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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咒迴)潛熱》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咒迴)潛熱》作者:彼岸有馬【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405個瀏覽者
文案:

『我有心愛已久的人。』
少女對水中的影子說,
『我愛著……「我」。』
  
****
  
最初的詛咒是名字。
在誕生之日,五條憐被家主賦予了她的名字——那是與同日誕生的兄長相似、卻截然不同的,她的命運。
「從此以後,你將是六眼的影子。」
你將背負、你將痛苦、你將沉淪……
……你將會愛。
  
◎食用指南:
1.Satoru X Satoru,《今天也會被演嗎》裡妹的if線,沒有看過本篇也沒有影響!
2.雙線敘事,是he別怕
3.更新的掉落頻率以本社畜的精神狀態為准
  
內容標簽: 邊緣戀歌 大冒險 咒回
搜索關鍵字:主角:五條悟,五條憐(GojoSatoru)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關於我不可訴說的秘密
  
立意:尋找自我存在的意義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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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悟與憐

  —記錄:2009年5月23日,東京都,Izana Livehouse—

  鎂光燈熾熱的光從舞台頂端灑下,將狹小室內的空氣燒灼得溫熱。耳旁盤旋著主唱激昂卻完全不在音調上的歌聲,這聲音穿過了過分空曠的觀眾席,直直撞向黑色的牆壁,隨即又反彈了回來,如同二次衝擊。

  從效果看來,確實是衝擊沒錯。

  此刻正演奏著的這首原創歌曲,不僅難聽,歌詞也幼稚之際,唱得不過就是我愛的人不愛我,我痛苦得想要去死,一聽就是二十歲腦袋空空的人會寫的東西。

  五條憐低下頭,注視著指尖顫動的弦,額前的碎發凌亂地遮擋住視線。舞台的模樣在眼前被分割成了無數份,呈現出魔幻般的姿態,但她無心欣賞。

  這兒實在太熱了。

  指尖似乎沁出了些許濕漉,手指在弦上打滑,和弦也按得不像樣,與主唱的歌聲同樣不著調的吉他弦音從五條憐的手指之間落下。決不是錯覺,她瞥見到鼓手在瞪她——不過誰在乎呢?

  五條憐的十指繼續自在地游走在電吉他的弦線上,其實已經聽不到自己在彈什麼了。

  耳返這等金貴的東西,小樂隊自然是買不起的,只能憑借耳朵確認節拍與音符。但即便是在如此小的、只比自己租的一居室大一丁點的livehouse,滯後的音符也總是要過半秒鐘才會回到耳中,各樂器之間偏離的節奏也逐漸明顯。

  有那麼幾秒鐘,舞台變得像是樂器教室的自由練習時間。再配上主唱過分美妙的歌聲,稱之為阿鼻地獄也不為過。還來不及演奏到今晚的壓軸曲目,聽眾已盡數離場了。

  繃緊的電子樂聲松垮垮地落下,隨即傳來沉悶重響,好像是主唱踢倒了話筒架,想必又開始鬧起小脾氣了。五條憐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自顧自地收起吉他,仿佛主唱小姐的目光並未落在自己的身上。

  當然了,就算是假裝不知不覺,也不會改變現實。

  現實是,那個與五條憐同齡的不到二十歲的女孩,此刻正惡狠狠地瞪著她,如同和她有著血海深仇。可實際上,五條憐來到這個樂隊才不過三周而已。

  至於早先說好的報酬,到現在都還沒有打到她的卡上,她甚至懷疑這個樂隊是不是真的實現了盈利。不過她也不是為了賺錢才來這裡的,所以就算沒收到錢,她也無所謂。

  缺錢的話,和他說一聲就好了——那家伙可是很有錢的,而且向來大方。

  闔上拉鏈,塑料凹槽碾壓出清脆卻微弱的哢噠聲,擋不住主唱小姐陰陽怪氣的抱怨。

  「知道嗎,我今天邀請了專業的音樂人來試聽了,他說願意為我們出唱片呢——如果我們的表演很不錯的話。」

  她揚起聲,音調比剛才的演唱還要高上兩度,做作得仿佛詠嘆調。

  「但是呀,對方肯定看不上我們了。誰讓我們的吉他手根本不認真呢?彈得像狗屎一樣,還不如貝斯來得動聽!」

  咬牙切齒地這麼說著的她,特地在「吉他手」這個詞上加了重音,生怕五條憐聽不見,一點也不在乎自己這話是不是會傷害到貝斯手脆弱的內心。

  五條憐差點笑出聲來。

  「你從來沒有聽過自己唱的歌嗎?」,她其實很想這麼說,但要是真這麼說了,對方肯定會氣得和她吵起來。她可不樂意在無聊的言語戰爭中浪費時間。

  站起身,背起吉他。頭頂早已關閉的鎂光燈依舊在散發熱氣。她用外套的衣袖當做手帕拭去額角沁出的汗水。

  「對我不滿意的話,要麼把你們原來的小伙伴叫回來,讓他用打著石膏的手彈吉他,要麼就找其他人。別以為我那麼想和垃圾樂隊一起表演。」

  輕巧地跳下舞台,高跟鞋與木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咚」的聲響。五條憐未曾回頭,輕飄飄的話語如同自言自語。

  「來你們這裡,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哈?你說什麼!」

  憤怒的尖叫聲漸近。透過木地板光滑的倒映,五條憐看到了主唱撲來的身影,笨拙得像是西伯利亞的熊。

  只要往左偏一點,就能輕松躲過。五條憐的判斷不會出錯——眼睛不會欺騙她。

  但她停住了腳步,任由沉重的「咚」聲襲來。

  腦袋撞在了地上,好像有什麼暖呼呼的東西流淌著。漲紅著臉的主唱壓在身上,舉起了拳頭,叫嚷著讓她再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展開。雖然頭被撞得有點痛,但沒關系。

  現在這樣就足夠了。

  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盡情地——

  「您好您好,請問是哪位?……誒,警察?啊,好我知道了。」

  五條悟收起手機。

  握在掌中的渾圓的咒靈腦袋在他按下掛斷鍵時已經被捏成了漏氣的氣球,徹底失去了所有的生命體征——咦,咒靈真的能被當做生物嗎?

  這是個好問題,不過不適合在這時候探討。

  輕嘆了一口氣,死去的咒靈被隨便丟到了路邊。雖說任務目標是把這玩意兒帶回咒術高專,但其實直接殺死也沒有關系。

  比起咒靈,還有更麻煩的事等待他去處理。

  依照電話中所說的地址,大約穿過八條馬路之後,警視廳的牌匾出現在了路口拐角處。

  仔細想想,好像自己還從沒來過警視廳這地方,還真是該謝謝親愛的五條小姐呢。

  邁著分外輕快的步伐,五條悟穿過了警視廳的自動門,徑直走向接待台前,簡單說明了一下來意,前台的工作人員便把他帶到了另一位年輕女警的面前。

  「您就是剛才與我通話的那位五條憐的家屬,對吧?」女警飛快地在文件上寫著什麼,「你的名字是?」

  「五條悟哦。」

  「五條……悟(satoru)?」

  女警愣了愣,不確信似的瞥了他一眼,遲疑著把手中的文件翻到了前一頁。

  「誒,你們名字的讀音居然是一樣的?」

  寫作漢字的「憐」,恰巧也念作satoru。

  這樣的感嘆,五條悟已經聽過很多遍了,就算再來一遍也不會覺得奇怪,不過還是忍不住揚起嘴角,略有幾分得意的模樣。

  「因為是兄妹嘛,所以名字很像。」頓了頓,他又多余地補充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哦,我們長得很像吧?」

  「明白了,兄妹關系……仔細看看,兩位的相貌確實有點相似。」女警又開始在紙上寫字了,「關於你妹妹的事,你大概明白了吧?」

  五條悟認真地點著頭。

  盡管都已經差不多說清楚了,還是有必要向家屬從頭到尾說明一下情況的。

  女警翻動著手中文件,話語從在紙頁摩擦聲中漏出。

  「她和同樂隊的山田杏奈發生了分歧,從口角衝突升級到了肢體衝突。五條小姐面部擦傷,山田小姐嘛……醫院那邊的反饋是,沒有骨折,不過擦傷也很嚴重。根據在場其他人的證言,是山田小姐先動的手,五條小姐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至於是不是過度防衛,這個實在不好判斷。但既然山田小姐沒有重傷,兩方倒也不用承擔什麼刑法上的處罰。」

  她闔起手中的文件,回頭望向坐在長椅角落的五條憐,無奈似的聳了聳肩。

  「不過嘛,年輕人也不應該火氣這麼大。況且還是個女孩子,動手什麼的實在是……」

  「她覺得高興就好了呀,而且是對方先動手的。」

  五條悟笑了,滿不在乎似的,只是看著角落裡發呆的五條憐。

  她化了一個很難看的煙熏妝,大概是想要表現出很朋克的模樣吧,事實上只讓她看起來像只熊貓,就連漂亮的深藍色眼睛也被黑漆漆的一團眼影擋住了。

  沒想到她的化妝技巧這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真讓人難過。

  有那麼短暫的半秒鐘,五條憐也看向了他,但很快便挪開了視線,扯動的嘴角透著不滿,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麼。這樣的小動作實在是太有她的風格了。

  無奈地聳了聳肩,五條悟收回目光,繼續對著女警散發男子高中生的青春魅力。

  「所以我現在就可以接她回家了,對吧!」

  現年十九歲,且在年底過完生日後就將二十歲的五條悟同學,到底能否擠進「男子高中生」的行列之中,這是一個值得認真商榷的大問題。

  如果要五條悟來陳述的話,他肯定會說,還沒有從五年制咒術高專畢業的自己絕對是正宗的高中生沒錯。

  而同樣在1989年12月7日出生的現役大學生五條憐看來,光是聽到這種厚臉皮的發言,就已經忍不住起滿身疹子了。

  幸好幸好,這種對話並不會發生——尤其不會在這時候發生。

  大約簽了一二三四五六份文件,又假裝鄭重其事地向警察保證回去後絕對會好好教育家妹不讓她再如此衝動,五條家的悟和憐這才得以踏出警視廳。

  過了凌晨,溫度直線下降。在舞台上存儲的熱氣此刻盡數消失無蹤,短短的背心擋不住寒風。五條憐努力忍著發抖的衝動,目光偷瞄著五條悟身上的長袖制服。

  說真的,她很想把這件衣服搶過來,但是不行,這樣太丟臉了。

  當然了,她不是不能直接開口問他要,可是這麼做肯定更加丟臉。

  得讓他來警視廳把自己撈回家就足夠羞恥了,足夠消耗掉她這一整年的恥辱感。居然還要主動開口借衣服穿,實在是……

  「不痛嗎?都流血了耶。」

  五條悟拂過她的臉頰,突兀的動作嚇得她差點頓住腳步。就在靠近顴骨的位置,碎石劃出了一道小小的裂口,看起來仍有點血淋淋的,實際上不是什麼嚴重的傷。

  五條憐別過頭,可從他的指尖傳來的溫暖已然沾染到了她的皮膚上,整張臉都燒得發燙,心跳也慌張急促。

  啊啊,真是……

  ……好惡心。

  「沒事,對方比我疼。」她淡淡道,「如果我沒有傷口的話,就沒有打她的理由了。」

  「我就知道。」

  早就猜到了,她是為了能夠擁有萬全的反擊理由,才讓自己受傷的。

  這也是很「五條憐」的作風,盡管五條悟不那麼喜歡。

  聳聳肩,暫且跳過這個討人厭的話題。五條悟的視線從她遮掩的傷口挪到了背後的吉他包上。

  去年起就見到她背著吉他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喜歡上樂器的。

  「既然都把主唱打了,那肯定在樂隊裡活不下去了吧?」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有種莫名幸災樂禍的既視感,毫不意外地被五條憐瞪了一眼。

  「是啦。所以你以後再也看不到我的表演了。我早就和你說了,今天有我的演出,是你自己不來參加的。」她毫不留情地抱怨著,把罪過盡數推到了五條悟身上,「好嘛,現在已經變成絕唱了。後悔吧?懊惱吧?沒用喲。」

  「你也可以單獨彈吉他給我聽啊。」

  「想聽?付門票錢就行。」她把手舉到五條悟眼前,擺出鈔票的收拾,「事先說好了,我的時間可是很貴的。」

  「誒?五條大師好摳門哦。」

  「明明是你自己要聽的。」

  話題尷尬地止住,只好繼續沉默著並肩踏在人行道上。片刻之後,才聽到五條悟問她,未來是不是不打算繼續玩樂隊了。

  「不玩了。」她的語氣仿佛不甚在意,「樂隊很沒意思。」

  正如她所說,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或許也有想過,要讓五條悟看到舞台上的自己。但考慮到他從未——估計也不會來看自己的演出,所以這項活動也失去了意義。

  悄悄抬起眼眸,五條憐注視著五條悟。

  路邊橘色的街燈籠罩著他,讓他看起來像是散發著一層溫暖的光輝,也將他的影子拉得狹長,將她完全蒙住。

  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呢?

  想不起來了。總之在家主的葬禮之後,他們還是見過幾次的,她願意相信是緊密的日程隔在彼此之間。

  咒術師本就是忙碌的工作,六眼需要承擔起比一般人更加龐大的責任,而那已經是她不必再碰觸的世界。

  是真切的事實,也是令人厭惡的事實。還是不要多想為好。

  五條憐收回目光,不願再看。恰是在同時,她聽到五條悟說,今晚能不能睡在她的家裡。

  「五條先生,你沒有家嗎?」

  「你家近一點嘛。」他拖長的尾音像是撒嬌,「你的公寓畢竟是花我的錢租的,也能算是我的家吧?」

  百分之一百的歪理。五條憐很想反駁幾句,可仔細琢磨一下,這話確實沒錯。

  自己的零花錢,還真是五條悟給的。作為被飼養著的一方,她只好讓步了。

  「但你只能睡沙發。別忘了,我住的是一居室。」

  「沒事啦。」

  這會兒他倒是不挑剔了,甚至還心情不錯,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跟在五條憐的身後走上樓梯,一路來到頂樓。

  這段路已經很熟悉了,以前五條悟經常來。

  是從什麼時候才疏於拜訪了?他想不起來了,她也記不得了。

  或許還留有印像,只是不願去想。

  公寓的裝飾一如既往,那個小氣的沙發還在原地,電視機倒是換成了最新款。前兩年他們一起在秋葉原排隊了四個鐘頭才終於買到的ps3板板正正地擺在旁邊,不知道她最近還有沒有在玩。

  其他地方,都和上次來時一模一樣。她似乎未曾改變。

  「我先去洗澡了。」她把吉他丟到角落裡,隨意一指沙發的方向,「您請自便。茶幾上的零食可以吃,冰箱裡的東西不許動。」

  「好的好的——」

  話是這麼說了,應也是這麼應了,五條憐知道他肯定會翻她的冰箱,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他喜歡吃的零食,冰箱裡一點也沒有。

  打開水閥,溫暖的水從頭頂淋下,流過肩頭的瘡疤。隨後,淌過腿後的長長白痕,這才墜向瓷磚地面。蒸騰的水汽讓呼吸變得略微沉重。五條憐閉起眼,盡力放空大腦。

  曾經被染成了紅色的長發,直到今天還會褪色,明明已經都已經變成淡淡的粉色了。新生的淺灰發絲將要長到肩膀了,她在想是不是應當剪成短發。

  就像以前那樣——像在五條家時那樣,短短的男孩子一樣的短發。

  只是想了想,五條憐就立刻在心中否定了。

  短發太醜了,還是無法接受。

  化得難看的煙熏妝也要仔細卸干淨,哪怕卸妝水滲進了眼睛裡。

  五條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深藍色眼眸中倒映出她的模樣。

  她的狹長的眼睛不像悟,她的透著灰調的發色也不像悟。他們越來越不相似了,包括此刻鏡中揚起的很悲哀的笑容。

  五條悟不會露出哀戚的笑。

  「嗯。所以我們是不一樣的。」

  五條憐喃喃著,直到水汽籠罩鏡面,她才走出衛生間。客廳的小小沙發裡,五條悟已蜷縮著睡著了。

  她想,她一定是在衛生間裡磨蹭了太長時間吧。

  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走近。她跪坐在沙發旁,五條悟垂在沙發邊緣的手掌近地幾乎可以觸碰到他的臉龐。

  這個小小的沙發,五條憐自己都嫌狹窄,更不用說是比她還要高出二十釐米的五條悟了。居然能夠將一米九的巨大身軀完全安置其中,簡直是奇跡。

  時常聽說貓實際上是一種液體,所以無論多麼狹小的盒子都能輕松鑽入。說不定五條悟也是同類型的生物,否則可無法解釋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時鐘無聲走著。月光從敞開的窗戶間漏入,落在他的臉上,而她依然坐在陰影之中。

  五條憐注視著他,從指尖到臉龐。

  她依然想從血脈相連的、同享「Satoru」之名的兄長的臉上,尋找到與自己相同的蹤跡。當然,她無法尋到。

  他們是不一樣的,從最初開始便不同。

  想要伸出手,想要觸碰他。

  拂過眉眼,拂過鼻尖,她的手落在他的脖頸上。

  已經忘記了,這念頭最初是在什麼時刻誕生的。

  也許是今日的時針走過數字12之前,或者是十三歲下定決心逃出五條家的那天,更有可能是終於聽到家主說她可以不再作為五條悟的影子而活的瞬間,她開始想——

  緩緩收緊手指,脈搏的跳動與他的平穩呼吸抵在五條憐的指間。

  她想,殺死五條悟。


第2章 電子娛樂與虛晃之物

  「在做什麼呢,阿憐?」

  五條悟睜開雙眼,過分清澈的眼眸似乎從未陷入過昏沉的睡眠之中。

  六眼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心緒?這個問題的答案,五條憐無法輕易探尋到,也沒興趣知曉。

  於是她也扯出一個做作的笑容,卻沒有收起搭在他脖頸上的雙手,指尖只是輕撫過他的耳垂,調皮地捏了兩下。

  「有蟲子飛到你脖子上了。」哪怕說出的是謊話,她也一點不臉紅,「已經幫你捏死了。」

  「十五層也會有小飛蟲嗎?」

  「難道不會嗎?」

  五條憐站起身,從他的懷裡抽出靠枕,用手肘輕輕推著他,什麼也沒說。但就算是如此明顯的暗示,五條悟依然裝作忽然不知,愜意地蜷縮在沙發地一角,還故意笑眯眯地望著五條憐,一如既往地讓人討厭。

  「快點讓開啦。」五條憐更大力地推了推他,「你要睡的話,就去我房間吧。」

  五條悟誇張地眨了眨眼,仿佛難以置信:「誒?睡你的床也可以嗎?」

  「可以。」

  這句肯定的答復足以讓五條悟發出「嗚呼」一聲歡呼了。他飛快地坐起身,狹小的沙發豁然開朗,但他沒有就這麼順勢走向更軟弱寬敞的床,仍舊坐著——甚至是很討人厭地坐在沙發的正中央,只給她留下了一丟丟可憐的空隙。

  「你不睡嗎?」他仰著頭,一副好奇的神情,「打算成為東京的貓頭鷹嗎?」

  「只是想把游戲打通關而已。」

  她可沒有想要成為什麼的偉大理想。

  按下游戲機開關,在秋葉原排隊四小時才買到的這台了不起的機器隨即發出轟鳴聲。盡管隔開了好幾米,似乎也能夠感受到排風扇裡吹出的熱氣。

  大約等待十幾秒鐘,在一如既往的清脆啟動聲後,藍色小刺蝟的頭像從屏幕下方跳出。五條憐縮在沙發的角落裡,曲起的膝蓋只好抱在懷裡。

  非得要坐成這副委屈巴巴的姿態,完全是因為鄰座的五條先生放棄了睡眠,決定旁觀她的游戲大業。

  在兩分鐘的載入時間後,主角躍入屏幕正中央,在操控之下輕巧地穿越了森林與洞窟,闖入臨河的古老城堡,與全副武裝的雇佣兵激戰不止,而後順利抵達封印在水底的宮殿,好不容易解開機關,卻被迎面而來的蒼白色人形生物突襲,連發兩彈都沒有把這筋肉怪物打倒。

  「這是什麼游戲來著,生化危機?」

  「不是喪屍游戲。」五條憐操控著主角飛快更換了彈夾,直到打倒了眼前的怪物後才說,「是找寶藏的故事。」

  「找誰的寶藏?」

  「弗朗西斯·德雷克。剛才劇情動畫裡不是說了嗎,你沒認真聽對吧?」

  「是嗎?」他懶洋洋地用手托著下巴,「但這個白乎乎爬來爬去的東西怎麼看都是喪屍。」

  「都說了不是喪屍。」

  「好的好的,不是喪屍……喂喂喂,喪屍要衝過來了,趕緊往左邊躲呀!」

  如果他的提示能夠再提前半秒鐘的話,屏幕上大概也就不會扭動著出現「Game Over」的字樣了吧。

  這已經是今晚的第八次游戲終止了,甚至連觀眾五條悟都忍不住發出惋惜的哀嚎,真情實感的模樣,好像他才是操控著游戲手柄的那個人。

  「你別發出這種煩人的聲音。」她用力按下重新開始,發出格外響亮的哢噠一聲,「很影響我的發揮。」

  「明明是你太菜了嘛。」

  「尤其是別說這種話!」

  五條憐別開頭,懶得繼續聽他的掃興話,只盯著屏幕中小小的准星,不知不覺間已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在「Game Over」的圖樣再度又出現了五六次之後,男主角這才終於進入到下一輪劇情。她也毫不猶豫地丟掉手柄,煩躁感和困意讓整個大腦隱隱作痛。

  緊接著聽到的話語,讓淺淺地隱痛化作了更為真切的實感。

  「馬上就是一周年了。」如同不經意似的,他說,「那家伙的一周年忌日,你要來參加嗎?」

  他大概是特地等到了現在,平淡的語調也是用來掩飾起這番不合理邀約的工具。五條憐也想以漫不經心的態度應對,但在這件事,上她仍然無法表現出游刃有余的姿態。哪怕想要說些動聽的拒絕,一張口,吐露出的也只有嗤笑而已。

  「你覺得我會來嗎?」

  用問詢作為答案,必須回答的一方似乎又變回了五條悟,而他心裡早已經有答案了。

  聳聳肩,他倒也不在意:「你嘛,肯定是不樂意賞臉的。」

  「那就沒必要問我了。」

  「想對你表現得禮貌一點嘛,這樣才更有哥哥的樣子。」

  她依然想笑,只是這一刻無法笑出聲。沉默凝結在唇齒之間,一度讓空氣也變得稀薄。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還需要有「禮貌」了?

  不知道,五條憐的心中沒有答案。

  她也不願知曉。

  她不再說話了,只想裝作未曾聽過他的言語。屏幕上,重疊交錯的光影過分眩目,主角的背影卻愈發遙遠,一點一點,緩慢卻也迅速地從視野地邊界消失無蹤,只余下空洞的陰暗。

  意識沉入困倦,今晚她沒有做夢。

  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她記不起來了。睡醒時她已經躺在了床上,她更情願是牙仙在悄悄幫忙,雖然她並未提供掉落的乳齒,也並未收獲牙仙送來的金幣。

  游戲機還啟動著,轟鳴如發動機。亮起的屏幕裡,昨晚打到一半的游戲居然通關了,實在叫人生氣。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無蹤,連半點蹤跡都沒有留下,仿佛昨晚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還是相信是有牙仙在幫她吧。她想。

  收拾好背包,隨便往嘴裡丟兩塊巧克力。上午九點的西方世界史是一定趕不上了,索性就不如了吧。

  五條憐慢慢悠悠地出門,目的地當然不是大學的教學樓。

  在校園最角落,那間廢棄的小倉庫直到今年都還沒有拆除。偶爾會有謀求寂靜氛圍的年輕情侶躲來這裡,不過最近這類人的出現頻率大幅降低——他們都被倉庫裡傳來的吉他聲嚇怕了。

  五條憐並不打算創造新一代的都市怪談。選擇這荒蕪的地方彈吉他,純粹只是因為很合適而已。

  公寓裡是不能發出太大噪音的,否則會被四面八方的鄰居送上最真摯的投訴信。如果去樂器教室,那麼她的表現一定會被老師們從頭到腳盡數批評一遍。

  如此看來,能夠隨心所欲地折磨吉他這一樂器的地方,也就只有此處了。盡管她也沒有那麼喜歡吉他。

  正如她一直說的,只是打發時間罷了。

  掃過螺旋的弦,顫動會在同時傳達到指腹,隨即是整個手掌。

  起初還能聽清的和弦,在麻木的掌中一點一點扭曲了音調,逐漸變成音符的碰撞,而非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對此渾然不覺的演奏者,直到倉庫大門兀然敞開,吹入室內的暮春的風讓她停住了一切動作。

  瘦高的男人站在門外,是未曾見過的陌生的臉。

  在自我介紹或是說明來意之前,他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無意識地扭著後背,皺巴巴的西裝於是壓出更多褶皺,冷徹的煙蒂落在鞋尖,呼吸中都是陳舊的尼古丁氣味。

  「五條憐小姐,對吧?」

  他說。反問更像是一種陳述。

  有種不好的預感,盡管眼前的人不像是什麼大惡之徒。

  五條憐不想和他說太多,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垂下手,任由吉他碰觸地面地灰塵。

  「好的。」

  他依舊是那副毫無波瀾的神情,從懷中掏出小小的黑色方形皮革物,攤開在她的面前,隨即迅速收起。

  「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可以和我們來一趟嗎?」

  盡管是詢問句,他的口吻仿佛否定的答案絕不允許存在。五條憐莫名感到抵觸,哪怕面前站著的男人已坦白了正派的身份,她也只覺得不自在。

  悄悄後退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不,可還是想要抵抗一下——哪怕毫無用處。

  「是為了什麼事?」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接下來還有課。不著急的話,我可以晚點再過來嗎?」

  「抱歉,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接受拒絕之人,卻能果斷予以拒絕,其理由是——

  「昨日與你發生衝突的山田小姐,今晨被發現陳屍於租住的公寓中。」

  ■■■

  —記錄:2008年5月25日,東京都,五條宅—

  許久未造訪的這座宅邸,今日彌漫著哀戚的意味。能聽到壓抑的抽泣聲,還能聞到很惡心的眼淚的味道。

  在回到這裡之前,五條憐從不知道死去的家主居然如此受尊敬。意識到這個事實也讓她覺得惡心。

  穿過石板鋪就的小徑,兩側見不到多余的鮮艷色彩,許是為了映襯家主落葬的氛圍,曾經栽種了數棵的山茶花盡數消失無蹤,零散綻放的繡球也是應景的淺藍色。

  於是,她昨日剛染成鮮艷紅色的頭發在庭院裡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刺鼻的氨水氣味尚未消散。但令周遭人露出嫌棄目光的,並不只是刺鼻氣息在作祟。

  「那就是另一個『satoru』嗎?」

  聽到了細細簌簌的聲音,女眷聚在樹蔭之下,故作漫不經心,卻明目張膽地斜睨著她。

  「是的,就是她。家主與侍女生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生』出來的。知道嗎?她本不應該活著的。」

  「誒?」

  「她呀,是在那侍女斷氣之後才從肚子裡剖出來的。」

  「呃啊……真不吉利!」

  「就算是作為咒術師,也根本不出彩,倒也好意思在這日子回來。」

  「血脈是不變的,她畢竟是悟大人的妹妹。」

  咦?

  在這個家裡,對五條悟的稱呼,已經從「少爺」變成了「大人」了嗎?實在無法想像他作為「大人」的模樣。

  繼續邁步。

  鑽過流言蜚語的間隙,盡頭小院的正中央,蒙著白布的人形躺在棺木之中,被咒靈撕開的傷口仍在淌著血,哪怕他死去了七天。

  不知道他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已經想不起他原本的模樣了。

  倘若每個人都有一千副面孔,那毋庸置疑的是,他袒露給自己的一定不是名為「父親」的模樣,可能連「家主」也不是。

  當他注視著自己時,總是冷酷的、如同看著蟲豸的目光。

  記不得也好。與他牽連的記憶,沒有一段是值得回想的,也不願再看。

  五條憐扭過頭,卻撞上了五條悟的視線。他大概很早就在這裡了,就站在近旁,但直到現在五條憐才注意到他。

  也許早就看見他了,只是不太願意去想到他而已。

  想來從今天起,他就是家主了——這是按部就班的展開。

  就連見到她時的問候也仿佛既定程序。

  「你來啦?」

  像句廢話。

  她停住腳步,避開他的影子。背在身後的吉他硌痛了脊骨,點頭的小動作變得比平時更困難。她呆滯地依舊險些,只輕輕地應了一聲「嗯」,視線盯著地面的縫隙,仿佛其中能生出庭院裡見不到的艷麗的花。

  自從去年年末很突兀的衝繩之旅匆匆結束之後,今日是他們這一年來第一次見面。

  盡管眼下不是最恰當的場合,但能夠見到她,倒也不錯。

  她打了新的耳洞,甚至還是三個,不對稱地穿過右耳,卻完全沒和他說過。明明第一次打耳洞時,她痛得半夜都會給自己發短信的。

  她耐心地等待棺槨合攏,看著手掌長的鐵釘沒入木材之中,直到墓碑豎起,才對他說,她要回家了。

  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曾對他說。

  這並非是只此一日的沉默,如同她不對稱的耳洞與背後的吉他,還有難聞氨水味中摻雜的本屬於她的氣味。

  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經錯位了。

  太過虛晃,看不真切。

  於是他想,錯位從不存在。


第3章 單向玻璃與長途旅行

  昨天還只是鬥毆事件的主人公,今日已經升級為殺人案的嫌疑犯。如此飛快的變化速度簡直可以稱作不可思議的奇跡,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很合理。

  會把她列為殺人犯的候選人之一,肯定和昨天的那場不平等打鬥有關。

  五條憐仔細回想著昨天把對方按在地上時的一舉一動——其實昨天已經回憶過了。

  必須承認的是,她當時確實有點過分激動,但絕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她還能清晰記得昨日的每一秒鐘,以及對方的臉一點一點腫起來的過程,哪怕現在回想,也還是覺得很解氣,不過僅僅只是到這個程度。

  她是個純粹心胸狹隘的小人,就此而已。既不是什麼變態,更不可能把對方打死,這一點她已經向警察先生重復過好幾遍了。

  「在死者指縫中找到的皮膚碎屑和你的DNA相同,對於這點你如何解釋?」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解釋過了。」

  同樣的話語好像已經重復了好幾十次,她說得都累了,可一旦擺出疲態,桌對側的警察先生就會立刻投來嚴厲的目光,她也只好磨磨蹭蹭地重新坐直身,連嘆氣也只能融化在心底。

  好吧。那就再說一遍吧。

  「我昨天和她扯著頭發打成一團,不沾染點我的DNA才是不正常的事。肯定是她回家之後沒有好好洗澡嘛。」

  五條憐說著,攤開雙手,平放在了桌面上,坦然地聳聳肩膀。

  「說不定你們也可以在我的指甲裡找到她的DNA。事先說好了,我昨天可是很認真地清潔過自己了,要是一無所獲的話,可別對我發脾氣。」

  這段時間她無聊得看了不少刑偵類電視劇,基本的套路都已經摸清楚了。正如接下來的那句早已提問過一次的問題,她也預料到了。

  「今日零點到三點鐘,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家。」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和一名叫做五條悟的男人在一起,他可以證實我說的話。」

  「對方和你的關系是?」

  這句追問也是意料之中,五條憐卻不想回答。即便是無比簡單的事實。

  沉默依然不是他可以選擇的答案。個人情緒在這個場合是不被允許的存在,哪怕懷揣著怎般的不情願,她也不得不說。

  「哥哥。」她的唇齒幾乎要粘連在一起,只能漏出支吾的聲音,「他是我的哥哥。」

  倘若按照刑偵類電視劇的套路,接下來會被帶到這間小房子裡的將是五條悟。對於他的審訊重心,肯定會放在她所提供的不在場證明上。

  要把彼此相處的過程詳盡地說給別人聽,想想都覺得膈應。果然她的預感沒錯,今天真是太糟糕了。

  警察似乎還想再問些什麼,小房間的門被推開了。另一個長得同樣正派的男人對他比劃著手勢,將他喊了出去。隨即房門合攏,只留下五條憐一人而已。

  此刻落下的明亮純白的燈光,不知不覺中添上了幾分微妙的陰冷感。她習慣性地縮了縮身子,低頭盯著桌面的接縫。

  失去了桌對側的警察先生的「陪伴」,她的倒影一覽無余地映在正對面的單向玻璃上。而這層影子的背後,一定有人在注視著她。

  不願去思考站在單向玻璃後方的人的模樣,也不想見到單向玻璃中映出的自己。

  她閉上了眼。

  將犯罪嫌疑人單獨放置,在電視劇裡也是審問手段之一,但五條憐想他們大概會失望吧——她可是完全無辜的。

  就算是不停地、不停地透過這面玻璃窺探她,也不能證明什麼。她不是罪人。

  不過,被當作犯罪嫌疑人的感覺可真糟糕,是連吃三盒章魚燒也無法彌補的糟糕。

  五條憐感覺自己的思緒變得有點像是灑在章魚燒上的木魚花,正伴著蒸騰的熱氣晃來晃去,直到房門再度敞開,微弱的吱呀聲讓她重新回過神來。

  睜開眼,室內的燈光略顯眩目。她下意識地眯了眯眼,那個耐心陪著她問了無數次相同問題的警察就站在門外,對她說,可以回去了。

  沒有「你的嫌疑被洗清了」,也不說「如果有任何問題我們會再聯系你」,話題在說完這句簡短話語後戛然而止。

  總覺得問訊環節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卻在這裡匆匆結束了,有些奇怪,盡管這是好事沒錯。

  五條憐兀自坐了幾秒鐘,確信對方並不會給自己套上難看的深藍色囚服,這才站起身。

  經過他身邊時,她聽到了一聲不滿的「嘁」,微弱得如同錯覺。恍惚之間,似乎能窺見到些許咬牙切齒的氣悶感。

  下一秒鐘,這些情緒全部消失無蹤,他又恢復了板正的姿態,五條憐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照理說應當不會——她的眼力一向很好,盡管比不上六眼。

  現在可沒有心思去琢磨對方表情中的含義。對於五條憐來說,只要能逃離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就足夠了。

  這種地方,她可不准備再來第二次……哦不,第三次。

  昨天已經來過了。

  踏出警視廳時,日光依然刺眼。

  臨近夏天的這個事實,總會在午後三四點鐘時露出端倪。五條憐將額前的碎發盡數捋到耳後,試圖分散些許熱氣。

  還以為在這裡經歷了非人的漫長時間,其實也只待了幾個小時而已。要是走快些,還能趕上課程表裡的最後一節課。

  經歷了這詭異的一天,她倒也挺樂意聽頭發花白的老教授念念歷史書——雖然她也不會認真學這門課就是了。

  學校距離警視廳不算太近,不出名的普通大學可沒有多余的資金在市區裡扎根。五條憐奢侈地攔了輛出租,本以為能綽綽有余地走進近代史的課堂,卻被擁擠的事故路段堵得遲到了整整半個小時。

  躡手躡腳地從後門溜進教室,老教授聽不見如此微弱的動靜,但衣擺擦過桌椅時細細簌簌的響聲卻足夠讓前排的同學回頭一探究竟。

  在看清五條憐的瞬間,他們的表情變得異常奇怪,急匆匆地收回目光,竊竊著不知在同前面的人說些什麼。隨即前排的同學也回過頭來,露出同樣詫異的異樣神色。

  這種眼神,她曾見過。

  幾乎是瞬間,她意識到了,在警察來到小倉庫之前,他一定問了其他人,甚至可能是很多人。他也一定表露了警察的身份,如同電視劇裡那些拿著證件闖入犯罪現場的FBI。

  於是,默默無聞的歷史系學生五條憐,在這個下午,成為了被警察帶走調查的殺人案嫌疑人。這可真是……

  五條憐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在老教授抬頭之前,消失在了教室的角落。

  糟透了。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不如這一天都待在家裡,至少不會被那麼多人看到。

  學校裡的傳言大概會持續好幾天,無法想像接下來這個傳聞將會裂變成怎樣的犯罪故事,反正憐一點也不想聽。

  那些討厭的、不加掩飾的目光,她也不想看到。

  去別的城市消磨時間吧。她想。

  或者鑽進森林裡釣一整周的魚,然後兩手空空地回到東京。這種付出努力卻一無所獲的感覺肯定像極了她的人生。

  五條憐晃蕩著手中的車鑰匙,思緒已經飛向遙遠的南國。

  而南國的幻影,是在打開車門的瞬間消失的。

  五條悟坐在她的車裡。

  精准一點,是坐在駕駛座上。

  她愣了愣,車鑰匙啪嗒打在手背上,後知後覺的痛感讓她遲鈍了片刻後才大叫出聲。

  「五條悟,你打算偷我的車嗎?」

  ■■■

  —記錄:2007年9月20日,東京都,公寓前—

  「這是送給我的?一輛車?真的給我了?不是在開玩笑?」

  繞著龐大的悍馬越野車轉了整整十圈,五條憐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總擔心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或是大腦出現了問題,居然給自己搭建了如此真實的幻覺。

  不管是靠近還是走遠,這輛黑色的悍馬就在原地,沒有消失也沒有扭曲。五條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從皮肉深處傳來的微微刺痛也在說著,她絕對沒有看錯。

  這是真的,五條悟真的送給了她一輛超帥氣的越野車,就在她剛剛拿到駕駛免許證的第一天。

  此等好事,肯定是駕駛之神的眷顧啦——和慷慨的五條先生沒有任何關系!

  光是想想坐在如此寬敞得駕駛座裡,她就忍不住想要跳起來。如此激動的反應,和五條悟預料得完全一致。

  就知道她會喜歡的。

  「才沒和你開玩笑呢。」他也笑得得意自在,隨手將鑰匙拋給她,「快接好啦,別弄丟了!」

  「沒問題沒問題!」

  五條憐舉起手,車鑰匙穩穩當當落在掌心之中,切實的觸感讓這份禮物變得更加真實了。

  雖然很想表現得矜持一點、禮貌一點,但面對心心念念的貴重禮物,擺起架子反而顯得不像話。她不想再磨蹭了,毫不猶豫地拉開右側車門。

  過分激動的五條小姐直到才發現,這是輛左舵車。

  高漲的情緒稍稍下跌了百分之一。她小心翼翼地關上車門,扭扭捏捏挪到五條悟身邊,小聲說:「我之前開是右舵車,突然換了駕駛方向,會不習慣的。」

  「多開幾次都習慣了嘛!」五條悟滿不在意,推著她坐進車裡,「快點快點——載我出去玩!」

  「你是把我當成司機了嗎?」

  「沒錯。」

  「這麼說很過分欸。」

  盡管是相當過分的發言,但五條憐並沒有生氣。可能之前對他確實有些不滿——或是說很多不滿。這些所有的情緒,都見到這輛無比心儀的悍馬的瞬間消失無蹤了。

  好嘛好嘛,她就是個膚淺的家伙沒錯。

  膚淺到,就算五條悟說「以後就可以開車和男朋友去遠一點的地方玩了」,也沒有當場生氣。

  「什麼男朋友?」虛浮的語調仿佛在飄蕩,「現在沒有人在追求我。」

  「上次和你一起去看電影的那個男孩子呢?」

  「那家伙太內向了,但在色眯眯的地方卻很大膽,我不喜歡。」

  「不喜歡色眯眯的男孩子?」

  「我只是不喜歡他而已。」

  「誒——?」

  被他拖得長長的尾音,其中蘊藏了怎樣的情緒呢?憐聽不出來。

  總覺得有點像是取笑。可能是她聽錯了。

  還是換個話題吧。

  「你想去哪玩?」

  「嗯……」五條悟咕噥了一會兒,「衝繩吧。」

  五條憐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橡膠輪胎與柏油路面磨出尖銳刺響,慣性卻只是推著他們向前挪動了幾釐米。

  不愧是好車。

  「衝繩?」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五條悟,「你是說靠近海邊的那個衝繩?」

  「是呀。」

  「九州的衝繩?」

  「沒錯。」

  「認真的嗎,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哦?」

  「嗯。我們去衝繩。現在就去。」

  五條悟笑著眨眨眼,不像是惡作劇的模樣。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大海的嘛。」他還搬出了這樣的言論,「以前一起去海濱公園的時候,你曬得鼻子都紅了呢。」

  五條憐沒法否認,她確實挺喜歡海邊的:「我是這麼說過沒錯啦……但衝繩那麼遠。」

  光是開車就要用上整整兩天,而且中途還要坐船,肯定會花上更久。

  說真的,她可不覺得現在的水平能夠實現這麼長途的駕駛。

  「沒事啦,慢慢開就好了。沒什麼好著急的。」

  「你當然能說這種輕巧話啦,開車的可是我!」就算是看在禮物的份上,她還是有點不樂意,「那回程就應該由你載我回東京了,對吧?」

  「不對哦。」

  「誒?」

  「肯定是你載我回來呀。」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的話,她肯定會把對方踢下車。但如果是五條悟,一切都合理了。

  他就是這種任性的臭小孩脾氣,她已經習慣了。

  那麼,去衝繩吧。

  與嶄新的車和嶄新的駕駛證和煩人的五條先生一起,穿過狹長的國土,從高速公路駛入鄉村小道,而後再一次爬升至柏油路面。空氣中海水的味道漸漸濃郁,夏末的燥熱還散在風中,車載電台放著難聽的老歌,五條悟卻能跟著哼唱,難以想像他的MP3裡究竟有著什麼歌曲。

  如同憐所預期的,這確實是一段過分漫長的路途,但他們還是順利踏上了衝繩的沙灘。

  「工作日裡完全沒人來海邊啊!」

  望著幾乎空曠的海岸線,五條悟如此驚呼著,感覺下一秒就要撒開腿在沙灘上狂奔了。

  「果然不能在休假日過來,上次這裡都是人。」

  ……上次?

  有沙裡鑽進了她的帆布鞋裡。如此細小,如此疼痛。

  她放慢腳步,走在五條悟的身後。

  「你以前來過衝繩嗎?」

  「嗯。這裡的烤魚很好吃哦!」

  「和你的朋友一起來的嗎?」

  「不算是。非要說的話,是因為任務才來的。」

  「哦——這樣啊。」

  她慢吞吞地點著腦袋。這個回答並沒有讓她感到多麼釋懷,郁結在心中的心緒也不曾消失,她還是不停地想著,他已經來過衝繩了。

  而她所不知道的,不僅只有衝繩而已。

  譬如像是上周,他很突然地推開了她家的門,懶懶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陪她看了三集的肥皂劇,卻也沒有提前說起這次來訪。

  再譬如像是,過去他常聊起的叫做夏油傑的好朋友,最近也不曾聽到那個名字了。

  還有……

  五條憐用力甩甩腦袋,加快腳步,追上了五條悟。

  「吶,阿悟。」她努力揚起聲,「最近有發生好玩的事嗎?」

  「買了新車送給你算好玩嗎?」

  「這是挺好玩的,不過……」話語干涸,她有些不知道應當怎麼說了,「沒有發生什麼不順利的事吧?總感覺你有點悶悶不樂。」

  「我嗎?」

  「是呀。」

  「才沒有悶悶不樂啦。」

  五條悟輕輕戳著她的眉心,笑得沒皮沒臉,壞心眼地故意邁開步伐,三兩步就將她甩在了身後。

  鑽鞋子裡的沙子,依然在磨痛著五條憐。她無法邁步。

  他始終走在她的前面。

  無論是在充滿爛橘子氣味的那座五條家大宅裡,還是聖誕節前雨夜的小巷中,抑或是此刻衝繩的海邊。

  他永遠在前面。

  繼續這麼走著,會不會連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這種結局,她不想要。

  「悟。」

  「怎麼了?」

  他回過頭,望著駐足的五條憐,如同任何時刻。夏末的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幾乎要將話語也吹走。

  「不管你有什麼想說的,都和我說吧,我不會嫌你煩的。」

  她的聲音顫抖著。

  「我也可以成為你的朋友的,所以……」

  所以,請告訴我吧。

  無論是她已經知曉的事,還是她現在不太聽得懂的咒術師的事。

  不管是在衝繩發生的事,抑或是他幾乎被天與暴君奪走性命的那件事。

  只要願意告訴她的話,她一定會——

  「沒事啦。」

  又是這句話——這話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說的?

  不願去想。

  從遠洋卷來的腥味的風,鑽過襯衫的空隙,刺入肌膚。不知何時聚起的雲團沉沉壓在地平線邊緣。已經看不到陽光了。

  真冷啊。她想。

  她用手壓住被風吹起的發梢。外衣隨風擺動,她的話語也被風吹動。

  「我回車上拿條毯子。」

  轉身走遠時,她說。

  海面上陰雲飄了很遠,遠到足以碰觸到返航的輪船。

  在輪渡的甲板上,五條悟看到了。

  他送給她的,黑色的悍馬。


第4章 一段路程與一部電影

  也不知怎麼的,在看到五條悟坐在駕駛座的瞬間,「偷車賊」這個詞就跳進了五條憐的大腦之中。

  雖然他沒做過這種事,但他肯定做得出來。

  更何況,他還露出了一副被當場抓包的心虛模樣,就算五條憐希望只是自己心胸狹隘,現狀看起來也不像是誣陷了對方。

  迷茫地對視了幾秒鐘,在五條憐伸手將他拽離座位之前,五條悟匆忙為自己辯解起來。

  「我才沒有在偷車!」他先把自己的立場擺正了,「再說了這輛車是我買的,也算是我的車吧!」

  很好。

  連這種言論都能說出口,這家伙絕對就是在偷車沒錯!

  五條憐擠出一絲友好的笑容,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耐心地等待著將他趕下車的好時機。

  「忘記了嗎?你把車送給我了。」她依然笑眯眯的,「現在它的所有權屬於我,和花了錢的你完全沒關系了。」

  「但是車是我買的。」

  「但是車你送我了。」

  「我買的。」

  「送我了。」

  「是我買的。」

  「是我的了!」

  毫無營養的對話拉扯了二十個來回,以五條悟的罷休告終——明明就是他不占道理才是。他乖乖挪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看來還不打算從她的車上撤離。

  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對於五條憐來說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以免他再動賊心,她飛快地鑽到了方向盤後,關進車門扣好安全帶,擰鑰匙的聲音與發動機點火的聲響同樣沉重。

  車窗外,夕日已沉入地平線之下,周遭變得稍稍陰暗了些,而這處被鐵皮包裹著的小小方形空間,更是透著昏暗。她打開了車內的頂燈,讓溫暖的橘色燈光灑下。

  「坦白吧,你在我的車裡干嘛?」她還是想要知道五條悟出現的理由,「再說了,你是怎麼進來的,撬了門鎖嗎?要真這麼做了,今年的保險費和維修費你來付!」

  無理由的控訴讓五條悟氣鼓了臉。他抱著手臂,賭氣似的別過腦袋,只從後視鏡的倒影裡看她,咕咕噥噥著說:「什麼撬鎖啊,我又不是小偷。」

  「不經過車主的同意坐在駕駛座就是一種偷盜行為。」

  「都說了這車是我的。」在這方面他仍舊嘴硬,「再說了,你平常根本不開車吧?引擎蓋上都是灰。倒是好好珍惜一下哥哥送的禮物嘛。」

  「只是沒有應用場景而已,才沒有不愛惜。別亂說。」

  「那現在我給你創造一個應用場景。」

  突然興奮地湊近過來的五條悟,給人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載我回家吧!我正好有事要回去一趟。」

  「不要。」

  五條憐拒絕得分外果斷。首先她不想載五條悟一程,其次不想回五條家。

  更何況,用了不起的無下限術式,只需要幾秒鐘就能抵達目的地,為什麼非要浪費她油箱裡的汽油——最近汽油那麼貴。

  「總是用術式的話,我也會累的。」這是五條悟的理由,「而且我也想和阿憐多呆一會兒哦!」

  五條憐並不感動,只想嘆氣:「別說這麼肉麻的話可以嗎?」

  「可以呀。你載我回去我就不說了。」

  「我才不要。」

  「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又准備用切實的好處來收買她了,真把她當成輕易就能動搖的人了嗎?

  「說起來,我最近對便宜餐廳有點過敏。」

  伏在方向盤上,她漫不經心似的說。

  不好意思,她的確是用點好處就能撬動的人。

  「別說是吃便宜餐廳的菜了,光是經過門口,聞到裡面傳來的味道,都會——」

  「那我們去六本木的旋轉餐廳。」

  她飛快地坐直了身:「快系好安全帶吧。」

  拉下手剎,踩下油門,黑色悍馬穩穩當當駛出白線劃分的方塊。雖然有點忘記了要走哪條路才能到五條家,但她想自己也不至於迷路。

  用一趟短途司機換取六本木的高級晚餐,不管怎麼想都是她賺了,光是幻想一下充滿肉汁的菲力牛排,就讓人覺得高興。

  而作為冤大頭的贊助商五條悟,不知怎麼居然也樂呵呵的。

  「呀——阿憐果然很關心我!」

  輕快地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慢慢吞吞地扣上安全帶,還心滿意足地摸了摸安全帶光滑的邊緣,做作的模樣似乎還在品味她剛才的那句催促。

  不用多想,他此刻的表現絕對是在嘲諷她毫無原則的飛快倒戈。

  真是太惡劣了。

  但是想到旋轉餐廳,她忍了。

  「副駕駛座的安全帶不系上的話,警報聲會響個不停的,請您知悉。」五條憐更正他,「和關不關心你沒有聯系。而且我不關心你。」

  「真是的,又開始嘴硬了。阿憐就是很關心我的嘛。」

  「你非要這麼認為的話,我也……」

  話語伴著急剎戛然而止,左側的小轎車在毫無征兆和轉向燈的情況下突然開到了他們的車前。

  倘若再晚半分鐘,一定會變成交通事故的。

  沒腦子的人都能開車上路了,真是新時代的奇跡。

  五條憐這麼想著,用力搖下車窗,探頭伸出窗外,前車的後視鏡倒映出她過分惱怒的表情,心裡醞釀出了無數句難聽的話,但末了還是闔上了車窗,將高速行進的噪音擋在了玻璃之外。

  「你是不是想和剛才那輛車吵架?」

  五條悟一副像看好戲的表情,嘴角噙著的笑意也像是惡作劇般的壞笑。

  既然都被他看穿了,五條憐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直白地承認了:「有點吧,這種人就不該開車。不過五條先生還真是敏銳呢,這都被你發現了。」

  「阿憐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哦。」

  「那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給你喝的草莓汽水過期三個月了?」

  「……啊?」

  五條悟呆住了,短暫地黯淡了一瞬的眼眸似乎是在琢磨著昨天嘗到的那罐汽水的味道。

  這副錯愕到極致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演技,哪怕只是偷瞄一眼,也足夠讓人偷笑出聲了。

  不行不行。

  五條憐飛快地收起笑意,重新板起面孔。擺出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樣。

  她依然還在生氣著關於他的一切,不能讓這輕快的笑意暴露出她真實的心緒。

  面對不再袒露心扉的人,她也不應當流露出真實的情感。

  接下來的路途,都是如此刻般僵硬的沉默,直到五條憐把車停在了離宅邸後門兩條馬路開外的路邊,這才聽到五條悟不情不願的抱怨聲。

  「直接開到家裡嘛。我不想走路。」他擺爛似的從副駕駛座上一點一點滑了下去,仿佛融化的冰激凌,「而且,我有事想讓你幫忙。」

  「聽說銀座新開的那家意大利餐館,已經預約到明年了。真想嘗嘗看啊——下周就想去吃。」

  「沒問題。」

  「我想吃兩次。」

  「連去三天都沒關系。」

  如此無理的要求,都能答應得這麼爽快,五條憐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哄自己,實際上並不打算信守承諾,這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他還有一個久久未曾兌現的承諾。

  但在今天,就把他當作什麼都能實現的聖誕老人吧。

  「所以,你想要我幫忙的事情是……幫你搬這堆垃圾?」

  站在五條家的舊倉庫裡,被滿屋的灰塵惹得猛打了五個噴嚏的五條小姐,光是看了一眼眼前比人還高的幾摞舊書,已經暈乎乎得快要站不住了。

  好臭——全是紙張腐爛的味道。

  「這可不是垃圾,是五條家以前留下的記錄哦。」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毫無憐惜地將一大捧書塞進她的懷裡。

  「還挺寶貴的,雖然聞起來很臭。」

  「你也知道臭啊……」

  五條憐徹底搞明白了她與她的悍馬車出現在此處的意義了,原來是變成了家主大人的車馬。

  現在她真的有點後悔了。連續三天的意大利風味美食、可彌補不了在這裡造成的精神損傷。

  不情不願地扛起沉重舊籍,五條憐不想表現得像是個只會埋怨的喪氣鬼,但還是想要知道五條悟的用意。

  「昨天打了你的那個女孩子被殺了,這件事你聽說了嗎?」

  「當然。」

  托這事的福,她擁有了今年最糟糕的一天。

  「她呀,是被咒術師殺死的。」

  五條悟擺擺手,揮去漂浮在她面前的塵埃。

  「殘留在屍體上的殘穢,是屬於五條家的咒力。」

  ■■■

  —記錄:2006年7月3日,東京都,塔利影院—

  走出昏暗的影廳,大約需要花費三秒鐘的時間,視線才能習慣明亮的日光。

  同齡的男生走在身旁,很含蓄地直到現在才和她談論起剛剛結束的那部垃圾電影的情節,微微緋紅的臉頰似是還沉浸在剛才的劇情中,真不知道這麼爛的作品是怎麼俘獲了他的注意力。

  五條憐聽著他的絮絮叨叨,時不時「嗯」一聲,這便是她的答復了。

  她想,她真不該答應他的邀約的。

  僅僅只是出於一時的賭氣,不僅聽完了對方磕磕巴巴的告白,還答應同他一起來看這場先前錯過了的無聊電影,浪費寶貴周末的整整兩個小時,實在是噩夢。

  更糟糕的是,她到現在都沒有想起對方的名字,一直在用「你」作為稱呼。

  真的,太糟糕了。

  絮絮叨叨、嘰嘰咕咕、黏黏膩膩。

  與內向得只敢往鞋櫃裡塞巧克力的男生在一起,只能收獲到這些體驗。而他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寡言,始終只圍繞著電影說來說去。

  那些現在想來根本笑不出來的笑點,也在此刻翻來覆去地說。如果真有這麼多想同她說的,為什麼不在看電影的時候講呢?

  要是和悟一起看的話,他肯定會當場與自己笑個不停的。

  「嗯,那段也挺有趣的,你覺得呢?」

  漫不經心的敷衍應聲,五條憐甚至不想讓余光看到他,只盯著腳下的人行道,不知不覺總是加快了腳步。

  身旁的男生只比自己高出一點,瘦瘦的,任何時候都佝僂著後背,擋不住夏日的陽光。長相倒是很清秀,不過也只局限於此而已。

  要是和悟走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

  「經常看到五條同學和一個很高的男性一起回家呢。」

  突如其來的話語,仿佛她的心緒撒落一地。五條憐頓住腳步,在三十度的空氣中只覺得寒涼。

  直到此刻,她才猛然抬起頭,看著悄然羞紅了臉的他。

  「還以為五條同學有男朋友呢……」依然是嘰嘰咕咕的聲音,「你願意和我看電影,真是太好了。」

  「沒有沒有他不是我的……其實,呃,我今天也挺開心的。謝謝你邀請我一起玩。」

  夏日的溫度終於覆蓋在了她的臉上。這句漏洞百出的謊言,落在對方的耳中,變成了表訴情意的愛語。他顯得更局促了,緊緊攥著上衣的下擺,如同燃到盡頭的蠟燭。

  他握住了她的手。

  濕漉漉、冰冷的手,在她的掌中顫抖。

  不想承認,但在觸碰到他的手的瞬間,五條憐感到有點不自在。

  印像中男性的手掌,總是干爽而溫暖的,寬闊得能夠將她的手完全攏住,足以……

  ……誒?

  她在想像著的,是誰的手掌?

  似乎是在同時,亦或是幾秒之前,從街的對側投來了熟悉的目光。

  五條悟站在紅綠燈下,交替的燈光映在他的墨鏡邊緣,閃爍出雜亂的色彩。

  他正望著自己,以平靜的神情。

  他在啊。他也在。

  五條憐機械地邁出步伐,所有的情緒與理智,正在從軀體之中抽離。

  隨後,緩慢瓦解,融化於夏風裡,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啊。被看到了。

  不知是心虛還是羞恥,醜陋的惡心的情感從空洞的思維中爬出,隨即占據了她的身軀。想要甩開他的手,卻條件反射地收緊了手掌。

  在他人看來,就像是感情很好地、握緊了對方的手。

  綠燈亮起。五條悟踏過斑馬線,腳步聲仍在身後響起。

  他不曾說什麼。

  她不想說什麼。

  ……太爛了。

  難看的商業電影、難吃的黃油味爆米花、濕漉漉的少年的手掌、街對面的他的目光。

  還有,今天的自己。

  全都太爛了。

  作者有話要說:

  濕漉漉熱乎乎的手掌,是在描述手汗狂魔的我本人沒錯()


第5章 神代遺物與不可言說

  如此這般的事件展開,稍許有些讓人驚訝,但仔細想想,也能算在情理之中。

  五條家是龐大的家族,在這之中出現一個變態殺人魔,從概率論來說是很正常的情況——雖然五條憐的課程裡根本沒有概率論或線性代數之類的存在。

  既然是可以預料到的可能性,她想她也沒有必要擺出太過驚訝的展現,於是只聳了聳肩,滿不在意地應了一聲「是嗎?」,將自己的好奇盡數收回到了自己的心裡。

  如此冷淡的反應多少讓五條悟失望了。他密切地留意著她的表情,時而繞到她的左邊瞅瞅,一會兒又跑到了她的右側瞧上一會兒,試圖從某個特定的角度瞥見到她的好奇心緒,可惜這番全角度的埋伏沒能收獲任何成效。他完全看不出憐在這件事上的興趣。

  還是有點不死心,他索性直接問了:「你真的不想聽聽關於那位被害的小朋友的事情?知道嗎,她的死相還挺凄慘的哦。」

  「她比我——還有你——年長兩個月,不是什麼小朋友。」她糾正著五條悟的錯誤說法,又補充道,「我沒那麼想知道她的遭遇。」

  五條憐說得相當硬氣,實際上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想要知道的。

  在警視廳被警官連番盤問的時候,對方根本沒有透露過半點與山田杏奈的死因有關的內容。要是能從五條悟這兒稍稍打聽到一點皮毛的話,她的好奇心肯定就不會再像此刻這般躁動不安了。

  但她肯定不會直白地問他——尤其是在剛才的硬氣表態之後。

  不過,有件事情她似乎想明白了。

  本以為會一直一直持續下去卻忽得中斷了的盤問,以及送走自己時警察不經意間露出的不滿情緒,大概是因為這樁殺人案已經被劃分在了「超自然」的分類裡,調查的所有權也因此讓渡到了應當對此負責的咒術師的手中。

  過去聽五條悟說過,那些不能擺在明面上的死亡,警察都會聽話地不再繼續調查,哪怕他們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是履行著不可言說的默契而已。

  「吶吶阿憐。」他又從右邊繞到了左邊,「你真的不想知道一下嗎?」

  「不想。」

  「真的真的不想?」

  「我看是你自己想說吧?」

  「我是挺想說的,那你要聽嗎?」

  「不。」

  都已經拒絕了這麼多次,哪怕是五條悟也終於罷休了。他耷拉著嘴角,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故意拖沓著腳步從五條憐的面前走過,又誇張地猛嘆了一口氣,抱起角落裡的一摞書。

  「那就接著搬吧,既然你不想聽的話。」

  他故意在後半句話上加了重音,看來還沒有徹底死心。五條憐裝作完全沒有聽出來,捧著懷裡的這幾本具像化灰塵收集器,飛快地跑向停在屋外的車。

  據五條先生的說法,讓這些古舊的記錄重見天日,是為了找尋到五條家殺人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誕生了這樣的代號)的蹤跡。

  誠然,屍體上留有的咒力痕跡與殘穢是來自於五條家沒錯,但五條悟對此並無印像。

  「知道嗎,就算是同一種術式,在不同的咒術師手中都會留下獨特的痕跡。」實在按捺不住的五條悟自顧自地說起來了,「那是我沒有見過的術式,所以想著翻翻以前的記錄,說不定能找到點蛛絲馬跡。知道嗎?五條家的術式可都寫在這裡面了。」

  「現在知道了。你不會是在懷疑凶手是五條家某位活了幾百年的舊人吧?」

  「咦,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笑嘻嘻地攬住了憐的肩膀,「果然阿憐很懂我!」

  「這不是漫畫常用的套路嗎?」五條憐扭過頭,避開他的目光,「那本《銅之煉銀術士》就是這種劇情。」

  「真的是,阿憐又在嘴硬啦!」

  在任何事上,五條悟似乎都有一套自己的見解。五條憐懶得同他拌嘴,趕緊掙脫了他熱情的貼貼,重新鑽進充滿灰塵的倉庫裡。

  只剩下最後一摞書了,還是不勞煩家主大人了。就讓她來為這樁煩人的差事畫上句點吧。

  啊——啊————嚏!

  一大團灰塵鑽進鼻子裡,五條憐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整個人猛抖了一下,差點連雙腳也要脫離地面。懷裡的東西散落一地,她的努力再次白費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展開,畢竟她這一天淨在做些無用功的事。

  嘆著氣,哪怕不情不願,五條憐也還是乖乖伏低了身子,從地上拾起陳舊泛黃的書冊。許是被蛀蟲啃盡了,這幾本書格外輕,在手中掂量著,也感覺不到太多的分量。

  裡面會寫著什麼呢?果然還是有點好奇。

  似乎就是在試圖翻動書頁的同時,余光的邊緣瞥見到了角落裡異樣扭曲著的影子。她被嚇了一跳。

  仔細看看,其實也沒有什麼異樣或是扭曲,只不過是豎著擺放在牆角的一把蒙著黑布咒具,投下了細長的影子,與邊界平直的牆角陰影融為一體,這才變成了奇形怪狀的模樣。

  居然被這種東西嚇到,自己可真沒用。

  五條憐露出苦笑,輕輕戳了戳咒具,無聊的小動作像是在怪罪著它。她想她也沒有太用力,黑布卻忽得松開了,伴著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音散落在地,又把她嚇到了。

  慌忙後退兩步,再回頭看看,確認誰都沒有注意到自己闖下的小禍,五條憐勉強松了口氣。

  干脆把這東西一道帶出去吧,說不定對悟來說也會是個有用的東西。

  五條憐拿起咒具,意料之外的重量讓她險些抬不起手腕。

  這是一柄古舊的長矛,松木柄雕刻了菱形的花紋,握在手中,仍能觸摸到微妙凹凸感。青銅制的矛身已爬滿鏽跡,不見舊日的鋒芒。

  在矛骹的下沿,垂落了幾枚狹長的六角銅鈴,像極了五條宅邸屋檐下的驚鳥鈴,只是更小巧一些。懸掛這紅字符咒的銅舌伸出了六角的邊緣,長長的符咒幾乎將要碰觸到地面,朱色印記依然顯眼而明亮。

  不經意間,她的手顫抖了一下,鈴鐺碰撞的響聲回蕩在狹小的室內。

  似乎曾聽到過這般清脆的鈴音,也有可能只是錯覺而已。

  五條憐知道的是,她從未見過這件咒具,也不曾知曉它的存在。可不知為何,它的名字就踟躕在唇齒之間。

  「……天沼矛。」

  ■■■

  —記錄:2006年6月13日,東京都,塔利影院—

  發生在未來的一切全都是從電影開始的。

  是的,從那場錯過的電影開始。

  在上一個周日,五條悟就和她說好了,會在周五和她一起去看那部上映不久的好萊塢大片。

  隨後是周三,他說突然被安排了任務,但肯定能飛快地搞定,叫她快點買好票,否則肯定只能坐到影廳的角落裡。

  到了周四,向他確認了明天的安排,他過了五個小時才回復,說任務很順利,沒有問題。

  而後,是今天,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他還沒有出現。

  梅雨季節,潮濕的空氣比任何時刻都要惱人。五條憐站在電影院的霓虹燈招牌下,忍不住拉扯著校服的領口。

  今日連空氣也沉悶,必須用力地呼吸,才能真正汲取到氧氣。

  拿在手裡的電影票,不知不覺已經吸飽了空氣中的水分,軟趴趴地伴著重力垂向地面。

  距離電影開場還有兩分鐘。

  五條憐第十三次打開手機短信,十分鐘之前發送給五條悟的消息直到現在還是未讀狀態。

  說真的,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連消息都沒有看,大概率是被任務耽擱了,可他昨天又說任務很順利,五條憐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如果只是因為任務的話,她也不會計較什麼。咒術師是忙碌的工作,這一點她有所耳聞。但不管怎麼說,至少也應當和她講一聲,讓她提前做好會被放鴿子的准備嘛。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傻兮兮地站在這裡,經過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看出她是在等待遲到的同伴。好丟人。

  五條憐縮了縮肩膀,挪動到邊上的盆栽樹旁,試圖用並不繁茂的枝葉遮擋住自己的存在。

  大概是錯覺,總覺得望向自己的目光更多了。

  還有一分鐘。他依然沒有出現。

  算了。不等他了。

  五條憐徹底罷休了,闊步走向影廳門口,聽著檢票員扯下票根時的「哢啦」聲,恍惚之間,似乎自己的呼吸也被拉扯了一下,有些難以喘息。

  都怪梅雨天。她想。

  「小姐,三號廳在這邊哦。」

  檢票員很友善地提醒著她,亮著光的「3」字燈牌就在他的身後,只要往前邁出三步就好,不必指明她也能看到。

  僅剩的另一張門票,在梅雨的空氣中變得愈發柔軟,仿佛墜入了水中,徹底失去了紙的形態。五條憐仍是停在遠處,幾秒鐘後才邁出步伐。

  她後退了兩步。

  「那個……突然想到,我還有事要做來著。」她居然下意識地對陌生的檢票員解釋起來,「我待會兒再進來……啊不是。我下次再過來。」

  留下這幾句話,五條憐幾乎是逃跑般衝出了影院,重新將自己置入潮濕的風中。

  拋棄五條悟一個人看電影,這種事情她果然還是做不到。

  還是下次再說吧。

  等到下一次再……

  呼吸。呼吸。心髒跳得好亂,只是因為剛才自己跑得太快了嗎?

  五條憐在原地停了一會兒,呼吸依然急促,心跳仍是紊亂。感覺真糟。

  不是很願意去思考,但只要閉上眼睛,哪怕只是短暫地眨眼,她都能看到五條悟,卻看不真切,僅是模糊的影子而已。

  六眼是最強的。五條悟是最強的。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

  沒有必要為強大的人賦予多余的關心,倒不如說關心對他而言才是拖累。

  五條憐這麼告訴自己,終於感覺到了一點點的心安。

  對。不用擔心他。

  等到任務結束了,再和他一起去看電影就好。

  站在通往咒術高專的台階前,五條憐依然在試圖用這番念頭為自己洗腦。

  當然了,她的努力一無所獲。否則她也就不會在這裡了。

  不管怎麼說,還是有點擔心。

  五條憐不知道他究竟要到什麼地方處理任務,不過作為咒術高專的學生,他能夠接受到的任務最初一定是從這裡傳達過去的,所以她應該不會白跑一趟。

  說不定還能在這裡見到他呢,要是真能見到他那就更好了。

  這麼想著的她,習慣性地將鴨舌帽往下壓了壓。

  戴上了口罩和黑款眼鏡,穿著格外寬松的外套遮擋住身材,灰白色的長發盡數藏在帽子裡,她特地全副武裝了一番,目的倒是純粹,就是不想被這裡的任何一個人認出來。

  雖然這裡也不會有人認識她。

  慢吞吞地踏上台階,一級又一級,漫長得讓人看不見盡頭。五條憐不知道是應該走快一點,還是放慢腳步更好。

  她只來過這裡一次,是被五條悟拉著一起過來的,還沒邁過正門就響起了警報,嚇得她差點從樓梯摔下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五條悟忘記向校方報備她的來訪了。

  現在咒術高專的警報還會響起嗎?她也不知道。

  以五條悟的性格,估計直到現在也不會想起去做這件事。要是走慢一點,大概就不會觸發警報了?

  五條憐滿懷期待地想著,腳步卻不自覺變得更輕快了。

  如上次到來時一樣,這條小徑寂靜無人,卻好像更加沉悶。入口處鳥居的紅色平頂一點一點從台階的邊緣露出,她加快了腳步。

  他肯定在這裡。肯定。

  鳥居露出全貌,階梯走到了盡頭。警報聲未曾響起,只有死寂而已。

  斷壁殘垣與滿地血跡。

  這才是她看到的。

  大腦空白了一瞬。五條憐忘記了上一秒鐘她到底在想著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去想什麼。

  鳥居的影子投在臉上,視線恍惚間變得有些許黯淡。依然是寂靜,但好像有人在喊她。

  「你好像不是高專的學生。」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來這裡做什麼?」

  匆匆回頭,站在身旁的是年齡相仿的短發少女,想來剛才在喊著自己的就是她了。

  慌忙躲開幾步。五條憐不自然地抱著手臂,一時忘了應當說些什麼,只好搖頭。

  她的確不是這裡的學生,這點是必須要澄清的。

  「我,呃,我來找五條悟,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這麼說實在太奇怪了,她又緊跟著補充了欲蓋彌彰的一句。

  「我是他的……朋友。對,他的朋友。」

  「朋友?」

  對方顯然懷有質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眯起了眼,謹慎似的打量著她,僅僅只是視線都足夠讓五條憐感到心虛了。

  真不該來這裡的,如果能把時鐘撥回去就好了。

  明明知道了多余的關心沒有意義,居然還傾灑了關心。真是愚蠢。

  「你是不是悟的妹妹?我以前好像見過你。」

  一眼就被看穿了身份,證明五條憐的偽裝毫無意義。

  究竟是多余的關心比較可笑,還是試圖藏起與他相似的一切的自己更加可笑一點呢?她一時也選不出來了,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僵硬。

  她笨拙地扶正帽子,不自覺間頭垂得更低,話語像是自言自語的嘟噥:「是的,是我……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是不是還在執行任務?實不相瞞,我現在聯系不上他。」

  「他啊……」

  聽到了嘆氣聲,對方點燃了一支煙,尼古丁的氣味縈繞在彼此之間。

  隨後,聽到她說,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從結果來看算是失敗了吧,畢竟星漿體確實被殺死了,而且……」

  星……什麼東西?

  「本來到了今天應該很順利的,可是禪院家的那個沒有咒力的家伙也摻和了一腳,然後……」

  禪院家?啊,這個她聽說過!

  「聽傑說,禪院家殺死了悟。不過……」

  死……哈?聽不懂耶。

  完全。聽不懂。

  「估計是理解了我之前教他的反轉術式了吧,他看起來還算是一整個,沒有少掉哪個部分。現在……」

  哦。沒有死啊。

  很想松一口氣,但是緊繃的呼吸無法在這一刻松懈。在口罩的掩蓋之下,不知何時開始翹起的嘴角抽搐不止,整張面孔都因此酸痛。

  聽不明白的話語有不少,幸好聽明白了的也足夠多。踩在腳下的這塊破碎的地磚,粘著的會是誰的血,對她而言不重要了。

  她想,她明白了今天的一切。

  「他大概還要過會兒才回來,需要我帶你到教室裡坐會兒嗎?」

  「啊?呃……不用了,沒事,不用和他說。真的不用。也別和他說我來過的事……拜托。」

  對方的邀請也並非那麼熱情,她卻不自覺地說出了多余的拒絕。踩踏著干涸血跡的觸感仍然鮮明,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帶著黏膩。

  五條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如同逃跑一般慌亂地跑回家的嗎?不對,好像是打車回去的?或者是坐上了電車?

  未讀的消息,在這一天夜晚終於轉為已讀,但仍未收到任何回復。

  在嶄新的周一,她的手機震了震。來自五條悟的新信息,是與周一同樣嶄新,卻分外熟悉的對話,邀請著她一起去吃回轉壽司。

  「之前說好一起去看電影的。」她裝作不在意的口吻,「但是你沒有來,這件事你沒有忘了吧?」

  「啊——是是是。不好意思啦,因為任務拖了很久嘛。」

  「任務不太順利嗎?」

  捏成兔子形狀的和牛壽司轉到了他們的桌旁,被五條悟拿走了。

  沒有蘸醬油,他直接把兔子壽司丟進了嘴裡,塞得滿滿當當,話語也咕咕噥噥。

  「順利啊。」

  ……誒?

  五條憐仍低著頭,視線越過堆疊的餐盤邊緣,試圖看清他的表情,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知道的,這是因為她很愚蠢。

  愚蠢到,忍不住將同樣的疑問再度拋出。

  「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情況,對吧?」

  「對。」

  說謊。

  明明一點也不順利,他甚至差點被殺死,為什麼還能說出這種話?

  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對他而言就不算重要了嗎?

  或者是……她不重要?

  他人能知道的事情,因為聽眾是她——因為她放棄了成為咒術師,所以不會向她訴說,是這樣嗎?

  很鮮明的事實,她想她應該很早就已經知曉了,但在此刻重新翻上心頭,卻變得格外尖銳。

  抓起茶杯,猛灌下一大口冰冷的茶水,衝入五髒六腑,胃也在抽痛。真想吐。

  「對了對了。」他似乎並無察覺,終於說起了未曾應答的話題,「那部電影,我們這周再去看吧?」

  他的語氣充滿了期待,不知道在期待什麼。

  五條憐沒有回答,低頭擺弄著包,從裡面掏出了方方扁扁的一個盒子,遞到五條悟手中。

  「這個,送給你。」

  「是什麼呀?」

  「巧克力,很甜的那種白巧克力。」

  「嗚呼——」他已經開始歡呼起來了,「特地買給我的嗎!」

  「喜歡我的男生送的。」

  「這樣啊。」

  這個答案沒什麼好驚訝的,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她收到的告白巧克力會變成他的小零食。尤其是今年,他吃到了比往年更多的巧克力,看來留意她的男孩子也越來越多了。

  有巧克力吃肯定是好事,不過呀……

  「我打算和那個男生一起去看電影。」

  五條憐說。

  明明這不是謊言,可前所未有的罪惡感纏繞著她,言語也變得踟躕。

  「所以……」

  「知道了。」

  抓起一把巧克力,丟進嘴裡,甜膩的牛奶味讓舌尖發痛。

  真難吃。他想。

  即便如此,他還是吃下了又一顆。甜味刺激著多巴胺瘋狂分泌,足以讓他揚起笑容。

  「要玩得開心哦。」


第6章 舊日記錄與無用誓言

  天沼矛的名字是毫無征兆地鑽入腦海之中的,在五條憐開始思考之前便露出其形,莫名有些可怕。

  大概是看了太多的神話故事吧。她想。

  嘗試著再次抬起長矛,也不知是她的腕力不足,還是這件咒具本身就太過沉重,五條憐簡直是咬著牙鉚足了勁,才總算是讓它完全離開了地面。

  到底是什麼人能使用這把長矛啊,肌肉發達的上古大力士嗎?

  五條憐在心裡嘀咕著,說實話已經不想把這塊鑲著廢銅的爛木頭搬出去了。

  五條悟肯定用不上這東西,所以繼續放在這裡也沒問題。

  她都開始用這種說辭給自己的懶惰找借口了。

  還沒來得及說服自己,五條悟從門縫間探出腦袋,抱怨聲也鑽了進來。

  「你還沒好嗎?我肚子餓了,想去吃晚飯了。誒,你在干嘛?」他好奇地湊了過來,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恭喜你!天沼矛Get!」

  原來這玩意兒真的叫做天沼矛嗎?她的猜想成真了,但這並沒有帶來太多的滿足。

  再仔細看看這把長矛,它實在不太像是一件武器。

  「傳說伊邪那美與伊邪那岐用天沼矛攪開了世間的混沌,從矛尖滴下的水凝成了這個國家的土地。」輕輕晃動長矛,六角鈴鐺撒下清脆聲響,仿佛她的話語也將被撞碎,「我居然能夠幸運到親眼見識傳說之中的神器嗎?」

  「不算是什麼神器啦,只是取了神話裡的名字而已。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吧。」五條悟輕輕踢著腳下的黑布,「送給你了。」

  鈴音頓了頓,隨即急促碰撞在了一起。五條憐難以置信地回頭望著他,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些正在說謊的端倪。

  不知能不能算作失望,她沒有找到任何多余的情緒。他依然是他一如既往的模樣。

  既然如此,那也就沒什麼好多質疑的了。五條憐拾起被他踢開的黑布,裹住與她差不多高的天沼矛,抗在肩上,顫顫巍巍勉勉強強,總算將這東西是搬進了車裡。

  聽說稀有的咒具在市場上能賣到億萬元的天價。哪怕稍遜色一些,只要有人鐘意,也能賣出相當不錯的價格。

  對於咒具品相分類,五條憐一無所知,也不清楚這把天沼矛算不算是珍惜的存在。不過,畢竟是收納在了五條家的倉庫裡,就算是同她一樣沒用,肯定比她值點錢。

  這麼想著,五條憐又打了三個噴嚏,接連不斷的,被噴嚏壓低的腦袋好久都抬不起來。

  都怪堆滿了後車座的這些舊書,讓整個車裡都彌漫著難聞的腐朽味,噴了好幾泵香水也沒辦法趕走這股味道。

  按照五條悟的要求,這堆書只要搬到他的家裡就可以了。

  最近他也搬出五條家住了。聽起來好像和她落在了同樣的處境,不過他的動機只是出於即將成年的獨立意識在覺醒,而她卻是為了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自由。

  即使是到了現在,她也還是覺得,倘若繼續留在五條家,她一定會活不下去——她不會想要活下去。

  但現在也沒有比過去更好,她並未感到太多的慶幸。

  搖搖頭,先把這念頭甩走吧。

  別去想沒有發生的可能性。

  有點記不起五條悟是什麼時候搬出家的了,大概是上個月,也有可能是半年之前。期間他格外熱情地邀請了她好幾次,好像特別希望她能來他家裡玩,當然每一次的邀約都被她拒絕了。

  所以,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到他的家。

  有些意外,他租的公寓離她住的地方不算太遠,步行約摸半小時的距離而已,卻是名副其實的高級公寓,面積大了整整一倍不止,與極簡風格的家具配合在一起,空曠得就連說話都能反彈出回聲。

  「不是租的哦。」他揚起得意的笑,「是我買的。」

  「……嗯。」

  她才不會因此誇他呢,而且她也根本不嫉妒。

  只希望天沼矛能值錢一點,這樣她也能夠擁有自己的房子了——到時候她也要像現在的五條悟一樣,對他擠出討人厭的市儈笑容。

  本以為搬運工的工作結束,她就可以接著進行漫無目的的城市流浪了,可五條悟又擺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拜托她一起幫忙把這堆臭烘烘的書翻一遍。

  「從阿憐的角度,說不定能發現我留意不到的事情呢!」這就是他的說辭。

  五條憐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絕對是從一開始就已經盤算好了要分配給她的差事。故意分成一段一段擠牙膏似的說給她聽,純粹只是為了摸透她的底線而已。

  折騰了這麼久,整個人都精疲力竭了,她已經沒有和五條悟再拉扯自己應得的報酬,拒絕的話語也懶得說出口。

  那就幫幫他吧,畢竟她是個善良的好人。

  絕不是因為她對舊書裡記載的內容很好奇,也肯定和五條悟家客廳裡豪華寬敞的小牛皮沙發沒有關系。

  嗯,就是這樣沒錯。

  自在地窩在沙發的正中央,搭在扶手上的小腿輕悠悠晃蕩著。五條憐捧著隨手抽出來的一本書翻了幾頁,看到的盡是「五條」。

  她的運氣不算太好,這只是一本族譜而已,既不有趣,還寫得亂糟糟的。

  龐大如五條家,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會記錄其中,但從年號天安一直看到了大正,她還是沒有搞明白這一本族譜究竟是按照怎樣的規則進行記錄的。

  最初幾頁,每代血脈的子嗣都會記入其中,制式上看起來姑且還算規整。

  而後,大概是人丁興旺了起來,庶出的脈系被隱去了姓名,仿佛從不存在。

  書頁的空白處,時而也會莫名添上某個五條家的姓名。他的世代延續在墨字之中,不知不覺再次消失無蹤。

  能看懂的是,用朱筆圈出的名字,是過去歷代的家主。

  五條覺、五條曉、五條螢、五條結……五條明光。

  現在五條悟的名字也畫上了紅色印記,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菱形。

  「只有那家伙是四個字的名字,真怪。」她舉起書,指著朱筆的痕跡給五條悟看,不自覺發出一聲嗤笑,「說不定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成為家主。」

  當她以「那家伙」或者是更難聽的詞彙作為稱呼時,所說的必定是前代的家主——他們的父親。

  「我看看我看看……咦,真的只有他是四個字的名字。好搞笑。」

  五條悟湊近了些,垂落的碎發觸碰到了她的鼻尖。如果不是屏住了呼吸,她肯定又要打噴嚏了。

  不太自在地縮了縮脖子,五條憐往旁邊挪動幾釐米,整個人都快鑽進沙發的縫隙裡了。

  「這個菱形是什麼意思?」她指著他名字旁邊的圖案。

  「這個?我不知道誒。大概是六眼的標志吧。」他調皮地眨了眨左眼,「你不覺得菱形很像是眼睛的形狀嗎?」

  「不。」她根本不捧場。

  「啊——阿憐好沒意思!」

  如此哀嚎著的五條悟,似乎下一秒就要准備叫嚷起來了,幸好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他的蓄力攻擊。

  他站起身,快步走向陽台,闔上落地窗後,才接聽了電話。無論是話語還是通話時的電流聲,盡數隔在透明玻璃的另一側,真不知道他在戒備著什麼。

  五條憐有點想笑,但已經累得做不出這種多余的動作了。

  舊書隨手丟在一邊。撐著過分柔軟的靠背,她費勁地站起了身,拖沓的步伐在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還是回家吧。先睡一覺,再開始她的城市流浪。

  「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現了。和那個小朋友一樣,屍體上留有五條家的痕跡。」

  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系起的鞋帶從指間散落。

  五條憐將鞋帶在手指上纏了幾圈,用力扯直,這才重新繞成蝴蝶結的形狀。垂在肩頭的淺粉色發梢徹底遮擋住了余光,她並不多麼想去看此刻的五條悟。

  甚至連敷衍的一句「是嗎」,也不願說出口。

  而他依然自顧自說著。

  「要和我一起調查這次的事件嗎?肯定會很有趣哦。」

  蝴蝶結又散了。這次她用力地打了一個死結。

  「你是希望我以怎樣的立場接受你的邀請?作為嫌疑犯,還是咒術師?」

  她沒有回頭。

  「如果是前者的話,你可能會失望,我不是殺人犯。至於第二個選項……你知道的,我只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家伙罷了,而且我也已經不再是咒術師了。我想不到你有什麼理由需要向身為普通人的我尋求幫助。」

  「理由的話,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會看見我所留意不到的。」他大概是笑吟吟的,「如果遇上了什麼危險,我肯定會保護你的,在人身安全這方面你不用擔心。所以和我一起來吧!」

  「哇——真是了不起的承諾。」她裝出做作的驚喜口吻,「可惜對我來完全沒用哦,你應該拿出更……」

  拿出更有吸引力的籌碼、更具說服力的理由、更獨一無二的說辭。這才是她要得到的。

  而他卻說——

  「我需要你。」

  ■■■

  —記錄:2005年11月29日,東京都,公寓內—

  打開門時,聽到了很驚慌的「啊」的一聲,隨即是噠噠噠噠的倉促腳步,房間的門被關上了。要不是認出了這聲驚呼來自於五條憐,五條悟真的會懷疑是不是有小偷鑽進了家裡。

  往期的時尚雜志堆在茶幾的一角,上次來時落在她家的nds游戲機很隨意地丟到了沙發的扶手旁,她的羊毛外套也還搭在椅背上。

  按照常理來說,現在五條憐應該小跑著來到玄關見他才對——就像平常一樣。

  可今天的她,卻把自己藏在了房間裡,剛才發出是聲音也不像是什麼好事。

  她在玩捉迷藏、她准備偷偷嚇自己一下、她帶男朋友回家了。

  這是五條悟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三種可能性。

  如果是玩捉迷藏,那他還是很感興趣的,不過小小的一居室實在沒有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就算是玩也沒辦法玩盡興。

  如果是想要嚇他,那她的計謀可就無法得逞了。他都已經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怎麼可能還會被嚇到。

  如果是有男朋友,那麼……嗯,他還沒想好要應對比較合適。

  總之先把對方打一頓勒令他不要再出現在妹妹的面前然後就踢出門吧,一個能隨隨便便和十六歲小姑娘一起回家的家伙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啦~

  五條悟已經想像出了狂扁對方的爽快感,連步伐也變得輕巧了許多,簡直像是蹦跶著朝緊閉的房間走去。是時候揭曉他的猜測是否正確了。

  「咚咚咚——」他調皮地捏著嗓子,尖聲尖氣地說,「小紅帽在家嗎?」

  狼外婆的引誘完全沒用。房門不僅沒有挪動分毫,甚至還從間隙裡鑽出了小紅帽小姐氣惱的抱怨說。

  「你下次來我家能不能提前說啊!突然開門進來,很嚇人的!」

  「什麼啊,不是你把備用鑰匙給我的嘛!」

  五條憐的這番控訴讓他冒出了一絲很不妙的預感,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胡亂猜測成真。

  「我想來的話就直接來了,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嘛。」他不滿的口吻中多出了一絲難以覺察的惱怒,「倒是你,干嘛突然這麼凶!」

  「……沒事啊,我沒凶你。」

  「沒事的話,你為什麼不開門?」

  門另一側的五條憐陷入了意外長久的沉默,久得讓五條悟懷疑她是不是從窗口逃出去了。

  這麼支支吾吾的,肯定是——

  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暴力開門吧!

  五條悟握緊門拉手,用力推開,可門剛敞開一條小縫,卻被她用整個身子頂住了。短暫地吹入室內的風卷起了她的長發,似乎能嗅到些許格外濃重的香氣。

  僵持了數秒種,最終是她妥協了。

  「要我開門也可以。」言語依然生硬,「你對我發誓,待會兒絕對不會笑!」

  「好好,我現在就發誓。」

  畢恭畢敬豎起三根手指對著天花板,五條悟認認真真許下了不笑的諾言。

  「……好吧,你進來吧。」

  「芝麻開門!」

  其實也不必念出寓言中的咒語,只要輕輕一推,門自然就開了。

  房間裡沒有奇奇怪怪的其他人,窗戶也緊緊合攏。五條憐盤腿坐在椅子上,目光早已經躲到了不知何處去。

  大概是午後的陽光在作祟,將她的臉頰曬成了黑乎乎的小麥色,可露出在校服之外的手腕與小腿還是一如既往的白皙色澤。再仔細看看,她的眼睛周圍糊著一團藍藍綠綠的色彩,金色的眼線都快飛到太陽穴了。

  在兩秒鐘的沉默之後,五條悟笑了——放肆大笑,笑到整個人都躺在了地上,害得地板也在震動。

  「你在搞什麼啊?萬聖節早就已經過去啦!」

  一邊打滾一邊狂笑的他,讓笑聲都變成了三百六十度的立體聲環繞音。

  小麥色的臉頰一點一點泛起緋紅,看上去簡直黑得發亮。五條憐真想捂住耳朵,或者是鑽進被窩裡,總之只要能逃離五條悟的狂笑就可以了。

  她就知道,這家伙的誓言是不能相信的。要不是卸妝水擺在了衛生間裡,她肯定也不想用這副模樣面對五條悟。

  五條憐承認,自己的化妝水平確實非常糟糕,還挑選了早幾年就過氣的辣妹妝作為自己的化妝試煉,簡直是愚蠢到了極點。說真的,她自己照鏡子也忍不住發笑,所以他完全能夠理解五條悟笑到打滾的誇張行為。

  但是,笑了整整五分鐘還沒有停下,這就有點太過分了吧!

  「你別笑了嘛,喂!」五條憐抓著他的手臂,試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也別躺在這裡,我這個星期都沒掃過地!」

  早就高過她一個腦袋的少年,實在不是她能夠輕易操控的重量,反而是他的輕輕一拽,害得她也躺到了地上,腦袋狠狠撞上他的胸膛,五條憐堅信自己聽到了悠遠的「咚——」的聲響。

  好痛,渾身上下都被地板撞痛了。他的笑聲就在近旁,落入耳中,總好像有點癢癢的。五條憐下意識地縮起肩膀,慌忙從地上站起,可五條悟依然拉著她的手,她怎麼也站不起來。

  好嘛,那就繼續躺著吧。

  五條憐徹底罷休了,放棄所有的不滿與抵抗,任由五條悟盯著她難看的妝容,等待他接下來的嘲諷笑聲,可他卻不笑了。

  准確地說,他的嘴角依然自在地揚起,只是不再笑出聲了。

  他只是看著她。

  透過浮在表面的這一切不屬於她的色彩,其實還是能夠真切地看清她的模樣。

  與他同樣藍色的眼眸,與他同樣淺白的發絲,還有說話時不自覺聳聳肩的小動作。

  他們如此相似。

  「好冷。」

  似乎是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手掌握在了一起。

  「你的手好小。看。」

  五條悟攤開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貼著掌根邊緣,指尖卻無法碰觸到彼此。她略微纖細的白皙手指也與他相像,仿佛只是縮小了一圈而已,輕易便能蓋住。

  「和巨人比,當然顯得小了。」她不快地嘟噥著,「我可不如你高。」

  「嫉妒我啦?」

  「沒有。」

  「肯定是在嫉妒我比你高。」

  「在一百七十五釐米聞到的空氣已經足夠香甜了。」

  「有人在嘴硬。」

  「才沒有……我說,你怎麼還握著我的手?」

  不知是從哪個瞬間開始,輕輕抵著的十指已然交錯成緊扣的姿態。微涼的觸感與暖意交融在一起,微微麻木的指尖,似乎從此刻才浸潤到生命力。

  「牽一下妹妹的手也不行嗎?」

  他的咕噥如同控訴。

  大概是無意的,也有可能是在同她賭氣,五條悟的手悄然間握得更緊,掌心的溫度仿佛在灼燒內心,而她只能任由這份不可窺見的小小痛楚留在心中。

  五條憐無法掙脫他的手。

  或是說,她不想這麼做。


第7章 殘留污穢與心安理得

  —記錄:2009年5月25日,靜岡縣,港口前—

  腥氣潮濕的風卷過港灣。收起了帆的小船尚且停在碼頭旁,海鳥的叫聲已開始緩慢蘇醒。

  臨海的小鎮沉浸在凌晨五點的寂靜之中,唯有一盞街燈下圍聚了人聲。

  「七海海早上好,今天也辛苦啦!」

  從馬路的盡頭傳來一如既往歡快的問好,聽起來明顯比起平日裡還要更加輕快。

  這個早晨到底有什麼好的。

  只是因為剛好在附近所以才被早早地派往現場的七海健人同學,與連夜從東京趕來的五條憐小姐,幾乎是在同時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這個早晨,一點也不好。

  五條憐滿懷怨念地打著哈欠,整個大腦都在隱隱作痛,頭重腳輕的很像是酒精灌滿了身軀,糟糕到了極點。

  她倒是情願喝點酒。在酒精的加持下,她肯定能夠肆無忌憚地陷入深眠,而不是在十二點鐘被拽上飛機,落地後又在夜色中輾轉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緊僅僅趴在方向盤上眯了十幾分鐘就被五條悟拖著來到這裡,悲慘得好似黑心企業的社畜。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五條悟,依然精力旺盛,明明他也一夜未眠。

  五條憐有理由相信,這家伙絕對偷走了自己的精神力。

  「這是我的妹妹哦,長得和我很像吧!」

  只是晃了晃神的功夫,五條悟已親昵地攬住了她的肩膀,貼近的暖意讓人厭惡,可怎麼也無法推開。

  「七海海快點和她打招呼!」

  只是因為認識了五條悟才得以在今日見面的兩個陌生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僵硬地握住對方的手,開始機械性的社交行為。

  絕不是幻覺,本就尷尬的氣氛在這番格外熱切的介紹之下,肯定變得更加冷徹了幾份。

  「你好,七海海先生。」

  「你好,五條小姐。」他很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叫七海建人。」

  「……不好意思,七海先生。」

  面對著完全沒見過的陌生人喊出了格外熟稔的小名,真的讓人好想跳進海裡——她真的以為他就叫做七海海!

  空氣中的尷尬徹底碰觸到了極點,羞恥心讓五條憐無法在這裡停留多一秒鐘,匆匆忙忙轉過身,決定還是逃回車上先好好睡一會兒。可才邁出了一步,就被五條悟揪住了衛衣帽子。步伐倏地停在原地,她差點被衣領勒住呼吸。

  「都說好了要來幫我的,怎麼能半路逃走呢!」

  他如此控訴著,又一次勾住了五條憐的肩膀,摟得緊緊的,完全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逃脫的余地。

  「快過來快過來!」

  「稍微松開點……」昨天和警察共處了幾小時的經歷已經給她帶來心理創傷了,「別把我當做罪犯對待好嗎?」

  「才不呢——」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回答,五條憐甚至沒有感覺到多余的失望。她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後悔。

  後悔著,只是聽他說出了意義不明的一句「我需要你」,連這話究竟是真是假都未辨明,便跟隨著他來到了這裡,真搞不懂究竟是難言拒絕的懦弱還是她生來的愚蠢在作祟。

  如今再去費心琢磨昨晚的心路歷程,著實是有點太晚了。

  現實情況是,她必須面對這副坐在牆根下的紅褐色軀體,嗅著破裂的身軀散發出人類獨有的臭味。渡鴉與海鷗已盤繞在天邊,它們也守望著屍體,等待在空無一人之時大快朵頤。

  在幾個小時前,柏油路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跡會比此刻更為鮮明,裹挾著濃重的鐵鏽味,哪怕只是走近,都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嘔吐。那長長的或者肥大的髒器從腹腔處巨大的破口流淌而出,觸碰到了死去之人的腳尖。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屍體,沒有必要擺出太過驚訝的表情。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扭曲又痛苦的死相。

  五條憐感覺自己的腹腔也開始絞痛了起來,不知不覺她居然把自己代入到了受害者的角色之中,實在太不爭氣。

  「哎呀呀。」聽到了五條悟的嘆息聲,「這次的也和那個小朋友一樣啊。」

  都到了今天他還堅持著這個錯誤的稱呼,先前真是白費心糾正他了。

  不過,原來主唱小姐是這般死去的啊,真是……

  在意想不到的這個時刻得到了渴望的答案,五條憐並未感受到太多好奇心得以解答的滿足感,也不想承認自己此刻有些為她感到難過——這種感情顯得自己很像是個慈愛泛濫的聖母。

  不予承認,情緒也不會因此消失。那畢竟是與她同齡的女孩,就算她們之間發生了足以向對方揮舞拳頭的可笑衝突,也並不意味著她們是一生的仇敵。

  發生在她身上的遭遇,是不是也曾有可能降臨在自己的命運之中呢?想到這個可能性,足以讓人感到恐懼。

  腹痛還在作怪,可笑的共情直到這會兒都還沒有消失。

  五條憐勉強站直身子,不自在地撫摸著鼻尖,覺得是時候可以下達這個定論了:「看來是連環殺人案沒錯。」

  且肯定是變態殺人魔無疑。

  想想這樣的變態居然來自五條家,五條憐真是忍不住感到想笑,嘴角悄然咧開些許弧度,不知究竟是從什麼地方感受到了些許扭曲的安慰感。

  「殘穢的痕跡也與前一樁事件中一致嗎?」七海問。

  他也是突然才被要求調查這次的死亡事件,對於之前的情況不甚了解。

  「一樣哦。」五條悟懨懨的口吻像是在嘆氣,「都是奇奇怪怪的術式。」

  這意味著,他們對凶手的認知只能停留於此,再多在這樁死亡上耗費心神,也只會是浪費時間而已。

  調查伴著這個結論倏然終止,五條憐遲鈍的大腦還未反應過來,他們已著手准備將屍體搬走了。

  這和她想像中的「咒術師現場調查」不一樣,和電視劇的情節也不一樣。

  「不再調查下周圍的環境或者是痕跡之類的嗎?」她居然有點不甘心,四下張望著,「那裡不是有攝像頭嗎?就算鏡頭捕捉不到咒力和術式,但多少應該也能拍到人的模樣吧。」

  在刑偵類電視劇裡,攝像頭永遠都是破案的最佳幫手——雖然偶爾也會變成殺人計謀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五條悟懶得多瞟一眼:「那是假的哦,只是個模型而已。咒術的痕跡也只局限在了這裡而已,很明顯犯人沒有來過這附近嘛。」

  「……這都能看出來嗎?」

  「哼哼——我很厲害吧!」

  「我這麼說並沒有誇獎你的意思。」

  這一大串結論究竟是怎麼推算出來的呢?說真的,直到現在五條憐還是覺得格外迷茫,她知道此刻自己的愚鈍並非全是出於睡眠不足。

  此處為咒術師的世界,而普普通通的她,是闖入了森羅之國的愛麗絲。

  不。她也不是愛麗絲。

  愛麗絲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所擁有的不過是空白的認知而已。殘穢是什麼,她也不明白。

  唯一能看到的異樣之處,是屍體腹部裂開的傷口邊緣粘連著色澤淺淡的絲線,詭異得像是從血肉之中探出的神經觸角。但神經應當是更加具像化的存在,而不是這種姿態。

  「你有沒有什麼嶄新的見解?」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在發呆,五條悟忽然這麼問道。

  莫名有種沒寫作業卻被恰好老師點名要求念出答案的心虛感,這種時刻是絕不能正面回答的。

  五條憐打了一個長長的誇張哈欠,用衛衣帽子蒙住腦袋,故意咕噥的話語透著恰到好處的困倦感:「睡眠不足,大腦已經轉不動了。請明天再來咨詢我的見解,謝謝。」

  「咦——阿憐好懶哦。」

  「不好意思讓您失望了,像我這種凡人是一定要攝入充足睡眠不可的,否則任何時間都有可能突然暴斃。」

  「哎呀!」發出誇張驚呼聲的五條悟,仿佛真的關切起她來了,「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按照常理,接下來他應該分外關切地讓她快快回車裡睡覺,這樣才比較符合優秀兄長的做派。

  但五條憐知道,他可算不上是什麼好哥哥。

  「那阿憐幫忙把接下來的工作收個尾就趕緊去睡覺吧!」

  笑得格外可愛的五條悟闔起手掌如是說,好像自己說出了這世上最溫柔的建議。

  而他所說的「接下來的收尾工作」,也完全不是簡單的差事。

  站在小鎮的警察局前,五條憐的心中同事冒出了一個疑問與一個解答。

  疑惑的是,為什麼自己接連三天踏入警察的領地,這會不會也是一種糟糕的詛咒。

  解惑的是,原來五條悟非要她來到這裡的原因,是需要一個看起來絲毫不精明的廉價勞動力來幫忙,僅此而已吧。

  把因詛咒而亡的屍體交給警察,將超自然的死亡自然化,這就是她在早晨六點被賦予的差事。

  該怎麼說呢,也許五條悟所說的「我需要你」確實不是謊言——她現在的確是被「需要」了,卻和五條憐所期待的「需要」截然不同。

  更糟糕的是,事到如今,就算是想退出,也一定來不及了。

  她好像和這出莫名的鬧劇綁定在了一起,怎麼也不可能輕易抽身。

  都怪五條悟。她想。

  都是因為他說出了那樣曖昧的話語,否則她至少還能夠保留足夠的理性拒絕他。

  沒錯。

  全都怪他。

  懷揣著這股氣呼呼的怨念,手中的筆也不自覺地捏得更用力了。

  筆尖將紙張碾壓得纖薄。要是再用力一點,絕對會把申請表給劃破。

  在這糟糕的一天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收尾工作處理起來不算太過麻煩。

  小地方的警察意外的比東京的那幾只烏鴉善解人意得多,只是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他們便欣然接受了,不知道是精神力過分強大,還是遭遇過類似的情況。

  而不幸悲慘死去的那家伙,很幸運的只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這本不該是一種幸運。

  悲哀的命運讓他的死亡也變得更簡潔了起來,無需費心尋找合適的借口掩飾他的死相,之後也會由政府幫忙著處理後事。

  死去的主唱小姐,她的死亡是如何被遮掩的?

  印像中,她不是孤身一人,似乎有著不錯的家庭。

  五條憐又想到她了,明明這麼做毫無用處。

  還是想辦法找到加害她的凶手吧。

  如此一來,自己也一定能心安理得了。

  在表格的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遞交給今晨當值的年輕警察,五條憐的工作完美結束,終於可以如願地前往夢境。

  所有的困倦似乎都在這一刻湧出來了。

  沿著海岸線,她慢吞吞地邁出每一步,浪潮聲掩蓋住了遲鈍的思緒,恍惚間她以為自己正在衝繩的小島上,猛然漲潮的海水浸濕了她的鞋子,濕漉漉的沉重感似能將她定在原地。

  五條憐停住了腳步,踩在潮汐線的邊緣,望向這片海域的邊緣。

  臨近日出的時間,灰暗的海面映出濃郁的藍色。能聽到海鳥的鳴叫,振翅揚起風聲,吹亂了她的長發。

  無論多少次,只要站在海邊,她依然能感受到第一次在畫冊中見到蔚藍大海時的那絲小小的興奮感。

  不管是人造的海水沙灘,還是礁石與洋流環繞的海角,她都很喜歡。

  而這片海與天的邊界,在不經意之時,露出了一點渺小卻突兀的弧度。

  不是帆船的桅杆,也並非船只的甲板,而是渾圓的、光潔的什麼東西,映射著日出的光芒,一度變得像是透明的存在。

  伴著潮汐緩緩飄至,那深灰色龐大的軀體才一點一點露出真貌。浮於水面的金色波光,讓所能窺見一切都變得不再真切。

  在朝日的瀲灩中,死去的鯨魚向她游來。

  ■■■

  —記錄:2004年3月14日,東京都,便利店前—

  鯨魚模樣的巧克力躺在淺粉色包裝盒裡,過分死板的形狀像是擱淺在了沙灘上,聞起來倒是格外香甜。

  五條悟把這枚巧克力捧在手裡,不經意間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這就是你所說的,重要的大事?」

  他是盯著巧克力說出這話的。

  十五分鐘之前,他收到了五條憐發來的簡訊,內容很簡單,只說自己遇到了一樁大事,必須要當面和他說才行,而且只能同他一個人說。

  說真的,他已經腦補出了五百種最糟糕的可能性,卻沒有想到,她只是被同校的男生送了巧克力,僅此而已。

  「不只是巧克力,你都沒有認真聽我說!」她漲紅了臉,氣惱地咬著牙,「他還說……說,說他喜歡我!」

  「哦——那就是被表白了嘛。」五條悟滿不在意地擺擺手,還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很正常的嘛,畢竟你是我的妹妹。」

  作為在一個月前的情人節中收到了四十二份巧克力的當事人,五條悟可不覺得被贈送了巧克力是什麼重要到非要騰出時間來好好說道一下的事。

  當然,隨巧克力附贈的告白,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從來沒有人和我告白過。」她不停咬著下唇,也不知究竟是在困惱什麼,「太怪了,這真的很奇怪!會不會是某種惡作劇,或者其實是在霸凌我?」

  「誒?也不至於是惡作劇吧。」

  「可是……」

  「別說傻話嘛。阿憐和我一樣善良又可愛,被喜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哦!」

  五條悟笑嘻嘻地說著,一手抓起冰櫃裡的葡萄味冰激凌,一手攬住她的肩膀,貼近的面龐淺淺映在便利店的玻璃上,近得足以能觸碰到他臉頰的柔軟。

  耳朵似乎燒得更熱了,指尖卻是冰涼的。五條憐匆忙用手捂住耳朵,差點隔斷了他的問話。

  「那個和你告白的男孩子,你是怎麼回答他的?」他好像很好奇。

  就知道他會這麼問了。

  五條憐隨手抓起身旁貨架上的時尚雜志,完全沒有注意到封面女郎是她最討厭的偶像歌手。

  「我沒回答……」她坦白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比較好。」

  「你不會把人家丟在原地,直接跑過來找我了吧?」

  「怎麼可能!」

  她才做不出如此失禮的事情呢!

  她不過是愣了兩分鐘也沒能擠出半個字,以至於對方主動又大度表示,在得到她的答復之前,他願意一直等下去。

  帥氣得簡直就像是偶像劇的男主角,可五條憐怎麼也沒有辦法把自己代入到女主角的角色之中。

  所以說,在整場事件之中,與其說是被告白的困擾讓她煩心,倒不如說是如何回應最為苦惱。

  五條憐停止了嘆氣——再哀嘆下去,顯得她老氣橫秋的。

  隨意翻著雜志,暫且先沉浸在當季的潮流之中吧,至少時尚不會帶來任何苦惱。

  「阿悟也打個耳洞吧?我最近感覺戴耳環的男生超級帥。」

  她指著雜志某頁的男模特,他右耳上懸著銀色圓形的耳環,黑白風格的照片與模特略帶胡渣的硬漢風格相得益彰。

  不得不承認,確實是很帥氣。

  原來她喜歡這種類型的男性嗎?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回事。

  五條悟發出一聲漫不經心的輕哼,別開腦袋,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才不要嘞。」

  「為什麼啊?」她的嘴角沮喪地耷拉著。

  「因為你打完耳洞痛得嗷嗷叫的樣子,我還沒忘記呢。」他假裝害怕地故意顫抖了幾下,皺起面孔,「超級可怕!」

  「我才沒有嗷嗷叫!」

  「有的有的。」

  「沒有沒有。」

  「有的。」

  「沒有。」

  「就是有。」

  「不和你說了……哇啊!不許吃!」

  她一把奪走五條悟手中的巧克力。

  要是再晚一秒鐘,鯨魚可就要失去它漂亮的背鰭了。

  香甜的氣味還殘留鼻尖,嘴裡卻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滋味,如此反差實在糟糕。五條悟故意咋舌,試圖用這聲響表達出自己的所有情緒。

  這盒巧克力,難道對她來說很重要嗎?

  雖然不是很樂意去主動思考這個問題,但五條悟現在似乎非得思考不可了。

  「你到底喜歡那家伙嗎?」他只用余光瞥著精致的包裝盒,「我是說,送了你巧克力的家伙。」

  「……不。」

  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只是說不出口,大概是自私的心情在作祟。

  無論是怎樣的拒絕,嚴厲或是委婉,皆是她最難以啟齒的話語。她不想承擔說出拒絕時,內心所湧出的挫敗感。

  「那就不用回應他了,如果你對他沒有感覺的話。」五條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巧克力嘛,留著就好了。反正都已經送給你了。」

  「……是不是有點太沒禮貌了?」

  「沒事啦,這不是很正常的嘛。」

  五條悟不懂她在擔心什麼。他不曾懷有與她相同的憂愁。

  被眾人的寵愛環抱,即便給予對方的是冷眼與沉默,愛意依然會向他奔來。

  族人的愛、慕強的愛、戀人的愛……憐愛的愛。

  他只需要挑選自己所心儀的愛意就好。

  其他的、多余的愛,沒有意義。

  「所以呀,等遇到了能夠心安理得接受的愛意,再向那人回應你的心情吧。」

  他說。

  什麼是心安理得的愛,應當如何回應,他並沒有說。

  五條憐以為自己明白了,哪怕依舊茫然。

  「現在巧克力可以給我了吧?」五條悟向她伸出手,「你最不喜歡巧克力了,不是嗎?」

  「我沒有那麼討厭巧克力……好吧,你吃吧。」

  「好耶!」

  巧克力與再也無法收到回音的愛意落在了他的手中。還沒有嘗到牛奶可可味的香甜,他已經忍不住翹起嘴角了。

  「以後。」

  五條悟調皮地晃著漂亮的包裝盒,鯨魚尾巴消失在了他輕快的話語中。

  「巧克力,都要給我吃哦!」


第8章 溺亡巨獸與聖誕前夜

  臨近正午時,鯨魚終於隨著潮水行至海灘,擱淺在初夏的風中,一度引來了小鎮居民的興奮旁觀。

  「從沒見到過有鯨魚來到這片海域呢!」

  這是五條憐聽到最多的一句感嘆。

  無論是多麼龐大的好奇心,通常在注視了鯨魚屍體的五分鐘之後自會消失無蹤。

  已然擱淺的巨獸的身軀裹挾著來自海底的腐臭味,伴著海風卷入沙礫之中,整片海灘都沾染了同樣的氣味。鯨魚狹長的下顎兀自張開著,章魚的觸手從尖銳細密的齒間露出蹤跡,如同某種特定的文學作品中通常會描寫的詭異模樣。

  和今日死去的那個無家可歸的男人一樣,鯨魚的腹部也裂開了巨大的一處傷口,皮肉的邊緣不規則地綻開著,直到此刻還在流淌鮮血。深紅色的內髒已流淌出了一半,長長地拖沓在沙灘上,還有一部分仍隨著潮汐在水中動蕩漂浮,不知在什麼時候才會被推至干涸的陸地。

  想起了幼時讀過的繪本,好像正是五條悟借給她的、讓她第一次見到了大海的那本,裡面也提到了鯨魚。

  書裡說,地球上最大的鯨魚,僅僅只是嘴裡就能站下六十人之多。五條憐不知道自己身邊的這只巨獸是否能算是它的族群中最為龐大的一只,但和渺小的自己相比,無疑是奇跡般的存在。

  如果沒有那血淋淋的傷口,她一定會將今天當做一場難得的奇妙經歷。可這長長的裂口總像是在說,在解開謎題之前,絕不能擁有多余的閑暇心情。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並未感到輕松多少。

  謎題還是一大堆,連半點線索都尋找不到。

  不過,差不多快能習慣這股腐爛的臭味了,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

  但無論如何,就算是習慣了也不能靠得太近——海洋生物的腥臭味是真的能夠讓人臭到昏迷過去的。

  關於海上突然出現了鯨魚的這回事,她早就和五條悟說過了,可不知怎麼的,他許久都沒有出現,直到第三十五次回頭,才終於在沙灘與柏油路面的邊界見到了淺色發絲的蹤跡,可惜並不是意料之中的白發。

  走來的是七海建人。

  距離他五分鐘路程的位置,才是慢吞吞挪動步伐的五條悟,大約每磨蹭六步就會打一個哈欠。

  終於,他也表現出了正常人的倦怠。想必是沒能從自己的身上汲取到足夠的精氣,所以也不由自主地犯困了吧。

  或者是剛剛才睡醒,這種猜想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家伙。」待七海走近了,五條憐用飛快的一瞥示意著身後的五條悟,小聲問他,「剛才是在睡覺嗎?」

  在她辛辛苦苦等待鯨魚飄來的幾個小時裡,把她帶來此處、還給她安排了煩人差事的五條悟居然能夠輕松自在地休息,未免也太不公平了——雖說留在這裡是她自願做出的決定沒錯。

  「五條先生並沒有休息。」七海說話時總是很正經的模樣,「上午我們在討論最近發生的另一樁事件。」

  「……這樣啊。」

  有點出乎意料的答案,原來是她狹隘了。

  五條憐不太自在地將吹亂的碎發捋到耳後,完全忘了凌厲的海風下一秒還是會將她的頭發弄亂,隨口問起他們討論的究竟是什麼事件。

  她其實沒有那麼好奇,只是想要換個話題緩解郁結在心的尷尬情緒罷了。

  「要是不方便告訴我,也沒有關系。你知道的,我算不上是什麼咒術師。」

  她隨意地聳了聳肩,先給自己留了點余地,以免對方的沉默將自己再度放逐到僵硬的境地之中。

  預留的余地有點多余了。七海沒有遮掩什麼,痛快地告訴她了:「有位年輕的父親餓死了他的兩個孩子。」

  「誒,咒術師還要調查社會事件嗎?」

  這種事情,聽起來更像是會刊登在報紙頭條上的輿論新聞,而不是非要咒術師插手不可的超自然事件。

  「不是單純的家庭暴力,現場有咒靈出沒過的痕跡。」頓了頓,他才補充說,「那位父親確實也有責任。」

  「既然有人為失職的因素存在,那就是社會事件了嘛。」

  「在聊什麼呢?」

  五條悟在他們之間探出腦袋,調皮地盯著七海看了半分鐘,這才轉過視線看向五條憐,笑眯眯的模樣怎麼看都有種不懷好意的既視感。

  果然,在意味不明的注視之後,他發出了一聲誇張的感嘆。

  「哇,你們兩位居然能夠主動搭上話,真是讓人感動!」他抹抹眼角,假裝在擦眼淚,「我家的孩子們,不知不覺之中都長大了呢。」

  能說出這麼幼稚話語的五條悟本人,才是真正的小孩吧。

  在這種時候搭腔,只會助長五條先生的笨蛋秉性而已。五條憐對此心知肚明,可還是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

  「你這是想說我的壞話。」她直白道,「還是想說七海先生的壞話?」

  「我在暗示你不好溝通哦。」

  「……我就知道。」

  不如不問。

  ■■■

  —記錄:2003年12月24日,大阪,心齋橋—

  行走在行道樹的霓虹燈下,今日將是這裡在新年到來之前最為歡鬧的一天,不過大阪原本就是格外熱鬧的城市。

  來大阪度過聖誕,是五條悟的突然做出決定,突然到都五條憐都來不及向老師編造合理的請假借口,通天閣的鋼筋鐵骨便已展露在了眼前,一切都仿佛像在夢境之中。她無意識地捏緊了五條悟的衣袖,只走在他的身後。

  想要過聖誕節的話,為什麼不在東京呢?

  憐很想這麼問,話卻說不出口。

  她記得的,上一個平安夜並非平安地迎來西歷新年的前夜。如果五條悟還在掛念著去年聖誕的事,她也不會覺得意外。

  他一定還銘記著,正如從未忘卻那一天的自己。

  於是,陪他走過聚滿人群的橋面,肩膀總是不由自主地碰在一起。大阪城飛揚的屋檐映著淺淡燈光,耳邊盡是聽不懂關西腔。

  去吃了很豪華的螃蟹和拉面,記得去年的這一天他們也吃了拉面,但不如這裡的好吃,而且去年也沒有收到店家附贈的御守作為聖誕禮物。

  御守和聖誕,什麼奇怪的搭配。他笑著吐槽,轉手把御守塞給了她。

  其實拉面和平安夜也不是符合節日氣氛的搭配。

  這也是五條憐想說但沒有說的。

  倘若說了,就更容易想起去年的事情了。在這歡快的一天,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罷。

  「和京都還有東京比起來。」拐入寂靜小路時,他說,「肯定是大阪更有意思點吧?」

  「嗯,是很歡快的城市。」

  「對吧對吧?」他好像很得意,「果然就該來這裡過聖誕。」

  不是說在東京就不能過聖誕。篤信傳統的五條家,對聖誕從來沒有太多的感情——當然五條悟對此也一樣,他可不會對耶穌的誕生之日產生過多的感悟。

  但如果他說想要好好過聖誕,寵愛他的長輩們一定會想辦法將整個家都沾染上紅綠的色澤,保不齊還會親自上陣,拋開尊嚴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可笑模樣,在他的庭院裡立起掛滿霓虹燈帶的高大杉樹。

  要是變成這樣,就不像是聖誕了。五條悟只是想要純粹地享受一下這難得的節日而已。

  選擇了大阪,是想起五條憐還沒來過這裡。明明京都的五條家宅距離大阪也不算太遠,曾有一整個夏天在京都度過的她卻沒來過此地,聽著都顯得可憐。

  「吶,阿悟。」

  聽到身後的呼喊聲時,才注意到她並未走在自己的身旁。

  五條悟回過頭——只要回頭,她就會在身後,任何時刻都是如此。

  她立在冬日的風中,盡管已經用圍巾和大衣將自己裹得緊緊的,鼻尖仍被吹得泛紅。耳垂似乎也被凍到了,大概要怪罪忘記摘下的銀制耳環。灰白色的發絲披散在肩頭,五條悟忽然想起這是她第一次蓄起長發。

  她兀自站了會兒,鼻尖的緋紅色一點一點擴散到了雙頰與眼角。起初她在注視著他,目光也在不知不覺中挪向了人行道的地磚接縫,好像這條直線當真有那麼好看似的。

  「謝謝你,阿悟。」

  她總是這麼喊他。

  她說念著他的名字,就像是在呼喚自己。

  五條悟也停住了腳步,嘴角揚起的弧度似是在笑:「謝我帶你來大阪玩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就快點跟上來吧,明天我們還要去看更有趣的東西。」

  「嗯,我來了!」

  她奔向五條悟,與冬日的寒意一起,撲入他的懷中。

  而後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如同一年前的聖誕夜,他所給予她的擁抱。

  「不只是大阪而已。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很感謝。」

  許是風太冷了,她的懷抱也在顫抖。

  「謝謝你陪在我的身邊。悟,我……」

  下意識地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藏到了無知何處去。五條憐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經意間蹭過他的頸窩,很像一只貓。

  像是,流浪在街頭的可憐小貓,被你喂養。

  其實你只是泛濫了僅此一次的愛意而已,在它沉浸其中時便已轉身離開,但再次見面時,它卻會拼命向你跑來,衝撞般奔向你的懷抱,毛茸茸圓滾滾的小腦海磨蹭著你的掌心,用貓咪所能付出的愛給予你熱切的回應。

  於是,你的愛意無法再是僅此而已。

  就是像這樣的貓咪。


第9章 悔恨之意與貫穿傷口

  只要是五條悟說出口的話語,即便當真是發自內心的贊美,五條憐也會將其定義為另類的嘲諷。

  究其原因,當然是因為五條先生那不怎麼討人喜歡的惡劣性格。

  被他這種人評價了自己的社交能力,不管怎麼想都只會叫人覺得不甘心。但五條憐懶得與他爭辯。

  由反駁演化而成的無聊且幼稚的拌嘴,這才是五條悟真正喜歡的。她可不會讓五條悟輕而易舉地得償所願。

  假裝滿不在意的,五條憐往鯨魚的方向挪動了兩步,情願將自己置身於更難聞的區域之中,也不樂意同他靠得太近。這幾步路的距離已然將她的立場表達得很明確了——她可是打算好好調查這只海中巨獸的。

  有這份難得的認真心情當然是好事沒錯。稍顯可惜的是,只有干勁是沒有用的。

  對於海洋生物基本一無所知,甚至基本不會可以去購買超市冰櫃中的新鮮魚類產品的五條小姐與咒術師們,對於鯨魚究竟是如何死去一事仍然毫無頭緒,現場確實有相似的殘穢痕跡,但這實在算不上是明確的謀殺證據。

  說不定,這只鯨魚是自然死亡在先,而後才機緣巧合地遇上了他們追尋的殺手,不幸落得這麼一番凄慘的死相。

  考慮到鯨魚是哺乳動物,窒息死亡的概率不是不存在。

  也有可能是突然的暴斃,畢竟經常聽到人類的猝死新聞。

  或者它原本就是一只格外聰慧的生物,無法面對存活的重大壓力,就此選擇自盡了嗎?雖然這種推測怎麼聽都顯得格外離譜。

  「要不然還是找個當地的海洋生物學家來幫忙看一看吧。」

  居然是由五條悟提出了尋找外援的建議。五條憐驚得瞪大了眼,忍不住回頭瞄了好幾回,生怕是自己把七海的聲音錯聽成了五條悟。

  不只是驚訝他的「主動認輸」而已,五條憐覺得他的提議算得上是天方夜譚。

  「你覺得在這麼個小地方真的會有海洋生物學家嗎?」

  環顧四周,這裡連超過五層的建築物都不存在,警局攏共也只有三個警察,附近最熱鬧的地方是七公裡之外的車站旁小商場。

  說是商場,其實店鋪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十家,冷清得只有海鳥樂意關顧。

  五條憐倒也不是嫌棄這座小鎮有多糟糕,但能在這種地方找到海洋生物學家,想必概率肯定只會比自己成為名垂青史的大咒術師的可能性高出一點點。總之她就是這麼認為的。

  「就假定鯨魚是被謀殺的吧。」七海果斷地撇除了無端的猜想和建議,直接切入正題,「問題是,他從鯨魚的身上可以獲得什麼。」

  「呃……龍涎香,之類的?」五條憐隨口嘟噥著。

  閑著沒事看的那些紀錄片好像終於能派上用場了,可惜那時候根本沒有用心看,這會兒其實基本想不起來了。

  苦思冥想的時候,總忍不住做出點沒意義的小動作。

  五條憐不自覺地踢著腳下的沙子,費勁地試圖從久違的記憶中刨出些和龍涎香相關的內容,一點一點的,反而往鯨魚的方向挪近了。纏繞在指間的發絲時而松垮垮地耷拉著,時而又拉緊得幾乎將手指勒得缺血,恍惚間好像還能聽到角蛋白質繃彈的微弱聲響。

  「就是,那個,在鯨魚身體裡面的,很香的東西?」她感覺自己在說廢話,「總之就是害得很多鯨魚都被捕殺了的,某種玩意兒?」

  「只有抹香鯨的身體裡才有龍涎香哦,它可不是抹香鯨。」

  五條悟指了指鯨魚的屍體,毫不猶豫——也毫不留情地竟然在外人面前挑出來她的錯處。

  不是錯覺,這會兒的日光肯定變得更加猛烈了,烈陽直照在臉頰上,連耳朵都在發燙。五條憐不自覺地抿緊了唇,表情緊繃得仿佛人偶的模樣。

  早知道就不提起自己貧瘠的認知了。五條憐無比後悔地如是想著。

  可以話已說出了口,就算是想要挽回,好像也沒有太多用處。

  她頗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將話題生硬扯開:「所以我們的神秘殺手先是在東京作案,然後來到靜岡繼續他的『事業』,接著跑到了不知道哪片海域裡,殺死了一條鯨魚。真是……了不起的進行路線。」

  哪怕只是簡單復述一下這一連串的事件,都讓人感到難以置信。看來想要成為變態殺人狂,也是需要一定精力與決心的。五條憐輕呼了一口氣,有點想為這位神秘人鼓掌了。

  「很明顯是先殺死了鯨魚,才跑去殺人的嘛。你看,鯨魚都開始腐爛了。」五條悟以分外隨意的口吻,又一次挑出了她的錯,「說不定他一直躲在鯨魚的肚子裡,借著它才順利飄上岸!」

  「……啊是是是是。」

  已經不想發言了。

  五條憐第無數次後悔跟著討人厭的某位男士一同前來此處。

  要是當時拒絕的話,現在她說不定都已經在橫濱吃小籠包了呢,何必在臨海小鎮的海邊伴著臭氣熏天的屍體,聆聽天才的六眼大人糾正她的錯誤,也不必被五條悟慫恿著鑽進鯨魚的肚子裡。

  「他肯定是躲在鯨魚的肚子裡啦!」他顯得迷之興奮,像個藏不住惡作劇的小朋友,「你試試看就知道了!」

  這麼離譜的要求,她怎麼可能答應。

  「五條先生您怎麼不自己緊張嘗試?」她陰陽怪氣著,「作為家主,不管怎樣都該是由您帶領著大家前進吧?」

  「不好意思,我長得太高了,而且又這麼強壯,很可能鑽不進去喲。」

  「你想表達的意思是我們的嫌疑犯是個像我一樣瘦弱的女性嗎?」

  「沒錯,不過也有可能是和你差不多高的男人哦。」

  「……我才不進去。」

  天才的提議——不是「如同天才般的提議」而是「由他這個天才提出的建議」——收到了徹徹底底的拒絕,天才本人倒是也不怎麼惱怒或是氣餒,只攤著手聳了聳肩,轉眼間就不在意了。

  「既然不想鑽進去的話,那就離鯨魚遠點嘛。靠得這麼近,不怕鯨魚的屍體爆炸嗎?」

  難得親切的建議,好像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

  「說起來,我之前看了一個擱淺的鯨魚爆炸的視頻。」好像也不算太過親切,「哇,真的超惡心!你要看嗎?我把鏈接轉你。」

  「既然你都覺得惡心,干嘛要給我看。」

  五條憐嫌棄地努著嘴,賭氣般根本沒有挪動半步,仍舊停在鯨魚的身旁。

  「而且,擱淺的鯨魚會突然爆炸,是因為鯨魚的腹腔無法承受內髒腐爛時產生的氣體,所以才爆開的吧?您應該多看一點自然類紀錄片了,五條先生。」

  終於等到了可以糾正他的機會。

  「這只鯨魚已經被徹底地『開膛』了,怎麼可能……」

  隱約感覺到了一陣恍惚的震動,聽覺好像被什麼突兀的聲響蒙住了——咦,聽起來似乎是「嘭」的重響聲?

  爆裂的鯨魚,為她降下了血之雨。

  ■■■

  —記錄:2003年7月27日,東京都,台場海濱公園—

  熾熱得如同炙烤般的溫度、擁在沙灘上的男男女女們、走到任何地方都能聞到的防曬霜的化學香味,還有總是鬧哄哄的聲響與立在最顯眼位置的自由女神像。

  揉揉眼睛,眼前寬闊得同她的眼眸一樣深藍的海域,就是大海

  五條憐有點不敢相信,但她好像真的來到海邊了。

  准確的說,是人工打造的海濱公園。所以嚴格說來,這裡並沒有那麼「大海」。

  不過,比起小河小湖,這裡已經足夠寬闊蔚藍了,也能聞到海水的氣味——這就是真正的海!

  在來到這裡之前,五條憐曾無數次地想像過面向大海時將會是怎樣的心情。

  會不會因為真正的海和畫冊中的有所差距而感到失望,或是被夢想實現的滿足感衝擊得忍不住掉下眼淚?要是就這麼哭了的話,是不是顯得自己有點懦弱?

  她想了好多好多,思緒填滿了大腦,昨晚完全沒能睡著。

  所以,她此刻的心情是——

  「啊!我忘記出門前有沒有關洗衣機了!」

  是的,是憂慮的心情。

  從大海想到了水,由水聯想到了今天剛洗的衣服,於是便想起了好像還在瘋狂翻滾的洗衣機。

  就在上周,她一不小心加多了洗衣液,又選錯了洗滌模式,好巧不巧還出門逛了超市,等到回家的時候,衛生間徹底被細密地白色泡沫填滿,又不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家政服務,只得親自動手,耗費了好幾個小時才整理干淨,簡直就是噩夢。

  「誒——?好不容易帶你來台場玩,你怎麼只想到了洗衣機啊?」

  五條悟垮著臉,被狠狠掃了興。

  「唔……」她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悄悄鑽進他的影子裡,咕噥著,「洗衣機真的很麻煩嘛……反正阿悟你肯定不知道。」

  「就算真的沒關,現在想起來也沒用了。干脆別想了嘛!」

  「是這樣沒錯啦……」

  但總還是要小小煩惱一下的。

  一個人的生活,遠比想像之中更加麻煩。那些從來都不必煩惱的瑣碎小事,一旦墜入獨自一人的生活之中,也會化身成最為龐大的麻煩。

  比如沒有關的洗衣機、忘記調整模式的空調,和應當好好放進口袋的鑰匙。全部都是煩惱的聚集體。

  必須承認,盡管五條家沒有將她視作真正的家人,也不曾給予多余的愛意,至少在吃穿用度上從未虧待過她。

  在家族的庇護與照料下長大的她,長到了這個歲數才知道,原來從自來水管道中湧出的清澈液體,以及穿梭於電纜之間的無形能量,甚至連有線電視都是要花錢買的。

  她如同愚蠢的小孩,也像是脫離時代的老太太,這才被丟進了名為人生的巨大漩渦之中,不得不重新學會如何在激流中揮動四肢。

  有些辛苦,不過她沒有後悔。現在的每一分鐘,都很值得。

  離開五條家,是值得的。

  偶爾也會想到去年的平安夜,她逃出家後被五條悟尋回的那個冬日夜晚,想起歇斯底裡嘶吼著詛咒話語的自己,那簡直是清醒的保有自我的瘋子。

  她時常也會做夢,夢見獨自奔跑在聖誕節的小巷,冰冷的雨與黑色野狗般可怕的野獸追逐在身後。夢中的她不曾尖叫,也沒有哭泣,只是踏著聖誕曲的音符,不停地逃亡,而五條悟未曾來找她。

  沒有五條悟在,所以這是一個惡夢。

  但夢是反的,因為五條悟找到她了。

  「靠近些,別走著走著忽然就找不到我了。我可不想到走失兒童處找你哦!」

  在她應聲之前,五條悟便已握住了她的手,夏日的溫度似乎就在他的指尖,讓她難以攥緊,卻無法松開。

  一向都很寡言的她,比平常都更不好意思同陌生人說話了。於是今日的社交便成為了他的工作。

  想玩帆船衝浪?那就走吧!

  想吃烤雞肉串?請給兩串!

  想坐水上摩托?快坐上去!

  還想……

  「……好漂亮。」

  沙灘旁的小攤讓她停住了腳步,吸引了目光的是一對小小的銀制耳環。五條悟好奇地湊近,也想知道是什麼讓她如此好奇。

  其實也並不是什麼精致華美的貴物,這對標價相當便宜的耳環只是很簡單的圓環設計而已,中段微微擰起彎曲的弧度,看起來像是莫比烏斯環的元素。

  喜歡的話可以打折哦,沒有耳洞也沒關系,這裡也可以幫你打一對新的耳洞。

  敏銳的攤主笑盈盈地說著,反而讓五條憐有點退縮了。

  「打耳洞?不了不了不了。」她下意識地捏住耳垂,已經心虛起來了,「我很怕疼哦……我不騙你。」

  她在騙人。

  她不太怕疼,也能忍受疼痛。她只是純粹地厭惡疼痛而已。

  尖銳的、不真切的痛感,總會鑽入骨肉的深處,或是浮在皮膚的表層,久久不會散去,糟糕透頂。

  「沒事啦,一點也不痛的哦。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攤主繼續熱情游說,「『啪』一下就結束了,真的不疼啦!」

  難以消化的熱情讓五條憐不知道該怎麼會回答才好了,不由得心生抗拒,只想快點逃走才好。可身旁五條悟臉上寫著的分外明顯的「你要是喜歡的話我就買」的態度,又讓她忍不住心動。耳環也確實好看,這一點她無論也沒辦法否認。

  被這兩種糾結的心情拉扯了半晌,她終於被攤主「真的不會疼」的妙語徹底蠱惑了。

  那就上吧!

  於是,她的軟乎乎的耳垂添上了不會流血的貫穿傷口,與一陣一陣如海浪般襲來的深淺痛感。

  還有五條悟放肆的嘲笑聲。

  「你知道那個人用針戳穿耳朵的時候你的表情嗎?哇,真的完全呆住了耶,超搞笑!」

  他笑到踢飛了腳下的沙子。

  「要是你叫出聲了,都不會這麼好笑的。就是那副傻兮兮地瞪著眼的樣子最好笑了!」

  收到來自五條悟的嘲笑,無疑是最丟臉的事情,沒有之一。她真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可實在無法否認。

  沒錯,被攤主的無痛謊言蒙蔽的是她沒錯,在耳朵被打穿時渾身僵住的也確實是她本人。

  真的是……太丟臉了。

  心中確實浮起了那麼一點小小的後悔,五條憐只好用心儀的耳環作為今日的慰藉了。可五條悟還是笑個不停。

  「別笑了。」她氣惱地推著他的肩膀,「我的耳朵本來就很痛了。」

  接收到笑聲的震動之後只會更痛。

  「這樣嗎?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

  結果還是笑了,不只兩三聲而已。要不是路邊出現的大頭貼機器吸引了他多余的注意力,他絕對會笑到走進她家也不會停的。

  「一起去拍大頭貼嘛。」他如此提議著,「正好有台機器空著。」

  「好吧。」

  五條憐沒有那麼喜歡拍照,但既然他想去的話,她當然不會拒絕。

  加快腳步,趕緊鑽進粉紅色鐵皮機器裡,簾子也不能忘記拉緊。瞬間躲過了酷暑的陽光,空氣也變得涼爽了些許。

  似乎是在投入硬幣時,聽到他隨口說:「在離開家的時候,你不是把我們的照片撕了嘛。」

  「……你發現了?」

  無法自我辯解,便只能說出無用的廢話。

  「就扔在庭院裡,怎麼可能看到不到。」

  「對不起。」

  「我們再拍新的就好了。」

  對准鏡頭,微微泛白的屏幕映出他們不再相似的模樣,與明顯相差一度的膚色。

  盯著屏幕看了兩秒鐘,五條悟第無數次爆發出大笑。

  「阿憐,你怎麼被曬得這麼黑啊!」

  屏幕中的他靠近了五條憐,貼近的臉龐將膚色的差距襯得更加顯著,也加劇了他的笑聲。

  她臉紅了,羞恥心開始作祟。

  「我才想問你呢!」她嚷嚷著,「你怎麼一點都沒有被曬黑?」

  明明在同一片天空下曬了同樣長久的時間,陽光只願意在她的皮膚上留下存在的痕跡,卻珍愛得沒有讓五條悟曬黑分毫。有點羨慕,實在不公平。

  暗戳戳在心裡憤懣不平了十秒鐘,她這才釋懷。

  好吧。

  這份不公,她接受了。

  「要拍咯。」五條悟摟住她,「一、二、三——!」

  他抬起的手掌無意間碰觸到了耳垂,卻並未引起疼痛。

  五條憐不覺得疼。

  在他的身邊,一定不會再感受到任何痛楚了。


第10章 陳舊衣物與嶄新的傘

  用古早的牛奶肥皂擦試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粗糙的質地將皮膚磨得生疼,隱隱之中還泛著一層微紅,不知究竟是因為摩擦了太多次,還是浴室蒸騰的熱氣在作祟,亦或者是鯨魚血留下的痕跡。

  打開水龍頭,旋到最左側,等到湧出的熱水灌滿木盆,再用力舉起,從頭頂淋下,將滑嘰嘰的肥皂泡沫盡數衝到陳舊的石板地磚上。

  比起這家旅館浴室裡擺著的水壓不穩定的老舊花灑,還不如用蓄滿了水的盆子衝洗自己更加方便。

  這一簡單的小妙招,是五條憐在第六次抹肥皂的時候發現的。現在正好是她第十次衝走身上的泡沫。

  被熱水泡得皺巴巴的指尖,這會兒又舒展開了,掌心的紋路變得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明顯。觸感消失到了不知何處,無論是光滑的木盆邊緣,或者是格外粗糙的肥皂表面,摸起來都好像是沒有太大的區別。

  熱水的蒸汽尚且留存在肌膚上,緩緩浮起的淺白色水霧總讓她忍不住產生一種「我整個人都煮開了」的莫名錯覺。

  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說是膽戰心驚的,她低下頭,輕輕嗅著殘存在鎖骨上的氣味。

  咦,怎麼還是有股腐爛的臭味?這不只是錯覺而已吧?

  五條憐疲憊地仰著頭,用力旋開水龍頭的開關,抓起隨手丟在地上的肥皂,已經懶得去思考是不是其實自己的焦躁心情在悄悄搞鬼了。

  總而言之,再洗一次吧。她現在只能去思考這一件事了。

  至於鯨魚為什麼會爆炸,以及站在鯨魚屍體旁的自己多麼倒霉得剛好被灑了滿身的腐爛鮮血,完美化身為恐怖電影女主角嘉麗懷特,這種事情她真的不願再考究了。

  當然,對著慘到極點的她還能放肆大笑,甚至在她試圖靠近時毫不猶豫地後退了整整三步的五條悟,她也不打算多想了。

  在此刻想到這家伙,只會徒增不爽而已!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她順利地避開了迎面飛來的魚肺。倘若它並未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之中,那麼此刻自己將會散發出內髒的臭味。

  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值得慶幸的。

  這一切全都太糟糕了。

  五條憐氣悶地將水從從頭頂潑下,過熱的水溫一瞬之間讓她有些難以呼吸。水汽徹底充斥滿了這間小小的浴室,即便抬頭也看不清天花板上的燈泡。

  都洗了這麼多次,應該足夠了吧?五條憐不確信地這麼想著。

  她是不准備再嘗試去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了。要是再嗅到鯨魚從海底帶上來的腐臭味,她真的會崩潰到立刻開車回東京。

  過分較真的她在這時候拋棄了所有的講究,果斷走出浴室,取過掛在門把手上的紙袋,裡面裝著五條悟拿給她的衣服。

  雖然是個只會取笑她的討厭家伙,但在知道了她沒帶換洗衣物的時候,居然很主動地提供了幫助。就算是再怎麼不爽,好像也沒有辦法對他說出什麼刻薄話了。

  這大概就是無法討厭五條悟的原因吧。她想。

  在熱乎乎濕漉漉的環境裡待了太久,腦袋難免有些暈乎乎的,知覺尚未歸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身明顯不合身的短袖長褲究竟大了幾個尺碼,只分清了前後正反就套上了。至於那礙事的長長褲腿,隨意卷起就好。

  趿著汽車旅店送的一次性拖鞋,五條憐終於踏出了衛生間。迎面拂來的干爽而涼爽的風一度有些難以適應,她不太自在地抖了抖身子,寒意這會兒還只停留在溫熱的肌膚表層。五條悟坐在房間角落的扶手梯上,從攤開的報紙間探出頭來。

  能在這裡見到他,好像也不是什麼意外的展開。

  五條憐裝作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繞過角落的椅子,徑直走到窗邊,用力闔上了窗戶。

  「結束了嗎?說真的,你要是再洗下去的話,老板肯定會收我兩倍房費的。」

  五條悟嘰嘰咕咕地抱怨著。他不知道在吃什麼東西,說起話來含糊不清的。

  「這麼便宜的旅館,就算是加價到三倍,也不會有多貴吧?」她反駁道,又忍不住嘲諷起來了,「難道五條先生窮得連這點錢都付不起了嗎?」

  「不至於啦。對於哥哥的財力,你大可以放心哦。」

  「我一直很放心。」

  五條憐漫不經心地應著,垂在身旁的雙手不自覺做著無聊的小動作。脫水的指尖開始緩緩恢復觸感,她忍不住摩挲著掌心,努力壓抑住低頭的衝動,恍惚間總覺得連脖頸都變得僵硬了。

  好想知道身上是不是還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如果鯨魚的味道已然消失無蹤,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可要是低頭仍能嗅到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她真的會想要大叫的。

  在完全確認這一點之前,她絕對不想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要是被其他人——譬如完全不熟的七海——聞到了自己的臭味,那她可就不只是會大叫而已了。

  渴望知曉結果,但又不想親自面對糟糕的可能性,糾結的心情拉扯著五條憐,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你站在這裡干嘛?」五條悟笑嘻嘻的,「在學鯨魚睜著眼睛睡覺嗎?」

  「我沒睡。而且鯨魚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嗎?」

  「好像是這樣哦。」

  就算說著這話的五條悟擺出一副信誓旦旦的純良模樣,五條憐還是不太能夠相信他的這番說法。

  不過,既然他在這裡的話……

  「五條悟,請你誠實地告訴我。」她甚至喊了全名,「我現在臭嗎?」

  任何時刻都擔心是否會在他人面前丟臉,但在五條悟的面前,她不必擔心這種事。

  再怎麼狼狽的模樣,他全都看過。今天的自己不算什麼。

  「誒?好吧,讓我聞聞就知道了。」

  五條悟輕輕攥住她的手腕,靠近臉旁,嗅著她的氣味。呼吸落在掌心與指尖,比溫熱的肌膚還要更加滾燙。她僵硬地頓在原地,窗外的潮汐似乎也是在這一刻才停滯的。

  無法後退,也不敢顫抖。

  哪怕是再微弱的戰栗,也足以讓她觸碰到五條悟的鼻尖。

  「你身上就是肥皂的味道哦,蠻好聞的。」

  他垂下的手落在她的掌心裡,笑著微微眯起了眼眸。

  「啊,對了,還有我家衣櫃的香味!」

  終於能夠聽到潮水的聲響了。

  「原來是你的衣服嗎?」五條憐順勢抽回了手,嫌棄地扯著寬大的上衣領口,「難怪這麼大……」

  此刻她才有多余的心思去留意自己的這身衣服,心想難怪衣袖居然能夠蓋住她的手肘。被卷起了三圈的褲腳還是松垮垮地拖在地上,過長的上衣讓她看起來像是個五五分的小矮子,實在難看。

  「所以,你來這裡之前帶上了備用衣物,卻沒有告訴我要收拾行李嗎?這是不是有點太不道德了?」

  她皺起臉,這下看起來更像是個矮矮的小老太婆了。

  對於這兩個回答,五條悟一個也沒有回應,只沒良心地咧著嘴,估計是打算蒙混過關,實在討厭。

  浮於肌膚表層的陰冷感,到了此刻才滲入深處。五條憐猛打了個顫,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想穿上自己的外套。

  不對,她那些臭烘烘的衣服都已經丟掉了,哪裡還有多余的外套能穿。

  「誒,五條悟。」五條憐踢著他的腳尖,又叫他的全名了,「把你的衣服給我穿。」

  「什麼嘛,才不要咧!」

  五條悟緊緊攏住衣領,縮成小小的一團,委屈得像是個慘遭剝削的可憐人,但她才不會被他的外表所蠱惑。

  分外堅定的,五條憐堅持要求他把衣服給她。

  「只穿一件短袖,我會感冒的。」她攤開手掌,在五條悟面前晃了晃,「而你,我的朋友,你的身體一向很好,從來不會感冒不是嗎?」

  「啊——嚏!嗚嗚嗚阿憐,我感冒了。」

  「你覺得自己能得奧斯卡是嗎?」

  「好嘛。既然你覺得冷的話,撲進哥哥的懷抱裡也沒關系哦。」

  一直可憐兮兮地縮起身的他,這時候倒是樂意敞開胸懷了。

  「哥哥的懷抱可是一直很溫暖的喲!」

  「你還是幫我買件新外套吧。呶,給你錢。」

  她從五條悟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了五條悟的錢包,並且從五條悟的錢包中抽出了三張紙幣交給了五條悟。

  從某種角度來說,她確實是給了他錢——就是好像總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闔起錢包時,隱約瞥見到了放在夾層裡的相片,印著粉色濾鏡籠罩的人像。她不願去看。

  紙幣和錢包在三秒鐘後一同被五條悟隨意地塞回到了原處。他莫名嘆了口氣,換上一副憂慮的面孔,話語也像是無奈的控訴:「眼下這麼忙碌的時候,哪有空幫你買新衣服呀!」

  「是嗎,請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她說的是拿在五條悟左手的東西。

  先前有報紙遮擋著,五條憐只知道他確實在吃東西沒錯,卻看不到究竟是什麼。

  現在,可就能看得無比清晰了。

  「是在港口邊買的烤魷魚,超好吃!你要嘗嘗嗎?」

  他把裹滿醬汁的烤魷魚遞到了五條憐的面前,印在魷魚腦袋上的整齊齒痕格外清晰。

  換在平時,五條憐肯定會對如此熱情的邀請予以婉拒。她不太喜歡吃水產品,對於五條悟心愛的甜口也實在鐘意不起來。

  可現在才不是平時。

  想到他如此推脫著不樂意借給自己外套,以及空空如也了好幾個小時的飢餓感,五條憐連一秒鐘都沒有思索,毫不猶豫地咬住魷魚剩下的另一半腦袋,用力扯下。

  好像聽到了「噗嘰」的一聲,竹簽上只剩下了彎曲的魷魚腿,慘兮兮地擰著奇妙的弧度。至於肉質豐滿的其他部分嘛……不好意思,全部都在五條小姐的嘴裡了。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即便是六眼也沒能來得及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五條悟發出了悲慘的一聲哀嚎。

  「呀啊啊!怎麼一口咬掉這麼多!」

  「你說的,讓我吃一口。」消失無蹤的魷魚變成了五條憐理所應當的這番發言,「我是只吃了一口啊。多謝款待。」

  「我自己也就吃了一小口而已啊……好吧,就當是專門買給你這個髒小孩吃的好了。」

  當說著「髒小孩」這個詞時,他的語氣似乎變得稍稍奇妙了一點,像是惡作劇的嘲笑,也仿佛好心的揶揄。

  為什麼要突然說她是髒小孩呢,難道自己還散發著鯨魚的臭味嗎?

  在思索出合理的解答之前,五條悟向她伸出了手,輕拂過她的唇角。

  啊,原來是這樣。好像明白了,為什麼會變成他口中的髒小孩。

  抵著脖頸的他的掌心,除了溫熱感之外,好像還裹挾著黏膩的刺痛感。似乎有無形的什麼東西在捶打脊椎,發出咚咚咚接連不斷的聲響,拉扯著她的神經,一度讓知覺也錯位。

  就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太久的雙手,麻木的知覺無法給予反饋,她不知道大腦究竟在傳達著怎樣的情緒。

  能看到五條悟的雙唇翕動著,他好像在說什麼,翹起的嘴角是在笑嗎?

  他的面容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扭曲,或是說倒映在蒼天之眸中的自己正在扭曲?

  惡心,真惡心。

  這才是大腦傳達的情緒。

  他毫無邊界感的觸碰,與因為他的觸碰而輕快地跳動著的心跳,全都好惡心。

  她一直在盡力避免做的事情,他為什麼總能輕易做到?難道只是因為……

  那麼,展露在她面前的他,究竟是毫無保留,還是在用這種親近的姿態豎起屏障?

  說到底,為什麼總要這麼親近地對待她呢?

  無法理解他的行為模式,無法猜透他的想法。

  從最初她就已明白,五條悟與她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擁有相同的名字。

  所以不要碰她。

  不要觸碰、不要擁抱。

  不要有多余的感覺、不要產生陰暗的歡喜。

  不要以這種目光看著她,不要裝作他們還像過去那麼好。

  「以後。」

  突兀的話語衝破了雜亂的思緒,是誰在說話?

  鼓動的心跳聲消失無蹤了,他的觸碰也已然遠去。她後退了幾步,抵著冰冷的牆壁。脊背依舊作痛。

  啊,原來這句「以後」,只是自己的聲音。

  五條憐忽然感覺自己冷靜下來了。

  於是她接著說:

  「可以別說我是你的妹妹嗎?」

  ■■■

  —記錄:2002年12月24日,東京都,無名小巷—

  這是沒有見到她的第四天。

  最初察覺到異常,是在庭院裡看到了相紙的碎片。倘若將這些變形的碎屑拼成原樣,將會是幾年內他收到第一台拍立得相機時,與她一起拍下的合影。

  她的足跡印在雨天濕漉漉的石板路面,房間一如既往齊整的模樣,吃到一半的羊羹還放在桌上,勺子劃過側面的凹凸痕跡依然鮮明,仿佛她再過一會兒就會回來吃完它,實際紅豆味已經扭曲成微妙的腐臭了。

  五條憐消失了。

  要是用當下的時興詞,她是離家出走了。

  這個家裡沒有人覺察到這個事實。

  另一種靠譜的猜想是,他們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不在意。否則在五條悟向父親提及好幾日沒有見到她時,他不會只是「嗯」了一聲而已。

  她究竟是被帶離了這個家還是自願離開的、她為什麼消失無蹤、她的逃離為何沒有告訴自己?

  一切皆是未知。

  五條悟看不到答案,他也不想知道。

  不想同他說的話,那就隨她去吧。反正他不在乎。等到挨餓受凍的時候,她肯定會灰溜溜地家的。

  懷有這番念頭的五條悟,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惱怒,盡管確實有一團無法的情緒郁結在心中。

  這番情緒,絕不能簡單描述為失望或是惱怒。他想,他確實覺得氣悶,但此刻的心情不止這麼純粹而已。

  不爽嗎?可能有一點吧。

  生氣嗎?那當然啦!

  傷心嗎?倒不至於啦。

  五條悟回過頭。

  身後空無一人,哪怕一眾僕從緊緊跟隨著他。

  沒有人去找尋她。沒有人會找尋她。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明明很容易就能找到嘛。

  根本沒有隱藏蹤跡的她,在各個地方留有足跡。就算今天下起了這一年最後的暴雨,但只要跟隨著這些顯而易見的痕跡,走過她曾踏足的小徑,不就……

  ……看,她不就在那裡嗎?

  那個蜷縮在舊家具旁的小小身影,如果不仔細看,一定會以為她也是被懶得垃圾分類的家伙丟進無人小巷裡的垃圾。

  從早晨下到了現在也未見轉弱的大雨,在牆角下積起一汪死水。她就坐在唯一一處未積水的角落裡,淋成深灰的發梢落下雨水,淺蔥色的和服也變成了相近的灰色。

  她大概沒有聽到他靠近的聲音。

  或是聽到了,只是沒有理會,哪怕他在面前站了整整五分鐘。

  「喂。」他聽到了自己干巴巴的聲音,「該回家了。」

  她沒有吱聲,兀自睜著眼,不知是否睡著了,只有巨大的「咕」一聲從腹中發出,似乎這才是她的應答,讓五條悟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嘛,他坦白了。

  對於她的突然離開,他確實是覺得有點生氣。但在聽到了飢餓蟲叫聲的現在,惱怒感已然消失無蹤了。

  「肚子餓了嗎?」

  「你在笑什麼?」

  她終於說話了,雖然聲音微弱得幾乎將要被落雨聲蓋住。

  五條悟依然想笑,不過還是裝出了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冷著臉聳聳肩:「你肚子叫得這麼大聲,不好笑嗎?」

  「剛才,我餓得想偷面包。」

  「打算當冉阿讓嗎?」他挪開目光,在這一刻竟不想注視著她,「小心被關進巴士底獄去。」

  「店主覺得我像乞丐,不讓我進去。」

  「……是哪家店?」

  「和你有關系嗎?」

  「和我沒關系嗎?」

  聽到了很扭曲的譏笑聲,看到她緩緩站起身,被雨水浸濕的衣袖晃蕩如鐘擺。

  隨即發生的一切,如同街角商店豎起的聖誕樹上的霓虹燈,陰暗而紛亂。五條悟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麼,也許他看見了,只是不願看清——就像幾秒前的她。

  最終的現狀是,他們扭打在積水潭裡,她死死地揪著他的衣領,倒映在深藍眼眸中的街燈照亮了她猙獰的面孔。

  「沒有人會在意我,沒有人會看著我,你也一樣,不是嗎?」

  尖叫著的她,像只歇斯底裡的野獸。

  「我只是無用的影子,是比雙生子還要污穢的家伙,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存在……我為什麼要被帶到世上?為什麼?為什麼不看著我?……對,全部都是六眼的錯。全部!」

  空洞的眼眸中映出五條悟的模樣,她的雙手抵在他的脖頸上,冰冷地顫抖著。

  在聖誕歌的音符中,她的雙唇顫抖著、唧噥著,與雨水一起落下。

  「是可憐的憐,不是憐愛的憐。」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六眼或者我。」不是六眼就是她。

  「我們不能在同一個世界活著。」必須有一方死去。

  「我無法成為六眼。」她只是無能的從屍體中爬出的生命而已。

  「我也沒有天賦。」她只是為了六眼的存在而誕生的。

  「繼續下去沒有意義。」不會有人注視著她。

  「我不是真正的satoru。」

  與六眼相同的名字就是對她施加的詛咒。

  已經,受夠了。

  無論是被家主踩死的她的小倉鼠,還是被她無意殺死的那只有著美麗羽毛的飛鳥,亦或是意識到她不再長得像五條悟的那天眾人的目光。

  這全部的一切,五條憐受夠了。

  「殺了我吧,五條悟。」

  她收緊手掌,從發梢落下的溫熱雨水滴在他的臉上。

  「或者由我殺死六眼。」

  她怎麼有能力殺死自己。

  嗤笑著的五條悟,如此想著。

  哪怕呼吸就攥在她的手中,哪怕她此刻當真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五條悟也知道,她沒有辦法殺死自己。

  「你覺得一切是我害的,對吧?」他說,「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

  「是六眼……六眼的錯。都怪六眼。不是阿悟。都是六眼害的。」

  她重復著相同的話語,眸光也在顫抖,直到呢喃聲徹底消失在雨聲之中。

  她瘋了。

  五條悟已經得出了結論。

  他捏住五條憐纖細的手腕。根本無需施加太多力氣,就足以瓦解她的一切殺意,而她也並未反抗。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展開。

  跪坐在積水之中,她無力地垂著手臂,頭耷拉在一側,似是無法再承受雨水的重負了,唯有視線落在他的指尖。依舊扭曲的面龐,仿佛懷有同樣扭曲的期待。

  她看著五條悟走近,他的指尖落在她的掌中,有些濕漉漉的,卻分外溫暖。

  這雙手拉著她站起,帶她穿過陰暗小巷,推開了木制的移門,讓她站在燈光下。

  聞到了奇妙的香味,遲鈍的大腦尚未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的氣味,明亮的光芒也讓視線變得格外模糊。

  五條憐想,她大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局。

  此刻溫暖得就好像身處高天原一樣,盡管她只覺得自己會落入地獄。

  「吃吧。」

  叉燒拉面蒸騰著的熱氣撲面而來,短暫地讓視線也朦朧了一瞬。漬成淺淺醬色的豆芽菜堆在面上,如同一座美味的小山。坐在身旁的五條悟正攪動著碗裡的面條,擺放於兩人中間的那碗煎餃缺了三個,想來是被他吃掉了。

  於是五條憐這才意識到,她聞到的是肉的香味。

  即便反應過來了,五條憐還是不由得呆愣了幾秒鐘。

  有些想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在雨水中宣泄而出的那些情緒尚且慘存在她的知覺之中,她想她不該坐在這裡,更不應當在五條悟的身邊。

  想要推開面前的美味,想要立刻起身離開,想要重新遁入雨日。

  想做的事情好多,但最想做的是……

  張開嘴,把肉和面條與豆芽菜一起塞進嘴裡,塞得滿滿當當,滿到連咀嚼也變得困難。

  這是鹹味的,還是帶一點甜口的?嘗不出來。

  咀嚼、咽下,然後再重新填滿。大口大口地灌下大麥茶,不喜歡的紅姜也丟進碗裡,不停重復著這個動作,直到折磨了數日飢餓感徹底不見蹤影。

  而後,結了賬,在隔壁的便利店買了一把嶄新的傘,他拉著她重新步入雨中。

  並肩走在陌生的路上,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五條悟始終沒說什麼。

  這是回家的路嗎,他們究竟要去向何處?一切都如同未知。五條憐放棄了思索,默默走在他的傘下。

  停止了主動思考,記憶便會重新鑽入大腦,輕而易舉地填補思維的空白。

  五條憐記得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那近乎瘋狂的尖叫直到現在仍讓她感到疼痛。

  她承認,自己確實是被瀕臨崩潰的飢餓感折磨得幾乎快要失去理智,卻也無法否認那些話語只是謊言。她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說自己所念叨出的惡毒話語只是一時糊塗。

  她清醒地說著詛咒,這就是事實沒錯。

  五條家的人不會在乎她,也不會愛著她,甚至不願看她。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事實。

  而她卻對唯一注視著她的五條悟說出了這些話。

  她想此刻彌漫在胸腔之中的痛楚就是名為悔恨的情緒在作祟。

  她應當對予以她痛苦的那個人尖叫,而不是對著五條悟。明明在那個家裡,只有他才會……

  「對不起,阿悟。對不起。」

  她的手顫抖著,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不敢松開。

  「我……真的……我會回家的,所以……」

  五條悟停住步伐。

  路旁紅綠色的霓虹燈流連在透明傘面上。他只注視著這閃爍的光,並未看她。五條憐也無法向他投去目光,罪惡感已讓她折彎了脊背。

  傘下短暫的沉默,在不知何時被他打破。他問五條憐,為什麼離開家。

  「我撿到了家主大人的戒指。」

  「……哈?」

  這大概算得上是不可思議的理由,對於五條憐而言卻並不值得意外。但她還是從衣袖裡掏了掏,費了番力氣,好不容易才拿出一枚戒指,金色光滑的邊緣恍惚間依舊能夠映出那個男人當時的表情。

  如同踩死了她的小老鼠時同樣厭惡嫌棄的表情,仿佛她便是那皮開肉綻的肮髒生命。

  「我想把戒指還給他。」她喃喃著,「他請我不要打擾他。他說的是請。」

  而後便露出了厭惡的表情,這就是在他眼中的自己。

  在那一刻,她意識到了,或許自己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裡是五條家——是家主大人的家,是五條悟的家,但從不是她的家。

  短暫的一個瞬間而已,她做出了逃離的決定。

  「既然這樣,你不必回來了。」

  她聽到了五條悟這麼對她說。

  他的話語經由傘面的反彈,在短暫的四分之一秒內再次回到了她的耳中,就好像他將這話說了兩次。五條憐下意識抬起眼眸,看著五條悟。

  所有的罪惡感在這一刻消失無蹤,她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到他的答案,僅此而已。

  離開五條家,是她自願做出的選擇,可聽到五條悟命令般的拒絕,為什麼她會覺得……

  「……你想驅逐我嗎?」

  「不。」

  並非驅逐,也不是想要斬斷羈絆或是情感。

  五條悟注視著霓虹燈,卻無法看著她。但在傘骨鋼色的邊緣,倒映出的是她錯愕的神情,他不得不看著她。

  他知道的,他也見到了,在發生在那個家的一切——發生在她命運中的一切。

  窺見著、知曉著,他卻從未在意,直到她幾近瘋狂地將所有盡數吐露。

  就好像注視一枚蘋果。他知曉它的味道,也足以想像出那獨特的酸甜滋味。

  但在真正咬破果肉之前,不會真正知道其中的酸甜。

  她咬開了他早已窺見的一切,她指責著所有卻不責怪自己。

  她憎恨的是六眼,而非五條悟。

  在她的眼中,自己與六眼是割裂的存在嗎?分明在所有人看來,他就是繼承了六眼的神之子沒錯。

  如果當真是割裂的,那麼她所看到的他,究竟會是怎般模樣?五條悟有些好奇,卻不太情願去思考這回事。

  枉自揣測沒有意義。

  從最初他就已明白,他和五條憐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擁有相似的血脈。

  「你想做什麼,就肆意去做吧。不用擔心任何事,有我在。」

  五條悟說著,從她的手中拿走了那枚戒指,不稀得多看一眼,直接丟入車流之中。

  沒有金屬落地時清脆的「叮」一聲,也沒有他人投來氣惱的咒罵。戒指消失在了黑夜裡,大概已鑲在了某個車胎裡,與頭頂的積雨雲一起飄蕩到遠處。

  雨停了。遙遠地聽到了輕快的歌聲。背著紅布袋的聖誕老人一蹦一跳,從街的盡頭走來,不知是哪家商店送上的節日表演。

  「等當上家主後,我帶你回到那個家——你知道的,六眼必然會成為家主。到了那時候,五條家的所有人都將注視你,所有人都必須在乎你。」

  五條悟收起傘,塞到五條憐的手中。

  「我會讓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妹妹。」

  作者有話要說:

  明明當上了家主但從沒有帶憐妹回到五條家,這是怎麼回事呢五老師:)


第11章 她的稱謂與她的小鼠

  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一句奇怪的話,是在話語脫口而出的三秒鐘之後。

  正如每一次口不擇言後會產生的糟糕情緒,此刻似也有一團沉重的不透明氣團壓在了心口,雖不至於讓五條憐無法呼吸,但著實不愜意。她不自在地縮起肩膀,抱緊了手臂。

  真冷啊。她想。

  應當要感謝這句不合時宜的話語在作祟,氣氛變得比她現在能感受到的室內風還要更加冷徹。她始終沒有抬頭,也不打算去去看五條悟的表情。

  她是沒有辦法讀懂他的。這一點她早已清楚。

  「為什麼?」

  好像也沒有間隔太久,便聽到了他的回應——或是說,這是他的質疑。

  下意識地想從他說這話的語氣中猜出他的心緒,但這句反問實在是太短了,半點情緒都來不及展露出來,便已匆匆迎來結尾,簡直和剛出生還來不及游入大海便被野狗叼走的小海龜的生命一樣倉促,她卻不得不讓自己也沉入這句「為什麼」之中。

  為什麼?

  說真的,她也說不出太多的為什麼。她甚至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怎樣的心情驅使著說出了這話。

  是嫉妒嗎?可能有一點吧。

  只是被蠱惑了?那究竟是什麼在蠱惑她呢。

  算是真心話嗎?說不好。

  倘若斷然否認這是真心話,她就是在說謊了。但如果予以承認,似乎像是在證明某種陰暗的情緒確實存在。

  不想成為滿口謊言的騙子,也不願意暴露自我。顯然,比起五條悟,自己才是更討人厭的那個家伙。

  五條憐聳聳肩,裝作滿不在意,視線卻早已從木地板的裂縫挪到了生鏽窗框上。

  窗外許是揚起了大風,能聽到玻璃發出了嗡嗡的聲響,紅棕色的鐵鏽一點一點震落,留下粉末般的肮髒痕跡。已經能想像出令人作嘔的金屬臭味了。

  「別人會拿我和你作比較的,因為只有你才是『最強』。」

  她的聲音聽上去也像是玻璃被吹動時的微弱聲響,別扭地聳了聳肩膀。

  「要是把我丟進普羅大眾裡,應該勉強還能算作有點出眾。但站在你的身邊,他們絕對會想,最強的五條悟有個資質平平的妹妹,不僅沒能成為咒術師,腦袋也不靈光。這麼明顯的差距,只會害我被嘲笑的。」

  她可沒有違背她的心,這些是她的真心話沒有錯。

  「這樣啊……」

  五條悟了然般點了點頭,深沉的表情大概是在思索著什麼,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聽明白了些什麼。

  大約考慮了半分鐘,他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雖然你確實是不如我厲害,但別人肯定也不會因此而嘲笑你啦!」

  在這個時候還非要自誇一下不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

  「再說了,你也不笨嘛。一個在高中時期天天和別的男孩子約會的家伙都能考上大學,多少有點小聰明在身上啦。」

  ……這到底算是貶低還是誇獎呀?

  五條憐懵了懵,隨後才意識到不太對勁:「你這是在說誰天天和男孩子約會?」

  他的手指調皮地晃蕩著,話語的尾音與指尖一起蕩來蕩去:「當然是在說我們家的阿憐啦~」

  「我確實沒有認真讀書沒錯,但哪有天天在約會?」

  「明明和別的男孩子一起去看電影了呢,都在街上遇到了還不和我打招呼……」

  嘰嘰咕咕地念叨著的五條悟,似乎是在說著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能聽到的悄悄話。而這黏黏糊糊的話語,到了最後也不知道是消失到了何處,徹底聽不清楚了,但能夠聽清的這部分已經足夠讓人氣惱了。

  「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她急急地自我辯解著,「而且也只是看了一部爛電影而已,我還提前和你說過這件事了!」

  五條悟無辜似的迎著她惱怒的目光,慢吞吞歪過腦袋:「咦——真的就一次嗎?」

  「你的聽力還正常嗎?」

  「很正常喲!」

  他分外得意地豎起大拇指——顯然只是為了誇獎自己罷了。

  飛快坐起身,他把僅剩的魷魚腿盡數塞進了嘴裡,坐姿看起來好像比幾秒鐘之前更加板正了些,許是因為剛才的幼稚對話讓他心情大好。

  用心品味完了余下的這點美味,他這才切回正題。

  「我猜你的意思應該是,別在其他人面前說你是我的妹妹,對吧?」

  「……呃,差不多吧。」

  從這個角度解讀的話也確實沒錯,所以她的肯定答復可不能算是謊話。

  「那介紹你的時候,我該怎麼說呢?」他癟著嘴,立刻換上了一如既往且演技生疏的委屈模樣,「畢竟不能用『妹妹』這個詞了。」

  關於這個問題,五條憐確實還沒有想過,也的確不怎麼樂意去琢磨這事。可五條悟已經把這無比現實的問題搬到了台面上,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倘若在這時候緘默不言,未免顯得太過狡猾了。

  想了想——准確的說應當是將大腦放空了幾秒鐘,她說了一句廢話:「說我是你的朋友?」

  毫無技術含量的建議收到了五條悟嫌棄的「嘁」一聲回應。

  「這麼生分的稱呼,我可不要!」

  他的任性控訴單是聽著就讓人頭痛了。

  五條憐感到嘴角不自覺開始抽出起來了,只好抿緊雙唇,接著說:「那就把我當作你的同學。」

  「更生疏了耶拜托!」

  「那麼您的建議是?」

  「我沒有什麼建議哦。」他攤著手,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閑散姿態,把自己高高掛起,「是你自己說不喜歡『妹妹』這個稱呼的。」

  「既然朋友和同學都不可以的話,那我也想不到別的什麼了。總不能說是戀人吧?這更不合適了,不是嗎?」

  「唔………這個嘛……」

  他仰起頭,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塊污漬,錯開了與她的目光,沉吟著,不知是否陷入了思索。

  大概率是沒有,因為他很快就闔起了手掌,笑嘻嘻下定結論。

  「是挺不合適的哦。」

  「對吧。」

  五條憐聳聳肩,失去了對這個話題的最後一絲興趣,慢吞吞地挪向房間正中央的單人小床,一點一點鑽進了被窩裡,用被子將整個人完全裹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窗外尚且明亮的天空,只偶爾才落在五條悟的身上。

  「我要睡覺了。」從棉絮中鑽出她悶悶的聲音,「請幫我拉一下窗簾,謝謝。」

  「才不要咧。」

  五條悟做了個鬼臉,丟下一句簡短的「晚安」便消失無蹤了。

  「哎呀,不對。」

  房間門被推開了一條小小縫隙,探入了五條先生的小小腦袋與他那格外輕快的笑意。

  「現在是下午,離夜晚還有幾個小時呢。祝你『下午安』咯——做個有我的好夢哦!」

  「要是你出現的話,那就是噩夢了!」

  五條憐的抱怨直直撞向合攏的房間門,反彈後又回到了她的耳中。

  敞開的窗簾依舊未能合攏。她懶得走下床了,索性用枕頭蒙住腦袋,緊緊閉起眼,試圖忽略眼前窺見到的仍透著幾分亮度的視界。

  她想她很累了。

  從前天開始,發生在眼前中的一切盡是不可控的展開,她像是被無形的某種東西驅使著做出所有行動,直到此刻才終於能夠稍許喘息一會兒,她只想好好地睡一會兒,可似乎有繁雜的思緒依然在搗亂,害得她不得安生。

  她在想著什麼呢?她在思考什麼呢?自己也尋不到答案。

  疲憊的大腦清醒卻混沌,隱隱撩撥著痛覺神經。五條憐不覺得她睡著了,可睜開眼時,玻璃窗外已是昏暗的天空。在東京難以見到的星像墜入海中,在潮汐的邊緣漾起淺淡而冰冷的光澤。

  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窗框深藍色的影子割裂在她的床上,已不是前一次睜開雙眼時的明亮模樣了。她到底是沉入了清醒的睡眠,還是一不小心穿梭了時間?這個問題的答案五條憐實在猜不出來,索性也就不多想了。

  緩慢地離開席夢思的地界、緩慢地裹上在櫃子裡找到的舊毯子、緩慢地拿起丟在桌上的報紙看兩眼。

  5月20日的報紙,從時效性來說已經是毫無價值的廢紙了,但依然能夠勾起五條悟的興趣,想來大概是首頁占據了大半篇幅的頭條新聞實在有夠吸引人。

  《我不是凶手,我永遠愛著我的孩子們:聚焦陷入紙牌迷局的弒子之父》,深黑色的標題這麼寫著。

  簡單掃過油墨印刷的小字,五條憐基本搞懂了這個故事,原來是年輕的單親父親為了賺取孩子的學費,鋌而走險前往地下賭場玩牌,將運氣放在了自以為十拿九穩的天平上,豪賭三日,當然是輸光了最後一枚銅板,連向神明祈求結緣的余地都消失無蹤。就這麼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卻發現留守在家的兩個孩子早已餓成了骷髏。

  這場毋庸置疑的悲劇,唯一的爭議點是年輕的父親堅稱自己是為了學費而非自我滿足才鑽入紙牌之中,且家中確實留下了足夠多未拆封的食物,看起來好像真是個盡責的家長。

  這應該就是七海所說的他最近正在負責的事件吧。她想。

  果然沒猜錯,這種事故就是會被放在社會版面上的。

  五條憐撇嘴,放下報紙,向門口緩緩挪動。

  費勁打開緊緊合攏的門鏈,她在走廊裡遲疑了幾秒鐘,還是沒有想好該往哪個方向走。

  先前忘記問五條悟今晚會不會在這家旅館下榻了,算是她的失策。不過按照他的性格,大概是不會讓自己將就在這小破地方的。登記台的方桌後側,擺著格外准點的時鐘。屋外的天色早已昏暗,實際上時間尚早。

  夜晚正剛剛開始,她猜想他大概是還在調查鯨魚。

  還是去找他吧。

  攏緊毯子,沿著印像中的無形小路走去,盡頭便是那處海灘。

  海鳥早已歸巢,漁船也收了帆,停在海岸線另一側的港口處,寂靜得如同無人之境。浪潮將沙礫推向近岸處,並沒有死去的鯨魚在此處緩慢瓦解。

  鯨魚消失了,余下一灘深褐色的印記尚未被海水徹底稀釋,散發著熟悉臭味的些許碎屑似是在證明曾有一只巨獸在此處停留過。

  看來不是夢。

  鯨魚是真的,被淋了一身血也是真的。

  不管在什麼時候回想起這個事實,都只會讓她覺得心情糟糕。

  五條憐四下瞄了瞄,又踮起腳尖望向遙遠的地平線。不管怎麼看,都沒有見到五條悟或是七海的蹤跡。

  ……究竟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正是在冒出這念頭的瞬間,捏在掌心裡的手機猛得震動起來,突兀的震感嚇得她差點跳起來。

  「晚上好——!你起床了嗎?」一如既往歡快的問好。

  五條憐背過身去,不讓風拂過臉龐:「就算我還在睡覺,也會被你的電話叫醒的,不是嗎?」

  「我估計你差不多醒了才打電話過來的喲。」

  「啊是是是,您太貼心了。」說著敷衍應答的她不自覺地在電話另一頭點著腦袋,「其實你是看到我走到沙灘上了,對吧?」

  「沒有哦,我現在看不到你。我已經到大阪了。」

  「你在……抱歉,請您重復一遍。」

  「在大阪哦,你也快點過來吧。」

  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了。

  五條憐現在可以確信了,幾個小時前的自己肯定成功陷入了睡眠——此刻這種大腦呆呆的感覺是只有剛從睡夢中抽身而出的人才能擁有的。

  在遲鈍的短暫時間裡,她想起了大阪的通天閣與通往關西的高速公路線路,以及踩在腳下的這攤干涸的鯨魚血碎裂時的狀態。

  原來鯨魚早就變成過去式了,她這才知道。

  她眨了眨眼,干燥的眼眸黏連出微弱的聲響,幾乎將話語蓋住:「如果要去別的地方,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我不是給你發消息了嗎,沒有看到嗎?」

  「……誒?」

  趕緊調出短信界面,來自五條悟的未讀信息還掛著鮮紅色的標識符,看來真是錯怪他了。

  五條憐心虛地點開他的新消息,不敢多看半眼,待未讀狀態消失無蹤,立刻退回到了原本的界面,這才遲鈍著重新將聽筒貼近耳旁,含糊說著馬上就過來之類的話。

  這通電話到底是誰先掛斷的,她也沒有印像了,唯有心虛感仍舊真切,只好兀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待整個人冷靜些了,這才磨蹭著邁出步伐。

  好像聽到了「噗嘰」的一聲,也有可能是「吱」的聲響,被海風蓋住了大半,聽得不很真切,但觸感是真實的。

  她踩到了軟軟的什麼東西,絕不是沙礫或碎石的粗糙感。溫熱感落在腳背上,這也肯定不是熱砂在作祟。

  後退著。猶豫片刻,五條憐垂下眼眸。

  在鯨魚的血跡上,滲出嶄新的鮮血。小小的黑色的老鼠被足印碾碎,無毛的尾巴尚在抽搐,仿若一息尚存。

  但她看到了,藏在皮毛下的渺小的心髒也已被自己踩碎。

  它死了。

  有點反胃,但更多的心緒竟是平靜。

  ……真惡心。老鼠。

  —記錄:2001年11月21日,東京都,五條宅—

  快跑。快跑。

  捧著衣袖,步伐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輕快。

  倘若人類也能飛起來的話,一定就是現在了吧。

  五條憐想。

  藏在和服衣袖裡的是一包鼠糧、一小袋木屑和一分錢都沒有剩下的錢袋。

  在一分錢都不存在的錢袋裡,換來了她今日的珍寶——一只小小的、灰色的老鼠。

  說是老鼠不太准確。根據寵物店老板的說法,這只毛茸茸的小東西應當叫做倉鼠,和那些晚上會咬床腳的害獸可不一樣。

  是更可愛的、孩子們的小伙伴,

  買下它的理由也很很簡單,因為它很可愛,而且熱乎乎的,還會在聽到腳步聲時向她靠近,好像也在期待著她的出現。

  「不如就叫你小火爐吧,好嗎?」

  衣袖裡的小鼠一動不動,肯定是默認了她的想法。

  這個熱乎乎的小東西花光了五條憐的全部積蓄,她實在沒有多余的錢買籠子了,只好向僕人謊稱說學校的美術課要求做手工制品,要來了一個嶄新的紙箱子,把小鼠安置在了裡頭。

  過去在京都見到過住在河邊的流浪漢,他們正是用紙盒搭建出了自己的「房子」。那麼對於小老鼠來說,比籠子更加寬敞的紙盒,究竟是豪華的住所,還是簡陋的舊屋呢?

  五條憐琢磨不出答案。

  不過,她也好想成為一只小老鼠呀。

  如此可愛的小東西,一定每個人都會喜歡的。

  五條憐垂下手,指尖搭在小鼠的腦袋上。這輕柔的碰觸讓它仰起了頭,用耳朵蹭著她的手指,又輕輕咬了她一下。細小的牙齒無法制造出什麼駭人的痛楚,這簡直像是撒嬌。

  它一定愛著她吧。她想。

  「要乖乖長大哦。」她說。

  被她予以了期待的小家伙,好像並不是一只乖乖的小鼠。她只不過是稍稍離開了一小會兒,回到房間時,紙箱卻已空空如也,木屑從角落的小洞裡漏出。她的小鼠逃走了。

  大概是它不愛她,所以選擇了逃離。

  在短暫的大腦空白消失之後,許是有某種更鮮明的情感占據了思緒,但她嘗不出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番味道。滯留在舌尖的只有苦澀,怪她吃了五條悟送給她的、他不愛吃的黑巧克力。

  陰沉沉的天,早晨的霧氣直到這會兒都尚未散開。五條憐俯低身子,穿梭在花園的綠植之間,於偌大的宅邸搜尋一只還不如半個手掌大的、機靈的小生物。她努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只小老鼠,揣摩著她的小老鼠究竟跑到了什麼地方去。

  直到將自己也弄得灰撲撲的,她才終於看到了那小小的灰毛倉鼠。

  它一定是聽到了她靠近時的聲響,只在樹下停留了沒幾秒,就立刻逃走了,短短的小爪子邁得飛快,輕巧越過種著繡球花的花圃,在鋪滿鵝卵石的小徑上亂跑。

  「小火爐,快回來!」

  她情急地大喊著,想要將它喚回。可倉鼠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它也聽不懂她的話,被突兀的響聲嚇得只想徑直逃跑,卻恰好跑到了他人的腳下。

  那個瞬間,她確信她聽到了類似於「啪嘰——」的、被碾碎的聲響。

  扁扁如紙片的她的小鼠,踩在那個男人的腳下。

  灰毛染成肮髒的顏色。她看著噴濺成奇怪形狀的血漿,不敢抬頭。

  她不能抬頭。

  這可是在家主大人的面前。

  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她一度忘記了他的模樣。但透過濕潤血跡的倒影,能看清他皺起眉頭、斜眼睨著她的模樣。

  也能看到他的眼底漾著與她相同的深藍色,以及這雙眼眸究竟是如何在此刻透出厭棄的眼神的。

  他沒有指責她。

  他什麼也沒有對她說。

  在他的腳下,踩著她的小鼠;在他的眼中,她是他所厭棄的老鼠。

  它不會愛她。

  這一點,她現在知曉了。


第12章 搖滾情歌與世紀演出

  —記錄:2009年5月26日,大阪,十字路口—

  路口左前方,是一家宣稱二十四小時營業、可實際上拉緊了卷簾門的小小便利店,右手邊是擺著幾台小鋼珠機器的賭運商品,後視鏡倒映出了雜貨店打折的紅黃色招牌。街邊行道樹光禿禿,見不到多余的陰影,一切都如此熟悉。

  上述這些景像,五條憐在這個上午的一小時內已經見過了三次。現在是第四次。

  看來必須要面對事實了。

  她迷路了。徹頭徹尾地迷路了。

  「不應該啊……我不是跟著路線走的嗎?」

  咕噥著,她重新拿起被丟在副駕駛座上的地圖,盯著錯綜復雜的線路看了好一會兒。可不管怎麼看,她都還是沒搞明白自己迷路的原因。

  明明從靜岡駛向關東的那段路她都開得好好的,不曾繞過半點路,更加沒有迷路,在東京的時候也基本不常出現原地兜圈子的情況,偏偏是在進入了大阪市區之後才開始開不准路的。

  她甚至服輸地買了一份地圖,還腆著臉請老板幫忙畫出了路線,居然半點幫助都沒有嗎?她都不知道應該怪罪老板畫出的線路有問題,還是大阪政府在城鎮規劃方面的能力不足——亦或者是從半夜就開始握緊方向盤以至於今天方向感爛到不行。

  要是能早點知道會遇上這種困境,就租一輛帶GPS導航儀的小轎車了,而不是這輛款式陳舊顏色難看的笨重面包車。

  五條憐在紅燈前踩下剎車,慣性讓整個身子猛得往前一頓。她隨意將手臂搭在了敞開的車窗旁,垂下的指尖輕輕碰在深茶色的鐵皮上,撞出微弱且沉悶的「咚」一聲響。

  現在想來,租下這輛車時,她確實有點被蠱惑了,只想著自己的車是駕駛座偏高的越野車,也從沒使用過導航儀這種懦夫才會青睞的東西——事實證明她現在就是個愚蠢的懦夫沒錯——這才果斷選擇了這輛看起來好像和她的悍馬沒有太大區別,實際上價格相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面包車。

  啊……受不了。

  五條憐把地圖丟到一邊,隨即從車窗吹入的風又將它吹到了副駕駛的地毯上,在無人的角落裡變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紙屑,隨後又伴著加速的慣性轱轆轱轆地滾過座位下方的小空隙,在空空如也的後備箱找到了它的新居所。

  沒有了地圖的指導,接下來的路途完全變成了運氣之旅。好消息是,她那不曾存在的運氣終於開始發揮作用了。

  簡直像是有駕駛之神的驅使,繞過三個狹窄的小彎後,目的地所在的路牌出現在了後視鏡的邊緣。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低矮老舊的廉租公寓出現在眼前。五條憐舉起手機,將屏幕中的照片與車窗前的鏡像對比著看了幾眼,這才確信她的確沒有找錯地方。

  此處就是五條悟所在的地方——如果她沒有理解錯他那條長長的、在剔除顏文字後只剩下簡短的「快點來這邊」的短信內容的話。

  黃黑色的警戒線將公寓樓圈起,如同設下了一道簡陋的結界,讓路過的人們不敢輕易靠近。一時之間,五條憐也產生了些許不想靠近的念頭。

  沒記錯的話,她在報紙上見到過這樁公寓。可惜不是在租房廣告或是互助板塊中,而是社會新聞版面。

  那個餓死了親生孩子的賭徒,就住在這裡。

  換言之,她來到了犯罪案發現場。

  她的日常走向變得越來越像是刑偵類電視劇。於是她順勢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要采用怎樣的方式翻過這條常人不可逾越的警戒線。

  按照電影裡慣有的套路,她最好要表現得像個不講道理的FBI高級探員,在周遭警員的質問與抱怨聲中,一手抬起警戒線,一手翻開自己的證件,半句話都不會多說,徑直步入現場,看起來簡直酷得不行。

  可問題是,警戒線真的有這麼好扯動嗎。

  五條憐用食指戳了戳警戒線光滑的表面,只聽到了塑料緊繃的聲響,長度卻未被拉扯著變形了多少。

  果然電影裡都是騙人的。她難過地想。

  既然如此,就只能從警戒線的下方鑽進去了。當然也可以選擇跨過去,但她穿了件長長的風衣外套,要是不小心讓衣擺掛在警戒帶上怎麼也扯不下來,她的羞恥心一定會讓她現在就衝上新干線滾回東京的。

  雖然她現在也很想坐上新干線就是了。

  思來想去,還是穩妥的方式最好。

  四下瞄了好幾眼,確信周圍沒有任何路人在看著,五條憐飛速蜷起身子,輕巧地抵達了結界之內的地域。

  沿著生鏽的樓梯來到二樓。這裡的住戶一定全部搬離,不知是刑事案件的緣故,還是出於詛咒事件的考慮,一路走到盡頭的房間,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外,就沒有任何多余的聲音了。

  推開肮髒的白色木門,小小的一居室即是死亡降臨之處。在十二小時前,這裡再次迎來了死亡。

  罪人父親死了。

  他高高地懸掛在橫梁上,天花板透落的影子遮擋住了不成人形的扭曲面孔,顏色鮮亮的囚服下是瘦弱得如同骨架的身軀。發霉的面包落在各處,空氣中也彌漫著霉菌的氣味。

  窗外吹來了風,推著他的身子晃呀晃。

  像鐘擺一樣。她想。

  比起昨天所見到的鮮血淋漓的場面,眼前的死亡算得上是文雅了。

  「看守所的伙食很差嗎,把這家伙也餓死了?」

  她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挪到了五條悟和七海的中間,戳了戳他的肩膀。

  「你現在都這麼樂善好施了嗎?居然主動幫七海先生調查他正在負責的工作。」

  五條悟蹙起眉,露出一種莫名奇怪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困惑還是不解,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情緒在作祟。他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七海海在調查這件事?」

  「難道這是外行人不得知曉的機密?」

  「也不是啦。」

  五條悟擺擺手,倒也不再多追問了,大概是好奇心早已消失無蹤,視線確實順著五條憐慢吞吞塞進口袋裡的小動作一點一點落在了她的外套上。

  「咦!」他發出了分外驚喜的聲音,「換衣服啦?」

  五條憐聳著肩,把這小動作當成了自己的回應:「不然我一路過來會冷死。」

  「我的衣服呢。」

  「丟進垃圾桶了。」

  「啊?!」他的臉瞬間垮下來了,「那件上衣很貴誒……賠我!」

  「不賠。」

  對於哭喪著臉的五條悟,她自然是不會給予安慰的,反倒是被他這幅慘兮兮的模樣逗得想笑,嘴角也差點不受控制地翹起。

  幸好幸好,她忍住了。

  她可不會再五條悟的面前笑出來。

  無聊的生活話題到此大概也該結束了。關於在這間房間與賭徒罪人發生的一切,五條憐是從七海處知曉的。

  罪人是在昨晚從監獄中消失的,具體時間不明,消失方式也不明,如同人間蒸發般瞬間不見蹤影,初步猜測是被咒靈附身。

  順著殘穢的痕跡,駐守大阪的咒術師在這裡找到了他,那時他已徹底死去了,死相與前些天才被發現的那兩個孩子的屍體幾乎一致,現場並無更多痕跡。

  而五條悟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倒不算太復雜,和善心自然也無關。

  在殘穢之中,摻雜了五條家的術式。

  「但和我們追查的那個把別人開膛破肚的家伙,不是同一個人喲。」五條悟好心地補充著,「咒力和術式是不一樣的……不如就把開膛破肚的這位叫做開膛手五條吧!」

  自己的名字突然變成了殺人犯代號中的一部分,不管怎麼聽都讓人覺得別扭。五條憐默默後退了小半步,倚靠著門框,縮起肩膀,發出一句揶揄:「這裡是倫敦嗎?我好像還沒有看到工業革命的濃霧。」

  「這裡是大阪喲,最近天氣很好,不會起霧。」

  「我的意思不是……隨便你吧。」

  五條憐知道自己也不算是拋出了一個笑點,但五條悟的回應顯然是沒能接住她的梗,實在讓人失望。

  決定了,今天不會再丟出任何的梗給五條悟了。五條憐無比堅定地如是想。

  「別站在這麼後面嘛,快靠近看看!」

  五條悟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近罪人,害得她的腦海中差點只剩下各種各樣幼稚的梗了。

  「沒什麼好看的吧……」她不自在地側著身,有點不情願,「我又不是咒術師,看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讓你過來,就是為了從其他的角度看待問題嘛。沒事啦,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我肯定不笑你。」

  五條悟說得分外坦然,可五條憐總覺得他的那句「我肯定不笑你」,是對他很有可能爆發出的無情嘲笑的一種預告。

  都被拉到了這個位置,要是不說點什麼,那才是真正的尷尬。五條憐硬著頭皮抬起眼眸,瞄了瞄天花板下的面容。

  他的眼睛落在鼻翼旁,扯起的嘴角碰觸到了太陽穴,深深凹陷的臉頰勾勒出骨骼的形狀,黯淡的皮膚也像是陳舊的紙。

  他的五官徹底錯位了,不知是因為痛苦的猙獰,還是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

  「按照奇幻電影的劇情。」她先給自己即將說出的想法套上一層安全的借口,「造成這種模樣,通常有兩種可能性:他被咒靈吸得精干,或附身之後他變成了咒靈的模樣。因為第一種可能性太套路了,所以我更傾向於第二種猜想。」

  「好巧,我也是這麼想的!」五條悟高興得不像話,差點跳起來了,「果然我和阿憐心有靈犀啦!」

  「心有靈犀還是免了……」

  聽起來實在太怪了。

  但猜想終究只是猜想,沒有可用的事實佐證,依然只能困在揣測之中。

  還是再拉幾個人來幫忙吧。五條憐聽到他這麼嘟噥著。

  「對了,你是開車過來的,對吧?」

  五條悟說著,笑嘻嘻地看著她,這絕不是什麼好事發生的預兆。

  五條憐再次後退一步,又接連後退三步,退到門框之外,還是不太想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晃悠的腦袋讓這微不可查的肯定回答也變得像是搖頭了。

  五條悟靠近了一步,又再走近了些,依然笑得友善又討人喜歡。

  「載我一程,好嗎?」他左右晃著身子,額前的碎發也蕩來蕩去,「我要去接個人哦,正好也介紹給你認識一下。」

  五條憐不置可否,生硬地扯開話題:「你怎麼知道我是開車過來的,難道在偷窺我嗎?」

  「我收到信用卡賬單了哦。」

  「……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用錯卡了。」

  儲蓄卡和信用卡都是黑色的,總是容易拿錯。

  「所以載載我嘛∼拜托啦!」

  扯遠的話題又回到正軌,他緊緊握住五條憐的手,與她一起晃來晃去,一度讓她看起來也像是條動蕩的水草了。說真的,五條憐只想拒絕。

  但正如先前的每一次,她沒有辦法拒絕。

  「對了,把這個一起帶上吧。」

  乘客五條先生追加了新行李。

  從舊木門的背後,他掏出了黑布包裹著的長長棍狀物體。如果不是聽到了黑布下鈴鐺碰撞的聲音,五條憐肯定會露出嫌棄的表情。

  「天沼矛怎麼在這裡?」她懶得接過,果斷把手藏在了口袋裡,「從我停在東京的車裡飛過來了嗎?」

  「它可沒翅膀。你快拿好啦,這可是你的東西!」五條悟硬是把咒具塞給了她,「是拜托我的後輩幫忙拿過來的,說不定之後能用上。」

  「哦……」

  干脆就在大阪把它賣掉吧,省得再搬回去了。

  無情的五條小姐如是想。

  不過,見到了天沼矛,也讓她想起了一樁很重要的事。

  「從五條家搬走的那些記錄。」

  她用力關上車門,待「嘭」的余響消失無蹤後,才接著說,

  「你真的有在看嗎?」

  她可忘不了那天搬舊書時的□□痛苦,以及他答應了但根本沒有時間和場合實現的美食承諾。

  倘若告訴她,自己付出的精力實際上完全沒有得到相應的收獲,而五條悟也純粹只是為了一時興起才把這些老東西挪了個位置的話,她真的會生氣的!

  「在看哦。」他說出了稍稍讓人安心一點的回答,「我拜托了後輩幫忙先全部看了一遍,再讓他挑出有用的部分帶給我。這樣更加節約時間啦。」

  「你毫無收獲對吧?而且你在壓榨廉價勞動力吧?」

  「有收獲的啦,有空就和你說。而且這是鍛煉後輩哦。」

  睡眠中的伊知地同學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噴嚏。他相信是五條家舊籍中藏著的灰塵在作祟。

  「那要去接的就是你的這位後輩嗎?」五條憐問他。

  「不是。不過以後會成為我的後輩。」

  「我沒有理解你的意思。」

  「沒事,見到就知道了。」

  被他藏起的話語,五條憐無心多作探究,其實也不感興趣。

  或是說,試圖不讓自己表現出興趣。

  丟到一邊的地圖再次被拾起,不過五條憐還是依賴著自己的直覺形式在路上。車載音響放著狂放自在的搖滾曲,唱著不可放棄的青春與該死的社會,讓人忍不住跟著節拍搖頭。

  雖說這破車不怎麼樣,但擺在車上的專輯確實不錯。五條憐覺得自己大概可以同這輛車和解了。

  在一曲終末的吉他尾音中,她隨口問起了鯨魚的事情。

  「它好像不見了。消失了嗎?」

  「被送去無害化處理了。」

  「哦……會被焚燒嗎?」

  「不知道,應該是吧。」

  生活在水裡的動物,最終於火焰之中消失無蹤。聽起來真怪。

  五條憐下意識地還想說些什麼,卻不知應當說出什麼話語才好。大概只是「想要和他說話」的念頭占據了大腦,而非真的思索到了合適的回應。

  她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拐進小路裡。車窗外寂靜無人,車廂內的動靜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顯著。恍惚著,好像聽到了五條悟的輕笑聲,大概是他發現了擺在後排座位上的紙袋。

  至於紙袋中的東西,當然是被她宣稱著早已丟掉的他的衣服。

  謊言在一小時內便被事實戳穿,不用多想,五條悟肯定會嘲笑她的。

  幸好在他的揶揄脫口而出之前,音箱內上一曲激昂地唱著永不放棄的歌曲轉到了盡頭,新一曲響起,前奏消失無蹤,只有唱出的歌詞蕩在車廂裡。

  『想念你的心情如同蜉蝣,飄飄忽忽,無法傳達』

  老舊面包車發出了分外沉重的「擱楞」一聲,兩秒鐘後加速了些許,險些超過限速要求。五條憐抄起空專輯盒,從眼前的路況分心看了三眼,確認了這張專輯就是搖滾樂沒錯。

  甚至樂隊的名字裡都有一個「rock」呢。

  「好好的搖滾樂隊,唱什麼情歌啊。」

  她咕噥著。

  唱的還是這種情緒細膩的、仿佛在訴說著某人心情的暗戀曲。簡直……

  『害怕被你討厭。當我這麼想時,就已經愛上你了』

  「……這是什麼世紀大爛歌!」

  五條憐猛砸了音箱一拳,趕緊把光碟彈了出來。中斷的電流聲將狹小的車廂填滿沉默,僵硬得讓人難受,直到駛入主干道,交彙的車流才再次讓聽覺生效。

  再看一眼地圖。很好,這次沒有走錯路。

  「是不是快到了?」五條悟問她。

  「不知道,應該吧。」

  她只來過這座城市一次而已,實在不能指望她已經徹底了解此處的全部情況。

  「說起來,一直想問你。」五條悟無聊地扯著安全帶,「為什麼要學吉他?」

  「因為無聊。」

  「只是因為無聊嗎?」

  「嗯,想在無聊的時候打發時間,順便取悅自己。福爾摩斯不是會在查案的間隙拉小提琴給自己聽嗎?」

  「設定好像是這樣沒錯哦。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喜歡搖滾才彈吉他的嘞。」他轉過頭來,露出一如既往笑眯眯的表情,「那阿憐喜歡搖滾樂嗎?」

  她拋出反問:「你喜歡嗎?」

  「喜歡哦。搖滾可是很酷的。」

  「那我不喜歡。」

  「什麼嘛——」

  他放肆大笑起來,完全沒有對她的掃興回答感到懊惱,此刻露出的玩笑般的神情,也不像是相信了她的這番否認說辭。五條憐索性也不為自己辯解了。

  就讓他按照他所設想的去想吧。她可改變不了五條悟的想法。

  順著主干道旁的輔道開到第四個路口,熱鬧的商業舊街的出口正是這趟路途的目的地。在五條悟的強烈要求,以及完全上升到了肢體接觸層面的拉扯行為之下,五條憐被迫放棄了在車上安心等待的司機命運,跟著他一起去接那位神秘的朋友。

  穿過車流,踏上人行道。隔得遠遠的,她看到了一隊排得整齊的小學生,正認真聽著領隊老師說話,乖巧得很像是擺在甜品店門口的毛絨小熊。

  是學校組織的春季出游嗎?真不錯呢。

  她居然忍不住羨慕起小朋友來了,實在罪過。

  「嘿,小惠,這邊這邊!」

  五條悟奮力揮動手臂,衝小朋友的隊列大喊。

  根本用不著這麼誇張的動作和如此熱情的呼喊,對方肯定早早就已經看到他了。

  五條憐看著隊伍中的一個孩子低頭走了出來,無奈的表情中透著些許困擾。絕不是錯覺,在五條悟呼喚他時,她看到他那翹起的黑色頭發向下耷拉了幾毫米,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重新恢復弧度。

  高中生和小學生。即將成為他的後輩的孩子。

  不知道的事情又增加了。無知感趨近於麻木。

  她已不會再擁有任何多余的感覺了。

  所以,她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說:

  「你想向我介紹的是你的私生子嗎?」

  ■■■

  —記錄:2000年3月22日,東京,五條宅—

  無法入眠。

  指尖還在生疼。

  盡管已經無數次洗過,手指上依舊散發著泥土和鮮血的氣味,令人作嘔。

  別再看了。

  五條憐這麼告訴自己,視線仍然落在指尖之上。大腦重新排演著白天發生的一切,卻是以更詭異的形態。

  她殺死了一只小鳥。是意外,也是蓄意。

  五條悟說他無法復活死去的東西。

  她埋葬了屍體。

  用手挖了坑,用手邁上了土。小鳥葬在她的房門前。

  她殺死了鳥,用她的箭。

  「啊……」

  她將整個人埋進了被褥裡,痛苦的嗚吟似乎也消失在了棉絮之中,但還是盤旋在耳邊。閉起眼便能窺見死去小鳥白色紅色的羽毛,它今夜一定會進入她的夢境之中,正如此刻窗外的鳥鳴。

  聽到了砰砰的聲響,是死去的鳥兒在用翅膀敲打著她的窗嗎?

  或許就像那部老舊的恐怖電影裡的鏡頭,當她打開窗時,見到的也會是密密麻麻落在視野各處的黑色鳥兒。

  五條憐蜷縮起了身子,將自己淹沒在被褥之中。

  「喂,阿憐。」

  窗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而非鳥鳴。

  「你睡著了嗎?」

  是小鳥開始偽裝出人的聲音了嗎?是為了騙她打開窗嗎?

  五條憐猜不出答案。直到那聲音再次響起,有點不耐煩地說著「你肯定沒睡」,她才可以確信,這就是真正的他的話語沒錯。

  推開窗。五條悟站在他的窗下。

  「走吧。」他說,「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裡?」五條憐不太自在地攏緊了外套,「現在是半夜。」

  「是秘密。快點來吧。」

  他拉著五條憐的手,把她從窗子的那頭拽輕輕了出來。

  「本來也不想帶你去的,但你今天下午帶著小鳥來見我的時候,那副想哭卻哭不出來,只呆呆看著我的樣子實在是太怪了。」

  走在前頭的他,回頭對她說著,咕噥的話語怎麼聽都像是抱怨。

  「說真的,你要是哭出來了,我倒也無所謂了。不哭才最麻煩啦。」

  五條憐不解地眨了眨眼,有點懵:「可我平時都不哭呀。」

  「所以才說不哭最麻煩嘛。」

  「哦……這樣呀。」

  還是沒聽懂,但聽不懂應該也沒關系。五條憐心中的疑惑已經足夠多了,多到幾乎撐滿了所有思緒,她轉不動大腦了,干脆果斷地中斷了思考,跟在五條悟的身後,與他一起穿過狹窄的後門。年老的僕人也站在門旁,似乎就是在等待著他們。

  這僕人是她眼熟的。印像裡,他一直跟在五條悟的身邊,先前也曾見過他侍奉家主大人。也許他本來就是家主大人的僕從,之後才去往五條悟的身邊。

  在憐看來,他總是很死板的模樣,永遠恭順地低著頭,穿一件深色的和服,用布帶縛起寬大袖口,眉毛也是濃密而規整的三角形,今晚卻格外不同。

  和服不見了,他穿著一件紅色寬大的上衣,背後印著亂七八糟的花紋。光禿禿的腦袋上多出了帽子,寫著「staff」的字樣。前不久的課上老師還教了這個詞,她記得是「工作人員」的意思。

  那垂低的頭顱,在今夜依舊壓低著,顯得惴惴不安,不停問著五條悟「真的要去嗎」「那裡可能很混亂」「我這是擔心悟少爺」之類的話,未曾在她的身上落過半刻的視線,如同未曾見到過她的出現。

  對於這些絮絮叨叨的話語,五條悟半句也沒有應。被問得煩了,索性都來一個惱怒的目光。絮叨聲就此停下,他們走在凌晨無人的小路上,跨過通往地下樓梯前的燈牌,霓虹燈光在發梢的邊緣鍍上一層鮮艷的光澤。

  「livehouse」,燈牌寫著這個詞,五條憐看不懂。

  老師還沒教這麼難的詞呢。

  順著樓梯向下,漸近的樂聲幾乎能夠撼動紅磚鋪就的台階。在盡頭的沉重黑門前,站著兩個瘦弱的青年,看起來像是看門的安保人員,實在不怎麼威嚴的模樣,但攔起人來倒是有些可怕。五條憐下意識縮到了五條悟的背後,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才好。

  在短暫的幾個瞬間裡,她已經想像出了八百種糟糕的可能性,由此誕生出的後悔讓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跟著五條悟走了。

  毋庸置疑的是,她一直都是相信著五條悟的,堅信他絕對不是那種會做出糟糕事情的家伙,但……

  「嘿,小孩子可不能帶來這個地方!」

  其中一個瘦弱青年嚷嚷著,說著彈舌的關西腔。

  ……是小混混吧,這人?

  五條憐恐怖幻想之一的可能性好像要實現了。

  「抱歉抱歉,其實是這樣的。」老僕人點頭哈腰,可憐巴巴地闔起手掌,說,「這是我家的孩子,家裡現在實在是沒人能照顧他。我擔心他一個人在家會出意外,正好我今晚值夜班,所以就帶來這裡了,想著至少能照看一下……您也知道,最近葛飾區亂得很,能通融一下嗎?真不好意思,總給您添麻煩。」

  緊接著,他又繪聲繪色地說著自己的不易,可憐的模樣簡直要讓人動容了,好像他真的是個為了討生活而不得不將年幼的孩子帶到這種場合的辛苦男人。

  他明明是五條家的僕人呀,什麼時候生活不易了?

  五條憐沒搞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大腦還是暈乎乎的,只有小鳥的叫聲而已。

  許是被說動了,兩個青年流露出了一點不忍的情緒。

  「這個小姑娘呢?」剛才發話的人說,「她也是和你一起的嗎?」

  「……呃。」

  他似乎愣了愣,這才回頭看下五條憐。帽檐的陰影藏起了他的神情,她無法知曉他究竟是怎樣看著自己的。

  在數秒的沉默後,他才點了點頭,支吾的話語大概是為難在作祟。

  他是在為難什麼?這也是五條憐不知道的。

  唯一知道的,是青年將黑門敞開了一條小縫,說著「可別讓其他人知道」,讓他們鑽了過去。

  樂聲愈發清晰,昏暗的藍色燈光照亮了舞台上的人影。顫動的吉他的弦閃爍著與高懸燈光類似的色彩,在掃動的指尖之間落下音符。聚起的聽眾與音符一起晃動著腦袋,恍恍然沉入其中。

  穿過人群,擠到最前排,她聽到身旁的五條悟有些嫌棄似的說,原來所謂的世紀搖滾演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之前在街上看到了他們的演出,說是會在新世紀的第一年舉辦最厲害的世紀級演出。我還以為有多厲害呢,完全被騙了。」

  他撇著嘴,毫不留情地抱怨著,完全不怕這話被除了五條憐以外的人聽到。

  小小的場地,簡陋的設備,還有根本不存在的舞台演出,以及算不上熱鬧的觀眾,今晚此處的一切確實算不上是「世紀級演出」。

  唯一能和新世紀沾邊的,大概只有今年是2000年吧。

  五條憐抿了抿唇,笨拙地歪過腦袋。吉他手的指尖尚在余光的邊緣掃動著,有些羞於承認,她其實覺得這裡有點吵吵鬧鬧的。不過她好像能夠理解今晚的一切了。

  為了滿足對於「世紀演出」的好奇心,他讓僕人裝成了演出的工作人員,用奇奇怪怪的親情理由說動安保,成功帶著他們來到了此處。

  好奇心成功得到了滿足。至於是否算是好結果,這實在有些難說。

  不過,在這深夜喧鬧的音樂聲中,盤旋在腦海之中的小鳥,確實短暫地飛走了。

  「阿悟。」

  吉他聲幾乎蓋住了她的聲音,但五條悟還是聽到了。

  「干嘛?」

  「你喜歡搖滾嗎?」

  「談不上喜歡,也不討厭。」

  「哦——」原來是這樣。

  她知道啦。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提到的歌是one ok rock的ロヴ①ヨ(蜉蝣),可以直接搜索kagerou找到live版本

  是很細膩的講述暗戀的情歌quq搖滾樂隊就是要唱浪漫情歌才好聽啊!(暴言)


第13章 拙劣演技與黑羽小鳥

  年底過完生日就將正式步入二十歲的准成年男性,與看起來小巧得像是個玩偶的小學男生。當這兩人站在一起,明顯表現出認識已久的模樣,從五條憐腦海中跳出來的合理解釋只剩下了非常不得體的「私生子」而已了。

  用如此糟糕的猜想去揣測五條悟,毋庸置疑是對他和這孩子的不尊重,其實這一點五條憐自已也察覺到了。她自然也發現了五條悟和這孩子之間截然不同的相貌特征,她的無端猜測在這如此鮮明的對比之下顯然是絕對站不住腳的。

  但她有因此感到愧疚嗎?完全沒有哦!

  面對有所隱瞞的家伙,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念頭去評價他的。

  五條悟看起來倒不像是多麼氣惱的模樣,即便是被扣上了這層莫須有的身份,他依然是笑呵呵的模樣,像是被五條憐愚蠢的話語逗笑了,忍不住拍打著她的肩膀,莫名其妙的小動作伴著那愈發放肆的笑聲逐漸變得誇張,大力到五條憐整個人都不住地伴著他的拍打晃來晃去,仿佛只有她正在經歷一場小形地震。

  拍得久了,他大概也覺得累了,索性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隔著外套與襯衫,掌心的暖意不知不覺間仍是穿透了織得細細密密的布料,熱得讓人覺得討厭。

  「他才不是我家小孩啦!再說了,年齡也對不上嘛!」

  如此辯解的五條悟,用力揉搓起身旁這顆黑色小海膽般的腦袋,揉到小朋友都已經露出了不開心的表情,還裝作根本沒發現,手上的動作半秒鐘都沒有停下。

  能擺出這麼幼稚的做派,也的確不像是父親該有的樣子——雖然五條憐也不知道父親應當是怎般模樣就是了。

  她的人生中只有「家主大人」,而非父親。

  「其實你努力一下,也不是不能有年紀這麼大的兒子。」她也自我辯解起來,不忘稍稍挽回一些自我的尊嚴,「我本人是非常不提倡這種行為的,如果您非要成為小爸爸的話,我一定會唾棄您的。」

  「用『您』這個稱呼干嘛?」

  「表達出我試圖與您割席的這份決心。」

  「所以我都說了不是嘛!」

  向來是纏著別人、讓對方陷入不知如何辯駁才好的窘迫境地的五條悟,久違地自己也落到了這一步裡。但五條憐早已擺出了油鹽不進的估值表情,那罷休般壓低的眉頭也像是懶得同他爭辯,更叫人覺得苦悶了。

  大抵值得慶幸的是,對於五條憐而言,要維持這幅老固執般為人處世實在麻煩。她收起了表情。喚回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還是忍不住問他到底是怎麼「巧合」地認識了一位小學生。

  「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要報警了。」她都把手機掏出來了,「罪名是不妥當的人際往來。」

  「怎麼認識的?嗯——只是因緣際會啦!」

  這就是他在沉吟兩秒鐘後給到的回答,事實藏在了最無法解釋的緣分背後,仿佛所謂的「緣」當真有那麼神奇。

  倘若繼續深究,她會探尋到一個真切的答案嗎?或許吧。或許不能。

  沒有意義。她早就知道了。

  她想,她只要安靜地接受現在發生的一切就足夠了——如同過去在五條家時那樣。

  現在的家主是他。

  家主大人所說的,就是她應當接受的。

  「對了,還沒有進行正式的自我介紹呢!」

  恍然想起這一重要正事的五條悟往後方蹦跶似的挪動了一小步,把面對面的舞台留給了全然陌生的這兩位大朋友和小朋友。

  本著五條悟特有的禮貌,他那攤開的手掌先畢恭畢敬地指向了五條憐。

  「這位是我的……誒,我現在應該要怎麼稱呼你來著?」

  說著要切回正題的五條悟,自顧自地把話題又拉扯到了奇怪的地方,似乎是已經忘記了上一次他們並沒能順利討論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你說的,不能在別人面前說你是我的妹妹,不是嗎?」他舉起雙手,再次強調了自己無辜的立場,「我可不想因為一時嘴快把你惹毛。

  「原來家主大人這麼在乎我嗎?」

  「我一直都很在乎阿憐的啦!」

  差點就要相信了。

  倘若換在別的場合,她大概還樂意同他好好深入探討一下關於稱呼的話題。但此刻可是身處車流湍急的街頭,面前還有個仍不知曉來歷的陌生小孩,單是這氣氛就足以讓五條憐羞於說出任何真實的想法了。

  別扭地躲開他求知欲滿滿的好奇目光,五條憐歪著腦袋,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就說是妹妹吧」。

  「好哦!」

  他好像一直在等著這個回答,都不需要任何消化事實的時間,轉頭便繼續起了他那分外熱情的介紹。

  「這位是就讀大學二年級的歷史系大學生五條憐同學,姑且是我的妹妹。這位是就讀於小學一年級的伏黑惠小朋友,因為學校組織了外出游學所以這幾天剛好也在大阪,姑且是我的弟子。好了,現在你們認識了,快向對方也打聲招呼吧!」

  ……

  沉默。僵硬的沉默。

  在過分熱切的邀請之下,無論是即將成為成年人的五條憐,還是本就天真的小朋友伏黑,誰都沒辦法按部就班地說出「你好」。

  至於氣氛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尷尬,怎麼想都是五條悟的錯。

  五條憐垂低眼眸,奮力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終於感覺到些微的輕松感,但渾身上下依然不自在地緊繃著,她只好又聳動了下肩膀,暗自希望自己這不太自然的小動作沒有在小學生的心裡留下什麼古怪的印像。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終於能夠合情合理地讓視線落在伏黑惠的身上了。

  分外安靜的這個孩子,看起來有著超乎年齡般的成熟,倒沒有畏畏縮縮的模樣,也在仰著頭看她,清澈的深黑色眼眸中倒映出小小的她的模樣,不知在思索什麼,也不說什麼,當然也不會向她伸出手來緩解尷尬,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身為大人的自己邁出社交環節的第一步。

  很機靈又有點早熟的小朋友,這就是她對伏黑惠的第一印像。

  這樣的小孩,一看就知道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臭屁性格,肯定……

  「您真的是五條先生的妹妹嗎?冒昧的說,我覺得你們長得不是很像。」

  這小孩超好超有禮貌的啊!

  五條憐倒戈了。她已經開始喜歡這個小學生了!

  「對吧對吧,我和那家伙完全不一樣啦!我叫五條憐,隨便怎麼稱呼我都沒關系,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

  她伏低身子,握住伏黑惠垂在身旁的小手,輕輕捏了一下,算是不太正式的握手。

  「小伏黑你餓嗎,要吃東西嗎?姐姐請客哦,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我也餓了。」

  五條悟也蹲下了身子,乖巧地抱住膝蓋。

  「想吃章魚燒!」

  五條憐嫌棄地往旁邊挪動了兩釐米:「您不在我的請客範疇裡。」

  「為什麼嘛!」五條悟發出控訴,「因為你不是我的姐姐而是妹妹嗎!」

  「不是。沒有為什麼。」

  五條悟氣鼓著臉,惱怒似的瞪著他,連滑落到鼻尖的墨鏡也無暇顧及了。他肯定是想替自己辯解幾句,或是好好地控訴一番五條憐的區別對待行為。

  還好,在他的咕噥聲響起之前,手機震動打斷了他。

  五條憐的手機響了起來,調到最輕的來電鈴聲唱著一部老電視劇的主題曲,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首歌好像是叫「初戀」之類的名字。

  這突如其來的震感嚇得也讓五條憐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屏幕上顯示著一串陌生的數字,莫名讓人不想接起這個電話,她索性任由手機繼續在掌中震動,假裝根本沒有感覺到指尖都被顫得快要失去知覺這一事實。

  大約一分半鐘後,震動停下了,只余下紅色的未接來電的圖標。還來不及將難看的警示圖標消除,那個號碼又打來了。

  如此頻繁地打來電話,真搞不懂電波另一端的對方究竟是怎麼想的。

  拋開她現在確實只是懶得接電話的這個事實不談,倘若她當真是出於無法接觸到手機的狀態,就算是隔了兩分鐘之久,這個狀態大概率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間隔得這麼短的來電,根本起不了太多的效果,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五條憐這麼想著,冒出了一點壞心思,悄悄計劃著這個電話也不再接起,任由對方在漫無盡頭的乏味通話音中徒增焦慮。如此一來,對方就一定能夠意識到急躁的頻繁來電是多麼效率低下了吧。

  在難得一次好為人師的得意心情的間隙中,五條悟偷摸著從背後靠近,視線越過她的肩膀,悄悄地卻又正大光明般打量著她的手機。

  「是誰的電話呀,你不接嗎?」

  好奇地這麼問著的他,語氣怎麼聽都帶著幾許酸唧唧的意味,下一秒又發出了格外誇張的驚呼聲,不知道究竟是推測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結論,就連音調都拉高了三個度。

  「不會是——!」

  「喂您好,請問是哪位?」

  她果斷接通了電話。

  聽到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響,噪音在片刻後消失,隨即響起的溫柔女聲詢問著她是不是五條同學,這聲音總好像在什麼場合聽到過。

  「我是歷史學院的三井老師。關於這幾天你的出勤情況和課程安排……」

  ……果然就是不該接這個電話的!

  才剛聽到「歷史學院」這幾個字,五條憐已經感覺到渾身上下的血液逆流到了頭頂,整個人都飄飄然了——自然是心虛的飄飄然。

  最近遇到的怪事太多,她幾乎真的要把自己代入到見習咒術師兼五條悟的跑腿小助理這一角色中去了,完全忘記身為學生的本職角色。

  也忘記了,她在沒有提出任何請假需求的情況下,整整三天沒有踏進校園的這個事實。

  作為一家排名不上不、學術氛圍不濃不淡、學生質量參差不齊、唯有學費金額獨樹一幟的高等教育學府,五條憐知道,學校對於學生的關心從不會多麼泛濫。她曾創造過一整周都窩在家裡不上課的豐功偉業,當時可不曾收到來自學院老師的體貼關懷。

  今日得以收獲如此盛大的愛意,想來和她差點成為犯罪嫌疑人的悲慘境遇有點關系。

  是擔心自己一時想不開,跑到了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裡,決心以陰暗的心情報復社會嗎?還是擔心她的名字出現在新聞頭條和報紙的社會版面,害得明年學校的招生計劃迎來史無前例的大失敗?

  一切可能性皆存在,除了真心關切以外。

  五條憐莫名很想惡劣地捉弄一下學校,說點奇奇怪怪的話嚇嚇他們,趕在他們予以反饋之前就立刻掛斷電話順便關機,讓對方陷入不知所謂的憂慮之中。但考慮到自己確實需要那張印著校長名字的畢業證書,她果然還是放棄了惡作劇的念頭、

  難道要直接說自己正在履行正義伙伴的職責嗎?這實在不太合適,對方也只會覺得她態度不端而已。

  支支吾吾著,五條憐不自覺地開始原地踱著步,視線從身邊的伏黑惠挪到了疾馳的出租車燈牌上,又一點一點挪向天空的某朵淺淺的雲,而後才注意到了湊近在身旁的五條先生。他偷偷正竊聽著她的電話,被抓包了也毫無愧疚之心,反倒還對著她咧嘴一笑,比了個可可愛愛的剪刀手,肯定是在故意逗弄她。

  五條憐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捏攥住了他那動來動去的手指。

  也是在同時,她想到了一個相當合理的借口。

  「其實是這樣的,老師。」她故意壓低了聲,讓嗓音聽起來仿佛透著疲憊的沙啞感,「不瞞您說,我哥哥生了重病。」

  此刻的她的哥哥正歪著腦袋,被她捏住的手指依然動來動去,很不服氣似的,試圖鑽出她的桎梏。

  五條憐悄悄加重了力氣,順便擠出一聲微妙的哭聲——聽起來更像是打了個嗝。

  「真的太突然了,我一收到消息就來大阪照顧他了,都來不及……啊對,我現在人不在東京,沒錯,所以才來不及來上課。」

  她欲蓋彌彰地給自己添了這麼一句,話說出口才意識到別扭,趕緊又可憐兮兮地嗚咽幾聲,向五條悟眨了眨眼,這才接著繼續編造自己的完美借口。

  「真的太抱歉了,我不是故意不來上課的,只是現在我哥哥實在離不開我。」

  「啊呀——!」一聲哀嚎,五條悟緊緊攥著胸口,五官都扭曲了,「阿憐,快給我藥!喘、喘不上氣了!」

  「噗……」

  能夠對著如此誇張且不著調的表演不笑出聲,確實需要前所未有的強大內心,五條憐甘拜下風,還是忍不住發出了笑聲,又匆忙哭喪著臉「嗚嗚」了幾下,勉強挽回了「照顧生病哥哥被迫短暫地放棄學業」的凄凄慘慘形像。

  「哥哥你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叫醫生過來,你肯定會沒事的!」她把手機推遠了些,「抱歉老師,我有事,就先——」

  懶得將剩下的告別盡數說完,她迫不及待地掛斷了電話。

  如果她的計劃沒有任何問題的話,想必接下來學校不會再來聯系她了——就算當真讀不懂空氣地再度撥通電話,她也絕不會接起了。

  畢竟現在的她,可是可憐妹妹的人設呀。

  五條憐把手機塞回到了口袋裡,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放松的視線這才再度落回到伏黑惠的身上。他正不解地盯著她和五條悟,圓乎乎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些許符合年齡的呆愣感。

  他肯定是懵了,怎麼也想不明白眼前的大人們究竟是在做什麼。

  該怎麼向他解釋呢……不對,她真的有必要解釋嗎?

  正思索著這無比苦惱的問題,身旁卻飄來了五條悟事不關己般的指責話語。

  「你居然在小朋友面前撒謊,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抱著手臂如此說著的五條悟,好像有種正義鬥士的既視感。只差一點點,五條憐就要相信他這幅形像了。

  「你都配合我演完戲了,現在才覺得不妥,是不是太晚了?」她也發出控訴。

  「一個人只要勇於反思自我,任何時候都不算晚。」

  「真的嗎?」

  她不信。

  當然了,她也不喜歡五條悟現在擺出的這幅思想家的高尚模樣。這個家伙從來就不是學術派的風格。

  「誒?你不覺得剛才我說的這句話很有種教育家的感覺嗎?」

  五條憐搖頭:「完全不。」

  「啊啊,虧我還打算成為老師呢。」他聳聳肩,臉上卻不見苦惱,「看來還不能邁出成功的第一步呀。」

  「……老師?」

  五條憐眯起眼,上下打量著五條悟,從發梢瞧到鞋尖。她可以把他想像成千百種模樣,但戴著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鏡、穿著如同出土文物似的洗到褪色的舊襯衫、說話總是在奇怪地方停頓的老師的形像,怎麼也無法同五條悟聯系在一起。

  比起老師,他還是當演員更合適。雖說他的浮誇演技徹底沒有上升空間,但這幅漂亮面孔實在不能浪費,應當要讓更多更多的人看到。她不會因此心生嫉妒的。

  五條憐習慣性地把他的這不著調的發言丟到了不會再在意的小角落裡,下意識地予以揶揄:「這是你剛才一時興起才冒出來的想法嗎?」

  「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哦。」

  「……是嗎?」很久是指多久,應當以日還是月或是年計數?

  「咦,不鼓勵我一下嗎?」

  「你不是必須要得到鼓勵才會去做某些事的那種性格。」

  「Bingo!」他打了個分外清脆的響指,食指指尖落在她的眼前,「阿憐果然好懂我!」

  「……不。」

  她根本不懂他。

  ■■■

  —記錄:2000年3月21日,東京,五條宅—

  向前邁步,而後後退。

  呼吸。

  舉起弓,拉滿弦,指尖生疼。

  無需注視靶子,五條憐知道自己必中紅心。

  從那個計劃以失敗告終,從得以真正成為她自己的那一日算起,已經是學習和弓的第三年了。盡管依然不清楚家主大人為何讓她拿起弓,但既然是來自家主的命令,她當然會遵守,哪怕根本不喜歡。

  這項傳統的、被禮數所束縛著的運動,在五條憐看來,很像是一場盛大的演出。

  穿上弓道服的那一刻開始,踏入道館便是登上舞台,繁復的禮節自此開始。

  要邁出哪一步、要在何時邁步,全部都是講究,拉弓的時間與幅度則是精准的時間藝術,她必須循規蹈矩。一切都如此重要。而在箭矢脫離之後,最終的結果卻沒有那麼多人會關心了。

  如果能夠正中箭靶,那當然不錯。可更多時候,分數像是表演的附加品。倘若在最初繁雜的規則中出了錯,即便箭無虛發,也是全盤皆輸。

  是為了讓她知曉這些、是為了讓她看起來更像是文雅的五條家的女孩,家主大人才將她送來了道場嗎?她只能這麼猜測著。

  平日裡是見不到家主大人的。需要學習和弓的這個決定,也是他人傳達來的命令。

  說到底,這真的是家主的決定嗎?他的心裡真的會念想到自己嗎?

  手中的弓弦抖了抖,手指好痛。

  弦繃得太緊了,她想。

  再次深呼吸,五條憐讓視線重新落在箭靶的紅心。指尖劃過弦線邊緣,蕩起金屬的弦音。

  不必特意調准准心。她知道的,她可以射中紅心。

  只要處在視界之中、只要落在她的眼中,無論是遙遠的天際,還是近處的箭靶,都可以成為她的終點。她會將咒力構築成狹長的路徑,以自己作為起點,連接著所見的終點。箭矢會沿著她的視線飛出,直至靶心。

  她所能窺見的,即是一切的終點

  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技法,但這不過一種投機取巧的小聰明,算不上是多麼正統的術式。五條憐也只會在這種時候使用咒力而已。

  至於更華麗的、更正統的術式,已經很久沒有人教過她了,她也不覺得自己能學會。畢竟,她不是……

  ——咚。

  箭矢刺入草制的箭靶時發出的聲響,一如既往的敦實卻清脆。需要在再一次的喘息之後,五條憐才能再次拉滿弓。恍惚間,耳旁響起了鳥的鳴叫。

  一只黑色的小鳥落在了她的箭靶上,拍打著翅膀,展開的羽翼漏出幾片純白的羽毛,纖長尾羽搭在箭靶圓弧的邊緣,小小黑色的眼睛望著自己。

  它的腹部也是白色的,與黑羽交融在一起,界限明顯,卻不顯突兀,五條憐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小鳥。

  它是從哪裡飛來的,寒冷的北方嗎?它叫做什麼名字?

  在她的困惑之中,白色的羽毛滿出鮮紅。她再度正中紅心。

  視線的終點是美麗的小鳥,她的箭矢射穿了紅色的心髒。

  箭羽拉扯著鳥兒墜落,尚未收起的翅膀被風吹起,它仍在飛翔,向著與天空截然相反的方向。

  按照繁雜的禮數,五條憐應當收起弓,邁步,而後跪坐回原處,可她只聽到了弓撞向木地板的聲音。

  無法邁步,也不想邁步。恨不得從此處逃離,可視線依然落在鳥兒的身上。

  她殺死了一只小鳥。

  道場的老師將這支脫靶的箭拾了回來,鳥的屍體刺在金屬的尖頭上,淌落的血滴砸向柚木地板,金屬的弦也被染了色。

  把箭收拾干淨。

  老師說著,將箭放在她的手上,小鳥也落入她的掌心,仍舊溫熱,兀自睜著的小小眼睛仿佛將要從頭顱中脫落。

  她好像發出了尖叫聲,也可能沒有,因為她並未感覺到來自喉嚨深處的澀澀痛感。那溫熱柔軟的觸感如此真切,她好像感覺到了心髒在手中跳動。

  它一定還活著。它一定還活著。

  五條悟能夠救它的。

  他是六眼,他是最強的,他什麼都能做到。今天他就在家裡,他肯定會幫忙的。

  五條憐奔出道場,連鞋子也忘了穿。粗糙的地面磨痛著每一步,凝結在指縫間的鮮血也如同在灼燒著。

  快一點,再快一點。

  只要能夠見到他——

  「已經死了。」

  六眼倒映著她與小鳥的模樣。

  「要是能把死掉的東西重新復活,那才叫奇怪呢。死去的生命無法回來。」

  啊。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想她聽懂了,好像又有點不太明白。溫熱的觸感趨於僵硬,手中毛茸茸的小東西如同冬日的一捧雪,將要在掌心融化,正刺痛著手指。

  她殺死了小鳥。

  只有這一點是清晰的。


第14章 章魚丸子與一拍即得

  以最大火力啟動的特制爐灶,烹制一鍋章魚燒所需要的時間大約在七分鐘左右。如果選購單品是多加章魚的豪華版,那麼這個數字將會被提升至九分鐘。

  通常店員會放上起兩夾子的木魚花,美乃滋則是擠三圈,芝麻海苔只會抖一下,任它細細碎碎地黏連在金黃的章魚燒球體上。要是提前說明需要更多海苔的話,想來店員應該也會舍得奢侈一下的,不過比起海苔,五條憐更喜歡木魚花。

  能夠參透章魚燒誕生的秘密,還要感謝站在菜單前整整十五分鐘還沒有想好要點哪款章魚燒的五條悟先生——但她所說出的「感謝」是用在五條悟身上時,通常代表了相反的意思。

  五條憐後悔了。

  她想,她就應該在伏黑惠說想吃章魚燒的時候,果斷地把五條悟關進車裡,而不是只是聽到他叫嚷著「我也要吃章魚燒快請我吃章魚燒」便輕易敗下陣來。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做到以絕對不可動搖的立場對待五條悟呢?她真的迫切地需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挑好了嗎?」她忍不住出聲問道,「這家店的菜單沒有豐富到能讓人糾結這麼久的程度吧?」

  就算是面臨質問,五條悟依然不急不躁,保持弓著身子貼近菜單看板的姿態,怒了努嘴,發出咕噥般的聲音,說:「章魚燒的口味我已經選好了,正在挑飲料。可樂我喝膩了,但別的飲料看起來好像不會很甜。」

  有那麼短暫的兩秒鐘時間,五條憐懷疑自己的記憶力是不是出錯了。

  「……我好像只說了我會請你吃章魚燒,沒有提到任何和飲料有關的字眼吧?」她努力抑制住想要嘆氣的衝動,「請不要自說自話地加碼,謝謝。」

  「我口渴了,就是想喝飲料嘛。」他仰頭看著五條憐,笑得狡黠,「而且你也從沒過說不能點飲料。」

  確切的說,五條憐今天就沒有提到過「飲料」這個詞,因此「不能點飲料」這句話自然也還沒有在她的發言中出現。

  精准地捕捉到了這一漏洞的五條先生,怎麼可能浪費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呢。

  真是比小學生還要麻煩。

  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番歪理的五條憐在心裡暗自抱怨著。

  他們之中真正的小學生伏黑同學,不僅很有禮貌地接受了她的美味邀請,還貼心地早早選定了最便宜的原味章魚燒。

  反觀五條悟,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就算了,居然還像個暴君似的嚷嚷著「我要和你們吃同一鍋做出來的章魚燒,等我選好了再一起點單!」這種不管怎麼聽都格外離譜的言論,簡直比小朋友還更讓人操心。

  「不喜歡可樂的話就點七喜吧,沒什麼好糾結的。」她說著,把手伸進了五條悟的口袋裡,「現在你可以挑飲料了。」

  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很容易便能看見藏在其中的方形皮夾的形狀,都不用費力搜尋,五條憐精准地掏出了他的錢包。光明正大的盜竊行徑再度上演。

  她知道,五條悟向來無所謂自己對他的錢包做出任何過分舉動,可不知怎麼的,這回他的反應似乎稍許誇張了一點——至少比起上一次的無動於衷仿佛毫無察覺的姿態,這次他至少做出了一些肉眼可見的動作。

  幾乎是瞬間,五條悟站直了身,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外套也摩挲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不自在地抖了抖肩膀,臉都擰起來了,表情復雜得像是可樂與七喜的混合物,只有那不自在地遲鈍浮起的碳酸氣泡最為清晰。

  他瞪了五條憐一眼,視線越過墨鏡的邊緣,像是很無奈,又有點苦惱,所有情緒最後都溶解在了他的抱怨聲裡:「不要直接把手伸進我的褲子口袋裡摸錢包啊……不對,這不就變成我請客了嘛!」

  回過神來,抱怨已然也變成了無端的控訴。五條悟顯然是忘記了,五條憐的零花錢也是他給的。

  兜兜轉轉,即便是從五條憐錢包裡付出去的鈔票,本質上也是他的錢。她難得一次的闊氣,能恩澤到的對像也絕不會是他。

  五條憐裝作完全不知道這個事實的無知模樣,自顧自掏出錢,向店員點了單。對同一鍋章魚燒頗有執念的五條悟,也失去了再作糾結的余地,匆忙喊出要大份的芝士章魚燒,順便追加了一杯可樂。

  選擇早就喝膩了的可樂而非七喜,純粹就是想給五條憐添堵——雖然完全沒能派上用場就是了。

  「好了,還給你。」

  五條憐隨性地把硬幣和紙幣一起塞在最大的夾層裡,也不管有沒有擺放整齊,直接合攏了錢包,還沒完全塞回到五條悟的口袋裡,先被他中途劫走了。

  重新翻出找零,按照自己一貫的習慣重新擺好,嘟噥似的說著下次要把錢包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五條悟將放在透明裡的大頭貼照片也挪正了些,忽得發出了一聲沒由來的輕笑。

  幾年前的夏天在台場海濱公園旁的自助機器拍下的大頭貼,一直放在錢包的這個位置,平常不會刻意地仔細去看,直到這會兒才發現照片稍稍有些褪色了。那時曬黑了的五條憐,在褪色照片中的膚色顯得更深了幾度,緊挨著自己,鮮明的膚色差距比十四歲那年夏天時還要更加誇張。

  現在才發現的這一小小變化逗笑了起來五條悟。他輕碰了碰五條憐的手臂,指著照片上的黑乎乎小臉給她看,忍不住笑得更大聲了。

  「不知道你留著的那張照片是不是也褪色得這麼厲害。」他竊笑似的說。

  「估計已經弄丟了吧。」五條憐聳聳肩,視線故作不在意地挪到了滋滋作響的章魚燒上,「之前換房子的時候打包得太匆忙,很多東西都不見了。」

  「真的嗎?我不信。你還說把我的衣服丟掉了,其實根本就好好地收起來了嘛。」

  固執地仰著下巴的五條悟無比自信地說著,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早就看穿了她的抽屜,否則怎麼可能給出如此堅定的發言。

  關於大頭貼是否真的遺失了,這個話題五條憐實在不感興趣。她巧妙地避開了與照片有關的字眼,接著他的話題說:「是因為你說衣服很貴,我不想賠錢,所以才從垃圾桶裡翻出來的而已。」

  「好可怕哦——」

  面對如此拙劣的謊言,五條悟還是很配合地裝出了傷心害怕的模樣,捂著嘴仿佛煞有其事。如果不是章魚燒早早出爐,他的演技應該會一直延續到五條憐對他猛錘一拳才願意結束吧。

  臨近工作日的午休時間,街上逐漸出現了游魂般走來的上班族的身影,一點一點填滿人行道,只好捧著章魚燒早點回去。

  說是「回去」,實際上就是回到賭鬼父親自縊身亡的事故現場。

  當然了,在死過人的破舊公寓裡享用章魚燒,無疑是最糟糕的體驗。坐在破面包車裡搭配著汽油味品嘗章魚的味道,也未免太過倒胃口。幸好事發地對面的公寓樓前擺了幾個長椅,說不定這些長椅就是為了今天的章魚燒才出現的。

  懷揣著對於長椅的不可思議的奇妙猜想,五條憐慢吞吞拆開紙盒,用竹簽挑開裹在章魚燒上厚厚的一層芝士,戳起角落裡的那顆,咬下一大口。

  在紙盒裡悶得有些久了,想像中酥脆的表皮被蒸汽捂成了軟乎乎的面皮,僅此一塊的章魚腿滑過蔬菜的包裹,轱轆轱轆滾進嘴裡,一口咬下去,燙得差點想要叫出聲來。

  「你怎麼呲牙咧嘴的?」五條悟的嘲笑如期而至,「章魚燒又沒打你。」

  「太燙了。」燙到就連牙齒都在隱隱作痛。

  「真的嗎?讓我試試看!」

  他的眼裡透出自信的輕蔑,手中竹簽蠢蠢欲動。而那被短暫忘卻了的他的貓舌頭,也發出了滾燙的尖叫聲。

  「看嘛,我說了很燙的,你偏不信。」

  說著這話的五條憐仿佛很是無奈,實際竊笑根本藏不住,嘴角快到翹到天上了。

  選擇了芝士章魚燒,不僅能品嘗到美味,還能讓五條悟吃癟,簡直是今天做出的最為正確的選擇,沒有之一。

  她把紙盒遞到了伏黑惠的面前,想讓他也嘗嘗。她特地戳開了剩下的每個章魚燒,把藏在小小球體裡的熱氣盡數釋放,但他只是瞄了一眼,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搖頭拒絕了。

  果然是有禮貌的小朋友,不像某些不打招呼就直接從她這裡偷走章魚燒的某位與她熟稔得過分的家伙,真希望這家伙能向小學生好好討教一下。

  ……不對。照五條悟所說,惠才是需要向他討教的那位才對。

  坐在長椅正中央的五條憐左右瞄了瞄,視線游走在五條悟與伏黑惠之間。

  即便已經得到了五條悟的回答,她還是覺得這兩人之間的聯系太過微妙。

  真想直白地問他。但可惜的是,她從來都不直白。

  於是,只好問起一些全然無關的事情,暗自希望著這句問話能夠指向她想要知道的方向。

  「你之前和我說,在五條家的記錄裡找到了與這幾起案件有關的線索。」竹簽再次戳中章魚燒,剝落的卷心菜掉在紙盒一角,她假裝漫不經心,「現在可以和我說了嗎?」

  「讓我先把這一顆吃掉哦。」

  章魚燒的優先級短暫地排在了五條憐之前,在短暫的幾次咀嚼後便消失無蹤。隨後可樂也被挪到了待辦事項的第一位,直到冰塊也碰撞出空洞的聲響,他這才豎起一根手指,指著天空比劃了幾圈,不知是在虛空寫著什麼。

  「從開膛手五條留下的殘穢來看,使用的應該是一種比較古老的術式。使用者能夠解離自我的咒力和意識,轉移到其他生物上,進而實現完全的操控。說起來,你認識冥冥小姐嗎?」

  「沒有印像。」她好像還不曾聽過這個名字,「如果是咒術師的話,那我一定不認識。」

  「她能夠用咒力操縱烏鴉,和開膛手五條的術式很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術式應該是開膛手五條的升級版,說不定就是從他的術式進化而來的喲。要知道,把意識都轉移出去,可是很容易就會丟掉性命的。」他的吐槽毫不留情,下一秒又聊起了完全不相關的事情,「冥冥小姐是位大美女哦,下次帶你一起去找她玩。」

  「既然連術式都確定了,那凶手的身份也應當有眉目了吧?」她還是不太喜歡開膛手五條這個奇奇怪怪的名字,「你還認識別的什麼帥哥嗎?能和美女見面我很榮幸,要是能看到帥哥的話我會更加開心。」

  「總之這種術式現在已經沒有咒術師在用了,至於有沒有詛咒師會使用,我不太清楚,等會兒有空了還是要去舊記錄裡翻翻看才行。為什麼要看別的帥哥呢,你的哥哥我不夠帥氣嗎?」

  「了解了,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找我做你的幫手。另外帥哥當然是越多越好,你的臉我看厭了。」

  「不會麻煩你的啦,不過你這話說得也太讓我傷心了。」

  雙線敘事般截然不同的話題說到這裡,似乎也該迎來終點了。幸好這種跳脫的溝通方式只維系在他們之間。倘若再加入更多的對話者,話題一定會走向完全的混亂。

  五條悟眨眨眼,故意歪著腦袋,認真盯著她,但她根本懶得投來目光,專心看著盒子裡的章魚燒,似乎這比五條悟還要更加值得在意。

  紙盒的蓋子上攢了一層蒸汽,凝成小小圓形的水珠,她能看清圓滑光潔的邊緣倒映出的無數張自己的面容,兀自垂低了眼眸,像是陷入了呆滯之中。忽得,一道淺淺的狹長影子從水珠的邊緣劃過,短暫的半秒之後便消失無蹤。

  五條憐抬起頭。

  視線之中,粉紅色易拉罐與扭曲人形一齊從空中落下,指向的終點是她。

  ■■■

  —記錄:1999年3月28日,東京都,五條宅—

  「一起奔向21世紀」——這是寫在巧克力包裝紙上的宣傳語。

  這一年才過去了幾個月而已,怎麼就在肖想明年的事情了,是不是太早了些?

  五條憐咬掉黏在包裝紙角落裡的最後一口沾滿巧克力的杏仁,盯著藝術字體的這句廣告詞,只覺得奇怪。

  最近總能聽到人們說起新世紀的事情,激動的模樣仿佛能生在這個可以親眼見證2000年到來的時代是至高無上的幸運。五條憐搞不懂他們的想法,只是隱約覺得,這盛大的期待已然壓倒了這一年真正的存在,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現在是新世紀到來前的1999年。

  1999,重疊交雜的數字念起來多麼好聽。她無法想像要說出「2000年」會是什麼樣的。

  喀嚓——從不知何處響起了突兀的響聲。

  慌忙站起身,把巧克力的包裝紙藏在衣袖的口袋裡。杉樹的影子已然籠罩在她的身上,五條憐匆忙回頭望了望,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在這裡喲。」

  從頭頂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五條憐抬起頭,在枝杈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面容。

  「咦,你怎麼爬到樹上去了?」她松了口氣,把包裝紙重新拿出來了,「一直都在嗎?」

  「剛剛上去的,感覺這裡會是個不錯的角度。」

  五條悟晃了晃手中的相機,輕巧地從枝頭跳下,剛打印好的照片差點伴著這誇張的大動作飛到天上去,還好只飄了三米遠,就被他用術式抓回來了。

  只要按下快門就能得到照片的相機,五條憐聽說過這種神奇的東西,但從沒親眼看過。

  在她的想像之中,如此精妙的機器,一定會是碩大得如同木箱一般沉重的玩意兒,沒想到居然是小小的,拿在五條悟的手中,是簡單而漂亮的像牙色,單手也能輕松拿起,像個獨特的雕塑。

  「之前的那個壞掉了,他們又買了一個新的,騙我說是修好了,以為我看不出來,蠢死了。」他滿不在意地說著,往相機裡塞進了一盒新的空白相紙,「不過,新的這台相機拍出來的照片好像是會稍微好看一點。」

  說真的,要不換了新的,他都快忘記自己有台拍立得相機了——原來的那台,他早就玩膩了。

  「阿憐,擺個姿勢吧,我要拍你啦。」

  他舉起了相機,忽然對准自己的鏡頭讓五條憐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她慌慌張張地捂住臉,但這可不是她的照相姿勢。

  「不了不了!」她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拒絕,「照相什麼的……感覺好奇怪。」

  「沒事啦。照相機又不會把你的靈魂偷走。」

  「唔……不是靈魂的事情。」

  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鏡頭之下,全部的模樣都將印刻在相片裡,這可是比照鏡子還要更加持久的存在,她不敢去看。

  難得的邀請遭到了拒絕,不管怎麼想都有點掃興。五條悟撇了撇嘴,徑直走到五條憐身邊,還是沒有放下相機。

  「那我們一起拍吧。」他將鏡頭對准了彼此,「這樣你就不怕了吧?」

  「我沒有害怕。我只是覺得拍下照片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能看到自己,不是很酷的事情嘛。」

  「嗯……是啦。」

  就是因為會看到自己,所以才覺得無法忍受。

  但這句話,她不會說出口。

  躍躍欲試地想要為她拍下照片的五條悟,看起來實在太耀眼了,她可不想用無趣黯淡的回應折損這明亮的心情。

  既然要拍照,當然要露出笑容才行。五條憐配合地咧開嘴角,落在舌尖的冷風讓她匆忙捂住了嘴。

  哎呀,差點忘記了!

  「門牙掉啦?」五條悟捧腹大笑,「你的牙齒怎麼還沒換完呀!」

  「……換完了!這是最後一顆了!」

  偏偏這最後掉落的乳齒位於最顯眼的位置,實在太討厭了,她最近都不好意思張大嘴說話了,生怕被別人發現這無比明顯的巨大空洞。

  捂著嘴拍照,顯然是不行的。五條憐抿緊唇,不讓牙洞露出端倪。

  「阿悟的牙齒是不是全都長出來了?」

  「當然啦。看!」他咧著嘴,露出排列整齊的漂亮牙齒,「所有的乳牙都被收起來了,正好二十顆。」

  「掉了的牙齒你也留著嗎?」

  「不是我要留的,是僕人收起來的,不知道有什麼用,大概是當做童年的紀念吧。」

  「這樣啊……」

  分明同她一樣大的五條悟,像個大人似的說著自己的童年。五條憐聽得懵懂,迷迷糊糊地點著頭,舌尖不自覺地舔過空洞的牙床,柔軟虛無的觸感尚未被填滿。

  她忘記自己最後一顆乳齒被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能卡在面包裡,或是丟進了垃圾桶,流落在不知何處,只余下此刻空落落的心緒。

  她從未想過要收納起自己的一部分,也不曾有人對她說過這些,更不會有人拾起她的牙齒,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某處。

  「好啦,快笑一下。我要拍照了。」五條悟催著她。

  「我已經在笑了。」

  這麼說著的五條憐,很努力地抿緊唇,嘴角被拉扯出不見起伏的弧度。

  五條悟時常覺得,她根本不懂得怎麼笑。

  就算是說起無比搞笑的笑話,她聽過後,也總是抿一抿唇,深藍色的眼眸會在這時候睜得圓圓的,像只好奇的小鹿,而這就是她的笑容了,正如此刻。

  視線短暫地從她的臉龐略過。今天才注意到,她的頭發又長了許多。

  鬢邊淺灰色的發梢已能碰觸到下頜了,靠近脖頸邊緣的發絲耷拉在她的後背上,雜雜地交錯著。她一直沒有剪過頭發,到了今年也仍能窺見到過去與他一樣的、短發的蹤影。

  要他說的話,還是長發的阿憐更合適些。

  按下快門,笑著的他與不笑的她映在相紙上。這是他們的第一張合影。

  他把相片送給了五條憐,她驚喜得仿佛收獲了世界的珍寶。

  我會永遠保存這張照片。

  她說。


第15章 游刃有余與一敗塗地

  墜落——墜落。

  身軀指向地面,空罐被風吹歪了軌跡,斜斜得朝著五條憐而來。

  她的物理學得很不好,不過多少也能猜想到,倘若這易拉罐當真砸中腦袋,自己的頭頂一定會出現一個深深凹陷的天坑,鮮血噴濺出來效果絕不會比低成本恐怖片更加吸引人。

  其實也無所謂突然就丟了性命,可要是死得如此醜陋,五條憐肯定不樂意。

  從來到大阪的第一分鐘開始,就淨是麻煩事。

  她在心裡抱怨著,手中竹簽戳起了章魚燒裡唯一的一塊章魚肉,但已經失去食欲了。墜落的易拉罐尚且停留在視野之中,能清晰地注視著它的下落,與罐底倒映出的模糊的面容,那正是自己的模樣。

  五條憐垂低眼眸,不去看那個不像樣的自己。易拉罐倏地扭曲了軌跡,被不可見的咒力直直地拉扯著,砸在她的腳下,撞出響亮得近乎共鳴般的「咚」一聲,轉眼便被碾壓成紙片般的平面,看起來卻不顯得多麼突兀,似乎從一開始它就該是這樣一張漂亮的深粉色鋁箔紙片。

  隨即響起的又一聲咚是沉悶的重響,骨肉與水泥馬路交融,從折斷身軀中發出的喘息聲如同破風箱。

  那扭曲的人形也終於抵達了他的終點,就落在五條憐的身旁,約摸兩米遠的地方,濺起的血滴險些落在她的外套上。余光仍能瞥見到他奮力呼吸著的模樣,好像他依然有著正常人的求生欲,讓人猜不透他的墜落究竟是意外跌倒還是蓄意的自盡行為。

  如果是故意選在這裡了斷生命的話,未免有點太蠢了。這裡可還有未成年人和小學生在場,可別為不知情的陌生人增添沒必要的煩惱啊。

  當然了,對於五條家的人來說,這點小事是嚇不到他們的。所以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伏黑惠發出了切切實實的一聲「啊」。

  在小學生的認知中,這一切未免太出乎意料了些。而這聲短促的驚呼,似是把所有的情緒全都吞回到了肚子裡。他那原本就高高翹起的發絲在這一秒內肉眼可見的翹得更加誇張了,五條憐趕緊摸了摸他的腦袋,試圖給予一些妥當的安慰。

  「別怕,他只是去往極樂仙境了喲,就是選擇的方式不太妥當。」她訕笑了幾聲,向前微微傾身,擋住扭曲的人形,「所以這種人肯定上不了天堂,只會……呃?」

  在她的言論中即將墜入地獄的尋死者,扭動著站起了身。

  不是掙扎著站起,而是切切實實地用雙足站立在了地面上,彎折的脊椎向後仰著,穿得齊整的西服套裝在這誇張動作的拉扯之下也松垮了,襯衫下擺被扯了出來,露出凹陷的腹部,隱約間似乎還能從紐扣空隙中窺見到肋骨的陰影。

  他大概想端正地站好,可脊背只豎直了一秒鐘,再次被重力拉扯著向前傾倒,混雜了血沫的口水滴滴答答滿地都是,已經讓人覺得惡心了。很想好好教育他一下,可那狹長的眼眸看不見瞳仁,對於他是否保有理智也只能持懷疑態度。

  非要五條憐評價一下的話,她會說,這家伙現在只能下地獄了。

  畢竟天堂可不會收這種奇奇怪怪半死不活的家伙。

  天空也驟然變得陰沉,眨眼之間比盛夏突然襲來的暴雨天更加昏沉,明明這個季節還不會有急切驟雨,天頂的雲層也不像是積雨雲。陰冷的風讓她有點不安,趕緊從長椅上站起身來,順便拉著伏黑惠一起後退整整三大步,成功瞬間退居二線,只余下五條悟近在他的眼前。

  「什麼嘛,這裡是浣熊市嗎……誒,你快看看該怎麼辦嘛。」她戳了戳五條悟的肩膀,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顯然已經喪屍化了的奇怪男人,「現在應該就是你們咒術師該登場的時刻了吧?」

  「他看起來是被咒靈附身了而已,沒事啦。不過等等哦,我的章魚燒還沒吃完。」

  風輕雲淡地這麼說著的五條悟,直到現在還有閑心品嘗美味,仿佛他是現實世界的觀眾一般,完全和她不在同一個次元。

  好氣。她的拳頭已經硬了!

  「首先請不要說『而已』,其次先別吃了!」

  五條憐毫不留情地一把搶走他捧在手裡的章魚燒,再次果斷後退了四步,指著那一點一點挪動而來的男人,盡力不讓聲音發抖。

  「到你的工作時間了,請好好地履行咒術師的職責!」

  「啊?好吧,我知道了嘛,既然你這麼害怕的話。」

  五條悟耷拉著嘴角,視線依依不舍地追隨著她手中的章魚燒,很明顯在這一刻藏在他心裡的饞蟲壓倒了咒術師的角色。

  「不許偷吃我的章魚燒哦。」

  他居然還義正辭嚴地說出了這種話,這無端的控訴讓五條憐遲疑了兩秒,還是不敢相信:「在你心裡的我是個可恥的小偷嗎?」

  「因為我肯定會在這種時候偷吃你的章魚燒。」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離譜的發言,「所以你也一定會用同樣的方式報復我啦!」

  「……才不會。」

  盡管是這無奈至極的答復,但也足夠讓五條悟滿意了。他趕緊又朝伏黑惠揮了揮手,大聲說著讓他保護好他家的妹妹。

  「五條悟,你這話是不是說反了!」她叫嚷著,「應該是我保護小學生才對吧!」

  「我可沒說反哦,還有別叫我全名!」他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太生分了!」

  「知道了五條悟!」

  嘴上說著知道,實際上卻完全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不等五條先生丟來抱怨,五條憐匆忙拉著伏黑惠退到更遠的一棵樹下,還是無法對這番安排表示苟同。

  不管怎麼想,她都覺得應當由自己擔任英雄這一角色,可惜悲傷的事實是,她發現自己竟沒辦法帶伏黑惠逃多遠,似乎從第一步就是死局。

  身後分明空無一物,她卻無法再挪動半步,好像有無形的透明屏障隔斷在街的盡頭,連形狀也無法窺見。她對著屏障猛捶了幾拳,施加的氣力盡數溶解到了不知何處,也沒有聽到咚咚的回響聲,像是空氣的阻力阻斷了她的掙扎。

  是附身的咒靈在搗鬼嗎?真是太狡猾了。

  「這應該是帳。」忽然聽到伏黑惠說,「有帳擋著,就不會有人注意到裡面的動靜了。這是五條老師教我的。」

  「哦……原來如此,哈哈。」

  她發出了笨拙的幾聲笑,當然這笑聲絕不是出於輕快的心情。

  肯定是對自己愚蠢的行動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動說起了帳的事情吧。

  對於小學生貼心的解圍,五條憐真的很感謝,只是這一切想來還是覺得有夠羞恥,她竟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如此無知。

  但她從來就不是作為咒術師培養的,也不是頗具天賦的優秀天才,不知道這麼簡單的小學生都清楚的東西,也是很正常的吧?

  確切的說,她只不過是個湊巧能夠看到邪祟的平凡人而已。

  沒錯,就是這樣。

  五條憐注視著眼前破片般碎裂的華美術式,在心裡告訴這麼自己。

  「五條悟還教了你什麼呢?」

  她喃喃著。

  她並非是謀求到一個答案,這句自言自語也從不是真正的問句,卻恰巧落在了伏黑惠的耳中。

  他很認真地琢磨了一小會兒,這才說起了五條悟教會他的那些技巧,譬如禪院家祖傳的十種影法術,還有從他的手影中脫胎的黑白色的大狗。他還沒有機會獨自袚除過詛咒,五條悟答應他,今年一定會讓他好好表現一次的。

  「五條老師說,他是最強的。」

  他也曾對她說出過「最強」,在許多年以前,說了很多次。那時他所說的最強好像不只是他自己而已,另一個名字她有些想不起來了。

  大概就是在那個名字逐漸消失開始,或是在那之前,她也忘了究竟哪一天才是起點——究竟從何時起,她再無法將五條悟看得真切了?

  這層虛晃的迷霧直到這一秒鐘也未曾消失,哪怕此刻她也在注視著他。

  她看著那被詛咒操控的死者尖叫著、撕咬著,像徹頭徹尾的野獸,只憑直覺向前猛衝,卻不能將他逼退。他停在原處,倒也不會在這時候露出很放肆或是狂妄的笑,只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神情,一切盡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知道面對著詛咒附身的他會想什麼,無法設想他眼中所窺見到的一切。跳躍在他指尖與眼眸中的咒力,會與她所見的有所不同嗎?她不知道。

  她不是咒術師。

  只是,與她無數次的想像中完全一樣,此刻這般過分游刃有余的強者姿態,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吶,小惠,五條悟很厲害吧?你也這麼覺得,對嗎?」

  他是這一代的榮光,是最強的六眼,從誕生之日,她就一直都知道。

  正如知曉此刻心髒急促的鼓動,全是由自己捶打無形屏障時的愚笨掙扎害的。她甚至想要用力按住胸膛,這樣她的思緒便不會蕩得更遠了。她的話語好像在指尖顫栗著,難以訴說,是什麼作祟?

  但她還是想說:

  「這就是我的哥哥。」

  ■■■

  —記錄:1998年6月3日,東京都,五條宅—

  計劃失敗了。意料之中的失敗。

  從最初開始,這就是痴人說夢。每個人都應當在第一秒就意識到這個事實,可所有人都沉浸到了這個瞬間才遲鈍地醒來。

  既定的事實被擺上台面。期盼了數百年才降臨的五條家這一代的榮光,已然成長為了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神之子,即便他仍是稚童。

  那個只是為了作為轉嫁針對六眼的襲擊而存在的、叫做憐的孩子,早就不像六眼了,無論是外貌還是咒力,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無能。

  影子徹底失去了作用。她或許從一開始就是無用的存在,如果不是擔憂著年幼的六眼遭遇詛咒師的刺殺,根本都不必設置誘餌這一存在。

  五條憐聽說過——是從誰的竊竊私語聽到的,她忘記了。

  聽到他們說,上一代的六眼不足一歲便因詛咒師的襲擊身亡,那孩子的名字甚至無法寫在族譜中,所有人都恐懼著這樁死亡將會成為五條家的詛咒。

  只要能夠守護這一代的六眼,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

  啊啊,原來是這樣。

  想起了記憶中無數次猙獰襲來的面孔,想到了環繞在自己身邊的死亡,以及只有在五條家的範圍之外,才能稱呼家主大人為「父親」的這一事實。

  她就是眾人定義中的「犧牲」之一,她只為了轉移六眼可能遭遇的刺殺而誕生。不必有多余的情緒,為了他去死也沒有關系。

  在五條家這一代的孩子中,她不是最年長,也不是最年幼的。她應當有兄弟,也應當有姐妹,但在他們看來,她是污穢的影子,不可能被視作手足。

  只有在五條悟的眼中,她會是一個妹妹,她也只會認為他是兄長而已。

  在那一天,她徹底接受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不曾想到這份意義也有消失的一天。

  「從此之後,你就做回五條憐吧。」

  注視著她的眼睛,家主大人對她說,這是他第一次看著自己,卻不是父親的目光。在他的眼中,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女兒。

  他的這句話也是命令嗎,還是對她的指引?她不知道。

  她也想過,如果五條悟並非六眼,她大概都不必誕生於世,眼下的迷茫感也無須存在。她將腐爛於子宮的囚籠,與突發惡疾的母親一起去死。

  想像無用,事實是六眼誕生了,於是她也必須存在——於是被家主命令著從暴斃身亡的母親的腹中剖出,踐踏著死亡出生,成為誰都厭惡的最污穢的生命。

  從今天起,她可以成為她自己了。

  不再是六眼的影子,不再需要剪短頭發,不再需要模仿他的樣子,不再……

  ……從此以後,該怎麼做呢?

  她思索著,仿佛墜入空洞。周遭所能窺見的、所能聽見的,全都變得像是虛妄的叫囂,一切都好不真實。

  唯一真切的是,名為五條憐的、應當屬於她自己的命運,從這一天起才真正開始。


第16章 天台邊緣與游戲結局

  「過來看過來看,這家伙和上吊死掉的那個賭鬼超像哦!」

  五條悟熱情地招著手。

  如果他所指的對像不是歪歪扭扭的屍體的話,五條憐大概會樂意湊近看看的。

  必須承認,她對死掉的東西真的不感興趣。

  五條憐擠出一絲客氣的笑容,頗有禮貌地擺了擺手,把拒絕寫在了臉上。無論是此刻的表情還是神態,都莫名像是會說著「你覺得有趣的話那就多看一會兒吧」這種話的友善阿姨。

  帳是在半分鐘前解除的,日光與蒼色的天空一同撒落,刺眼得有些不適。她眯了眯眼,看著五條悟那仍在分外熱情晃動著的手,不用懷疑也知道自己大概又失去了拒絕的余地。

  稍稍走近一些。剛才被自己的咒力推走的易拉罐扁扁地掉在腳邊。她記得這飲料相當難喝,味道有點像是甜膩的止咳糖漿,光是想像一下都叫人反胃,連帶著這個包裝漂亮的罐子讓她覺得不喜歡。

  五條憐嫌棄地撇嘴,打算俯身拾起壓扁的罐身,卻被七海先一步拾走了。

  「……我幫你丟掉吧。」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

  一直待在賭鬼父親死亡現場的七海,早就注意到了他們所在的馬路另一側的動向。仔細想想,說不定剛才的賬也是他幫忙設置的。

  真是個貼心的好人呢,與在場的某位姓氏中含有數字的男性完全不一樣。

  五條憐這麼想著,揚起不好意思的笨拙笑意,向七海躬身道了聲謝,這才走到五條悟身邊。本想著遠遠打量幾眼就好,卻被他拉著手一下子靠近了血跡旁。

  「你看嘛,是不是挺像的?」他調皮地故意眨了好幾下眼,好像真的很期待五條憐的回答,「不同的個體被同一個咒靈附身,通常呈現出的模樣不會如此相似。這情況還是很少見的。」

  「哇。是嗎。真厲害。總之你先把手松開。」

  五條憐毫無感情地捧著場。如果不是手裡還捧著裝有章魚燒的紙盒,她肯定會願意配合地拍拍手掌的。

  「什麼嘛。」五條悟努著嘴,控訴也變成了嘟噥,「都不讓哥哥碰一下手嗎?真冷漠!」

  「你的東西,趕緊拿好了。」

  懶得迎合他的幼稚抱怨,五條憐直接把紙盒推到了他手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怎麼好像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有些失望的表情?

  當聽到他切切實實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誒—?」時,她終於可以確信自己沒有幻視,五條悟是真的有點失望。

  耷拉著嘴角,他不情不願地接過紙盒,嘴裡還在咕噥著:「你真的沒吃啊……」

  五條憐差點不知道該說什麼,藏在衣袖裡的拳頭已經悄悄攥緊了:「你到底是想要我吃掉,還是不希望我偷吃?」

  「非要我選的話,肯定是後者更好啦!」

  滿懷期待地如此說著的五條悟,戳起盒子裡的最後一顆章魚燒,比任何時候都更認真地品嘗起來,但看起來更像是故意在她面前展露的表演。

  如此刻意的演出,五條憐可沒有閑心多作欣賞,拙劣的演技她也完全不喜歡。在她看來,只要能讓章魚燒物歸原主,就算是工作結束了。懶得多應半聲,她只聳了聳肩當做答復,而後便走進身後的公寓樓,按下了電梯控制面板上最大的那個數字。

  大概要感謝午後的閑暇,在通往十五層的這段漫長高度之中,這台老舊的破電梯未曾停下過一次,勤勤懇懇卻也慢慢吞吞地爬升至頂層,在清脆的「叮」一聲中敞開。通往天台的小門正對著電梯井,破碎鐵鏈落在門縫旁,不知算是在證明此處確實具有安全措施,還是變相暗示了保全措施不足。

  五條憐推開門,忽然卷起的風幾乎將外套吹飛。

  在蒸汽水珠的倒影中,她看到了這個男人在半空中墜落的姿態。如果沒有預估錯誤的話,他就是從此處跳下的。她倒是也沒有太期待能在這裡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只是想要看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罷了。

  擺放在天台邊緣護欄上的破皮鞋印證了她的揣測。詛咒附身的那個男人所留的遺書就壓在鞋跟下,錢包板正地擺放在一旁,裡頭只剩下一枚五元硬幣,可惜與他結緣的只有咒靈而已。

  銀行卡被剪成尖尖的無數片三角形,嶄新小票夾在紙鈔的夾層,打印時間是一小時前,購買的物品也只有一聽汽水而已,正是現在已被壓得扁扁的那個易拉罐的前身。

  遺書有著漂亮的筆跡,疊成了四折,厚厚地裝在沒有貼郵票的信封裡,更像是他的自我告白,或是說痛斥之書更加合適一點。

  斥責的對像,自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去年的金融危機。

  金融危機具體是從哪天開始的,實在想不起來。這個經濟學概念,仿佛很突然地就出現在了新聞與報紙裡,而後飛快地滲透到所有人之中。

  今日死去的這個男人所在的公司,在金融危機之下苦撐了兩個月才徹底倒閉,停業的證明是突然消失無蹤的老板,尚未下發的一整個季度的工資根本無處可循,更不用去肖想什麼賠償金了。

  破產者集聚在電車的車輪下,轟隆碾過後,痛苦和負債就會消失無蹤。他也坐在停滯於月台的電車車廂裡,聽著廣播以機器人般的語氣說著「因機械故障,列車將在本站稍作停靠,請各位耐心等待」這種冠冕堂皇的話,進而陷入人造的謊言之中,相信了這列車絕不是因為自殺者才停留此處。

  還有從跳樓自殺的投資者,在下跌股價中蒸發消失的財富將這些人扯下天台,與此同時也將他卷到了岌岌可危的債台之上。

  去年為了安身而買下的房產,貸款才剛償還了不到十分之一,新車的保險和按揭也到了嶄新的周期,飛漲的物價又好像與這個世界脫了節,尚且沉浸在繁榮國度的美夢之中,周遭的一切全都在擠壓著他口袋中僅剩的那一點錢。

  或許憑著努力的工作,還能脫離貸款的黑洞。可問題是,整個國家都已變得貧瘠不堪。即便是再廉價的體力活,也變成了眾人擠破頭也想要擁有的最佳選擇,而他毫無疑問地在這場爭鬥中敗下陣來。

  苦苦堅持了將近一年,無力償還的房產與車被銀行收回,賤賣一切所有物只是為了謀求明日的飯錢。社會救助的錢款同未來一樣無法窺見,僅剩的最後一套西裝,其實也沒有用了,他根本熬不到一場面試。

  活著變成了掙扎,飽腹感是奢望,只有飢餓才是他永永遠遠的朋友。

  『活著像是屈辱。只有死亡才能洗刷這份恥辱。』

  這是寫在白紙上的最後一句話。

  「說得這麼了不起……不是你自己選擇要超前消費的嗎?」

  用著「安身之所」、「便於工作才買下了車」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本質上不還是缺乏自我認知才買下了力所不能及的高價貴物嗎?

  五條憐無法只從本人寫下的告白中與他共情,唯一能夠清晰想像到的,居然是自殺者尋死前喝下的櫻桃味可樂的味道,還有他深深凹陷的腹腔。

  飢餓是真的,這一句不是他的謊言。

  用手撐著天台的邊緣,不需要怎麼費勁就能站上去。從這個高度望見的地面,遙遠得仿佛沒有邊界的天空。垂直的空氣中殘余著裂紋般漆黑色的痕跡,正伴著風慢慢飄逝。她想這應該就是殘穢了。

  天台上並沒有任何殘穢的蹤跡,看來他是在決心跳下後才遭遇咒靈的。不知對於當事人來說,這算不算是個讓他安心的事實。

  盡管終點相同,但這確實是他的自我意識做出的決定,而非詛咒的強制干涉。

  五條憐邁出一步,她的半身也踏入空中,風似已能將她完全拖起,下墜的重力搭在搖搖欲墜的平衡之上。只要再向前傾斜一些,哪怕只是幾毫米,她也將落向地面。

  能夠想像出下落的風在耳旁呼嘯的嘶吼聲,也足以想到失重感會如何拉扯著她的心髒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飄蕩。□□墜地後,她也會聽到骨頭的猛然碎裂,意識與精神將繼續停滯在半空之中,恍恍然或許永遠無法觸碰到水泥地面。

  她踮起腳尖,褪色的淺粉發梢被風吹得折起曲度,平衡感觸及到了破碎邊緣。

  倘若這就是終末的話。她想。

  毋庸置疑,一定會是最爛的結局。

  ■■■

  —記錄:1997年3月3日,東京都,五條宅—

  「現在你還不能行動嗎?」

  「當然不能啦,角色是我行動條還沒滿嘛。」

  「哦……這樣啊。」

  五條憐笨拙地點了點頭。

  她可不會說,自己沒有聽明白五條悟的解釋,當然也不可能直爽地承認自己沒有明白這個游戲的戰鬥機制。

  她只蜷起身子,將自己縮成一團,窩在地毯的一處小角落裡,看著屏幕上的角色行走在世界地圖上。

  五條悟連續五個晚上都在玩這個游戲,她也連續旁觀了五天,偶爾浮起的困倦讓她時不時神游天外,游戲劇情也是看得七零八落的,只大概知道這是一個拯救星球的故事,舞台也並非發生在地球,而是遙遠的某處星系。

  玩了這麼久,她想今天總該玩到結局了吧。

  其實她多少能夠想像到結局。肯定是主角團攜手擊敗反派,成功化解了星球的危機,成為眾人愛戴的英雄,男主角也與女主角順勢結為連理,正如以前看過的那些動畫片一樣,她也喜歡這種分外和樂的美好結局。

  不過,要是反派被打敗的話,她還是會有點傷心的。

  「我比較喜歡反派呢……」

  五條憐小聲咕噥,看著屏幕上五條悟操作的角色精准地擊中反派,血條銳減一大半,連個「miss」的字樣都沒有跳出來。

  「誒,你喜歡他啊?」五條悟好像不敢相信,「為什麼?」

  「嗯……」

  五條憐第一次開始認真思索起了喜歡反派的原因。

  說真的,她總覺得討厭一個東西才會需要理由,喜歡反而不需要為什麼。但要用這種念頭作為答案,五條悟絕對會笑她的。她一定要對自己的這份青睞想到合適的緣由才行。

  仔細琢磨了好久,直到反派徹底被擊敗,她也說不出確切的原因。心中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只好就這麼模模糊糊地說了。

  「他看起來有種瘋子的感覺……而且眼睛是綠色的,很漂亮。」

  「女主角的眼睛也是綠色的,那你喜歡女主角嗎?」

  「咦?」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女主角的眼睛不是棕色的嗎?」

  「什麼嘛,你說的是蒂法。女主角是愛麗絲啦。」

  「……女主角不應該是蒂法嗎?」

  五條悟放下了手柄,五條憐也抬起頭,尷尬地彼此對視了一眼。

  在共同沉浸於這款游戲的五天時間中,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彼此在女主角身份這一問題上從未達成共識。

  更糟糕的是,眼看著游戲都快到玩到盡頭了,他們才意識到這一點。

  五條悟推動搖杆,操控著主角走到了下一個劇情點,飛快地讀著對話,快到五條憐都沒看清半句話,對話框就已挪到了另一個角色的嘴邊。

  在按鍵哢噠聲響的空隙之間,穿插的自然是五條悟對於女主角身份的辯白。

  「愛麗絲作為這個星球最後的古代種,本來就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在開場動畫裡就出現了,肯定是女主角沒錯嘛!而且她的技能超好用,我每次戰鬥都會帶上她!」

  總感覺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

  不過,就算拋開實用論,他所說的也確實很有道理。

  五條憐被他說服了——或是說,她從不會去質疑。

  哪怕她知道蒂法是與主角從小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是與他許下了諾言的最重要的人,但在聽到五條悟所說的一切時,她似乎也忘記了這個角色的勇敢與溫柔。

  果然,主角就應當是特殊的人才對。她想。

  恍神之間,游戲已然結局。

  如她的設想,在故事的盡頭,一切危機皆已消失,星球復又回歸安寧。

  與想像不同的是,主角團沒有成為敬仰的英雄,男主角也並未和任何女性角色成為戀人。他背負著友人的死亡,獨自踏上了他的旅途。

  原來孤身一人也可以是一種結局。

  當「the end」的字樣映在眼中時,她想。

  作者有話要說:

  小悟和憐妹玩的游戲是最終幻想7

  其實蒂法和愛麗絲都是女主角啦quq


第17章 過分幸運與行為准則

  「哇,怎麼會有人自殺之前選擇喝櫻桃味的可樂!」

  身後傳來大呼小叫的一聲感嘆,這熟悉的聲音不必特地回頭也能知曉究竟是出自於誰。

  擺得板正的錢包被挪到了靠近天台的邊緣處,五條悟懶懶地伏在扶手上,指尖夾著便利店小票,嫌棄似的努了努嘴。

  他大概不太怎麼在乎站在扶手上的五條憐,視線也未停留在她的身上,分明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她的風衣下擺都要擦到他的發梢了。

  「請不要突然發出這麼響亮的吐槽好嗎?」五條憐收回了邁出的步伐,「說真的,我差點被你嚇得從這裡摔下去。」

  以分外平淡的口吻,她訴說著自己險些被驚嚇的事實,過於鮮明的反差讓人很難不猜想她這番發言是否只是謊言而已。

  在此刻探究她的真誠,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唯一有意義的是,她又重新站回到了天台的邊緣,切實地立足在不到半米寬的扶手上,與混凝土地面的距離卻仍是一步之遙。

  五條悟漫不經心地一甩手,小票在風中飄蕩:「沒事啦。要是你真的掉下去了,我也會把你揪回來的。對哥哥多一點信賴嘛。」

  「是嗎?」她的反問聽上去信心不足,「與其完全依賴你的反應速度,我更希望自己不會從十四層摔下去。」

  「既然這樣的話,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趕緊下來吧。」

  即便是勸誡般的話語,經由五條悟那一貫輕快的口吻,也變得像是漫不經心的俏皮話了。他抬起手,輕輕扯著五條憐的風衣腰帶,這幼稚無聊的小動作差點弄散了她好不容易才系好的結。

  就算只是為了不再繼續沉浸於搗鼓腰帶的困境之中,她也必須得從天台的邊緣下來了。

  不情不願的,五條憐跳回到了堅實的地面,有些欲蓋彌彰似的補充道:「站在扶手上看到的風景會更壯觀一點。」

  「是嗎?說不定那家伙在跳下去之前也坐在這裡看了很久喲。」五條悟把小票塞回到了夾層裡,慢慢悠悠地重新將錢包擺正,「沒有說人家壞話的意思哦,不過他實在太沒品了,都已經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了,竟然選了最難喝的櫻桃味可樂,難怪會被詛咒纏上。」

  要是根據五條先生的這番說法,這世上所有愛喝櫻桃味可樂的人類都理應變成詛咒的承載物了——好消息是五條小姐最討厭這個口味了。

  「只能說,每個人的喜好不同。」她聳聳肩膀,「願意花光剩下的所有錢買一聽櫻桃味可樂,證明他真的很喜歡。」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為這個場合選擇什麼食物呢?」

  「你是說自殺之前嗎?」

  五條悟分外乖巧地點點腦袋:「對。」

  「嗯,我嘛……」她思索著,習慣性地低下了頭,嘀咕著說,「會吃拉面吧。」

  這確實不是多麼出彩的回答,但五條憐覺得自己說得至少也算中規中矩,卻不知怎麼戳中了五條悟的笑點。他爆發出毫不留情的巨大笑聲,發梢輕快地蕩來又蕩去,明明這根本沒什麼值得笑的。

  「所以,你是打算坐在天台上端著拉面吃嗎?」他曲起手掌,擺出拉面碗的形狀,「看起來好尷尬哦!」

  「不要這麼死板。難道我就不能先吃完拉面再上天台嗎?」

  他的笑聲根本沒有停下:「就算這樣也還是很奇怪喲。」

  「那你打算吃什麼?」

  在問出這話的同時,五條憐下定了決心,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麼,就算他說出的食物也是自己最愛吃的,她也一定會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

  「我呀?雖然我從來沒想過自我了斷,不過也還是讓我想想哦。」

  他蹙起眉頭,真的認真琢磨了起來。大約糾結了兩分鐘,這才輕敲手掌。

  「就吃白色戀人吧!」

  「……哇自殺之前選擇吃北海道特產真是太有特色了呢,比拉面獨特太多了。」

  五條憐配合地鼓起掌來。這可不是演技,她是真心覺得把平平無奇的奶油夾心餅干當做生命終結前的最後一種食物實在太過奇怪。

  不過,比起櫻桃味可樂,那還是白色戀人更好一點。

  除卻脫下的皮鞋與空空如也的錢包以外,天台上也就只有灰塵和水塔而已了。五條悟格外認真地翻開了水塔的鐵皮蓋,將半個身體都探入桶中,好奇地打量著,也沒有發現其他端倪。

  五條憐知道,他肯定只是好奇著水塔裡面是什麼模樣而已,才不是職業素養的體現。

  眼下可以斷定的事實是,今日的死者確實是自殺沒錯,這場死亡是純粹的詛咒作祟,與他們先前搜尋的開膛手五條沒有關聯,不知能不能算作是個好消息。

  如果是刑偵劇的話,上演到這裡,總該出現一些突破性的線索了吧。要是一直這麼迷茫下去,可就要超過追責的時限了——不過在咒術師的律法當中,好像並不存在刑事追訴期這個概念?

  五條憐只希望這一切可以盡快結束。她已經對充滿詛咒的這個世界感到百分之九十的無趣了。

  「所以你有找到什麼我沒有注意到的線索或是猜想嗎?」

  在下沉的電梯裡,五條悟這麼問她。他大概是正盯著鏡面反射中的她,恍恍惚惚指尖總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沒有。」五條憐垂下眼眸,只盯著衣擺的褶皺,「你看不見的東西,我怎麼可能看到?」

  「哎,你總說這種話。其實你就是想要偷懶吧?認真一點喲五條同學!」

  「我沒有不認真,但是沒看到就是沒看到。」她邁出小小的一步,踩著自己的影子,「謊言重復一百遍,說不定會變成事實。但同樣的問句重復一百遍,也只會得到相同的答復。就當是為自己省點體力吧,別總問我能夠看出什麼了。」

  反正她什麼也看不到。就算是當真留意到了,遲鈍愚笨的大腦也不會予以正確的回應。在這方面,她的自我認知一向清晰。

  都把話說得如此掃興了,五條悟也只好無奈攤手,但依然沒有喪失信心,嘰嘰咕咕地繼續同她分享情報。

  「附在自殺者身上的那個咒靈是不完整的,殘留在詛咒身上的五條家咒力殘穢也不完整。不過,和先前去世的那兩個小朋友身上的痕跡拼在一起,就能稍微看出點線索了。」

  或許他說出這些並不是為了共享情報。他大概只是想要說點什麼,而她恰巧在這一秒擔任聽眾的角色,僅此而已。

  難得耐心的,五條憐在他說完後依然等待了兩秒鐘,確信他的這一部分發言確實結束了,這才問道:「我現在是不是應該配合地反問一句『是什麼線索』?」

  「嗯。」他認真點頭,「是的哦。」

  「好吧……」她忍不住嘆氣,懨懨道,「是什麼線索。」

  五條悟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也很配合地將情緒調動到了最高漲的狀態:「問到點子上了!五條家咒力的殘穢,大概率是結界的一部分——而且是由無下限術式構築的結界。」

  「無下限……」

  五條憐喃喃著,這下她也終於提起一點興趣了。

  「所以,那是被五條家的六眼鎮壓的咒靈?」

  她對術式和咒術不甚了解,但畢竟生在五條家,無能的她當然也會知道,只有六眼才能使用精細的無下限術式。

  有點想笑。她也確實發出了笑聲。

  「什麼嘛,原來我這麼幸運的嗎?」

  按照五條家那些人的說法,六眼能夠誕生於自己存在的時代,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幸運。如今她的人生之中可以出現除了五條悟以外的另一位六眼,哪怕只是以名字或是歷史的概念存在。

  真是……洋溢的幸運得簡直快要從她咧開的嘴角裡湧出來了。

  想必在噴湧而出之時,她一定會發出「嘔」的難聽聲音。

  所以呀,這份幸運,不如挪到其他地方去。

  ■■■

  —記錄:1996年11月13日,東京都,五條宅—

  「嘿,悟!好久沒看到你啦!」

  身後傳來了呼喚聲,喚著她的名字,爽朗卻陌生。

  五條憐停住腳步,想要回頭,從背後傳來的推力卻讓視線顫抖了一下。全然陌生的男孩摟著她的肩膀,看起來大概比她年長幾歲,親昵得像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分明沒有見過這人,停留在肩上的暖意也黏膩得有些奇怪。

  她眨了眨眼,沒有應聲。年長的男孩也露出困惑的表情,似是不解。

  「怎麼啦,你難道已經想不起我這個哥哥了嗎?」他撇著嘴,有些沮喪,「去年我們不是玩得很開心嘛,這趟我可是特地從京都來找你的喲!」

  「……京都?」

  去年在京都時,她只待在宅邸邊緣的小院,除了必要的時候,不會離開宅子。那個夏天,她連五條悟都僅僅見了三四面而已,其他同齡的五條家的孩子根本未曾見過。

  而他卻說,他們在那個夏天玩得很開心。她想,她大概猜想到是怎麼回事了。

  「我不是悟,我是……」

  在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前,那孩子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他幾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掌,親昵做派消失無蹤。

  後退、飛快地後退,他如同倉惶逃竄,差點摔個踉蹌。驚恐地突睜的眼眸映著她的模樣,但他卻像是在注視一個醜陋的詛咒。

  難看的面孔猙獰著,手掌用力摩挲外套下擺,可他的指尖分明是干淨的,她穿著的這件和服也不肮髒。

  如果遇見的是真正的悟,他一定不會擺出這幅模樣吧。不過,她也想像不出五條悟會如何對他予以回應。

  「所以,那個和你打招呼的家伙到底是誰嘛?」

  五條悟擺弄著手中的四階魔方,滿不在意地問著,將最後一排錯亂的顏色擰正。

  「去年在京都的時候,我可沒有和哪個家伙玩得格外開心。」

  「……誒?」

  截然不同的言論讓五條憐陷入困惑。她不解地捏著衣袖,下一秒才想起五條悟從不會做出這麼扭捏的動作,匆忙松開了手。衣擺落下,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微弱聲響。

  「他說他和你很熟的……」她只能復述自己聽到的,「專門從京都來找你了呢。」

  「那就是假裝和我很熟而已。我最煩這種人了,自我意識過剩。」

  他擰動魔方,拼湊齊整的色塊瞬間瓦解,散亂成無序的色彩,雜亂地陳列,與他說出的「自我意識」這詞一樣復雜,她不太聽得懂。

  但這個家的所有人都愛著六眼、所有人都仰望六眼,對他露出熟稔的偽裝也是情理之中,五條憐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理解那個男孩的親昵行徑了。

  「要是遇到了這種故意裝作和你要好的人,阿悟會怎麼回應呢?」

  「首先不可能這種人的手不可能搭在我的肩上,其次我會讓他滾開。」

  「哦……這樣啊。」

  她學到了,這才是「五條悟」的行為方式。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類似的情況,她也會這麼做的。

  如果,有下一次的話。


第18章 就業指導與京都之夏

  把雙手藏進口袋裡。跟在五條悟的身後,五條憐也走出了電梯轎廂。迎面拂來的風將她的頭發吹得更亂,不必對著鏡子都能想像出那亂糟糟的模樣。她懶得費心將發絲捋順了,甚至動起了剪成短發的念頭。

  短發一定很難看,算了,停留在想像階段就足夠了。

  她果斷地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念頭,正如她無法再繼續說出口的諷刺話語。剛才那句揶揄般的幸運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陰暗心情,現在她已想不到更合適的嘲諷了。

  反正她只要緊追著事件的腳步隨波逐流即可。像她這種平平無奇的人,可沒辦法琢磨到什麼重大的突破。

  「啊呀……有麻瓜發現不對勁了。」

  如同抱怨的嘀咕,在話語中短暫化身為魔法學徒的五條悟磨蹭起了腳步,慢慢吞吞地被五條憐落在身後。

  不知不覺就走在了前面,實在讓人不習慣。五條憐打算不著痕跡地放慢步速,讓五條悟越過自己,可他依舊磨磨蹭蹭,顯然是只打算藏在她的背後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在公寓門口的人行道前,有個面生的男人正蹙起眉頭,同七海建人說著什麼,苦惱的神情透出些許不安。從這個距離,勉強只能聽清話語中的幾個字眼,似是在說著「有人掉下去了」、「是自殺嗎」、「房租」之類的話題。

  「有人跳樓了嗎?抱歉,我沒有看到。」七海平淡地應著,習慣性垂低的眼眸仿若對這場對話全然不在意,「也許是您看錯了。」

  「不會吧,我真的看到有人掉下來了!真奇怪啊,怎麼地上什麼也沒有……是掉到誰家的陽台上了嗎?啊!難難難難道是鬼魂嗎!呀——!」

  房客的猜測只驚嚇到了自己,突兀的叫聲倒是比鬼魂還要更加駭人。

  可是,那個尋死的男人,不就躺在他的腳下嗎?

  雖說確實扭成了有些怪異的形狀,五官也猙獰得完全錯位,但只要仔細看看,再動用一些想像力,還是能夠找到他的雙腿與手臂的。

  「他看不到喲,因為自殺的家伙徹底咒靈化了。」五條悟友情地送上解答,「□□也不再是人類了。」

  「真可憐,到了最後都不能作為人類死去。」

  能讓她都感到憐惜,確實是相當悲哀的存在了。

  不過,沒有被普通人察覺到端倪,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五條憐聽著七海裝傻般的應答,囫圇說著「應該是您看錯了」,迂回卻也有效地消除了住戶的疑慮。但幾秒鐘後,他還是忍不住抓著七海的手,又開始重復起先前的那些憂慮論調了,憂愁感好像從未消失過。哪怕只是作為看客,都覺得這場對話分外疲憊。

  「有時候就是會變成這樣啦,向非術師解釋情況最麻煩了。」五條悟舉起拳頭,只用指節偷摸摸指著發生在眼前的這段不見盡頭的囫圇對話,「至少這周圍的環境沒有發生變化。要是馬路被砸出了坑,或者弄碎了大樓的玻璃,解釋起來超級費勁,事後總是會被市政部門的人找上門來,要付罰款不說,還會被那群辦事死板的家伙嘮叨好久,甚至會發郵件過來列舉本次行動的失責之處,真的超麻煩啦!」

  越說越憤慨,他的拳頭也在惡狠狠敲打著空氣,連聽著這話的五條憐都快要感到窒息了,隨口應道:「你好像對這些流程很熟悉?」

  那動來動去的拳頭停止了半秒鐘,隨後便收回到了五條悟的口袋裡。他仰著腦袋,不知道是在盯著天花板的哪一處角落,垂落的發絲也蕩來蕩去,如同他故作漫不經心的話語。

  「沒有啊。」他有點口齒不清,「其實這些都是我聽別人說的。」

  「也就是說,身為最強咒術師的五條先生您,從來都沒有接受過市政部門的教育是嗎?」

  「哈!」他發出一聲格外僵硬的笑,嘴角也扯出不同尋常的弧度,生硬地自我辯解著,「我怎麼可能被市政部門逮到過!」

  無意間越揚越高的話音,不管怎麼想都是謊言的征兆無疑。五條憐難得友善地決定不再嘲笑他了,畢竟她確實難以想像面對著公務員時的咒術師先生會是什麼模樣的。

  一直以為咒術師就是特立獨行的存在——是現實世界的背側、無需被眾人窺見。她從未想過,原來這個職業也是會與平凡人的世界產生干涉。如此想來,倒像是不可為人知的地下部門。

  倘若詛咒也能被攝像機捕捉,想必在這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也可以出現詹姆斯邦德之類的人物。

  是個了不起的大發現,也是個沒用的發現。五條憐不再胡思亂想,跨出門外,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七海先生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咦,你和七海海的關系這麼好嗎?」

  「沒有。」這麼回答好像不太合適,她又補充說,「他剛才幫我丟了垃圾……我有點不好意思。」

  或許對於七海來說,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但她總覺得像是欠下了什麼。要是不趕緊想辦法將這份好意彌補上,說不定今晚她也無法入眠了。

  加快腳步,趕快擠進這場令人苦惱的對話中。五條憐稍稍來晚了些,這段對話已經在七海乏味的敷衍下走到了盡頭,房客被完全說服,相信了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只是眼花而已,懷揣著「這棟公寓不會變成凶宅」的心情輕快得回去了,意外的居然很好說話。

  難得的幫忙機會就這麼輕飄飄從指尖溜走,實在叫人懊惱。五條憐趕緊收起快要露出端倪的氣惱表情,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別扭地問七海,現在是不是需不需要聯系其他人。

  「比如像是警察之類的?」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角色了,「是不是要和他們解釋一下,這裡發生了超自然事件?不然警察會以為他還好好活著吧?」

  「大阪地區的聯絡工作會由京都高專的同僚負責,不需要我們特別做什麼。」

  「原來是這樣……我學到了。」

  沒用的知識又增加了。

  五條憐尷尬地站在原處,藏在背後的十指幾乎快要纏繞成結了。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幫忙,可就這麼悻悻離去,總讓她覺得不甘心。大概這份別扭的心情太過誇張了,她莫名覺得七海此刻的表情也像是想要說些什麼的模樣。

  「五條小姐,其實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您。」不是錯覺,他果然有話要說,「希望不會給您添麻煩。」

  「不會不會不會……您請說。」

  他們莫名其妙用起了尊稱,充滿無用敬語的對話仿佛早晨七點會播放的乏味職場劇。

  先清清嗓子,七海還是猶豫了小半刻,這才低聲說:「等這起事件結束之後,我就不打算再當咒術師了。對於未來能做的工作,我還有些迷茫,想要向您討教一下。我認識的人中,多數是咒術師,不太有咨詢的價值。。」

  「這樣啊……」她了然般點點頭,倒是聽明白了,不過她還是要說,「七海先生,您的措辭方式聽起來真的讓人很不安。」

  「……不安?」

  一臉困惑的七海,顯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沒有關系,她正要解釋呢。

  豎起食指,擺出老師般頗具信念感的模樣,五條憐一本正經道:「在所有的影視作品中,一旦某個角色鄭重其事地說出了『等事件A完成後我一定會去進行事件B』——比如像是『等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回老家和你結婚』這類的。通常在說完這話之後不多久,他就會半道丟掉性命,甚至連事件A都沒辦法順利完成。為了能夠順利踏上正常的職業道路,七海先生您還是少說一點『等這次的任務結束之後』這種句式吧。」

  「原來是這樣嗎?受教了。」

  這其實也是沒用的知識,希望他不是真的把這話放在心上了。

  切回到正題。對於七海先生的求助,五條憐真的很想幫上忙,不過她也沒辦法提供太多關於職業生涯的建議。

  「不瞞您說,其實我只是不想在高中畢業後就工作,才選擇升學的。雖然很想說『只要心理預期足夠低就一定能找到工作』,但這也不是無懈可擊的真理。況且金融危機並沒有真正結束,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意見,我也只能說,就業不是容易的事情。」她無奈地攤著手,「我所學的專業不是就業的大熱門,現在倒是無所謂,可過兩年我也得開始苦惱找工作的事情了。」

  「您是因為喜歡歷史,才會選擇深入研究這個方向嗎?」

  「也說不上喜歡……說起來,您相信神話嗎?」

  話題突然走到了奇怪的地方,七海想了想才說:「那只是古人的幻想故事吧?」

  「嗯,就是幻想沒錯,根本不真實。過去的人們把不可做的禁忌寫成神話,譬如像是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超乎道德倫理的一切被視作神代的傳說。『神代的傳說走到盡頭,人類成為故事的主角,從這個時期開始的歷史才意味著文明社會的誕生』,我曾聽過這樣的說法。」

  「這是個有趣的觀點。」

  「對吧?所以我才選擇了研究歷史,不過根本沒有學到和神話誕生有關的課程。」她聳了聳肩,「只從近代的歷史裡,只能看到人類總在循環往復地犯著同樣的錯誤,挺無聊的。」

  一不小心對著自己的事情誇誇而談了起來,五條憐匆忙收回話題,想要擺正到就業指導這一正題上,可思緒卻遲鈍地落向了某處違和感。

  「七海先生,我和您說過我是學歷史的嗎?」她不自覺地扯著嘴角,露出一抹訕笑,仍在努力地回憶著,「我好像沒有印像了。」

  「先前聽五條先生說起過。」

  「啊……原來是這樣。」

  解密了,可她依然覺得困惑。或者應該說,她感到別扭。

  無知的空洞讓思緒失去了落腳點。想要嘗試想像五條悟會說到的她,卻連一個真切的人形也無法窺見。

  「那個,七海先生,他……我是說五條悟,他平常會怎樣描述我?」

  話語先於理智脫口而出,後悔感在話語的盡頭才追上,害得脊背也僵硬了,但她好像只能放任言語繼續。

  「他是在什麼時候提到我的,是因為剛好說到了家人的話題嗎?他會偷偷說我的不好嗎?」

  或是,也會說到她的好嗎?

  這話她問不出口。

  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哪一處是好的。劣等的影子而已。

  隱藏她的存在,從不提及她,說不定這麼做才是最不會出錯的選擇。

  「抱歉,我想不起是在什麼場合下說到的了,大概不是家人的話題。」

  回想了片刻,七海說。

  「可能是在和我的同學聊天時提到的吧,他有個年幼的妹妹。那時五條先生應和說,他的妹妹與他年齡相仿。我的同學問他,他的妹妹是否也是位厲害的咒術師,他說妹妹很認真地在上大學,讀的是歷史系的專業,說不定妹妹未來會成為很了不起的學者。」

  隨後還添上了一句「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她會對這麼無聊的學科感興趣」,是笑嘻嘻地說出口的,與其說是吐槽,倒更像是令他得意的苦惱。但在五條憐的面前,七海覺得還是不要提到這句話為好。

  五條悟那略顯驕傲卻懊惱的神情,他是在學不會。倘若因此讓這話丟了原本的意思,只可能是他的罪過了。

  「哦……他這麼說的啊。我知道了。」

  她低下頭,捏了捏耳垂,拖得長長的應聲顯得有些遲鈍。七海想,會不會是自己的轉述已然出了問題,所以她才是這麼興致缺缺的模樣。

  要真是這樣,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抱歉,這是我印像中他所說的話。」他的歉意更像是免責聲明,「如果傳達有誤的話,還請……」

  「沒事的,不用和我說對不起。」

  五條憐的應聲聽著仍是悶悶的,不知是被什麼隔開了,步伐卻輕快跨過人行道水泥磚的接縫。

  原來他也沒有在背地裡說她的壞話呀。

  真是松了一口氣。

  其實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漫無目的邁出的步子踏在了綠化帶凸起的邊緣上,搖搖晃晃的,害她差點沒站穩。

  大約走到第十三步時,擋在眼前的人影讓她不得不停下了。五條悟就站在花壇的盡頭,嘴角噙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和七海海聊天這麼高興嗎?」

  「是嗎?」她的語調漂浮著,悠悠然落在不知何處,「我看起來很高興嗎?」

  「很高興哦,有種尾巴翹到了天上的感覺。」

  就不否認了吧。她想。

  五條憐跳下花壇,揚起的微風吹動了一片落葉。稍稍收拾下心情,她讓自己變回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樣。

  「從七海先生那裡知道了沒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我可以接著偷懶了,稍微有點開心。」她捏起車鑰匙,在五條悟的眼前晃蕩出清脆聲響,「今日休假,接下來的時間我打算當個普普通通的游客。請不要用討人厭的無聊工作打擾我了,咒術師先生。」

  「知道啦。路上不要忘了幫我帶點紀念品。」

  「你想要什麼?」

  「什麼都可以,只是你買的。」

  為了從自己的錢包裡榨出財富,他那一貫難伺候的秉性竟然也消失無蹤了,實在讓人佩服。

  五條憐勉強把他的需求記在了待辦事項的最後一位,擺擺手,鑽進了自己的面包車裡。

  如果能提前知道會來大阪的話,她一定會提早做好出行攻略,安排一個滿滿當當的游覽計劃,力圖在這幾小時內將大阪看遍。可惜這個可能性不存在,計劃也無處可以實行。五條憐干脆放棄了思考,沿著那個冬日走過的路途,再次駐足於曾窺見過的景色前。

  對這座城市的印像,尚且停留在五年前的聖誕季,曾見過的那些或古舊或現代化的建築,它們安寧地矗立在記憶之中的位置,並無任何鮮明的變化。大阪城的屋檐飛揚,是小鳥願落足之處。在心齋橋的商店裡,赫然擺著白色戀人的禮盒,聽不見聖誕曲的樂聲,距離冬天還有許久。

  於人生而言漫長的五年,只是城池短暫的一瞥,她經歷的年歲不及歷史的厚度。

  但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麼要在關西售賣北海道特產?

  這大概是她唯一注意到的發生在大阪的變化了。

  如此深奧的營銷手段到底有何作用,五條憐肯定是想不明白的。她也懶得費心琢磨,直接買下其中最簡陋的那一款,付錢的時候還覺得有點心疼。

  還是不給五條悟了,就當是賣給自己的零食吧。

  她想著,把餅干盒塞進口袋裡,笨拙地用垂下的袖子擋著,欲蓋彌彰。

  開車回到案發現場的公寓。賭鬼父親上吊自殺的地方暫且成為了那群咒術師們的作戰基地——之所以說是「那些咒術師」,當然是為了表達五條憐想要與他們割席的決心。

  她可沒辦法擁有咒術師的腦回路,完全不想在死者的注視下嘗試思索出一切疑惑的解法。她只覺得那間房子裡會鬧鬼,雖說她根本不怕鬼。

  所以盡管嫌棄著、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自以為是地自我孤立著,到了還落足的場合,她還是會再次從明黃色「禁止入內」的塑料帶下鑽過去,小心翼翼地回頭偷瞄好幾眼,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到她狼狽的動作。

  踏上生鏽的金屬台階,在這裡一定要放輕腳步,否則螺絲會伴著步伐擰出吱呀吱呀的難聽聲響。烏鴉落在二樓的欄杆扶手上,小小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外套上的紐扣,日光在牛角制的紐扣邊緣折射著格外明亮的光,許是被它認錯成了漂亮的寶石。

  五條憐抬起手,蓋住紐扣。烏鴉歪過腦袋,依舊好奇著。

  「你的意思是?」

  烏鴉在說話?

  五條憐確實聽到了切實的話語,訴說著人類的語言,卻並非出自那尖銳的鳥喙。聲音來自於盡頭的那扇門的背後,是她所熟悉的聲音。

  「我並非想要控訴您的妹妹與這一切有關。」她聽到七海說,「殘留在易拉罐上的咒力,與開膛手五條留下的每具屍體上的殘穢相近。五條先生,我不覺得您只是出於人手不足的原因,才讓非術師的妹妹參與到這樁任務中。」

  怎麼連七海先生都開始用起那個難聽的「開膛手五條」的稱呼了?真想不通。

  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五條憐好像也不太想得明白。

  咚——聽到了清脆的聲響,是錫罐碰撞在桶壁的聲音。

  「別說得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爛的騙子一樣嘛。現在確實人手不足,不是嗎?」五條悟陳述著事實,「她說不定真的和開膛手五條有關,現在還完全確認,在此之前的『相近』也都只是『相近』而已。別忘了,她是我的妹妹,是五條家的女兒。就算相似,也沒什麼好奇怪。」

  「不只是相似而已。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兩處殘穢中的某一部分是完全一致的。」

  「這我也知道嘛。」

  「……即便是對妹妹,你也不會說出一切嗎?我沒有兄弟或是姐妹,說出這話可能只是指手畫腳,但我不認為你作為兄長的應對方式是合適的。」

  「每戶人家的情況都不一樣。在我們家,兄妹關系就是這樣的,很正常也很合適。」他似乎不很高興。

  「抱歉,您這麼認為的話,我不會有更多意見。」

  「你不用亂想太多,我能夠看到她只是『關聯者』,不是『始作俑者』。所有的一切,我會告訴她的,但不是現在。」

  他會將一切告訴她,正是現在。

  六眼不可能沒有注意到立足於無人窺見之處的她。

  他對七海所說的每一個字,全部都是說給她聽的。或許他在此刻說出的也是謊言,是只講給她一個人的話語。

  烏鴉飛走了。鐵欄杆上空空如也,五條憐不知道自己現在正注視著什麼。

  她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感到一點震驚,這樣的反應才比較符合現實情況。事實是,名為驚愕的心緒從未在她的心口逗留哪怕半秒。

  很意外嗎?不意外。果然是這樣。

  她沒有那麼有用,也與他的關心也無關。他不需要她,只因為她是一切的關聯者,所以才能夠出現在這裡,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使命。

  她早就猜到了這個可能性,可惜忘記告訴自己了。

  不想說「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也不打算衝進這道門裡。五條憐兀自在原地站了一會,或許也並沒有太久,天光尚未黯淡,夕陽只從屋檐的邊緣漏下,在視線一角燒灼出黑色的圓形影子。她後退幾步,避開日光,而後才轉過身去。

  踏下台階,走向不知何處,找尋不到目的地,她只是不想在警戒線以內的地界停留。那地方讓她看起來像個罪犯。

  思緒仍在錯亂著,明明她根本不覺得意外。

  她好像在想像五條悟的話語,或是他說出那些話時的表情。腦海中反反復復只有一張面孔而已,沾染著厭棄的神情,真切得仿佛曾出現在她的眼中,哪怕她從未見他對自己露出過那樣的表情。

  好想回去,回到她的家裡。可此刻沉重的步伐,是扎根在了這座城市嗎?

  死去的鯨魚在眼前游過,開膛破腹的臭味清晰可聞。指節隱隱作痛,是揮舞拳頭時會殘留的痛楚。

  在這諸多的死亡之中,自己會是解開一切的存在嗎?如果答案為「是」,那也不錯。

  好想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卻也知道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存在。可能性與不可能拉扯著她,大腦疼得快要裂開了。

  這個時節的黃昏,短暫得在數次眨眼之間便消失無蹤。日光早已沉入地平線的邊界,倏地暗下的天色晃了眼,她拐入了一條無名的小巷。

  陰暗無光的此處如同城市的棄兒,高高豎起的磚牆隔開了日光,街燈碎裂的玻璃落在牆腳下,早已落了灰,直到主干道的街燈亮起,才會在殘余燈光的照射下發出尖銳的嗚咽聲。她的影子驟然浮起,將地面的黑色也盡數籠罩。

  滿目漆黑在她的影子裡扭動著、撲棱著。嗅到了腐臭般的血腥味。

  就在面前,死去的烏鴉鋪落在地。

  啪嗒啪嗒,從空中墜落的鳥兒掉在身後。

  小小纖細的身體破開了撕扯的裂口,扭曲成詭異的姿態,冰冷心髒暴露於空中,不知是被風吹得顫栗不止,還是苟延殘喘的跳動。

  願意相信它們一息尚存,知道此刻仍在扇動翅膀,長長的飛羽擦過她的腳腕,如同千百只手的觸摸,冰涼的、毛毛的,在發出最後一聲呼喊後,徹底失去了心跳,與所有的屍體化為同樣枯朽的姿態。

  無法邁步,無法落足。死去鳥兒環繞在她的身旁,而她高高在上般站立在屍體拼湊的圖畫裡,仿佛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satoru』

  羽毛的黑色屍體拼成了她的名字。

  她在思考嗎?她還清醒嗎?她會恐懼嗎?她不知道。

  烏鴉在耳旁喧囂著金屬般的鳴響,黑影從視線的四角壓迫而來,眼前窺見的似也不真切了,只感覺到冷意與薄汗浮於肌膚的表層,籠住狂亂跳動的熾熱心髒。她蜷縮起身子,世界伴隨著她的視線一並動蕩,重疊殘影仿佛有無數個現實在眼前展開。

  無數現實拼湊出無數的她的名字,喧鬧聲也在尖叫著呼喚著她。

  ……好惡心。

  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

  「別怕。」

  世界沉入黑暗,溫暖手掌覆在她的眼上。

  ■■■

  —記錄:1995年8月3日,京都,五條宅—

  蟬鳴、熱風、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廊下風鈴清脆的響聲摻雜其中。

  這一整個夏天,她都將在京都度過。可她總覺得這裡和東京的家沒有太大的區別。

  同樣被綠意環繞,同樣栽種了盛夏未至便會凋謝的無盡夏,從地底蒸騰而起的熱意與東京如出一轍。叫不出名字的兄長們也會穿著繡有家紋的和服,松樹的圖紋連綿在他們的衣擺下。

  侍女說著綿軟的京都腔,柔柔的、卻也怪怪的,帶著拐彎抹角般的別扭,她總是聽不明白。

  其實此處也有不同之處。京都的宅邸明顯會更陳舊些,也並沒有太多人住在這裡,呈現著空蕩蕩的華麗。

  曾聽五條悟說過,五條家是隨著天皇遷都而移居到東京的,在此之前漫長的年歲,家族的根基盤踞此處。

  無法想像千年前京都的這個家的模樣,五條憐也不會進行想像。她在這裡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扮作六眼的模樣,在可能遇襲的場合下,成為分散襲擊的誘餌。

  大概是世道和平了不少,這一年來她還沒有見到太多面目猙獰的詛咒師,照看她的僕人也許久沒有變動了。但這僕人做事總是風風火火的,也不愛同她說話,剪頭發時,總扯得她頭皮生疼。與這人同處一室,空氣都會變得窒息。五條憐倒更情願遇上心懷不軌的惡人,如此一來,這僕人說不定就可以在襲擊中身亡。

  死去的僕人再第二日就會由新的人代替,這般循環往復的變化她已見過很多次。沒什麼好意外的。

  風扇吹動了書頁,險些將頁碼卷到最後的數字上。五條憐趕緊用手臂當做鎮紙,壓在書本的一角。

  生怕京都無聊,好不容易才向阿悟借到了這本圖冊,一定要好好讀完才行,她絕不會被其他事情影響……

  ……啪嗒。

  綠色的毛毛蟲落在了書上,在郁金香的圖片上緩緩蠕動,拖下黏膩的足跡。

  想要尖叫、想要丟掉書、想要逃回東京。下意識冒出的衝動好多。

  但五條憐沒有尖叫,也不會丟掉書本,更沒辦法一路奔回關東。她只是倏地繃直了身,站在木廊的邊緣,用力捂著蒼白的嘴,以免嘔吐感成真。相比之下,身旁的笑聲放肆得簡直像是來自於另一個次元。

  「這只蟲子超大吧!」

  五條悟抓起書上的毛蟲,故意湊近到她的面前,看著她愈發糟糕、幾乎與毛蟲如出一轍的青色面孔,笑得更大聲了。

  「你要是想學我學得更像一點,就不該害怕蟲子嘛!」

  「呃……我會努力的。」

  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五條憐只想裡這東西遠些,最好消失在它的視野之中。

  「不過……」

  她支支吾吾著,忍不住打顫,視線不爭氣地挪到了木廊的角落,可那滿身尖刺的肥碩蟲子依舊在余光的角落裡湧動,單是想像一下它完整的模樣都足夠可怕了。

  要是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自我辯解的理由,那一定再好不過。然而事實是,她相當害怕蟲子——毫無理由地害怕。五條悟也知道這一點,卻偏偏選了如此肥大的一只毛蟲丟在她的眼前,顯然是懷揣了百分之百的惡作劇心情。

  當然了,對於惡作劇而言,被捉弄對像在第一秒內的反應才是最有趣的。隨後,趣味性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飛快地減弱,直到消失至零為止。

  已經欣賞到了嚇得平地彈起的五條憐,五條悟心滿意足,隨手將難得捉到的這只碩大毛毛蟲丟進了草叢裡,手上的灰塵與草葉被術式彈飛到了不知何處。

  草叢砸出了相當結實的一陣沙沙聲,證明了毛蟲遷居的事實,可五條憐還是不敢隨意挪動視線,生怕一回頭,毛蟲仍在望著自己,只好盯著攤開的畫冊,看著風扇再次吹起書頁,圖畫伴著頁碼嘩啦嘩啦劃過視線,直到在最後一頁停下。

  在這本科普畫冊的最後,印著大海的照片,海岸線與水下的世界擁擠在小小的書頁上。一旁的文字寫著,所有的生命都來自於大海。

  也就是說,千百年前,她也應當在這片深藍色的世界中嗎?

  「阿悟,你見過大海嗎?」

  「當然啦。」

  「海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很大的一片水域,沒什麼特別的。」

  「是嗎?」

  五條憐眨眨眼。

  在來京都的路上,她見到了寬闊得看不到邊緣的湖泊。比這還要更加龐大的水澤,即便是看著書裡的照片,她也沒辦法將圖畫放置在現實世界。她無法想像出那將是怎般模樣。

  「我也想親眼看一看……」

  她的喃喃聲差點從五條悟的耳邊溜走,他也確實聽得不認真,隨口問道:「你要看什麼?」

  「大海呀。」

  「那就去嘛。」

  他滿不在意地應著。

  他所想要的,同他的話語一樣,輕易便能獲得,哪怕是海上明月。短暫的某個瞬間,她差點以為自己也能夠如此輕松地去往大海了。

  「可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看到大海。」她坦誠地說,「家裡應該也不會有人帶我去海邊,我想。」

  丟掉最後的那半句話也沒關系。這只會是肯定的陳述句,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五條悟「哦」了一聲,也想起了還有這回事存在著。

  「那我帶你去吧。」

  「……誒?」她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現在嗎?」

  「現在可不行。京都怎麼看得到海!」他甩著袖子,「我是說以後啦。以後。」

  「真的嗎?」

  「你不相信我嗎?」

  「沒有沒有。」

  圖畫中的海,在這一刻觸手可及。她大概已遁入了海底,立足風中也只覺得飄飄然。而那被青色毛蟲嚇跑的溫暖血色,復又聚回到了她的耳廓。

  「那就……等到以後啦!」


第19章 正面對峙與鏡面反射

  迷迷糊糊睜開眼時,最先見到的是垂落在臉旁的手掌,圓潤指尖抵著額角,隱約能感覺到些許虛晃的暖意。

  五條憐能想像出握住這只手時的觸感,於是她也順勢想起了這是屬於誰的手。

  頭有點疼,空空如也的胃傳來一陣陣隱約的惡心感,混沌得讓她有些難以思考,也無心去探索周遭的一些,只是低垂著眼眸,任由視線停在圓潤指尖上,思緒不知飄到了何處去。

  她想,她好像做了一場夢——關於死去烏鴉與她的名字的夢。

  羽毛的觸感尚且真實,裸露在衣袖外的皮膚仍能感覺到那癢癢的觸感。鞋底踩在死鳥的屍體上,冷冰冰卻黏糊糊,能聽到橡膠鞋底與混凝土地面被血液粘結在一起時拉扯出的綿長聲響,哪怕只是回想一下,都只會讓人覺得更加惡心。

  五條憐不自覺地蜷起身子,不知道是不是應當捂住嘴比較好。

  要是就這麼吐出來了,她會不好意思的。

  「你醒啦?」

  聽到了在夢境中出現的熟悉聲音,溫暖指尖撥開了散亂在臉上的碎發,被遮擋的余光倏地變得清朗,足以瞥見到那笑吟吟的面孔正停留在她視野的角落裡。五條憐沒有動彈,故意裝作沒有留意到五條悟的存在,只盯著眼前所能看清的一切而已。

  天花板上的繩結依然在蕩來蕩去,原本懸掛在下方的屍體已然消失無蹤,室內彌漫著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意外的有點好聞,卻沒有開燈,周遭都顯得昏昏沉沉。

  黃昏走到盡頭,現在已是徹底的黑夜時間,窗外搖曳的橙色光芒是唯一的光,恍恍惚惚般,將她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也顯得晃蕩不安。

  此刻四肢放松的愜意姿態與不時會滑落到鼻尖處的發梢,不必多作思索也能猜到自己正處在最為愜意的平躺姿勢,溫暖且軟和得恰到好處的枕頭正墊在她的脖頸下。頭頂傳來了哢嚓哢嚓的清脆聲響,是五條悟正在吃東西的聲響,而披在肩頭的風衣外套口袋裡空空蕩蕩,她知道這家伙在吃什麼了。

  一切事實都已窺見,唯獨覺得不太對勁的是,為什麼五條悟會盤腿坐在賭鬼父親死去的公寓客廳,且她正枕在他的大腿上?

  「因為你被死鳥嚇暈了嘛。」以玩笑般的輕快口吻,五條悟這麼說這,把牛奶味夾心餅干塞進嘴裡,「膽子有點太小了喲,阿憐。」

  原來死去的鳥並非只是夢境而已。

  五條憐縮了縮肩膀,將自己完全蜷縮在風衣下。不知是不是惡心感在作祟,或是烏鴉仍在腦海中盤旋,她依然覺得渾身無力,只想就這麼安於現狀地躺著,話語也變得像是嘰嘰咕咕的夢話:「我沒有被嚇暈,只是睡著了。我可是開了一晚上車從靜岡過來的,不要忘記這個事實。」

  「好好好,既然你非要這麼說的話。」

  「你不信的話就算了。」

  「怎麼會!」五條悟高聲控訴著,又拆開了一包餅干,「我可是很相信我們阿憐的哦!」

  她想要發出一聲冷笑,可不知怎麼的,說出口的話語更像是無力的怨念:「你覺得我信嗎……再說了,為什麼把我搬到案發現場,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個合適的旅館吧?」

  「沒辦法嘛,除了那輛面包車以外,只有這裡最近了。」他聳聳肩,仿佛真的有這麼無奈,「那輛車嘛,臭得就好像汽油桶一樣,我可不想坐在那裡頭。」

  「哦……」

  五條悟的這番說辭,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麼她最終會睡在他的腿上。但他的大腿確實舒服,而且膝枕向來都是收費高昂的一項服務。既然能安生的在這裡躺著,五條憐也沒有什麼多余的意見。

  抬起眼眸,被他捧在手心裡的寫著「白色戀人」品牌名的紙盒裡只剩下了幾片餅干而已。至於其他的,當然是在哢嚓哢嚓的聲響中消失在了他的肚子裡。

  中途易主了所屬權的餅干居然又回到了他的手裡,想想真是讓人不服氣。五條憐費勁地抬起手,把手掌攤在了五條悟的面前,冷冰冰地說,這餅干應該是她的。

  「不是買給我的嗎?」他睜大眼,扮演著無知模樣,「因為你知道這是我最喜歡吃的餅干?」

  她的頭更疼了,反問說:「你覺得是嗎?」

  「難道不是嗎?」

  「不是。」

  「誒?!」

  在短暫的半秒鐘裡,五條憐見證了信任的光輝在他的眼中崩塌。

  大概是為了挽回自信,或是只是單純想要擺出滿不在乎的姿態,五條悟撇了撇嘴,強硬地把剩下的餅干盡數塞進了她的手裡,視線卻扭轉到了別處去。

  換做平時,五條憐可不會為了如此渺小的勝利的感到高興,但不得不承認,她現在確實餓了,這盒所剩無幾的餅干在此刻也顯得分外珍貴。

  隨意挑出一塊,她用力扯著包裝的邊角,卻沒能順利拆開。

  沒用的包裝。她想。

  把餅干旋轉九十度,將發力點轉移到方形包裝紙的另一個角上。稍稍費了點力氣,這次她總算是撕開了塑料包裝紙。只不過好像有點太用力了。

  伴著窸窸窣窣的細碎響聲,餅干碎屑從塑料包裝裡逃逸而出,些許幾粒落到了她的發梢上,其余的則盡數卡在了五條悟這條黑色長褲的褶皺裡,顏色對比意外強烈。當事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盯著廚房角落裡的那台冰箱,真不知道是什麼如此吸引人。

  既然如此,五條憐也不可能會主動挑起這一事實。她乖乖地繼續躺著,慢吞吞啃咬甜膩的餅干,嘗不出它實際的味道。

  「關於那些鳥……」在餅干碎裂的間隙間,她的話語也慢慢吞吞,「看起來也像是開膛手五條的傑作。」

  ……哎呀,一不小心也染上這個口癖了。

  五條憐抿了抿唇,真想把這話收回去,可惜來不及了。

  下次絕不再說這個奇奇怪怪的稱呼了。她暗自下定決心。

  這個稱呼並不會影響她想說的意思。盡管她的大腦一度將真切的事實扭曲成了夢境,但她確實看到了那些烏鴉開膛破肚的模樣。從破裂傷口中伸出如同絲線般的殘穢痕跡,仿佛真有什麼東西從其中破出了。另外也有一些完整的屍體,卻瘦弱得可怕,如同僅有皮毛包裹住骨架而已。這幅模樣也叫人覺得眼熟。

  「是他的痕跡沒錯。」五條悟微微揚起頭,視線從冰箱轉移到了天花板上,「還有被餓死的鳥,那是那只咒靈殺死的。就這麼出現在同一地點,非要說他們之間沒有關系的話,好像也不太合理。」

  「找到新的線索了嗎?」

  「沒有喲。」

  「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不好意思。」她疊起了包裝紙,尖銳直角劃過指腹,略有些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死去的鳥會被擺成『satoru』的字樣,但說不定這意味著幕後黑手正在找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可以趕緊把我交出去了。」

  「拜托,我也是『satoru』耶。」

  似乎聽到了輕笑聲,五條悟戳了戳她的臉頰,余光仍能瞥見到嘴角翹起的弧度。

  「再說了,就算真的是在找你,我怎麼可能會把你拱手交出去啊。」他又補充了這麼一句,話語像是玩笑。

  「是嗎?謝謝。」此刻她的心中真的有感謝嗎,還是說出了一句嘲諷?她也不知道。「確實,我派不上什麼用場,所以應該也不會有人想要用到我。」

  「怎麼突然說起傻話了?不會是一覺睡醒感冒了吧?」

  五條憐低下頭,避開他落在額上的手掌:「沒有……我好渴,有水嗎?」

  「只有果汁哦。」

  「……也行。」

  剛才的那塊餅干吸走了她僅剩的水分,殘留在舌尖上的甜味到了這會兒也已扭曲成了微妙的酸苦味,五條憐只想趕緊衝走這股味道。

  從五條悟手中接過易拉罐,她輕輕晃蕩了一下,液體碰撞在罐子的邊緣,大約還剩下一半有余。她還是懶得坐起來,索性繼續躺著,小心翼翼地將易拉罐湊近了些。

  而後,不出意外的,就在將要品嘗到果汁之際,她的手抖了一下。

  液體撒落時,可不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也不會留下過分鮮明的色彩對比。但事實是,果汁確實撒在了五條悟的褲子上,在黑色布料的正中央滿開一處色澤更濃郁的反光圓形。吸收了水分的餅干屑也倏地漲開,染上了與果汁一樣的淡淡紫色。

  遲鈍了兩秒鐘,在意識尖叫著「你闖大禍啦!」之前,她先聽到的卻是五條悟爆發出的大笑聲。

  「在固體粉末裡加上液體,你這是在制作混凝土嗎?打算轉行到建築業了嗎?」他用指尖捻起染濕的這片布料,嫌棄的小拇指翹得比他的嘴角還高,「啊啊,完全被你弄髒了!」

  「你這是在責怪我嗎?」

  「不然咧?」他輕輕捏著五條憐圓滾滾的臉頰,毫不留情地追責,「是你自己嘴巴漏洞了喲。」

  「我的嘴巴沒有漏,只是重力在作祟而已。」

  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想承認自己的罪過——尤其是不樂意在五條悟的面前表現得如此坦誠。

  「再說了,如果你開啟了無下限術式,就不會發生這種『慘劇』了。」她果斷將罪責推回到了五條悟身上,「你自己也應當要反思一下。」

  「什麼嘛,怎麼還怪起我了……告訴你哦,這條褲子也很貴喲,弄髒了就等於失去原本的價值,所以——」

  「所以就丟掉吧。」

  五條憐坐起了身,風衣外套從肩頭滑落,隨即掉在榻榻米上,皺軟踏踏的一團,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窗外的光依然動蕩不安,朦朧得籠著她低垂的頭顱,漾著黯淡而迷離的光。

  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能窺見她的想法。她兀自跪坐著,耷拉的肩膀將要墜向地面,仿佛已沒有什麼能再支撐軀體的重量了。

  許是過了很久,大概也不算太久,才聽到她的呢喃。

  「沒有價值的東西,你就丟掉吧。人生的意義在於舍棄。」

  「為什麼要丟掉?」他好像什麼也沒有察覺到,「我很喜歡。」

  「那你沉默到現在的用意是?」

  「……我知道的嘛。」他聳聳肩,有些無奈的口吻,「沒有提前和你說起這次的任務會和你有點關系,不好意思啦。」

  「我不是說今天的事情而已!」

  很意外的,脫口而出之後,五條憐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尖叫。短暫嘶吼的痛楚隨即伴著呼吸一並起伏,時而尖銳,時而又是隱忍般的痛感。她感覺到了五條悟輕抵著後背的手掌,也知道應當甩開他的手才好,可卻沒辦法這麼做。

  她只是坐在地上,編制得細細密密的榻榻米草墊壓得她的掌根生疼。她根本不能抬起頭,也無法看著五條悟,哪怕這一天的到來她早已想見。

  從衝繩海邊的那天開始,除非他們徹底成為互不相關的陌生人,否則就一定會迎來今日。

  或許有些期盼這一天的到來,或許也有點羞於面對。在短暫地傾瀉後,五條憐已不知道應當說什麼了。

  想說過去,想說現在。想要說起的有那麼多,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而他也沉默著,難道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切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

  如果非要回答的話,他會說,任何感覺不到彼此之間湧動著凝滯氣氛的人,才是世上最遲鈍的人。

  他可不會是如此遲鈍的家伙。

  還是想要觸碰她,輕輕撫摸她的脊背,調皮的小動作也像是抱歉。褪色成淺粉的發梢落在他的指節上,有些癢癢的,想起了在前一年的這個時節被她染成鮮艷紅色的長發。他還沒有對她說過,其實他挺喜歡她的紅發。

  究竟是心意未說出口,還是「喜歡」這詞難以訴說,這不是今天必須思考的問題。

  僵硬的氣氛彌漫在小小的房間裡,一度超過了死亡的氣味。五條悟想,應該要有人說點什麼才行,不能讓他們繼續這麼沉默下去。

  「所以我說了,對不起嘛。」他輕輕戳著五條憐的後背,像在惡作劇,「我……」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說……你什麼都不說。星漿體的事情、任務失敗的事情、你的朋友的事情,還有在街上遇到我和其他人約會的時候——那時候你倒是也說點什麼啊!」

  「那時候要我說什麼,說恭喜你好像要和一個看起來就很窩囊的男孩子談戀愛了哇哥哥我好開心嗎?」他別開視線,繼續盯著冰箱,「原來你想要的是我的祝福嗎?」

  「我不用你給我祝福,我只要你對我說起你的事情就好!」

  她終於抬頭看他了,散亂在額前的碎發將她的表情切割成了千百份,卻都是相似的絕望般的哀戚。她此刻憤怒地瞪著他的目光,也不像是野獸一般。五條悟無法形容,但他見過這樣的她——如同聖誕前夜的她。

  她好像一直很生氣,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始終在惱怒著關於他的一切。這份尖銳的情緒裹住了她的愛,讓她在任何時候都變得尖酸刻薄。

  「我也有想要對你說的話,也有想要分享給你的事情,可你藏起了你的坦誠,這讓我怎麼向你訴說?」

  像是吉他與她不對稱的三個耳洞,那貫穿般的傷口在此刻又開始痛起來了。她捂住耳朵,自己的話語在掌心中顫動。

  「對著不坦誠的人坦誠,我不就變得像只狗一樣了嗎?就是那種,被人狠狠踢了無數腳,依然會腆著面孔向人靠近的可憐巴巴的狗。」

  「你才不是狗。」

  視線似乎恍惚了一瞬,五條憐看著他站起,停在她的身旁,微微伏低了身,他的雙臂環繞著自己,暖意與獨屬於他的氣味一並襲來,隨後才是恐懼感,可她無法推開。

  輕輕的,五條悟擁抱著她。

  他總會做出缺乏邊界的觸碰,如同過去愛他的那些人所會給予的親近感,對他而言這就是愛意的表現。可此刻的親昵卻也如同克制。五條憐能感覺到他的手臂仿佛僵硬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並非那麼肆意而親近。

  「非要用動物當做比喻的話。」他的話語盡在耳旁,「嗯……那我會說,你是一只小貓。」

  「因為貓比狗更冷漠嗎?」

  他發出了一聲輕笑,卻也不否認:「是有點啦。」

  並不是從今天起才覺得她像只貓咪的。

  況且,比起熱情的小狗,他確實更喜歡貓。

  不知不覺間,他攥緊了拳頭,仿佛正死死地握著什麼,他也看不真切。他只是想說:「其實我不是覺得你會擔心我,我也不怕你擔心,只是……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如果最初沒能說出口的話,之後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再往後,哪怕是意識到了不對勁,也不會想要承認的。」

  於是未曾說起的過去被丟進其他不願承認的心緒之中,他想這應該也算是一種可恥的逃避吧。明明他從來都不是這種人。

  「但我會告訴你的,以後的一切我也將全部告訴你。你想從哪裡開始聽起?」

  她沒有應聲,只後退了幾步,脫離這並不親昵的擁抱,嘟噥著說這個姿勢會讓後背很疼,她不想再這麼難受地坐著了。

  當真像只貓似的,五條憐站起身來,在原地轉悠了幾圈,努力尋找最合適最軟和的地方。小小的一居室公寓裡顯然沒有如此合心意的位置,於是她又坐回到了原處,慢吞吞地躺在榻榻米上,蜷起身子,枕著他的膝蓋,如同陷入了剛才那未盡的睡夢之中。

  散亂的發絲遮擋住了她的面容,窗外的火光已然熄滅,只有街燈時而閃爍一下。窗框將這唯一的光局限成了方形的模樣,黯淡得仿佛視野也褪了色,她卻像是仍嫌這周遭太過明亮,抬手擋住眼角,略微沉重的喘息聲是她在盡力呼吸的證明。

  「你說吧。」她喃喃著,像是在告訴自己,「關於阿悟的一切,我都會認真聽的。」

  「那就……」

  五條悟想了想。

  「從我的朋友開始吧。」

  ■■■

  —記錄:1994年9月13日,東京都,五條宅—

  抬起手、眨一眨眼、將視線挪向庭院的角落。

  站在面前的人形將做出同樣的動作,卻慢了半秒。這一切並非鏡面反射。

  叫做五條憐的這個孩子,只是在模仿他的動作而已。

  這是第幾次見到她,其實有點想不起來了。僕人與父親說,最好不要和這孩子有過多的接觸,卻也說不出具體的一二三,只重復著相同的論調,光是聽著就叫人覺得疲憊

  再說了,大人的勸誡,五條悟從來都不怎麼放在心上。

  「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你不像我。」

  五條悟皺著鼻子說,這就是他得出的最切實的論據。

  說真的,他一直知道這個家中有個與自己相似的孩子,存在的意義是分散他外出時可能遭遇的襲擊。他以為那大概只是由術式編造而成的人偶,即便是在見到了她之後也偶爾會這麼覺得。但她會攥緊衣袖,笨拙地抿著唇,躲開自己的目光,人偶可不會有這樣的舉動。

  注視著她的小動作,五條悟又重新更正了自己的想法。

  她也是真正的人——擁有咒力卻沒能繼承術式的他的妹妹。

  她睜大了深藍色的眼眸,在此刻終於脫離了鏡像的姿態,似是不解地望著她,指尖仍在揉搓衣袖,小聲說:「可我覺得,我們很像。」

  她說話時總是溫溫吞吞的,仿佛在吐露話語的同時仍需思考。單是這一點,就同他大不一樣了。

  五條悟揚起下巴,眯起眼,再次認真地打量著她。

  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起來確實很像。

  只是看起來而已。

  「只有臉像而已。除了外表以外,你沒有和我一樣的地方。」他直白道,「第一眼可能看不出來,多看幾眼就很容易發現不同了。」

  那些想要殺死他的人,他們不會給予第一眼之外的更多目光。所有這些顯著的不相似,在第一眼的相似面前,倒也算不上什麼。

  「唔……是吧?」

  她抿起唇。在不知所措或是尷尬的時候,她總會這麼做。

  當然,在她想要笑時,她也只是抿一抿唇而已。從第一次見面起,她有意無意地開始模仿他的行為和動作,唯獨學不會他笑的模樣。真是有夠奇怪的。

  五條悟抱起手臂,五條憐也做出同樣的動作,重疊的手掌也與他擺放的模樣一樣。

  「說起來,你啊……用『你』這麼叫你還是有點奇怪。」

  他咕噥著。這份不對勁,他早就意識到了,到了今天他總算覺得難受得過分。

  他叫做悟,她叫做憐,名字寫作漢字時大有不同,念在嘴裡卻都是「satoru」。五條悟習慣了聽著別人以這個名字呼喚自己,可要他用這個名字稱呼別人,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很怪。

  這應當是他的名字吧。

  就算總以「你」作為對她的稱謂,但不能一直叫她為「你」,那只會更加奇怪。

  抱起的手臂耷拉下去了。五條悟把雙手藏進袖子裡,望著五條憐困惑的面孔,只認真地琢磨了一小會兒,便想到了很合適的解決方法。

  「就叫你阿憐(ryo)吧。」他說,「除了satoru以外,憐這個字也可以讀成ryo。」

  至於為什麼不將憐念成更普遍一點的rei,純粹是他覺得這個讀音有點俗氣,不太喜歡。

  「阿憐?聽起來冷冰冰的。」她好像輕輕發抖了一下,「是個冷冷的名字。」

  「你想要我怎麼叫你?」

  「阿憐就很好。謝謝你。那我……我就叫你阿悟(satoru),可以嗎?」

  她又抿起了唇,這回大概是在笑,因為她的眼眸也微微眯起了。

  這般看不清笑意的表情、自下而上投來的目光、唇角露出的些許卑微,從她的眼中看不到她自己的存在,空洞的眼眸中也不曾倒映出自己的存在。他果然還是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真的把她認錯為自己。

  「這麼稱呼你,就好像在呼喚自己。」

  這就是她想要如此稱呼五條悟的全部理由。

  想告訴她,當他人說起她的名字時,也並非是在真正呼喚她。他們呼喚著的是六眼。

  這是五條悟窺見的真相,他不會在今天說出口。

  「以後,你就這麼叫我吧。」

  他說。


第20章 未盡諾言與初次見面

  「喂喂喂,和我聊點有趣的話題嘛。」

  忽然被扯了扯衣袖。

  五條憐抬起眼眸,一如既往笑眯眯的面孔落在視野之中,還未回過神來,卻先被戳了一下鼻尖。

  突如其來地突破了邊界感的小動作無論在哪個時降臨,都會讓她感到稍稍的不自在。五條憐下意識地往後挪動了小半步,表情也倏地僵住了。

  她覺得自己的反應也算是情理之中,可不知怎麼的,卻讓五條悟笑個不停,過分輕快的笑聲絕對讓這個上午變得更加糟糕了。

  這一天經歷的一切,其實都很糟。

  先拋開昨晚有大半時間都在聽五條同學的歷史故事導致睡眠時間嚴重縮水不說,就在這短暫的三四個小時之中,她甚至還做了一個相當抽像的噩夢,具體在夢中度過的故事已記不得了。唯獨印像深刻的,是僅見過兩次的咒術高專門前的紅色鳥居,重重疊疊地壓在夢境的邊角,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好不容易從夢境中掙扎起身,率先映入眼中的居然是五條悟壓在自己胸口上的結實手臂。

  「聽說睡覺的時候被壓住胸口就會做噩夢哦」——在對上她惱怒的視線時,罪魁禍首五條悟大言不慚地如此坦白。

  他確實履行了自己的承諾,過分坦率到連好聽的謊話都懶得同她分享了。那嬉皮笑臉的模樣毫不意外地透著惡作劇得逞般的得意,實在叫人生氣。

  拋開這一切。眼下最氣惱的事情,還要當屬麻煩的交涉工作。

  原本七海還對她說,與政府人員溝通非自然事件的這些最操心工作會由駐守在大阪的咒術師同僚負責。可今日卻收到了消息,說是臨近年中之際不安寧的事情太多,所有咒術師都在連軸轉地忙活,實在沒有余力幫忙處理相關工作了。

  於是,所有與警察的交流與書面登記工作,盡數落在了七海的身上。而依舊想著得償還小小人情的五條小姐——雖然早已知道七海並不是為了幫忙才拾起那聽易拉罐的——自願接下了其中的一部分工作。

  以上,就是她正在按部就班地填寫「非自然死亡事件情況說明(2007版)·咒術師專用·表1」的事件起因。一邊寫著,她還心裡暗戳戳地琢磨,身為非術師的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填寫這東西。

  五條憐別開腦袋,避開五條悟煩人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寫完事件概述中的最後一句,敷衍似的應聲說:「為什麼要和你聊有趣的話題?說真的,我想不到特別有趣的事情。而且我現在有點忙。」

  和天亮後才眯了半小時就能夠精力滿滿地開始翻閱舊書的五條悟不同,面對這張繁雜到擠滿了最小號字號的登記表,她真的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才行,否則絕對會填錯。

  不用想,就算是這般迂回的拒絕,也不會讓五條悟滿意。他發出了長長的一聲「誒——?」,失望的目光越過書頁與墨鏡鏡片的邊緣,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不是你說的嘛,以後什麼都會和我說的。」他咕噥著,仿佛真有這麼委屈,「既然你也想不到合適的話題,那我們就先聊一聊今天的早餐?」

  「……啊?」

  五條憐一下子愣住了,忽得頓住的圓珠筆差點在登記表上戳出一個渾圓小洞。她有點搞不懂他的腦回路了。

  「早飯有什麼好聊的?」她真的納悶了,「而且,今天早上我們不是一起吃的早餐嗎?」

  還點了一模一樣的A套餐,端上桌的炒雞蛋同樣難吃。

  「難道了不起的六眼先生已經忘記這回事了嗎?」

  話說出口,才意識到有點不太合適。

  其實她也不是故意想要說出這種揶揄話語的,大概最近對著五條悟說多了諷刺的話,言語中習慣性地帶上了一如既往的尖酸味。五條憐不自在地抿起唇,希望他不要聽出自己話語中藏著的不妙情緒。

  還好,他大概真的沒有察覺到異樣,或者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認真地搖了搖頭:「沒有忘記哦,但我現在能想到的話題只有早餐。」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聊早餐?」

  「沒錯!快快,快和我說點什麼!」

  「我拒絕。」

  對著滿眼期待的五條悟,她果斷地為這個根本沒什麼可聊的話題畫上了休止符。

  說真的,要是他們淪落到了只能聊早餐的地步,那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一連串的方框裡畫上叉,五條憐努力從滿目的枯燥文字中抽出富余的注意力,但這對於愚鈍的她來說還是略顯困難了些,簡單的話語也只能被拉拽得漫長,她一邊說一邊思考著:「比起已經發生的日常小事,還不如告訴我接下來應該做點什麼。」

  到了今天,在這間公寓與自殺者墜樓的天台的調查算是結束了,以沒有太多新發現告終。遞交上這份表格之後,黃色的警戒線將會被撤走,當然離開的住客們暫且還不會搬回來,此處將繼續空置一段時間,知道這一切得到結論為止。

  如同被焚燒的鯨魚屍體一樣,其實在死亡結束之後,便就也沒有太多剩余價值了。

  說不定在填寫完這張表格中的最後一欄後,自己又將回到那無知無趣的普通人狀態之中了。想到這一點,五條憐倒是希望這張表格能夠變得更長些。

  至少,要豐富到足以讓她撐過無意義的每一秒鐘才行。

  不知道她的心緒是否也一如既往地輕易暴露在了五條悟的眼中,一瞬間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像是無奈的笑意,抬手想要再戳戳她的鼻子,卻被她輕巧地躲開了。

  「安心啦,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喲。」

  「誒?」五條憐猛一抬頭,有些不敢相信,「這就要回東京了嗎,在基本上沒有得到太多進展的前提下?」

  「也不是沒有進展。而且,我可沒說是回東京去。」他耐心地進行著勘誤,「我說的是京都的五條家。」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輕輕晃蕩手指,在空氣中畫出無數個看不見的圓形。從這些透明的圓中,似乎漏出了京都盛夏的熱氣,盡管這個時節才只是夏日伊始而已。

  他想做的事,十之八九沒有拒絕的余地。五條憐聳聳肩,不再說什麼,算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從大阪去往京都,全程開車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那輛從靜岡開過來的破面包車性能尚可,也完全能裝下足夠多的乘客。但七海還要和當地的警察繼續溝通扯皮,沒法搭上這趟便車。而小學生伏黑惠明天還要上學,暫且想不到百分百合理的理由能讓他脫離書本投身於咒術事業之中。五條悟忍痛幫他買了一張回東京的新干線車票,臨走前還無比心痛地說,下次絕對會帶著他從頭到尾解決一樁任務,讓他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最強咒術師。

  居然能把壓榨童工說得如此高尚,五條憐真想打電話給厚生勞動省進行舉報——前提政府機關也能管制到咒術師的話。

  繞路將伏黑惠送到車站,目送著他登上希望號,高速列車疾馳而過的聲響像是撕裂了空氣,也碾過了五條憐腦海中奇奇怪怪的念頭。

  譬如像是,她正想著,五條悟會不會只是為了讓自己知道伏黑惠這個孩子的存在,才特地讓她見到他的。

  這想法未免太怪了,可能性不高不低,五條憐也不打算向他求證了。

  其實她也知道,盡管他總是以有點氣人的調皮鬼做派出現在自己眼前,但五條悟確實是個稍稍有幾分細膩的人。

  送走了伏黑惠,接下來的路途,就只剩下他們了。

  上一次開車載著他駛在數小時的柏油路面上,還是去往衝繩的時候。

  「我們再去一次衝繩吧,等這一切結束之後。」

  絕對是看穿了她的思緒,在腦海中恰好跳出「衝繩」這個詞的數秒鐘後,五條憐聽到他這麼說。

  透過車內的後視鏡,不太能夠看清五條悟此刻的神情。她羞於直接向他投去目光,如此光明正大的視線簡直就像在訴說著她有多麼在意他此刻的想法。

  強迫自己只盯著眼前的路標,踏在離合上的腳尖不自覺地伴著車載音響的樂聲打起輕快的拍子。正播放著的這首歌還挺好聽的,她想。

  「好啊。」她在話語中摻雜了恰到好處的不在乎,「上次確實沒有好好玩。」

  確切的說,是根本沒玩,以最糟糕的方式結束了。有段時間她甚至不太想要看到衝繩這兩個字,就算只是窺見到了也會立刻想起陰雲的海邊。現在想來,說不定那天對他而言也不算輕松。

  倘若能用嶄新的回憶覆蓋過去,那一定很好。

  「說起來,去京都的五條家做什麼?」她早就想問了,「那裡有東京的五條家沒有的東西嗎?」

  「當然啦。」

  「我又要幫你搬書了嗎?呼……放過我吧,我真的不喜歡體力活。」

  「這次不用你出賣體力,我們只需要聽故事就好了。」他把雙手藏進口袋裡,薄薄布料擠壓出方形書冊的輪廓,「知道嗎,除了書面記載的歷史,五條家的過去也存在於口述之中。」

  「……五條家的荷馬史詩?」

  「口述歷史同樣重要喲,對吧,女子大學生五條同學?」

  有點懶得搭腔。

  五條憐從沒有比現在更後悔選擇歷史專業,否則她肯定不會在今天變成五條悟的捧哏。

  裝作研究路線,實際手捧著的還是大阪地區的地圖,她順利躲開了五條悟的這一次無趣反問,也順理成章地在京都市內迷了路。如果沒有五條悟的指引,想必直到天黑之後她也不一定能摸到五條家的牌匾。

  千年的古樸大宅坐落於市郊的湖旁,臨近松樹林,寂靜得如同遺世之所,「五條」的字樣懸掛在門廊,看起來倒是和東京的那個家一模一樣。五條憐把頭鑽出車窗,打量著那飛揚的屋檐。她絕不是對這個家感到好奇,只是有點納悶,總覺得這裡好像同記憶中那過分陳舊的宅邸不太一樣。

  「去年翻修過了。」哢嗒一聲,五條悟解開安全帶,「估計還能再繼續在這裡站上一千年吧。」

  「哦……這樣啊。」

  原來不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呀。

  五條憐把車鑰匙旋到了熄火檔,轟鳴的發動機聲響消失無蹤,依然啟動的電源足以支撐音響運轉,從車載空調中吹出的涼風也仍是愜意。她伏在方向盤上,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鳴笛鍵,按捺不住地哈欠聲被拖了好長。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就在這裡好好補充一下睡眠吧。

  「別睡呀。」五條悟戳著她的臉,不由分說直接解散了她的安全帶,「已經到終點站了。」

  「……啊,我也要去嗎?」

  她只把自己放在了「司機」這個角色上,不曾料想到還會成為參與者。

  不情不願的,她被五條悟拽下了面包車。

  走在他的身後,她邁過了寫有「五條」字樣的門牌。

  有些微妙。在家主的葬禮之後,她未曾於這般的情景之下來到五條家。

  從這座幽深的宅邸中散發出的植物氣味與東京她長大的宅子一模一樣,同樣都是疏離般陌生。這個家的所有人都會以厭惡的眼光睨著她,雙唇蠕動說出的會是流言蜚語,不必側耳傾聽也能知道,一定是在說她是從死人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

  她是如此想像的,但她的預料卻未成真。

  沒有厭棄的視線,未曾見到翕動的嘴唇。他們看著她,仿佛她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而非是別的存在。

  或許五條悟的承諾已經實現了。他帶著她回到了這個家,所有人都將看著她。

  如果能有選擇的余地,她倒是更希望這個承諾永遠不會實現。

  ■■■

  —1993年12月19日,東京都,五條宅—

  最近才意識到的一樁古怪的事情是,下人們總談論起不曾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知道嗎,悟少爺昨日袚除了一重詛咒!」

  「不愧是六眼呢。能有幸見到六眼,真是此生的福氣了。」

  「被神明寵愛之人,說的便是悟少爺吧。」

  她袚除了詛咒嗎?她被神明寵愛了嗎?

  她是足以被窺見的幸運嗎?

  五條憐不太聽得懂他們所說的話語,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總是帶著恍恍然幸福般的笑意說起這些,卻在見到自己時收斂起所有的表情,僵硬得如同戴上了能面面具。

  她也不知道為何偶爾只有在這座宅邸之外,可以稱呼家主為「父親」,回到家後卻只能以「明光大人」或者「家主大人」呼喚他。

  人們總說著六眼。六眼是什麼,是她嗎?

  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都好像是謎題。五條憐盯著盛放的鮮艷花卉,深紅色的花瓣在視野中烙下綻開的殘影,數秒後便會消失。

  知曉答案是在冬日的午後,她在庭院裡見到了同齡的男孩。與他對上視線的瞬間,她嚇得叫出了聲。

  他們一模一樣。

  他的身旁環簇擁著奴僕,和那位她此刻只能稱作家主的男人。洋溢在家主臉上的,是她不曾見過的笑意。

  他呼喚著那個男孩的名字,他叫做悟——與她一樣的satoru。

  他看著她,如同望著鏡中的倒影。而她的一切,就連藏在大腦之中的她的心緒,也一定會在這一刻被他望穿。

  好想捂住大腦,不想被他看見。

  不是他與她相似,而是自己和他相像。

  倏地意識到事實的瞬間,五條憐好像聽到了無數個聲音在喚著她,但那並不是她的名字。

  那才是真正的satoru,是伴著笑意在眾人口中訴說著的六眼。她並未存活在任何人的話語中,她只是鏡子中映出的活生生的倒影。

  她看著真正的悟動了動唇,那是對她說出的話語。

  「果然。」

  他說。

  「和我有點像。」


第21章 往昔之事與未萌之芽

  踏在鋪著碎石的小徑上,穿過一小叢不見花苞的三色堇,五條憐悄悄抬起眼眸,視線落在身前的背影上。

  午後的日光斜斜地掃過五條悟的頭頂,為她灑落了一團人形陰影。她走在他的影子裡,第三次在心裡回憶著來到此處——來到他的家的用意。

  要是他所說的不再是唬她的謊話,那麼他們將會見到只在大腦中保留了京都五條家歷史的敘述者——她更喜歡稱這號人物為「荷馬」。

  事實已然明晰,但五條憐總覺得這一切帶著奇妙的違和感。

  「你知道嗎?」踏碎一片枯葉時,她隨口說,「通常來說,每三十年是『一代』,五條家遷居東京是在幾百年前,姑且算作是十代吧。也就是說,同樣的歷史會經過十個人的轉述。轉手了這麼多次的情報,真的還有值得信賴的余地嗎?」

  五條悟回過頭,對於她的質疑不置可否,只笑看著她:「這是來自於歷史系學生的論點嗎?」

  「只是我本人的合理質疑而已。」

  「安心啦,大體上是不會有問題的。況且,我還有確切的史料作為對照呢。」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本格外陳舊的族譜,得意似的在五條憐面前晃了晃,「這次,我只打算了解兩個人的過去。」

  「哦……」

  許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自己說得還不夠清晰,或是在她沉悶的應聲感到了一絲不妙的危機感,五條悟趕緊補充說,自己想要知曉的,是六眼與解離術式所有者的事。

  其實他也不用說得那麼細致,反正她聽不懂,也沒那麼感興趣。

  非要讓她考究過去的話,她更想在意一下臨近的過往。比如——

  「你好像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會和這一連串的死亡案件有關,對吧?」五條憐不打算嘆氣的,卻還是發出了那難聽的低落聲音,「從一開始你就沒有對我說實話,感覺你現在也遮遮掩掩的。」

  「要是我原原本本地全都說了——說有個不知名的五條家的家伙貌似殘忍地殺了和你有過接觸的家伙,而且他留下的痕跡和你的咒力相似——我真這麼說了,你還會願意跟著我一起從東京跑到靜岡再到關西嗎?」

  「呃……」

  有些不想承認,但倘若這一切當真如此鮮明而現實地在自己的眼前鋪展開來,她大概只會感到抵觸而已,甚至很可能在聽到事實的那一刻就情緒爆炸。

  她也一定會覺得,他向自己說出的事實,只是因為自己的關聯者,而非是出自除此之外的其他情感。

  雖然現在也是這樣沒錯。

  咕噥著,她不情不願地反駁了一句:「你都沒有把真相告訴我,怎麼會知道我不願意接受呢?」

  「呃——」

  這下支吾著的變成五條悟了。在短暫兩秒鐘的沉吟後,他立刻給出了答復。

  「你肯定不會樂意跟我跑東跑西的。」他戳了戳她的肩膀,話語像是嫌棄的怪罪,「你可不是那種擁有百分之百干勁的家伙。」

  「都沒有嘗試,你怎麼能斷定?」

  「不用試我也知道。」

  「那你至少也要試一下吧……我說,你不會是在害怕吧?」

  「啊!?」他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面孔,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去了,「我有什麼好怕的?」

  「你肯定也會有害怕的事情,譬如像是,我們其實不是親生兄妹之類的?」

  說出這話時,她不經意發出了很怪的一聲笑。

  「開膛手五條的殘穢只和我相似,卻同你不一樣,我沒猜錯吧?」

  ……又說出這個怪稱呼了。

  五條憐在心裡「呸」了幾聲,說真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吞進肚子裡才好。

  下一次絕對不再把開膛手五條這個難聽的名字說出口了。她在心裡這麼發誓,表面仍裝作一切如常。

  把這話說出口,顯得很像是大逆不道般的言語,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推測非常合理。

  如果開膛手……她是說五條家的殺人凶手,所留下的痕跡與他也相像,他不會從一開始就只對自己隱瞞這一事實,而是會擺出滿不在意的態度對她說出一切,因為他根本不會在乎這種事。

  再說了,要是殺人凶手真和五條悟也有深切的關聯,在利害關系的牽扯下,她可不覺得他能夠如此深入地調查這一切。

  不知道遺傳論與基因學的道理在咒術師的世界是否能夠沿用,但至少眼下的事實是,她和五條悟繼承了同一個父親的血脈,而只有她與五條家的凶手牽扯在了一起。這似乎證明了,由父系血脈搭建起來的、他們之間唯一的相似,悄然間崩塌了。

  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家主大人的孩子。這麼想的話,也許就能夠解釋那個男人望向她時的厭惡目光了。

  她好像能把這樁事看透了,盡管依舊深處迷霧之中。

  「什麼嘛!」

  五條悟的嘴角瞬間耷拉下去了,剎那間變得像是淋到雨的小狗,整個人都透著低落到極點的氛圍,順勢在庭院的木廊旁坐下,整個人都透著無可奈何般的苦惱。

  「你就這麼不喜歡我這個哥哥嗎,甚至在期盼這種可能性!」

  他嚷嚷著的話語莫名像是一種控訴,一時讓五條憐有點失措,刺得心跳也變得突兀。

  「呃……沒有,我沒期待。我這只是——嗯——合理的一種猜測罷了。」挪開視線,她支支吾吾著,「電影裡不都是這麼演的嗎?」

  「不要總說電影,偶爾也說點你自己的想法嘛。」

  「我?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見解。」

  她只是一個想像力匱乏的家伙而已,倘若沒有文藝作品的思想作為支撐,她堅信自己沒有辦法再誕生出更多的思維。

  「你考慮的方向確實沒錯。搞明白為什麼只有你和開膛手五條有關系,就是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情之一。」他忽然換上一如既往的那副笑嘻嘻面孔,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他覺得有趣,只接著那個無聊的未盡話題繼續說道,「六眼能夠看到我們擁有一半的相同血脈,所以要讓你失望啦,你的期待沒辦法實現了。我就是你血脈相連如假包換的最親愛的哥哥喲。」

  「請把『最親愛的』這個形容詞刪除,謝謝。」

  「不。」

  「刪掉!」

  「不要嘛!」

  「……隨便你。」

  五條憐不想陷入與他無意義的辯論之中。她在木廊的邊緣坐下,與他挪開三米遠的距離,以此表明對他的一點小小控訴。

  似乎就是在落座的同時,近旁的草叢微不可查地動蕩了一下。

  伴著窸窸窣窣的微弱聲響,三色的小貓從枝葉之間探出頭來,輕巧地躍到她的身邊,圓乎乎的爪子落在木板上,碰撞出「咚」的一聲,歪著腦袋,異色的眼眸盯著她和五條悟,下巴微微揚著,很傲氣的模樣,似乎是奇怪著這對從未見過的生疏客人。

  在小貓的眼中,自己才是這座宅邸的主宰者。而繼承了「五條」之名的悟和憐,正是闖入其中的超大型動物。

  不得不說,這只三花貓長得著實有些奇怪,左臉是橘色虎斑,有著淺淺的藍色眼睛,通透如琉璃,另外半張面孔卻生了淺灰色的狸花花紋,日光下縮得細長的瞳孔漾在深棕色眼眸之中。兩處截然不同花紋的交界恰巧就在毛茸茸小臉的正中央,是分外鮮明的一條直線,一眼看去,仿佛它是由兩只不同的貓拼成的。

  除卻陰陽面孔之外,小貓倒是也沒有其他奇怪的地方了,身上的花紋同大多數的三花貓一樣,是由基因序列隨機拼成的模樣,晃來晃去的尾巴倒是純白的。縛在脖子上的深藍絲帶與金鈴鐺訴說著它正是五條家的小貓,可當它走動時,她聽不見任何鈴音,倒是懸在屋檐下的風鈴聲顯得更清脆些。

  毛茸茸的小東西,是怎麼也沒有辦法不喜歡的,更何況是如此奇特的小東西。五條憐忍不住笑了,慢慢伸出手,想要摸摸小貓的腦袋。

  是家養的貓咪,總能允許人類稍稍親近一下吧。她是這麼想的,可還沒碰到頭頂的絨毛,它卻先一步蹦跶著逃走了,跳進草叢裡,倏地消失到了不知何處去,連白色的尾巴也不見了。

  難道自己不討貓咪喜歡嗎?還是因為小貓聽到了剛才「荷馬」向五條悟問安的聲音,才不樂意待在這裡了?

  貓咪的心思難以摸透,五條憐悻悻收回了手,暗自祈禱誰也沒有看到她落空的期待。

  大概是沒人看到的,此刻話題的中心應當是這位延續著京都五條家歷史的訴說者,名叫和子的年長女性。

  她的發髻梳得格外齊整,和服也是古舊的菊花紋路。在五條悟的面前,她顯得稍許有些不自在,始終站在風鈴下,未曾抬起過眼眸。

  「麻煩告訴我這個人的事情。」

  五條悟攤開舊籍,指著某一頁的某個名字給和子看。五條憐也順勢望去,只見到了開線的書脊而已。寫在書頁上的字跡,盡數遮擋在了背側。

  名字嘛,沒什麼值得好奇的。她想。

  話題輪轉到自己擅長的領域,和子那副緊張的模樣總算消散了大半,當然頭顱依然壓低著,話語卻清晰流暢,如同說書人般,平緩地訴說著。

  「如您所見,他是那一代的六眼。之所以寫在了書頁的邊緣處,是因為他最初並不是五條家的子嗣。」

  說著這一切的她,似乎能夠窺探過去。

  「他是五條家外嫁的庶女誕下的孩子,在發現其繼承了六眼後才過繼回來的。同悟大人一樣,他也是擁有無下限術式的咒術師,有著異色的眼眸,右眼是赤紅色的。可惜的是,他未能留下任何子嗣便早逝了,六眼的血脈未能延續。」

  五條憐默默聽著,只在這時候扯動了一下嘴角。就當是她的錯覺吧,和子的惋惜敘述落在耳中,聽起來就好像那位六眼並非是真真正正的人,而是血脈的延續者,僅此而已。

  原來在化作言語與文字之後,即便是會為五條家帶來繁盛與榮耀的六眼,也只能淪落成如此平白干枯的存在。她感到了一點小小的安慰。

  「是怎麼死的?」聽到五條悟這麼問道。

  「袚除咒靈的途中犧牲了。」

  「這部分詳細說一下吧。」

  「……抱歉,悟大人,我無法為您訴說。」她躬低了身子,像是犯下了罪過般顫抖著,「關於那起事件,沒有任何人知曉發生了什麼……也不能將其記錄。那位六眼大人是如此命令的。」

  「這樣啊。」

  五條悟了然般頷了頷首,似乎不覺得意外。而在余光的角落裡踟躕著的疑惑神情,當然也是在意料之中。

  說真的,五條憐不想擺出一副笨蛋的表情,但她確實沒有搞明白,為什麼袚除詛咒的六眼,會命令下人們不要記錄關於詛咒的一切。

  就是有這種任性的家伙在,所以朝代與往昔的歷史才會斷片嘛。她氣呼呼地想。

  「你干嘛擺出這幅表情呀?」五條悟笑個不停,一眼就看穿了她這無聊的氣惱心情,「聽不到有趣的歷史故事了,覺得不開心嗎?」

  她一如既往嘴硬:「才沒有。其實我也無所謂。」

  「明明在意得要命……好啦,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難得耐心地同她解釋,「不被記載的詛咒,基本上只有一種可能——擔心留下與其相關的筆墨與話語,同樣也會變成詛咒。」

  「這樣啊……」

  就算是事實,也透著奇奇怪怪。五條憐雖然悶聲應著,心裡卻總覺得這種一了百了的處理方式有點熟悉。

  「怎麼有種伏地魔的感覺?」她嘀咕著。

  「伏地魔?嗯……你這麼說的話,好像是挺像的。說起來,哈利波特的最後一部是不是馬上就要上映了?」

  「聽說是明年。」話題歪到了完全無關的方向,「不過,上映的是最後一部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啊?干嘛不一次性拍完嘛,真是的!」

  五條悟撐著木廊的邊緣,沮喪地耷拉下腦袋,如此抱怨著,還順勢控訴起了制片商的斂財之心。五條憐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對魔法世界如此熱愛。

  「等到上映的時候。」他倏地坐起來,望著五條憐,「一起去看?」

  透過深色的鏡片,他眼中的期待依然不可忽視,明亮得讓人只想挪開視線。五條憐曲起身子,向裡挪了幾寸,蜷起身子,在長廊上躺下。

  小時候在京都的這座宅邸居住的夏天,她總愛在午後時分像這樣打盹。

  「行啊。」她小聲應著,像是貓叫,「但還有很久。要等到明年呢。」

  「沒事啦,一眨眼就過去了。」

  「是嘛……」

  那一定會是,很漫長的一眼了。

  未來的約定已然許下,是時候要回想起了正事了。五條悟又攤開了那本舊籍給和子看。

  「這家伙的事情。」他指著又一個名字,「也和我說一下嘛。」

  自下而上探尋的目光,足以滑過書頁中心,落向繁密的文字,能看見他指尖上的那三個字,與寫在邊緣的名字連接著,朱紅色的墨跡已腐朽成深棕。

  五、條……第三個是什麼字?

  五條憐眨了眨眼,清明視野中浮起一團淺淡的薄霧。

  那個名字,她看不清。

  ■■■

  —記錄:1992年8月3日,東京都,五條宅—

  踮起腳尖,抓緊扶手。

  像爬一座土丘般,五條憐坐到了木椅子上,擺在桌上的鏡子映出她的模樣,鏡中深藍色的眼眸裡又映出小小的她。從小小的她的眼中或許也能窺見鏡中的倒影,望不到盡頭,但她並不好奇終點的模樣,也不會探索其中的奧秘。

  她只會乖乖坐好,等待老嬤嬤用舊布子圍住脖頸。

  然後,她們會拿出剪刀,不過金屬摩挲的聲音總讓她覺得害怕。

  老嬤嬤伏著身子,用木夾子夾住布頭。她今天忘記編起發髻了,披散的黑色長發落在她的肩上,蜿蜿蜒蜒。憐抬起手,發梢落在了掌心之中,是微涼卻柔和的觸感。

  憐抬起眼眸。

  和嬤嬤不一樣,鏡子裡的自己是短短的白色發絲。鬢邊的發梢快要長過耳垂了,轉動腦袋時能夠聽到頭發擦過皮膚的聲音。所以老嬤嬤今天才要剪短她的頭發,正如過去的每一次。

  窗外的風吹動的小樹,晃蕩的枝葉映在鏡中。初春時還是萌芽的這株杉樹,現在已經高得能與鏡子的下緣齊平了。

  ……咦?

  要是不揮動剪刀,她的頭發是不是會繼續變長,變得像嬤嬤一樣。

  就像是小樹向上生長,她的頭發也會向下生長。

  五條憐歪過腦袋,好像想到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於是,她對老嬤嬤說,今天不想剪頭發。

  「好想要變長的頭發。它是不是可以長高?」

  她指著耳邊的發絲,小腿輕快地蕩在木椅邊緣。

  沒有應聲,似乎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只有剪刀合起的摩擦聲。發絲落在了頸間,尖銳如針,刺痛著她的皮肉。

  「不要……我。不要剪掉!不要!」

  哢——嚓。

  前月被詛咒師新添上的傷口在此刻崩裂,淌出的鮮血砸在地上,積成小小的一窪水澤。老嬤嬤蒼老的手掌重重按住了肩膀,哭嚎與掙扎壓在大人的手掌下,一切皆是無用。

  短短的白色發絲掉入其中,蕩起微不可見的漣漪。那是最後的尖叫。


第22章 惶恐之夢與切膚之死

  突然下起了雨,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味道。樹葉在積水中腐爛,遠處的雷聲與落雨似乎蒙著一層水汽,恍恍然聽不真切。

  衣袖大概是淋濕了,沉沉地壓在手臂上,但感覺不到冷,濕漉漉的觸感也遲鈍。垂低眼眸時,看到了積攢在足下的鮮血,攏成渾圓的一汪水澤。無數只蒼白的手耷拉在血跡的邊緣,緊緊攥住了淺蔥色和服的下擺,印上鮮血的掌紋。她不自覺地也抬起了手,小小的手掌裡滲出了紅色。

  真奇怪,這雙手看起來像是個孩子?

  沒記錯的話,今天也不應該下雨。

  五條憐好想說點什麼,發出的聲音卻消失在了雨水之中,只有一聲尖銳的笑穿透雨幕,落入她的耳中。

  不知從何時起,未曾見過的陌生男人站在她的面前,纖瘦卻高大的身形,她幾乎要將脖頸完全彎折,才能看清他那惡毒的面孔。他得意地獰笑著,拿了一把刻有蛇紋的匕首,叫囂般嚷嚷著自己居然能夠幸運到親自殺死五條家的六眼。

  銀色匕首的邊緣映出了她的模樣——那是年幼孩子恐懼的面孔。

  啊。是夢呀。

  在窺見倒影的瞬間,她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但奇怪的是,夢境並未在意識清醒的同時瓦解,繼續按部就班地上演著。思緒空空蕩蕩,恐懼亦不存在。她似乎只能這麼看著,無法挪動身軀,任由自己呆滯在原地。

  雨水從睫毛的邊緣滾落,滲入了眼中。酸澀的實感不存在,但她還是難受得眯起了眼,視野被水澤擠壓成渾濁的一片。

  再次睜開雙眼。

  眼前高大的男人變成了小小的孩子。她不得不垂低頭顱,才能對上這孩子仰首的視線。

  啊……這孩子,有點像小時候的阿悟呢,但不如他看起來機靈。

  閃電在背後落下,一瞬間明黃色的光在身後閃爍。不知是什麼促使著她舉起了手,掌心中的蛇紋匕首映出凶惡男人的面容,卻是呆滯的模樣,鋒利的銀色刀刃顫抖著,或是說她的手顫抖著,抵在脖頸跳動的血管上,輕易便劃破了枯黃的皮膚。

  有點疼——尖銳的疼。

  她握緊了匕首,讓蛇紋全然沒入血肉之下,而後才緩慢劃動。好像聽到了割裂的聲音,刀刃鋸斷經絡時會有「哢嗒」般的觸感,掌心裡暖暖的。

  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無法呼吸。

  雷聲落下。

  五條憐倏地坐起。

  心跳還是好快。午後的日光熏得臉頰發燙,襯衫卻冷冰冰的黏在皮膚上,懸在頭頂的風鈴聲依然清脆。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抵著溫熱的脖頸。

  沒有裂口,也沒有鮮血,更不會有蛇紋的匕首刺入其中。

  「做噩夢啦?」

  五條悟的手掌拂過她的鼻尖,將她落在額前的碎發盡數捋到了耳後。

  沒有了發絲的遮擋,視線倒是清爽了許多,心跳卻尚未平緩。五條憐用手按住胸口,其實這樣也不會讓自己舒服多少,但至少心跳就在她的掌中,這足以給予她些許安寧。

  究竟是如何睡著的,睡了多久,又是在哪一刻起陷入了意識渾濁的境地,她完全想不起來了。她猜想這連綿的睡意一定要歸咎於午後恰到好處的溫度,以及昨夜缺席的不充足睡眠。

  有噩夢陪伴的睡眠毋庸置疑是最糟糕的。五條憐根本不覺得自己汲取到了足夠多的精力,疲憊感仍踟躕在她的大腦裡。倒是這來得突如其來的睡眠不知不覺間為記憶蒙上了一層薄霧。在沉入夢境的前一秒中所發生的事情,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似乎是在聽和子說著另一個五條家的人的往事,那人的名字她一直看不清。

  ……對了,當時和子是怎麼描述那人的來著?完全沒有印像了。

  五條憐左右張望了幾眼,才發現和子都已經不在這裡了,只有五條悟坐在自己的身邊。異色瞳的小貓團著身軀睡在不遠處的樹下,微微晃動的尾巴尖倒是沒有同它一起遁入睡夢之中。她也蜷起了身子,躺回到木廊上。

  她一定是睡了足夠久,久到身下的這片梨花木都沾染了她的體溫,同夢中的掌心一樣,帶著膩人的溫熱感。

  「嗯。」她悶悶地應著,「做了個有點嚇人的夢。」

  「夢見哥斯拉了嗎?」

  「沒有。哥斯拉又不嚇人。」

  「那你夢見的是什麼?」

  我忘記自己的夢了。

  這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不知怎麼的,五條憐下意識想要給出的竟然是這般遮遮掩掩的回答。她確實也很想這麼說,卻又覺得,不能用謊言搪塞五條悟。

  她當然還記得那個夢,割裂的痛感清晰得直到此刻還停留在她的脖頸上。

  「我夢見我殺死了自己。」她小聲說著,試圖讓聲音消失在風鈴聲的遮掩之下,「我用刀切開了脖子。」

  「怎麼連做夢都在想這種事情?不可以喲!」

  說著這話的五條悟,語氣中也仿佛添上了幾分苦悶,氣惱地輕輕戳著她的腦袋,這無聊的小動作也像是對她的數落,總覺得接下來的話語就該是他的抱怨或是教育了。

  畢竟是立志成為教師的家伙,把自己作為從業生涯中第一個教育對像,也是意料之中的展開。五條憐可不打算被他念叨。她向來是最討厭長篇大論的。

  趕在他的咕噥聲脫口而出之前,她匆忙用另外的話題堵住了他的傾訴欲。

  「剛才和子說什麼了?」這也是她在意的問題,「我一點也沒聽到。」

  「不可以在上課的時候發呆呀,五條同學!」

  他的念叨果然還是躲不開。

  許是有點無聊,五條悟玩弄起了她的長發,指尖穿過發間,觸碰好像分外遙遠,卻也進入咫尺,只讓人覺得不自在。灰色的發絲纏繞成了奇怪的卷曲模樣,只有淺粉的發梢攏在他的掌心裡。

  「關於解離術式的持有者,和子說不出什麼。她不知道關於那家伙的事情。」他告訴她,「我原本以為,以那家伙的怪名字,應當有人會記著他才是。」

  「我說了吧,口述歷史是最不靠譜的。」

  她習慣性的聳聳肩,肩膀抵著身下堅硬的木板,不知不覺間磨出遲鈍的痛感,她不打算將這放在心上。

  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家漫長的歷史不可能全部凝聚於後人的言語與記憶之中,只有具有價值的才能被傳述……在這個家,只有六眼擁有被傳頌的價值。

  除卻六眼以外的,皆是可以舍棄的對像。

  倘若在短暫的幾十年中,未能擁有半點建樹,便只會伴隨著死亡徹底消失,連成為歷史的資格也不存在。如此鮮明的事實,也是於她而言的未來。

  她的存在還能被銘記多久呢?她甚至都無法成為家譜上的一個名字。待到知曉她的人將她忘卻,她會迎來徹底的死亡。她想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說不定會在十年後,或者是明天,也有可能就在今日。

  但現在,她不是很樂意去思索這件事。

  還是回到這個由自己挑起的話題吧,假裝自己真的有那麼在意。

  「就是說,這條線索斷掉了?」她咕噥著,不經意的話語像是在嘲笑著,「對於六眼的事情也沒談聽到多少,這一趟完全是撲空了嘛。快把汽油費還給我吧,五條先生。」

  「多少還是有點收獲的。你最近零花錢不夠用嗎?感覺你總是在壓榨我。」

  「有嗎?沒有吧。錢也很夠用。」

  「有的。你天天想著花我的錢」

  「沒有。我本來就是靠你的接濟過日子。」

  「就是有。」

  「沒有。別總是反駁我。」

  五條憐甩甩腦袋,想抽走他玩弄著的發絲。可下一秒,他的手掌又撫上了她的長發,無聊的搗鼓行為已經進化成了不知所謂的編織動作,天曉得他究竟是想要把她的腦袋變成什麼模樣。

  算了,不管了,只要不讓她的頭發打結,不管是哪種難看樣子,她都能勉強接受的。

  「也就是說,開膛手五條就是解離術式的所有者,對吧?」她抬起眼眸,但只短暫地瞥了五條悟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我的咒力同他的殘穢相似……你說他有個怪名字?」

  「對。他叫『了』。」

  「了解的了,五條了?」

  「沒錯。」

  「確實挺怪的。」

  不過比劃很少,一筆就能寫完。

  要是她也能有個比劃很少的名字,倒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難得能有這麼一個正經討論這樁事件的機會,五條悟難得的格外坦誠,順勢又說了許多。

  譬如像是,他覺得這起事件只牽扯了三方而已。

  「六眼、開膛手,和不能被記錄下來的詛咒。」

  他豎起三根手指,在五條憐的眼前晃來又晃去,似是要跳起舞步,晃得她又開始犯困了,趕緊把五條悟的手掌拽到視線的死角裡,不讓他再動來動去。

  「我不也是關聯者嗎?」她有點不服氣,「就這麼把我除名了?」

  「咦,你原來這麼關心這件事嗎?」

  五條悟竊笑著,仿佛發現一樁了不起的大事。五條憐只覺得他大驚小怪。

  她可是從一開始就表達出了足夠明顯的在乎,不是嗎?

  「多少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我關心一點也沒關系吧?」她生硬地說。

  即便是得到了這樣的答復,五條悟還是笑了好一會兒,而後才說:「那你覺得這一切會是怎麼回事?在你聽了這麼多線索之後,肯定有點想法吧。」

  「啊?」

  支吾著,五條憐不知道應該怎麼回復才好。有些不好意思直說,但她還沒有正經地思考過藏在殺戮背後的會是怎樣的真相。

  她只是看著諸事發生,感受情緒流動,除此之外的行動全都是零。

  就繼續這麼注視下去,也許能夠看到真相。她只懷揣了這般愚者的念頭。

  至於電影裡慣有的套路和論點,在這時候也沒辦法用上了。她可沒有忘記,就在幾小時之前,五條悟還對此發表過不滿。倘若在這時候堂而皇之地說出「如果是電影的話」,他絕對會笑得更加過分。

  「呃……要我說的話,開膛手五條說不定是想要釋放那只不被記載的咒靈。『讓此世之惡重新降臨人間吧!』,大概這種感覺?」

  她還是只能想到這種中二病又俗氣的展開——好萊塢商業電影最喜歡這麼演。

  就算是這麼俗的推測,五條悟還是認真地挑出了錯。

  「你根本沒提到六眼嘛!」他輕輕揪著她的耳朵,「扣分!」

  「什麼時候開始計分的?好吧……非要我說的話,那我的猜測是,其實六眼就是咒靈。屠龍者變成惡龍了。」

  「聽起來還是有點不太靠譜,有種十年前動畫片的感覺?」

  五條憐佯裝不在乎地擺擺手,飛快道:「哎,動畫片的套路也是這樣的。」

  「你在其中算是什麼角色?」

  「我呀?」

  她盯著風鈴垂下的尖角,莫名想起了剛才的夢。

  「開膛手五條用來復活詛咒的容器……之類的?」

  唯獨這個猜想,是不曾與電影掛鉤的,可依然能夠逗笑五條悟。

  他的脊背在不知不覺間被笑聲壓彎,垂在額前的碎發快要觸碰到了她的臉頰,呼吸之間盡是他的氣息。五條憐愣了愣,她想她好像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但四肢比任何時刻都更加僵硬,或許她所感覺到的短暫抽動只是來自於心髒的痙攣。視線依然僵硬在木廊的邊緣,不敢落向他的目光。

  不想看到他眼裡映出的自己。那一定是醜陋的模樣。

  經常會覺得,六眼能夠看透他的內心,但在在這一刻,五條憐確信五條悟一定看不見她的想法,否則他不會很忽然地低下頭,輕輕抵著她的額角,幾乎要將鼻尖也與她輕碰。他的輕笑與呼吸聲扭曲著,像是穿透皮囊的尖叫。

  啊——你正在竊喜著什麼吧!你到底是在期待著什麼呢?

  尖叫的聲響如此說著,熾熱的羞恥感爬上脊椎,藏在薄汗之下的是她冰冷的骨頭,正在不知不覺地顫栗著。

  她想她一定漲紅了臉,從來都藏不住的情緒將盡數在她躲閃的目光中展開,他也能窺見……他會看見的。

  倉惶般,五條憐從身旁的間隙鑽出。所有的氣息與聲響消失無蹤,她看不到自己蒼白的面孔,如同石膏像一般,只有日光投下黑色影子生硬地凝在她的臉上。

  好想說點什麼。她必須要說點什麼。

  想要說拒絕,哪怕盤虯在心裡的抵觸根本比不上更醜陋的另一種情緒。

  不能說期待。她根本不期待——她怎麼能期待?

  責怪也不行。他所想的一定與自己全然不同,他不可能抱有同樣的感情。

  ……真惡心。

  「哎呀。」

  穿透了自我厭惡的,是他的嘆息聲。

  「阿憐真是一點也不願意和哥哥要好!」

  被醜陋的情緒包裹著,誰也不會覺查到話語中不自然的停頓。無意間揚起的尾音,很像是想要驅趕走什麼似的,鮮明卻也突兀。

  是了……

  是「哥哥」。他總這麼說。

  因為是哥哥,所以能夠枕在他的腿上。

  因為是哥哥,所以他說可以握住她的手。

  因為是哥哥,所以收到的巧克力全都給他。

  因為——

  好像緊緊攥住了心中最悲哀的那一抹色彩,她想要放聲大笑。

  當然,她沒有辦法笑出聲。

  她只能說:

  「正因為是我的哥哥,所以你才不應當對我做出這麼不妥當的動作……不是嗎?」

  ■■■

  —1991年8月3日,東京都,目黑區—

  突然下起了雨,空氣中彌漫著金屬與汽油的味道。遠處落了雷,轟轟隆隆,似要將山丘劈開。

  衣袖被雨水淋濕了,沉沉地壓著肩膀,渾身上下都好疼。剛才坐著的轎車側翻在路邊,空轉的發動機發出怪異聲響。侍女的手抓緊了淺蔥色和服的下擺,蒼白如蠟像。

  五條憐立足在紅色的這汪雨水中,屍首環繞於她。

  她不會知道,自己遭遇了來自於詛咒師的襲擊。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五條家的下人們早已停止了呼吸,金屬氣味與腳下鮮紅的血是死亡的證明。

  更不可能知道,站在眼前的瘦高男人將要奪走她的首級,就用手中這把蛇紋的匕首。

  無知者不會恐懼,但她還是有點害怕。

  誰也不在身邊,誰也不會把她擋在身後。就連討人厭的、總是在穿衣服時弄疼她的老嬤嬤也躺在地上睡著了。所有人都在睡覺,雨水也好冷。

  「真幸運啊!果然嘛,殺死一個小屁孩沒什麼難的!」

  她聽到獰笑的聲音。

  「要拿六眼人頭的賞金做什麼呢?有了有了,先買把好刀,然後——」

  話語戛然而止,猙獰的面孔也停滯了半刻。他猛得抽搐了一下,四肢僵硬在雨水中,如同斷線的發條玩具。

  遠處的雷再度落下,明黃閃電撕裂了五條憐所見到的深色天空,將男人的模樣籠上一瞬間逆光的黑影。想要捂住耳朵擋住雷聲,可男人也在同事動彈起來。她不敢動了,呆愣愣地看他抬起手,散在空氣中的水汽讓呼吸也變得沉重。

  她看著男人舉起匕首,銀色刀刃刺入脖頸,面目空洞。他握緊了刀柄,機械一般割開脖頸,噴湧而出的血柱在空氣中褪去溫度,撒在她的臉上時,仍然帶著熱意。

  雷聲落下,地面被砸得動蕩,似要將鼓膜震碎。

  從此刻才蔓延的恐懼,她放聲大哭。


第23章 稻荷神社與不可被愛

  ——因為是哥哥,所以才不能這麼做。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五條憐已經感到了後悔。可就像是被某種熾熱的、不可直視的情緒追逐著,她只能急急地將這話脫口而出,卻也並未因此感到釋然。

  為什麼非要這麼說呢?難道在奢求著可以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嗎?這怎麼可能。

  五條憐坐起身,將膝蓋攏在臂彎間,緊緊抱著,只盯著身下木板的裂紋,連他的影子也不敢窺探。這個別扭的姿勢讓呼吸也變得扭曲了些許,難以喘息。

  說不定在自己將一切挑明的瞬間,沉悶的窒息感就已經包裹住了她。

  發梢仍落在五條悟的掌心之中,卻感覺不到他的觸碰了。他似乎也只是這麼僵著,無聊的小動作消失在了風鈴聲中。

  不知是否在許久之後,也許只是過去了短短的幾秒鐘,她聽到了五條悟發出了很微弱的咕噥聲。他大概是想要笑一下,拉扯著的嘴角並未能順利牽扯出一如既往的笑意,就連發絲也從掌中滑落,亂糟糟地搭在他的後背上。

  「是啊,是嘛,大概是這樣吧。」幾乎是一字一頓的,他說,「確實有點,不太合適。」

  本以為他會以一如既往的散漫調性說出些逗弄她的話語用作搪塞——比如再次強調一下他作為她最親愛的哥哥的這個事實,哪怕她從來都不喜歡聽她這麼說。

  但是沒有,五條憐猜錯了。他難得的坦誠,只讓她覺得格外扭曲。

  不想聽謊言,也不願意聽見事實。她現在只能感到後悔。

  真不該把那句話說出口的,當下的沉寂肯定會一直蔓延到未來。倘若到了以後,他們也只能像現在這般無法對彼此說出任何一句話,那麼……

  五條憐閉緊了眼,將臉完全埋在臂彎間。

  這種未來,她一點也不想要。

  可是已經沒有辦法回到過去了,哪怕是近如咫尺的幾秒鐘之前也不行。

  時間只會推著她往前走,從未留下過後退的余地。她親手刻在既定歷史之中的劃痕將永遠留在原處,就好像此刻沒有辦法再對五條悟的話語做出任何回應的她的沉默。

  她倏地站起身來,背對著五條悟,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視線的死角裡。心跳還是在過分激昂地躍動著,她知道,這是她將要撒謊的心虛感提前降臨了。

  「好困啊。我回車上睡一會兒。」

  她試圖用上輕快的口吻,說出的話語卻莫名像是在空氣中漂浮,顫抖著找不到落點。

  如同逃逸一般,她跳下木廊,沉沉落在石板路上的聲響驚動了樹下熟睡的小貓。它「噌」一下平地跳起,疑惑般盯著眼前的兩個不速之客,連尾巴都不再晃悠了。

  小貓的注視並不重要,他的反應也不重要。除了腳下的路面以外,她什麼都不願再看了,只想趕緊逃出這座沉悶的古舊宅邸。

  「車裡太難聞了,別去那裡。」他的語氣已恢復了了往常平穩,「你在家裡找一間空房間睡吧,隨便找個人幫你收拾下床鋪就行。」

  「……知道了。」

  確實如他所說,那輛破車只會彌漫著汽油的臭味,絕不是最佳的睡眠場所。五條憐也知道,倘若自己當真坐進了那輛車裡,她一定會抑制不住踩下離合和油門的衝動,如同在衝繩時那般倉惶逃離,衝上渡海的輪船,懊惱得兀自捶打車窗。

  逃跑只會讓她顯得像是個心虛的小偷,哪怕她什麼也沒有偷走……不,她也根本不心虛。

  她沒有懷揣多余的情感,也不曾說出奇怪的話。她對五條悟的質問是理所應當的,是正確的;她的羞恥感也全是虛假的,是大腦自行制造出來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感觸。

  既然如此,為什麼窒息感還是盤踞在心口,讓她無法喘息?

  五條憐蜷縮在被窩裡,沉浸在自己也不知應當怎麼描述的懊悔之中,盡管早已經閉起了眼,睡意怎麼也不肯造訪。

  想要睡著,實在有點困難。她連內心的平靜也無法尋回,意識伴著情緒動蕩不安。她也不想說她後悔了,承認這份酸澀的感情只會讓她更加不適。

  要是以後都只能和他保持今天這樣的狀態,那該怎麼辦呢?

  不受控制的,她又開始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好不容易才能與他回到過去那般自在的相處方式,才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然破滅。要是五條悟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好,可回憶著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字與每一重語氣,她想他不可能只把自己的質疑當做不必在意的話語。

  ——作為哥哥,你不可以對我做出超乎常理的行動,所以以前的你全都是不妥當的你,你也是罪惡的你。

  她那時說的話,分明就是這樣的意思。

  「啊……要是不說就好了。我可真是……」

  是個混蛋,也是個蠢材。

  五條憐把自己埋在被褥裡,吐息盡數積攢在了棉花的空隙間,她終於切實地感覺到了無法喘息的窒息感,匆忙抬起頭,重新大口呼吸著室內清澈的空氣,知覺似乎也因此而清晰了些許。

  毋庸置疑的是,她對現在以及未來都充滿了後悔。與五條悟再次冷淡的未來,也絕不是她想要的。

  那麼……要向他道歉嗎?

  對他說,其實我不是故意說這種話的,在心裡你永遠是我最愛的……最愛的哥哥,這樣就可以了嗎?

  他或許會接受的,倘若她願意隨道歉的話語一同附上央求般的撒嬌。但五條憐對自己太了解了,她知道自己只是個連道歉的第一步都無法邁出的膽小鬼。

  「對不起」,這句話她經常說——會對下電車時無意撞到的行人說,會對盯著她垃圾論文的授課老師說。哪怕是在餐廳裡不小心連抽了兩張紙巾,都會習慣性地對空氣念叨一句「不好意思」。

  可道歉從來都不只是對不起或是不好意思而已。沒有歉意的道歉,是純粹的謊言。

  五條憐的心裡沒有歉意,她只是覺得後悔與自我厭惡。這些情緒不足以構成她的道歉。

  哢嗒哢噠——房間的角落裡響起細碎的聲響,有些惱人,雜亂的思緒也被這噪音打亂了。

  五條憐從被窩裡探出腦袋,循著聲音望去,卻見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正在房間一角。

  異色瞳的小貓不是何時摸進了這間房裡,正調皮地啃咬著懷裡的墨鏡,小爪子抵在黑色鏡片上,印下一個又一個重疊的梅花形爪印。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好像是五條悟的東西?

  在腦海中跳出「五條悟」這個名字的瞬間,一度被拋開的心緒倏地又回到了五條憐的心裡。她忽然很想鑽回到被褥裡,這層棉花足以藏起一切情緒的存在。但她確實躺了太久,久到她都覺得不舒服了。

  五條憐站起身,披上外套,慢吞吞挪到房間的角落。

  聽到足聲迫近,小貓也無心玩鬧了,匆忙拋下爪子中的有趣玩具,鑽進了另一處角落,伏著小小的身子,分外警惕的模樣。

  要是有辦法和貓咪對話,五條憐真想告訴它不必害怕。她可不會為了小小的一副墨鏡同毛茸茸小生物置氣,況且這也不是她的所有物。

  用紙巾擦淨鏡片上的雜色貓毛與爪印,這幅墨鏡終於重生了。幸好小貓的牙齒不算多麼尖銳,並未在鏡腿上刻下小圓洞般的咬痕,否則它大概真的要遭受問罪了。

  還是物歸原主吧。她想。

  當然了,她才不是打算借著這幅墨鏡與五條悟創造溝通的,肯定也不可能順勢觀察下他現在到底處在怎樣的心情之中,又是否真的對自己相當生氣。

  她就只是想要替小貓歸還他的所有物罷了,僅此而已。

  嗯。就是這樣沒有錯。

  將上述的念頭在心裡反復滾了五六遍後,五條憐終於站在了五條悟的房間前——假如她的記憶沒有出錯、且這個家的格局沒有變化的話,這間栽種了矢車菊的小院就是夏天時五條悟在京都的住處了。

  接下來,只要敲響大門,把墨鏡丟進去,告訴他有只小貓偷走了他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了。太簡單了。

  這麼想著的五條憐,舉著手在空氣中停滯了足足三分鐘,指節卻依舊沒能敲打在木門上。

  要是他不在這裡怎麼辦?撲空倒也就算了,倘若開門的是陌生的其他人,那她一定會尷尬到想要立刻衝出五條家的。

  正是這難得的警惕心情阻擋住了五條憐的動作——肯定不是其他別的念頭。

  琢磨片刻,她後退了小半步,繞到了小院的另一側。紙窗合攏著,但她應該能想辦法弄開一條小縫。

  似乎恰是在冒出這一念頭的同時,窗被推開了,直朝著她的臉襲來。躲避不及,只聽到「砰」的一聲,眼淚比鼻梁尖銳的疼痛先一步出現了。

  「你來找我呀?」

  五條悟伏在窗框上,對著她皺起的可憐面孔笑個不停。

  「鼻子被打到了?」

  懷揣著百分之百的疼痛感與羞恥心,五條憐捂著鼻子,用力點了點頭。

  太疼了,疼到簡直無法呼吸。她甚至懷疑自己的鼻梁骨是不是已經被撞歪了。可五條悟還是肆意笑著,輕快的笑聲聽了就叫人覺得生氣。

  「不要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嘛。」他翻過窗台,跳到她的面前,「偷偷摸摸可不行。」

  「我沒有偷偷摸摸……呶,這個,還給你。」

  她攤開手,墨鏡躺在掌心裡。五條悟「啊」了一聲,許是沒想到自己的墨鏡居然會在她這裡。

  「你是說,我的墨鏡被那只貓偷走了?好吧。」他罷休似的聳了聳肩,「那貓在這個家裡太受寵了,沒辦法。貓就是這樣子的。」

  重新戴上墨鏡,這次五條悟終於能有閑心好好留意一下她的情況了。他伏低了身,湊近她的臉旁,卻保持著恰好好處,只是認真打量著她的表情而已。

  「很疼嗎?」

  「呃……有點吧。」

  最開始被打到時,確實是相當疼。這痛楚來得猛烈,消失得倒也挺快,現在只剩下了一點麻木感而已。五條憐依舊捂著鼻子,這動作稍稍能給予她一點安全感。

  偷摸摸打量他一眼。他的眼裡沒有臆想之中的緊繃或是更僵硬的情緒,不管怎麼看都與平常無疑,是她早已熟悉的萬事輕松般的姿態。

  大概真是自己胡亂琢磨太多了吧。她想。

  「對了,你餓了嗎?」很忽然的,他問道。

  這句分外平常的詢問中是否藏著什麼深意,五條憐猜不出來。磨蹭著,她點了點頭。

  飢餓感踟躕在空蕩蕩的胃裡,雖然她現在什麼也不想吃。

  「那我們出去找點吃的吧。」五條悟說著,不忘添上一句,「記得把你的天沼矛帶上。」

  「為什麼要帶上咒具,我們還要去做什麼很危險的事情嗎?」

  「以防萬一啦。你也不想開膛手五條突然跳出來打你吧?」

  到了那時候,你保護我不就好了嗎?

  五條憐下意識地冒出了這念頭,隨即又飛快地搖了搖頭,短促的自我否定消失在了沉悶的一聲「知道了」之中。

  趁著誰也沒有發現的當口,他們鑽出了無人看守的後門,躡手躡腳的動作像是小賊,而五條悟對此的理由是不想被家裡的其他人發現他們出門了。

  「那群家伙很煩的啦,明明一年都見不上一回,總愛對我指手畫腳的,好像我真的會聽他們的建議。」他聳聳肩,滿是嫌棄,「剛才還說著要讓幾個長輩來見我。難道見到我就能進化成『究極討人厭老爺爺』了嗎?」

  「就是不想和長輩見面,你才跑出來的吧?」

  「你這麼說也沒錯啦。」

  原來是這樣啊。

  五條憐了然般輕輕點頭,關東煮的小攤擦肩而過,無論是她還是五條悟都沒有為此停留。背在身後的長矛有些笨拙,不可忽視的重量壓在肩膀上,酸痛感格外顯著。

  既然不是為了食物而離開,這段路途也因此變成了漫無目的的散步。

  坐落於郊野的京都五條家,周遭的風景有些過於「生態化」了,用讓人想不此處在過去曾是朝代的都城。他們穿過了小鎮最熱鬧的大路,邁過狹窄的小徑,無聊地繞著的這附近唯一的湖泊晃悠了一圈。走得累了,就在長椅上坐一會兒。從湖上吹來的風偶爾會成為他們之間的對話,除此之外他們好像也不曾說過太多什麼。

  這一切應該很正常,似乎也不正常。五條憐還是無法探明五條悟的想法。

  不過,他們還能一起坐在這裡,也算不錯。

  五條憐呼出一口濁氣,攏緊身上的外套。臨近傍晚的空氣裡還殘留有午後的暖意,風也停下了,湖面吹皺的漣漪重歸平靜,如同被撫平的畫幅,繪有近旁低矮的山丘與樹木,現實的深淺綠意映在其中,鍍上了同湖水相似的淡黑色。

  隱藏在山木之中,水面露出一點小小的紅色,突兀地被深綠覆蓋。她抬起眼眸,在正對著這點褐紅的上方,山丘的腳下,見到了黑紅色的鳥居屋檐,飛揚在空中,栩栩如生般。

  「鳥居怎麼跑到山腳下去了?」五條悟嘟噥著,「稻荷神社不是在山頂嘛。」

  「可能是因為地震吧。」

  「然後鳥居就轱轆轱轆從山頂上滾下來啦?又不是輪胎。」

  「不然呢?」

  五條憐覺得自己的推測沒什麼問題,事實顯然也是如此沒錯。

  佇立在山腳樹叢中的鳥居正架在一顆松樹上,豎直的兩支柱已斷了半截,只有貫木完整,尚且保留了它作為鳥居的姿態。斷掉的半截木頭究竟滾到了什麼地方去,這就無從得知了。

  至少立足在這座鳥居下方,目之所見的區域都只有綠色而已。另外也有煙霧般焦黑色的圓形痕跡,邊緣漾著一圈藍色,印在草地上,仿若踏著樹根處積攢的落葉,從鳥居的影子處作為起點,一路延伸至山中,飄飄忽忽似要被風吹走。

  這是詛咒立足過的痕跡——像是要將大地也腐蝕的殘穢。

  五條悟眯起眼,注視著從此處也難以窺見的山頂。

  「殘穢是從山頂下來的。」他說,「六眼是把不可言說的詛咒封印在了這裡吧?」

  「你打算去看看嗎,那我先回去咯?」

  五條憐攥緊了縛著天沼矛的布帶,不著痕跡地後退了小半步,卻被五條悟氣惱地瞥了一眼:「這可不行,我們當然要一起去啦。」

  他說著,幾乎是習慣性的想要拉起她的手。也是在同時,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指尖在樹影中停滯了半秒,又藏回到了他的口袋裡。五條悟轉過身,自顧自邁出步伐。

  「走吧。」他只這麼說。

  「……知道了。」

  沿著林間小路攀上山丘,直至臨近頂峰,才見到了又一座鳥居。碎石鋪成的參道坑坑窪窪,連日的晴天將裸.露在路正中央的泥土曬得干裂,伴著風吹散出泥色的大顆灰塵。走到小路的盡頭,石雕的狐狸神使正等待著迎接他們。

  這是早已廢棄的稻荷神社,沉悶的色彩搖搖欲墜。用以洗淨雙手的手水舍也干涸了,連青苔的蹤跡都見不到。小小的一座本殿木門大大敞開,被風吹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不知何日就將徹底斷裂。

  擺在殿前的塞錢箱徹底腐朽,陳舊古幣撒落滿地。一大片焦黑的污跡潑灑在錢幣紙上,如不是知道這是詛咒的殘穢,或許會以為什麼人打翻了墨水吧。

  一扇小小的木門藏在錢幣與漆黑之下。用力拉開,通往地下的台階重見天日。

  考慮到此處是山頂,或許習慣性想到的「地下」,並非是真正的「地」之下方,也不知將會通向何處。從地底吹來的腐臭的風也讓人討厭。五條悟捂住了鼻子,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轉過頭來問她:「現在你想回去了嗎?」

  「想。」這是真心話,「但都已經走到這裡了,我應該也不能回去了吧。」

  攥緊的布帶把五條憐的掌心勒得發疼,心髒也不由自主的狂跳。

  一定是錯覺,在不曾留意的內心的一角之中,居然誕生了些許的期待,分明這一切本不應當值得期許。

  但都走到了這裡……或許能夠找到一切的意義——死去鯨魚與烏鴉的意義,和她與過去的意義。

  五條悟將木門完全踢開,踏入漆黑的污穢之中。

  「那麼,我們就下去啦!」

  沒有盡頭的、直直向下的石板台階,光亮無法滲入此處。大約在走到第七十三步時,那扇敞開的木門也消失在了背後。唯一的光源是手機屏幕的光,只能照亮腳下兩釐米的路面而已。

  戰戰兢兢的,在確信自己的這一步確實踩得相當結實了,五條憐這才扶著身旁的牆壁,慢悠悠地邁出下一步,像個膽小鬼。

  五條悟就不會如此膽怯,也不知道是他想來毫不畏懼,還是有六眼的協助,此處的黑暗和潮濕空氣對於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如履平地般沿著台階走下。清脆的腳步聲不時會停頓片刻,是為了等待五條憐追上。

  狹窄的空間裡空氣渾濁,摻雜著泥土的腥臭味,水汽無處釋放,只能凝聚於此。外套潮嗒嗒地壓在身上,發絲似乎也吸滿了水分,黏糊糊貼著她的脖頸。這大概是第一次,她希望變回小時候和悟一樣的短發。

  「說起來啊……」她的聲音也顫顫巍巍的,找不到合適的落點,「你能看到這條階梯的盡頭嗎?」

  「看不見誒。說真的,這裡有點奇怪。」

  「呃……奇怪,是指哪方面的奇怪?」話語抖得更厲害了,「是那種會鬧鬼的奇怪,還是對於你們咒術師而言的奇怪?」

  「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怎麼了,你很害怕嗎?」

  「我?我怎麼可能害怕啊!」

  「好嘛,知道你很害怕了。」

  就算是在這種時候,五條悟還是能夠情況地笑出聲。他停住了腳步,向五條憐伸出手。

  倘若握住他的手,無疑就是徹底承認了自己怯懦的事實。在五條悟的面前,如果可以的話,她多少還是想要保有一點自尊的。

  但不誇張地說,現在確實是性命攸關的時刻,在僅剩無幾的自尊心面前,五條憐更不希望慘兮兮地一腳踏空摔下台階。摔得腦袋開花不說,她的尊嚴絕對會消失無蹤,簡直是最糟糕的結局無疑。

  上述心理鬥爭耗費約摸十八秒鐘,雖不太果斷,但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你要抓緊我哦。」她嘀咕著,「摔倒了的話,醫藥費你出。」

  依然是他的輕笑:「知道啦!」

  得到了他的承諾,稍稍安心了些。五條憐又向下邁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似乎已然觸碰到了他溫暖的指尖,這絲暖意卻未停留多久,她踏空了一步。

  ……不,不是她的步伐落在了錯誤之處。她根本還沒有邁步呢!

  腳下的台階消失了,失重感拉扯著她向下。手機屏幕的光在暗色中墜落著,無法照亮周遭的任何一寸空氣,難以宣泄的尖叫聲沉悶在心中,直到碰觸地面,才化作短促的一聲「啊」。

  「疼疼疼疼死了……嘶!」

  捂著後背,五條憐艱難地直起身子,懷疑自己的脊椎骨都被長矛撞碎了。

  早知道會遇上這種事,就應該把天沼矛提在手裡的。真是失策。

  痛感一時半會無法消除,在原地坐了好久,才勉強能站起身。手機掉在了三米遠地方,屏幕還亮著,正在正常運作中,這絕對是今天最大的幸運了。

  五條憐松了口氣,可惜這點安慰微不足道,她依然沉浸在焦慮之中,不得不再次舉起手機,繼續將這精密的電子產品當做純粹的手電筒,真是暴殄天物。

  屏幕的淺淺熒光照亮了有限範圍內的幾米路面,有些崎嶇不平,像是碎石堆積而成的路面,而非平整的人造路面。原本狹窄的兩側牆壁也消失了,莫名讓人覺得這會是一處空洞的巨大空間。她試著呼喚五條悟,聲音蕩了好遠,怎麼也聽不見回應,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很不想承認,但最糟糕的情況確實出現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五條悟不在這裡。

  意識到事實的瞬間,周遭的空氣一定要陰冷了幾分。五條憐僵硬地搓搓手臂,停在原地,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才好了

  還沒來得及思索出作為合適的解決路徑,捏在手中的手機猛然震動起來,突兀得差點害她原地跳起。隨即來電鈴聲才悠悠然響起,「最後的吻帶著尼古丁的味道」的歌詞蕩在巨大空間裡。

  還不等唱到「是苦澀而令人心碎的香味」,五條憐立刻接起了電話。

  「喂喂,是阿憐吧?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是五條悟的聲音,從沒想到他的話語居然能如此讓人欣慰。

  總感覺鼻子又開始疼起來了,五條憐用手掌蒙住臉,用力捏了捏眉心,這才說:「不知道,也是個黑漆漆的地方,但是好像很寬敞?我看不到邊界。」

  就連頭頂都見不到盡頭,神社的地下真能夠容下如此龐大的空間嗎?

  「你呢,你在哪裡?」她不安地追問道。

  「我就在樓梯上。」

  「誒?你站著的那塊台階還在嗎?」

  「什麼叫『還在』呀,這條樓梯就沒有崩塌過嘛。」他嗔怪著,「倒是你,突然消失不見了。你還好嗎?」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好』這個詞了。」

  話雖如此,但不管從那個角度進行定義,五條憐都不覺得現在的自己可以稱得上有多好。

  簡直就是糟透了,今天的運氣可真爛。

  人生最爛的一天,就是今日。

  「這裡確實挺奇怪的,空間好像在變換……不過別擔心,我會想辦法找到你的。」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自信,「你先盡力照顧好自己吧,好嗎?」

  「有辦法找到我嗎?」

  「跟著你的殘穢就行。放心,你很顯眼的啦。」

  顯眼,這是什麼奇奇怪怪的形容詞?

  五條憐一時也搞不懂他這是在褒獎自己,還是單純的嘲弄而已。

  算了,就算是嘲諷也無所謂。好快找到她吧。

  「那我就待在這裡等你,好嗎?……喂,阿悟?哈嘍?喂喂喂,能聽到嗎?」

  不知從她說出的哪一個字開始,聽筒另一段的聲音消失了。屏幕上的信號標志消失無蹤,通話被強行中斷。

  發生這種意外,真是……絲毫不讓她感到意外。

  不甘心地重新撥打了五條悟的電話,聽到的卻只有機械女聲說著「請稍後再試」。他的聲音與他的回答,一並消失在了電波的盡頭,余下她留在無知之中,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要繼續待在這個連路標都見不到的地方嗎?說真的,這裡雖然空曠,但分外沉悶,也不知道渾然一片黑暗之中是否藏著無法窺見的凶獸,待在這裡就像是尋死。

  那麼,想辦法找到五條悟呢?這也是頗有難度的行動。她沒有六眼,除非是明顯到堂而皇之的殘穢,周遭的一切在她眼中與平常的物什無異。要是走得太遠,反而會讓他找不到自己吧。

  一如既往的糾結,無論哪個選擇都不會是康莊大道。是想要安於現狀還是邁出一步,現在只有她能做出選擇。

  「好煩……真的好煩。怎麼會這麼麻煩?」

  五條憐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抱怨過這一切了。她懷疑苦惱早就刻進了骨髓裡,所以今日才不得不遭遇這離奇的一切。

  用力扯開縛在咒具上的黑布,散落的驚鳥鈴碰撞出清脆聲響。她想起了矛尖下垂落的紅色符咒,暗自期待其中一張會是阻擋襲擊或是護她平安的咒文。

  重新確認一下手機電量。25%,岌岌可危的數字,幸而勉強夠用,還是把亮度調暗到剛好照亮腳下的程度吧。

  深呼吸一口氣,讓狂亂跳動的心髒平息半刻。懷揣著咒罵,向前邁步。

  咒罵自己、咒罵今天、咒罵五條家,也要咒罵這該死的世界。

  五條憐並不是真的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可逆轉的憤恨,只是想讓咒力滿溢,沿著足跡留下鮮明的痕跡而已。

  她知道,自己將成為不被銘記的歷史。但絕不會是在今天。

  曾經聽說過,如果蒙著眼睛的話是無法筆直行走的,礙於雙腿的強壯程度及視覺喪失的影響,通常會偏向某一側,走成歪歪的弧形。要是走得夠久,最終足跡會畫下一個寬闊的圓形,回到最初的起點。

  對於現在的五條憐來說,這番經過科學認證的理論顯然是最可怕的恐怖故事無疑。她謹慎地控制著自己的每一步,暗自在心裡告訴自己,她的行動軌跡肯定不會成為原地畫圈的無用功。

  在黑暗之中,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緩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足音充當打點計時器,可惜也不能告訴她准確時間。摔落的手機後知後覺地直到這時候才發生故障,文字和圖案全都消失了,屏幕亮起豎直的灰線,所幸亮度沒有變化,否則她真的會咒罵到這一整片區域都充滿她的殘穢。

  籠罩視野的黑暗在第五千六百三十一步時稍稍驅散了些。低下頭,五條憐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當邁出六千七百十二步時,不經意踢到的土包絆倒了她。能夠看清罪魁禍首,是一塊細長的白色石頭。

  ……咦,真的是石頭嗎?

  五條憐伏低身子,手掌抹了抹白色石頭,格外光滑的觸感不太像是自然的造物。用力搬起白色石頭,才發現它遠比見到的更長,下半部分被埋在了土地裡,只露出了渾圓的一部分。在拔出它時,空洞的空間似是發出了一聲低吼,也有可能只是風的聲音。

  這不是什麼石頭,而是一塊骨頭,蒼白色的,血肉早已消失無蹤,很像是來自於人體的一部分,帶著滲人的陰冷。深色的殘穢印刻其中,不知是誰人的痕跡。

  她在生物課上總是發呆,人體骨架的圖片也沒仔細看過幾回,無法確信自己隨意想到的推測是否正確。但拿這塊骨頭同自己的小臂相比,無論是長度還是粗細都格外相近。

  這裡不會是什麼亂葬場吧?

  五條憐不害怕死人和屍體,對於風水或是詛咒也沒有太多的講究。不過,亂葬崗什麼的……這種地方她可真不樂意造訪。

  胡思亂想著,手中的骨頭仿佛更陰冷了些,哪怕只是攥著也叫人覺得毛骨悚然,真想趕緊丟掉,但她實在做不到如此輕易地松手。

  就假設這是人的骨頭吧,不知主人是誰,既然沉寂在這古怪地方,顯然比她的處境更慘。她不能對相似遭遇的死者如此不敬。

  想了想,還是把骨頭揣進了口袋裡,五條憐加快了腳步。

  這裡是會死人的地方。如果不想籍籍無名地消失,如果還想再……她必須要離開這裡。

  手機屏幕的微光晃晃蕩蕩,在連續幾次的閃爍後消失無蹤。視線的盡頭,細長的光透入黑暗。

  藏在這道光的背側的,會是什麼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不那麼重要。

  能夠見到光,至少意味著她到達了下一個階段。

  奮力奔跑,眼前的光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從狹長的形狀拓寬成了長方形。光的邊緣穿透了岩壁的破洞,碎裂的岩石尖角一點一點清晰可見,細碎的白色石頭踩在腳下,她已無心觀察。不是錯覺,她聽到了水的聲音。

  鑽過岩壁上的洞,從天頂落下的微光明亮得讓她睜不開眼,也完全忽視了腳下的高度差。

  又是很慘淡的「咚」聲,整個身體撞向地面。

  草葉剮蹭著脖頸,癢得讓人一秒鐘也躺不住。五條憐費勁地支起身子,映在眼中的灰綠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天空是灰色的——岩石阻擋了真正的蒼穹,光與水流從一角漏洞中撒下,卻看不見天空的模樣。身下是青草,高高得足以蓋住她的身軀,連綿到了視線的盡頭,仿若沒有邊界。

  這裡是……山體的內部嗎?

  茫然感沒有消失,此處仍是充滿疑問之處。五條憐握緊了手中的天沼矛,驚鳥鈴摩擦出不安聲響。

  再一次環顧四周,她還是無法猜出究竟是什麼地方才會擁有這樣的地貌。也順勢發現了,這裡不只她一個人而已。

  被高草遮擋著,一開始五條憐並未注意到數米之外躺在草叢裡的男人,她匆忙鑽回到草中,用草葉擋住了身軀。

  男人應該正昏迷著,能看見他胸膛的起伏,雙眼卻禁閉著,安寧卻怪異的神情,看起來倒就像是個普通人,一時竟也找不出什麼值得單獨言說的特點。

  難道是和她一樣,非常不小心地迷路到了這裡嗎?不太可能吧,賽錢箱下的木門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那就是,從很久之前他就在這裡了——那就是怪異山洞中的原住民?可他的服飾分明就是普通人的穿搭,絕不是原住民會鐘意的粗獷風格。

  疑問未能得到解答,五條憐也不打算貿然同這人打招呼,尤其是在他很突然的發出了「咕唔」一聲之後。

  他抽搐了一下,四肢顫抖著。微微凹陷的瘦弱腹部猛然拱起,頂破了純棉T恤,將皮膚撐開血紋。

  隔著薄薄的皮肉,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腹中翻滾,在衝破桎梏的瞬間,她一定聽到了血肉撕裂的聲響。

  鑽出來了,從男人的肚子裡。半透明的、人形的影子。

  五條憐看不見影子的面孔,但那細長的手腳、橢圓形的頭顱,分明是人的模樣。

  影子與破裂的肚皮,一齊在空氣中漂浮著、扭動著。湧出的內髒染紅了草地,能夠嗅到髒器的臭味 。五條憐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

  毆打了她的樂隊主唱、死在路邊的流浪漢、擱淺於靜岡海邊的鯨魚,以及從空中墜落的烏鴉,他們都是這般死去的。

  影子兀自站著,不知是否在望著周遭。她將身子壓得更低,心髒仿佛快要與翻滾的胃液一齊湧出。

  要是被看到了怎麼辦?這種問題,她已經不想去考慮了。

  她的猜想不重要,事實才最重要。

  透過重疊的草葉,尚且能夠看清影子的模樣。它停在原處,不知在注視著什麼,或是根本無法注視。

  哈,畢竟它的臉上看不到眼睛嘛!

  它只能像這樣折疊起四肢,如同跪坐般在屍體旁縮起身子,橢圓的頭顱觸碰在地面上。

  如同跪拜一般,影子在血泊中蜷縮著,數秒鐘後,它才展開身軀,慢慢吞吞地邁出細長的腿,向不可窺見邊界的遠處走去,直到地平線的邊緣出現又一重人形的影子。

  是人。

  這是真真正正的、不透明的人類,沉睡般跪坐著。束起的淺灰色長發垂落在胸前,已積攢了薄薄一層塵土。仔細注視了幾眼,五條憐這才確定,這應當是個男人,還很年輕,二十多歲的模樣,長相很秀氣,不像是扭曲的怪人,但也不能只從這幅面孔窺見真心。

  他穿了很陳舊的一身和服,衣擺下繡著連綿的松紋圖案,影子穿過了他的身體,驟然消失無蹤。

  ……這就是罪魁禍首嗎?

  五條憐站起身來。

  追隨著影子的足跡,她已走到了人形的面前。這個距離下,對方也能看到自己,躲躲藏藏沒有意義。她也想要好好觀察對方,為此她只能先將自己擺上台面。

  她想,她已經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誰了。

  按理說,接下來應當是彼此之間的對峙,或是比這更猛烈些的激鬥,可想像中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始終維持著這跪坐的姿態。她試著靠近了幾步,用天沼矛的尖端抵在他的脖頸上。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曾醒來。

  收回天沼矛,五條憐拂過矛尖,觸碰到的只有金屬冰冷的溫度。他究竟是活著還是死去了?

  猜不出來,也無法看穿。男人蹙著眉頭的神態,在她看起來很像是正沉睡在噩夢之中,可暴露在空氣之中的肌膚卻又失血般蒼白,仿佛早已失去了生氣。

  再仔細看看,他的指尖也開始慢慢腐爛了,泛著幾乎快要液化般的淺綠色,藏在其中的淺白應該是手指的骨頭吧,白色布條夾在指尖,暈開的墨跡與褶皺讓文字幾乎消失殆盡。

  『………稻荷神…

  …空間……………

  ……………可笑…

  ………失敗的話,

  傳達………………

  ……六眼…………

  謝謝你。』

  只能看清這些,破碎的字句拼湊不出意義。

  從這個距離,無論是呼吸的聲響還是心跳的鼓動聲,都不可能聽到,只能勉強看清他的懷中的一支脊骨。與他的皮膚同樣蒼白的骨頭早已干得開裂,彎曲的弧度抵在胸前,連接在頂端的空洞頭骨輕貼著他的臉龐。

  他緊緊擁抱著不完整的這幅骨頭,從夢裡醒來。

  在憐的注視中,他睜開了眼眸。

  ■■■

  —1990年2月28日,東京都,五條宅—

  嬰兒睡在搖籃裡,一直瘦弱的紅色臉龐,到了最近才終於變得與正常的新生兒無異。難以想像她剛出生時那皺巴巴的模樣,能活下來可謂是奇跡。

  倘若母親沒有暴斃身亡,倘若家主沒有勒令產婆剖開子宮,這孩子本應在今日誕生——而非12月7日。

  輕拂過她的掌心,她會緊緊握住手指。盡管知道這是幼兒的生理反應,仍會為這小小手掌的碰觸而心生歡喜。

  「……明光大人,真的要這麼做嗎?」

  家主站在房間的陰影裡,似乎沒有聽到這話。片刻之後才聽到他說:「你有疑問嗎?」

  「不敢不敢……」

  當然是沒有疑問的。

  這是繼承了家主血脈的女兒、是托了家主的福才誕下的生命,還能有什麼疑問呢?

  但是——

  「真的要讓這孩子作為六眼的替身嗎?恕我直言,這兩個孩子的面容確實很相似,可要是長大後變得不一樣了,那不就……」

  「只要能多擁有一日的相似,就已經足夠了。她的母親和我長得本就很像,他們之間的相似會持續得比你預料得更久。這一代的六眼不會再重蹈覆轍,他會帶領這個家回到頂峰。在此之前……任何代價都值得。」

  在嶄新的1990年,只有今天他才注視了這個孩子。她揮舞著小小手掌,似是也想要攥住父親的手指。但他不想對這孩子伸出手。

  「為了這一代的六眼,哪怕是要付出我的生命也不可惜。而她正是為了六眼才誕生的,這就是我賦予她的意義。你不必多麼愛她,多余的愛會成為她的詛咒。」

  「……我明白了。」

  向不知何日就將死去的孩子給予愛意,多麼愚蠢。

  倘若他想要愛她的話,會為她取名為「愛」。

  但她不能被愛,所以叫做「憐」。

  從最初起,家主便放棄了對她的愛。

  在那之後,他與這個家,再也不曾愛過她。


第24章 詛咒縛身與最初之日

  「你來了?」

  陌生的男人看著五條憐,很親切的模樣,分明這才是初次見面。

  對於她的造訪,他顯然不覺得意外,輕柔的語氣也像是在對熟識的孩子說話,仿佛他們早早許下了承諾,約定會在今日見面。

  許是想要表現得更友好一些,他嘗試扯動嘴角,對她露出笑容,但那僵硬了許久的五官好似連挪動也困難。在某個短暫的瞬間,他的面容如同將要碎裂一般,原本的模樣瓦解了片刻,而後才一點一點拼湊回原本的模樣。

  真是個奇怪的家伙。無論哪一方面都古怪。

  「你是什麼人?」,如此欲蓋彌彰的愚蠢發言她實在說不出口,也不覺得在這場合下適合質問他做出一切惡事的原因。面對著眼前的未知,也許還是保持沉沒更好。

  五條憐悄悄後退了小半步,天沼矛緊緊攥在手中,刻在手柄上的菱形目紋在掌心裡印出相似的淺色痕跡,擠壓出酸澀般的微痛感。眼下充滿諸多未知,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她不曾見過他。

  當然,更不可能與他做出約定——她才不會,也不打算和殺人凶手擁有如此「親近」的接觸。

  她這般緊繃的姿態,即便是最愚鈍的人見到了,也能意識到藏在其中的警惕。可他遲鈍地望了許久,後知後覺般微微偏過腦袋,指尖抵在頭骨的邊緣,不安般輕輕摩挲著,似是直到這一刻才察覺到異樣。

  再一次,他拉扯著嘴角,生硬的弧度始終不像是笑意。

  「雖然你不知道,但其實我陪了你很久。別害怕,我也知道自己的罪過多麼深重。我不會傷害你的……」

  倏地停頓的話語,他好像遲疑了一下,又接著說。

  「現在,你不必害怕我。」

  現在無需害怕,意思是在數分鐘後或是下一秒的未來,她就需要因他而心生恐懼了嗎?真是不錯的殺人預告。

  五條憐在心中嗤笑著,雜亂的心緒拉扯著嘴角也抽搐了一下。她努力讓自己只擺出冷漠的面孔,暗自期望表情之中不會露出端倪。

  在殘忍地奪走諸多生命的、五條家的開膛手面前,絕不能漏出恐懼的心情,最好也不要把厭惡的態度表達得太過明顯。現在只是第一眼而已,無法以此摸透對方的底牌,就算他看起來像是強行延續生命的將死之人,連身軀也散發著腐爛的臭味,一副脆弱到用手指都能輕松捏死的模樣,但在最為無能的她面前,說不定也將成為可怕的猛獸吧。

  「為什麼要覺得自己無能呢?」他垂下眼眸,似是在注視著懷中的骨頭,「你從來都不是無能的孩子呀,阿憐……抱歉,我是不是不該用這個稱呼?一直以來,好像只有六眼會這麼喚你。」

  ……真冷。陰冷感。

  與曾爬上脊椎的那股無處可藏的熾熱羞恥截然不同,此刻從心口漏下的是分外尖銳的陰冷,驅趕著周身的鮮血衝向大腦,她差點站不住了。在短暫的眩暈感褪去後,余留下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憤怒,而非是被窺探內心的恐懼。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也知曉她的過去,他還看到了什麼——什麼都被他窺看到了嗎?眼前的絕對是一個卑鄙的偷窺者。

  究竟是從哪一天起開始被窺探的,他是怎麼做到的?術式,還是最低劣的詛咒?他知道一切,而她一無所知,這根本不是一場公平的游戲……

  其實從來就沒有人說過,他們能夠平穩地站在天平的兩端。

  五條憐試圖放空大腦,強制著中斷思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成功了,也許她確實沒有再誕生新的思緒,可在空白意識的邊緣,雜亂的念頭會在不經意間探出觸角,一點一點,悄然卻也鮮明地描繪著強行被抑制的不安。

  她知道的,這一秒鐘的她的心聲也被聽到了。他低下頭的動作完全是為了假裝無知,劃動在草地上的動作也是在對她施加詛咒,一定是這樣沒錯。

  不必再猶豫了,她舉起天沼矛,銳利的三角尖抵在微弱跳動著的他的動脈,蒼白肌膚被壓出小小圓坑般的凹陷。只要再多施加半分力氣,這層單薄的皮肉就將徹底裂開了。

  這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卻不足以讓他害怕。他開始絮絮叨叨說著,直到這時候才想起還未進行自我介紹。

  「我的名字和你很像,同她也相似。」

  在草地上寫下的是他的名字,簡潔得一筆便能寫完。

  「你可以把這個字念成satoru……不過她總是習慣叫我『了』。」

  五條了。果然是個怪名字。

  驚鳥鈴摩擦出戰栗般的顫音,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動了矛尖下懸掛著的朱字符咒,只余下猙獰的模樣被扭曲得更加怪異。不能再被對方輕易地看穿心緒了,在思緒流轉之前,她想她必須要說點什麼。

  「『她』是誰,你的戀人還是你的骨頭?」現在好像也只能問些顯而易見的問題了,「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她』而奪走了那麼多的生命。知道嗎,這樣就太俗了,周六晚上播出的奇幻劇都已經不樂意拍這種情節了。」

  「戀……戀人?不是的……我們不是!」

  他陷入了短暫的恐慌,仿佛被看穿心緒的是他。

  「這一切的死亡不全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再一次見到她……盡管我很想見她。我只是想——」

  他不再說下去了,不經意間攥緊的手掌幾乎要將脊骨折斷。很突兀的,他從草間猛得站起,任由抵在頸上的矛尖劃破血管,濃稠的血滴就這麼掛在裂開的皮膚邊緣,不知何時才會墜落。和服的下擺被這突兀的動作拉扯著折起,露出未曾窺見的森森白骨。

  在失去血肉之後,本該是供他立足的雙腿,纖細得如同木枝一般。藏在這件得體衣物之下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模樣的?無法想像,也難以窺見。

  毋庸置疑的是,純粹的骨頭根本不可能再支撐起這幅身體。在衝動般憤然站起的半秒鐘後,他的身軀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腐爛的手掌緊緊拽著她的肩膀,壓著她墜向地面,猙獰面孔仿若哭嚎。

  應該躲開、應該逃遠,五條憐清楚自己需要做什麼,四肢卻是僵硬了,連呼吸也就此停滯。有什麼滲入了她的手腳之中,驟然間繃緊,再也沒有能夠容她操控的余地。窒息感隨之侵入大腦,只有內心在尖叫。

  ……誒?

  她已經害怕到,連身體都無法挪動了嗎,就像笨拙的綿羊一樣?

  不是的,絕對不是。

  怯懦是真的,無能也是事實,但她絕不是這種膽小鬼。

  令人恐懼的、瀕臨死亡的感觸,她體驗了那麼多次,比這更劇烈的疼痛也曾襲來。她根本不怕死亡,也不可能害怕眼前的古舊身軀。她應當能躲開的,為什麼……

  視線之中,尖銳的脊骨倏地迫近,咧著嘴的蒼白頭顱正斜斜地睨著她,以那空洞的眼眶。

  聽到了破裂的聲音,蓄滿水的球體轟然炸裂,更深入的異響鑽進耳中。身軀木然撞向地面,高草無法成為柔軟的緩衝,那切實的悶響比異物入侵更加沉重。

  在鮮血滲透入殘存的左眼之前,她看到了他的眼淚,鮮紅鮮紅地從破碎的右眼中淌落。

  看著他,仿佛在注視著鏡子的自己。他的喘息是自己的喘息,他的話語像是對她的安慰,似乎也是對自我痛楚的壓抑。

  「沒事,不疼的……沒事,沒事。別害怕……別怕。」

  騙子,騙子。他在說謊……好疼!

  從他深藍色眼眸的倒影中,她分明看得真真切切,他手中的脊椎骨刺入了眼眶,如同踩死一只螞蟻般,輕易地將大腦與意識盡數碾壓。

  尖叫聲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快讓她叫出聲吧,哪怕只是無用的宣泄也好。

  會死。死在這裡。

  只有這個概念是鮮明的,她的想像或將在此刻化為事實。

  ……不想死。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這是她的身體,是她的意識,無論是詛咒還是術式,都不可以奪走她的主權。

  一定有碎裂的繃斷聲,視線被徹底染成了血紅,一切皆不真切。鈴音好像蓋住了其余的一切聲響,期望之中的符咒不會在今日祝她平安。

  五條憐看著他的嘴唇翕動著,似在嚅囁著重重疊疊的話語,難以聽清。

  即便是在手中的天沼矛穿透身軀之後,他的言語仍未中斷。胸前撕裂般的劇痛卻讓她想要尖叫出聲,溫熱的血在胸漫滿開。她親眼看著胸膛撕開三角的裂口,湧動而出的血液伴著心跳的頻率彌漫,籠罩在他的影子裡,如同深黑的淤泥。

  她看著自己的的雙唇顫栗著,吐露出重重疊疊的清晰話語。她聽見了。

  「我向你詛咒,我向你祈求。」

  解離。

  殘存的自我在心中呼喊。

  將意識與咒力解離,轉移至其他生物,實現完全的操控,這是明外解離的術式。

  『要是把意識都轉移出去了,一不小心會丟掉性命哦。』

  這是誰的話語?

  「奪走了我本該擁有的一切,現在我將延續千年的怨恨盡數奉上。你不會忘記對我的承諾,此刻正是你應蘇醒之時……」

  大地在顫動,如同凄厲的哭嚎。所能窺見的周遭的一切盡數碎裂,陷入目不可及的黑暗。

  ……不,不是山崩地裂。是她在崩塌。

  意識與感情,全部都在消失,從這幅身體——她的軀殼中抽離。眼前扭曲的白色影子應當是記憶中熟悉的模樣,可怎麼都看不真切。

  曾用雙手扼住的脖頸,曾將愛意扭曲而成的虛假憎恨。

  說著想要殺死他,其實只是想要殺死自己的罪惡,可為什麼連羞恥感都消失無蹤了?明明只有這份痛苦才像是存在於此世的證明。

  痛楚依舊明晰。由自己宣泄而出的話語,尖銳地嘶吼著。

  「六眼的惡鬼啊,從我的影子裡爬出來吧!」

  ■■■

  —記錄:1989年12月7日,東京都,五條宅—

  那個女人吐出最後的氣息。她死了。具體的死因尚且不明,死去的時間也不可知,屍體殘留著溫度,看起來不是自我了斷。

  仔細想想,她大概也不存在了斷的動機吧。

  話雖如此,但好像沒有人真的了解她。自我了斷什麼的,這種念頭是否真的從不存在於她的心裡,誰也不知道。

  有時候,她的名字也容易被忘記,總覺得她似乎是叫作很俗氣的「青」或者是「藍」之類的。

  唯獨記得的是,在某次前往遠郊的祓除行動後,瘦弱的她跟隨著明光大人來到了五條家,自那一天起便是這幅沉默的模樣,分明有著漂亮的蔚藍眼眸,卻不敢注視任何一個人,始終卑微般低垂著。

  最初,她只作為奴僕侍奉著家主,而後當上了家主的妾室,即便在那時候,她也始終是過分安靜的姿態。

  再而後,在今日——六眼誕生之日,她死去了,毫無征兆的。

  遵照家主的意願,產婆剖開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逐漸冰冷的那副皮肉之下,仍有一顆心髒絕望地跳動著。

  撕開死者的□□,混雜著鮮血的羊水透出詭異的粉紅色,將榻榻米染上腐臭。尚未死去的早產兒從這兩掌寬的裂口中強硬拽出,臉頰與女人的手指泛著同樣的青紫色。

  是個女孩啊,有點可惜。倘若是個男孩的話……

  一時倒也想不到「倘若是男孩」的幸運。

  從死去子宮裡尋回性命的孩子,哪怕活著,都算得上是最大的不幸。

  用力拍打後背,幾乎快要將嬌嫩的皮膚拍裂,這孩子卻毫無動靜。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才微微睜開了眼。

  誕生於世的第一眼,她見到了母親死去的混濁眼眸,其中的空洞不會映出任何人的模樣。蒼白的手浸泡在粉色的血水裡,不會給予她絲毫愛撫。

  於是她哭了,尖細卻有力的哭聲。

  是被母親的屍體嚇到了嗎,還是無意間在這一眼就就已窺見了自己的人生?一切皆不可知。

  能知曉的是,在初生的啼哭響徹命運以前,她就已經擁有了名字,叫作satoru。

  寫作漢字,是悲哀的憐。


第25章 金輪際現與你之所見

  —記錄:2009年5月27日,京都,???—

  五條悟抵達了終點。

  說是「終點」,其實並不貼切。

  此處是沒有盡頭的空間,如同山的空洞。頭頂是深灰的岩石,不時會落下些碎屑,悄悄鑽進他的衣領裡,試圖成為今日的紀念品。腳下踏著繁茂草原,抽得高高的草葉並不柔軟,更像是冬日的積雪,每當他落下一步,都會發出「哢嚓」般的空氣聲,植物纖維攏成的空隙被完全壓扁,只余下他的足跡。

  沿著台階與五條憐的殘穢才抵達的這個地方,像是此世不會擁有的奇妙絕景,但拋開虛假模樣,落在六眼之中,這不過是一個虛假的空間。

  也許山洞是真的,青草是真的,開膛破肚的屍體也再真切不過,可除此以外的部分——永遠向下蔓延的樓梯、無法行走到邊界的草原、高高躍起也不可能碰觸到的天頂岩石,還有從岩石空洞中漏下的光,全是無限蔓延的結界一角而已。

  此處是不見邊際的結界,空間的定義被扭曲成了無數且無序的存在。肉眼所窺見到的景色不會發生變化,實際邁出的每一步都行走在迷宮的任意一條分支上。

  意識到這一點,是早在五條悟與樓梯上抬起頭時,發現她的殘穢正在自己的頭頂,像黯淡的墨跡。片刻後,這抹痕跡又來到了左手邊,幾乎能夠被他握在手中,可邁出的下一步,殘穢踩在了他的腳下。

  要是這麼兀自走下去,就算八百年後他也找不到心愛的笨蛋妹妹。先前撥通的電話也莫名其妙地斷掉了,真不知道現在的她處在何種狀態。

  五條悟不會否認自己正在擔心五條憐,卻也不樂意將這念頭表達得太過明顯。

  果然應該讓她早點回去的。他想。

  不知道她已經見到了什麼,但不想讓她見到這一切。

  不如祝她在這裡迷路吧!連這種念頭都冒出來了。

  在無序變換的空間中行走,能否順利前進就變成了一種運氣游戲。六眼倒是能夠看穿變換的把戲,不過還是稍稍繞了點遠路。

  於是,他現在才抵達了這裡——灰綠色的幻境。

  埋藏在土中的白色石塊是碎裂的人骨,深色的泥地大概也已汲取了足夠的血肉,殘余其中的五條家的咒力與術式幾乎消失殆盡,岌岌可危地牽扯著這個精致的囚籠。有人以□□作為代價構築了此處。

  究竟是什麼人做出了這一切,五條悟想自己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五條憐就在眼前。

  她許是累了,疲憊般半跪著,只余下褐紅色的背影。行將腐爛的男人伏在她的懷中,從空洞的右側眼眶淌落的最後一滴血也是終末的呼吸,緊緊攥在手中的信箋已看不見字跡,依舊珍重般貼在掌心。

  輕柔地、仿佛在撫摸著一件易碎品,她將男人安置在草葉之中,而後卻再也不曾觸碰他。

  「謝謝。現在你終於安心地去死了。」

  她喃喃著,蒼白的脊椎骨攥在手中,直到此刻才站起。

  「真是奇怪的衣服,和很重的鞋子。為什麼要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呢?」

  她低下頭,打量著縛在手腕與腰間的布帶,又扯了扯勒在胸口的針織上衣。試著抬起腿,踩在腳上的沉重鞋底會拉拽著整個人向下墜,她的身子不自覺地晃了晃,差點沒能站住。五條悟聽到她又咕噥了一聲「什麼東西?」。

  不必猜想,她一定露出了無比困惑的神情,但在轉身望向五條悟時,她已藏起了所有鮮明的情緒。

  「你來了?」

  她揚起淺淡的笑意,赤色的右眼也微微眯起,說著這話的語氣仿佛早已與他許下了將在今日見面的約定。

  五條悟必須承認,眼前人現在笑吟吟的模樣很像五條憐,其實這份相似也沒什麼奇怪的。

  用著她的軀體做出她偶爾也會做的事情,倘若不相似,那才應當是今日最大的異樣。

  但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這不是他的憐。

  他看得到。

  藏在皮囊之下的是無下限術式,咒力不見盡頭,卻沒有一點點屬於五條憐的影子,只有與他一樣、卻生為異色的六眼望著他。

  如同他試圖洞悉她,她也在窺視他的一切,從術式到內心,想要將他看穿。當然不能有所怪異的舉措,就連對方的動作六眼也能輕易預判。

  絕不可能降臨此世的奇跡,六眼注視著彼此。只有他是真切的存在。

  立足在他的眼前的六眼,是附著於□□之上的亡靈,用碎片拼湊而成的替代品而已。

  這下換做是五條悟想笑了,可惜他擺不出像她一樣混雜著生疏的笑容,也不會和五條憐一樣,抿一抿唇就算是露出了微笑。

  倘若非要他予以笑意的話,那一定是諷刺的恥笑聲。

  與披著最親近面孔的陌生人聊天,真是前所未有的絕佳體驗,棒到就連這焦躁得快要咆哮的心情都在心中翻滾,連牙齒也開始痛起來了。

  真麻煩。他可不想跑去找牙醫,也不樂意聽金屬機械運轉的尖銳聲響。

  「我說。」他的語氣輕快地上揚著,如同他一點一點靠近的腳步,「偷走別人的東西可是犯罪,你媽媽沒有教過你這一點嗎?」

  「母親只告訴我,挨了打就要忍耐,身為女人絕不能反抗。」

  他努著嘴:「哼……這是什麼歪理呀?」

  「不知道。她就是這麼說的。」

  好死板的回答。

  五條悟在心裡做了個鬼臉,隨即這幅醜醜的模樣便浮到表面。他切切實實地擺出了鬼臉。她好像有點看不明白,又笑了一下。飄飄忽忽的,一團淺白的影子落在她的肩頭,搭在風衣的肩章上,壓出掌印般的褶皺。從這之中,他似乎窺見到了一點點熟悉的模樣。

  有點像是一種預感,五條悟知道自己應當在這時候探出手,緊緊地將這影子攥在自己的身邊。掐在他抬起指尖的瞬間,蒼白脊骨已然刺穿了空氣。

  「你要知道。」她喃喃著,只對空氣說,「現在不是你的時間。」

  脊骨穿透影子,在虛無的撕裂聲中,空氣湧出鮮血,壓著尖利的骨頭重重落下,不經意間劃過她的肩膀,割開長長的一條裂口,猩紅血肉袒露著。她不發一語,大概也沒有感覺到痛楚,任由裂開的皮膚緩緩合攏,傷口消失無蹤,只有沾染在肩章上的濕潤血跡是曾經負傷的證明。

  拍拍肩膀,白色影子全然消散,仿若從最初就不曾存在。

  「總之,很高興與你見面,六眼。你好像是叫……抱歉,先讓我看一下。」

  她的指尖輕輕敲打著太陽穴,蹙起眉頭時露出的疑惑神情終於有點五條憐的模樣了。但她不是五條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啊——找到了。真巧,你和我有著一樣的名字。」

  她偏過腦袋,再次扯出笑容,愈發不像他的妹妹。

  「我叫做……」

  ■■■

  —極逯;□,,…年×□月二7ё、…都。《?>/—

  漂浮。

  無法立足於這片土地,你在漂浮。

  世界在旋轉。你在旋轉。

  你看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悄悄拂過那個男人的面龐,你看著和你一模一樣的你仿若將要淌下眼淚,下一秒這些表情全部消失不見。

  這家伙明明刺穿了你的右眼,這家伙還向惡鬼祈求詛咒,為什麼要向他落淚?

  你不理解,你想尖叫,可根本發不出聲音。

  你聽到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以你的聲音與五條悟說著你不會說的話,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望向五條悟的眼神分明不像真正的你。

  你也看見了五條悟板起的面孔。當他注視著與你一樣的這個人時,你總覺得,他不是真的在望著你。

  他從不會這麼陌生地看著你。他究竟在看誰?

  旋轉、漂浮。

  你意識到,你的身體被搶走了。

  為什麼……憑什麼?

  你明明反抗了,從未如此猛烈地掙扎過。即便如此,你還是落到了這種下場,連身體也被莫名其妙的家伙搶走,這是什麼道理?

  不甘心,太不甘心。

  這是屬於我的!——你還是想要尖叫。

  努力挪動身軀,哪怕真正的身軀已不存在。風推著你前進,你終於移動了半分,伸出手時,甚至能夠攥住自己的肩膀。但那無形的手掌卻被白骨刺穿,倏地消失無蹤,你失去了最後的落點。

  你失敗了。

  無形的力量從背後拉拽著你,世界疾速遠去,無論是你的身軀還是他的目光,如同宇宙火箭般消失在視野盡頭。

  墜落。你在墜落。

  天地已然倒置。

  不見盡頭的蔚藍蒼穹是你的大地,皺起波瀾的深藍海面是你的天空。你在這兩片青色夾迫著的逼仄中墜落,不知何人的聲音回蕩其中。

  『那個人像手足般疼愛你,那個人是你唯一的哥哥。』

  誰在說話?

  『只有他會看著你,只有他給予了你真正的自由。』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你所渴望的一切,是因為他才得以實現。在此之上,你不知感激,反而想要謀求更多?』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你還想得到什麼?你渴望他的愛嗎?你知道他不會愛你。』

  對,你知道的。

  『而你還在渴求。貪婪、惡心。真是罪人。』

  不,你不貪婪。

  你只是……

  『你只是無法愛自己,所以才——』

  閉嘴。閉嘴閉嘴!

  天空將你沉沒,鹹澀海水湧入口鼻,聲音消失無蹤。你想你也會消失無蹤。

  到了最後,這才是你的結局嗎?

  不被期望的誕生,也是未曾意料的終末,最終了解於此,真是……

  在痛罵降臨之前,你睜開雙眼。

  鏡子中的少年望著你。

  你眨了眨眼,鏡子中的少年歪過腦袋,深藍色眼眸追隨著你,瞳孔之中映出小小的你的模樣。

  這不是你的臉。你也早就脫離了少年的年歲。過完今年的生日,你應當是成年人了。

  鏡中的倒影,究竟是誰呢?

  記憶仍混沌著,你分明記得自己的名字,但那個字卻踟躕在唇齒之間,恍恍惚惚般,你說不出口。

  「了少爺。」

  有人在呼喚你。

  你並不想站起身,但你還是站了起來。你想要停在原地,可是你邁過了門檻。

  啊……這也不是你的身體。你只能看著,如旁觀者。

  於是,你想起來了。你叫做五條了。

  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五條了。

  你是五條家這一代的長男,家主的嫡長子。未來你將沿著父親的軌跡,成為五條家的統領者,這是已然既定的未來。

  在去年袚除咒靈時受了重傷後,父親的身體愈發不好了。你時而會想,父親大概很快就會將家主的位置傳給你了。或許你可以成為五條家最年輕的家主。

  想到這一點時的你會竊喜。可伴隨竊喜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罪惡感。

  你不能擁有這種期待。比起年輕的家主,你當然更情願父親好好的。

  晨起後要向父親問安,你沒有忘記這回事,不過確實在鏡子前磨蹭了太久,連侍女都來催了。你臉紅了,不過要是有人問起,你只會辯稱是天冷的緣故。

  穿過庭院。石板小徑漾著濕漉漉的深色,綠植與屋檐仍覆了一層純白。京都的冬天就要結束了,昨日卻還是落了雪,空氣也冷冰冰的。你呼出一口氣,凝成的白霜倏地消失無蹤,也不知道去往了何處。

  還未走出庭院,下人便匆匆跑來了,說是父親正在會見重要的客人,讓你先回去就好。

  究竟是多麼重要的客人呢,大清早就來造訪了嗎?

  你覺得很奇怪,心想著,父親不讓你在場,純粹是還把你當做孩子看。

  這麼想著,多少有點不甘心了。可你也不能直愣愣地衝到父親的面前,那樣可是會被他數落的。你有不想就這麼回去,索性坐在了亭子裡。

  斜斜栽著的松樹向你探出枝頭,藍色的小鳥立足在深綠的松針之上。你看著小鳥,小鳥也看著你。

  你撲棱翅膀,你從枝頭躍起。

  你成為了小鳥。

  其實也不是「成為」了鳥。你沒有化形的本事,這只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詭計而已。

  將咒力覆蓋在意識之上,你可以讓咒力脫離身軀,附著到任意生物之上。而後,你便能操縱它的行動,無論是渺小的鳥兒還是人類,亦或是可怕的咒靈,都可以成為你的附著物。

  這是你的術式,其名為解離。

  現在的你,已經能夠輕松地操控兩種不同的生物,同時保證本體的正常行動。所有的聲音與視覺都將落在你的眼中,從藍色小鳥的眼中你可以看到一切。

  你飛過枝葉之間,鑽入窗戶的小小空隙,輕巧落在房梁上,偷偷打量著此處的洞口。你看到了。

  那位占據了父親時間的陌生來客是個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還有平放在地上的一匹白布,朦朧地籠罩著一層人形。

  她就跪坐在堂前,粘在發梢上的干涸血跡碎成了粉末,纖細的身軀在單薄衣物下打著顫。她忽得抬起了頭,注視著落在梁上的你。你分明未曾發出半點動靜,她卻在這時留意到了你。

  你在她的右眼中也窺見到了血的顏色,左眼卻是如你——如五條家一樣的深藍。這雙奇異的異色眼眸看著你,仿佛能將你的一切盡數看穿。

  你嚇得後退了一步。這雙眼睛好像能夠將你看穿,你好想捂住腦袋,可你現在只有翅膀而已。

  口述歷史果然會有問題,六眼分明是個女孩子嘛。

  你的心裡響起了奇奇怪怪的聲音。是誰在說話?

  你琢磨不出答案。不過,你記起來了。

  這個女孩是咒術師赤城家的孩子,是父親外嫁的庶妹生下的獨生女。你也曾見過她,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些羞於啟齒,其實你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赤城家的人全都死了。」

  你聽到她說,平靜得如同一個觀眾,而非逃出生天的受害者。

  當父親問她發生了什麼時,她沉默了片刻,而後說,是有咒靈闖進了家裡。

  「咒靈殺死了所有人。」

  她的臉頰仍漾著淺紫色的淤青,明顯能看出是手掌的形狀,指尖留有肮髒的殘穢。你這才想到,白布裹著的應當是一具屍體上風吹動了白布,露出死去女人的面孔,你未能窺見在她的身上到殘穢的痕跡,那深色的淌血肌膚上印著的,分明是重重疊疊的人造傷口,有愈合的,也有嶄新的,但都已不再流淌鮮血了。

  真奇怪,你所窺見的一切皆透著違和感。你知道赤城家也是聞名的咒術師家族,盡管近年來日漸式微,但應當不至於……

  「是咒靈,殺了他們。」

  她又重復了一次。

  你聽到了父親的嘆氣聲。他俯身撫平了皺起的白布,不忍再看向死去的妹妹,只是輕輕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臉龐。

  「江戶應當還有赤城家的一族分支。」他壓低了聲,慢慢說著,「你可以先在這裡住一陣子,等到身體養好了,我再帶你回……」

  「母親是五條家的女兒。我也是五條家的女兒。」

  她抬起眼眸,通透的眸中漾起奇異的光。

  「所以我回到這裡了。」

  空氣在她的眼眸之中凝滯,連驚呼聲也消失無蹤。你僵住了身子,思緒也停滯,她的眼眸印在了你的腦海中。

  暌違了、期盼了、祈求了數百年的六眼,不曾被任何人知曉,甚至流落於五條家之外,終於在你的時代降臨在你的眼前。你應該在這時候想到很嚴重的某個可能性,可大腦卻依然渾濁。

  你大概已經想到了,只是還想不明白。

  正如她所說,她就是五條家的女兒。

  父親將她過繼到了膝下,她的名字在寫進了族譜之中,突兀地寫在齊整樹狀線條旁的空白處,與身為長男的你連接在一起。她的生日只比你晚了幾天,你在十三歲的這一年擁有了你最年長的妹妹。

  你的妹妹有著與你讀音相同的名字,她叫做曉。

  五條、曉(satoru)。


第26章 塵封氣味與你與六眼

  「所以,你可以叫我『曉』,也可以稱呼我為『五條』——只要你不覺得這樣很別扭的話,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當然,我更希望你在後面加上『小姐』或者『大人』,畢竟我是你的長輩。」

  五條曉如是說著,平淡得如同不可親近之人。

  「關於我的事,你們已經聽五條家的人說過了。雖然有點謬傳,但大致上沒有曲解,對你而言應當也算有點價值。不過我想,如果這孩子現在也此處的話,肯定會說出『口述歷史果然有錯』這種話吧。」

  五條憐當然會這麼說,還會配上無奈到極點的神情和誇張嘆氣,白眼估計都能翻到天花板上去了。

  可即便是用著五條憐的臉、念出五條憐會說的話語,在這短暫得僅維持了數秒鐘的瞬間裡,面前這幅熟悉的模樣也已被曲解了。從這陌生的神情中,似乎還能窺見五條曉原本的樣貌。

  這曲解的幻像轉瞬即逝,如同錯覺一般,大概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與發音習慣都不像是五條憐,以至於失去了他所熟知的一切模樣吧。

  五條悟眯起眼,直到這一刻還是很想從她的身上尋回記憶中的姿態,毫不意外他的期許只是會以落空告終。

  正如她所說,她的名字叫做曉。這確實是個念起來意外干脆的字眼。

  撇撇嘴,五條悟做出一副嫌棄的鬼臉,故意壓低的聲音也像是惡戲一般,念叨著:「才不會叫你『小姐』呢,能用名字叫你就很不錯了。要知道,我從這兒都能聞到你的老人味喲。」

  老人味是謊話,這個惡劣字眼只是他的小小報復而已,畢竟她的身上確實彌漫著一股違和般的氣味,算不上多麼難聞。

  非要形容一下的話,倒有些像是封閉了太久的木制衣櫃,用力敞開時從門縫之間溢出的沉悶味道——這便就是死亡的氣息吧,他想。

  「我是在平家與源氏戰亂起義時出生的,那是九百年前的事情,對於你這種小孩而言太過久遠,但我死去時只比你年長幾歲。我的身上不會有老者的腐爛味。」

  她笑了,眉梢卻悄然壓低了幾分。

  「留在她腦袋裡的記憶果真沒有錯,這一代的六眼被寵愛得太厲害了。根本就是個性格惡劣的家伙。」

  「誒?」他毫不掩飾地吐著舌頭,「繼身體之後,就連我妹妹的記憶你也打算一道偷走嗎?這樣一來,你的罪行可就要翻倍了喲。等著把監獄蹲穿吧,曉小姐。」

  這回他倒是心甘情願說出「小姐」的稱呼了。

  「沒有偷走。記憶是刻在身體裡的,我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知道嗎?你的妹妹向你藏起了一個很陰暗的秘密。」

  五條曉忽然眯起眼,笑得就像是稻荷神社門前的那兩只狐狸神使,話語也變得如同狐鳴般的蠱惑了。

  「需要我告訴你嗎,六眼?」

  「感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他做作地躬了躬身,難得禮貌到了極點,「我和你還有地上的那具屍體不一樣,對別人的東西不感興趣。不管是偷走別人的身體還是性命,都不是我愛做的事情……這就生氣啦?脾氣很差嘛,你。」

  沉悶氣味與他的嗤笑聲,盡數被驚鳥鈴的聲響震碎。

  似乎只是在眨眼之間,天沼矛尖銳的三角矛尖佇在眼前,幾乎將要觸及視線的邊界。垂落的紅色符咒微微動蕩,漫著一層奇異的淺色微光,許是直到此刻回到了主人的手中,才終於遲鈍地開始發揮效用。

  至於這幾張符咒究竟有著怎樣的作用,五條悟倒是沒能看出來。

  這上面的咒文與圖案實在畫得太過蹩腳,也實在難看,陳舊得足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對於它是否真的還能起到作用,他持懷疑態度。

  所以根本不必躲開,也無需後退。五條悟早已揚起了嘴角,因眼前人的笑容之中裂開的些微憤怒心緒而感到了一絲悄然竊喜。

  這樣才像阿憐嘛。他想。

  在悄悄一個人生氣的時候,她就會露出這種這幅模樣,試圖藏起真正的心情,但總能一眼被他看穿。

  「收起你的不敬,他不是你們定義的『殺人鬼』。」

  很平靜地,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將沉沉地落向這片土地。

  「是為了履行我許下的承諾,我的哥哥才努力地讓我重新降臨於世,也順利把六眼帶到了這裡。他會為自己奪走的生命而懺悔,輪不到你向他斷罪。」

  「好的好的∼」

  輕快應聲落在要挾般的話語之間,五條悟完全沒有將她任何心情放在心上,依舊滿不在意的。

  「你意外的居然是個好妹妹耶。」他甚至還能發出這般深切的感悟,「不過和我的妹妹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點哦。就這麼一——點點!」

  他捏起手指,凝聚在指尖之間無比渺小的空間裡,藏著永遠無法觸碰的無限。

  在他看來,這就是她們的差距了。

  還以為自己如此有趣的論調足以得到五條曉更惱怒的回應,再不濟至少應該得到她的哼聲吧,可她卻早已恢復了那副不近人情似的平淡模樣,實在無聊。於是五條悟也失去了刻意的逗趣心情。

  他想,是時候要說起正事了。

  「這個結界是你用肉.體搭建的吧?很精致,就是有點惡趣味。目的你可以晚點告訴我,現在這不重要。總之,這家伙用他的術式,」他漫不經心地指著草地裡的屍體,「把結界裡留下的你的咒力和意識拉進了這個……憐的身體裡。到此為止我沒有疑問——當然要說意見的話那肯定存在的,但你八成不樂意聽那我也懶得說。我現在問題是,她的意識去哪裡了?」

  肉.體、意識,人類的構成。

  五條憐的身體裡被塞進了千年前的亡靈,術式將不相符的元素緊緊牽扯成為一個完整的生命。

  可以確信的是,在白色影子飄來之時,五條悟切實地見到了五條憐的意識,但在回到她的身體之前,卻被六眼驅逐了,隨後便去往不知何處,存在與否也已不可知曉。

  倘若能奪回意識的話,那麼……

  「不知道。是他完成了一切,不是我。」她盡情袒露著自己的無知,「我的身體早已瓦解,從數量上看,永遠只會缺少一副身體。說不定她就在他的身體裡。如果我是了的話,我會這麼做的。」

  「會讓她的意識和屍體一起腐爛?」

  「是讓她活著回來。」她微微偏過腦袋,「了不會傷害這個孩子。他曾經保護過她。」

  五條悟知道她沒必要欺騙自己。同為六眼,他也不太想故意去質疑她的話。但這番發言畢竟只是站在五條曉自己的立場上說出口的,充斥其中的名為「妹妹」的主觀色彩,根本不可能為其添上可信的標簽。

  「知道嗎,在家畜出欄之前,農場主也會積極為它們治病喲。」他自顧自地嘟噥著。

  「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句話我聽不懂。但我現在不想聽你再念叨著關於你妹妹的事情了。你要知道,我出現在這個時候是有意義的。」

  地面傳來動蕩,切實而猛烈。聽到了天地崩裂的聲響,野獸嘶吼從遙遠的盡頭傳來,卻又近得仿佛就在耳邊。無法確認方位,它似乎已落在了身旁的任意一處,分明身旁空無一物。五條曉驟然繃緊了身子,異色眼眸掃過周圍的每一處,不自然地抿緊了唇。

  「我的結界快要瓦解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沉聲著,她說,「如果你不幫我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

  她揮動天沼矛,朱色符咒的殘影指向天頂的漏洞。光已不再從此處落下,灰綠的天地逐漸黯淡,仿若黃昏將至。

  「現在,我們去狩獵天災的詛咒吧。」

  ■■■

  —記錄:平安□□年七月初七,京都,五條宅—

  五條家迎來了年輕的家主。並非十五歲的你,而是十五歲的曉。

  這個事實,你不覺得驚訝。六眼必然會成為五條家的統領者,這也是既定的事實,如同融化的黃金一般,自然而然地鍍在了本應由你繼承的既定命運之上,燦爛而厚重地將你完全籠罩,落在他人眼中,便只剩下了這層珍貴的純金。藏在鍍金之下的東西,誰都不會再多在意了。

  你想你也沒什麼好嫉妒的。

  這可是六眼——暌違數百年的奇跡。她會輕松地超越加茂家的咒術師,也能肆意將禪院家的那幾個勢利眼的家伙踩在腳下,帶領這個家回到最繁盛地時代。這都是你做不到的。

  若是你當上了家主,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呢?懦弱地接受日漸式微的事實,悄無聲息般卻無比急切地靜待著六眼的降臨嗎?

  沒有發生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來。你也不知道五條曉會帶著家族走向何處,未來之事你可窺見不到。

  不過……六眼真的有那麼了不得嗎?

  上一位降世的六眼在三百七十二年前,久遠得你只能聽下人們談論他的歷史。

  這一代的六眼就在你的眼前,你好像沒能從她的身上看到什麼特別的。

  這一刻也在偷偷瞄著五條曉的你,這麼想著。

  非要說的話,你確實說不出她的特別,倒是能細數出不少缺點。

  寫得過分狂放的毛筆字、總是對五條家傳統習俗提出的習慣性質疑、永遠不會稱呼你為「哥哥」,只叫你「了」,剪短而果斷。

  還有,在你向她傳授家主應當習得的知識時,她自然而然擺出的失神模樣,也是在你心中的她的缺點。

  父親已經去世了,由曾作為繼承人而培養著長大的你,將關於家主的一切盡數教給六眼,這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五條曉也心知肚明。可不知是你的能力不足,還是她對如此死板的安排提不起興趣,就算是一同坐在書桌的兩端,到了最後,總會變成兩廂沉默,正如此刻,直到她的赤色眼眸撞入視野之中,這份沉悶才碎裂無蹤。

  「為什麼又在看我?」

  她的疑問很像陳述。

  被如此直白地戳穿,難免叫人心虛。你慌亂地收回目光,視線也差點因此顫抖:「沒什麼……倒是你,盯著那把咒具做什麼?」

  「覺得它看起來很奇怪。」她提起角落裡的長矛,驚鳥鈴摩擦出微弱聲響,「不像是真正的武器。」

  「天沼矛只是在祭祀時用的咒具,的確不是用來袚除詛咒的武器。」

  「向誰祭祀?」

  她總是提出的疑問也是你所認為的她的缺點。

  「當然是向稻荷神。」你告訴她,「在年末的最後一天,向她祈求豐收與平安,這樣來年就能順順利利的了。」

  「世界上沒有神。」

  「……誒?」

  如此果斷的否認,直白到你差點呆住,下意識說出的「肯定有吧」的反駁話語,也變得踟踟躕躕,完全被不確信填滿,仿佛從最初起你也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你見過神明嗎?」她又問。

  這也是你無法確信的回答,依舊支支吾吾:「呃……這個嘛……應該是,還沒有見過的吧。」

  「向神明祭拜了,也會有不順利的荒年出現,是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會覺得神明存在?」

  你的視線早已從她的注視之中滑走。對她正面對話的勇氣,也徹底癟下去了。你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坐在椅子上,倒像是搭在椅背上的一塊薄布,軟趴趴任人擺布。

  她總會讓你陷入這樣的境地。

  說不定在六眼看來,你相當無能吧。

  到了最後,你都不知道你說了什麼。可能是類似於「畢竟世上有詛咒存在,所以神也一定存在」這種傻話吧。

  她的回應,你自然沒能聽清。說不定她都沒有應聲,因為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天沼矛之上。

  「明明是個漂亮的東西。」她自言自語著,「不派上用場可不行。」

  美麗卻無用的這把咒具落到了她的手中,銳利且毋庸置疑般刺穿了所有人的抵觸聲,年末的祭祀就此也消失無蹤。隨即而來的第二年風調雨順,詛咒也稍稍減少了些,盡數斬殺於天沼矛之下。

  正如五條曉所說,神是不存在的,不必再祈求神的庇佑。

  代替無法窺見的神,她將護佑未來五條家每一年的安寧。對六眼而言,這仿佛也是既定的未來。

  ……如今想來,你總以為那個可怕的稱謂是在天災來臨之時才落在她身上的。到了終末回憶的這一刻,你莫名意識到,或許在信仰消失之時,人們就已說出那些字眼了。

  六眼的惡鬼。

  他們如此稱呼你的妹妹。


第27章 天災詛咒與你與惡鬼

  目的地早已指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就沒有什麼疑問了,自然是要向著頂點的裂洞前進。

  裂洞的後方究竟藏著怎樣的詛咒,站在此處是無法清晰窺見的,只有在越過岩壁之後,才得以一探究竟。

  輕巧躍上岩石的間隙,當切實地站在了天頂空洞的邊緣,五條悟發現此處其實並沒有剛才看到的那麼龐大。他只能曲著身子向另一側探去,頭頂的碎發在岩石上摩挲出沙沙的聲響。要是當真站直了身,一定能夠聽到清脆的「咚」一聲,那正是他撞到腦袋的聲響。

  透過山洞,對側依然是灰綠色的景像,高草與突出的岩石構成虛妄的鏡像現實,卻更黯淡一些,從這個高度能夠看到幾乎快被草葉掩埋的兩具屍體。在這片不見盡頭的草原中,唯一的光來自於他所立足的這個空洞。五條悟低下頭,卻未在這個鏡像的山洞岩壁中看到努力攀爬著的五條曉。

  如果山洞對側連接著的這片草原,本質上是身後草原的倒影,而自己正立足於鏡面邊緣的話,那按理說正在努力爬上岩壁的五條曉,也應當倒映在他的視線之中才對。果然這個結界做得奇奇怪怪的。

  五條悟偷摸摸收起了曾經給到過的「精致的囚籠」這一贊美,蜷起身子,尋到了身邊最平整的那塊石頭,慢吞吞坐下,懶懶地咕噥著:「話說在前頭,其實我一直是個方向感很好的人。所以你確定沒有帶我走錯地方嗎?」

  五條曉的回復大約是在十三秒鐘後才從岩壁的下方傳來的,只有分外剪短且略顯沉悶的一聲「沒有」,除此之外的應答,她連半句都懶得多說。五條悟向前探了探身,目光順著幾近垂直的岩壁,不必多費力便看到了仍攀爬在半途之中的六眼小姐,她早已努力到漲紅了臉,顫抖地攀附在石塊邊緣的指尖也被壓出慘白色澤,單是看著都能夠想像出那種酸痛感了。

  要是她的姿勢再專業再漂亮一點的話,五條悟相信她一定可以前去參加徒手攀岩大賽的,可惜以這慢到讓人想要掉眼淚的速度,想來估計連預賽都沒辦法通過就是了。

  為什麼非要選擇用自己的手腳親自爬上來呢?明明能有更輕松的辦法的嘛——像他一樣「咻」一下衝上來就好了呀!

  五條悟在心裡小聲嘆氣,實在搞不懂老年人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認,她這股咬著牙不說話的固執勁,確實和五條憐如出一轍。

  ……她不會是也傳染到了笨蛋阿憐的固執特性了吧?這可就太傷腦筋了!

  「嘿,抓緊啦。」他郁悶地垂下手臂,在五條曉的眼前故意誇張地晃蕩了好幾下,「我拉你上來。」

  直到這會兒,五條曉才抬起頭看他,不知為何猶豫了幾秒鐘,這才緊緊抓住五條悟的手掌,順利攀上岩壁。失去了重壓的指尖終於湧入熾熱的血液,害得手掌也燙得異樣。她分明沒有感到過分疲憊,心髒卻跳得很快,無序又亂糟糟的,讓人心悸。

  這也是殘留在身體裡的感情嗎?五條曉不太能理解,也不怎麼喜歡這動蕩不安的情緒。身後五條悟那副嫌棄的表情,她也早就留意到了,便順勢說了一句:「是這孩子的身體太纖細了,軟綿綿的。」

  「這可不能作為你慢慢吞吞的借口喲。」五條悟發出一聲輕哼,當然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就被她說服,「用無下限術式不就好了嘛,六眼。」

  「你要知道,我現在是『有限』的存在。」

  她垂下手,望向遠方的又一片灰綠顏色,任由麻木感踟躕在指尖,心跳似乎馬上就能完全平復了。

  想到即將能夠擊潰那個詛咒,她好像很輕松地就能冷靜下來。

  「我只是由身體碎片中殘留的咒力和術式拼成的意識而已,和生前的狀態不可同日而語。為了擊敗天災的詛咒,我有限的力量要用在最必要的時候。」

  「所以,那個你不讓任何人記錄下來的『伏地魔』,就是你所說的『天災』了,對嗎?」五條悟擺出笑嘻嘻的模樣,語氣分外情況,「別嫌棄我問那麼多。畢竟事到如今,你既沒有說起過事件的起因過程,也沒告訴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哦。」

  伏地魔是什麼?五條曉聽不懂,但她想五條悟所說的東西和她所想的應該一樣。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我已經說過了。我們要袚除天災的詛咒。」她為自己辯白了這麼一句,這才接著說下去,「結界馬上就要消失了,今天我們會將它消滅,所以現在再談論起它也無妨了。它是——」

  五條曉停頓了一瞬。

  在這短暫的片刻之中,一定有名為質疑的心情從她的腦海之中掠過。「真的能夠說出它的名字了嗎?」,這樣的疑問也不可能不存在。

  踟躕只是瞬間。

  如她所說的,天災將會在今日袚除。無論說出的話語是否成為了對自己的束縛,她會讓這一切變成現實的。

  「在我死去的四年前,京都及周邊爆發了嚴重的蝗災。第二年,莊稼欠收與始終未平息的戰亂徹底引發了災厄。飢餓讓民眾陷入瘋狂,溢出的怨恨構成了詛咒……或是說,是因為詛咒本就存在,才導致了天災降臨。」

  她說。

  大地在顫動,尖銳的嘶吼聲幾乎穿透天頂。巨獸般龐大的蝗蟲從灰綠荒原中爬起,渾圓的無數復眼注視著他們。

  「不知飽足的詛咒,它應叫做飢荒。」

  ■■■

  —記錄:平安□□年十一月二十三,京都,五條宅—

  最初聽到「惡鬼」的名號,是在宅邸的角落裡,幾個旁系的咒術師聚在一起,窸窸窣窣說著悄悄話。

  稱他們為旁系的咒術師,其實也不貼切。他們是數十年前拜在五條門下的幾個頗有天賦的咒術師誕下的後代,雖然繼承了五條的姓氏,本質上是外來的血脈,並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五條家咒術師。

  所以在聽到他們說起那個熟悉的名字時,你只覺得不自在。

  「我們討伐了三次也未能驅逐的詛咒,她竟然那麼輕易地就袚除了!有她在,我們根本連咒術師都不用做了……這就是六眼嗎?真可怕。」

  「你看到她戰鬥時那副狂暴的樣子了嗎,簡直像個惡鬼。眼睛也和惡鬼一樣,居然是異色的!」

  「如果不是六眼的話,單是她的那對眼睛,就夠讓人覺得晦氣了。」

  「說不定她真是鬼呢!我聽說,她原本是咒術師赤城家的後代,是為了回到五條家,才殺了那個家的所有人!」

  「也有可能是五條家為了奪回六眼,才讓赤城家滅門的。」

  「哈,對啊,有可能的有可能的!」

  這般狂妄的猜測落在你的耳朵裡,簡直像是某種可怕的詛咒。你也不想表現出膽小鬼的模樣,可確實被嚇得有些心驚肉跳的。

  你收起所有不安的動蕩心緒,向前邁了一步。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你拿出了所有的勇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威嚴,「不可隨意談論家主的事!」

  你的勇氣起了效果,但也可能只是你此刻陰沉的面孔比六眼更像惡鬼。竊竊私語的笑聲倏地消失無蹤,那些人立刻作鳥獸散。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連背影也消失無蹤了。

  既然如此害怕,為什麼還要說起她的不是?

  你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當然也不會相信他們的話語。關於赤城家發生的一切,在你的心中仍是未知,但你也知道他們只是在說著無稽之談。

  那些談論之中,只有一句話你勉強是能夠贊同的。

  有六眼坐鎮,其他的咒術師,似乎確實不必存在了。

  按照你所設想的未來,即使不再作為這個家的統領者,你也應當成為了不起的咒術師。你有著獨特的術式,在解離到咒靈身上時,你甚至能夠從根源殺死詛咒。

  「但如果殺不死呢,你的精神也會被反噬吧。」這是你向五條曉展現術式時,她給出的評價。

  順便一提,當時你解離到了一只小鼠的身上。大概是出於這層緣故,她看著你的表情總有種微妙的糾結感,顯然是不知道該對小老鼠表現出怎樣的態度比較合適。

  似乎就是在這一天之後——實際上在這一天之前也是——你幾乎不再被分配到袚除咒靈的任務了。

  你都還沒有獨自處理過袚除咒靈的任務,合作任務就已消失無蹤了,而對於其他咒術師也是差不多的乏味境遇。五條曉會照看一切任務,於她而言袚除咒靈也只比呼吸困難一點點而已。

  不過,與其他人相比,除卻咒術師的身份之外,你倒是也有其余的事情要做。

  要是將這些雜亂的工作攏在一起,再套上一個確切的名字,你想你會稱之為「六眼在忙碌之余無暇顧及的家記事」。

  應當如此完成這些工作,在你幼時被教導的家主課程中已經學過了,做起來也算得心應手,所以偶爾總會忘記,這本該是家主五條曉該做的事情。對於她鄭重其事的謝意,也只會覺得滿心不自在。

  明明不必感謝的,你現在只能為這個家幫到這點忙。你是這麼想的。

  於是你也想起了,未能成為咒術師的你,還未曾見過身為咒術師的她。

  六眼真正的模樣、五條家祖傳的無下限術式,這一切在你的腦海中仍是平面的文字敘述。他們說咒術師五條曉是狂暴的惡鬼,那惡鬼究竟擁有怎般姿態?

  你想要親眼看看。

  當然,你才不會直白地對五條曉說,你想要與她一起袚除詛咒。她一貫是獨自行動的,那怕是長輩要求同行,她也只會說著「我一個人處理就好」,果斷予以拒絕。你可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能夠讓她動容的理由。

  不過沒關系。你自有辦法。

  跟在五條曉的身後,你悄悄邁出五條家的大門。在她留意到你的存在之前,你需要……

  啊。找到了。

  小貓坐在屋檐上,自在地舔著爪子,與你對上視線時,你才注意到這真是一只奇怪的貓兒。左臉是淺灰的狸花花紋,有著深棕色渾圓眼睛,另外半張面孔卻生了橘色虎紋,日光下縮得細長的瞳孔漾在淺藍色眼眸之中,一度連深黑的瞳孔也仿佛將要消失一般。

  兩處截然不同花紋的交界,恰就在毛茸茸小臉的正中央,是分外鮮明的一條直線,一眼看去,仿佛它是由兩只不同的貓拼成的。

  啊,我見過這只貓,就在京都的五條家,不過臉上的花紋和顏色是反過來的。

  『你』鑽出了這樣的念頭。

  咦,家裡不是沒有飼養過動物嗎,我怎麼會在家裡見過貓呢?

  你冒出了困惑的思緒。

  不過,這究竟是否是你所熟悉的貓咪,實在算不上是什麼重要的正經問題。就算是沒有見過,也不會動搖你准備附身於它的決心。

  周遭的動物少得可憐,候鳥早已南飛,僅有這麼一只貓咪而已,剩下的選擇就是地道裡的小老鼠了。想想上次五條曉盯著你搓搓腦袋的爪子露出的微妙神情,你決心再也不要附身到小鼠的身上。

  你眨了眨眼,躍上枝頭,繼續跟在六眼的身後。而你的身體將徑直走回家,殘存的意識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你其實正游蕩在另一個地方。

  需要袚除的詛咒在近郊的村莊。軍隊剛行過此處,卻遭遇了惡靈。馬鞍與盔甲碎片散落滿地,僅余的幾滴鮮血撒在泥地裡,倏地消失無蹤,仿佛血液從未撒落。

  村莊裡聽不到人聲,也見不到屍體,空空蕩蕩,家禽也已消失無蹤。究竟是被嚇得逃走了,還是與人類一同人間蒸發,這仍是未知的答案。

  你邁出爪子,小小圓圓的肉墊踩在粗糙樹枝上,不會發出半點聲響,可這一步卻邁得分外艱難。

  倘若是以你原本的身體,此刻你應當只會感到警惕,因為周遭的一切都透露著不妙的預感。但你現在是一只小貓,你的動物知覺會告訴你,前方空空如也的村莊藏著駭人的巨獸,你不能再前進了,否則你也會被吃掉。

  每一步都變得格外沉重,恐懼讓你再也無法前進了,蜷縮在樹葉之間,藏自己完全藏起,只余下尾巴高高卷著。縮得纖細的瞳孔緊緊追隨她的背影。

  你看著她踏過皮革的殘骸,步伐不曾有過半刻的踟躕,平淡的神情也不見任何多余的情緒。她一定不覺得害怕,所以才能行走在這片死寂之中。

  沉寂的村莊在井水之中爆發出尖叫。

  巨大蟒蛇衝破了井口,膨脹得幾乎快要破開的腹腔將石井完全撐碎了。詛咒始終蟄伏在這裡,靜靜等待著她的到來,早已迫不及待地張開了血盆大口,只等將她也吞吃入腹。

  在嘶嘶的冰冷聲響中,你聽到了清脆的鈴音。驚鳥鈴在風中動蕩,符咒也被吹起。她依舊站在原處,手中的天沼矛卻已刺穿蛇口。覆滿鱗片的下頜撕裂成與詛咒的舌頭如出一轍的兩半,劇毒鮮血化作驟雨灑落,卻連她的衣袖也不曾染髒,似有無形的屏障阻擋了一切。

  扭曲的巨蛇蜷起身軀,轉眼之間便將她卷入腹中,粗長軀干倏地收緊,間隙之間漏出破碎的黯淡紅光。

  這是碎裂的身軀之中淌落的鮮血嗎?你不自覺地甩了甩尾巴,爪子沒入粗糙樹皮,忍不住用力抓了好幾下。

  確實碎裂了,但不是她。

  沉寂的爆裂聲中,巨蛇的軀干瓦解般裂成無數段,撲朔著墜向地面,仍在扭動著,直到化作灰燼消失。僅剩的頭部與一點點蛇身戰栗不知,許是在恐懼吧,只能狼狽地蠕動在地面上,再度鑽入井底,似乎還能聽到水面被撞碎時很沉重的「咚」的聲音。淺淡藍色的光芒在你眼前暈開。你看著她合攏手掌,不可見的咒力復又將巨蛇拽回地面,尖銳利齒迫近眼前,這是詛咒臨死前最後的掙扎。

  倘若是你落得同樣境地,你一定會選擇在這時後退。這個距離很危險,想要躲開卻不算困難。雖然在順利躲避之後,與巨蛇之間的距離將再度拉開,但只要……

  你看著她向巨蛇而去,未曾有半刻逃避,任由蛇牙將手臂斬斷。

  飛揚於空中的鮮血與斷肢,在墜向地面之前便已化作粉末消失無蹤。新生的手掌緊握天沼矛,毫不猶豫刺穿了那扁平模樣的頭顱,順著脊骨劃下,長形身軀割裂為兩半,撒落滿地殘穢。

  疼痛、傷口、破碎的身軀,一切皆不重要。

  立足於殘穢中心的六眼,依然是平淡的神情,當真像是一只惡鬼。

  你想,那些咒術師說得沒有錯。

  狂暴的、非人的、平凡人甚至不可仰望的。

  那是美麗而暴戾的,六眼的惡鬼。

  小貓的心髒瘋狂跳動著,你更歡快地抓撓著樹干,尾巴晃來又晃去,爪尖劃拉在樹皮上,蹭出哢嚓哢嚓的聲響。惡鬼抬起眼眸,當她輕動雙唇時,你幾乎要從樹上跌落了。

  「……怎麼在這裡?」

  她困惑地看著你,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貓在這裡。你毛茸茸的小貓嘴巴被嚇得差點口吐人言,幸好在「喵」聲響起的瞬間,你及時回想起了自己此刻身為小貓的事實,趕緊甩甩尾巴,裝作可愛又親人的模樣。

  要是貓咪的話,一定會給出這種反應吧。你是這麼認為的。

  你覺得你的小貓行為肯定成功說服了五條曉。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你了,用帕子拭淨矛尖,離開村莊。你也匆忙跟上,繼續穿梭在樹葉之間。

  來是光顧著留意是否會被她發現了,這路途倒是完全沒有記住。下次真不該這樣……要是還有下一次的話。

  這麼想著的你,其實視線依然停留在五條曉的身上。

  或是說,是停在了天沼矛上。

  小貓心髒仍舊狂熱而激動地跳動著,你覺得你簡直快要從枝頭跳起來了。你應當在這時候意識到不對勁,可惜稍稍晚了一點。

  在這一刻,小貓的心緒已然占據了你的全部意識。

  你有著獨特的術式,但不是無懈可擊的術式。

  將意識和咒力解離,轉移到人類或者咒靈的身上,這將是無比艱難的挑戰,盡管不想承認,但的確有很多次,你沒辦法順利解離到高智慧生物或是詛咒的身上。而相比之下,愚笨的小動物自然是最容易附著的,你也更喜歡變成小動物。

  可問題是,你怎麼也沒辦法征服藏在動物身體中的野性本能。

  正像是現在,垂落在天沼矛下方的朱色符咒,看起來簡直像是笨拙得不知道逃跑的紅色小鳥,近在眼前,觸手可得。你的瞳孔都放大了,不受控制的縮起了身子,磨蹭著後退了幾寸,尾巴興奮地甩著,所有精力盡數凝結在了眼前的鳥兒身上,視線隨著它一起晃蕩。

  蕩呀、蕩呀……就是現在!

  你倏地衝上前去,撲向符咒。你的爪子都碰到那軟乎乎的邊緣了,符咒卻從爪縫之間溜走。

  ……咕唔唔唔唔!不甘心!

  你再度跳起,符咒在你的爪子之間蕩來又蕩去,紅色小鳥怎麼也抓不住。撞出的鈴音清亮而干脆,像是由你譜成的樂曲。

  抓住紅色小鳥!

  貓的心裡只余下了這一個念頭而已。

  所以,你不會看到五條曉詫異的神情,也不曾留意到她隨即揚起的嘴角。她的話語也被鈴音蓋住,你沒有聽見她喃喃著說:「我一直以為你正經又無聊。」

  小貓心性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你想不起來了。似乎是在見到熟悉的街道時,你這才猛然想起快要到家了的這個事實。

  慌忙將收回意識,你端坐在書房裡,眼前還鋪著尚未完成的賬目。你想起了這也是你不得不趕緊完成的家記事。

  提起毛筆,接著尚未寫完的話語,你寫下了嶄新的字句,直到被輕喚了一聲「了」,你才匆忙抬起頭。花臉的小貓對你打了個哈欠,很不自在似的縮起了手腳。

  「送給你。」

  她對你說。

  「我覺得你會喜歡。」

  你「唔」了一聲,有點意外,忍不住悄悄打量著五條曉,但並沒有在她的眼中看到多余的情緒。

  大抵是真心覺得你愛小貓,所以她才帶著這只貓回來了吧。

  你小聲向她道謝,笨拙地接過小貓。可它不願在你的懷裡停留,嬌縱般跳到了書桌上,在紙頁上印下梅花般的足印,又順著衣袖爬到了她的肩膀上,站得穩穩當當,挺起的毛絨胸膛仿佛很是驕傲。

  即便成為了五條家的小貓,它依舊愛站在她的肩上。是在袚除詛咒之時,它也陪伴著她、注視著她。六眼惡鬼的美麗姿態落在貓咪細豎的瞳孔之中,它睜大眼眸的模樣,仿佛下一刻就會發出「喵」的一聲驚嘆。

  小貓始終伴著六眼,直至飢荒降臨的那一年。


第28章 主次順序與你與飢荒

  似有萬千只扭曲的眼睛彙聚在蝗蟲渾圓的眼球中,其中的每一個都會映出五條悟與五條曉——准確來說,應當是他和憐的模樣才是。

  周遭景色落在眼底,便也順勢墜入了蝗蟲的知覺之中。它無疑在注視著他們,徐徐然扇動半透明的細長翅膀,卷起的風將周遭的草葉盡數壓倒。

  在未曾窺見過蝗災的五條悟眼中,這只蟲子莫名讓他想起了魔斯拉——就是怪獸電影裡總是出現的那只碩大蛾子,揮揮翅膀就能輕松飛過太平洋。

  但飛蛾顯然是與蝗蟲截然不同的物種,一眼便能看出區別。眼前的巨蟲那笨重又肥碩的軀體仿佛浸滿了油脂,堅硬得如同鐵絲凝成的鎧甲,扁而平面的面孔像是將軍的頭盔,纖長的黃綠色後足將整個軀干從地底抬起。再仔細看看,那支撐起軀體的無數短足,分明是一雙雙人的手,只不過腐化成了與蝗蟲同樣難看的顏色,在草葉上染下相似的濕漉污漬。腐臭氣味在此處也能夠聞到。五條悟嫌棄地皺起鼻子,已經想要做出惡心的表情了。

  「我們要對付的……就是這個啊?」他的語氣裡也滿是藏不住的心緒,「好醜。」

  他的抱怨落在五條曉的耳朵裡,聽起來像是鬧起脾氣的小孩子。她只說:「那就忍住。現在,上吧。」

  「把我當成你的武器了?」

  「我把你當作這個時代最強的咒術師。」

  既然如此,就更不應該這麼使喚他了呀!

  五條悟心裡這麼想著,但在這時候還是大度地表現出了自己百分之一百的配合。不過這名為飢荒、形為蝗蟲的詛咒,看來並不想要成為他們話語中的被處決對像。

  翅膀顫動著,它倏地挺直起身子,笨重的長長身軀幾乎快要頂到天頂,僅余下一只手掌模樣的足抵著地面。赫碰觸到了它的另一只手,將腐爛的綠色肢體碾碎。聽到了金屬般的摩擦聲,那龐大的蟲豸身軀倏地散開成無數片,卻不是因為赫的力量。

  自我瓦解的詛咒散在空中,化成微不足道卻模樣完整的無數只小小蝗蟲,如深色旋風般盤旋在空中,直衝向地面,將土地鑿出空洞,轉眼便消失無蹤。有幾只蝗蟲仍停留在此處,撲打翅膀時發出的嗡嗡聲響也叫人惱怒。它們忽得湊在了一起,凝成無法辨認的奇怪蟲子模樣,張大了鐮刀般的尖嘴,用力啃咬空氣,在五條悟的響指聲中化作粉塵。

  「這不是很弱嘛。」他滿不在意地拂去肩頭的落灰,視線漫不經心般從五條曉的身旁瞥過,「嚇得發抖了?」

  「是這孩子在害怕。她大概不喜歡蟲子。」

  「嗯……雖然我很懷疑這是你的借口,但她怕蟲子確實是事實沒錯。」

  先回到正題。就現在見到的而言,他還是不覺得這詛咒是可怕到絕對無法擊敗的對像。

  「因為你見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在我布下結界時,飢荒尚未結束,它可以隨時汲取到溢出的怨恨,哪怕擊倒了也能夠重新站起。與它的戰鬥永遠沒有盡頭。」她僵硬地甩了甩手臂,快步走向地面的空洞旁,「就像下游的河水無法被舀干。」

  探身向地底的洞口望去,見到的依舊是灰綠色的山中洞窟。兩具屍體躺在草原,一切盡是熟悉的鏡像反射。

  「我以前見過一種玩具。大小不一的棋子整齊放在方形的板塊裡,其中只有一塊小小的空格,需要想辦法移動棋子,只將其中最大的那一個挪出板塊。」

  她輕輕踢著腳下的土塊,伴著喀啦喀啦的聲響,碎石在數秒鐘之後才墜向地面,將高草壓出小小的凹陷。

  「我的結界就是無限大的這個玩具,只有我的屍骸存在的空間是真實的。除此以外的空間,全部都是基於真實世界的映射,只是看似一樣,實際上大小與位置完全不同,所有的空間都在隨機變換,不存在既定路徑。除非抵達真實空間,否則它永遠不可能逃出去,直到耗盡全部的力量消失在這裡為止。」

  「把它困在這裡、等待它自我消亡。這就是你的計劃?」

  「沒錯。」

  「但既然我們現在就站在這裡,當然意味著,你的首要計劃失敗了。」

  「……對。」

  不想承認,可惜這就是事實。

  原本期待著和平盛世到來,只要人們對飢餓的渴求不再那麼強烈,失去了怨恨源頭的飢荒詛咒必然會在無窮變換的結界中耗盡最後的一絲咒力,徹底變成不被銘記的歷史。雖然這辦法有些過分理想主義了,但考慮到五條曉所在的時代並無「理想主義」這一說,所以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其實她的計劃推進得不算太過艱難。這個精妙的囚籠在最初就成功阻斷了一切憎恨的湧入,也順利熬過了數百年的紛爭,飢荒始終在她的結界之中盤旋,如愚蠢的蒼蠅般尋不到——也不可能尋到出路。

  她期望的平和也在這數十年裡降臨了,倘若沒有意外,再過幾百個夜晚,飢荒就會如她設想的一般,在無數次的逃脫嘗試中自我消亡。

  「可是那件事情在去年發生了……好像叫金融危機,對吧?」她蹙起眉頭,很費勁地思索著,「我不太理解這個概念,但我知道人們對財富的渴求和家產破滅後落入的絕望境地,那些痛苦全都被這家伙吸收了,它的一部分得以逃逸……也許是因為我的結界維持了太久,不可避免的稍稍弱化了一點吧。」

  「看來都是你的錯嘛。」

  「倒是你來試試看呢。」她擠出很客氣的笑容,「我已經足夠努力了。金融危機這種意外,無論是誰都沒辦法預見。」

  他咕噥著摸摸下巴:「要我說,華爾街那群家伙應該能行吧?」

  「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詞。」

  「沒問題。」

  嘭——松軟卻也干脆的聲響,他們跳落到這一處嶄新的山之空洞中。尚未窺見蝗蟲的蹤跡,不知道究竟是逃到了什麼地方去。也有可能依舊蟄伏著,只待他們踩中它的陷阱。

  不過,對於蝗蟲是否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獵人,五條悟還是心懷疑惑。

  「我有時會想……」她小聲說,「究竟是這個咒靈引發了飢荒,還是因為飢荒的出現,才詛咒從讓民眾的怨恨脫胎而出。」

  五條悟輕輕嘆氣,無奈地聳肩:「這簡直就像是在問,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對吧?」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還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認為先誕生了雞。」

  聳起的肩膀僵在半空,這可實在不是五條悟希望的話題走向。

  「不是……拜托。」他都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我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你對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看法。」

  「那你應該說得更直白一點,而不是拋出了疑問卻不希望對方予以回復。」

  咦,反而變成他的錯了?

  「是你太死板了吧。」他毫不留情地把罪責推還給她,「怎麼變成我不夠直白了?」

  「你是個不直白且性格很爛的家伙,這個印像已經刻進這孩子大腦裡了。難怪會被她記恨。」

  「說的什麼胡話。阿憐怎麼可能記恨我。」

  「如果你更願意相信自己的話,我不會有意見。」

  「你的性格絕對比我更爛啊。」

  「謝謝。」

  「這不是誇獎。」

  「……也還是謝謝你。」

  果然這世上不應該同時存在兩個六眼。他想。

  ■■■

  —記錄:平安□□年六月十三,京都,□□□—

  應當如何去形容一場災厄的到來呢?

  假使是地震或是山體的傾塌,那將是分外突兀的一次降臨,誰也不可能遇見,直到地動山搖的恐懼感驟然襲來。隨後便是徐徐蔓延的痛苦,滲入破碎的房屋與斷壁殘垣之下的死亡之中,是直到多年之後依舊會心生恐懼的噩夢。

  你遭遇的災厄並非地震,也不是山之傾倒。在回看過去的現在,你當然意識能夠早早地到異常的預兆,也大可以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更明智的決定。可正如你所說,你所看到的只是過去。

  最初看到的是蝗災。

  這種不知飽足為何物的貪婪蟲豸從暮春的四國飛來,如同深綠色的影子,細細密密地盤踞天空,織成看不見的網,籠罩在春末的麥子上。待離去時,莊稼抽出的嫩芽早已消失無蹤,之余下一節光禿禿的莖,被日頭暴曬了一個午後便化作枯黃色的尖刺。那時人們有些擔憂,但尚未絕望。

  蝗蟲過境,這事兒不算少見,幸好前兩年皆是豐年,還不至於就這麼耗盡口糧。佃戶也慶幸著蝗災未在秋收時節來臨,心想在春日走到盡頭之前,尚且還能再種下一撥莊稼。雖然收成會晚一些,但也不打緊。

  夏日起,連月的曝曬將土地崩裂,偶有的陣雨根本無法滋潤這片大地。枯死的莊稼將理想的收成斬半,飢荒從冰凍的土地中萌芽。

  真正的旱災來臨了,從一向風調雨順的京都蔓延至這座巨大島嶼的海岸線。不知蟄伏在何處的蝗蟲總會在將要收成之時湧出,豐年的余糧只撐了不到一年便消耗殆盡。

  在這場災厄持續的數千個日夜裡,你見到無數個枯瘦得如同骨頭的人行走在街市上,那模樣分明像是游魂野鬼。飢餓的百姓會敲響宅邸的大門,晃蕩著手中的破碗討要食物,那渾圓突出的眼球被渴求與飢餓填滿。

  他們伸出骨架般的手,向他們所知道的京都望族五條家予以祈求。

  「回去。」

  鈴音穿破哀戚之聲。六眼似乎聽不到那些哀求,宛若無感情般立足於飢餓的人群前,冷漠卻也堅定。

  這裡也不會有多余的糧食,她對他們說。

  事實落在飢民的耳中,也只會扭曲成更為自私的咒語。恭順的祈求很快就變成了咒罵,憤怒而惡毒,飛揚的唾沫星子墜向土地的裂縫,卻不能滋養這片干涸的大地。

  五條家的惡鬼、自私至極的女人、將他人的骨頭盡數榨干以慰飢餓的望族,就是你們這種富人才最該餓死!

  從喉嚨中扯處的尖銳聲響不像是人類的話語,他們甚至想要直接衝破大門,恨不得將宅邸裡的一切啃咬殆盡。

  「倘若對這一切都覺得怨恨的話,就去天皇陛下的御前痛罵吧——質問他為什麼躲在屋檐下什麼也不做,而不是向你們認為應當擔起責任的五條家問責!」

  這是在布下結界之前,五條曉說給他們的最後一句話。惡毒的罵聲當然也不會因此消失無蹤,那些聲音已然扭曲成了真正的詛咒,盤旋在所有人的門前。

  如果你是家主,你想你不會做出與她一樣的決定。但這絕不是出於惻隱之心,也不全是苦苦哀求的模樣讓你無法不動容。你只是無法忍受那般痛苦的哀嚎,也做不到在百姓的辱罵中忍耐著度過每一天,即便五條家的情況也並不比任何人優越。

  飢餓也彌漫在你熟悉的家。

  為了抵御無法預見的天災,預留足以度過危機的物資與財富是每一代家主都會做的事情。身處災厄之中,沒人知道何日將是盡頭,每一步都變成如履薄冰。看著所有人迅速地消瘦下來,你很無奈地想到,咒術師實在不是萬能的存在。

  哪怕飢餓的詛咒降臨,你也依然覺得身為咒術師的自己太過無能。

  究竟是名為飢荒的詛咒誘發了這一切的災厄,妄圖從人們的痛苦中汲取力量,還是人們的飢餓和渴求誘發了這場災難,已不可知曉了。

  化形為蝗蟲的咒靈從地底爬起,時而散作紛亂的飛蟲,時而聚攏為可怕的巨獸,用萬千只肥碩的手掌代替了足,支撐在荒蕪的土地上,所行之處皆為廢土。

  不將其消除,未來一定不可能到來。這就是最現實的論斷。

  驅逐行動開始了。時隔多年,你再次拾起了咒術師的這重身份,與六眼一同立足於詛咒面前。

  你所知曉的術式是解離。但要讓你的意識與力量滲入如此可怕的咒靈之中,這怎麼可能實現?哪怕只是想像一下,你都忍不住發出冷笑。

  啊,你可不是在害怕——你一點也不怕,急促跳動的心髒也只是因為這一趟走得太匆忙了,和恐懼絕無關聯,就是這樣!

  不過,要是解離到分散的一部分詛咒之中,由意識完全操控後,再嘗試將解離的範圍擴散至每一只蝗蟲的分身,如此一來是否可行呢?

  說真的,你沒有把握,可現在的你也只能想到這一個辦法了。

  你閉上眼。你在漂浮。

  耳旁是嗡嗡的聲響。你扇動半透明翅膀,停滯般飛翔在半空中。有什麼正牽扯著你,這股力量來自地底。你渾圓的眼球向下滾動,視線落向貧瘠的土地。

  而後,你看到了。

  從地下的裂縫中探出了無數只腐爛的手,冰冷地貼在你的臉上。拖拽著、拉扯著,妄圖讓你一同沉淪。掙扎無濟於事,更何況你現在也只是蟲子而已。

  土地裂出的氣味腥臭卻誘人,溝壑之中也傳來動聽的轟鳴。

  大地餓了。你也餓了。

  想吃。

  什麼都想吃。什麼都要塞進嘴裡。

  把肚子塞滿,把大腦撐滿。鐵鏽味是看不見的甘霖,奔跑在眼前的猴子是美味的兔子。你要吃掉,全都——

  「了!」

  有人在呼喚你。異色的眼眸注視著你。

  顫抖在這雙眼睛中的,是憤怒嗎?

  「快回來!」

  在她的眼眸的倒影中,你看到了一個怪異的人的模樣……不。不是人。

  由蝗蟲凝成的虛妄的人形,那才是你的模樣。

  天災的詛咒是難以操控的低劣蟲豸。你輕而易舉地被操控,如同你本就是被解離的那個木偶。

  罪惡感——或是說羞恥感,從蝗蟲的肚子鑽回到了你的心裡。幾乎是在立刻,你意識到了,五條曉是那麼輕松地看穿了你占據在蝗蟲中模樣。

  那麼她也應該看到了,你是如何解離到小貓的身上,站在肩頭注視著她的模樣。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曾對他言說。

  ……為什麼不說呢?

  你忽然也想鑽進地底的縫隙之中了,情願從未意識到這個事實,如此一來你還能繼續愚蠢地鑽入小貓的身體裡。在你知道了一切之後,你甚至都不敢再去看那只貓了。你也想將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可你好像難以實現這一期待。

  關於貓的事情,五條曉沒有再說什麼了,當然也不曾主動提起。你不知道她是為了保全你的面子才不願挑明,還是天災的詛咒已耗費了太多的精力。

  咒術師們沒能祓除詛咒。它總是遁入地底,留下吸干的屍體消失無蹤,數次驅逐行動的結果都是如此,仿佛一成不變的現實。唯一的變化,大約只有咒術師正在死去。

  「頂上的那些老家伙,只是想送咒術師們去死。」

  在深夜的屋檐下,你聽到五條曉對你這麼說。

  「飢荒沒有結束,所有人痛苦的飢餓都會變成詛咒的食物。在這場飢荒結束之前……在知道連我也不能祓除天災的咒靈後,他們意識到了眼下最緊迫的事實。」

  「……最緊迫的事實?」

  「活著。他們想要活下去。」她的指尖拂過木廊的邊緣,指尖泛著枯黃色澤,「在天災真正結束之前,剩余的資源是有限的。只要少一張嘴,他們就能多苟活一天。那些年紀不小、天賦不高的咒術師在他們眼裡就是飯桶,與其在他們吃不到糧食後餓死,不如正大光明地送到詛咒的面前去死……啊,你並不是這類人,我也不會讓他們這麼對待五條家。」

  她輕輕嘆氣。

  在這個夜晚之前,你從未聽過她的嘆息聲。你想說點什麼,無論是逗趣的還是安慰的話,什麼都好,可你說不出口。現實是沉沉的一張紙,浸透水後蓋在了所有人的臉上,蒙住視線,鎖住呼吸,所有舉措皆是無望。

  「我其實沒什麼好指責他們的。我也是個獨善其身的家伙。」她輕笑著,像是自嘲,「為了保住這個家的口糧,我也不願去聽那些餓得快死的人的祈求。」

  「……不!你和他們不一樣!」

  幾乎是不假思索,你的否認脫口而出。當五條曉問你為什麼時,你卻說不出口了,漲紅著臉,支吾了半天。

  「果然,了也覺得我是惡鬼吧。六眼的惡鬼,這名號倒是挺響亮的。」

  平常不愛笑的她,也在這個晚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長久笑容,微微凹陷的臉頰也被笑意填滿。大概是錯覺,你似乎在她的臉上瞥見到了一絲不太自然的釋懷感。恰在你疑惑之時,聽到她說,明日她將獨自祓除那個詛咒。

  「雖然還沒想到辦法,但我一定能夠成功的。我可是五條家的六眼,時隔四百年才重現的奇跡,對吧?」

  她是奇跡,你無法否認。可是……

  「一個人?這未免太……太危險了!」

  「那畢竟是連六眼都無法擊敗的詛咒,就算是再拉上更多的咒術師一起幫忙,也只是帶著他們去送死。除非比我厲害,否則就是累贅。你知道的,他們比不上我。」

  她倒在緣廊上,盡情伸展著四肢,孩子氣似的說。

  「要是世上能有兩個六眼就好啦!」

  這左不過是美好的期待。世間可不會容許兩位六眼的存在。但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你竟從未如此渴望成為六眼。

  你想,現在你真的害怕了。這是鮮明而切實的恐懼,你無法言說。你知道你無法阻止她,你也無法幫她。

  你根本什麼也做不到。

  在剝離了本應繼承家主身份後,你想你什麼也不是。那份未被加冕的領袖身份是曾經你依賴的一切,是為你覆上一層狂妄幻想的假像,如今的你早已冷靜下來了。於是你看到了自己——無能的、六眼的影子,甚至沒能成為她稱職的兄長。

  也許你就是為了六眼而誕生的,一切早已寫在命運之中。

  「我會回來的,了。我是你的影子,不是嗎?原本應該成為家主的人是你。」

  今夜的上弦月映在她的右眼中,將那抹總顯得很尖銳的紅色鍍上一層柔和的銀光。

  「所以啊,就算我死去了,也一定會想辦法從你的影子裡爬出來的。別擔心。」

  你愣在原地,蜷縮於自己的陰影中,無法作聲。

  她是你的影子……嗎?

  二十六歲。你和她二十六歲了。

  倘若以你們相遇的那一年作為節點,那麼到底是你偷走了她身為五條家女兒的前十三年人生,還是她奪走了本應由你繼承的五條家家主的後十三年命運。

  你不知道,你無法回答。

  當你回過神時,她早已起身離開。直到此刻你才後知後覺地伸出手,她的衣袖從掌心中擦過,冰冷卻柔軟,如黯淡的月光。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她。

  在六眼離家的第九天,這個季節的甘霖降下,瘋長的草葉也成為了食物。沉默許久的天皇終於下達指令,這場天災似乎就將迎來盡頭。

  百姓感激著神的恩澤,咒術師確信是六眼祓除了詛咒。周遭的一切都洋溢著新生般的希望,但你無法歡呼,久違的飽腹感也不會讓你滿足。

  你期待的不是這種喜訊。你只想再見到她。

  等待著、等待著。熟悉的叩門聲不曾響起。

  六眼沒有回來。


第29章 一及無數與你與終末

  「六眼小子,你這會兒正在想著什麼很失禮的事情吧?」

  恰是在心中思索著世上不該有兩個六眼同時存在這一論題的合理性時,五條悟聽到了她的話語,平平淡淡之余仍帶著幾分揶揄感,「六眼小子」這個稱呼也著實難聽。

  撇撇嘴,五條悟擺出一如既往滿不在意的態度:「沒有啊」。

  絕佳的謊言,肯定不會被看穿。不過,說著這話的自己,語氣怎麼有點像阿憐?

  五條憐絕不是什麼性格直爽的人,無論是否在撒謊,也總會像這樣模棱兩可似的回答一句「沒有啊」,語調也總是黏黏糊糊的,估計是想用這種含糊的態度將事情全部搪過去。

  如此想來,她的否認依然是不能盡數聽信的。只有藏在習慣性否定之下的,才會是她真正的想法。雖然在這一刻,他真的有點記不起她曾在什麼場合下說過「不」了。

  短暫地合起眼吧。五條悟試圖將她的身影從眼前揮走。

  他不太情願在這時候想起五條憐的事情。不是對她毫無關心,只是不希望意料之中的情感在意料之外的時刻到來。

  現在再看著五條曉,自然早已見不到任何五條憐的蹤影了。舉手投足之間的小小差異足以改變這副身軀真正的模樣,這可真是過分現實的一大發現。五條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時候感到慶幸,不過還是扯了扯嘴角,直到從地底再度傳來的顫動讓他收斂起了所有的心情。

  仿佛毫不意外,蝗蟲從地底衝出,再次拼湊成巨獸的姿態。這個過程落在六眼之中,是緩慢而精細的工作,能夠看清每一步的形成,可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實現的,這確實是個需要耗費稍許思索的問題。實際這一切在眨眼之間便已完成,正如巨獸散成蟲群一般。

  看來它也不打算繼續蟄伏了,先前故意表現出的一時的躲藏果真是它的計謀,為的就是出其不意的襲擊。

  小小蝗蟲拼成的大而愚蠢的怪物,居然也能擁有名為「謀劃」的智慧,足以稱之為奇跡了,但也不必對此太過意外。在飢餓時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聰慧,這也是常見的事情。

  它的足——准確的說應當是手——向前延伸著,似能拉拽至無限長,帶動整個龐大身軀飛速翻滾,直直朝著他們衝來,在即將相撞之際便立刻散開,變成渺小卻數量可觀的存在,光是嗡嗡的聲響也足以讓人覺得惱怒。

  五條悟後退了一步,轉身予以攻擊。面前的幾只蝗蟲化作灰燼,卻有更多的綠色飛蟲衝破了墜落的灰燼,不知疲倦似的襲來。這刻意又惡劣般的突襲形式將他與五條曉徹底隔開了。

  躲開蟲豸的侵擾,這倒還算輕松。五條曉跳到了身後的一塊岩石上,追趕而來的蝗蟲隨即凝聚成巨大刀刃,飛快地自上而下劈落,突兀的攻擊讓她只能僵硬地扭轉身軀。大概是錯覺,也有可能是她希望這是錯覺,但骨頭與關節過度彎折的聲響確實清脆地穿透了蟲鳴聲。

  「這孩子的身體可真僵硬啊……」她無奈地搖搖頭,把錯位的骨頭推了回去,「完全不是戰鬥的料。」

  五條悟不喜歡她的這句話,幾乎是想也不想地予以反駁:「她本來就不是為了戰鬥而生的。」

  「確實。她是為了你才誕生的,不是嗎?」

  即便予以反問,五條悟也不覺得她是真的想要得到他的回答。她的嘴角甚至微不可查地淺淺上揚著,似乎她只是為了說出這句話才這麼說的。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也許一開始是這樣吧。」他說,「但現在的她應該要為自己活著。」

  「哦——」

  五條曉的應聲故意拖拽得很長,此刻她的笑意已然清晰可辨了。她自在地笑著,分外輕松的姿態。這幅模樣讓五條悟覺得很是熟悉,仔細想了想,這不正是自己會擺出的神態嗎?

  此刻的她真的很像自己,於是愈發失去了五條憐的模樣。

  當然了,按照輩分來說,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他像五條曉才更合理一點。可五條悟絕不會苟同這個說法。在他看來,就是面前的六眼像他,這個邏輯不會有錯。

  「你這話說得很了不起嘛。請你直接說給她聽。」五條曉很難得的直到這一刻都在笑著,「她聽到了,會覺得高興的。」

  「只是在她的身體裡待了二十分鐘,就連她的喜好都摸清楚了?」

  「是的。你莫非是在嫉妒我?」

  「這有什麼好嫉妒的?」

  「是呢。」

  她不再說什麼了,最後的一抹笑容默默消失在抿起的雙唇之間。

  詛咒的攻勢仍未減弱,也許對於這個脫胎於原始渴求之中、根本無法被稱作是「生命」的生命而言,現在是孤注一擲地最後機會。

  殺死六眼——身在此處的每一個六眼。而後它便能迎來塵封已久的自由,再也不必在無窮無盡的空間之中往返奔走。

  在敵方的反抗最為激昂的時刻,按兵不動倒是不錯的選擇,盡管躲來躲去總顯得他們仿佛已陷入了被動的境地。有短暫的幾秒鐘,五條悟與五條曉的逃避路徑重疊在了一起,能夠聽到她壓低的話語聲。

  「你覺得應該怎麼袚除它呢?」

  五條悟笑了:「打算抄我的作業嗎?」

  「別說我聽不懂的詞。」

  「好嘛……」

  抄作業,這確實不是平安時代流行的詞彙。這回的確是他用錯了詞。

  「要我說的話,要麼將分身的所有蝗蟲同時殺死,或者是在它聚攏成的瞬間擊殺。說到底,就是這兩個選擇而已。」

  「沒錯。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

  「你在這時候誇我也不會有太多好處喲。」五條悟甩甩手,把掌心裡捏死的兩只蟲子丟在地上,「不過,肯定是後者更輕松些。」

  她不再說什麼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如何讓它成為不再分散的整體,這個問題我會解決的。」

  站在身後的五條悟,輕輕推著他的肩膀。

  「在你覺得最合適的時機,展開領域吧。」

  合適的時機,是指什麼時候?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可絕不會討人喜歡。

  五條悟如此想著,卻不會為此感到苦惱。

  在他看來,任何時刻都是最合適的時刻。譬如現在。

  無盡的無限從指間傾瀉,一瞬之間的虛無將周遭的空間盡數包裹。惱人的聲響被吸入難以窺見的空洞裡,無數蝗蟲停滯於領域之中,漫長的這個瞬間將如同永遠一般漫長地盤踞在它們渺小的大腦裡。

  在以他為中心的咒力之外,另一股力量也在湧動。

  術式縈繞在她的指間,天沼矛尖垂下的符咒倏地繃直了,緩慢卻也確切地從邊緣燃起。嗅不到火的氣味,只能窺見漂浮的灰燼。她似乎是在喃喃著什麼,從這個距離五條悟聽不見她的話語,但他知道她在做什麼。

  領域展開——在無量空處的內側,她將展開又一重領域。

  她果真毫無畏懼,根本不打算擔心這未知行動會引發什麼,大概也不會考慮雙重領域究竟將迎來相互抵消還是徹底瓦解的結局。

  也許未知才是此刻所需要的。

  身居這無盡空間的兩角之中,聲音似也將要徹底遠去了。她的眼眸中倒映著蒼色的空洞,在短暫的某個瞬間,落入他的視野之中。他看到了她翕動的雙唇。

  「阿悟!」

  絕不是錯覺,五條悟聽到了她的呼喚。

  ■■■

  —記錄:????年??月??日,??,???—

  六眼不曾回來,仿佛在人間消失了蹤跡,誰也不曾尋見。持續了數月的搜尋沒有任何效用,人們一度陷入疑惑,自我懷疑著,心想說不定這一代六眼從不曾到來過,一切皆是群體的幻想。但你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五條曉是真實的。

  你記得她赤紅色的眼睛,在她看透你時會感到的那種驚喜般的戰栗。

  你也不會忘記她的衣袖拂過掌心時的微涼觸感,你曾多少次懊惱著未能阻止她的離去。倘若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一定會做點什麼的。

  可是,扭轉過去,如此奢侈的好事怎麼可能落在你的身上。只有失望與愧疚才會永遠伴隨你,折磨得你夜不能寐。

  六眼死去了——這個痛苦的結論在冬日終於確認,哪怕她的屍首仍未見到。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不能再攀附著六眼尚存的這抹希望之中了。

  必須要面對五條曉離去的事實,重新懷揣對下一代六眼誕生的期待。如此一來,才能重新邁步。

  在這新生的希望之中,她將被永遠銘記。惡名不會寫在歷史之中,天災的詛咒也不可被寫下,唯恐記載於字句於言語之間的對飢餓的恐懼也會招致新的詛咒。季節會繼續流轉,如同肆意生長的麥芽,可你無法前進。

  六眼不可能死去,你依然這麼認為。

  你無法面對她的衣冠塚,也做不到繼承她的家主之位。你斷然離開了家,解離在無數的動物與人的身上,萬千視覺落在眼前,你不知道你走了多久,但你找到了。

  在稻荷神社之下,藏起了龐大而復雜的結界。你最初也不曾留意,直到你無意之間墜入山的空洞。

  這是由無窮變化的迷宮,時間與空間的定義在此處扭曲。你時而會見到漫天蝗蟲,時而一切聲響都會消失無蹤。單調的灰綠色世界足以讓你眼花繚亂,即便是操控著數個分身,你也只會迷失其中。你甚至無法後退,來時的路早已消失無蹤。

  會死在這裡吧。

  似乎正是在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你見到了她。

  在荒原的中央,矗立著一支彎折的脊骨,微微低垂的頭顱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腳下,零散的骨與肉的碎片嵌入土地的淺層,咒力湧動其中,栩栩如生一般。好像嗅到了青銅生鏽的味道從地底浮起,並不濃郁,只是偶爾伴著風襲來,卻足以讓你想要嘔吐。

  無法邁步,無法靠近。你知道事實是什麼,也早已做好了准備,但在此刻,你卻怎麼也無法面對。

  這是她的骨頭,這是她的血肉。她的脊骨就在眼前,閉攏的眼眸再也不能注視著你

  五條曉死去了。

  就在這裡,她死了。

  這就是事實,哪怕你停在此處……正是因為你停在原地,所以才無法改變一切。而你甚至不敢注視她的死亡,你想對可惡的自己發笑。

  身體好沉重,一定是地底伸出了萬千只蝗蟲的手,它們拉扯著、拖拽著,在你終於邁出第一步時,驟然將你拽向地面。草葉摩挲的雜亂聲響在耳邊炸開,你的手掌在這一刻必須化作雙腿,一同拉拽著身軀前行。

  向她所在的地方前行。

  在脊骨沒入的這片草葉之下,你尋到了她留下的最後的痕跡——她的書信。

  墨色字跡寫在布帛上,一如既往狂放而漫不經心的字跡,直到寫到了最後幾句,才因為余留的空白不夠,稍微收斂似的寫得秀氣了些,卻依舊能夠窺見她的風格。邊角稍稍染了血,幸而未染髒她的筆跡。

  你顫抖的雙手用力在衣服上抹了抹,拭淨十指的泥土,這才取過這封信。柔軟的紙張一度從掌心滑落,你重復了無數次才真正將它握在手裡,躍入眼中的第一個詞是「失敗」。

  『我失敗了,無法祓除這個詛咒。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了。

  此處是以我的肉身為代價制成的結界,只要我的脊骨在這裡,結界就不會瓦解。它無法逃出,我期待著它在這裡自我消亡——待到不再飢餓的世界到來,失去力量之源的它一定就會消失。

  也許我在做夢,但我想,在保佑豐收的稻荷神的腳下,我的期許可以實現。

  從來不相信神存在的我,在這時候向神明予以了祈求。多可笑。

  倘若我的期待落空,最終它還是會逃出這裡的話,請讓六眼祓除它吧。除我以外的六眼,一定能夠實現我無法實現的命運。

  當然,要如何將這個訊息傳達出去,我還沒有想到合適的解法,自然也不能奢求看到這段話的你替我思考。說到底,真的能有人看到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嗎?

  制作了不讓任何人發現的結界,卻又希望他人看到我的訴求。真是別扭的想法。

  總而言之,我依然心懷期待。所以接下來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另外,如果你見到五條了,請替我傳達……』

  末尾的幾個字將要暈開了,你勉強才能看清。

  『……就對他說,「謝謝你」吧。』

  謝謝你……為什麼?

  你從來都不是她的稱職的哥哥,也沒能成為優秀的咒術師。你根本未能幫到她分毫,你只是陪伴在了她的身邊——以貓的模樣,以影子般的存在。

  你能做到什麼呢?你什麼也做不到,值得被感謝的余地根本不存在。

  現在的你,眼淚都湧不出來,就連合格都祭拜者也算不上,僅余下急促的呼吸聲陪伴在旁。你的後悔,你的愧疚,依舊纏繞著你,根本無法喘息。

  為什麼是你來到了這裡,為什麼是你看到了她最後的字句?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能夠想到最有用的辦法吧,而不可能像你一樣,在這一刻仍舊愚蠢著、呆滯著。

  ……不。

  只有你來到了這裡。只有你能夠解開她留下的謎題。你必須想到些什麼,否則她的死亡當真不會再有任何意義了。

  你艱難地支起身子,四肢不知何日起已如此沉重,但還是想要將書信緊握手中。

  輕輕的,你擁抱著她的骨頭,冰冷的臉龐貼在耳旁。閉上眼,她的模樣也會再度浮現。

  你跪坐在她的脊骨所在之處,你的意識開始漂浮,跨越了無盡變換的空間,飛出此處的山之空洞。

  你還有一個辦法。最後的解法。

  將咒力與自我意識徹底鏈接,分散成無數片,解離到其他生命之中——短壽卻傳承許久的生命、長壽而孤寡的生命、堅韌也頑強的生命。

  你與烏鴉共生,你見鯨魚暢游,你躲藏在人類的身體中。

  你無法再操控他們。但你可以潛在這些生命之中,伴隨著他們的血脈一同傳承。

  余下最後的一點咒力,你將它留在自己的身體中。這是為了保持□□不會腐爛。

  你的身體會留在這裡,留意著天災的詛咒何日才會熄滅。你的意識於咒力流傳於他人的生命之中,耐心地等待著。

  你並未死去,但你也不再真正活著。你拋棄了思考的權力,對生命的掌控也不再需要。自我意識盡數丟掉,你將依賴他人苟活,如同蝗蟲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飢荒當真衝破了這個結界,你會再次回到這個身體裡。你將用你的全部力量詛咒六眼的惡鬼,讓她順著你的影子再度從地底爬出,重新降臨於世。

  你自然也很清楚,想要從潛藏的生命裡脫胎而出,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你必須殺死他們。你不會說這是「必要的犧牲」,這種冠冕堂皇的話盡是謊言。你不祈求諒解,在墜入地獄之前,你已經做好了淪落為罪人的覺悟。

  當然,如果她的期待得以實現,那一定再好不過。你會心甘情願地磨滅你的全部自我,徹底消亡在他人的生命之中。

  漫長而雜亂的百年人生開始了,你將與承載著你的生命一同走過。

  戰亂、炮火、革新巨變。

  罪惡、血淚、煥然一新。

  你在生命的誕生中延續,你因□□死亡而消磨殆盡。你只能看著,你耐心地等待著。

  也許是巧合,或是你的命中注定,在20世紀將要走到盡頭的二十年前,你再一次回到了五條家。

  這裡不是你熟悉的京都,而是你未曾去過的江戶,不過這座城市早就改了名,現在被稱作「東京」。

  你是被家主救下的渺小生命,從來到五條家這一天起你便對那個男人充滿了尊敬。不是因為他,你根本活不下去。你想要為他獻上一切,哪怕是生命也不足為惜。

  獻上生命可不行啊,如此一來,這一部分咒力就又要早早回歸身體之中了。

  你提心吊膽地這麼想著。恐懼惴惴不安地持續了好久,在你聽見腹中心跳時才終於松了口氣,因為你知道,你的意識將會流傳在這個孩子的生命中。

  你時而會愛撫腹中的小小孩子,你會告訴她,是家主拯救了自己。哪怕在聽到家主言之鑿鑿地說,不久後六眼一定會誕生,你的孩子或許能夠派上用處時,你也感恩戴德地流下了眼淚。

  「你一定要幫上明光大人的忙啊。如果沒有他,你就不會存在了。」

  你聽到你對腹中的孩子如此說著,隨即卻又自嘲般的笑了。

  「其實我也不該這麼說……你就是你,你不該為了我對他的感恩而付出一切的,那樣就太自私了。對不起呀,原諒媽媽吧。」

  你聽你喃喃著說,希望這孩子能夠美麗地長大。你想為她取名為「麗」,你總覺得她一定會是個和家主長得很像的女孩。

  懷揣著期待的你,在冬日暴斃而亡。

  人類的死亡總是來得突然,其實其他生命也一樣。在意識消散之前,你殘余的情感是難過,因為你又要死去了。

  你所潛藏的生命死去後,這部分咒力與意識會回到結界裡的你的身體中,伴隨□□一起慢慢地腐爛。

  事到如今,九百年歲月改變了太多,仍承載著你的意識的生命所剩無幾。你偶爾會想,或許你將要迎來失敗了,她的期許也會因為你而完全落空,正如此刻,這副身體已經死去,你聽不到心跳。

  你沒有覺得不甘心,只是有點惋惜。

  好不容易才回到你的家,盡管你所見到的一切都沒有過往熟悉的模樣,但這永遠是你的家。

  你是五條家的孩子,你是……

  心跳聲。

  你聽到了疾速的鼓動聲,光芒湧入,刺痛著雙眼。你看到了死去的母親,那曾是承載了你的生命。

  你依賴的新生命在誕生之日就有了名字,你叫做憐。

  你在這個不曾熟悉的五條家長大,始終走在六眼的身後。你藏得那麼好,就連六眼都不曾發現你的存在。

  只有一次,你悄悄地脫離了你的身體。那是雷雨天遇襲時,你解離到了詛咒師的身上,揮刀殺死了你自己。幸而在自我消失之前,你又躲回到了這副的身體裡,否則你可就要回到真正的你身軀之中了。

  為什麼要做出這一切?你也不知道。

  生與死寫在命運之中,一切皆是定數,可你唯獨不願讓這個孩子死去。

  你心裡是這麼想的,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也許因為這一次的你是五條家的孩子,也許因為你終於與六眼一起誕生。你有著和你一樣的名字,你仿佛就是真正的你。

  當你看著你時,你會回憶起你存在的意義,與苟延殘喘的目的。

  想要再一次見到她——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不會奢求此等奇跡。已逝之人無法再度復活,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你也知道自己無法真正得到永生。

  但要是能夠將生命延長一點,哪怕只有一瞬,你也能擁有了見證她所期許的豐足時代降臨的機會。你心甘情願地在眾多的生命裡苟且偷生,拋棄意識與你的意志,只是為了活著。你也將長長久久地守在她的身邊,代替六眼見證飢荒的崩塌。

  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全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人類的幸福。說真的,你沒有那麼厲害,才不是如此大度的英雄。

  你只是想要賦予她真正的死亡,也想讓所有人知曉她的死亡,而非籍籍無名地埋葬於此處,連最後完整的模樣也消失無蹤,哪怕你早已想不起那惡鬼般的身姿了。你甚至有些無法回憶起起她的……

  ……她,她是?

  你是為了誰才做出了這一切的?

  像只蟲子一樣,藏在他人的命運之中,偷活了實在太久的你,久得連自己的記憶也快要丟失了嗎?

  久違地,恐懼感重回心頭。

  你於深海之中浮起,你於天際的邊界墜落。死去的鳥拼成她的名字,寫出「satoru」的字樣。

  你想起來了。

  她叫做曉,是你的妹妹,是在你的時代降臨的奇跡,她的名字和你相似。

  只要能夠想起她,你就一定不會再忘記自己。

  「你也要記住自己,然後好好地活下去,五條憐。」

  聽到了遙遠的話語,那是無比陌生的聲音,大概從未聽到過。可在記憶的深處——與展開在眼前的往昔的繪卷之中,可以確信這就是曾聽過的聲音。

  這是『你』的聲音,這也將是『你』的終末。

  『你』將從這幅的身體中離去,『你』不會再窺見得到這幅身軀走過的人生。『你』終於迎來了真正的死亡,『你』期待已久。

  好像聽到了微弱的「永別了」,在心中小聲地響起。

  五條憐睜開雙眼。

  在青色逼仄的天地之間,她依然在墜落。

  蒼穹是動蕩的水面,遙遠的海底為大地。你在墜落,朝著不見邊際的海水的盡頭。

  藏在海底的最深處,巨大蝗蟲的復眼注視著你,目光也如恐嚇,但她並不害怕。因為她已經看到了。

  「阿悟!」

  五條憐向他呼喚,如同呼喚自己。


第30章 分崩離析

  回蕩於無盡領域之中的呼喚聲,恍惚而遙遠,在任何時刻都會消失在視線可及的任何一處。在黯淡之中,異色的眼眸悄然動蕩,如同正漂浮在半空之中,映出海浪般的漣漪。

  六眼仍未從這幅軀體中離去,但五條憐的話語聲卻比任何時刻都更加清晰,似乎帶著些許急促,沉悶而急切地訴說著。

  「把手砍掉!」她大聲說著,「手會與土地連接!」

  一切的生物,無論是植物還是飛鳥,即便是生活在洋流中的魚與水母,本質都是脫胎於土地才得以存在的生命——慰藉飢餓的糧食來自於大地,無法滿足的渴求也將回到地底,如同無法窺見的龐大循環。

  在棲身於五條了的回憶之中時,她看到了,從地底伸出無數的手拉拽著蝗蟲。

  那是不知飽足的貪婪的手,也是妄圖毀滅一切的破滅之掌,將誕生於此世的災厄與這片大地相連。即便是在漂浮於領域之中的當下,這無盡的醜陋手掌仍與土地聯結著,像是無法脫離母體的可悲孩子。

  如果不將這無數的紐帶斬斷,天災就不會消失。

  五條曉蹙起眉頭,指尖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手掌依舊痛苦地戰栗著。這無意識的小動作像是在對她說,這幅身軀的主宰權將要易主。如果還想做些什麼的話,那就只有現在了。

  別著急。

  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也像是對五條憐說。

  不要著急。需要在此刻完成的事,她早已著手在做了。

  術式纏繞在指尖。她不必向任何一切予以詛咒,也不會奉上祈求。她將比任何時刻更加堅定,目之所見的萬物皆會落在她的眼眸之中。這一刻,她等待已久。

  「謝謝你,憐。」

  她喃喃著,如同自言自語。但這話確實應當說給「自己」聽。

  「你的咒力也借我一用吧。」

  攏起手掌,領域傾瀉而下。深紅色纖細的絲線將空間撕裂成無數,穿透了蝗蟲的身軀,構成了扭曲卻切實的界限。絲線的盡頭連接在她赤紅的眼眸之中,一切矢量盡可被操控。

  『剎那無常』

  這是五條曉的領域。所有落於視野範圍的物體,無論是死物還是妄圖逃逸的生命,全部都將被她的眼睛捕獲,最終落於她的操縱,落淪為空間中無數的點,由絲線操控。

  輕輕拉拽一下——只需這微不足道的一下,遲鈍之中的蝗蟲再度飛起,卻不是因為扇動了翅膀才得以遁入空中。絲線拉扯它們,向著那赤紅注視的中心而去,渺小的蝗蟲身軀在途中碰觸到了一起,如同生物本能般相互溶解,彙聚成不再那麼渺小的扭曲的一體。

  在抵達視野正中之時,不計其數的蟲豸已完全凝聚成了唯一的整體。巨蟲在她的注視中復又誕生,仍身處於無盡可知的茫然之中,只有垂下的腐敗手掌在顫動著,仿佛正在條件反射般的抽搐,一點一點向下探出,渴求著妄圖探入大地的最深之處。

  它與地的聯結,在此刻斷開。

  天沼矛劃破空氣,一瞬之間切斷所有手掌,飛濺的骨血與碎骨將符咒染成了難看的顏色,每一只手掌的斷裂都伴隨著撕扯般的痛苦尖叫。這聲響並非來自於蝗蟲——巨大的蟲子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恢復意識。

  是手掌在咆哮,也許大地也在怒吼著它的痛楚。

  從掌心的裂口中,無數新的手掌再次探出,扭動著、掙扎著,妄圖再次與身軀建起聯結。真是貪婪的奢望。

  在蝗蟲的身軀與手掌分離的同時,領域化作碎片,蝗蟲的身體在無盡的相斥與相吸之力中碾碎,如粉末般消散在灰色的岩石天頂下。兀自探出的新生手掌依舊在空氣中扭動,緊緊攥著唯一的虛無,一點一點化作灰燼。大地的轟鳴聲漸漸熄滅,在最後的顫動中化作徹底的寂靜。

  這是灰綠色的世界。頭頂是看不到盡頭的岩壁,草原就踩在腳下,能聽到風撫動草葉時窸窸窣窣的微弱細響。死去的兩具屍體休憩在草葉的包裹之中,駭人的血跡早已干涸。

  他們又回到了這裡,稻荷神社腳下的山之空洞。

  期待已久的結局終於到來,欣喜感並不如預料之中那麼強烈。

  准確地說,此刻心中根本就不存在太多明麗的心情。五條曉立足於原野之中,不知道應當在這時候說些什麼才好。

  「謝謝」,這當然是要說的。但除此之外,是不是還要說些別的?難道要對六眼小子說句「干得漂亮」嗎?好像有點不合適。

  這一切終結得並不漂亮,她和了都醜陋地死去了,還有更多其他的生命隕落,她全都看到了,鯨魚血從頭澆下的感覺也在回憶之中,如此清晰,只要稍稍回想一下,那孩子的怨恨和氣惱,都將輕易地從心頭浮起。

  牽扯在這些尖銳情緒之中,另一重醜陋而熟悉的心緒也隨之露出鮮明模樣。她悄然翹起嘴角,看向五條悟的眼神不自覺地柔軟了些許。

  其實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奇怪。她也曾以這般目光看過其他人嗎?想不起來了,也不願想起。

  於是,感謝的話語也被藏起了。她有說出了那句話:「她的秘密,還是不想知道嗎?」

  五條悟也笑了,搖了搖頭,果斷而堅定,根本沒有半秒鐘的猶豫。

  同她不一樣,他的笑意輕松而自在,一眼看去,大概真的會墜入由他編造的假像之中。幸好她的六眼看得出來,他其實沒有面上表現得那麼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在這裡聽到,也不希望由她說出口而已。

  他是否也藏著秘密呢?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可能是「否」。

  「要是輕易地說出口了,所謂的秘密就不能算作秘密了喲,曉小姐。」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有種玩笑般的口吻,居然還說出了尊稱,真不知是當真心懷尊敬,還是單純只想戲弄她一下。

  五條曉沒有生氣,倒是認真琢磨起了他的話:「正因為要被一直藏起,所以才會被稱作秘密才會被叫做『秘密』……你說的沒錯。」

  很難得的,她予以了贊同。

  「如果是我的話,也絕不會讓自己的秘密被任何人知道的。」她說。

  「那麼你的秘密是?」

  「我不會說出來的,就算死了也不會。」

  五條悟撇撇嘴,戲謔了一句:「可你現在已經死了誒。」

  「嗯。我已經死了。」

  這的確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沒有錯,她的時間就將走到盡頭。結界正在做著最後的崩塌,真正的死亡近在眼前,她的期待終於得以實現。

  緩緩邁步,身體變得逐漸沉重,步履拖拽在草葉之中。有些走不動了,好像有無形的力量正在拉扯著身軀向下。跌向地面時,五條曉記起來了,這種無形之力應當被稱作「重力」。

  已無力再站起了,幸好她抵達了她的終點。

  五條了的屍體就在眼前,尚存的左眼在不知何時終於合攏,不知他是否看到了飢荒的消亡。五條曉希望他看到了。

  伸出愈發僵硬的手,想要最後拂過他破碎的眼眶,蒼白的手掌卻直接穿透了他的身軀。在下意識發出的「啊」一聲輕呼後,她想起來了。

  「這裡也是鏡像的一部分啊……」

  而不是真正的、她的脊骨所存在的空間。

  沒想到連創造了這個結界的自己也堪堪迷失於此處,多麼可笑。五條曉自嘲般的笑了幾聲,肩膀也隨之僵硬地聳動著,垂落的指尖依舊穿透在那副虛假的身體中。她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指尖又痙攣似的猛然拉扯了一下。

  「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她抬起頭,望著五條悟,「請讓他回到五條家的歷史之中吧。能與你一起袚除天災的詛咒,是他實現的奇跡,他應該被銘記,哪怕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犯了不小的錯。當然,這也要怪我。」

  「嗯。沒問題。」

  「謝謝你。那麼就……永別了,六眼。」

  五條曉握住他的手,僵硬而冰冷。那抹獨特而鮮艷的赤紅正在一點一點褪去,從她的右眼之中溶解,化作血水淌落,露出原本的深藍。

  「帶她回家吧。」

  她最後的話語不是永別,而是這一句。

  在五條悟能夠予以回應之前,結界轟然崩塌。天頂的岩石如同碎裂般下落,但在此處窺見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碎石會在空氣中化作虛無,草原也逐漸走向枯亡。他扶起跪坐在地上的五條憐,朝著視野裡唯一不見動蕩的山洞走去,步入徹底的黑暗之中。她的身軀沉沉地壓在自己的肩上,手臂也無力地垂落著,只能在他的扶持下前進,但實際上根本無法邁出半步,只是被拖著向前罷了。

  不成想,一切終了的最後時刻,還免不了操勞一番。五條悟忍不住露出苦笑。

  在這幅空空如也的身軀中,還沒有看到熟悉的影子,在許久之後,也只是聽到了熟悉的嚅囁聲。

  「你的妹妹……她向你藏起了一個很污穢的秘密。」話語遲鈍了片刻,似是會被碎石壓入地底,「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這聲音很像某種蠱惑,也與自我懺悔相似,仿佛漆黑的此處正是教堂角落的告解室。誰才是訴說罪惡的人,誰又是應當成為予以寬容的神之化身?

  在稻荷神的足下思索著西方神明,多麼失禮,雖然哪個神五條悟都不相信,不過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了笑聲,垂低的眼眸未曾看她。

  「如果她想要和我交換秘密的話。」他只說,「到了那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了。」

  身後的崩塌聲逐漸遠去,只有回聲遲鈍地追上他們的步伐。這段路陌生而遙遠,如有一生之長。走了許久許久,石制的樓梯這才出現在視野的終點。

  盡管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們好像順利地原路折返了。萬歲!

  五條悟大聲歡呼,果斷踏上這段過分堅硬的台階。搭在肩頭的手臂,也在這一刻隨之顫動了一下,不知不覺間悄然收緊,溫暖而柔軟。

  「……稍微繞了點遠路。不過,我還是順利回來了。」

  勉強呢喃的話語,還有略帶遲疑般的口吻,這正是她才會擁有的聲音。

  意料之中的結果,就是稍稍來遲了一點。五條悟想。

  既然早已預料到了,他想他也沒必要在這時候再泛起過分誇張的欣慰心情了,那狂亂地想要擁抱她的衝動自然也得收起來了。於是,他只拉扯了一下嘴角,對她說,沒有迷路就好。

  「你對我的要求好低……」她咕噥著,在這時候也忘不了抱怨,「只要不迷路就好了嗎?」

  「對呀——」五條悟故意拖長了話語的尾音,裝出一副高深姿態,「畢竟有的人在大阪迷路了一上午。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哦。」

  「什麼嘛……我根本沒在大阪迷路。」

  「肯定有。」

  「我沒有。」

  「明明就有。」

  「沒有!」

  一如既往的無聊辯白,直到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也未能分出勝負。清晨昏暗的淺色日光落在肩頭,透著些許昏暗,卻分外柔和。從此處的山頂,能夠看到東方亮起的金色天空。再過不多久,那燦爛得近乎刺眼的陽光,也會將他們籠罩其中。

  來到這裡時,時間還臨近黃昏,沒想到一整個漆黑的夜晚竟在不知不覺中溜走,莫名給人一種迷幻感。

  五條憐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平白地度過了十幾個小時,習慣性地想要拿出手機,想要再好好地確認下時間,探入口袋的指尖觸碰了意料之外的堅硬觸感。在這個瞬間,她想起了兩件很重要的事情。

  首先,她的手機摔壞了,根本看不到時間。

  其次……

  「……這個,是曉小姐的。」

  五條憐從口袋中掏出蒼白的一截骨頭。

  與其說這是「五條曉的」,不如說這就是「五條曉」。

  在知曉了過往的全部後,再看到六眼留下的骨頭,不知怎麼的,總覺得思緒萬千。五條憐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丟掉這塊骨頭,否則她現在一定會懊惱於自己的無禮,就連做夢都要忍不住後悔吧。

  但留下了這塊骨頭,也同樣會陷入苦惱的境地。她想她應該要埋葬五條曉,可五條家的墓地是否還願意容下數百年前死去之人,這是個值得考究的問題。

  「就埋在這裡吧。」五條悟指著鳥居旁的一處空地,「她的身體原本就在這座神社的下面。」

  「唔……好。」

  在鳥居的下方,他們掘出了一個小小的卻格外深的洞——說是「他們」挖出了這個洞,其實只有五條悟出力了。拿著枯枝的五條憐在地面上扒拉了幾下之後,就因為體力不足歇息去了,默默坐在一旁。接下來的時間,她主要起到了一個觀眾的作用。

  不過,要將這個洞挖深一點以免被其他動物叼走的這個建議,可是由她主動提出的。這麼看來,她在這件事上也不是完全沒有出力嘛。

  將五條曉的骨頭安置其中,重新把洞填滿。不要忘記壘起凸起的小土丘,這樣看起來才像是一座真正的墳墓。

  「睡在這麼高的地方,她肯定能最先看到日出吧。」她小聲嘀咕著。

  五條悟在她身旁坐下,一下子擋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陽光,但這點陰影,她並不討厭。

  「那下雨的時候。」他開起玩笑,「她也會變成最先淋到雨的人了喲。」

  五條憐擺擺手:「沒事啦,她會用無下限術式的。」

  況且,骨頭可不怕淋雨——雖說骨頭也不必曬太陽就是了。

  其實也無法確定這究竟是不是五條曉想要得到的安排。說不定她會更希望這部分的自己被安置在稻荷神的腳下,但現在也不能再征詢她的意見了。

  永別了,六眼。

  五條憐在心中對她說。

  視線有些混沌。不知不覺的,身體輕晃了一下,她抱住膝蓋,眼前的景色朦朦朧朧,都染上了沉重的酸澀感。聽到五條悟問她,要不要睡一會兒。

  要是就這麼承認了自己睡意,實在顯得有些太過窩囊了。五條憐只想逞強地說自己根本不困,脫口而出的話語卻變成了不清不楚的「嗯」聲。

  「安心睡吧。」五條悟輕輕摟著她的肩膀,拉著她靠在自己的身旁,「等你睡醒,我們就到家了。」

  「『我們』……嗎……」

  學著他的口吻,五條憐不自覺地重復著他說出的「我們」。

  在她離開了五條家之後,好像這世上就不存在他們共有的家了。那麼,在他說出「我們」時,他想到的是什麼呢?

  她想五條悟一定猜不出自己現在正糾結著什麼。他只是輕笑著,嘟噥似的說:「怎麼了,不喜歡『我們』這個詞嗎?」

  他好像是在取笑她無意義的烏鴉學舌,只是笑聲中聽不到任何嘲諷的惡意。也有可能是她正倚靠在他的身旁,恍惚之間即將就要墜入真正的夢境之中了,才得以讓一切不願聽到的都扭曲成了渴望得到的。

  輕輕地,她搖了搖頭,耳廓磨蹭著他的肩膀,暖乎乎的。

  「喜歡。」


第31章 憐與悟

  —記錄:2009年12月7日,東京都,公寓內—

  「睡醒了嗎?」

  冰涼的玻璃瓶貼上臉頰,夢境倏地被寒意中斷。五條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慌亂間險些滾落到地毯上。

  回過頭,始作俑者五條悟同學正笑個不停,明顯是相當滿意自己的惡作劇所達成的誇張結果。

  趕緊攏緊外套,把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懸疑小說拾起,隨手丟在桌上。五條憐想要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話語卻咕咕噥噥的,帶著心虛感:「就算你不亂動我,我也打算起床了。」

  「真的嗎?我可不覺得晚上六點鐘還在打盹的家伙真的能夠這麼輕易地起床喲。」

  以理所應當般的口吻這麼說著的五條悟,簡直像是完全讀懂了她的心思。在這種時候,就算是用謊言為自己挽回一點尊嚴,顯然也沒有太多的用處。最近自己在五條悟心中留下的印像就是懶鬼無疑,她已經懶得挽回這一點了。

  五條憐撓撓頭,用力拍了拍壓扁的沙發靠枕,嘀咕了一句:「只是睡得太晚了而已。」

  「三點鐘睡的?」

  「……四點十七分。」

  「哇——」五條悟的贊嘆聲聽起來倒是真情實感,「休學的大學生果然輕松呢!」

  「你這是在嫉妒我嗎?」

  他擺擺手:「休學這種事沒什麼好嫉妒的啦。」

  「你要是嫉妒的話。」她難得友好地提出了建議,「只要和我一樣斷四根骨頭就可以了喲。」

  能夠輕松地說出這種話,顯然她早已經忘記了打石膏的四個月中度過的艱苦時光。不過這份辛苦也是她自己選擇的,想來本人大概也覺得無所謂吧。

  察覺到自己骨折這一事實,其實是在袚除天災詛咒後,好好睡了一覺才發現的。先前估計是有腎上腺素的加持,或是因為她的意識剛剛回到身體,痛感神經都還沒有完全鏈接起來。等留意到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時,她已經快要坐不起來了。

  感謝現代醫療科技,在X光片上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裂開的四根骨頭,也深切體會到了X光片也拍不出的肌肉拉傷。

  簡單總結一下,在這場被五條悟強行拉著參與的這場咒靈袚除行動中,她得到的壞消息首先是丟失了五條悟說好要送給她的天沼矛,其次就是這滿身的疼痛傷口了。

  好消息是,借著醫院開出的病假單,她以「在照顧生病哥哥的途中不幸遭遇車禍」這一借口提出的休學一年的申請,順利得到了批准,甚至在學院老師的心中還留下了「倒霉孩子」的這中過分刻板但卻相當有用的印像。不過這些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能在初冬的午後看懸疑小說看到犯困睡著的自在時光,光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昏過去了。

  「我早就說了嘛,這麼點骨折,用反轉術式就可以愈合了。你偏不願意。」

  五條悟抱怨著,把裝滿零食的塑料袋放在了合攏的懸疑小說旁。錫紙包裝摩擦出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印在袋子上的圖標不是樓下的那家便利店,五條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跑去哪兒買的零食。考慮到他剛從學校回來,也許這裡面裝著的都是咒術高專的特產

  既然手中的東西都放下了,接下來他肯定會在沙發落座,一如既往熟稔得好像這是他家的沙發一樣。五條憐趕緊收回自在地橫跨了整個沙發坐墊的雙腿,蜷縮在沙發的一角,給大個子的五條同學騰出了一大塊空位。

  其實不挪開也沒事,在秋天到來之前買的這個新沙發又寬又柔軟,雖然比不上五條悟家的那個巨貴的沙發,但也很不錯了,足夠容納他們兩個人同時落座。

  她順手抓起塑料袋裡的一包草莓味小熊餅干,用力撕開。

  「這不是想和學校申請休學嘛。」她咕噥著,這借口也有點漏洞百出,「為了成功休學,像個正常人一樣好好養傷,這也是很正常的一種行動方針。」

  「明明可以在休學申請批准之後再治傷的,如果有無聊的老師上門拜訪就裝作傷病未愈的虛弱樣子,這樣不就好了嘛。你不會連這麼簡單的捷徑都沒想到吧?」

  說著這話的五條悟,直接搶走了被五條憐拆開的這包小熊餅干,在她氣惱的注視之下坦坦蕩蕩地享用起來,抱怨的話語繼續從草莓味的哢嚓聲的漏出。

  「你不好意思讓硝子幫你治傷就算了,居然連自己的反轉術式都不願意用,真不知道你怎麼忍得住的。」他抓起一塊小熊餅干,直往她腦袋上丟,皺起的面孔也透著嫌棄的意味,「沒見過和你一樣笨蛋的反轉術式持有者。」

  「不想就是不想嘛!」

  五條憐氣呼呼地把餅干丟了回去。每次提到這個話題都免不了都要被他念叨一會兒,她都有點聽膩了。真希望這塊小餅干可以變成龐大沉重的壘球,這樣就能砸扁五條悟那氣人的腦袋了。

  擁有了反轉術式,這勉強也可以成為除「休學成功」後的另一個好消息,雖然五條憐並不覺得這真的有多好就是了。

  這個變化不會給她的人生帶來什麼天翻地覆的指引。她的反轉術式只能用在自己的身上,說穿了也就只是個過分美麗的擺設而已。她不可能因此而成為真正的咒術師,也不打算踏入五條悟所在的那個世界。

  至於為何突然就擁有了術式,其中的緣由直到現在也尚未明晰。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由於習得反轉術式的六眼曾棲身於這幅身軀,故而在她的身體裡刻下了術式的痕跡。

  換言之,這是五條曉送給她的禮物——如果這真的能夠被稱作是「禮物」的話。

  要是非要留下點痕跡不可的話,倒是送給她一些厲害得不行的術式嘛。自我愈合的本事可算不上是頂級的好禮物。

  在第二次換石膏的時候,五條憐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下一秒,她骨折的左腿就被綁緊的石膏勒出鑽心般的疼痛,痛到只差一點她就要在診室裡昏過去了。

  在所有傷口都已完美地自然愈合的今天,再去回想就診時的疼痛,好像也顯得沒那麼鮮明了。五條憐知道自己應當早些使用咒力治愈傷口,但就是不太想要這麼做。

  想要記住傷口和痛楚,這樣就不會忘記在稻荷神的腳下發生的一切了。她懷有這種略顯愚蠢的固執念頭。

  啊,看來五條悟說對了。她確實算是個笨蛋。

  咚——輕柔卻也結實的聲響,揉成一團的錫紙包裝丟在了她的腦袋上。五條憐下意識縮起脖子,瞪了五條悟一眼,而他依然笑嘻嘻的,真不知道這麼無聊的惡作劇到底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准備好了嗎?」他問出的話語也帶著那漂浮般的笑意。

  五條憐聳聳肩膀,擺出一副信手拈來的閑散姿態:「當然。五條先生您呢?」

  「拜托,這可是我的建議。」

  「是的是的……」她一股腦地點著頭,「那就,開始吧?」

  「去吧!」

  五條悟一指廚房的冰箱,表情帶著視死如歸般的堅定,料誰也想不到,藏在這番神情之下的動機,和「視死如歸」一點也沾不上邊。

  其實呀,他們只是打算喝酒罷了。

  今天是二十歲的生日。從這一天起,五條悟和五條憐就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了。那些只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從今日起也能順理成章嘗試。而在成年人必須要做的事項清單之中,排名第一的,無疑是喝酒。

  這番衝動並非源於對酒精滋味的好奇,他們也絕不打算變成歐美電視劇裡常有的那種酗酒大人,落得要坐在酗酒互助會彼此交心的悲慘下場。五條悟就是覺得,在所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中,只有「喝酒」才最算得上是真正衝破未成年人枷鎖的行為。

  原本他們計劃著找一間安靜的居酒屋完成飲酒這件大事。倘若在點單的時候被店員質疑年齡時,還能得意地展示出自己的身份證件,簡直儀式感十足。但五條憐擔心自己會變成那種一不小心喝上頭,以至於在公共場合撒潑的酒瘋子,於是這個計劃就被擱置了,飲酒地點就此轉變為她的公寓。

  為什麼不去五條悟家喝酒,五條先生本人對此給出的理由是她家比較小,收拾起來更方便,聽得五條憐都想打他了。可這的確是事實,她實在沒辦法面對事實動粗。

  酒當然也早早地買好了,與搭配的飲料一起擺在冰箱裡,是一瓶相當了不起的伏特加。撇開冒險精神不談,選了高度數的酒作為生日當天的挑戰對像,純屬只是因為只有伏特加的酒瓶最好看。

  把酒瓶與飲料一起擺到陽台的小桌子上,裝滿零食的塑料袋也不能忘記一起帶過去。不知道真正的大人們會不會把膨化食品當做下酒菜,但他們今天大概也只能用這些鹹鹹甜甜的小東西佐酒了吧。初冬寒涼的風應該也能成為醒酒的利器,說真的,五條憐已經感到緊張了。

  「我說啊……」她用力擰開裝著橙汁的紙盒,倒進玻璃杯裡,「你確定今天是可以待在我家的過生日的,對吧?我可不想喝到一半被五條家的人按響門鈴,要求我把家主大人送回家過他的二十歲生日。」

  這無端的猜測逗得五條悟笑個不停:「才不會嘞。你怎麼會有這種想像呀?」

  「呃,這不是因為二十歲生日很重要嘛……」她不太自在地擰著脖子,話語也踟躕起來了,「如果是二十一歲的話,我可不會冒出這種幻想。」

  「放心啦,今天你家的門鈴不會再響起來了。他們又不知道你住在哪裡。」

  「這樣啊……他們沒有給你准備超盛大的生日宴會嗎?」

  「准備了呀,但我說我要和其他人過生日,他們又不會反對我。」五條悟伏到了桌上,用雙手托著下巴,依然笑得膩膩歪歪,「原來阿憐很在意二十歲的生日啊!既然這麼在意的話,那你今天一見到我,就該對我說『生日快樂』呀!」

  五條憐嫌棄地撇下了嘴角:「我不是這種風格的人。」

  「哈,那我白期待了嗎?」

  「是的。」

  這簡直是今天最大的噩耗了。原本還元氣滿滿的五條悟瞬間喪氣了,如同失去力氣般可憐兮兮似的趴在桌上,還來不及在自己的悲傷中沉浸太久,他又被五條憐驅趕著要求趕緊挪開。

  「你影響我放瓶子了。」

  真是干脆而冷漠的話語。

  滿心不情願的,五條悟還是坐直了身子,懊惱般耷拉著手臂,無聊地看著五條憐一本正經地把伏特加兌進果汁和碳酸飲料裡,小心翼翼的模樣實在沒有酒保的風範。

  不過要如何在酒精含量與果汁本味中保持恰到好處的平衡,這的確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的高深技巧。

  在第七次往杯子裡滴入伏特加後,五條憐確信這個比例一定不會有錯了,這才安心地坐下,對上五條悟委屈巴巴的模樣時,一下子沒搞懂他這又是怎麼了。她懶得探究眼前這位成年人的小孩子心性,把酒杯往前一推。

  「呶。」她用指尖輕敲了敲玻璃杯的邊緣,「快嘗嘗看吧。」

  「好的好的——不過我們是不是要先碰一下杯?」

  「啊?」

  五條憐有點懵。

  仔細想想,在她看到過的喝酒場景中,確實會在喝酒之前碰杯,且總愛碰得相當誇張,仿佛不把自己杯中的酒全部灑出來不可罷休一般。

  這麼想的話,說不定碰杯的目的正是為了灑出杯子裡的酒,這樣就能少喝一點了?

  感覺思緒已然飄到了一個奇怪的方向。五條憐趕緊甩甩腦袋,配合地舉起了酒杯。玻璃杯輕輕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叮」一聲。她聽到五條悟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干杯!」,沒想到他居然在這方面如此講究。

  摻著淡淡伏特加氣味的橙汁就在手中,漾著未知的味道,成為大人的第一步也近在眼前。

  要是說在這時候有點緊張,那就有點太誇張了。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視線悄悄掠過小桌子另一端的五條悟,他也盯著杯底,不知道是不是懷有與她一樣的心情。

  既然都下定決心了,可不能在這時候退縮!

  再次深呼吸,而後屏住所有氣息,五條憐猛灌下一大口橙汁,冰涼的酸甜味充斥在舌尖。

  倘若細細品味,倒是能夠嘗到尖銳微辣的伏特加味,但這一口她實在喝得有點太急了,酒精味道連一秒都沒有停息,就伴著橙子味一起溜進了她的身體裡。

  咦,就這樣嗎?

  她砸吧了一下嘴,又喝了兩口,還是沒有嘗到多麼特別的味道。難道是這款橙汁本來就帶著一點苦味,自然而然地將伏特加的存在完全藏住了嗎?

  有些不太確信,五條憐又往杯中倒了些伏特加。而桌對側的五條悟,光是看著她這一動作,皺起的臉忍不住變得更皺了。

  「這超苦啊!」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他又咪了一口,表情愈發扭曲,「全都是酒的味道……」

  「真的嗎,不是因為你有著小孩子的味覺嗎?」五條憐有點想笑。

  說真的,就算是又兌了些酒進去,她還是沒有嘗出多麼特別的味道,只有一層辛辣卻甘甜的味道仿佛浮在橙汁的表層,流淌過舌尖時,會留下一種熾熱般的干澀感,她不討厭。反觀五條悟,確實一副沮喪至極的樣子。

  抄起酒杯,他大概是有點迷糊了,又猛灌下一大口兌著伏特加的可樂,杯子用力撞在桌上,差點撒出來。

  「我才不是小孩子味覺!」他嚷嚷著,努力為自己正名,「肯定是某些人只愛喝咖啡,所以連苦味都嘗不出來啦——某些人甚至還在家裡買了咖啡機呢!」

  當他用故作別扭的口吻說著「某些人」這個詞時,很明顯就是在說五條憐沒錯了。

  五條憐默默地摸了摸額角,余光不自覺瞥過廚房裡那台很貴也很漂亮的深綠色咖啡機,沒想到五條悟居然對它也有意見,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對咖啡機撒氣而已。

  「你不能因為自己只愛吃甜食,就不讓別人喜歡咖啡嘛。」她無奈地嘆氣,在這一刻終於感覺到自己像個妥帖的大人了,「你要是覺得不難喝的話,那就……呃,你為什麼還在喝?」

  五條悟眨了眨眼,不解地歪過腦袋:「我喝了嗎?」

  遲疑地這麼說著的五條悟,又喝下了一大口。不知不覺間,這杯兌了伏特加的可樂,居然快要見底了。他「咯咯」地笑了兩聲,抓起她的那杯橙汁,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不對勁。這不對勁。

  看著五條悟那幅度大到誇張的動作,還有說話時不自然浮起的語調。他開始說起了昨天袚除的詛咒,說到最重點的時刻,甚至想要站到桌子上,向來清澈通透的眼眸似乎也透著一點點的動蕩感,時而直直地盯著她,時而又飄忽到了初冬清朗的夜空,片刻後,會再挪到她的臉上,不知是什麼讓他渴望予以注視。

  這真的不對勁!

  不太想承認,但事實好像是,五條悟已經喝醉了。

  ……誒?才剛剛開始,這就醉了嗎?

  五條憐有點不敢相信。

  她明明也沒有兌太多酒呀。就算是五條悟把她杯子裡的橙汁喝空了,也只占了酒瓶裡一指高的容量而已,根本算不上什麼。難道這點量就足夠讓人進入暈暈乎乎的酒精世界了嗎?真讓人不敢相信。

  趁著五條悟沒有注意的時候,五條憐悄悄擰開了伏特加的瓶蓋,用力灌下一大口。

  與高度數液體的直接接觸,這樣一來無論如何都會清晰地嘗到它的味道了,尖銳而刺鼻,如同吞下金屬般突兀。先前毫不在意的那股熾熱的干澀感被放大了一百倍,瞬間卷走了口腔中的一切水分,只余下苦澀味道從喉間湧起,扭曲成一種莫名的惡心感,讓她有點想吐。大腦隨之眩暈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清明。

  很難喝,但沒有醉。

  五條憐看著酒瓶中透明的液體蕩出小小的漣漪,液面下降了一指有余。忍著惡心感,她又喝了一口,大腦依舊清楚得可怕。

  這下可以確信了,她的猜想有誤。

  無奈地收好酒瓶,看著眼前高興到手舞足蹈得五條悟,她想自己必須要面對事實了——在他們之間,酒量更好的那個人其實是她。

  原本還以為自己絕對是喝一口酒就會倒下的廢柴,不成想這個桂冠居然被五條悟搶走了,真是絕贊的好消息。

  早先設想好的,不得不由五條悟照看自己的窘境,倒是可以伴隨著這個事實的發現而消失無蹤。但說真的,與其照顧喝醉酒的家伙,五條憐更情願是自己在他的面前耍酒瘋。

  發瘋的人不一定會想起那副窘迫的模樣,只余下負責照料的那一方與苦惱同行。趁著五條悟還沒陷入理智徹底奔潰的狀態,她還是先保留足夠的體力的吧。

  要拉住五條悟這種大型生物,想想都覺得困難。

  在生日的當天嘆氣,實在不好,可五條憐還是忍不住發出這種沮喪的聲音。她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認真聽五條悟說起他為了成為教師而做的准備,偶爾配合地應幾聲,他那動來動去的雙手仿佛將從夜空中飛走。

  「哦,對了。」

  他的手鑽進了口袋裡,不知是摸出了什麼,正藏在緊握的拳頭之中。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瞧了兩眼,確認了此處確實只有他們兩人,這才想五條憐招招手,叫她把手伸出來。

  「這個,送給你。」

  依然是神秘的話語,五條悟認真地把自己的拳頭放進了她的掌心之中,緩緩展開。

  如此隱秘的做派,讓五條憐莫名覺得他的掌中一定空無一物,這番煞有其事的行動大概也只是惡作劇必要的前戲。

  預期之中空空如也的觸感並未到來,有什麼纖細卻略帶沉重的東西落入了了她的手心裡。五條悟得意地笑著,收回了他的手,四角星形通透的光澤從指間漏出。

  鑲嵌了鑽石的項鏈,是五條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喜歡嗎?」他期待似的看著她。

  答案當然不會有疑問。哪怕五條悟給她的禮物是個不值錢的小東西——只要不是惡作劇的空空如也,她都會喜歡的。

  更何況,這顆鑽石那麼耀眼。

  如此璀璨而美麗的寶物,她真的可以擁有嗎?

  在無意識浮起的驚喜之中,醜陋而黯淡的否定開始悄悄探出頭來,拉拽著整個心髒開始下墜,連觸碰著禮物的指尖也傳來麻木感。五條憐用力甩甩腦袋,試圖將這糟糕的情緒從自己的身體裡丟出去。

  「嗯,很漂亮,我很喜歡。」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悄悄躲開他的目光,「不過……呃,就是……我沒有給你准備禮物。」

  好像從沒有直白地聊到過這個話題,但他們向來是不會送給對方生日禮物的,久而久之,這就變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俗。於是五條憐也習慣性地認為,今年的生日也無需特地購置禮物,即便這是連她自己都忍不住念叨了好多次的二十歲生日。

  啊……太失策了。真該多留點心眼的!

  這麼想著,落在掌心之中的鑽石也變得格外沉重了,藏在這塊漂亮石頭中的價值更加矚目。五條憐不由自主地開始計算起了自己的銀行余額,由此得出了一個懊惱的結果——自己可買不起和鑽石同等價值的禮物。

  這幅高興卻苦惱的表情融合在一起,看起來簡直和又哭又笑的苦相模樣沒有區別,變扭得都有些奇怪了。五條悟笑到蜷起了身子,明明這也不是那麼值得大笑的事情。

  「沒事啦,是我覺得這條項鏈很好看,所以才想送給你的,不用給我回禮喲。」話雖如此,他還是提供了一個不錯的還人情的方式,「如果你非要覺得過意不去的話,那就——」

  說著說著,五條悟忽然停下了。看來他也還沒有想好合適的回禮籌碼。

  就這麼認真地琢磨了一會兒,他才發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啊!」一聲,攥起的拳頭輕輕敲打在掌心裡,聲響消失無蹤。

  「彈吉他給我聽吧!」他莫名興奮了起來,「我還沒有聽過呢,對不對?」

  「唔……確實是。」

  在短暫地加入了那個糟糕樂隊的期間,確實是有過幾次公開演出,她雖然不是每一次演出都向五條悟都發出了邀請,但難得和他說過的幾次,他卻忙得一回都沒有來看過——當然,這怎麼想都是五條悟的錯才對。

  五條憐默默搬來了放在臥室角落裡的吉他。最近她終於重新拿起了這把樂器,純粹只是因為休學的時光實在無聊而已。

  重新加入樂隊、再次站在眾人即可看到的舞台上,這種事情她已不打算做了。

  說起來,最初抱起吉他,也只是想要做點與眾不同的事,希望五條悟在見到時會問出「為什麼」,這樣便能再次開啟他們之間沉寂的話題。可實際上,就算是她背著吉他走進了父親的葬禮現場,他居然也沒問過半句,不知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令人失望了。

  輕輕轉動弦扭,金屬的弦崩出吱嘎吱嘎的微弱聲響。從房間裡順手帶出的譜子是這幾天她正在學著彈奏的一首搖滾曲,有些羞於承認,但她還不能彈得十分好。

  「對了,事先告訴你。」她在弦音間抬起頭,紅著臉說,「用一顆鑽石買我的演奏,這可不是劃算的交易。」

  「劃算的啦。五條大師的時間很貴,對吧?」

  「唔……是啦。」

  她好像確實說過自己的時間很貴,但這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沒想到他現在還記著。五條憐有點不好意思,匆忙低下頭,繼續調著早已准確的弦音。

  將譜子在面前鋪開,為了防止過分輕薄的紙張被今夜的晚風吹走,不要忘記拿幾包零食壓住邊角。

  五條憐盤起腿,吉他擺在膝蓋上,指尖按住纖細的弦,由這條金屬線壓出的凹陷會有些疼,幸好最近她指尖的繭子又回來了,痛感因此減半。撥片掃過和弦,音符顫動在空氣中,拼湊成完整的樂曲。她小聲唱著,倘若遇到了追不上的歌詞,就用模棱兩可的哼聲代替。

  只用這一把吉他,搖滾樂聽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搖滾了

  這也是一首情歌,比較搖滾的情歌,來自於唱出了蜉蝣般暗戀心情的那個搖滾樂隊。五條憐不想承認自己有多麼喜歡那個樂隊,但這首歌她確實很喜歡。

  或是說,用很搖滾的方式歌唱愛情,這件事本就很讓她喜歡。

  唱完第二段副歌時,她忽然停下了,視線越過曲譜與弦線,悄悄看著他。

  「後面這一句才是這首歌的精髓,你要聽好啦……你並非誰人操控的人偶,你是獨屬於我的寶物。」

  在用力的一聲和弦後,她放下了吉他。後面的歌詞,她也不再唱下去了。

  至於為什麼,五條小姐給到的理由是,這首歌只要聽到最精髓的這一句歌詞就足夠了。

  「後面的曲調和歌詞與之前的都是重復的嘛。」收起吉他時,她說。

  看來她是不怎麼把五條悟痛心般的「誒——?」一聲呼喊放在心上。

  「真的不是因為後面的部分你彈不來嗎?」他揶揄著。

  「才不是。」

  「啊!你否認了!」五條悟好像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大事,「那就肯定是了!」

  「這是什麼歪理?」

  五條憐有點想笑,這份笑意絕不可能源於心虛,不過還是匆忙把吉他放回到了客廳裡,順路來到了冰箱前,想找點正經的食物——而不是充滿空氣和脂肪的零食。

  身後傳來不規律的噠噠腳步聲,晃來晃去的五條悟也走在她的身後,一起在冰箱冷嗖嗖的淺白色燈光前停步。

  就算是站著,五條悟還是左右搖晃著,幅度不算大,卻存在感十足。五條憐真擔心他下一秒鐘就會暈倒在自己的身上。

  可能正是有著這番念頭的加持,就在拿出酸奶的瞬間,五條憐感覺到了一股不可忽視的重量壓在了肩膀,突兀得差點嚇得她跳起來。

  借著視線的余光,能看到五條悟低垂的腦袋正抵在他的肩頭。他許是快要失去最後的清醒了,否則她想他應該不會像這樣伏在她的身上,就連手臂也環在她的腰間,仿佛這是一個擁抱。

  但這一定不是擁抱。

  五條憐看到了,他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突兀地豎在冰冷的冰箱燈光中,微微地顫抖著,不願碰觸在她的身上。他的呼吸聲也比任何時刻都更加清晰,略帶幾分急促,如同她的心跳。

  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刻,盤踞在她心中的情緒竟然是害怕。不過這份心緒還不能被劃入「恐懼」的範疇。

  她不是害怕五條悟,而是害怕著這一刻虛晃的碰觸。她想她一定是產生了某種奇怪的錯覺,竟然覺得五條悟像是想要對她說些什麼。

  放在冰箱的玻璃水壺上扭曲地倒映著他們的模樣,卻照不出低垂著頭的他的神情,五條憐也不想去看現在的自己。

  「阿憐。」

  很突然的,他喊著她的名字。

  「……怎麼了?」

  他沒有說話,那突兀地停滯在淺淡光芒中的他的雙手,依然克制般緊攥著。

  這般不自在的動作,究竟意味著什麼呢?真想知道啊。

  五條憐垂下手,酸奶凍得指尖發冷。或是她本就已經冷徹下來了,才意識到了周遭的寒意。

  好像就這麼僵持了很久,在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推開他時,五條憐聽到他說,要不要去散步。

  「去哪裡散步?」

  「去哪裡都可以。」他說。

  「……嗯。那就走吧。」

  雖然現在的天氣實在不適合散步就是了。五條憐想。

  她徑直往玄關走去,可五條悟卻拉著她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推開落地的玻璃門,經過散亂著酒杯與樂譜的小桌子,踏上半人高的鐵制扶手。

  而後,跳下去吧!

  風托著他們浮起,這不安定的漂浮感真想讓人尖叫。五條悟緊緊握著她的手,與她一起奔跑在陌生的屋頂上。

  越過一個又一個屋檐,初冬的城市盡在他們的足下。橫縱交錯的街燈紡成了明亮的光之線,行人與車燈游走其中。直入半空之中的城市燈光趕走了星像,所有喧鬧的雜亂的聲響也逃離到了這個高度,有些鬧哄哄的,但這正是這座城市的模樣。

  從這個高度吹來的風,比應有的溫度還要更具寒意。五條憐感覺到自己的鼻尖都好像被凍住了,冷風鑽進了毛衣的空洞裡,與戰栗的心情一起,讓她止不住發抖。

  越過又一個屋檐,被重力拉扯著下落時,仿佛只有身軀在墜落,心髒與知覺尚且後知後覺地停滯在原地,只有在感到恐懼之後才會追上。

  「我們跑在房頂上,會被警察抓住嗎?」

  她不安的疑問仿佛尖叫。

  「才不會嘞。」他的回答如此果斷,「警察才不會抬頭看我們呢!」

  「真的?說實話,我可不想再被警察帶到警視廳了。」

  面對警察時的糟糕感覺,她實在不打算再體驗一次了。

  「悄悄告訴你。」五條悟大聲對她說,根本不「悄悄」,「在聽到警察對我說你打了樂隊主唱的時候,我還挺開心的喲。」

  五條憐扯了扯嘴角:「在竊喜我的履歷裡終於加上了案底嗎?」

  「怎麼會。我只是在想,你已經成為與以前不一樣的你了。有種,你長大了的感覺。」

  「打人可不算成長。」

  「算的啦!」

  回過頭,五條悟仍是笑著。

  「你害怕嗎?」他問她。

  「怎麼說呢——」五條憐捂著嘴,藏起了下落的這一瞬間的小小驚慌,「有點像,坐在了過山車的最後一排。」

  「那就是害怕啦?」

  「也……也沒有。」

  不知道這句否定是否會被五條悟認作是逞強的謊言。他仍是笑著,緊握她的手,從大廈的最頂處一躍而下。強烈的失重感讓心髒躍動不止,從地上吹來的風強烈得簡直像是要將他們卷入雲層之中。視線邊界的海岸線一點一點向他們而來,潮聲迫近,蓋住了城市的喧鬧。他們與今年的初雪一同落向碎石海灘。

  「下雪了啊……」

  五條憐抬起頭,看著一片細小的雪落在海水之中,剎那間消失無蹤。

  倘若是為了醞釀這場雪才降下了如此糟糕的低溫,這倒也是可以諒解的。不過落雪與大海,總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說到大海,總是會想到夏天,對吧?」她輕輕晃著五條悟的手,「大海本來就是很『夏天』的一種標志,沒想到居然在海邊看到了雪,真是……還挺幸運的。」

  「是吧——」

  他一如既往的得意,似乎這場雪也是他的傑作。五條憐可不想掃興,但還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對了。」她差點忘記了,「生日快樂,阿悟。」

  五條悟一本正經地躬了躬身:「也祝你生日快樂。今年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哦。」

  「你是說我彈的吉他嗎?」

  「嗯。以後還會彈給我聽嗎?」

  「如果你想聽的話。」

  「好耶!」

  五條悟舉手歡呼。從決定散步的那一刻起緊握的雙手,許是忘記松開了,害得五條憐也被動地抬起了手,加入了他的歡呼隊列之中。

  「我最喜歡阿憐啦!」

  「最喜歡」,這個詞聽起來多麼干脆而利落。

  對於他而言,無論是「愛」還是「喜歡」,總能那麼輕松地說出口。璀璨得如同鑽石一般的愛意,是旁人會毫不吝嗇地願意向他奉上的珍貴寶物。

  如此想著,五條憐覺得放在口袋裡的那顆鑽石似也變得空空蕩蕩了。

  她的愛早已消失了,湧向了不應由她給予愛的那個人。哪怕她習慣性的假裝她的愛意仍緊緊攥在手中,但掌心裡也只會剩下寶石的空殼。

  在這一刻,連羞愧般的竊喜也悄然消失了。她讓自己陷入了麻木之中,這樣才能真正表現得像是不曾給予愛意的人,露出泰然自若的笑意,輕輕伴著海風的話語像是一如既往的玩笑話。

  「因為我是會給你彈吉他的、你最愛的妹妹嗎?」

  「因為你是我最愛的人。」

  他望著她的眼睛,說出口的話語似乎未曾有過任何多余的思索或是猶豫。他最後的踟躕丟在了冰箱門前,所以才能比任何時刻都更輕快地站在此處,哪怕是這般沉重的話語也能輕而易舉地訴說了,甚至也能吻她。

  冰冷卻柔軟的親吻,不是為了索取什麼,也並未包含過分的渴求,海風似也在這短暫的觸碰中消失無蹤,只余下心髒的鼓動。

  最後的吻,帶著尼古丁的氣味。

  當意識到這是親吻時,五條憐的腦海中響起了這句歌詞。

  她很喜歡這首歌,即便是在這一刻再回憶起來,她還是覺得這首名為「初戀」的曲子很時髦,曲調中完全聽不出二十世紀的年代感。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首歌是一部講述師生背德之戀的電視劇的主題句。至於電視劇的劇情,她已經不太記得起來了。

  那時的她根本算不上是多麼稱職的觀眾,過分糾纏的劇情對於年少的她來說也實在太過黏膩。僅剩的印像,是男女主角都有漂亮的淚痣,以及這首片尾曲是在主角們的初次接吻時響起的。

  尼古丁的味道,五條憐沒有嘗過。

  她與五條悟的最初的吻,帶著濃郁而苦澀的酒精味道。

  直到這一刻,她想她才終於感覺到了醉意。心髒跳得太快了,意識漂浮般微微眩暈,落在鼻尖的細碎的雪沫在呼出氣息的瞬間溶解成難以窺見的小小水珠。藏在毛絨外套下的身軀顫抖著,她想應當不只是海邊的寒意在作祟。

  也許是過分雜亂的情緒將要衝破皮囊了。她曾經偽裝出的全然不在意的模樣、說出的滿是謊言的話語,也會被這些心緒盡數摧毀,而後落在六眼之中,只剩下無盡的羞愧而已。

  臉頰也是冰冷的,她的血液還在湧動嗎?喘息比海浪聲更急促,她分明不想在這時候注視著五條悟的,視線卻不自覺地落在了他淺藍色的眼眸裡。五條憐沒有在他的臉上找到輕松的神情,那向來自在翹起的嘴角也看不到熟悉的弧度。

  他果然也很難在這時候露出笑容,哪怕低頭予以親吻的是他。

  在注視著他時,她會意識到他們多麼不同,也會回憶起他們曾經相似。

  如果他們當真相似,那這份感情便只能是那喀索斯望向水面時的倒影。但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這份愛意,也一定是真正的、卻錯誤的愛吧。

  他對她說出了愛。他對她也懷有愛。

  五條憐知道,她一定要予以回應才行,可話語好像也干涸在了心中。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說出的話語,竟像是一種無形的審判。

  「現在,你也會有罪惡感嗎?」

  「……嗯。」

  啊——他也感覺到了罪惡。

  是該說松了一口氣嗎,還是要因此而懺悔呢?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說,要對他說:「記住這個感覺。」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一般,她的鼻尖也泛著微紅。但她始終沒有落下眼淚,只是抿緊了唇,抵在他手掌之中的冰冷指尖終於泛起一絲微笑的暖意。隨後才傳來遲鈍卻鮮明的痛楚。

  五條悟垂下眼眸,她將自己的手攥得緊緊的,細雪消融在交疊的掌中,似有濕漉漉的觸感,並不讓人覺得討厭。海風送來她的呢喃。

  「只有這份罪惡感,才是我們相愛的證明。」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看到這裡。對於每一個故事以及創造了故事的我來說,單是能夠被大家見證到最後,就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如果還能有幸得到喜歡的話,那就更加了不起啦!這是我這幾年來少有的寫得特別開心的故事,像是在玩一個超級有趣的游戲,無比期待著通關後的成就感,但在正文完結的這一刻,難免有種大幕落下的落寞感,真是復雜又美妙的心情。

  總之,正文部分到這邊就結束啦,後續還會有三個番外,可以再蹲一蹲。

  接下來是我一如既往的完結碎碎念時間,包含很多無趣的念叨,怕我嘮叨的話直接跳到下一章就好!

  先要說說為什麼會想到要寫這樣的一個故事。說實話,對於這種bone系的題材,我以前不算特別喜歡(其實我小學看的第一本穿越小說就是骨,雖然當年更喜歡的不是哥哥男主而是冷冰冰的臭屁男二,後來臭屁男二還變成白毛了。該死,原來白毛控和骨的屬性早早刻在了我的DNA裡!)總之,是在最近玩了蝶毒的真島線之後狠狠體會到了這種背德感的美味,任何一個人沒有看過壺中天地這段劇情我都會傷心的。又恰好在寫憐妹的本篇故事的時候無意間寫出了「雖然他們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但他們只會視對方為彼此的兄妹」這種有點骨的文字,當下就覺得好像有點搞頭。

  於是我搞了,於是誕生了if線逃離五條家後被小悟尋回的憐妹,有了扭曲而痛苦的愛。

  文名《潛熱》取自mizuki瑞葵的同名歌曲,其中有句歌詞我很喜歡——「你將我炸裂的碎片收集起來,重新縫合成心的形狀」。其實妹和小悟也並不全是這種拾起碎片的關系,就也沒有選這首作為本文的印像曲。而本文所使用的雙時間線敘事的方式,以及作為回憶視角的第二人稱敘述,也是我的第一次嘗試,可能是有點受到了葉真中顯的小說《絕叫》的影響吧。不知道大家看起來會不會覺得很困難,畢竟在故事構思者的我本人看來,從寫下這個故事之前,所有的時間線就已經比較清楚了,但眾所周知我的筆力永遠差口氣,如果害得大家看得很疲憊的話,那就真的太抱歉,以後一定會更加努力啦。

  以上。

  我們在下一個故事再見吧!

  彼岸有馬

  23.08.20


第32章 Extra·高中生的黃昏

  —記錄:2005年3月3日,東京都,咒術高專前—

  踏過重重鳥居交疊的深黑色影子,在邁上第三十二級台階時,五條憐第三十二次質問自己怎麼會落得現在的這番境地。

  按照原本定下的計劃,她本應在放學後逛一會正在打折中的超市,如果沒有挑到合適的東西,就再繞到街角的音像店看看最近有沒有上架新的專輯,而後再磨磨蹭蹭地坐電車回家,啃完昨晚剩下的半扇披薩,順便看兩集無聊的肥皂劇。

  這才是她身為平凡高中生的放學日常。

  ……啊,對了——就是在第一步出了錯!

  正是被櫥窗玻璃上貼得大大的北美男子偶像組合的海報吸引著停下了腳步,所以她才會選擇先造訪音像店,所以才會在兩手空空地邁出店門時正好遇上了五條悟和他那位長得很可愛的名叫家入硝子的同學。

  所以才會——

  「硝子硝子,這是我妹妹哦!」

  「咦真的嗎?你們長得不像誒。」

  「什麼嘛。對了,阿憐接下來是不是沒什麼事情來著?和我們一起去玩吧!我們今天還打算去唱K哦!」

  「來吧來吧!」

  「啊不過傑是不是還在高專彙報任務來著?」

  「是哦。」

  「什麼時候結束來著?」

  「不知道——」

  「那我們就先去高專找他吧!」

  就這麼,五條憐被半推半就地塞進了咒術師們的放學後時光,一同走在通往咒術高中的山道上,直到木已成舟的此刻,她的懊惱依舊鮮明。

  倒也不是討厭放學後和別人一起出去玩,也絕非厭惡卡拉OK——雖然她即沒有和同齡的同學一起出去玩過,也從未踏入卡拉OK的大門就是了。

  她只是覺得,和完全陌生的五條悟的朋友共度周四的黃昏時光,這種事怎麼想都有點奇怪。

  可問題是,他們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再說出拒絕話語,未免顯得不太識相。

  情感與理智在心裡打架,哪一方都沒能占據上風。五條憐繼續邁步,心跳得比前天數學課時的突擊小測試還要更加倉促,飄忽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到走在前面的五條悟與硝子身上。

  明明都是同歲的高一學生,他們看起來比自己更像是大人。好奇怪。

  五條悟自不用說,他突出的身高是成年人都無法比擬的高度,他表面上所展露的大人氣質理所應當——嗯,只是表面。

  所以,為什麼比自己稍矮了一頭的硝子也更有成熟感呢?

  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五條憐莫名覺得這應當是校服的功勞。

  硝子的制服是漂亮的深黑色,裙子也是沒有褶的直筒款式,與立領的上衣搭配在一起,看起來簡直像是標准的職業套裝。在她的身上能嗅到一點點煙味,但這一路上她不曾點過煙。想必這股尼古丁氣味與說話時游刃有余的輕松感,也是構成大人既視感的重要元素之一吧。

  「五條妹妹是哪所高中的?」

  硝子回過頭問她,並沒有帶上故作熟稔的笑容,言語間卻帶著令人喜歡的親切感,「五條妹妹」的稱呼如此自然。在她說出學校名稱之後,也會很認真地思索著,發出「誒——」的一聲。

  「那好像是所體育強校,對吧?」硝子說,「在前幾年甲子園的比賽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不自在地撓了撓頭,五條憐的回答模棱兩可:「好像是的。」

  對於高中生聯賽毫不關心的她,從不會特地欣賞每年盛夏揮灑在甲子園的青春汗水,也必然不是出於對棒球有的熱愛才了考入這所學校。她的理由相當簡單,單純只是因為這所學校離租住的公寓不算特別遠,入學後不必再操勞換房子的事,以及校服勉強還算好看。

  學校統一配發的制服是西式風格,基本四季都是襯衫,只是厚度不同,女生長長的格子百褶裙是能夠蓋住膝蓋的款式,還有織得厚厚的長款牛角扣羊絨大衣。春秋校服的西服外套版式不佳,在現在這樣的時節,大家總愛舍棄這件過分寬大的米色外套,只在針織背心與校服襯衫的外面套上大衣,百褶裙也要悄悄地從腰間卷短。

  對於這類自由發揮的時尚,學校從不會有太多意見——除了甲子園和棒球社以外,其他什麼規定都可以隨心而去。

  在青春期的少女們看來,這種自由可就太重要了。但凡裙子短上一寸,自己的形像仿佛也能隨之顯得成熟一歲。要不是害怕裙擺被風吹起時不得不面對的窘迫,真恨不得讓格子裙的褶皺盡數消失在米色針織背心的下擺裡才好呢。

  視線不知不覺再一次從硝子平整的短裙邊緣掃過。五條憐悄悄低下頭,看著飄動在膝蓋上緣的格裙,暗自後悔今天的裙子只卷了兩圈。

  真應該卷短一點的!

  不過……

  五條憐轉念一想,比起用水手領作為校服的學校,穿著西式校服的自己,看起來應該也有夠成熟的吧?

  琢磨著這點無聊的小念頭,最後一重鳥居盡在眼前。恰是在這時,硝子咕噥了一句:「總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忘記做了?」

  「啊,你說什麼?」

  對於五條悟的追問,硝子苦惱地思索了一小會兒,輕輕用指節敲打著太陽穴。就在她的話語將要脫口而出的瞬間,周遭響起了分外突兀的警報聲。

  其實她想說的是,五條憐的咒力好像還沒有在高專登錄過,要是邁過了結界的邊界,大概會觸發警報吧——現在倒是可以把不確信的「吧」字刪除了。

  與防空警報不太一樣,那如同吹響喇叭一般時長時短的鳴笛聲單是聽著就叫人心慌。邁過高專結界時所觸發的這道警報聲,其實會更柔和一些,也沒有那麼響亮,但也足夠讓五條悟和硝子緊張起來了。

  幾乎是立刻,兩人調轉了方向,各自攥著五條憐的一只手,沿著向下的山道狂奔,倉促得簡直就像是心虛的逃跑行動。

  ……不。不是好像。

  這就是名為逃跑的行為沒有錯!

  在重力與斜角坡度的牽引之下,來時只踏上一級都會感到吃力的台階,此刻如同安上了履帶似的,飛快地從深棕色皮鞋下滾過,一切亂糟糟的心緒都伴隨著腳步浮起,就連簡簡單單的「怎麼了?」也無暇問出口,她差點以為自己就這麼飛入空中了。

  誠然,高專的結界邊緣就在那最後一重鳥居的影子下,可一旦警報拉響,整個結界包裹的範圍就會迅速擴大。想要趕在警報召來其他老師之前銷聲匿跡,就必須盡快越過紅色警戒的邊線。

  這就是他們奔跑的理由。

  這過分飛快的速度讓時間的界限也變得不再明晰。總覺得好像也沒有奔跑太久,重疊的鳥居卻早已甩在了身後。

  警報聲逐漸遠去,匆忙躲進一叢灌木裡,預期之外的運動量讓高速運轉的身體久久無法平息。五條憐小口小口地喘著氣,隱隱覺得是自己的存在才導致了剛才的這場意外。

  她的猜測在硝子和五條悟的相互揶揄之中得到了證實。

  「五條同學,你是不是完全忘記了高專的結界會觸發對陌生咒力觸發警報這件事?」

  「拜托。」他不滿地撇著嘴,「你也沒想起來嘛。」

  「我明明就想起來了。」

  「都走到結界旁邊了才想起來,這也太晚了吧!」

  「總比你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更好。」

  硝子吐著舌頭,做了個難看的鬼臉,轉頭對五條憐竊竊私語起來。

  「你哥哥真是笨蛋呢。」

  「這一點我贊成。」

  說是竊竊私語,實際上根本沒有「竊竊」的意味。硝子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抱怨這,都不曾躲開五條悟的視線。絲毫沒有降低的音量,足以讓話語清晰地鑽進當事人的耳朵裡。

  「哈?」

  五條悟難以置信,視線游走在身旁的兩位少女之間,最後還是選擇氣惱地戳了戳五條憐的肩膀。

  「至少你也得維護一下我的面子才行啊!」

  他向五條憐發出了這樣的控訴。

  五條憐默默縮起身子,有點不好意思占據硝子的空間,只好往一旁傾斜著身體,別扭地嘟噥著:「耽於顏面的家伙,未來的人生會過得很不容易的。」

  「我才不信。這絕對是你的歪理啦!」

  五條悟的怨念快要把她淹沒了。倘若不是那個輕笑著的聲音傳來,她真的會想趕緊遁入地底的。

  「果然是因為悟才觸發了警報啊。」

  帶著一副笑眯眯的佛相面孔,灌木叢間落下一條奇怪的劉海。五條悟的懊惱神情已然癟了下去,郁悶似的瞥了對方一眼:「你的彙報終於結束了?」

  「沒有,被警報聲打斷了。『絕對是悟在搞鬼』,夜蛾老師這麼說了。」夏油傑擠在他們身邊坐下,「他叫我先把你揪回去好好解釋,然後再繼續彙報。」

  啊——好羞恥!真是太羞恥了!

  青少年特有的過剩自尊心在這時候發出尖叫。五條憐匆忙低下頭,落日將臉頰照得通紅發熱。

  沒想到剛才犯下的居然是這等會被帶到老師面前的重大錯誤嗎?完全沒有概念!

  盡管不清楚咒術高專會采用怎樣的教育方針,但如果代入到身為普通高一學生的自己的情境之中,被老師單獨教育什麼的,絕對成為這一整周裡最糟糕的經歷,沒有之一。

  如此想來,心中這該死的負罪感真的快要爆炸了。

  顫顫巍巍的,五條憐舉起了僵硬的右手,擠出一抹分外尷尬的訕笑,小聲說:「對不起……這好像是我的錯。」

  原本想緊接著這句坦誠的自首,順水推舟地說出「那接下來我會到貴校的指導老師面前好好懺悔自己的罪過所以就不和你們一起去玩了吧」這類委婉的拒絕——其實也沒有多委婉。

  這番奇妙的自白讓夏油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他揚起友好的微笑,五條憐後知後覺地想起還沒有向他進行過自我介紹,匆忙一指身旁的五條悟,支吾著說:「我是……呃……這個人的妹妹。」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支支吾吾的心情究竟源自於何處。難道是站在六眼與他的朋友身邊所產生的違和感嗎,還是因為在場之中只有自己才是陌生人?

  不想考究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五條憐嘗試調整嘴角的弧度,試圖讓自己笨拙的笑容顯得更機靈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不是真的祈禱了作用,不過夏油傑還是同她握了握手,簡直和職場劇裡的友善前輩如出一轍,他耳垂上戴著的那對深色耳廓更是充滿了大人的氛圍,時髦到不行。

  明明心裡知道,在場的各位都是與自己同歲的青年人,可怎麼偏偏只有她看起來最為幼稚,莫非是「咒術師」這個職業自帶了處變不驚的屬性?

  雖說五條憐也不會因此而心生嫉妒,可這格格不入的感覺實在是……有點別扭。

  而在如此其樂融融的氛圍之下,五條悟的控訴顯得那麼痛心。

  「阿憐甚至連哥哥的名字都不願意直說了嗎!」

  痛苦地捂著胸口的五條悟,當真演出了一副可憐哥哥的模樣,很可惜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被他的誇張演技打動。

  「呀——這裡有一位顏面盡失的兄長。」

  他甚至還收獲了來自於硝子這番痛心評價。

  既然如此,那麼可憐哥哥的模樣也該收起來了。五條悟立刻站直了身,擺出一貫的姿態,隨性地向身旁的夏油傑問了一句:「那你接下來是打算把我抓回到老師的面前,欣賞我被興師問罪的倒霉樣子嗎?」

  「怎麼會。」夏油傑聳著肩,笑意仿佛也透著輕松的無奈,「今天不是約好了要一起去做那件事的嗎?」

  那件事?

  五條憐試圖藏起自己笨拙的疑惑,但還是忍不住探出了一點點好奇。

  作為本次聚會中唯一的陌生人,除了接下來會踏入卡拉OK的大門之外,她完全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她看來,去唱K算是正常高中生會做的事情,實在不值得被冠上「那件事」這種從裡到外都透著神秘感的名號。

  她的疑惑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裡依然沒有得到妥帖的答復。直白地詢問答案,這可不是她的風格。一路上他們也只是說著為了讓「那件事」可以順利進行,得先想辦法消耗掉足夠多的能量才行。

  於是,他們走進了電玩店。

  立在昏暗大廳裡的十幾台街機同時啟動著,轟鳴出過分喧鬧的8-bit交響曲,推動搖杆與按鍵的哢噠聲摻雜其中,炫目的燈光總會讓人想起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八十年代迪斯科燈球。

  挑選了正中央那台無人的機器,五條悟和夏油傑各自端坐在方形屏幕前的兩把小旋轉椅上,往投幣口裡丟進好幾枚硬幣。伴著渾圓的滾落聲,「ARE U READY?」的紅色字樣從屏幕上跳了出來,下一秒便跳到了紛亂的角色選擇界面。

  經典的格鬥游戲,不僅在對戰時需要瘋□□縱搖杆和按鍵,還必須思考合適的攻防方式,絕不是一味進攻就能取得勝利的。

  如此想來,這游戲的確算得上是消磨能量的利器了。

  輕輕伏在旋轉椅的靠背上,五條憐打量著屏幕上誇張地施展拳腳的小人。身旁的硝子正在分外專注地為夏油傑鼓勁,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替五條悟加油一下,畢竟她就站在他的背後。

  加油鼓勁這種事,明顯也不是她的風格。當然,她不希望看到五條悟輸,只是羞於把熱切的話語說出口而已。

  秉持著這番冷靜觀眾的心態,五條憐看著屏幕上由他操控的恐龍小人歷經一番苦戰之後終於將夏油傑搖杆下的肌肉壯漢踢出了競技擂台。在第二輪與硝子的對戰中,他也不算艱難地突破了僵持的局面,成功奪下贏家的稱號。

  完美的連勝,無論放在誰身上都會忍不住得意的。五條悟立刻裝出了一副毫不在乎——實際上驕縱至極的態度,大放厥詞說,今天絕沒有人能夠打敗他了。

  嗯嗯,看來他真的能夠稱霸這個游戲吧。

  就在五條憐冒出這個念頭的三秒鐘之後,她被硝子和夏油傑一同推上了挑戰者的小小旋轉椅上。左肩膀上搭著硝子尚且暖乎乎的手掌,右耳朵旁也能聽到夏油同學煞有介事般的嘆氣聲。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五條妹妹。」

  就連夏油傑也開始這麼叫她了。

  「沒錯,你要想辦法推翻暴君的統治才行。」

  暴君算是怎麼回事啦!

  不好——她被寄予期待了!

  很不爭氣的,但也如同理所應當般,五條憐開始緊張起來了,下意識向五條悟投去目光。

  其實也並非是想要向他予以求助,這完全是習慣性的小動作而已。可他依舊是那副得意到恨不得翹起尾巴的模樣,好像三連勝的桂冠早已穩穩地戴在了他的腦袋上。

  己方隊友予以的深切期待,與眼前對手的得意姿態。有那麼短暫的幾個剎那,五條憐覺得自己居然有種電影主角的既視感,不知不覺間已被疊上了數層buff。

  深呼吸——再深呼吸一口氣。「START」字樣跳出。

  在這一刻,無形的buff絕對開始起作用了。彌漫在整個大廳裡的輕快電子音一點一點消失在她操控的每一拳中,站在彩色屏幕裡另一端的恐龍小人的動作也比任何時刻都顯得稍許遲緩幾分,能夠清晰地看穿它的每一個動作與意圖,過分緊繃的神經總能在最緊要的瞬間指揮著她的行動。

  這是一場可怕的惡戰。

  屏幕上方的紅色血條時而會倏地縮短一大截,更多時候卻是咬得死死的僵持狀態。每一發進攻都能精准接下,恰到好處的防御時機讓對手變成了不可鑿穿的鐵壁城牆,難以尋到一個突破的時機。

  倘若這世上當真有游戲之神的存在,那麼五條憐想,在自己只打算格擋卻不小心觸碰到了出拳鍵時,它一定降臨在了指尖之上。

  沙包大的拳頭正中恐龍小人的下顎,血條就此走到盡頭。街機的歡快樂聲如潮水般湧來,看不見的勝利王冠落在了五條憐操控的小小角色的頭頂上。

  她贏了。

  這個事實所帶來的興奮感,隔了半分鐘後才遲遲地落在五條憐的知覺之中。在此之前,倒是椅子的震動感更加鮮明一點。本以為是自己在對戰的過程中激動到不自覺地把自己弄壞了,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硝子正興奮地搖晃著她的椅背呢。

  啪——

  依然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但她的手掌已經和硝子輕快地貼在了一起,碰撞出清脆的擊掌聲響與「嗚喂——!」的歡呼聲,從掌心傳來麻麻的感觸,卻也格外熾熱。五條憐看著自己泛紅的手掌,總覺得有點不敢相信。

  在場也有另一位同樣不敢相信眼前事實的家伙,自然是五條悟無疑。他撇著嘴,只發出了輕微的「哼」一聲。這微妙的態度實在看不出究竟是不甘心在作祟,還是純粹的不服輸。

  無論如何,勝負早已定下,就算再怎麼怨聲載道或是沉浸於虛晃的勝利興奮感中,其實也都不重要了。這命運般的對戰已然結束,該消耗的能量盡數化作了或懊惱或竊喜的心緒,只余下空空蕩蕩的飢餓感。

  看著貼在餐廳玻璃上寫著「超大份炸豬排蓋飯!!!——限定時間內挑戰成功即可享得全桌免單!」字樣的海報,五條憐好像知道他們先前所說的「那件事」是什麼了。

  當店員端上兩碗金色小山般的炸豬排飯時,她的猜想化作了現實。

  眼前的這兩位咒術師先生,今日將對本店的超大份飯碗挑戰發動進攻。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硝子嘆著氣,悄悄對五條憐說,「上一次他們倆連半碗都沒吃完,說是今天一定要挑戰成功來著。」

  「這樣啊……」

  五條憐了然般點點頭,心情實在微妙。她都不敢去看那高高壘起的豬排與米飯了,也根本無心探究藏在碳水化合物和肉類下的那點罕見的蔬菜。光是想像一下那種脾胃撐得發脹的感覺,她真覺得自己的肚子也在微微作痛了。

  高中生的尊嚴,果真不能小瞧。

  她趕緊低下頭,只盯著自己碗裡的雞肉,在誰也沒有留意到的時刻,偷摸摸把胡蘿蔔推到了飯碗的最邊緣。

  「坐在你們兩個人旁邊,我感覺自己都快吃不下飯了。」

  硝子的抱怨簡直不留情面,一邊說著,一邊挪到了旁邊的空桌上。五條憐暗自慶幸她居然也懷有和自己同樣的念頭,匆匆追上了她的步調,不忘從桌上的那盒紅姜裡夾走了一大筷子。

  面對如此直白的控訴,勇敢的挑戰者們必然有所想法。他們嘰嘰咕咕著,如同河豚般撐得滿滿的雙頰在這一刻變得像是劣質的隔音墊,實在聽不清在說什麼。但就算如此,也還是要繼續往嘴裡塞進又一塊豬排。

  絕不是錯覺,餐廳內一定充斥著相當痛苦的嗚咽聲。偶爾也含有口齒不清的相互鼓勵,至於鼓勵的內容是什麼,估計只有本人才能夠聽明白了。

  在挑戰時限結束前的最後五分鐘,暫時離場的硝子和五條憐才總算是回到了「戰場」上,喝著早已續過兩回的大麥茶,沉默不語地見證著這場挑戰走到盡頭即是她們的支持方式。

  歷經前兩次的失敗後,今日的挑戰終於迎來了勝利——一起恭喜夏油同學吧!

  伴著所有店員的鼓掌聲,點單小票蓋上了免單字樣的印章,夏油傑還收到了一個掛著小小豬排蓋飯模型的鑰匙圈。

  不止如此,作為少有的能夠完成挑戰的勇士,他可以將自己的照片貼在餐廳的牆上,同行者也能享有此等「殊榮」。

  五條憐坐在有點硌人的木頭椅子上,看著店員搗鼓著從收銀台下翻出的拍立得相片,忽然想起,以前五條悟也有過和這個相似的、按下快門後就會立刻彈出照片的照相機。那時他拍下了他們的照片,可惜在離開家之前,被她扯爛了。

  現在想想,那時故意弄壞相紙的自己,其實只是為了表達出自己將與那個家徹底了斷的決心,僅此而已。

  真是幼稚而衝動,決心又不是靠一張照片能夠證明的。她想。

  恍神間,被喚了好幾聲後,才意識到夏油傑正在叫她。

  他站在掛有logo的白牆前,向她招了招手,許是想要讓她也一起來合影吧。五條憐匆忙搖頭,抱歉地擺了擺手,拒絕的話語卻有些說不出口。

  她向來不愛拍照,也不好意思摻和進他們的合照之間。她只不過是在這一次「挑戰」中巧合地成為了觀眾之一,不論怎麼想,都不值得成為照片中的一部分。

  「走啦走啦。」

  合適的拒絕話語完全沒有想好,五條悟已拉著她起身,直奔著相機而去。她只來得及捋捋頭發,總覺得耳朵也有點燙。

  小小的鏡頭過於局限,想要容下四個腦袋,必須要經過精密的空間計算不可。趕忙擠緊一些,夏油傑和五條悟的肩膀幾乎快要疊在一起了,垂下的劉海擦過硝子的頭頂,她的栗色發梢也和淺灰的長發融了起來。

  如此笨拙的姿勢要保持足足三秒鐘,直到拍立得相紙哢嚓哢嚓地從相機裡探出,這才總算是能夠自在地舒展身軀。

  相紙被貼在了牆面的一角上,空白處寫著今天的日期,一眼望過去,倒不算多麼醒目,但確實獨特。畢竟牆上的所有照片裡,可只有這一張裡拍下了四個人的模樣。

  總認為相機會把真實的模樣變得扭曲,也羞於面對過於清晰的自己,這構成了五條憐不愛照相的全部原因。不過,看著這張照片中的自己,好像也沒有特別奇怪?

  她悄悄松了口氣,在五條悟的催促下,追上了他們的腳步,走向人行道盡頭的商場。

  差點忘記了,會擁有今日這樣的黃昏,正是因為五條悟拋出了「今天會去唱K哦」的邀請。

  即便是到了現在,五條憐也必須承認,她絕非是出於自願才加入了這場過於熱鬧的玩樂之中。但她也一定要坦白,自己的緊張感已經消失無蹤了,拒絕的話語自然也不打算再說。

  她已完全能夠自在地踏入從未進過的卡拉OK包廂,舉起沙錘相當配合地為這一首歌的獻唱者搖響節拍。在她紅著臉唱起自己也不太熟的歌曲時,被她視作更有大人風範的咒術師們當然會分外熱情地打著拍子,仿佛音樂節觀眾般搖晃腦袋,本就不安定地虛浮著的自己的聲音,總是唱著唱著就變成漏氣的笑聲了。

  包廂續了一個又一個小時,小食也追加了一盤又一盤,豬排飯消失在歡鬧聲裡。如不是想起了明天並非周六的這個事實,真想把一整個晚上都耗費在這裡。

  用力揮揮手,向今天才認識的咒術師們道別。初見面時在心裡為他們安上的「成熟高中生」的印像標簽,早已在不知何時被風吹走,五條憐後知後覺地想著,硝子和夏油傑和自己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嘛。

  從黃昏到夜晚,度過的每一秒鐘如同真切而歡快的美夢。乘在回程的電車上,不知是崎嶇的軌道讓列車晃來又晃去,還是心情飄忽到了不知何處,她覺得自己好像浮在了軀體的最表層,身體沉沉下墜,意識卻直到這一刻都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疲倦,連五條悟惡作劇似的碰著她手臂的小動作,也是在數秒鐘之後才察覺到。

  「說起來……你其實不用送我回去的。」她嘟噥著,如此輕聲說出的話語,實在算不上什麼抱怨。

  「這可是哥哥的關心喲。」五條悟揉了揉她的腦袋,「好好收下啦!」

  飄飄然的心緒好像有點回到身體中了,重重落在電車座椅上,報站的電子女聲在這一刻聽著如此清晰,空調風真冷。五條憐抿了抿唇,不再說什麼了,只有在他問到今天開不開心時,才輕輕點頭。

  「開心呀。」她忍不住笑了,「你的朋友們都很照顧我,大概因為我是你的妹妹吧。」

  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悟也在笑。

  「不是啦。因為你是你,所以他們才對你好呀。」

  五條憐沒有聽懂,不解地眨了眨眼:「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嘛。」

  「……誒?」

  更加聽不懂了。不過……

  「阿悟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對吧——」

  他又擺出了在街機前的那副得意表情了。

  「那麼,下次再一起出來玩吧!」

  「嗯!」


第33章 Extra·大人的後日談-1

  —記錄:2015年3月3日,洛杉磯,落地窗前—

  蜷縮在小小的扶手椅裡,玻璃窗下映著繁華都市絢爛的燈光,恍惚之間構成一條燦爛的紐帶。注視著這交錯的光澤,總讓人覺得,這本就是一座不會有夜幕降臨的城市。

  五條憐就這麼別扭地縮起身子,耳機裡播放著本周公告牌排名前一百的歌曲,略顯同質化的曲調讓耳朵徹底變得麻木。她暗自在心裡嗤笑著美國人的糟糕品味,卻又忍不住伴著節拍搖晃起了腦袋。

  晃蕩著晃蕩著,五條悟呼喚她的聲音似是也被晃動到了知覺之外。倘若不是無意間瞥見到了他那故意撇下的嘴角,當真有理由相信五條憐會冷落他一整個晚上。

  「怎麼了?」她連耳機都懶得摘下來,就著喧鬧的樂聲問他,「為什麼突然這樣看我?」

  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怨念目光注視著,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別扭的。

  五條憐也想學著他的樣子,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但這樣未免有點太過幼稚,說不定還會從他那裡收獲到「你就是在故意學我吧你這個學人精!」這種氣人的評價。

  仔細琢磨了一下,她決定繼續保持這幅冷淡的表情,依舊蜷縮於軟軟的椅子裡。搭在扶手上的小腿自在地晃悠著,慢慢吞吞的,卻早已追不上耳機裡的節奏,她倒是不在意。看著躺在床上的五條悟向她招了招手,大概是想要讓她過去的意思。

  「干嘛坐那麼遠。」他抱怨著,「知道嗎,你現在這幅冷冰冰的面孔就和那種完事以後不打算承擔責任的負心漢一樣。」

  「有嗎?怎麼可能。」

  如此可怕的指控,五條憐怎麼也不情願承認。她摘下了左耳的耳機,無聊似的捻在指尖,輕輕晃蕩在空中。耳機線為手指纏上的一圈白色的護盾,不過只維持了一秒鐘就散開了。

  把卷曲的耳機線重新捋直,五條憐巧妙地躲開了他問責般的目光,嘰咕著,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只是在苦惱著我沒寫完的畢業論文而已……你就當現在是我的賢者時間好了。」

  「誒——非要在旅游的時候想論文嗎?」

  「不可以嗎?」

  「不行。」

  以分外自由的姿勢在床上舒展四肢的五條先生,如同控訴一般發表了如上這句簡短但卻堅定的否決,隨又拍了拍床的邊緣。席夢思震蕩出微弱的吱嘎響聲,他又向她伸出了手,五指晃來又晃去,像是一種調皮的邀請。

  他想表達的意思,五條憐一眼就能看穿了。盡管她還是更想在這把椅子裡度過思緒低沉的這段時間,但他那撇下的嘴角實在是有點可憐。

  磨磨蹭蹭地,她站起身來,踩在柔軟的地毯上。長長的衣袖一下子垂落,將她的手背與捏在掌心裡的手機蓋得嚴嚴實實,袖口幾乎都能碰觸到膝蓋了。五條悟倏地眯起了眼,以一種狗狗偵探般並不狠厲的目光打量著她。

  「我說……」他嘟噥著,莫名有種幸災樂禍的既視感,「你怎麼穿著我的衣服?」

  「是嗎?」

  被這麼說了,五條憐才意識到這身過分寬松的上衣所帶來的違和感,匆忙低頭瞄了一眼。

  果真,這件黑色的針織衫不是她的——但也無所謂啦。

  繼續拖沓著腳步,直到走到床的邊緣,五條憐才擠到了五條悟身邊,費勁地把自己縮進床邊這道窄窄的空隙裡。

  「隨便拿的,我也沒仔細看。明天就還給你。」

  她說著,惡作劇似的抬起手,把垂落的衣袖蓋在五條悟的臉上,故意晃悠了幾下,任由綿軟的針織纖維拂過他的臉頰,像是想用這種方式麻痹六眼的視線似的,毫不意外地只迎來了期待落空的結局。

  只要被輕輕按住手腕,她的惡作劇行為就算是走到了盡頭。五條悟將她摟在懷中,輕吻著她的發梢。他溫暖的呼吸會落在耳邊,有些癢癢的,她總不能習慣,索性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裡,偷偷嗅著他的氣息,是很清爽的柑橘味,回蕩在他身旁的自己的呼吸聲也足以蓋住耳機中無趣的鼓點。

  不需要說什麼,也不打算說什麼。盡管很多時候都想從對方的身上索求更多,想要得到熱切的觸碰,也渴望親吻與令人顫栗的尖叫。但在這一刻,她只想要抱著他就好。

  「在聽什麼?」好像是過了很久,五條悟才輕戳了一下她的耳朵,「我也要聽。」

  「流行音樂而已。你也無聊的話,就一起聽吧。」

  五條憐格外善心地把另一只耳機分給了他。正巧現在播放著一首相當輕快的舞曲,歌詞也恰好與跳舞有關。

  「shut up and dance?」五條悟嘟噥著總是重復的那句歌詞,「閉上嘴來跳舞?」

  「嗯,是這個意思喲。」

  「那我們現在要跳舞嗎?」

  他好像躍躍欲試。五條憐合理懷疑,只要自己一說出肯定的答復,他絕對會立馬拉著自己從酒店的床上跳起來,伴著洛杉磯夜晚的街燈和她一起跳起她也叫不出名字的舞步。

  很浪漫,也一定會很累。

  五條憐搖頭,鼻尖磨蹭著他的肩膀:「……完全不想動。」

  「哇。好懶。」

  「是的是的。」她罷休似的攤手,難得的不和五條悟爭辯了,「我就是懶惰的阿憐哦。」

  「你不會還在想論文的事情吧。」

  「不好意思。是的。」

  光是提到這個話題,她都忍不住發出嘆息聲了,用力磨蹭了他好幾下,嘗試通過這種笨拙方式偷走他身上的能量,卻依舊是那副哭喪著臉的喪氣模樣。

  其實五條憐也知道,在美好的春假尚未結束之際,便早早地苦惱著論文這種討人厭的學術難題,確實是相當掃興的事情。

  尤其這會兒還是在異國旅行的途中,且這場旅行還難得地湊上了五條悟也空閑的時間,本不應該垮下面孔的,可名為論文的這只怪物,是一旦想起,就難以擺脫的可怕之物。

  啊……真的好煩!

  五條憐倏地坐起了身,抱著膝蓋,把臉藏在了臂彎之間,只露出一雙耷拉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在盯著五條悟看,可這般憂愁的目光,怎麼想都是把眼前的這幅漂亮面孔扭曲成了論文的目錄。

  就這麼看著看著,她實在忍不住了,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哀嚎。

  「果然不該升學的!」

  這是來自於碩士終於熬到最後一年的五條小姐內心的感慨。

  也許這句感慨是正確的,如果換在其他時間其他場合,五條悟多多少少也一定會產生共鳴的。

  可惜,在此時此地,五條悟卻只覺得苦惱的她很可愛,可愛到讓他想笑。

  於是他笑了,相當不厚道的,為此還收獲了五條憐的怒目相視。她攥緊了拳頭,誇張地舉得高高的,砸在他的胸口時卻一點也沒有痛感。

  「不過,不是你自己說想要繼續讀書的嘛。」他往旁邊挪了挪,像是已經怕了她的狠厲進攻,「你還說過,為了不成為社畜還要接著攻讀博士,難道不打算實現你的豪言壯志了嗎?」

  五條憐猛得一抖,那略顯踟躕的模樣,看來是真的忘記自己曾立下的誓言了,匆忙別開視線。

  「呃……我、我也沒這麼說嘛。」她開始盡力挽回自己的尊嚴了,「比起上班的痛苦,我更情願被我的學術垃圾折磨。」

  這可是真心話。

  如果說,原本她還會因為電視上光鮮亮麗的職場劇而對「工作」這件事誕生了一點興趣的話,那麼幾年前在街上遇到早已成為上班族的七海建人,無疑正是澆滅她這點好奇心的最狠厲的暴雨。

  該怎麼形容呢?五條憐總覺得那時候的七海簡直像是披著西裝的機器人,面孔僵硬到根本不存在多余的表情,說話的語氣也趨近於機械音了。

  正是在見到那樣的七海先生後,她再一次堅定了絕不成為社畜的決心。

  「逃避工作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升學」,這正是五條憐所堅信的真理。

  聽說去年年底,七海辭去了那份壓力巨大的工作,重新成為了咒術師。由此看來,果然工作就是最糟糕的——比起咒術師還要糟糕很多。

  「不過啊。」五條悟無聊地揪著她垂落在胸前的發梢,「就算是成為了大學者,你也總是要畢業的嘛。到時候該怎麼辦?」

  「呃……我想想。」

  他們還沒聊過如此長遠的話題,就連五條憐自己也不曾想過,直到這會兒才慢吞吞地在心裡估算起來。

  不出意外的話,今年拿到碩士學位後,接下來的教育之路還有約摸三年。倘若她「努力」一下——具體的努力方式肯定不算多光彩,就不具體說了吧——這個數字說不定能夠被拖長到六年。

  無論是六年還是三年,從深夜的這一刻看來,都是格外遙遠的時間。

  在那之後的事情,她真的一點也想像不出來。她從來就是沒有太多規劃的人,也不會過分考慮未來。

  更何況,那可是三年之後呢。太久了。

  光是思忖也足以讓人疲憊。五條憐索性中斷了思考,往五條悟的懷裡一撲,賭氣似的嚷嚷一句「不知道!」,簡直理直氣壯。

  「那畢業以後就讓阿悟養我吧!」她甚至提出了如此無禮的要求。

  五條悟好像在笑,輕輕捏著她的耳朵,說:「好啊。」

  「……誒?」

  最為吃驚的,反而是提出這等廢物建議的五條憐,不解地盯著五條悟,這幅表情像極了困惑的小動物。

  這神情維持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來時,她居然有些生氣,惱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話語也像是控訴:「你不應該在這時候對我說『絕不能放棄』、『你也要闖出自己的事業』這種話嗎——而不是就這麼隨我的心意啊!」

  什麼嘛。真是任性。

  五條悟認真點頭,迎合說:「你要是想聽激勵人心的話語,我也可以說給你聽的。」

  面對著難得如此配合的五條悟,她好像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呆愣愣地又盯了他一會兒,這才灰溜溜似的低下頭,枕在他的胸口,話題生硬地轉了個彎。

  「你的心跳好慢。」

  這可不是什麼今夜才察覺到的驚人發現。五條憐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心跳不如自己快,沉重而結實般跳動在他的身體裡,是分外令人心安的聲音,總讓她想起藍鯨——一分鐘只擁有八次心跳的巨獸,無法想像那巨大的心髒將如何運作。

  但由於一想起鯨魚,就不得不回憶起曾經被鯨魚血澆了一身的悲慘往事,所以她總是想到這裡就立刻中斷了思索。以至於這一刻被五條悟強行擺正坐了起來,她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

  「是你的心髒聲比較快吧?」他說。

  毫無邊界感地就這麼伏在胸前的五條悟,認真數著她的心跳聲。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白色腦袋像是毛絨絨的球體,五條憐輕輕拂過,像是在撫摸一只龐大的動物。

  「阿悟,你現在好像小狗一樣……就是那種,叫做薩摩耶的白色的狗。」她嘀咕著,話語間漏出了一聲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輕笑,「白色的,特別大,超級可愛。我的後輩就養了一只薩摩耶。」

  「但薩摩耶的眼睛是黑色的。我可是漂亮的藍眼睛喲。」

  他仰起頭,刻意地眨了眨眼。落地窗外的繁雜燈光在他淺藍的眼眸中泛著一層淡淡的色彩,也能映出她的模樣。

  仰著頭看人,更加像是小狗了。

  五條憐用力搓搓他的腦袋:「藍眼睛的白狗啊……我好像沒有見過。非要說的話,毛色偏白的哈士奇可以嗎?」

  五條悟一下子板著臉:「哈士奇絕對不行!你一定要把我形容成狗嗎——不可以是小貓嗎?我更喜歡貓耶。」

  「貓嗎?讓我想一想哦。」她當真認真地苦思冥想了半分鐘,「那就……布偶貓?」

  「布偶貓也挺笨的。」

  「但是很可愛。」

  「是啦。」

  不過,五條悟更覺得她比較像是布偶貓——灰灰的毛發和深藍眼睛,這可不就是五條憐嗎?

  當然啦,在「布偶貓」這一稱呼落在自己身上的今天,他可不舍得把這個華而不實的桂冠讓給她。

  繼續在她懷裡黏黏糊糊地待上一會兒,大概這個姿勢實在讓她不舒服,末了還是磨磨蹭蹭著躺下了。五條憐一如既往地蜷縮著身子,這是她最喜歡的姿勢,就算以前曾被他說過這樣特別像團起的西瓜蟲,她也只是「哦」了一聲,完全不把他的評價放在心上。

  果然是成長了呢,我們家的阿憐——此刻的五條悟甚至冒出了這種老師般的心情。

  今晚他可不打算說她是西瓜蟲。

  他突然想起來了,好像還有很重要的事情一直忘了同她說。

  「我想去你家住。」他說。

  「行啊。」她顯然是沒有意識到藏在這話中的深意,「你想住幾天?」

  「當然是一直住啦。」

  「……哦。」

  聽到了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響,她磨蹭著翻了個身,背對著五條悟,話語也好像一下子飄遠了。

  「為什麼現在才提出這種要求?」她的話語也放慢了,像是在一邊思索著說,「我可以把這個理解為同居的請求吧?」

  「可以哦。就是覺得和阿憐在一起很自在嘛。」

  理由就這麼簡單。其實早有此意,只是恰好想在今天提起而已。

  「你啊,就不怕被別人看到嗎?」依舊是摩挲聲,她好像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了,「雖然根本沒有鄰居認識我,他們也不認識你,不過……要是被問了奇怪的問題,那可就倒霉了喲。」

  「不會啦。放心。」

  「男友和哥哥,如果被人質疑了我們的關系,你選哪個回答?」

  「我選水電工。」

  「水電工才不在我的選項裡!」

  盡管背對著彼此,五條憐還是想辦法錘了他一拳,正中他的側腰,倒是不疼,不過確實是結結實實的一擊,實感十足。

  五條悟垂下手,輕輕拂過她的發絲。她看上去像是快要睡著了,早早地閉起了眼,只有嘴角不自然地抿起著。

  陷入夢境之人,可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即便是予以熱切的親吻,她仍是抿著唇。

  好像是過了很久——實際也並不久,五條悟聽到她在喊他,以幾乎不曾用過的稱呼。

  「哥哥。」

  哦,不對。

  不是在喊他。這是她想要的回答。

  「還是對他們說,你是我的哥哥吧。」

  她終於轉身,縮在他的懷裡。

  「因為……你是哥哥嘛。」

  「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哦。」

  「只是哥哥而已。」

  五條憐強行從他的描述之中剝奪了自誇的成分,冷漠到簡直讓人傷心了。當然,他可不會為此難過,反而悄悄翹起了嘴角。

  「你很少叫我哥哥誒。」他戳著五條憐的後背,「再叫一下?」

  「不要。」

  「為什麼嘛!」

  「就是不要!」

  五條憐倔強地別過腦袋,話題也就此被拽到了別處。

  「五條老師還不如想一想明天我們該去哪裡玩。」

  旅游攻略是在出發的前一個晚上才做出來的,排得松松散散的旅行計劃從華盛頓特區到紐約再到洛杉磯,唯獨最後一天沒有安排。眼看著過完明日之後就要乖乖登上回家的飛機了,要是現在還想不出什麼的話,這場難得的旅行,可實在算不上圓滿。

  五條悟懶得動腦,苦惱似的揉了揉眉心,抓起被子,蒙住五條憐的腦袋。

  「你還是先睡吧。」

  他說著一如既往的真理。

  「睡醒之後,就知道啦!」


第34章 Extra·大人的後日談-2

  「所以我們今天要去哪裡?」

  昨日沒能順利解決的疑問,在嶄新的清晨又被再一次提起。

  五條憐依然窩在那把椅子上,耳機倒是被纏繞著放進外套口袋裡了,只掉出一小節白色的線條。被她偷偷——其實也沒那麼偷偷——穿走的上衣就擺在床邊,很貼心地捋平後疊了兩折,殘留的體溫早已蕩然無存,仿佛也在提醒著五條悟睡了個懶覺的事實。

  對於這偶爾的長時間睡眠,五條悟可是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進行辯解,畢竟現在正是在旅行的途中。要是在旅行期間還不能好好睡一會兒,非得要像在東京似的二十四小時超負荷工作的話,那實在是太糟糕了。

  在這番懶懶散散念頭的加持之下,五條悟覺得自己的軀體馬上就要融化在軟綿綿的白色床墊裡了,一同變成不會動蕩的棉絮,就這麼磨蹭在原地,即便是被五條憐用力拽著,他也絕不輕易起來。

  「好重……你不會打算在這裡待一整天吧?」她累得快要哭出來了,「都最後一天了,就好好計劃一下去哪裡玩嘛!」

  其實五條憐對於「旅行」這件事從來不算特別熱忱,只不過對「有始有終」有點執念而已。

  再說了,到了明天真正登上橫跨太平洋的回家航班的時候,她就真的不得不真正面對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事實了。即便只是為了在感官上推遲明日的到來,她也一定要讓今天變得足夠充實不可。

  在床上無聊地躺一整天,這麼簡單且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在自己家也能夠輕松做到——怎麼能為了一時的懶惰就浪費天氣晴朗的洛杉磯風景呢!

  如此想著,五條憐咬緊了牙,拼勁全身的力氣,決心再努力最後一次。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五條先生好像也終於想通了。

  相當配合的,他飛快站起身。五條憐的奮力一搏就此失去了錨點,所有力量都朝著相反的方向而去,只拉拽著她自己衝向地面。

  伴著沉悶的「嘭」一聲,她與毛茸茸的地毯擁有了今天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腦袋昏昏沉沉的微痛感真是像極了她此刻郁悶的心情。

  身旁響起了不加掩飾的痛快笑聲。五條悟笑得折彎了腰,很過分地還用手指著倒在地上的她。若非因為手機擺在床頭櫃,不是近到順手就能抄起的距離,五條憐覺得他肯定會立刻打開相機,錄下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

  說不定這家伙就是故意站起來的,目的無疑是為了見證她的窘迫姿態。

  五條憐氣惱地錘打著他的腿,小小地傾瀉完了自己的惱怒心緒,這才從地上爬起,直挺挺地後退了三大步,抄起桌上的車鑰匙,還不忘捋一捋有些凌亂的發絲,決心不會再讓五條悟有任何可乘之機了。

  「給你留五分鐘。」

  她晃蕩著車鑰匙,一點一點退到了門口,塑料與金屬碰撞出清脆聲響也悄然離五條悟遠去。

  「要是你還不過來的話,那我就自己開車繞著海岸線吹風了。我不會等你的。」

  說著,五條憐還衝他擺了一下手,短暫的告別倒是顯得果斷,全然沒有給他留下太多選擇余地。

  合上房間門,坐著電梯從頂樓一路下降到蓄滿熱風的底層停車場。她昨晚把車停在了相當完美的一個位置裡,邁過旋轉門後只需要走上十步,就能輕松找到她的車了。

  五條憐鑽進狹窄的駕駛座裡,白天的日光早已將車裡的空氣曬得發熱,有些悶悶的,帶著內飾皮革的味道。忍受著不愜意的溫度,她打開了車載電台,耐心地等待這小小空間中的氣溫降下。

  恰在車內的沉悶空氣將要排盡之時,敞開的副駕駛座又卷入了一點點洛杉磯的空氣。

  五條悟磨磨蹭蹭地坐上車,用指節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湊到五條憐的身邊瞄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間。

  距離她發起可怕的限時「恐嚇」,正好過去了四分鐘四十三秒,真是精准且完美的時間控制。五條悟放肆地高呼「好耶!」,比在甲子園夏季大賽中看到她的高中母校登場還要更加興奮。

  「今天我們去哪兒玩?」

  五條悟說著,故意眨了眨眼,擺出一副可愛的表情,像是在撒嬌,輕輕松松地把今日最大的謎題丟給了掌舵的五條小姐。

  「不知道……感覺地標性的景點都已經去過了。」總之,她還是先踩下了油門,讓車子慢慢劃出白線畫成的停車位,「那就在剩下的次地標性建築裡挑幾個作為今天的目的地?」

  比如像是好萊塢山之類的。她想。

  其實好萊塢山應當是這座城市最著名的景觀地才是,但驅車許久只為了看那立在山脊上的九個白色大字母,實在不算太值當,就此移除了首選項。

  五條悟認真地琢磨了一小會兒,不知道他的腦海中是否也出現了好萊塢山的模樣,大概是沒有吧,否則他也不會說:「我們就在街上隨便逛吧,說不定會遇到很有趣的去處哦。」

  這麼說著的五條悟,順手抽走了五條憐夾在方向盤空隙間的地圖,又從外套口袋裡掏走了她的手機,看來是當真要將她從已知路線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可下一秒,他卻自然而然地開始翻閱起了她的手機,真讓人懷疑他其實是為了探索這台精妙的電子機械中的奧秘,才提出了這種過分自由的建議。

  但也必須承認,這算得上是個浪漫有趣的提議。五條憐暫且把他偷玩自己手機的事實丟到了腦後,隨心所欲駛上了全然陌生的異國公路。

  棕櫚樹細長的影子,交錯著從車窗上掠過,深黑的柏油路面上總是會嵌著一點點灰黃色的沙礫,這樣歸功於近處的海灘,色彩鮮艷的衝浪板也擺在牆邊,足以見得衝浪運動在這裡是多麼時髦。

  沿著這條筆直馬路前行,只需要稍稍轉過頭,就能看到路另一側的蔚藍海洋了。

  與東京稍有些不同,這裡的海岸更加寬闊,盡管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海洋,到無論是潮汐還是海浪,一旦降臨了這座城市,都會帶上一些不加裝飾般的狂野感,在遠處洋流與風的推動下卷起高高的海浪,喜好冒險的衝浪客將乘上這朵浪花,完全不擔心裡頭是不是會藏著海底深處的鯊魚。

  駛在沿海的公路,多麼輕快自在。但五條憐卻在如此快活的時刻,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氣。

  「真該租一輛敞篷車的。」

  這是她此刻的唯一想法,確實有點奇奇怪怪。

  棕櫚樹、金色沙灘與狂野的大海,這種經典的場景,無論怎麼想都應該與敞篷車搭配起來,這樣才更有西海岸的風情。

  敞篷車也一定要選擇正紅色的,瀟灑又帥氣,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衝進電影拍攝的現場那般。

  很可惜,在租車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起狂放自由的西海岸圖景,只本著實用主義選擇了一輛保守的灰色小轎車,在過分燦爛的海邊日光下,到底是有點樸素了。

  越想越懊惱,她輕輕敲了方向盤一下,嘆氣徹底變成了哀嚎。

  「開著敞篷車在海邊兜風真的超酷的……」

  「你這是被美國電影荼毒了吧。」五條悟笑著戳了戳她的腦袋,「等到風把沙子吹進你的眼睛裡,你肯定會後悔開了敞篷車出門。」

  五條悟說得沒錯,漂浮在空中的沙子的確是行進在海灘邊的最大障礙,沒有之一。光是想像一下沙礫鑽入眼底那種酸澀感,她都忍不住想要眯起眼了。

  啊啊,還真是被電影裡的美好畫面蠱惑到了,差點忘記了電影只是電影而已。

  對於敞篷車的期待在這一瞬間悄然無聲地泄了氣,如同干癟的氣球一般慢慢悠悠地從半空之中墜落。

  盡管如此,在面對五條悟的時候,五條憐還是會嘴硬一下的。

  「我就是想一想嘛。」她的右手不自然地晃來晃去,像是在打手語,「想像自己成為電影主角,這可不犯法吧?」

  「不犯法哦。你要是喜歡敞篷車的話,我送給你就好了。」

  「趕快收住您身為家主大人的闊氣做派!」這突如其來的好意讓她都驚到了,「我又不是真的想要敞篷車。」

  「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五條悟的語氣中充滿了失望,仿佛他的期待也與五條憐一樣意外地落空了。他原本還想說點什麼的,可先一步響起的來電鈴聲完美地阻斷了他的話題。

  她的手機在五條悟的掌心裡瘋狂震動,大可以想像那股令指尖也麻木的顫抖感。五條憐飛快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映在屏幕上的毫不意外是她絕不想在這時候面對的名字。

  這一次的嘆氣可是真情實感的了。她讓五條悟幫忙掛斷這個電話。

  「好好∼」

  輕快地如此應著地五條先生,指尖卻停在了綠色圖標之上。五條憐還來不及發出尖叫,他已經接通了電話,嘴角揚起一如既往氣人的弧度。

  「喂喂喂,這裡是五條憐的男朋友,她正在開車不方便講話,請問有什麼事情嗎?……啊,原來是藤野老師,您好您好!嗯,嗯嗯嗯,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沒問題的啦她肯定能按時搞定的。唔……好,我會轉告她的。那就再見啦——Adios!」

  最不想接通的電話,在最不想讓他接聽的人的西班牙語道別中告終。五條憐趕緊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巾,飛快地抹了抹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已經在顫抖了。

  「五條悟。」她甚至只想叫身旁這個人的全名了,「我的導師在電話裡說什麼了?」

  「他啊?嗯……他呀,他說——」

  做作地蹙起眉頭,五條悟擺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樣,這演技實在拙劣——怎麼可能有人會想不起來一分鐘前剛說過的話呢!

  由此,五條先生的目的就很明確了——他就是故意藏起了回答,想要偷摸摸欣賞著五條憐氣鼓鼓的急躁模樣,無疑是這座城市最壞的家伙沒錯。

  真想把他丟到哥譚市接受正義的制裁。五條憐在心裡如此盤算著。

  當然了,重要的信息要是藏了太久,蘊含其中的價值也會因此而飛速消失。五條悟深知這一道理,不多久後便收起了自己糟糕的演技,正經地給出了回答。

  「你導師問你能不能按期交上論文初稿。」

  五條憐感覺到自己的情感正在腦海中尖叫:「……然後你就你和他說,我肯定能夠按時搞定?」

  「對呀。」他攤著手,一臉無辜,「他還讓你下周三去辦公室找他哦。不要忘記了。」

  「我倒是更希望自己能夠忘掉這件事。」

  本以為在旅行的最後一天大可以自自在在,把所有過分現實的元素——她說的正是論文——全部丟到太平洋的深處,卻不成想還是被迫與痛苦的現實聯結起來了。

  五條憐在心裡暗自抱怨著導師實在不近人情,明明知道她休假旅游了。這通電話簡直像是一種惡意且故意的催促。

  立刻放空大腦,把這些煩人的心思通通撇到一邊去,絕不再想。可盡管如此,她依然忍不住在心裡盤算著是否應該給導師回電,坦誠一下自己的論文進行得相當困難的這個事實。

  一邊苦惱著一邊行駛在公路上,難得的好運氣只在這時候才不緊不慢地施加魔法。

  想著要在遇上紅燈之後就從五條悟的手中搶回給導師回電,行駛了整整四十分鐘都沒有遇上一個紅燈。就算是恰好碰到了閃著紅光的信號燈,也總是會在她的腳尖觸碰到剎車踏板的瞬間轉成那令人心安的綠色,只能灰溜溜地繼續前行。可不敢輕易在路邊停下,五條憐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因觸及交通法規變成了跨國罪犯。

  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好運,直到駛入海邊的山道上,她才終於能夠心安理得地踩下剎車,向五條悟攤開手掌。

  不用多說什麼,她的想法已經完全展露在了哭喪著臉的耷拉嘴角裡了。

  都被可憐巴巴地這麼看著了,再遮遮掩掩,就真的不能算作是一個完美的哥哥了——雖然五條悟從來就算不上是多完美的哥哥。

  用雙手捧著,五條悟畢恭畢敬地將這台電子機械放入了五條憐的手心裡,看著她磨磨蹭蹭地翻開通訊錄,表情也正是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加僵硬的。

  她眯起眼,盯著屏幕裡那行小小的文字,好一會兒後才抬起頭,望著五條悟的表情愈發糾結,踟躕了很久,才總算是吐出了幾個字。

  「請告訴我。」她的指尖落在通訊錄上長長的一串名字,頭像欄還被換上了五條悟的自拍,「這個『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的備注,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嘍。」他攤著手,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你給我留的備注居然只是『五條悟』而已,這也太無聊了嘛。」

  「……好幼稚!」

  現在就得改掉!

  「不行不行!」

  五條悟趕緊搶走了她的手機丟到後座,行雲流水的動作好像這是他的所有物似的。

  在五條憐發出嶄新的抱怨之前,他已下了車,又敞開了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拉著她走出這狹小的空間。

  「出來走走吧」,他是這麼說的。

  立足於柔軟的草坪,身旁環繞著海與陸地的又一處接壤。此處是一段緩坡的山丘,平緩地向著海岸線爬升。在最臨近海岸的位置,零散坐落著幾棟小樓,就坐落在海邊,不知是私人財產還是可供租用的度假小屋,但都沒有見到太多人,似乎此處是遺落在都市一角的秘境。

  凸起的高地在海水的邊界倏地截斷,只余下光禿禿的岩壁。矮矮的白色燈塔就立在這邊緣,真讓人擔心是否會傾倒在浪潮之中。

  先前一心只想著要找到一個合法停車的角落,五條憐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把車開到了這麼一處寂靜的郊野之地。如果不是五條悟拽著她走到車外,就算是燈塔與海映在了眼中,她想她也一定不會用心留意吧。

  難得遇到了如此別致的地方,就別去揣摩現實主義了吧。

  五條憐握緊了他的手,與他一起走在近海的步道上。點綴在草葉之間的淺黃色花朵毋庸置疑是春日送來的傑作,迎面拂來的風中也帶著暖意。

  就這麼慢悠悠地走著,看似很近的高地邊緣比想像中遙遠許多。總以為下一步就能拉近距離,實際上還差了好幾百米呢。曲折的步道消失在燈塔的小門前,塔頂尚未亮起燈,或許這只是一個漂亮的裝飾而已。

  一路走到盡頭,從山崖的邊緣向下望去,十米之遠的海面攪起了一層淺淺的泡沫,悄然間蓋住了零碎的幾塊礁石。以這俯瞰的視角,海浪倒也確實有幾分駭人,像是危險的冬日的海。但此處的風依舊溫暖,讓人只想閉起眼,盡情呼吸就好。

  「不想回家……」五條憐沉沉呼出一口氣,「洛杉磯可真好啊!」

  五條悟忍不住輕笑:「因為逃到這裡就不用去苦惱論文的事情了?」

  「才不是。我可是真心覺得這裡很棒的。」

  天氣舒適的繁華大都市,有著長長的海岸線,任何時刻都能跳入海水中暢游,燦爛的陽光足以為她曬出漂亮的小麥色皮膚。

  在這裡,可以盡情走在街頭,緊握著雙手,即便在人群中親吻,也不會有任何人投來怪異的目光。

  正如旅游廣告中宣傳的,這是多麼自由的土地,是能夠包容任何愛意存在於此的地方。人們只當他們是旅行中的年輕夫婦,相同的名字成為了一種難得的巧合,就連相貌中略有幾分相似的地方,也會被笑著說是「相愛的人會越來越像」。

  在這裡不會有人知道,他們並非因愛而相似。他們本就是因為彼此的相像才誕生了愛意。

  就算在東京能夠握著彼此的手,也絕不會比這裡更加自在了。

  真想留在這裡啊——與他一起,一直一直留在這座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城市。

  發出一聲誰也聽不見的輕笑吧。或是稱之為嗤笑也無妨。

  期待之所以是期待,正是因為難以實現。在這個國家度過的半個月是從現實世界裡出逃的秘境,她已得到了渴望的一切。

  在此之上的,可不能再奢求了呀。

  五條憐睜開雙眼,從山崖下激起的海水濺到了臉上,她匆忙抬手拂去。這時才發現五條悟正分外認真地盯著她,如此直白的目光倒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麼了?」

  「沒怎麼。」他還是沒收回目光,「感覺你現在超級失望。」

  她的表情一下子垮下來了:「那肯定啦……旅行的最後一天就是這樣的。」

  「那在最後一天,我們做點與眾不同的事情作為紀念,怎麼樣?」

  「與眾不同的事情?」

  五條悟神秘地笑著,並不解答她的困惑,只是拉著她後退,一步又一步,直到退到步道的中央。

  「接下來要往前跑喲。」他依舊神秘。

  「……哈?」

  根本來不及做好心理准備——說不定五條悟都沒有給她留下進行心理准備的時間。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邁開了雙腿,五條憐與其說是追上了他的步伐,倒不如說是在他的拉扯之下才跑了起來。

  草葉承托著他們的腳步,因這份衝動而揚起的微風吹動了淺黃的花瓣。原本還覺得遙遠的高地邊界,正以無法想像的驚人速度向他們迫近而來,腳下的土地一點一點邁向盡頭,在下一步就會徹底消失無蹤。

  正在這一刻,奮力躍起吧。

  比公寓樓頂更狂放的海風,比冬日海灘更愜意的溫暖,將盡數向他們而來,動蕩的心緒會越過海邊的礁石,只由重力會拉扯著他們落向大海。

  「衝啦!」

  「唔啊啊啊啊啊衝呀!」

  與歡呼和驚叫一起,一同墜入這片深藍之中吧。


第35章 Extra·IF·再次追逐夏天

  —記錄:2018年12月24日,北海道,東川町—

  『五條悟死了。』

  沒有委婉的描述,也不含更折中的溫柔字眼,映在屏幕上的「死」這個字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鮮明,鮮明地落在五條憐的眼中。

  收到這條簡訊的時候,她正灰頭土臉地在北海道收集原住民的口述歷史,為了死線近在眼前進度卻不到百分之十的博士論文苦惱到夜不能寐,頭發掉了一大把。

  「我好像沒辦法畢業了,你期待的五條家第一個博士學位持有者無法誕生了」,她甚至想要發短信這麼告訴五條悟,但在此之前卻先收到了這樣的一條簡訊。

  五條悟,死了。

  ……惡作劇。絕對是惡作劇。

  凜冽的北國之風重申了現在不是春日四月的事實。五條憐打開手機日歷,畫在數字「24」上的藍色圓圈只會說明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

  這確實是個節日,卻不是她情願相信的愚人節。而來信者好像是高專的某個同學,她現在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了,明明五條悟和她說過好多次,她卻只能勉強記起對方的名字裡有個花的名字。

  其他的,她全都無法想起了。

  在東京似乎發生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這是她幾個月前從五條悟那裡聽說的。

  當時她正在收拾著行李,滿心都在苦惱著究竟要為了自己的學術成果在北海道待上多久,不確定是否要將最厚實的外套也塞進箱子裡。五條悟說了什麼,她也沒有聽清。

  「你就先在北海道呆著吧。」只記得他這麼說了,「記得多吃幾只螃蟹喲!」

  「我可不是為了螃蟹才去北海道的。」

  她的控訴,五條悟完全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北海道的蔬菜和牛肉肯定也超好吃!」

  「這麼期待的話,你陪我一起去咯?」雖是玩笑,卻也帶了幾分真心,「考慮到五條老師對於歷史方面的造詣確實不深,要不然就做我的助手,幫我一起收集阿依努人的歷史吧。」

  他被逗笑了,裝出一副認真模樣:「付我工資嗎?」

  「和五條老師不一樣,我現在還是學生,可拿不出多余的錢。」

  「哼——都當了二十年的學生了。」

  「您有意見嗎?」

  「沒有沒有。」五條悟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不過,最近先別回東京啦。」

  這些話,他是在什麼時候說的?也有點想不起來了,但那時的天氣已開始轉涼,很快就到了秋天。五條憐推測,應當是在十月的中下旬吧。

  大概是快要瘋掉了,明明什麼都記不起來,大腦卻開始瘋狂倒帶。關於他的一切,無論是他所說的話語還是他不經意間做出的小動作,全在這一刻才在眼前鋪展開來,盡是朦朦朧朧的,什麼也看不清,可還是無法停下。

  哦,對,又想起來了一點點,雖然也是混沌的記憶。

  在她抵達北海道後沒過幾天,五條悟不再回復她的消息了,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倏地從電波信號中消失無蹤。最初以為他只是忙得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但這樣的沉默持續的整整十天。

  到了這種程度,稍稍叨擾一下咒術師們,應該也不要緊了吧?

  於是撥通了七海的電話,他沒有接聽。退而求其次地聯系了五條悟的學生,對方卻支支吾吾的,模棱兩可的話語中始終沒有確切的答復,甚至還說出了「五條老師一定不會有事的!」這種一聽就讓人覺得會出事的話。

  那時她做好了五條悟已死的准備,沒想到卻是在現在才派上用場。應該稱之為天才般的未雨綢繆嗎?

  有點想笑,閃爍的紅燈從面前的玻璃上掠過,劃出一道紅線般的殘影。

  她的心理准備沒有在天氣尚且涼爽的那時候用上。就在那通電話結束的幾天之後,五條悟終於回復了她的消息。

  對於她在論文方面不盡人意的一連串抱怨,他只附上了一只哭泣小狗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在哭泣。但頂著「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這個備注與吐舌的可愛自拍,就算是當真露出了可憐兮兮的模樣,五條憐也覺得很不搭。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寫不出來的話,阿憐就退學當北海道的農民吧![小貓鼓勁.jpg]』

  『Ryo:為什麼是農民?』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因為第一產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

  『Ryo:現在是在上經濟學課程嗎?』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沒錯。所以五條同學要認真一點喲!』

  『Ryo:知道啦……[小狗沮喪.jpg]在轉職成為農民之前,我會想辦法搞定論文的。』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Nice∼!你會在北海道待到什麼時候?』

  『Ryo:不知道:( 估計要等到這個月底?』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還能回來過聖誕嗎?』

  『Ryo:……我盡量。』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沒事啦,要不你干脆明年再回來吧?』

  『Ryo:這是反話嗎?』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真的不是[舉手發誓.jpg]悄悄告訴你,最近東京還是很不太平哦。』

  『Ryo:發生了很多事嗎?』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嗯。等你回來了,我再好好和你說quq你親愛的哥哥真的過得超不容易啦!』

  『Ryo:加油吧,五條老師。』

  『全世界最強的帥哥教師Satoru:阿憐也要加油呀∼!!』

  這是最後的訊息。

  倘若知道這就是來自他的最後的文字,她想她會給出更多回復的,而不是把這句話當做是話題的終末,滿不在意地退出了對話窗口,繼續撲在無聊的歷史裡。

  現在,這也成為歷史了。

  好像覺得,這會兒所有知覺都消失了。五條憐沒有感覺到疲憊,飢餓什麼的也沒有降臨在腦海或是身體之中。

  北方將有暴風雪降臨,從北海道出發的全線航班都已取消,只有最後的一班輪渡能抵達本島。幸好還有心善的村民向位於本島的農業合作社聯系,艱難地替她借到了這輛底盤很高的白色貨車,正在她的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破舊的鐵皮外殼於冬日的風中晃蕩不停。

  寬大的車胎在聖誕當日的歡快樂聲中碾碎了公路的積雪,邁過東京都看不見的邊界,倏地停在鳥居下的山道前。水泥路面上拖出的這條長長的黑色橡膠污跡,恍惚之間,看起來似乎比連綿的台階更長。

  五條憐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也不確定自己在這時候做什麼才比較合適。她想她或許應當先確認五條悟死訊的真實性,所以她才來到了咒術高專。

  這段緩緩向上爬升的台階,她曾來過不止一次。每次來到這裡時,似乎都不是以最美妙的心境。重疊的鳥居遮蔽了天日,卻又在短暫的一秒鐘後再度容忍日光落下,如此不停地重復,直到最後一重鳥居也消失在她的背後。

  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聲音。五條憐呆滯地站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在期待什麼。

  說出來會顯得有點奇怪,但她期待的其實是警報聲。那柔和卻也恐怖的聲響會向高專的所有人予以提示,告訴他們身為陌生人的自己闖入了這裡,應當立刻將她驅逐。

  可是沒有,沒有任何聲音。

  是高專的結界破損了嗎,徹底無法發揮作用?還是同先前類似,大家忙碌得連結界也顧不上維護了?

  最不可能發生的可能性是,五條悟為她登錄了咒力的信息——為了說不定余生都不會立足於此處的她。

  好想笑。如果不是因為笑聲會扯動著大腦的神經抽疼,她一定就笑出聲了。

  漫無目的地游走在此處,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人影,不過他也長著五條憐不認識的面孔。

  說不定她見過他,只是這時候想不起他的模樣了。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薄霧般的影子。但她想大概率是不認識的,因為向他問起五條悟的事情時,他反問了她的身份,可她根本答不上來。

  戀人和妹妹,她擁有這兩個答案,卻說不出口。

  「我是……呃。我。」

  風真冷,話語也被凍住了嗎?

  五條憐眨動沉重的眼皮,能感到北海道的雪花仍然凝結在她的睫毛上。

  「我是,他的家人。」

  不必說謊,也無需愧對良心,這不是謊話。

  五條憐攥緊了胸前的紐扣。她的罪惡感好像消失了,不知道她的愛是否還存在於此。

  應當還存在著,就在聽到了切實的死訊後,這粒紐扣下的、她的心髒,開始無知覺地抽痛起來,像是針尖游走進了血管,讓人不快的感覺。

  而後又聽到他說,屍首被送回了五條家,並不在此處。

  目的地又更新了。要去往很多年都沒有駐足過的他的家。

  上一次去五條家,是為了什麼事情來著……又想不來了。

  不過,還能記得他那天穿了很正式的家主的服飾,蒼綠色的羽織下紋了白鷺與松樹的花紋,不意外的比常服更加挺括,她忍不住盯著看了好久。與她一同穿過庭院時,五條悟悄悄抱住了她。那時她的心髒跳得比此刻更快,幾乎快要伴著話語從身體之中躍出。

  「要是別人……」

  「沒事啦。」他的話語就在耳旁,「不會有人看到的。」

  他們在松樹下的擁抱,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他們做過的事,大概全都掛在了松枝之上,被層疊的綠意包裹,誰也不知道。

  五條憐抬起頭,庭院松樹的細長影子籠罩著她。她聽到了眾人的哭聲,還有痛苦的哀嚎。

  真誇張。她在心裡嗤笑。

  她可不會哭,也發不出這麼難聽的聲音。就算是掀開了那層白布,她也不會哀嚎出聲。

  時隔兩個月,終於又見到他了。

  五條憐眨了眨眼,不自覺地歪過頭,眼前的這幅面孔有她熟悉的模樣,可又很不一樣。

  蒼白的、冰冷的,沒有傷口,只是臉頰有點膨起,像是揉進了腳步,又放置在暖和的地方待了好一會兒。淺藍色的眼睛藏在閉起的眼皮下,如同突出的金魚頭上的腫泡眼球。

  電視劇是騙人的。什麼死去之後就像睡著了一樣,全都是假話。

  面前不像五條悟的五條悟,分明如蠟像一般,全然不再是記憶裡的模樣了。

  好奇怪。好想吐。

  忽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圍巾,短暫的窒息感讓她一顫。匆忙回頭,面生的長輩正扭曲著臉向她哭泣。

  「憐,家主大人不在了!……啊!」

  在哭聲裡,無數相識的不相識的手與她觸碰,目光盡數落在她的身上,痛苦得無以復加,她只覺得脊背發涼。

  他們以「satoru」的名字久違地呼喚她,明明唯一的satoru已然死去。

  只因為共同陷落在六眼身亡的悲痛之中,所以他們才終於能夠將她也視作這個家的一員了嗎?故作親昵的觸碰和面對她而落下的眼淚,這算是什麼——算是在說,過去的一切全都不作數了,是這種意思嗎?

  「……真惡心。」

  甩開所有的手,五條憐逃走了。她還是無法在停留於這個她不應當停留的家——他的家。

  好想回家……回到他們的家。

  顫抖的鑰匙從她手裡逃走了四次,甘願砸在瓷磚上,也不情願替她打開面前的鎖。直到第五次,才終於聽到了鑰匙滑入鎖孔的順暢聲響。

  只要敞開門,玄關的燈光自動就會灑下,照亮擺在鞋櫃上的相冊,壓在玻璃下的是正月時去神社參拜的相片。

  許是為了照片效果,他特地把墨鏡推到了頭頂上,看起來像是夏天才有的做派,和新年格格不入。為此她還嘲笑了他,但他卻滿不在意,還故意把相框擺在了這裡,想來是為了踩中她的雷點吧。

  「我回來了。」

  對著空蕩蕩的家說出了習慣性的話語,五條憐還沒有意識到藏在其中的違和感。

  回到了家,疲憊和所有的不適終於也追上了她。從下船後開車到東京,漫長的路途在她的超速行駛中壓縮成了二十個小時,在喝完了駕駛座上預留的烏龍茶後,她再沒有攝入過任何東西了,現在連腿都在發抖,嘴唇干涸得快要黏連在一起了。

  不願去想接下來要支付的罰單,說不定會因此而被丟進監獄。要是真落得這個下場,肯定會被他嘲笑個不停的。

  這麼想著,她好像也終於能笑了,不自覺地拉扯了一下嘴角,干裂的嘴唇扯出細小傷口,倒是不疼。

  穿上拖鞋,掛起外套。家裡還有點冷,圍巾就繼續系著吧。

  拖沓著步子,五條憐走向廚房,陰冷的冰箱燈光落在鼻尖,將她的肌膚也照成了藍色。隨後拿起架子上的一大盒牛奶,把小房子包裝的一角撕開,倒入嘴裡。

  在機械的本能動作行進到最後時,五感才後知後覺地歸位。舌尖上泛起一股酸臭味,纖細的味蕾品嘗到了固體的觸感。趕在發酵氣味湧入胃裡之前,她的大腦已強制下達了命令,迫使她嘔吐出來。尖酸的液體燒灼著她的口腔,惡心得讓人根本不敢回味。

  五條憐一下子生氣了,踏著沉重的步子衝向臥室。

  「阿悟,你買的牛奶過期了,快……」

  快點丟掉。全部丟掉。

  聽到了「啪嗒」的聲音。牛奶紙盒墜向地面,灑出的冰冷液體滲透拖鞋,觸碰到了她的皮膚。她條件反射般的從地上跳起,匆匆脫掉拖鞋與襪子,只赤腳踩在地板上,冬日空空如也的這個家的溫度如此冰冷。

  是了。他不在了。

  五條悟死了。她已經看到了。

  這就是事實。

  意識到事實的瞬間,本就游走於全身的痛楚,仿佛變得更加鮮明,當真像是有什麼東西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胸腔下的痛感最為尖銳。

  五條憐用力扯下毛衣的領口,圍巾散亂地搭在肩上,襯衫也被撕開,蒼白的胸膛映在鏡中,依舊完整,泛著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才會有的細膩光澤,不曾淌下任何鮮血。

  為什麼……為什麼呢?

  五條憐戳著她的骨頭,抓撓著她的皮肉,印下鮮紅色的交錯痕跡。

  明明就是這裡很疼,為何什麼都沒有?

  難道傷口藏在了皮囊之下嗎?

  是一定要用刀子剖開她的身體、攥緊她的心髒之中,才能看到嗎?

  既然不想被她看到,為什麼還要用疼感提醒傷疤的存在?

  討厭疼痛,也不想再忍受任何痛楚。究竟怎樣才不會再痛?

  站在陽台的鐵欄杆上,冬日的風吹得臉頰也麻木。心髒不像是跳動,而是純粹的戰栗。時間悄悄溜走,聖誕在荒誕的痛楚中徹底離去。指向個位數字的時針,又在昭示著嶄新一日到來的事實。

  低下頭,寂靜的街道早已沉入熟睡。

  消除痛楚的辦法,五條憐找到了。

  身體向下墜落的速度,是知覺無法追趕的。精神、意志、感觸,永遠會被慣性留在上一秒的空間裡,再也不會附著在她的身上了。

  一聲絕不可忽視的清脆折斷聲藏在了墜地的巨響之中。在最後短暫的一瞬痛楚之後,所有的疼痛感全部消失無蹤。

  啊。真的,真的。

  一點也、不疼了。

  歡呼吧。快點歡呼。

  雖然已經,無法發出聲音。

  冬日的夜空鋪展在眼前,冰冷又黯淡,看不見任何一顆星星,遙遠的參宿四也藏在了雲後。晚風吹過空洞的身軀,她已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了。

  「你知道那顆星星的名字嗎?」

  誰的聲音?

  他的聲音。

  曾在盛夏的夜晚,一起躺在陽台的地板上乘涼。五條悟指著天空中三角星像中最明亮的那一顆,以近乎得意洋洋的語氣問他,只等著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學識,卻不知道她一直知曉這顆星星的存在。

  「參宿四嘛,我知道的。」

  他幾乎快要尖叫起來了:「你怎麼會知道啊!」

  「拜托,很多史料中都會專門記錄星像的,我當然也會對星像有所了解呀。不要小瞧正在產出學術研究的人喲!」

  「哼……那參宿四會爆炸這是你也知道了吧?」

  「嗯。據說參宿四爆炸後,散發的光會比滿月還亮,白天的時候就像有兩個太陽一樣。」

  「真的超期待啦!」他莫名很興奮。

  「就算期待也看不到喲。參宿四離地球有好幾百光年呢,就算是現在爆炸了,也要等到幾百年之後才能看到。」

  「那就想辦法活上幾百年咯?」

  「什麼啦。」她捂嘴偷笑,「你打算變成五條了嗎?」

  「不管!」他耍起脾氣了,「我就是要和阿憐一起見證星球爆炸!」

  參宿四依然沒有爆發。她看不到那顆渾圓的明亮星星了。

  身體。移動不了。

  呼吸,也停止了吧。

  還是她,無法呼吸了?

  如果她在這一刻死去,那麼她的意識與視野一定會脫離這副無用的身軀,飄忽到天頂之上吧。

  會變得如同無人機一般,自上而下地窺探著這條街,無比清楚地拍攝下躺在地上的女人究竟以怎樣的姿勢扭曲著,當然也會看見她彎折的脖頸,幾乎快要碰觸到臂彎,從口鼻中溢出的血足以堵住所有呼吸,將粉紅格紋的圍巾染成更加鮮艷的顏色。

  「好想買個無人機啊!」

  想起了他在秋日到來前說過的話。

  為什麼呢?打算拍攝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那時她沒能問出這句疑問。她應該問的。

  記憶只在大腦將要缺氧的這一刻才願意變得如此清晰,所窺見的卻依然那麼鮮明。回憶起與他有關的一切時,總忍不住想到夏天——無論是在洛杉磯度過的春日,還是於稻荷神的腳下經歷的暮春時光,即便是嚴冬的聖誕,都會覆上一層夏日般燦爛而熾熱的色彩,仿佛要將她燒灼殆盡一般。

  耳旁響起了骨骼折斷般的聲音,可她已不能再弄斷自己的任何骨頭了。

  斷裂的脊骨緩緩愈合,神經自我修復。此刻起伏的胸膛、湧入大腦的氧氣,是她在呼吸嗎?

  癱軟的四肢好像被重新聯結一般,痛感終於襲來,在咒力填滿傷口的溝壑之前,將一直這麼痛下去。

  五條憐不想治愈自己。大概只是身體更想活下去,反轉術式自說自話地運轉起來,為她帶來新鮮的痛楚,卻不只是□□的疼痛而已。

  又疼起來了,她的心與她的記憶。

  如果把有關他的一切、與印刻著他的所有回憶,全部連根消除的話,割裂在呼吸之中的疼痛,是不是也會一並消失呢?也許會吧。

  可忘記了五條悟,她還能剩下多少自我呢?

  她是為了五條悟才誕生的,他曾經是名為「五條憐」的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他們一起長大,一同歡鬧,就連愛意和罪惡感也是相同。她無法愛自己,而五條悟是更完美的她,當她愛著五條悟時,她才終於能夠愛上自己。

  脫離五條悟的影子而活的人生,她正燦爛地經歷著。

  沒有五條悟存在的生命會是怎樣,她從來沒有想過。

  代替他活下去,承接他本該完成的事業?如此偉大的事情,她怎麼做得來。她從來都只擅長逃避而已。

  總想著逃避,任何時候都在逃避。無論是在五條家,還是面對人生的未來,她總想著逃走。

  有時逃脫得並不那麼順利,有時也能輕輕松松地逃出困境。但就算是淪落到無比悲涼的境地,到了最後,似乎總會由五條悟輕輕抵住她的後背,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

  『阿憐也要加油呀∼!!』

  最後的,他的訊息。

  從此之後,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嗎?多麼殘忍而真切的事實。

  還是好痛。太疼了。

  五條憐側過身子,慢慢地縮起來,就這麼躺在柏油路面,眼淚滾入另一只眼睛中,冰冷而酸澀。急促的呼吸是為了攫取更多空氣,從喘息中漏出的嗚咽聲時痛楚的反射。

  如同蜷縮在母親的子宮之中,她痛哭失聲。

  幾近破音的聲響一定引來了陌生鄰居的怒罵,但她也聽不見了。只有哭聲陪伴著她,斷裂的骨頭將重新愈合,痛楚也會一點一點消失。看不見的傷口刻在她的身體裡,當她站起身時,才拉扯出隱隱的疼痛。裸.露在毛衣之外的每一寸皮膚都被凍得冰冷,步伐也沾染著冬日的寒意,每一步都如此艱難。

  再次打開未上鎖的房門,燈光自天頂落下,照亮了玄關的相片。輕拂過他笑著的模樣,仿佛還能想起快門響起時緊握著的溫暖手掌。

  把浸滿牛奶的地板打掃干淨,弄髒的地毯卷起來丟在玄關。等到了能丟大件垃圾的日子,再把它帶到樓下吧。

  而後,再灌下一大杯水,往嘴裡塞進三塊巧克力曲奇,打開電腦。論文的文檔仍停留在屏幕上,黑色光標跳動著,似乎是期待著她的靈感爆發,卻不知她已然枯竭。

  ……總之,先把論文寫完吧。

  從此以後,就將是獨自一人了。有些可怕,但她不會再哭了。

  五條憐想著,眼前卻又模糊一片。

  用力擦干眼淚,世界還會再次變得清澈。

  她將再次追逐下一個夏天……他不存在的夏天。

  她一定能夠重新學會去愛,再一次愛上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個番外淺淺寫一下5t5在最強之戰中陣亡的if,畢竟我最開始開坑也是擔心jjxx把五老師畫死了,這這樣的if也屬於是不忘初心了(啊?)

  五條悟vs宿儺這個篇章真的反復拉扯又臭又長,也不知道jjxx最後會給小悟怎樣的結局,如果真的陣亡了那這個番外就不是if了quq,沒陣亡的話我宣布jjxx暫時復活兩秒鐘!

  if的靈感來自於やギヘプ的歌曲《ネギ夏メ追よ(再次追逐夏天)》,雖然只是分手的苦情歌,但是「已然決定不再為此落淚/從此以後我要獨自前行/為了能再愛上他人」這句歌詞也太適合天人兩隔的氛圍了,怒而狂寫!

  如果覺得這樣的if也ok的話,就請繼續看下去吧~

  依然很感謝大家看到這裡!我們在下一個故事再見啦!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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