。是之冷眼看過這些字句,依然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情緒波動。她倒是希望自己能夠難過一點,可此刻只感覺到了雙眼酸澀而已,除此之外什麼都感受不到。

  文字快速地在她的眼前掠過。她覺得自己好像讀得不太認真,可這些字句留下的殘影還是完整地印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繼續看下去,毫不意外地翻到了彼方的回復。

  「今日 PM5:04

  To八重鈴音:

  沒事吧,你在哪裡?怎麼突然這麼說?其實我們沒有生氣,你不用說對不起。倒是我們該說對不起,明明在一起住了這麼久,我們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你的心理狀態已經變成了這樣。

  你說你不喜歡是之姐姐,你說因為她的不坦誠而不想對她坦誠,這些我們都明白。

  說實話,如果你真的不想再當咒術師了,就和她好好地說清楚吧。我們會陪你一起去的,別害怕,只要說明白了就好,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說過,我們偶爾也會覺得,姐姐不是很坦誠。我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以前我們總能猜出她的想法的。尋和矢她們也這麼覺得。

  我們討厭和姐姐的距離感。但今天還是得繼續工作才行。鈴音,把祓除那個詛咒當做最後的任務,好好地干吧。」

  在這段回復中,出現的總是「我們」,而不是我。是之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這是彼方和此間這對兄弟之間的共識。

  「今日 PM5:13

  From八重鈴音:

  我在咖啡廳。放心,我沒有其他的念頭。

  但原來你們也有同樣的感覺嗎?我一直以為只有我這麼覺得。說實話,我其實很不喜歡她幫助我。她總是會緊緊地牽著我們,把我們所有人都拉在她的身邊,可卻不對我們說出一切,總是藏著自己的心事。我討厭這樣。

  她永遠在告訴我,我也是有天賦的,可這不是安慰,更加不是誇獎。我知道的,她只是在對我說謊。

  真正強大的人是她,真正擁有天賦的人也是她。最不坦誠的也是她。

  難道愈行愈遠就是長大的標志嗎?可我還是想念親近。雖然我剛才說了討厭,但她還是我最心愛的姐姐。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們還能和過去一樣該多好。」

  是之看著這一條消息後方的[未讀]標志跳轉成[已讀]。她想,彼方大概是在讀到這條消息之前就已經出門遛狗了,所以才會是未讀的狀態。

  既然如此,那說不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是之幾乎是丟下了手機,她終於感受到了情緒波動。

  她恐慌起來了——甚至可以說是害怕。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如果再繼續待在這裡,彼方他們就會回來了,說不定再等一等她還會見到鈴音,可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才好。

  她更不知道應當如何面對自己。

  好想逃。也許她確實是應當逃避一下。

  萌生這個念頭的同時,她已經站起來了,快步朝門口的方向走去,倉皇的足音與謊言一同響起。

  「對不起,我先走了。伊地知突然告訴我,有工作上的事要處理,我得趕緊過去才行。」她扯出一如既往代表著一切安好的微笑,努力不讓聲音顫抖,謊言卻因此變得有些絮絮叨叨的了,「伊地知這家伙啊,為什麼不早點和我說呢?這麼倉促地告知我,害得我要……呃,沒什麼。我真的該走了。」

  「誒!?」

  八重尋從廚房裡跑出來,依舊捧著可可粉罐。她摁緊罐頭的蓋子,表情沮喪又失落。

  「那不喝巧克力了嗎?」

  「嗯。不喝了。我沒時間。」是之已經推開了大門,踏出門外,讓自己置身於夏日燥熱的空氣之中,「奇多就暫且再在你們家放一天吧,我明天接它回去。放心,我會在你們的新狗狗到家之前接走它的。那麼就……明天見。」

  恍惚間,是之好像聽到妹妹對她說了一句再見,或者是其他別的什麼話語,但她完全沒有聽清。她已經關上了門,這道門隔開了大部分的聲音,無論是關心還是抱怨,全部都被封在了門的另一邊。

  她逃回了家。

  家裡空空蕩蕩的,除了她之外就沒有任何人在了。五條悟依然在偏遠的連信號都岌岌可危的山野間祓除詛咒,說是最快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來。心愛的狗也在別處,是她自己主動放棄了今晚帶它回家的權利。如此想來,此刻家中的寂靜,全部都是她的錯。她甘願承認這一點。

  她把包隨意地丟在地上,打開空調,可這陰涼的空調風久久未能為悶熱的家降溫。是之疲憊地仰面躺著在床上,能感覺到熱風接著一波撲打著她的臉,可她卻不覺得有多麼的熱。她還在想著幾十分鐘前看到的那些聊天記錄,長長的話語是對她長長的不滿。

  毫無波動的內心在放下彼方的手機匆匆地逃離他們的家時,只是裂開了一條微不可查的小縫隙而已,是用力捂住就能阻止情緒溢出的程度。可現在,這道縫隙卻逐漸擴大,藏在其中的情緒不停膨脹,擠碎了如同巧克力脆皮般脆弱的外殼,憤怒與難過與悲傷湧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狠狠地否認了,她過去所做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可憐又可笑。

  她看到了他們的醜陋。

  她看到了自己的醜陋。

  她回憶著曾對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有很多事情,只是她無心的舉動而已。誇獎是為了他們好,幫忙是為了他們好,隱瞞心事也是為了他們好。

  所以為什麼呢——為什麼滿腦子都是「為了他們好」,為什麼他們會討厭自己?

  是之蜷縮著身子,思維似乎都快要隨之停滯了。她的整個大腦都被「為什麼」的質問填滿,不停地喃喃著這三個字。她覺得她應該難過得落淚,這才比較像是正常人才會有的反應,但她完全哭不出來。

  她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像是在做夢一樣,所見所聞都變得朦朧且虛晃。可是胸腔處針扎般的疼痛伴隨著呼吸一同傳來,時刻提醒著她,此刻她正身處於現實之中。

  她也必須面對這樣的現實。

  她用手蒙著臉。現在家裡終於變涼快了,她卻覺得冷,指尖都被凍得冰涼,不住地顫抖著。她依然被深埋在無法回答的「為什麼」之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如果獨自繼續背負這一切的話,她絕對會崩潰的。

  要說出來才行,哪怕得不到安慰也無妨,她只想把這些事說出來。

  她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就像過去每一次都會做的那樣。

  通話音響了很久。是之聽著這長長的「嘟——」,反復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地把今天遇到的這件事復述給五條悟聽。

  對,要冷靜,不可以情緒化,也不能說著說著就哭了,那樣就顯得太過脆弱了一點。她不想做脆弱的人。

  大約在心裡把這番叮囑重復了五遍後,電話撥通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說了一句「喂」。

  是之哭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緊張。

  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成為咒術師呢?這真的有意義嗎?我一直沒有質疑過自己成為咒術師的理由,可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們不想當咒術師……悟,你覺得我是個好姐姐嗎?」

  「是,你當然是。」毫無猶豫的回答,他甚至都沒有多想便脫口而出,「你是最好的姐姐,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我不是……他們討厭我了……」

  「誰討厭你?」

  是之哭得更大聲了。她真不想表現得這麼軟弱,可眼淚就是自說自話地湧了出來。她抽泣著,把不久之前發生的事告訴了五條悟。

  哭聲讓她的話語變得斷斷續續。她努力地試圖把整件事完整地復述出來,可是情緒波動實在太過強烈了,害得她的話有點顛三倒四的。但五條悟依然認真地聽著,偶爾「嗯」一聲,讓是之知道他還在電話的那一段。

  「我愛他們的方式出錯了,對嗎?」

  是之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了。

  「仔細想想,我扼殺了他們的成長,也沒有給過他們太多的選擇。我從沒有問過他們對於未來的規劃,因為我對自己也沒有規劃。我只知道,我要當一個咒術師。這不是為了大義,我也沒有想要得到什麼。我只是覺得,我能夠看到詛咒,因而我有必要除去這些詛咒,僅此而已。能力伴隨著職責,父親這麼教會我,我是一直這麼告訴他們的。一直都是……」

  聲音一點一點輕了下去。是之用手掌蓋著眼,明明什麼都不想看,卻好像還是窺見到了過去的一幕幕。

  「長輩們被先祖的理想荼毒了。我以前下定決心,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因為我唾棄他們愚蠢的想法。可是我現在卻變成了他們——我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荼毒他們。我也變成了愚蠢的人……我真的給予了他們『愛』嗎?或者說,其實我是在詛咒他們?」

  「我明白,但你不可以像這樣貶低自己。」他慢慢地說著,「你知道的,你愛他們,比任何人都愛,不是嗎?」

  是之沒有出聲,只是用力拭去眼淚,安靜地聽著他說。

  「可能只是你把太多事情看做了理所應當而已。長姐理所應當擔起一切,長姐理所應當不能展現出脆弱,長姐理所應當要為他們提供幫助。你一直就是在這麼想的,對嗎?」他好像笑了一下,「把負擔放下吧,這不是你一定要做的事。」

  「可是……」

  「他們會理解你的,只要你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就好了。就像今天對我說的一樣。」

  是之又不說話了。她不是不贊同五條悟的注意,她只是覺得,讓她去做這樣的決定,好像有點困難。

  她也依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心懷隔閡的弟弟妹妹們。想到要與他們捅破這重痛苦,她就想要逃避。

  「逃避也沒關系,今天就休息一會兒吧。這件事,留到以後再說就好。」五條悟是這麼告訴她的,「慢慢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讓時間慢慢磨合一切吧。」

  「……嗯。」

  「好——那現在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

  他的語氣恢復了一如既往的輕快,但是之還是有些低落。她眨了眨眼,只覺得眼淚酸澀得難受。

  「我在家裡。」

  「家裡的哪個位置?」

  「床上。」

  「躺著呢?」

  「嗯。」

  「好。你現在站起來,跨出房門,直走。」五條悟突然發號施令了起來,「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看第二層放了什麼。」

  這番指令好復雜,單是聽著,都讓是之覺得疲憊了。

  「……我不想動。」

  「不行不行,快點動起來。要是不動的話,我就立刻跑回家,把你這只小懶蟲從床上拖起來。我可是一向說到做到的。」

  「好吧——」

  是之掙扎著站起身,卻覺得有點頭重腳輕的。她幾乎是慢吞吞地挪動到了廚房。

  依照他的指示,打開冰箱門。擺在第二層的是個深棕色的盒子。她偷瞄了一眼,原來這是一盒生巧克力,看起來好像有點貴。

  是之偷摸摸地猜著價格。這時來自五條悟先生的新指令又來了。

  「打開盒子,吃一塊巧克力。」

  「不想吃……」是之關上了冰箱門,「我沒胃口。」

  「不行,你一定要吃。不吃的話,我可要生氣了。」

  五條悟態度強硬,甚至以生氣作為威脅,雖然毫無震懾力,但還是足夠讓是之認輸了。她重新拿出巧克力,懶惰到直接用手捻起了一小塊丟進嘴裡。

  綿軟的口感,甜得她牙疼,真不愧是五條悟買的巧克力。

  「好吃嗎?」

  「甜死了。」這麼說著的是之又吃了一塊,「肯定熱量很高,我現在感覺非常罪惡。」

  電話那頭的五條悟輕笑了起來。

  「巧克力讓你開心一點了嗎?」

  「唔……也許?」

  她也說不明白,但她確實已經不再哭了。從這個結果看來,她應該是變得稍微開心了一點吧。

  「那就好……別難過了。我們可以一起解決這個問題的,不是嗎?明天我就會回來了,再等我一小會兒就好。無論與他們的對話會變得多麼痛苦,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他說。

  「你愛他們,我也愛你。是之,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


第39章 正餐

  79.

  —2018年8月18日,東京,人行步道—

  AM11:52

  是之站在樹蔭下,盯著樹葉的空隙投下的小小圓形光斑,認真思索著今天的午飯應該吃什麼。

  在與八重家的詛咒重逢之前,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撫慰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可雖然心裡這麼想著,她卻毫無頭緒。

  她好像很久都沒有為「今天吃什麼」這種無聊的小問題糾結過了。在意外發生之後,一日三餐變成了一項只為了生存而存在的進食動作,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甚至嘗不出味道。最糟糕的是,在更長的一段時間中,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味覺已經變得很遲鈍了。

  咀嚼、吞咽。她曾經只會重復這種簡單的動作。

  可今天的此刻,她正在猶豫著午餐該如何選擇。雖然她不太喜歡這種想不出答案的糾結感覺,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很慶幸自己能夠開始糾結了。

  不停搜索著附近評價較高的餐廳,她忽然收到了一條信息,是來自五條悟的。很巧的是,這條信息的主題,剛好是她糾結無比的午餐問題。

  「今日 11:33

  FROM五條悟

  來吃壽司吧![照片]」

  是之點開了五條悟發來的這張照片,視線自動忽略掉了占據屏幕足有三分之二空間的五條悟的大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角落處的店名招牌,恰好是他們高中的時候去過的壽司店——也是她差點就被五條悟吃到破產的那家店。

  會選擇這裡,是之知道這絕對不會只是巧合而已。可就算如此,她還是過去了。

  因為壽司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今天也還沒有見過他呢。

  坐在熟悉的邊緣位置,是之莫名想到,這家店的裝修竟然十幾年來都沒有任何的改變,就連裝著甜醬油的瓶子都是和過去一樣的款式。但這並沒有讓她產生「時間不曾流逝」的錯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時間走得很快。

  她一手托著下巴,店裡的空調風讓她覺得有點冷。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了些,露出纖細的金色項鏈,還有掛在項鏈上的戒指。其實這也並沒有多麼顯眼,但五條悟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話說起來啊……」

  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是之坐直了身,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把指尖輕輕碰在一起,對他說:

  「如果我不幸死去的話,說不定會和八重是枝一樣,變成可怕的詛咒。」

  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駭人的可能性,怎麼聽都有種難以讓人接受的感覺,但這確實是很有可能發生的可能性。是之已經做好了面對這個可能性的准備,她希望五條悟也是一樣。

  可他似乎不太情願去考慮這個結局。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截斷了她的話,無比果斷地說:「你不會死,絕對不會。」

  說真的,五條悟感覺她現在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交代遺言似的。如果是其他時候,那麼他肯定會打趣幾句。可現在他實在是不怎麼想要聽到遺言——哪怕是類似遺言的話語也不行。

  「所以我說的是如果。」

  她倒是顯得很輕松,言語間也並沒有多少沉重感,好像只是在閑聊著再普通不過的小事而已,完全無關生與死的問題。

  可他們現在的確是在談論著生死,這是怎麼也無法避免的。

  「以『死後變成了詛咒』作為前提,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這番對話變得越來越像遺言了,「假如我是失去了理性只會殺戮的詛咒,那當然要立刻祓除我才行呢。但我不想被其他人祓除,我只想消失在你的手裡。」

  五條悟喝下一口熱茶,喉嚨卻愈發干澀了,話語似乎也變得干巴巴。

  「突然說這種奇奇怪怪的話干什麼?別把這麼折磨人的差事推給我啊。」

  他一臉不情願的表情逗笑了是之。

  剛才說的這句話,其實這只是她「遺言」中的一部分而已。剩下的另一部分,她正要說呢。

  她摸了摸戒指,莫名對於接下來想說的話緊張起來了——她有些羞於啟齒。

  「假如我是不會殺人的詛咒,那就讓我待在你的身邊吧,就像你的那個學生一樣……話說起來,他的名字叫什麼?我又忘記了。」

  說著這句話時,她剛好摸到了刻在戒指上的五條悟的名字。她忍不住想,說出這話果然會讓她覺得有種很不好意思的感覺。

  「那家伙叫乙骨。」

  在五條悟小聲提醒之下,是之總算是被喚醒一點記憶了。她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對,對。那個被特級咒靈纏身的小朋友叫乙骨。不過我可不會纏著你,我只是想要待在你身邊而已。我相信我能夠讓你變得更強。」

  「我已經是最強了,完全不需要你這種莫名其妙的咒靈來幫我變強。」

  五條悟的語氣和表情都透著嫌棄,末了還重重地「哼」了一聲,把這番心情貫徹得更加明顯了。

  「整天就在想這種無聊的事情。」他毫不留情地用力彈了一下是之的腦門,「笨不笨?」

  「只是提前做好准備而已。我很怕我沒有機會說出這些話。」

  「會有機會的。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五條悟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很想說,其實她不去祓除那個詛咒也沒有關系。戒指可以再買新的,內側依舊刻上他們的名字就行。殘缺的身體也沒關系,他從來就不曾對此產生過任何厭惡或是憐憫的情感,他愛的也不是這個身體而已。而且是之也已經不再對「將真實的軀體展現在他的眼前」感到排斥了,一切都變得再好不過。

  所以停在此刻就好,五條悟唯獨不想失去她。

  「我們不談這個了,好不好?」五條悟撫摸著她的無名指,「我不喜歡聽。」

  是之依然笑著——是發自內心的笑。

  「在戰前自己插個flag不好嗎?」她把手從五條悟的掌中抽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要是早早地許下了『祓除這只咒靈就回家和你結婚』的承諾,那麼我肯定會死在那裡啊。所以我要反其道而行之。」

  「哦——?」

  五條悟故意拖長了尾音,都想為她的教材想法鼓掌喝彩了。雖然在戰前插上反flag什麼的,完全就是沒有科學根據的事情。

  而且五條悟的關注點也完全從是之絕妙的反flag偏移到了其他地方。

  「所以你祓除了八重家的咒靈之後就會和我結婚了?看來我總算是能夠讓放在抽屜裡的結婚戒指重見天日了。」五條悟調皮地靠上她的肩頭,對她wink了一下,「我已經開始期待起來了喲。快點改名叫五條是之吧,五條夫人。」

  是之抖了抖肩膀,強行把這個名為五條悟的超大只溫血動物從自己的身上趕走了。

  「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她說。

  「誒——不想和我結婚嗎?」

  「我也沒說我不想啊。」是之戳了一下他的手臂,「我真的只是舉了個典型的flag而已。」

  五條悟撇著嘴,無奈地聳了聳肩:「好吧。但你一定是會和我結婚的,我篤信這一點。」

  「這麼自信?」

  「沒錯,我就是這麼有信心。」他輕輕地為她將一縷散落的發絲縷到耳後,「但我不想和詛咒結婚,那樣聽起來會有點變態。所以你要好好地回到我身邊才行。」

  他知道的,如果是之不在了,他一定無法像愛她那樣去愛任何人了。他也只如此深刻地愛過她一個人而已。

  他輕捧著是之的臉龐,指尖拂過她的眉眼與鼻尖,用觸感記錄著一切。

  「我不曾說過分開的那三年中我是如何度過的。」他忽然說,「沒有提及這件事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那時沒有表現得很頹廢。我就是……像平常那樣生活。」

  最初,他活得相當忙碌,沒有給予自己太多的空閑時間,唯恐一停下來就會想起她與她所說過的一切言語。如果當真閑下來了,他就只能喝點酒,讓酒精暫時性地麻痹一下思維。

  可就算如此,他還是會想起是之。想起她所質問的未來,想起她經歷的痛苦,想起她恐懼著自己靠近時的模樣。然後他開始思考,在下一次與她見面時,他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才會不再引發他所不願回想的所有表現。

  直到這一年的一月,他才不再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他見到了是之。

  於是,他們的故事再一次開始了。

  「不過我現在已經忘記那天在天台上我擺出怎樣的表情了。」五條悟聳了聳肩,「但我應該表現得不錯吧?不然現在我們可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抱歉,我也忘記你當時的表情了。我只記得我當時產生了一股異常強烈的想要暴打你一頓的心情。因為你不讓我去死,還要求我歸還戒指,這真的很煩人。」

  「現在呢?現在煩人嗎?」

  「現在啊……好一點了。」

  「只有一點點?」

  「只有一點點。」

  「行吧。」

  五條悟攤手,算是勉強接受了這一點點的好,心裡卻固執地覺得,自己肯定表現得相當不錯,要不然是之現在怎麼可能在笑。

  真幸運,今天讓她笑了。

  明天想要繼續看到她的笑,之後的每一天也是一樣。

  他湊近是之的耳旁,小聲說著悄悄話。

  「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回來……這是我給你下的詛咒。」

  她又笑了,輕輕點頭,低垂的眸光悄然顫動著,始終注視著他們緊握的雙手。

  「悟。」

  她忽然喚他。

  「怎麼了?」

  是之抬眸,正視著他的雙眼,也在他的眼眸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她想,她看著的一定不只是五條悟而已。她也在正視著自己。

  她動了動唇,其實已經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了,卻還是對他說:

  「我愛你,一直都是。」

  80.

  —2015年8月18日,—

  PM9:31

  是之迷迷糊糊地醒來,才發現天已經黑了。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了,但應該是在掛斷電話後不久,畢竟她的手機還隨意地放在床上。

  她扯下亂糟糟裹在肩頭的毛毯,拿起手機,想要看看有什麼新消息,卻看到了整整十通未接電話,都是來自於弟弟彼方。語音信箱中還有兩條未讀的留言,也是他留下的訊息。

  幾小時睡眠帶來的輕松感瞬間消失無蹤,是之立刻熄滅了手機屏幕,讓自己重新置身於房間內的黑暗之中。

  她不想面對這件事——至少現在不想。

  五條悟說她可以逃避,也可以不要現在就面對這件事。那麼,就逃避一會兒吧。

  她慢吞吞地起床,拿起擺在床頭櫃的車鑰匙。

  既然選擇了逃避,那當然要以最庸俗的方法排遣所有的負面情緒才行。是之決定出門吃點東西。

  她想吃炸雞。而且一定要是那種炸得焦焦脆脆的、油油膩膩的、一口咬下去能夠嘗到肉汁的美式炸雞。這才是她現在最想要的,沒有之一。

  區別前往離家有點距離但是相當有名的炸雞店,是之很闊綽地點了大份的套餐,明明她完全沒可能吃完,但她絲毫不為這種浪費的行徑感到可恥。

  炸雞還未送上桌,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不是彼方的來電,而是幾小時前她用以搪塞的謊言成了真。

  她接到了緊急的工作,要求前往練馬區的廢船廠,協助祓除盤踞在那裡的詛咒。


第40章 蛙

  81.

  —2018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PM3:42

  今日的氣溫在觸碰到頂峰後慢慢回落,從此刻便可以開始期盼陰涼的傍晚了。是之此刻沒有盼望傍晚的心情。

  她已經抵達了她的目的地。

  荒廢的舊船廠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徹底變成了深紅色的大門上沒有再多出任何一道鏽跡,看起來就好像是脆弱得輕輕一折就能夠掰開,但纏繞在欄杆間的鐵鏈依舊牢固,泛著干淨的金屬色。

  自從三年前的意外後,這裡就被徹底封了起來。

  負責這次任務的輔助監督是位眼生的女性。問過後才知道,原來她是三年前的祓除行動中的觀測員,也是寫下是之所看到的那份書面記錄的人。

  說不清這究竟是否應當算是巧合,但大概率不是。是之既不想也不懂如何與她寒暄,於是便沒有說什麼。

  解開鎖鏈,推開大門。伴隨著門框「吱呀吱呀」的摩擦聲,是之踏入船廠。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在輕喃的話語中,暗色的屏障籠罩整個船廠。

  「污濁殘穢,皆盡祓禊。」

  「賬」包裹住這方空間,像是編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八角籠。站在擂台上的,是名為「是之」的她,與名為「是枝」的詛咒。

  與正門距離最近的是第一車間,內裡暗得像是黃昏,僅有微不足道的日光從蒙灰的窗中透入。牆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灰色的毛坯,地上則是白色干裂的漆。是之從不知道,原來這裡是如此的破敗。

  上一次來到這裡,是晚上。很暗,她看不清太多東西。

  第一車間與第二車間的柏油路面上殘留著深色的血跡,是一攤一攤邊角不規則的圓形,也有拖成了一道豎線的軌跡。是之的手臂有點疼。

  她慢慢蹲下,伸出手,撫摸著干涸的血跡。這是誰的血呢?她想不起來了。

  那一晚的記憶卻在漸漸復蘇。她想起了曾「擺放」在這些血跡上的斷肢,與追逐著自己的「青蛙」。

  好想說點什麼。是之執著地覺得,此刻的自己應該感慨幾句,或是嘆息幾句。這樣才更像是回到案發現場的受害者應該做出來的事。可是她根本無法感嘆任何事。

  詛咒還沒有出現,但是之知道她一定在聽。

  於是她說——

  「其實『死亡』這件事所帶來的真正的痛苦,並不是意識到生命的消逝,也不是看著他們在我面前被你殺死。最痛苦的事情啊,全部都發生在『死亡』之後。」

  她慢慢地走著,解開了纏繞在咒具上的黑布,她能感覺到咒力在湧動。

  是誰的咒力?似乎不全是她的。

  她繼續說:

  「彼方和此間領養了一只狗,原本他們應該在祓除了你的第二天接它回家的,但是他們做不到了。而活著的我,是直到一個月後才想起了這件事。我給領養之家的人打了電話,他們的態度並不是很友好,似乎是生氣於說好要帶狗回家的彼方和此間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聯系,對我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堆『責任感』之類的話。還問我,他們是不是不想要這只狗了。我告訴他們,我的弟弟們死了,所以他們無法領養這只狗。他們安慰我,可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還沒喝到尋所說的最美味的巧克力,還沒有見過大助的暗戀對像。我以前說過會帶他們一起去迪士尼,可還沒有來得及實現,一切就都已經結束了。如果我能早早地知道,我與他們的緣分只會是短短的二十幾年時光,那該有多好。至少我可以和他們好好地道別。我甚至不曾對他們說過再見。

  「『死亡』很痛,但是『後悔』和『早可以』更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話說起來……你也是時候該出現了吧。」

  踏出第二車間,是之在枯井的邊緣停住腳步。不知從何時起,她所駐足的布滿灰塵與破碎牆皮的肮髒地面已經變成了一潭黑色的水,而她站立在水面之上。

  枯井湧出黑水,不停地翻滾著,扭曲的水波凝成一只巨大的青蛙,荊棘纏繞著它。

  是之忽然一點也不痛了。她想放聲大笑。

  「多麼令人激動的再會。不是嗎,是枝?」

  82.

  —2015年8月18日,東京,廢棄船廠—

  PM10:14

  是之啃著能量棒,匆匆忙忙趕到現場,莫名覺得自己像是少女漫畫中的主角——主要是「一邊吃東西一邊狂奔」這一點比較相似。

  大致的情況,是之已經聽輔助監督說了大概。關於被派遣的咒術師們已經在「賬」內逗留了好幾個小時並出現了焦躁不安現像的情況,她也有所耳聞。這種心情,是之能夠理解,但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一同前來支援的大助早早地等在了門口,准備和她一起進去。

  這會兒也不算晚,大助卻已經哈欠連天了。

  「想睡覺……睡到一半被工作電話叫醒的感覺真的太糟糕了。」

  他抱怨著,腳步拖沓,連拿在手中的手電筒都晃來晃去的,根本拿不穩。

  是之真不知道該從哪一點開始吐槽起來才比較好了。

  「你什麼時候睡這麼早了?」

  「就今天。因為我明天要去約會。」說起這個,他倒是精神起來了,「所以想要多睡一會兒!養精蓄銳!」

  「誒——?有女朋友都不和我說的嗎?」

  「沒有沒有,還不是女朋友。」大助連忙否認,卻不自覺地紅了臉,「只是暗戀的女生而已……但明天想要和她告白來著……」

  「真的呀?那要好好加油咯。我看好你。」

  「嘿嘿……」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第二車間。弟弟的羅曼史終於讓是之打起了一點精神,盡管她依舊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已然心有隔閡的弟弟妹妹們才好。

  第二車間角落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稍微走近了一點,才聽出這原來是語氣生硬得近乎像是吵架的對話。他們正在說著和這詛咒有關的事。

  「我說了,那邊我全部都找過了,沒有詛咒!」

  「可它不可能逃啊。此間,說實話,你就是沒認真找對不對?」

  「說話別這麼大聲嘛……」

  「別在這時候拿出姐姐的威嚴壓我行不行?我找了,我真的找了。水井裡的屍體還是我發現的呢。」

  「哦哦哦你可真棒。那為什麼找不到詛咒!」

  「別吵啊……」

  「是啦是啦我們三等術師就是能力有限。」

  「拜托你們……」

  他們爭執不下,每個人都氣紅了臉。最年長的世谷被迫擔起年長者的重擔,努力地試著調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可卻根本沒用。他有點慌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幸好,是之來了。

  一見到長姐,所有人都噤了聲。世界如同被按下靜音鍵。鈴音和彼方兄弟站在最後方,目光略有幾分躲閃。

  是之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看到。

  「現在情況如何?」她問。

  氣氛安靜了一下。世谷告訴是之,他們搜遍了整個船廠,都沒有找到咒靈的蹤跡。廢棄的枯井裡有兩具屍體,暫時無法打撈上來,因此死因暫時無法判明。

  「是嗎?我明白了。那就再搜索一遍吧。我知道你們不喜歡這個建議,但現在我們只能這麼做。」是之飛快地說著,這裡渾濁的空氣讓她覺得難受,「分成兩組吧,尋矢大助跟著我,其他人跟著世谷。記得留意房梁的陰影。仔細點,別錯過任何的端倪。」

  舊船廠的廠房是挑高的設計,又寬又粗的鋼筋鐵骨間最容易藏納污穢。

  這是她現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好,那麼就散開……」

  「等一下!」

  彼方拽著鈴音站了出來,此間接著補完了他的話:「我們想跟著姐姐你一起行動!」

  是之想說拒絕。可如果說出了「不」,那簡直就是在把他們之間的矛盾揭露出來給其他人看。是之不確定現在已經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了,但她實在不想把這件事鬧太大。

  猶豫了片刻,她點頭了。

  「那就跟著我吧。」她快步走著,把他們甩在身後,「我要去枯井那裡看看。」

  「好!」

  彼方飛快地追了她,話語急匆匆的。這一點也不像是他會有的情緒。

  「那個……姐,關於短信……」

  「現在不要和我說這個。」是之打斷了他,「工作時間不談私事。」

  「可是……」

  「我不想談。就這樣。」

  她加快了腳步,手電筒的光卻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凸起的枯井出現在光亮的邊緣,這裡留下了很多的殘穢。是之無法辨認這是怎樣的術式所留下的痕跡,但卻覺得莫名熟悉。

  她把手電筒放在井的邊緣。來時她就聽說了井中屍體的事,為此她特地帶上了相應的繩索工具。她想要下去看了看。

  「此間,你幫忙拉住繩子。」她低下頭專心扣上所有的安全扣,始終沒有勇氣正視他們一眼,只敢訥訥地說,「先別想下午的事。我們現在正在工作。」

  她又把這番說辭重復了一遍。

  是之的余光捕捉到了鈴音在不停地踱步,指尖摩挲著脖頸,眉頭緊蹙,像是快要哭了。是之無暇在意這些事,對此間比劃了一個手勢後,便慢慢下到了井中。

  這井不太深,只有幾米而已,早已經干枯了,堆滿發臭的淤泥,卻沒有長出任何的草,也見不到太多的水分。兩個無家可歸者的屍體扭曲地躺在其中,渾身都沾滿了血,死因也許是失血過多。

  是之抿緊了唇,強忍著惡心試圖從屍體的身上找到更多的線索。這狹促的空間讓她感到很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她完全找不到太多有用的東西。

  她搞不明白,遍布在屍體上密密麻麻如同虛線一樣的傷口究竟是什麼。

  血腥味與淤泥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是之真的待不下去了,她拽了拽繩子,讓此間拉她上去。

  一點一點攀上井壁時,是之感覺到井底傳來了微弱的震動。她加快了速度。

  重新回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說真的,那下面的氣味真是惡心得讓人反胃。雙胞胎很緊張地等在井邊,一見到她上來了,就急急地追問情況。

  「先後退一點……再退退。」直到走遠一點了,是之才開始說,「咒靈大概就藏在井底下,而且馬上就要出現了。鈴音,去……」

  直到叫出了鈴音的名字時,是之才注意到,原來她在哭。

  是之一時語塞,只好轉頭對彼方說:「那就由你叫其他人過來吧。就和他們說,這裡發現了咒靈的蹤跡。去吧。」

  她輕拍了拍彼方的肩膀,而鈴音依舊在哭。起初,她還藏住哭聲,但漸漸的卻變得抽抽搭搭了,雙手也捂著臉,是之總能聽到她的吸氣聲,可卻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哭。

  不知道原因,是之根本無法說出任何勸慰的話。她想,鈴音一定也不需要她的安慰。所以只能沉默著,任由氣氛陷入僵硬。

  忽然,鈴音垂下了手,無助似的四下亂瞟了一會兒。

  「我……我看看井裡是什麼情況。」

  她這麼說著,朝著井走去。

  來自地底的震動倏地變得強勁,猛烈得像是扼住了是之的脖頸。她無法形容,但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衝破束縛。

  「別過去!待在我旁邊!」

  她伸出手,卻無法抓住鈴音的背影。但她說出這句尖銳的制止時,鈴音的腳步停頓了一瞬,轉過頭,僵硬得看著她,眼淚落在衣衫上,仿佛難以置信。

  是之始終不知道,在那個瞬間,鈴音究竟在想什麼。她沒有做出是之所期望的事——她像是賭氣一般,徑直朝井的方向走去。

  異動驟然停止,是之卻更覺得難以喘息。

  想要邁步,想要追上鈴音,想要把她拉回身邊。是之的心中有這麼多的「想要」,可她已經來不及實現了。

  井中湧出黑水,染黑了整片地面。鈴音驚恐地顫抖著,想要轉身,卻已經太晚。從黑水中伸出的荊棘纏住了她的腳腕,幾乎是在同時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結局。

  她尖叫著,向是之伸出手,

  「快逃!」

  她不是在向是之懇求支援——她想要推開是之。

  荊棘將話語撕裂,她也被荊棘撕裂,飛濺的血肉淋在是之的臉上,糊住了她的眼,視線變成茫然的紅色。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但什麼都聽得到。

  啪嗒啪嗒——

  是肉塊掉在了地上。

  咕呱咕呱——

  被荊棘纏繞的青蛙在叫。

  哢噠哢噠——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是生賀番外

  沒有刀,全是糖!


第41章 Sidestory-簡單易學的蛋糕制作法

  記錄

  —2020年12月7日,東京,五條家—

  站在流理台前,看著擺得滿滿當當的一大堆原材料,是之總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變成魔法師了。

  只有魔法師才會有這麼多的裝備。

  不過,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確實和「魔法」差不多——她要做一個蛋糕。

  親手,為五條悟,做一個,生日蛋糕。

  大約從一個月前,她就在謀劃著想要實現這個主意了。為了避免被五條悟提前發現自己要做生日蛋糕的計劃,她簡直就像個犯罪者一樣,前前後後分了好幾次才偷摸摸地把這些低筋面粉裱花袋電子秤買回了家,還特地藏在儲物室的角落裡,直到現在都沒有讓五條悟察覺半分。

  這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個生日,無論如何是之都想要做到最完美。為了創造最大程度的驚喜感,是之的設想是,在五條悟起床之前完成生日蛋糕的制作。

  她瞄了一眼時間。現在是五點半。

  昨晚她故意拉著五條悟去看了晚間場電影,還以「一起來玩紙牌吧」為理由,硬生生拖延到了兩點鐘才讓他睡覺。

  以五條悟一貫的六小時睡眠為基准,是之需要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從零開始把這堆蛋糖面粉變成一個可可愛愛的蛋糕。時間倒算是挺充裕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她現在有點困。

  還好只是一點點。

  她噸噸噸灌下兩大杯黑咖啡,濃郁的苦味讓她忍不住發抖,不過困倦感總算是消失無蹤了。

  那麼,就開始吧!

  把菜譜翻到標題為《簡單易學的蛋糕制作法》這一頁,是之再一次認真地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過去。

  實不相瞞,這一次她也還是沒看懂多少。

  明明每個字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根本看不明白了。是之懷疑這根本就不是人類的文字。但既然是公開出版的菜譜書,想來應該是比較靠譜的教程,那就一步一步照著做吧。

  先預熱烤箱。她忽然想起上一次打開烤箱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對於烤箱這個工具,她一直都用得很生疏。

  小心翼翼地調到合適的溫度,不知怎麼的是之有點緊張起來了。其實她做菜很不錯,但似乎並沒有做甜點的天賦。幾年前她曾嘗試過制作巧克力曲奇,也是「簡單易學」的那種類型。

  結果烤出了一盤完美的焦炭,被五條悟評價為是最適合用來烤肉的助燃物。

  她也不求自己今天能夠做出完美得可以與面包房的蛋糕媲美。她只希望蛋糕別變成焦炭就行。

  分離蛋白和蛋黃,依照菜譜上的劑量加入糖和其他的配料,再把面粉過篩,將這堆東西攪和在一起。

  然後她就卡住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少買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她沒有買電動打蛋機。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忘記了,明明電動打蛋機就寫在她的購物清單裡。

  而接下來的這一步,正好是打發蛋白。

  雖然做不好甜品也不怎麼了解制作甜點的小技巧,但對於蛋白有多麼難以打發,是之還是有所耳聞的。可惜只局限於有所耳聞而已。她沒感到多少擔心,心想著既然不能借助工具,那就直接手動打發好了。

  這麼想著的她拿起了打蛋棒。

  五分鐘後,她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手動打發蛋白的技巧」,什麼自信全部都消失無蹤了。

  原來人生的終點就是妥協。是之在手臂的酸痛中透徹地理解了這一點。

  好不容易總算是打發了蛋白。是之把這軟綿綿如同泡沫一樣的蛋白液倒進先前的碗裡,認真攪和了一下,盛進圓形的蛋糕模具中,塞進烤箱裡。

  按下啟動鍵時,是之痛苦地想到,今天好像要洗很多個碗。不過,進行到這一步,就證明她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等待蛋糕烤好的期間,是之搗鼓起了奶油。在她看來,生日蛋糕必定要裹上厚厚的一層奶油才行。如果是光禿禿的蛋糕胚,那可沒資格成為生日蛋糕。

  然後問題又來了。還是那個老問題,她沒有買電動打蛋機。

  這就意味著,繼手動打發蛋白之後,她還要手動打發奶油。

  光是想一想接下來不停重復攪拌的動作,是之就忍不住嘆氣聲連連。她甚至動起了出門立刻去買個電動打蛋器的念頭,可是這個時間點街上估計都沒有幾家店是開門的,就更別說售賣電動打蛋機的店了。

  「嘖……大失策!」

  是之輕聲嘀咕著,不情不願地握住了打蛋棒,在心裡不停重復著「既然決定要做蛋糕了那當然要做好一點才行」這句話,感覺自己好像馬上就要通曉麒麟臂的精髓了。

  攪拌了整整一刻鐘,液體狀的奶油終於變得濃稠一點了。是之仰頭看著天花板,總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出竅了,也根本懶得思考,只想繼續攪拌。

  忽然,門外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游走的思緒慌忙歸位,是之被這聲音嚇得心髒都快要揪緊了。

  腳步聲停頓了一下,而後越來越近。是之更慌了,匆忙放下碗,把沾了奶油的手洗干淨,慌張之間還不小心碰倒了糖罐子和幾個髒碗,但她已經來不及收拾了。

  她立刻關了燈,抹黑逃出了廚房,躡手躡腳地關好門。

  還來不及慶幸現在天還沒亮,某個巨大且溫暖的東西就粘到了她的身上。

  「睡著睡著發現床空了……所以你不睡覺在干嘛?」

  五條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依然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樣,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整個人簡直就像是趴在了是之的身上,聲音裡也滿是困倦。

  「呃——」是之覺得此刻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做作業的期間偷看漫畫被發現的小學生,只能用拙劣謊言糊弄著,「我出來喝個水而已。」

  「喝水?好吧。」他徹底閉上眼睛了,「快點和我回去睡覺了,沒有你在旁邊真的很奇怪……咦,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指尖冷冰冰的,掌心也感覺不到太多的暖意,摸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五條悟還是更喜歡暖乎乎的她。

  他抓起是之的手,直接往自己的睡衣裡塞。

  「趕緊捂捂,別著涼了。」

  「……哪有人會把自己的腰當成捂手的熱水袋啊?」

  「我會啊。」五條悟說得理直氣壯,「走了走了,睡覺去了。」

  被五條悟強行拽著,是之被迫放棄未盡的事業(指還沒能完全打發的奶油),暫時離開了戰場(指廚房),和五條悟一起躺回到了床上。

  她想好了,等五條悟重新睡著之後她再偷偷回到廚房,繼續打發那坨奶油。然而現實情況卻是,她自己也不小心睡著了,還短暫地做了一個滿是奶油的夢。

  直到夢中出現了烤焦的蛋糕她才猛然驚醒。一看時間,她竟然睡了四十分鐘之久。

  哦豁。完蛋。

  是之躡手躡腳地從五條悟的懷抱中鑽了出來。為了避免他早早地醒來,她把卷成一根的毯子塞進了他的懷裡,而後立刻衝出了房間。

  還沒有打開廚房的門,她已經聞到了糊味。

  沒想到她做了一個如此真實的夢——她真的把蛋糕烤焦了。

  是之無話可說。

  默默地把這坨圓形焦炭丟進垃圾桶,她重新再戰。有了剛才的經驗,這一次她倒是稍微熟練一點了,只是擔心著五條悟時刻會起床,讓她不免有點手忙腳亂,總是不小心把什麼東西弄倒了。流理台一下子變得凌亂了很多。

  重新把二號蛋糕塞進烤箱裡,是之決心這一次絕對不能再搞砸了。她捧著奶油碗,搬來一個小板凳,直接坐在了烤箱前,密切關注著裡面的一切動向。

  奶油在一圈又一圈的攪動中終於變成了蓬松的完美狀態。至此,最辛苦的這一步總算能夠宣告結束了。是之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碗,捏著酸痛的手指,好想放空一下大腦。

  捏著捏著,她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她才想起來,在開始做蛋糕之前,她摘掉了一直戴著的兩枚戒指。

  失去了戒指的束縛感,難怪會覺得奇怪。還是快點戴上吧。

  是之將手伸向流理台的角落,她記得戒指就被放在了這裡,可摸到的卻是一片空白。她拿起糖罐和雞蛋盒,把桌面上的東西全部都挪到了另一邊,卻只看到了掉落在地的訂婚戒指而已。

  至於那枚超貴超美從戴上的那天就沒有摘下來過的結婚戒指,卻完全不見蹤影。

  繼續翻找。她幾乎搜遍了廚房的每一個角落,就連今天根本沒有去過的地方也看過了,依然沒有找到她的戒指。

  站在烤箱前,五條夫人瞳孔地震,差點就此停止了思考,然而「弄丟了結婚戒指」這件事太可怕了,她實在是不敢不思考。

  可她是真的到處都沒有看到戒指——不是她不夠認真,而是實在沒有見到戒指的蹤跡啊。

  總不可能是掉到某個視線盲區了吧?

  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是之無意識地看了一眼烤箱的內部。盛在磨具中的蛋糕已經變成了蓬松的模樣,被橘色的烤箱燈光籠罩著,看起來是誘人的蜂蜜色。

  是之的心裡冒出了一個不太妙的猜想。

  還來不及為這個糟糕的猜測驚呼,身後忽然傳來了五條悟的聲音。

  「你在做早飯嗎?」

  哦豁。這下是真的完蛋了。

  是之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倚靠在門旁懶洋洋的五條悟,短短幾秒內居然設想出了幾十種可能性,甚至連「因為弄丟了戒指而不得不和他離婚」這種荒誕的想法都出現了。

  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全部坦誠比較好。

  她抿了抿唇,有點緊張。

  「悟,我要向你坦白幾件事……等等。總之,先祝我最愛的丈夫生日快樂。」

  五條悟歪著腦袋,摸了摸亂糟糟的頭發:「睡覺之前不是已經祝福過了嗎?」

  「生日快樂說幾遍也不嫌多嘛。嗯,好,現在我要開始坦白了。首先……」是之瞄了瞄烤箱,「我給你做了一個蛋糕,但現在還沒有烤好。」

  「哇哦——」

  一聽到這個,五條悟瞬間就不困了。他蹦跶到烤箱前,故意擠在是之身邊,好奇地看著裡面的蛋糕,發出了好幾聲誇張的驚嘆。

  「親愛的老婆做的蛋糕,我真的很期待喲!」

  甚至還興奮地說出了這種話。

  然而是之笑不出來。她都快哭了。

  「還有吧……還有就是……我找不到戒指了。」她急得連耳朵都燒紅了,「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也很離譜,但你可不要生氣啊!」

  五條悟當然不會生氣——他就是覺得挺好笑的。

  他輕輕彈了一下是之的腦門。

  「怎麼連結婚戒指都找不到了?小笨蛋。哇——等等。別告訴我,這樣的驚嚇其實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那這肯定是最糟糕的禮物……哪怕是惡作劇,也絕對會是最缺德的惡作劇。」是之氣惱地一攤手,「真的,我真的找不到戒指在哪裡了。它它它,它就是不翼而飛了!我懷疑它不小心……」

  「不就在這裡嗎?」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舉起了手,拿在指間的正是她的結婚戒指,戒指上蒙著一層白色的粉末——它只是掉進了面粉袋裡而已。

  是之迷茫地眨了眨眼,完全沒想到還應該在面粉袋裡翻找一下。她嘟噥著說了一句謝謝,從五條悟的手中拿過戒指,可他卻突然收回了手。等是之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擺出了單膝跪地的姿勢。

  「美麗的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拿著戒指的他用誇張得宛若舞台劇演員的語調這麼說著,是之都忍不住笑了,向他伸出手。

  「看來五條先生是真的很執著於求婚這件事嘛。」

  認真算起來,這都是他的第四次求婚了,當然也是最沒用的一次求婚——因為他們已經結婚了啊。

  「只喜歡向你一個人求婚而已。」五條悟一臉自信地為她戴上戒指,「好,你現在無處可逃了。乖乖待在我身邊吧。」

  是之捂嘴偷笑。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離開你呀!」

  作者有話要說:

  是糖,我加了糖!


第42章 荊棘

  83.

  —2018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PM4:11

  纏繞著荊棘的龐然巨物,是黑色的青蛙。纖細的腿支撐著渾圓的身軀,拖在身後的是長而粗壯的尾巴,想起依然殘留著蝌蚪的形態。突出在頭頂的球狀雙眼也是黯淡的深黑,仿佛吸走了一切的光亮。在這雙眼中,是之看不到聚焦,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否在看著自己。

  但她一定要看著它才行。這是她的先祖,也是凝聚了八重家一切負面情緒的醜陋咒靈。這是在前一次與它的接觸時,是之所覺察到的細節。

  她從小生活著的那個家,充滿了各種各樣四散的小小詛咒。有的是嫉妒,有的是自我憎恨,也有其他詭異的負面情感。這些並不是什麼危險的詛咒,只是數量有點多罷了,而且幾乎每一日都在誕生新的詛咒。等累積到一定程度時,這些詛咒便會消失無蹤。

  是之曾經以為,是爺爺祓除了這些由八重家所有非術師的普通人所產生的詛咒。直到三年前的這一天,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八重家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都流向了是枝。

  所以這是青蛙既是她,也是整個八重家塑造的咒靈。

  一直以來,是之都很小心地禁錮著自己的負面情感,不讓自己去怨恨這只咒靈,不過並非是出於什麼光明正大的正義理由,單純只是不為了讓自己的咒力流向它而已。

  此刻它靜靜地伏著,只有尾巴拍打著地面,最外層的荊棘慢慢散開,垂落在地上。它仿佛不動聲色,明明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時,是多麼可怕的模樣。

  它鼓起嘴,吐出的鳴叫是破碎的字眼。

  「八重……愛……是之。你的名字?」

  垂在地面的荊棘朝是之爬去,像是黑色的蛇,卻生著尖銳的刺。在這些枝條能夠桎梏住她的行動之前,就盡數被她斬斷了。

  斷成短短幾截的荊棘枝落入滿是黑水的地上,卻沒有激起任何的漣漪,像是溶解在了其中。毫不意外的結果。

  是之拿著刀的左手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恐懼。此刻她的心中並沒有任何怯懦的感情,她只是忍不住想笑。嘴角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拉扯著,變成了上揚的弧度,誇張得簡直就像是小醜的笑容。

  就是那種紅色的,畫在了嘴唇之外的虛假笑容。

  她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再度見到了八重家的咒靈——見到八重是枝,她應當如何才好,她又會有怎樣的心情。

  無數次的想像未能給予她一個完整的答案,正如此刻她也並不知道此刻心髒過快的鼓動究竟是各種情緒在悄悄作祟所導致的結果。

  蛙向她奔來,巨大的身軀撞擊著地面,帶來一陣一陣的震感。是之看著它抬起了前爪,仿佛只是眨眼之間,那纖長的趾與半透明的蹼便抵達了觸手可及的距離。

  如果被碰到了,她會變成什麼樣呢?這是個值得思考一下的問題。

  當然也可以不用去費心思考。是之沒有讓這個可能性實現。

  她砍下了青蛙的爪。

  啪嗒——黑色的液體從平整的切口中湧出,這也許是它的血,濺在了是之的臉上。

  是之笑不出來了。

  怎麼每次和它對上的時候都會把臉弄髒?真搞不懂啊。

  上一次是鈴音的血撒了滿臉,這一次是肮髒得根本不知道成分會是什麼的黑色的水。她斂起笑意,用袖子隨意地擦了擦,干淨的白色衣衫立刻就被染黑了。

  從這一刻起,她的心情開始變得有些糟糕了。

  「領域展開——」

  她握緊了刀,刺向地面。

  「這次不會再讓你搶先了……」她喃喃著,「「八重」。」

  溢出的咒力以刀尖為中心,構築出廣闊得仿佛沒有邊界的巨大結界。蒼色的天與腳下翻滾不止的海水,群山環繞在四周,緩緩向外擴散著。

  這是「無限」的背側,是具有眾多束縛的「有限」。

  當群山消失在領域的邊界,即為「一重」。而後新的群山將立刻從凹凸不平的地表浮現,再度向外擴散。每一重山都會讓是之變得更強,但當第八重山被結界的邊界淹沒時,領域會被強制解除,哪怕她的咒力完全足夠維持領域的存在。

  她的時間有限,從這一刻起就是倒計時。

  青蛙撲騰著,說出的依舊是寓意不明的奇怪字眼。是之已經不想聽了。她冷臉躲開所有的攻擊,卻還是不小心被割傷了耳朵。

  有點疼。血好像流進耳朵的深處了。

  青蛙有耳朵嗎?她好想知道。

  「你還要在這只青蛙裡躲藏多久啊,是枝?」

  她尖聲笑著,砍斷了青蛙的兩條後腿。在自我復原之前,它再也跳不動了。沉重的身軀因此砸向地面,濺起的海水像是浪花。

  「我說,你這是在逃避嗎?」

  是之跳到它的頭上,毫不猶豫地折斷了手中的刀,將斷刃刺進青蛙突出的眼中。

  渾圓的眼球瞬間癟了下去,從這裡面噴濺而出的竟然是清澈的液體。是之真的覺得好驚喜。她笑得更大聲了,將斷刀扎得更深。

  踩在腳下的青蛙不停掙扎,原來它也是懂得痛苦的,這一點她還是現在才知道的呢。

  是之的左手還在顫抖——她太用力了,機械的手臂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

  但也沒關系。她會在領域解除之前結束一切的。

  被海水打濕的襯衫緊貼在她的身上。透過這層半透明的布料,金屬色左手臂是那麼醒目,根本無法忽視。

  是之真希望它可以好好看看自己。

  「現在,願意睜開雙眼看一看了嗎?這可是你制造出來的傑作啊……哦不對,我把你的青蛙弄瞎了,你應該看不到了吧?」她轉動著斷刃,「居然躲到了現在,難道你生來喜歡蜷縮在這種不自由的小空間裡?怪不得迎來了在井中死亡的結局。」

  話音落下,青蛙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像是在蓄勢待發,也像是死去了。是之並不在意。

  她看到青蛙背部的泛起了漣漪,有什麼東西在其中蠕動著。

  忽得,背部某一處變皺了,似是被從內側猛然揪緊,撕開了一條縫。

  扭曲的人形從縫隙中慢慢爬出。

  是之揚起了比小醜更誇張的笑。

  84.

  —2015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PM10:26

  視線恢復清澈時,是之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妹妹的頭顱。半張臉浸沒在黑色的水中,她最後的表情是絕望。

  沒有眼淚,也沒有痛苦的呼喊,是之僵硬地站著。她不覺得自己陷入了大腦一片空白的地步——她相信她的腦中一定被赤紅色的鮮血填滿了。

  青蛙依然在叫,發出的盡是奇怪而詭異的叫聲,仔細聽起來,就像是人類的語言。

  「咯……可?……可愛的,孩子們。」

  其他人在尖叫。

  「八重的……來……孩子……」

  青蛙也在大叫。

  是之被迫恢復理智,被迫將視線從地上的頭顱挪開。她看到其他幾個人就站在身後不遠處。此間很認真地完成了她的囑托,已經把所有人都叫過來了。而他們驚恐的表情,正是見到了鈴音死狀的最好證明。

  ——鈴音被撕裂了。

  「別傻站著了,快去聯系輔助監督!這是超出你們能力範圍的咒靈!」是之幾乎是尖叫著,拽起已經癱倒了的彼方逃離青蛙與碎裂的屍體,「讓他們派更多的人過來,然後你們全部退到「帳」的外側!」

  ——鈴音伸出了手。

  「過來……吧……我……想念……」

  青蛙的叫聲逐漸變成更具有含義的話語。

  難道它是在嘗試對話嗎?如果是擁有語言能力的咒靈,那就很麻煩了。是之最討厭這種咒靈。

  ——我沒能握住她的手。

  雜亂尖銳的回想總是會在不經意之間鑽進是之的腦中,刺得她頭痛。她不願意再去想了,可還是會想。

  沒能救下她。沒能挽留住她。好可惜,好後悔。

  如果可以……

  「啊——!」

  又聽到了弟弟妹妹們的尖叫聲。在他們的臉上,是之看到了比剛才更猙獰的痛苦。尤其是此間,他竟然都已經跪倒在了地上,仿佛撕心裂肺。

  他們在干什麼?是之想不明白。她只想趕緊帶著彼方和他們彙合而已。不能讓他們分散開來,否則結果一定會很糟糕的。

  短短的一段距離,在此刻好像變得格外漫長,尤其是踏在這詭異的黑水之中,每一步都變得更困難了一點。是之覺得自己好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長跑——只有長跑才會這麼疲憊。

  站在一起的弟弟妹妹們用恐懼的表情看著她,她卻不懂他們的表情。

  她把彼方帶過來了,不是嗎?

  彼方的體重壓在她的手臂上。她抬了抬手,讓他快點站起來。她累得都有些生氣了。

  「別靠得這麼用力了,也別像這樣低著腦袋!彼方,現在不是偷懶的時……誒?」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並沒有把彼方帶回來。如果將名字的長度與身高對應的話,她手中的應該就只是「彼」而已——或者是「方」。

  她拖拽著的,是彼方僅剩一半的身軀。他悄無聲息地死了。而剩下的另一半身軀,被青蛙銜在嘴中。直到是之看向了它,它才張大嘴仰起頭,吞下了那半截斷肢。

  是之還是很平靜。她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倒是視線陷入了一瞬的黯淡。

  她以為是情緒衝擊帶來的副作用,甚至覺得也許自己馬上就要瞎了,但很快這籠罩著視線每一處的黯淡便褪去了。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天與深灰的海,群山環繞在四周。

  好熟悉。熟悉得讓她可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問:

  「這個……不是是之姐姐的領域嗎?」

  「……」

  無法回答,可這根本不是她的領域,自始至終她也完全沒有展開領域。

  還是覺得很熟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之好像啞口無言了。

  她能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快點離開」。

  「這絕對不是你們能夠解決的家伙,現在立刻離開這裡!」

  他們卻呆滯地站著,像是木偶,但卻是顫抖的木偶。在他們的眼中,是之看到了絕望。

  如出一轍的絕望,仿佛像是受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蠱惑,是之怎麼也無法喚醒他們。

  有萬千的箭矢從漆黑的的蒼穹落下,卻不見任何的箭,密密麻麻的,像是細長的雨。是之自知眼力很差,也難以辨明術式,但她幾乎是立刻認出了這是什麼術式。

  是折射了弓矢咒具的術式——八重家獨有的咒術。

  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可這太詭異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落下的箭矢隔開了她與弟弟妹妹們。在密集的攻擊之下,是之自顧不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接連倒下,未曾倒下的也被荊棘裹走,被青蛙吞入腹中。

  最後,只剩下她的弟弟還站著了。箭矢刺穿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臉上也僅能看到絕望。荊棘纏上他的腿,將他拽入青蛙的嘴中。

  是之抓住他的手。

  「快點用術式啊!別露出這種表情!現在……只有……我絕對不可以讓你死!」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們沒辦法打敗這只咒靈……」

  她握著弟弟冰冷的手,戒指硌得她的指節好痛。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不行!我一定要……」

  荊棘猛然一扯,是之也被拽向了那宛若深淵的巨口。

  大助絕望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痕。

  「姐姐,救我!」

  青蛙闔上嘴。

  大助消失了。戒指消失了。左手消失了。

  青蛙張開嘴。青蛙闔上嘴。

  鮮血湧出了。右腿消失了。

  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那名為「絕望」的情緒,也終於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她無力地倒向地面,青蛙依舊在叫。呼吸變得好困難,腦海中浮現的盡是他們絕望的眼。

  天頂裂開縫隙,領域緩緩瓦解,就連「帳」也消散了。誰解除了「帳」?

  是之看著今夜近乎滿月的明月,聽到了踩在水面的腳步聲。

  好像有冰冷的身軀伏在她的身上,什麼人的臉遮擋住了頭頂的月光,垂下的卷曲長發落在是之的頸間,她依然什麼也感覺不到。但她看到了,這個緊貼著她的女人,擁有與她相似得近乎完全相同的臉龐。

  看著她就仿佛像是在注視著自己。

  驚恐、恐懼、懼怕。面對著鏡像般的另一個人,是之的心中居然只剩下了這些情緒。

  是之聽到了尖銳的叫聲——原來是自己在尖叫。

  而那個一模一樣的她,微弱地動了動唇。

  「你……你是八重家的孩子。你的名字叫什麼?我的名字叫是枝。」

  她說。

  「『是否』的『是』,『枝條』的『枝』。我叫是枝。八重是枝。」

  在名為「是枝」的女人的眼中,是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是枝用手輕撫著她的臉,一點一點抹去臉上的血跡。

  是枝的手是漆黑的,帶著不真實的觸感,宛若是由這黑水凝成,而非堅實的骨肉。

  「我告訴你,你記好了。千萬不要相信六眼,他只會騙你……他說他會救我的。他這麼說了。」

  是之沒有在聽她的話語。

  但被那她冰冷得宛若死屍的指尖觸碰到的瞬間,是之看到了她的過去。


第43章 Sidestory-希望之形

  記錄·其之壹

  —184■年■月,江戶,■■■—

  提著小小的橙色燈籠,背著比身高還要長出一大截的和弓,八重家的是枝走在幾近荒廢的北側庭院。聽說過去這裡居住著五條家庶出的旁系,也曾短暫地住過分家八重的人。至於這個「過去」究竟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是枝沒有具體的概念。她只知道,她小時候偷跑到這裡時,見到的就已經是很冷清的模樣了。

  但也只是冷清而已,不至於多麼破敗。畢竟這可是隸屬於五條家的地產。

  穿過彎彎繞繞的木廊,小心地推開搖搖欲墜的障子,步入方形的庭院中。今夜是新月,四下暗沉沉的,只有手中的燈籠能夠給予些許光亮。隔得遠遠的,是枝看到了那個白色的身影。

  同是十三歲,明明去年是枝還比他高出半個頭,今年他卻比自己更高了。這是近來最讓是枝郁悶的事情。

  不過,此刻倒是沒有任何郁悶的心情。她抿嘴偷笑,輕輕吹滅手中的燈籠,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朝那個身影靠近。她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氣息都完全隱藏了起來。

  與他之間的距離一點一點縮小,是枝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了,但還是努力藏起了笑意。

  她伸出手,指尖還未碰到他的肩膀,白衣的少年卻回頭了。

  「又想嚇我?」五條覺一臉無奈,「你到底是多麼執著於想要嚇到我?」

  「呃呃呃!居然又失敗了!」是枝懊惱得都快要齜牙咧嘴了,「我都這麼謹慎了!」

  五條覺輕笑著,用袖子掩住嘴角的弧度。

  「你不是知道的嗎,我有著『六眼』。」他眨了眨碧色的眼眸,「六眼連術式都能看破,怎麼可能注意不到身後的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是枝故意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還擺了擺手,拖長了聲誇張地說:

  「我知道五條家的五條覺大人是天賦異稟擁有六眼的最強……哇啊——!」

  拍須溜馬的諂媚話還來不及盡數說完,是枝就不小心踢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平衡感也隨之崩塌。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

  她猛然想起來,庭院的中央是一個荒廢的枯井。她踢到的,則是井的邊沿。

  如果不是被五條覺及時拉住了她,估計她就要掉進井裡了吧。

  「你倒是小心一點啊!」五條覺拍拍袖子,話語中依然殘留著幾分緊張與急切,「為什麼不點燈籠?周圍這麼黑。」

  「為了嚇你啊!而且你自己不也吹滅了燈籠?」

  她說得理所應當,讓五條覺都有點啞口無言了,只好默默地拿出火折子,重新點燃了是枝與自己的燈籠。他把兩盞燈籠擺在井的邊沿,朦朧的橘色燭火照亮了他們。

  他收起火折子。

  「我沒什麼天賦,也並不強大。」他忽然說,「在我看來,是枝更具天賦。」

  擁有著獨一無二的操控情緒的術式,能夠直接從根源消除詛咒。憑借這種術式,她甚至能夠看透他人的情緒,同時還繼承了八重家的傷害折射術式,這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獨特天賦。

  但其實也並沒有那麼獨特。

  是枝知道,操控情緒的術式是來源自母親。只不過,母親的能力是感知大致情緒,而她是更精致些的母親。母親告訴她,她的孩子一定能夠擁有比情緒操控更完美的術式。

  「人類的希望就是這麼一代代延續下去的。」——母親總是這麼說。

  「我怎麼比得上五條家的六眼?你可要比我厲害多了。」是枝很有自知之明,「而且,我看不透你的情緒。」

  「看不透嗎?」五條覺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你一直都看得透我的心情的。」

  「沒辦法,你比我強嘛。我無法窺探比我更強的人的情緒,更不能進行操控。而且也看不透我自己的情緒。唔……你不覺得這有點像言靈術式嗎?」

  是枝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個不錯的類比,可五條覺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自己。

  「連自己的心情都看不透?」

  「對啊。」

  是枝點頭。她從不知道自己是否快樂,不知道自己是否傷心,也不懂痛苦與憤怒。在她看來,自己的情緒只分為「能夠化作咒力的情緒」與「無法化作咒力的情緒」。

  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很奇怪嗎?」

  「……沒有。」五條覺低下頭,一如既往輕柔的話語,「只是第一次聽說,感覺陌生而已。」

  「咦?我沒和你說過嗎?」

  「沒有。」五條覺頓了頓,「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怎麼樣?」

  「不知道。這很重要嗎?」

  「我覺得很重要。」

  五條覺依舊是注視著她,碧色的眼眸中不知映出了什麼,是枝只知道他在笑。

  忽然聽到他說:「你在笑,我想你現在應該心情很愉快吧?」

  是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是嗎?露出笑容就是心情愉快?」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哦——我明白了。」

  那他也一定心情愉快,不然他為什麼會對著自己笑呢?

  終於看到他的情緒了。雖然並不是用自己的術式窺探到的,但是枝還是覺得很高興。

  在她的眼中,所有人的心都像是透明的水。憤怒也好,欣喜也罷,無論任何動蕩,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她合起手掌,就能操控這些情緒。她偶爾會偷偷地改變一下父母的心情,這樣他們就能夠不對自己生氣了。

  可五條覺的心,卻不像是水。是枝無法形容,因為她從未窺探到半分。但這也很好。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是枝都很喜歡去詢問五條覺的心情。

  比如像是在這時候,當她講到今日在街上遇到了一個裝神弄鬼洋人說她未來會變得如何如何悲慘卻被她當面戳穿謊言的時候,她就很想知道,始終在盯著井中黑暗的五條覺,究竟懷揣著怎樣的情緒。

  「你到底在看什麼啊?」是枝往五條覺的身邊湊近了一點,四下張望著,「有什麼東西好看嗎?」

  「我在看井底。」

  「井底?」

  「井底長出了荊棘。」

  「……哦?」

  是枝拿起燈籠,黯淡的燭火無法照亮盤虯在井底的荊棘團。她只好彎下腰,把燈籠伸入井的更深處。什麼都沒能看到呢,她就被五條覺拽了起來。

  「別掉進去了!」

  「我哪有這麼不小心。」她嗔怪著,還是站直了身,笑嘻嘻地說,「不過,我倒是挺想去井底看一看呢。要不然我現在就下去試試?」

  「會很危險的。」五條覺拉著她後退了一大步,像是心有余悸似的,「還是待在井邊吧。」

  「哦……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她放下燈籠,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井中的深淵,喃喃著:

  「我也想知道,井底為什麼長出了荊棘。」

  .

  記錄·其之貳

  —185■年4月,江戶,■■■—

  一個長得很奇特的洋人造訪了五條家,一臉的大胡子,實在不符合東洋氣質。更奇怪的是,他帶來了一大堆笨拙的東西。有棕色的木盒,也有古怪的支架。

  是枝和五條覺站在一旁看著怪洋人擺弄著這堆東西,心想他搗鼓的應該就是名為「照相機」的東西了。

  「說到底,照相機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相片又是什麼?」五條覺小聲在她耳邊嘀咕著,「我還是想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找人來『拍照』。」

  「想當時代的弄潮兒吧。再說了,為五條家新任的家主留下一張相片,這不是挺好的嗎?」

  五條覺蹙眉:「我覺得不好。而且我都不知道,相片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

  是枝好像在偷笑:「你不知道呀?」

  「不知道。」

  「哼哼——」

  這下是真的在笑了。

  難得能在五條覺的面前擺弄一下學識,是枝當然要笑。她清了清嗓子,同他解釋起了「相片」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

  「就是能把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捕捉在紙片上的一種玩意兒喲,家主大人!」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興奮似的,「真的和你看到的東西一模一樣哦!」

  是枝解釋得算是很詳細了,可五條覺就是想像不出來。

  「……和畫一樣?」

  「差不錯,但比畫更真實!」

  「哦……」

  勉強有點概念了。然而五條覺依然是很抗拒的表情,不停搖頭,念叨著「總感覺不可信」之類的話。

  「怎麼就不可信了?啊——不會是你不相信我吧!」是枝大聲質問。

  五條覺急忙否認:「我怎麼可能會不相信八重家的家主大人。」

  「你一說這話我就知道你不信了!」是枝雙手叉腰,氣呼呼的模樣,「照個相又不嚇人,難道你害怕了嗎?」

  「我沒有!」五條覺急紅了臉,「我也沒說我不照!」

  「那就來照啊!」

  是枝拽著他向那個洋人走去,把每一步都踏得很響,還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

  「知道嗎?我先前還聽說,照相機會吸走人的靈魂哦。正是因為吸走了靈魂,所以才能把所看到的東西如此真實地印在紙上。」

  「……」

  五條覺頓住腳步。

  「突然想起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他僵硬地說著,後退了一小步,然後又後退一大步,「所以……我先離開一下。真的是很著急的事!」

  留下這幾句話,五條覺就匆匆離開了,怎麼看都像是害怕了的模樣。是枝看著他慌忙離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哢嚓——突如其來的響聲與突如其來的閃光。

  她的「靈魂」被捕捉了……才怪呢。

  只是拍下了相片而已。

  是枝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著從黑布裡探出頭來的洋人。從這個洋人的臉上,她窺探到了名為「欣慰」與「羨慕」的情緒。

  他在欣慰著什麼,又在羨慕著什麼?是枝猜不出答案。

  她只是在想,洋人果然都很奇怪。

  作者有話要說:

  失策了,一章寫不完過去篇(


第44章 Sidestory-絕望之獸

  記錄·其之三

  —186■年■月,■■,■■■—

  「貓和狗會生出什麼樣的東西?」

  是枝最小的妹妹向她問出了如此荒誕的問題。

  這孩子今年才八歲而已,是叔叔唯一的女兒,因而格外地寵愛,買來了各種西洋的書籍給這孩子看。大概是看多了這種奇奇怪怪的書,這孩子的想法和同齡人總有點不太一樣。

  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所以妹妹才會問出「貓和狗的孩子」這類的疑惑。

  是枝回答不出來。說真的,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這種問題。狗就是狗,貓就是貓,為什麼要費心去思考這兩者的結合會誕下怎樣的怪物呢?

  但她當然不能這麼說——她可不舍得打破小孩的想像力。

  而且,這孩子的疑惑與好奇的情緒實在是太強烈了,強烈得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耀眼,撞在是枝的心上,她竟感到了幾分酸澀。

  她將手攏在袖中,悄悄地合起手掌。好奇與疑惑消失無蹤。

  「是啊——」她垂下眼眸,不知在看著什麼,「會生出怎樣的動物呢?」

  「老鼠和烏鴉的孩子是什麼樣的?魚和鴨的孩子又會是什麼樣?」

  好奇一點一點又膨脹了起來。妹妹不停地問著。

  「人和咒靈,又會生出什麼樣的東西呢?」

  是枝的手顫抖了一下,合起的指尖散開,妹妹的好奇心也徹底無法壓抑了。

  「是枝姐姐,所以這世上存在人和咒靈的孩子嗎?」

  「嗯,存在的喲。還記得御三家中的加茂嗎?」

  她放輕了語調,試圖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更像是在說著有趣的故事,盡管她知道她即將說出的會是可怕的現實。既然訴說的對像只是一個年幼的孩子,那還是溫柔一點更好。是枝不想嚇到妹妹。

  她當然也可以繼續利用術式消除妹妹的好奇,但這並不是最好的方法。於是,她繼續說了下去。

  「在很久很久之前,加茂家的咒術師曾經與咒靈誕下了九個子嗣——確切的說,是九個沒有發育完全、也不曾受肉的胎兒。後來,這些胎兒成為了特級咒物九相圖。」

  「那它們很強嗎?」依然是強烈的好奇心。

  「嗯……也許吧。所以才會成為特級呀。」是枝輕撫著妹妹的頭,「但仔細想想,它們也並不能算是真正地活著,所以想要判定它們是否強大,其實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不是嗎?」

  「是這樣嗎?哦……我明白了。可我還是覺得人類和咒靈的孩子會很厲害。你想呀姐姐,咒力來自於負面情緒,咒靈也來自負面情緒。我們咒術師是操控咒力的人,而詛咒是不會使用咒力的普通人的負面情緒變成的怪物。如果是咒靈和人類的孩子,豈不就無敵了嗎?」

  她的妹妹說著童言無忌的話語,語氣輕快就像是在說笑話。是枝也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些無心的話語鑽進了她的心中。她也感知到了,說出這話的她的妹妹,有那麼幾個瞬間是很認真的——認真地想著這種瘋狂的猜測。

  是枝也忍不住開始思考,人類和咒靈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

  她的術式是情緒操控。其他的咒術師們說,這是獨特而奇異的天賦。只有是枝自己知道,她的術式存在著難以跨越的局限性。詛咒從來都不只是一種情緒的集合體,她能夠控制情緒的流向,卻無法做到同時控制復數的情感。

  而且,這世上還存在著許多許多她無法理解的情感。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情感。

  對自身的情緒都全然不知的人,應當如何精妙地操控這世上所有的情感呢?

  人類的希望是一代一代延續下去的,術式也是在生命的繼承中逐漸變得完美,因而她有著比母親更精致的術式。她始終堅信著,她的孩子會讓她的術式更完美。

  如果她的孩子擁有咒靈的血脈,是否就能夠比她更好地操控情感了呢?畢竟,咒靈正是負面情緒的集合體,不是嗎?

  這個瘋狂的念頭讓是枝的心髒猛抽了一下。她覺得自己不該再想這種事了,可不知道什麼,思緒就是不由自主地向這癲狂的想法靠近。

  獨自跪在母親的墓碑前,她不停地想著這種可能性。

  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她的想法可以達成最好優的結果,她可以借由這個孩子讓情緒操控的術式變得更完美的話,那不是再好不過了嗎?

  如果她只是痴心妄想,誕下了可怕的怪物,那也無妨,她大可以親手殺死這個孩子。於她而言,只不過是損失了十個月的時間與一次疼痛而已。

  成功帶來的獎賞相當可觀,就算是失敗了也還有補救的方法。她會願意負擔一切的後果的。

  那麼,就去做吧。

  她永遠是這樣,誕生了不可思議的想法後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實現。就像是小時候,在聽說了井裡長出了荊棘的第二天,她便獨自跳到了井裡,發現原來枯井的底部已經積攢了一層厚厚的土,所以才會長出荊棘。

  五條覺曾經說過,她是勇敢的行動派。

  此刻是枝卻覺得,她也許很懦弱。

  她找到了合適的咒靈。它曾是咒術師,死前卻被他人的詛咒所束縛,變成了咒靈,只能勉強保持人形。

  操控著它的情緒,讓它順從自己。是枝經歷了一場痛苦,那簡直就是折磨。咒靈的負面情緒像是湧進了她的身體裡。

  她立刻殺死了那只咒靈,第一次產生了「早知道就不這麼做了」的念頭。

  但不管如何,她的狂想已經啟程了——她的身體之中,誕生了新的情緒。

  最初,這抹情緒是混沌而朦朧的,是枝無法窺見。伴隨著它一點一點長大,情感變得日漸清晰。在下雨的日子,是枝能感受到它的焦躁。當她的手輕撫著腹部時,它又會心生歡喜。

  她用謊言合理化了這個生命的存在。為了防止任何意外情況的出現,她也不再踏出家門,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期盼著這個孩子千萬不要變成災難。

  漫長的十個月變成了獨自一人的旅程,是枝幾乎不再與任何人見面。僅有的一次,是她見到了五條覺。

  她記得那是雨天,小小的孩子因為雨聲而焦躁不安。五條覺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她——與藏在寬松和服下隆起的腹部。

  他許久都沒有挪開目光,平靜得像是在看著無關緊要的某個東西……平靜得根本不像他。是枝看不透他的情緒,卻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側了側身,用衣袖掩住腹部。她很清楚的,這樣做根本沒用,可她真的不想被五條覺看到現在的自己。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她不停地這麼想著,思維幾近崩壞。

  六眼不可能看不出她的腹中孕育著怎樣的生命。不可能。所以他絕對看出來了,絕對。

  那麼,他到底在想什麼呢?在毫無波動的表情之下,究竟有著怎樣的情緒?是厭惡,還是憤怒?為什麼她看不出來,為什麼她無法窺探?

  請讓她感知到他的情緒吧,只此一次就足夠了……唯獨此刻,她必須要看透五條覺的內心才行。

  雙手手顫抖不止,這些混亂的想法占據滿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好像無法思考了。

  為什麼我要做出這種事情呢……是不是不這麼做更好一點?他會不會否定我?

  她不停地這麼質問著自己。她甚至希望五條覺也可以如此質問她。

  只要他詢問了,她一定會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所有的想法,哪怕是被他唾棄也無妨。她會依照他的想法做出接下來的決定,她也可以舍棄這個孩子,哪怕她已經感知到了這個扭曲的生命所擁有的全部感情。

  只要他問她就好。只要一句「為什麼」就好。

  可是沒有。

  五條覺在沉默中轉身離開。他始終不曾問過什麼,以不言保護著她的秘密。

  是枝也不再說什麼。她覺得自己像是背叛了五條覺,也背叛了自己。這膽大包天的秘密不再是獨屬於她,卻一直藏到了這個不該存在的孩子出生也無人知曉。

  未婚生子並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至少對於八重家來說是這樣。但不管怎麼說,是枝才是這個家的統領者。她牽引著所有人的情緒,讓他們不再質疑自己,也不再心懷芥蒂。

  她的孩子也像個正常的人類。在他的身上,她從未感覺到任何異常,也不覺得他像是咒靈。

  他只是個很平常的孩子而已,有著像極了她的面容,如同所有的嬰孩那樣慢慢長大,從蹣跚學步變成能夠走得穩穩當當。是枝無法確定自己的心願是否已經得以實現,但她知道,這孩子能讓她展露笑容。當他用小小的手握住她的手指時,她便能夠輕易地忘掉一切沉重的事。

  她知道,自己仍需要在現狀背離設想之時殺死這個孩子,可她卻已經忘記了自己最初的狂想。她也不再期待這個孩子展露出與她一樣的天賦,她只想他安然長大就好。

  這是究竟怎樣的感情,是枝也不清楚。說不定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愛」。

  可無論她的孩子多麼像是人類,他依然是借由咒靈而產生的生命,就算是枝小心翼翼地藏起這個事實,也終究無法隱瞞多久。

  五條家的人知道了這孩子的秘密。

  究竟是怎麼知道的,是枝無從得知。她只感覺到了他們的憤怒,還有強烈的厭惡。他們注視著她,仿佛她也是惡心的咒靈。

  現在再想合起手掌操縱他們的情緒,已經太晚了。他們斬斷了她的手,再也不允許她操控任何一個人的感情。

  他們說她是貪婪肮髒不自愛的咒術師,她心甘情願地承認。他們想要殺死她和她的孩子,她也沒有意見。

  她看到了他們的鄙夷,也聽到他們以唾棄的口吻說,從她第一次展露術式的時候,就覺得她會是心術不正的人了。

  「不停地操控著人心,說不定我們從最初就被你操控了!」

  情緒不是人心,是枝永遠不可能改變他們的心。可就算是這麼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他們已經在仇恨著她了。

  恨意蒙住了他們耳朵,阻擋所有的聲音,就算她不停地說她願意為自己的過錯負責,也沒有人會聽的。

  為了不再誕生像她這樣的敗類,御三家決定「清洗」八重家,所有的術師都難逃一死。

  每一個咒術師都被帶到是枝的面前,在她的眼前被斬首。她被迫去看每個人的死狀,被迫去感受他們的情緒如何從驚恐轉為絕望,最後變成恨意與不甘的混雜體,被下落的刀刃切碎。

  啪嗒——腦袋掉在地上,情緒消失了。

  紛雜卻相似的情緒接連刺入是枝的心中,就連呼吸都讓她疼痛不已。從那渾圓的傷口之中噴出的鮮血能濺得好高,總是會灑在她的臉上。他們像是排著隊來到她的面前赴死,每個人都在絕望中尖叫。

  是枝也曾尖叫,也曾痛哭,就在她看到第一個人死去的時候。她說一切都是她的錯,不要懲罰其他人。殺死她就好,讓她痛苦就好,是她擅自實施了荒誕的妄想。

  話語無用。屠刀依然落下,鮮血依然噴濺。

  恐懼、絕望、憎恨、不甘……

  她無法再落淚了,麻木的心接受著一切情緒的刺痛。

  在目睹所有術師的死亡後,她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懲罰。

  她與她的孩子被推入了長滿荊棘的井中。尖銳的刺扎入皮肉,她像是被束縛在了荊棘之中。遙遠的蒼穹變成了小小的圓形,遙遠得再也不是觸手可及的距離了。

  「我們犯錯了嗎?」——她被年幼的孩子如此詢問。

  不,不是「他們」犯了錯。只是她的錯而已。

  是她殺死了所有人。

  小小的孩子依偎在她的身邊。他似乎被施加了某種術式,一點一點逐漸地在她的懷裡萎縮,情緒逐漸淡去,最後再也無法感知。在井中的的第三天,它萎縮得連身軀都消失在了是枝的掌心之中。

  至此,只剩下了她孤單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不這麼做就好了,不妄想希望的傳承就好了。這些念頭纏繞著她,像是荊棘。死亡的觸感變得漸漸真實,她好像已經看到了死亡的實態,仿佛只要伸出手,她就能觸摸到了似的。

  但在她與死亡之間,卻隔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五條覺站在井邊,低垂的眼眸看著她。不知為何,是枝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也曾以這樣的表情,看著井底的荊棘。

  他的情緒仍然無法知曉,是枝也無心去感知了。

  不要再看了,讓她去死吧。

  她閉上眼,卻聽到他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如果五條覺想要當告密者,那麼在那個沉默的雨日,她就會被處死了。

  事已至此,她已經無心去猜測是誰發現了這個秘密——就算知道答案也沒用。

  已經無法挽回了,所有人都死了。

  「還有一部分八重家的人沒有被處死。他們全部都是看不到詛咒的非術師。」他說,「但他們沒有資格再留在這裡了。他們會被驅逐至和歌山……我早晨才被告知了所有的事,而這是我唯一來得及做出的決定。現在,我以五條家家主的身份問你,你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過錯嗎?」

  是枝想笑。她扯著嘴角,發出了幾聲不像樣的哼聲。

  「事到如今還問我這個……」

  「不要說這種話!」他的聲音回蕩在井中,「別想太多,只要回答我,你知道自己錯了嗎?」

  原來這不是狠厲的質問,只是他的表情有點扭曲而已。他簡直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似的,才問出了這樣的話。

  是枝很累了,視線不知何時已然變得很是朦朧。她眨了眨眼,在這短暫的剎那,她想了很多。

  想起了掉落的頭顱和噴濺的血,想起母親握著她的手說人類的希望是一代一代延續下去的。

  可是她已經沒有希望了,她也斬斷了其他人的希望。這一定是最大的罪過。

  「是我的錯……」她的雙唇顫動著,「全部……都是我的錯。」

  「那就好。只要你說出這句話就足夠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我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裡的。不用感到害怕,你不會死在這個地方。」

  「別在將死之人面前說謊。」

  「這不是謊話!」他的聲音急切而尖銳,像極了憤怒,「我可曾騙過你?」

  「……沒有。」

  五條覺從來沒有騙過她。

  「我絕對能救你出來。你沒有傷害任何人,於情於理都不該面臨死的責罰。對不起,我沒有來得及救下更多的人,但我一定要救你。你不會死!」

  他說得那麼認真,是枝幾乎都快要相信了。她知道五條覺沒有在說謊,只是這件事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沒有人認為她值得活下去,就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

  只有五條覺在不停地說著,她的過錯並不是無法饒恕——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認為而已。

  是枝聽得倦了。

  「你明明知道我在做多麼糟糕的事,可是你沒有阻止我。為什麼?」

  「就算是阻止了,也不一定有用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告訴你不要下到井底,我也說了那會很危險,但你依然會為了知曉荊棘為何生長而進入井中。你總是這樣,一往無前而膽大。所以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

  「我會的。如果是你告訴我不該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停下。」

  他似乎是怔住了,許久之後,才吐出僵硬的一句「對不起」。

  其實是枝不想聽他的道歉。她只是想著,如果在那個雨日,他可以問出「為什麼」就好了,那麼此刻他就不用說抱歉了。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罪。就讓我一同背負這份罪孽吧。」他堅定地說,「所以相信我,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離開了這裡之後,再慢慢彌補過去的錯誤就好——我們一起彌補。」

  五條覺向井底的她伸出手。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是枝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如同少年般的清朗。

  「就這麼約定好了,可以嗎?」

  他的手明明遙遠得不可觸及,是枝卻願意相信。

  「……好。」

  他笑著離開,自此之後再也不曾出現在井邊。這並不是背叛,也不是忘卻了約定。

  在御前比武中與禪院家主同歸於盡的五條覺,無法再回來了。不久之後,纏繞在井底的荊棘也與無知的期待一同死去。

  從井底撈起屍體,用術式瓦解殘軀。當五條家的咒術師確定了犯下過錯的罪人不會變成咒靈時,八重家的赦免者終於抵達了他們的流放地。

  誰也沒有看到,在死亡的希望之中,爬出了名為絕望的詛咒——那是一只醜陋的青蛙。

  是枝蜷縮在其中,已然墜入混沌而孤單的夢。

  .

  記錄·其之肆

  —■■■■年■月,■■,■■■—

  好像有人敲響了門,是枝從夢中醒來。

  小小的陌生的孩子們站在不遠的地方。在他們的身上,是枝感覺到了最熟悉的氣息。

  他們是八重家的孩子。

  一、二、三……有八個孩子來拜訪她了。

  她想她應該很高興,因為她揚起了嘴角。笑容等同於心情愉快,曾有人對她這麼說過。

  只是這些孩子好奇怪。一見到自己,他們就跑走了。

  為什麼要跑開呢?別離開啊,我會好好地愛你們的。你們都是可愛的孩子們。

  她大聲說著。

  她合起手掌。領域展開,箭雨落下,山與海包圍著他們。她的指尖牽引著他們的情緒,將他們拖入與自己一樣的感(絕)情(望)之中。這樣孩子們就會願意留下了。

  然後,把他們拉到自己的身邊,緊緊地擁抱他們。

  可為什麼他們一下子又消失了?

  曾經用十指操控著最細微的情緒的咒術師,直到此刻也沒有意識到,她的情感早已經錯位了。

  她曾知道愛是親吻,愛是擁抱,愛是一切的柔軟。

  她曾知道恨是痛楚,恨是折磨,恨是一切的尖銳。

  但現在,什麼是愛呢?她又該怎麼做,才能表述她的「愛」?好迷茫啊。

  於是愛變成了暴戾,思念變成了屠殺。

  她永遠無法擁抱這些被她用絕望操控了的孩子們。

  可唯獨有一個孩子是特別的。從一開始是枝就感覺到了,這孩子的情緒是看不見的,也無法操控她。她沒有陷入是枝的感(絕)情(望)之中。

  這孩子讓是枝想起了某個人,藏在記憶之中很遙遠的某個人。

  好想和這個孩子說說話啊,可是她跑得太快了。

  是枝邁開步伐,抓住了她的手。這孩子的臉髒髒的,原來是個調皮的髒小孩。

  溫柔地擦淨她的臉……呀,這個孩子長得和自己真像呢。

  是枝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回憶起來。

  她看著這孩子,如同在看著自己。

  「不要相信六眼。」

  她對這孩子說,如同在告訴自己。

  說出這句話時,她想起了那個無法被她窺探情緒的人。

  其實她從來都未能感知到五條覺的情緒。她也從不知道,自己對於五條覺的感情究竟如何。

  在這漫長的百年「生命」之中,哪怕一次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咒靈化的是枝為什麼會是只青蛙,一是借了井底之蛙的意思,二是因為「蛙」在日語中的讀音和「帰ペ」(回去)相同,是八重家的後代們想要重回五條麾下的情緒所塑造而成的怪物


第45章 終末旅行

  85.

  —2018年8月18日,東京,舊船廠—

  是之把斷刀丟到一旁,堅硬的鋼墜入蒼色的海水中,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毫不猶豫地折斷了從爺爺那裡拿來的刀,是之不覺得自己做出的是一個魯莽武斷的決定。她也並不多麼喜歡這把刀,這裡面充斥滿了不屬於她的咒力,用起來就像是穿上了別人的衣服。

  而且還是尺寸相當不合適的那種,讓她頗感不自在。現在終於能夠甩開它了,是之只覺得心情輕松。

  她看著這個從青蛙中爬出的漆黑人影。

  其實是枝仍然沒有顯露出真實的模樣。她用黑色的水包裹著自己,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人偶。是之想起以前買到過的一個拼裝類人偶扭蛋,成品與此刻的是枝很是相似。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呢?難道你羞於面對我嗎?」

  是之取下背後的薙刀。今天她帶了不只一把武器。

  以前的她可不會這麼做。

  「知道嗎?我從小就學會了如何使用多種不同的武器。長戟、矛、野太刀……各種各樣的武器。我學得不精,但我至少學會了,只是我不常利用術式折射這些武器的傷害而已。現在我也不准備這麼做。我,不會用八重家的術式祓除你。」

  她在為自己增加束縛。而那黑色的人形,似乎也在一點一點褪去偽裝了。

  「對了……話說起來,你現在能窺探到我現在的情緒嗎?窺探不到吧。因為我比你更強。被你奪走的性命也早已經變成了我的束縛,你永遠無法像操控他們那樣,操控我的情緒。不過我還是願意告訴你哦,我現在心情很好。非常的好。」

  這可不是什麼謊話,她此刻的確心情輕快——相當輕快。

  「知道嗎?小時候,只要我保持著輕快的心情去考試,就一定能夠考得很不錯。情緒的力量真強大啊,這一點你理解得一定比我更加透徹……你終於出現了,午好。今天我會祓除你。」

  黑色的人偶變成了原本的模樣。是之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了鏡子前,因為她與是枝實在是太像了。

  人在見到與自己相似的東西時,總會感到可怕。是之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擺在商店貨架上像極了人的洋娃娃。而在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是枝時,她心裡想的是,這個狡猾的咒靈為什麼要變成她的模樣。不只是單純的恐懼而已,她甚至有點憎恨,覺得像是被詛咒奪走了自己身份。

  而後她才看到了是枝的過去,知道了原來這份相似不是任何人的錯。

  真要論罪的話,那要去向DNA追責才行了。

  但是之是人類,而是枝已經變成了詛咒。無論多麼相似,她們也不可能相同。譬如像是,是之擁有一只機械的左手,是枝的雙手卻是由咒力凝聚而成的替代品。

  如同神明用土捏出人類,她用黑水讓自己擁有了的新的手。倒是不錯的想法。

  是之看著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悄然握緊薙刀,微微側過頭——否則腦袋可就要碰到背後其他的咒具了。

  「你是……」她的聲音像是從水中湧出的氣泡,「被赦免的,八重家的孩子?」

  「別用『被赦免』這種說法,我沒有犯下任何罪孽。」

  「哦……過來吧,好嗎?」

  她向是之伸出手,降下的箭矢卻隔斷在她們之間。那並非是真正的箭,只是經由術式折射出來的傷害而已,不是具像化的物體,也根本無法阻擋,除了躲避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方式進行抵御。

  是之穿過這細密的箭之雨。盡管已經很努力地避開落下的箭矢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刺傷。左手的掌心被穿透了一個孔,不過依然能夠正常活動。

  機械的手可真不錯啊……才怪。

  「我曾聽過一句詩。『枝是空中的根,根是地下的枝』。是枝,我一定是汲取著你的痛苦而長大的,你也依賴我們的情緒苟延殘喘直到現在。我們八重家的所有人都是緊緊盤虯的枝與根。我其實可以理解你的經歷,因為我也曾擁有過類似的感受。但我無法原諒你。你殺死了我的家人——我們一起殺死了我們的家人。」

  她們都沒有將本該早些說出來的話語坦然說出,她們都沉溺在後悔之中。就像五條悟說的那樣,事到如今是所有人的錯。

  希望也好,絕望也罷,它們都會伴隨著生命的延續而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矯正錯誤的機會只有現在,只此一次。否則未來又會重蹈覆轍。

  崎嶇的群山伴著海水向外側擴散,直到觸及領域的邊界。當第八重山在遙遠的邊緣消失無蹤時,領域的天頂緩緩瓦解,露出更為清澈的、真實的天空。

  是之解除了「帳」。她的刀刺穿了咒靈的心髒,這感覺真實得就像是她刺穿了人類的身體,哪怕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沉溺了漫長年歲的夢,也終於應該結束了。

  是枝好像很久都已經沒有看到如此寬闊的天空了。

  她伸出手,指尖好像碰觸到了那遙遠的蔚藍。

  「為什麼井底會長出荊棘?」

  她始終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哪怕她曾窺探過井的深處,她也依然無知。

  「也許是鳥把種子帶到了井裡吧。很多植物都是經由這種方式才離開了原本的棲息地。」

  「是鳥嗎?好,我知道了……」她垂下了手,「六眼……你和六眼……待在一起的時候,會笑嗎?」

  「會。」

  是之慢慢地在她的身邊坐下。從被刺穿的傷口中後知後覺地傳來痛感,她的襯衫徹底變成了紅色。

  她撫摸著墜在項鏈上的戒指。她摸到了五條悟的名字。

  「在他的身邊,我能笑得比任何時候都痛快,因為我愛他。」就像此刻,她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愛』這個字,而不是更含蓄的『喜歡』。」

  「那就好……」

  是枝也在笑。

  「我好像知道自己的情緒了。」

  青蛙自內而外地融化,是枝也漸漸融入了這濃稠的黑色汁液之中。在徹底消失之前,是之似乎聽到了一聲很輕的「謝謝」。

  明明她根本不需要被感謝。

  在青蛙徹底瓦解的屍體中,依然藏著三年前的這一夜被吞吃的肢體。那些斷肢緊緊地依偎著她的手,如同幼時在玻璃花房中唱出《花環》這首歌時,大家擁抱著她。

  是之擁抱著已然破碎的他們。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恍惚間,夏日的風聲呼嘯得仿佛像是列車疾馳而過的聲音。她眯著眼,懷抱不完整的屍體,意識有些模糊了。

  她墜入了白日的夢中。

  她夢見了一輛列車——銀色的列車,她曾無比渴望追上的列車。

  如今列車正停在不遠處的軌道上。有人從車上下來了,那是她的弟弟妹妹們。

  他們走到她的面前,擁抱著她,溫暖的身軀是那麼真實。最後下車的是過去面前的自己,她也擁抱了是之。

  列車緩緩啟動,載著弟弟妹妹們和過去的她遠去,駛向無盡的永夜。是之留在破曉的黎明中,笑著揮手,送他們離開。

  直到這時她才放聲痛哭。

  她再也不必追逐她的過去了。

  86.

  —2018年9月,東京,復健護理院—

  桌上放著一個彩色的塑料小房子,但牆壁和屋頂的部分卻被鏤空成了圓形或是星形之類的各種形狀。不得不說,這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房子。

  五條悟一手撐在桌子的邊沿,看著是之用左手拿起星形的小方塊,曲起的手指依然有種難以言說的僵硬感,不過她還是順利把星形的方塊塞進了鏤空的部分中。

  她接著拿起圓形的方塊,五條悟聽到她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覺得我現在像是個幼兒園小朋友……為什麼我非要玩這個兒童益智玩具不可?」

  「沒辦法,這是護士的任務。好像是……手眼協調的訓練?」

  他把方形的方塊懟進了鏤空的凹槽裡,意外的發現這個看起來蠢蠢的兒童玩具竟然還挺有趣的。

  是之沉悶地應了一聲「哦」,仍然無法體會護士與醫生的良苦用心。

  這是她的手。就算是「很久都沒有使用過」的手,這也依然是她的所屬物。這些訓練只讓是之覺得,她的手好像不屬於她似的。

  她不喜歡這樣。

  她垂下手,索性懶得繼續匹配剩余的幾個方塊了,安靜地看著五條悟擺弄這個兒童玩具。

  「為什麼不戴戒指?」

  把最後一個方塊塞進去的時候,五條悟忽然這麼問。

  是之記得自己昨天才回答過這個問題。

  「因為戴上會覺得很不舒服,所以暫時沒有戴。」她把昨天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重復了一遍,「醫生也不建議我佩戴首飾。」

  「可訂婚戒指是不一樣的嘛——」五條悟不滿地念叨著,「而且你說過的,祓除了八重家的咒靈之後就會和我結果的,可事件結束之後你根本就沒有提過『結婚』這兩個字。別告訴我,你這是想要拋棄我了。」

  這話聽得是之頭都疼了。

  「誰和你許下過『一切結束之後就結婚』這種一聽就像是flag的約定了啊?」

  「你啊。你自己這麼講了的。」

  是之果斷否認:「我沒有,你不能誣賴我。」

  「我不管,你就是講過!」

  五條悟忽然鬧起來了,仰著腦袋不停亂吵,簡直就像是個煩人的熊孩子。

  「快點嫁給我!別等了別等了別等了孩子都快等得急死了!明明都已經是最強咒術師了,但為什麼想要結個婚卻這麼難啊!最強咒術師說他想要在其他的同事面前炫耀婚戒啊!」

  是之貼著軟趴趴的座椅靠背,一臉平靜地看著五條悟撒潑打滾,嘴角甚至都沒有扯動一下,直到他講完了,這才慢吞吞地說:「我……」

  話還來不及說完,五條悟就強硬地打斷了她。

  「聽好了八重是之,從現在起,只限你說出和結婚有關的話題。除此之外的話我一概不予回復!」

  「我肚子餓了,去吃飯好不好?就附近那家披薩店吧,上周我們一起去過的。」

  「好!」

  五條悟毫不猶豫地背叛了自己剛說的話,拉著是之一起去吃她想吃的披薩了。

  以一直以來的習慣,他們依舊坐在第一次來時所坐的靠窗邊的位置。這會兒時間還早,店裡的人不多,氣氛意外得相當舒適。

  擺在桌上的玻璃小花瓶中依然插著和上周一樣的淺粉色雛菊,只是花瓣的邊緣略微有點泛黃了而已。是之輕撫著柔嫩的花瓣,依然感觸不到太多的實感。

  「那個……」她慢吞吞地開口了,「有件事想和你說。」

  「用這種說辭作為開場白,我懷疑你要說的不會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

  「別亂猜嘛。」

  是之把紙巾揉成一團,朝他的腦袋丟去,砸在他的頭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

  「我啊,想去旅行。」她說,「一個人去。」

  五條悟撇了撇嘴,不停搖頭:「這越聽越像是為了不和我結婚而臨時想出來的說法。」

  「又亂猜!」

  紙巾團二號發射,成功擊中五條悟,而後便轱轆轱轆地掉在了他的腿上。他揪起紙巾團的一角,小聲嘟噥了一句「亂丟垃圾可不行」,把紙巾放到桌上。

  「想去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都想去。」是之給出了這樣一個籠統的答案,接著又說,「並且准備用你的錢去旅行。」

  「誒——?把我當成提款機了嗎?」

  是之認真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就是這樣沒錯。」

  明明是毫無良心的話語,五條悟卻笑了起來。

  「是嗎?那看來我還能用金錢關系把你牢牢地綁住。」

  他輕輕拍了一下是之的小腦袋。

  「如果你想的話,那就去吧。旅途愉快。」

  87.

  她的旅途開始了。

  她沒有說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五條悟只好獨自等待著。

  但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孤獨,因為她總是會送來禮物。

  九月底收到了俄羅斯的大列巴,五條悟懷疑她應該是知道家裡正好缺了一個榔頭,所以才送來了如此堅硬的玩意兒。

  十一月終於拿到了本該在十月份就送到家中的禮物。這一次是奧地利的胡桃夾子,用錫做成了小士兵的模樣。五條悟想起,明年春天應該會有舞台劇《胡桃夾子》巡演。他隨手訂了兩張票。

  如果她能在春天回來的話,那就和她一起去看吧。

  十二月收到了一瓶透明的水,裡面浮著一個小小的獨角鯨玩偶,來自北極。五條悟想,也許在歷經長途跋涉之前,瓶中的水,曾是冰原的雪。

  一月得到了一個羊毛氈扎的熊貓,但卻不是送給他的禮物。依照是之寫在明信片上的留言,這是給二年級的熊貓同學的禮物。

  送給熊貓一個熊貓,五條悟沒搞懂是之在想什麼,不過還是把禮物送了出去。收到禮物的熊貓同學有點驚訝,畢竟對它而言,是之可以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前輩。

  而後是沉默的二月與三月,五條悟懷疑自己被遺忘了,否則是之怎麼可能會什麼都不送給他。

  漫長旅途的終末是愚人節,五條悟收到了最後一份禮物,是由是之送到他手中的,那枚數年之前由他買下的他們的求婚戒指。

  「這是什麼意思?」

  五條悟感覺自己的結婚計劃好像又受到了相當重大的挑戰。

  是之聳了聳肩,以並不多麼在意的口吻道:「你之前說你想要的,所以現在還給你。」

  「嗯……我覺得我當時表達的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要知道,那天把企圖自殺的是之從天台救下來時,他的原話可是「把戒指拿回來之後再去死」啊。如果是之真的那麼想要遵守與他的這個約定的話,那接下來不就……

  「放心好了,我現在可想好好地活著。把戒指還給你的意思是,我想告訴你,我們很難再回到過去了。」

  痛苦和傷痕都不會消失,她曾對五條悟有過的一切不信任和刻薄也不會因為現在他們能夠好好地談話而徹底遁形。

  她忽然很想引用一下富蘭克林與牆上的釘子的故事,但這段往事實在是太長了。想了想,她還是沒有說得太多。

  她知道五條悟一定能明白她在想什麼的。

  五條悟確實明白她的想法了,但還是忍不住久久地看著掌心中的戒指,心情不可避免的有點復雜。

  「又要和我分手嗎?」

  「說什麼『又』啊……在我看來,我們現在根本就沒有處於交往狀態。」她無奈似的攤手,「我提過分手了嘛。」

  五條悟急了:「我當時又沒同意。」

  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分手過,於情於理都是如此。

  是之沒怎麼認真聽他的強詞奪理,只堅持著自己的說法:

  「可是我提過了。所以現實情況就是,我們正處於非戀愛的狀態……對了,這個借我一下。」

  是之踮起腳尖,不由分說直接摘下了他的眼罩,完全不在意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他的頭發弄得有多麼的亂。

  她戴上五條悟的眼罩,又撥弄了一下額前的碎發,想讓頭發豎起來,可她的頭發實在太長了一點,只能軟趴趴地垂落著。但也沒關系,她不是很介意這種小細節。

  清清嗓子,是之壓低聲線,學著五條悟的語氣,如同漫不經心似的說: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願意當我的男朋友嗎?」

  五條悟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她這是在模仿自己過去曾說過的告白。

  他笑著輕戳了一下是之的眉心,說她這是全世界最糟糕的cosplay,完全沒有學到精髓。對於這樣的評價,是之依然不介意。

  她等待著五條悟的答案。

  他似乎沉吟了很久,但實際上也沒有等待太久,是之就聽到他故作正經地說:「我這個年紀的人,只會進行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

  「真巧,我也一樣。」

  五條悟挑起眼罩的一角,笑看著她。

  「目標一致。那我們就交往吧。」

  他說。

  從這一刻起斬斷過去,他們將要擁抱的是無限的未來。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接下來是甜糖番外啦!大家有什麼想看的梗可以評論告訴我,只要還沒標完結我就都會寫出來噠_(:△」∠)_

  謝謝大家看到這裡,啵唧每個人一大口!


第46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1

  五條悟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但不對勁的對像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再過不久之後就要成為他夫人的是之。

  至於不對勁的理由,說起來可能略有幾分荒唐,也有可能是他想多了,可他就是覺得,是之最近好像不怎麼笑了。

  確切的說,也不是完全不笑。遇到可愛的事或者是可愛的人,她當然會露出笑容,眼中也有笑意,可那更像是禮貌性的笑容,總有種莫名的距離感。

  看搞笑類的綜藝節目或是電影時,她也會笑。但不是抽動嘴角揚起笑容,而是發出類似於「哼」一樣的笑聲。五條悟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她「哈哈哈」過了。

  如果只是這樣而已的話,五條悟倒也不至於覺得不對勁。真正讓他感覺到這問題的緊迫感,是前些天在挑婚紗的時候,她的嘴角全程都沒有抽動一下,以異常冷靜的目光掠過掛起的每一條裙子,完全不像是即將要成為新娘的人該有的心情。

  在沉著的她的襯托之下,全程傻笑的他看起來實在有點像是不太聰明的樣子。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五條悟想了一整天,得出了兩個可能的猜測。

  也許是她的笑點變高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和自己待在一起根本笑不出來。

  假如是前者,那似乎有點不太妙。

  假如是後者,那就相當的不妙了。

  想了想,他決定好好地詢問一下是之。

  「為什麼你最近都不笑了?」

  「我沒笑嗎?」

  是之放下了手中的雜志,攤開著隨意地擺在沙發扶手上,歪著頭,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顯然很是困惑。

  就算是聽五條悟詳細地描述了一下她最近究竟是如何不笑了,她也依然困惑。

  「我覺得我每次都笑得很走心啊。沒有哈哈哈,也只是因為那些作品沒有好笑到讓我想要哈哈哈嘛。就是這麼簡單。」

  她甚至還自信滿滿地給出了這樣的回答,自信到五條悟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她比較好了。不過,那個最不妙的可能性,倒是可以就此順利排除了——是之只是純粹的笑點變高了而已。

  可五條悟就是發自內心地想要糾結這點小事,就是想要聽是之在他面前哈哈哈,露出真情實感的笑容。

  ……決定了。

  五條悟要讓她笑!

  定下了作戰目標,那麼接下來就該積極制定作戰計劃了。五條悟思索了一會兒,想到的卻都是類似於惡作劇的主意。可他並不怎麼想對是之實行惡作劇,那樣可是會失去初心的。

  雖然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麼。

  想來想去,五條悟選擇從最俗的這一招開始做起——他決定親自承包今天的晚飯。

  其實平常在家的時候,他們是不怎麼做菜的。理由很簡單,純粹就是嫌麻煩。且少數幾次動用家中廚房,也都是是之下廚。理由也很簡單,純粹是因為五條悟不會做菜。

  他的烹飪水平僅局限於將半成品速食食品變成能端上餐桌的正常食物。

  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能說是很不錯了,至少是之這麼多年來從沒有提出過什麼意見。她甚至還說過「總覺得你親自下廚做菜會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之類誇張到了極致的說法。

  既然如此,那就讓她體會一下不可思議的感覺吧——她肯定會笑的!

  這麼想著的五條悟不再猶豫,立刻衝進廚房,打開冰箱確認起了家裡所有的食材。以現有的這些東西,正好能做出是之喜歡的塔可。

  絲毫沒有任何猶豫,五條悟卷起衣袖,立刻開始作戰計劃。不知道塔可怎麼做也完全沒關系,反正只要求助無所不能的谷歌小姐就萬事都能迎刃而解。

  五條悟自信且樂觀地這麼想著。然而這塔克做著做著,一大堆的問題卻出現了。先是炸玉米餅的時候油溫不夠高,以至於面皮變成了詭異僵硬的質感。再度嘗試的時候卻不小心炸過了頭,本該金黃的玉米餅變成了和鍋底差不多的顏色,滾滾的油煙隨即觸發了煙霧報警器,響亮的警報聲吵得他頭疼,他慌忙關掉警報。

  「你在干什麼?」循聲而來的是之站在門口看著他與流理台上的一片慘狀,一本正經地說,「是想炸了廚房嗎?」

  「……我沒有這個打算。」

  「真的嗎?但怎麼看都覺得你這是在炸廚房啊。」

  是之慢吞吞挪到他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躲開依舊在劈裡啪啦濺著油滴的熱鍋,好像有點明白五條悟在搞什麼了。

  她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拖長了聲,說:「嗯——看來你實在沒什麼做菜的天賦呢。親愛的小少爺還是好好地待在廚房之外的地方吧,剩下的交給我處理就好。」

  她拍拍五條悟的後背,溫柔地把他請出了廚房。五條悟的作戰計劃就此宣告失敗。

  但沒關系,他可以實施作戰計劃二號!

  雖然他還沒有想好二號計劃的具體內容就是了。

  但沒關系,他可以飛快地想一個!

  再度經歷了一番苦思冥想,在數日之後,五條悟決定拋棄(並不存在的)初心,選擇用惡戲的方式讓是之笑。而他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主要還是因為中午起床打開衣櫃時,有意無意地瞥見到了是之掛在防塵袋裡的細吊帶長裙。

  五條悟記得這是她很早之前買的,是價格不菲的中古貨,紅色絲絨的材質與精致簡約的款式哪怕是以現在的眼光看來也依然很美,可他從沒有看是之穿過這條裙子。

  似乎在她心裡,這更像是一件觀賞品,而不是什麼實用的東西。

  也正是在看到套在所以外的防塵袋時,他的二號作戰計劃成型了。

  他悄無聲息地走出臥室,搜尋著是之的蹤跡。

  在客廳的沙發上,五條悟成功捕捉到了一只野生是之的出沒蹤跡。

  裹著毛毯的她團成了一顆毛球,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裡,戴著眼鏡握著手柄認真盯著牆上顯示器的屏幕,表情凝重地玩著游戲。

  表情凝重也正常。這游戲的對戰實在是太難了,是難到連順利玩通關的五條悟都覺得棘手的程度。

  以她此刻沉重的表情來看,估計是已經被強到無話可說的小怪血虐過好幾次了。

  五條悟大呼好耶。

  這可真是個絕妙的逗她笑的好機會!

  他悄悄退回到臥室,關上門,取出防塵袋裡的裙子,全程沒有讓是之聽到任何一絲的動靜。

  他是這麼盤算的——穿上是之的裙子,站到她的面前。

  她絕對會笑。

  只是,這條裙子的尺寸實在是太小了,布料又沒有彈力。五條悟勉強能把裙子套上,但是拉鏈根本拉不上去,勉強拉緊一釐米已經是極限了,剩下的部分只能松松垮垮地敞開著,他的整個後背都露出來了,實在有點冷。

  不過這裙子本來就是露背的設計。沒事沒事。

  五條悟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心想著還是速戰速決吧。

  大義凜然地跨出臥室,他把每一步都踏得格外的響,還哼著輕快的小調,心情好得不行,只可惜是之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靠近,依然專注於游戲。

  那得好好地吸引一下她的注意力才行了。

  五條悟倚靠著電視機,擺出了一個相當妖嬈的姿勢,松垮垮的肩帶隨之滑落了幾分。

  既然追求刺激,那當然要貫徹到底啦。

  他對是之wink了一下。

  「早上好,寶貝。」

  其實現在都已經是中午了。

  是之的眸光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她扯了扯嘴角,終於笑了。

  只不過,露出的是一抹看不出情緒的冷笑。

  她面無表情地丟下手柄摘下眼鏡,把毛毯裹得更緊了一點,棄屏幕中剛剛登場的boss於不顧,徑直向五條悟走去。

  五條悟感覺氣氛好像有點不太對。

  當聽到是之開始拗手指的時候,他更覺得不妙。

  他趕緊逃了。但是之怎麼可能就這麼放過他。

  五條悟被緊緊追著,繞了整個家十分鐘,最後還是被當事人是之逮住了,狠狠地壓倒在地上,實在是凄凄慘慘戚戚。而這當然是五條悟順水推舟的結果。

  因為氣呼呼的她也很可愛。

  他輕輕握住是之「溫柔地」壓在他肩頭的手,如同耳語般低聲說:

  「別這麼急不可耐嘛寶貝。」

  「呵。」是之發出一聲冷笑,「再油腔滑調的話,我就要用暴力的手段對你進行制裁了!」

  「……你已經在這麼做了。」

  坐在他的身上用手壓著他的肩膀,這還不是暴力的手段嗎?

  是之氣得牙癢癢。本來她就因為總打不過boss戰而心情煩躁了,真沒想到居然還要面對這麼典型的五條悟式惡作劇,她的心態都快要崩了。

  她發泄似的扯著五條悟的頭發又狂揉他的臉,氣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狠狠地發泄一頓之後,才總算是能大聲責備他了。

  「你要是有特殊的癖好,我沒有意見。但不准用你碩大的骨架折磨我的裙子!」

  五條悟撇著嘴角,可憐兮兮的。

  「好啦好啦,我錯了。我再給你買一條新的也可以嘛……」

  是之剛消下去半分的怒火立刻又膨脹起來了。

  「以後不准偷穿我的衣服更不准說出這種可惡的有錢人發言!」

  「後半句話我可以接受,但對於前半句話我有異議!」

  五條悟同學「啪」一下舉起手,認真發言,聲音嘹亮。

  「你明明每天都在穿我的衣服!偷穿我衣服的家伙真的有立場指責我嗎!」

  一邊這麼說著,五條悟扯掉了是之裹在肩頭的毛毯。果不其然,今天她穿著的又是他的針織衫,衣服的下擺都碰到她的膝蓋了,簡直就是變成了裙子。

  他把是之歪斜的寬松領口扯正,卻笑得分外得意,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

  這笑容與質問都讓是之臉紅。她急急地自我辯解道:「這……這兩件事的性質是不同的!」

  「哪裡不同了?」

  「呃——」

  她詞窮了,也根本想不出她不打招呼就穿五條悟的衣服和五條悟不打招呼穿她的衣服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根本性的區別。

  本質上……好像一樣嘛?

  如果真要細細地說,那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她的小身板不會對一米九尺寸的衣服產生任何傷害,而五條悟絕對會撐壞M號裙子吧。

  她義正辭嚴(但其實還是有點心虛)地把這番理論砸給了五條悟,一說完就動手開始扒起了他身上的衣服。但說到底她還是溫柔的。她大度地把自己的毛毯丟給了五條悟,勒令他在穿上正經衣服之前不許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穿好之後記得過來幫我打boss戰。真是的……我差點就能打敗那個boss了!」

  她碎碎念似的小聲嘟噥著,氣呼呼地走了。五條悟不緊不慢穿好毛衣,心裡卻已經偷偷地構思好了作戰計劃三號。

  這次一定能讓她露出笑容。


第47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2

  睡得迷迷糊糊的,是之忽然感覺到有個粘人精枕在了她的胸前,壓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掙扎著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眼,果然伏在她身上的是笑看著她的一只名為五條悟的超大型生物。

  眼皮好沉。是之輕嚀了一聲,困得忍不住眯起眼,但還是抬手拍了拍五條悟的腦袋。

  「為什麼你今天起這麼早?這不像你。」

  她的語氣裡滿是拖拖沓沓的困意,似乎還有幾分抱怨似的不快。

  不快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五條悟起床太早了,讓她產生了一種沒由來的幼稚的危機感——要知道,一直以來都是她比五條悟醒得更早啊!

  她當然想趕緊起床,以證明自己沒有落於人後,然而困意實在是太過強烈了。她現在單是這麼眯著眼保持些微的清醒狀態,已經很不容易了。想要讓她自覺地起床,那完全就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不過五條悟也沒有想要刻意阻撓她的睡眠。只是單純地因為過會兒就要出門了,所以她才想在是之的身邊多膩一會兒而已。

  但對於是之一醒來就說出的這句話,五條悟很有異議。

  「說得好像我是那種每天都會賴床的人一樣。」他輕扯著是之的耳朵,「我是因為要去給親愛的學生們上課所以才比你這條懶蟲起得更早。」

  「哦對——」困得快要睡過去的是之已經懶得反駁他了,只口齒不清地說,「差點忘記了,你是一個優秀的人民教師。」

  雖然口齒不清,但她還是在「優秀」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怎麼聽怎麼都像是刻意的揶揄。五條悟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今日份的誇獎。

  揉揉臉蹭蹭鼻子摸摸頭發,五條悟的小動作一大堆,卻讓是之更加困了。快要睡著的時候,是之感覺到他輕輕地摟住了自己。

  「快點給我一個早安吻。」他湊近是之耳邊小聲催促著,「沒有你的吻,我這一天都會很頹廢的。快點快點。」

  「唔……」

  是之已經困得徹底閉上了眼,聲音變得更加懶懶散散黏黏糊糊的了。

  「不要嘛,我只想躺著……要不然你親親我好了。我想要悟悟的親親。快點快點。我很困所以不想獻上自己的吻。」

  一轉攻勢,現在撒嬌的一方變成了是之。

  相互撒嬌最為致命,倦態的她又更占優勢。於是只好由五條悟讓步,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再多睡一會兒吧,睡美人小姐。」

  「不要給我取這種奇奇怪怪的外號……」

  是之嘟噥著,想要懲罰似的捶他一下,可是已經閉起了眼困得不行的她完全無法確定五條悟的方位,這一拳也揮了空,只打中了空氣而已。

  這笨笨的動作看得五條悟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握住是之軟綿綿的拳頭,幫她不小心卷起的衣袖重新整理好,塞回暖乎乎的被窩裡。

  「好,優秀人民教師要去教書育人了。五條夫人今天也要好好地工作喲!」

  他元氣滿滿地大聲說,只可惜這份元氣完全沒能感染到是之。

  她依然很困。

  「還沒有結婚,所以我還不是五條夫人。路上小心,記得早點回家。」

  她一邊認真地糾正著,一邊往被窩的深處挪了挪,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說早安,匆匆忙忙在話語的結尾補上了一句「早上好」。

  五條悟依舊笑著,並不介意她的過分嚴謹。又輕吻了她一下,他終於願意從柔軟的床上起來了。可才走到臥室的門口,他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折返回來了。

  「本來想回家之後再問你這件事的,但我實在是不想等待好幾個小時。這太久了。」他承認他沒有耐心,也不想把心事藏太久,便直接說了,「我們周末去泡溫泉吧,怎麼樣?嗯……干脆去個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好了。」

  沒錯,這就是他為了實現「想要讓是之笑」的目標而制定的三號作戰計劃。他相信沒有人會不喜歡溫泉。

  「溫泉?」

  是之瞬間什麼睡眼惺忪都沒有了。她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滿臉驚喜。

  「你要說起這個我可就不困了!」

  豈止不困,此刻的她甚至可以說是精神十足,連說話時會有的倦怠的睡意的消失無蹤了。她坐起身,像是難以置信似的眨了眨眼。

  「為什麼突然想去泡溫泉了?我以為你不喜歡的呢!誒……難道你不是真正的五條悟嗎?真正的五條悟真的會主動和我說想要去泡溫泉嗎?」

  還記得上次一起去泡溫泉的時候,他就是一副興致缺缺的表現,害得是之一直都以為他是厭惡溫泉的那種人,在那之後她也就沒有再主動提過溫泉之類的話題了。

  如此看起來,他好像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討厭溫泉啊。

  是之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她受教了。

  大概是她說出這話時的語氣太過大驚小怪了一點,五條悟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沒有多用力,但卻碰出了分外響亮的「咚」一聲,好像真的砸在門上。他不由得笑出了聲,用溫暖的指尖揉了揉是之的額頭。

  他一本正經地點頭,煞有介事般拖長了聲說:「對——沒錯——現在坐在你面前的是個虛假的五條悟。但想要帶你去溫泉,這可是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事情了。」

  是之捂嘴輕笑,撲進了他的懷裡,像只小獸似的蹭著他的肩膀,嘟噥這說:「什麼嘛,你也是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人呀。我只是有點驚訝而已,我一直都以為你不喜歡溫泉。」

  「沒有,我喜歡的。」

  不過五條悟是真的想不起來上一次去溫泉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會表現出一副不感興趣的原因了,有可能是因為那處溫泉不怎麼讓人滿意,不過現在再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好像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五條悟索性不再去想。

  他故作氣惱地戳了戳是之的腰,以一種分外懊惱的語氣說:「早知道你會對溫泉這麼興奮,我就先講這個話題了。大失策!」

  五條悟真情實感地懊惱著,然而這番「大失策」的始作俑者是之卻依舊是嘿嘿笑著,完全沒有任何的自覺。

  「所以我們去哪裡?去箱根好不好?」她輕輕晃著五條悟的手臂,「雖然現在離新年還有很久,沒辦法順便去觀摩一下箱根驛傳的比賽,但是箱根肯定會是非常有趣的城市!」

  五條悟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好,現在優秀人民教師是真的要去上課了。再不出門我就要遲到了。」

  實際上每天上課他都會遲到五分鐘,而且每一次都是精准的五分鐘。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種行為好像也能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准時?

  是之很自覺地乖乖松開了手,輕推著他的後背,催促他快點出門。

  「今天也要認真當個好老師哦!」在他離開之前,是之還不忘多嘮叨了這麼幾句,「我會好好叮囑惠惠,讓他監督你完成教學任務的!」

  「啊——?」五條悟滿臉不情不願,「由學生來監督老師,那我不是很丟臉?」

  「誰讓你是個不正經的老師。這份丟臉羞愧感就是給予你的懲罰哦!」

  這說法好像還挺有道理,不過五條悟是一點也不想接受。他悶悶地應了一聲嗯,一邊說著「你的話讓我很受傷」,一邊又向是之索求了一個吻,心滿意足之後才出門。

  至於作戰計劃三號,也在平穩正常地進行著。這主要還是得歸功於最近相當太平,因而職業咒術師是之小姐的悠閑時間很多。她慢悠悠地挑選著最合適的溫泉旅館,出行計劃中的大部分都是由她制定的。

  但她並不知道,這次溫泉旅行的本質,是五條悟想讓她笑。

  不過無知也無妨。這個計劃的成功點正是在於無知。

  於是,在晴朗的周末下午,他們抵達了位於箱根郊外的一家溫泉旅館。但由於旅館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太郊外了,負責開車的是之差點迷路,導航軟件又因為信號太差而幾近罷工。彎彎繞繞地駛過好幾條小路,這才總算是回到了正確路線上。

  現在是旅游淡季,這家並不怎麼出名的溫泉旅館顯得略微有一點冷清。但這樣的冷清也很好。如果有烏泱泱一大群住客,是之反而會覺得不自在。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家旅館的附近有一片保護得很好的自然景觀,還有間小小的動物神社。離神社略微有點距離,不過也不是太遠,騎車就能到了,正好旅館也提供了自行車租賃的服務。

  對動物神社心心念念了好久的是之,在登記入住之後,毫不猶豫立刻就向前台借了一輛自行車。

  沒錯,只借了一輛。還專程騎到了五條悟的面前,尖銳的剎車音被拖得好長好長。

  「上車!」

  她拍拍自行車的後車座,姿態神情狂放不羈,宛若一個不良青年,自信到了極致的語氣仿佛她不是在騎自行車,而是駕駛著貴到不行的跑車似的。

  五條悟盯著這個又低又矮還很小的後車座,沉吟了好久。

  「坐在女孩子的後車座,感覺很遜啊。」他說。

  「遜嗎?我覺得無所謂哦。」是之一臉興奮,但還是努力斂著嘴角的笑意,「快上來快上來!我載你去玩啊!」

  五條悟有理由相信,是之就是為了此刻放肆地說出這句「我載你去玩」才選了這家溫泉旅館的。

  既然如此,那就滿足她一下吧。

  一米九的五條先生聳了聳肩,坐上她的車後座,蜷縮著身子的模樣讓他看起來有點像是一只熊,無處安放的腿只好委屈兮兮地折著。

  是之回頭看了好幾眼。確定他坐好了,這才用力一踩腳蹬。誰承想,第一下居然沒踩動。

  是之瞬間臉紅,一時竟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五條悟的問題還是自行車有問題。

  屏住呼吸,她更用力了一點。

  自行車緩緩前移了幾釐米,龍頭卻晃動個不停。是之死死按住剎車,表情有點凝重。她回過頭,看著正在忍笑的五條悟,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要不然……我們交換一下位置吧。」

  五條悟忍不住了,大笑出聲。

  「你的力氣這麼小啊?」

  是之可不願意贊同這種說法。她急忙反駁:「明明是你太沉了!」

  「好吧,這也是原因之一。」五條悟站起身,輕拍了一下是之的肩膀,讓她坐到後面去,「還是讓我載你去玩吧。」

  「知道啦知道啦。那麼接下來就拜托五條君啦。」

  是之慢吞吞地坐到後車座上。這種感覺對她而言有些久違了,她也有點想不起來上一次被人用自行車載著是什麼感覺了。

  可能那都要追溯到童年的時候了吧。

  「坐穩了嗎?」五條悟回頭。

  「嗯。」

  「要不要抱著我的腰?抱著我的話肯定能坐得更加穩。」

  這一本正經的語氣聽得是之只想笑。

  「才不要呢!抱著你的腰什麼的,你以為我們在拍電影嗎?」

  「真的不抱我啊?好吧……」

  雖然這麼說著,但其實五條悟也不覺得有多麼失望或是沮喪。他輕踩腳蹬,自行車沿著坡道輕快滑下,微有幾分涼意的風從發間吹拂而過。

  「那我們就出發啦!」

  作者有話要說:

  簡直像是高中生戀愛!


第48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3

  騎在狹窄崎嶇的鄉間小路上,是之有點後悔沒有借兩輛自行車了。

  「我懷疑我會被甩下去。」

  已經乖乖抱住了五條悟的腰的她膽戰心驚地小聲嘀咕著。

  「到底是你騎車騎得太不穩了,還是因為這條路不夠平整?」

  「肯定不是我的問題!」

  五條悟否認得信誓旦旦,是之勉強相信了。還好這段崎嶇的小路並不算太長。很快,神社的朱色屋檐便透過纖細的枝葉,出現在了視線的一角。

  悠悠閑閑地騎車繞著神社轉了一圈,五條悟到處都沒有找到停車場之類的地方,只好把車停在了進門處的台階旁,還差點忘記上鎖了。

  「我好像就沒怎麼騎過自行車。」他把車鎖鑰匙塞進是之的口袋裡,「無下限術式太好用了。」

  「你這是在向我炫耀嗎?」

  五條悟點點頭,分外坦誠:「就是這樣沒錯。」

  「嘁——」

  是之嫌棄似的拖長了聲,可還是挽住了他的手,拉著他一起走進神社。

  神社是供奉著神的場所,偶爾也會變成充滿詛咒的地方。但在這個收留了各種流浪小動物的神社裡,卻並不存在具體的某個神,掛在正門門口的名牌上也只是寫了普通且草率的「動物神社」幾個字而已。

  一進門,便有一大群毛絨絨的大狗小狗擁過來,尾巴甩得歡快,簡直是粘人得不行,這其中還擠進了幾只親人的貓,在是之和五條悟的腿邊不停打轉,喵喵叫個不停,向他們索求愛撫。

  屋檐上也趴了幾只貓,都是懶洋洋的模樣,還有團起身子睡著的。走廊橫梁下掛著鳥籠,烏鴉在裡面蹦跶。

  與其說這裡是信徒訴說祈願的神社,倒不如說是借了神的名義拯救小動物。

  是之輕輕撫過每一只狗的小腦袋。被不計其數的毛絨絨包圍著,她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連眼神都變得柔軟了。

  沒有人能抵抗毛絨絨們的威力。

  除了五條悟,因為他滿心滿眼都只有是之。

  他偷偷舉起了手機,拍下了此刻溫柔得不行的是之,毫不猶豫立刻把這張照片發到了社交網站上。

  「SatoruGojo:[圖片]原來我老婆是迪○尼在逃公主( 'v ' )真的太可愛了啊啊啊今天也是想為我的可愛老婆流淚的一天!」

  按下「發送」鍵,五條悟的心情無比暢快。

  今天他也很成功地撒了一波狗糧呢!

  「嗯,大概是錯覺吧……」是之忽然轉過身來,微微眯著眼,以一種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目光看著五條悟,「你剛才是不是在偷拍我?」

  「是的。而且我還把這張照片po到社交網站上去了!」

  五條悟一點都沒有隱瞞,也完全不想隱瞞,說話的語氣好像還略有幾分得意的既視感。就算是之不問,他待會兒也會主動把這個壞意行為親自抖出來的。畢竟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偷拍是之了。

  「原來是這樣啊——」

  是之輕哼了一聲,小聲嘀咕著「我倒是要看看你把我拍成了什麼樣子」,在口袋裡翻了好久,才總算是找到了手機,輕輕松松地就翻到了五條悟一分鐘之前剛發的這條動態。

  圖片還沒有完全加載出來,是之就聽到五條悟的焦急催促了。

  「快給我點贊!」五條悟從背後輕輕摟住她的腰,話語近得連吐息都纏繞在耳畔,「這條動態的第一個贊必須是你才行!」

  是之慢吞吞地戳亮了這條動態的小愛心,不解地問道:「為什麼?第一個贊有特殊意義嗎?」

  「這樣就能證明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第一位!」

  五條悟說出這話時的語氣簡直正經到了極點,眼神也真誠,害得是之差點就信了。片刻之後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了這番理論完全就是一廂情願的強詞奪理。

  她覺得有必要好好地反駁一下才行了。

  反駁的話語還沒想好,是之忽然注意到了一個小小的盲點。

  「我不是第一個給這條動態點贊的人啊。」是之把手機舉到五條悟的面前,指著小紅心下的某個名字給他看,「三輪比我點贊得更快。要是依照你剛才的說法,那麼三輪才是你心裡的第一位吧!嗚……五條悟,你這個渣男……」

  是之可憐兮兮地垂著眼,毫無征兆地開始演起來了。這演技不去角逐奧斯卡小金人簡直是暴殄天物。

  「什麼!?」

  五條悟摘下墨鏡,一臉凝重地盯著屏幕,不自覺蹙緊了眉頭,不過倒是沒有多麼緊張。

  他冷靜掏出了自己的手機,話語果斷。

  「放心,我現在就把她拉黑。這樣你就是第一個點贊的人了。」

  是之眨了眨眼,捂著嘴偷偷笑了起來。

  「別這樣啊,三輪被強行塞了一口狗糧已經很可憐了,你就別給她制造二次傷害了。」她扯了一下五條悟的衣袖,踮起腳尖,在他耳旁小聲說,「反正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第一位。」

  她的呼吸輕撲在他的耳邊,這般距離感讓五條悟心滿意足。

  既然如此,那就別去多在意動態點贊的順序了吧。

  五條悟摟住是之的肩膀,與她一起走向神社的更深處。

  籠統地在神社裡逛了一圈,其實這裡也不是特別特別的有趣。先前騎著自行車在尋找停車點的時候,是之就感覺到了,這間神社並不怎麼大,沒想到內部更小。不過,能夠看到這麼多可可愛愛的小動物們,確實是相當治愈人心了。

  神社後門附近的小房子被設計成了紀念品售賣出,能買到繡著貓貓狗狗的御守和鈴鐺,還有明信片之類的小東西,印在上面的也是神社裡的小動物。

  是之翻看著明信片,在看到其中某一張時,略微停頓了幾秒。

  「你看這張。」她把明信片拿給五條悟,「覺不覺得這張上面的狗很像奇多?」

  「嗯……確實有點像。」

  一樣都是毛絨絨的、有著大垂耳朵的黃色狗狗,只是奇多的眼睛更圓一點而已。

  五條悟把明信片還給了是之,雖然在笑,心裡卻在想,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她說過關於奇多的事情了。

  她不常主動提起,他也不曾刻意去問。他偷偷打量著是之,暗自希望她不會想太多。

  但她還是想了太多。

  「想起奇多就會忍不住想起大助那個不負責任的臭小子。都是因為他,所以奇多才會變成我的狗。」

  她把這張明信片壓在了其他幾張的下面,微笑著抬起頭,看著五條悟。這不是他希望是之露出的笑容。

  可她還是繼續說著:

  「說到狗了,就會想起彼方和此間他們本來要養的那只狗。然後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其他人……我還是有點想念他們,但只是一點點而已。」

  「就算你對他們的思念有一大堆也沒有關系。」五條悟輕撫著她的臉頰,「不管是渺小的牽掛還是龐大的想念,他們一定都能感覺到的。」

  「嗯,我知道。我也沒有在傷心。」

  是之把那張明信片重新抽了出來。

  「話說起來,我之前想過,要不要領養一只新的狗。」

  「是嗎?」五條悟調皮地捏了一下她的臉,「想要一只怎麼樣的狗?」

  「養了新寵物的話,它會不會在無形之中變成奇多的替代品呢?所以我想了很久,覺得暫時還是不要養狗更好一點。」

  是之聳了聳肩,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我知道寵物不會去想這種糾結的問題,可是我會糾結。我也總是在想,如果有了新的狗,要怎麼面對新一次的死亡才好。它們的壽命太短了,而我們是小小的它們所擁有的一生。只要養了寵物,就必然要想到它的死亡。可我現在不太有精力去考慮這種事。」

  五條悟搖頭,小聲說:「你養著我就夠了。我要獨占你所有的愛!」

  「你不是已經占據了我的全部了嗎?」

  「還想要更多。」

  「真貪心啊。」是之輕戳五條悟的鼻尖,「原來你是個貪婪的家伙。」

  五條悟故意發出了很誇張的一聲「嗷——」,像是被她戳痛了似的,但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用力點頭,應下了是之的這番評價,不忘順便補充了一句:「只對你貪婪罷了。」

  又開始嘴甜了。再聽下去,是之覺得自己大概就要面臨血糖超標的危機了。她趕緊碰了碰五條悟的手臂,把不知從何時起就緊緊抱著自己的他稍微推開了一點,沒想到卻收到了他的異議。

  他只想抱著是之啊。

  「可我要寫明信片了。你這麼抱著我的話,我會寫不好字的。」是之用手肘捅了捅他,「快後退一點。」

  「好吧——」

  五條悟不情不願地往旁邊挪了挪,不安分的手卻依然搭在她的腰上,認真看她在一大堆不同的明信片中抉擇不定。

  她想給硝子和真希各寫一張。這是只屬於女孩子們的禮物。

  「貓和狗,希希會更喜歡哪一個?」是之向五條悟征求起了意見,「我知道硝子肯定更喜歡貓。」

  五條悟贊同似的點了點頭:「確實,她每天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這倒是挺像貓的。真希的話……」

  他從一大堆明信片中挑出了印著凶神惡煞狗狗臉的這一張。

  「這只表情很臭的狗就很像她,就寄這張給她好了。」

  是之噗一聲笑了出來。

  「什麼呀……我要向希希告狀了喲!」她趕緊把這張明信片藏了起來,「怎麼能把女孩子說成惡犬呢?」

  還是選擇這張萌萌的玄鳳鸚鵡吧。她想。

  她翻過明信片,先在背面寫下了地址,一筆一劃端端正正,認真的像是個小學生。不經意間,余光瞥見到五條悟也拿了一張明信片在寫著什麼。

  是之很想看看他在寫什麼,可這會兒實在是不適合分神——要不然肯定會寫出錯別字的。

  「你在給誰寫啊?」她盯著筆尖問道,「三輪嗎?」

  「我干嘛要送給三輪明信片?」

  「因為她剛才第一個給你點贊了?」

  「什麼奇奇怪怪的猜測……」

  五條悟笑了,飛揚的字跡在地址欄寫下「紀伊大島」。

  「這是寄給你爸爸的。」


第49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4

  「哦……啊——?!」

  是之遲鈍了半秒鐘才意識到五條悟說了什麼,不由得驚訝到叫出了聲,拿著筆的手抖了抖,寫到一半的「To 真希」差點變成一條醜醜的直線。

  不管怎麼想,五條悟給出的回答都太過於驚人了一點。是之懷疑他這就是在故意唬自己,便探頭探腦地偷瞄起了五條悟正在寫著的這張明信片,沒想到寫在細橫線地址欄上的果然是和歌山八重家的住址,收件人旁也明晃晃地寫上了父親的名字。

  是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她並不是無話可說,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她還以為五條悟和她的家人之間沒有太多聯系呢。

  去年在祓除是枝後不久,她帶著從咒靈腹中找到的斷肢回到故鄉,安葬了他們。五條悟陪著她一起,他們順便也見到了那些「久違」的親人們。也許是因為有五條悟在,長輩們的悲痛神情之中似乎摻進了異樣的病態和狂熱。是之已經不太記得他們當時說了些什麼,那一天的他們也根本不願將寶貴的視線分給她,哪怕半秒也沒有。

  八重家的咒靈已經消失無蹤,可他們被荼毒的情緒與理想不會有任何改變。但這份扭曲會在是之這一代結束,這是她唯一慶幸的事情。

  那天唯獨會注視著她的,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始終沒有說什麼,一如既往地寡言,也不去常看她失而復得的左手,總是低著頭,蒼老的頭顱直到五條悟在准備離開小島前說起他會與是之結婚時,才重新抬了起來。

  「是嗎?那就好。」

  他的語氣像個普通的父親,還不忘叮囑他們回去時路上小心,到家之後要告知他一聲之類的。

  在那之後,是之就沒有回去過了。父親依然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們之間的聯系當然也不可能立刻就恢復到過去的模樣——況且在意外發生之前,他們就已經是一對日漸疏離的父女了。

  但在旅行時,她為父親寄去了禮物。他們開始恢復溝通,盡管他們之間的上一次通話,還是在剛開春的時候,短短幾分鐘的電話中竟是沉默占據了大部分的時長。

  她和父親之間的往來就是這麼少又這麼可憐。所以她是真的想不到,五條悟居然背著她和父親打好了關系。她的心情實在有點復雜,真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驚訝還是單純的羨慕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把這份心情表達出來,只能酸唧唧地小聲嘀咕了一句:「原來你和我爸關系這麼好啊……我現在才知道。」

  「當然啦,你爸爸可喜歡我了。」五條悟無比自信,「他經常會向我偷偷打聽你的事情喲!」

  「哦……」是之懨懨地應著,壓低了頭,好像是有點臉紅了,「那他最近怎麼樣?」

  「蠻好的,就是稍微有點風濕骨痛,不過已經去醫院看過了,沒什麼大礙,吃吃藥就行啦。哦對,他讓我別告訴你這件事,以免你擔心。」

  「哦……」

  又是懨懨的應聲,是之盯著這張明信片上還沒來得及寫下什麼的空白看了好久,才收回目光,繼續寫著自己手中的這份給真希的明信片,可視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往身旁五條悟的筆尖上瞟。

  這個距離下,很難看清寫在紙上的文字。況且是之的視力也不是特別好,五條悟還把手放在了桌面上,害得偷窺成功的難度成倍增長。

  既然偷看沒有成果,那麼是之索性就不再偷偷摸摸的了。她放下筆,直接蹭到了五條悟的旁邊,儼然化身成了一個粘人的手臂掛件,光明正大地看他給父親寫明信片。

  她原本還以為五條悟會寫一點很正經的內容,比如像是「祝您身體健康」之類的,但沒想到他寫下的居然是「這只狗有您的神韻」這樣一句好像不太禮貌但又有點可愛的話。

  寫下這種話,其實是之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但她果然還是覺得,既然是寄給長輩的東西,應該正經一點才比較好。

  「在我旁邊待了這麼久,是自己也想寫點什麼嗎?」五條悟笑著把筆遞給她,「想寫就寫吧,我會把我的這張明信片上的空白部分留給你的。我很大度的。」

  是之輕哼一聲,用力推了一下他的手臂,揶揄道:「這和大度好像沒什麼關系吧。」

  雖然這麼說著,但她還是從五條悟的手中拿過了筆,沉思了一會兒,才在明信片的空白部分寫下了一句什麼。

  ——請一定要保重身體。ps.要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話,可以告訴我。我最近並不是很忙。

  她原本還想寫下更多的,可那樣的話就不是一張明信片能夠塞得下的篇幅了。她只好就此停了筆,在句號的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順便替五條悟簽了名,這才把幾張明信片一起交給神社裡的工作人員,由工作人員代為寄送。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寄到啊。以郵政系統一直以來的可憐效率,說不定要等待好幾天吧。」慢悠悠地跨出神社的大門時,是之忽然這麼說,「要是在我們的溫泉之旅結束之後好幾天明信片才寄到希希和硝子手裡的話,那是不是會有點尷尬?」

  五條悟完全不覺得擔心這種小事。他的心裡已經有解決方針了。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他豎起食指,渾然一副嚴肅模樣,「只要我們在箱根多待幾天,待到她們收到明信片之後再回去不就可以了嗎?」

  「不要把你的消極怠工表現得這麼明顯啊,五條老師。」

  「這可不是消極怠工,這只是……」

  「別否認了,明明就是消極怠工!」是之從口袋裡翻出自行車鑰匙,丟給了五條悟,「快點開車啦,五條老師。」

  「沒問題。」

  被她喚了幾聲「五條老師」的五條悟心情分外輕快。他果然還是最喜歡聽是之叫他老師。

  騎上車,五條悟刻意繞了另一條遠路回旅館。騎著騎著,他忽然發現,是之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騎自行車載他去玩」的這個奇妙念頭。不過這樣也好。

  因為坐在女孩子的後車座真的太遜了!

  冒出這個念頭的同時,五條悟感覺到自己的風衣外套被拉扯了一下,衣擺微微抖動。好像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他的衣服裡,但並沒有亂動。

  不用回頭,五條悟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坐在後車座的是之小姐掀起了他的外套,偷摸摸鑽了進去。

  「你在干什麼呢?」他問著,「覺得冷嗎?」

  藏在衣服裡的腦袋晃了晃。

  「沒有。不冷。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小事。」

  風衣外套蒙住了她的話語,聲音也變得有點悶悶的了。五條悟感覺到她輕輕地抱住了自己的腰,溫暖的掌心緊貼著他。

  「小時候,要是遇到了下雨天,我爸爸就會騎自行車送我去上學。他總是套著一件深紫色的雨衣,很大很長的那種,然後讓我鑽進他的雨衣裡,因為我那時候沒有自己的雨衣。」

  她說起的似乎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事,但也並不是那麼的無關緊要。

  「對我來說,雨天是深紫色的天空和疾速地掠過視線的濕漉漉地面,還有自行車鏈條吱呀吱呀轉動的聲音和爸爸的後背。水滴拍打在紫色的雨衣上,雨天離我好近好近,可只要在他的雨披裡,我從來都不會被雨水打濕。一次都沒有。嗯……那種感覺,和現在很像哦。」

  說著,她探出了頭,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頭發不小心被弄亂了,直到五條悟伸出手,為她捋順發絲,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五條悟說了一聲謝謝。

  「我悟了。」五條悟神情嚴肅,「我明天就去買一件深紫色的雨衣!」

  是之知道他肯定是故意這麼說的。於是她故意相當不配合的完全不笑一聲,只氣鼓鼓著臉,認真說:「你這完全就是沒懂吧。明明是老師卻閱讀理解零分,好丟人!」

  「誒?零分不至於吧。我覺得我這起碼是七十分的閱讀水平。」

  「十分,不能再多了。」八重老師的決定不容置喙,「這還是看在你認真做答的前提之下才給出的同情分喲。」

  「啊——好吧——」

  五條悟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可憐巴巴的成績。

  把車停回到旅館的車棚裡,鑰匙歸還至前台。這個季節天暗得很快,他們好像還沒有做什麼,這一整個白晝便就飛快地消失無蹤了。

  不過天黑了也好。是之心裡一直覺得,泡溫泉是一定要在晚上進行不可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其實我也沒怎麼泡過溫泉呢……」

  她捧著木桶,和五條悟一起走向溫泉池。

  「畢竟海島上是沒有溫泉的嘛。離開了和歌山之後又忙著祓除詛咒,完全沒時間享受人生。」

  「現在不就享受到了嗎?」

  「嗯。所以我現在心情很不錯哦。」

  她微微翹著嘴角。這一定是發自內心的笑,五條悟心滿意足。但如果能夠聽到她「哈哈哈」的話,他絕對會更加滿足的。

  他最大的期待之一,就是聽她暢快地笑出聲。

  至於為什麼只是「之一」而已,這當然是因為……

  「接下來我們要體驗的就是傳統的混浴溫泉喲!而且現在這家旅館裡登記入住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哦!」

  五條悟笑得好大聲,嘴角揚起的弧度顯然是計謀達成的得意。

  「之之期待嗎?」

  「我怎麼覺得是你比較期待呢,五條幼稚鬼?」


第50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5

  也不知道溫泉旅館今日只有他們兩個人登記入住是不是單純的巧合而已,總之這已經是事實沒錯了,是之也沒什麼意見。

  要是和不認識的異性一起泡在同一池溫泉裡,她肯定會覺得異常不自在,忍耐不了多久便立刻轉戰女池的。且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五條悟身上的話,她肯定也是會偷摸摸地醋一會兒的。

  但既然今天混浴池只會有他們兩個人,那不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嘛。

  在五條悟的面前,是之很少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察到混浴這件事的本質應該是很浪漫很旖旎的,甚至都沒有往旖旎的方向想。

  會變成這樣,怎麼想都是因為她是個並不多麼浪漫的人所導致的。

  仔細想想,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做出過什麼格外浪漫的事情。

  伴隨著戀情即將走向第十年,她覺得自己對五條悟的態度已經日漸步入老夫老妻的狀態了(只有她單方面這麼認為),恨不得直接切入相濡以沫模式(這當然也是她單方面的想法),總覺得這樣相處還挺不錯的。

  這可能就是導致了她最近不常笑的元凶之一——她的心態總是在奇奇怪怪的時候會表現出奇奇怪怪的成熟。

  可惜本人對此毫無自覺,因而就算是聽到五條悟輕快地說「沒錯我就是很想和你一起泡澡喲」,她也只是疏松平常地應了一聲「哦」,疏松平常地捧著木桶走進女士淋浴間,疏松平常地認真衝了個澡,疏松平常地裹著浴巾走向溫泉。

  疏松平常到讓五條悟都不由得產生出危機感了。一瞬間他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念頭。

  為什麼她低著頭走路完全都不看我一眼?為什麼她只是停在池子的邊緣卻不和我一起泡溫泉?

  五條悟莫名感到了一種不平衡感。他鬼使神差地從暖水中起身,直挺挺站在是之面前。可就算如此是之依然沒有多看他幾眼,只是把指尖浸在了水中而已,表情淡淡的,看起來像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好燙……」

  她小聲嘀咕著,把手縮回了浴巾裡,忍不住抱怨了起來。

  「淋浴間的水太冷了,而且又沒有其他人在,感覺孤單到心都冷了。剛才待在那裡面的的每一分鐘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會洗著洗著就被凍到猝死!」

  她用力地顫抖了一下,哪怕只是回憶一下幾分鐘前那段糟糕的經歷她都覺得冷。她有理由懷疑,那完全不熱的熱水澡害得她的體溫降低了不少。

  如果就這麼直接浸入溫泉的話,是之覺得自己很有可能真的會猝死。

  還是在旁邊坐一會兒,讓身體先暖起來吧。

  是之這麼想著,攏了攏肩頭毛絨絨的浴巾,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一點。濕漉漉的長發搭在浴巾上,染濕了一大片。

  直到這時候,她才總算是注意到五條悟了——但主要還是因為他投下的影子太過礙眼所以才抬頭看了看他而已。

  「你站著干什麼?」她眯起眼,被溫泉的蒸汽烘得都有點困了,「不會覺得這樣很冷嗎?」

  五條悟微微揚起頭,俯視著他,怎麼看都像是不滿的模樣,撒嬌似的嘟噥著說:「你都沒有好好地看我一眼。」

  是之蹙起眉頭,完全沒搞懂他的意思。

  「我為什麼要看……哦!我悟了!」

  迷茫的神情一掃而空。是之露出無比自信的笑容,從柔軟的浴巾中伸出手,拍了一下五條悟的肚子。

  啪——好響的一聲。

  「很漂亮的腹肌!我感覺到你最近認真健身的成果了!Well done五條君!」是之衝他比了個大拇指,「但是千萬不能驕傲哦。接下來要好好地繼續保持才行呀,五條君!」

  這過分亢奮的語氣聽得五條悟懷疑是之已經轉職成為健身教練了。

  雖然被誇了很高興,可他總還是覺得有點不滿足。

  「你倒是往腹肌以下的部分看一看啊!」

  「你倒是別這麼光明正大地搞黃色啊。」

  是之抱怨似的說著,用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濕發挽成了髻。突然變得平淡的語氣與先前落差實在太大,五條悟差點心肌梗塞。

  他輕哼一聲,感覺好像也沒有什麼盼頭了,便又回到了溫暖的水中,陰陽怪氣地說:「看來你已經對我的身體不感興趣了。」

  猝不及防,他也開始演起來了,儼然是要和是之一起爭奪奧斯卡小金人。

  是之滿腦袋問號,茫然與困惑,差點聽得整個人都傻了。

  「啊?你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怨婦語氣?」她偷摸摸地戳了一下五條悟的後頸,「別說的好像你是我的小情人一樣好不好。」

  五條悟往旁邊偏了偏頭,不讓她亂弄自己,但也不說什麼,只是閉著眼,怎麼看都像是生氣了的模樣。

  是之用拳頭輕輕捶著他的肩膀,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似的,還問:「生氣了嗎?」

  「沒有哦。」

  她又錘了錘:「生氣了嗎?」

  「沒有哦。」

  再錘幾下:「生氣……」

  五條悟立刻打斷了她:「沒有。」

  「哎呀,好啦好啦——」

  是之慢吞吞地浸入溫泉裡,像哄小孩一樣揉了揉他的臉,大聲地說:

  「我最喜歡悟了!」

  浮起的氤氳熏得她的臉頰泛起淺淺一層緋紅,就連鼻尖也變得粉粉的了,看起來莫名有點像是聖誕麋鹿。

  面對著這麼可愛的她,五條悟當然沒辦法生氣。再說了,他原本也沒有在生氣啊。

  他捏了捏是之的耳朵。明明完全沒生氣,可他還是用故作大度的口吻說:「那我就勉強接受你的這份愛吧。」

  「什麼叫『勉強』嘛!」

  是之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又是清脆的「啪」一聲響,聽起來著實駭人,不過一點也不疼。

  五條悟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抱著她。

  「好好好。我說錯了,我會無比珍重地接受你的愛。」

  「這才像是丈夫該說的話嘛。」

  是之靠在他的肩頭。被溫暖的水包裹著,好像什麼疲倦感都隨之消失無蹤了。從發梢滴下的水滴落在肩頭,依然是有些冷。

  她長舒了一口氣,呼出的氣息在五條悟的耳邊打轉,比平常要更熾熱幾分。

  「感覺你的身體比溫泉水稍微涼一點。」她喃喃著,「果然是因為這個水太熱了吧……啊不行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她掙扎著從五條悟的懷抱中抽身,急匆匆地為這難得的混浴體驗畫上了句號,雖然覺得好像有點不太滿足,但也無可奈何。

  沒辦法,她太耐不住熱了。

  逃離了過熱的溫泉「地獄」,重新置身於秋日的空氣中,是之卻又覺得冷了。她只好加快腳步回到了旅館房間裡。避開了陰冷的風,這才總算是能夠好好地呼吸一下了。

  濕漉漉的長發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吹干,是之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而且還是工作相關的電話。她只好放下吹風機,任由半干的發絲披散在肩頭。

  微卷的發絲還沒有好好地梳理過,看起來有點過分蓬松,一看就是未來五十年都不可能面臨禿頭危機的水平。但實在是太蓬松了一點,害得她總是忍不住分心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頭發。

  可這蠢蠢欲動的想法還來不及付諸實際,她便感覺到五條悟悄悄地挪動到了她的身後,看來也是盯上了她的頭發。

  起初他還在好好地幫她梳順卷曲的發絲,但弄著弄著好像就有點不太對勁了。雖然是之看不到他究竟在搞什麼鬼,可直覺和以她對五條悟這家伙一貫的了解,她幾乎可以堅信,五條悟絕對是在對她的頭發搗亂。

  果然,很快五條悟就不滿足於只是梳她的頭發了。他的動作變得有點像是在輕輕地拉扯著發絲,是之擺在桌上發繩也被他拿走了。大概是錯覺,她好像還聽到了五條悟在笑。

  總覺得頭發的狀況變得愈發不妙了起來。是之伸手到背後,戳了戳五條悟,想讓他稍微收斂一點,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停下。是之沒辦法了,只好任由他亂弄,心想著掛斷了這個電話之後一定要好好地搗鼓一下他的頭發作為報復才行。

  漫長的工作電話終於迎來了一句「再見」。是之放下手機,疲憊地長嘆了一口氣。也是在同時,五條悟不再亂弄她的頭發了。看來他的調皮總算是結束了。

  是之實在是不敢去想自己的腦袋究竟變成了怎般模樣,只好板著臉,佯裝惱怒地質問五條悟究竟在對她的頭發做什麼。

  這麼直白的詢問當然釣不上任何有用的回答。五條悟不懷好意地笑看著她,發出了如同得意般的「哼哼」笑聲。

  每次他這麼笑,都不會發生什麼好事。是之莫名緊張。她索性不再質問了,趕緊跑到了鏡子前一探究竟。

  原來是他給是之梳了一個雙馬尾。而且還是小女孩才喜歡的高高的雙馬尾。是之記得,從小學兩年級之後,她就沒有再梳過這個發型了。

  她重重地一嘆氣,真不知道是應該感嘆一下五條悟梳雙馬尾的手藝不錯,還是應當抱怨幾句了。

  總之,還是先把這個幼稚的發型給散開吧。

  她是這麼想的,可卻被五條悟義正辭嚴地攔住了。

  「雙馬尾這麼可愛,多讓我看一會兒啊!」

  他握住是之的手腕,語氣正經得不行。

  「而且,難得梳了一次雙馬尾,就順便表演一下那個嘛!」

  「誒?不要!」是之臉紅了,想也不想瘋狂搖頭,「才不要表演那個給你看呢!」

  「啊——可是我好想看!那個好可愛的!我想看可愛之之!」

  「不行!」

  就算是被果斷拒絕,五條悟依然沒有放棄,繼續可憐兮兮地磨著。

  「拜托了,讓我看看可可愛愛的之之……」

  他又開始嘆氣起來了,趴在是之的肩頭蹭來蹭去。

  「那個真的超可愛的啊——所以再讓我看一次就好!我的心已經被可愛之之奪走了,今生或許不再會有悲喜……」

  「你好煩哦……唉,就表演一下給你看吧。」

  「好耶!」


第51章 五條先生想讓她笑-6

  面對著此刻滿眼期待的五條悟,是之只想嘆氣。

  雖說她確實是做出了讓步,願意大度地在五條悟的面前表演一下「那個」,但說實話,她還是覺得有點害羞的。

  一想到上次對五條悟做出「那個」的時候他分外燦爛的笑容,她就不免覺得有幾分尷尬。

  尷尬著尷尬著,她自然而然地退縮了。此刻她的心情像極了「同意參加派對但卻又突然反悔了不想去又不好意思主動說出拒絕於是只好期待派對發起人取消活動」的那種社恐患者。

  此刻,是之的心中也浮現出了同樣不切實際的期待——總而言之她就是不想主動說出拒絕。

  那就只能用旁敲側擊的方式了。

  「如果要表演那個的話,肯定得有蝴蝶結發飾才行啊。」她晃了晃腦袋,微卷的發梢也隨之搖晃了起來,「沒有蝴蝶結,那就算是扎了雙馬尾的發型也是沒有靈魂的!」

  她說得義正辭嚴,簡直是嚴謹到了極點。

  這番話點醒了五條悟。他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可好像並沒有多少擔心,只是拍了拍是之的肩膀,讓她稍微等一下。

  是之有種不太妙的預感,總覺得五條悟下一秒就要從包裡掏出蝴蝶結發夾了。

  如果他真的像哆啦A夢那樣拿出了根本不可能在這一次的溫泉旅行中用到的蝴蝶結發卡,那麼是之可就要好好地質疑一下這趟旅行的用意究竟是單純地想要在休假日放松放松,還是純粹只想要看她表演「那個」了。

  不知該說是意料之外還是情理之中,五條悟並沒有拿出蝴蝶結發卡——要是他真能拿出來的話,那是之可能要好好地對他進行一次愛的談話了。

  但他此刻拿著的,就只是兩張紙巾而已。不等是之反應過來,他又開始搗鼓起她的頭發了。

  把紙巾折成長條,綁在馬尾辮上,再稍許調整一下。簡略版的蝴蝶結發飾就這麼誕生了。

  「這下就完美了!」

  五條悟一臉得意,讓是之都有點想笑了。可她還是很想說:「誰會把紙巾當成蝴蝶結啊?而且這未免也太粗糙了一點吧。」

  「這只是極端艱苦環境下的權衡辦法罷了。」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故作語氣沉重,還用力一拍是之的肩膀,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情都好像是在說著什麼正事似的。可惜這番虛偽的正經維持不了太久,下一秒他就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輕輕捏著是之的臉。

  「但就算是這樣,我們家之之也還是好可愛!」

  「好好好,多謝誇獎。」

  是之拍掉他那瘋狂作亂的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已經失去了唯一一個旁敲側擊的契機,且五條悟的意志還意外的相當堅定。

  看著他那充滿了期待的透藍眼眸,是之心軟了。什麼不情願和緊張害羞也瞬間消失無蹤了。她默默地背過身去,試探似的小聲說:

  「那……我開始了哦?」

  「好!」

  「對了對了,不許偷拍哦!」是之惡狠狠地警告著,「也不許錄像!要是你這麼做的話我會生氣的!」

  「我當然不會這麼做。你覺得我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嗎?」

  五條悟的語氣信誓旦旦,甚至還質疑起了是之的詢問是否真的有必要,卻沒想到她居然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正是因為是之知道五條悟會是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所以她才會特地警告這麼一句啊。

  五條悟被她的這番直率回答傷到了,也不再說什麼了,以免說得越多便會被她反駁得更多。是之也好心地不再亂說實話了,沉默地深呼吸一口氣。

  她做好心理准備了。

  那麼,就開始吧。

  是之轉過身,雙馬尾蕩起輕快的弧度,嘴角漾著甜到不行的笑容。

  「妮可妮可妮——讓你的心也跟著一起微笑!」

  她比了個愛心,對五條悟wink了一下。

  沒錯,這就是最近大火的某個少女偶像的招牌動作。自從前不久是之閑著沒事模仿了一下之後,就一不小心戳中了五條悟奇奇怪怪的萌點,害得他不小心覺醒了不可言說的屬性。

  這麼描述可能有點抽像。總而言之,五條悟就是瘋狂想看她妮可妮可妮。但不管看多少次,他都還是會感覺到一陣心髒被擊中的幸福感,不知不覺揚起滿足的笑意。

  但是之卻覺得,會讓他如此著迷於妮可妮可妮的原因,怎麼想都是因為之前在被他問到「如果生活在沒有詛咒存在的世界那麼想要從事怎樣的職業」這種簡直就像是小學老師才會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時,是之回答說,她想要當偶像。

  為什麼是偶像?因為偶像很可愛呀。

  正巧,五條悟也是這麼覺得的。

  他抓著是之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的心又被可可愛愛的之之奪走了,今生恐怕……」

  彩虹屁還沒吹完就被臉紅的是之打斷了。

  「不准沒有悲喜!」

  「哦。好。」五條悟很配合地點了點頭,「那麼就——好耶!」

  是之的臉更紅了,淡淡的緋色不知不覺間漫到了她的衣領之下。她想抽出手,卻被五條悟按得更緊,他的心跳也近得好像能以指尖觸及一般。

  明明是聽過無數遍的心跳,但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感觸著,卻好像變得截然不同了。是之低下頭,蓬松的長發也擋不住她的神情。

  盡管毫無底氣,她還是大聲地說:

  「也不准好耶!」

  「好的好的,那就不好耶了。」五條悟輕巧地做出了讓步,閃爍著笑意的眼眸看著她,「但真的很可愛。不管怎麼看都覺得我家之之好可愛。」

  「你就只會誇我『可愛』嗎?詞彙量未免也太貧瘠了一點吧,五條老師。」

  說著,是之還發出了一聲輕哼,把鄙夷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無論是這一聲哼還是剛才那如同揶揄的話語,都是她不想承認自己害羞了的表現。她抽出手,錘了五條悟一拳,慢吞吞地解開發繩和紙巾,卻又被他攥住了手腕。

  「繼續保留雙馬尾吧,好不好?雙馬尾的你超級可愛!」

  五條悟這已經是在間接承認自己只會用「可愛」這個詞誇她了。

  關於他對雙馬尾的執念,是之實在沒有辦法百分百理解。她其實也覺得雙馬尾是可愛的發型,可怎麼想都覺得這和她很不搭。

  而且,她還沒有吹干頭發呢。這才是重點。

  「我幫你吹干不就可以了嗎?」五條悟擇去落在她發間的一小片紙巾碎屑,「然後再幫你扎回可可愛愛雙馬尾。」

  這可真是皆大歡喜的辦法呢,聽得是之都想鼓掌誇贊他是小天才了。她也終於感覺到了五條悟對雙馬尾的執念。

  既然這麼喜歡雙馬尾的話,那為什麼不把自己的頭發梳成雙馬尾的發型呢……哦對,他的頭發還不夠長。

  這大概就是阻礙最強咒術師五條悟進化成「雙馬尾五條悟」的最大元凶之一吧。

  吹風機的噪音在耳邊響個不停,溫暖的風拂過耳廓時,總讓她忍不住想要縮起肩膀。五條悟站在身前,低垂著眼眸,睫毛微微顫動。他的手臂輕搭在她的肩上,寬大的手掌從她的發間穿過,此刻的距離感像極了擁抱。

  是之抬起頭,看著他頭頂翹起的發絲,卻在不經意間被他輕輕地吻了一下。

  這一次她可沒有再臉紅了——她笑了起來。

  起初只是嘴角揚起了微不可查的弧度而已。她不停撫摸鼻尖,想要擋住這絲笑意,卻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笑。她忙捂著臉,藏不住的笑聲從指縫逃了出來,她笑得連肩膀都顫抖了。

  不是很敷衍似的「哼」一聲的笑,而是五條悟一直期盼著想要聽到的「哈」。

  五條悟的作戰計劃猝不及防地成功了,可他卻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是之究竟是在為什麼而笑。

  「啊……就是,突然想像了一下你以現在這個長度的頭發扎雙馬尾的樣子。真的超好笑!」

  是之一邊說著,一邊揪起了五條悟腦袋兩邊的頭發,話語都快要被笑聲淹沒了,笑得晃來晃去的,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還好五條悟扶住了她,所以只是倒向了他而已。

  伏在他的胸前,是之依然笑個不停,大腦都有點朦朧了。恍恍惚惚之間,她好像聽到五條悟抱怨似的念叨說:

  「試婚紗的時候你都沒有像這樣笑,明明你對婚紗期待了好久。」

  「嗯?有嗎?」

  是之揉揉酸痛的面部肌肉,趕緊把雙馬尾五條悟的幻想從腦海中趕了出去,才總算是稍微止住了一部分的笑意,可心裡還是在為雙馬尾五條悟而哈哈哈個不停。

  「我笑了的!不過是一個人在試衣間的時候笑了,但沒有在你的面前笑。」她聳了聳肩,像是有點無奈,「沒辦法,你那天一直在傻笑嘛,害得我有點緊張。」

  「原來是這樣啊——」

  五條悟又悟了。

  「也就是說,比起期待已久的婚紗,還是我更重要一點,對吧?因為只有我才能讓你笑得這麼暢快。」

  這迷之自信的口吻聽得是之不解地眨了眨眼:「是什麼讓你突然得出了這樣結論?唔……不過,從結果上來看,你說得確實沒有錯。不管怎麼想,你都肯定比婚紗更重要啊,笨蛋五條悟。」

  「為什麼突然叫我笨蛋?」

  「因為想叫你笨蛋,所以就叫你笨蛋了。」

  「這是什麼不講道理的邏輯關系啊,笨蛋是之!」

  五條悟報復似的揉亂了她的長發。可看著這炸開的卷發,他卻又忍不住笑了。

  看來未來要變成笨蛋夫婦了啊。

  他想。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部 分的番外結束啦,下一章是喜聞樂見的五條喵番外!


第52章 五條悟的早晨-1

  是之蜷縮在被窩裡,雖然懶懶地眯著眼,但睡意已經開始一點一點消散了。此刻的她,正處於正式起床之前的懈怠狀態。

  她總感覺好像有點冷,不過並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冷,她只是覺得好像有點空落落的,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被睡意害得遲鈍的思維後知後覺地給出答案,原來是她沒有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在五條悟的懷抱裡醒來。

  也就是說,五條悟沒有抱著她——這她可不能忍!

  掙扎著從困倦的睡意中抽身,是之板著臉,決定好好地質問一下五條悟,可當她睜開雙眼時,看到的卻是空空的另半邊床。

  ……原來他已經起床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無法在他溫暖的懷抱中醒來,似乎就變得合理了。雖然被他搶先起床確實讓是之覺得有點不太甘心就是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悻悻地躺回到了床上。她還想再多賴床一會兒。

  也就是在這時,她注意到了被子異樣的褶皺。

  她身旁的這一小部分被子,很明顯地隆起了一塊,是渾圓的形狀。在是之困惑地盯著看時,這團隆起的部分還動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歸於平靜了。

  是之被嚇得想尖叫,思緒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昨天看的一部講述外星異生物的恐怖電影,其中最讓人掉san值的片段就類似於剛才那樣,是藏在薄膜中的卵孵化的一幕。

  雖然是之心裡很清楚,惡心的外星異生物是不存在的,更不可能會出現在自己的家裡,但她的想像力還是不受控制地往惡心的方向爬去了。

  可就算滿腦子都是「我的被子下面有一大堆蟲子」和「我的被子下面藏了一只黑色的異型」之類可怕的幻想,她還是鼓起勇氣,掀開了被子。

  藏在被子下的,確實是一只意料之外的生物——是團得像是一顆毛線球的白色貓咪。

  它抱著自己毛絨絨的尾巴,粉色的爪子搭在耳朵旁,睡得愜意。

  「……誒?」

  這只貓是從哪裡來的?

  是之茫然地眨了眨眼,對於這只突然出現的貓咪毫無頭緒。她懷疑這是五條悟搞的鬼。

  看來還是要好好地質問他一下才行啊。

  她為貓咪蓋好被子,貼心地捂住了它的耳朵,這才對著臥室門口的方向大聲說:

  「悟,快過來!」

  床上的貓「啪」一下跳了起來,圓滾滾的藍眼睛四下望了望,好像很不安似的。

  它張著嘴,露出尖尖的小犬牙,可卻沒有發出喵喵喵的叫聲,而是——

  「怎麼了之之?」

  ——中氣十足的男性聲音。

  是之懵了,徹徹底底地懵了。她盯著這只貓,一時之間啞口無言,思維都快要卡住了,滿腦子只剩下了剛才聽到的那句話。

  她人都傻了。

  究竟是她天賦異稟聽懂了貓語,還是這只貓天賦異稟會說人話?

  大概是錯覺,她怎麼覺得這只貓,長得略有幾分像五條悟?而且聲音也很像他?

  是之的san值在這一刻遭遇了斷崖式下降,差點就要理智清零了。

  大約呆滯了三秒鐘之後,她依然沒有搞明白現在這是什麼情況,但她稍微有點頭緒了。

  她氣呼呼地披上毛毯,快步走出臥室,一步一步踏得好響。

  「五條悟,你又在搞什麼惡作劇!」

  不管怎麼想,這只可能是五條悟搞的鬼。是之一定要把這家伙揪出來才行。

  「快點過來!我知道你還在家裡沒有去學校呢!不過來的話我可就要生氣啦!」

  可是五條悟還是沒有出現。與此同時,是之也發現了,他似乎不在家裡。到處都沒有找到他。而那只白色的貓,已經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抬起爪子輕碰了碰她的腿。

  一開口,說出的還是低沉的男性聲音。

  「之之,說起來你肯定不信。」

  貓咪的尾巴晃來晃去,軟乎乎的爪子依然搭在她的腿上。

  「我是你親愛的丈夫五條悟。我變成貓了。」

  是之看著這只貓——確切的說是看著五條悟——內心竟然毫無波動。她還以為自己會很驚訝呢。

  丈夫突然變成了一只貓什麼的,這確實應該是一件驚人的事情。但她還是很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還覺得這好像也不是特別特別可怕。

  之所以能這麼迅速地接受如此荒誕的事實,也許是因為是之終於看到了套在五條悟貓爪上的婚戒了吧。

  素銀的戒指藏在白色的毛裡,實在是精美的「偽裝」,不是一眼就能察覺到的存在。

  她了然般「哦——」了一聲,輕輕摸了一下五條悟的貓貓腦袋。

  「雖然你能變成貓這很厲害也很可愛,但你能變回來嗎?我還是比較喜歡人形的五條悟。」

  「呃……」

  五條悟那晃來晃去的尾巴忽然一動不動了,毛絨絨的耳朵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怎麼變回來。」他誠實地向是之坦白,「我連自己究竟是怎麼變成貓的都不清楚。」

  「呃——」

  是之僵住了。

  一瞬間她的腦海中掠過了無數種可能性。其中的一部分是對於五條悟如何變成了貓的推測,但她想得更多的,是如果他一直保持貓咪的模樣變不回人了,那她該怎麼辦才好。

  她喜歡貓貓,她也喜歡五條悟,可這兩份喜歡疊加在了一起,為什麼會變得這麼不對勁呢!

  「會不會是術式的效果啊……」她努力保持冷靜的頭腦,嘗試著分析起眼下的現狀,「是術式讓你變成了貓?」

  五條貓吐出一個「不」字,狠狠斬斷了她的期望。

  「我沒有看到任何術式的效果。」他抬起爪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雖說變成了貓,但六眼還是存在著。所以先把這個可能性排除吧。」

  「哦……好……」

  是之頹了,裹著毛毯倒在沙發上,總覺得人生無望。

  與她相比,五條悟就更加悠閑了。他渾然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輕松模樣,似乎完全不介意被禁錮在貓咪的身體裡。他跳到了是之的腿上,緊挨著她,親昵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可惜這樣的小動作並沒能讓是之的心情變好。她依然覺得人生灰暗。但她更不想坐以待斃。

  「我還是問問夜蛾先生吧!他說不定會知道點什麼。」

  然而夜蛾正道的電話並沒有打通,看來親愛的校長先生還沒起床。

  是之有點頭痛。

  不抱希望的,她打通了硝子的電話。

  就算硝子沒有辦法解決這個情況也沒有關系,但至少她能夠聽自己抱怨一會兒。是之是這麼想的。

  硝子的電話倒是順利打通了,是之聽到一聲懶洋洋的「喂」。

  聽到好友的聲音,是之瞬間就把剛才設想好的開場白完全忘記了,只剩下了滿心的憂愁和沮喪。她差點哭了出來。

  「硝子,我覺得我的婚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可怕挑戰!」

  「不會吧……你們不是才結婚三個月嗎?」硝子像是被嚇到了,「難道那家伙出軌了?」

  趴在是之腿上光明正大地偷聽她打電話的五條悟炸毛了。

  「我像是會做出出軌這種事的人嗎家入小姐!」

  「咦,怎麼有喵喵喵的聲音?是之,你最近在養貓嗎?」

  硝子的這句話讓是之小小的驚訝了一下。

  「你剛才只聽到了貓叫聲嗎?」她垂眸看著五條貓,「沒有聽到別的聲音?」

  「我還應該聽到什麼聲音?好吧,現在我又聽到貓叫聲了。如果你真的養了貓的話,我只能說你家的貓有點聒噪。」

  其實硝子聽到的這聲貓叫,是五條悟對是之說「看來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這個並不樂觀的發現讓是之的心情更復雜了。她隨便敷衍了幾句後匆匆掛斷了電話,隱隱覺得眼下的情況似乎變得有點魔幻了。

  還是找個時間問問夜蛾先生吧。

  是之揪揪他的耳朵,又想嘆氣了。

  「我想你今天應該也沒辦法去給那些小朋友們上課了,對吧?」

  「是的喲。」五條悟被摸得很舒服,還愜意地眯著眼,「不過今天是實踐課,只要帶著他們去事件現場然後再帶著他們回來就好了,很輕松的,你代替我一下就可以了嘛。」

  聽著他的語氣與泰然自若的態度,是之忍不住懷疑他是為了逃避今日份的工作所以才故意變成了貓的模樣。

  「可以是可以。但要是你一直變不回人了,那該怎麼辦?」是之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回答,「我不想和一只貓共度余生啊——這看起來實在是太慘了!」

  五條悟跳到她的肩上,伸出爪子,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放心好了,不可能一直都是貓的。我有預感,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過你嗎?」

  「騙過啊!」是之拍掉了他的爪子,「上次把芥末擠在奧利奧裡還和我說這是新出的抹茶味的家伙是誰!」

  五條悟縮在是之的懷裡,不停點頭:「對哦對哦是誰啊做出了這麼氣人的事情!」

  真是一如既往的五條悟式的逃避方式呢。

  是之無話可說了,怒搓了一番貓頭才總算是勉強消氣。五條貓的毛軟軟的,摸起來的手感相當不錯,勉勉強強算是稍微治愈了一下是之苦悶的心情。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代你履行教書育人的職責了。小貓咪就乖乖地待在家裡吧,好不好?」

  她可不想帶著五條悟一起去高專,暫時也不准備把五條貓的這個情況透露給太多人。不管怎麼說,最強咒術師變成了貓,這可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在確定五條悟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之前,是之不准備走漏任何風聲。

  可五條悟似乎不怎麼滿意於這個決定,尾巴也開始不耐煩地拍打著地面了。是之以為他一定會提出異議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是同意了這個安排。

  「好吧……但你要親我一下才能走。」他仰著毛絨絨的小腦袋,理直氣壯地說,「今天還沒有收到你的早安吻!」

  變成了小小貓咪的五條悟,幼稚的心情卻被放大了好幾倍。是之掩唇偷笑,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小腦袋,這才總算是滿足了五條貓的要求。

  「那我走啦。」是之戳了戳五條貓粉嫩的小鼻子,「貓先生一個人在家裡要小心一點哦。」

  「就算是變成了貓我依然是最強!」

  「知道啦知道啦。」

  作者有話要說:

  看看這章的標題大概就能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番外了吧


第53章 五條悟的早晨-2

  獨自將五條貓留在了家裡,是之起初還不覺得有什麼。但離家越遠,她不由得愈發擔心了起來,甚至還產生了一絲絲愧疚的情緒。

  她後悔了。

  是不是把五條貓帶在身邊比較好呢?

  不管怎麼說,他可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變成了貓(不過這個「畢竟」成立的前提必須是五條悟沒有對她說謊)。

  哪怕是無所不能的五條悟,應該也會對此感到緊張吧?那麼身為妻子的自己無論如何都理應陪伴在他的身邊才對。可她不僅讓五條悟孤零零一只貓待在家中,早上的時候還流露出了相當慌亂緊張的一面。本應該是她安慰變成貓的五條悟才對。現在倒好,居然是當事貓一直在安撫她的情緒。

  是之越想越懊惱,還暗戳戳地想著,要是時間能倒流一個小時的話,她絕對會表現得更體貼更冷靜的!

  不過再仔細想想,如果她真的把五條貓一起帶去高專了,那麼她一定會比此刻更加後悔,甚至有可能追悔莫及。

  以五條悟的秉性與變成了貓之後異常幼稚的表現來看,到了學生面前的他肯定會很不著調。為了小朋友們的健康發展,是之怎麼想都覺得不能讓五條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呼……」

  她長出了一口氣,收起所有懊惱的情緒。

  與其後悔不已,還不如趕緊找到讓五條悟變回人類的方法更有用一點。

  這麼想著的她用力踩下了油門。匆匆忙忙趕到高專,她卻依然沒有找到夜蛾校長的蹤跡。問過後才知道,原來他是被上層的腐朽老頭們叫了過去,大概要中午才能回來。硝子也伏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是之不好意思打擾。

  她不是沒有想過去找能與動物共有視力的咒術師冥冥,但冥小姐大概會以「咨詢費」作為由頭向她索取一大筆的委托費。是之實在肉痛,想了想還是覺得把冥冥排到詢問列表的末尾比較好。

  當然了,她也可以問問靠譜的社畜(劃掉)成年人七海建人。可惜今天是七海海先生的休假日,而他是絕對不可能為不靠譜的成年人五條悟的事情而加班的,只能從備選行列中剔除。

  既然如此,是之暫時好像就沒什麼人能問了。

  看來暫時只能好好地履行代課老師的職責了。

  雖說是之從沒有做過教書育人這種事,不過對此她倒是不覺得有多麼緊張。今天只需要帶著剛升到二年級的伏黑惠他們去咒靈出沒現場祓除詛咒就好了,是輕松且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的工作。

  再說了,連五條悟這種臭屁男人都能當老師,是之堅信身為溫柔女性的自己肯定也能行!

  自信地這麼想著的是之來到了小朋友們的面前,簡略地說明了一下情況,以「五條悟生病了」作為理由,完美地搪塞了他們的疑惑。

  話音剛落,她便看到虎杖悠仁舉起了手。

  「提問!」

  「有什麼疑惑嗎,虎杖同學?」

  「我們是該叫您五條老師呢,還是是之老師?」

  「唔……」

  是之摸了摸鼻尖,居然忍不住開始認真思考起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如果嚴謹一點的話,其實他們完全不需要叫自己老師。但替五條悟代課可是很難得的經歷,能被小朋友們以「老師」稱呼也是同樣難得。

  既然是如此難得,且機會錯過了也不一定再有,那不如好好地享受一下?

  「咳咳……隨意吧。」

  是之先裝腔作勢了一下,一想到會被小朋友們叫老師就不自覺有點臉紅。

  「既然現在你們親愛的五條悟老師不在,那就不用擔心同樣的稱呼會產生歧義了,所以用『五條老師』稱呼我也沒有關系。這樣你們應該也能更加適應一點吧?」

  而真正的五條老師,已經悄無聲息地從包裡探出了貓貓頭,嘴角自然揚起的弧度看起來有點像是在笑。

  他伸出爪子,輕輕搭在是之的手臂上。

  是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差點跳起來,幸好理智讓她忍住了沒有脫口而出一句「你怎麼在這裡」。

  她突然好想把五條悟的貓貓腦袋重新摁進包裡。但還來不及做點什麼,五條悟已經輕巧地跳了她的肩膀上不停蹭著他的臉,簡直是粘人得不行。

  「因為太想你,所以就過來了!」他理直氣壯地說,「而且我也很擔心你會不會搞不定這些學生們。」

  「好吧。」

  怎麼可能搞不定啊。

  她側過身,抱起五條悟,避開學生們好奇的目光,小聲問:「你到底是怎麼過來的?總不會是跑回來的吧?」

  「是用了術式。」五條悟繼續蹭來蹭去,「雖然變成了貓,不過術式和咒力倒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哦。」

  「怎麼感覺事情發展得越來越魔幻了……」

  是之無話可說,當然也沒有辦法強迫這團黏在自己身上的五條貓貓回家,只好帶著他一起去事件現場了。

  五條貓貓一點也沒有讓她失望。

  他一會兒跳到伏黑惠的肩上揪揪他的頭發,時而又站在虎杖的背包上把他當成人形坐騎,還在野薔薇的深色校服背後故意蹭了一身的貓毛,尾巴還總是在他們的眼前晃來晃去,真是莫名其妙的動作。

  野薔薇不堪其擾,但看在這貓長得這麼可愛的份上還是忍了,只抱怨道:「這貓和五條老師一樣煩人。」

  是之羞愧地低下頭,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說起來,這只貓長得也像五條老師。」伏黑惠皺起眉頭,滿臉都是嫌棄,「都是白毛藍眼。這貓不會是五條老師自己買的吧?」

  四舍五入被看穿了身份的五條悟心情大好,踩著虎杖的腦袋蹦到了伏黑惠的頭上,尾巴都快要甩斷了。

  「呀——惠惠好樣的!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好學生!」

  「老師家的貓真的好愛說話啊。」

  就算是被貓爪爪踐踏了腦袋也絲毫不生氣的虎杖看來很喜歡五條貓,總是在摸著貓貓的腦袋。

  摸著摸著,他忽然叫了一聲,緊張回頭看著是之。

  「五條老師的婚戒在這只貓的尾巴上啊!」

  「嗯!?」

  是之倏地抬起頭。從五條貓出現直到此刻,她都一直是低著頭的——主要還是因為她實在是沒眼去看五條悟教師失格的種種表現。

  她毫不猶豫立刻揪住了五條悟的尾巴。果然,他的婚戒就套在了尾巴尖上,在陽光的照射下,可以說是相當惹眼的存在,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被虎杖發現而已。

  好奇地望了過來的野薔薇也發出了「啊」的一聲。

  「話說起來,自從結婚之後,五條老師每天都會向我們炫耀一下他的婚戒。」

  是之瞳孔地震。

  「……他一般是怎麼炫耀的?」

  「就是這樣——」

  由熱心的虎杖同學扮演五條悟,在五條貓貓和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是之面前重現了每一天都會發生的這一幕。

  先是走進教室,然後輕快地說一句早上好,做作地抬起手把發絲捋到腦後,這麼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展示一下無名指上的婚戒。

  「『今天大家得到心愛的人的早安吻的嗎?老師我可是得到了喲!』一般來說五條老師還再會添上這麼一句。」

  虎杖說。

  雖然他的演技著實不怎麼樣,但也足以讓是之感覺到那種精髓了。她耳朵好燙,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自己被公開處刑了的感覺,明明做出了這麼羞恥的事情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他。

  話匣子好想被打開了,野薔薇也在一旁跟著吐槽。

  「五條老師動作看起來真的特別像是個暴發戶,還是那種愛炫耀的暴發戶。」

  聽她這麼說,是之好像明白了為什麼剛才五條貓會在學生們的面前瘋狂甩尾巴。她還以為這是貓的秉性——現在看來完全就只是為了炫耀戒指而已啊!

  「其實五條老師的炫耀行為不只僅限於此而已。」伏黑惠也幫腔道,「上周他強行拉著我們一起看婚禮時的錄像,美其名曰這是愛的教育。」

  是之頭好痛。

  「可你們不是都參加了婚禮嗎,為什麼他還要讓你們再看一遍啊!」

  甚至伏黑惠還是花童呢。

  三個小朋友聳聳肩,也不懂五條悟在想什麼。至於五條悟,他已經跳到了一旁的長椅上,悠悠閑閑地伸了一個懶腰,尾巴晃來晃去,戒指折射出的光也隨之劃下淺淺的一道弧度。

  這愜意自在的模樣看得是之的拳頭都硬了,然而小朋友們的吐槽還沒有結束。

  仗著五條悟不在這裡,且能傾聽抱怨的對像還是性格很好的溫柔大姐姐,他們盡情地說了起來。

  「上次他主動說要和我們一起吃飯,結果只是拿出了您做的便當在我們面前好好地展示了一下而已。沒錯,那天他確實是請我們吃了披薩,可是在等待披薩外賣送到之前我們都只能空等著看他吃飯啊!」

  「有披薩吃不是蠻好的嘛。要求別那麼高啊釘崎。」

  「不要因為滿足了口腹之欲就忘記了被喂狗糧的精神衝擊啊!」

  「突然想起來,之前還聽輔助監督伊藤先生說,有一天五條老師拉著他去喝酒,全程都在說結婚之後的人生是多麼幸福多麼快樂,還建議他也快點結婚。可問題是伊藤先生那天剛好被女朋友甩了。他是哭著回到高專的。」

  「對對對,這我也記得!伊藤先生可慘了!」

  「啊還有還有……」

  天下苦五條悟久矣!

  是之的拳頭更硬了。她僵硬地打斷了他們的話,扯出一個勉強能算是友善的微笑,溫柔道:「不好意思同學們,我要處理一點私事,暫時先離開五分鐘。你們乖乖待在原地,不要走動哦。」

  保持著笑眯眯的表情,是之往旁邊邁了一大步,緊握的拳頭一點一點向長椅上的毛絨絨靠近。

  「咕喵……」

  五條悟,在這一刻被揪住了命運的後頸皮。

  作者有話要說:

  《五條悟幼稚行為大賞》


第54章 五條悟的早晨-3

  是之拎著五條貓,飛快地跑到了學生們的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拳頭已經硬得不能再硬了。

  「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討厭什麼樣的老師嗎?」

  一開場即是如此直白的質問。

  五條悟明顯感覺到了氣氛不對,但他也沒有特別在意。

  他相信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對一只可愛小貓咪發火!

  於是他誠懇地搖了搖頭,毛絨絨的耳朵也隨之抖了一下。

  「不知道。」

  「就是你這種會把生活中的私事和教學進度攪在一起分不清楚的屑老師!」

  是之怒搓貓貓頭,搓得五條悟的臉都變形了。他好想自我辯解幾句,可每次開口都會被是之的手掌捏住,話語也隨之變成了咕喵咕喵的叫聲。

  直到搓得盡興了,是之這才松開手。在這番「暴戾」的蹂.躪之下,五條悟的貓貓頭都已經被揉成不規則的形狀了,毛也徹底亂掉了,渾圓的藍眸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明明看起來是慘兮兮的,可又有點好笑。

  是之不爭氣地笑出了聲。但她現在正在進行著義正辭嚴的憤怒質詢,怎麼可以笑呢?

  意識到這一點,她立刻抿住了唇,斂起笑意,把亂糟糟的毛重新捋順。

  也許是她的笑讓五條悟產生了一種危機消除的錯覺。他瞬間拋棄了可憐巴巴的偽裝,在她的掌心裡蹭來蹭去,還厚臉皮地問她今天用的是什麼味道的護手霜。

  「之之聞起來真的好香啊。」

  笑意徹底消失無蹤,是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經漲紅了臉,真不知是因為羞恥心在偷偷作祟,還是其他的心情在悄悄作亂。

  她氣惱地捏了一下五條悟的爪子,把婚戒從他的尾巴上摘了下來。

  「不許岔開話題,我在和你說正事呢!戒指先沒收掉!」

  看著是之把戒指丟進上衣口袋裡,五條悟的心都快碎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如此珍愛的戒指,居然會有被沒收的一天。

  但由於沒收了戒指的人是他更珍愛的妻子,他只好收起抱怨,默默地自己難過。

  於是尾巴不再搖了,耳朵也耷拉下來了。

  五條貓頹了,慘兮兮地面對著故作凶神惡煞的是之與她的一切提問。

  「快坦白,你為什麼要在學生的面前瘋狂炫耀婚戒!」

  「因為太高興了。」五條貓哭喪著臉說,「所以才時刻都想要讓其他人知道我終於結婚了……畢竟我求婚了好幾次才終於給你戴上了婚戒啊……」

  是之有點心軟了,但此刻她還是得保持一副嚴苛的模樣才行。

  「強迫小朋友們看婚禮錄像也是出於同樣的動機是嗎?」

  五條悟點點頭。

  「唉——真不愧是性格爛到沒邊的五條老師呢!」是之輕輕戳著他的圓腦殼,都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起來才好了,只能說,「我真慶幸我的學生時代沒有遇上你這種老師,否則我肯定會變成性格同樣糟糕的家伙吧。真是的……我不奢求什麼了,拜托你稍微收斂一點好不好?你這麼大肆炫耀,我會很不好意思的啊!而且,如果其他人因為你的話而對我產生了什麼偏見的話……」

  「不可能不可能!」五條悟抬起貓爪,想也不想立刻否認,「絕對不會誰你這麼好的女人產生偏見的!如果真有的話,我會好好『教育』對方的!」

  「與其對他人施加多余的教育,還不如稍微規範一下自己的幼稚行為吧。你可是教師啊!」

  「哦——我知道了。」

  五條悟誠懇地點了點頭,看來是把她的話聽進心裡了。至於會不會積極落實,那可就不一定了。

  是之瞄了一眼手表。說好的五分鐘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她便也就不再多嘮叨了,只不滿地「哼」了一聲,抱起五條貓,小聲在他耳邊說:

  「待會兒乖乖待在我懷裡,別去亂鬧惠惠他們了……還有,婚戒,暫時不還給你。」

  「哈——!?」

  五條貓慌忙扒住是之的手臂,急得都炸毛了。

  「不行不行不行!戒指一定要……」

  是之打斷了他的喵喵喵。

  「我只是說『暫時』而已,又不是永遠都不給你了。」她又搓了搓五條悟的貓貓頭,「等回到家之後,我就把戒指套回到你的爪子上。這可不是懲罰哦,我只是在避免小朋友們多想而已。他們肯定會疑惑五條老師的戒指為什麼會一直在貓的身上。」

  這麼說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雖然五條悟依然念想著自己寶貴的婚戒,但還是妥協了,點點頭,卻依舊是一副委屈又可憐的模樣。

  沒有婚戒在身邊,哪怕只是幾個小時,他都覺得好不自在。

  「那個……還有就是,謝謝你。」

  是之垂眸看著他,不知為何說出了莫名其妙的感謝,眼底滿是綿軟的溫柔,嘴角揚起淺淺笑意。

  「謝謝你這麼在意我們的婚姻。」她似乎有些臉紅了,「不過,果然還是早點結婚比較好啊。」

  這話聽得五條悟的尾巴又晃了起來。他抬起貓爪,輕輕碰了一下是之的臉頰。

  「現在也不晚。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就很滿足了——就算是沒有戒指和婚姻登記書也沒關系。」

  「那戒指就不還給你了哦?」

  「不!我不能沒有我的婚戒!」

  「知道啦。」

  是之再也藏不住笑了,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許多。她想二年級的學生們一定會很奇怪,為什麼她會抱著一只貓邁著輕盈的步伐笑著走在人行道上。

  但沒關系,她和五條悟知道原因就夠了。

  懷著分外愉快的心情,是之的教學工作也進行得相當順利,輕輕松松就結束了。不過這也和今日的工作毫無難度有關。

  回到高專,是之嘗試著再去找了找夜蛾校長。這次總算是見到他了。

  沒有任何開場白或者是鋪墊,是之直接把五條貓拎到了校長的面前。

  「五條悟變成貓了。您知道原因嗎?」

  被拽得好長好長的五條悟很配合地「喵——」了一聲。

  面對這般魔幻的場景,夜蛾校長表現得相當冷靜,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都沒有質疑這會不會是五條悟和是之聯合起來的惡作劇。

  他捏了捏五條悟的爪子,又捏了捏尾巴,還摸了摸腦袋。不知道為什麼是之覺得他的動作很像是在rua貓。

  「這不是類似於咒骸的存在,也沒有術式留下的殘穢。抱歉,我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

  這是校長rua完之後得出的結論。

  雖然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回答,但也只能接受了。是之微微點頭,依然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

  「別擔心,說不定明天就變回來了。」五條悟又把貓貓爪搭在了她的肩上,還很嚴謹地糾正了一下自己的話,「不對,不是『說不定』。我明天肯定能變回來!」

  他說得信誓旦旦,語氣又格外可靠,勉強算是讓是之打消了心中的擔憂。但出於以防萬一的考慮,是之還是覺得應該把五條貓貓留在家裡。

  不過這次她當然會陪在他身邊啦。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是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悟,你今天吃東西了嗎?」

  「沒有。」五條貓跳到沙發上,「貓的爪子太不靈活了,力氣又小,根本打不開冰箱。你又把零食都放進收納盒裡了,我完全拿不出來。啊——餓死了!」

  他在沙發上滾了一圈,撲騰著四條小短腿嚎叫了起來,是之趁機摸了一下他那軟乎乎的肚子。

  「不管怎麼說,你現在都是一只貓。以免出現什麼意外情況,還是吃得小心一點吧。喝酸奶好不好?」是之又開始搓起了貓貓頭,「貓是可以喝酸奶的喲。」

  五條悟抖了抖耳朵,「啪——」一下躺倒在了是之的懷裡,眯起微翹的眼眸,爪子輕輕抵在她的心口。

  「我更想先品嘗你。」

  是之一臉冷漠,毫無感情地輕笑了一聲,把他丟到了沙發上。

  「你先看看你的身量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搞黃色吧。」

  「哼!」

  吃了癟的五條貓氣鼓鼓地窩在沙發的角落裡,把腦袋塞進了縫隙中,心想著今天絕對不會再和是之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講話了。然而這份決心沒能堅持太久,當看到是之拿著酸奶坐到他身旁時,他立刻就拋棄了剛才的堅定信念。

  用貓爪捧起杯子,五條悟嗦了一大口酸奶。而這一大口差點就把他給送走了。

  「為什麼一點也不甜!」

  他被酸到反胃的酸奶驚到飛機耳了。

  「考慮到你現在是一只貓,所以我沒有在酸奶裡加蜂蜜。」是之拍拍他的頭,像是安慰,「這也是沒辦法嘛。我知道我們家悟悟一定忍耐過去的,對不對?」

  五條悟癱在沙發上,瞬間變成了一只沒有理想的毛毛蟲,嘴裡還不停念叨著「悟悟忍不了」「之之為什麼要虐待悟悟」「悟悟只想喝甜味的酸奶」之類的話。

  「貓不是可以吃蜂蜜的嗎?」他懨懨地說,「我記得可以。」

  「是嗎?」

  是之半信半疑地掏出手機,搜索起了相關的內容。五條悟也湊在旁邊,盯著手機屏幕看。

  依照無所不能的谷歌先生給出的回答,貓是可以攝入蜂蜜的,但不能太多。

  「看嘛!明明可以的!」五條悟啪啪拍著是之的大腿,把杯子推到了她的面前,「快加點蜂蜜進去!我監督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呀。」

  是之無奈地拿來了蜂蜜罐,添了兩勺進去,可五條悟覺得太少,催著她再多加一點。直到蜂蜜和酸奶的比例變成了可怕的一比一,他這才叫停了。

  用吸管攪勻這一大坨酸奶蜂蜜混合物,五條悟重新捧起杯子。這次的甜度總算是讓他心滿意足了,心情好到連尾巴尖都忍不住輕輕顫動了起來。

  是之看著此刻正嗦著酸奶的五條貓貓,表面微笑內心尖叫。

  這未免也太可愛了一點吧啊啊啊!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東西!

  她拿著手機的手都在蠢蠢欲動了,天知道她有多麼想要拍下此刻可可愛愛喝著酸奶的五條貓貓。

  但是不行,她不能偷拍!

  要是她做出了偷拍這種事,那不就變成和五條悟一樣的人了嗎!

  是之強忍著激動的心。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五條悟變成了貓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

  不過,她果然還是更希望他可以變回來。

  「悟,你真的覺得明天就不再會是貓貓的模樣了嗎?」

  睡前,是之忍不住又把這個問題向躺在身邊的五條貓問了一遍。她知道自己有點啰嗦,也表現出了很心急的一面。

  可她實在是沒辦法不著急。

  五條悟往她的懷裡鑽了鑽,用力點頭。

  「嗯,明天肯定不是貓!」

  「那就好。」

  有了五條悟的承諾,是之總算是能夠安然入眠了。

  半夜裡睡得迷迷糊糊時,她好像感覺到了堅實的臂膀環著她的身軀,緊貼的胸膛熾熱而真實,能聽到沉穩的心跳聲。這是她最熟悉的懷抱。

  終於變回人了啊——她在夢裡這麼想著。

  但事實證明,她想錯了。

  五條悟確實是從貓咪變回了人,可不知道為什麼,稍微多出了一點「東西」。

  看著他腦袋上尖尖的白色耳朵,還有拖在身後的毛絨絨大尾巴,以及有點奇怪的毛絨絨小腿和腳爪,是之一臉茫然。她懷疑自己還沒有睡醒,所以才會看到這麼魔幻的一幕。

  「這是什麼?」是之揪了揪他腦袋上的耳朵,「狗人?四耳怪人DOG-MAN?」

  五條悟癟嘴,對這個稱呼有點不滿。

  「就不能用更好聽一點的稱呼嗎?狗人多難聽!起碼說成更加溫和一點的『犬人』嘛。」

  聽著五條悟的控訴,是之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長長地「哦——」了一聲。

  「好的狗人。知道了狗人。」

  五條悟又快炸毛了。

  「不是啊五條夫人。你好好看看,這不是狗!這是狼——狼!」

  他拎起自己的大尾巴。

  「今天我變成狼人了啊!」


第55章 五條悟的早晨-4

  「是狼啊?」

  是之眨了眨眼,不安分的手依然在五條悟的耳朵上揉來揉去動個不停,忍不住打量了他好久。可不管怎麼看,她都還是覺得五條悟更像是變人失敗的大型犬,而不是存在於西方民間傳說中恐怖的狼人。

  摸完了耳朵,她的手又偷偷探向了五條悟身後的尾巴。與貓咪形態相比,狼人的尾巴可就要蓬松得多了,毛多到一只手都攏不住,像是個毛絨的圓柱體。手感比較一般,沒有貓毛那麼軟,長得略長的幾根銀毛甚至還有點扎手。可就算如此,是之還是對五條悟的大尾巴愛不釋手,一邊摸還一邊嘿嘿地笑,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心懷不軌的變態。

  「實不相瞞,我真的非常好奇你的尾巴到底是怎麼長出來的。難道是直接接在了尾椎骨的末端嗎?」

  她指尖一點一點向裡探去,觸碰到尾巴根時,五條悟的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尾巴也瞬間炸開了毛,變成了剛才的兩倍大。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條異常蓬松的白色尾巴,是之想到了前天在超市裡買到的一大根打折白蘿蔔。

  趁著她發呆的空隙,五條悟趕緊把自己的尾巴從她調皮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要亂摸。」他無奈似的嘆了一口氣,「被摸尾巴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奇怪?是不舒服嗎?」

  「那倒也沒有不舒服。我形容不出來,總之就是很奇怪。」

  「是這樣啊——」

  是之了然般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了一絲不懷好意的弧度。

  既然沒有不舒服,那就等於可以繼續摸尾巴的行為,只要手上動作規矩一點就好了嘛。誰讓五條悟說的是「不要亂摸」,而不是「不准摸」呢?

  這麼想著的是之,又把賊手伸向了五條悟的尾巴。摸著摸著,忽然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我終於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一點狼的特質!」

  以怒搓貓貓頭的手法搓著狼尾巴的是之一臉驚喜。

  「你的尾巴是耷拉著的呢,這一點確實和狼一模一樣!哎呀……看來你的確不是狗人。我好失望哦。」

  她笑吟吟地這麼說著,表情卻不見絲毫失落,倒好像是在竊喜似的。可惜還沒能笑多久,就被五條悟捏住了手腕,強行與毛絨絨的大尾巴分離。

  他把是之的雙手折到了背後,順勢抱住了她,將擁抱變成溫柔的桎梏。

  「都讓你不要亂摸了,居然還不停地動來動去。」他沉聲說,「對於不聽話的學生,應當予以懲罰才對。」

  面對著明晃晃的威脅,是之完全沒有被嚇到。她微微揚著下巴,理直氣壯地說:「你要是不想被我摸尾巴的話,就乖乖開啟無下限術式嘛,這樣就不用擔心你寶貴的尾巴遭遇任何意外了。」

  「所以全都是我的錯咯?」

  五條悟低下頭,幾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了,近得讓是之有點想要後退一點。可是五條悟的手臂抵住了她的後背,害得她完全沒有退路了。

  她噗嗤一笑,搖了搖頭。

  「我可沒有這麼說,當然也沒有在宣揚受害者有罪論。我只是衷心地建議你提前做好完備的預防工作而已。」

  「不聽不聽。」

  五條悟松開手,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不許動我尾巴了。」他警告著,「再動的話,我可就要生氣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啦。」

  是之相當配合地點了點頭,眼底滿是誠懇,看來確實是把五條悟的「警告」聽在了心裡,只不過這雙不安分的手又開始亂摸起他的耳朵了。

  雖然長出了一對狼耳朵,但五條悟自己的耳朵還原原本本地待在原本的位置。這也是她剛才會說他是四耳怪物的原因。

  他的狼耳朵能聽到聲音嗎?她忽然有點好奇了。

  「狼比貓貓更可愛呢……」她小聲嘀咕著,「我果然更偏愛犬系。」

  「主要還是因為我終於變回了人吧?」

  「嗯!今天的悟悟超帥氣!」

  有了昨天變貓的經歷和體驗,是之感覺自己對於一切都能夠處變不驚的。哪怕親愛的丈夫確實變成了狼人,她也能夠輕松地接受這個事實,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了,好奇地尋找著「狼人五條悟」和「普通五條悟」之間的區別。

  他的體溫比起平常要偏高一點,有點像是感冒了。但依照五條悟所說,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實,是之也就放心了。

  他的心跳也變得更加急促,呼吸聲聽起來像是野獸的喘息,帶著幾分沙啞的粗重感。

  原來狼人就是這樣的啊。她想。

  「牙齒好長。完全和狼一模一樣。」是之摸著五條悟尖利的犬牙,「我在想啊,明天你會不會變成吸血鬼?」

  一說起狼人,那當然會想到吸血鬼。實不相瞞,是之真的特別想看一看赤眸的五條悟。

  那肯定很棒!

  五條悟按住她亂動的手,低下了頭,在她的脖頸上輕輕地咬了一下,齒尖抵著這處最柔嫩的肌膚,留下了兩個淺色的小小齒痕。他呼出的微熱氣息纏繞在耳旁,讓是之忍不住縮起了肩膀。

  「好癢。」她往旁邊躲了躲,「看來吸血鬼還是太可怕了一點。嗯,確認了,我更喜歡狼人。」

  五條悟挺直身子,聽到她這麼說,不由得笑了起來,說她的癖好實在太奇怪。

  「明明一點也不奇怪!」是之固執地為自己辯解,不停亂戳他的後背,「話說起來,你都變成這樣了,今天應該也沒辦法去上課了吧。以免嚇到那些小朋友們,我還是再代替你一天好了。」

  如果只是額外的耳朵和尾巴,那倒也還好,用衣服帽子擋一擋就好,不會嚇到任何人。但問題是,狼人悟的小腿以下都變得像是犬科動物的下肢了,手也變得更大更寬,指尖化作了尖銳的爪(但可可愛愛的肉墊卻消失了,這是是之最不滿的一點)。不管怎麼看,現在的五條悟都像是恐怖故事裡的反派,而且還是會把小孩子嚇哭的那一種。

  為了學生們的心理健康考慮,並且也不是很想解釋現在這奇怪的情況,是之還是覺得別讓他們見到這樣的五條悟比較好。

  對此五條悟沒有什麼意見。能夠輕松地待在家裡,他倒也覺得挺自在的。

  不過,他怎麼想都覺得是之這是已經喜歡上了教師的工作。

  「這麼喜歡給上課的話,干脆來高專和我一起當老師好了,」他張開手掌,輕輕抵著是之的指尖,「你肯定會是最棒的老師,畢竟你那麼……哈,手好小啊你。」

  他一直都知道是之的手比他小很多,但此刻才感覺到她的手原來是嬌小,與他的手掌相比,簡直就像是個小孩。

  「明明是你的手太大了。五條悟是大手怪物。」

  是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暫時還沒有想要拓展職責成為老師的想法,代課什麼的也只是臨時性的而已。所以就別想著把我拐去做你的同事啦,五條老師。」她用力捏捏五條悟的耳朵,「今天不許再來打擾我的教學工作了,好不好?」

  「知道啦——」

  這次把五條悟留在家裡絲毫沒有為是之帶來任何一點的負罪感,她的良心完全不痛。而五條悟也總算是沒有以「突然從包裡探出腦袋」這類的方式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看來比起昨天,他們都變得成熟且冷靜了不少。

  不過,是之倒是想起了一些什麼。

  「今晚是滿月,你會不會變成狼?」

  聽到是之這麼說,五條悟下意識地望向了窗外的橙色天空。此刻正是黃昏,太陽還未徹底沉沒在地平線之下,月亮卻已經悄悄地出現了,高掛在天空遙遠的某處,是完美的銀色的圓。

  今晚會不會變成狼,五條悟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看著這輪月亮,他的心中完全沒有任何蠢蠢欲動的渴望就是了。

  他想,他大概沒辦法變成狼吧。

  「是這樣啊……」是之好像有點失望,但下一秒就又變得精神抖擻了,「那你現在想不想嚎叫?」

  五條悟彈了一下她的腦門。

  「不想。五條夫人,雖然我現在確實是變成了狼人沒錯,但拜托你把側重點放在『人』而不是『狼』上可以嗎?」

  「好……可我還有想問的!」她豎起食指,「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想問我什麼?」

  是之用指尖輕敲了一下五條悟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

  「傳說中,狼人畏懼銀制品。我們的戒指也是銀的,戴著它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聽著她的話,五條悟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戒指。

  「嗯……碰到戒指的時候確實是有點疼,但不是很劇烈的痛感,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他說。

  是之的表情一下子就沉下來了。

  「那麼,銀制品確實是會讓你不舒服,對嗎?」

  「也不能這麼說……」

  「如果難受的話,就摘掉戒指好了。沒關系的喲。」

  是之說著,動手去摘五條悟的戒指。他忙把手背在身後,堅決不讓是之亂動他的戒指。他當然也不可能會願意取下這份證明。

  「我說了嘛,我已經習慣戒指帶來的痛感了。你看看你,都不好好聽我說話。」他笑著抱怨,「笨蛋是之。」

  「哼。」

  是之不服氣似的別開頭,收回了手,嘴角揚起的弧度卻像是在笑。她喜歡五條悟的回答。

  順便,她還證實了狼人確實懼怕銀制品的這個傳聞。

  不過就算是證實了也好像沒什麼用呢。是之可不覺得自己運氣好到還能再遇到另一只狼人了。

  想起昨天,又回憶了一番今日的經歷。是之想,她好像有點摸清了發生在五條悟身上的事。

  他是不是每天早晨都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東西」呢?

  對於這個猜測,是之其實還有點將信將疑。她的心裡有著更多的困惑,比如像是五條悟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發生變化,又譬如他是否有可能會變成植物之類的。

  她可不想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變成了一盆花啊。

  為了搞清這一切,順便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是之決定今晚不睡了。她要好好地盯著發生在五條悟身上的所有變化才行。

  她的決心相當堅定,然而到了落實的時候,卻瞬間變得脆弱不堪了。為了保持清醒而選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她,還沒等到十一點的鐘聲響起,就被困意徹底打敗,伏在沙發扶手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沒有注意到眼前亮起的電視屏幕被關掉,也沒有意識到肩頭多了一條溫暖的毯子。但在一團毛絨絨的什麼東西輕輕蹭著她的臉時,她卻清楚感知到了。

  費勁地睜開睡意惺忪的雙眼,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白狼。

  它比是之站起來時還要高出一點,此刻只是屈著身子,低頭看著她。從窗外透入的月光為它鍍上了一層淺銀的碎光,威風凜凜的,也為澈藍的眼眸平添幾分疏離的距離感,可她能感覺到,它不可能疏離自己。

  因為,這只狼是她的五條悟啊。

  比起面對巨獸時自然而然浮現出來的恐懼感,此刻是之心中更多的情緒,居然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激動。什麼睡意全部都消失無蹤了,她都沒有注意到肩頭的毛毯已經掉在了地上。

  她抱住了她的狼,興奮得像個小孩。

  「啊啊啊這也太酷了吧!好厲害,居然能變成狼!這不是夢對不對?真的變成狼了對不對!」

  「沒錯,真的變成狼了喲。」他的話語中像是帶著笑意,「這下高興了吧?」

  「嗯嗯嗯!超開心!我好喜歡狼!」

  不過,是因為喜歡五條悟,所以才愛屋及烏地更愛他所化身成為的狼而已。

  她已經不在意明天五條悟是不是還會再變成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了——只要她很喜歡現在的五條悟就好了。

  不過,有一句話她一定要說。

  「我希望你明天還可以是人形生物。不管怎麼樣,我最喜歡的就是人形的五條悟了!」

  五條悟抖抖耳朵:「這我可不敢斷言。總感覺這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那我們從現在開始祈禱怎麼樣?」

  「不錯的主意。」

  在白狼的懷抱與暗自的祈禱中,是之沉沉墜入睡眠。她感覺到了,毛絨絨的擁抱逐漸變成人類的身軀,也覺察到了自己好像枕在了某種分外的東西上。可她太疲憊了,根本無心去猜想這份柔軟會是什麼。

  直到她被輕輕晃醒,睜開雙眼看到的卻是一個白發美人。

  「今天,變成女人了!」

  五條悟(性別女),激動地如是說。

  五條是之(性別女),瞳孔地震。


第56章 五條悟的早晨-5

  在連續經歷了「一覺醒來發現丈夫變成了貓」與「一覺醒來發現丈夫變成了狼人」後,是之本以為自己應該已經變得足夠處變不驚了,肯定也不會再做出任何過分誇張的驚訝舉動了。

  但在看到性別為女的五條悟時,她還是錯愕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五條悟,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稱呼為「她」還是「他」。

  是在做夢吧?這絕對是一個過分真實的夢吧?

  要不然就是惡作劇,是五條悟這個混蛋找來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漂亮小姐姐來惡搞自己?

  是之不停地這麼想著,各種奇異的猜測層出不窮,可惜都被她一一否定了。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實。

  五條悟,確實是變成了女性。

  一旦接受了這個事實,是之便冷靜下來了,淡淡地「嗯」了一聲,多多少少總算有了一點處變不驚的成熟大人的模樣。不過與興奮到嘴角笑意一刻都沒有消失的五條悟相比,她好像有點過分冷靜了,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冷淡。

  表現得冷淡也不能怪她,畢竟此刻她的心裡可是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各種奇怪念頭。

  她知道,到了明天早晨,五條悟或許就會再度發生變化。但這只是「或許」而已,是之大膽猜想,很有可能前幾天的變化都是為了今天的不變而存在的鋪墊。

  如果她當真猜中了,如果五條悟真的一直都保持這副模樣的話,那該怎麼辦才好?

  不管怎麼說,一直以來她的性取向都是男,從沒有也不可能發生變化啊!

  她抿緊了唇,努力不讓自己流露出愁苦的表情。忽然,五條悟向她伸出了手,纖細的指尖輕碰著她的耳廓。是之下意識地想躲開,可卻慢了半拍。

  「你現在是不是在想很糟糕的事情?」他說,「比如像是我有可能一直變不回來之類的?」

  沒想到小心思這麼快就被看透了,是之難免有點尷尬。她不自然地別開目光,點了點頭,感覺到五條悟捏了一下她的耳朵。

  「哎呀,不要把性別卡得這麼死嘛。」

  「不只是性別而已。」是之推開他的手,「怎麼說呢……可能是我有問題吧,但我真的覺得變成了這樣的你少了太多的熟悉感,變得有點……像是陌生人了。」

  五條貓雖然是一只貓,但起碼有著是之最熟悉的聲音。五條狼人雖然是和狼人,但長相還是和平常一樣的。可是眼前性別女的五條悟,卻沒有了這些全部的特質。

  確實就算是變成了女性,他的面容也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只是五官和面部線條變得更柔和了些,臉也變得更圓更小了而已,處處都能看出這還是原本的五條悟。低垂著眼眸時,纖長的睫毛也會微微顫動。

  可明明有這麼多的相同點,是之依然覺得陌生。心裡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說,身旁的這個女人只是長得像五條悟而已,實際上並不是他。

  「啊——我清楚了。」

  五條悟了然般點了點頭,不知為何笑了起來,似乎是完全了想明白她的心情。是之很慶幸他可以理解自己,可還來不及慶幸更多,他卻悄無聲息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我就『好心地』幫你一下好了。」

  伴著這句耳旁細語,他的手輕輕環住了是之,指尖悄然探入法蘭絨睡衣,從側腰一點一點撫摸到後背微微凹陷的脊椎線。

  「這樣呢?這些你熟悉嗎?」

  他低下頭,咬著是之的耳垂,而後才是宛若無物般的輕吻,從頸間蔓延到鎖骨,緩緩向下,像是要與指尖的觸碰交彙,垂下的長發落在了是之的頸間。是之很不爭氣地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只覺得耳朵滾燙得厲害,不知不覺地攥緊了拳頭,但並不是因為憤怒或是其他什麼負面的情緒。

  她只是單純地自我懊惱而已——明明五條悟只是做出了這種很平常的舉動而已,平常她都不會有太大反應的,但為什麼偏偏這種時候她會臉紅得這麼厲害啊!

  越想是之越覺得丟人,臉也燒得更熱了,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熱氣從她的腦袋頂上躥了出來。

  當然啦,這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可惡。」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罵著。

  沒想到女同竟是她自己!

  而五條悟卻根本沒有收斂,甚至變得更放肆了些。是之知道的,他肯定看出自己的反應不對勁了,可他依然還繼續了下去。這完全是典型的五條悟式作風。

  是之咬緊了唇,雙手捂著臉,總覺得有種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了。

  「好好好我現在熟悉了我知道你是真正的五條悟了!」她飛快地說著,試圖用肩膀頂開伏在她身上的五條悟,「別壓著我了啊,我該起床了!」

  「嗯……好吧。」

  五條悟懨懨地應著,但卻一動不動,依然固執地和是之貼貼。

  能和美人貼貼,那當然很好。但問題是,是之真的該起床了。再繼續躺下去可就要日上三竿了,那實在太過懶散,是絕對不能發生在擁有良好生活作息的是之身上的。

  所以就算是再怎麼享受此刻這種被女孩子擁抱著的感覺,她也是非得起床不可了。

  是之決絕地推開了五條悟。大概是因為變成了女性的緣故,五條悟變得比以前更好推開了——如果換做以前的話,是之肯定推不動他。

  這個發現可謂是驚喜。恍恍惚惚的,是之忍不住竊喜,偷偷在心裡為他打上了「身嬌體弱五條悟」的標簽。

  「噗……好啦好啦,你也快點起床吧。」

  拉著五條悟的手,是之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推著他走出臥室。也就是在這時候,她發現了不對勁。

  她繞著五條悟轉了幾圈,好奇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臉打量了個徹徹底底,嘴角悄悄翹起了一絲好事的笑容。

  「哎呀哎呀哎呀——」

  一驚一乍的語氣與被拖得好長好長的尾音,是之簡直就像是化身成了另一個五條悟。

  她笑著抬起手,按住了五條悟的腦袋,誇張地倒吸了一口氣,大聲說:「悟小姐,你怎麼比我矮了!」

  剛才躺在床上沒有察覺,直到現在是之才發現,原來今天的五條悟要比她矮上小半個腦袋。過去站在他身邊時,是之總是要微微揚起視線才行。她可不曾想過,自己竟然還能有俯視五條悟的一天。

  竊喜一掃而空,她光明正大地笑了起來,絲毫沒有任何遮掩,手掌依然按在五條悟的頭上,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點得意忘形了。

  「五條悟,你怎麼還縮水了呀?我看你這個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不可能比這更多了。」她拍了拍五條悟的小腦袋,「呀——迷你版本的五條豆丁也很可愛呢!」

  她現在是一點生疏感都沒有了,但五條悟卻開心不起來。

  他總覺得自己的身高被是之鄙夷了。可他覺得一米五也沒什麼啊。

  不過確實是地面近了許多就是了。

  「既然都縮到這個身高了,那我原本的衣服豈不是都穿不下了?」他向是之攤開手,坦然提出索求,「所以你的衣服給我穿。」

  是之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沒什麼意見,還大度地說衣櫃裡的衣服任他挑選。但這話說出口了之後,她卻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

  「五條悟,你對女裝的渴望就這麼強烈嗎!」

  面對是之的正聲質問,五條悟笑出了聲。

  「你在瞎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我只是報一箭之仇而已,誰讓你總是穿我的衣服。真搞不懂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穿我的衣服。」

  「嗯……因為寬寬松松的很舒服嘛。」說著,她忽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不過今天你也能擁有這樣的體驗了喲,一米五的五條悟小姐。」

  「好的好的,那可真是太感謝您啦。」

  五條悟以棒讀的語調這麼說著,下一秒就立刻鑽進了換衣間。擔心他會在裡面磨蹭太久,是之不忘叮囑他快點換好衣服出來吃早飯。

  伴隨著今日的離譜變化,有一大堆的事情都要重新規劃才行了,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讓五條悟浪費在衣櫃前。

  是之隨意披了一件外套,穿上之後才發現這原來是五條悟的。她折起過長的袖口,快步走到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大盒牛奶,用力拆開錫紙的包裝,糾結了好一會兒今天是該吃吐司還是煎蛋。

  還沒有想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是之卻聽到臥室裡傳來了五條悟的驚聲呼喚。

  「之之,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是之手一抖,差點把牛奶撒了出來。她慌忙放下手裡的所有東西,反問他到底是怎麼了,可他卻沒有回答,只是一路小跑地跑出房間,踏著輕快的噠噠足音倏地出現了在是之的面前,不知道為什麼連上衣都沒有穿。

  看著他一臉興奮的表情,是之瞬間不慌張了。她知道五條悟肯定不會說什麼正經的事情。

  果然,五條悟又一次地沒有讓她失望。他揚起下巴,不知是一臉驕傲還是一臉得意。

  「我的歐派比你大!好多!」

  「……」

  是之恨不得捏爆牛奶盒。


第57章 五條悟的早晨-6

  理智讓是之穩穩放下了手中的牛奶盒。她以一種看蟲子般厭惡的目光斜睨著五條悟,簡直是對他這話嫌棄到了極點。

  「哦。你的歐派比我大,然後呢?」

  五條悟眨了眨眼,一臉純良:「沒什麼然後,我就是向你炫耀一下而已。呀——果然歐派這東西還是越大越好!」

  他無比得意地這麼說著,還蹦跶了一下,胸前的兩大團柔軟也隨之漾起波瀾,晃得是之眼睛疼。

  硬了硬了,她的拳頭硬了!

  「你肯定是在對我暗示著什麼,對不對!」

  氣惱地這麼嚷嚷著的她從櫥櫃裡拿出昨天剛買的吐司,飛快扯下吐司邊丟在盤子裡。

  決定了,今天的早飯是吐司。

  至於干巴巴還帶著焦苦味的吐司邊,就留給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卻喜歡歐派的庸俗臭男人五條悟吧!

  看著是之氣呼呼的模樣,五條悟絲毫沒有任何的愧疚或是不好意思的感覺,還嘿嘿地笑了起來,趁她不注意,偷偷從盤子裡搶走了一片柔軟的吐司心,差點被氣頭上的是之追著打。

  幸好他躲得快,否則可就要接受暴力制裁了。

  從衣櫃裡翻出了普普通通的一件毛衣穿上。雖然難得一次變成了可可愛愛的女孩子,但五條悟只想穿得休閑一點。至於裙子這東西,比起自己穿,他還是更喜歡看是之穿上裙子的模樣。

  換好衣服,他甩著過長的袖子走出了房間,輕快地蹦跶著,一看便能感覺到他的心情相當好。

  是之還是沒辦法理解他的心情,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做到如此輕易地就接受了「一覺醒來變成了女人」的這個事實。

  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她大概要獨自待上好一會兒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吧。

  「你就不擔心變不回來嗎?說真的,這幾天以來,我好像就沒有看你露出過憂愁的表情。」

  是之這麼說著,把一塊巧克力曲奇泡進了牛奶裡,餅干碎沉進了杯底。

  「我什麼時候表現過憂愁的一面?從來就沒有過嘛。」

  五條悟說得理所應當,還厚著臉皮地不打招呼便從是之的餅干盒裡拿走了一塊曲奇,毫不意外得到了是之的三秒鐘怒視。

  不得不說,這個曲奇確實是有點硬,嚼得他牙疼。他想把曲奇放進牛奶裡泡軟一點,可是之卻先一步把杯子推遠了。這顯然是不准他亂動自己牛奶的行為。

  「說真的,我建議你今天最好也不要去上課了。」是之說著,仰頭喝完了杯中剩下的牛奶,「變成了嬌小可愛的女性,小朋友們肯定會被嚇到的。」

  「誒——?」

  五條悟的表情一下子垮下去了,怎麼看都像是很失望的樣子。他揪著是之的衣袖,慘兮兮地央求了起來。

  「身為負責好老師的我,怎麼可以連續三天都不去見心愛的學生呢?拜托啦,今天就讓我好好地去上課吧!」

  他的語氣誠懇到是之差一點就信了,軟軟的央求也險些讓她折腰。但她很快就恢復了理性,相當強硬地把衣袖從五條悟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行。再說了,你根本就不是什麼『負責好老師』啊——你就只是想要嚇嚇他們對不對!」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五條悟自滿的謊言,「你的小心思我已經全部看透了。拜托你今天也乖乖地待在家裡吧。難得能有如此漫長的休假日,好好享受一下不好嗎?」

  五條悟「哼」一聲別開頭,鬧起了小脾氣。

  「我看,你這是想要從我的手中奪走『高專學生們最喜歡的老師』這一殊榮吧!」他說得信誓旦旦,「所以才在我的身上搞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情況,因為這樣一來你就可以代替我去上課了。哼哼,我說得沒錯吧,五條夫人!」

  是之啞口無言——不是因為五條悟說對了,而是對他詭異的腦回路無話可說。

  這得是怎樣的邏輯鬼才能夠想出來的猜測啊!

  是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小圓臉。

  「事先說明一下,我對教師的工作不感興趣。還有,幫你代課了兩天的工資請在月底之前結算給我!還有還有還有,今天我可不會再幫你代課了!」

  「啊?」五條悟睜大了眼,大概是有點緊張起來了,「生我氣了?」

  「沒有。只是今天有祓除詛咒的工作而已。」

  不管怎麼說,是之的本職工作都是職業咒術師。雖然最近分配給她的祓除任務確實是少得可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優先級當然也會比「幫某位不能透露姓名的五條悟老師代課」高出更多。

  既然如此,五條悟也就不勉強了,乖乖放棄了去上課的念頭。

  拜托了勉強算是知情的校長先生今日代一下課,是之換上自己外套,准備出門去了。可剛推開門,就被五條悟從背後抱住了。

  「之之,我也想一起去……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如果換做平時,聽到五條悟以柔柔軟軟的語調這麼說,是之肯定會回答一句「不要粘得這麼緊啊你這個撒嬌怪」。可現在做出這番舉動的,是可可愛愛還身嬌體弱的悟小姐,是之忽然說不出「撒嬌怪」之類的話了。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有點喜歡悟小姐的撒嬌,恨不得再多來一點才好。

  「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危險的想法……」

  她自言自語著,心情復雜。

  在悟小姐持續不斷的柔軟撒嬌之下,是之徹底折腰了,同意讓五條悟陪著一起去祓除咒靈。不過折腰歸折腰,最基本的謹慎感,是之當然不會忘記。

  她找出了一頂鴨舌帽,扣在五條悟的腦袋上,一不小心把他梳起的雙馬尾給弄亂了。被雙馬尾抵著,帽子也完全沒有辦法好好地戴上。

  「換個發型吧,好不好?」

  是之挑起一縷銀白的柔軟發絲,纏繞在自己的指尖,意外的發現這還挺好玩的。

  可五條悟完全不覺得好玩。他一臉不情願,還很誇張地用力搖了搖頭,揚起的發梢差點打在是之的臉上。

  「不行!我可是忠誠的雙馬尾派!」

  「好吧。那梳得低一點好了。」是之提出了妥協方案,「這樣一來,就可以穩穩地戴上帽子了。」

  這最為兩全其美的建議,也被五條悟強硬地拒絕了。

  「不行!雙馬尾一定要梳得高高的才行!」他的眼神中迸發出了匠人般的光芒,「那種低垂的高馬尾是沒有靈魂的!」

  他的語氣太過正經,一度讓是之產生了一種奇奇怪怪的認同感。但這顯然只是強詞奪理嘛。

  悟小姐,好煩人。

  看來不管變成什麼形狀什麼模樣,五條悟的煩人特質都不會消失。

  是之抿緊了唇,板著一張臉,努力營造出自己正在生氣的既視感,直接把最現實的問題拋給了他。

  「如果不戴帽子的話,在路上遇到了認識的熟人,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向他們解釋你的情況才好?」

  「嗯……」五條悟低著頭,作沉思狀,「就說我是五條悟的妹妹好了。」

  「你又沒有妹妹。」

  五條悟攤手:「可是別人也一定不知道我沒有妹妹啊。」

  話雖這麼說,但是之還是覺得「妹妹」這個借口太過牽強。可要是能有帽子作為遮擋的話,她想別人應該就不會一眼就看清悟小姐的長相了吧。

  被她勸著勸著,五條悟總算是妥協了。他嘆著氣,扯下發繩,把帽子用力扣在頭上,任由長發散在肩頭,懶得再扎起來了。

  他隨手將發繩放在玄關處的小桌子上,抬頭看著是之,一臉嚴肅,嚴肅到是之差點以為他要說什麼很正經的事情了。

  「既然我的雙馬尾夢想破滅了,那回家之後你要扎雙馬尾給我看才行!」

  果然他不會說什麼正經的事。

  看著悟小姐氣鼓鼓的臉,是之雖然被萌到想要尖叫,可心中的某一處卻忍不住隱隱懷疑他剛才的一系列強烈抗拒是否全都是為了說出這句話而做的鋪墊。

  算了。哪怕他確實居心叵測也無所謂了,誰讓悟小姐這麼可愛呢。

  她點了點頭,勉強算是妥協了。沒想到五條悟又接著說:

  「而且我還要看你妮可妮可妮。」

  「怎麼還得寸進尺了!」是之輕輕揪了揪他的頭發,順便把這略凌亂的捋順了些,「這個要求待會兒再說,我們該走了。」

  「好的好的——!」

  五條悟心滿意足地牽住是之的手,柔軟的指尖緊緊勾著彼此。是之感覺到了,悟小姐的手好像要比她的小一點,少了一點骨節分明的感覺,但摸起來很舒服。

  總感覺,還挺不錯的嘛。

  她偷摸摸地想著。

  就這麼牽著手一直走到停車場,是之才松開了悟小姐軟軟的手,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剛一打開了車鎖,她聽到五條悟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我乏了。」

  「這就累了?」她疑惑地回頭看著他,「明明我們才只走了一小段路而已啊。難道是昨晚沒睡飽嗎?」

  「沒有,昨天睡得還不錯。可我就是累了。」

  他說著,緊緊抱住了是之的手臂,有意無意地在她的身上蹭了好幾下,表情仿佛真的很苦惱,語氣確實嘚瑟得不行。

  「主要是這麼大的歐派害得我走路好累。啊啊,要是我的歐派能小一點就好了。」

  是之又硬了——當然是拳頭硬了。

  她承認悟小姐很可愛,但她也必須得說,悟小姐真的很氣人。她也是從來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在這種方面被五條悟炫耀一臉。

  在「他真可愛」和「他真欠揍」兩種想法之間反復橫跳了無數次的是之已經沒精力生氣了,只好敷衍地點了點頭。

  「哦哦哦嗯嗯嗯好好好知道了真抱歉我沒有過類似的體驗。累的話你就回家去吧。」

  五條悟猛然一抖,把是之抱得更緊了。

  「嗚……之之不要我了,我好可憐。」

  「哪裡可憐了啊!」

  「就是可憐。」五條悟癟著嘴,「好了好了我現在不累了,我要繼續當之之的手臂掛件!」

  「不。你還是當我的司機吧。」是之把車鑰匙塞進他的手裡,「今天你開車。」

  「沒問題!」

  五條悟蹦跶著鑽進了駕駛座。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開車這件事,他表現得相當積極。是之猜他大概是想體驗一下低海拔開車的感覺吧。

  這次的祓除工作的地點是在葛飾區的北側,沒有具體的地域範圍,只有一個大致的方向而已。聽說是祓除某個一級咒靈時發生了異常情況,咒靈化成了無數個小型的詛咒,散落在了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

  「這不就像是踩了一腳蟑螂結果從它的肚子裡爆出了更多的小蟑螂嗎?」

  五條悟如此形容著,既貼切又惡心,聽得是之一陣戰栗,完全不敢去想像。

  畫面感太強烈了。

  「你不要說描述得這麼詳細嘛,真是的……等等,你先停一下車。我買杯咖啡。」

  恰好街邊有家咖啡店。

  「哦,好……可是這裡沒辦法停車啊。」五條悟左右張望著,「怎麼連一個停車位都沒有。」

  「那你繼續找能停車的地方,我去買咖啡?」是之提議著,「你想喝什麼?」

  「焦糖瑪奇朵,雙倍糖。要是有司康的話順便幫我買一份好不好?」

  「點雙倍糖的飲品,店員肯定會覺得我很奇怪。」

  「明明沒什麼奇怪的嘛。」

  「就是很奇怪。」

  雖然這麼說著,但她還是點了五條悟想要的雙倍糖焦糖瑪奇朵,毫不意外地得到了來自店員的驚訝質疑。對方不停地告訴是之,雙倍糖會特別甜,語氣聽起來簡直像是警告。是之只好不停地向這位很謹慎的店員小姐重復,確實是雙倍糖沒錯。

  在店員依然驚訝的目光中,是之淡然地接過付款小票,耐心地站在櫃台旁,等待這杯可怕的糖分炸.彈與自己的拿鐵。

  咖啡店裡沒有開空調,顧客也不多,比起室外還要冷上幾度。是之剛從溫暖的車裡出來,一時半會兒實在是沒有辦法適應這樣的空氣。她哆哆嗦嗦把手縮進了衣袖裡,只伸出大拇指,慢吞吞地給五條悟發了一條消息。

  「是之:店裡好冷QAQ你還是待在車上吧,車裡有空調比較暖和」

  按下「發送」,是之趕緊把手縮回到了上衣口袋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可她總覺得坐在靠窗位置的那個年輕的光頭男人在看著她。而且還不是久久的注視,而是短暫地瞟幾眼,目光斷斷續續的。

  這讓是之很不自在。她不著痕跡地側過身,避開這道不可言說的目光。為了表現得更自然一點,她又拿出了手機,哆哆嗦嗦地刷著社交軟件首頁的新動態。

  櫃台後的咖啡機發出哢哢的運轉聲,苦澀的香氣一點一點變得更加濃郁。是之盯著手機,卻忽然感覺到屏幕暗了暗。一個身影擋住了店裡的燈光,投下的影子映在是之的手機上。

  她抬起頭,站在眼前的是剛才坐在窗邊的那位光頭平面。他長得很高,大概只比五條悟矮一點,塊頭又很大,藏在刺繡棒球服下的是大塊大塊結實的肌肉,怎麼看都像是很凶的模樣,但此刻卻好像有點緊張,不停地搓著手,還在對她笑。

  「那個……」他支支吾吾地說,「是這樣的,我從剛才就注意到你了。可能這麼說唐突,但我覺得我好像對小姐你一見鐘……」

  「喂喂——」

  話語被打斷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五條悟笑得前所未有的和善。

  「你在對我老婆干嘛?」

  作者有話要說:

  之之:人間不直的


第58章 五條悟的早晨-7

  在聽到那句酸溜溜的威脅之前,其實是之完全沒有注意到五條悟也在這裡。她只看到了纖細的手搭在了搭訕她的那個光頭的肩上,還有略大的戒指與手指之間的空隙。

  然後,才聽到了五條悟的聲音。

  一米五的悟小姐完全被大塊頭的男人擋了個嚴嚴實實,一出聲卻直接把男人嚇到了。他慌慌張張地轉過身,第一眼卻沒有看到五條悟。直到把視線往下挪了幾十釐米,才終於注意到了身後原來站著個子小小笑得溫柔還特別可愛的女孩。

  這一眼害得他完全忘記了剛才在身後響起的聲音和說出的話語,甚至還不由自主地臉紅了,無論是眼神還是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墜入了愛河。

  五條悟笑得更燦爛了,手依然搭在這位好兄弟的肩上,三十多釐米的身高差距讓他不得不把手抬得很高。這副嬌嬌弱弱的女孩子身體沒有太多肌肉,只舉了一會兒,他就覺得手臂酸到快要不屬於自己了。這糟糕的感覺讓他的笑容又平添了幾份和善。

  「喂,兄弟,你剛才想要對我老婆說什麼來著?」五條悟收緊了手掌,幾乎可以說是在捏著這人的肩膀了,笑容卻得意得近乎囂張,「你是不是想說,你對她一見鐘情了?真不好意思兄弟,你來晚了好幾步……啊不對,你就算是早來幾年也沒用,她一直都只喜歡我一個人哦。所以建議你還是……」

  「好啦好啦不要再恐嚇別人了。」

  趁著他還沒有說過更奇怪的話至少,是之趕緊把五條悟拽到了身邊。雖然依舊很冷,但她還是把手從衣袖中伸了出來,有意無意地將無名指上的婚戒懟在看起來凶巴巴的這位光頭男士的面前。

  有那麼幾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每天早上在學生們的面前炫耀已婚事實的五條悟。這可真是太羞恥了。

  不過她此刻的炫耀可是出於正經的理由——從本質上來說和五條悟的出發點完全不同!

  這麼一想,她頓感輕松,揚起恰到好處的禮貌笑容,拉著五條悟後退了一小步,躬了躬身向那男人道歉。

  「真不好意思,我丈……我妻子就是這樣的性格啦。」她飛快改口,卻絲毫沒有任何遲疑,「但她沒有在刻意針對您,希望您別放在心上。」

  是之的話還沒有說完,那男人便瞬間漲紅了臉,目光在她們的臉上不停地掃來掃去,連那顆鹵蛋般的腦袋都好像鍍上了一層緋紅的光澤。

  早飯沒吃飽的五條悟很不爭氣地想起了前幾天是之做的鹽烤蛋,想著想著居然有點餓了。好不容易才從飢餓感中抽身出來,那男人已經離開了,似乎也沒有多說什麼,危機順利解除……

  ……啊不對。他根本就沒有把那家伙當成危機!

  「那個男的,看起來好像凶巴巴的,但感覺本質好像是個很含蓄的人。」是之輕笑著,「反差萌還挺可愛的呢。」

  五條悟的危機感突然膨脹得好大。他急忙地說:「我也含蓄啊!我也可愛!」

  誰都看得出來,悟小姐這是吃醋了。

  是之當然也感覺到了,可她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起來,甚至毫不留情地笑得相當大聲

  「噗……你?含蓄?」是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簡直像是在表揚他一樣,「蠻好,這是個挺不錯的笑話。」

  五條悟的臉瞬間黑了,表情也沉了下去。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別開腦袋,怎麼看都像是在鬧小脾氣的樣子。

  對於五條悟的小脾氣,是之可以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般來說,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不要理他。沒錯,這聽起來好像不是什麼靠譜的處理方式,但確實是她在數年時間中摸索出來的最妥當的應對方針。

  要是順著他的心思拼命哄他的話,大概率會被他得寸進尺。怎麼想都還是冷處理比較好。而且,基本只要把他獨自放置兩分鐘左右,他就會耐不住寂寞,自覺地收起煩人的小脾氣了。

  可今天似乎有點不太對勁。他們之間的沉默足足彌漫了四分鐘,依然沒有出現任何變化的轉機。是之有點緊張起來了。

  難道變成了悟小姐,五條悟連一貫的秉性都變了嗎?

  這麼想著的她,偷摸摸地瞄了五條悟好幾眼。

  「真的生氣了啊?」她小聲問。

  依然是一聲「哼」。五條悟僵硬地別開頭,這下是之連他的表情都看不到了。

  「哎呀,不要生氣嘛。」是之勾住他的小拇指,奮力和他貼貼,「我們家悟悟不需要反差萌也很可愛啊——五條悟就是最可愛的!」

  就算是聽到她這麼說,五條悟依舊不自然地保持著這個姿勢,怎麼看都像是很強硬的模樣,然而是之卻發現了,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小小弧度。

  他在笑。

  是之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他這是使出了一招欲擒故縱,而沉不住氣的自己還真就乖乖跳進了他的圈套裡。不過是之倒是不生氣。

  她只覺得五條悟好可愛,可愛到她也不自覺地想要揚起嘴角了。

  恰在這時,店員遞上了他們的飲品。除了兩杯咖啡和一塊司康之外,還另外多得到了兩塊巧克力,原來是來自店員的小禮物。

  是之也不知道為什麼店員會送巧克力,心想這說不定是咖啡店的營銷策略。可五條悟卻覺得,肯定是店員被他們之間的絕美愛情打動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他信誓旦旦地說。

  「好好好,是絕美愛情的像征。」是之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小口巧克力,「唔……是草莓味的呢。你的這塊也是。」

  「哦?那就給你吃吧。」

  五條悟大度地把巧克力塞進是之手裡。他知道她喜歡草莓味的各種東西。

  慢吞吞地獨自吃完了這兩塊「絕美愛情的見證」,是之把包裝紙疊成了小小的方塊,正想著下車之後再丟掉,車便停下了。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以此為中心,方圓三公裡的範圍,是可能藏匿著咒靈碎片的區域。

  是之勾著五條悟的肩走在街上。這種事大概也就只有今天才能做得到了,要是換做平時,她肯定沒辦法像這樣輕松勾住一米九的五條悟先生的肩膀,大概率指尖只能夠到他的脖頸,絕對會被他嘲笑手短。

  但今天總算是能夠讓五條悟體會一下小鳥依人的感覺了。這還是挺不錯的。

  慢吞吞地走著,是之一直東張西望,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這主要還是因為有最強咒術師跟在身邊,她不自覺的有點消極怠工了。

  「悟小姐,感覺到詛咒的氣息了嗎?如果感覺到了,就順便幫我祓除掉好不好?」

  她懶洋洋地撒起嬌來了。

  「啊啊啊,七海海說得沒錯,勞動是狗屎。我現在很能理解這句話。」

  「在說什麼啊你?」五條悟眯著眼,「明明出門之前還表現得很興奮的模樣,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懶懶散散的了?我還以為你很喜歡工作,原來只是假像而已。」

  是之陷入沉吟,煞有介事似的思索了片刻之後,才說:「嗯……總有那麼幾件事,在開始之前會讓你充滿期待和激情,然而一旦開始就瞬間熱情消散。對於我而言,今天的工作就是這樣的。」

  「你就直接承認你這是懶惰吧。」

  「沒錯沒錯,我的確是——」

  她拖長了的話語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卻看到迎面走來一個黑色的身影。根本不用看清對方的長相,只要看到這熟悉得不行的翹起的發梢,是之就知道這是誰了。

  她頓住腳步,突然好想把五條悟藏起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人已經看到了她。

  「早上好,是之姐。」

  伏黑惠打著招呼,加快腳步走到了她面前。是之整個人都僵硬了。

  她可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到伏黑惠啊。

  現在再躲更來不及,她只好笨拙地笑笑。

  「早啊惠惠。今天不上課嗎?」

  「突然來了任務,說是有一只咒靈祓除不當,分裂成了復數的小型咒靈。」伏黑惠被指派了和是之相似的任務,「我正在趕往任務地點。虎杖和釘崎他們也在處理和這個詛咒有關的其他工作,只不過我們不在同一塊區域而已……啊,這位是?」

  他這才細看了幾眼站在是之身旁笑臉盈盈的悟小姐。

  是之頓時緊張了起來。心髒急促地不停狂跳,脊背都快要僵硬到抽筋了。她悄然屏住呼吸,聽到伏黑惠自言自語的小聲嘀咕了一句。

  「長得也太像五條老師了吧……」

  她的緊張感瞬間翻了個倍,但還是勉強保持住了表面的冷靜,笑容也依然恰當得體,只是用力抓緊了五條悟的手,暗示他千萬不准亂說話。

  不過她知道,五條悟肯定是會亂講一大堆話的。她決定率先一步堵住五條悟開口的機會。

  「對啊,確實是和悟長得很像呢,不過你要是仔細看看的話就會發現不想了。其實她是悟的妹妹啦。」

  話語脫口而出,是之自己也沒想到她居然會選擇這個最扯的掩飾說辭。可話都已經說出口了,她只能繼續圓下去。

  「不過不是親生的,只是……總之她最近才剛當上咒術師啦,明天也不會繼續待在東京了。」

  「是這樣啊。」

  伏黑惠點了點頭,很乖的沒有多問什麼,躬了躬身便道別離開了。是之總算是松了口氣,心想惠惠果然是個乖小孩。

  不過今天五條悟也特別配合,全程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做什麼怪表情,只是禮貌且得體地笑著,這也是挺讓是之挺驚訝的。驚訝之余,她甚至還有點欣慰。

  只可惜這份欣慰沒能持續太久就破滅了。

  是之感覺到五條悟松開了她的手。只是愣了半秒,他居然就已經追上了伏黑惠的腳步,捧著手機,像個小女生似的說:

  「誒小帥哥,我們交換一下聯系方式嘛。」

  短短幾十分鐘內再度在「他真可愛」和「他真欠揍」這兩者之間反復橫跳了好幾遍的是之,第無數次拳頭硬了!


第59章 五條悟的早晨-8

  是之聽到伏黑惠「誒?」了一聲。

  估計他也挺困惑的,從他的表情中是之根本沒有看出任何的羞澀或者是受寵若驚之類的情緒,有的只是純粹的錯愕而已。想想也是,突然被長得像極了自家不靠譜老師的女性搭訕什麼的,這可著實不是輕易能遇上的事情,也著實不是能讓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而是之懊惱不已——她真該預見到五條悟會做出這種事的!

  可惜現在再怎麼懊惱也已經來不及了,是之只能趕緊想辦法挽回。她毫不猶豫立刻拽住了五條悟的衣領,把他拉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不要影響別人的工作啦,五條小姐!」

  她把五條悟拖到自己身後,抬起頭僵硬地對伏黑惠笑了一下,擺擺手,讓他快點趕往事件現場。

  話音剛落,五條悟便從她的背後探出頭來了:「可是我想……」

  是之用手臂箍住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嘴。這動作怎麼看都像是鎖喉。

  「不。你不想。」

  是之瘋狂嘆氣——今天的五條悟也是不得不讓人煩心上一整天的幼稚鬼啊。

  目送著伏黑惠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邊界。確定他已經撤退到了五條悟的聲音無法傳達的地方,是之這才松開手,然而依然不能完全放心,只好繼續緊緊抓著五條悟的手腕,滿臉都是警惕,怎麼看都像是防備著他似的。

  沒辦法,五條悟的行動實在是太難預估了。

  「別總是對惠惠搗亂啊。」她拽著五條悟往前走,「要是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怎麼辦?」

  「有小姑娘和他搭訕,他應該覺得高興才對吧。」五條悟說得理直氣壯,「我只是提前幫他適應一下這種感覺而已。」

  是之一臉冷漠,以棒讀般的口吻說:「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喲,真不愧是體貼人心的五條老師呢。」

  這麼說著的是之加快了腳步,一心只想盡快完成工作然後拖著五條悟回家去。只要到了家,他的搗亂對像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在這番想法的趨勢之下,是之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性及超高效率,幾十分鐘之內就祓除了所有滯留在這片區域內的詛咒,完全沒有依賴五條悟的幫助。速度之快,甚至讓五條悟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及時幫忙了。

  他可是很想要好好地體會一下被老婆依賴的感覺啊!怎麼能只感受了幾分鐘就被強行剝奪了「被依賴」的機會呢!

  心有不甘的五條悟迫切地想要再被是之依賴一下。可還沒找到被依賴的契機,順利結束了工作的是之就立馬拽著他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無論他多麼想要出門,是之也堅決不同意。

  為了防止他偷偷溜走,是之甚至一連數小時都摟著他的肩膀。能窩在是之的懷裡,這當然很好,她軟軟的身軀舒適又愜意。但問題是,一旦五條悟有所異動,她便立刻收緊手臂,瞬間切換成戒備度max的鎖喉動作。

  沒辦法,誰讓五條悟是個「危險分子」呢。

  其實五條悟不是不能利用無下限術式逃離這簡陋又毫無威懾力的禁錮,不過仔細想想這種狀態好像也請不錯的,五條悟便安於現狀了。

  於是,保持著此番狀態,是之和悟小姐就這麼窩在沙發的角落裡,一起看完了共計五部的吸血鬼愛情系列電影。長達將近十小時的總時長看得他們都快要麻木了。

  是之必須要說,這電影真是糟透了,看完後只覺得腦袋空空,還有浪費了十小時的懊惱感。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能夠堅持從只有一般般爛的第一部 毫不喘氣地一路看到最終部的。她懷疑是自己的審美觀麻木了。

  但不得不說,吸血鬼這種生物,感覺還是挺有趣的。

  「悟小姐,你明天要不然變成吸血鬼好了。」

  她漸漸開始接受丈夫每天都會發生奇妙變化的這個事實了。

  「總覺得吸血鬼很帥呢。」

  五條悟撇了撇嘴,像是有點憤懣不平,嘰嘰咕咕地說:「狼人就不帥了嗎?」

  「我沒有這麼說啊。昨晚你變成狼的時候,我不是誇你帥了嗎?」是之給他順了順毛,卻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好像有些惋惜似的,「唉……要是你可以再變一次狼就好了。比起『悟小姐』,我還是更喜歡高大的狼啊。不過你應該沒辦法再變了吧?畢竟你已經不是狼人了嘛。」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沒錯。真抱歉讓你希望落空了呢,五條夫人。」

  「嗯,你心裡知道就好。」是之莫名擺出了一副領導的做派,還翹起了二郎腿,拖長了聲慢吞吞地說,「小悟啊,所以明天能變成吸血鬼嗎?」

  「五條夫人,你想得未免也太過美好了一點了吧?居然都開始向我提出指定的要求了!」

  五條悟吐槽著,伸出小拳頭,輕輕捶了好幾下是之的胸口。

  「早晨醒來後會變成什麼生物,這完全不是我能夠控制的事情。而且我覺得繼續當悟小姐也挺好的——女孩子多可愛啊!」

  女孩子柔柔軟軟的,沒有人會不喜歡女孩子!

  聽著五條悟這番真誠的話語,是之卻沒有給出太過強烈反應。她既沒有表現出抗拒,也好像並不是多麼贊同,只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心裡想的盡是「要是五條悟真的變不回來了那麼惠惠豈不就會知道今天和她搭訕的女性其實是自家不靠譜的五條老師了嗎?」的這個可能性。

  要是她的猜測成真了,那惠惠大概會很生氣吧。他會給出怎樣的反應呢?有點想看啊。

  單從這個角度,是之還是挺支持五條悟再繼續當一段時間的「悟小姐」的。可不管怎麼想,她果然也還是很期待見到五條·吸血鬼·悟。

  這可真是個艱難的抉擇(說得好像五條悟真的能順她的心意變來變去似的)。

  但只有小孩子才會做選擇,身為成年人的她當然是全部都要!

  她重重一拍五條悟的肩膀,眼底寫滿了期待。

  「這樣好了,你明天變成吸血鬼女王吧,如此一來就可以兩全其美了!」

  「……你的要求怎麼越來越高了?」

  五條悟無話可說,總覺得是之的思維方式好像已經被自己同化了。

  雖然思想逐漸悟化,但在是之內心的某個小角落裡,還是在期望著五條悟可以快點變回原來的模樣。

  如果這奇妙的早晨會在明日畫下句號的話,應該就意味著,悟小姐馬上就會變成回憶中的一部分了吧。意識到這一點,是之竟有些空落落的,心中的某處卻在蠢蠢欲動。

  她偷瞄著五條悟,猶豫了很久,還是喚了她一聲。

  「怎麼了?」

  悟小姐抬起頭,電視屏幕的熒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像是漾著一層光芒似的,直接戳中了是之的萌點。她不著痕跡地捂住心口,臉色沉了沉,話語也是同樣的低沉。

  「不瞞你說,實際上我有一個非分之想。」

  以正人君子的表情與正人君子的語氣,是之正聲說。

  「悟,我真的很想體驗一下把臉埋進歐派裡的感覺!」

  其實早在「悟小姐」出現之前,她就很想做這種事了。可惜這實在不是什麼輕易便能說出口的請求,也完全無法自力更生只靠自己就實現。

  是之堅信,悟小姐是她實現這個夢想的唯一對像,沒有之一。

  她知道,五條悟肯定會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的。不管怎麼說,這……

  「我明白了!來吧,之之!」

  五條悟,流露出了革命戰友般的堅定表情,向是之伸出了手。

  他可是很明白這種心情的啊!

  居然這麼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是之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驚訝還是驚喜了。她愣愣地點了一下頭,不再有任何踟躕,毫不猶豫地抱住了五條悟,整個腦袋順勢陷進了他胸前的一大片柔軟之中。

  如同被包裹一般,呼吸帶著些微如同窒息的困難感,本該是最熟悉的觸感此刻卻好像變得很陌生了。

  是之一動不動,安靜地窩著,保持了這個姿勢好久,久到五條悟懷疑她已經被悶暈過去了。

  整整五分鐘之後,是之才猛然抬起頭來。

  她的臉頰被捂得紅撲撲的,額前掀起的碎發也因為剛才的姿勢持續了太久而定了型,豎直地立在頭頂上。然而是之對此渾然不覺。她抿緊了唇,呼吸都在顫抖。

  「這……這……」她激動地差點說不出話來了,「這就是洗面奶的快樂嗎?未免也太治愈了一點吧!軟軟的好舒服!歐派果然是越大越好!」

  是之可恥地真香了,光速倒戈,變成了和五條悟一樣庸俗的家伙。

  不過庸俗一點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這確實是一條真理嘛。

  埋在悟小姐的歐派裡,這一晚睡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安心,一覺睡到天明,完全沒有注意到懷裡的人好像變小了很多。直到睜開眼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奇妙的早晨還沒有就此結束。

  不過今天的五條悟依然是人,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其他什麼傳說之中的詭異生物。今天的他也成功變回了男性,悟小姐真正成為了歷史。

  被是之抱在懷裡的五條悟,今天變成了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小少年。

  小少年五條悟大概十多歲的模樣,頭發剪得短短的,小臉圓滾滾肉乎乎,只比是之矮了一點而已,穿著一身淺黃色的和服,繁密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醒來了,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看著是之。

  「今天又是怎麼回事?這是在上演真人版《名偵探○南》嗎?」是之戳了戳他的臉,「身體雖然變小但頭腦依舊靈活?」

  小少年五條悟眨了眨眼,紅著臉推開了她。

  「你是什麼人!」

  他正聲質問。


第60章 五條悟的早晨-9

  恰到好處的茫然表情與疑惑的語氣,連臉紅都顯得那麼自然,仿佛五條悟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似的。有那麼一個瞬間,是之差點就被他騙過去了。

  還好,只是「差點」而已。

  「今天演得倒是挺像一回事的嘛,以前你都演得好看。建議直接角逐奧斯卡。」

  她用力rua了rua五條悟短短的頭發,總覺得這樣的他比悟小姐還要可愛一點。

  我果然是比旗杆還直的女人——不知為什麼這個想法忽然跳進了她的心裡。

  越看越覺得五條小少年圓乎乎的臉好萌。是之揉揉五條悟的小圓臉,總感覺心都快要融化掉了,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快要覺醒什麼了不得的屬性了。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年紀的小男生也好討人喜歡……啊今天的悟悟也超可愛!明天會不會變得更加可愛!」

  是之嗷嗷叫著,把五條悟抱得更緊了。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五條悟化」症狀變得更加嚴重了。

  也沒有意識到,因為身高差距的緣故,五條悟的臉正巧埋在了她的歐派裡。

  單論體量來說,是之的歐派確實無法與昨日的悟小姐媲美,但不得不說,還是很有存在感的。

  這直接導致五條悟臉上漾起的一片緋色加深了好幾個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直接蔓延到了耳廓,像是快要窒息了似的,連呼吸都忘記了,險些原地爆炸。

  是之完全沒有察覺到這番純情小少年的表現。直到五條悟倏地從她的懷裡消失了,她才隱約覺察到了一點點不對勁。

  站在房間一角的五條悟不知為何攥緊了拳頭,很警惕似的,睜大了一雙藍色的眼眸瞪著是之,渾然是疏離的陌生人的模樣,好像還略有幾分凶惡,但在是之看來,總覺得他像是一只慌張的小獸。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大聲說,「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誒?」

  是之回答不出來——不是因為不知道答案,她只是單純的困惑而已。

  她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五條悟。他長得完全和是之以前在相片中看到的幼時的他一模一樣,可無論是略帶幾分緊張的眼神還是茫然神情,都不像是她所熟識的那個五條悟。

  然而以五條悟那爛到不行的演技,絕對不可能演出如此真切的情緒。

  那也就是說……

  是之眨了眨眼,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什麼。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沉默。

  五條悟謹慎地盯著她,一言不發。

  這番冷漠的表現這並沒有讓是之氣餒。她追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對於這種宛若鄰居家老奶奶才會問出來的煩人問題,五條小少年一臉鄙夷。他倔強地別開頭去,說:「我為什麼非要告訴你不可?」

  警惕心意外的還挺強。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也沒覺得太挫敗,扯了扯毯子蓋在肩頭,歪著腦袋枕在曲起的膝蓋上,一縷調皮的發絲落在她的鼻尖。

  「我叫五條是之,這裡是我的家。」

  她做起了自我介紹。原本她還想添上一句「請放心我並不是什麼壞人」,可又覺得這實在太過欲蓋彌彰了一點,真說出口了反倒顯得她像是個居心叵測的家伙。

  想了想,她還是把這句話給刪去了。

  「你還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嗎?」

  五條悟依然沒有回答,只喃喃著:「你也是五條……」

  這個姓氏多多少少讓他放下了一點警惕心,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你是五條家的人嗎?」他追問著,「但我沒有見過你,也不曾聽說過你的名字。你和我是什麼關系?」

  「我姑且能算是五條家的人吧,雖然直到現在他們也不太願意承認。至於我們之間的關系,嗯……待會兒再告訴你,因為我也沒有搞明白此刻是什麼情況。不如我們先交換情報好了,怎麼樣?和你一樣,我現在也很好奇哦。」

  是之揚起笑容,無論是眼神還是話語都洋溢著無盡的溫柔,仿佛整個人都籠罩著聖母般慈愛的光芒。

  畢竟是孤身一人於遙遠的城市獨自拉扯著弟弟妹妹長大的長姐,在應對十幾歲小朋友這件事上,是之可以說是比任何人都要熟練。

  果然,在這般溫柔大姐姐的光環之下,五條悟逐漸放下了戒心,不過依然懷揣著足夠的謹慎心,沒有對是之說太多,只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在年齡方面,卻選擇了隱瞞。

  是之有點搞不懂他的想法。堅持不懈地又追問了幾遍,五條悟這才小聲地說,他今年十二歲。

  「哦哦……原來才十二歲啊……」

  不過十二歲就能長這麼高,這可真厲害啊。是之記得她的弟弟們直到十五歲之前都比她矮好多,尤其是大助,又矮又胖,像個小冬瓜。

  想起他們,是之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她向五條悟招了招手,可他依舊是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房間的角落。是之也不強求了,任由他繼續像這樣站得遠遠的。

  「現在是幾幾年?」她問。

  五條悟把手攏進了和服寬大的袖子裡,小聲說:「2001年。」

  「按照原本的計劃,你接下來會做什麼?」

  「起床,吃早飯,然後去學校。」

  「你在什麼學校讀書?現在幾年級了?」

  「就家附近的小學。」五條悟好像已經有點嫌煩了,「在讀五年級。」

  「哦——」

  是之慢慢地點著頭。

  破案了。

  她親愛的丈夫五條悟,今天變成了十二歲的小男孩。且不只是身體而已,連意識也回歸到了十二歲的水平。

  是之忽然感覺壓力有點大。她忍不住想,五條悟今天如果能夠變成十六七歲的狀態就好了,那樣的話向他解釋起來應該會很方便吧。

  只有十二歲啊……

  是之的指尖輕輕敲著耳廓。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用最簡略的說辭解釋一下眼下的情況比較好。

  「總而言之,你的身體和意識水平都從三十歲的(不)成熟男性倒退到了十二歲的狀態。」她指了指天花板,「我剛才說了,這裡是我的家,但同樣這裡也是你的家,因為我們是夫妻。明白了吧?如果沒有聽懂的話,我可以……」

  「你在騙人吧。」

  五條悟後退了一大步,眯著眼打量著她。

  「我們怎麼可能是夫妻?你的臉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而且你還是個痴女。」他說得信誓旦旦,「我絕對不可能會和一個痴女結婚!」

  來不及說完的話卡在了喉嚨裡,雙唇卻依舊微張著。一時是之啞口無言,只覺得有種熟悉的衝動湧上心頭。

  硬了硬了硬了她的拳頭又硬了!

  她可沒有忘記,在剛交往不久的時候,她任性地問五條悟為什麼會向她告白。

  「是不是因為我說了我不會拒絕任何人的交往請求,所以才出於惡作劇的心思告白了?」那時她故作咄咄逼人地這麼問著。

  怎麼想都覺得這才是五條悟告白的動機。可沒想到他卻很認真地搖頭否認了。

  「我承認我性格很爛,但也不至於爛到做出這種事啊。告白完全是因為我喜歡你,而且這份心情就快要收斂不住了。就算沒有那次順勢告白的機會,我也肯定會找個時間好好地向你提出交往的請求。」

  「你說的完全是正確的廢話啊。不要拐彎抹角了,快說到底為什麼會喜歡我!」

  「因為你是個有點煩人又很幼稚的小女生,而且臉是我中意的類型。」

  ——當年的五條悟就是這麼一臉正直地說的。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他們也不過才二十歲。只隔了區區幾年而已,五條悟的審美觀居然發生了什麼巨大的變化嗎?這完全不合理啊!

  被這巨大的衝擊驚訝得不行的是之,此刻完全忽略了小五條悟居然將自己稱作「痴女」的這一點。

  她幾乎是跳下了床,裹著毛毯直接衝到五條悟面前,抬起左手,把戴在中指和無名指上的兩枚戒指懟到了他的眼前。

  「這一枚是求婚戒指,另一枚是婚戒。以你厲害得不行的六眼,肯定能看出來這兩枚戒指都有些舊了吧,而且也看到了刻在戒指內側的名字了,對不對?」她晃了晃手指,「所以不許再質疑我們是不是夫妻的真實性了!」

  要是他再不信的話,是之可就要把婚姻登記書拿給他看了。

  幸好,他沒有就此提出什麼異議,但卻盯著她的戒指看了很久。是之無法知道,從這雙特殊的眼眸之中,所窺見的究竟會是什麼。

  不知看了多久,他垂下了眼眸。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也戴了和你一樣的戒指。」他說,「但是尺寸太大了,從我的手上掉了下去。」

  「……是嗎?」

  是之跑回到床邊,在五條悟躺過的那一側床上摸了摸,果然找到了他最珍愛的婚戒。

  明明是怎麼也不舍得摘下來的戒指,明明是變成了貓咪也依然炫耀不停的珍寶,此刻卻像是被棄置了似的孤零零躺在床單上,無比輕易地摘下了。是之都沒有問五條悟要不要戴回戒指。她知道現在的他一定不會想要做這種事。

  她淡淡地「哦」了一聲,把戒指壓在五條悟的枕頭下。

  「那你現在相信了嗎?」她問。

  五條悟沉吟著,既沒有搖頭也不點頭,只說他不覺得是之像是個騙子。

  也就是說,他接受了是之所告訴他的一切。

  是之安心了,低下頭悄悄抿唇一笑。

  「不過學校應該是去不了了,畢竟你記憶中的班級裡早就已經沒有名為『五條悟』的小朋友了。」是之說著,拍了拍枕頭,「我也還沒想好今天應該怎麼辦。總之,你先換身衣服吧。只穿這麼一點會冷的。」

  這番話讓五條悟陷入了沉吟。他低下頭,看著身上單薄的和服,似乎感受到了一點涼意。

  「你說得也是,是該換衣服了……僕人在哪裡?」他左右望著,「沒有人為我更衣嗎?」

  拍打枕頭的動作頓了頓,是之居然忍不住酸了起來。

  「真不好意思哦,該學著自己長大啦,五條小朋友。穿衣服這種最基本的事情就自己做吧。」她扯下肩頭的毛毯,「不過以你現在的身高肯定穿不下自己的衣服吧?唔……今天你也穿我的衣服好了。」

  五條悟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哈——?」,仿佛難以置信似的,臉又紅了,抬手指著是之,大聲嚷嚷:

  「誰要穿女人的衣服啊!」

  「……?」

  你昨天不是還穿得很起勁嗎!幾個月前你還主動偷穿了我的裙子呢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嗎!

  想到這些事,是之的嘴角就不住地抽動,最後化作了一聲短促的冷笑。

  「呵。」

  男人,你的名字叫做謊言。


第61章 五條悟的早晨-10

  是之看著眼前這個表情倔強的小小少年,總覺得有點魔幻。

  明明長相基本沒有差別,怎麼個性好像變得截然不同了?

  十二歲的五條小朋友渾然是宛若大人一般成熟的模樣——是之相信這很有可能是他裝出來的,畢竟這個年紀的小家伙就是喜歡認為自己已經變成成年人了。

  然而三十歲的五條先生卻是個徹頭徹尾煩人且個性爛到爆炸的幼稚鬼。且還不是什麼偽裝,而是因為他的本性便是如此。

  ……不對不對。仔細想一想,從上高中起,他就是這副煩人的臭屁模樣了,糟糕的個性十幾年如一日,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任何的變化。

  「唉……」

  是之忍不住嘆氣。

  只不過是短短的幾年時間而已,五條悟到底是怎麼從臭屁小朋友成長為臭屁幼稚鬼的?

  是之堅信,這絕對是最難找到答案的世界未解之謎。

  不過這個問題先放一邊,五條悟已經凍得瑟瑟發抖了,攏在衣袖中的雙手也動來動去怎麼都不安穩。雖然表情依然固執倔強,仿佛絕無可能與是之和解似的,但實際上在是之看來,這完全就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是之又想嘆氣了。她扯下披在肩頭的毛毯,輕輕搭在五條悟的身上。對於這條帶著她體溫的毛毯,五條小少年倒是不怎麼抗拒,只是好不容易消退的緋色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他低下頭,藏起所有的表情,什麼都沒有說。

  「但裹著毯子在家裡走來走去會很不方便啊,不是嗎?」是之幫他整了整毛毯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下,「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願意穿我的衣服嗎?放心吧,我不會挑出什麼奇奇怪怪的衣服給你穿的。」

  這種事只有長大後的五條幼稚鬼才做得出來。

  「其實我不是非要讓你穿我的衣服。要是不願意的話,你也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喲,如果你不嫌棄尺寸太大的話。我只是不希望你感冒生病而已。現在恰好是流感的季節,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哦。」

  不過要是能看到五條悟生病時的狀態好像也挺不錯——不知道為什麼是之的心裡居然跳出了這種邪惡的念頭。

  會突然迸發出如此不可言說的想法,怎麼想都是因為五條悟從來都沒有生過病的緣故。

  而對於未知的景像,人類總是充滿了好奇——把這個道理代入現實情況來說就是她很好奇很想知道病懨懨的五條悟會不會變成比平時更可怕的粘人鬼。

  不過,她也就只僅限於想一想而已。不管怎麼說,她都不覺得生病是什麼好事。

  大概是她的話語足夠貼心,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剛才所說的那句「流感季節」有點駭人,五條悟的態度稍微軟和一點了。他點了點頭,同意了。

  「那我穿……自己的衣服。」

  哎呀,看來還是挺堅持自我的呢。

  是之輕聲笑著,也不再堅持什麼了,從衣櫃裡翻找出一件相對來說最不寬松的針織衫套到了他的小腦袋上。

  「袖子自己穿好,我可不會再幫你了。」是之揉亂他短短的頭發,「你已經是十二歲的大小孩了喲。」

  五條悟不滿地別過頭,甩開了她的手,小聲地嘟噥了一句「我知道」,把手伸進更柔軟的針織衫中。寬大的和服袖子被裹在了窄窄的針織衣袖裡,堆疊成了一層又一層,看著就很難受。

  不僅如此,袖口還長出了一大截。就算五條悟伸直了每一根手指,指尖也還是沒辦法探出袖子的邊沿。肩線被內層的衣物撐得歪歪扭扭,都已經快到他的肘部了。

  這怎麼看都很別扭。他不適地甩了甩袖子,小聲嘀咕這:

  「好大……」

  「當然大啦,誰讓你長得這麼高。」

  是之幫他整了整和服的袖子,又把袖口往上卷了幾圈,勉強算是讓這件衣服變得合身一點了,可漏在針織衫圓領外的和服領口,還是很奇怪,每看一眼她都忍不住想笑。

  「真的不要穿我的衣服嗎?穿起來會舒服很多的喲。」她暗戳戳地說著,「不要把我的衣服視作女裝——單純想成普普通通的M碼服裝不就可以了嗎?」

  五條悟搖頭,堅決否認:「不穿。」

  「啊……好吧。」

  忽然覺得他好像沒那麼可愛了。

  是之失望地嘆著氣,想想都覺得難過,然而下一秒她就振作了。她拍了拍五條悟的肩膀,湊近他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說:

  「你想不想知道現在的身高?」

  「誰要知道這種無聊的事。」

  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不過是之完全沒有氣餒,依舊是笑眯眯的,神情怎麼看都像是有點驕傲。

  「你現在一米九了喲。確實是很驚人的身高吧?」

  「哦……」

  他淡淡地應著,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似的,可在是之看來,他輕抿的唇角肯定是在竊喜。

  嗯。小小少年果然還是很可愛的嘛。

  是之揉了揉他的腦袋,輕推著他走出房間。這也是五條小少年第一次看到這棟房子——他的家——的全貌。

  其實他們的家看起來挺普通的,就是很平常的平層公寓而已。格局和面積恰到好處,沒有大到誇張,整體的裝修風格相當簡約,家具也是溫暖的木色。最不普通的地方,大概就是所處的地段相當金貴吧。

  五條悟在置物櫃前頓了頓腳步,目光落在了擺在櫃子上方的相框上。放在裡面的照片是長大後的他與那個自稱(事實也確實如此)妻子的女人的合影,他們摟著一只黃色的大狗,笑得輕松自在,戴在手上的只有一枚戒指而已,看來這是結婚前的合影。

  但家裡此刻並沒有狗。五條悟能看出來,這個家裡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過寵物留下的痕跡了。

  看來那條狗早就已經死了。

  他這麼想著,平淡得近乎冷漠。

  反正這死亡和他無關。哪怕是當真與他有關的死亡——一大堆為了殺死最強而接近自己的詛咒師以至於被身邊人以「保護」的名義所誕生的死亡——五條悟也早就已經不再關心了。

  「悟!」

  他看到是之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手裡拿著牛奶盒和一個很奇怪的扁扁方方的東西。

  「早飯想吃什麼?松餅還是三明治?」她揮了揮那個奇怪的東西,「我要准備點外賣了。」

  「都可以。」

  「那就松餅吧。」

  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五條悟聽到很輕的「砰」一聲,是她關上了冰箱門。

  五條悟繼續游走在這個家,到處都能看到兩個人的生活留下的痕跡,譬如像是放在零食箱裡的超大份包裝的膨化食品,還有貼在冰箱門上的家務分工表。

  這一切本該是陌生的,可無形之中卻又給他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他說不清這究竟是好還是壞。他只是很難理解與想像,生活在這裡還留下了這一大堆的痕跡的他,究竟會是怎般模樣,心裡又在想著什麼。

  兜兜轉轉繞了一圈,他最後還是回到了是之的身邊。

  只有在這個人的身邊,小少年才會覺得最安心,仿佛這糟糕的現狀完全消失無蹤了,即使他根本不知道這份安心從何而來。

  「今天總算是不用幫你代課了。呼——周末可真是太棒了。」她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念叨著,「希望今天也不要分配給我任何煩人的工作。啊啊,要是能一整天都待在家裡就好……對了,悟,你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五條悟看著她慢吞吞地把喝空了的牛奶盒折平,一雙溫柔的眼眸好像總是帶著笑。

  「雖然我很想在家窩一整天,但總覺得你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應該不會樂意在家裡無聊地浪費十幾個小時。如果你想去哪裡玩的話,可以告訴我哦。我會帶你去的。」

  「任何地方都可以嗎?」

  「嗯。不過……」她一本正經地補充著,「違法的地方和有年齡限制的地方可是不能去的喲!」

  真是個死板的大人啊。

  五條悟偷摸摸地這麼想著。盡管不太喜歡這種溫柔的靈感,但還是應了一聲「哦」。

  「游樂園可以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之抿嘴輕笑了起來,連微微彎起的眼角都漾起了笑意。

  「五條小朋友想去游樂園呀?」

  「別這麼稱呼我。」他撇了撇嘴,「怎麼,小學生去游樂園很奇怪嗎?」

  「沒有哦。我可沒有這麼說。」她笑著搖頭,「我覺得游樂園很有趣。唔……仔細想想,我也很久都沒有去過游樂園了。」

  一升裝的空牛奶紙盒終於被她折成了手掌大小的厚紙片。

  「那麼,今天就一起去游樂園玩吧。」

  他們愉快地達成了共識。

  認真吃完早飯,在把著裝稍微整理了一下,五條小少年跟著是之出門了。按照她的說法,游樂園離家並不遠,正巧今天的天氣也很好,不如步行前往。

  五條悟是沒什麼意見。他只覺得這件羊絨開衫太大了,穿起來很不舒服,總是走著走著,卷起的袖口就垮下來的,害得是之不得不無數次轉身,幫他理好衣袖,比他家的老管家還要操心。

  其實這種事他自己也做得來,根本沒必要她時刻煩惱。

  他從是之的手中抽出衣袖。

  「說真的,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

  她一臉茫然,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奇怪?」

  對。奇怪。

  但其實奇怪的並非是她,而是名為五條悟的自己。

  在她的身邊時,他變得有點奇怪了。所能體會到的心情難以形容,與往日截然不同。她所給予自己的感情也是難以用言語描繪的抽像物,與其他人所給予的情緒截然不同。

  眾星捧月的寵愛是對他的強大的折腰,由詛咒師驅使的、針對他而來的殺戮,則是對這份強大的恐懼。

  是之給予他的,既不是狂熱的崇拜,也不是怯懦的惡意,而是如同方方正正的四十九色水彩顏料盤一般鮮明而豐富的感情。

  只要靠近她,就好像也會被染上顏色,感受到同樣清晰且鮮明的色彩。

  所以,她給予自己的,究竟是什麼呢?

  五條悟,無法參悟。


第62章 五條悟的早晨-11

  莫名其妙被臭屁小少年貼上了「奇怪」這一標簽,是之的心情相當復雜,卷袖子的動作也不由得更用力了一點,扯得五條悟的衣領都快要歪掉了。

  「要我說,你才是奇怪小孩吧!」她憤憤然地念叨著,「果然這個年紀的小孩就是麻煩啊,盡喜歡裝出成熟大人的模樣……」

  五條悟擰起眉頭,打斷了她的話:「我沒有裝。」

  「嗯嗯嗯,好好好,知道啦。你沒有在裝大人。」

  是之很敷衍地回答著,怎麼看都不像是相信了他的這番說辭。不過,這煩人的衣袖總算是卷好了。她用發卡固定在袖口上,心想著這樣應該就不用再多操心了吧。

  「搞定了!」她拍拍五條悟的衣袖,握住他的手,「乖乖牽好我的手喲。可別走丟了。」

  五條悟別開頭,倒是沒有臉紅,只是耳朵有點燙而已。他慌忙抽出手,縮進了外套的口袋裡,滿臉都寫著不情願。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麼可能會走丟。」

  他執拗的樣子怎麼看都很可愛。是之抿唇偷笑,悄悄地想著,在她的眼裡,今天的他就是個小朋友呀。

  就算再怎麼否認也是一樣。

  不過這話她可沒有直白的說出來——她才不會故意惹五條小少年不高興呢。

  她向五條悟伸出手,攤開的手掌像是在索求著什麼。

  「我又沒有說我擔心你會走丟。我只是在擔心我自己會走丟喲。」她說得理直氣壯,甚至好像還挺驕傲似的,「我是路痴。」

  在小朋友的面前光明正大地說謊,這一定是從很久以前遺留下來的壞習慣,不過是之絲毫沒有感覺到任何一絲愧疚的心情。她動了動手指,像是在催促五條悟快點握好她的手。

  「要是我走丟了,你今天可就回不了家啊——鑰匙在我這兒呢。」

  這可謂是明晃晃的要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威嚇到了五條悟,總之他還是勉為其難地把手塞進是之攤開的手掌中。

  雖然身高相仿,但五條小少年的手掌卻要比是之大上一圈。是之本以為牽他的手會有一種拉著小朋友上街的既視感,可現在看來,似乎她才更像是小朋友呢。

  果然是她的手太小了吧。

  在是之暗戳戳地這麼想著時,五條悟也在垂眸打量她的手。

  她的十指纖細蒼白,輕輕搭在他的掌中,微冷的指尖勾在手掌的邊緣,戒指也帶著冰冷的溫度。她的手太涼了。

  五條悟看了很久,直到在斑馬線前停下了腳步,他才抬起頭。

  「你的手,有點不太對勁。」他說,「殘留著很多沒有完全消散的殘穢。」

  而且做出動作時也是木訥僵硬。早上五條悟就注意到了,她的手還會無意識地發抖。她本人一定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好像並不多麼在乎。

  「哦……你說我的左手啊。」

  她的指尖一下一下敲打在五條悟手掌的邊緣,輕描淡寫地說:

  「以前發生過意外,一度失去了這只手,後來奪回來了。不過,就算是利用反轉術式進行治愈,也還是沒辦法恢復到原本的狀態了。」她笑得輕松,「沒有哪道傷口是可以完全痊愈的,不是嗎?但既然不影響日常生活,那也沒什麼好介懷了。」

  「哦……」

  五條悟有點詞窮,之後也沒有再說什麼了,明明提出疑問的他應該順勢成為這段對話中的「安慰者」這一角色,可他並不知道應當怎麼安慰才好。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去安慰是之。

  他只是沉默了而已。

  倒是是之一直在問著零零散散的小事,譬如像是覺得讀書有趣嗎,在家時會做些什麼,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之類無聊的小問題。

  除了「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這種一聽就知道是直鉤釣魚的問題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是她在努力窺探著他的童年似的。

  是之確實是在這麼做沒錯。

  她不常從五條先生的口中聽到過他的童年。同樣,她也很少對他提及過自己的小時候。

  她只覺得自己人生的前半段時間過得很疲憊——那是背負著不切實際的各種期望的童年,也是不值得與他人訴說的時光。

  那麼,五條悟的童年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是之只記得他說過小時候他總是會遭遇詛咒師的暗殺,他的性命一度被炒到了數億高價的懸賞金。

  不過以五條悟當時的說法,那些為了懸賞金而試圖對他發動襲擊的家伙,全部都是弱雞。

  「但現在會來襲擊你的人,應該相對少一點了吧?」是之把他的帽子往下扣了扣,「因為你已經成長為令所有人都聞風喪膽的超可怕咒術師啦!」

  這是實話,五條悟確實挺可怕的。不過能用如此歡快地語氣說出這句話的是之,好像也略有一點可怕。

  但盡管說得如此輕松,在出門前是之還是讓五條小少年戴好了帽子。理由和動機當然與昨天一樣,而且是之也不希望他人因為注意到了五條悟今日的不同而產生什麼壞心思。

  五條悟依然不喜歡她這種刻意放軟的語調——這完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語氣。他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干巴巴地說:「就算有人來襲擊我,那也無所謂。」

  對,無所謂。他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

  「因為他們全是雜魚——我周圍的每個人都是垃圾。在我看來你的實力也很垃圾。他們時刻注視著我……我的強大。就像是超大型的磁鐵會把懸浮在空中的鐵灰吸到身邊一樣。說不清究竟是強大吸引了弱小,還是鐵灰出於自己的意願奔我而來。因此五條家的人需要擔心我的安危,因為太多詛咒師想要殺死我;但他們也無須為我擔憂,因為我是最強的。」

  他抬起雙眼看著是之,清澈的眸中卻似乎什麼也沒有映照出來,只是冷靜得宛若深潭。

  「那麼,你是屬於這兩者中的哪一派呢?」

  「……啊?」

  是之眨了眨眼,表情似是有幾分茫然,揚起一絲尷尬的笑,似乎是在對自己的分神而感到抱歉。

  「不好意思,你在說什麼?我剛才不小心盯著櫥窗裡的面包發呆了。不過這個蛋撻,看起來真的好誘人,一看就知道特別好吃……」她輕輕晃了晃五條悟的手,「你想吃嗎?」

  認真地做出了某件事卻沒有得到同等認真的回應,五條悟的心情難免有點復雜。至於是好的復雜還是壞的復雜,一時之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總之不爽的表情是免不了的——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滿腦子都想著吃算是怎麼回事啊?

  他想要抱怨幾句,可還沒來得及開口,是之又叫起來了。

  「啊啊啊這個甜甜圈看起來也很不錯!長得超可愛!」她回過頭,滿懷期待地看著五條悟,「想不想吃?我買給你吃呀,不用和我客氣哦!」

  五條悟嫌棄似的輕哼了一聲,別開了頭,視線卻忍不住也往櫥窗的方向打量了起來,嘴上倒是喋喋不休地說著:「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吃吧,干嘛擺出一副闊氣大人的模樣?這也太……我要吃草莓味的。」

  「了解!」

  是之比了個「ok」的手勢,還調皮地wink了一下,拉著五條悟走進面包房。

  雖然這家店就在離家附近不遠的地方,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光顧這裡。先前走在櫥窗外的人行道上時,就已經能聞到咖啡與面粉的香氣了。步入灑滿溫暖橘色燈光的店內,這復合的醇厚香味變得更是濃郁。

  是之把墊著吸油紙的托盤和夾子穩當當放入五條悟的手中,大度地說:「想吃什麼就隨便買吧,今天全都由我買單。」

  不過,用的是五條悟的卡結賬就是了——反正他也不會在意賬上少去這麼一丟丟微不足道的零頭。

  可沒想到,難得擺闊一次,卻被五條悟報以嫌棄的眼神。

  「都說了不要擺出闊氣大人的樣子了。」

  他抱怨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推著五條悟的後背,走向擺放了蛋撻和甜甜圈的貨架,「請幫我拿一個抹茶味的,辛苦你了。說真的,既然今天有著往日少有的輕松自在,那就好好享受一下嘛。老是擺出這副氣鼓鼓的表情,可是很容易就會變老的喲。本來就已經滿腦袋白頭發了,要是連臉都變成了小老頭的模樣,那可就太難看了,對不對?」

  她說著,毫不溫柔折騰起了五條悟的頭發,把本就不長的發絲揉得亂糟糟。幸好她還算是留有些許良心,在一番蹂.躪之後,貼心地幫他重新捋順了。

  否則小朋友可就要有大脾氣了。

  「剛才……你不是問我,我是哪一派的嗎?」

  她的手輕搭在五條悟的肩頭,一只手的暖意透過了厚重的衣衫,另一只手卻還有幾分微冷。

  其實她不是沒有聽到五條悟的話,當然她也可以一直將「分神錯過了你的話語」這個假像繼續下去,但她不太想要這麼做。剛才裝了傻,也只是因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此刻也依然很茫然,這可是她第一次被問到這麼直白而尖銳的問題。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是哪一派的。如果一定要給出答案的話,我想我是後者吧。我不需要擔心你,因為你很強。我好像也從沒有擔心過你……當然啦,我現在說的只局限於人身安全這一方面而已。在日常行為上,我倒是經常都很擔心呢。」

  她笑了起來。

  「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擔憂著我的一切。但我不覺得『擔憂』是什麼負擔,也不覺得這是不信任的體現。我只覺得……能被你擔憂是件很高興的事。謝謝啦,悟。」

  伴隨著她的話語,五條悟的腦袋越垂越低,幾乎都快要埋在衣領裡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他,只能簡單地應了一聲「嗯」。

  但心中蠢蠢欲動的明亮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又悟不出來了?


第63章 五條悟的早晨-12

  五條悟總覺得今天從睜開雙眼開始,周遭就充斥滿了各種各樣他難以理解的「東西」。譬如像是這個變得節奏飛快的城市,再譬如像是這個牽著他的手一直把他當成不懂事小孩且未來還會與他結為夫婦的女人。

  有些無法參悟的事會讓他覺得很不爽,但有一部分的茫然卻好像不怎麼會讓他緊張。

  這究竟好嗎?五條悟不知道。

  還沒有來得及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就被已經被是之拉到了游樂園的門口。

  今日陽光溫暖又刺眼。是之抬起手掌,擋住了額前的陽光,踮起腳尖,看著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隊伍,實在是很想嘆氣。

  「周末來游樂園完全就是來進行人類觀測的吧……哦對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好像可以買兒童票呢!呀——可真是給我省錢了。」

  五條悟一臉嫌棄的表情:「買兒童票的話,要出示學生證才行。我又沒辦法拿出學生證這種東西。」

  是之眨眨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說的也是,居然把這個重要的條件忘記了。」

  誰讓她從來都沒有買過兒童票這種東西。

  不過買正價票也無所謂,價格並沒有貴出多少。再說了,她本來就打算繼續用五條悟的卡買游樂園的門票。

  擠在烏泱泱一大群人中間,是之總是在東張西望,讓五條悟都忍不住問她到底在看什麼。

  「在看周圍有沒有熟人。」是之專心觀察著四周的情況,語氣聽起來有點漫不經心,「要是遇到了什麼認識的人,那就又要想辦法解釋你的身份才行了啊……」

  五條悟挑了挑眉:「『又要』?」

  「沒什麼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是之趕緊把這個話題糊了過去,但不全是因為她覺得五條小少年最好不要知道昨天的那丟人的尷尬經歷,只是因為她懶得解釋而已。

  一旦說起來,肯定要洋洋灑灑講一大堆,也肯定會被他質問好幾遍「為什麼」。可她實在是懶惰於說這麼多了——怎麼想都是因為游樂園內愉快的氣氛害得她變得懶懶散散了。

  仔細觀察了幾分鐘,是之沒有在人群中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雖然這並不意味著危機可以完全解除,不過勉強倒是可以稍微放松一點了。

  「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玩的?」

  是之說著,抬起不安分的手,又開始搗鼓他的腦袋了。

  這已經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摸五條悟的頭了。如此高頻率發生的摸頭動作,怎麼想都是因為他變矮了的緣故。

  原本摸他的頭是非得要踮起腳尖不可的,但現在只要稍微抬起手就可以碰到了。僅此一天的難得機會,是之當然好好珍惜一下才行啦。

  只是五條悟好像不怎麼喜歡是之這麼做。她越揉他就越鼓起一張臉,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她把五條悟的臉給搓圓了似的。

  「沒有什麼很想玩的。」他干巴巴地說,「但既然都來了這邊,那至少要玩一下過山車才行。」

  在五條小少年的小腦袋裡,有著一個相當根深蒂固的念頭,那便是來到游樂園就一定要玩過山車。如果連過山車都沒有享受一下,那完全就等於白來——甚至都不需要四舍五入一下。

  「哦……過山車啊……」

  是之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對此倒是沒有什麼意見,毫不猶豫立刻就拉著五條悟排到了過山車隊伍的末尾,耐心等待這條長龍慢慢向前挪動。

  過山車從頭頂的軌道疾馳而過,履帶摩擦著鐵軌,發出一陣一陣隆隆的巨響聲,帶著游客們的尖叫,一下子拽向高空,聽起來實在是有點駭人。

  是之沒有被這種聲音嚇到,也不覺得有多害怕——畢竟她已經是個靠譜的成熟女性了(自認),絕對不可能會被這麼一個小小的過山車嚇到。

  只不過,她一不小心想起了一段與過山車有關的丟人經歷而已。正巧,那段丟人回憶的參與者,正好就是五條悟。

  是之永遠記得,那是高專二年級的夏天,她被指派到了某家游樂園祓除咒靈。出沒的咒靈是二級詛咒,可游樂園的老板是個唯利是圖的家伙,明明這種情況怎麼想都該閉園才是,他卻貪區區一日的營業額,說什麼都不願意停業,哪怕幾分鐘都不同意。

  就連是之入場的門票,也是她自己掏錢買的。

  那日恰好是工作日,根本沒有其他人有空來支援她,害得是之不得不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搜尋咒靈的蹤跡,無論是耐心還是體力,全都被耗光了。

  正當她好不容易祓除了咒靈准備喘一口氣時,卻在摩天輪前的長隊裡,她看到了一顆特別突出的白色腦袋,高出人群一大截,顯眼到只需要瞄一下就能精准地找出來的程度。

  這家伙分明就在現場卻不過來幫她,想到這裡是之氣到整個人都快要冒火了。然而五條悟卻笑眯眯地向她揮了揮手,頓時變得更加顯眼了。

  他走出隊伍,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了是之的面前,怎麼看都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呀——剛才就聽說「窗」派了術師過來處理這裡的詛咒了,沒想到居然是親愛的八重學妹。」他把手搭在了是之的腦袋上,話語中帶著幾分笑意,「現在解決好了嗎?」

  是之故作凶巴巴地拍掉他的手。

  「當然解決好了。話說你不就在這裡嗎,都不來幫我一下的嗎?可真是冷漠啊,五條同學。」

  「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他說得理直氣壯,「再說了,有這麼一個能讓親愛的學妹好好鍛煉一下的機會,我怎麼舍得剝奪。」

  「再叫我學妹我就要生氣了!」

  「好好好,那就不叫了。」他轉而把手搭在了是之的肩膀上,小動作多到像是個多動症患者,「來都來了,正好和我一起去玩嘛!去坐過山車吧!」

  根本來不及拒絕,是之就被超大只的五條悟拽著走向了過山車的隊伍。這家游樂園的過山車類項目不止一個,五條悟挑了隊伍最短的那個,拉著是之一起排了起來,不多久就輪到他們了。

  這只是一個小型的過山車而已,車廂不會以驚人的速度疾馳在鋼筋鐵骨之上,軌道也很短,沒有擰來擰去的可怕設計,只是短短的一截u型軌道而已,車廂會在上面繞過四個來回。

  「感覺也沒什麼嚇人的嘛,怎麼每個人坐上去都會叫得這麼大聲?」是之扣上安全帶,漫不經心地說,「不會真的有人被這東西嚇到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我有預感,你肯定會被嚇到叫出聲。」

  五條悟很確信似的如此斷言,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來自是之小姐鄙夷的白眼。

  「不可能。我是這種膽小的人嗎?」

  事實證明,她真的是。

  當車廂行駛從u型軌道的最高處疾速下落時,是之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就算閉上眼也能感覺到狂風把校服吹得冰涼。坐在後排的幾個女孩子已經叫了起來,恐懼感伴著等傳染到了是之這裡。

  她,也叫出聲來了。

  而且不是隱忍的「啊啊啊」,而是很驚悚的「呀呀呀」。

  為此她那一整天都被五條悟嘲笑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早已經脫離了幼稚高中生時代的她,應該不會再被小小的一個過山車嚇到大驚失色了吧。

  也更加不可能會發出尖叫聲!

  她自信滿滿地這麼想著,可惜又一次事與願違了。

  車廂從完全垂直的軌道落下,那個瞬間是之感覺自己也被甩下去了,滿腦子只剩下了「要是履帶斷了怎麼辦」「要是安全裝置壞掉了怎麼辦」這種糟到極點的念頭。

  她抓緊了五條悟的手腕,一邊想著「要是真出事了還能靠他撿回一條小命」,一邊閉緊了眼,徹底拋棄了溫柔女性的成熟形像,尖叫聲都在顫抖。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直到走下了車廂,是之還是有種飄飄忽忽的感覺,為此還被五條悟嘲笑了。

  「膽子這麼小?」

  ——和高中的那個夏天說的一模一樣。

  是之扯了扯嘴角,試圖為自己挽回一點面子:「這個是很嚇人的嘛!換個更柔和一點的過山車我肯定就不會再叫出聲了。」

  「真的嗎?我不信。」

  「呵。那就用事實證明一下好了!」

  不服氣的是之拉著五條悟排到了另一個過山車項目的隊伍之中。這一整天的游樂園之行,全部都耗在了過山車上。

  可惜是之每一次都會不爭氣地大叫,著實是有點尷尬,還被五條悟笑了好久,實在是臉上無光。不過能看到小少年的笑,也就足夠啦。

  「今天高興嗎?」

  是之又拍了拍他的頭,這次他倒是不躲了。

  他沉吟著,像是糾結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似的,但其實他的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嘛……還行吧。」

  還行,指玩得很開心。

  這是五條小少年式的表達方法。

  「是嗎?那就好!」是之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知為何笑了起來,「知道嗎?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小時候的你和長大後的你,個性會有這麼鮮明的差別。說起來可能有點丟人,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想到確切的答案。」

  是的。她依然不知道五條悟為什麼會從臭屁小孩成長為臭屁幼稚鬼。但無論是怎樣的五條悟,她都好喜歡。

  「我想,是你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燦爛的,不是嗎?而我啊,只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嗯……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了。是不是有點抽像?」

  五條悟看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沒舍得說,自己基本沒聽懂是之在說什麼。

  不過,他喜歡她的這句話。

  「等到了明天,你肯定又會變成不同的模樣了吧?很期待明天的你喲。」

  是之笑著說。

  期待……嗎?

  這個詞五條悟並不陌生,可從她的口中說出,不知為何卻好像變得分外柔軟,也變得更像是真正的期待了。

  獨自躺在雙人床上,五條小少年細想著這一天的一切。每當回憶中出現是之的臉龐時,他都忍不住翹起嘴角。

  這是很棒的一天。

  至於那個能讓他不自覺地露出露出笑意的是之,這會兒正睡在客房裡。她一本正經地說著「怎麼想都覺得和未成年人睡在一起是很不道德的行為」,把今晚的棲息地轉移到了客房的小床上。

  五條悟覺得這個行為有點蠢蠢的,但也很可愛。

  他把手探向了枕頭底下,摸出了藏在這裡的戒指。他還記得,這是他的婚戒。

  如果未來是與她一起度過,那似乎很不錯。他一定會喜歡與她共度的每一刻。

  他戴上了戒指。

  戒指比他的手指大了一圈,根本不合適,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戴上了。他握緊拳頭,這樣戒指便不會再掉落。

  緊握的拳哪怕是在睡夢中也沒有松開。

  獨自睡在小床上的是之蜷縮著身子。這是久違的獨自一人的睡眠,幸好她沒有任何的不喜歡。只是,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她似乎感覺到有什麼人托起了她。

  揉揉眼睛。是之眯起眼,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抱回到了她的床上。五條悟笑看著她,是她最熟悉的模樣。

  她忽然也想笑了,指尖拂過他的眉眼。

  「已經變回來了嗎?誒……今天不是吸血鬼啊?」

  「怎麼一副失望的表情?」

  五條悟滿臉嫌棄地戳了一下她的鼻尖。她忙縮起身子,直往他的懷裡鑽。

  對於自己的失望,她也毫不掩飾,直白地承認了。

  「因為想看吸血鬼的你。」

  「那萬聖節的時候我再扮成吸血鬼吧。這樣你總能滿意了吧?」

  「嗯嗯。滿意滿意。」是之不停點頭,「無論是小少年還是大美人,雖然都很可愛,但其實我最喜歡永遠是這樣子的你。唔……可是你說你不喜歡我的臉。」

  突然開始細數起了昨天的事,五條悟一時有點僵硬。

  他可沒有忘記昨天發生的事。

  「我年紀小不懂事。」他自我辯解著,「現在我喜歡你的一切。」

  「你還說我是痴女。」

  「你的表現確實是挺痴的嘛。不過,真要說起來,我也是個痴漢。」五條悟蹭了蹭她,「因為我好喜歡之之。」

  無論是面對甜言蜜語還是黏膩小動作,是之都冷淡處置,看起來像是真的生氣了。

  「你說我很垃圾,這是最讓我生氣的。」

  「我也是垃圾,只不過是最強的垃圾。」

  「噗……」

  冷漠的假面總算是裝不下去了。是之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之中,輕笑出聲。

  「你對『最強』這個稱呼,未免也太在意了吧?」

  她揶揄著。

  五條悟完全不否認,甚至一臉驕傲:「那當然。我就是最強的嘛。」

  「嗯嗯嗯,我們家悟悟最厲害啦!」

  「能願意包容我的你也很厲害。早安,五條夫人。」

  從眼角到耳垂,五條悟輕吻著她的每一處,只想繼續擁抱她,怎麼也不願意松開了。

  「今天的我變成一如既往的五條悟啦!」

  作者有話要說:

  這部分的番外結束啦

  還剩兩章就要完結啦


第64章 森羅夢-1

  是枝似乎是在做夢。

  究竟是如何墜入夢境之中的,她已經記不得了。這也不像是平常的夢那樣荒誕又不可思議,她甚至都能夠操控自己的身體。

  環顧四周。她站立在清澈的淺海中,海浪輕輕拍打著她的腳踝,群山被蒼色的天空包裹。在海面不遠的某一處,豎立著一塊奇形怪狀的黑色礁石。身著黑衣的少女坐在這塊礁石之上。

  少女有著蓬松的金色長發,發梢幾乎快要觸及到了礁石的邊緣,看起來很年輕,應該只比是枝大幾歲,身後背著一把被黑布裹住的刀。

  她的穿著很奇怪。上半身是黑色的立領服裝,像是西洋的款式,領口還綴了一枚刻著漩渦形狀的金色圓釘。下半身是褶皺很多的短裙,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修長的雙腿。

  她輕輕晃蕩著小腿,笑似的看著是枝。

  她與是枝長得一模一樣,如同另一個她。看著她就仿佛像是看著鏡中的自己。

  不知為何,是枝並沒有感到任何恐懼——她以為她會害怕的,可現在她好像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感覺。

  這孩子穿這麼短的裙子不會覺得冷嗎?

  不知道為什麼是枝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

  那個少女向她招了招手。宛若受到了什麼蠱惑似的,是枝向她走去。

  「下午好。」

  她說著,聲音柔軟輕快。

  「可以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似乎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你。」

  「哦……很高興見到您。」

  是枝茫然地點了點頭,完全沒聽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她們過去曾經見過彼此嗎?可為什麼是枝根本沒有印像?

  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情緒,少女朦朧而不可見的心緒讓是枝想起了五條覺。是因為她此刻正身處於夢境之中,所以才無法知悉她的情緒,還是出於其他難以言說的原因呢?

  是枝沒有答案。她只覺得腦袋空空的,這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感覺。

  「那個……冒昧地問一下。」她向前邁了一步,向那少女走去,「請問您是……?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少女似乎陷入了沉思。

  「這裡啊……這裡是時間無法碰觸到我們的地方,所以你可以見到我。至於我……」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來,「你就叫我八重吧。」

  「八重……」是枝喃喃著,「這是你的名字嗎?」

  「是姓氏。」

  「你也是八重家的人嗎?」

  「從結論上來說,是的。」

  「……結論?」

  總感覺越來越聽不懂了,少女也不准備向她細細解釋。

  她跳下了礁石,輕輕踢著腳下的海水。白色的鞋被完全浸濕,變成了發灰的色澤。有幾滴水濺到了是枝和服的下擺,留下橢圓形的印記。

  「誒,是枝。」

  名為八重的少女忽然喚她。

  「要好好做出抉擇,也好好好地去感知他的心。我知道,你看不出他的情緒。但這沒關系,慢慢來就好。你會知道他在想什麼的。那麼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下次見。」

  環繞著海的群山倏地向四周擴散,仿佛眨眼之間便消失在了視野的邊界。少女的身姿變得朦朧而遙遠,是枝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了。身後是比她更高的浪潮,暴漲的海水將她倏地吞沒。

  恍惚間,她似乎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

  「喂——!」

  是晴朗的少年聲音。

  「快點回答我啊!你沒事吧!」

  是枝醒來了。

  此刻她正站立在枯井裡,腳踩著盤虯糾結的荊棘枝。

  抬起頭,陰沉的天是小小的圓形,遙遠得觸不可及。神情緊張的五條覺站在井的邊緣,急得臉都紅了,可是枝都沒有聽到他靠近的聲音。

  是枝好像也沒有見過他如此焦躁的模樣。她印像中的五條覺永遠是冷靜平淡的,為人也謙和,渾然是少年老成的模樣。但此刻倒好像更像是一個合格的十三歲小孩了,看起來甚至好像還有點生氣了似的。

  居然不小心惹六眼生氣了,這可是大事一樁。是枝趕緊揚起不好意思的笑,笨拙地「嘿嘿」了好幾聲。

  「我都叫了你好幾聲了,你怎麼現在才反應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小心做夢了……」

  五條覺蹙起眉頭:「站著都能睡著嗎?」

  是枝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只好繼續笑著,看得井邊的五條覺只想嘆氣。他扯了扯垂在井邊的繩子,粗麻繩的另一段系在是枝的腰上。

  「抓好了,我拉你上來。」

  「謝謝啦!」

  是枝把腰上的繩結系緊了一點。恰是在這時,她注意到了藏在荊棘叢裡的什麼東西。她急忙叫停了五條覺的動作,俯低身子,探向那個小小的銀色物什。

  那東西藏得太深了。指尖愈發探入,便有更多尖銳的刺劃過她的手。脆弱的肌膚被劃開了數道口子,刺的尖端被染成了濕漉漉的色澤。

  但她拿到了它——一枚銀色的戒指。

  為什麼井底會有戒指呢?是枝完全回答不出來。說到底,她連井底長出荊棘的原因都不知道。

  「也許是什麼人丟進去的吧。我不覺得會有人會不小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這是五條覺的猜測。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可她卻不敢直白地苟同。

  她仔細打量著這枚戒指。在並不明亮的日光下,她看到了刻在戒指內側的奇怪文字。她想這應該是洋文,可惜她根本不識洋文,只好拜托了舶來品小店的那位留洋讀過書的店主幫忙解答。

  他說,刻在戒指裡的文字是「Satoru&Koreyuki」,似乎是某兩個人的名字。

  「satoru」的話,寫成漢字可以是「覺」或者是「悟」。如果拆分成更多的音節,可以變成各種各樣的名字。「koreyuki」能寫成怎樣的名字,是枝倒是有些難以想到。

  「這也許是婚戒之類的東西吧。」

  當是枝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五條覺是這麼說的。

  他提著半桶水,一瓢一瓢地為栽在庭院角落的繡球花灑水。這幾株繡球花是小時候他們一起種的,仔細算來似乎已經有七八年了,是貪忙碌童年中難得的鮮艷回憶。打理花草理應是家僕的工作,唯獨這叢繡球花一直以來都是由五條覺打理的。

  是枝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剪去細長的莖下方的枯葉,指尖沾染到了泥土也絲毫沒有在意。繡球花的花苞已經透出了一點鮮艷的顏色,想來再過幾天就能夠完全盛開了。

  「為什麼是婚戒?唔……婚戒是什麼?」

  「就是代表婚姻契約的一種東西,是西方的習俗。」他把枯葉埋進土中,「你說戒指裡刻了兩個名字,我忍不住便就想起了婚戒。你想啊,『koreyuki』不是很像女性的名字嗎?」

  「是這樣啊——」

  是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覺得五條覺說得也挺有道理。

  「那你覺得這枚戒指會是誰的?除了這個家的人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人能夠去到枯井旁,不是嗎?而且啊,我撿到這枚戒指的時候,它就已經很干淨了。如果是很早之前掉在了井裡的話,那麼應該蒙上了一層灰土才對吧。」

  她摩挲著戒指內側的西洋文字。

  「我們家有叫做這個名字的人嗎?」

  「據我所知,沒有。」

  「就是說啊……」

  是枝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能夠找到這枚戒指的主人,也想知道那人把戒指丟在井裡的原因,可現在毫無頭緒,就算無所不知的五條覺也給不出什麼可行的建議——雖然本人不太願意承認,但在是枝心裡,她一直都認為五條覺就是無所不知的。

  那麼,只能暫時由自己保管這枚戒指了嗎?

  是枝無奈地撇了撇嘴,收緊了拿著戒指的手。這枚冰冷的圓環貼在她的掌心,不知為何是枝並不覺得它很陌生。

  在花圃旁站了太久,是枝有些累了。她左右望了望,正好周圍沒人,她索性在一塊造景石上坐了一會兒。如果老嫲嫲看到她這麼做,肯定會說她太不懂禮數,絲毫沒有家主繼承人與嫡長女的模樣。

  但現在老嫲嫲又不在。再說了,最被禮教與正論束縛著的五條覺都沒有對她的行為有什麼意見,那她更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她把手肘擱在腿上,手掌托著下巴。看著她此刻的動作,五條覺只是笑了一下,依然在搗鼓著這叢繡球花,可是枝已經看不懂他在做些什麼了。

  「你很喜歡花草嗎?」她忽然問,「堂堂五條家的六眼竟然如此關心一堆草,被其他人知道的話肯定會嘲笑你的吧?」

  「這不是一堆草,這是繡球花。」五條覺很認真地糾正著她,話語溫吞,「我不是喜歡花草,我只喜歡這叢繡球花而已。」

  「是嗎?嗯……其實我不太清楚喜歡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先前你告訴了我何為『高興』,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點,譬如像是何為『喜歡』?」

  「喜歡……」

  五條覺的動作一點一點慢了下來。他蹲在繡球花下,枝葉的陰影映在他已然寬闊的後背上。垂在地面的白色衣擺被塵土染髒了,但他似乎不怎麼在意。

  他揚起了嘴角,像是在笑。

  「喜歡啊……喜歡就是,什麼時候都想要見到那個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眼底;什麼時候都會為她擔憂,在意著與她有關的全部,哪怕只是和她一起種下的……」

  他忽然不說話了,笑容也斂起,只有耳朵無聲地燒紅著。

  是枝正聽得認真呢,沒想到竟然停在了這裡。她垂下手,小聲催促著:「然後呢?」

  五條覺站起身,腦袋卻壓得更低了。耳廓的緋紅擴散到了臉頰,他抿緊雙唇,不說話了。從開始說起「喜歡」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看是枝一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拋下生硬的一句:

  「你可真是愚鈍啊!」

  說完,他便提著桶跑走了,踏在青石磚上的雜亂足音回蕩了好遠。

  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是枝有點委屈。

  「干嘛突然罵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說再寫兩章就完結了,但現在看來好像還得多寫幾章(

  對不起我寫文太拖了嗚嗚嗚


第65章 森羅夢-2

  是枝似乎是在做夢。

  夢裡依然是山與海,與她一模一樣的名為「八重」的少女坐在礁石上,依然是穿著那身很奇怪的衣服,長發被攏起了,粉色的信夾在指間。

  「今天,收到了一封情書。」她撇了撇嘴,揮著這封信,懶懶地對是枝說,「好煩啊,都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嗯……不過對方長得也還行,就勉強同意一下吧。」

  「還能這樣啊……」

  是枝從沒想過居然還能這麼對待他人的愛意。

  八重把信丟在了海裡,紙張漸漸沉沒到了水底之下。

  「你有喜歡的人嗎?」她問是枝,「或者是,有人喜歡你嗎?」

  奇怪的問題,是枝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了。她能看到他人對自己的「愛」,但「愛」本身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她卻並不是很了解。過去她曾問過五條覺,什麼是「喜歡」,可他還沒有完全解釋清楚就跑開了,之後也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她始終不知道什麼是喜歡。

  「我想請教一下,喜歡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

  「你問我嗎?」八重眨了眨眼,指著自己,「嗯……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呢。我還沒有遇到喜歡的人,也還沒有好好地喜歡過誰。等我有了真正心愛的人,再告訴你何為喜歡吧。所以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不知道。」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還無法理解這種情感。但如果問我是否有人愛我的話,我倒是能給出回答。」

  「哦?」

  「我能看到他人的情緒。所以我看到了我的父母對我的愛,還有家人的愛。」

  「是這樣啊……」

  八重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微微眯起眼眸,笑似的看著她。

  「除了家人以外呢,還有其他人喜歡你嗎?」

  她如此問著,瞬間讓是枝啞口無言。

  無法給出回答的她,被漸漸漲起的海水淹沒。

  她醒來了。

  「我吵醒你了嗎?」

  不知從何時起,五條覺就已經坐在她的旁邊了。他的手中端著一杯茶,指尖不停摩挲著茶杯的邊緣。

  是枝急忙坐直了身,搖了搖昏沉的腦袋:「沒有……抱歉,我不該在這時候睡著的。」

  「沒事的,你不用道歉。」五條覺把手中的茶遞給了她,「今天會很疲憊的,如果覺得累的話,可以歇一歇,不用苛求自己……我可以代替你。」

  是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像樣的笑容,輕抿了一口茶水,拒絕了他的好意。

  「這種事不能由你來代替……否則就太沒有規矩了,不是嗎?我能行的。我是長女啊。」

  今日是父親的葬禮。他被咒靈殺死了。

  父親之於是枝,是一個模糊的形像。盡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們卻很少見到彼此。身為家主的父親總是很忙碌,但是之感知得到他對自己的愛。

  可這樣的父親卻猝不及防地去世了。

  是枝想起上一次與他說話是在一個月前,他問自己術式掌握得如何。她告訴父親,她已經能夠展開不完全的領域了,父親很欣慰。

  領域還未構築完全,父親已然離開。

  她扶著父親的棺槨,走在刺骨的風裡。她總能聽到有人在哭,可她卻好像哭不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難過,她只是在想,如果上一次見到父親時能夠好好與他說幾句話就好了。

  說到底,她根本就不了解這個與她血脈相連的男人。

  五條覺走在她的身邊。他總是看著自己,像是在擔心著什麼似的。落葬的時候,是枝開玩笑似的問她,是不是為了逃避繁重的術式練習才一連幾天都幫她處理葬禮的事情。他沒有否認,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直到這一刻是枝才痛哭出聲。

  死去的父親落葬後的第二日,十七歲的是枝成為了新的家主。她感覺到了他人的疑慮,他們都在質疑著,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好好地統領這個家。

  這樣的質疑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她已經能夠完全展開領域了,他們好像也依然不信賴她。

  同樣是年輕的家主,沒有人會對五條覺的能力產生任何的質疑。這也可以理解。

  五條覺成為了家主是因為他能力足夠,而她只是因為身為長女罷了。

  「但我覺得是枝已經做得很棒了。我很欣賞你。」

  五條覺總這麼說。他的話語也總是能驅散是枝的疑慮。

  +

  是枝似乎是在做夢。

  夢裡的少女已經不再是少女,倒更像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好像她也在伴隨著是枝的成長而成長。長發被剪短,看起來分外利落,嘴角的笑意卻好像沒有過去那麼輕快了。

  她告訴是枝,她終於遇到心愛的人了。

  「在他身邊,好像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說起「他」時,八重的笑終於不再那麼沉重了。是枝想,或許這就是真情實感的高興吧。

  「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又問起了這個問題,是枝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如此在意這種事,也根本沒辦法回答。

  「這樣嗎……」

  八重好像有點失望。

  「你倒是快點意識到啊……」

  她蜷縮著身子,收攏雙手。圍繞著海的群山向外散去。

  是枝醒來了。

  「是枝大人,您在聽我說話嗎?」

  媒人不耐煩地看著她。

  是枝顫抖了一下,猛然抬起頭。那個奇怪的夢害得她完全錯過了媒人的話。不過就算是錯過了也無妨,她本來就不怎麼想聽那個話題。

  可媒人似乎不想止步於此。她把幾張攤開的畫像推到是枝的面前,說這些都是很優秀的好兒郎,又說是枝已經到了該婚嫁的年紀,哪怕是為了這個家,她也應當誕下子嗣。

  母親也說著同樣的話,她們喋喋不休。

  是枝累了,也不想再聽更多了。

  「覺……」她喃喃著問,「覺和我同歲,他在也開始物色結婚對像了嗎?」

  「當然。你們都已經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

  「哦……」

  要是他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像就好了。是枝這麼想著。

  如此一來,她也就不需要承受太大的壓力了。

  說到底,婚姻這件事,她才是最終的決定者。只要她不想松口,那就算是外界的壓力再怎麼緊迫,她也可以依舊從容地過著獨身一人的生活。正巧五條覺也一直都沒有提起結婚之類的事情,讓是枝也輕松了不少。

  而那枚似乎是婚戒的戒指,是枝也始終沒有找到它的主人。

  「貓和狗會生下怎樣的孩子?」

  某一日,是枝被年幼的妹妹問出了這樣的問題。那一日她誕生了不切實際的想法。

  隨後,她決定讓這不切實際的想法成為現實——她總是想到了什麼便去做什麼的人。

  既然要誕下與咒靈的子嗣,那必須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咒靈才行。是枝理想的對像是已然受肉的詛咒,為此她找尋了很久,直到某個雨天,她才尋到了心儀的載體。

  她收起傘,雨水很快就淋濕了她的發絲。她向咒靈邁出一步,意識卻倏地變得混沌。

  她又一次墜入了那個虛晃的夢境之中。

  但夢裡再也不是蒼色的天與清澈的海了。夢境變得像是陰暗的暴雨天,海水沒過了她的胸口,浪潮幾乎要將她拍倒,她只能勉強站住身子。

  環繞著海的山龐大而恐怖,像是猙獰的怪物。八重站在礁石上,風吹起她空蕩蕩的左側衣袖,直到此刻是枝才發現她只剩下一條腿了。

  瘦弱的她就這麼扭曲地站著,長發遮擋住了她的臉。透過發絲的間隙,是枝看到的是凹陷而空洞的雙眼。

  她讓是枝害怕。

  「發生什麼事了!你……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

  她戰栗著,蒼白的唇微動,似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歸於沉默。

  「不行。」

  她只說了這一句話。

  是枝不懂這話的意思。海水已經快要沒過脖頸了,呼吸變得好困難。

  「什麼『不行』?先不說這個了,你不要緊吧?」

  「別把你的幻想變成現實,千萬不要!這是不——」

  話語被海水截斷。是枝醒來了。

  衣衫徹底被雨水打濕,陣陣冷風讓她不住地顫抖。上一刻還站在她眼前的咒靈,不知為何竟已經被祓除了,只剩下一半的身軀還未徹底消散,殘留在它軀體上的殘穢是八重家的術式,可是枝剛才根本沒有做出任何祓除的行為。

  而且,所折射出的傷害是刀,而非是她所熟練的箭……這是怎麼回事?

  是枝呆站在雨中,從發梢滑落的水珠滴在她的鼻尖上,她似乎連顫抖都忘記了。

  不知站了多久,頭頂的雨停下了——不,不是雨停了。有人為她撐起了傘,沉重寬大的衣衫搭在她的肩頭。

  「冷嗎?為什麼站在這種地方?」

  是五條覺的聲音。

  是枝不敢抬頭,雨水好像滲入了眼眸之中,哪怕只是眨一眨眼都酸澀得厲害。她也不想抬眼去看五條覺,卻不知道這份膽怯究竟來自何處。

  雙唇顫抖著,說不出哪怕半個音節。此刻顫栗的自己簡直是像極了剛才夢境中的那個名為八重的女人。她聽不清五條覺說了什麼,她只覺得大腦很亂。

  直到被他重重地喚了一聲,是枝才如同如夢初醒。也才發現,他原來站在了傘外,斜斜的傘面只保護了她而已。冰冷的雨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好像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似的,只是看著她而已。

  是枝陷入了一瞬茫然。她試著把傘扶正,可是卻無法推動。五條覺比她想像得更加固執。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無法理解。

  是枝捂著胸口,總覺得心髒的跳動也變得尖銳了。

  「心口不舒服嗎?」傘面向她傾斜了更多,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總覺得你今天不太對勁,便出來找你了……快和我回家吧,。咒靈已經被祓除了。」

  明明身處在同一場雨中,他的手掌卻依舊溫暖。有那麼一個瞬間,是枝好像忘記了此刻的雨。

  但僅僅只是一個瞬間而已。

  她的指尖也在顫抖,漸漸的變得麻木了。她盯著被凍得泛紅的手,渴望藏起的心緒逃了出來。

  「如果我和咒靈誕下子嗣,是不是能夠培養出比我更優秀的咒術師?這孩子一定能夠比我更好地理解人類的情感,我是這麼認為的。」

  五條覺的表情僵住了,握著她的手一點一點收緊。有那麼短短的幾刻,他的視線越過了是枝,落在她身後的那團殘穢上。

  這似乎是是枝第一次看透五條覺的情緒——他露出了名為「難以置信」的表情。

  「別告訴我……」他的聲音幾乎被雨水蓋住,冷靜得近乎可怕,「別告訴我,你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冒雨出門的。」

  「……是。」

  是枝不願對他說謊。

  他的手捏得更緊了,卻沒有捏痛她。他的表情也好像不再是純粹的難以置信了,變成了某種是枝更加無法理解的情緒。

  總覺得此刻沉默更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是枝就是想要說些什麼,言語也變得急切。

  「我還沒有開始做這件事!但是……但是就算真的做了,應該也沒關系的,對吧?能成功的話,那當然是最好。哪怕失敗了,也沒關系,只要及時修正錯誤就好了,不是嗎?我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這個計劃只是會對我一個人產生影響,僅此而已。沒有人會因為我而……」

  「傷害到自己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嗎!?」

  他的聲音穿透雨幕。

  是枝愣住了。

  「不傷害別人,這當然很好。但你也不可以傷害你自己。所以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他說著,不知為何雙手也在顫抖,「絕對,不可以!」

  這是五條覺會說的話,是枝早早地就想到了。可就算如此,她還是毫無理由地產生了一種想要反駁的衝動。

  她想要甩開五條覺的手。

  「為什麼我不能這麼做?我會承擔後果,也會解決好一切的!我會……」

  「你會痛苦!我……唯獨不想讓你痛苦。」

  無法掙脫他的手,他的話語像是被雨水砸得破碎了。

  無法理解他的話語。完全無法理解,她只覺得心口好痛,哪怕用手掌用力壓住,也根本無濟於事。

  為什麼無法理解?讓她理解啊。

  「……為什麼?」她喃喃著,「為什麼不想讓我痛苦?」

  「因為沒有人會希望心愛的人遭遇苦難。」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因為……因為喜歡你啊!」

  這是意料之外的話語,可好像也並沒有那麼的意外。是枝以為自己會愣住,或至少反問幾句。可她僅僅只是站在原處而已,指尖已經完全麻木了,卻依然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心髒也依然狂亂地跳動著。

  雨水順著臉頰的弧度滑落,其中摻雜著溫暖的海水。

  起初只是無聲的哭泣而已,可漸漸的哭聲卻無法壓抑了。她痛哭著。

  流淚是因為悲傷或是疼痛,這是她所知道的眼淚的成因。可她卻並不覺得傷心。此刻她心中的情緒,應該是什麼呢?

  「我……現在,好像很開心。」

  她扶正了傘柄,卻哭得更大聲了。她向五條覺邁出一步。傘面終於將他們兩人都隔絕在了雨天之外。

  「為什麼我會覺得開心?是……是因為我有著和你一樣的感情嗎?」

  五條覺摸了摸微紅的鼻尖,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肯定是這樣的。」

  +

  在雨日的傘下,是枝又一次墜入了夢中。

  蒼色的天與清澈的海,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站在海水中。她的四肢重新變得完整了,只是左手一直在抖。

  是枝始終不知道她為什麼總是出現在自己的夢中,但她向自己伸出了顫抖的左手。

  「可以把那枚戒指還給我嗎?」

  她笑著說,話語如初見時一樣溫柔。

  戒指……啊,是枝想起來了。那原來是她的東西嗎?

  是枝把戒指放在她的手中,看著她僵硬地合起手掌,揚起失而復得的笑容。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我是因為你的選擇而誕生於世的……但既然你已經做出了最不會讓自己遺憾的抉擇,那想必你我都會迎來不同的未來吧。」

  她為自己戴上戒指,左手依然顫抖不止。低垂的眼眸不知藏起的事是怎樣的情緒。

  但她笑了起來。

  「我叫做是之——八重是之。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可是啊,是枝,我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了你。」

  +

  是枝醒來了。

  一直以來都放在身邊的戒指消失無蹤了,不知去了何處,是枝再也找不到它了。五條覺握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走回家。

  雨已經停息,折起的油紙傘被他拿在手中,依然滴著水。一切好像都很不真實,可也是最真實的。

  是枝眨了眨眼,看著放晴的天空。在寒冬時離開的候鳥已經飛回這片蒼穹,她意識到馬上就快到春天了。

  夢境中曾經歷的一切伴隨著他們的步伐漸漸褪色。無論是山還是海,又或者是那個朦朧得再也想不起面容的女人,都在一點一點從她的記憶中褪去,卻沒有完全消失。

  那真是奇怪的夢啊。

  她忍不住想。

  作者有話要說:

  還剩下最後一章啦!

  關於森羅夢這個番外,其實可以當做平行世界看(?)被咒靈是枝吃下的戒指連接著是枝和是枝的夢境,實際上這兩個人的交點和糾纏起始於戒指的消失,痛苦的消失也是因為奪回了戒指


第66章 New Year's Day

  記錄——

  202■年12月31日

  「咦,你們來得這麼早嗎?」

  從敞開的小小門縫中,是之探出頭來,不好意思地笑著這麼說,沒有把門敞得更開。

  家裡還沒有完全收拾好,新年的裝飾物也剩下一大半沒有掛上。她本來是想要讓五條悟幫忙的,可這家伙才剛拆開裝飾物的塑料包裝就說自己累得不行了,這會兒正躺在沙發上,眯著眼,怎麼看都像是在裝睡的樣子,哪怕是聽到了門鈴聲,他也沒有醒過來。

  一想到要被一起來家裡過新年的學生們看到略顯雜亂的家,是之總覺得很羞愧。可他們都已經站在這裡了,總不能讓他們繼續在冷風中等著。所以就算是再怎麼羞愧不已,是之還是敞開了門。

  「快進來吧。」

  「打擾啦!」

  揚起無比燦爛笑容的虎杖和野薔薇蹦跶著,伏黑惠走在他們的身後,很難得的從一見面就開始對是之笑了。

  是之在門外張望了一下:「真希他們還沒到嗎?我以為你們會一起來的。」

  「真希姐和前輩們在買禮物哦!我們也出了一份錢!」野薔薇揮揮手,毫不猶豫地搶答了,「所以還要過一會兒才過來。」

  「誒?」是之慢吞吞地關上門,「明明不用給我買禮物的……」

  「是之姐這麼熱情地邀請我們來過新年,肯定要買禮物才行啊。而且送禮物是最開心的事情了,不是嗎?」說著,野薔薇的視線一點一點挪向了直挺挺躺在沙發上的五條悟,「但五條老師沒有禮物!」

  理由當然是因為上周是之邀請學生們來家裡過新年的時候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五條悟老師扯著嗓子大聲說「可我只想和我可愛的妻子一起度過這個重要的日子啊!」。

  哪怕僅僅只是出於這一點,野薔薇都不覺得五條悟應該收到新年禮物。

  要是再把上個月他塞了一只甲蟲在她的儲物櫃裡與上上個月故意按掉伏黑惠的鬧鐘導致他上課遲到的這一大堆大無語事件,野薔薇真心覺得五條悟這家伙不該收到任何的禮物了。

  聽到這話的五條悟瞬間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看來是完全忘記了裝睡這件事。

  「我沒有禮物嗎?」他像是要哭了,「這樣對待全世界最好的老師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是之用力把他拽了起來,「快點起來幫我掛鈴鐺啦!」

  「啊——不要!」

  五條悟癱倒在沙發的一角,手臂無力似的搭在坐墊的邊緣,仿佛像是崩斷了線的脫線木偶似的。

  五條悟,弱小可憐又無助。(才沒有)

  「哦。」

  是之甩開五條悟的手,心中並無哪怕一丟丟的慈悲或者是猶豫,很干脆地就把這個大懶鬼拋棄了。

  「那就不要你了。三個小朋友,過來幫我一下吧。忙完之後請你們吃布朗尼。」

  「嗯?嗯嗯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五條悟慌慌張張站起身來,動作太急,差點摔在地上。他趕緊揪住了三個小孩的衣領,怎麼也不讓他們去幫是之,一別懶惰模樣,飛快地說,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幫你就可以了!我甚至不需要布朗尼,我只要之之的親親!」

  「身為貧窮的資本主義家,在下並不需要五條先生這種昂貴的勞動力。」是之摟住小朋友們的肩膀,「還是讓年輕人來幫我吧。」

  「……你在暗示我老了?」

  是之誠懇點頭:「就是這樣沒錯。」

  五條悟的心被刺傷了一百次。他灰溜溜地背靠牆壁,憋著嘴,簡直是可憐到了極致,為此還被過於善良的虎杖小朋友拍了拍肩膀以示安慰。

  然而下一秒虎杖就為了布朗尼的獎勵歡快地跑到是之的身邊去了。優秀人民教師慘遭拋棄,只能獨自站得遠遠的,看著他們在聖誕樹上掛起了更多bulingbuling的可愛裝飾物,滿心委屈地想,這些都是他和是之一起買的啊。

  至於為什麼聖誕節早就已經過去了還要放著聖誕樹,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懶得搬。況且這顆樹還是真實的松樹,而不是什麼虛假的塑料玩具。哪怕只是為了讓這棵樹的價值發揮到極致,是之也覺得有必要多保留一段時間。

  在樹枝上纏繞一圈又一圈的金色霓虹燈,再接通電源。有那麼一個瞬間,亮起的聖誕樹變得像是焰火一般。

  門鈴響起。是之把包裝紙揉成一團,小跑著去開門。她知道,一定是真希和熊貓他們到了。但一推開大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大捧的葉子。

  黑白色的皮毛從枝葉的縫隙間透出,是之聽到了齊聲的一句「新年好」,還有一句不太和諧的「新年鮭魚子」。

  「這顆松樹送給您的新年禮物。」捧著半人高盆景的熊貓說,「乙骨挑的。」

  乙骨從熊貓的身後探出頭來,紅著臉很羞澀似的笑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真希板著臉,好像不太開心。

  「我總覺得還是檸檬樹更好。松樹什麼的,除了觀賞之外,都沒有別的用處。」她如此抱怨說。

  乙骨也不反駁,依舊是笑著:「但是很漂亮啊。你不是也很喜歡這棵樹嗎?」

  「我才沒有喜歡呢!」

  單方面的拌嘴大概持續了三四個來回便疾疾無終了,站在一旁的是之卻看得很開心,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為此還被悄悄站在身後的五條悟說是變態。

  「哪有人會看著別人吵架還這麼開心啊?」他戳了是之的肩膀好幾下,「我看你就是熱衷於混沌的魔女!」

  「那你是什麼?被魔女誘拐的小白臉?」

  「嗯——」五條悟沉吟著,仿佛像是在深思熟慮,任由是之隨意玩弄著他的耳朵,如此這般許久之後才慢吞吞地說,「小白臉,這好像也挺不錯的。」

  「這麼看來你才更加像是變態啊。」

  是之說著,垂下手,不再搗鼓他了,拉著真希和野薔薇一起去廚房准備今天的晚餐,一向擅長料理的虎杖也來幫忙了。

  既然是這一年的最後一頓晚餐,是之當然想要搞得盛大一點。她早早地就確定下了今日的菜單,而其中最重磅的硬菜便是脆皮豬肉卷。

  這菜名聽起來好像不怎麼「硬」,但實際上是相當大份的菜,單是材料之一的五花肉就重達七斤,處理起來也麻煩,還要用到對於是之而言一直都很棘手的烤箱。幸好有好多的小幫手,否則她肯定會累死的。

  「啊,是之姐的頭發編得好精致。我現在才發現。」捧著碗正在攪和蛋液的野薔薇滿眼都是羨慕,「我要是也能這麼心靈手巧就好了。」

  「是嗎?其實也不是很難,待會兒我教你?」

  「好!」

  由熱心的真希小姐臨時擔任一下教學道具,是之為野薔薇演示著編發的技巧。纖細的發絲穿過她的指間,每個動作都像是小小的魔術。野薔薇看得全神貫注,明明雙眼已經捕捉了每一個細節,可大腦卻好像沒有記住步驟。

  「也給你編個一樣的,好不好?」

  聽到是之這麼問,野薔薇當然是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好的好的!」

  於是坐在小板凳上的人從真希變成了野薔薇。她微微仰著頭,發梢垂落在肩頭。是之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頭發還是短短的,現在已經長長了很多,依然是可愛的棕色,一截新生的發根透著格格不入的顏色。

  是之挽起一縷發絲:「發根不補染了嗎?」

  「嗯……沒有啦。打算明天再去染個新的顏色。」她笑著說,「畢竟是新的一年了嘛!」

  「說得也是。想要染什麼顏色呢?」

  「還沒有想好,總之要可愛一點的。」

  「你已經很可愛了呀。」是之將一枚粉色小櫻花的發卡綴在她的發間,「完成了!吶,給你鏡子。」

  「謝謝……哇,這也太精致了吧!超可愛啊!」

  野薔薇興奮得都快要跳起來了。

  「感覺超級配和服的!」她放下鏡子,親昵地挽著是之的手,笑嘻嘻地說,「明天我們想去神社參拜,您也一起來嘛。會很有意思的喲!」

  「這種事都不邀請一下你最愛的老師嗎?」

  五條悟的話語慢悠悠飄了過來,而他本人都快要酸到變形了。

  明明他才是拉扯著這幾個小屁孩長大的老師啊。

  毫無疑問,他當然是收到了來自野薔薇的堅定拒絕。

  「要是和五條老師一起去神社參拜的話,新一年肯定會變糟的!」

  決絕地這麼說著的野薔薇還用手臂比了一個「X」的手勢。

  「所以不行——絕對不行!」

  沒想到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遭遇了雙重打擊,五條悟差點就要一蹶不振了——當然只是差點而已,他怎麼可能一蹶不振。

  但委屈巴巴的表情當然少不了。他耷拉著腦袋,肩膀也鎖起來了,可憐兮兮地癟著嘴,像只遭遇了重大挫折的大型犬,看起來居然還有點可愛。

  是之拍了拍五條大狗勾的腦袋,轉頭對野薔薇說:「我就不和你們一起去神社啦,明天我和悟要去和歌山。不過我會給你們帶土產的,你們也要玩得開心哦。記得給我和悟許個願望。拜托啦!」

  野薔薇比了個「ok」的手勢:「了解了!」

  而五條悟心滿意足地享受著是之溫柔的撫摸,已經從落寞大狗勾變成了浸泡在愛意中的大甜餅。他從背後輕輕抱住是之,在她的身上蹭了好幾下。

  「今天也好喜歡之之!」

  是之笑了起來,故作生氣似的用手肘推了推他,當然沒能推開,

  「你有哪天是不喜歡我的嗎?要是真的有不喜歡我的一天,我可是會生氣的!」

  「沒有沒有。我可是每天都很愛我家的之之!」

  五條悟的心裡有一大堆的彩虹屁想吹,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全說出來,就被烤箱的「叮——」聲打斷了。神情緊張的是之忙從五條悟的懷抱中逃了出去,拉著在場的所有人中最擅長搗鼓烤箱、此刻和乙骨與狗卷玩牌玩得開心的虎杖一同走進了廚房,連腳步都沉重不已。

  其實她完全沒必要擔心,也無需緊張,因為那過於硬核的脆皮豬肉卷,超完美地出爐了。

  小心翼翼地把豬肉卷端到桌上。直到此刻是之才發現,今天家裡的人可真多。

  這是他們第一次聚在一處,共同度過新年。這樣的經歷曾經她也擁有過。

  一起享用熱氣騰騰的脆皮豬肉卷,一起圍在客廳看合家歡動畫電影,一起玩蠢蠢的桌游,一起放肆地大笑,笑聲差點掀翻了屋頂,還好周圍沒有鄰居,否則可就要麻煩了。

  在零點到來時,大聲地喊出「新年快樂」。這句祝福也響亮到能夠讓屋頂散架。

  然後……再然後,新年好像就結束了。

  由五條悟送學生們回宿舍,是之主動留在家裡收拾這狂歡後的一切。這樣的分工害得五條悟被小朋友們說是「沒有擔當」。

  「這怎麼就是沒有擔當了?我回家之後會幫她的嘛。」

  他挨個拍了一下每個人的小腦袋,用嚇唬人的語氣大聲說:

  「夜晚可是很危險的!」

  「好啦好啦知道啦。」

  安然把學生們送了回去,五條悟回到了家。玄關與客廳的燈關了好多,只剩下了幾盞燈孤獨地亮著,家裡變得有些昏暗。桌上的瓶子投下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變成一團奇形怪狀的黑色。吃到一半的膨化食品的袋口還敞開著,五條悟仿佛能看到是之嘮叨著「受潮了就不好吃了」時的表情。

  家裡依然亂糟糟,看來是之完全沒有收拾過。她只是坐在庭院的秋千上。

  繃緊的繩索輕輕晃蕩,她蜷縮在秋千座椅的一角,低垂的眼眸不知是在看著什麼,似乎是有點失神了。

  「坐在這裡不覺得冷嗎?你看你,鼻子都被凍紅了。」

  五條悟說著,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她,沒整理好的領口差點蓋住了她的臉,還好是之和五條悟都不在意這種小事。

  他拍拍外套,在是之的身旁坐下,握住了她藏在外套下的手。

  有點冷,甚至可以說是凍手,可五條悟就是想要緊緊握著,怎麼樣不可能松開。

  是之扯了扯嘴角,靠在他的肩頭。

  「今天好熱鬧。」她喃喃著,「我喜歡這種大家聚在一起的感覺,總感覺很久都沒有經歷過了。我好開心……真的很開心。真的。」

  說著「高興」的她,卻莫名哽咽了。她一點也不想哭,更不想在新年的最初一小時掉眼淚,可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明明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哭泣的事,明明她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也許又是回憶在作怪了。

  「那麼,明年也把這群小屁孩叫來家裡玩吧。」五條悟為她拭去眼淚,「我們的家會越來越熱鬧的,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就算沒有太多人,也沒有關系,因為有我在,也有你在。」

  這才是最重要的。

  「還有,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們家聖誕樹頂上的那個金色星形裝飾物,是純金的。」

  是之徹底愣住,懵得都忘記眼淚了。

  「純金?」她有點不敢相信,「空心的嗎?」

  五條悟晃了晃食指:「是實心的喲。價值……這個數。」

  「哦——」

  是之感覺自己這時候應該好好地感嘆一下,然而已經被驚訝得打不出聲音了,只小聲嘀咕著:

  「難怪會那麼重……」

  「沒錯。所以收起聖誕樹的時候可不能把那顆星星弄丟了。」

  「你都和我說那是純金的了,我怎麼可能還會丟掉。」

  是之伏在他的肩頭,眨了眨眼,忽然發現今天的月亮特別的圓。

  「悟,外面好冷哦……」

  「你也知道冷啊。」五條悟用力搓搓她的臉,拉著她從秋千上起來,狂奔回亮著燈的家,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地說,「快點和我進去吹空調!冷死了冷死了冷——死——了——」

  哆哆嗦嗦地回到屋裡,溫暖的風讓是之的臉頰都產生了一種發麻的感覺。她深呼了一口氣,看著凌亂的家,開始在心裡估算著今晚該幾點才能睡覺了。

  同樣以沉重的心情注視著這片狼藉的還有五條悟。

  「我說,你就是為了偷懶才一直待在外面的吧,對不對!」他輕輕捶打是之的後背,「就是想等著我回家了之後來幫你對不對!」

  「嘿嘿。」

  是之也沒有否認,端起吃剩一半的生巧克力和半熟芝士走向廚房。

  雙手被吃食占得滿滿當當,她索性不開燈了,借著窗外的光行走在櫥櫃之間,用肩膀頂開了冰箱門,把東西放了進去。

  還沒關上冰箱門,五條悟忽然把她拉到了一邊。是之慌忙回頭看了一眼,微微敞開的冰箱門害得她滿腦子都是瘋狂跳轉的電表。

  她伸出手,想要關好冰箱門,可指尖還未碰觸到門框,五條悟卻把冰箱門敞開得更大了。

  「和我一起跳舞吧,夫人。」

  他哼起一段輕快的小調,將是之擁入懷中。

  「什麼呀……所以冰箱燈是舞池的燈光?」

  「沒錯。是不是很有氣氛?」

  「對對。可真是太別致啦。」

  雖然故作陰陽怪氣地這麼說著,她卻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五條悟也笑了。

  在亂糟糟的廚房裡,被冰箱燈的冷光籠罩著,是之與五條悟跳著他們的舞。

  啪嗒——是之不小心碰掉了一根筷子。

  但沒關系。

  不過是之還是要說:

  「准備什麼時候收拾亂糟糟的家?」

  「嗯……干脆留到早上吧。」

  是之故意踩了他一下,著實是個拙劣的舞伴。

  「好。那就等睡醒之後再收拾。

  「我們一起收拾。」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想在新年的當天更新這個番外的,磨磨蹭蹭的拖延到了一天才寫完,但很巧的是寫完這章的一月二日是這本文開坑的第二百天。

  真的挺巧的,我寫完了才發現這個小巧合。

  這章番外的靈感來自於Taylir Swift的《New Year's Day》這首歌,所以用了歌名做了標題。在冰箱燈前跳舞則是《All too well》,這本文的文案也是以《3xxv5》為靈感的。

  我可真不愧是一年聽了兩千小時歌的人(戰術後仰.jpg)

  感謝大家一直看到了這裡,其實這本文能完結我自己也沒想到,會寫這麼長也沒有想到。我以為我會慢吞吞寫很久的。

  但這一次我真的寫得很開心也寫得很爽我終於體會到了藤本樹諫山創芥見下下吾峠呼世晴這些愛發刀的作者的心情了原來發刀是這麼快樂的事情(不是)

  兩百天的故事就此結束啦,真的很謝謝每一位看到這裡的大家。這是新一年我標上的第一個完結。今年我還想寫更多更多的文,標更多更多的完結。

  那麼,我們下一本再見吧!

  21.01.02

  彼岸有馬

  ——————

  補了一個番外,請繼續往後翻。

  21.2.14


第67章 八重家的聚會

  記錄——

  ■■■■年■月■■日

  「神父先生……在我懺悔之前,我必須坦誠,我並不相信上帝——說到底我根本沒有任何信仰。但這裡可能是我唯一能夠說出心裡話的地方了。那個……所以我可以進行懺悔嗎,即使我根本沒有信仰?」

  透過告解室鏤空雕花的牆壁,神父能看到這個向她懺悔的女人。昏暗的燈光為她微卷的金發鍍上了一層濃郁的深色光芒,她佝僂著後背,薄薄的雙唇緊抿,很像是在擔心什麼。

  神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能想像得出來,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如同所有踏入教堂的無神論者那樣,帶著些微的窘迫。

  神父收回目光:「可以。即使你的心中沒有神的存在,神也會願意傾聽你的話語。」

  「好,謝謝。那麼……我開始說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坐直了身子,卻依然低著頭。

  「我是這一輩裡最小的孩子,也是……最沒有出息的孩子。我的長姐是個溫柔又強大的女性。她和她的父親一樣,總是很耐心地對待每一個人。小時候我們一起長大,雖然多數時候她總是被爺爺叫去做事,陪伴我們的時間不算太多,但只要是空閑,我們總會待在一起。我和哥哥姐姐們以前還做了一個花環送給她,她很喜歡,我一直記得她當時的神情。可那個花環,後來被爸爸偷偷扔掉了,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但那時候我沒有問為什麼,因為我知道原因。我知道,爸爸和媽媽並不喜歡姐姐,他們甚至是有點嫉妒姐姐,嫉妒她擁有我沒有的天賦——她擁有這個家所有人都沒有的天賦。而現在,我好像也被這種嫉妒的感覺纏上了。

  「啊,神父先生,我沒有在嫉妒姐姐的天賦!呃……或者說是,我嫉妒的不只是她的天賦。我覺得我好像在嫉妒所有人。

  「我嫉妒別的哥哥姐姐。他們比我出生得更早,和長姐相處的時間也更久。我也想和『以前的』長姐多待一會兒……因為現在的她和過去不太一樣了。我沒有說那是壞的『不一樣』,我只是比較想念以前的她而已。

  「我也有點嫉妒長姐,嫉妒她的才能。她好厲害,我好像變得和她一樣,可我知道我不行。她總說只要再努力就好了。我願意去相信她說的話,所以我還在繼續著現在的工作。只是……嗯……沒什麼。我還是很喜歡姐姐。我知道她最近總是在藏著心事——大家都感覺出來了,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明說。擁有天賦的姐姐從小到大都活得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辛苦和忙碌,如果我們的沉默可以讓她輕松一點的話,我寧願余生都閉上我的嘴。如果她願意告訴我,那麼我也會認真去聽的。

  「……

  「……

  「神父先生,您不罵我嗎?嗯……我覺得您應當指責我一下,也該指責我的嫉妒。說真的,我討厭『嫉妒』這種情緒,非常非常討厭。同樣,我也討厭心懷嫉妒的自己。所以這些心情,我不敢對任何一個人說。除了在這裡,也許沒有其他地方再能讓我說出這些話了。神父先生,謝謝您沒有罵我,也謝謝您願意聽我說這麼多。我……我覺得我好多了。您不用給我什麼評價,真的……謝謝,我的懺悔結束了。我希望下一次我們不會見面。」

  哢噠——微弱的門鎖聲。

  八重鈴音推開告解室小小的門,腳步踏在窗外日光透過琉彩玻璃映在地面的彩虹色淺光上。走出教堂,她的步伐似乎比來時更輕快了一些。

  對嫉妒的懺悔讓心中所有的嫉妒都消失無蹤了,她無比慶幸半小時前的自己勇敢地做出了步入告解室的決定。

  三十分鐘前的教堂外是炎炎三伏天,而此刻也依然一樣。

  八月中旬,夏日燃燒到了極點,哪怕此刻已經是黃昏時分,柏油馬路也依舊在時刻散發著可怕的熱度,從上到下炙烤著她。她抬起手,擋住刺眼的陽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在對神父進行懺悔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手機在震動,但那時候實在沒辦法分心,直到現在才有空閑查看。

  點開新短信,原來是同住的雙胞胎姐姐們發來了「求救」。

  「尋:MaydayMayday!快點再買只火雞回來……不對,買兩只!快快快!不然晚上就完蛋啦!」

  「唉……她們倆肯定又搞砸了。」

  鈴音無奈嘆氣,飛快地回復了一句「知道啦」,快步朝超市走去。她可沒忘記,自己出門是為了給八重尋和八重矢買調味品的——雖然中途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還拐去了教堂。

  至於為什麼要買調味品,原因倒是不復雜。簡單來說,就是尋和矢從朋友那裡得到了一份絕贊的烤火雞配方,為了大顯身手一番,她們決定今晚舉辦一場以烤火雞作為主角的家庭聚會,參與者當然是八重家的所有人,再加上八重家編外成員五條悟先生,地點則是在他們那個小得可憐的公寓。

  但為什麼烤火雞這種冬日氣息濃濃的菜品非要出現在盛夏,這個問題鈴音就沒辦法回答了。

  她只知道,既然尋讓她買火雞,那肯定就意味著,家裡的那只火雞已經被烤到報廢了。

  想想也是,她們連火雞都沒吃過,怎麼可能烤得好火雞呢。

  眼看著早先約定好的回家時間就快到了,鈴音不敢再多磨蹭,趕緊買好了火雞和調味料就立刻跑回了家。一推開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如同經歷過宇宙大爆炸般亂糟糟的廚房,還有可憐巴巴蹲在地上收拾殘局的八重尋和八重矢。就連一向不樂意走進廚房的彼方此間兄弟,此刻也苦哈哈地跟著這兩個姐姐一起拖地,滿臉都是不情不願。

  「有什麼人能把烤火雞給烤到爆炸啊?」

  「而且還炸成這副爛樣?」

  「這肯定不是我們的錯啊!絕對是火雞先動手的!」

  「再說了,你們兩個臭小子就知道看電視,都不過來幫我們,這會兒好意思抱怨嗎?」

  「要是按照姐姐你這個說法,我們倆根本就不用收拾——又不是我和此間把廚房變成狗窩的。」

  「就是就是。」

  「哎你們倆明明也付房租的好不好!平時把家弄得這麼亂,現在收拾一下廚房怎麼了?別那麼懶啊!」

  氣氛又變得激烈起來了,雙胞胎四人組習慣性的對峙場面再度上演。就算已經無數次經歷這種場合,鈴音依然想要抱頭大叫。

  她可太煩他們吵架了。

  尤其是鈴音還總是沒辦法勸好他們。這兩對同胞的雙胞胎姐弟,總是莫名其妙就吵起架來了,雖說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這個過程可是相當痛苦的。

  鈴音默默地後退了一小步,滿心都是「讓他們的怒氣自生自滅吧」,已經完全不打算摻和到他們之間了。

  恰在這時,門被打開了——是世谷和大助到了。

  這段時間他們倆住在一起,聽說也是想要節約房租錢。

  「哎喲哎喲,你們怎麼吵起來了!」世谷故作大驚小怪似的走到雙胞胎們的中間,抬起手,姿態像個安撫凶牛的鬥牛士,「乖乖乖,都別鬧了。」

  這番勸解當然是完全沒用。身為長男的八重世谷,在弟弟妹妹的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的威懾力,最後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笑得像個奇怪的吉祥物。

  世谷吃癟,最開心的人無疑是大助。他索性捧起半包薯片,一邊吃著,一邊近距離觀察世谷的尷尬模樣,有好幾次都沒忍住笑出了聲。

  忽然,一只手伸進他的薯片袋子裡。

  「是之姐姐還沒來嗎?」鈴音小口小口地啃著薯片,像只兔子似的,「我以為你們會一起過來的呢。」

  「姐說她突然被分配了祓除詛咒的任務,可能會稍微晚一會兒。」大助把薯片袋子往鈴音的方向推了推,壞笑著說,「不知道等她到的時候,火雞能不能進烤箱。」

  「哈哈……這是個好問題。」

  亂糟糟的廚房鬧劇總算是告一段落了,試圖勸說但卻失敗了的世谷莫名其妙地也加入了雙胞胎們的收拾工作之中。這簡直是無妄之災,不過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麼怨言,反而是此間急起來了。

  「動作快一點啊!如果被是之姐姐看到廚房這麼亂就糟了!」

  「啊?」世谷把洋蔥丟進了垃圾桶裡,竊喜似的偷笑了幾聲,「怕姐姐罵你們嗎?」

  「不是不是。」彼方連連擺手,「我們只是擔心我們的完美弟弟形像破碎而已。要知道,保持公寓的整潔也是完美弟弟的優點之一。」

  「你們倆什麼時候是完美弟弟了?再說了你們的公寓也不整潔啊。」場外觀眾大助君發出了毫不留情的吐槽。

  「就是就是。」

  「你們倆最皮了。」

  彼方和此間可沒想到這番可惡的質疑居然能得到其他人的一致贊同,當即急紅了臉,手上的動作更勤快了。

  好不容易收拾好廚房,門鈴響了起來。坐得離門口最近的大助主動承擔起了開門這一重責。

  「哇——」他忽然大笑起來,「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擠在廚房裡的幾個人探出小腦袋,在看到渾身沾滿黑漆漆不明液體的是之時,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是之扯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用唯一干淨的無名指勾住門把手,總算是關上了門。

  「突然被叫去祓除詛咒了,而且那個詛咒死亡之後居然還爆炸,我被濺了一身的殘渣……運氣好差。」

  「噗……那姐姐現在就是個行走的詛咒嘛!」大助毫不留情地吐槽著,「因為你身上沾滿了詛咒的屍體嘛!」

  話音剛落,他就被世谷狠狠地拍了一下腦袋,還被罵了一句笨蛋。他倒是想反駁,卻又被是之摸了洗下臉,黑乎乎的不明液體瞬間糊到了他的臉頰上。

  他嫌棄地「咦——」了一聲,沒想到偶爾嘴欠一下居然會得到如此凄慘的報應,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看著他臉上的黑手印,尋和矢就笑個不停。鈴音也想笑,不過一瞥見到是之那慘兮兮的模樣,就有點不忍心笑了。

  她悄悄走到是之身邊,小聲說:「姐姐先洗個澡吧,這樣髒兮兮的肯定很難受。我的衣服可以借給姐姐穿哦!」

  「是嗎?謝謝啦。」

  是之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摸摸鈴音的頭——她很習慣這麼做。

  可是現在她的手實在太髒了。

  她僵硬地收回手,轉而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總覺得今天的鈴音很活潑。

  這也挺好的。

  跟著鈴音去了她的臥室,耐心等待她在抽屜裡翻找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出了一件合是之尺寸的oversize短袖長t恤。

  t恤上印滿了貓貓頭,還是粉嫩嫩的顏色,雖然和是之平常的風格不太搭,但她意外的還挺喜歡。

  「對了……」是之往客廳的方向瞄了一眼,「悟呢?他還沒到?」

  鈴音用力推上抽屜:「還沒有哦。」

  「真是的,明明出門的時候他還說他肯定會比我早到……待會兒洗完澡一定要催催他才行。」

  是之小聲嘟噥著。

  不過她倒是不用費心去催了。

  在她走進浴室的十五分鐘後,門鈴再一次響起。姍姍來遲的五條先生總算是大駕光臨。

  他遲到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他跑去買泡芙了,為此還排了四十分鐘的長隊。

  而這四十分鐘的耐心等待換來的三盒泡芙差點在五條悟進門的瞬間就被分光了,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留下了半盒給親愛的長姐。

  「是之跑哪裡去了?」

  五條悟這麼問著,偷偷從留給是之的半盒泡芙裡拿走了奶油最多的那一個。

  「姐姐在洗澡。」

  「哦——」

  五條悟啃著泡芙,慢吞吞地走到衛生間門口。隔著兩層門,水的聲音輕得幾乎不怎麼聽得見。他悄無聲息地把門推開了一道小縫。

  他絕不是想要偷窺——他是會做偷窺這種惡心事的家伙嗎!

  他只是想要……啊,找到了。

  搭在架子上的貓貓頭t恤肯定是她待會兒要穿的衣服。

  五條悟的賊手探向t恤。他的指尖還沒來得及碰觸到柔軟的棉質布料,就被一只濕漉漉的手捏住了腕部。

  披了塊浴巾就匆忙走出了淋浴間的是之正以一種嫌棄到了極點的表情瞪著他,五條悟聞到了她抹在頭發上的椰子味護發素的香氣。

  「五——條——悟——」

  低沉的語氣與被拖得長長的尾音。一旦是之開始叫他的全名,就意味著事情的走向不太妙了。

  「你幾歲啊?居然想在洗澡的時候拿走我要穿的衣服!」

  五條悟眨了眨眼,忽然攤開手掌,一臉坦坦蕩蕩:「我五歲!」

  「……你倒是好意思講!」是之氣呼呼地用濕噠噠的手在他的臉上抹了好幾下,「出去出去!你這個幼稚鬼!」

  「好的好的——」

  五條悟乖乖出去了,是之卻忍不住糾結是不是應該把門鎖上,以免今年五歲的五條小朋友再動偷她衣服這種壞腦筋。

  不過最後還是沒鎖門,這是她對五條悟最後信任。

  重新走回到花灑下,用溫暖的水衝走護發素。是之很小心地不讓水落在身上,但水還是流遍了後背。

  摻雜了護發素的水是黏糊糊滑唧唧的觸感,和今天的那只咒靈炸開時殘渣濺在她身上的感覺一模一樣。是之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低下頭,不讓更多的水滲進眼睛裡。

  腳下,漂浮著小小氣泡的廢水在打轉,順著排水口緩緩下落。是之一直不知道廢水會流向何處,只是某個短暫的瞬間,她仿佛覺得自己的意識鑽入了氣泡中的一個,所窺見的則是呆呆地站立在花灑下的、表情茫然的八重是之。

  今天的工作是肮髒的工作,她最近總是會被分配到這種肮髒的任務,這大概要怪她自己是高層眼中肮髒的存在。

  離開和歌山之前,她是咒術師。

  離開和歌山、真正踏入詛咒的世界之後,她成為了「與咒靈誕下子嗣的罪人的後代」,在那些蒼老的咒術師眼中總懷著厭惡,仿佛她已經化身成了最不堪入目的污穢。

  真不講理啊……明明這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卻硬要為她編造出毫無由來的罪責和偏見。

  但幸好,會被這麼對待的,一直以來都只有她而已,盡管她從不知道這份針對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最先出現在了高層面前的人是自己,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是八重家的這一代咒術師中出色的那個。

  無論怎樣,現在這樣就好,讓她一個人承擔就好。

  「因為你是姐姐。」

  好像有人在耳邊對她這麼說。回過神來,原來是她的自言自語。

  她關掉水龍頭,殘留在發絲上的水滴漸漸冷去。她把毛巾搭在肩頭,打開了門。

  「尋,矢,火雞烤好了嗎?」她揚起一如既往的笑,「我已經開始期待起來了喲。」

  「雖然還沒烤好,但是快了!」她們一臉真切,「已經進烤箱了!」

  然而上一個烤火雞就是在烤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所以……說不定還會搞砸?

  但尋和矢壓根不准備去思考這種事——也就是說她們的風險意識為零。她們自信滿滿地覺得,這一次肯定能成功。

  看她們的表情難得的如此認真,是之放心了,了然般點了點頭。她原本想說「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和我說吧」之類的話,可她著實用不來烤箱,只好默默地把這句最常說的話藏回到了心裡。

  烤火雞是個分外漫長的過程,他們索性圍坐在一起玩起了撲克牌,賭注是牛奶巧克力。

  是之站在五條悟身後,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很認真地旁觀著牌局,盡管她一點也看不懂,也完全不會玩,不過此刻的氣氛還是很有趣的。

  空調的溫度有點低。是之縮了縮肩膀,還是沒辦法適應。她默默靠近了五條悟一點,任性似的把整個身子都壓在了坐著的五條悟的後背上。

  貼著暖乎乎的他,這才總算是暖和一些了。

  「你們不覺得有點熱嗎?」彼方用手掌扇著風,「要不要把空調溫度調低一點?」

  「嗯。好啊。」

  其他人這麼應著,是之也說了一聲好,卻聽到五條悟笑了一聲。他抬起頭,湊近是之的耳旁,小聲說:「打完這局我去把車上的毯子拿過來。」

  被他看出來了。

  是之悄然紅了臉,哪怕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臉紅的事情。

  「不要。」她輕輕捶了一下五條悟的肩膀,「我又不冷。」

  「騙人鬼。要是回家感冒了,我可不會幫你買藥。」

  「我又沒讓你給我買!」

  「嘁……之之好凶哦。」

  竊竊私語化作一聲輕柔的笑,五條悟的吻落在她的臉頰上。他不再說什麼了,繼續看著手中的牌。

  今晚他的手氣好得可怕,足足贏來了一大捧巧克力,留下最大的輸家彼方和此間痛苦哀嚎,為遠去的巧克力難過不已。

  「五條先生太厲害了。不會是用六眼看到了我們手裡牌吧?」

  「哇!那就等於作弊了!」

  「不行不行!作弊是不行的!巧克力還回來!」

  「還回來還回來!」

  七只小手伸到了五條悟面前,卻被五條悟挨個打了一下。

  「我可沒作弊。明明是你們太弱了。」五條悟揚起無比得意的笑,「巧克力才不會還給你們!」

  「好過分的發言!姐姐你快管管你男朋友!」

  「嗯……我盡量。」

  叮——

  烤箱的定時器走到了盡頭,肉的香氣飄散在小小的公寓裡。

  八重矢把火雞端上桌,卻不讓他們吃。

  「難得做了這麼精致的菜,肯定要先拍張照給爸媽看看才行啊!」她舉起相機,「大家靠近一點靠近一點!」

  「我來拍吧。」世谷從她的手中拿過相機,「你可是今天的大廚,肯定得入鏡才行啊。」

  「沒事沒事。有笨蛋尋在呢,就等於我也在照片裡了呀!」

  這麼說好像也沒什麼錯。

  於是倒數三二一,「哢嚓」一聲後,所有人都被捕捉在了相片中,只不過五條悟的臉被是之舉在手中的雜志擋住了,大概是到了最後一秒才想起了「不能讓他出現在給長輩們的照片中」,這才匆匆忙忙地遮掩住了他的存在吧。

  矢把照片發給了父親,沒過一會兒就收到了回復。

  「爸爸:長女在談戀愛?」

  他完全不提照片c位的烤雞,卻在意角落裡的是之。

  「矢:嗯。」

  「爸爸:她完全沒提過啊……對方也是咒術師?」

  「矢:嘿嘿。不告訴你。」

  矢當然沒有忘記姐姐說過,不要告訴家裡人,她的戀人是五條悟。但她始終不知道,姐姐為什麼要提出這樣的請求。

  正如她無法知道,此刻是之姐姐溫柔的笑容中是不是藏著難過或是痛苦——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膽敢去知曉藏在姐姐笑容下的一切。

  她只知道,昨天她與尋,被禪院家咒術師,以鄙夷的目光,稱作是「肮髒的家伙」。

  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同住的弟弟妹妹,也不准備告訴姐姐。她願意相信這句肮髒全都是因為御三家的自大與狂妄,與她們本身並無任何關系。

  她們才不肮髒,她們是咒術師。

  是父母無比渴望她們成為的、將真正應當被說是肮髒的詛咒從這個世上趕走的,咒術師。

  「哎呀!」

  忽然聽到世谷叫了一聲,他正指著掛在牆上的日歷:

  「怎麼日歷上的日期還是昨天?」

  啃著雞腿的大助捂嘴偷笑:「尋矢彼方此間鈴音,你們這五個懶惰鬼。」

  「才不是懶惰!」彼方急急地辯解著,「只是忘記了而已。」

  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說話的彼方吸引過去了,此間飛快地將昨日的日歷翻了過去。這一頁上印著大大的黑色的數字。

  ——「18」

  這是2013年的8月18日,一切都還不曾開始。

  他們依然是——也將永遠是——共享名為「八重」之名(詛咒)的,最親昵的手足。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評論有姐妹說想要看八重家的番外,於是就寫了一個,順便對前文進行了一下補足,尤其是將小時候弟弟妹妹們做給之之的花環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這個部分完善了一下(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沒寫進去)


第68章 禮成那日所見到的花的模樣

  ○Rec

  Time>09:23:05 10/23/201■

  Location>Otaru,Hokkaido

  Status>Normal

  「我說,現在這個狀態算是開機了嗎?」

  「不知道,這不是我買的。」

  「說明書呢?我看一下。」

  「我找找我找找……啊,好像不在這裡。」

  「包裝盒呢?」

  「呃——因為太占地方,我昨天丟掉了。」

  「所以這台錄像機到底是誰買的?」

  「五條老師買的,他說無論如何都要把今天的結婚典禮錄下來不可。」

  「那他會用這東西嗎?」

  「應該也不會吧,否則就不會交給我們了。」

  「……這麼說來,不是更應該把說明書保存好嗎?」

  小小方形的攝影屏幕被兩張面孔擠得滿滿當當,把無奈的嘆氣聲盡數錄入進去了。

  擺放在面前的這台攝像機,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下一個世代的科技產物,按鍵和縮寫多得讓人眼花繚亂。

  有些羞於啟齒,但伏黑惠和虎杖悠仁不得不承認,他們真的不知道怎麼操作這台東西。

  「咦,你們已經開始錄像了嗎?」

  屏幕裡擠進了第三人的腦袋,正好是今日的主人公五條先生。他盯著眼前閃爍紅點的鏡頭,看起來和他的學生們一樣好奇。惠順勢向他問起了這台攝像機的使用方法。

  「我不知道呀。」五條悟一副坦蕩蕩的模樣,毫無任何羞愧感,「所以我才把它給你們了。」

  這回答也算是意料之中,惠已經料到了他會這麼說了,但還是忍不住感到無奈。

  「那您應該請專業的攝影師,或者買一個功能簡單點的機器,而不是這麼高端的誰都不會用的攝影機……」

  「可是它智能防抖誒!」

  說起這個先進的功能,五條悟頓時來勁了。他舉起碩大方形的這台攝影機,用力晃動了好幾下。如此激烈的大幅度動作,也僅僅只是讓屏幕中顯示的畫面平穩地上下移動了幾釐米而已,這就足以構成五條悟買下它的全部理由了。

  「只要能錄下今天的每一分鐘就可以啦,現在應該已經正常啟動了吧。快快,先把我拍下來!」

  五條悟趕緊把沉重的攝影機塞到虎杖的手上,飛快地整了整並無褶皺的西裝衣領,又將白色領結擺正了些,這才退後兩步,讓自己能夠完全被鏡頭捕捉到。翹起的嘴角當然一秒鐘都沒有垂下,他的笑意看起來甚至有點過分驕傲。

  無論是驕傲還是得意,這都是應該的。不管怎麼說,他可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啊!

  「好,已經拍下來了!」

  虎杖雙手托著攝影機的底座,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不認識的按鈕,對著得意到不行的婚禮主角拍攝了整整三十秒,感覺應該差不多了,轉動鏡頭對准伏黑惠,順便介紹起來:「這位是今天擔任的花童伏黑同學。」

  「啊……您好。」

  惠一本正經地躬了躬身,向攝影機先生問好。

  「我是虎杖。」拍下梳妝鏡裡倒映出的自己,「姑且是……參加婚禮的觀眾兼現場搬運工?」

  「對了,搬運工同學,戒指放在什麼地方了?「

  「結婚戒指嗎?在左邊的抽屜裡。」

  「沒有啊,沒看到。」

  鏡頭對准了空無一物的小抽屜,沉默的空鏡透著不妙的預感。五條悟悄悄挪開視線,打算擺出一副「沒有看到等於這個事實不存在」的逃避態度。

  當然,擺爛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五條悟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僅僅抽離了三秒鐘,他又重新回到了現實之中。

  「不能沒有戒指。」他果斷地說,「現在再買新的絕對來不及,無論如何都要找回來。」

  根據虎杖所說,他是在昨晚六點將裝有對戒的首飾盒放進左側抽屜中的。

  這一點五條悟可以證明。就在今日凌晨的兩點半,失眠的他晃晃悠悠地游蕩到了此處,拉開抽屜,第無數次地注視著刻在戒指內側的他們的名字,確認了這一切都是再真實不過的,這才安心地把東西擺到原處,回去睡覺了。

  而上午七點來這間房裡拿東西的惠卻說,他看到左側抽屜空空如也地敞開著,順手闔上了,當時未曾見到戒指或是首飾盒的蹤跡,也不知道原來是這裡放了戒指的事。

  由此,大概能夠推算出戒指是在哪個時間段消失的了——雖然這個結論基本上沒有什麼用處就是了。

  「有沒有可能,五條老師你在看完戒指之後把它放到了別的地方,只是現在想不起來了?」

  伏黑惠隨意給出了一個猜測,盡管不能完全解釋自己在今天晚上看到的敞開抽屜,不過聽起來多少也算是合情合理。而這話落在當事人五條悟的耳中,怎麼都像是把罪過推給了他。

  「首先我不可能不記得。」他叫嚷著,自我辯解之余還不忘飛快地拉開其他幾個抽屜,「其次我絕對沒放錯!

  可眼下的情況是,無論是抽屜還是桌面,包括每件衣服的口袋和桌底在內,都沒有見到方形小盒子的蹤跡。尋到最後,連沙發都沒有被五條悟放過。他把手擠進了窄小的坐墊縫隙之間,摸索了好久,緊張卻又心懷期待的模樣像極了上世紀的西部淘金客——甚至連一無所獲的結局也是如出一轍。

  事到如今,大概真的只能罷休了吧。

  五條悟用力從沙發座墊的空隙間抽出手臂,反復嘗試了好幾次,卻也只挪動了幾寸而已,貌似是卡住了,不知是不是西裝衣袖勾在了什麼東西上。

  今日的展開實在有點倒霉,五條悟不知道這算不算婚禮之神對著急辦結婚典禮而沒有認真挑選舉辦場所的自己所降下的懲罰。

  如果真的是神罰的話,那……

  那也無所謂。

  反正他今天就是要和是之結婚。嘿嘿。

  「啊……有貓。」

  忽然聽到虎杖驚呼了一聲,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這麼大驚小怪的。

  仍在專心和自己的手臂進行著拉鋸戰的五條悟頭也沒有抬一下,只說:「這裡是小樽的郊外,見到野貓也很正常吧?」

  「貓,拿走了戒指。」

  「哈——?!」

  五條悟幾乎是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手臂也伴隨著這過分激動的大幅度動作順利從坐墊中解脫,白色的西裝衣袖上沾滿了厚厚一層灰黑的纖維,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窗台上站了一只黑貓。

  其實貓也不重要,重點應當是叼著它嘴中的、與它的皮毛顏色一模一樣的首飾盒。

  ……破案了!

  原來是有小偷貓在暗中作祟——而不是什麼婚禮之神的懲罰!

  小黑貓眨了眨眼。

  對於人類世界發生的大事件,嫌疑犯小貓看起來顯然是一無所知,此刻還頗有興致地歪過腦袋,打量著玻璃後的他們,綠色渾圓的眼眸之中透出幾分調皮的意味。

  下一秒,它從窗台跳落,消失到了不知何處。

  現在的好消息是,戒指並未不翼而飛。

  壞消息當然是,得快點抓住嫌疑犯才行。

  鏡頭晃呀晃呀,追隨著小黑貓的腳步翻過窗戶,拍下了小樽今日的天空與蒼翠草木,還有不遠處的白色聖壇,垂落的香檳色的歐根紗伴著花束的香氣緩緩漂浮,誰也想不到那是昨天才剛剛搭建好的。

  也就只有在這時候,智能防抖的功能才算是真正發揮了價值。

  五條悟跑在前面,扛著攝影機的虎杖悠仁追在後頭。可以很自信地說,小黑貓肯定無處可逃了!

  「我說,五條老師。」跑得飛快的虎杖此刻也沒有忘記努力扶穩攝影機,「這段也要錄嗎?」

  這是個好問題。

  「呃……」五條悟想了想,「雖然現在很丟人沒錯,但也記錄下來吧!」

  「好的!」

  話語間,小黑貓差點又要從鏡頭之中消失了。它輕巧地竄進灌木之中,跳上突出的一小段水管,鑽進敞開的另一扇窗戶裡,晃蕩著的毛尾巴倏地隱匿在了室內。

  想要追回戒指,下一步當然是跟著小黑貓的貓爪印越過那扇窗戶。

  五條悟走近窗台,才剛碰到窗框,整扇窗卻猛然闔上了,毫不留情的「砰」一聲,聽得真叫人心寒。

  而站在玻璃後的釘崎野薔薇擺出的那副嚴肅表情,才最是讓五條悟想掉眼淚的。

  「現在新郎還是不可以見新娘,老師你不會把這事忘了吧?」她的口吻嚴厲又生硬,「就算你想翻窗進來,我也會把你趕出去的!」

  這番發言絕對是對五條悟的正直人格的污蔑——雖然他的視線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越過了野薔薇的腦袋,忍不住往裡面打量了。

  原來這裡就是新娘的梳妝間呀,他這會兒才知道。

  真想看看她現在的模樣,可是野薔薇偏偏要攔著自己。實在是……

  五條悟苦惱地哀嚎起來。

  這一刻,無論是黑色的小貓,還是鑲嵌了鑽石的金屬小圓環,盡數從他的腦袋裡消失無蹤。僅剩的一點理性,全都用來想像那條早就見到過的白色的長裙了。

  「新郎新娘不能在典禮開始之前見面,這到底是從哪個時代流傳下來的陋習?」

  對於五條悟這鬧脾氣般的控訴,野薔薇給予的回應是毫不留情拉起窗簾,試圖遮擋住室內的角角落落,連自己的身影也一並藏起,只露出一雙眼睛,固執地瞪著他:「反正是傳統,肯定要遵守才行!快點快走!」

  她輕輕敲了敲玻璃,但五條悟依然紋絲不動。

  「如果我看了她的照片,那算不算見面?」

  「這……不能吧。」野薔薇扯了扯嘴角,「但會顯得你很變態。」

  「那麼錄像呢?你把是之現在的模樣錄下來給我看,這肯定不算見面啦!」

  「聽起來更變態了。嘔——」

  她做了個誇張的鬼臉,闔上窗簾的最後這道縫隙。如此一來,五條悟就徹底看不到這間屋子裡的模樣了。

  「喂,等一等!」五條悟敲著窗,趕緊把野薔薇喚了回來,「我知道啦,我不會進來的,所以能幫忙錄像嗎?吶,拿好了,這是攝像機!我可是計劃要把今天的每一分鐘都錄下來的。」

  攝影機由虎杖交到了五條悟手中,停留了不到兩秒鐘,便被塞進野薔薇的懷裡。意料之外的重量讓她差點拿不住。

  「釘崎同學,我就把這個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了!」五條悟緊緊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說,「務必多拍一點好看的鏡頭!」

  「知道啦知道啦。」

  砰——窗戶又被關上了。

  野薔薇捧著沉得要命的攝像機,端詳了好久也沒搞懂這玩意兒究竟是怎麼用的。

  但既然都給到她了,應該意味著,已經在錄像狀態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野薔薇迅速將自己代入到了專業攝影師的角色中,像模像樣地把機器扛在肩頭,才剛邁出一步,就差點摔倒了。

  「嘶……什麼東西?」

  不遠處被野薔薇踢飛的黑色小盒子,正是差點讓她摔倒的元凶,沒有之一。

  野薔薇越看越覺得這盒子眼熟,打開一看,裝在裡頭的居然是今日典禮上要用的婚戒。

  雖然想不明白戒指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但既然被自己撿到了,應該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幸運吧。

  要是被別人拿走,那可就糟糕了。

  野薔薇把首飾盒好好收進裙子的口袋裡,推開另一道門。溫暖的燈光讓鏡頭稍稍過曝了半秒鐘,隨即才變回正常的色澤,聚焦著新娘的模樣。

  「剛才有誰過來了嗎?我好像聽到你在說話。」

  是之回過頭,笑著問道。

  她已經換上了婚紗,繁復的裙擺被她抱在懷裡,像是蓬松的泡芙奶油,幾縷淺金卷發落在肩頭,發梢恰巧碰觸到了手臂處的傷疤。

  倘若仔細看看,一定會發現,她的左手臂比起另一側會更纖細一些。

  野薔薇攤手,不打算把五條悟的偷窺行徑徹底暴露出來,只說:「沒什麼啦,就是被人拜托了新工作而已。」

  她輕晃了晃肩上的攝像機,新工作當然也不言而喻。

  不必多想,是之已經能猜出這是這麼一回事了,無奈地笑了笑,本想說點什麼的,卻聽到硝子讓她回頭,匆忙遵照囑咐。

  「嗯……」

  叼著眼線筆帽的硝子露出了分外凝重的表情,不知是在思索著身份,沉吟的模樣讓是之也有點緊張了。

  「眼線看起來果然還是有點不對稱。」

  這句評價,已經被首席化妝師家入小姐重復了好幾次。在過去的十分鐘裡,她一直都在糾結著眼線的事,依舊緊皺的眉頭讓是之忍不住笑出聲。

  「已經很對稱了喲。」她輕碰了碰硝子的手臂,乖巧地仰起頭,「還有腮紅和高光呢,快幫我塗上吧。」

  「不要著急嘛,距離典禮開始還有十五分鐘呢。」

  沾著淺粉色粉末的柔軟刷毛撫過臉頰,有些癢癢的。是之很想回答說自己並不著急,但仔細想想,這場小小的婚禮只准備了一周左右,確實也是有夠急切的。

  不過,最急切的對像,肯定不是自己。

  是之閉起眼,毛刷擦過眼角。她習慣性地攥緊了拳頭,握在左手掌心中的、曾經由弟弟送給她的項鏈硌著骨頭,並不疼,只是存在感十足。訂婚戒指依然戴在中指上,因為五條悟說他也不打算摘下這枚戒指。

  「說真的,是之小姐現在會覺得緊張嗎?」

  野薔薇將鏡頭推近了些。

  緩緩的,她睜開眼,低垂的視線注視著裙擺的褶皺。

  「肯定還是有一點緊張的吧。」她笑著,「畢竟是婚禮嘛。」

  「沒事,如果你想要逃婚的話,我會開車載你回東京的。」

  果斷說著這話的硝子,連闔上腮紅盤的動作都透著前所未有的干脆,是之笑得差點淌出眼淚,搭在硝子腕上的手也伴著笑聲輕輕顫動。

  「有你的承諾,我就放心了!」她轉身看向野薔薇,拉著她的手,一本正經的,「到時候你也要幫我哦。」

  「我肯定會幫你啦!」

  在結婚典禮開始前的幾分鐘,女孩子們竟然已經默契地結成了逃婚小分隊,談笑間差點連逃婚的路線和日程安排都定好了。

  說不定這就是不讓新郎和新娘在結婚前見面的意義所在吧——否則她們怎麼能夠盡情地討論起逃婚的事情呀!

  「是之小姐。」伏黑惠推門進來,手中提著小小的花籃,「差不多到時間了。」

  「啊……好的。」

  時間過得還真快呢,她想。

  五點響起的鬧鐘聲總覺得好像還是不久之前的事,眨眼間便到了典禮的時刻。是之匆忙戴上頭紗,正想取走桌上的捧花,不成想,竟見到了一片狼藉。

  固定著捧花的緞帶已經完全散開了,皺巴巴地躺在桌面,憑空出現的無數小洞仿佛在訴說它遭受到的非人待遇。花瓣散落在各處,滿天星都被啃禿了。黑色的小貓正蹲在桌底,還在用爪子扒拉著玫瑰的花苞呢。

  破案了。

  難怪願意丟下首飾盒,原來是找到了更有趣的玩具!

  這小東西,未免也太會闖禍了。

  即使如此如此,看著它玩得如此開心,是之實在沒有辦法生氣了。

  「畢竟是只小貓嘛。」

  怎麼能怪罪小貓呢?就讓它高高興興地多玩一會兒吧。

  不過,捧花依然是必需品。是之想像不出雙手空空地走向新郎會是多麼尷尬的模樣——她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放雙手!

  只好拾起桌上僅剩的幾支完好的玫瑰,硝子和野薔薇也幫忙在會場的花籃裡揪了點叫不出名字的花。沒有合適的緞帶,便用手中的項鏈松垮垮地綁住花莖,勉強算是拼湊出了一個簡陋的捧花。

  從梳妝室旁的小門出去,沿著狹長的室外走廊,一直走到盡頭,賓客們已經聚在庭院了。五條悟也在那裡。

  和牧師一並現在聖壇旁的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端正,盡管是笑著的,是之卻莫名篤定地覺得,他肯定緊張極了。

  不必緊張。這只是一場小小的婚禮,只有朋友們前來參加而已,並不會有討厭的親戚在。這是最值得高興的。

  父親也仍在和歌山。他不會牽著她的手,將她送到五條悟身邊——說真的,是之也不會喜歡這種無聊的儀式感。

  「是之小姐,你緊張嗎?」

  就連惠也這麼問她了,難道自己看起來真的很緊繃嗎?明明沒有呀。

  是之努了努嘴,做了一個有點誇張的表情,笑著問:「你呢,花童同學?」

  「說實話,有一點。」他輕嘆著氣,「十六歲的花童也太奇怪了,要是大家都盯著我的話,那我肯定會覺得緊張。」

  「怎麼會呢,大家看著的肯定是我呀。」她眨了眨眼,學著五條悟的模樣,擺出得意的神情,「因為我今天很漂亮嘛。」

  「而且您才是主角。」

  「沒錯沒錯。」

  所以呀,有理由感到緊張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不要摔倒、不要走歪、不要在宣誓的時候舌頭打結。

  是之在心裡如此重復著,邁出第一步。

  纖細的鞋跟踩上松軟的草地,失而復得的右腿已經不自覺的打顫了,她差點失去平衡。眼前灑下的花瓣,落在了她的裙擺上。

  在這一刻,她已經不覺得緊繃了,當然也不會有任何的恐懼。只是踏在通往神壇的這條小徑上,每一步似乎都變得分外渺小,而終點又如此遙遠。是之試圖放空大腦,不要進行多余的思考,思緒卻止不住地翻滾。

  她想了很多。有過去,也有未來,還有如果。這些思緒也會混雜在一起,變成亂糟糟的一團。

  比如像是,如果這場婚禮不是在小樽,不是在這一年的十月,而是在更早之前,坐在賓客席上的會是哪些人呢?他們將怎樣注視著自己,他們將對自己說什麼,他們……

  停下。

  是之強硬地中斷了思維。她不願意再多想了。

  這樣的「如果」,仿佛是在後悔著已然發生的過去,如同說著,他們經歷過的掙扎和痛苦全部沒有意義。

  她會記住痛楚,但無需為此後悔。

  不知不覺間,束縛著花枝的金色項鏈向下滑落了些許,觸碰著她的手指。

  這條由純金打造的首飾,是冰冷而光滑的。第一次戴上它時,弟弟曾笑著說,這條項鏈襯得她的金發很是耀眼。

  如果——依然是如果。

  如果你們也在這裡……

  是之在心裡說。

  如果你們也能看到,請為我感到高興吧。今天的我是幸福的。

  如同所設想的那樣,所有人都注視著她,因為她是今日的主角——之一。無數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她只會向眼前的那個人予以注視,如同他始終注視著自己。

  肯定不是錯覺,她能看到五條悟的站姿沒有那麼端正了。

  他背手站著,雙手大概是在身後做著一點小動作,以至於他的身軀也有點小小晃動。揚起的嘴角悄然下垂了些許,他抿著唇,看起來總像是想要說點什麼,但卻在努力忍耐的模樣。

  大約在一分鐘後,他實在忍不住了。

  「是之小姐,您可以走快一點嗎?」

  等待在神壇旁的五條先生如是說。

  「你已經等不及了嗎?」

  「對啊。」

  在眾人的笑聲——與自己的輕笑中,是之並不不想如他所願。她依然慢悠悠地走著,輕快的步伐卻想要從草地上躍起。

  「就不能耐心一點嗎,五條先生?」

  「能等到今天,我已經很有耐心了!」

  他大聲叫嚷著,理直氣壯地。如果不是牧師再一旁小聲叮囑著不要說話,他肯定還會傾倒出更多幼稚的催促。

  或許牧師說得沒錯,不必那麼著急。可他真的不想再等待了。

  走下聖壇,向她而去吧。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距離,也會因此消失無蹤的。

  五條悟握住是之的手,牽著她奔向宣誓的終點。

  他的手是溫暖的,比秋季小樽的日光更加切實。

  是之喜歡冬天的小樽,這裡有著雪與透明的玻璃藝術,懸起的燈光會透過玻璃燈罩照亮下坡道,還有帶著青澀疼痛的戀愛電影。這就是為什麼她從未造訪過冬天的小樽,卻依然鐘意於寒冷時節的這座城市。

  冬天還要等好久,我們在就這個季節去小樽結婚吧。

  說出這話的五條悟,正是在新年的落雪日求婚、也會在今日等不及地拉著她奔向聖壇的五條悟。

  腳下的草地,似乎也沒有那麼柔軟了。是之邁出的每一步,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堅實。

  風拂過純白的面紗,周遭只余下了心跳聲而已,賓客與草木從余光之中變得模糊。

  恍惚之間,或許是錯覺,是之在賓客席中,瞥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那分明像是自己的模樣。

  可當她回過頭去,影子卻消失無蹤。那個位置原本就是空無一物,大概只是她的幻覺吧。

  那便收回目光,只要注視著他孩子氣的笑容就足夠了。

  踏上聖壇,急急地念出誓言,連牧師都無奈地笑了。他不知道的是,與曾糾纏在五條悟與是之的命運之中的「絕望」相比,疾病與貧富並不可怕。

  「知道嗎,我今天差點把它弄丟了。」

  為她戴上戒指時,五條悟悄悄對她說。

  「真巧,不過我的捧花是真的壞了。」

  是之舉起手中的花束。

  枝條上殘留的一點尚未除淨的尖刺,正抵在她的指尖,用微微的刺痛訴說著它的存在,卻並未劃傷是之。

  生有小刺的植物,通常會被稱作荊棘,盡管在植物學的範疇之中「荊棘」的概念更加狹隘一些。

  在她的花束中,這枝荊棘開出了小小的黃色的花。

  是之不曾知道這枝花的名字。

  但她想,她會記住它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售後服務上線

  即便是在2023年我也依然覺得之之是我最喜歡的女主角quq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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