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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柯南)但盼風雨來》作者:砂羽【完結】短篇。

《(柯南)但盼風雨來》作者:砂羽【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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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那天傍晚,許久不見的人站在我家樓下,孤零零地撐著傘,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他濕著眼睛問我:
「你不要我了嗎?」

*安室透BG,原女,開篇已交往設定
*現實主義青春疼痛文學
*無頭無尾無大綱,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內容標簽: 都市情緣 少年漫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砂原葉歌[SunaharaYouka],降穀零 ▏ 配角:安室透,諸伏景光 ▏ 其它:時間煮雨~與警察男友的戀愛長跑~

一句話簡介:與警察男友的戀愛長跑

立意:時 間 煮 雨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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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在一人

  回到公寓的時候,我剛一打開門,果不其然地對上了室友促狹的目光。

  「噢喲,回來啦。」她「噌」地一下從榻榻米上蹦起來,歪著身子,單手搭在餐桌上,誇張地衝我擠眉弄眼,「午飯吃得好嗎?」

  我一邊脫鞋,一邊隱蔽地翻了個白眼:「就那家食堂唄,你還不知道都有什麼?少裝模作樣。」

  「那當然不一樣,畢竟一起吃飯的人很特別嘛。」室友繼續不依不饒,壞笑著眨了眨眼,「我和清子、還有紅,我們可都看見了——眼光不錯,很帥的。」

  「那個嘛……一般般吧。」

  我嘟囔著答道,然後就沒再搭理她故意拖長音的起哄聲,盡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去給自己倒水喝。今天中午,就是剛剛,我在下課後拒絕了朋友們的午餐邀請,選擇和新鮮出爐的男朋友一起吃飯,誰知道校園這麼小,最後兜兜轉轉,我們的目的地竟然是同一家食堂。然而遭遇抓包的尷尬在聽到室友那句贊美時,又轉換為了一種與有榮焉般的愉悅。我背對著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嘗試著用這樣的動作來掩飾一下不自覺上翹的嘴角。

  轉過身的時候,真咲已經收起了那副誇張的表情,拉開椅子坐到我對面,雙手交叉,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勢。

  「你們這是正式在一起了?」

  「是啊。」

  「他告白了?」

  「……是啊。」

  「哈、我就知道。是不是因為上周末聯誼的事情?他知道你去參加聯誼,還抽中了男生的心願卡,所以就吃醋了對吧?!」

  我咳嗽了一下,決定以沉默回答這個問題。

  實際上,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和零——我和我男朋友的相識非常戲劇性。一切的源頭是,我在幾個月前撿到了他不小心掉的學生證。法學部,降谷零,本科三年級,比我高兩屆。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詢問了同在法學部的高中同學,沒想到這位降谷前輩還挺出名,隨便一問便得到了他的聯系方式。我們加了好友,禮貌地聊了兩句,對了雙方的課表之後,約定了時間去歸還學生證。那天下午,先一步下課的他在教學樓下等我,拍了一張照片告訴我位置,說他穿著白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色長褲,還問我需不需要什麼接頭暗號。我當時還上著課,偷瞄手機的時候看見這則消息,差點兒沒當堂笑出聲來。但我憑借出色的意志力忍住了笑,繃著嘴角,故作嚴肅地悄悄回復道:

  「我說『東大』,你回『早稻田』。」

  我們倆在手機裡說得有模有樣,像是在搞什麼間諜行動,但真正見面的時候,那個場面簡直尷尬得不行。

  首先,我們都必須承認,白上衣和黑褲子這種毫無特點的穿搭,根本無法在人流量不小的下課時間裡准確鎖定目標。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看見他了,但明顯比衣著打扮更為顯眼的金色頭發讓我飛快地排除了這個選項,轉而移開視線,向別處搜尋,途中還認錯了一次人,傻了吧唧地跑到對方前面,沒頭沒尾地說:「東大。」

  我收獲了一個萬分疑惑的表情,當時便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訕笑著擺手離開後,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那位同學正在等的人了,原來是附近餐廳的外賣員。

  這一插曲讓我在發現真正的降谷零正是一開始被我排除的金發帥哥時,臉上的表情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沮喪。

  對方看著我,也有些局促地撓了撓臉頰:「呃……東大?」

  「……早稻田。」

  我嘆了口氣,一邊在包裡尋找他的學生證,一邊把剛剛發生的事都念叨了出來。末了,我將東西遞過去,問:「你為什麼不直接說自己是金發!」

  「抱歉、抱歉啊。」零擺著手不停道歉,盡管他咧得越來越大的嘴角,讓我覺得這個倒霉的故事很好地娛樂了他,「當時沒想那麼多,隨口就那麼說了。」

  他接過學生證,看了一眼上面的照片和信息,確認無誤後便隨手塞進了褲兜裡。

  「這次謝謝你,幫大忙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道,「我請你吃頓飯吧?」

  「沒事。舉手之勞。」

  我不甚在意地抬了抬下巴,正想婉拒,就聽他又繼續問:「你之後還有課嗎?不著急的話,去吃附近那家自助餐怎麼樣?」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在他發出邀請之後,我立刻不動聲色(至少我自己覺得是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相當自然,相當誠懇。我不至於自作多情地認為他會對一個剛剛認識不久、甚至還是初次見面的新生學妹抱有什麼多余的心思,但從小到大就在社會的熏陶下自然形成的、只有女性才能懂得的警惕心非常及時地出現了。交往之後,我對零坦白了當時的想法,他立刻露出了極為受傷的可憐巴巴的表情,反問我「難道我看起來很像隨便泡學妹的那種不正經學長嗎」。

  我搖搖頭,動手揉亂了他的頭發。

  「當然不是。」我說,「但畢竟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更何況,萬一有什麼事,我又打不過你。」

  「是這個道理,你說得對。」他點點頭,收起那張委屈臉,抓住我的雙手阻止了它們繼續在腦袋頂上作亂。

  「很機靈嘛,葉歌。」零彎起眼角衝我笑了一下,爾後又突然嚴肅了起來,「這樣很對。總之,如果感覺會有危險,不管是不是真的,馬上想辦法遠離,知道了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點道理不用你教。」

  「嗯、然後來找我。」

  「那能管用?你這細胳膊細腿……噫!」

  我不屑地伸手摸上他的胳膊,然後被突然用力鼓起來的肱二頭肌給嚇得一個激靈,驚訝地抬起頭,不偏不倚地與男朋友四目相對。我確信在那張笑容滿面的帥臉上,看見了顯而易見的不滿。

  「……看不出來啊。」

  我強顏歡笑地說著,頗為心虛地咽了口口水,視線游移著便要後退逃跑,然後被一把抓住鎖進懷裡,貌似細瘦卻充滿力量的手臂橫在腰間,輕而易舉地令我動彈不得。

  「正巧,不如今天就來練習一下危急時刻的逃跑技能吧。」零從背後牢牢地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上,笑意和怒氣混合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剛好先從你『細胳膊細腿的』男朋友開始,怎麼樣?是最簡單模式吧,葉歌。」

  我試著掰了掰他的胳膊,紋絲不動,遂面色沉痛地低頭:「……我錯了。對不起。你是世界上最強壯的男人,我不該看不起你,我深刻反省。」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是嘆了口氣,隨後抱住我的力道放輕了一些,卻依舊保持在讓我無法脫身的程度。

  「好了……不鬧了。認真講,如果被這樣抓住了,你要怎麼辦才好?」零動了動下巴,示意了一下我仍舊搭在他胳膊上的雙手,「手臂能夠自由活動的情況下,抬起來——對、就這樣,用手肘打他的腦袋。」

  我們那天又來來回回半玩耍半教學地進行了幾個回合的防身術演練,令我深刻認識到了自己與男朋友懸殊的力量差距——我用兩只手,使出渾身力氣,都沒能掰得動他一只手。

  「大部分時候,決定勝負的是力量和體重。」他總結道,「所以最好還是不要落入這種境地,快速逃跑才是首要任務。」

  我不能更贊同。

  後來我把這些說給了另一個關系很好的同學清子,她想了想,問我:「所以你們那天到底吃沒吃自助餐?」

  「沒有,我們去吃了食堂。不過自助餐我們後來也去了,還吃了好多次。」我聳了聳肩,「物美價廉,推薦你們也嘗嘗。」

  初次見面之後便是更多像之前一樣的手機交流。無論作為前輩、還是作為朋友,降谷零都表現得非常完美。我後來聽法學部的那個同學說,他當年的入學成績就名列前茅,還在學生會和辯論隊身負要職,再加上那張混血帥臉,確實是很受歡迎。

  「但他好像沒交過女朋友呢。」同學不帶惡意地調侃道,「你要是成了,記得請我吃飯。」

  「瞎說什麼呢?八字沒一撇的事。」

  我打著哈哈糊弄過去了,但之後也自己在心裡犯嘀咕:談戀愛啊、與男生交往啊……聽上去不錯。我學生時代的前半段都是課業和書本堆積起來的無聊經歷,父母都不是什麼頑固老家長,但對我的學習總是要求很高,為此還將我送進了嚴格的私立高中,力圖在激烈的競爭中爭取一席之地。我明白他們的苦心,自然會想要盡力地完成他們的期待。萬分幸運的是,我似乎對於讀書和學習不算苦手,從小養成的專注與自律的習慣姑且讓我能夠順利地獲得不錯的成績,也因此而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在全新的環境裡,離開了父母和教導老師的管束,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荷爾蒙的味道前所未有地充斥了周遭。

  「對戀愛抱有向往是人之常情。」清子作為過來人,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但是要把握好分寸。這個時候,不要太草率,也不要太認真,學會保持在中間那個程度就好。」

  她的表情有點微妙,或許是想起了高中時代的男朋友。他們最近剛剛分手。

  「不過那些都是後話。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清子推了一下眼鏡,正襟危坐,「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很久,還是一聲不吭。

  清子看不過去,嘆了口氣,決定幫助我一下:「那我問你。比如說,如果我有男朋友了,或者真咲和紅有男朋友了,你會傷心嗎?」

  「當然不,那是好事。」

  「那如果降谷前輩有女朋友了呢?」

  「……」

  感謝戀愛大師島谷清子,我覺得我懂了。

  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對方喜歡我嗎?

  我仔細想了想,我覺得有戲——上次我們下課後一起去操場夜跑,我的手凍得通紅,他還自告奮勇地要幫我哈氣暖暖呢。

  「你的手好小。」他笑著說。

  他的動作其實很規矩,只是用手掌虛虛地攏在上面,連皮膚接觸都沒有。但低頭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又實在是靠得很近,從他嘴裡呼出來的熱氣打在我蜷縮起來的手指上,快速溫暖起來的似乎不只是手,還有埋進圍巾裡的臉頰,以及更深處的心髒。

  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曖昧持續了差不多兩個月,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緊接著,十一月初的時候,我們幾個學部組織了一次規模不小的新生聯誼。我本來沒什麼興趣,何況那天還和父母說好了去外婆家吃晚飯,但我媽得知了這件事之後,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參加,不要搞得自己太不合群。

  我無奈妥協,和真咲她們一起去了。聯誼現場的人不少,吵吵鬧鬧的,吃也吃不好,聊也聊不盡興。就在我們幾個打算開溜的時候,主辦人宣布了今晚的高潮活動,讓每個人寫一張心願卡,然後隨機抽取交換,幫助對方完成願望。

  我和真咲對此沒什麼興趣,但清子和紅看起來興致勃勃,我們便決定留下來了。我想了想,秉持著消極參與游戲的態度,在卡片上寫下「希望世界和平」幾個字,然後丟進了收集箱裡。

  交換結果出來,我抽到了一位來自北海道的理學部男同學,他的心願是想要探索學校附近、以及整個東京裡好吃的店。

  「砂原同學剛好是本地人的話,真是太好了。」對方有些拘謹地摸了摸後腦勺。

  我沉默了一下,坦言道:「其實,在外面吃飯這種事……我自己也只是根據社交網絡上大家的推薦來做決定。」

  出身上來看,我的確算是「本地人」,出門還要靠導航,否則會在街上迷路的,那種「本地年輕人」。

  當天晚上回到公寓,我立刻就把這件事講給了零:或許是單純當個笑話,或許也是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他很久都沒有回復我,我以為他已經睡了,便也放下手機,准備明早再說。誰知道,等我洗完澡出來,他的回復來了。

  「剛剛在忙,沒看見消息。你平安回去了就好。」這是第一條。

  「只有那個男生,他既然想要探索,還是不要依靠本地人,一個人去比較有趣吧。」

  這是第二條。

  我邊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飛快打字,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是不是在吃醋?」

  「對,我就是在吃醋。」他秒回。

  感謝清子的戀愛課堂,感謝真咲帶我去聯誼,感謝紅讓我留下來參與了那個游戲,也感謝北海道男生的心願卡片。

  感謝所有人,我們在一起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摸到手機,看見零一個小時前發消息,說他剛剛在健身房,一口氣做了一百個引體向上,把旁邊的人都給看傻了。

  簡短的幾行文字裡滿滿都是炫耀的味道。我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圖,於是順著他的心意回了幾句「你最厲害了」的誇獎。末了,我突然想起許久不見的國中同學最近沉迷健身,經常在ins和推特上發照片,於是轉手找到他的聯系方式,把零的話又轉述了一遍。

  半個小時後,我收到了回復,一句優美的日本話:「秀恩愛滾。」

  第二天,曾經得意洋洋向我炫耀引體向上的某人,一夜過後肩膀酸痛,險些連包都背不上去——那都是後話了。


夜半月中天

  我其實一直是個很怕冷的人。東京是氣候溫暖的城市,哪怕是新年前後的那幾天,也能在街上見到光腿穿短裙的女孩子,但我不僅要穿上長款的大衣,還得在脖子上系一圈圍巾。和零開始交往的時候正是深秋,天氣慢慢轉涼。還沒進入十二月,我就已經換下了輕薄的襯衫,以高領毛衣取而代之。零和我恰恰相反,似乎無論什麼時候,他的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剛剛確定關系之後的第一次約會——其實只是下課後一起吃飯,然後在校園裡散步消食,那時我走在他旁邊,挨得不遠不近,兩個人的手臂隨著走路的動作微微晃動,似有似無擦過對方的衣服。我們邊走邊閑聊,從校園八卦聊到魔鬼導師,就這麼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兩條胳膊之間的距離也在一點一點地隨之靠近。最後他突然地伸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

  「手怎麼這麼冷?」

  他看過來,衝我皺了一下眉,然後沒等我說話,便抓著我的手,一起塞進了他的外套口袋裡。

  我稍微有點嚇了一跳,但也沒有反抗,不如說,從剛才開始,不知道有多少個瞬間裡,我滿腦子都想著同一件事,不停地思考著,如果他沒有主動牽上來,我要怎麼做才顯得自然又順理成章。在他行動的前一秒,我還在猶豫,准備再等他兩分鐘,等到差不多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假裝沒看清路,借機往他身上湊過去。幸運的是,這個計劃看來派不上用場了。我抿了幾下嘴唇,抬起另一只手,把鬢發別到耳後,但下一秒又覺得少了遮擋的耳朵有些冷,於是又把頭發給撥了出來。零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在旁邊輕輕地笑了一聲,讓我有點懊惱地反握上他的手掌,用力地捏了一下。

  然後我轉過頭,看見他笑得更開心了。

  「哎,怎麼才這點力氣。剛剛沒吃飽嗎,葉歌?」

  「不許嘲笑我!」我盡力不讓自己表現得氣急敗壞,但緊接著,發現他也回敬一般地捏了我一下,不重,但似乎比我強多了,「……你幼稚不幼稚!」

  零挑了一下眉,像是在宣告勝利,緊接著,他移開了視線,牽著我過了馬路,隨口岔開了話題:「說起來,明天晚上你是不是沒課,要不要來看我和朋友排練合奏?」

  「噢噢、你那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嗎。」

  「是啊,他一直對你很好奇呢,只是總沒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那看來要再等下一次了。」我也有點遺憾地答道,「我明晚也得去戲劇社排練。」

  我聽他提起過那位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看得出來確實是關系很好,據說從小學到大學都在同一所學校,現在甚至還是同一個專業,這樣的緣分簡直堪比連體嬰兒,建議當場結拜,成為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零聽了我的形容,直接笑得嗆了一口水。他一邊咳嗽,一邊還有心思調侃我,問:「你難道吃醋了嗎?」

  「?我干嘛吃你發小的醋?」我撇著嘴反問,「瞧把你能的,誰還沒有個青梅竹馬……」

  「咦……葉歌也有嗎?」

  「啊、非要說的話……陸鬥吧。我們是國中同學,沒有你們認識得那麼早,而且高中之後就不在一個學校了,但還經常保持聯系,放假了一起出去吃頓飯。」

  「……是男生?」

  「是男閨蜜。——那種男閨蜜啦。」我看著零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心情頗佳地勾了勾嘴角,「他的初戀還是我們當時的體育老師呢。」

  零故意拖長音地「哦」了一聲,繼而放低嗓音,悶聲念叨了一句:「所有的男閨蜜都說自己對女人不感興趣。」

  我沒聽得太清楚,但中心意思還是抓住了,於是笑容立刻又擴大了幾分。「哎呀,你難道吃醋了嗎?」我一字不差地將零的調侃又拋了回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零盯著我沉默了一下,然後攬上我的肩膀把我圈進懷裡。

  「我喜歡你。」他突然說道,令人意想不到地打了一發直球,「你也只能喜歡我。」

  我被他這一番霸道總裁式發言弄懵了,偏偏說完之後,他好像自己又覺得有點害羞,干脆把腦袋搭到我肩膀上,低著臉不動了。我也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張嘴又合上,琢磨了半天怎麼回答才能顯得不那麼肉麻,但最後我放棄了,決心拋開那點微不足道的面子問題,說:

  「我只喜歡你。」

  沒別的原因,我就是……哎,我就是太吃他這一套了。

  熱戀期裡的感情似乎是不太受控制的。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與零在一起之後,我總是隨時隨地就會想起他,就連剛剛趁著課間在自動販賣機上買了一罐咖啡這種小事,都恨不得立刻說給他聽。我相信他也一樣,畢竟在我發出去那條消息之前,他已經把他的午飯內容都一點不漏地分享給了我。

  晚上下課之後,我和真咲買了兩份速食便當,草草吃完後便去了戲劇社排練。差不多七點多的時候,我看見零發來的照片,是他抱著吉他的樣子,估計是叫朋友幫忙拍的。我笑嘻嘻地誇他帥,然後鬼使神差地繼續打了一行字:你們什麼時候結束?

  還沒來得及按下發送鍵,對方的消息倒是先一步來了,而且竟然與我輸入欄裡的內容一字不差。

  零問:「你們什麼時候結束?」

  我看了一眼時間,又偷偷抬眼瞄向指導老師的方向,見他正在與幾個前輩討論劇本,暫時沒有心思關注我們這些戲份不多的新人。

  「大概八點吧。」我回復道。

  「那很巧,我也差不多八點結束。」零繼續說,「要一起回去嗎?或者去吃個夜宵什麼的。」

  我對這個提議非常心動——簡單來說,我就是想他了,盡管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還不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但濃濃的思念已經占據了整顆心髒,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只感覺手機屏幕上平平淡淡的一個「好」字,根本就無法承載得動我激動的心情。但我覺得——我幾乎能夠肯定,他也一定領會到了。我甚至能想像出他此刻捧著手機、笑容滿面打字的模樣。

  「那就八點鐘,約好了,我去接你。」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七八分鐘 @的時候,零就告訴我他到樓下了。我瞥了一眼亮起的手機屏幕,然後一咬牙,舉起手打斷了指導老師的總結發言:

  「對不起,老師,我等下和人約好了小組討論,能不能稍微提前一點走?」

  真咲在旁邊衝我擠著眼睛,似乎在質問我「你哪兒來的小組討論」,又似乎在譴責我「你竟然要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回去」。但我沒理她,我用真誠的目光盯著指導老師,見他點頭首肯,便急忙拿上包離開了教室。出了門,我不再掩飾自己的急切,連電梯都懶得等,直接「噔噔噔」地跑了下去。

  「零!」我興衝衝地飛奔過去,與張開雙臂迎接的男朋友極有默契地擁抱在一起。

  「別著急、別著急啊……你剛剛跑過來的樣子好像一只小企鵝,好可愛。」他笑著捧起我的臉拍了拍,手依然很暖,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了舒服的觸感。接著,他在我略有些不滿地舉起手,作勢要捶他肩膀的動作下,先一步松開我,抬腿跨上了單車,扶著車把朝我抬了抬下巴:

  「好了,快上來。」

  我輕哼一聲,還是乖乖地坐到了後面,然後故作鎮定地伸出一直胳膊,從背後環上了他的腰。

  「坐穩了嗎?」

  「只要你車技及格,我肯定不會掉下去。」

  「我的車技超乎你想像。」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一下這句話,零就毫不遲疑地蹬上踏板。單車在剛剛開動的瞬間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讓從沒坐過別人後座的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另一只手臂也已經牢牢地抱緊了他。

  「這才對嘛。這樣才比較穩。」零似乎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讓人不禁懷疑剛剛那一下晃動是他故意的。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套路了一回,索性順著他的意思又把身體往前靠了靠,緊貼上他的背,仰起臉在他露出來的後脖子上吹了一口氣。

  惡作劇得逞了。下一秒,原本平穩行駛的單車又晃了一下,這次看來不是故意的。

  「別鬧……!」零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脖子,故作凶狠地威脅道,「再亂搞些小動作,我就馬上把你甩下去了!」

  我趴在他背上咯咯地笑起來。

  我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份關東煮,坐在店裡吃完,然後一起慢慢地往回走。我和他住的公寓距離不遠,但在兩個方向,並不順路。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偶爾也會一起相約跑步或是自習,但從來都是在白天,我也總是婉拒他送我到家的提議。然而現在,我必定是不會再拒絕了。

  「沒想到,你還對戲劇感興趣嗎?」零單手推著車,另一只手照舊牽著我,隨口地問道。

  「也不算吧。其實,我們專業的小鳥游老師和戲劇社的指導老師認識,她推薦我們去參與一下,用來鍛煉在台上大聲說話的能力。」

  「噢……在台上大聲說話的能力嗎,原來如此。」

  「零的話,沒有這方面的苦惱吧?畢竟是辯論隊的成員。」我百無聊賴地踢走了一顆腳邊的石子,「我本來也覺得沒什麼難的。雖然不算是非常擅長演講的人,但我也不至於站到台上就開始打磕絆。不過見識到厲害的前輩和老師之後,才突然感覺自己還有的學。」

  零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我,目光溫和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兩秒鐘之後,他彎起眼角,動作輕柔地揉了揉我的腦袋。

  「會這麼想,就說明你已經是很棒的人了,葉歌。」

  「什麼啊,那種老氣橫秋的發言……你明明也只比我大兩歲而已。」

  我撇了一下嘴,然後靈機一動,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

  「Might I but through my prison once a day behold this man——」我拉長尾音,挑眉看了零一眼,才繼續念道,「all corners else o' th' earth let liberty make use of; space enough have I in such a prison……」

  最後一個單詞還沒有講完,零突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零?」我微微一愣,看著他慢慢地俯身、靠近,隱隱約約有了些預感,一時間只覺得耳邊一片寂靜,只有心髒跳動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葉歌。」零的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挪到了我的臉頰上,他虛虛抵住我的額頭,說話的時候,呼出的熱氣就打在我的鼻尖上。

  他問:「我可不可以親你。」

  「……親、親哪裡……?」

  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我說不利索的話,還是因為我傻愣愣的表情。

  「親臉。」

  「那可以、那……」

  臉頰上傳來了柔軟的、濕潤的、而且極其溫暖的觸感。我的手放在他背上,抱得很緊,而他一只手攬著我的腰,另一只手按在我的腦後。我有些怔愣地僵著身體,視線的正中是漆黑的天空和彎彎的月亮。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爾後閉上眼睛,輕輕地轉了一下頭,那道觸感便轉瞬移到了嘴唇上。

  一個相當簡單的吻,從唇瓣相碰與摩擦開始,不知道是誰先試探地伸出了舌尖,向另一邊的領域邁出了溫和卻又強勢的第一步。我們緊緊地相互擁抱,緊緊地親吻,交換彼此的氣味,短暫地分開,相視一笑,很快又繼續地吻回去。我重新睜開了眼睛,天空和月亮又出現在視野裡,還有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以及比月光更加明亮的金發。

  那一天,那個時候,我真希望這條回家的路永遠沒有盡頭,希望這個晚上永遠不會結束。


瓊花滿樹梢

  學期末的時候,社團的演出非常順利地結束了。我不是什麼重要角色,台詞也只有短短幾句,倒是那一臉誇張的妝容和一身服裝道具讓人充滿了參與感。演出結束之後,我和真咲、清子還有紅四個人結伴走出後台,然後,在禮堂的大廳裡,我見到了靠著柱子等在那裡的零。

  「……都說了沒什麼意思,叫你不要來。」

  我在朋友們的推搡下扭扭捏捏地走過去,別開腦袋沒有看他,雙手在抱起的胳膊上摩挲,一半用來取暖,另一半用來緩解尷尬。我們幾個扮演的都是小精靈,我是藍色的那只,穿著動畫片裡魔法少女一樣的短裙,讓人感覺有些羞恥。

  零似乎沒有在意我不自然的神色,兀自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造型,笑著評價道:「很可愛嘛。」

  我抬腳踹了一下他的小腿,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清子她們在後面喊我過去拍照。

  「剛好你男朋友在,叫他給我們拍!」紅抬起胳膊朝我揮了揮,說完之後又自顧自地看向零,問道,「怎樣?幫我們拍張合照吧,前輩!」

  「沒問題。」零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挑眉向我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攤開,大概是在索要手機。

  我撇了一下嘴,不滿地嘟囔一句「你們這些人別無視我啊」,手上還是老實地掏出手機遞給了他。隨著「哢嚓」一下的快門聲,紅黃藍白的四只小精靈定格在了畫面裡。

  「其實我更喜歡白色,當然藍色也不錯。」零把手機交還給我,看著我打開社交軟件,將幾張照片分享到四個人的群組裡,摸著下巴,突然說道。

  我抬頭瞥了他一眼:「白色顯胖。」

  「你又不胖。」他非常熟練地接話,回答裡充滿了求生欲,但眼神卻顯得非常真誠,「真正細胳膊細腿的是你才對,要多長點肉,抱起來才會更舒服。」

  我笑罵一聲「臭流氓」,呲牙咧嘴地拍上他的胳膊,卻被先一步捏住臉頰,輕輕地向兩邊扯了扯。

  「但這裡的肉倒是很多。」他繼續揉了兩把我的臉,對我不滿的怒視回以無辜的眨眼,「這個手感就很好。」

  我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反駁:「那只是嬰兒肥!嬰兒肥!等我成年了就會自動消失!」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讓他覺得格外有趣,我剛說完,零就捧著我的臉哈哈大笑起來。我撲過去抓他,卻被眼疾手快地撈進懷裡。他一伸胳膊,輕易地用寬大的運動外套裹住了我的身體,笑眯眯地低下頭,與我對視:

  「好啦,晚上風大,這樣會暖和很多吧。」

  「……放開我啦,這樣好怪。」

  我嘴上說著拒絕的話,身體卻很誠實地往他胸前靠了過去——單單只是因為他身上實在是太暖了,在冬季的夜晚裡,就像是一只行走的被爐,不要白不要。

  零非常體貼地沒有戳穿我的心思,順勢摟緊了我的肩膀,我們兩個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慢慢地沿街走著。回去的路上要經過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路燈本就不多,最近還壞了一個,往常我一個人、或是只有我和真咲兩個人的時候,都會刻意避開,選擇從大路繞過去。然而現在,與零走在一起,實在是讓人感到非常安心。

  「說到這個……」他突然開口說道,「再過兩個月,你就成年了吧。」

  我在他懷裡抬起頭,借著昏暗的光線,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雙淺色的眼睛卻顯得格外明亮。

  「是啊。」我笑了笑,「記得給我生日禮物。」

  「放心吧,一定會記得的。」

  說完這句,他又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我等了幾秒鐘,卻什麼也沒等來,便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輕輕挑起眉,開玩笑地問道:

  「你突然問這個,不會是在想什麼壞事吧?」

  話音剛落,我便如願地看到他一瞬間露出了驚詫的神情,正為自己的先發制人感到得意時,頭頂上突然按下來一只寬闊的手掌。

  「……我看是你在想什麼壞事。」零半分無奈、半分咬牙切齒地說,手上毫不留情地將我今天好不容易做好的發型弄亂,「我剛剛只是想問你,新年要不要一起出來玩?」

  我撇了撇嘴,對他這個回答感到半信半疑,但也適時地選擇止住了那個貌似有些不妙的話題,順著他的話答道:

  「我肯定要回家的。」

  「啊……說得也是。」

  「你難道要一個人過?」

  「也許。還不確定。」

  「你的朋友也不在嗎?」

  「他今年也要回老家去。他其實是長野人,他哥哥在那邊。

  零說著,忽然停下了腳步。我有些不解地轉過頭,這才發現已經到我住的公寓樓下了。

  他低下頭來看我,眼睛裡似乎閃著光,像是在昏沉的黑夜裡點燃了一盞燈。「到了哦。回去吧。」他輕輕地對我說,攬住我肩膀的手卻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也許是因為天色漆黑,又也許是因為困意上頭,我在那一瞬間,忽然感覺一切都很不真實,看不見也抓不住,好像只要我松開手,轉了身,在此時此刻離他而去,再回過頭來的時候,一切就都會消失了。

  「葉歌?怎麼……」

  零顯然察覺到了我突如其來的不安,但他帶著擔憂的詢問被我更加猝不及防的擁抱打斷。我張開雙臂,在一層運動外套的裡面環住他的腰,然後手掌上移,循著他體溫的熱度按上了他的脊背,隔著一層柔軟單薄的T恤衫,漂亮的肌肉線條像是要與縱橫的掌紋相重疊。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是不約而同地目光相對,然後安靜地接吻。近在咫尺的接觸緩慢地驅散了那些消極情緒。我突然來了興致,張開嘴去咬他的嘴唇,而他措手不及地被襲擊,緊接著也以更加大膽的舉動作為回敬。那天我和他道別的時候,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不知怎麼的就恍惚著上了樓,開了門。真咲正縮在被爐裡看書,抬頭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的脖子怎麼了?」

  「……有點過敏。」

  我頓了一下,然後故作鎮定地伸手,憑借記憶找到被狠狠吮吸過的位置,不輕不重地撓了撓,好像真的有過敏那麼回事一樣。

  真咲沒再追問,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信了沒有,姑且就認為她信了吧。我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再舒舒服服地鑽進被窩,打開手機,就看見了零在十幾分鐘發來的消息,說他也到家了,叫我好好休息,順便還附上了一張我今天的舞台照,不知道是他什麼時候偷偷在觀眾席拍的,讓我捶胸頓足地後悔真不該給他留那麼好的位置。

  「不要刪呀,明明是很珍貴的紀念。」

  「快刪——」

  我趴在床上用力地摁著鍵盤,仿佛這樣就能把我咬牙切齒的語氣也隨著文字一並發送出去,下一秒手指一動,倒是自己偷偷地點開那張照片,保存到了相冊裡。

  放下手機,蒙上被子准備睡覺的時候,我心中那些突然升起的、無頭無尾的不安已經消散了大半。我突然想起清子說過的話,讓我不要太輕率,但也不要太認真,畢竟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心知肚明,早晚有一天要與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道別,也許還會再見,也許不會了。

  「人會離開,但回憶是不會的。好的回憶還是壞的回憶,全看現在的你能留下什麼。」清子說。

  清子不愧是清子,有過兩段戀愛經驗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我之前聽過一個說法,說無論男女,相親的時候談起自己的戀愛經歷,永遠都是雷打不動的兩段,不多不少,既不會顯得輕浮,又不會顯得自己不受歡迎、沒人追求:第一段的失敗是因為年少輕狂,第二段則是三觀不合。

  另一個說法是,年輕時談過的戀愛,獲得的成長,實際上全都是在為對方將來真正的另一半做嫁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我關了燈,在黑暗中抱住那只布羅艾,在鯊魚柔軟的肚子上蹭了蹭,然後安心地閉上眼睛。未來都是不可預測、也不可控制的。未來的事情就交給未來的我去煩惱,珍惜並享受當下的一切才是現在的我該做的。我不想思考那麼多復雜的事,大人的世界除了亂七八糟的煩惱,也該有成熟理智的心態和坦然面對一切的勇氣。無論如何,在我們之間,擁抱與親吻、共同經歷過的時間和共同的愛都是真實的,即便將來有一天會走上不同的路,至少沒有人會為如今的一切感到後悔。

  那就足夠了。

  那就非常得……足夠了。

  新年的時候,我按照計劃和父母到外婆家裡過年。守歲那天晚上,家長全都在廚房裡忙活,我不得不陪著六歲的表妹打撲克牌。我向來是個不會哄小孩的,主要原因是拉不下那個臉去裝成和她一樣幼稚的模樣。於是,在我第無數次毫不留情地贏下牌局之後,她終於甩手不干,嚷嚷著去找我舅舅告狀。我媽端著碗坐到我旁邊,一邊打著雞蛋,一邊對我說:「你這麼不會對付小孩,將來結婚了可怎麼辦?」

  「我干嘛非要結婚?」我不以為意地輕哼一聲,反問道。

  「好吧,結不結婚的另說。」她聳了聳肩,又說,「有沒有男朋友?」

  我晃了晃翹起來的腳,然後毫不猶豫地說「沒有」。上了大學之後,每一次和家人的閑聊裡總是少不了戀愛話題,每一次都被我隨意地敷衍過去。我媽在這件事上充滿了好奇心,我爸看上去不管不問,實際上比誰都關注這些動向。直覺告訴我,如果把男朋友的事情對他們坦白,必定引來一場麻煩的盤問。我始終認為,戀愛是我與零兩個人的事情,在談婚論嫁之前,和各自的家人都沒什麼關系。零倒是也很贊成這一點,反正他也對我爸媽毫無興趣,最多就是在我提起來的時候,感嘆一下我和我媽關系真好。

  後來想想,隱瞞戀愛這件事真是我過去二十年乖乖女人生中對父母撒下的最大的謊話,說是遲來的叛逆期也毫不誇張。新年第二天,我和父母說要去和陸鬥吃飯,實際上和零去看了場電影,然後慢悠悠地晃到隅田川公園,沿著河邊溜達了一下午。

  「簡直像在搞什麼地下工作。」我一邊給陸鬥發消息,以防我媽問起來的時候說漏了嘴,一邊半開玩笑地對零說,「我爸之前還說,如果我將來考不上研究生,就去應征自衛隊,情報本部肯定很需要懂外語的人才。」

  「去抓間諜嗎。」零飛快地領會到了其中含義,讓我覺得他說不定和我爸挺有共同話題。

  「大概吧。」我伸了個懶腰,靠上他的胳膊,盯著頭頂上光禿禿的樹枝眯了眯眼,「我說我才不去,肯定很無聊。——他自己都轉行不干了,還想把我騙進去,沒門。」

  零笑得抖了抖肩膀,及時地接住了我沒有穩住的身體,直接讓我躺到了他的腿上。

  「但我說不定會去做警察。」他抓住我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我的指尖,說道。

  「噢……那不錯,那我就有一個警察男朋友了。好酷。」

  「你剛剛還說很無聊。」

  「如果是那種坐辦公室處理文書的職位,的確很無聊嘛。」我鼓了鼓臉頰,伸著手任由他摸來摸去,也不知道在摸什麼,「嘖……不過就算你當了警察,估計也是要去坐辦公室的。也挺好的,至少很安全,麻煩事交給手下去辦,自己指揮大局就好了。」

  我說得頭頭是道,零像是被這一番前途光明的理想展望給逗樂了,又氣又笑地揉上了我的臉:

  「什麼指揮大局……你倒是想得美,又不是每個人一開始就是領導。」

  「反正你必須當領導。我爸退伍之前還是個中尉呢。你要是比他官低,他肯定要挑三揀四,不肯把我交給你的。」

  我皺著臉衝他吐了吐舌頭,然後被不由分說地吻住,舌尖刺痛一下,竟是讓他輕輕地咬了一口。我回想起初吻的那天晚上,明明當時的我們還在吻技上處於同一起跑線,不過短短幾個月,這家伙竟然就突飛猛進,學習的進度甩下我一大截,令人不禁感嘆他怎麼這麼熟練。好家伙,這就是男人的天賦嗎,是我輸了,我甘拜下風,輸得心服口服。

  新學期伊始,我終於即將迎來二十歲的生日。那天不巧是個星期三,我和零的課表正好岔開,只好又一次在晚上相約夜宵。出門之前,我和真咲瓜分了便利店買來的廉價小蛋糕,剛吃完飯的我倆都胃口不大,最後還剩下一塊,她便面露嫌棄地擺著手,大方地讓我賞給男朋友。我感恩戴德地替零接受了真咲的賞賜,提著蛋糕盒去趕赴約會。

  零照舊站在公寓樓下的那盞路燈旁邊,單手插在褲兜裡,另一只手背在身後。橙紅的燈光打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顯得靜謐又平和。我停在不遠處,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回望過來,衝我展開一個比燈光還要柔和一百倍的微笑。

  「生日快樂,葉歌。」

  他伸出身後的那只手,遞過來一個長方形的小禮盒,上面用藍色的絲帶系著蝴蝶結,和我當初演出時穿的衣服是同樣的顏色。

  我也笑起來,背著手緩步走過去,一邊接過禮盒,一邊衝他眨了眨眼:「我打開了?」

  「回去再打開。」零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放在蝴蝶結上面的手,阻止了我拆開禮物的動作,臉上罕見地顯得有些忐忑。

  他扭過頭去,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才在我充滿好奇的眼神注視下慢吞吞地說道:

  「我只是、有點……萬一你不喜歡,不想當面看見你失望的樣子。」

  「有點自信啊,零,怎麼就覺得我會不喜歡。」

  「第一次給女朋友買生日禮物,當然會擔心。」

  我將手裡的小盒子立到嘴邊,偷偷地在後面彎起嘴角。輕盈的禮盒裡面,小巧的內容物隨著我的動作搖晃了著撞上盒子邊緣。我聽著它的聲音,感受著它的重量,立刻就心中有數。

  零肯定不知道,我已經提前看穿了他的動向。說來也只是個巧合,之前有一天,真咲在論壇上刷到了一個還算熟悉的前輩的八卦,招呼我趕緊也去看看。我百無聊賴地點進去,還沒開始尋找八卦,倒是先瞥見了匿名版塊上一條最新發言:

  女朋友馬上要過生日了,送她口紅會不會太俗了?

  女人的直覺——而且是戀愛中的女人的直覺在那一刻開始瘋狂運作,我立刻將什麼八卦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轉手點進了匿名版,看見底下已經有了不少回復,大部分應該都是女生,建議他購買之前先做好功課,上網搜索一些受歡迎的色號,也記得別和女朋友化妝包裡已有的口紅重復。

  我仔細地把整條帖子翻下來,越看越覺得這個人一定就是我的男朋友。為了確認這一點,我思考一下,給論壇的首頁截了個圖,刻意將那條詢問禮物的帖子也放進了畫面裡,然後發給了零,附上一句:

  剛剛聽說了前輩的八卦,沒想到還有這種事!

  不到五分鐘,零回道:

  你怎麼在看論壇?有什麼好看的,快去背課文!

  哈!他急了!破案了!我簡直就是福爾摩斯!

  我一拍大腿,嚇得真咲都扭過頭來,得到我一個貌似有點詭異的笑容後,又滿臉嫌棄地把頭轉了回去。

  當然,這個意外發現並沒有讓我在真正看到禮物時產生的驚喜和甜蜜減少一分。我前傾著身體,眯起眼睛盯著他看,直把本就有點忐忑的零盯得更加不自在,才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張開雙臂撲進了他的懷裡。

  「謝謝你。」我靠在他胸前,輕聲地說,「我好喜歡。」

  「……喜歡你的禮物,還是喜歡我?」

  「喜歡送給我禮物的你。」

  零哼笑一下,小聲念叨著「牙尖嘴利油嘴滑舌」,擁住我肩膀的手臂卻兀自收緊。他低下頭,湊近我的耳邊,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讓我的耳尖開始跟著發熱。

  「我好想你。」他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怎麼辦,我不想放你回去了。」

  低沉的、似乎又有些沙啞的嗓音近在咫尺,呼吸間的熱氣灑在我的耳廓上。我有點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心髒也用力地跳動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氣,扯開了禮盒上的藍色絲帶,將盒子舉到面前,對他說:

  「這樣,如果我滿意你的禮物,我就繼續滿足你的願望。」

  零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動作:看著我慢慢打開盒蓋,露出一張粉色的心形卡片,以及一管金黃色的口紅。

  YSL圓管6號,時下的流行色,直男必買給女朋友的網紅禮物——看來的確是做過一番調查。

  我放下那管口紅,又捏起卡片,意料之中地在上面看見了「生日快樂」幾個樸素的手寫字,以及一個「零」的落款。

  准備了禮物的人正站在我對面,乖巧得一言不發,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期待,像是一只等待誇獎的大金毛。我眨了眨眼,如他所願地摸上了金色的腦袋,把柔軟的發絲揉得一團亂。

  「你那裡……」我看著他的眼睛,開口問道,「你那裡現在沒有人嗎?你的朋友不在?」

  「他要過幾天才會回來。」

  「所以……喔,只有你一個人住。」

  「也許可以暫時有兩個人。」他抓住我的手,放到唇邊親了一下,「你可以睡我的床,我去睡他的床。」

  我眯起眼睛打量起他的神情,滿滿都是坦然與正直。

  「好吧。」我衝他招招手,在他低頭湊過來的時候踮起腳,「吧唧」一下親了一口他的臉頰,「你說得對,暫時可以有兩個人。」


東方欲曉天

  周末的時候,我久違地約了陸鬥出來吃飯聊天,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脖子怎麼了?」

  「我過敏。」

  我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搬出了熟悉的說辭。然而這一次,對面的人不再像真咲那個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一樣好糊弄了。沒等我的話音落下,他便敷衍地「哦」了一聲,完全無視了我的解釋,自顧自地接話道:

  「我原本還以為你是那種保守派的……真不錯,刮目相看了,葉歌。」

  「……你不要誤會。」我頓了一下,才別過腦袋,假裝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飲料杯上,「我們可什麼都沒做。」

  「不是吧,那你們都干嘛了?睡一張床上純聊天?」

  「反正——什麼都沒發生。」

  「真厲害。在被窩裡背單詞了沒有啊,好學生?」陸鬥眉頭一挑,毫不掩飾自己嘲笑的口氣,但緊接著,他又相當真情實感地稱贊道,「厲害、厲害。你也厲害,你男朋友也厲害。」

  我「哼」了一聲,沒再理他,算是就此打住了這個話題。

  什麼都沒發生——怎麼可能,當然還是發生了一些事的:親一親抱一抱,甚至手上不老實地摸一摸……只不過最後因為缺少必要裝備而沒有真正達成本壘而已。

  但陸鬥有一點沒有說錯,我在這些事上確實是個保守派——至少在那一天以前,我是這麼以為的。世上總有那麼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俗話講「計劃趕不上變化」,當年輕的荷爾蒙在熱情的擁吻中開始發酵,更加親密接觸的渴望和衝動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回過神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衣服都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擁抱著摔進床鋪裡,而在此之前,零分明還信誓旦旦地聲稱要去隔壁房間睡覺。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過了好久(也可能沒有好久),我們幾乎同時出聲,然後又同時沉默下來,最後還是我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先說:「你壓著我頭發了。」

  零愣了一下,然後才飛快地挪開胳膊,撐著身子坐起來,伸出手似乎想拉我一把,但又一直半低著頭不肯看過來。

  「……對不起,我不是想……」

  「你就是想。」

  我抓住他的手,順勢湊過去,一邊不假思索地開口打斷,一邊趴到他的背上。零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我,卻被我捧住臉頰,動作堅定地將他的腦袋推了回去。

  「不行。」

  我用同樣堅定的語氣說道,緊接著便看見他相當失望地撇了一下嘴,悶悶地小聲嘟囔了幾句。我什麼都沒聽清,問他的時候也只得到了「沒什麼」的敷衍答案,忍不住笑了起來。

  「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在笑你。……哎,你別走呀!」我在零不滿的瞪視下急忙擺手辯解,察覺到他意圖起身離開的動作時,又趕緊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真的要去隔壁呀?來都來了,一起睡覺嘛。」

  「不是說不行嗎。」

  「如果你不做壞事,只是睡個覺的話,那可以。」

  我挺胸抬頭,說得坦坦蕩蕩,試圖通過充滿自信的姿態表現出十足的自信和底氣,以此隱瞞我稍有些忐忑的內心。零可能看出來了,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就開始用一種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直把我看得發毛,險些維持不住表情。隨後,他也跟著笑了,胳膊一伸便輕松將我撈進懷裡,手掌按住我的後腰和脊背,不經意間從衣物的縫隙裡蹭過皮膚,指節上的繭子帶起的粗糙觸感異常清晰。

  那天晚上的結果就是,如我所願,或許也如他所願,我們抱在一起,躺在一張床上睡了一覺——沒做壞事,只能說,沒有做最壞的壞事,除此之外,親也親過了,摸也摸過了,蹭也蹭過了……什麼都干了。

  我閉了閉眼,從回憶裡抽離出來,面前是正在專心品嘗巧克力蛋糕的陸鬥,於是我頓了頓,決定徹底拋開這個略顯羞恥的話題,轉而說道:

  「不過我後來見到他的朋友了……雖然當時的場面有點尷尬。」

  「誰?哦……連體嬰兒發小?」

  「?禮貌點行不行,這是什麼奇怪的外號。」

  「這不是你說的嗎。」陸鬥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放下手裡的叉子,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怎麼尷尬了?你們正在這樣那樣的時候,他朋友突然回來了?」

  「……差不多。」我咂一下舌,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事情並沒有陸鬥想像中那麼精彩。第二天一早,我理所應當地蹭了一頓早餐,還是零親自下廚制作的。誠實來講,味道也就一般,經典的超市特價面包片加煎蛋火腿三明治,中間再塗了一層蛋黃醬。但我還是吃得很香,並且大力稱贊了男朋友的廚藝,盡管對於這道料理而言,他付出的最高難度的勞動恐怕只是煎了個雞蛋——但這在我眼裡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當時的我還是個料理鐵廢物,連開火都不敢,更別說煎蛋。我待在廚房外,聽著裡面「滋啦滋啦」的響聲,都恨不得往身上套一層盔甲,唯恐飛濺出來的油點落在身上。

  我那天上午沒課,打算去一趟圖書館,零聽了之後決定和我一起去。他收拾好東西,拉著我開了門,然後好巧不巧地撞見了門外舉著鑰匙的黑發青年。

  「……景?」尷尬的冷場之後,零最先反應過來,先發制人地問道,「不是說明天才回來嗎?」

  門外的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在我下意識抓住男友的胳膊躲進他身後的時候,又相當體貼地移開了目光。

  「是我記錯了日期。」他歉意地衝我們兩個笑了笑,語氣裡卻顯而易見地帶著點調侃,「抱歉啊,我好像回來的不是時候?」

  我滿臉通紅地又縮了縮,但縮到一半的時候,零突然挪開了身子,轉手摟住我的肩膀。

  「葉歌,我的女朋友。」他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我,然後又繼續言簡意賅地介紹起另一個人,「這是諸伏景光……你怎麼一直低著頭,這種時候卻在害羞?」

  我被他無奈中透出嘲笑的話激怒,禁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隨後才後知後覺地看向一直站在門口的人,掩飾性地輕咳一下,捏著垂落的鬢發欠了欠身:

  「那個、初次見面,諸伏前輩。冒昧打擾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這麼緊張。我知道你,零經常提起來,說他的女朋友很可愛……」

  「喂、景——!」

  「總而言之,和這個家伙談戀愛大概很辛苦,謝謝你照顧他了,砂原學妹。」

  諸伏前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臉色不佳的零拽進了屋裡,丟下一句「我們要去圖書館,你慢慢收拾行李」,直接推著我出來,轉手關了門。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一套行雲流水般熟練的動作,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才慢慢回神,抬手戳了戳他繃著的臉:

  「怎麼了嘛,不高興?明明之前還總是說要把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

  「……你不許聽他瞎說。」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習慣性地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悶悶開口。

  「哪句話?和你談戀愛很辛苦?怎麼會,我剛剛才吃了男朋友的愛心早餐,超開心的。」

  「真的嗎?」

  「真的。」

  零突然停下,抱住我吻了上來,直到不遠處傳來了其他人的腳步聲,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下次給你做更好吃的飯。」他自信滿滿地保證道。

  「更好吃的三明治?」

  「怎麼就知道三明治?當然要換個口味,不做三明治了。」

  我誇張地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引得他又忍不住上手開始揉我的臉。

  那天的午飯是和諸伏前輩一起吃的,還是那家口味很好的自助餐。零在諸伏前輩的慫恿下果斷又大方地請了客,我本想也分擔一半的費用,但在另外兩個人聯手的阻攔下沒能成功。

  我和零都不是那種會對錢斤斤計較的人,傳統的戀愛觀念裡,似乎大家都認為讓男方多承擔一些會比較正常,零似乎也在下意識地這麼做,無論吃飯、約會,還是……咳咳、還是開房,他總是會理所應當地前去付賬。我當然覺得這樣不好,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總不能一直讓他一個人花錢。我曾經在各路八卦中都聽到過類似的故事,男女朋友之間因為開銷分配不均而吵架甚至分手……我決心杜絕此類苗頭,從隔三差五的搶著付賬開始。

  「剛剛那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一個被富婆包養的小白臉。」

  「胡說,你根本不白。」付賬成功後,我施施然收起錢包,感覺神清氣爽,「那說明我剛剛的動作很酷……像不像那種霸道女總裁?」

  零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下一次我來付,你不許搶了。感覺很丟臉啊……」

  「嘖嘖,大男子主義。」

  「我聽見了。」

  「說的就是你啊——大男子主義!」

  零挑了挑眉,沒說話,沒反駁,就是狠狠地親了我一口,撞得我牙齒都有點疼。

  又是平靜的一個學期過去,放暑假之後,真咲回了老家,我自然也沒有一個人住在公寓的打算,當天也跟著收拾行李回家去了。零的家人似乎因為工作原因而很少能見到面,他的假期要麼就是獨自一個人,要麼就是和諸伏前輩一起。我時常覺得有些心疼,特別是准備回家的那天,他過來幫我提行李,不得不在車站道別的時候,我心情不佳地抱著他,臉埋在他的胸口,很久都不肯松手。

  他大概察覺到了我的心情,低下頭輕輕地親吻我的頭頂,說:

  「好了,又不是見不到面,有時間還是可以出來約會的。想不想去游樂園?」

  「想去。」我秒答,「那我又要說是和陸鬥去吃飯。」

  「換一個人吧,總說是他會引起懷疑的。」

  「我當然知道。」

  為了隱瞞談戀愛的事,這一年來,我對父母說過的約會借口已經花樣百出,而他們竟然也真的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不對。最驚險的一次,我和零打完電話,我媽突然悄沒聲地出現我身後,問我實在和誰打電話。

  「一個前輩。」我的心緊張地怦怦跳,卻還是急忙穩住表情,故作鎮定地答。

  我媽「哦」了一聲,沒再追問。她可能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麼,但沒有猜透真相,只以為我還和口中的「前輩」處在曖昧期,於是叮囑我: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可以,但絕對不能把人帶回家來。

  我前腳乖乖地點頭答應,後腳就在我媽出門上班之後給男朋友開了家門,歡呼著撲到他身上,開始了親親抱抱一套流程,最後從門口滾到了床上。

  或許是遲來的青春叛逆期作祟,總而言之,在家長眼皮子底下頂風作案,一個詞:刺激。

  但俗話說得好:人在河邊走,哪兒有不濕鞋。差點翻車的驚險時刻自然也是經歷過的。

  有一次,我和零照舊趁我媽上班的時候待在家裡,開著電視看音樂節目。突然,一陣不和諧的輕響闖了進來。我和零同時一愣,他飛快地拿起遙控器關閉電視,我則扭頭看向玄關——是有人在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你媽媽回來了?」

  打進我手機的電話否認了零的猜測,只見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是「爸爸」。我爸工作很忙,而且和我媽不太對付,目前他倆處於一種半分居狀態。這間公寓是我媽租下的,我大部分時候都住在這邊,我爸偶爾有空的時候,也會過來住。

  顯而易見,現在就屬於那個「偶爾有空」的情況。

  我手足無措地捏著手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家的門被我從內反鎖了,因此拿鑰匙是打不開的,但這也意味著,我爸現在肯定已經知道我在家,打電話是讓我給他開門的。

  「怎麼辦……!」

  「沒事,沒事……別急。」

  零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飛快地將亂糟糟的沙發和茶幾恢復原狀,再從玄關的架子上取下他的鞋,提起他的包,環顧四周尋找起藏身之處。

  第一通電話無人接聽,自動掛斷了,但很快又打來了第二通。我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零,一咬牙,拉著他穿過客廳,來到了陽台上。

  零乖乖地被我推過去,看著陽台外面足足十五層的高度,面色復雜:「……等等,我覺得我不……」

  「你在想什麼,沒有讓你跳樓!」我瞪了他一眼,麻利地掀開角落裡用來蓋住雜物的舊床單,「你躲一下,等會兒我找個借口把我爸引出去,然後你趁機快走。」

  「這裡好熱。」

  「忍忍!你可是未來的警察官!」

  零妥協地蹲了下去,自覺地扯住床單邊緣,在把自己和雜物重新蓋住之前,他抬著頭,對我說:

  「別怕,葉歌,如果有什麼事,我來向你爸爸解釋。」

  「……我沒有怕!」我死鴨子嘴硬地回道,然後也跟著蹲下,抱著他的腦袋親了他一口,隨後快速扯下床單,邁出陽台往玄關走去,頗有一種刑偵劇主角一樣視死如歸的強大氣場。

  我開了門,果不其然地看見了一臉不耐煩的我爸,然後迅速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並且虛弱地說自己肚子疼,問他能不能幫忙下樓買一盒藥。

  在這種事情上,我爸比我媽要好對付,因為他一般不會多問,往往只是順著我的意思來。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從門口探出腦袋,仔細聽著樓道裡的聲響。在聽見電梯門合攏、啟動的聲音之後,趕快跑去陽台,將被迫縮在角落裡的男朋友解救了出來。

  「他走了?」

  「走了,進電梯了。但你得趕快,我說讓他去買藥,藥店就在樓下,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我可以走樓梯下去。到下一層再坐電梯,這樣萬一中途碰見,他也只會認為我是其它樓層的住戶。」

  零一邊穿鞋,一邊也在思考著安全脫身的辦法。他剛剛在陽台上躲了幾分鐘,腦門上已經熱出了一層薄汗。我點頭稱贊他的好主意,拿出手帕靠過去給他擦汗,然後被一把抱住,猝不及防地親吻了一下額頭。

  「噫——你身上都是汗!」

  我有點嫌棄地推了推他,沒推動,倒是他一點也不在意地抵住我的額頭,笑著說:

  「那我走了。明天見,葉歌。」

  「明天你還敢來?」

  「為了見你,我什麼都敢。」

  「好肉麻!快快快別說了,快走快走!」

  他衝我揮揮手,步伐瀟灑地走了,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好,完全沒有被這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影響到。

  但我被影響到了。

  我關上門,背靠上門板,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我太強了。

  我簡直就是機智勇敢女間諜。

  請情報本部立刻來聘用我。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抬起手掌蓋住了臉。


猶不許相逢

  升上二年級之後,課業肉眼可見地繁重了起來,反倒是快要畢業的零顯得越發清閑,當我在圖書館復習期中考試的時候,他卻在和朋友開開心心地唱歌彈琴。還沒有特別忙的時候,我當然也接受邀請,去現場聽過他們的排練:雖然男朋友唱歌的水平有點一言難盡,但彈吉他的樣子是真的很帥,單單只是站在那裡,就像是在發光。我本來還帶了課本,准備在無聊的等待時間裡背書,最後卻完全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過了好久,還是突然傳來的說話聲讓我回過神來,轉過頭,有點驚訝地看見社團的前輩站在一旁。

  我在對方詢問的目光下不自覺坐直了身子,正要開口表明身份,他卻先一步拍了一下腦門,說道:

  「啊、對了,是降谷的女朋友吧,我聽他說了。」

  「嗯……打擾了。」

  「沒有沒有,你隨意吧,不用緊張。」

  前輩朝我友好地笑了笑,似乎還想再寒暄兩句,但有人過來喊他,便只得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轉身離開了。我後知後覺地松了口氣,剛一稍稍放松繃緊的身體,就又聽見不遠處兩個女生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是竊竊私語,其實聲音不小,我都能清楚地聽見她們在討論什麼,而話題的中心好巧不巧,正是我自己。

  「女朋友?降谷的?」

  「好像是吧……聽說是文學部的二年級生。」

  「誒……原來他喜歡那種類型的學妹嗎,我還以為至少是同屆呢。」

  「是那種優等生嘛……」

  什麼啊,真沒禮貌。

  我皺起眉,下意識地扭頭看過去,她們也很快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的議論會被當事人抓包,一瞬間露出了有些懊惱的表情。我抿著嘴唇,沒理她們,只是默默地又把頭轉了回去,掏出手機開始百無聊賴地看起社交軟件。過了幾分鐘,我忍不住再往那邊看了一眼,發現那兩個女生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在將視線移回手機屏幕上之前,我又往前面看了看,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發現了正與諸伏前輩交談的男友,然後在他們兩個人察覺到我的目光之前,再飛快地低下頭。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為什麼事生氣,大概只是覺得,明明是這家伙邀請我來看排練,最後竟然只顧著自己,完全把我晾在一邊,獨自應付這些無聊又尷尬的社交——我本來就不擅長也不喜歡這種場合,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又不是不知道。

  這些糟心的小插曲讓我在回去的路上都一直是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零看起來還沉浸在剛剛的音樂裡,自顧自地哼了幾段歌,才注意到始終一言不發的我,握著我的手捏了捏,低頭問道:

  「怎麼了?不開心?」

  「沒什麼……感覺吵吵鬧鬧的,有點累了。」我任由他繼續在我的手上胡亂摩挲,粗糙的繭子弄得皮膚有些發癢,便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最近幾周大概會很忙,我得專心復習了。」

  「也是。」零點了點頭,「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

  「讓我一邊忙著學習,一邊看你輕松悠閑地玩手機嗎?」

  「哪有那麼誇張,我也是有期中作業的人。」

  我撇了撇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說起他這個期中作業,我就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剛開學的時候,這個清閑的畢業班學生興衝衝地跑來對我說,他這學期准備來文學部蹭課,學學文學史。我本以為他只是打算旁聽,誰知道竟是正兒八經地選了課,期中期末還都要正兒八經地寫論文。他自信滿滿地把課表拿給我看的時候,我盯著授課教師那一欄裡聞名文學部的魔鬼的姓名,差點兒沒一下子背過氣去。

  「何苦啊,零。」我捂著臉趴到桌上,痛苦地□□了一聲,「都要畢業了,就輕輕松松玩一年,不好嗎?」

  「那也太無聊了。」零看起來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坐在對面撐著下巴,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真的很難?」

  「你敢看不起我的專業嗎,外行人。」

  「怎麼會……只是偶爾也想努力往葉歌的世界靠近一點,多些共同話題嘛。」

  「……真是的。」

  不得不承認,我有點感動了——好吧,其實我很感動,這種備受重視的感覺實在是令人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我趴在自己的臂彎裡,鼓了鼓臉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抓住那只在我頭頂作亂的手,抬起臉,正色道:

  「總之、論文寫完了給我看看!不許給我丟臉!」

  「好的好的,放心吧,砂原老師。」

  我「哼」了一聲,突然地撲過去,惡狠狠地揉了揉那張笑容燦爛的娃娃臉。

  事實證明,零姑且算是個讓老師省心的好學生,雖然初稿寫得一塌糊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上的課是法理學,但勝在虛心好學,而且一點就通,比我同門的那個糟心學妹強了不知道幾個等級,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總而言之,在我們倆的共同努力下,他這門課順順利利地通過了,成績甚至還不錯。更大的額外收獲是,這家伙不知道從文學史裡汲取到了什麼養分,有那麼一段時間(大概就是寫論文的那段時間),變得很喜歡像個文藝青年一樣給我背詩:今天是華茲華斯,明天是柯勒律治。我深刻懷疑這是他讀文獻寫論文魔怔了的表現,我非常能理解,畢竟在啃大部頭文論原典的時候,我也曾精神恍惚到把亞裡士多德當戀人。

  不過——不過,我得承認,我的確吃這一套。零的嗓音真的好好聽,念英文的時候更好聽,讀詩的時候,那就是天籟,行走的荷爾蒙,渾身上下都是無處安放的魅力。

  我有一次調侃他:「這麼喜歡呢?下學期繼續學吧。」

  「不了不了。」他十動然拒,義正言辭地說道,「下學期我得准備考試了,說不定還會去找個兼職。」

  「哦……公務員考試?」

  「沒錯。」

  「行,你加油。考過了記得寫一份攻略,清子和紅過兩年說不定也會去考。」

  零有點敷衍地「嗯嗯」了幾聲,然後話鋒一轉,突然問起我將來的打算:「你呢,葉歌?不打算直接去工作嗎?」

  「嗯……我是感覺讀書比工作有趣多了。」我點著下巴,隨口答道,「說不定會一直讀到博士,然後回來當老師。」

  「喔……」零發出了贊嘆又遺憾的聲音,「那我豈不是直接輸掉了學歷。」

  「沒關系,你要當領導的。」我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學期,他果然按之前說的,一邊准備考試,一邊去找了一份兼職。工作日的白天,我在學校上課,他在事務所搬磚,到了晚上雙雙累得要死,只想化身鹹魚呼呼大睡。到了周末,我一般會和父母去外婆家吃飯。外婆年紀大了,今年剛好滿七十歲,雖說看起來身子骨還算硬朗,但大大小小的毛病也多少都有。幾個月之前,她說自己去了銀行,打算買一小筆基金,結果被工作人員拒絕,因為這份產品不賣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

  「我六十九歲,還有幾個月才七十呢。」外婆笑眯眯地出示了自己的證件。

  她說起來的時候,或許是抱著講個笑話的心態。我也確實笑了,只是笑著笑著突然覺得有點悲傷,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將我從小帶到大的外婆竟然也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偷偷地談了一年多的戀愛,我已經能面不改色地對父母熟練撒謊,但在外婆面前,這些話我一句都沒辦法說出口。

  我的確很想和男朋友出去約會,但我不想丟下重要的家人。謊話會越說越多,越來越累積起一種微妙的罪惡感。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是有時會突然感到迷茫,覺得自己既對不起家人,也對不起零。

  星期五晚上,零會早點下班,趕在我回家之前一起吃頓晚飯。我媽開車過來接我,車子停在路邊,我們兩個就偷偷躲在巷子裡,在我媽看不見的地方擁抱一會兒。他摸著我的臉,對我說:

  「沒關系。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就是很喜歡這樣的你。」

  「什麼嘛……」

  「好了,開心一點。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去拜訪一下伯父伯母?」

  我沒有說話,沒點頭也沒搖頭。或許是出於一種奇怪的不安,對於未知的未來的不安,我對於和家人坦白戀愛這件事情還是……相當膽怯。

  初春的時候,天氣慢慢回暖。我終於得到機會,現場看了一次零和諸伏前輩他們的演唱會。坦白來講,我一直以來都是個古典樂擁躉,對搖滾沒什麼興趣,是個單看外表連吉他和貝斯都分不清的純外行人,一個人坐在台下,被一群搖滾愛好者包圍,難免顯得有點局促。好在男朋友很帥,諸伏前輩也很帥,就算欣賞不了音樂,也能欣賞他們的顏值。

  演出結束之後,零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聚餐,我看了一下時間,然後以和人討論作業為由婉拒了邀請。

  「這麼忙?」他皺了皺眉,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反正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好吧,別待太晚,到家之後告訴我一聲。」

  我咂了一下舌:「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根本沒有什麼討論作業的事,說到底,我只是不想和一幫根本不熟、還完全沒有共同話題的人一起吃飯罷了。

  我去便利店買了份關東煮,一個人邊走邊吃。路邊上,之前壞掉的那盞路燈已經修好了,光線分明更加充足,我卻一下子感覺有點難過。

  當然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生活。我很清楚這一點,而且也很清楚,沒有人有義務來遷就你的脾氣、你的喜好和你的性格。只是、我只是……在那一瞬間,看著他站在我面前,聽著他和我說話,卻驀地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割裂與疏離感。畢竟,就像他們社團裡那些人口中的議論一樣,我就只是「那種優等生」而已。

  我就只是——那種、無聊的優等生。

  期中剛過,緊隨其後的是外務省主辦的晚宴邀請,我們專業的老師和同學都在應邀名單裡。聽小鳥游老師說,他們每年都會搞一次這種活動,今年還順便充當了什麼演講比賽的頒獎典禮。她相當不屑地將這種形式大於內容的比賽狠狠批判了一通,末了將邀請函往我們手裡一塞,說:「但你們可以去隨便玩玩,反正吃喝不要錢。」

  這話倒是讓我們提起了點興趣。我翻箱倒櫃地找了身正式一點的裙子,然後難得地踩上高跟鞋,勉強做出了一點優雅社會人的模樣。我和真咲、清子還有紅四個人結伴出發,在等計程車的時候,讓同班的男生幫忙拍了張合照,轉手發給了零。

  「怎麼全是黑色裙子?」他評價道,「搞得好像要參加葬禮一樣。」

  我知道,零的本意大概只是想開個玩笑,抖個機靈。如果他就在我對面,我一定能看見他臉上露出來的那種調侃的眼神。但隔著手機屏幕,那一行字就顯得冷漠又生硬。最後,我氣鼓鼓地回道:

  「好好上你的班,不許偷玩手機!」

  小鳥游老師誠不欺我:晚宴很沒意思,但食物和飲料都很不錯。外務省不愧是外務省,即使是糊弄學生的小型活動,該有的派頭也一樣不少。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麼專業的侍者,真的會像小說裡描寫的那樣,端著盤子走到你身邊,問你需不需要一杯酒、或者一塊蛋糕。我盡力維持著得體的姿態,不想被人發覺其實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故作熟練地拿了塊蛋糕、又喝了點酒,結果最後發現實在是吃不干淨,只好又將還剩著食物殘渣的碟子和酒杯交給了前來收集空餐具的另一位侍者。——我裝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心裡其實還充滿惶恐,並且對自己的浪費行為感到了一絲愧疚。

  晚宴結束之後,班上的男生起哄,說難得同學們都在,不如等會兒找家酒吧繼續玩一會兒。我沒仔細聽他們討論,正想給零發個消息,卻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只得作罷。等我重新加入談話,他們似乎已經商量好了去處。

  我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你們都要去的話,我也一起吧。」

  那其實是我第一次去酒吧,真的。我和真咲跟在最後,偷偷地打量內部的裝潢,時不時的竊竊私語卻被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蓋住,一個字都聽不見。男生似乎都非常熟練,我們干脆地將點單之類的事交給他們。

  這邊的座位似乎有最低消費的要求,男生們點了一堆吃的喝的,裝著各種顏色液體的玻璃杯在桌子上擺了一排,供我們隨意自取。我和真咲她們聊著天,時而吃一口炸薯條和雞米花,吃得很口渴,又不得不在音樂聲中抬高嗓音,最後搞得喉嚨都有些啞,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試圖緩解干渴。

  還挺好喝:我是說那些五顏六色的雞尾酒,而不是最開始他們點的那小小一杯的純飲龍舌蘭。

  回家的時候已經快凌晨三點。有幾個男生還不盡興,最後是班長出面,陪我和真咲一起打車回來,一路將我們倆送到了公寓樓下。

  我和真咲打著哈欠上樓,結果剛一出樓梯間,我就被視線裡熟悉的金色頭發給嚇得一激靈,困意立刻消散了大半。

  「……零?你怎麼……這麼晚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朝我走過來,緊皺的眉頭和似乎有些陰沉的臉色讓我感覺大事不妙。真咲在旁邊握住我的手,但我很快衝她搖了搖頭,在她仍然充滿擔憂的眼神下,不容分說地將她先推進了屋裡,「咣」地關了門。

  緊接著,我沒來得及在心裡嘆口氣,突然就被靠近過來的零一把抓住胳膊。我有點吃痛地叫了一聲,腳下不自覺地後退,直到後背貼上牆,被他伸出來的兩條手臂圈在狹小的空間裡,被迫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你也知道這麼晚了。」他低著頭,聲音也很低,顯得有一種令人害怕的壓迫感,「去哪兒了?」

  我不想表現得太過弱勢,於是梗著脖子答道:「所以……我不是和你說了,今天要去參加外務省的……」

  「什麼晚宴要開到凌晨三點?」他毫不猶豫地打斷我的解釋,頓了一下,或許是突然聞出了我身上的味道,立刻狠狠地皺起眉,「你去喝酒了?」

  「只是晚宴結束之後,就和同學們一起……」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大半夜的,手機關機,還穿成這樣,跑去酒吧喝酒……嘴上不是一套一套的安全小常識嗎?現在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手機沒電是我的錯,但你也沒必要這麼……班上的同學都在呢,還有好幾個男生,不會有事的。」

  「熟人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不也是你說過的嗎?忘記了?」

  我被他這一句輕飄飄的、充滿嘲諷的話給一下子激怒了。

  「降谷零——!」我用力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沒有推動,於是更加生氣地抬高了聲音,「你說夠了沒有,你說夠了沒有!明明根本就不了解,憑什麼這麼說我,憑什麼這麼說我的朋友和同學!」

  他像是愣了一下,可能在他眼裡——不對,不是可能,在他面前,我確實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

  我趁著零放松身體的一瞬間推開了他的肩膀,但下一秒又被回過神來的他抓住手臂,於是立刻劇烈地掙扎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這不是很正常嗎!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捧著手機看你的短信,我又沒有義務什麼都向你報告!之前你和社團的人出去聚餐,一個晚上都沒有給我發一條消息,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我也沒有對你生氣吧?更沒有對你的事情說三道四吧?!」

  「那都是什麼時候的……」

  「是啊,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對不起啊,我就是這種記仇的人!!」

  「葉歌——」

  零叫著我的名字,按住我的肩膀,將我牢牢鎖進懷裡。他的力氣比我大好多,做起這種動作簡直易如反掌。

  「那怎麼能一樣?至少我沒有凌晨三點……」

  「凌晨三點和白天三點有什麼區別?!重點是,你憑什麼對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指指點點!」

  憑什麼啊。

  忘記給手機充電是我不對,沒有及時聯系他是我不對,讓他擔心了也是我不對……我承認,我認錯,但干嘛發這麼大的火,大半夜找上門來對我說教,像是在審訊犯人一樣不停地質問我,好像我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一樣——

  發現自己印像中那個無聊的優等生竟然會和同學去酒吧,一直玩到凌晨才回家,於是覺得失望了嗎?覺得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嗎?覺得我其實不是他自己腦海裡構建出來的、那個完美的女朋友的形像了嗎?

  我不太記得後來我們又你來我往地吵了些什麼,曾經被忍受過去的許多舊賬都終於有了機會清算出來。當時那個情況下,哪怕一點點小事都只會火上澆油。最後,我們一同怒氣衝衝地分別:我開門進屋,他下樓回家。

  真咲已經洗完了澡,聽見聲音後從房間裡走出來,問我有沒有事。我笑著說沒事,然後快速地鑽進了浴室,生怕慢了一秒,臉上的微笑會維持不住。

  我靠著還有些濕漉漉的牆,在氤氳著水蒸氣的角落裡蹲下,將臉埋進抱起的膝蓋裡,終於還是沒有忍住眼淚。

  早知道不去什麼無聊的晚宴,不去吵吵嚷嚷的酒吧了。現在腳好痛,嗓子也好痛,渾身上下哪裡都不舒服,還要被男朋友說這說那。

  明明我都沒有對他生過氣,明明他不開心的時候也總是我在想辦法哄他——

  不公平。

  一點也不公平。


永不別菖蒲

  毫無疑問,那是我和零交往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爭吵。在公寓門口分別之後,我們整整一天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早安午安,也沒有無聊時隨手發送的小表情。備注為「零」的聯系人頭一次被其它群組和好友擠到了靠下的位置。那一天的時間裡,每次上完課,或是午睡結束,我都會抱著期待的心情打開手機,然後又在與幾個小時前毫無變化的聊天對話框面前感到失落。

  是不是我做錯了?

  他明明也很忙,卻一直等著我,等到凌晨。他也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擔心我而已——女朋友出門參加活動,到了時間卻始終不回家,而且電話還聯系不上,他會發火、會慌不擇言地說些氣話,都是很正常的。

  倒是我因為這一點小事吼他,還莫名其妙地翻出很久以前的舊賬,顯得矯情又小肚雞腸。我是不是……應該道個歉。

  課間的時候,我捧著手機,猶猶豫豫地敲下了「對不起」三個字,又覺得這樣太過生硬,於是多添了幾句沒用的廢話。刪刪減減之後,手指懸到了發送鍵上。然而,那個瞬間,我突然又想:憑什麼是我先道歉?他難道一丁點過錯也沒有?說到底,他的確是說了很過分的話,如果我要向他說「對不起」,那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我妥協服軟了這一次,那之後又會不會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短短的幾分鐘裡,正反兩方觀點在我的腦海裡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我終於回過神來,低下頭,發現自己終究沒能下定決心——輸入框裡那一行編輯好的文字已經被刪除了。

  再等一等吧,我對自己說,如果明天——不,如果今晚他還是一言不發,那再由我來邁出和好的第一步。畢竟,這個時間,他大概正忙於工作,沒有心思處理這些事。

  宿醉帶來的疲憊讓不習慣酒精上頭的我感到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我強撐著精神解決了晚餐,簡單地衝了個澡,然後慢悠悠地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到床上。事實證明,床鋪絕對不是適合工作和學習的地點,只要人待在上面,腦子裡想著的永遠只有睡覺這一件事。整整兩個小時,我盯著屏幕上開啟的文檔,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最後索性放棄了裝模作樣,干脆地合上電腦,抱著枕頭往被褥裡一栽,望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發呆。

  也許是燈光實在太亮,太刺眼,沒過多久,眼淚又開始不聽使喚地往外湧。我翻了個身,蜷縮起雙腿,把臉埋進枕頭裡,又相當沒出息地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是手機的振動聲一下子驚醒了我。我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抬起臉,找了半天才從雜亂的被子和堆起的衣服中間翻到了手機。

  來電顯示:零。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八點二十,距離我為自己設下的道歉期限只剩最後十分鐘。我深吸了幾口氣,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抿了抿嘴唇,盡力調整好狀態,才終於按下接聽鍵,慢吞吞地將手機貼到耳邊。

  「……零?」

  「……嗯。」

  電話對面響起的回答似乎帶著與我相似的遲疑,夾雜著細微的電流聲,顯得有些失真。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出了我試圖隱藏的哭腔和顫抖的嗓音,總之,我希望他沒聽出來。

  他問道:「你回去了嗎?」

  「嗯……在公寓裡。」

  「在做什麼?」

  「在讀文獻。」

  我看了一眼被丟在一旁的電腦,稍微感覺有點心虛。這句話之後,他突然好久都沒再出聲,尷尬的沉默在電話兩頭同時蔓延開來。就在我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起自己的衣服袖子時,他終於開了口,好像帶著點小心翼翼地說道:

  「葉歌,你可不可以……下樓來一下?」

  「……有什麼事嗎?」我盡量想讓自己顯得冷酷一些,不想表現出太多對於和好的期待,也不想任由這件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翻篇。

  「有東西想要給你。」

  「什麼東西?」我頓了一下,沒等他回答,又問,「你在樓下嗎?」

  「我在。」

  他話音未落,我立馬掀開被子,趿上拖鞋衝出房間,小跑著來到客廳的窗戶前,拉開一點窗簾,從縫隙中向外看去。

  熟悉的夜景、熟悉的路燈……以及熟悉的人。

  那一瞬間,我確信他也在抬頭看我,盡管距離很遠,我甚至只能借著昏暗的光線,勉強看清他身形的輪廓。但一種冥冥之中的預感直接地告訴我,那一刻,我們正隔著夜色遙遙對視,目光平靜,卻又熱烈。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飛快地披了一件外套,光腳蹬上鞋子,推門跑了出去。下樓的時候,我還在腦中預演了許多句開場白:我得露出凶一點的表情,讓他明白我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的人,不要指望一兩句甜言蜜語就能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然而,當我有點氣喘吁吁地跑到樓下,站到他面前,借著橘黃色的燈光,看見他朝我垂下來的目光時,突然就眼眶一酸,方才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淚水又冒了出來。

  視線一片模糊,我不得不低下頭,抬起胳膊用外套的衣袖抹眼淚。緊接著,我聽到了一步一步靠近的腳步聲。頭頂上響起一聲輕嘆,然後肩膀被有力的手臂攬住,身體落入了暖洋洋的懷抱。

  「對不起。」零熟練地將下巴搭在我的腦袋上,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是我不好,我不應該那樣凶你……別哭了,葉歌。」

  「嗚……我才不是在為了你哭……!」

  晚上的氣溫比白天低了不少,但零的身上依舊很暖。我抬起胳膊,蜷縮在他胸前,襯衫的料子有些粗糙,把我的鼻尖和臉頰蹭得很癢。我不是愛哭的人。我根本不是愛哭的人。上一次哭成這個樣子,還是因為爸爸憤怒地否認我的升學選擇。自從上了大學之後,我僅有的幾次偷偷哭泣全都獻給了這段年輕的戀愛。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至少那時的我唯一想做的,只是用同樣的動作抱緊眼前的人,用貼近的身體和觸手可及的溫度來緩和所有的爭吵和所有的矛盾。

  我眨了眨眼睛,將眼淚逼回去,久久不願抬頭,不願讓他看見我狼狽的神情。片晌,我才稍稍從他懷裡退開一點,回答道:「我也有錯。我也說了很過分的話。」

  零笑著「嗯」了一聲,然後變魔術一樣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個紙袋,在我面前敞開。

  紙袋裡,金燦燦的炸薯條正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東西?」我又驚又喜地睜大了眼睛,先看了一眼薯條,再抬頭看向面色認真的男友,「吵架和好竟然給女朋友送薯條……好遜!」

  「你這不是很喜歡嘛。」零伸手探進紙袋裡,摸出一根薯條遞到我嘴邊,微微挑起眉,笑眯眯地看著我條件反射地一口咬住,「回來的時候路過了麥當勞,就給你買了一份。」

  「特意給我買的嗎?」

  「當然。」

  「那你不要吃——!」

  我大喊一聲,眼疾手快地將紙袋奪進自己懷裡,像是獲得戰利品的將領那樣自得地呲了呲牙。

  零半分委屈半分抗議地「哎——」了一聲,然後裝模作樣地撲上來搶我的薯條。我們你來我往地打鬧了幾個回合,最後坐到路邊花壇的邊緣上,擠出番茄醬,悠哉地分享了一份薯條。——大多數都進到了我的肚子裡。

  吵架的事就這樣翻了篇,我和零之間的關系因為一份薯條而重歸於好。然而,我後來回過頭再想,突然意識到,一切的終點早在那時就顯出了端倪。從那一天開始,零似乎得到了什麼啟發,開始在每天下班之後都順路去買點零食,然後給我送到樓下——大部分時候是薯條,偶爾會有關東煮和章魚燒。我們會在馬路邊上閑聊幾句,抱在一起接吻,最後在察覺到有路人經過的瞬間快速分開。後來天氣變熱,蚊蟲越來越多,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便減少了。

  「反正站在你旁邊的時候,被蚊子咬的永遠是我。」

  我撇著嘴說,然後在他鍥而不舍地試圖繼續爭取一些福利的時候,無情地抱起胸,跺了跺腳。

  其實我那時就有點不滿——我當然也想和男朋友多待一會兒,可是最後被叮了滿腿蚊子包的卻只有我。這家伙有時候就是這樣,喜歡自說自話,說出來的東西根本不考慮別人的心情和感受。到了最後,還要露出可愛的眼神,顯得拒絕他的我什麼鐵石心腸的魔鬼,和別人說起來的時候,他們也總覺得是我的錯。

  類似的一次是,我難得有空和零出門約會。那天我上午有事,為了不遲到,匆忙跑回公寓放下東西,換了身衣服便急急忙忙趕去和他見面。結果,誰知道,他剛一見到我,立刻輕輕地皺了一下眉,第一句話開口,就是嫌我的裙子不好看。

  ……他還不直說「不好看」,他說「你不適合紅色」。

  就在那一刻,就是那短短的一句話,直接將我醞釀了一個上午的興奮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那天熱得很,我為了麻煩的手續跑了一上午,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午飯都潦草解決,卻還是抱著好不容易能夠多相處半天的期待,打著精神補了妝、換了衣服,最後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全盤否定。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揣測他一句隨口的話,但我就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我就是很生氣,也很難過。

  後來,他說完了之後,我強作鎮定,假裝毫不在意地回道:「是嗎,那下次我不穿了。」

  我不想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不對勁,不想讓他覺得我敏感又矯情,為了一點小事而斤斤計較。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有那麼幾分鐘,我非常真切地意識到,在涉及到零的問題上,我確實敏感、矯情、而且小氣,並且更加真切地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

  零大概注意到了我心情不好,但可能只是以為我上午太累,於是提議去睡個午覺。我盯著他的側臉,泄憤般地捏了一下他的腰,最終沒有拒絕這明目張膽的開房邀請。他誇張地呼痛,繼而接過陽傘,體貼地摟過我的肩膀,讓我能夠徹底地待在傘面撐開的陰涼下。

  他總是這樣,前一秒能惹我傷心,後一秒又會在許多溫柔的細節上讓我心動不已。大概在許多旁人眼裡,我們就是模範情侶,老夫老妻一樣默契十足。真咲作為晚間零食的直接受益者,時常半開玩笑地向我點餐,說讓他明天下班買份炸雞,總是薯條太沒創意。我笑罵她不識好歹,什麼時候輪到她來指揮我的男友。我們邊吃東西邊聊著這些有的沒的,每當這種時候,我的心情總是充滿矛盾:朋友眼中的恩恩愛愛讓我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但與此同時,我愈發清晰地感覺到了這種滿足的虛假和脆弱。

  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很快發現,自己確實沒有自己想像中堅強,沒有自己想像中對這一切的滿不在乎。在零第一次表達了不喜歡我穿紅色裙子之後,我開始刻意地注意起和他出門時的著裝,接著惱火地發現我衣櫃裡的紅色竟然如此之多:裙子、襯衫、圍巾、甚至是涼鞋。有些時候,我實在無可避免地穿上那件紅色波點襯衫,站在圖書館樓下等他的時候,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嫌疑人一樣忐忑。我並不是在乎他人評價的人,前提是對於不熟的陌生人而言。而在親近的人面前,我反而會變得很愛面子。正如我不願意對真咲坦白自己的戀愛煩惱,告訴她這段戀情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樣美好,我也無論如何不想在男友臉上看見一丁點失望的神色,不想讓他在心裡覺得,和我並肩走在街上會很丟人。

  類似的不安越積越多,緊繃的神經總有斷掉的時刻。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嚴肅地與零說開了這個問題。他似乎很詫異,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把當初隨口的一句話記這麼久。這個反應讓我頓時更委屈了,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憋住眼淚。他見狀,二話不說地服軟、道歉,讓我不要這麼緊張,說他絕對沒有要對我的穿衣打扮隨便評頭論足的意思。末了,他捧著我的臉,俯身吻我的眼睛,說:

  「但是……你會這麼在意我說過的話,我好高興。」

  我余怒未消地掐他的胳膊,卻根本掐不動硬梆梆的肌肉,最後轉移到了那張漂亮的娃娃臉上。可惡,皮膚真的好好,好嫉妒。

  而零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我動手動腳,只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等我差不多停下動作,再笑嘻嘻地吻上來,在沒人注意到的角度隔著衣服在我身上亂摸,然後湊近我的耳邊,問我等下要不要去一起午睡。

  百分之九十的爭吵都能用一次午睡來解決,但剩下的那百分之十,才是一百次午睡都無能為力的事情。

  快放暑假的時候,我照舊待在圖書館寫論文,突然接到了諸伏前輩打來的電話,詢問我現在是否有空,能不能過來一趟,零那裡出了點事。

  更多的細節,前輩不肯多透露,只說讓我到了之後再當面解釋。我不解其意,但直覺有些不妙,便麻利地收拾東西下樓。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等我到他們公寓樓下的時候,鞋子和裙角都濕了大片。但我無暇顧及這些,提著還在滴水的傘跑到房間門口。

  諸伏前輩給我開了門,我禮貌地道謝,接著,在他側開身體的瞬間,看見了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男友,視線所及的半邊側臉上是一片淤青,在深色的皮膚上不太明顯,但還是讓我清晰地看見了。

  「出什麼事了?你摔到哪裡……」

  我愣了一下,然後急忙脫掉鞋走過去,但詢問關切的話說到一半,才在近距離看清傷口時突然停住聲音。

  這根本不是摔的,這一看就是被打的。

  我,從小到大的好孩子、好學生,同學和朋友也差不多全是同類人,這真的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這麼……凶狠的男人打架。

  「嘖……」沒等我再出聲,零就不太高興地別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還有我伸到一半的手,轉而對剛剛關上門,提著醫藥箱走過來的諸伏前輩說道,「真是的,景——都說了不要做多余的事!」

  「什麼多余的事?是說把我叫過來嗎?」

  我頓了一下,最後干脆放下手,看著他在前輩的堅持下,不太情願地把臉伸過去。我這才看見,不止一邊,另外那邊的臉上也掛了彩,只是傷口小些。

  「到底怎麼回事?你和誰打架了?」

  「沒什麼,和你沒關系……」

  「怎麼沒關系?我的男朋友出去打架,我總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

  「等等、別亂動……零。」在零的下一句話脫口而出之前,諸伏前輩先一步開口,同時用鑷子夾住棉球,用力按了一下他臉上淤青的位置,引來他一聲吃痛的抗議。

  前輩一邊熟練地塗抹酒精消毒,一邊對我說:

  「事情比較復雜,其實……」

  「景——別說了!」零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突然抬高音量,打斷了前輩的話,接著終於轉過頭來,看向我。

  我能看得出來他心情不好,或者說,心情很糟,但仍然在試圖掩蓋自己的煩躁,想要用平常那樣的眼神來讓我安心。

  「沒事,我沒事。回去吧,葉歌,明天……」

  「喂、零……」

  「嘶、干什麼?別拽我——有什麼好說的,這件事和她沒關系,說了她也不會懂——」

  「我確實不懂。」我站在旁邊,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那裡互相拉扯爭執的兩個男人,皺著眉插入了他們亂七八糟的談話,「所以,到底有什麼事情非得……鬧成這個樣子不可?」

  他們兩個人同時收了聲,過了半秒,零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充滿了諷刺的微笑。

  他說:「你看,她才不會聽你解釋。她只會教訓我。」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周遭一片寂靜。當時是夏天,盛夏最熱的季節,但刺骨的寒冷卻從指尖開始,攀上四肢,鑽進心髒。

  我以為我又會想哭,但我沒有。我一滴眼淚也沒流,喉嚨卻啞得不行,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重拾說話的能力。

  「……對。我確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非得用暴力解決?!」

  我深吸一口氣,恍然地點著頭,嘴唇還在顫抖。然後,我學著他的樣子,以牙還牙,也面帶嘲諷地笑了。

  「這個樣子——就這個樣子,還好意思說是法學部的學生,還好意思說要當警察嗎?」

  完了。

  話一說出口,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不該這麼說。

  我不是故意的。

  我實在是氣昏了頭,但是我不想道歉。

  這次——無論如何,這次就是他有錯在先。說我只會教訓他……我有哪句話說錯了嗎。暴力本來就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出事了怎麼辦?受傷了怎麼辦?鬧大了怎麼辦?我根本從來不是想教訓他,我只是……我只是在擔心他。

  結果他卻只知道說我「什麼都不懂」,說我是沒吃過苦沒挨過打、沒見識過人間疾苦的天真少女。

  憑什麼啊——他憑什麼這麼說我。我家庭幸福、成長順利,我沒打過架、我沒見過別人打架,我幸運、我該死得幸運,這也是我的錯嗎?我又不是沒有努力過,我又不是沒有過煩惱,我又不是沒有受過傷,我明明——

  我明明也努力地去理解他了,我明明也努力地去對他好了。

  我為了他撒謊,騙過父母騙過朋友,不顧我媽的叮囑偷偷帶他回家。花過錢、付出過真心、甚至連床都上了。與他交往的這兩年裡,我所完成的、實現的「第一次」比我過去二十年人生裡加起來還要多。

  我明明竭盡全力地去愛他了。

  那兩個人似乎都被我憤怒中的發言震驚到了,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大概沒想到向來很喜歡咬文嚼字、對敬語謙詞都相當推崇的文學部女生也會有如此口不擇言的一天。

  零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那裡,仰著頭看我。他一句話沒有說,但那雙眼睛告訴我,他一下子就被我那句話惹火了。我將視線掃過他緊繃的身體和捏緊的拳頭,暗暗思考這家伙說不定現在很想也給我臉上來一下。

  我們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不下,諸伏前輩面色為難地看一眼這邊,又看一眼那邊,大概想說些什麼緩和氣氛,卻始終想不到詞。我咬著下唇,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努力讓自己的心跳平復下來。最後,在諸伏前輩、或是零開口打破沉默之前,一把抓起我的包和傘,扭頭推門而出,直接地跑走了。

  雨還在下,下得太大了,即使撐了傘,也根本作用不大。我快步跑進路邊的便利店,買了一杯熱咖啡,坐在店裡小口小口地喝。

  正在我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雨幕出神時,手機振動了一下。我抱著一種說不清是期待還是不安的心情點開,卻發現是小鳥游老師發來的郵件,告訴我下個學期的交換申請已經通過,讓我盡快開始做前期准備。

  真是絕佳的時機。

  天時地利人和,簡直像是天意。

  我冷靜地給老師回復了一句「收到」,然後點開了那個仍在列表最上方的聯系人。

  挪動手指開始打字的時候,我一個晃神,仿佛回到了幾個月之前,因為我去酒吧那件事吵架的時候。當時,我似乎也是懷著類似的心情,猶豫不決地輸入著文字。

  我先是寫道:我們分手吧。

  寫完之後,我感覺太生硬,於是又添了一句,用來說明理由:你要走了,我也一樣。

  上一次我沒有下定決心按下發送鍵,但這一次,我按下去了。

  文字很輕,發送出去的一段數據流更輕,但我卻在那一瞬間,感覺自己按下去的那個按鍵異常得沉重。

  我等待了很久——當然,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盯著手機屏幕,所以感覺時間過去了很久。總之,很久之後,我收到了零的回復。

  他說:好。

  下一秒,緊隨其後的是:對不起。

  ——對不起。

  幾乎是同時,我發送出去了同樣的三個字。一字不差。

  我脫力地趴上便利店矮小的塑料桌,聽著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

  畢竟,這一次,沒有薯條、沒有擁抱、沒有親吻、也沒有午睡了。


海角天涯客

  事出突然,卻也不算突然。總而言之,我分手了。

  那天傍晚,我又在便利店待了快兩個小時,什麼也不做,只是撐著下巴,對著玻璃外面的街景發呆。店員小姐或許從這樣反常的表現中看出了什麼,中途過來整理貨架,還順便為我送了一杯熱水,並體貼地微笑了一下。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讓我的心情稍稍好轉,但窗外的雨卻還是沒有一丁點減弱的跡像。眼看天色將晚,我不再停留,與店員道了謝後,撐著傘離開了。

  真咲比我早一步回來。聽見我推門的聲音,她從廚房探出頭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點水果。我擺著手拒絕了,摸著肚子說晚飯吃撐了,現在什麼也吃不下。在她遺憾地又回過頭去時,我才終於鼓起勇氣,對著她的背影,宣布道:

  「我剛剛分手了。」

  真咲驚訝地看向我,手裡拿著的半個蘋果差點掉到地上:「分手了?」

  「嗯。分手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甚至微微地抬起嘴角,抿出一個笑容,「他馬上要畢業了嘛……我又要出國,很難再談下去了。」

  「噢、那倒也是,異國戀太辛苦了。」她理解地點了點頭,又露出了充滿擔憂的眼神,問道,「你還好吧,葉歌。」

  我滿不在乎地擺著手,嘴上重復著「我沒事、我沒事」,沒再多停留地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把包甩到書桌上,然後整個人砸進床鋪。早晨出門時忘記收起來的衣服還亂糟糟地堆在上面,我將臉埋進去,深吸一口氣,嗅到了隱約殘留的陽光的味道。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這樣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半夜兩三點,強烈的飢餓感將我拽出了無夢的睡眠。我迷迷糊糊地伸手,摸索了半天才碰到手機,湊到眼前點開屏幕,習慣性地先查看消息——班級和課程群組裡多了幾句閑聊,都不重要,與我無關。我興趣缺缺地瀏覽下來,最後回到聯系人界面,看見了那個又掉到靠下位置的常用聯系人。

  我與零的對話停留在那兩句一模一樣的道歉上,在此之後便毫無動靜。從傍晚到深夜,他一個字也沒有再對我說過。

  大概是忙於處理傷口什麼的,無暇再顧及已經分手的女朋友。有諸伏前輩在旁邊看著,想來也不會再出什麼大事。

  我嘆了口氣,慢吞吞地爬下床,躡手躡腳地到廚房去找吃的。我害怕驚動了隔壁房間的真咲,否則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自己那句「晚飯吃撐了」的謊言。——到了這個時候、到了這個時候,我竟然還是死要面子。然而,當我站在一片漆黑的客廳裡,驀地感到一股恐怖的孤獨和寂寞包圍住了自己的身體,遲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總算後知後覺地湧了出來。我捂著嘴,緊咬住下唇,踉踉蹌蹌地扶著牆回了屋,途中還不小心撞到了餐桌的桌腳,右腳的小拇指一陣疼痛。等我重新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在狹窄黑暗的空間裡偷偷地悶聲流眼淚時,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在為什麼而哭泣。

  我還是很想他。

  我竟然還是很想他。

  可惡、該死——我們只不過剛剛分手了幾個小時,思念就海嘯一般地朝我翻湧過來。我用力地抓住被角,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生活裡從此失去了一個人的影子,只是沒有每天的問候和無營養的閑聊,沒有約會、擁吻和性生活。只是一切回到從前。遇到他之前的我是如何生活的,接下來還便繼續那樣生活。分手之後,我還會獲得充足的時間用來學習、用來做自己喜歡的事,不用硬著頭皮去迎合別人的喜好,不用向父母撒謊,不用在朋友面前裝模作樣。

  我努力地、竭盡全力地試圖讓自己把事情往好的那方面想,以此來掩蓋不斷出現在腦海中的那些美好得令人懷念的回憶。似乎有些作用,可效力太短。我確實能像往常一樣上完一天的課,但回到家之後,還是會偷偷在浴室裡抹眼淚,末了往臉上撲一層水,洗掉干涸的淚痕,對著鏡子拍拍臉,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推門而出,對著端出飯菜的媽媽笑得沒心沒肺。

  亂糟糟的日子過了幾周。之後,我終於結束了期末考試,開始為下個學期的出國交換手續四處奔走。忙碌的准備工作讓我暫時地忘記了失戀的煩惱,直到有一天,零突然地發來郵件,問我有沒有時間再出來見一面。

  我和他照舊約在了學校裡那家常去的咖啡廳。已經放了暑假,店裡的顧客少了許多,加上又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時間,周圍的環境顯得格外安靜。零用攪拌棒攪拌著杯子裡的咖啡,說他過了警校的面試,下個月就會正式入學。

  我平淡地「嗯」了一聲,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日歷,然後笑著回答:「那巧了,我也下個月走。」

  對他而言,對我而言,都是好事。可我們都沒有露出高興的樣子,只是用那種禮貌卻疏離的臉色強裝鎮定。——至少我是「強裝」,他或許是真的「鎮定」也說不定。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沉默也在一分一秒地蔓延。我拿著手機,漫無目的地隨手按動著按鍵,做出自己正有事可做的假像。咖啡杯裡的飲料慢慢地消失,眼看快要到下午三點,我深吸一口氣,終於忍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打算以「之後有事」為由趕緊開溜。

  但零好似看穿了我的意圖,在我開口之前,他突然抬起頭,甚至下意識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但只是一秒,只是一瞬間,他很快就放開了。

  「葉歌。」他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眼神看著我,問我,「一定要分手嗎?」

  我承認,我相當驚訝。在偷偷哭泣的每一個晚上,我都想過,自己也許終於有一天會忍不住開口挽留他,但我確實沒想過他會挽留我。

  是不是說明……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為此而難過、為此而哭泣的人,是不是並不只有我一個?

  我很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或許有些期待,但更加清醒的理智告訴我即將徹底分別的現實。零看起來欲言又止,大概在組織語言,而我隱隱約約猜到了他想要說什麼:他總有一天會畢業,我總有一天會回國,這都沒有錯,但沒有解決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我喜歡他,我愛他,但在許多事情上,我確實不能理解他,更不願意認同他。盡管我必須承認,正是我所不理解的那一部分人生,塑造了他身上那些最令我心動的因子。

  事到如今,我能想明白的道理,零一定比我更能想明白。那句話說出口,沒等我開口,他就垂下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

  「抱歉。」他對我說,罕見地使用了標准的敬語,聽起來比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要禮貌,「請別放在心上。總之、就是……出去之後,注意安全。」

  我盯著他,點了一下頭:「你也是,保重身體,零,不要太勉強自己啊。」然後我走上前,給了他最後一個擁抱,以及最後一個落在臉頰上的吻。

  我們就此分別。

  分手之後,陸鬥成為了唯一一個完整聽我講述過這段心路歷程的人。畢竟我沒辦法和爸媽傾訴,也不太願意告訴真咲她們,只有在認識最久的竹馬面前可以放下一點面子。當時我倆一起出去吃飯,途中大概是看我情緒不高,陸鬥那個急性子上來就開始辱罵渣男,說降谷零竟然給女朋友甩臉色,到底有沒有一點當前輩、當男人的自覺,今天去和別人打架,指不定將來還會打老婆。我聽得眉頭直跳,抬腿在桌子底下踹他,拍著桌沿讓他別亂說話,零才不是那樣的人。陸鬥乖乖地閉了嘴,吃痛地用眼神指控我見色忘友,但很快在我認真的神情下敗下陣來。

  「你還喜歡他啊。」他問道,盡管是問句,但語氣很肯定,「但分手也是對的,你們需要各自冷靜一下。如果還有緣分,未來再看。」

  陸鬥說得對。明年春天,櫻花開放的時候,零會從警校畢業,我也會回國,說不定我們之間的故事還有希望繼續。我曾經確實是這麼想過的,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希望很快被時間和空間上同樣遙遠的距離抹去了。

  我和零算是和平分手,彼此都還保留著聯系方式,我剛剛出國的時候,偶爾還會相互發送一兩句問候,像是普普通通的朋友。但我的課業不算輕松,警校的生活肯定還要更加繁忙,甚至只有每天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才能拿到手機。再加上時差,我往往要過上半天才能回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就是某一天,其中一個人突然忘記了回復,然後對話框裡就再也沒有下文。

  時間可以治愈一切。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年輕的初戀像是一場美麗的幻夢,短暫地在我循規蹈矩的無趣人生裡點燃了一道火花,然後悄悄地熄滅了。我或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但現在再回想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能夠平靜淡然地接受所有的一切,好比接受那個備注為「零」的聯系人靜靜地躺在手機通訊錄裡。

  我漸漸地開始能夠坦然與人講起自己的前男友,在真咲遇到戀愛煩惱的時候,竟也能以前輩的身份上前指點一二。不幸的是,真咲的愛情最後無疾而終,反倒是清子和紅交了穩定的男朋友,每天無意識地在我們面前秀恩愛。我開玩笑地說,當年的四人小團體最後居然因此而一分為二,單身派從此將與戀愛派勢不兩立,除非讓你們的男朋友請客吃大餐。

  後來,這頓大餐在我們臨近畢業的時候實現了。也正是那個時候,我久違地收到了一封郵件,來自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郵箱,還因此而被自動識別為垃圾郵件,險些就被我順手一鍵清理了。我半分好奇半分警惕地點進去,看見了一份詳細的公務員考試攻略。

  我立刻就意識到了送信人是誰,盡管郵件正文一片空白,沒有內容、更沒有落款。我的心情很是復雜,直到電腦屏幕自動變黑,才遲疑地按上鍵盤,打下「謝謝」兩個字,發回了那個陌生的郵箱地址。

  發送成功之後,我突然有點後悔,覺得應該多說兩句,譬如詢問一下「你最近過得怎麼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如果問出了口卻沒有收到回復,最後尷尬的還是自己。

  稱不上是抱有什麼希望,只是想盡可能地維持一點身為前女友的體面。——如果陸鬥知道了這件事,說不准會罵我毫無長進,多少年過去了還是一樣死要面子。我沒辦法、也不打算反駁他了。

  我將那個發信地址保存進了聯系人,又轉手將考試攻略分享給了清子。在那之後的一周裡,我每天都會習慣性地查看那個不算常用的郵箱,頗有之前吵架過後查看消息的感覺。然而如今的我,面對每日都毫無變化的收件箱,除了一點淡淡的失落,倒也沒有多少難過的情緒了。

  早在道別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意識到了,即便我們還能夠彼此銘記、彼此留存著過去的回憶,但將來總有一天會成為毫無交集、毫無關系的人。

  畢業典禮的那天,我和真咲提前溜出了會場,與另一個方向前來的清子和紅彙合,四個人踩著高跟鞋,趕在人潮湧出來之前跑去校園的各個角落拍照。清子的男朋友特地從神奈川過來,聽說是學攝影的專業人士,於是我們的合照便全權交給他來安排。我們並排站在教學樓門口,七嘴八舌地討論拍照姿勢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的冬天,想起那次戲劇演出結束後的學校禮堂,零站在對面,拿著我的手機幫我們拍照。我忽地晃了一下神,再定睛看向鏡頭,卻只看見了不熟的男生和看起來更加昂貴的相機鏡頭。

  我抬起手遮到額前,擋住了午後過於刺眼的陽光。

  那一天的最後,我們終於也要與彼此道別。

  托那份攻略的福(大概),清子順利地通過了公務員考試,下個月就要去外務省報道,成為我們之中最早參加工作的人。而紅神不知鬼不覺地背叛革命,准備進大學院改行讀法律。最後剩下我和真咲還在搞文學這條不歸路上攜手相伴——然而她去美國,我去英國,相伴也只能隔海相伴。

  最後見過小鳥游老師之後,我們兩個一起回公寓收拾行李。正在忙著打包裝箱的時候,管理員打來電話,讓我去取一個包裹。

  我一邊下樓,一邊仔細回憶自己是否有網購什麼東西。答案是沒有。接過包裹、疑惑地拆開之後,我驚訝地發現裡面是一瓶香水:經典的香奈兒五號。

  以及一張手寫的卡片,簡單樸素的四個字:

  畢業快樂。

  我翻過卡片,又拿起裝東西的盒子:沒有落款,也沒有寄件人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只在紙盒的表面寫著我的名字和公寓地址。

  但我根本想都不用想,立刻就對這位不願透露一點消息的神秘人心中有數。

  我一邊尋找手機,一邊想,當年還在交往的時候,我確實偶然提起過關於香水的話題,說我一直覺得香奈兒五號的味道非常好聞,只是價格對學生而言不算便宜,平時也少有用得上的場合,買來有些吃虧。如果不是他送來這個包裹,連我自己都已經忘記了這些隨口說說的話,卻沒想到被記在了心裡,一直記到了現在。

  我終於從雜亂的包裡摸到了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了許久未見的、零的號碼。

  謝謝你的禮物。

  我輸入了一行字,然後像是之前許多次那樣,遲疑了很久,最後抿了一下嘴唇,繼續寫道:

  你最近還好嗎?正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呢?

  這一次,我終於還是把這句詢問發了出去。在那之後,我又等了一周,卻也一樣什麼都沒等來。


離人可忘憂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和小鳥游老師約了一頓下午茶。好吧,准確來說是她約的我,而我沒有拒絕的權利和膽量。她先是頗為欣慰地恭喜我,然後語重心長地說:

  「砂原啊,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不要拖延,快點讀完。」

  我連連點頭稱是,信心滿滿地拍著胸口保證,五年之內一定按時畢業。我當然知道老師在擔心什麼:和所有的社會領域一樣,學術界的競爭也一年比一年激烈,即便有小鳥游老師在背後幫襯,也不能保證讓所有人都在學成歸來後獲得一份滿意的工作。我明白這個道理,從一開始便不敢松懈。畢業那年的秋天,我告別了家人、告別了朋友、還有熟悉的城市,生我養我的故鄉。一個人拖著行李、有些手忙腳亂地在機場安檢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剛剛考上大學那會兒,我爸曾開玩笑地對我說,大概我和東京緣分不淺,從小學到大學,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裡。然而世事難料,誰能想得到,我第一次遠赴他鄉求學,竟是就要跨越一個大陸、九個時區,獨自從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

  第一學期的時候,我懷抱著九分的期待和一分的緊張,踏進自己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緊接著,第一個月過後,我的滿腔熱情就立刻被殘酷的現實擊敗:繁瑣的留學手續、陌生的授課形式和生活習慣,到了最後,就連英國接連的陰雨天都讓人心生煩悶。許多個晚上,我對著總也晾不干的衣服咬牙跺腳,怒氣衝衝地給認識的所有朋友都發了消息抱怨,說這個城市這個學校根本只有看上去光鮮亮麗,實際上一點也不宜居。我白天去學校上課,窩在圖書館裡看永遠沒個頭的文獻、寫永遠寫不完的論文,晚上回來路過超市,還得進去購買接下來幾天的食材,一個人扛著購物袋長途跋涉回家。

  迫於生活,從當年甚至不敢開火的廚房殺手,變成習慣性鑽研料理的美食博主,我僅僅只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每當我將新的菜品拍照,發上社交媒體,總會免不了回憶起當年留宿前男友家裡的那個早晨,想起零親手制作的簡易三明治。我甚至還能記得,他當時對我大放厥詞,說「將來給我做更好吃的菜」,結果直到分手也沒能實現。而現在,我幾乎可以胸有成竹地說,如果將來我們再相遇,廚藝更好的人保不准就是我了。

  對,我時常還是會想起他,幾乎成為了這些年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我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其中暗含的種種情緒:單純的懷念,還是尚未消褪的愛。我不知道。時間過去得太久,久到讓我覺得,他的模樣都已經在我的腦海中慢慢變得模糊,只留下一片燦爛的金色,以及每一次向我微笑時彎起的眼眉。或許時間確實會美化記憶。現在再讓我回想當年的初戀,首先闖入腦海的全部都是美好的事物。有一回聖誕節,我和認識的日本姑娘吃了一頓自制的壽喜鍋,還買了瓶酒,度數不高,但架不住一杯一杯地進肚,最後兩個人都多少有點微醺。我們並排趴在床上,順理成章地聊起了八卦,從認識的同學朋友聊到自己。她聲色俱厲地將前男友的種種罪行數落一通,我本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但醉意上頭,嘴巴不受控制地抖出了許多黑歷史。然而室友聽了,撐著下巴側過身來,淡淡地評價一句:

  「別人講前男友都是罵,你倒好,全程誇得起勁。」

  我那時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麼:誇降谷零長得帥、頭腦聰明、學習優秀、而且還運動全能。室友促狹地看著我,而我只好訕笑著摸摸臉,翻了個身面朝天花板,眨著眼睛回以沉默。

  沒辦法嘛……沒辦法,他確實就是這樣可靠的男人,盡管在某些地方固執又一根筋,但多數時候無傷大雅,甚至還很可愛。

  想到這裡,我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如果我再喜歡上什麼人,再找個男朋友,開始一段新的戀情,那一定還會依照同樣的標准。有一次,我和陸鬥打電話,相互閑聊起自己的日常。我對他說,前些天在街上目睹了兩輛自行車相撞,過來詢問事情經過的是個交警小帥哥,金發,穿著制服,聲音好聽,笑容燦爛,像是一下子就把那天的陰雲都給驅散了。我興致勃勃、甚至添油加醋地把這次浪漫邂逅描述一通,然而陸鬥聽了,卻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在電話的另一端嘆了口氣。

  「葉歌,多少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喜歡警察啊?」他的語氣聽起來既無奈,又帶著點微妙的恨鐵不成鋼,「而且還是金發。——給你個忠告吧,不要相信英國男人的發際線。」

  我不明白怎麼就歪到了這個話題,但面對陸鬥的嘲笑,我不甘示弱地回嘴,說他上大學後談過的好幾個男朋友,不是一樣帶著那位國中體育老師的影子。果不其然,他啞口無言,只能無能狂怒地控訴我揭人老底。我們又你來我往地鬥嘴了幾個回合,差不多是時候結束通話的時候,他沉默了一下,問我:

  「如果那家伙現在來到你面前,問你要不要復合,你會答應他嗎?」

  「我不知道。」

  「哎,怎麼說呢……當年讓你們吵架的事情,現在解決了嗎?」

  「……我不知道。」

  我捏著手機,扭頭看向窗外,難得晴朗的天空是一片蔚藍,終於還是讓人感受到這座文化古城獨有的魅力。

  陸鬥的問題,我不是沒有想過。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加深,又或者只是單純地因為漂泊海外的獨居生活帶給了我過去不曾有過的經歷和感觸,現在再想起更加年輕時那些天真的日子,我變得漸漸地能夠理解了一些事。

  剛入住公寓不久的時候,我和同住的外國人室友爆發了一次相當激烈的爭吵。起因非常可笑,只是他莫名其妙地指控我在浴室留下了太多頭發。最初,我不過以為是他有點潔癖,為了公共區域的衛生著想,無可厚非。於是我非常干脆地認了錯,並從此開始加倍地注意清理。我一個人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實在不想多生事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一次的妥協讓他覺得這個日本女孩很好欺負,在此之後便開始以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找茬。今天指責我做飯後沒有好好打掃流理台,明天又頤指氣使地要求我去倒垃圾。那天晚上,我站在廚房裡,看著堆成小山的外賣袋和空掉的礦泉水桶,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面前壓下怒火。我板著臉,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房間前,用力地敲門。

  那一次,我發揮出了有生以來最好的英語水平,把白天在教授那裡挨過的罵受過的氣,一點不差地丟給了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室友。

  什麼潔癖,什麼關心衛生,他只是自私,只是瞧不起留學生,瞧不起亞洲人,以為看起來溫順柔弱的日本女孩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

  大概就是那一瞬間,我站在室友面前,捏緊拳頭,大聲地據理力爭時,突然地想起了零,想起了他曾經輕描淡寫地提起過的不太愉快的童年遭遇,然後立刻便獲得了一種奇跡般的共情。我當時就在想,如果不是一看就實力懸殊,保不准我也真的會動手,一拳砸上面前這個家伙的鼻梁骨。

  也正是那時,我驀地意識到,直接導致我們分手的那場爭吵,那次打架,我甚至至今還不知道其中原因,卻自以為是地對他說教,試圖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到他身上,而在此之前,我分明還為同樣的理由而怒罵過他。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認清自己的缺點總是比揪出他人的錯誤困難百倍。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終於對那段不成熟的初戀反思出了一些結果。

  過了二十五歲,戀愛甚至結婚的話題又開始被家人頻繁地提起。每一次的視頻通話,我總是要無奈地用「學業繁忙」為由敷衍過去。爸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畢竟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對他們提起過剛上大學時那段持續兩年的戀情,在他們眼裡,我大概已經是個二十五年來從未開竅的老處女。每當這種時候,外婆就會在一旁打圓場,順水推舟地談起我的學習。她掰著手指頭計算我畢業回國的時間,笑眯眯地對我說:

  「你要快點回來呀,葉歌。我等著花你賺的錢呢。」

  我笑著點頭,熟練地將艱難甚至是痛苦的寫論文過程盡數隱瞞,像往常那樣報喜不報憂,說一切順利,生活上好、學習上也好,同學和老師都是友善的人,給我提供了不少的幫助。掛斷視頻通話之後,我立刻撤下了那張勉強維持的笑臉,揉著酸痛的脖子坐到電腦前,打開文檔繼續面對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

  時間過得好快。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畢業論文答辯日的前一天晚上,我還在通宵確認材料,短暫地抬頭讓眼睛稍作休息的時候,我透過台燈橘黃色的亮光,一眼看見了貼在牆上的日歷,第二天的位置上用紅色的馬克筆重重地畫了個圈。

  在此之前,幾乎連續三天的不間斷工作完全打亂了我的生物鐘,依靠咖啡強行支撐的精神似乎也終於快要耗盡。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感覺自己只要一閉上眼睛,立刻就會陷入深度睡眠。大概就在那時,我相當深刻地感受到了年齡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看不見也摸不著,卻永遠在悄無聲息地蠶食著身體和精神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過是接近三十的年紀,而外婆快要八十歲了。

  為了第二天(准確來講是幾個小時之後)的答辯,我終於還是決定強迫自己休息一會兒。合上眼睛之前,我仿佛又看見手機屏幕裡顯示出的外婆的臉龐:她的眼神和她的微笑仍舊與我童年時別無二致,但明顯更加憔悴與疲憊的神態明明白白地講述著時間的流逝。

  就快要成功了,我對自己說,再努力一下,再拼命一下。那麼多艱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停下。

  她還在等著你回去,等著你成為她的驕傲,成為所有人的驕傲。

  出國第五年的夏天,我如約畢業,帶著新鮮出爐的博士學位回到了母校。讓一切從這裡開始,最後還在這裡結束。

  櫻花開放的季節早就已經過去。我在之前的時間裡錯過了許多次花期,希望未來不會再留有遺憾。

  畢業回國,在完成一系列助理教授的入職手續之後,我第一時間聯系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們,必須挨個出來聚餐。五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清子從手忙腳亂的職場菜鳥變成了出色又老練的公務員;紅從大學院畢業後進入了有名的商社做法務工作,現在是我們之中賺錢最多的人;真咲那邊的學制和我不太一樣,現在還在讀書,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來與我當同事;還有陸鬥,如願以償地在公立醫院做兒科醫生,雖說他對小孩子不感興趣,選擇這個方向只是覺得前景不錯,現在天天與人類幼崽鬥智鬥勇,倒也算是樂趣多多。

  最近幾年裡,與我時常保持聯系的也就這麼幾個人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看著清子和紅在群組裡抱怨嚴厲的上司和勞累的加班,反正淨是一些我沒有經歷過的社畜日常。當時,我偷偷地對真咲說,好擔心再過個一兩年,我們之間就會完全沒有共同話題了。

  真咲是怎麼回我的來著?我不太記得了,但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至少和這幾個人之間,我們仍舊保持著與過去一模一樣的友誼。

  搬進新公寓的那天,清子正好休假,便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我離開東京太久,反倒是她這個神奈川人留在這裡工作了許多年,現在竟是變得比我還要熟悉這座城市。我們忙活了一早上,臨近中午的時候,她提議出去吃飯,緊接著分外熟練地打開手機,開始搜索附近美食。

  「波洛咖啡廳,怎麼樣?離得很近,走路五分鐘就到。吃完之後再歇一會兒,現在實在太熱了。」

  「可以,那就這家。帶路帶路,我跟著你走。」

  「好好好、別推我……真是的,到底誰才是東京人啊!」

  我時常懷疑這是什麼命運的玩笑,盡管我一直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最多在搞文學研究的時候能與作家產生一些短暫的宗教共鳴。

  波洛咖啡廳——正如清子所說,距離我的新家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我們共撐著一把陽傘,還是在烈日下出了一層薄汗。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店裡的冷氣撲面而來,我們立刻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幼苗一樣重獲新生。

  然而,當我在熟悉卻又陌生的嗓音下抬起頭,一眼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時,上一秒的清爽陡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難以控制的怔愣和因驚訝而睜大的雙眼。

  金發,黑膚,簡單的白色短袖和漆黑的服務生圍裙。落入視野的身影一下子將我腦海中模糊的印像補全,也讓我頓時意識到,我大概真的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連那張娃娃臉的臉部線條和眼睛的輪廓都記得一清二楚。

  ——「歡迎光臨。」

  「葉歌?」清子在旁邊叫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個人——那個服務生站在桌邊,盡職盡責地把手上的菜單遞過來。

  「啊……沒事。」

  我收拾好臉上的表情,借著接過菜單的動作順勢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他沒有看我,一個眼神都沒有。於是我也鎮定地收回視線,將注意力放到菜單上,開始認真地思考要吃什麼。

  大概是今天的天氣實在太熱,根本沒人會在這種時候出門,整個咖啡廳裡只有我和清子兩名顧客,以及看起來不像是顧客的幾個小學生。我和清子邊吃邊聊,從外務省最近的工作聊到我下周的入職講座。我在這邊和她說著話,另一邊又豎起耳朵,關注起店裡其他人的對話。幾個小孩子的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輕而易舉地讓我捕捉到了中心內容:好像在講什麼制作蛋糕的事情,還有壞掉的冰箱。

  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那個服務生——他叫安室。

  清子向我吐槽完了上司,現在又開始吐槽下屬。她應該是見過零的,但現在看來也完全記不得了。我往嘴裡塞了一口意面,隨口接話道:「最近挺忙的呢。」

  「那個東京峰會的事情嘛……我難得的休假都來陪你搬家了。一定要好好感謝我才行啊,葉歌!」

  「這頓我請。」我大方地伸了一下手,示意自己收到了暗示。

  她倒也不客氣:「好啊。那我得再加兩份甜點——可惜了,下周我沒空,不然一定去捧場葉歌老師的講座。」

  「饒了我吧……我其實現在還沒做PPT呢,一點沒開始。」

  「還早著呢,死線趕工難道不是常規操作嗎。」清子擺了擺手,「說回那個峰會。這次不是建了個巨大的度假村嗎,真夠勞民傷財的……不過之後估計會對公眾開放,到時候我說不定還能搞到幾張內部票,約上紅和真咲,咱們一起去玩啊。」

  「謔,出息了,清子。什麼時候能當上外務大臣?」

  「閉嘴啊,大學教授!」

  「只是助理教授。」

  與清子的閑聊讓我因為時隔七年的意外重逢而有些起伏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說是「起伏」,其實也只是驚訝而已。多年沒見且毫無消息的熟人,偶然得知他在咖啡廳當服務生,會感到驚訝是人之常情。如果這個人不是零,而是陸鬥、或者別的誰,我的反應肯定也還是一樣。

  降谷零,沒什麼特別的。

  如果說在一開始,我還對自己是否認錯了人而有過些疑慮,但結賬的時候,看見這家伙清點零錢時習慣性的小動作,我立刻就能百分之兩百地肯定他的身份,順便多多少少想像得到他如今正在做什麼。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能從論壇裡的蛛絲馬跡推理出生日禮物內容的福爾摩斯,差點就被老爹送進情報本部抓間諜的女自衛官。當年這家伙和我在家偷情碰上我爸回來,還是我急中生智把人引開才讓他順利脫身。

  我全程保持著禮貌的表情,完全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與服務生先生進行了幾句必要的對話,除此之外,就像他一樣,我也根本沒有再投過去一個眼神。那邊那幾個小學生好像在我和清子剛剛進店的時候表現出了一點興趣,其中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幾次投過來在意的目光,似乎想過來搭話,但卻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又或者是我們兩個的聊天內容讓他充分感受到了大人生活的無趣,最後便放棄了尋根究底,老實地目送我們離開。

  出了咖啡廳,我和清子道別,約好下次有空一起逛街。我撐起傘,慢慢地沿著來時的方向原路返回。剛走出一個路口,正要拐彎的時候,我突然在建築物打下的陰影裡停下腳步,思索一下,掏出手機,撥通了房東的電話:

  「不好意思啊,藤島女士。這間公寓,我還是不租了。……不是、不是您的問題。是我這邊……我外公的身體不太好,我想著還是找一間離他更近的房子,方便隨時照顧。」

  騙人的,當然是騙人的,我的外公早在國中時便過世了,算下來都已經十多年了。但是這次……實在是對不住,這次情況特殊,而且還挺緊急,希望他九泉之下,能夠多多理解。

  入住不到一天,我又搬家了。暫時還沒通知別人,也暫時還沒找好下家。但我在當天下午回到那間距離波洛咖啡廳僅有五分鐘路程的公寓,極具行動力地將幾個小時前才收拾好的東西重新打包,一個人跑了幾個來回,先把行李放回了我媽那裡。

  他正在做什麼事情——什麼必須改名換姓、拋棄過去的事情,我一概不願深究。只是,如果他必須這麼做,那麼身為他「過去」中一個組成部分的我,最好還是離得遠點。


但盼風雨來(完)

  周一下午,我入職後的第一場講座順利地結束了。說起來有些丟人,盡管已經是正式的助理教授了,但當我站在台上,看著坐在下面一臉認真的小鳥游老師,還是不免會像本科的時候一樣緊張。輪到她的點評環節時,更是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面上擺出從容鎮定的模樣,心髒卻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裡。所幸老師看在曾經的師生情面上沒有對我多加為難,給了我一個「之後再深入討論」的眼神,雙方微笑著點頭致意,講座就算是劃上了句號。

  結束之後,我和小鳥游老師,還有幾個前輩一起去吃晚飯,並不可避免地喝了點酒。每當這種時候,總是干練又嚴厲的小鳥游老師就會露出不一樣的一面,喜歡打聽和談論八卦。之前,我還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就時常和真咲調侃,說我們專業是什麼風水寶地,以小鳥游老師為首,先後入職的幾位前輩和老師全都是大齡單身人士。雖說大家都不是非結婚不可的類型,但這種現像也著實少見,難免會在飯桌上被當成談資。

  我一邊想著,一邊悶頭吃飯,希望各位大佬不要注意到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前一秒還這麼祈禱,後一秒,就見小鳥游老師向我轉過頭來。我直接身體一僵,在心中暗道不妙.果不其然,只聽她對我說:

  「砂原,你談戀愛了沒有?」

  「……沒有。」我不得已地放下筷子,老實回答。

  「真的沒有?」她半信半疑地瞅著我,大概是看我眼神真誠、姿態坦蕩,便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不要有什麼壓力,想談就談,想結婚就結婚。」

  什麼壓力?本專業單身詛咒的壓力嗎?

  「……是。」我在心裡吐槽,表面上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頓了一下,眼見氣氛實在尷尬,便抿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活躍氣氛般地說,「我也可以和華茲華斯過一輩子。」

  我成功了。現場立刻爆發出了一陣善意的大笑。小鳥游老師坐在我旁邊,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笑罵道:

  「胡說什麼呢?華茲華斯有老婆!」

  說的也是。華茲華斯都有老婆,還給他老婆寫過肉麻的情詩。——哎,其實沒有特別肉麻,還是挺優美的,沒有說華茲華斯壞話的意思。只是我一想起那首詩,就免不了想起降谷零。當年他在寫文學史論文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詩,也是最先一字不差地背會,天天在我耳邊念叨的詩。

  他最喜歡結尾的兩句,我也一樣:

  Till heart with heart in concord bests,

  And the lover is beloved.

  很難說,我最後之所以將這位詩人選作主要的研究對像、碩士和博士論文的主題,究竟有沒有、又有多少前男友的因素。現如今,我在講台上口若懸河地講述他的生平、他的作品和他的思想,坦率地宣稱我喜歡他(指華茲華斯),其中又有多少是對當年那個在圖書館悄悄趴在我耳邊背詩的金發青年的移情。

  說出來很丟臉。真的很丟臉。但是當時陸鬥問我會不會同意復合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如果他還能給我完完整整地背出那首詩,那我說不定真的會答應他。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他真的會來到我面前,問我要不要復合。

  偶然在米花町那家咖啡館撞見了目前不知道正在做什麼的打工人安室先生(我竟然還記得這個名字)之後,我沒多猶豫地搬出了剛剛找好的公寓,盡管它各個方面都非常符合我的期望。我媽對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草率決定不太滿意,但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鄰居看起來有些奇怪」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也沒說錯,本來就是在附近遇見了奇怪的人。某種意義上,我還得感謝那一天選中了吃飯地點的清子,要是拖到一兩個月之後再在不知道什麼情況下偶遇,事情反倒還會變的更麻煩。

  在我媽公寓裡蹭吃蹭喝了快兩個月之後,我在她忍不住將我掃地出門之前,終於識相地搬了出去。新公寓是紅幫忙物色的,和她家離得不遠,聽說是熟悉的同事跳槽離職後空出來的,附近基礎設施齊全,兩百米開外就有警察局,而且因為住在那裡的多是還算富裕的體面人,門禁管理也很嚴格。當然,相應的,租金也不便宜,不過我本來也沒什麼燒錢的愛好,賺來的工資和稿費加起來差不多夠用,在生活上稍微多花點錢讓自己過得更舒服些,未嘗不可。

  回國半年多,我慢慢地適應了新的工作。畢業五年過去,學校還保留著我在校時的樣子,只是翻修了幾棟樓,又建起了新的食堂和咖啡廳。學部裡面經常打交道的同事大多也還是當年的那一批人,給我減少了許多面對陌生環境的煩惱。我接了小鳥游老師的班,開始給本科生上基礎課,每一次批作業的時候,都能對她當年面對我們時那種內心的無力感同身受。大部分時候,比起一個人待在家裡工作,我還是喜歡到圖書館或是咖啡廳裡找個位置,混進一眾在讀生的隊伍:真正的學生在抓耳撓腮地出產論文,而我在抓耳撓腮地給他們批改論文。

  然後,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了降谷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結伴自習的地點固定只有那麼幾個,畢竟在對這件事的喜好上,我和他展現出了相當的默契。二年級上學期的期中,我和他並排坐在學校的咖啡廳裡討論他那篇文學史論文。我一句話一句話地告訴他哪裡出了問題,而他就在旁邊,撐著下巴認真地聽,時不時還會提出疑問,乖巧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摸摸頭。

  現在的班級裡也不缺聰明伶俐的小孩,將零與這些學生關聯比較,著實是有點無端。我嘆了口氣,在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裡合上電腦,准備差不多結束今天的工作,起來熱杯牛奶喝。然而,沒等我離開房間,倒是正放在桌面上充電的手機響了起來。我走過去,干脆拔掉數據線,也沒看來電顯示,一邊往廚房走過去,一邊順手接起了電話:

  「喂?」

  「……」

  對面沒有回答。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手掌按上冰箱門,卻遲遲沒有打開。沉默持續了幾十秒,甚至將近一分鐘,電話對面的人仍舊沒有說話,只能聽見非常細小的雜音:是雨聲。我動了一下嘴唇,轉身靠上冰箱,將手機從耳邊拿下,舉到了眼前。

  果然不出我所料——來電顯示:零。

  就在那個聯系人名字的下方,通話時間還在一秒一秒地增加,顯示著這是一通尚未掛斷的電話。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機重新貼上耳邊,決心由自己來打破沉默。

  我說道:「零。」

  念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我恍然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畢竟我確實有太多年沒有與他見面,太多年沒有真正開口喊過他了。然而,真正到了這一刻,我又忽然覺得這個普普通通的單音節沒有那麼難說出口了,仿佛在過去許多個獨自一人的晚上,在我與他重逢的想像和夢境裡,我的唇舌和聲帶已經兀自演練過了無數次。它們不曾遺忘他的名字,正如我不曾遺忘過他。

  「……嗯。」我的率先開口起了作用,在短暫的遲疑過後,他終於答道,「好久不見,葉歌。」

  他的聲線沒有變,一點也沒變,時隔多年,我仍然能自信地說,我能夠輕易地在人群中一下子辨認出屬於他的嗓音。幾個月之前,我在波洛咖啡廳遇見他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一點。然而此時此刻,我卻驀地察覺到了某些與過去不同的東西——熟悉的聲音之下藏著一種我的聽不懂的深沉,以及平靜的悲傷。他的音量不大,不如說是很輕,隔著電話傳過來,像是一種朦朧的夢囈,輕盈得能被嘴唇翕動時微弱的吐息吹走,卻又沉重得令心口發緊,仿佛說出那一句簡簡單單的「好久不見」,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好久不見……零。」我抿了一下嘴唇,微微抬起頭,視線不知道該看向哪裡,最後只是落在了天花板的一角,「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有什麼……」

  「葉歌。」零打斷了我的提問,有些遲疑地說道,「你能不能……下樓來一下?」

  我忽地一愣,緊接著下意識地轉身,快步穿過客廳,正要推門進入陽台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外面正在下雨,只好又折返到玄關的鞋櫃上拿傘。剛剛進入九月,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早秋的晚風裹挾著細細的雨絲迎面吹過來,讓只穿了一套居家服的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我單手撐著傘,另一只手上拿著電話,只得縮緊肩膀,又跺了跺腳,才低下頭看過去。

  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唯一一個人影站在街道對面。雨傘蓋住了他的頭頂,但顯眼的淺金色頭發在他微微仰頭的瞬間漏出了深色的傘面,隨即與路燈的光線融為一體。距離十幾層樓的高度,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我知道站在那裡的是誰,也知道他正往這個方向抬著頭,看著我。

  我的目光一閃,垂眸避開了與他的對視,捏住手機的五指兀自收緊。我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的?」

  他顯然是想回答的,「我」字開頭的讀音都已經冒了出來,帶著點急切的意味,大概是聽出了我剛剛語氣中的生硬和一絲絲不悅。但我沒有讓他把話說完,便輕輕地咂了一下舌,打斷道:

  「嘖……算了。你待在那裡不要動,等一下。」

  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或許,就是在看見他的剎那間,一種時空輪回般的神秘力量陡然擊中了我,於是眼前突然浮現出了許多年前的畫面——我站在樓上,零站在樓下,我們隔著樓層的垂直距離,在空闊的夜色裡遙遙對視。似曾相識的場景帶來了似曾相識的情緒。在我的大腦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自主地做出了行動。我回到房間,隨意地穿上一件風衣,踩上鞋子,提著還在滴水的傘下了樓。

  雨下得不算大,卻密密麻麻的,偶爾還會有一兩滴隨著陣風鑽進傘沿裡面。我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窪,一步一步走到零的面前,最後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讓我們兩個人頭上的傘不會相碰。

  正在我斟酌著如何開口、不要讓尷尬的沉默持續太久時,倒是他先說了話。

  「對不起。」零面對著我,一上來就沒頭沒尾地道了個歉,然後頓了一下,回答了我之前的問題,「我問了米花町那間公寓的房東,她說你搬走了。然後就……找到了這裡。」

  好一個「然後就」,這中間省略了多少細節啊。

  我眯了眯眼,目光平靜地盯著他看,然而對面那一雙輪廓漂亮的灰紫色眼睛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與我對視,垂下來的眼簾和擰起的眉毛讓整張臉都顯得無辜又委屈。我嘆了口氣,妥協地收起視線,作勢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

  「所以……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見你。還有……想告訴你一些事。」

  「嗯……好,你說吧。」

  我盡量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然而,盡管是零先表示有話要說,但卻遲遲都沒有開口,像是在仔細地斟酌用詞,分辨著有什麼話能說,有什麼話不能說。我隱隱約約猜到了一點,便耐心地等著,沒有催促。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長出了一口氣,抬起眼,認真且堅定的目光終於不躲不閃地撞進了我的眼中。

  「我去當了警察。」

  以這句話開頭,他緩慢地講了一個大概只有在刑偵劇裡才能看見的故事。我靜靜地撐著傘站在對面,注視著那雙灰紫色的眼睛隨著敘述的推進而流露出復雜的、令人讀不懂的情緒。我沒有打斷,也沒有插話,直到他講完結局,舒了一口氣,好像也終於跟著口中的故事一起放下了持續多年的重擔。

  他充滿真誠地看著我,然後說了今晚的第二句道歉。

  「總而言之……對不起。」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我閉了一下眼睛,收緊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起傘柄,「如果是因為沒有回郵件和短信的話,沒關系,我不會為了這種事生氣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其實……我本來打算畢業了就來找你,沒想到那個時候接到了任務……」

  「你後悔了嗎?」

  零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這麼問,微微一怔後才反應過來,垂在身側的拳頭不自覺緊了一下,流暢的肌肉線條在小麥色的小臂上清晰可見。

  「沒有。」他沉聲答道,「我不後悔。」

  我聽見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於是抿起嘴唇,向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了。」我抬腿往前邁了一步,兩把雨傘的邊緣終於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讓我不得不稍稍改變撐傘的角度,因此而更加清楚地望見了他存在眼底的疲憊,以及悲傷。

  我在心裡嘆氣,然後抬起沒有撐傘的那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這些年辛苦了,零。諸伏前輩……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嗯。抱歉,擅自講了這麼多,謝謝你聽我說。」

  「你今晚的道歉有點太多了。」我收回了手,他沒有阻止,「我不是很擅長安慰人,特別還是這種……總之,不要太難過,零,過去的事情改變不了,人總要向前看。」

  這一番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但零卻好像根本沒有注意聽,只是看著我是手從他肩膀上離開,回到自己的身側,然後猝不及防地抬起頭,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道:

  「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

  「我說我仍然很喜歡你,葉歌。」

  我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半張著嘴,不停地眨著眼,過了快半分鐘才反應過來。大概是被我有點傻兮兮的樣子給逗樂了,零總算也彎起嘴角,發出了一聲輕笑。

  「你可以不用回答我的,至少不用現在回答。」他淡笑著看向我,平靜的樣子絲毫不像是一個剛剛突如其來講出告白發言的人,「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想要復合而向你……博取同情。我知道,你很容易心軟,但是……」

  「那是以前。」我仰著頭,堅決地打斷了他,「七年過去了,零,我們都會改變。我現在是鐵石心腸的女人了,絕對沒有那麼容易心軟。」

  沒錯,世界上根本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更沒有一成不變的人,何況我們之間已經相隔了七年。

  在聽到那一句遲來許久的告白時,我承認,我在那一瞬間抑制不住地感到高興,但也只是一瞬間,只是一瞬間而已。我無法否認,我對這一刻的情景期待已久,因為我深知自己也同他一樣,在分開的許多年裡,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過這段感情。然而——實在是太久了。我們之間缺失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到我已經無法辨認,自己潛意識裡仍然愛著的人究竟是誰。

  我喜歡他,我愛著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又是否有資格去接受現在的他,也同樣不知道,他想要告白的對像,究竟是真實存在於此的我,還是依托七年前的記憶構建出的虛幻的砂原葉歌。

  零一定也懂得這個道理。

  他伸開沒有撐傘的那只手臂,動作輕緩地擁抱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我們尚未開始交往那時一樣規矩且得體。我遲疑一下,最後也學著他的樣子,抬起手回應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辛苦了,零。」我喟嘆著,重復道,「真的是……辛苦了。」

  分手的那天,是我先一步轉身,獨自闖進漆黑的雨夜。而時至今日,終於輪到我來目送他的背影。

  零向我揮了揮手,大概是在示意我不用多送:「還下著雨呢,快回去吧。」

  「嗯……你注意安全。」

  我點點頭,然後與他同時邁開腳步,走上公寓樓門口的台階。踏上最後一級之後,我又忽地停了下來,轉過身往回看去,或許是下意識地抱有什麼期待。我也說不清。但零沒有回頭,進入我的視線的只有他撐著傘的背影,在霧氣朦朧的雨幕裡顯得虛無縹緲。我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確信自己沒有在哭,漫上手指的幾滴淚珠或許只是用眼過度的生理性產物。

  我只是太累了,我想,我應該……只是太累了。

  七年太長,我們都需要留給彼此一點時間,來接受這措手不及又來之不易的重逢,仔細地整理好情緒,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那天之後,我和零似乎又回到了剛認識不久,還沒開始交往時的狀態。我們恢復了聯絡,通訊錄裡那個一度沉寂下去的名字又重新變得充滿存在感,對話框裡也出現了許多日常閑聊。他沒有再提起復合之類的事,我便也心照不宣地略過。除此之外,我們的對話倒也相當和諧,從最開始禮貌和疏離,到後來能互相開幾句玩笑,像是一對親近的朋友。只是他工作很忙,我也一樣,時常在幾句話之後就突然中斷,等到好幾個小時過去,才總算抽出時間回復。

  偶爾,我會回憶起學生時代的往事,那時候,只是一點小事都要說個不停,恨不得把生活中一切有趣無趣的小細節都分享給對方。想到這些,我禁不住啞然失笑,暗自感嘆歲月無情,年輕人那種活力四射的熱烈生活已經離我們遠去。至少現在的零肯定不會再對我的口味和穿著說三道四,不會再試圖讓我接受芹菜的營養價值,也不會再試圖說服我真的不適合紅色衣服。

  盡管我們之間的交流和真正相處的時間變少了,但絲毫不影響我慢慢地看見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變化,並通過這些細節,逐漸地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形像——二十九歲的降谷零成了合格的警察,還像我當年那句玩笑話一般當了領導,於是愈發懂得謹言慎行,愈發學會了深思熟慮,乃至忍辱負重。

  他完全地成為了我所期望的模樣,長成了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腦海中的那個理想型。只是代價太沉重——真的太沉重了。

  重逢之後的第三個周末又下了一場大雨。我和紅約好一起吃晚飯,下血本訂了一家還算高檔的法國料理,為了不浪費難得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不浪費金錢,我倆還是沒有取消計劃,最後決定冒雨趕來赴約。

  我們點好菜,默默享用起餐前面包。無所事事間,我拿出手機隨意地刷了刷消息,卻意料之外地看見零在十幾分鐘前問我:

  「今晚出門了嗎?」

  「和同學出來吃飯了。」我打字答道。

  他接著秒回:「這種天氣,我還以為你只會想待在家裡。」

  「當然是待在家裡更好。不過這次是早就預約了位置,臨時取消不太好。」

  「說得也對。那你們好好吃吧,我不打擾了。」

  零的回復來得很快,然而我卻在那一刻忽然地察覺到了什麼,沒等大腦完全地整理好線索、捋清思路,手指已經自發地行動起來,飛快地打字,問道:

  「你現在在哪兒?」

  這一次他沒再秒回了,將近兩分鐘的無言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想。於是我沒再猶豫,給紅打了個手勢示意一下,起身離開座位,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

  「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做了一些點心,本來想送給你嘗嘗的。」

  「所以,你不會是……你不會是已經來了吧?怎麼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啊?」

  「……想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無言以對。

  好家伙,我現在就要收回前言:這家伙在追求女生的事情上,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傻乎乎的,總是盲目聽信少女漫畫和戀愛小說的橋段,完全不懂變通,虧我之前還覺得他越來越深思熟慮——敢情是功夫都用在對付壞人上了,輪到自己要表達情感的時候,還是笨拙得令人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沒關系,你們吃飯吧。我改天再來。」

  「……你等一下。」我深深了呼吸了幾口,最後一咬牙,下定決心,說道,「我馬上回去。」

  話音落下,我沒等零再說些什麼,直接掛斷了電話,回到座位上匆忙拿起包,穿上外套,在紅詫異不解的眼神下接連道歉,最後丟下一句「這頓我請客」,便不顧她的阻攔和喊聲,徑直衝出了餐廳。

  外面的雨沒有減弱的跡像,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感覺比起之前還要更加密集有力。我撐起傘,沿著馬路往回走去,平常走起來還算平坦的道路一到雨天便原形畢露,哪怕一小塊不平整的地方也能積聚起煩人的水窪。為了今天的大餐,我還特地穿了連衣裙和高跟鞋,來的時候就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然而現在,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想到那個倒霉蛋多半正可憐巴巴地站在雨裡等我,心裡就越來越著急,腳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鞋跟踩進水坑,混著泥點的雨水飛濺起來,把腳面和腳踝都弄得髒兮兮,更不用說被打得潮濕的小腿和裙擺。但我一概沒有顧及,只是繼續加速,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公寓樓前,不出所料地看見了站在那裡的金發青年,與我想像中一模一樣,提著裝點心的袋子,舉著傘站在雨裡,乖巧又可憐,簡直像是一只等待某位主人將自己接回家的流浪狗。

  「你怎麼不去樓裡面等著……非要站在雨裡?」

  「這裡可以在你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看見。」

  零笑著朝我走過來,體貼地將傘遮到我們兩人頭上,另一只手按到我的背上輕輕拍著,恰到好處地幫我緩和了一些劇烈運動過後的氣喘吁吁。

  「怎麼這麼著急?我又不會跑掉。」

  「你還好意思說——!」我一把抓住他伸過來的胳膊,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笨蛋嗎?你是不是傻!不是神通廣大的公安警察嗎?連我家的地址都能知道,卻不知道我周末會和同學出去吃飯?」

  「……一般沒人會事先知道這種事吧。」他像是被我突然抬高的音量嚇了一跳,一愣後才扁起嘴委屈地嘟囔一句,末了又看向我,正色道,「你聽我說,葉歌。地址的事,我絕對沒有……」

  「我知道。」

  「……嗯?」

  「『嗯』什麼?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我總算是差不多平復了呼吸,只是心髒仍然跳得很快。我慢慢地從撐住膝蓋的姿勢直起身,微微仰頭注視著他的眼睛,也注視著那雙眼睛裡映照出的我自己的影子。

  「不要再向我道歉了,你沒有做錯,你只是做出了你覺得重要的選擇。只要你認為你對得起你自己,你就同樣對得起我。」

  我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字正腔圓,一字一頓。

  「我知道,你一直在正確的道路上,做著正確的事——是吧?」

  他猛地靠近過來,然後伸手抱住了我。

  我的雨傘被突然的動作擠掉,孤零零地落到地上,發出了一下很輕的悶響。而男性溫暖的體溫在我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裹了上來,回過神的時候,鼻腔裡已經滿是雨水潮濕的氣味。零抱得很緊,盡管一只手還在用來撐傘,但另一邊的臂膀足以將我攬進懷裡。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的懷抱比起過去要寬闊了許多,手臂和肩膀也更有力了許多。

  「怎麼了?零……!」

  「對不起,唯獨這件事還是要道歉。」

  「什麼……?」

  他把腦袋埋進我的頸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起的吐息讓我禁不住瑟縮了一下,卻又因為牢牢環在肩膀上的手臂而動彈不得。

  「之前那些話……什麼『不用給我回答』、什麼『只是繼續做朋友也可以』……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我根本不想離開你,我真的……嗚、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他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近在咫尺,卻又顯得有些沉悶,說到後面,嗓音又變得沙啞,帶上細弱的顫抖,以及越發明顯的哭腔。

  「景、他們……他們都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太過分了……我不想這樣的,我根本……所以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你也、你是不是也……是不是也會不要我了——」

  有完全不同於雨水的、更加溫熱的液體落在了肩頸處裸露的皮膚上。

  我渾身一僵。

  之後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即便是靠著這樣近的距離,我也無從分辨他口中過於含混的呢喃,或許只是斷斷續續的嗚咽。我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他淺金色的發頂上,明亮的光澤在雨中顯得灰蒙蒙,耷拉下來的發尾上還掛著未干的水珠。

  我閉上眼睛,抬起下巴搭上他的肩膀,然後張開雙臂抱上了他的脊背,動作溫和、又異常堅定地回應了這個有力卻脆弱的擁抱。

  「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他耳邊說道,「我不會離開你的,零。

  「我愛你。」

  「——我愛你。」

  在我說出口的一瞬間,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以一模一樣的讀音、一模一樣的一句話,毫無縫隙地與我合二為一。

  我們同時開口,同時沉默,又在兩秒鐘之後同時抬起腦袋,保持著緊緊相擁的姿勢貼向對方的嘴唇,遞上一個遲來多年的吻。

  「好了、不要哭了。」

  「……我沒有,那都是雨……」

  「明明就是哭了……真是的,你再這樣繼續哭下去,連我也想哭了。」

  「你才不會哭……你是鐵石心腸的女人。」

  「閉嘴啊降谷零——嗚、可惡,可惡……都怪你、你賠我雨傘……!」

  那一天的最後,我們各自抹著眼淚,狼狽地撐著同一把傘並肩走進公寓樓,而另一把早已不知道被風吹去了什麼地方。等著零收傘的時候,我站在台階上,一眼望向黑漆漆的夜幕,恍然記起了曾經在趴在便利店窗前的那個失戀女孩。當時的她一定不會料到,人生裡的每一次得失大事都早早便有跡可循——在雨中失去的東西,總有一天也會在雨中尋回。

  零在旁邊叫我,問我在發什麼呆。我答說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我也講不清,大概只是在想,華茲華斯果真沒有說錯,正是那時相貼的胸口裡相諧齊跳的心髒,令我確信愛正確實地存在於彼此之間,或許早在七年三個月零五個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備好了答案:我將愛著你,永生永世。

  -終-


番外:能留你在此

  警校畢業的第二年,降谷零接到了潛入搜查的任務通知,和進入警視廳公安部的好友差不多是同一時間。而彼時距離葉歌結束交流、正式回國的日期只有不到半個月。

  他和諸伏結伴走出霞關,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多說話,只是各自擺弄著手機。諸伏從通訊錄裡找到了兄長的號碼,給遠在老家的最後一個親人發了一條短信,簡明扼要地表示他已經從警視廳辭職,接下來可能去做些別的工作。他反反復復地把那一行文字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確信其中的說辭沒有任何漏洞,也沒有透露任何不該透露的內容,才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按下了發送鍵。當身在長野縣的諸伏高明收到這則有些莫名的短信時,或許會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但必定要到很多年之後才會真正地意識到,這一行字就是來自弟弟的最後道別。

  諸伏收起手機,轉頭看向身旁,發現降谷仍然保持著幾分鐘之前的姿勢,捏著電話低頭發呆。他在短暫的一瞥中看見了降谷的手機屏幕,上面顯示出通訊錄界面,而小麥色的手指就在手機鍵盤上胡亂地按來按去,卻始終在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正中央的那個名字。

  「和學妹說一聲吧。」諸伏收回視線,看不過去一般地出言勸道,「就說之後的工作會很忙,可能沒有時間再保持聯系……之類的。」

  降谷也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嘆了口氣,然後把手機息屏,塞回了口袋裡。

  「算了。」他將雙手插進褲兜,突然加快腳步,兀自超過了身旁的好友,「反正……我現在也已經沒有在和她保持什麼聯系了。」

  的確是這樣。降谷一邊走,一邊想著剛剛在手機上看到的兩人的信息往來記錄,最近的一條還是好幾個月之前,剛從警校畢業的時候,他給葉歌發了消息,接著收到了一句「恭喜」,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過去的一年裡,他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沒有答應分手、如果當時能更加堅決地挽留一下,事情會不會稍微還有一些轉機,會不會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往來減少、形同陌路,最後慢慢地變成毫無交集、毫無關系的人。然而,就在收到臥底任務的那一刻,失戀的沮喪之中又突然地升起了一小股微妙的慶幸。

  至少,現在沒有人需要再去面對第二次迫不得已的分離了。

  諸伏非常輕易地讀懂了他的想法,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問他:「真的沒關系嗎?」

  「什麼沒關系?葉歌的話,她畢業之後就要出國了。離得遠一點,應該還是挺安全的。」降谷說著,抬腿踢走了一塊腳邊的小石子。

  「別裝傻。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零。」諸伏顯然對他避重就輕的回答很不滿意,「你不是已經決定等她回國就去請求復合嗎?參與任務的話,就沒辦法實現了哦。」

  「……那還能怎麼辦。」

  降谷抿了一下嘴唇,沒好氣地往旁邊瞪了一眼,對好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行為表示譴責。

  他當然知道。他能不知道嗎。雖說公安在外面的風評名聲都不太好,甚至說是臭名昭著也不過分,但還沒有不近人情到強迫員工上崗。說白了,如果一個小時之前的降谷在上司的辦公室裡搖一下頭,那這份派遣通知就當作廢,他們再去別處找下一個合適的臥底人選就是。他有拒絕的權利。他當然有。就連上司都面色嚴肅地對他直言不諱,說這項任務可能很難,要耗費很長的時間,如果沒有接連潛伏幾年的覺悟與心理准備,最好還是慎重考慮。於是,他依言慎重地考慮了一分鐘,點了點頭,說我同意,我去。盡管他心裡很清楚,只要點了這一下頭,只要在這份公文上簽了字、按了手印,那麼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幾年、甚至很可能幾十年,都將變得危機四伏、身不由己。自由與安寧的日子將就此結束,任何常人的幸福都將與他無關。他將踏上一條回不了頭、也看不見終點的單行道。

  他知道。他知道啊。……他都知道。

  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罪犯不會因為一個警察拒絕任務而停止犯罪,即便今天不是他,不是諸伏,也總得有人扛下這份責任。而既然他有能力、有條件、有資格被選中,那除了欣然接受,不會再有第二個選擇。信念、大義、或是當初對著櫻花警徽許下的誓言……講這些恐怕顯得太虛,太過崇高。若是往稍微俗氣一點的方向想,降谷覺得,至少他要對得起警察廳每月發給自己的薪水,畢竟那都是國民的稅金,是一億多人托付給他的責任。

  哪怕要為此放棄許多東西——近在咫尺的重逢,以及觸手可及的未來。

  諸伏上前安慰地拍上他的背,說:「既然決定了的話,就一起加油走下去吧。學妹肯定也不會喜歡不負責任又半途而廢的男人。」

  而降谷頓了許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姑且算是回應。

  大概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隱約地產生了一種預感:「潛入搜查」這個詞,不是任務公文上那短短一行的白紙黑字,也不是公安同僚嘴裡的隨口談資,它所指涉的現實要比任何刑偵劇中虛假的情節都更加殘酷,一旦深陷其中,便無人能夠幸免。只要在這條路上邁出了第一步,無法回避的罪惡就會化作沉重的枷鎖壓上他的脊背,任何結果上的正義都無法為此辯護。他注定要一步一步地遠離陽光之下的世界,踩著血跡斑斑的腳印在漆黑的陰影裡禹禹獨行。

  然後總有一天,他會變成葉歌最討厭的那種人。

  「很難過嗎?」諸伏不知道好友具體在想些什麼,只是感到他依舊低落的情緒,於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相當體貼地提議道,「想哭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給你哦。」

  「哈……?!誰要哭啊!」降谷瞪大了眼睛,忿忿地反駁。

  「明明那個時候就是嘛。學妹剛一走就開始『嗚嗚嗚』地哭,一邊哭一邊抓著我大喊:『她怎麼直接就走了啊?她憑什麼那麼說我啊?!』……都忘記了嗎,零?」諸伏摸著下巴,像是陷入了回憶,「之後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來了,結果剛一打開手機,就看見了她發來的分手短信。」

  「嘶、閉嘴啊!景——給我忘掉!」

  「好好好……忘掉了忘掉了、已經全都忘掉了。」

  怎麼可能忘得掉。直到現在,諸伏都還能清楚地記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最初的起因他不知道,畢竟等諸伏來到現場的時候,架都已經打完了。他問降谷發生了什麼,降谷卻對此閉口不談。基於相識多年的了解,諸伏多少能從發小的反應裡猜出個大概,恐怕是對面先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把降谷給惹急了。

  給葉歌打電話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諸伏毫無疑問是抱著讓女朋友來一起幫忙哄人的心思的。然而,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在想,如果事先知道這兩個人會為這件事氣上頭來,當場你來我往地互相指責、大吵一架,那他絕對不會像當初一樣手快地撥出那通電話。

  降谷察覺到了他隱隱懷有的愧疚和懊惱,搖著頭說:「就算這次沒事,早晚也會變成這樣的。」

  說話的時候,他正趴在茶幾上,大半張臉都埋進了自己的手臂裡,只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嗓音也因此而顯得格外沉悶,壓抑的慍怒之外還帶著滿滿的難過和沮喪。

  「……那都是氣話,她只是擔心你。」

  「我知道。」降谷又快速地重復了一遍,「——我知道。」

  都是氣話。是啊,都是氣話,他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只要稍微冷靜下來仔細地想一想,矛盾的本質昭然若揭——縱使再努力地靠近彼此,他們之間也有著始終難以消除的差異。

  葉歌在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家人、朋友、老師、甚至是不那麼熟悉的親戚鄰居,也都是可靠又親切的人。她按部就班地上學、讀書,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大的煩惱不過就是考試成績。勤奮與謙遜讓她得以源源不斷地獲取到豐富的知識,但事實上從沒在書本之外真正親眼見識過不加掩飾的惡意,所以總是是非分明,相信理性、規則與程序正義。

  是氣話也好,是擔心也罷,無論她說什麼,她的心裡都在明明白白地認為降谷的做法是錯誤的。在她眼裡,暴力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不正當手段,打架都是壞孩子才會做的事,而她一定要與「壞孩子」堅決地劃清界限。

  或許在更早之前,從兩個人許多次隨口閑聊的內容裡,降谷就隱約地察覺到了這種分歧,只是那時,事情還沒有嚴重到殃及自身。補救的行動也不是沒有過,只是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些都沒有用,因為他們缺少的從來不是共同話題,而是共同的價值觀。

  降谷不願意承認的一點是,有的時候——真的只是有的時候,他看著女朋友彎起眼睛,聽她笑眯眯地講起那些快樂幸福的童年趣事,內心深處會忍不住湧上來一點——也真的只有一點——羨慕、甚至說是嫉妒。然後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嘴上便會不受控制地吐出兩句酸溜溜的陰陽怪氣,在原本輕松愉快的氛圍裡小小地潑一捧冷水。

  葉歌一定也有所感覺,總是會忍不住流露出一點受傷的神情,但又在降谷想要道歉或是解釋之前便輕巧地隱藏了起來。後來慢慢地,她不再在降谷面前談論這些了,就像是避免在他面前穿紅色衣服一樣,嘗試用這種方式來回避問題。

  直到最後的那一天,傾盆的大雨讓積累許久的矛盾都無所遁形,刺眼的閃電將那層狀似美好的愛戀無情撕開。

  「但你就是喜歡她。」諸伏後來斷言道,「你就是喜歡那樣的人,零。」

  「……是啊。」降谷嘆了口氣。

  確實,他想,他一邊羨慕著葉歌、一邊為她不理解自己感到生氣又難過,一邊又在無可救藥地愛著她。因為她在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一面下長大,所以能永遠心懷善意、熱愛生活、積極開朗又充滿同理心,珍惜朋友和親人……諸伏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人。——他就是喜歡她。

  開始臥底之後,他自然而然地切斷了同過去的所有關系,「降谷零」的存在被一層一層加密,封存進警備企劃課檔案室的最底層,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他第一個刪掉了葉歌所有的聯系方式,然後是為數不多的幾個親近的朋友,只留下兩張照片實在舍不得動,最後鎖進了私人電腦的加密文件夾,偶爾偷偷摸摸地打開來看一眼,再偷偷摸摸地關上。諸伏還在的時候,他們會趁著其他人不在的機會,用模棱兩可卻心照不宣的話聊上幾句,點到為止地回憶一下過去。但後來,唯一能對話的人也離開了。有一段時間,降谷頻繁地失眠,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夢,夢見死去的人用沾著血的手掌撕扯他的身軀,而活著的人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他惶然驚醒,看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驚覺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無數個寂靜的、冷清的夜晚,降谷撐著腦袋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上那兩張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一張是警校時期的好友合照,另一張是走在隅田川邊回頭微笑的葉歌。有時候,他會順便打開社交平台,裝作隨手刷到的樣子瞥一眼葉歌的賬號,一條一條地劃過去,再不留痕跡地退出。葉歌一直不是愛與陌生人分享生活的人,發出來的照片也很少露臉,大部分是風景照和食物。很多年的時間裡,降谷就透過這一層屏幕,看著她在遙遠的異國學習、生活,今天學會了新的料理,明天獨自修好了家裡的水管。他一邊在心裡誇獎能干的女孩,一邊又隱約地有些懷念那個剝水煮蛋都笨手笨腳的小女朋友。他當年還為這些嘲笑她,一定讓要強又好面子的葉歌心裡很難受。現在想想,真不應該。

  降谷揉了揉肩膀,然後關上電腦,再次閉起眼,這一次終於能夠順利地入睡了,盡管很短的幾個小時之後,生物鐘又會准時准點地將他喚醒。每一個筋疲力竭的時刻,大概正是這些——警校畢業時發過的誓言、與朋友們許下的約定、還有記憶裡珍貴的笑靨能恰到好處地給予他力量,讓他相信自己在做著正確的、有意義的事,在守護著值得珍惜的人和有他們所在的世界,而在這條道路上死去的任何一個人,都決不會白白地犧牲。

  某個偶然的機會,降谷去過一次英國。當時正是暑假的末尾,機場裡隨處可見返校的大學生,提著大包小包走來走去。他從出租車上下來,往候機大廳走的途中經過了長途巴士的車站,站牌上顯示的目的地是牛津市。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來,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好幾個年輕人圍在車子邊,正在排隊往裡面放行李。他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直到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上車坐下,才在貝爾摩德的電話催促中轉身離去。他沒有看見熟悉的人。當然沒有,世界上不可能會有這種巧合發生。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他看著那個獨自拉著行李箱、獨自上車的年輕女孩的背影,一瞬間想像成了葉歌,並相當魯莽地產生了上前打招呼的衝動。但下一秒,手機在衣兜裡振動起來,長途巴士的車門關閉,緩慢地沿著身側的道路開走了。

  降谷想,他應該只是想她了。在許許多多人都接二連三地離他而去之後,他應該只是感覺……太過寂寞了。

  然後在分別後的第七年,他們重逢了。

  安室透在下意識地道出一句「歡迎」後抬起頭,不偏不倚地與同時看過來的女人四目相對。他很難說清自己當時究竟是什麼心情。驚訝、欣喜、以及隨之而來的一點點慌張,但不到一秒鐘,就全被多年鍛煉出的職業習慣掩蓋在了那張完美無缺的微笑底下。他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候快速地移開了視線,仿佛那道眼神交彙只是陌生人之間一次小小的偶然。葉歌看起來也認出了他,不得不承認,她震驚又詫異的反應讓降谷產生了一點點不合時宜的喜悅,因為這或許讓他有理由相信,過去的許多年裡,葉歌也一樣記得他,至少沒有完全地忘記他。

  當然,無論如何,他全程所表露出來的行為都不動聲色。於是葉歌也如他所願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她向來很聰明,大概對現在的狀況也多少有所察覺。降谷這麼想著,卻還是免不了在心裡感到擔憂,在和小孩子們交談的間隙裡留心聽一聽葉歌和朋友的聊天。後來發生了針對東京峰會現場的恐襲事件時,降谷給下屬一個個地下達緊急指令,最後站在爆炸現場,仰頭看著建築物的廢墟和尚未熄滅的火焰,突然想到了葉歌和她的朋友說過的話,然後垂下眼睛,嘆了口氣。他想:對不起,沒有保護好這個會場,她們恐怕是不能來玩了。

  回到兩人偶遇時的波洛咖啡廳。安室站在收銀台後面,看著葉歌走出店門,清脆的鈴鐺聲隨之想起。她在門口與朋友道別,然後一個人撐著陽轉身,沒有再給背後的咖啡廳和咖啡廳裡的店員更多的關注。降谷很快地眨了一下眼,剎那間斂去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再轉過頭面對咖啡廳同事和孩子們的時候,依舊笑得滴水不漏。

  重逢來得太過突然,而且偏偏在這種節骨眼上。理智告訴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不要去接近,不要去產生任何交集,不要做任何可能將對方牽扯進危險的事。那天之後,降谷出於謹慎,讓風見去找到了葉歌租房的公寓,然而卻從房東那裡得知她已經搬走了,甚至連一天都沒有住過。風見轉述了房東給出的理由,說是她要去就近照顧年邁生病的外祖父。但降谷一下子就識破了這個謊言,因為據他所知,葉歌的外公根本很早就過世了。而真正的理由是什麼,他自然心知肚明。

  「還需要再去查一下這位小姐現在的住址嗎,降谷先生?」風見不清楚上司的目的,但還是盡職地問道。

  「不用了,到此為止吧。」降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末了又特地補充說,「這件事不要對別人提起來,知道了嗎?」

  「是,請放心,降谷先生。」

  降谷掛斷電話,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嘆息,又像是如釋重負。

  葉歌向來很聰明……她真的很聰明。降谷閉上眼,無言地為她的機智鼓掌,可心底深處又有一個很小的聲音在說著:如果她沒有這麼聰明就好了,如果她不要這麼識時務就好了,如果她……不要這麼堅決地離開,就好了。

  到此為止、到此為止。降谷如此強硬地對下屬下達了這樣的命令,下定決心不在任何事情上與葉歌產生任何一丁點關聯,結果自己卻還是沒能完全做到。

  大概是峰會結束的一兩周之後,降谷去了一趟東都大學,為了調查衝矢昴的身份情報。差不多結束的時候,他路過文學部的大樓,然後在門口的展板上看見了今日講座的宣傳海報,主講人那裡赫然寫著熟悉的名字。降谷抬手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講座剛剛開始了半個小時,於是猶豫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推門走進了大樓。

  只是去看看——只是看一眼。

  降谷壓低帽檐,遮住一頭顯眼的金發,也遮住小半張臉。他在階梯教室的後門外面站定,透過半開的門縫向裡面看去——只是一眼,真的只是一眼,卻也足夠讓他看清站在台上侃侃而談的身影,從容又自信。

  就像降谷無數次在腦海裡描摹的那樣,在他沒有參與的漫長的時間裡,他所珍重的女孩長成了更加優秀的人,更加閃閃發光的人。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確信,哪怕時光飛逝,但自己對這個女人的喜歡,對她的愛,從來沒有減少過一毫一釐。如果有那麼一天,一切都結束了,降谷零能夠光明正大地回到太陽之下,那他一定要到她面前,把這份心情原原本本地傳達過去。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怎樣的回答,他都接受。

  降谷靠到門上,按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氣。女性溫和流暢的嗓音仍然持續地從教室裡傳來,他聽見她在讀詩,「Till heart with heart in concord bests」,於是也翕動嘴唇輕聲默念,與門後的聲音一同接上了後一句:

  And the lover is beloved.

  ——And the lover is beloved.

  不久之後,一切真的都結束了。這次,降谷沒再麻煩風見,也沒有去動用任何屬於公安的權力,自己輾轉問了許多人,靠著簡單樸素的偵探基本功,一路找到了葉歌的現住址,然後非常具有行動力地直接來到了她家樓下,撥通了那個已經能夠倒背如流、此前卻一直沒有機會撥打的號碼。

  然而,在等待對方接通的忙音中,他忽地又後知後覺地感到有些無措,或者說是為自己魯莽的行為感到有些懊悔。葉歌會不會覺得他很煩,會不會覺得他在干涉自己的生活,會不會覺得他分手多年還要死纏爛打。畢竟葉歌很討厭被別人指手畫腳,很討厭自說自話不顧他人想法的人……諸如此類的念頭一瞬間裹挾了他,向來在職場和戰場上都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頭一次為這種習慣感到不安。只是現實沒給他退卻的機會,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雨中撐著傘面對面了。

  不要心急,降谷零。他這樣對自己說。他們失去的時間太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彌補得了的,要慢慢來,要慢慢地靠近,慢慢地重建關系、以及感情。

  這種時候,他突然格外地懷念起萩原,然後想起還在警校的時候,諸伏喝酒之後把他前女友的事情說漏了嘴,松田他們便起哄著談起了降谷的八卦。萩原神秘兮兮地湊過來,給他嘰裡呱啦講了好一通請求復合的行動要領,送香水也有部分來自他的建議,只是後來復合計劃泡湯,就被降谷當做畢業禮物送給了葉歌。

  如果他在的話,會說什麼呢?會熱情地手把手教會降谷如何露出討前女友喜歡的樣子,如何一步一步地攻陷女孩子的內心防線。降谷想像得到,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不好。畢竟葉歌確實容易心軟,以前兩個人吵架,他發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動物表情,女朋友立馬就不生氣了。即便她現在聲稱自己鐵石心腸,想必也不會真的鐵到哪兒去。

  降谷很清楚如何戳中葉歌的軟肋,正如波本很清楚如何利用人心達成目的。但他不想讓事情變成那樣。他不想……真的成為葉歌討厭的那種不擇手段的人。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他原本的確是這樣想的,如果葉歌沒有在那時不假思索地說出那種話。

  她說她知道,她懂得,她相信——你在做正確的事,在做有意義的事。

  這是什麼犯規發言。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立刻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所有維持在表面的輕松和從容都在剎那間崩塌。什麼不求結果,什麼只要傳達到就好,都是假的,都是謊話。他想她想得不得了,只想抱住她,吻她,然後永遠也不離開她。

  說出來可能都沒有人會相信:曾經黑色組織大名鼎鼎的情報專家、警校第一的老練間諜、警備企劃課傳奇人物加魔鬼上司、能夠一天只睡三個小時還精神抖擻打工之神……這樣一個鐵打的男人,只要愛人口中的一句簡簡單單的認可,就輕易地破防了。

  潰不成軍。

  降谷快步穿過走廊,直奔電梯而去,從頭到腳散發出的心滿意足的氛圍,以及嘴角幸福的微笑,都讓路過的同僚震驚又好奇地駐足。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他要先去珠寶店取訂做完成的戒指,然後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去大學接女朋友下班,最後一起去早早預訂好的旋轉餐廳吃飯。

  萩原、景……或者誰都好,請務必保佑他,希望復合之後的下一個目標也順利實現。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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