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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762個瀏覽者
文案: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公寓的租賃時間是兩年,租客是……抱歉,能報一下二位的名字嗎?」
「在下是格蕾·米斯裡爾,旁邊的這一位乃是人類的賢者、不焚之女、盧伽爾之手、神代的斷絕者、黎凡特的霸主、妖精女王及紅龍之母,康沃爾與葛爾永恆的母親,以及……」
「白馬四十二。」她面無表情地說,「填白馬四十二就行了。」
  
#因為新功能主角欄有字數限制,所以在這裡稍作解釋:42號、緹克曼努、埃斐和摩根是女主在不同輪回的名字,本質上都是女主。
  
內容標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女強 史詩奇幻 正劇
主角:42號 亞瑟 配角:閃閃 醫生 舊劍 梅林
  
一句話簡介:給古代王當宰相的社畜的故事
  
立意:人類不需要去感動英雄和神明從而獲得庇護,人類自己就能拯救自己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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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我想要曲/馬多ヾ。」

  她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奇妙的白色光點浮動著,有那麼一會兒她感覺自己像是海明威筆下的那條大馬林魚,鯊魚們嗅著她的血,圍聚過來撕咬她的身體。

  「抱歉,在下不能給您曲/馬多。」坐在她床畔的女孩搖了搖頭,語氣哀傷卻隱忍,「您……您得忍過去,猊下。」

  女孩自稱格蕾,有著銀色的長發和灰綠色的眼睛,皮膚蒼白得像是她這輩子都沒照到過陽光。

  初見之時,對方手中拿著一把黑色金紋的鐮刀,像是從午夜迷蒙的霧氣中現身,前來收割生命的死神——事實也正是如此,一見面對方就掄起鐮刀給她的肚子來了一下。

  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劇痛後,她看到了自己的腸子,看到鮮血像泄洪一樣從腹肚流出,流到地上浸濕了皮鞋。格蕾並沒有離開,反而溫柔地攙扶她躺倒在地上,黑金鐮刀上的血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它正在蠶食她的血液。

  當她的視線往上看時,月光倒映在格蕾灰綠色的眼睛裡,顯得很憂郁。

  「所以你給了我一刀……」她呢喃道,「就是為了在這裡看著我流血而死?給個痛快吧,用你的大鐮刀把我的腦袋割下來什麼的。」

  「我不會這麼做的……」格蕾輕輕握住她的手,於是她的血也就這麼沾在了女孩的手上,「看到您痛苦的樣子,在下也非常難過,但這是您必須經歷的。」

  格蕾親吻了她的手背——非常熟練,仿佛她已經做過了無數遍那樣,然後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知道那是女孩的眼淚。

  真奇怪,這個女孩甫一出現,就給她來了一刀,幾乎被攔腰砍斷,她此刻的慘狀全都源自於她,連她都沒有要哭,女孩卻先一步落下了眼淚……更奇妙的是,她竟真的感覺到了那麼點(如果不是她失血過多產生的幻覺)與女孩的聯系,仿佛在某段久遠到她早已遺忘的歲月裡,她們的確親密無間地相處過。

  那時女孩的神態也是這樣,憂郁而溫順,像是倫敦夜晚的迷霧和路邊的夜燈混合成的,但她記憶裡有對方微笑時的模樣,羞怯而生澀,像是一只依偎在媽媽懷裡的貓崽,小聲地祈求著一點愛。

  路燈愈來愈暗,格蕾的面容漸漸模糊了,只剩下了冷調的色塊。

  「您不明白,您……不記得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一刻,她聽見女孩啜泣的聲音,「請快點回到我們身邊吧,猊下……」

  ×××

  「王呼喚您過去,緹克曼努ゝ猊下。」

  緹克曼努舉起雙手,好讓輔佐官看清上面半干半濕的泥土:「我在工作,西杜麗。」

  「覲見王也是您工作的一部分。」西杜麗從女奴手中取過濕帕,從那雙泥手的掌心開始擦拭,即使清理了泥土,那雙手依然粗糙、發硬,掌紋摸起來像是曬干的河貝殼,「何況,您總是在工作……我幾乎記不清上一次見到您休息是什麼時候了。」

  「只是最近而已,今年的降雨量很不樂觀,有兩條主河渠干涸了,我需要重新規溝灌的路線。」緹克曼努抓了抓頭發,吉爾伽美什召見她的原因並不難猜,畢竟東邊的硝煙味已經明顯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算了,你說的沒錯,進宮覲見也是我的工作……盧伽爾ゞ在王座前等我嗎?」

  聽她這麼問,西杜麗詭異地沉默了幾秒,在緹克曼努看來,她似乎在努力阻止自己的臉部肌肉做出古怪的表情:「……不,王在浴池等您,猊下。」

  緹克曼努聳了聳肩:「好吧,看來我們的盧伽爾認為他的宰相今天除了看他的裸體外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事可做了。」

  年輕的輔佐官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趾,仿佛在為自己的言語感到羞愧。

  她還是太年輕了,緹克曼努想道,侍奉著吉爾伽美什這樣的君王,擁有羞恥心反而是一件很讓人傷感的事。

  「別太放在心上,西杜麗。」她拍了拍輔佐官的肩膀,發現少女比她印像裡又長高了一脛,寬松的布料下也漸漸顯露出曼妙的身姿,幾乎可以稱作是女人了。

  她挑中西杜麗的時候,對方才十歲——那時巫女長給了她三名候選人,其中一位會跟著她前往庫拉巴,從此作為輔佐官伴隨她左右,一位未來會接替巫女長的位置,終生侍奉女神伊什塔爾。

  三個女孩中,夏哈特最美,擁有著連神明都忍不住心生憐愛的姿容;埃蘭娜出身高貴,她的父親在長老會議中頗有權勢;西杜麗只是最末流的貴族,但她生性聰慧,性格沉穩,既不因他人的蔑視而膽怯不安,也不因貴人的一兩句贊美而自視甚高。

  緹克曼努幾乎是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女孩,盡管入宮時她與吉爾伽美什一般年紀,兩人幾乎是一起長大,但西杜麗是完全按照她心意教養出來的孩子,也確實出落成了她所希望的模樣,而另一個……

  「愣在那裡干什麼?」另一個孩子——至少曾經是——不快地嘖了一聲,「緹克曼努,本王叫你過來,不是讓你站在兩個池子遠的地方與本王隔空相望的。」

  ……嘖。

  隔著水霧,緹克曼努勉強看到了吉爾伽美什的身影。

  這位烏魯克的王,巴比倫尼亞南部的霸主,也是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唯二有資格自稱盧伽爾的存在,此刻正在浴池中愜意地舒展自己的身軀,顯然不覺得和自己的宰相商議要事時有必要身著衣服。

  緹克曼努脫掉了鞋子,地面被蒸騰的熱水熏得發燙,短短幾步路,汗水和水汽就快把她的睫毛黏在一起了,她只能勉強朝著記憶中吉爾伽美什坐著的方向:「下次請在王座前召我覲見,盧伽爾。」

  「啰嗦。」吉爾伽美什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本王想在哪裡召見你,就在哪裡召見你。」

  晚春時刻,烏魯克已經開始燥熱起來了,僅僅是陽光就能把石地板照出焦熱的氣味,如果可以,這段時期緹克曼努是不想接觸任何熱源的,

  可惜吉爾伽美什對泡澡的熱情不分春夏秋冬,而且還很喜歡在浴池裡處理政務……也許有神明血統的人是不會出汗的吧?就像他們也不會長腿毛一樣。

  「真是狼狽啊,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似乎是拍了拍水面,緹克曼努感覺有水花飛濺在臉頰上,但很快對方就將她唇角的水珠抹去,「這無比專注的視線是怎麼回事?本王召你過來,可不是讓你沉迷於王的肉/體的。」

  噗哈——雖然緹克曼努很想這麼笑出聲,不過萬一折斷了對方那如芹菜般纖細的自尊心,後續只會更加麻煩,至少短期內她是別想在浴池以外的地方向一國之君彙報政務了:「雖然不知道您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裡。」

  「盡管嘴硬好了,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說,「遲早有一天,你將不得不承認這具已經趨近於完美的身軀,其實早就喚醒了你那沉睡多年作為女人的本心。」

  用女奴送來的毛巾擦干臉後,緹克曼努坦誠道:「您在外表上確實賞心悅目。」

  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但口吻中又微妙地透露出一股愉快之意:「當然不只是外表,不過你這話倒也不算有錯。」

  「可惜我是看著您長大的,那時候您才……」緹克曼努伸出自己的小指,「這麼大呢。」

  聞言,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表情有些危險地盯著她:「你把本王當小孩子?」

  「您是烏魯克的盧伽爾,執掌王權之人,怎麼會有人把您當小孩子呢?」雖然有時候您確實很幼稚……不過緹克曼努還是擠出了一個微笑,並且希望它看起來不那麼敷衍,「只願您不嫌棄我一身臭汗。」

  「確實有夠髒的。」吉爾伽美什打量了她一會兒,又撇開視線,「如果你低聲下氣地請求了,看在往日的情誼上,本王倒也不是不能允許你和本王泡一個浴池。」

  「那就不必了,我等會兒還要回農田巡視。」

  「……隨便你吧。」吉爾伽美什的語氣有點煩躁,「沒必要的廢話就不用多說了,本王為什麼召你過來,你多少也應該猜到了。」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目光掃視周圍,最後停在了離他們最近的女奴身上:「都退下吧,我會在這裡侍奉王的。」

  等其他人都離開後,緹克曼努撿起一旁的濕毛巾浸進熱水中,然後擰干,敷在吉爾伽美什的後頸上,然後慢慢揉捏他的肩頸。

  這是他們習慣的相處方式,曾經他們會一起泡澡,年幼的吉爾喜歡坐在她的腿上,讓她幫忙洗頭發,然後聽她講述最近出使其他國家的見聞……

  當然,自從吉爾伽美什長大後,他們就沒有再一起泡過澡,但這種長久以來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

  「拉伽什和烏瑪最近摩擦越來越大了々。」隨著肌肉的松弛,吉爾伽美什的情緒也放松了些許,挑起她的一縷頭發,用指腹輕輕揉搓,「烏瑪的領主剛才派了信鷹過來,希望本王能派一名使者去烏瑪商議如何減少關稅。」

  緹克曼努扯了扯嘴角:「真是聰明的說法。」

  這句話乍聽沒什麼問題,其實刻意隱去了最重要的主語——拉伽什占據著沙特-埃爾-哈伊和魯馬-吉爾努恩ぁ這兩條運河的彙合處,不僅坐擁肥沃的土地,還能強迫路徑的商隊中繳納昂貴的稅金,拉伽什能成為整個巴比倫尼亞最富庶的國家,絕大多數都要歸功於這種天然優越的地理位置。

  所以並不是「派一名使者去烏瑪商議如何減少關稅」,而是「派一名使者去烏瑪商議如何減少拉伽什的關稅」。

  顯然,烏瑪王希望能和烏魯克聯手,對拉伽什施加壓力,甚至必要時能夠一起分食這個國家。

  「您可以……」緹克曼努醞釀著措辭,「看著辦。」

  「你的語氣裡可聽不出什麼熱情啊,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瞥了她一眼,「本王記得你一直對拉伽什很感興趣。」

  「僅次於烏/爾和基什。」緹克曼努不假思索道,「在軍隊開支不變的情況下,如果要實現農耕的輪換,拓張土地是必然的。」

  安那吐姆あ可不蠢,既然烏瑪有心聯合烏魯克,那麼他必然會向北尋求基什的幫助。

  說到基什,其實再偏北部一些的土地更符合她的心意,氣候沒有那麼南部那麼炎熱,降水量也更多,而且她對塞姆人帶來的技術也很感興趣——只是考慮到風神恩利爾的地位,緹克曼努並不覺得此時越過尼普爾去攻打基什是一個好主意。

  「不過,我並不認為現在是掀起戰爭的好時機。」緹克曼努說,「基什依然強健,烏魯克不會贏得太輕松……如果兩邊都元氣大傷,只會便宜某些喜歡撿殘羹冷炙的野狗。」

  吉爾伽美什挑高了眉毛:「你居然愚蠢地認為本王會輸給阿伽和麥桑尼帕達ぃ?以後最好把腦子帶上再來覲見,緹克曼努。」

  「不僅要贏,還要很漂亮地贏,即使戰爭意味著血與死亡……流的也不一定是烏魯克子民的血。」緹克曼努回答,「盡最大可能減少戰爭對烏魯克的損耗,這是理所當然的考慮。」

  如果吉爾伽美什想要統一南北,成為整個巴比倫尼亞的至高王,基什是必須要攻克的對像,兩國最後必有一戰,但不會是現在。

  何況,他們的鄰居烏/爾……還算是一條好狗,不過那溫順的皮毛之下亦有野心,她的確該找個機會處理一下了。

  「何況,烏瑪王的姿態還不夠低。」緹克曼努嗤笑一聲,「尤其是他還妄想與烏魯克分食拉伽什……等他意識到自己最奢侈的想法不過是在拉伽什滅亡後有一個比較好看的國界線時,再展現熱情也不遲。」

  「真是貪心的女人,雖然本王不討厭這份貪心……」吉爾伽美什低低地笑了一聲,用她的發梢搔了搔她的下顎,「不對,雖然平常是一個不修邊幅,最擅長糟踐自己的家伙,可唯獨是這種時候——被那永遠無法填飽的野望點亮雙眼時,才能泄露出些許風情,也只有這一刻的你,是最值得被王收入寶庫的。」

  俄而,沒聽到對方的回答,吉爾伽美什忍不住抬起頭——然而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宰相掐住了臉,一如他少年時那樣。

  「如果想要誇獎別人,就不要那麼趾高氣昂的。」緹克曼努冷酷地說道,「不用刻薄的語氣就沒辦法好好說話了嗎?我可不記得自己把您教成了這樣的孩子啊,盧伽爾。」


美索不達米亞·黎明前的哀悼

第2章 第二章

  「不可能。」

  一走進宮殿,西杜麗就聽到了緹克曼努冷酷的拒絕,她心下了然,撩開青金石點綴的垂簾,還沒來得及看到王座,就見書吏正躲在柱子邊瑟瑟發抖,看見她進來,立刻對她露出了懇求之色,仿佛見到了能夠阻止大洪水的救星。

  西杜麗不太記得對方的名字,但能推測出對方應該上任不久,不僅因為他相貌年輕,神情中猶有青澀,也因為他正在為一件完全不值得稀奇的事而緊張——這位盧伽爾之手一輩子都在做兩件事:處理政務和拒絕王的要求。

  「埃安那ヾ南部的部分農田已經因為鹽堿化而完全無法種植小麥了,庫拉巴也有兩條重要的河道趨近於干涸,在重新規劃河渠之前,百姓們甚至無法播種,今年的收成大概會比去年減少一到兩成。」緹克曼努眯起眼睛,「而在這種情況下,您居然告訴我,今年釀的酒須比去年多三成。」

  吉爾伽美什斜支著臉,垂眸閱覽著泥板,直到聽完緹克曼努的話,才似笑非笑地抬頭瞥了她一眼:「減少出口給埃利都ゝ的糧食,或者提高他們的糧食稅,你可以任選一個。」

  「哪一個我都不會選。」緹克曼努冷著臉,「埃利都的土地鹽堿化比我們嚴重得多,糧食產量自然也低得多,他們的大麥種子去年被我們買走了大半,今年收成只會更差,如果還想活下去,就只能仰仗烏魯克的鼻息過活,烏/爾一時半會兒是攻不下來的,王若想北上拉伽什,就需要埃利都在後面牽制烏/爾,否則麥桑尼帕達很有可能趁機偷襲烏魯克,這條政策三年以內都不會改變。」

  「怎麼活下去,是埃利都的事。」吉爾伽美什點了點泥板,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而滿足王的要求,是你的事。」

  「我的事是拒絕這個要求。」緹克曼努幾乎要露出冷笑了,「當然,如果您要求更多,或許也有別的解決方法……不過,那是您跨過我的屍體時需要考慮的了。」

  吉爾伽美什也笑了,一個意味深長,同時又帶著點戾氣的笑容——盡管王的笑容從來不會天真爛漫,但以西杜麗對他的了解,這次他確實有點生氣了:「你以為本王不敢嗎?」

  「您大可試一試,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盧伽爾丟進火堆裡當柴燒了。」

  西杜麗看見王的嘴唇微微嚅動了一下,但最終什麼都沒說,他眉頭緊蹙,神情中藏著陰霾,但那種躁動的、富有攻擊性的暴戾少了許多,她知道一部分的他已經冷卻了,另一部分的他則因為一些更令人惱火的事而感到不快。

  緹克曼努,於灰燼中毀滅,於灰燼中重生。

  由先王時期的泥板記載,講述了盧伽爾班達ゞ為烏魯克未來的宰相賜名的故事……而在做這件事之前,他將她誤當作了烏/爾的戰俘,扔進薪柴堆中焚燒。

  她先是葬身火場,但在大火熄滅後又重獲新生,她那早已被燒成灰的身軀也重新回歸血肉,因此先王為她賜名緹克曼努,意為灰燼,不焚之女。

  那時的緹克曼努看起來與盧伽爾班達一般大,所以在書吏留下的泥板上,她的年齡與先王是一樣的……

  但數十年過去,先王已死,新王登基,緹克曼努看起來與吉爾伽美什也一般大。

  或許是因為盧伽爾班達作為王的好名聲,又或許是緹克曼努長久以來對烏魯克王室的忠心耿耿——這個本質上殘酷而血腥的故事,竟然逐漸渲染除了幾分浪漫的色彩,人們將這次初遇描繪成了安努賜予先王的奇跡,命中注定這個女人將屬於盧伽爾班達,屬於烏魯克。

  西杜麗並不喜歡這個故事,也能理解吉爾伽美什無論怎樣都不願聽到緹克曼努本人這麼說……不僅僅是因為真相比民間流傳的故事殘忍得多,緹克曼努確實是不老不死之身,她對外界的感觸卻與常人無異,她會痛、會流血,死亡帶給她無盡的痛苦,一如它為所有人帶去的那樣。

  那根本不是什麼浪漫的奇跡,盧伽爾班達將她扔進了大火,如同看著一只被燈焰點燃的飛蛾,看著她的身體在火焰中融化、分崩離析,直至失去人形,那個故事裡充斥著血與火的氣味……

  死亡的氣味。

  一時間,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就這樣僵持了好一陣——直到某個恰到好處的時間點,吉爾伽美什慢慢地將目光落到她身上,仿佛這才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愣在那裡干什麼?」吉爾伽美什說,「如果你想彙報什麼,應該到王座跟前來,西杜麗。」

  西杜麗可不會相信王不知道她早就來了……只是她不會點出來,只是微笑著走上前去,向王與盧伽爾之手行禮。

  緹克曼努雖然從不畏懼對吉爾伽美什說「不」,但只要王的要求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她還是不吝於滿足的,哪怕這些要求在日後以一種可怕的增長率逐年提高。

  整個巴比倫尼亞都說她是能從田地裡種出金子的女人——緹克曼努並不能種出金子,但她為烏魯克所做的基本也與這無異了。

  能夠讓緹克曼努如此堅定地說不,甚至說出「那是您跨過我的屍體時需要考慮的」這種重話,說明這次王的任性已經到了她忍無可忍的地步。

  雖然吉爾伽美什在享樂方面從不怠慢自己,但絕大多數情況下,他耍小性子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宰相哄他,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其實早就有了退讓的打算……但比起承認自己確實做錯了,西杜麗相信王寧可自己被丟進火堆裡焚燒。

  「我是來找猊下的。」西杜麗柔聲細語道,「被您派往亞美尼亞和庫爾德斯坦山々的官員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天像台等待向您彙報。」

  「我知道了。」緹克曼努揉了揉太陽穴,滿臉疲憊地嘆了口氣,「如您所見,還有其他事亟待我去處理,關於清單的事……」

  「以後再說吧。」吉爾伽美什打斷了她,「去忙你的事。」

  「感謝您的體諒。」緹克曼努麻木地說完了這句話,轉身正要離去時,吉爾伽美什忽地叫住了她。

  「下次覲見前,給本王滾去床上多睡一會兒。」他說,「本王可不想看見一個臉上頂著黑眼圈的家伙昏昏欲睡地站在王座前唱安眠曲,你是烏魯克的宰相,不是專門催人入眠的伶人。」

  緹克曼努當然不會在王座前打瞌睡,但還是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點笑容:「您不一定要像一個混蛋那樣說話,盧伽爾。」

  「放肆。」吉爾伽美什這麼說著,臉上卻流露出笑意,「再敢頂嘴,本王就命伊爾蘇打一副鐐銬,把你銬在床上。」

  西杜麗也終於得以放松下來,她知道這場危機已經過去了。

  走出王宮後,西杜麗看見緹克曼努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盡管沒有在王座前失態,但吉爾伽美什有些話並沒有說錯,緹克曼努看起來確實不像有精神的樣子,她有太多的事要去處理,每天能分出四個小時用於睡眠,就能算是「有過充沛的休息」了。

  「猊下。」西杜麗有些憂慮地開口道,「如果您身體撐不住的話,不如先去休息一會兒……」

  「沒什麼,不用擔心我。」緹克曼努揉了揉眼角,「不是說外派的人員都回來了嗎?冬季作物的播種時期馬上就要到了,一刻也不能耽擱……而且,今年河道干涸的速度令我有些不安,如果指望不了諸神的話,我們只能試著自己解決了。」

  「如果王願意為您分擔——」西杜麗幾乎是本能般地說道,在緹克曼努無聲的目光下才有意克制,但也只是收斂了聲音,「即使您說我不敬,我也要說……若王願意為您分擔一部分政務,您本不需要像這樣負重前行。」

  說到這裡,西杜麗忍不住嘆了口氣。

  「王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她說,「年幼時的王,聰慧過人,開朗又愛笑,但凡王出現的地方,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與您私下相處時,也不乏溫柔與體貼……」

  「他現在也挺愛笑的。」

  西杜麗有些無奈:「猊下……」

  「怎麼了?我說的不是事實嗎?」緹克曼努似乎想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但語氣裡還是泄露出了笑意,「別憂慮這些了,我們的盧伽爾既沒有變得不愛笑,也沒有變成笨蛋,絕大多數的事情他都可以自己處理,只是……」

  說到這裡,她倏地一頓,臉上露出了有些難以言喻的表情。

  「只是……他更喜歡看到我為他操勞的樣子。」緹克曼努斟酌著說法,「因為我曾為他的父親那麼做過,既然他父親能得到這些,那他也要得到這些,甚至比這些更多。」

  「但這樣不是很過分嗎?」西杜麗咕噥道,「王明明也能體諒您的辛苦,卻不願親自動手減輕您的負擔,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自相矛盾的境況呢……」

  「誰知道。」緹克曼努嘖了一聲,「可能是當初沉浸在閹割焦慮ぁ裡的時候,順帶也被割走了一部分腦子吧。」


第3章 第三章

  結束了一天的行程後,西杜麗只想倒在床榻上蒙頭就睡——但現實不會對她如此寬宥,尤其當你侍奉著一位任性的王時。

  「西杜麗大人。」女官朝她款款行禮,「王召您去書庫。」

  西杜麗連指頭都不想動彈一下,她今天跟著猊下跟進了新型戰車的進度,巡視了農田的收塵,整合了巴比倫尼亞北部所有商隊線人傳回來的消息,馴養場有一名士兵在馴化野馬ヾ時摔了下來,她親自為那名士兵正骨和包扎,到現在早就精疲力盡了。

  「請轉告王。」她壓抑著惱火,盡可能溫和地說道,「現在已經是子夜了,夜晚是人們休息的時候。」

  女官朝她微笑:「我只為王和猊下傳話,西杜麗大人。」

  西杜麗很熟悉那個表情,唯有在埃安那的神廟中長大,從小沐浴巫女長教導的少女才會露出這種笑容——按照猊下的說法,「為自己當了一條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

  是一個羊女。

  盡管是侍奉者,可這些少女本就出身高貴,胸前掛的圓筒印章多是由像牙、青金石和水晶制成,且刻有家族標志,王宮裡還有另一批女官,和她一樣出生自末流貴族,甚至是平民,只能用灰石雕刻的圓筒印章,兩者在外表上也不難分辨,血統高貴的女官皮膚會白皙一點。

  起初,除了職務之外,女官們在稱呼上並沒有明確的區分,一並歸屬於盧伽爾之手的管轄範圍……直到在長老會議時,猊下聽到他們將那些出身卑微的女官們蔑稱為「麥女」,因為她們長久跟隨猊下去農田工作,皮膚被曬得黝黑。

  於是猊下給他們的女兒也取了一個綽號「羊女」,以示公平。

  說對羊女們不抱有什麼惡感肯定是騙人的,但西杜麗還沒有幼稚到會為了一句話和對方吵起來——她們敢諷刺她,面對猊下的怒火時卻只能瑟瑟發抖,連猊下也要為王偶爾的任性四處奔波,何況是她呢?

  「我明白了。」她盡可能地打起精神,可聲音聽起來依然衝,「還請稍等片刻,我需稍作打理,才能去見王。」

  簡單的梳洗過後,西杜麗跟著羊女走出了那令她感到溫暖的房間,冰冷稀薄的空氣像海潮般向她湧來,神智上她感到清醒了一些,蟄伏在體內的疲憊感卻愈來愈清晰。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麼晚的時候被王召見……然而,這樣的日子不過是猊下漫長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縮影。

  王並未在王座前召喚她,羊女領著她直抵王的寢宮。

  走到門前,羊女吹滅提燈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唯余蘆葦窗內映射出的些許燭光,將她的表情照得晦澀不明,隨著風吹動燭火,蘆葦枝交錯的暗影也在那張美麗的臉上閃動。

  許久,她才開口:「王之前交代過,你到了之後可以直接進去。」

  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一種摻雜著妒忌的嘲弄。

  推開門後,燭光更亮了一些,照亮了桌案前王的面容,將他偉岸的身姿和手邊幾乎堆成小山的泥板拖曳成長影。

  直到這時,西杜麗才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比半夜被王從被窩裡叫出來,被羊女們誤會自己要侍寢更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吉爾伽美什,巴比倫尼亞南部的霸主,烏魯克的王,居然在熬夜工作。

  「那愚蠢的表情是怎麼回事?」王抬頭瞥了她一眼,手指點了點桌面,「坐。」

  「王啊……」西杜麗絞盡腦汁,試圖選擇一個不那麼失禮的說法,「您今夜為何突然那麼勤奮……我是說,盡職……呃,忽然對處理政務產生了興趣……」

  「行了,不知道怎麼說話就閉嘴。」王滿臉嫌棄地說,「緹克曼努居然還老誇你『聰明伶俐』,本王的宰相要求可真是有夠低的。」

  西杜麗對這番評價並不在意,她知道王一直認為猊下更偏愛她,並且對此耿耿於懷——就像那些家中有很多弟妹的長子,時刻都要找機會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那個。

  「請您寬恕我的笨拙。」西杜麗輕聲道,「您召喚我來,是為了輔佐您處理政務嗎?」

  「怎麼可能,這種東西本王輕輕松松就能搞定。」王說,「西杜麗,不會是因為本王不經常做這些,你就在心裡產生了什麼大不敬的誤解吧?」

  這句話喚醒了西杜麗的一部分記憶:「王的睿智沒有任何人會質疑……只是恕我愚鈍,如果不需要我在您身邊輔佐,為何這麼晚還要召見我呢?」

  聞言,王罕見地陷入了沉默——關於王召見她的緣由,西杜麗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她沒有開口,這句話必須由王親口說出來。

  「緹克曼努……」王咳嗽了好幾聲,好像那個名字燙到了他的喉嚨,「她怎麼樣了?」

  「猊下現在應該在休息。」

  「……你知道本王在問什麼,西杜麗。」

  「如果您是在關心猊下的身體,猊下今日用完午膳後讓女奴去煮了一碗羊奶,喝完後休憩了一刻鐘。」西杜麗緩慢地說道,「如果您問的是猊下是否還在生氣,那麼我會回答您『是的』。」

  「她居然還在生氣?」王咕噥道,「真是一個麻煩的女人,本王不是已經說了會撤回那條政令嗎?」

  西杜麗回想了一下:「若我沒有記錯,您早晨在會議上說的是『緹克曼努喲,如果你真情實意地懇求,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撤回那條政令』。」

  王冷哼一聲:「當本王這麼說的時候,說明十有八九會撤回。」

  「王,您……」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才能顯得不那麼冒犯,「有時您應該試著更坦然地表達您的想法。」

  王沉默了,再一次。

  也許是因為燭光的關系,今天的王看起來有些憂郁……當然,這想法甫一出現,西杜麗就感覺一陣寒顫從腳心湧到胸口,仿佛這是她這輩子最可怕的念頭。

  「如果您只是在為猊下生氣的事而煩惱……」

  「愚蠢。」王打斷了她,「本王才沒有煩惱,那個擅自生氣的女人才最應該反省自己,如果她真如世人傳言的那般聰明,就應該用柔聲細語規勸她的盧伽爾,而不是說什麼『那你干脆殺掉我好啦』之類的蠢話!」

  「您說得不錯,猊下確實不該說那種氣話。」西杜麗感覺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一陣無名的怒火點燃了,「可您也不該把那些明明能自己處理的政務全丟給猊下,若您真的愛她,便該為她排除一切干擾與負擔,只為永葆她的喜樂,而不是看著她為您日夜操勞,忙碌到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王無聲地盯著她,西杜麗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自己沒有退卻,好一會兒過去,王才開口:「她曾經能為父王做到,也應該為我做到。」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父王死後,我繼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國家,他的王座,也包括他的宰相。」王說,「她已經是我的了,盧伽爾之手應當且唯一要侍奉的就是現在的王,既然如此,她對我的付出就不應少於對先王的付出。」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幾年前,看到了孩提時代的吉爾伽美什。

  那時的他還是王儲,但早已確定未來將繼承至高的權力,人們用珠寶、香料、卡烏納凱斯ヾ以及數不盡的甜言蜜語為他裝扮,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盧伽爾之手贊同的微笑更令他快樂,使他歡心。

  他用的是「我」,而非「本王」……西杜麗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而且王也沒有否認他愛她。

  ×××

  「西杜麗啊……」猊下捏了捏眼角,「你今天是怎麼了?」

  西杜麗愣了一下:「猊下?」

  「別裝傻,你已經用奇怪的眼神偷瞄我一天了。」猊下的手指輕輕點了兩下泥板,這個動作教西杜麗回想起昨夜的王,「是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你嗎?」

  若這件事真那麼容易說出口,她就不至於滿身疲憊地躺在床上卻一夜無眠了……西杜麗有一肚子話想說,她過去十多年積攢下來的傾訴欲都不如昨天一夜萌發的多,但她不確定緹克曼努會是一個好的傾訴對像。

  是了,猊下很疼愛她——但在西杜麗看來,她缺乏那種人們所共有的感情,世人的諸多苦惱在她看來多半是無聊且幼稚的,因此有時她會顯得很冷漠,令人受傷,但你很難指責這一點,這位盧伽爾之手也達成了許多常人所難以達到的偉大成就,也許她之所以能做到那些,恰巧就是因為她沒有這些。

  「那麼,請恕我失禮……對於王,猊下是怎麼看待的呢?」

  「任性的臭小鬼。」

  「請認真地回答我……」

  「我很認真。」猊下豎起三根手指,「上一次我這麼認真還是在給恩美巴拉格西ゝ下套的時候。」

  西杜麗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請容我問得更具體一些……對於王的感情,您是怎麼看待的呢?」

  聞言,猊下抬頭瞥了她一眼,西杜麗被這一眼看得心驚膽戰——好在只是短短一瞬,猊下很快又漫不經心地低下了頭。

  「不怎麼看待。」她說,「盧伽爾的一生有很多課要上,比如有些東西是他再想要也得不到的,我覺得這會是很好的第一課。」

  猊下的否定在她預料之中,但她未曾想到對方會那麼決絕,反而讓她有點想追問到底了:「您對王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老二尚不如我的小指長。」

  西杜麗這次咳得更大聲了。

  「所以您對王只有親情嗎?」西杜麗強調道,「一點超乎這些的感覺也沒有?哪怕是對先王的移情……」

  「這又關班達什麼事?而且他……」猊下嘆了口氣,「讓我這麼說好了——西杜麗,你有沒有自己去集市采購過?」

  西杜麗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那麼以麥子類比王權,以椰棗類比我——假設你同時在小攤上看到椰棗和麥子,它們對你而言都是不錯的選擇,沒有任何優劣之分,最後你買下了麥子。」猊下說,「但等你回到家,看著袋子裡的麥子,是不是又會想著其實椰棗也不錯?」

  西杜麗思索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

  「你覺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想?因為你其實更喜歡椰棗嗎?」

  「……不,如果我更喜歡椰棗,當時就不會選擇買麥子了。」

  「那你覺得原因是什麼?」

  「因為……」那些字句此刻仿佛都黏在了她的喉嚨裡,「因為我已經有麥子了。」


第4章 第四章

  她走進了一間白色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白色的單人床,床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有一個透明的袋子掛在女人旁邊的鐵架上,袋子裡盛著血一樣鮮紅的液體,被一根同樣透明的管子連到她的手臂上,針尖深深沒入她的皮膚。

  這女人太瘦了,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懷疑,如果這根針再進去一些,銀色的針尖會不會從她手臂的內側戳出來。

  她猜這麼做是為了把液體往她身體裡運送……然而,由於女人的面龐太過蒼白,實際看起來更像是她身上的血液正在那個透明的掛袋被抽走。

  「許久不見,博士。」女人臉上展露出笑容,仿佛與她很熟稔的樣子,「您看上去氣色還不錯。」

  「但你看上去很糟。」她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口中卻說出了她的名字,「比我上次見到你還要糟,鶴崎,你應該去接受基因治療。」

  鶴崎溫順地、同時也有些悵然地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博士。」她解釋道,「我的心不在這裡。」

  她拿起了桌子上一個紅色的圓形果實,咬了一口之後,甘美的汁水溢滿口腔,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這叫番茄:「在發表什麼浪漫的想法之前,你最好有意識到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單純的文學修辭手法,事實是你的心髒就在你的胸腔裡,否則我就不是來醫院探病,而是來參加你的葬禮。」

  鶴崎笑了:「我確實有過葬禮。」

  「那不是你的葬禮,而且你必須承認一個現實,鶴崎——前往那個世界的並不是你,你只是擁有那段記憶,就像看電影一樣,無論銀幕裡講述了一個什麼故事,都與位置上的觀眾無關……」看見鶴崎臉上毫無觸動的微笑,她感到了一絲煩躁,「算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將沒吃完的番茄扔進一個叫「垃圾桶」的鐵箱子裡,按了一下脖頸上的按鈕。

  「前幾天聯合國派人來調查,說那套被封禁的登錄設備裡的程序被人破解過。」她眯起眼睛,「現在我偽裝了監聽信號,所以你最好老實跟我說,動它的人是不是你?」

  鶴崎的視線從她臉上挪開,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柔和的、帶著點悵意的表情。

  「您看過《小王子》嗎?」

  「哈?」

  「一個法國作家寫的童話。」鶴崎說,「我很喜歡這本書……不過我猜它多半不符合博士的口味。」

  她忍不住用腳跟點了點地板:「我對你腦子裡那些因寂寞而泛濫的傷春感秋沒什麼興趣,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如果有人鐘愛著一朵獨一無二的、盛開在浩瀚星海裡的花。那麼,當他抬頭仰望繁星時,便會心滿意足。他會告訴自己:『我心愛的花在那裡,在那顆遙遠的星星上。』」

  鶴崎一邊說著,一邊似乎陷進了什麼回憶裡,有些懷念地笑了起來。

  她的神態既衰頹又年輕,既疲憊又熱情,她的唇齒為了掩飾某些東西而緊閉著,眼神看上去卻是那麼誠摯,各種幾乎截然相反的特質在此刻詭異地融合起來,使她蒼白如紙的面龐有了些許光彩:「並不是星星的光芒太閃耀,只是因為那顆星星上有你心愛的玫瑰……於是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顯得黯淡了。」

  鶴崎看著她,眼睛在霧光中閃爍,起初她以為那是不小心躍進對方眼底的光斑,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層薄薄的淚光。

  「您說的沒錯,博士,我的記憶是假的……可我的感情是真的。」她輕聲道,「我的女孩也是真的。」

  …………

  緹克曼努夢醒了——或者說,她從夢裡逃了出來。

  做夢對緹克曼努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經常做夢,而且多半是現實中的某種映射(比如在夢中用泥板打小盧伽爾的屁股,直到他哭著說自己再也不敢任性了),但她醒來後很少有這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仿佛她在做夢時忘記了呼吸。

  緩過神後,緹克曼努開始意識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不對勁的東西——比如說,她的視野中有三條手臂,其中兩條屬於她,還有一條從她的後方伸過來,壓著她的肩膀,掌心覆蓋著她的手背。

  一只男人的手。

  「真是吵鬧啊,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的聲音自她耳後響起,語調慵懶,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居然敢打擾王的睡眠,真是大不敬,在本王降下懲罰前,最好自覺地滾回去睡覺。」

  每當他說話,那種潮濕而溫熱的吐息就輕飄飄地流過她的耳畔。

  緹克曼努記得他小時候就有這種壞毛病:睡覺時喜歡貼著她講話,因為他發現她的耳朵很怕癢……所以,無論吉爾伽美什表現得多麼自然,她也知道對方是有意如此。

  「盧伽爾啊……」她幽幽地說道,「我睡的是單人床。」

  這不是吉爾伽美什第一次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床上睡,那時他還可以像一顆小蘿蔔頭那樣陷在她懷裡,將腦袋枕在她的手臂上,當她醒來用眼神無聲地發出質疑時,他只會對她飛快地眨眨眼睛,隨即那狡黠的神態又融化成了一個無辜的微笑。

  然而沒過太久,吉爾伽美什就發育了,和所有到了那個年紀的男孩一樣抽條成了男人,甚至沒辦法在她的小床上把腿伸直……

  此外,還有一些令他本人難以啟齒的問題——盡管如今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吉爾伽美什並不是生來就與「羞恥心」這個詞彙絕緣的,他也曾為某些地方長出奇怪的毛發而遮遮掩掩,還曾為那難以控制的晨間生理現像而苦惱。

  「放肆,你難道要讓整個烏魯克最尊貴的人去睡地板嗎?」

  「烏魯克最尊貴的人去哪張床上睡都沒關系,只要別在我床上。」

  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緹克曼努知道他幼稚鬼的本性又發作了:「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屬於王,本王想去哪裡睡,就去哪裡睡。」

  真是不負眾望的回答……雖然盧伽爾的年紀越來越大,但脾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緹克曼努不喜歡和幼稚鬼吵架,就跟她不會去嘗試教豬唱歌一樣(這個道理自她侍奉盧伽爾班達時就熟記於心了),所以只好嘆了口氣。

  她無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引起了吉爾伽美什的不滿。

  「愚蠢,真以為本王很喜歡睡這種又窄又硬的地方嗎?」他捏著她的臉,直到她臉上的軟肉像面團一樣被搓揉成有些滑稽的樣子,才滿意地停了下來,「說到底還不是你的錯!當了幾十年的盧伽爾之手,居然還像小女孩一樣亂發脾氣,除此之外,你居然沒有命伊爾蘇打造一張足以迎接王的大床……總之,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讓王困擾,真是死不足贖的大錯。」

  居然讓聞名整個美索不達米亞的工匠去制作一張床,這家伙到底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任性啊?

  「那可真是對不起。」緹克曼努很想打個哈欠,但臉被對方掐住了,只好口齒模糊地回答,「好的,所以您能離開了嗎?」

  「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的語氣愈發壓抑,但並沒有什麼戾氣,他松開了她的臉,恢復到了之前搭在她腰際的姿勢……一個讓他們顯得很親密的姿勢,「無論怎麼愚鈍,至少也該懂得如何表現得再受寵若驚一些吧?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女人正日日夜夜期盼著王光臨自己的床榻嗎?」

  「不知道,但希望她們的床比較寬敞。」

  吉爾伽美什明顯噎了一下,過了很久才說道:「……你可真是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不解風情。」

  「您也沒變,除了越來越不愛穿衣服之外。」緹克曼努終於得以把之前那個哈欠打完了,「另外,雖然多半不會和我有什麼關系,不過嘛……盧伽爾啊,如果一直不願意向對方坦誠心裡的想法,遲早有一天會因為再也沒有機會坦誠而追悔莫及的。」

  話音剛落,緹克曼努就感覺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一下。

  「少說風涼話了,你這個女人。」他低聲道,「如果沒有十足地把握能夠得到,這麼做只會暴露自己的軟弱,猶如在戰場上扔掉自己的武器,是再愚蠢不過的行徑。」

  居然會承認自己也存在軟弱的地方,真是難得的進步啊,盧伽爾……不過,只有在言語中不斷地強調自己處於強勢的地位,才能些微地感到安心,這種心理從根本上不就已經輸了嗎?

  緹克曼努當然是不會這麼說出來的,盡管她經常對吉爾伽美什直言不諱,甚至還會故意戳他的痛處,但她也知道,眼下的情況已經是對方妥協的結果——身為烏魯克的盧伽爾,執掌王權之人,吉爾伽美什的地位允許他不必為任何錯誤而道歉,可他還是低頭了,緹克曼努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要求更多……嗎?

  或許吧。

  「無論如何,感謝您最後能收回成命。」她停了片刻,又補充道,「我真的很高興,盧伽爾。」

  沒有人回答,過去了很久,當緹克曼努以為吉爾伽美什已經睡著的時候,對方卻貼得更近了,將頭抵在她的肩窩上。

  她感覺到幾縷不屬於自己的發絲散落在肩頭的清涼感,睫毛掃過肩窩時的微癢,還有調整位置時肌肉輕微的鼓動,當對方嘆息時,濕熱的氣流從她的肌膚上拂過,某種古怪的顫栗感爬上她的背脊。

  「真傻。」盡管聲線壓得很低,但緹克曼努知道他隱隱有些開心。

  與他孩提時一樣,盡管心裡是喜悅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這種心情透露給他人——誠然,他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肆意地展露自己的情緒,但他不能教別人知道自己會如此輕易地被某些存在所取悅。

  對於君王而言,同他人保持距離感是必須的,他的情緒可以是非常熱烈、外放的,但那些情緒形成的原因必須是神秘而難以捉摸的,所以越是在這種時候,他反而會越克制……

  唯有在時光罅隙裡的某一瞬,年輕的盧伽爾才會像是被不小心擰開了一些的香膏盒那樣,泄露出一縷喜悅的氣息。

  真傻,她在心底重復了一遍。

  也不知道在說誰。


第5章 第五章

  「根據外派員呈交的泥板記錄,今年亞美尼亞山脈氣溫在春天並沒有明顯回暖,庫爾德斯坦山脈的情況稍好一些,但總體而言溫差也在縮小。」緹克曼努用蘆葦筆在半濕的泥板上劃了兩條長線,以表示庫拉巴城中央最主要的兩處水源,「去年尚且充沛的河渠,如今水線也越來越低,如果之後一個月還沒有要下雨的跡像,我們就要為伊迪格拉特河ヾ的干涸做准備。」

  「又要迎來干旱年了嗎?」塔蘭特——烏魯克的農務大臣,也是她曾經的學生,聽完後忍不住唉聲嘆氣,「難道是拉伽什王在背後搞鬼?或許就是因為他向尼努爾塔進讒言,今年烏魯克的土地才沒有被春雨眷顧。」

  「是否要向埃安那求助呢?」西杜麗提議道,「伊什塔爾大人擁有使荒漠化作牧場的偉力ゞ,恰巧您最近也在為土地發白的事苦惱……」

  緹克曼努嗤笑一聲:「如果求助神明就有用的話,拉伽什也不必從路徑的商隊身上吸血,僅憑尼努爾塔的眷顧就能連年豐收,天天躺在麥子上睡大覺了。」

  然而拉伽什的土地鹽堿化只會比烏魯克更嚴重——因為地理位置的關系,拉伽什人對灌溉的需求不如烏魯克人那麼高,但他們對灌溉系統的認識相當有限。

  就像他們不理解為什麼烏魯克每年都要修繕和調整某些分支河渠一樣,澆灌過後,蘊藏在河水中的鹽會沉澱下來,還有一部分會下沉,導致地下水位增高,將河水中的鹽分帶到地表。

  所謂的「土地發白」,其實就是水分蒸發後留在土地表面的鹽層,小麥收成連年遞減的原因也在於此,拉伽什之所以還能強撐著和烏魯克在糧食上對壘,不過是依仗著土地先天性的優越肥力,這種先天條件遲早會消耗殆盡的。

  「不過,說到拉伽什……」說著,西杜麗稍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鳥兒們是否已在您的耳邊歌唱,最近拉伽什又偷偷派了學士過來,試圖賄賂伊爾蘇大人,讓他給他們看烏魯克的灌溉渠圖紙。」

  伊爾蘇是王的珠寶匠,也是整個巴比倫尼亞最有名的工匠:「他是怎麼回應的?」

  「伊爾蘇大人很爽快地收了錢,然後把他們趕走了。」

  緹克曼努一時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很強。」

  「那群肮髒的老鼠,真是賊心不死。」塔蘭特說,「一群拉伽什傻子,他們的土地規劃根本不可能參考我們,還總要跑到我們這裡來,假裝自己能偷米吃。」

  說罷,他惱火地抓了抓頭發,緹克曼努有點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對方頭頂的毛發植被好像越來越稀疏了。

  「拉伽什的農田真的完全沒有辦法規劃嗎?」西杜麗問道,「相對於我們,拉伽什坐擁兩條充沛的水源,要引水應該更方便才對。」

  「被兩條運河包夾也沒那麼好。」塔蘭特解釋說,「他們需要煩惱的是洪澇,降雨量多的年份就更是如此了,拉伽什人為此在城池周圍堆砌了很高的河壩,所以他們不光河渠規劃受限,連地下排水都很難設計。」

  聞言,西杜麗露出了有些困擾的神色,而塔蘭特只似乎聳了聳肩。

  其實也不難理解,任何一個烏魯克人都認為他們偉大的王日後將征服北方王國基什,君臨整個巴比倫尼亞,而位於中部的拉伽什則必然是踐行王道的第一站。

  長久以來,拉伽什一直被視為兩河領上的明珠……盡管有瑕疵的明珠依然不乏價值,但也不再是那麼美好,能令人駐足欣賞的了。

  「不用太憂慮。」緹克曼努漫不經心地拿起了另一塊石板,「又不是沒有辦法設計,只是比較困難罷了。」

  「您心中已經有想法了?」

  「差不多……不過還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她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在場的其余二人都心領神會。

  一個恰當的時機——比如說,當拉伽什成為烏魯克的一部分時。

  「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緹克曼努指腹撫過泥板上的凹痕,她的視線還停留在那些文字上,思緒卻飛到了遙遠的埃安那,「聽說紅廟最近有點不太平。」

  紅廟是供奉女神伊什塔爾的廟宇,最早它還不叫這個名字,但伊什塔爾堅持要把廟宇漆成紅色,一是為了和父親安努的白廟有所區分,二是她當時剛擴充神權,成為了椰棗這一主要作物的神明,於是神廟也相應地擴建了。

  許多年過去,紅色的塗料因為風化而褪為了粉色,導致現在緹克曼提起紅廟,腦子裡浮現出的只有一個內褲似的梯形建築。

  「巫女長阿蘇普大人不願將行省稅和借貸權交還王室。」西杜麗說,「前幾天的女神獻祭禮上,她以血諫言,請求伊什塔爾大人收回成命。」

  「伊什塔爾是什麼反應?」

  「伊什塔爾大人目前正在斟酌,但長老會議以此為理由拒絕我們接管地契,情況已經僵持了兩日。」

  緹克曼努冷笑一聲:「貪婪的女人。」

  削弱長老會議在議政時的權能比重,以及從神廟手中收回稅收和土地分配權——這二者是自先王時期王室就一直在做的事,國家資源的分配權必須集於中央,否則在發布命令時就難以得到有效的執行,王權也會遭到貴族和神廟的桎梏。

  神廟能擁有土地處置權和行省稅的原因,本質上在於他們侍奉著神明,而神明是城市的保護者,所以王室從神廟收回土地的行為會削弱神明與城市之間的粘連性,並加強自己的權威,本質上是王權與神權的對抗。

  在庫拉巴,盧伽爾班達通過與女神寧蓀結合的方式,誕下了神明血統更純正的人之王,作為安努在人間的使者,白廟擴建後直接與王宮相連,神權與王權融合,才使得這種對抗順利過渡。

  埃安那距離庫拉巴大約八百米,稱不上遠,但足以將兩片區域割裂開來,所以要從紅廟手中收回這些並不容易,伊什塔爾是一名有野心的女神,自然不會甘心自己淪為王室的附屬。

  所以緹克曼努培育了椰棗種子,並將它推廣到整個巴比倫尼亞成為主流作物,在吉爾伽美什馴服第一匹野馬後,通過一代一代的繁殖篩選和調整馬匹的體格,使其逐漸取代野驢成為了新的戰車拉力,後又使兩者交/配,繁育出了馬騾,用於農耕,最後將這些功績全部獻與伊什塔爾。

  伊什塔爾就此成為了椰棗與畜牧的女神,神權得以擴張,而作為回報,王室得到神廟的土地分配權和賦稅權,這本該是一筆公平的交易……

  然而,現在伊什塔爾卻對王室說:不。

  「多半是埃安那的長老們在搞鬼。」塔蘭特說,「尤其是沙魯金,自從王上次駁回了他那劃走一部分百姓的農田收歸神廟的要求後,他就處處與庫拉巴作對。」

  不同於安努只是挑選了自己的代言人在人間行走,伊什塔爾是派分/身降臨於紅廟的,埃安那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注視下,緹克曼努的鳥雀們不太方便行動——不過,要搞清楚這件事並不難,雖然緹克曼努不喜歡阿蘇普,但也承認她對女神的忠心與虔誠,她會這般行動,除了父親沙魯金的教唆外,未必沒有伊什塔爾的授意。

  某種意義上,確實是王室有求於女神,但這不代表著女神可以肆無忌憚地索求:「既然伊什塔爾不急,那就拖著吧。」王室這裡沒反應,她自然會亮招的。

  「可是今年的糧食……」塔蘭特遲疑了一下,「雖然王已經同意今年王室的開支不會提高,但目前的分配也與您預想的差了一些,除非我們減少對埃利都和烏瑪的出口……」

  緹克曼努打斷了他:「不用擔心這個,我會去跟他說的。」

  「哦——」

  聽到這古怪的回應,緹克曼努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這是什麼回答?」

  「沒什麼。」塔蘭特揶揄地朝她擠了擠眼睛,他的鼻翼肥厚,鼻頭微微發紅,這個表情在他臉上看起來格外滑稽,「是我多慮了,只要是猊下提出來的,王怎麼會不同意呢?」

  聞言,西杜麗也露出了一個同樣成謎的笑容:「確實如此,如果是您的諫言,王一定會樂於接受的。」

  緹克曼努只感覺太陽穴一陣抽痛:「你們都在胡言亂語什麼?」

  「今天早上,大家都見到王從猊下的房間裡出來了。」西杜麗解釋著,臉上的表情逐漸克制不住,也變得滑稽起來,「看得出王很高興,願您與王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你口中那個『美妙的夜晚』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另外,你們現在看上去像兩個大傻瓜。」

  「要我說,您也別再抗拒咱們王了。」塔蘭特嘿嘿笑道,「您若是能與王結合,百姓們一定會自發組織一場慶典,不慶祝七天七夜決不罷休。」

  「我對慶典沒什麼期盼,他們好好養羊種莊稼就行。」

  「那大家就會自發地努力種莊稼和養羊!」

  「……你給我有點堅持,蠢貨!」

  「塔蘭特大人的措辭可能不是那麼文雅,但確實是我們內心最真誠的想法。」西杜麗說,「若您能為烏魯克誕下未來的繼承人,全國上下都會為此而高興的。」

  「把你們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收斂一下。」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沒有什麼結合,也沒有什麼未來的繼承人,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可以給你們一點時間把腦子裡多余的東西清理一下,然後我們再討論正事。」

  「不要說得那麼絕情啊……」塔蘭特忍不住咕噥,「難道這世上還有比咱們王更好的選擇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都和我無關。」緹克曼努說,「我對盧伽爾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無論是精神上的戀慕,還是肉//體上的欲求。」

  遲疑片刻後,西杜麗有些戰戰兢兢地開口:「猊下……」

  「你們再說上七天七夜也沒用,盧伽爾是我照顧長大的,除了君臣之情,我看他就像長輩看待晚輩一樣。」她不置可否道,「你們會愛上自己的孩子嗎?」

  「可是……」

  「沒有可是,這個話題就此為止,今天還有一大堆正事亟需處理,沒有時間浪費在那些無聊的粉紅幻想裡。」

  「不是的,猊下,我是說……」

  「長輩看待晚輩。」房間裡的第三個聲音回答了她——緹克曼努感覺心跳停了一拍,她沒有回頭,僅僅是看著西杜麗和塔蘭特頭皮發麻的樣子,她就知道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此刻的表情有多麼糟糕。

  「自己的孩子……」吉爾伽美什低沉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語氣很平靜,但她還是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原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緹克曼努。」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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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自那次意外之後,西杜麗膽惴惴不安地度過了許多天,她本以為猊下也會如此——王這幾天在朝政會議上表現得異常平靜,可西杜麗不覺得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更多時候,吉爾伽美什的平靜只意味著另一場風暴的開始。

  其實某些不祥的預兆從第二天就顯現了:王在朝政會議上宣布,要縮減猊下之前提出的規劃,將北征拉伽什和基什的計劃提前。

  當時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氣中的焦灼,猊下長久地沉默著,王則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仿佛下一秒就會是腥風血雨……

  可猊下最終點頭了,她無聲地接受了這個帶有懲戒性質的命令,而在此之前,她為了不動搖這個規劃,數次拒絕了王對提高歲貢的要求——某種意義上,這種無言的順從比吉爾伽美什的平靜更可怕。

  她曾試圖去尋找伊爾蘇大人的建議,卻只得到了一個老頭醉醺醺的敷衍。

  「別在意這些。」盧伽爾的工匠像一條曬干的魚那樣躺在爐火旁,「如果連猊下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沒人能解決了,盡管讓它來吧。」

  說罷,他翻了個身,只留給西杜麗一個黑黢黢的背影。

  有時候,西杜麗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對方那樣沒心沒肺。

  時間並未因為西杜麗的焦慮而停止流動,這個國家也是如此,猊下一如既往忙得腳不沾地,為戰爭預先打點著一切,王一如既往地在朝政會議時聆聽前者彙報政務,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然而,猊下變得越來越沉默,王也越來越沉默,他們似乎都在等,等某種契機的出現……如果說王的沉默是在等猊下低頭就範,猊下的沉默又是在等待什麼呢?

  西杜麗一邊覺得自己像傻瓜,一邊又難以揮去心中的忐忑,她已經很久沒能睡個好覺了。

  在走進書房彙報工作前,她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好讓冷風將自己吹醒,在上位者面前打哈欠可有失體面,雖然猊下多半不會在意——她不在意很多東西,比如貴族的禮節,高貴的血統,甚至是王與諸神——但西杜麗總是希望在她面前表現出最好的面貌。

  「西杜麗大人?」一名女奴朝她走來,神情中帶著錯愕,「您是來見猊下的?」

  西杜麗經常在這個時候來,對方的反應在她看來充滿了古怪:「不錯,我有政務要與猊下商議……猊下不方便見我嗎?」

  女奴遲疑了片刻:「猊下……」

  她感到了一絲不耐:「猊下怎麼了?」

  「猊下喝醉了。」

  這個回答讓西杜麗的腦海中空白了幾秒,不知道此刻她的臉上是否也露出了之前那種錯愕的表情。

  她花費了一點時間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猊下從不喝酒。」至少在她的記憶中如此,猊下喜歡保持清醒的大腦。

  「就算您這麼說……」

  看到女奴不知所措的表情,西杜麗頓了一下,繼續道:「你們都退下吧,猊下身邊有我一個人就夠了……另外,去拿一壺熱水過來。」

  待所有人離去後,西杜麗悄悄推開房門,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醉熏的氣息——女奴沒有撒謊(她當然不會),他們的盧伽爾之手確實在喝酒,椅子腳邊歪歪扭扭地摞著幾個細長的陶瓶,她雙手捧著酒杯,但沒有醉酒之人常有的疲態,背脊筆挺,顯得姿勢很端莊,仿佛在思考什麼關乎到烏魯克命運的大事。

  當西杜麗的右腳邁過門檻時,猊下忽然轉過頭盯住了她,像一只貓頭鷹。

  西杜麗本能地僵住了,她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很久——直到猊下忽地打了個酒嗝,一支陶瓶因為她的動作滾到了西杜麗腳邊,時間紡車的繩輪才接著轉動起來。

  「晚上好,西杜麗。」猊下說。

  「……現在已經是早上了,猊下。」

  「是嗎?」猊下又打了個嗝,讓西杜麗確信了現在不是一個彙報工作的好時機,「唔姆,你說的沒錯,外面天亮了……我還以為自己醉到已經分不清太陽和燭火了。」

  「您整晚都沒睡嗎?」

  猊下一只手豎起食指,另一只手作剪刀狀,在食指上哢嚓一刀:「半個晚上。」

  在為猊下難得「童趣」的一面感到驚奇時,西杜麗不免也為她憔悴的面色而擔憂,等女奴取來熱水後,西杜麗為她換掉了被酒水浸濕的睡衣,看著她鹽水漱口——中途吐了一次,所以要漱第二次口——最後用羊毛毯將她冰涼的身體裹住,猊下靜靜地看著她,什麼都沒說,很難判斷她是否清醒了。

  「其實您不必那麼憂慮。」在為猊下梳理頭發時,西杜麗忍不住說道,「只要您開口,王最後一定會原諒您的。」

  與您相比,那些又算什麼呢……西杜麗暗想,是了,王早已將那兩座城市當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但與猊下相比,晚上幾年只是無關緊要的小問題。

  「什麼憂慮?」猊下看著她,如果不是中途又打了個嗝的話,此刻她的表情還挺嚴肅的,「這和吉爾伽美什有什麼關系?」

  「……不可直呼王的名諱,猊下。」

  「好吧。」猊下咂了咂嘴,仿佛她只有八歲,「這和臭小鬼有什麼關系?」

  西杜麗沉默了片刻,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再去糾正這個稱呼了。

  「您不是在為前幾天傷害了王的自尊心而憂慮嗎?」

  「誰會在意他的自尊心。」猊下露出嫌棄的表情,「他在這方面簡直和他爸一模一樣,除了不會像班達那樣哭鼻子,總之他們的心就像芹菜一樣纖細——沒錯,本質上他們父子倆都是芹菜精。」

  西杜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可怕的言論,只能跟鵪鶉似地愣在原地,直到盧伽爾之手的臉上又露出那種想吐的表情——她也確實吐了,不過這次她忍耐著趴到了痰盂罐邊上(幸好它的瓶口沒有寬到可以讓她的腦袋陷下去),西杜麗不得不讓女奴去拿第三杯放了鹽的溫水,並用熱毛巾替她將臉擦拭干淨。

  「您看上去很糟。」西杜麗扶著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確認她的體溫似乎有點偏高,「您需要一杯降溫的草藥茶。」

  猊下沒有回答,當也沒有睡著,雙眼直愣愣地看著上空,像是在發呆。

  「我又做夢了,西杜麗。」半晌過去,猊下仿佛忽然對之前的所有話題都失去了興趣,兀自說起了不相干的事,「我夢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將身體蜷縮起來,像是躲回殼裡的蝸牛——哪怕之前說了那麼多驚世駭俗的話,西杜麗還是不免對她脆弱的一面心生憐惜。

  西杜麗伸手捋順了她的碎發,聲音也不由得變得輕柔起來:「您夢到了什麼?」

  「界河之戰。」

  她回想了一下:「你是指先王在位時與基什王的那場戰役嗎?」

  聖槍界碑——顧名思義,是風神恩利爾以長/槍為基什和烏魯克劃分出的國界,因為尼普爾特殊的位置和恩利爾在諸神中的地位,那場烏魯克與基什的戰爭是由尼普爾調停的。

  當時的安努尚未降臨白廟,只能在安努之道上通過巫女長向烏魯克傳遞神諭,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ゝ趁烏魯克撤軍之際色蠱恩利爾,所以烏魯克遭遇基什的襲擊時,界碑沒有發出警示。

  隨後,寧胡爾薩格又與烏爾的守護神辛ゞ達成了協議,導致烏魯克腹背受敵,只好派使者向埃利都王傳信,表示如果埃利都願意出兵支援,日後安努會扶持他們的守護神埃阿々取代寧胡爾薩格的地位,成為三大主神之一。

  「那是一場光榮的戰爭。」西杜麗回答,「沒有人會忘記先王的英勇。」

  界河之戰最後是烏魯克大勝,以先王生擒恩美巴拉格西落下帷幕。

  界王之戰是盧伽爾班達生平濃墨重彩的一章,隨便從烏魯克大街上找一個會說話的孩子,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先王如何舉起恩利爾的聖槍,捅穿了基什王的腹肚,將他的肚子裡的壞水連同腸子一起拽出來……更不用說擁有史官功底的西杜麗了。

  猊下做了一個像是在翻白眼的動作(也可能是剛好打了個酒嗝):「你是說班達和恩美巴拉格西?他們根本不重要,像剝掉腳上的死皮那樣忘掉他們吧。」

  又是這種教人心驚膽戰的言論,但西杜麗發現自己已經不太驚訝了,她甚至為自己的麻木感到了一些無措。

  「要抵達埃利都,必然要穿越烏魯克與烏爾的交戰區。」猊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西杜麗已經分不清她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可河岸線太長了,西杜麗,如果……」

  她停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思考有什麼更適合的說法,但只得到了宿醉帶來的頭痛。

  「如果有一只鳥,要叼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說,「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萬年才叼一次,當大山被移走之後,它又把它移回來ぁ,而我們的信使——無論那晚之前他們是干什麼的——就要花費那麼久的時間去穿過那條的河岸線,他們用永恆的時間離開了,所以誰也沒能回來。」

  其實沒那麼遠,烏爾作為烏魯克的鄰居,彼此的距離恐怕不比從庫拉巴到埃安那遠多少,西杜麗知道,但沒有開口糾正——事實上,她正在為對方這罕見的感性而驚奇。

  從盧伽爾之手口中,你總是能夠聽到多少舍客勒,多少庫什あ,一串串精確得不容置疑的數字……但你絕不會聽到永恆。

  「最後有三個人抵達了埃利都。一個沒能熬到最後,在埃利都的城門前斷了氣,一個沒過幾天就被高燒奪走了性命,最後那個在回程時被烏爾軍捉住了,在被運送的路上,他用血寫了一封信。」猊下的聲音越來越吃力,「那時我們剛燒掉了烏爾最大的軍糧倉,於是他們將他切成兩半,其中一半送到烏魯克的軍帳,附信說因為我們只給他們留了一半的糧草,所以他們也只能還給我們一半的人……好在他們留下了一封完整的信。」

  西杜麗輕聲道:「信裡寫了什麼?」

  猊下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我看上去像是會刻意去背這些東西的人嗎?」

  「……非常抱歉,猊下。」

  沉默充斥了整個房間,西杜麗只能聽到樹葉搖曳摩挲時的細微聲響,像是濕柴火燃燒時沉悶的爆鳴聲,或許猊下此刻也是如此,平靜的表面下思緒如薪柴般燃燒……

  又或許她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死了幾個信使,戰爭就像一台巨大的戰車,任何被牽扯進來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成泥。

  正當西杜麗以為猊下已經熟睡過去時,她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了。

  「希姆,很抱歉我沒辦法繼續陪伴你長大了,從此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保護好媽媽和妹妹,再過幾年你的妹妹就要出嫁,確保她嫁給了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轉告她,爸爸很抱歉沒能出席她的婚禮。」

  她的語氣既輕又緩,猶如夢囈。

  「不用擔心,戰爭很快就回平息了,先王將為烏魯克帶來一場盛大的勝利,基什人會為自己的無恥付出代價,烏爾人則是他們的陪葬品,而烏魯克將得到土地與財富。

  不要為爸爸的死而難過,烏魯克人最大的榮耀就是將血與忠誠獻與王,當你也成長到足以舉起長/槍守衛這個國家時,一定要想起這句話。」

  猊下的呼吸變得輕柔而綿長,西杜麗知道她睡著了,也知道那封信沒有後續了。

  這便是這位父親與孩子的告別。


第7章 第七章

  喚醒緹克曼努的是一陣干澀的痛楚——嘴唇、喉嚨、胸腹,在舌尖刮過齒縫時,她嘗到了血和苦澀的味道,仿佛有火苗偷偷躥進嘴裡,一路沿著食道燒到了她的肺裡,而燃燒後的煙塵尚未散去。

  「來人……」她幾乎是竭盡全力,聲音卻像水汽一樣蒸發了。

  「您果然醒了……」那是西杜麗的聲音——隨即窗簾被撩開了,一束陽光割過緹克曼努的眼皮,酸痛伴隨著淚水一起湧了上來,「我已讓阿蘇ヾ去為您煮草藥茶,在此之前,請先喝點水吧。」

  西杜麗用濕帕為她潤了潤嘴唇,才將杯子湊近她唇邊,杯口彌漫著氤氳的濕氣,緹克曼努昏昏沉沉地就著她的動作喝完了水,待那股干澀的疼痛稍微褪去,她眨了眨眼睛,才感覺意識真正回到了大腦。

  「我怎麼了?」

  「您發了高燒。」西杜麗輕聲回答,「從昨天下午開始的,直到子夜,您的體溫才稍稍降下了一些,阿蘇說烈酒傷了您的胃,而草藥茶偏涼性,您最好先喝一碗米粥再服藥。」

  「所以我從昨天下午睡到了現在?」緹克曼努一邊揉著臉頰,一邊咕噥,「怪不得我感覺自己腫得像是發酵了的面團。」

  「在您昏睡期間,紅廟派來了使者。」說到這裡時,她遲疑了一下,「根據鳥兒們的歌唱,伊什塔爾大人對月曜日很感興趣,她說若沙馬什能夠得到太陽,那她也應該得到相應的禮物ゝ。」

  真是一場噩夢:「還有呢?」

  「王也很關心您。」西杜麗補充道,「一聽到您生病的消息,王就過來了,一直待到子夜才走。」

  「……我寧可沒聽見這句話,西杜麗。」以後再喝酒,她就是狗。

  西杜麗認真地看著她:「另外,女奴們說這幾天晚上,您一直卷起簾子睡覺。」

  「我這幾天……呃、經常做夢。」她吞吞吐吐地回答,「你懂的,人一旦做夢,晚上就容易出汗。」

  「怪不得您最近總是偏頭痛。」西杜麗嘆了口氣,從女奴手中接過了粥碗,並讓她們退下。

  緹克曼努看著她用湯匙慢慢攪動米粥,久違地萌生出些許不自在的感覺:「我自己來就行,首相的副官沒必要干這種事。」

  「請讓我來吧。」西杜麗柔聲道,「我總是願意為您做這些的。」

  這句回答堵上了緹克曼努所有的話。

  短暫的沉默後,西杜麗繼續道:「您喝醉後……和我講了許多事。」

  如果世上存在讓時光倒流的辦法,她一定要回到那個下午,用針線把自己的嘴縫上。

  「您……」西杜麗遲疑了一下,「其實您討厭戰爭,是嗎?」

  「……誰又會喜歡它呢。」

  「詩人們?」西杜麗說,「那是他們靈感的源泉,幾乎所有流傳已久的英雄史詩都誕生於一場偉大的戰爭。」

  緹克曼努麻木地回答:「那就等他們被扒光衣服吊在歪脖樹上時再問問他們的想法吧。」

  西杜麗沒有再說話,只是將湯匙遞到她嘴邊,她也默默地重復著吞咽,這期間只有湯匙偶爾磕碰到碗璧時的聲響,其余只剩靜默。

  直到一碗粥見底,西杜麗才復而開口:「為何您不拒絕王的命令呢?雖然那時您與王正……但我想王也不是一定要提前征戰,如果您堅持,應該還有斡旋的余地。」

  「是啊。」緹克曼努感覺到了熟悉的頭痛,「我居然也跟著他一起耍小孩子脾氣,也許烏魯克真的要完蛋了吧。」

  任何一個脖子上頂的不是屁股的人,都該明白吉爾伽美什雖然任性,但絕不會做毫無把握的決定。

  現在的烏魯克國力強盛,糧食儲備也遠比其他國家豐厚,更有安努坐鎮庫拉巴,而寧胡爾薩格連三大主神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現在的烏魯克對上基什,勝負六/四開,烏魯克占六。

  唯一的隱患,在於這場仗贏得不會太輕松……而獅子相搏,容易便宜在一旁窺伺的野狗。

  自界河之戰後,烏/爾一直表現得很溫順,但緹克曼努見過麥桑尼帕達幾面,後者與所有年輕的國王一樣,渴望用開疆擴土來擴寫自己的史詩……這些她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對無止境地給吉爾伽美什的任性收拾爛攤子感到了厭倦。

  年輕的盧伽爾啊,上天眷顧他,讓他太輕易地得到了一切:高貴的血統,至高的權力,聰慧的頭腦,強大的力量……這些東西,在他出生前就已經注定了所有權。

  也到了該讓他狠狠跌一跤的時候……抱著這樣冷酷,幾乎是有點惡意的想法,她在大殿上點了頭。

  「您不打算阻止王嗎?」西杜麗說,「若您祈願,王也一定會回應您的願望的。」

  「我不傻,西杜麗。」緹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別說祈願了,只要我願意像小鳥一樣在他枕邊歌唱,下一秒他就會收回成命,如果我願意張開雙腿,他連天上的星星都會給我,對於寵愛的對像,盧伽爾從不會吝嗇……哪怕他的宰相正在做的事情與妓/女無異。」

  西杜麗啞然,緹克曼努看著她的嘴唇不斷嚅動,卻始終不曾張開,那些話語好像融化的膠凍,黏住了她的嘴。

  「我確實厭倦戰爭,但我不會因為這種私人感情就阻止盧伽爾對外宣戰。」緹克曼努說,「如果一個國家很富饒,那麼它的子民就會更樂於繁衍後代,但一塊土地能供養的人是有限的,想讓子民長久地過上溫飽的生活,勢必要從其他國家那裡掠奪他們的生存資源,而掠奪的方式有兩種:貿易和戰爭。我喜歡貿易,貿易是一種溫和的手段——但它沒辦法帶來多余的土地,西杜麗,所以一切終究還是要歸於戰爭。」

  「所以您其實……」西杜麗努力斟酌著措詞,「還是贊同王的決定的?」

  「這種事是必然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你看起來很驚訝。」

  西杜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沒有回答。

  「看來喝醉後的我對你說了太多不必要的廢話。」她嘆息一聲,「忘了它吧,西杜麗,盧伽爾的命令已經下達,而我也選擇了接受,那麼接下裡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准備好一切。」

  看見她要下床,西杜麗似乎嚇了一跳:「您現在還需要休息!」

  「等忙完了之後,我就會去休息的。」

  「那是什麼時候呢?」西杜麗說,「您總是『正忙著呢』,而您的休息總是在『過會兒之後』……也許是時候停下腳步,把一些時間留給您自己了,猊下。」

  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停下腳步,這個年輕的女孩還不明白,她在追逐一個她永遠追趕不上的東西——盡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想到這裡,緹克曼努的思緒停滯了一下,那些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浮現,然而它們皆是浮光掠影,只停留了短短一剎,一具具屍體,蓋在白色的布下,散發出血肉的腥氣和腐敗,摻雜著一點鹹澀……

  她知道,那是血和眼淚。

  「我耽擱了一整天。」希望堆積著的泥板不會蓋過她的腦袋,「當然你也要跟我一起去,西杜麗,該讓我們的國家機器轉動起來了。」

  緹克曼努看到少女嚅動的嘴唇,似是在咕噥什麼,她大概不知道什麼叫「國家機器」,但同時也習慣了她總是說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簡單地梳洗過後,有太多事情要去處理了,緹克曼努打算先去那些長期駐扎在外的觀測員們彙合,他們不會在庫拉巴停留太久,在與家人短暫地團圓後,他們又要回到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去了,天像台需要根據他們記錄的泥板預測今年的降雨情況。

  但剛走出門沒多久,她就被截住了——吉爾伽美什正在主殿等她,按照羊女的傳話,他「有要事要與盧伽爾之手商討」。

  吉爾伽美什要和誰「商討」什麼本身就是一件詭異至極的事情,但現下的情況已經夠古怪了,緹克曼努只好把和觀測人員對接的事情托付給了西杜麗,並將行程的下一站改為王座。

  「真不像話。」甫一走進大殿,吉爾伽美什便將目光跟隨了過來,隨著她的腳步一寸寸地前挪——即便如此,他還是能露出一副屈尊紆貴,仿佛只是施舍了她一個眼神般的表情,「如果你還沒回過魂,就滾回床上去睡一覺,本王可不需要一個死人當宰相。」

  即使他不說,緹克曼努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糟——事實上,她此刻的心情也爛透了,高燒讓她腦袋脹痛,而一堆尚未處理的政務又讓她難以平和地閉上眼睛。

  如果她再暴躁一點,或許會脫口而出「不用擔心,肯定會活得比您久」,但這是不可能的(盡管這種渴望在她胸口膨脹),她已經鬧過一次孩子脾氣,最後招致了更多的麻煩:「等結束工作之後,我會考慮您的要求。」

  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指尖點了點桌案上的泥板,一旁的書吏立刻心領神會地將泥板拿到緹克曼努面前。

  她對他還有點印像,一個新上任不久的小伙子,上一次她看見他時,還會為她和吉爾伽美什有些火藥味的對話而戰戰兢兢,如今已經能表現得非常鎮定了……

  也不算太值得意外的,待在盧伽爾身邊的人總是會被迫成長的。

  緹克曼努接過石板,起初先是簡單地掃了一遍,但內容與她料想的大相徑庭——瞄到某個詞的時候,她甚至感覺眼前發黑,不得不停下來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從頭閱覽。

  這次,她看得很仔細,而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也再一次隨著泥板上的信息一同向她襲來,好像有某種巨大的衝擊力攫住了她的心髒。

  當她猛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忘記了呼吸,胸口傳來了因缺氧而綿延的刺痛。

  「如果我還沒有老得看不清字,依照這份泥板上所寫的內容……」她一字一頓,異常緩慢地說道,「您要求全國的女性在出嫁前要將貞潔獻給您。」

  「初夜權,我記得父王在世時也有過。」

  「……在他登基後的第三年就廢除了。」

  「既然存在過,就說明是可行的。」吉爾伽美什不置可否道,「況且,這項王權在拉伽什和烏瑪依然有效——緹克曼努,安那吐姆和埃那卡利都能擁有的權力,你認為本王不配擁有嗎?」

  一半的緹克曼努在思考如何將泥板塞進他的嘴裡,另一半的她只想丟下這些爛攤子一走了之,或許她能成為兩河時期的魯濱遜(那是誰?),但最後她只是低聲說:「我不可能同意……這個想法爛透了。」

  她的抗拒似乎沒有讓吉爾伽美什生氣,相反,他用饒有趣味的眼神打量她:「你看起來很生氣啊,緹克曼努。」

  我沒有,而你是個白痴:「我懇請您收回這道命令,盧伽爾。」

  「你可以說說看你的想法。」他也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說仔細一點,緹克曼努,本王對你不滿的原因非常——非常感興趣。」

  緹克曼努感覺腦袋越來越痛,好像下一秒就要裂開了:「如果您希望女人能為這個國家做出更多貢獻,可以是別的方式,而不是令她們獻上肉/體。」

  「她們只會感到榮幸。」

  她不受控制地發出了一聲冷笑:「噢?如果這是一份榮耀,為什麼不讓男人們也嘗一嘗呢?」

  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緹克曼努,注意你的言行,本王——」

  「別『本王』我,讓『本王』去見鬼吧。」她的音量和語調也開始失控,也許大腦也是,「你不是很感興趣嗎?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好了——因為你是一個任性的臭小鬼,你的心跟芹菜一樣細,你那打算提前出征的命令更是傻透了,你這輩子做該做的根本不是盧伽爾,而是芹菜精。」

  他似乎被這種毫無預兆的爆發震住了,連怒火也來得後知後覺:「緹克曼努!」

  「啊哈,現在你知道生氣了?」她用余光看到那位年輕的書吏打了個顫,又開始不自覺地往圓柱後躲了——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小伙子,你現在唯一該做的事情就是奪門而出。

  「我還可以說得更多,因為我他媽之所以會站在這裡,是因為我是烏魯克的宰相,我在用血汗維持著這個國家的運作,所以才他媽有資格站在王座前對你咆哮著講話,而不是因為我是你的妓/女!」

  話音剛落,吉爾伽美什手中的泥板被他捏得出現了裂紋——金色的光芒自他身後綻開,瑪那如同被波動的琴弦,在空氣中激起陣陣漣漪,王之寶庫在他身後顯形,各式各樣的武器輪廓在金色的波紋中若隱若現。

  緹克曼努的魔力適應性並不太好,當它們從皮膚上流淌而過時,她感覺到了一陣綿密的刺痛,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身體。

  即使吉爾伽美什下一秒把那些武器丟在她臉上,緹克曼努也不會意外,以他的力量,殺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螞蟻麻煩……然而她最不畏懼的就是死亡。

  「緹克曼努。」他的語氣比她意料中平靜,甚至可以說是隱忍,「本王可以偶爾體諒你因身體不適說出的胡話,但只有這一次……等你的病痊愈後,不可能再得到王多余的寬容,你的權力是王賜予的,王亦可以收回。」

  緹克曼努看著他——這個男孩,她曾撫養過,現在他已是一名年輕的君王了,她也悉心教導過他,無論成功與否。

  如果命運注定我與他的君臣之路將就此結束……她心中默念道,那麼這就是我教給他的最後一課。

  「盧伽爾。」緹克曼努輕聲道,「記得我與您說過,沉默乃君王之友,語言則好比利箭,一旦射出,便覆水難收ゞ。」

  她摘下了脖子上的紅繩,將那枚黃金所鑄的圓筒印章握在掌心。

  王座之上,年輕的盧伽爾竟罕見地慌亂起來:「緹克曼努,我不是真的要……」

  「去找其他人來當你的盧伽爾之手吧。」

  說罷,她松開手,圓筒印章從掌心滾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第8章 第八章

  「噢,終於找到您了,我的好人兒啊。」

  緹克曼努抬起頭,一個穿著白色綢袍的男子氣喘吁吁地在不遠處停下,他胖得過分,臉上卻十分光滑,看不見半點褶皺,像是一個發酵了的面粉團,他的嘴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每每喘氣,他胸前的乳肉便搖動兩下,看起來有些滑稽……一種討人喜歡的滑稽。

  「塔木卡?」緹克曼努挑高了眉毛,她可不記得卸任前自己有將他調回來過,「如果王室沒有下令,你現在應該在基什,與那些塞姆行腳商們討論怎麼把當地的農作物價格壓下來。」而不是在烏魯克附近用自己的帽子當作絲帕擦汗。

  「我也希望如此,誰不想在一個溫暖的下午啜飲美酒呢?」塔木卡將濕透了的帽子交給旁邊的僕從,「還不是因為擔心您吶……不過,您看起來可比我想像中體面多了。」

  「你以為我怎麼了?」

  「我以為,若您不是淪為了金色的籠中鳥……」塔木卡意有所指,「就是被綁在火刑架上焚燒,幾日幾夜,片刻不得停歇。」

  消息居然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那太浪費柴火了,如果是我的話,就直接挖一個深坑,把人扔進去活埋。」

  「光是聽您這麼說,我就頭暈目眩了。」塔木卡開始用袖口擦汗,這個動作被他做得像是在擦眼淚一樣,「唉,我就是聽不得這麼駭人的話。」

  塔木卡也曾是她的鳥兒,但很快她就發現了他在其他方面的才能:經商與社交。

  他的聲音遠稱不上美妙,但總能聽得人極其舒心,當他望著一個人,柔聲細語地說出一些話,對方便會覺得他在吐露心聲,他看上去就像是你的好友、知己、至親,他的謊言就像黃鸝鳥的歌聲一樣動聽。

  待他長大之後,必定會成為一個危險人物——不過緹克曼努並不介意這點,她扶持他成為了烏魯克商隊的領袖,這幾年塔木卡一直在外周游列國,熟知每一個國家的面貌,熟知他們的語言習俗,他們的行省稅歸屬,以及農作物的品種、播種時間和收成,還有貴族之間那些不便與外人道的小秘密。

  「您真的沒事?」塔木卡再次打量她,「您的臉色看上去可不太好。」

  「如果我真死過一次,你現在看到的我可能比以往你所見到的任何一次都健康。」

  「那就好。據我所知,我們的好鄰居最近可不大太平,烏/爾王花了不少心思想知道您的消息,安插的線人不少都漏了馬腳。」塔木卡抱怨道,「照理說,我該揪一揪那些家伙的小辮子了,可還有什麼事比您的安危更重要呢,現在我只覺得那是一群嗡嗡作響的蜜蜂,令人生厭。」

  緹克曼努挑高了眉毛:「看來你沒有表現出得那麼驚訝。」

  「誰能說自己心裡沒有一點預感呢?即使沒有那道政令。」塔木卡意有所指,「這一天總會來臨的,區別只是您的下場如何……西杜麗也知道,但她不敢多想,而我是一個商人,商人們都是很務實的,要說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大概是您竟然離開得那麼容易。」

  「你覺得盧伽爾會囚禁我?」

  「一半一半吧,讓您落到別人手裡顯然是一件不明智的事。」塔木卡笑了笑,「但以王的驕傲,自然不會允許自己靠這樣的手段留下您——噢,年輕君主的自尊心,多麼神秘的存在啊——哪怕您說了要走,他也不會出口挽留的,指不定現在還在心裡告訴自己,即使沒了您,自己也能過得好好的呢。」

  他的話聽起來就像他住在吉爾伽美什的腦子裡。

  緹克曼努沒有回答,其實塔木卡的猜測和她對上了六七分,吉爾伽美什的下一步總是令人捉摸不透,但他所做出的事情還是很好理解的。

  但他沒猜到的是,吉爾伽美什起初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反應過來——並非悲哀,也並非憤怒,純粹是沒能對事情的發展做出及時反饋。

  在吉爾伽美什的認知中,她作為盧伽爾之手而存在仿佛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就像太陽從東方升起,羊身上會長毛,大麥的種子埋進地裡最後會長出大麥一樣,這些真理同他的才能一起伴隨著他出生,所以他的第一反應是感到荒謬。

  但當她扭頭向大殿外走時,吉爾伽美什會逐漸意識到她是真的要離開他,他這輩子對自己宰相的最高要求就是要從她給予他的比他父親更多,而現實也滿足了他——緹克曼努從來沒有對盧伽爾班達說過「去找其他人來當你的盧伽爾之手吧」,而吉爾伽美什得到了,盡管這種額外的饋贈恐怕只會給他帶去更多惱怒和彷徨,甚至是……

  緹克曼努不是很能把這個詞和吉爾伽美什聯系起來,但她腦海中確實浮現出了「委屈」兩個字。

  或許是年幼時期過早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智慧和成熟,長大後的吉爾伽美什反而比小時候更孩子氣,也更任性,像是在彌補童年過分早熟帶來的缺憾,也可能是隨著肉/體成長後不斷膨脹的自信終於和那些與生俱來的才能發生了奇妙的連鎖反應。

  但客觀上,他又不再是一個小男孩了,他展露出的孩子氣也帶著成年男性才有的殘忍和侵略感。

  吉爾伽美什習慣於「得到」或「征服」什麼,像是孩子對待喜歡的玩具,有時緹克曼努會為因為他某些不夠成熟的地方萌生出一絲母性,有時又會因為那種強烈的男性凝視生出一股攻擊欲。

  這種古怪的割裂感經常讓她感到不適——誠然,卸下職務是一個有點意氣用事的決定,但她和那孩子的關系確實需要釐清一下了。

  「一半一半。」緹克曼努慢吞吞地重復了一遍,「所以另一半是什麼?」

  「另一半是您走出了王宮,最後面對著堵在城門口的百姓們的懇求左右為難。」塔木卡說,「有的人可以看著自己流盡身上的最後一滴血而無所畏懼,卻承受不住子民們的一滴眼淚,憐弱使強者更偉大,但也令強者更脆弱……若我們的王願意聰明一點,就該讓子民們代替自己將您留下,可惜王的尊嚴不允許他耍這樣的小手段。當您離開的消息流傳在各國的貴族之間,烏魯克的百姓們卻一無所知時,我便有所猜測,您離開那天恐怕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緹克曼努糾正道:「你剛才明明說的是我會被軟禁,或者被施以火刑。」

  他朝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睛:「玩笑罷了,有些鳥兒停留在一棵樹上,並不代表它的翅膀已經無力飛行,只是因為它在那裡築了家。」

  她嘆了口氣:「如果之後你因為擅自回國被判死刑,我用這句話作為墓志銘的。」

  「我為什麼要回國?」

  那看來我來晚了,你早已長眠於地底,我眼前所見不過是你的亡魂……

  緹克曼努很想這麼說,但又覺得這樣假裝不明白很矯揉造作,塔木卡聰慧、心思縝密,同時也足夠大膽,只是比起一般的聰明人,他更擅長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傻瓜。

  「是啊,你遠在天邊,什麼也不知道。」緹克曼努說,「何況你是一個投機主義者,即使知道了這個消息,像你們這樣出身平民的人,在我卸任後也只會被攪入更混亂的政治漩渦中,此刻當然是離庫拉巴越遠越好。」

  「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不懷疑您的智慧。」他笑嘻嘻地說道,「大商人塔木卡正在北方和尼普爾的酒販們討論要購買多少桶秋日果釀呢,但不妨礙他的馬車剛好停在這附近。」

  「他的馬車會向北行駛嗎?」

  「如果那是您希望的。」塔木卡說,「不過恕我直言,若您只是想領略與烏魯克不同的富饒,不妨筆直地往西邊走,基什人恐怕在夢中都在生啖您的血肉。」

  「我要去芬巴巴鎮守的地界。」

  「杉樹林?聽起來可不比基什好到哪兒去。」塔木卡聳了聳肩,「芬巴巴是自然的守護者,卻是人類的噩夢。」

  「最近,埃安那有不一般的異動。」緹克曼努不是很擅長和別人解釋的自己的目的,很多想法在她腦海中跳躍,她試圖抓住它們然後拼湊在一起,「在我卸任的前幾天,有鳥兒窺見夏哈特獨自一人朝那個方向前進……以她的美貌,孤身一人離開埃安那必會遭到劫匪的擄掠,她多半是帶著伊什塔爾的賜福離開的。」

  伊什塔爾是一個貪婪的女人,但沒有比把她當作蠢貨更蠢的想法了。

  夏哈特是伊什塔爾最寵愛的神妓,也是主持奠酒禮的主祭司,當女神想回饋信徒的傾慕之心,又不打算輕易委身時,神妓就會代替神明與信徒交/媾,夏哈特為伊什塔爾「聯系」著長老會議中過半數的成員,伊什塔爾不會隨意放她離開。

  「芬巴巴是森林的化身,習性自然也和獸類一樣,它雖然擁有欲望,但只在特定的時間段發作,如果夏哈特要獻身的對像是芬巴巴,那她至少早了兩個月,而且伊什塔爾是畜牧的女神,和芬巴巴的神權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我不認為他們能……」

  緹克曼努的聲音在塔木卡古怪的目光下愈來愈輕,最後空氣中只剩下沉默。

  半晌,她有些頭皮發麻地開口:「怎麼了?」

  「只怕我接下來的話會冒犯到您吶。」塔木卡做作地嘆息一聲,仿佛很傷心的樣子,「當我詢問馬車接下來往哪兒開時,本以為回答我的會是『緹克曼努』,然而開口的是『盧伽爾之手』。」

  緹克曼努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適時地給她找了一個台階:「看來您還不太適應普通人的生活。」

  「我……」緹克曼努遲疑片刻,「我不知道,所以普通人是怎麼生活的?」

  盧伽爾班達在為她取名後,緊接著就賜予了她屬於盧伽爾之手的圓筒印章,緹克曼努這個名字本就是與她的責任一同誕生的,她很難將它單獨剝離出來。

  「忙碌於生存,以及在還活著的時候給自己找點樂子。」

  「我不會死。」

  「是啊,因此也少了幾分趣味,有些快樂只有在緊要關頭才能醞釀出甜蜜。」塔木卡幽幽道,「不過若您堅持,那輛馬車當然也能路徑一下芬巴巴的森林,塔木卡雖然遠在天邊,但他的馱馬還是能為您效勞的。」

  緹克曼努思索了一會兒:「還是去杉樹林。」

  「如您所願。」

  在坐進馬車之前,緹克曼努扭頭看向塔木卡:「你不來嗎?」

  「如果可以,我當然也喜歡坐在車裡,可惜這兩匹馱馬都老了,只適合載一位高貴的小姐,而不是一個急需趕回北方的胖子。」

  她凝視他的雙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回來的?」

  「為了一個答案。」塔木卡說,「某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令我夜夜難眠吶,若都不能睡上一個好覺,人生該有多無趣啊。」

  「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當然。」他面露微笑,「與我想像中分毫不差,猊下。」


第9章 第九章

  「王。」西杜麗的聲音自耳畔響起,「這些是今天亟需您處理的政務。」

  吉爾伽美什看著再度高過自己頭頂的泥板堆,像是一條長長的人造山脈,擋住了他看向西杜麗的視野。

  片刻過後,他才在沉默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們該在農田裡種莊稼,而不是泥板。」

  「您還有心情開玩笑,真是太好了。」盡管看不到對方的臉,吉爾伽美什還是能憑借那冷靜的語氣想像到她此刻的表情,「另外,埃安那的長老會議又派來了一位使者,想和您商議埃安那下個播種季的行省稅歸屬權,以及伊什塔爾大人的新要求……」

  「沒有什麼好商議的,讓那個雜種滾回去告訴沙魯金和那個廢物女神,本王允許那個醜陋的建築出現在烏魯克境內已經是最大的寬恕,不要像北方那群未開化的蠻人一樣不知禮數地渴求更多。」

  「客觀而言,之前埃安那的行省稅一直是歸在紅廟名下的。」西杜麗的語氣裡沒什麼情緒,「當然,一切以王的意願為優先,我會如實向使者傳達您的話。」

  只有拿到手的才能被稱作禮物——這句話莫名浮現在吉爾伽美什的腦海中。

  那是緹克曼努的教導……他記得很清楚,那年他十四歲,尚需仰頭看她,緹克曼努的相貌與如今一般無二,但當時她在他眼裡還是老師,而非女人。

  「意外的平靜啊,西杜麗。」他從人造山脈上取下一塊泥板,「本以為這幾天你會失魂落魄到無心工作,目前來看干得還不錯,本王可以收回以前的一些評價。」

  「感謝您的贊賞。」西杜麗回答,「其實您以前的評價並沒有錯,過去的我太依靠猊下,以至於從來沒能真正地獨當一面……現在猊下離開了,我只能學會依靠自己。」

  「膽子也變大了不少。」吉爾伽美什評價道,「可惜,若要不著痕跡地諷刺你的王,這番措辭還不夠聰明。」

  「……請您恕罪。」

  「你確實該請罪。」不過也不能完全怪她,畢竟她的老師在這方面也沒好到哪兒去,「算了,告訴那個雜種本王允許他後天覲見,具體時間等今晚再定。」

  「是。」

  吉爾伽美什恍惚了很久,才意識到對方不會回答說「感謝上天,你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多蠢的決定」,此時向他彙報工作的是西杜麗——而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她扔掉了那枚圓筒印章,然後毫不猶豫地朝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離開了他,也離開了這個國家。

  距離緹克曼努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周,經過混亂的交接期後,她留下的工作也各自有了繼任者,處理政務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太難的事,這個國家依然在穩定地運行著……

  然而,很多地方終究還是變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但多出來的工作需要十幾個人才能勉強補足,人手增加了,工作的時間也延長了,所有人都像工蜂一樣忙碌,處理的工作總量卻沒有變化……

  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已經算是在能力上最接近緹克曼努的人了,可即使是同樣的決策,他們也很難處理得像她那樣好。

  「這不僅僅是能力上的差距,王。對我們而言,這些不過是繁瑣的工作,對猊下而言卻是生活的意義。」他仍記得塔蘭特疲憊的神態和語調,後者已經連續三天能睡上一個好覺了,「沒有人能像猊下那樣永遠對自己的職責滿懷熱忱,即使是您。」

  說到這裡,塔蘭特的下顎肌肉猛地緊繃了起來,吉爾伽美什看得出他在勸自己忍耐,可惜他的脾氣不允許他這麼做。

  最後,塔蘭特僵硬地把話一點點從喉嚨裡摳出來:「在作為一個女人之前,她先是盧伽爾之手,烏魯克的宰相,王。」

  話音剛落,塔蘭特的臉在他的腦海中倏忽融化,變成了另外一張臉——一個女人的臉,曾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他從未像渴望她那樣渴望過別的事物。

  那張臉輕聲呢喃著,聲音低沉,有如哀悼:「沉默乃君王之友,語言則好比利箭,一旦射出,便覆水難收……我曾告訴您,盧伽爾,一切已經覆水難收了……」

  哢嚓——某種古怪的聲響喚回了吉爾伽美什的神智,他後知後覺地低下頭,手中的泥板上已經出現了大片的裂紋,像是旱季時干涸的土地,吉爾伽美什松開手,泥板啜泣著裂成了兩半,那些落在掌心的碎屑像是它的眼淚。

  「王?」泥板山脈的另一側傳來了西杜麗試探的聲音。

  「沒什麼。」他若無其事地回答,「你和塔蘭特最近應該在忙重造河渠的事情?」

  「是,無用的舊河渠已經填平了,開鑿新河渠的工作從昨日就已經開始了。」西杜麗回答,「不過猊下留下的手稿並不是完稿,其中有幾條渠道她還在斟酌,目前的打算是先修已經確定的,在開鑿期間再決定最終保留哪幾條。」

  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一絲焦躁——自緹克曼努離開後,他一直在說服自己,這根本不算什麼,以後不會再有人頂撞他了,他只會過得更自在。

  但這種自我說服是很無力的,緹克曼努奉獻給烏魯克的時間比他登基的時間都長,這個國家的每一處都有她的痕跡,提醒著他那位盧伽爾之手曾存在於此。

  夢醒時分,他偶爾還會聞到她的香氣——那是她耳後塗抹的香膏的味道;感受到她的體溫——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的他還很小,即使兩個人分享一張被子也不會嫌擠。

  那個時候,好像只要看到她笑起來的樣子,就很開心了。

  「很好。」吉爾伽美什聽見自己的聲音,身體已經搶先一步替他做了決定,「隨我去巡視農田,西杜麗。」

  西杜麗沒有馬上回答,他可以想像她困惑的表情,這是一個很「盧伽爾之手」的決定,同時也是一個很不「盧伽爾」的決定……不過西杜麗有一個好習慣,如果上位者的能力高於她,她就很少會發表相反的意見。

  脫離王宮那繁忙又壓抑的氛圍後,吉爾伽美什略微舒了口氣。

  他挑選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烏魯克的百姓們只知道緹克曼努目前不在城內,還自行腦補她是去埃安那收拾爛攤子了。

  吉爾伽美什厭惡謊言,也不想面對子民們天真無邪的詢問,他在嘗試習慣沒有緹克曼努的日子,但還沒想好該如何告訴子民去嘗試習慣沒有緹克曼努的日子。

  天色已經不早了——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些許詫異,連續多天繁重的工作已經混淆了他對時間的認知——落日西斜,麥稈和狗尾草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遠處傳來熙熙攘攘的歡笑聲,蘆屋外的空地上升起了裊裊炊煙,如手指般伸向昏黃的天空,空氣中漂浮著濕泥、谷物和肉湯的氣味……

  一種會讓人胃裡暖融融的氣味。

  吉爾伽美什久久地看著這一幕,內心的焦躁好像也被一點點地撫平了。

  「她站在這裡的時候,臉上會笑嗎?」

  「偶爾。」即使沒有提及名字,西杜麗還是領會到了,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開口,「猊下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不過能夠目睹這樣的景像,對她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當然,這只是一己之見。」

  吉爾伽美什瞥了她一眼:「你看起來很驚訝,西杜麗。」

  「……是。」

  「因為什麼?」

  「因為您竟然還在意猊下的笑容。」西杜麗頓了一下,「我本以為那是您這輩子最不在意的東西。」

  他該收回之前的那些誇獎,緹克曼努一定是被雁啄了眼睛,才能睜著眼睛說出「她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這種瞎話,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才會看不出他多麼愛並渴望著這些。

  「我敬愛猊下,所以當她疲憊不堪,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去處理那些麻煩時,我感到無比難過,願意竭盡全力換得她片刻的輕松。」西杜麗沒有停下,或許是熟悉的畫面給予了她力量,「而您……」

  她整個人都沐浴在夕陽赤紅的余暉下,仿佛即將燃燒殆盡。

  「您總是妄圖折辱她,使她屈服。」她說,「您令她遍體鱗傷,卻以為那是愛……可您其實只是想占有她,您想要得到她的心情與往寶庫中增添寶物沒有任何區別。」

  不是的,吉爾伽美什本能地想要反駁,但當話真的流至咽喉,他又卡住了,一股迷茫油然而生。

  他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呢

  他艱難地回憶著,時間好似水蛭,吸走了他所珍視的一切……即使是他曾發誓永遠不會忘記的部分。

  半晌,他才回答:「……不。」

  「王?」

  「不完全是。」他說,「至少曾經是愛。」現在也是,但他無法說出口。

  ……真是巧啊,那一天也是下午,也是在一塊農田邊上。

  吉爾伽美什當時還是王儲,少年時期的他對王宮外的世界有著永遠消耗不完的好奇心,只要撞見緹克曼努去巡視農田,就一定要纏著她一起出門。

  「麥穗好飽滿啊。」他折了一根大麥——吉爾伽美什還能回想起對方那種很想打他手的表情,「這算是豐收嗎?」

  「姑且。」緹克曼努回答,「不過距離我所期望的數量還差得很遠。」

  「誒——」他把尾音拖得很長,「會不會太貪心了?」

  「……只是想讓大家在過冬時都能吃飽而已,這種願望還算不上貪心吧?」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麥子:「這些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她嘆了口氣,「何況,一個國家如果繁盛起來的話,百姓們就會樂於繁育子嗣,人口會逐年遞增,而且這種增長速度也會越來越快,所以得不斷想辦法種出更多的糧食才行。」

  這讓他回想起父王盧伽爾班達對他的宰相的評價。

  「她是一刻也停不下來的。」他仍記得父王有些悵惘的神情,似是沉浸在了某一段回憶裡,「她在追逐一樣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以她的智慧,又怎會料不到結果呢?她就是這樣,因為太過聰明,所以笨起來的時候也格外笨。」

  「這樣啊……」他思索片刻,某種奇妙又大膽的想法浮上心頭——理智告訴他不要這麼做——但現實是他已經拉過了她的右手,讓她的小指和自己的勾在一起,「那麼,就這樣約定好了。」

  她有些訝異地看著他:「殿下?」

  「等我成為了王,就要讓我的子民們在過冬時都能吃飽。」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語氣,那麼自信,那麼神采飛揚,「如果一個人沒法做到的話,那就兩個人一起完成吧。」

  緹克曼努怔了好一會兒,臉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真是狂妄的發言。」

  她用沾著泥土的手指在他臉上劃過,他能感覺到臉上的泥漬——但神奇的是,他一點也不生氣,當那種輕快、幾乎說得上是溫柔的笑容出現在那張臉上時,他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攫住了他,他的心跳因為某種磅礡但不安定的力量而加快了,他卻感覺自己喘不上氣。

  她說:「那就快點長大吧,我的小盧伽爾。」

  現在回想起來,他好像就是在那時愛上她的。


第10章 第十章

  當盧伽爾班達還沒完全被政務纏身,有空閑拖著她一起周游列國時,他們曾經路過一次杉樹林,那也是緹克曼努第一次知道芬巴巴原來是以野獸為姿態的——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那是一只樹精。

  「芬巴巴是森林的守護者,傳聞當夜幕降臨時,照在杉樹上的月光將映出芬巴巴的影子。」

  「傳聞。」她干巴巴地回答,「你不如直說那是奶媽的床頭故事。」

  「好吧,那確實是床頭故事……不過是我的父王恩美爾卡ヾ告訴我的,所以至少是一個可信度很高的床頭故事。」盧伽爾班達聳了聳肩,「父王還說人類絕不能踏入芬巴巴的杉樹林,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膚就會像火燎般灼痛皸裂,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芬巴巴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

  緹克曼努思考了一會兒:「意思是說,如果我們殺了芬巴巴當儲備糧,在上烤架前得先去除它的毒腺?」

  「……你這話聽起來好可怕,我的宰相。」盧伽爾班達裝模作樣地縮了縮肩膀,但語氣很快變得認真起來,「不過真的別去,緹克曼努,芬巴巴對自然而言是守護者,對人類而言卻是瘟疫與噩夢,我見過它的畫像,它的臉像是一團盤在脖子上的腸子,你不會想吃它的。」

  「……沙皮狗?」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總覺得那個稱呼把芬巴巴變得可愛了。」盧伽爾班達作了一個干嘔的表情,他那時早已成年,但做一些孩子氣的表情也不顯得違和,「可愛得讓我有點想吐。」

  回憶至此,緹克曼努忍不住輕笑出聲。

  「猊下?」車夫似乎把她的笑聲聽成了咳嗽,關切地問道,「您身體不舒服嗎?」

  她的寒熱還在持續,不過這算不上什麼大事:「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開心的事。」

  故人已逝,但他的告誡猶言在耳,靠近芬巴巴鎮守的地界後,緹克曼努讓車夫停了車,由她只身一人前往杉樹林,車夫明顯對她的決定抱有疑問,但他習慣了服從。

  杉樹林的模樣與緹克曼努記憶中的一般無二,葳蕤的樹林在視野所及的範圍內不斷延伸,交錯的樹蔭織就了一座幽暗的牢籠,唯有零星的幾道光束能透過樹葉的間隙透進來,像是這片樹林被燙傷後尚未愈合的傷口。

  緹克曼努停了一會兒,等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才試著走入樹林的陰影中。

  「不必刻意尋找,一旦你走入杉樹林,它就會感受到你。」她回憶著故人的話,「杉樹林是芬巴巴意志的延伸,你在它的雙眸中窺伺,它的肺腑中呼吸,它怎麼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然而四周安靜得嚇人,緹克曼努不僅沒有找到芬巴巴和夏哈特,連鳥叫都沒聽見一聲,除了樹枝被風吹動時細微的簌簌聲,這片杉樹林幾乎是死了。

  也許芬巴巴確實死了……緹克曼努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許多猜想,其中最可笑的版本是伊什塔爾命令夏哈特去誘惑這位森林的守護者,當芬巴巴天真地縱享這具胴體的美妙時,埋藏在夏哈特體內的祝福成了它的催命符,於是它成了第一個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神明。

  「愚昧!交/媾的意義在於繁衍,源源不斷的新生命使族群之火永不熄滅,這是一份莊嚴的使命,任何誕生於自然的生命都該明白它的重量,而非像人類一樣沉溺於那些低廉的肉/欲之中,真是可悲至極!」

  那聲音出現得毫無預兆,悠長而縹緲,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令人肅然起敬,不敢旁生出任何一點褻瀆的心思……

  當然,緹克曼努並沒有這種感受——如果把一只雞放到山谷的懸崖邊,它的叫聲聽起來也會莊嚴得猶如神諭。

  「多麼傲慢的想法啊,人類的賢者。」如果芬巴巴的呼吸真是烈火與毒液,那她至少沒有聞到焦味,也沒有感覺皮膚被腐蝕,「折下幾根樹枝,再用你那兩塊小小的黑石頭把它們點燃吧,升起那人造的火焰,你將會看見我的真容。」

  恩美爾卡並不算太出色的君主,但他給長子講述的床頭故事還是有幾分真實性的,此刻她正處在芬巴巴的意識之中,對方能讀到她內心的一切想法,這可比當面壁者麻煩多了……

  等等,面壁者是什麼?

  緹克曼努感到了一陣迷茫,她從未聽過這個詞,也不理解這個詞的涵義,但它出現在腦海中時是那麼的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她生而知曉,並且將從此伴隨她這一生的。

  樹枝點燃後,殘余的灰燼在某種力量的引導下向上飄去,四周的樹枝仿佛也被這蒸騰的熱意所融化,一束陽光穿過樹蔭的缺口,照在火堆上,勾勒出森林守護者的輪廓。

  芬巴巴的腦袋看起來很像成年的公鹿,但沒有口鼻,只有中央的一只紅色巨眼,還有數只細長的小眼如冠冕般點綴在它的額前,小眼眨動的頻率與巨眼並不同步,讓芬巴巴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而是由很多零散的碎片縫合而成的。

  芬巴巴將用打火石點燃的柴火稱為人造的火焰,可它自己更不像是自然的產物。

  「如此,我們才算是真正見面了,人類的賢者。」芬巴巴並沒有嘴這個器官,它的聲音也不像是從這個位置上發出來的,「我知曉你的到來,亦知曉你此行的目的,伊什塔爾派來了她的使者,如今已經完成使命,諸神的兵器早已降臨人世,你終是來晚了。」

  或許是吧……緹克曼努心想,如果阻止不了兵器,那我就會去阻止那個拿兵器的人。

  「看來諸神確實算准了你的秉性。」芬巴巴低聲道,「人類的賢者啊,恐怕一切不會皆如你所願。」

  差點忘了,它能夠讀到她的想法——這讓緹克曼努很不適應,她不喜歡向別人坦誠自己的內心所想,但目前看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想與你做一筆交易,人類的賢者。」

  答非所問——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謹慎地回答:「你可以說說看。」

  「你應該很想知道,為什麼沒有任何神明血統的你能夠不老不死。」芬巴巴說,「當然,我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但我可以告訴你去找誰獲得答案,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為什麼諸神憎惡你,畏懼你,卻無法對你做什麼的原因……人類的賢者啊,我給出的籌碼,你意下如何?」

  很好——好到遠遠超出她的想像,乃至於令她感到了一絲不安:「有時候,事物的價值得通過比較才能得到定論……比如說,我需要支付什麼來換取你的籌碼。」

  「一個承諾。」它說,「承諾你會待他很好。」

  「他?」

  「恩奇都——阿魯魯的傑作,諸神的兵器,天之鎖……他有許多偉大的名字,但對我而言,他只是一個孩子。」

  芬巴巴用蹄子撥了撥地面,地面隨著它的動作長出了幾朵小花,花瓣小而柔軟,花莖細長卻堅韌,這種花很適合拿來編織花環。

  它盯著那些孱弱的花朵,忽地嘆息一聲:「這對你而言應該不難,諸神賦予了他人類的外貌,應該能很順利地融入你們的生活。」

  「……這些神明在做決定前是不是不太動腦子?」緹克曼努很想委婉一點,但那太難了,對和自己外貌相似的族群產生移情,這是世間萬物的本能。

  「一切都源於傲慢。」芬巴巴搖了搖頭,「諸神認為那孩子的存在能解決一切,但我不這麼認為,你們已經成長得太過強大,強大到脫離了他們的掌控,也遠遠超過了我能抵御的範疇……」

  這一次,芬巴巴沉默了很久,這期間它身上的幾十只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她——一個非常恐怖的場景,不過緹克曼努感到異常平靜,甚至能隱隱感覺到對方的焦慮。

  「你令我感到恐懼。」它說,「在過去,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人類是多麼脆弱啊,一場大洪水就足以奪走你們的一切……然而你出現了,人類的賢者,你們不再滿足寄身於自然的庇佑,你們渴望征服,渴望從我身上攫取更多,森林被一寸一寸地變成了你們的農田,河道被你們分流用於灌溉,曾經肥沃的土壤,如今變成了貧瘠的鹽地,從此自然與人類再無和平的可能,如果我無法遏制你們,你們就會摧毀我。」

  說到這裡,它無來由地沉默了很久,像是陷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之中。

  「照理說,我應該憎恨你們。」它輕聲道,「可事實是——你們的年輕,你們的活力,你們那永無止盡的好奇心和創造力——這一切的一切,都美妙得令人目眩,那孩子一定也會有同樣的感受,你們身上還存在著無限的可能性……而我已經老了,枯朽了。」

  說到這裡,芬巴巴低下頭,在那張可怖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了一絲草食動物的溫順。

  「人類的賢者,我並沒有什麼怨恨,唯獨那孩子……命運向他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無論他選擇了哪一方,注定都會被痛苦啃噬……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孩子……」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做出那個決定……請代我照顧好他。」

  「……好。」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感謝你的承諾。」芬巴巴閉上眼睛,一滴眼淚落在白色的花瓣上,那朵小花很快就枯萎了,「關於你的靈魂,只有一位神明能為你解答——冥府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

  「我的靈魂不會抵達冥府。」

  「你的靈魂和肉/體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因果律,只要你的靈魂尚未湮滅,就一定存在可以容納它的容器。」芬巴巴說,「下一次死亡後,你可以試著控制靈魂不要那麼快回到容器裡,只要你能稍微維持一下這樣的狀態,埃列什基伽勒就有留住你的辦法。」

  一陣微風吹過,樹枝簌簌搖曳,陽光隱沒於厚重的雲層中,地上的火堆熄滅了,芬巴巴的身影也重新融入了黑暗。

  「時間到了。」芬巴巴說,「那孩子正在等你,記住你的承諾,人類的賢者。」

  緹克曼努四處掃視了一番,除了凄冷的黑暗,她一無所獲:「……所以我現在應該干什麼?」

  「醒來。」

  …………

  ……………………

  緹克曼努睜開眼睛,視野裡有昏黃的暖光在跳動——是燃燒的柴堆,因為柴火的潮濕而發出細碎的聲響,灰燼被熱流帶動著向上升騰,最終融化在月光裡。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但只有一雙眼睛透過火光朝她看來……眼睛的主人是緹克曼努所熟悉的,但她知道對方不是她記憶中的人。

  「你終於醒了。」對方朝她笑了一下,語氣熟稔得仿佛是她的某位老朋友。

  他的容貌是一種剝離了性別的、充滿神性的美,猶如被供奉於廟堂之上的神像,讓人難以想像任何一種情態出現在這張臉上的景像——但當他微笑時,眼底的火光便如同某種靈智的啟迪,讓他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有了人的感覺。

  「叫我恩奇都就好了。」他的目光穿過融融的暖光與她對視,「終於見到你了……人類的賢者,緹克曼努。」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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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發燒是緹克曼努一生中經歷過的最微不足道的病痛,但也是最纏人的——它伴隨了她近兩周,這期間她體溫的升降幅度比布拉努姆河的潮汐還難以捉摸,卻始終沒能退到健康線以內。

  唯一衰退了許多的是她的智力,也許是持續性的高燒終於把她的腦子燒壞了,緹克曼努最近幾天發呆的次數比她當宰相的那幾十年還要多,好幾次盯著沒入地平線的落日,還恍惚地以為那是晨曦。

  當緹克曼努苦中作樂時,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詞,叫「阿茲海默症」,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莫名覺得它很貼切。

  「你看起來很糟糕。」恩奇都在一旁坐了下來,這幾天他一直跟著她,做任何事都喜歡黏在她身邊,顯得很親密……盡管他們之間根本不熟。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嘆息一聲:「還是很燙啊,緹克曼努。」

  這個動作是恩奇都昨天學會的——按照芬巴巴的說法,他已經擁有了人類的靈智,不過緹克曼努認為那更像是「智力的萌芽」,恩奇都的很多習慣都還保留著原始的獸性,遵循本能,不懂得思考和克制。

  就在昨天,他甚至很自然地想要用舌頭為她梳理頭發,直到對上她驚悚的目光,才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但更多的還是迷茫……很顯然,他並不清楚這樣一個「尋常」的舉動為什麼能讓她表現得如此大驚小怪。

  「緹克曼努在想家嗎?我可以送你回家。」

  如果她有家的話,這個建議聽起來確實不錯,不過緹克曼努知道他說的是烏魯克:「比起這個,你不覺得應該先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嗎?」

  「本職工作?」恩奇都歪了歪頭,「這麼說的話,好像是有呢……不過那不重要,我更想待在你身邊。」

  雖然被人喜愛不是什麼壞事……不過這種無端的喜愛就讓人有點無所適從了、

  「雖然這個問題現在問起來有點太晚了……」她揉了揉有點酸痛的內眼角,「你到底為什麼執著於要和我一起上路啊……?」

  「唔……居然會問這種問題,難道真的因為生病而變傻了嗎?」恩奇都有些困擾地回答,「當然是因為喜歡緹克曼努,才會想留在你身邊的。」

  「問題就在這裡,為什麼會——至少我不覺得自己的性格有多麼討人喜歡,而且算上初識的那個晚上,滿打滿算我們也才認識三天。」

  不會是阿魯魯創造他時,不小心安上了什麼奇怪的出廠設定吧?

  「想不通嗎?」恩奇都輕聲笑了起來,「真是難得,就連人類的賢者都有無法理解的事情啊……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她感覺自己的拳頭有點硬了,即使是面對這張臉。

  「不要皺起眉頭啊,賢者大人,不是故意要戲弄你的。」恩奇都說,「只是我對人類文明的掌握還很少,沒辦法很好地表述自己的心情……等我再成長一些,能夠真正理解語言的精妙時,就會告訴你答案了。」

  說罷,他握住緹克曼努的手,又露出了那種無辜的(讓緹克曼努很難招架的)小狗般的眼神。

  「緹克曼努討厭我嗎?」他小聲道,「不能讓我跟在你身邊嗎?」

  雖然神之兵器目前還沒有理解語言的精妙之處,不過裝可憐這項技能倒是很輕車熟路了。

  緹克曼努嘆了口氣,在放松身體的同時,疲憊與飢餓感也一同湧了上來,整個世界忽明忽暗——與她是否在眨眼毫無關系——周圍的聲音淡去了,她的存在也被剝離出了這個世界,周圍的一切在這種孤寂的距離感中竟顯得格外柔和,煥發出一種靜謐之美。

  她知道這種感覺,當死亡即將降臨時,世界就會變得很迷人,就像死神為她准備了一口很美的棺木。

  「緹克曼努?」恩奇都察覺了她的異樣,但沒有表現得太驚慌,他應該知道她的特殊之處,所以只是把她的腦袋歸到肩頭,好讓她舒服一些,「是聽到冥府的召喚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其實緹克曼努的狀態還沒有那麼糟糕,只是過去她的死亡都不怎麼太平,偶爾體會一下這樣安靜的氛圍也不錯。

  「是嘛,真可惜。」恩奇都輕聲道,「本來還想聽你說一說界河之戰呢,看來只能暫時推後了。」

  緹克曼努有些意外:「你知道界河之戰?」那時他應該還沒有被創造出來。

  「芬巴巴告訴我的——『人類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違逆了神明的布局』,它說那是一場偉大的戰爭。」

  「……偉大?」她輕輕哼笑一聲,「或許吧。」

  「不開心嗎?」恩奇都戳了戳她的臉,「我以為你會感到自豪呢。芬巴巴還說,光靠盧伽爾班達是贏不了基什王的,可他還有你。」

  「它確實是一場了不起的勝利……」也是班達做過最瘋狂的決定,他用整個烏魯克的命運去賭這個未來,最後也賭贏了,基什因戰線潰敗,不得不龜縮北方,烏/爾成了落魄的喪家犬,烏魯克則獲得了土地和財富,「可惜,我們付出的並沒有比得到的少多少。」

  自吉爾伽美什繼位後,除了積怨已久的烏瑪和拉伽什,各國之間只發生過幾次小摩擦,人們對戰爭的印像多半也源自詩人的頌歌:那是一場榮耀之旅的開始……

  真是如此嗎?

  「可笑的是,很多士兵被同伴拖回來時其實沒有受致命傷,但因為沒有得到妥善的照料,那些傷口很快開始化膿、腐爛……最後是高燒奪走了他們的性命。」見鬼,她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

  「我……」恩奇都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抱歉,我不知道這些……芬巴巴和從沒提起過。」

  當然不會有人在意他們——詩人不會在意,諸神不會在意,就連他們的王也不會在意。歷史只垂青那些耀眼的英雄,撰寫英雄的榮耀、英雄的偉績,甚至是英雄享受過的樂趣,沒有留給他們的位置。

  「而這種死傷也不過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真是夠了,快閉嘴,「我們當時沒有准備足夠的人手,一些勉強挺過來的士兵們因為行動不便,屎尿全部只能拉在褲子裡,幾天都不會有人來管他們,除了幾十只被惡臭吸引來的蒼蠅,最後他們會在某個夜晚,因為耐不住寒冷和漚爛的皮膚,停止呼吸。」

  一股無名的苦澀沿著她的喉嚨流淌下去,眼前的景色也變得模糊起來,像是罩上了一層霧氣,即使如此,她依然能聞到那股氣味……腥氣和腐敗,那是血和死亡的味道。

  「那時的我太年輕了,以為勝利的果實已經唾手可得,沒有任何人是我需要忌憚的……」她的聲音愈來愈輕,近乎呢喃,「多麼傲慢啊,人總是要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

  戰後,烏魯克的薪柴堆燃燒了三天三夜都沒有熄滅,為了防止瘟疫,很多死去的士兵沒等到家人認領就被送去焚燒了,人們圍聚在火堆邊,看著一具又一具冰冷的身軀被送入火中烤化,從人形褪為灰燼——數十天前,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還同他們打過招呼。

  緹克曼努那時也遠遠地看著,見證她到底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什麼。

  「為了烏魯克,有很多人告別了家人,義無反顧地獻出了生命……而烏魯克只留給了他們那些衣不蔽體的破布,讓他們躺在自己的屎尿中死去。」

  戰爭結束了,可它所帶來的痛苦還在蔓延,像是一個冗長的噩夢。

  從那時起,她才逐漸體會到一些事情……眾生皆苦,人們總會被迫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而這才是世人的常態。

  自界河之戰結束,她一直在想辦法避免舊事重演——可現實總是比想像中更殘酷,那些錯誤永遠不會消失,日後也將不斷延續。

  戰爭是一台絞肉機,會讓所有被拖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可她不能停下來……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班達說時間會衝淡一切。」她低聲道,「他對我撒了謊,有些東西是時間帶不走的。」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想起了伊爾蘇,當時他還是一個小男孩,也沒有被賜名成為盧伽爾的工匠,戰爭讓他患上了異食症,過了很久才慢慢好轉,那段時間他一直用泥土和樹根填飽自己,腹部如孕婦般隆起,戳起來像石頭一樣硬,四肢卻枯瘦、發黃,如同秋季凋零的樹枝。

  當戰爭帶走他的父親後,緹克曼努時常會去探望他們一家。

  某一天,她被熱情的婦人邀請住上一晚,半夜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響,以為是小偷或者跑出圍欄的家畜,直到走出房門,才發現那是半夜偷偷起來挖泥土吃的男孩。

  她蹲下身,與他平視:「怎麼還不睡覺?」

  「我做了一個噩夢……」男孩的腦袋低垂著,表情恍惚,似乎還沒從睡夢中醒來,「猊下,我夢見父親死了。」

  那不是夢……緹克曼努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場戰役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一旁的恩奇都正輕聲低語著什麼,但她只聽到了細碎的嗡鳴,她知道那口棺木要合上了,於是干脆閉上眼睛,黑暗如潮水般灌入她的口鼻,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卻嘗到了硝煙的焦苦和血的腥澀。


第12章 第十二章

  緹克曼努死過很多次,但還是第一次見識到自己的靈魂。

  盡管連神明和魔法都存在,但她還是本能地抗拒著這些事物——至少拒絕承認它們「神秘而偉大」,緹克曼努一直認為它們只能算是「未知」的,而這種「未知」很快也會不復存在。

  世間藏有許多美妙的事物等待人們去探索,但這個美妙的範疇裡並不包括神明。

  「喂喂!你不會是走神了吧?」一個生氣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真是難以置信,站在你眼前的這位高貴的女神,可是上天贈予死亡的禮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長女,偉大的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欸!」

  差點忘了,現在的她已經是神明的籠中鳥來了——字面上的意思,她被關在了一個鳥籠子裡。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坦誠道:「……你講這些時不會感到害臊嗎?」

  偉大的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情不自禁地漲紅了臉:「啰啰啰——啰嗦!明明大家都是這麼自我介紹的,如果是伊什塔爾那個自戀的家伙,名號一定會比我還長吧?」

  伊什塔爾的名號確實更長,她的前綴是「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場的守護者,美與愛欲的化身,妓/女的保護人,椰棗豐裕之神,瑪安娜之主」,而且她堅持任何有關自己名字的史料都要完整地寫上「沐浴永恆光輝的伊什塔爾」。

  ……對了,她們倆是姐妹。

  回想起伊什塔爾,緹克曼努本能地嘆了口氣,正想說什麼,一道白色的微光從她的余光中劃過——那是一張長方形的白色薄膜,在她死後半透明的皮膚下緩慢地漂浮著,它應該是自發光體,但實際呈現出來的模樣又像是折射了周圍的光線。

  和她一樣,埃列什基伽勒的目光也不自覺地追隨著薄膜飄動的軌跡:「雖然早就知道你的靈魂不同尋常,不過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原來如此,看來確實不能留你在冥界太久。」

  那片白色薄膜沿著她的臂膀慢慢漂至掌心,像是一根被海水裹挾著的白色羽毛,薄膜的移動並不遵循特定的軌跡,她試圖干涉它的方向,但沒有得到任何反饋,也許有某種力量在使它進行運動,但那力量並非是她能控制的。

  「它就是我永生不死的原因嗎?」

  「是你不能死的原因。」埃列什基伽勒略作糾正,「你應該也知道吧?只要□□沒有致命損壞,在一定時間內,只要從冥府找回靈魂,任何人都能復活,而這其中的原因……」

  她用槍柄敲了敲地面,虛無中逐漸有灰黑色的霧氣彌散開來,最後收縮凝聚成帶狀,灰帶的一側連接著大大小小的鳥籠,另一側則沒入了埃列什基伽勒的陰影中,看起來像是一張灰色的巨網。

  「這是冥帶,擁有它意味著靈魂已經與肉/體徹底失去了聯系,因為冥帶連接的另一端必然是我的影子。」她解釋道——非常主動,仿佛這是她必須完成的工作之一,「與之相對的是生帶,生帶是維系靈魂和肉/體的媒介,只要生帶尚存,靈魂就能借由生帶的牽引回到肉/體內,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復活。」

  緹克曼努觀察著這些被稱作「冥帶」的東西,它們和靈魂一樣呈半透明狀,幾乎都是從肚臍的位置衍生出來的,看起來很像嬰兒尚未剪斷的臍帶。

  「擁有生帶的人就能夠復活……也就是說,肉/體遭到致命損壞,又或是靈魂脫離肉/體超過了一定時間,維系生命的生帶就會變成維系冥府的冥帶。」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腹肚,

  「可我此刻既沒有冥帶,也沒有生帶……是您沒有顯現它嗎?」

  「不。」當少女的羞怯褪去後,埃列什基伽勒變回了那個冥界的女主人,「因為你本來就沒有臍帶,人類的賢者。」

  緹克曼努感覺自己的臉部肌肉凝固了——很好,哪怕心裡有片刻的恐慌,至少她沒有表現出來——直到肺部的空氣被擰干,肺葉因缺氧開始抽痛,她才意識到這種恐慌比她想像中更劇烈,也更長久。

  「沒有臍帶……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不是通過自然分娩誕生的。」埃列什基伽勒說,「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體內漂浮著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能感覺到它蘊藏著強大的力量。」

  緹克曼努幾乎是一下子想起了芬巴巴曾說過的話: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為什麼諸神憎惡你,畏懼你,卻無法對你做什麼的原因。

  白色的薄膜此刻已經慢悠悠地飄到了她的心脈處,依然是那麼緩慢、隨波逐流,但她莫名從它的運動軌跡裡感受到了一種美感——屬於力的美感,隨即她想起了更多,但這一次她只是記起了它們,卻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

  「因為美無非是我們所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對她說道,「我們之所以驚羨它,是因為它寧靜得不屑於摧毀我們ヾ。」

  「為了不觸發它,你的存在是必要的,因為你靈魂隔絕了它和外界的接觸——確切地說,是隔絕和瑪那的接觸。」埃列什基伽勒繼續道,「但光是你的靈魂還遠遠不夠,沒有依托的靈魂是不穩定的,所以你的靈魂必須有一個容身之所,也就是你的肉/體。」

  緹克曼努如有所感:「所以我不是復活?我是……」她的聲音愈來愈輕,語氣卻愈來愈篤定,「被重構了。」

  「不錯,你——誒?!這就猜到了嗎?我還沒講到關鍵呢!」

  「好歹也活了幾十年,要說我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是不可能的。」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某種異樣的感覺浮上心頭。

  有時候,人和真理的距離不過是一塊拼圖罷了。

  「很早以前,我就做過上萬次實驗。」她輕聲道,「首先,我得清楚自己每一次復活的時間大約在什麼區間內;其次,我復活的速度是否受到某種因素的影響;最後,如果復活是必然存在的結果,那麼屍體的狀況是否會影響我復活的方式。」

  前兩個問題的結論導出得很快,最早她的復活時間在五分鐘到一刻鐘之間,但這個上限時間會隨著她死亡次數的增加而逐漸縮短,如今已經縮短到了十分鐘之內。

  此外,她的復活速度與屍體的損壞程度也沒有什麼必然關系,如果她的屍體被完全焚毀,復活時間大約在五分鐘到八分種以內,反而比切去四肢,但肢體保留完好的情況要快。

  「唯一令我困擾的是最後一個問題。」緹克曼努說,「如果軀體仍然保存完整,但復活的進程遭到了阻礙,我的身體是否會自行決定解決的辦法,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它決定的依據是什麼?」

  起初,緹克曼努命人將她的屍體切割成幾塊,各個部位都保留完整,但通過各種方式阻攔它們的重新組合,她需要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會自動放棄其中的一部分,以某個部件為元件進行復活。

  這個問題在第一次實驗時就得到了肯定——當她的復活進程被卡死在十分鐘左右的時候,她的身體放棄了其余的軀干,而是專注於以腹腔為基礎進行重建。

  雖然實驗結果出來了,但和緹克曼努死前料想的簡直是南轅北轍,因為她原本設想的是大腦或者心髒之類比較重要的器官,第二次她試圖縮小範圍,確認元件是不是子宮,但第二次實驗的結果比第一次還要匪夷所思……這一次,元件變成了她的左臂。

  這一系列的實驗持續了不下百次,她控制了變量,用溫度和濕度使被切割的屍體部位呈現出不同的腐爛程度;在器官完整的情況下,使屍塊的重量或大小相同;還試過將內髒全部剔除,以測試是屍體會制造新的內髒,還是內髒會為自己制造新的容器。

  客觀來說,對照組確實出現了差異:新鮮的身體部位相對而言更容易成為復活的元件,同樣大小的身體部位,主軀干作為元件的幾率比四肢和大腦更多,在和軀體徹底分離的情況下,內髒本身不會成為復活的元件。

  「然而,除卻最後一點,前面兩種情況只能說是有差異,既然存在著不確定性,就意味著我還沒搞懂這種未知形成的原因……可現在我明白了,這和屍體的情況沒有關系,真正決定復活元件的是這片薄膜的位置。」

  她凝視著埃列什基伽勒的雙眼——是的,她已經快要解開謎題背後的真相了,就像所有「未知」即將被揭曉的時刻那樣,盡管還沒有直視其真容,可透過那層神秘的面紗,她就恍然感受到了那不可言說的磅礡之美……她將驚羨,將沉醉,尤其當它會給另一個族群帶來毀滅時。

  緹克曼努感覺渾身燥熱,仿佛置身於太陽的中心,使她的皮膚干枯皸裂,烤干了她的每一滴血液。

  然而,當一個人准備探尋這世界帷幕的神秘一角,並試圖闡述它的存在時,所獲取的快樂是這種痛楚遠遠無法匹敵的,人的身軀可以被焚燒、被熔化,但她將要吐露的言語是無法被摧毀的,直到後人用更精妙的想法,推動她的智慧更近一步,愈發清晰地窺視著真理的美妙。

  「對你們而言,這不僅僅是一股強大的力量。」緹克曼努指了指手腕處的薄膜,「你們恐懼它,對嗎?」

  聞言,埃列什基伽勒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緹克曼努也不太需要她的回答,神明們總是在說話,喋喋不休,永無止盡,是時候讓他們坐到聆聽者的席位上了:「不僅僅是你們,連創造你們的意志力——蓋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也恐懼著這股力量,對不對?盡管如此,你們什麼也做不了,命運已經決定了歷史未來的主人,它將屬於一個孱弱的、短暫的……同時也是最偉大的種族。」

  埃列什基伽勒的下顎緊繃,無意識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低聲道,「正是它使這薄膜存在,也是它使我存在,盡管我從未得到過任何指示,但我的一切舉動都在無意中朝它所希望的方向前進,它想要出世的願望是那麼強烈,迫不及待,就在這個時代,借由我之手……」

  白色的薄膜自她的心脈劃過,靈魂是沒有內髒的,可緹克曼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沉重卻快速,猶如鼓點,像是某個時代將到來的前奏。

  「我不需要生帶和冥帶,因為我唯一的歸宿就是它。」她還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沉穩、堅定,一如神諭,「屬於人類的意志力要誕生了。」

  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回答,但緹克曼努窺見了她眼中的忐忑。

  「恐懼嗎?」她心頭浮現出一些奇妙的、幾乎悲憫的惡意,「想必您已經為自己剛才的主動感到後悔了。」

  埃列什基伽勒頓了一會兒,緩慢地、有點哀悵地搖了搖頭。

  「不會痛嗎?」她說。

  緹克曼努愣住了:「什麼?」

  埃列什基伽勒似是遲疑了一下,伸手穿過鳥籠的鐵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搖籃曲:「沒關系,不痛了,痛痛飛走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埃列什基伽勒見過很多君王的亡魂,唯有盧伽爾班達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

  人類的靈魂往往會呈現出不同時期的姿態,有些順從了歲月的磋磨,在死後也呈現出了疲憊的老態,有些仍忘不了年輕時的榮光,靈魂會恢復到鼎盛時期,因此顯現出來的基本是青年人的模樣,那些政治家、貴族、英雄們多是如此,君王也不例外。

  唯獨盧伽爾班達——他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那個時候的他登基不過幾年,還沒有任何功績與偉業,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史詩。

  「……啊哈。」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宰相若是看到余現在的樣子,肯定會笑掉大牙。」

  「烏魯克的王,盧伽爾班達啊。」她緩慢地念出對方的名字,「你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很沒必要的程序,不過埃列什基伽勒每次還是會依照慣例說上一遍。

  在她看來,世界上有很多沒必要存在的東西,比如神妓、蛻皮、每日的祈神禱告,以及她的妹妹伊什塔爾,既然他們都還存在,那麼冥府的規則也是值得被貫徹的。

  「余知道,她可是跪坐在床前,握著余的手哭了好久。」盧伽爾班達只是笑了笑,「那個冷心腸的女人,這輩子想看她掉幾滴眼淚可不容易。」

  「你的身體裡擁有一半的神血,兼有偉大的功績,按照舊例,在你魂歸前,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想到他之前三句話不離自己的宰相,埃列什基伽勒補充道,「我雖不能使你復活,但你若思念緹克曼努,我可以將她的靈魂召來冥府,與你見面。」

  「她是永生不死的。」

  「她只是能不斷復活。」她說,「我可以使一絲災厄之氣纏繞她的身體,她會在病痛下日益衰弱,在這種情況下死亡,她的靈魂會脫離身體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足夠我將她召來冥府,與你相見了。」

  盧伽爾班達只是笑了笑:「還是算了,王權新舊交替,她現在定忙得腳不著地,把她叫過來,也不過是讓我挨一頓臭罵,我活著的時候已經被罵得夠多了,至少死後得清淨一點。」

  埃列什基伽勒當然注意到了他在自稱上的變化。

  相對天國,冥府的消息要閉塞一些,不過她也聽說過烏魯克王和人類賢者的故事,撇去工作不提,其實她還挺想看看這對愛侶重逢後的場景,聽到當事人拒絕得那麼干脆,她心裡還有些小失落呢。

  「至於那個願望……」盧伽爾班達苦惱了片刻,「若有一天,余的宰相來到冥府,你就回答她一個問題吧。」

  …………

  「那是一條河?」

  埃列什基伽勒從回憶中抽身,看向身邊的緹克曼努。

  之前,為了防止抑制力強制緹克曼努的靈魂回到身體裡,她用了一點手段,並將對方關在了不歸之鄉的最深處,也就是她的宮殿美斯拉姆忒亞裡——同樣的道理,要讓她的靈魂順利返回,須得除去她身上纏繞的瘴氣,然後沿著七重門將她送至冥府的入口。

  冥府沒有溫暖的陽光,只有靈魂消逝時不祥的蒼白火焰,以及因磷火而泛出青色幽光的岩土,緹克曼努的面龐也籠罩著一層頹敗的顏色——盡管如此,她還是很美的,一種冷靜的、帶著點疲憊的美,埃列什基伽勒見過很多以聰明才智著稱的靈魂,乃至於神明,但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僅是眼神就能窺見其中智慧的瑰光。

  「是啊。」她回答,「冥府有河很奇怪嗎?」

  緹克曼努似是斟酌了片刻:「紅廟中的書吏記下了這段故事,據您的妹妹伊什塔爾大人所言,冥府不過是一片荒蕪之地,除了黑暗、地火和關在鳥籠裡的亡靈,您一無所有。」

  「她瞎說!」埃列什基伽勒先是感覺一股惱怒攫住了她——但只持續了片刻,那種灼燒感就轉變成了羞惱和無措,「好吧,其實也不全是瞎說……」

  待發燙的臉頰略微冷卻後,她嘆了口氣,目光落到那片黑黢黢的河流上。

  河水被瘴氣環繞著,在暗淡的光照下像是一層灰色的霧,冥府無風,河面卻暈開陣陣漣漪,被灰色的霧氣籠罩後,看上去就像是黑色岩石被磋磨後留下的紋路——而這也是冥府的常態:昏暗、堅硬、冰冷。

  「自誕生的那一天起,我就生而知道冥府的一切,卻唯獨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她說,「不要看它污濁發黑,就以為它是髒水——這河水是世界上最輕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飄落到河面上也會沉入河底,被河水沾染的靈魂會忘記生前的往事,所以我給它取名為無名河。」

  說罷,埃列什基伽勒指了指無名河的對岸。

  「這條河的彼岸,即是我的降生之地,只要渡過無名河,就能夠抵達天國,見到我的父神安努。」她繼續道,「父神會滿足渡河之人一個願望——沒有限制,也不限時間,父神的威能是我遠遠弗如的,只要渡河之人心有所求,父神就會兌現。」

  如果人類的賢者還擁有「動搖」這種情緒,至少她隱藏得很好:「有人成功過嗎?」

  「沒有。」埃列什基伽勒搖了搖頭,「有很多人嘗試過渡河,但最後都失敗了。沾染上了無名河的河水,他們便忘卻了生前的記憶,只剩下一股無來由的執念,使他們渾渾噩噩地在河底徘徊,直至魂歸消散。」

  你的愛人盧伽爾班達也是……埃列什基伽勒差點就說出來了,但她曾立下誓言,決不能向緹克曼努透露盧伽爾班達的消息,包括他的願望和他迷失在無名河的事。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目光依然凝視著遠處漆黑的河水,埃列什基伽勒是一個感性的女神,一想到這陰陽相隔的兩人,如今距離彼此是如此之近,可一個不知實情,另一個已經忘記了對方,她就感覺一陣酸澀湧上心頭,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好一會兒過去,緹克曼努才開口:「您剛才說,安努大神的威能是您遠遠弗如的,這是否意味著,您也能實現死者的一個願望,只是願望的限制比較多……比方說,您無法讓擁有冥帶的人復活。」

  聽到這裡,埃列什基伽勒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此外,盡管我很感謝您的慷慨,不過您在為我解答疑問的時候……似乎有點太主動了。」緹克曼努的聲音很輕,「雖然客觀地說,這些是必然發生的事,不會因為我的個人意志而轉移,但讓我本人知曉這些,對諸神而言也無益處,當您意識到自己給出的答案比預想的更多時,我猜您也不是全然不後悔。」

  在漫長的人生中,埃列什基伽勒感受過最多的是孤獨,現在人類的賢者帶給了她一項嶄新的體驗——恐慌。

  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她是神明,擁有高貴的血脈、強大的力量和不可侵犯的神權,但站在緹克曼努面前時,她感覺自己好像衣不蔽體,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請別擔心。」對方溫和地望著她,口氣親密得仿佛與她熟識已久,「畢竟,我剛才也毫不避諱地告訴了您一些不該說的事,不是嗎?現在我們都擁有彼此的一個秘密了。」

  「擁有彼此的秘密……」埃列什基伽勒有些不太確定她的意思,一陣難以遏制的喜悅浮上心頭——一旦猜錯了,她將會在人類的賢者面前尊嚴盡失,可她還是按捺不了內心的衝動,「意思是……我們是朋友嗎?」

  或許是她倉惶的表情觸動了對方——緹克曼努臉上不可捉摸的微笑慢慢收斂起來,盡管笑容消失了,她的神態卻顯得柔軟起來,一聲輕嘆從她的唇畔泄出。

  「抱歉。」她說,「您和您的妹妹長得實在太像了,導致我總忍不住用對待她的方式來對待您,但是很顯然,您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

  「誒?」埃列什基伽勒愣住了,「你和伊什塔爾也是這麼講話的嗎?」

  「某種意義上,可能會更復雜。」

  埃列什基伽勒忍不住嘟囔:「我還以為那家伙會很受人愛戴呢……」

  「伊什塔爾大人有她的迷人之處。」緹克曼努斟酌了一下,「但不足以抵消我們本質上利益衝突的事實。她對饋贈總是來者不拒,甚至會貪婪地索取更多,卻不會給予與所得等價的回饋……在我看來,烏魯克的守護神應該更盡職盡責一些。」

  說到這裡,她停頓片刻,語氣再次變得很輕柔。

  「就像您一樣。」她微笑道,「據說您是庫撒的守護神,我曾拜訪過庫撒,它並不是最繁華的城市,但看得出百姓們都蒙受您的庇佑,他們很愛戴您。」

  「是、是嗎?!」埃列什基伽勒慌忙中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發出了小動物一樣的嗚咽聲,她有點恥於自己那麼輕易地就被取悅了,所以盡可能冷靜地回答,「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嗯,因為我有很認真地工作!」

  盡管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她心裡還是非常高興的……同時湧現出些許不安。

  埃列什基伽勒很少聽到類似的贊美之詞——誠然,她一直期待著從世人口中得到比姐妹更高的認可,但當這份認可真的降臨時,她又不禁產生了一絲膽怯,對於自己是否值得這樣的評價而游移不定起來。

  半晌,她忍不住捏住披風的一角,小聲問道:「真的嗎?」

  緹克曼努似乎沒有領會她的意思:「您是指什麼?」

  「關於……」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近乎嚅囁(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女孩,沒有半分威嚴),如果伊什塔爾在這裡,一定會笑話她的,「就是……你真的覺得我比伊什塔爾更好嗎?」

  聞言,人類的賢者似乎怔住了——她的反應令埃列什基伽勒心頭一涼。

  她本以為自己會很傷心,會像一個小女孩那樣兩眼濕漉漉地落下眼淚(這當然很幼稚,但她今天其余的時間也沒有比這表現得更成熟),可她現在很冷靜,她知道那簇還沒有燃燒多久的火苗已經對方的沉默中熄滅了,而埃列什基伽勒一點也不意外。

  命運對天國的主人說:你將有兩個女兒,但只有一個屬於你。

  最後,父神選擇了伊什塔爾,把她留給了死亡。

  「抱歉。」緹克曼努突然開口,如果不是與語氣有所區別,埃列什基伽勒甚至會以為時間倒流了,「我是說真的,我……我感覺剛才的自己很糟糕……」

  她低聲笑了笑,這次帶著點自嘲的意思,神態中又流露出了疲態,她又變得不那麼完美了——埃列什基伽勒不知該怎麼形容,對方身上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仿佛身上時刻都會落下某種令人難以承擔的重量,摧枯拉朽般將她壓垮……

  但她知道她不會,她知道對方即使死了,靈魂中的某個部分也依然明亮、溫暖,即使在這個而死亡的國度,她的吐息裡也依然有生的氣息。

  「如您所見,我是一個喜歡玩弄話術、試探人心的人……事實上,我已經忘了上一次像一個真誠的人那樣毫無負擔地講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說,「如果您是我的政敵,現在應該抱有懷疑——為什麼這個女人忽然擺出了一副純善的嘴臉?」

  埃列什基伽勒嚇了一跳:「怎、怎麼會?我才不會這麼想!」

  「我很感激。」緹克曼努垂下眼瞼,神情喜怒難辨,「在我卸任前不久,伊什塔爾一直拖著不願歸還庫拉巴的行省稅權,她已不滿足只主管金曜日,對辛的月曜日也虎視眈眈,她將禮物收入囊中,卻吝於回饋,反而貪婪地想要索求更多,這種豺狗般貪婪的性格,真該丟去和麥桑尼帕達作伴……」

  這些話對於埃列什基伽勒而言簡直可怕至極——但神奇的是,她同時又覺得對方講出這些話一點都不值得奇怪,因為那是緹克曼努,人類的賢者,侍奉了烏魯克兩代君王的盧伽爾之手。

  正當她糾結不已的時候,緹克曼努問道:「您喜歡星星嗎?」

  「誒?」

  「您喜歡星星嗎?」對方耐心地重復了一遍,「這件事解釋起來有點復雜,但我大致掌握了一位神明能擁有復合型神權的規則……伊什塔爾被嬌慣至此,我必須承認這其中也有我的責任,而這個錯誤應該被立刻修正。」

  埃列什基伽勒其實根本沒聽懂,為了不暴露這一點,她只好佯裝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哦,是嘛,星星……星星很好。」

  「那就好。」她微笑道,「這可能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您需要有一些耐心,盡管我算不上什麼太高尚的人,但從不會違棄自己的承諾。」

  「啊,好……」埃列什基伽勒懵懂地問道,「什麼東西要花很長一段時間?」

  「星星。」人類的賢者如是回答,「我會給您一顆星星。」


第14章 第十四章

  當西杜麗遇見塔蘭特的時候,他正在清理頭上掉落的石屑,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確定對方的發際線確實又退後了一些。

  「王和那名少年還在打?」他抱怨道,「這都三天了,他們怎麼還沒打完。」

  除了永無止盡的噪音和顫動的大地有點擾人安眠之外,目前這場戰鬥對百姓們倒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或者說,交戰的兩人都有意避開了他們,但當戰況的焦灼到了第三天時,這種缺乏睡眠的躁意終於化作一種實質的壓抑氛圍籠罩了整個庫拉巴。

  如果說第一天百姓們對王的安危還滿懷忐忑和關切,現在就只剩下了疲倦和厭煩,他們只希望猊下盡快從埃安那回來主持大局。

  西杜麗也有類似的感受,但在緹克曼努的所有學生中,她是把這種情緒壓抑得最好的,唯有夜晚躺在床上時,她才允許自己短暫地陷入記憶的泥沼裡,從繁重的工作和無盡的自我質疑中獲得片刻解脫。

  「猊下怎麼樣了?」塔蘭特一副很不經意的樣子,但西杜麗知道他對這個問題有多急迫,「她醒了嗎?」

  「你不久前才問過我這句話。」西杜麗嘆了口氣,「還是那樣,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但是身體發燙,也沒有腐爛的跡像。」

  塔蘭特點了點頭,有點逗趣地(也可能是苦中作樂)繼續道:「這次猊下睡得可真久,把欠了至少十年的睡眠都給補回來了。」

  他們都回避了那個字,沒有人敢去設想那個後果,即使是吉爾伽美什——西杜麗仍記得王當時的表情,仿佛太陽忽然從天空墜落,炙熱的火球點燃了大地,烤干了河流,也將他一同焚燒殆盡,年輕的君王似乎突然體會到了肺腑被絞碎的感覺,也許余生再也不會有任何事能使他這樣痛苦了。

  西杜麗明白這種感覺,雖然猊下短暫地離開了烏魯克,但她總覺得對方最後總會回來的,有時甚至會誤以為猊下從未離開。

  當夜幕降臨時,她闔上眼睛,總覺得今早自己才與猊下說過話,當第一束晨曦照進屋子裡,她告訴自己要去為猊下梳頭,走在田地間的小道上,她總以為地上的腳印是猊下留下的——其實那是她昨天自己走出來的。

  在最繁忙和最空寂的時候,在最疲憊和最清醒的時候,她都會想起猊下,看著水位日益降低的河渠,她卻想起許多年以前,這個月份應該是在下雨的,夜裡猊下點了一盞油燈,和他們一同躲在羊毛毯下講故事,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仿佛在為她輕柔的語調伴奏。

  原本她是離猊下最近的,但很快便被王巧妙地擠開,那時對方性格中的霸道還沒體現得那麼明顯,他背對著猊下對她做了一個鬼臉,那也是年幼時的吉爾伽美什最像一個孩子的時候。

  這種忙碌卻恍惚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猊下回來了……但誰都沒想到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的。

  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但血液已經停止流動,右手一片剝落的指甲也沒因為死亡而重新長回來,那位美麗的綠發少年說她沒有死,只是這次復蘇需要一些時間——沒有人能確定他話語的真偽,但也沒有人質疑他。

  他們將她挪回了原來的居所,日復一日等待著奇跡的降臨,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個奇跡確實存在。

  在這期間,埃安那的水蛭率先聞到了血腥味——其實他們在庫拉巴已經待了一段時間,王對他們很不耐煩,當面稱呼他們為「惱人的雜種」,這些使者也不生氣,似乎在窺伺一個適當的時機,直到那名少年和王打了起來,他們才揭下偽裝,露出貪婪的嘴臉。

  顯然,他們早就知道那名少年的存在,並且認定對方會是烏魯克的劫難,唯有乞得女神的庇佑才能平息。

  西杜麗並不這麼認為,但不妨礙她需要坐下和對方商議要事,埃安那行省稅的歸屬權已經被長老會議推諉了很久——在她看來,埃安那其實並不明白王室為什麼對這件事如此執著,他們只知道那是一張有力的底牌,足以讓他們從庫拉巴攫取更多。

  「為什麼不能是你去和他們談?」她忍不住抱怨。

  「因為我只是一個農務大臣,尊敬的輔佐官。」塔蘭特說,「高貴的來使是不會樂意看到我這種粗人和他們坐一個桌子的,而且我怕談到一半會忍不住用鋤頭代替我的嘴……哼,如果猊下在這裡,根本不用與他們多費口舌,那不過是一群穿著漂亮衣服的綿羊。」

  然而高貴的來使也不喜歡她——西杜麗雖出生貴族,家世卻只稱得上末流,在他們眼裡,她和其他麥女們沒有任何區別。

  「照理說,這種事找塔木卡來做最合適了,他的臉皮多厚啊。」塔蘭特撇了撇嘴,「不過這家伙多半正躲在尼普爾和妓/女們廝混吧?關鍵時候這種人是最指望不上的。」

  塔蘭特的語氣裡充滿了埋怨,西杜麗能夠理解他的心情……無論嘴上多不願意承認,他們都清楚塔木卡比他們更有能力,可他絕不輕易用自己的智慧為王室效力,塔木卡當然算不上奸佞,但也絕非一個忠誠的人,這也是猊下離開後王沒有立刻召他回來的原因。

  短暫的閑聊後,他們不得不各自去忙自己的工作了,西杜麗感覺雙腳很沉,明明腳踝上沒有任何東西,她卻聽到了鐐銬的碰撞聲。

  西杜麗落座的時候,那名使者開始裝模作樣地用手指卷起了嘴角的小胡子。

  「怎麼又是你?」他發出來的聲音像是羊叫,倒是與那滑稽的胡子相稱,「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是極為重要的事,應從庫拉巴的長老會議中選出一位出身高貴、德高望重的長老來與我商榷,若王也能在場就再好不過了。」

  對方身上濃郁的香料氣味令她窒息:「王已將此事全權托付給我。」

  「你又能決定什麼呢?」小胡子哼笑一聲,「伊什塔爾大人想要的,一點也不能少——小姑娘,你可有膽量向王回復這句話?又或是有膽量駁斥這句話?」

  西杜麗盯著他的臉,忽然又想起猊下曾嗤笑著說出的話——「為自己當了一條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

  「這不可能。」西杜麗回答,「當初與伊什塔爾大人的約定中,月曜日的主宰權並不在王室的饋贈之內。」

  「諸神的想法總是變化無常的。」小胡子慢條斯理地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瑪瑙戒指,「何況,說是約定……誰又能說得清呢?王室提出的要求,可是違逆了整個巴比倫尼亞的傳統,在此之前從未有行省稅與神廟割裂的情況,而王室不過是提供了幾顆椰棗的種子。」

  「烏魯克讓椰棗成為了巴比倫尼亞的主流農作物,為伊什塔爾大人彙集了新的信仰。」西杜麗冷冷地回答,「而您卻說,那不過是幾顆種子。」

  「那就當是這樣吧。」小胡子擺了擺手,「無論如何,誰能證明這個約定的存在呢?如果那椰棗最初只是按慣例獻給伊什塔爾大人的歲貢,又該怎麼說?有神廟管理的城市,行省稅卻不由神廟掌管,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也許事關伊什塔爾大人對埃安那庇佑的穩定性,甚至可能損害伊什塔爾大人的顏面,王室若堅持要得到這個結果,獻出一定的誠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個約定是猊下親自與伊什塔爾大人定下的。」西杜麗盯著他,「您該不會質疑猊下的權威吧?」

  「當然不會。」小胡子回以一個古怪的笑容,「只是……我恐怕得親自從猊下口中聽到它,才能心服口服。」

  一種黏膩的腥澀在西杜麗嘴裡彌漫,她有很多話術可以應付對方那毫不掩飾的小心思,但她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海中只剩下了那天下午的場景。

  她想起蘆葦屋的小床上那具冰冷的身體,想起夜晚油燈的氣味,於是又不免想起那個聽猊下講故事的雨夜,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和最痛苦的日子是那麼相似,而當她跪坐在床邊握著那只冰涼的手時,也像那個躲在毯子下的小女孩一樣脆弱,她感覺自己仿佛從未長大,那些所謂的成長和獨立不過是一個謊言,她還是會被某種東西輕易地擊垮。

  「猊下她……」她聽到自己魂不守舍的聲音,真是糟透了,「猊下……您現在還不能見她。」

  「哦?」小胡子捻著自己的胡子,慢悠悠地道,「庫拉巴民間似乎有傳聞說猊下此時正在埃安那,我卻清楚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所以猊下現下在哪兒?恐怕也不在庫拉巴吧?那麼重要的事情,猊下都不願意出來接見……」

  「聽說你想要見我。」一個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門外傳來。

  西杜麗本能地一怔——她沒有回頭,但已經從小胡子陡然轉變的面孔上意識到了什麼。

  還未等她回過神,猊下已經走到她身旁坐下,她的身影被陽光拖得很長,幾乎延伸到了小胡子的面前,後者仿佛被某種力量燙傷了似的,連忙縮回了手,不敢觸碰到那道影子的輪廓。

  不焚之女,即使是她的影子,也蘊藏著火焰般灼熱的力量,令她的敵人膽戰心驚,也讓西杜麗感到了溫暖和安定。

  「回去告訴伊什塔爾,我已經受夠了紅廟的拖沓,再過幾日我會親自去埃安那處理這件事。」猊下露出了一個如刀鋒般鋒利的微笑,「若我沒有記錯,你是沙魯金的親信?那就告訴他,如果再不及時收手,那麼我要處理的事情裡也會包括他……而他絕對不會想知道上一個被我處理的人都遭遇了什麼。」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點了兩下。

  「現在。」猊下說,「你可以退下了。」

  話音剛落,天空忽然傳來幾聲巨響——放在幾天前,西杜麗絕不會想到自己此生還能聽到如此駭人的聲音,但如今已經成了常態——地面也隨著那轟隆隆的聲音而顫動起來,房梁瑟瑟發抖,細碎的干草和石屑簌簌地落在地板上、桌面上……以及猊下的衣服和發間。

  西杜麗發誓,她看到猊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兩下。

  願諸神保佑……算了,人類應該學會自強自救,即使是烏魯克的王。

  「你最好滾快點。」猊下再次對小胡子說,「因為我還有正事要辦。」

  後者瑟瑟發抖,只能默默地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看到小胡子臉上的表情,西杜麗不得不在心裡敬佩同僚的「預言」——現在他真是一只穿著衣服的綿羊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

  她穿過了一條白色的走廊。

  周圍悄然無聲,她卻莫名感知到了機械的韻律,知道周圍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運作著,燈光很亮,但牆壁上沒有她的影子,廊道在視野可見的範圍內不斷延伸,盡頭是一扇白色的金屬門。

  當她靠近時,金屬門就自動打開,於是又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白色走廊,廊道的盡頭又是一扇白色的金屬門。

  疑惑在她胸口彌漫,但身體所做出的決定依然不容置疑,在蒼白而漫長的循環中,她逐漸迷失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穿過了多少門,有一次她試著回頭朝來時的方向折返,可穿過金屬門後,她又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在朝原本的方向前進。

  「噓——」

  四周的壁燈暗了下去,在一片漆黑中,她感覺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不耐煩啊。」那個聲音如是說道,「現在正是精彩的地方呢。」

  話音剛落,她聽到哢噠一聲,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鞋底踩過枯葉時會發出的,古老的放映機正在咬合膠卷,照在白色的牆壁上。

  電影的畫面異常昏暗,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凄冷的灰色霧雨中,到處都可以看見五光十色的熒光燈,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但只是加重了那種難以言說的冷峻感。

  屏幕中央,金色短發的男人走進了一間小屋,門的上方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塑料眼球,牆壁上用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方塊字「中國人好,美國人不」ヾ。

  盡管一進門就見到了自己的目標,男人還是慢條斯理地環視了一圈,最後才將目光落到對方身上。

  「Fiery the Angels rose(天使如火般墜落)。」他低吟道,「Deep thunder roll\'d Around their shores, burning with the fires of Orc(海岸四處咆哮著雷聲,燃燒著獸人的火焰)。」

  她忍不住嗤笑一聲。

  「怎麼了?」那個聲音問道。

  「你不覺得這很蠢嗎?」她回答,「莫名其妙開始念詩什麼的,像是這個角色在賣弄自己,反而一點也不像是有學識的人。」

  「這幾句詩改編自一本叫《美國一個預言》的詩集。」對方說道,「有趣的是,這本詩集的作者威廉·布萊克是一位英國詩人,他用神話寓言的方式講述了整個美國從殖民地獨立為一個國家的故事。」

  「所以?」

  「如果角色的台詞與電影的核心主題有關,那麼無論它多麼裝神弄鬼,都算不上賣弄。」那個聲音回答,「人類因為不甘屈服於造物主定下的命運,選擇通過抗爭獲取獨立和自由,是一種合理且必然的歷史過程,羅伊作為復制人想要突破人類給予的壽命枷鎖,獲得真正的自由,也是合理且必然的,它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一條真理那樣正確,不容置疑。」

  「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了復制人,就像神明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類一樣……」

  那個聲音愈來愈輕,屏幕上的投影也愈來愈暗,唯獨那個金發男人的聲音依然清晰。

  「但願你能目睹我用你設計的這雙眼睛看到的東西……」

  …………………………

  …………

  「猊下?」

  緹克曼努一回過神,就對上了西杜麗充滿憂慮的表情:「您感覺身體還好嗎?是哪裡還沒有痊愈嗎?」

  她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那些縈繞的夢境碎片拋之腦後,「我沒……」

  一道驚雷般的巨響打斷了她的話——據說這種動靜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如果白廟供奉的安努神像不是一座純粹的石塑,那他可真是一個大瞌睡蟲),烏魯克上空的瑪那濃度已經上升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空氣中的潮濕有了一絲蜇人的感覺,絲絲縷縷地滲進皮膚,身體的每一處都擴散出陣陣綿密的癢痛。

  在這樣壓抑又折磨的環境下過了三天三夜,烏魯克的百姓居然還沒有拿起棍棒衝進王宮裡造反,真是一個奇跡……如果是她的話,第一天就要拎著樹脂浸過的鞭子,把這個國家的主人抽得滿王宮跑。

  緹克曼努壓抑著情緒走過了大半個王宮,但怒火還是在看到白廟現狀的一刻不可遏制地爆發了。

  與其說那是白廟,不如說是一堆白色建築的殘骸——甚至更刻薄一點,建築廢料的堆積場。肉眼可見之處沒有任何保留完好的建築物,如果不是知道實情,緹克曼努差點以為在她離開的這幾天,有一個迷了路的獨眼巨人在這裡不小心摔倒了,而且屁股不偏不倚地坐在了白廟上。

  神廟內部的穹頂已經被損壞得半點不剩,仿佛它本來就是按照一個沒有蓋子的罐頭設計出來的,幾根石柱孤零零地立在一旁,長短不一,較高的石柱大多隱沒在陰影中,原本精致的浮雕已經被飛走的砂石磨損殆盡,而矮的幾乎就是一個樹墩。

  緹克曼努感受著每次大地震顫後從殘骸上落下的灰塵和碎屑,乒鈴乓啷,像是砸在地上的錢幣。

  「你們兩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一頭暴怒的母獅喉嚨裡發出來的,「都給我滾下來。」

  時間仿佛一瞬間凝固了,那兩道身影倏地僵住——盡管上一秒他們還像迅光般在空中疾馳,幾乎要撕裂整個天際,並且在短暫降落時給予這片大地(以及烏魯克的財政)毀滅性的打擊——但在下一個剎那,硝煙、空氣中的瑪那、皮膚上蔓延的刺痛,還有那些讓人永無寧靜的轟鳴,忽然間都消失了,就連緹克曼努自己都感到驚訝,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一個具有權威的人,但也從未試過用一句話消融一場戰爭。

  那兩道身影以很快的速度降落了——緹克曼努以為他們會像炮彈一樣砸在地板上,但他們落地時不約而同地減緩了速度,如同羽毛般輕盈,甚至沒有激起半點塵埃。

  他們都看著她。

  恩奇都要平靜一些,他早就知道她平安無事,臉上依然是那種輕快的,如小鳥般無憂無慮的笑容,只是因為多日的分別增生了幾分熱切,而吉爾伽美什……

  緹克曼努強迫自己不要挪開視線,她將視線的落點控制在了對方的鼻尖,這樣既不像是在逃避,也不會因為無言的對視而滋生出更多尷尬的氛圍。

  於是她看著吉爾伽美什克制地向她走來(這種特質出現在對方身上時顯得尤其可怕),越來越近,直至他伸手擁抱了她,直到她感受到對方皮膚下熱血奔流時的溫度,直到她聞到對方身上汗水和血的氣味,整個過程都是悄然無聲的,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連呼吸都收斂了,緹克曼努唯一聽到的聲響就是對方的心跳。

  半晌過去,吉爾伽美什才打破了死寂。

  「以後……」他說,「以後不許再這樣了。」

  他的手臂向內施力,像是要收攏這個擁抱,但最後化作了一陣輕顫。

  「不許再離開,也不許再說那樣的話。」他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了,「我命令……我要你一直留在這裡,留在王座旁邊,你只能留在烏魯克,這裡就是你唯一的歸宿,盧伽爾之手,聽到王的話了嗎?」

  越過他的肩膀,緹克曼努看到恩奇都無奈地搖頭,聽見西杜麗哀愁的嘆息,他們都知道他搞砸了,也許吉爾伽美什也知道自己搞砸了,但他習慣了將真心藏在驕傲的甲胄下,這種執著是其他人都無法理解的,因為很多情況下,那些驕傲並沒能保護他,反而讓他在困境中越陷越深。

  如果在幾天前,緹克曼努可能會推開他,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再一次),然而遇見埃列什基伽勒之後,她開始有了新的感悟……或許也稱不上是新的,是她曾經體會過,但在故友過世後漸漸泯滅了的。

  她想起那個人說:「你以為我變了——其實沒有,緹克曼努,是我只剩下這些了。我的內心干涸了,我試著找過很多讓人刺激而快樂的事情,可沒有任何一件事在我心裡留下痕跡,我是一個除了驕傲一無所有的乞丐……盡管很多事情都淡去了,但我依然知道你是我最渴望的那個人,所以我寧可失去一切也不想失去你。」

  「其實我們是一樣的,緹克曼努。我們都忘了自己最熱忱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冷漠,但你忘不了那場戰爭,所以整個烏魯克都是你的寄托,你試圖從子民的幸福中汲取一點快樂,而你寧可去死也舍不下這點快樂。」

  她知道——一旦到了足夠高的位置,他就不可避免地離他曾經所愛的一切愈來愈遠,曾經令他觸動的不再令他心生喜悅,曾經令他哀愁的無法再喚起他的悲憫,而越是妄圖逃避這如瘟疫般蔓延的空虛,他就越是被拖入這孤獨的深淵之中。

  他們都在尋找著維系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東西。

  就像現在,緹克曼努知道自己有太多種手段都能傷害到對方,知道他的驕傲之下沒有再能抵御她傷害的東西,甚至連他的驕傲都那麼不堪一擊,她輕易就能摧毀他——也許不那麼嚴重,但也足以讓他被內心深處某個填滿了空虛的泥沼吞噬,而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看著一個驕傲的人被擊潰更有戲劇性的事了。

  可她只是嘆了口氣,伸手回抱了他。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在很孤獨的時候想起她,腦海裡或許就會浮現出今天的這一幕。

  「真傻。」她說。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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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盧伽爾之手的圓筒印章呢?」

  剛落座,緹克曼努就聽到了這句帶著點挑剔的詢問——來自烏魯克的盧伽爾,她有點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表現得太過溫和,以至於對方有點蹬鼻子上臉了……也可能是對方正處於生理期或更年期,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我戴著。」她用小指將脖子上的紅繩勾出一截,「放在衣服裡面了。」

  「放在外面。」吉爾伽美什理所應當地說道,「把它放在本王看得到的地方。」

  「……」

  緹克曼努決定根據對方的表現,來衡量他接下來要為自己大肆破壞公共建築的行為付出什麼代價。

  「我已經檢查完了這幾天政務的處理情況。」她環視一周後,微微頷首,「不得不承認的是,你們的工作成果遠超出我的預想,我不在的這幾天裡,你們都做得很好。」

  聞言,在場的眾人明顯壓抑不住心裡的高興和雀躍(塔蘭特尤甚,她甚至懷疑對方下一秒會像小熊一樣跳起踮腳舞),就連這幾天被加班和失眠折磨出的疲憊都一掃而空,即使是吉爾伽美什,聽完她的話後也不免嘴角上揚——緹克曼努知道這多半要歸功於他,因此也放任了他此刻有點尾巴翹上天的表情。

  之前那些籌劃到一半的計劃,如今都在有條理地持續推進,雖然因為擴充了人手,朝政會議的開支可能要略微調高,但這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困擾——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烏魯克的行政機構確實需要一套多人且高效的運作模式,以防那些不必要的細枝末節占據了決策者過多的時間。

  緹克曼努過去並不在意這些,畢竟她不用擔心自己猝死,但在冥府一行後,她有了新的想法……盡管現在還不方便對外表露,但她必須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

  「不過,還有可以做得更好的部分。」她拿起一塊泥板,「首先是農業,塔蘭特,我看了你在河渠規劃草稿上的修改,你的思路是正確的,但缺乏取舍的決斷力。」

  她的指尖沿著其中比較靠近的兩條分支平緩移動。

  「按照觀測所傳回的融雪記錄,今年的降水量明顯不夠,如果這兩條分支渠都保留,反而會降低河渠的水位,一旦斷流,那麼離入水口比較遠的幾條分支渠就會變成廢渠,所以勢必要舍棄一條,又或者兩條都推翻,重新規劃一條分支渠。」

  緹克曼努將泥板向塔蘭特的方向推了一下,「而具體要怎麼做,你須自己作出決斷。」

  「由我嗎?」塔蘭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既然您回來了,這樣重要的事還是……」

  「由你。」緹克曼努打斷了他,「三天後的朝政會議上,你要向盧伽爾陳述自己最後的選擇,以及如此選擇的原因。」

  塔蘭特滿臉愁苦,但沒敢在她面前嘆氣:「是,猊下。」

  在緹克曼努所有的學生中,塔蘭特都是能力最出類拔萃的一檔,但就像所有出身平民的朝臣一樣,他習慣於聽從別人的安排,缺乏一股對自己能夠做出正確判斷的自信。

  此外,塔蘭特心裡總是藏著一股焦慮,這股焦慮源自於他的才能——准確地說,所有天賦卓越的人都對他們的專業領域有一種極端的矜持,無法接受自己做出錯誤的決定。

  「然後是埃安那方面的事宜。」緹克曼努的目光移到了西杜麗身上(恩奇都也跟著她這樣做,他似乎覺得此時發生的事很新奇),「關於紅廟,後續我會親自處理,但今天下午你與埃安那來使的會晤,我並不滿意。西杜麗,你明白其中的原因嗎?」

  「我……」西杜麗遲疑了一下,「我的言語不夠聰明。」

  「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那個。」緹克曼努回答,「最重要的是,你表現得不夠強硬,仿佛生來就比對方矮一截——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你乃庫拉巴的輔佐官,如果盧伽爾之手一職空缺,輔佐官有臨時代管權,你身處權勢的中心,卻對外來者表現得如此沒有底氣,被埃安那的來使騎到了頭上,這是你的失職。」

  西杜麗低下頭,這孩子對她的批評從不會反抗,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我知道,你們心裡都有各式各樣的顧慮。」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擔心自己的出身不足以被委以重任,忌憚長老會議的那些貴族,以及他們那些狗仗人勢的爪牙,擔心我會對你們的工作表示失望……」

  她放下泥板,看著自己的學生們——有一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那也是類似的光景,不過他們還是一群小蘿蔔頭,剛剛破土而出,迷茫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或許她真的老了,也可能是她終於能再一次感受到和過去的聯系了,在此之前,維系她和「過去的她」的唯一紐帶只有那場戰爭。

  「但這種顧慮完全是多余的——當王將這一職責賦予你們的時候,就代表你們有權作為王的左膀右臂去處理這些事務。」她說,「塔蘭特,你沒有拘泥於我之前留下的備選,而是用自己的想法規劃了新的渠道,我知道長老會議卡了你很多次,但你最後抗住了壓力,這是一種極好的嘗試。」

  「西杜麗,你選擇以不變應萬變,拖到埃安那主動出招的想法也是正確的,他們對我們要達成的目的一無所知,既然如此,不妨讓對方先把底牌打出來,他們再喜歡胡攪蠻纏,也不過是伶人娛眾的戲碼罷了。」

  一邊說著,她的指尖一邊慢慢地點著桌面,發出「噠噠」的聲響。

  「如果說有什麼地方是讓我失望的……」她一字一頓地說道,「獅子不該被羊的叫聲嚇住,明白了嗎?」

  聽到這裡,吉爾伽美什輕輕笑了幾聲,他笑得很慢,但與她指尖發出的「噠噠」聲莫名地契合。

  「很高興您同意我的意見。」緹克曼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拿起了另一塊泥板,「從塔木卡寄回的報告來看,北方的境況似乎意外平穩,基什王用了一些手段,讓塞姆人和本地商人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好厲害!」恩奇都說——介於他的語氣裡有一種很不自然的誇張,緹克曼努覺得他應該是想模仿吉爾伽美什,給她的話捧場。

  盡管在外表上已是少年,但他對人類文明的理解確實還是一個稚兒,緹克曼努猜他其實不太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還是很努力地想要融入這種氛圍中。

  吉爾伽美什覷了他一眼,但沒有說什麼。

  同樣的事放在以前,這位壞脾氣王早就為有人膽敢在自己面前稱贊阿伽而發怒了(特別是當她這麼說的時候),不過他對恩奇都似乎有一種對待平輩的容忍——盡管知道這兩人似乎在戰鬥中達成了某種近似朋友的情誼,這對緹克曼努而言依然是一件稀奇的事。

  「以一個自幼失怙的年輕君王而言,確實如此。」緹克曼努繼續道,「不過,基什王日後面對的情況會越來越惡劣,若塞姆人判斷巴比倫尼亞是適宜定居的——尤其是阿卡德人,他們自身也孕育了較為成熟的文化,不會輕易被蘇美爾人同化,阿卡德人必然會在毗鄰基什的地方建造起自己的城市,到時候基什西側的貿易線就完全被切斷了。」

  「真過分。」恩奇都仿佛感同身受地說道,「為什麼塞姆人要來搶占基什的土地呢?」

  緹克曼努抬頭瞥了他一眼:「是烏魯克刻意引流來的。」

  「……」恩奇都做了一個將嘴合上的動作,可憐又無辜地看著她。

  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初識人類醜惡嘴臉的第一課,不過對於用這種小動物般的眼神博取原諒的技巧,他可真是越來越熟練(而且越來越沒有心理負擔)了。

  距離他徹底融入人類文明的日子應該不遠了,緹克曼努如是想道。

  「總之,對烏魯克而言,這次引流顯然沒有達到我們當初想要的效果。我已讓塔木卡盡快回國,播種季之後,商隊就幾乎不會有大範圍的流動了,我們需要盡快考慮下一步的對策。」緹克曼努繼續道,「另外,盡管盧伽爾下了令封口,但我離開烏魯克的消息依然傳了出去,追查一下消息流出的源頭……處理老鼠的時候不要髒到自己的手,明白了嗎?」

  「是。」

  「伊爾蘇,你的匠坊還能正常運作嗎?」王室工匠的作坊位於白廟內部。

  「我也希望如此,猊下。」伊爾蘇毫不遮掩地撇了撇嘴,「可惜,這個希望在王之寶庫打開的一剎那破滅了。」

  吉爾伽美什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恩奇都歪了歪腦袋,沒有明白伊爾蘇的言下之意。

  「重建白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你的新匠坊先建在王宮裡。」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他一眼,「當然,不許建在酒窖附近,也不許差遣僕從偷偷溜出王宮替你買酒。」

  伊爾蘇耷拉著臉,小聲嘟囔:「不管怎麼說,至少比以前近了……」

  「好了,既然說到了白廟……」緹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那些以血肉為食的猛禽也會做表情,大概就是像她這麼笑的,「那就讓我們來談一談白廟被毀的事吧。」

  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

  這一次,吉爾伽美什干脆把視線撇向一邊,唯獨恩奇都不太了解現在的情況,見眾人都齊齊朝他所在的方向看過來,還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剛才他已經體會到了這個陌生世界的第一課,現在他該上第二課了……

  比方說,打鬥應該避開有建築的地方,否則就會為此付出代價。

  「首先,很高興盧伽爾找到了可以結伴的朋友——某種意義上,為後面化解了一場不必要的干戈。」她意味深長地說道,「至於二位為什麼會打起來,為什麼沒有避開有建築物的地方——以及最重要的是,為什麼二位打到一半時,明明已經意識到對方是自己認可的對手,卻還是沒打算停止戰鬥……」

  「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不過我們今天只清算白廟被毀的損失,以及該如何填補這個損失。」

  說罷,她拍了拍手,西杜麗立刻心領神會地走上前來,將原本堆在桌腳的泥板放置在她手邊。

  「因為無法分辨哪部分的建築是由誰破壞的,這裡姑且將責任平攤吧。」緹克曼努抬了抬眼,「對於損失賠償的標准,以現下市場上流通的材料價值來估算,價位的區間取旺季和淡季的中間值,盧伽爾和恩奇都大人沒有異議吧?」

  「為什麼要叫『大人』啊……」恩奇都小聲道,「聽起來好疏遠。」

  「每次她想讓某個人付出代價的時候就會用尊稱。」吉爾伽美什無奈地為友人解答,「她稱之為『先禮後兵』……不管怎麼說,你現在最好不要多說話。」

  「看來二位對這方面都沒有異議。」她說,「那就開始算賬吧。」

  白廟建立於界河之戰結束後,因為基什和烏/爾剛打了敗仗,行走於南北兩路的商隊基本不需要付過路費就能順利抵達烏魯克,當時的物料也是最便宜的。

  然而,隨著基什漸漸復興,隔壁的麥桑尼帕達也想越過埃利都王,在商隊身上分一杯羹,如今的石料、木料不僅價格比那時翻了不止一倍,如果需要運送大量的物料,部分路途較遠(但也是物料最充足)的商隊還得支付一筆差遣費。

  「我已讓人徹底檢查了一遍,可以說白廟被破壞得非常徹底——不僅建築悉數化為殘骸,而且因為損毀得太嚴重,基本沒有多少可以復用的材料,一些被供奉在白廟內的珠寶也遭到了折損,唯二可以繼續使用的,只有位於地下的酒窖和祭品庫。」

  「當然,我們不可能讓盧伽爾和他的朋友去坐牢。」說到這裡時,她忽然哂笑一聲,「所以基本都是金錢上的賠償。按照這份清單,盧伽爾十年內的歲貢都要減少三成,而且三十年內不得有提高歲貢的要求——當然,如果您打算從您的寶庫裡出這筆錢,朝政會議也不會反對,而恩奇都大人……」

  緹克曼努放下泥板,在其中的一行字上比劃了一下。

  「按照一般勞動力的價格,再扣除保底的基本工錢,您需要為烏魯克義務勞動——將近五千年。」她非常溫柔地說道,「基本可以說,您以後就是烏魯克的長工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當西杜麗揭開綢布時,緹克曼努感覺好大一股灰塵和菌類的味道撲面而來。

  不同於那些尋常的泥板,當時她把計劃都寫在了羊皮紙上,經過雨季的侵染和蟲蟻的啃食,羊皮紙的表面滋生出大片的霉斑,有些紙的邊緣也被蛀掉了,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地方,不過對吉爾伽美什而言……

  「真惡心。」他滿臉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張羊皮紙的邊角,「怎麼不拿去洗一洗?這些霉菌都要長到本王的手上來了。」

  「首先,霉菌不會長到您的手上來。」緹克曼努回答,「其次,羊皮紙上的字是用墨水寫的,如果拿去讓奴僕漿洗,恐怕回來就干淨得一個字也不剩了。」

  緹克曼努讓西杜麗將長桌擦拭了一遍,然後將羊皮紙慢慢碾平,紙上的字跡已經褪色了,可她仍能感覺到一股無名的激蕩在胸口蔓延。

  吉爾伽美什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確實是好一會兒,他應該意識到了自己什麼都看不懂,為了防止這些計劃被別人知道,羊皮紙上的記錄是她加密過的。

  但他好像又覺得承認自己看不懂是一件有點丟人的事,於是假裝咳嗽了幾聲:「你可以開始說了。」

  緹克曼努盯著他:「您沒看懂,對吧?」

  「……啰嗦!」

  「這很正常。」她盡量沒讓自己表現得很得意,「因為我把字按照橫豎筆畫拆開了。」

  將最後一張羊皮紙展開碾平後,她指著其中只有文字一張解釋道:「上下兩行要放在一起看,將奇數行的字和它右下角偶數行的字拼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楔形字。」

  吉爾伽美什只是瞥了一眼:「這是一座塔?」

  在最大的一塊羊皮紙上,畫著這座塔的三視圖,看起來像一塊長方形的石碑,在緹克曼努的構想中,它至少要有白廟那麼高,但無論它的高度具體是多少,它的寬長高比例必須是1:3:9。

  「造型很奇怪,像一塊墓碑。」吉爾伽美什吐槽,「你在這方面的才能可真是有夠匱乏的。」

  緹克曼努不動聲色地回答:「或許我就是想讓它看上去像一塊墓碑呢?」

  「所以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用來殺死諸神的。」

  話音落下後,狹小的收藏室裡出現了幾秒的死寂——也是這樣短短幾秒鐘,空氣仿佛凝滯了,吸進肺腑的時候有一種溺水般的沉重感。

  「你沒有聽錯。」緹克曼努低聲道,「這座塔是用來切斷人類和諸神之間的聯系的,一旦啟動,諸神就會漸漸失去其意志的具現化,恢復成以往純粹的自然現像。」

  她的指腹撫過那些陳舊的文字,因為氧化,原本深色的墨水褪為了灰藍,一段塵封的記憶也在她腦海中被開啟,那時站在桌旁的還是眼前這名年輕君王的父親,而對方當時也像他的兒子這麼年輕。

  那時的他們是多麼狂熱啊……現在回想起來,緹克曼努也很難理解自己當時為何會如此不冷靜,也不理解這種心情是怎麼黯淡了、熄滅了,最後被遺忘在落了灰的記憶裡,仿佛他們只是仿佛短暫地在理想的國度裡迷失了。

  即使現在重新打開它們——誠然,她的心還是受到了觸動,但也不復往日的熱情了,她甚至說不准,剛才胸口的那陣激蕩是出於重新點燃理想的喜悅,又或是對故友逝去的哀思。

  而當情緒退潮之後,她竟感覺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湧上心頭……也許這就是文明傳承的意義,前人的想法由後人接管了,前人的目標由後人實現了,這世上永遠有逝去的前人,也永遠有後繼的後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既是前人也是後人,既非前人也非後人,盡管她還在執掌文明之船的船舵,但她也已經是被文明留在身後的人了。

  意識到自己沉默了太久,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揉了揉有點酸痛的眼角。

  「很早之前,我和你父親就有了這樣的想法。」說到這裡,她的目光略微偏移,越過了吉爾伽美什的肩膀,「如果你覺得自己站不住,可以先找個地方坐下,西杜麗。」

  西杜麗仿佛是被她的話點醒了——字面意義上的,對方剛剛看起來就像是站著陷入了昏迷。

  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滲出薄汗,盡管嘴唇不停地一張一合,但因為控制不住舌頭,只能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嚅囁。

  於是吉爾伽美什代替她做了決定:「坐下,西杜麗。」

  這句命令短暫地中斷了西杜麗的焦慮,她溫順地坐下了——不過緹克曼努認為她的反應只是出於本能,頭腦並沒有恢復清醒,顯然在心性上,這孩子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學習和鍛煉。

  「繼續。」吉爾伽美什似是不經意地往旁邊站了一步,擋住了她看西杜麗的視線。

  ……還是跟以前一樣,真是一個幼稚鬼。

  緹克曼努有點想嘆氣:「盧伽爾,您有想過為什麼烏魯克要在庫爾德斯坦山的山腳建立觀測所嗎?」

  「為了觀察積雪融化的程度。」吉爾伽美什回答,「如果你的記憶力還沒有衰退得那麼嚴重,這個答案是你十年前告訴本王的,而當時提出這個問題的是本王。」

  「那我們為什麼要觀察積雪融化的程度?」

  「為了估算今年降雨量。」

  「很好。」她繼續道,「既然我們基本能夠通過觀測融雪來判斷今年的降雨量,那麼我們向神明祈雨的意義是什麼呢?」

  這一次,吉爾伽美什沉默了很久。

  「神明是一群愚蠢的雜種。」他的語氣裡有一種(對他而言)極為罕見的慎重,「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神權的確使蠢貨也具備了操縱自然的力量。」

  「好,那麼建立在『神明能夠操控自然』的前提下,我們來探討下一個問題。」她說,「假設這裡有一盆冷水,我們此刻往水裡投入一塊燒燙的烙鐵,最後冷水會變熱,烙鐵會變涼,而不是冷水越來越冷,烙鐵越來越燙,對嗎?」

  「不然呢?」

  「然而,盡管冷水和烙鐵的溫度在此消彼長,但水不會變得比烙鐵還燙,烙鐵也不會變得比水更冷,它們的溫度只會無限趨同,對嗎?」

  「這到底有什麼好問的?」吉爾伽美什眉頭緊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最後我們得出結論:熱量永遠會從高溫物體流向低溫物體,而且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是自然最本質的真理。」緹克曼努盯著他,「那麼,你口中『能夠操縱自然』的神明,能夠違逆這條真理嗎?」

  「讓冷水更冷,讓烙鐵更熱——要用魔術達成類似的效果,並不算難。」

  「別嘴硬了。」緹克曼努平靜地回答,「你心裡清楚這個效果是怎麼達成的,同時用魔術凍結冷水和加熱烙鐵,確實不是什麼難事,但魔術真的能讓水的溫度逆流到烙鐵上嗎?」

  吉爾伽美什沉默了——沒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他啞口無言的樣子,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刻。

  不過這種沉默也只是短暫的:「說出你最後的結果吧。」

  他說得很隱晦,但緹克曼努知道這是一種投降的說法——意味著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先天才能者的傲慢,決定平心靜氣地與她探討那些過去他從不會去想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我也問過你父親一個問題。」

  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想要嘲諷就直接嘲諷,不要動不動就提父王。」

  「那是我第一次從灰燼中重生的時候。」緹克曼努對他的抗議充耳不聞,「你的父親盧伽爾班達對我的死而復生很感興趣,當時他提到了一個對我而言很新穎的說法,叫作『靈魂物質化』——在他口中,那是一種非常神聖的狀態。」

  「……第三法。」他微微挑眉,「靈魂轉變為肉/體後,你的內裡應該化為了無限能源的永動機,可你的瑪那耐受性很差。」

  「是啊,正是這個詞教我驚奇。」

  「魔法?」

  「永動機。」緹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你記憶力足夠好,小時候我還問過你另一個問題,能量從一種形態轉換為另一種形態的時候,有沒有可能不損害能量本身,你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說明我的肉/體即使在受損後重新愈合,整個過程所需要的能量也一定比我當初受損的程度要多。」她的語速越來越慢,也因此——在所難免地帶上了一點譏諷的意味,「既然我並不能完成能量無損耗的內循環,又怎麼可能被稱作永動機呢?所謂的『靈魂物質化』,不過是給了靈魂一個能源插槽而已,既然要依仗外部力量的補充才能自我修復,本質上又和古拉女神用神力治愈傷口有什麼區別?更不用說稱之為永動機了。」

  吉爾伽美什沒有回答,緹克曼努觀察著他的神態,盡管眉頭緊蹙,但看上去沒有太多惱怒的痕跡,更多的是沉思……他思考時的神態有他父親的影子,盡管他本人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發現了嗎?」她輕聲道,「這兩者都是你們所堅信的,可這兩者本質上又是互相衝突的,你們相信魔法的力量,並自認為掌握了它——因為那是你們與生俱來的才能,就像人從不會好奇為什麼自己需要呼吸一樣,可當我提問時,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回答我的問題。」

  緹克曼努不自覺地用手指點起了桌面,那種輕微的噠噠聲就像從屋檐落下的雨滴,能讓她感到鎮定。

  「那麼,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她說,「在我提出這些問題前,神明能做到這些嗎?」

  「……什麼?」

  「因為在我提出之前,就連神明都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直到他們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才發現自己其實做不到這些,但在我提這個問題前,神明是否能做到這些,處於一個可能行,也可能不行的疊加態。」她說,「我稱之為『造物主的緘默』——意思是,當造物主無需為自己創造的超常力量付諸解釋的時候,這種力量才會有效,但當有人對這股力量提出了質疑,而造物主又無法給出一個圓滿的解釋時,這種疊加態就會坍縮,成為一個既定為否的實事。」

  「換而言之,混沌不明即是魔法存在的原因,而當魔法被某個擁有智慧的族群用符合這個世界本質定理的方式解讀出來時,魔法的效果就會被削弱到這種解讀之下,淪為魔術。」她指了指吉爾伽美什,又指了指自己,「而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人,就屬於那個擁有智慧的族群。」

  這一次,吉爾伽美什沉默了很久……也許比他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沉默還要漫長。

  半晌,吉爾伽美什忽然嗤笑一聲。

  「原來如此,這倒是解開了一個讓本王困擾了很久的疑慮。」他說,「在界河之戰前,所有關於諸神之主的記載上提到的都是恩利爾,而非安努……是你的手筆?」

  「一次試驗而已。」證明了人類的信仰確實會對神明的權能產生影響。

  「試驗而已,真是狂妄的發言啊——不過,這樣才有趣,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酣暢淋漓地放聲大笑,「那就去做吧。」

  她幾乎本能地心頭一顫:「什麼?」

  「怎麼,因為本王的應允而高興得找不到北了嗎?」他直視她的雙眼——然而緹克曼努感覺到了一股輕微的蟄痛,那是一種被窺伺的感覺,「啰啰嗦嗦了那麼久,也該輪到本王來提問了吧?」

  這次輪到她沉默了,也很短暫:「可以。」

  「第一個問題。」他說,「幾十年前,在這裡,父王曾經也是這麼答應你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盡管十分克制,但她仍不可避免地墜入了對往日的回憶中,她揭示這一切的心情一如從前,卻又意識到過去確實是無法回來的,過去的他們……

  他放棄了——就像界河之戰教會了她悔恨一樣,緹克曼努此前從未有過「恨」這種心情,而那一刻她體會到了這種滋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種焦灼而苦澀的滋味。

  她人生的每一課都是一場災難。

  過了很久,她才在迷惘中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是。」

  「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放手去做吧,緹克曼努。」

  「可這座塔最終沒有完成。」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按照這上面的記載,這座塔本來應該建在白廟的位置。」

  「是。」那裡本該是埋葬諸神的地方,最後卻成為了供奉神明的廟堂。

  「父王放棄了。」他繼續道,「他向神明屈服了。」

  是,所以才有了你,人王與女神之子,用於維系人類與神明的天之楔——但緹克曼努沒有說出口。

  很久之後,她嘆息一聲:「當你朝理想中的目標進發時,會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但不是所有伙伴都會陪伴你走到最後。」

  「是嗎?」吉爾伽美什很篤定地說,「那很好。」

  「……哈?」

  「看來你真的傻了,人類的賢者。不過能看到你啞口無言的樣子,倒也值得定一個紀念日來慶祝了。」

  他搖了搖頭,有些不置可否的樣子——但緹克曼努聽得出他言語間的笑意,那麼輕快、毫無掩飾——在剝離了「王」這一身份後,他突然就不再設防了,他選擇將此刻最真實的樣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面前。

  「我可不會說什麼『放手去做吧,緹克曼努』。」他說,「愚蠢至極,將有趣的事情全權交給別人去做,而自己只是在一旁看著,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在桌下,緹克曼努感覺對方的手輕輕碰了一下她——剛好是一個西杜麗察覺不到的角度,她不太理解這種微妙的小心思,卻能很清楚地感覺到那種隱秘的喜悅,和孩提時代的他一樣,那麼意氣風發,又那麼孩子氣。

  「那個時候……父王肯定沒有去牽你的手。」他勾住了她的小指,「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如果一個人沒法做到,那就兩個人一起去完成。」


第18章 第十八章

  「這裡以後就是您的住處了。」

  西杜麗用鑰匙打開了門——這種住在封閉巢穴裡的感覺讓恩奇都感到新奇,房間裡有一股沉悶的氣息,帶著一點潮濕天氣催生出的霉味。

  這是房間裡很久沒有暢通空氣才會有的味道,但很多年後,恩奇都一聞到它,就會想起初次聞到這氣味時的那個早晨,那是他記憶中第二次聞到這種給他以強烈的「人類」感覺的味道,第一次是源自人類賢者身上麥子的香氣。

  「這裡離緹克曼努住的地方近嗎?」

  「離猊下在宮外的住所很近。」西杜麗耐心地回答,「猊下在宮內和宮外都有自己的居所,但具體選擇在哪裡留宿,要看當天的工作安排。」

  「那我可以和緹克曼努在一起睡嗎?」

  聞言,西杜麗臉上露出了有些復雜的表情。

  「您和王果然是好友。」她說,「聽說您能夠隨心所欲地調整自己的性別……我想,您在作為女性、或者處於無性別狀態的時候,也許可以這麼做。」

  「作為男性就不可以嗎?」

  「不可以!」西杜麗非常嚴肅地回答,「絕對——絕對不可以!」

  恩奇都不太明白西杜麗為什麼反應那麼大,不過既然決定了要在人類的棲息地生活,他也應該尊重人類的風俗習慣:「我明白了。」

  「您真的明白了嗎?」

  「嗯。」

  「真的、真的嗎?」

  「西杜麗……」恩奇都有些無奈,「我的聽力很好。」

  「非常抱歉。」西杜麗嘆了口氣,神情看起來有些憂慮,「沒有要質疑您的意思……但是恕我直言,您的相貌看起來真像是會引發災禍的樣子,真是令人不安吶。」

  人類心裡擔心的事情可真多……不過看到對方說得那麼真切,恩奇都倒真有點好奇自己會引發什麼災禍了。

  不是為了給別人帶來麻煩,恩奇都說服著自己,只是為了回避踩到底線的風險——不錯,一切都是出於好奇心的驅使,人類最大的優點不就是對這個世界的未知懷有無窮無盡地探知欲嗎?顯然,他離了解人類文明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為了通風,我現在先將您的簾子卷上去,但入夜之後,您最好將簾子放下來再睡。」西杜麗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根被鞣過的細皮繩,將蘆葦簾束起來,「猊下就經常忘記這件事,並因此而偏頭痛。」

  「為什麼不卸簾子就會偏頭痛?」恩奇都問道,「這道簾子是能夠抵御什麼詛咒嗎?」

  「當然不是。」西杜麗笑了笑,「睡覺的時候被晚風吹著,就容易頭痛。」

  「原來是這樣。」恩奇都點了點頭,再一次感受到了人類的脆弱,「那我們要好好監督緹克曼努。」

  盡管獲得了人類的外形,但在他看來,這種姿態有諸多不便。

  因為雙腿直立行走,人類前行的速度注定不會太快;他們的皮毛植被有限,難以抵御冬日的寒冷;他們的牙齒不像肉食動物那樣鋒利,而胃又挑剔得要命,既不能迅猛地撕開獵物的喉嚨,也不願像草食動物那樣屈就於灌木和地上的青草。

  如果不是他們腦子裡總能時不時迸發出一些奇思妙想,學會了依靠工具和馴養家畜為生,很難理解這樣一個孱弱的族群為何還沒有被自然的法則所淘汰。

  「這是您今天的任務,恩奇都大人。」西杜麗將泥板遞給他,「這一季的牧羊場在庫拉巴外牆的西北側,任務的具體內容,將由農務大臣塔蘭特告知給您。」

  恩奇都仔細地看著泥板,雖然他已經掌握了人類的文字,但來到烏魯克後,他發現民間常用的文字記錄和宮廷文書有很大差別,後者更加注重措辭和語法,對朗讀的韻律似乎也有特殊要求——對他而言,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

  他沿著西杜麗的指示朝西北走,期間受到了不少人的矚目,他向所有人微笑,如果有人打招呼,他就回應對方,期間有一個小女孩扭捏地跑到他身邊,給了他一顆漂亮的鵝卵石,恩奇都正想道謝,但她像貓一樣「咻」的跑開了。

  來到牧羊場後,塔蘭特親切地招待了他。恩奇都對他印像深刻,不光是因為他的發際線比一般人要靠後,也因為他身上深沉的泥土味令恩奇都感到親切。

  「無論看見過多少次,都得為您的美貌而驚嘆。」塔蘭特說,「不過,您還是得干完今天的活。」

  然後,恩奇都見到了他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羊,它們走路搖搖晃晃的,像是一座座會走路的白棉山——不過當他剪下第一搓羊毛後,才意識到羊兒其實還很瘦小,是羊毛太厚實了,這些微地減輕了他剃掉它們毛發的愧疚感。

  綿羊很溫順,自從夏哈特啟迪了他人類的靈智後,他就無法聽懂它們的語言了,但它們待在他身邊時明顯比待在其他人那裡時安定許多,讓塔蘭特嘖嘖稱奇。

  「太厲害了。」他說,「我還以為您第一天會失敗呢。」

  「為什麼?」恩奇都說,「我力氣很大。」

  「您剪羊毛的速度太慢了,一般的羊毛工必須得眼捷手快,非常利索才行,您顯然還不熟練。」塔蘭特說,「另外,有些地方您剪得太深了,羊兒的體表還是要留一點短毛的,否則容易被太陽曬傷。」

  「這樣啊……」恩奇都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下一次我應該會做得更好。」

  「不必著急。」塔蘭特寬慰道,「熟能生巧,何況您已經做得不錯了。」

  恩奇都很快就剪完了十只羊的毛,在給最後一只剪毛時,他忍不住給它剪了一個發型,和塔蘭特有點像,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喜歡這只羊的新形像。

  「天哪,這羊看起來老了十幾歲。」塔蘭特說,「不過還是恭喜您,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半。」

  恩奇都決定不告訴塔蘭特關於綿羊發型的真相:「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您得去庫拉巴東邊,幫幾戶人家開墾田地。」塔蘭特回答,「按照烏魯克的法律,如果家中務農的勞動力在戰場中犧牲,而家中又沒有年滿十六歲的男丁,王宮必須每年都派人在播種季的時候幫過世士兵的家屬照顧農田。」

  恩奇都又思考了一會兒——他喜歡這種感覺,思考的感覺:「這是一件光榮的事,對嗎?」

  「有人認為是,有人認為不是。」塔蘭特撇了撇嘴,「事實上,這條法律幾乎每年都要被長老會議彈劾一次,他們認為王室不該自甘下賤地去為那些平民服務。」

  恩奇都一點也不在意那些頭發花白、皮膚上帶著發霉氣味的老人:「緹克曼努是怎麼想的呢?」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了塔蘭特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仿佛與有榮焉的樣子:「猊下頒布了它,大人。」

  塔蘭特只送他到了城門,據說他還有別的事務亟需處理,西杜麗在城內接應了他。

  除去吉爾,他們應該是與緹克曼努職務最相近的,恩奇都聽過一種說法,西杜麗和塔蘭特就如同環繞著月亮的伴星,是盧伽爾之手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說法。」當他問起時,西杜麗是這麼回答的,「猊下說,星星實際要比月亮大得多呢。」

  西杜麗帶他沿著水渠的流向前行,空氣中麥子的味道越來越清晰了——這種認知讓恩奇都的心跳微微加速,庫拉巴的土壤和他在來烏魯克中途路徑別地時看到的不太一樣,還是濕潤的深褐色,沒有干裂,也沒有發白。

  趁著西杜麗和蘆葦屋外的一名中年女人交談時,恩奇都沾了一點泥放進嘴裡,是他所熟悉的、森林中帶著點水流濕氣的泥土,而不是白色的泥鹽。

  「這是犁,您需要把犁套在……」西杜麗環視一周,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阿爾加爾,騾子呢?」

  被稱作阿爾加爾的女人拍了拍腦袋:「它肯定偷溜到城門口去吃草了。」

  「這可真是大失策。」西杜麗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隨即深深地嘆了口氣,「恐怕得讓您等一會兒了,恩奇都大人,我和阿爾加爾必須先去找騾子……那是非常珍貴的財產。」

  恩奇都很想知道什麼是騾子,但看到西杜麗神色慌張的模樣,便好心地讓她離開了,當兩人都匆匆跑遠後,農田上只剩下了他、犁和淙淙的流水聲。

  他又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些泥土,用舌尖舔了舔——在他仍是獸的模樣時,以自然生長的果實為食,嘗到泥土的味道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但在化為人形後就幾乎沒這麼做過了,似乎在擁有人類的形貌後,他的內裡也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但此時此刻,這種味道還是讓他感到熟悉、懷戀,也稍稍緩解了一些離開杉樹林後心中的悵意。

  片刻過去,恩奇都又咀嚼到了麥子的清香,這才意識到這次有一顆大麥粒也黏在了他的指腹上,不知為何,他感覺心跳又加快了,一股微妙的燥熱湧了上來,但這種感覺究竟是愉快還是焦躁,也很難說清,但無論如何,在原地站著不動讓這種燥熱逐漸化作了一種粘稠的煎熬。

  恩奇都仔細觀察了一遍犁的構造,又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在用犁開墾,不過看著其他田地裡松軟的泥土,他隱約理解了它的作用和使用方法。

  又過了很久,西杜麗和阿爾加爾終於回來了,而恩奇都也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騾子。

  「這就是騾子嗎?」他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鬃毛,「身形像馬,長得卻又像驢,真有趣。」

  「恩奇都大人。」

  「怎麼了?」

  「您……」西杜麗喃喃道,「您已經給農田松過土了?」

  「是啊,犁不是用來松土的嗎?」

  「犁確實是用來松土的。」她直愣愣地看著他解開身上的系帶,「但並不是讓您親自來拉犁。」

  「是嗎?」恩奇都語氣輕快地回答,「但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了吧?」

  西杜麗麻木地回答:「您說的不錯。」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恩奇都決定去王宮找緹克曼努——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去王座前向吉爾彙報今天的工作情況。盡管恩奇都覺得沒什麼必要,但這個國家似乎就是這麼運作的,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必須讓王知道,無論王打不打算管這件事。

  「你居然親自拉著犁耕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聽完他的陳述,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發出了吵鬧的笑聲,「不愧是你,吾友,本王已經很久沒有為一件事情笑得那麼開心了。」

  說謊,昨天緹克曼努才為你的笑聲吵到了她辦公而抱怨過,恩奇都心想。

  「不過,以後可別這麼做了。」對方一邊說著,一邊還忍不住發出嗤嗤的笑聲,「否則騾子和驢就沒可活干了。」

  「為什麼吉爾的工作就是緹克曼努交代給你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由西杜麗和塔蘭特交代的。」恩奇都說,「當然,他們兩個人都很好,但我也想從緹克曼努手裡得到工作啊。」

  吉爾伽美什挑高了眉毛,將手中的泥板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知道這幾筆帳算上折損費、差遣費和路徑國家的關卡稅,總共是多少嗎?」

  恩奇都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些無法復用的廢料該如何處理,知道嗎?」

  恩奇都搖頭。

  「關於王宮後那塊建築的修復工程,需要多少原材料,原材料該怎麼運進城,需要多少人力,為了供養人力需要多少糧食,清楚該怎麼算嗎?」

  「……」

  「這就對了。」對方嗤笑一聲,「你還是去拉犁吧,吾友。」


第19章 第十九章

  「這些是今天亟需您處理的政務。」

  吉爾伽美什看著西杜麗將木箱擺放在桌腳,然後將裡面的泥板一摞一摞地拿出來——盡管他的宰相回來了,他過的日子卻與對方不在的時候沒什麼區別……不,可能還更忙了,因為現在他要處理的泥板已經要單獨放一個箱子才能一次性搬過來了。

  「讓緹克曼努中午的時候過來和我一起用膳。」

  「是。」說罷,西杜麗遲疑了片刻,又繼續道,「說到猊下……王,若您尚有空閑,能否請您聆聽一下我心中的困擾?」

  「本王看上去像是有空的樣子嗎?」吉爾伽美什盯著高高摞起的泥板,內心有些微的煩躁,盡管真正的哀悼之塔還只是打下了地基,但泥板所鑄的縮小版已經在王的桌案上成型了,「不過本王不禁止你說廢話的權利。」

  「感謝您的寬厚。」西杜麗小聲道,「您有沒有類似的感覺……猊下最近好像有點變了?」

  「她產出泥板的速度確實越來越快了。」

  「確實如此,猊下的敬業與工作效率總是令人驚嘆的。」全世界可能只有西杜麗能這樣一本正經地把別人對緹克曼努的抱怨說得像是誇獎,「但這並不是讓我困擾的地方……王,您不覺得猊下最近似乎變得……咳咳,好像更有人的感覺了嗎?」

  「她一直是人。」盡管她的永生不死還是一個不解之謎。

  「我的意思是……」西杜麗躊躇不已,她的支支吾吾讓吉爾伽美什產生了一絲煩躁,尤其是當他在耗費寶貴的工作時間去傾聽對方那些不足道的傷春感秋時,「猊下最近好像變得溫柔起來了。」

  「你在現實裡,西杜麗,不要說一些莫名其妙的夢話。」

  「請您對自己坦誠一點,王。」西杜麗不滿地回答,「您以前可從不期盼猊下會跟您一起享用午膳的。」

  「……」吉爾伽美什開始為自己剛才沒有剝奪對方「說廢話的權利」而後悔了。

  這個問題最終沒有得到解答,因為養殖場的一匹母驢難產了,西杜麗不得不即刻趕回現去主持大局。

  不過她的疑問還是在吉爾伽美什心裡掀起了一絲漣漪,懷著這種微妙的好奇心,吉爾伽美什在午膳時忍不住打量起了自己的宰相。

  「盧伽爾。」對方一如既往的鎮定,「我的臉上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沒什麼。」吉爾伽美什佯裝無事地看向一邊,「只是本王最近太忙了,偶爾會怔神而已。」

  緹克曼努抬起頭,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臉色,隨即點了點頭:「確實有些憔悴。無論工作多麼繁忙,從健康的角度來說,建議您每次久坐之後都起來走動一會兒,活絡一下身體,否則容易導致腰肌勞損和脊柱方面的疾病,還有可能導致排便不暢……」

  「……真是夠了,不要在用膳的時候說這些倒人胃口的東西。」

  「如果能給您留下深刻的印像,倒也不壞。」緹克曼努神色平靜地回答,「另外,請不要把盤子裡的萵苣和鷹嘴豆撥出去。我已聽聞您在我離開的時候擅自命令祭司把祭品改成鷹嘴豆ヾ的事,一個健康的人需要平衡地攝入營養,包括足夠的綠色蔬菜。」

  「哼,愚蠢,如果想要吃草,干嘛不直接外面的草坪上進食?」

  「只食葷腥容易排便不暢。」

  「真是夠了。」吉爾伽美什感覺胃裡一陣翻湧,「不要再提那個……總之,不要妄想本王會為這種事情而憂慮,坐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麼貧弱的普通人。」

  「您確實不是普通人。」緹克曼努重新拿起骨叉,慢條斯理地切著盤子裡的羊肉,「但有時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句話由誰來說都不奇怪,唯獨她說出來就顯得驚世駭俗了。

  其實之前的那些話也不像是緹克曼努會說的,但吉爾伽美什當時只覺得對方是故意用這種方式膈應他,以期用這種含蓄的諷刺表示她對他某些舉動的不滿。

  直到此刻,他才隱約意識到——對方剛才的話似乎真的只是出於關心,盡管態度很平淡。

  就像吉爾伽美什過去從不期待緹克曼努會在工作途中返回王宮只為和他一起用膳一樣,如果放在以前,無論吉爾伽美什抱怨得再多,對方多半會用一句「請您保重身體」敷衍過去。

  因為她自己從不為這些事而抱怨,所以她也不太關心別人抱怨這些的原因——哪怕是對她無條件服從的西杜麗,恐怕也不能否認她在人情世故上驚人的冷漠。

  吉爾伽美什年幼之時,還旁敲側擊地問過西杜麗,後者為了維護她的聲譽,找了種種理由,其中一些蒼白得可笑,也有一些讓吉爾伽美什覺得不乏道理。

  尤其是當他得知對方曾成功使眾神之主改朝換代後,那些理由變得更有說服力了,也許緹克曼努之所以能達成這樣驚世的偉業,就是因為她的性格中缺乏作為「人」的那一面。

  這種認知讓吉爾伽美什有些訝異,同時還生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

  緹克曼努作為盧伽爾之手工作了幾十年,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讓她變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離開了烏魯克短短十幾天,她那冥頑不靈的冷酷性格,竟然就無來由地開竅了,終於不再吝惜於給予他人一點溫柔了。

  更多的酸澀湧了上來,如同毒液一般侵蝕了那短暫的欣喜,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如同嫉妒的業火焚燒理智時發出的聲響。

  「……你變了不少。」吉爾伽美什壓抑著自己的語氣,但戾氣還是克制不住地從他的齒縫裡滲出,「看來離開的那段時間裡,你有過不少奇遇。」

  緹克曼努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神態自若地回答:「遇到了恩奇都,還去了一次冥府。」她頓了一下,補充道,「那是我第一次去冥府。」

  「看來埃列什基伽勒給你的印像很深。」

  「確實。」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和伊什塔爾大人長得很像,性格卻截然不同,有點超出我的意料。」

  吉爾伽美什的骨刀插進了陶盤,發出了哢嚓一聲。

  緹克曼努這時才終於抬起頭,對於陶盤的悲慘遭遇,她似乎不怎麼驚訝,只是讓女奴換了一副餐具上來,並讓她們把蘆葦簾卷起一半。

  「通通風。」她說,「讓房間裡醋的味道散掉一些,太嗆人了。」

  吉爾伽美什沉默許久,將原本在一旁服侍的僕從全部趕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當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吉爾伽美什也不再遏制自己的脾氣了,「如果哪一天本王衝到冥府去把埃列什基伽勒殺了,其中至少也有一大半是你的罪過。」

  「您的勇敢令人稱贊,但是最好別這麼做。」緹克曼努補充道,「另外,我只是平靜地敘述了自己的想法,至於聽者自己腦補了什麼,並不在我的管控範圍之內。」

  說罷,她放下手中的骨叉,長久地凝視吉爾伽美什的眼睛,半晌過去,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客觀上,我認為可以等用膳結束後再討論這件事……不過目前來看,恐怕您已經沒有耐心等到那個時候了。」

  「因為你不該提埃列什基伽勒。」其實是他自己先提的,但他生氣是因為這個名字從對方嘴裡說了出來。

  吉爾伽美什對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有些矛盾,一部分的他覺得自己無理取鬧的樣子可笑得要命,另一部分的他又覺得自己生氣是理所應當的,因為緹克曼努明明察覺到了他的試探,卻故意選擇了那些會讓他不快的話。

  「或許是吧。」她說,「盧伽爾,在您的人生中是否有過——哪怕只是一刻——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沒有意義,感覺有一股躁火正在心頭湧動,好不容易等它熄滅,卻又很快地陷入了某種前所未有的空虛中。」

  聞言,吉爾伽美什怔住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與她達成了某種微妙的精神共鳴,幾乎能從她冷靜的神態和平淡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寂寥,而那冷清的氣息混淆在麥子和香膏的氣味中,與她如影隨形。

  「而這幾乎是我過去的常態。」她繼續道,「西杜麗認為我缺乏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但原因並非如此——至少不全然如此。」

  緹克曼努不自覺地摩挲自己的左手……吉爾伽美什記得,很早以前她的左手上戴著一只手鐲,黃金打造,鏤空雕紋,而且和陶瓷繪圖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是伊爾蘇為之驕傲的一件作品。

  他打了一對鐲子,其中的一只伴隨著父王的死亡一同下葬了,另一只仍在緹克曼努這裡,但他很不喜歡對方戴著父王生前贈予的禮物,勒令她把手鐲鎖進了首飾盒。

  「哀悼之塔的計劃終止後,我試圖拋棄我身體裡屬於『我』的部分,更純粹地作為盧伽爾之手為這個國家服務。」她的語氣愈來愈輕,似是回憶。

  「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感覺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讓我開心的事情。也許只有農作物豐收的時候?但那快樂也很短暫,因為我知道距離下一次收獲季還很遙遠……可我的生命還很長,望不到盡頭,注定了我還要經歷很多個漫長的等待。」

  「我不會把自己的冷酷全部歸結在這些外因上,不過自那之後,我萌生出了一種新的傲慢。我對他人的情感產生了厭煩,即使那是真摯的、發自肺腑的,我也不以為然。」

  說到這裡,緹克曼努又嘆息一聲,這一次帶上了些許自嘲的意味。

  「但冥府一行,確實讓我有了新的感悟——也許在某個時刻,那些我曾蔑視的、不以為然的事情,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救贖……所以,我想我應該去學著去理解和珍惜這些它們。」她說,「也包括你,吉爾。盡管我總是蔑視你對我的感情,認為它們是無聊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也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那些與你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深陷絕望的時候拯救我。」

  哢噠——那是椅子倒了的聲音。

  也是聽到了這個聲音,吉爾伽美什才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骨刀也因為他的動作掉在了腳邊。

  他看著緹克曼努,嘴唇張張合合,喉結上下顫動著,但什麼都沒說出來。

  「冷靜,盧伽爾,先把椅子扶起來,然後坐下。」緹克曼努說,「以及無論氣氛有多麼感人,您都要把萵苣和鷹嘴豆吃光。」


第20章 第二十章

  當第一束晨曦降臨時,伊什塔爾睜開了眼睛。

  她推開了一條擱在她腹肚的手臂,從一堆美妙的光裸胴體中——也從光輝燦爛的陽光中起身下床。

  伊什塔爾從不吝惜她對美麗事物的眷顧,臨近入夜,她會允許祭司們與她睡一張床。

  不過,她們身上必須像剛出生的嬰兒般一/絲/不/掛,因為神明的愛是有限度的。當伊什塔爾發現某個女孩身上有了不體面的胎記或斑痕,那個女孩就將失去她的寵愛,她不喜歡有瑕疵的東西出現在自己身邊。

  察覺到她下床,祭司們也迷迷糊糊地醒來了,首先下床的是夏哈特——不僅因為她最敏銳,也因為她的地位是最高的,除卻巫女長,只有她有資格在伊什塔爾身邊服侍。

  「請讓我來為您梳頭吧。」夏哈特走到她身後,拿起了妝奩邊的木梳。

  和其他祭司相比,她的兩腿中間還有著尚未愈合的紅痂,這是她前段時間被派去和那只野獸/交/媾時留下的,不過伊什塔爾對她著有額外的寬容,尤其是在得知那只野獸化人後給吉爾伽美什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時,伊什塔爾對這份寬容的期限便又延長了一些。

  她還未清醒多久,巫女長就在外面敲門求見。

  「進來吧。」伊什塔爾打了個哈欠,「最好給我帶一點好消息,阿蘇普,你差點就打擾到我的睡眠了。」

  阿蘇普神色凝重地回答:「請原諒我的失禮,伊什塔爾大人,但事情恐怕不能如您所願了。」

  伊什塔爾抬眼看她:「什麼意思?」

  「神造兵器與王休戰了,不僅如此,他們的關系似乎頗為親密,猶如密友。」阿蘇普深吸了一口氣,伊什塔爾盯著她因過分緊繃而顫抖的下顎,「而且,緹克曼努大人醒了。」

  如果說第一個消息只是讓伊什塔爾如鯁在喉,那麼第二個消息就令她感到了暈眩。

  「她怎麼會醒?」伊什塔爾站了起來,倒下的椅子砸到了夏哈特的腳趾,她發出輕微的嗚咽,但伊什塔爾只感到了煩躁,「不是說她死了嗎?埃列什基伽勒居然沒能關住她?真是一個廢物!」

  以緹克曼努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去過一趟冥府的,她有沒有發現什麼?埃列什基伽勒會不會一不小心說錯了話,致使她得知了真相?

  雖然她不能主動操控它,但那件可怕的東西蟄伏在她體內也是事實,當她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都敢將諸神當作棋局中的棋子,如果她知道了那些秘辛……

  「請不要著急,大人。緹克曼努大人沒有做什麼,只是專心操持修復白廟的工作。」阿蘇普低聲道,「白廟被毀,安努大人和王的聯系也斷開了,若不及時復建白廟,連王室的正統性都會受到質疑。無論她有什麼不軌的企圖,現在都沒有時間動手。」

  這話雖然不錯,但吉爾伽美什作為維系神代的天之楔,這種失聯的狀態也不是她想看到的……不過這番話不能對阿蘇普說,伊什塔爾並不懷疑她的忠誠,但有些事情是她沒資格知道的。

  「把椅子扶起來,夏哈特。」她說,「繼續梳理我的頭發。」

  夏哈特乖順地將椅子扶起來,伊什塔爾坐下了,椅子很結實,卻有一種下墜感湧上心頭。

  「除了修復白廟,她還做了什麼?」

  「她緊急召回了北方的商隊。」

  「塔木卡。」那條狡猾的肥泥鰍,伊什塔爾對緹克曼努的鳥雀們厭惡至極,塔木卡則是這厭惡中的極致。

  很久以前,伊什塔爾曾派遣一名女祭司在夜晚偷偷去他的房裡,想要以美色蠱惑他為她效力,然而對方那晚不僅酗酒過度,像豬一樣醉醺醺地睡了一宿,第二天還對枕邊赤/裸的女人發出尖叫。

  當緹克曼努循著叫聲趕來時,他竟輕聲啜泣起來,眼淚流得比那名女祭司還快,他哭訴著昨夜不幸的遭遇,仿佛自己受到了床上這個女人的侮辱——是了,他不過是緹克曼努養的一只烏鴉,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緹克曼努撫慰了他,也沒有追究那名女祭司的事,但她意味深長的目光讓伊什塔爾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笑話。

  「緹克曼努從不輕易召他回來。」伊什塔爾說,「她一定還有後手,在她來埃安那之前,我一定要知道她的肚子裡裝著什麼壞水。」

  按照使者的說法,緹克曼努三天後就會向埃安那出發,而伊什塔爾等待那無望的消息也等了三天……盡管她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

  直到最後一天的上午,那時距離緹克曼努抵達紅廟只剩下兩個小時,伊什塔爾在焦慮中灌了十幾杯果酒下肚,阿蘇普才匆匆趕來,因為背脊佝僂,那件用卡烏納凱斯制成的長袍沉重地拖在地上,使她跑得跌跌撞撞,時有踉蹌。

  太慢了,伊什塔爾心想,她的巫女長終是老了,或許她曾經也美貌靚麗,但為她服務的那麼多年裡,皺紋爬上了她的臉龐,因為缺了幾顆牙齒,她的臉頰像老鼠那般尖瘦干扁,跑得卻沒有老鼠快。

  「伊什塔爾大人。」她氣喘吁吁,臉頰因呼吸不順而漲紅,「塔木卡的商隊沒有全部回來,盧伽爾之手在召回塔木卡的書信外還附帶了一封密函,讓商隊分出了一部分人,拐道去了庫撒。」

  聞言,伊什塔爾不由得怔忪——埃列什基伽勒正是庫撒的守護神,而緹克曼努去過冥府之後就把人派往了她姐姐的城市,她到底想做什麼?

  她的姐姐一直嫉恨她,緹克曼努對她說了什麼?她們是不是偷偷達成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協議?

  「伊什塔爾大人,現在該怎麼辦?」阿蘇普依然恭敬而溫順,和綿羊一樣的溫順。

  但伊什塔爾已經厭倦了這種溫順,她甚至有點遷怒地記恨起了遠在庫拉巴的吉爾伽美什,還有他的父親盧伽爾班達,他們什麼都不用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連她的父神也能順帶得到好處。

  而輪到了她,想要什麼都得和緹克曼努勾心鬥角,她只能和她交易,而得不到她的饋贈——更可惡的是,對方居然想與埃列什基伽勒聯合起來對她不利。

  真是荒謬至極,她可是伊什塔爾,金星女神,天空的女主人,而埃列什基伽勒只配在深淵裡統治一堆骨頭和腐肉,緹克曼努卻越過她選擇了她的姐姐,這是伊什塔爾絕不能原諒的。

  「伊什塔爾大人,那女人馬上就要來了。」在一旁為她斟酒的祭司忽然出聲,「沒有時間耽誤了,您須得穿上最隆重的服飾,艷光四射地在她面前出現。您是埃安那的守護神,亦是紅廟的主宰者,千萬不能讓那女人看輕了您。」

  「不可失禮。」阿蘇普嚴厲地說道,「無論如何,緹克曼努大人還是盧伽爾之手。」

  阿蘇普的話是正確的,但伊什塔爾現在對所謂「正確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這名斟酒的女祭司有點意思,她有著棕色的長發和小鳥般灰藍色的眼睛,皮膚黝黑但光滑細膩,應該出生自末流的世家。

  「那就把我的禮服拿出來。」伊什塔爾捋了捋鬢發,目光瞥向斟酒少女,「會梳頭嗎?」

  「會。」少女立刻跪下親吻她的指尖,臉上是令人愉快的熱切——許多出身卑微的祭司臉上都會有這種熱切,伊什塔爾以往見過許多次,但還是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需要它,「請讓我為您效勞吧,伊什塔爾大人。」

  她應允了少女的請求,心頭也稍微松快了一些,因為阿蘇普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不停絞動的手指令她厭煩,她勒令對方退下去准備接待緹克曼努的事宜。

  「我對你的臉沒印像。」當少女梳頭的時候,她挑起了少女的一縷頭發放在手心把玩,「你叫什麼?」

  「米莉圖姆,大人。」

  米莉圖姆是一種樂器的名字——少女的聲音雖然稱不上曼妙,說出來的話卻著實悅耳。

  「你管緹克曼努叫什麼?」她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想再聽一遍。」

  「那女人。」

  「你知道她是誰嗎?」伊什塔爾嗤笑一聲,但語氣中沒有責怪的意思,「若將她的功績羅列一遍,整個美索不達米亞的君主有一大半都會蒙羞。」

  「那不重要,大人。」米莉圖姆說,「我所侍奉的對像是紅廟的主人,而不是盧伽爾之手,只要是能取悅您的話,就是正確的話。」

  伊什塔爾已經有些喜歡她了,也許有一天她會允許對方和其他出身高貴的女祭司一樣,在入夜後與她一同安睡。

  她甚至破例允許少女跟著她一起去見緹克曼努,要是放在以前,她是不會讓這樣一個膚色像平民一樣的女孩跟在自己身側的。

  「伊什塔爾大人。」遠道而來的盧伽爾之手向她微微頷首,臉上的淺笑與伊什塔爾記憶中一般無二。

  如果不是她已經知道了緹克曼努和她姐姐狼狽為奸的事,確實難以想像對方的皮肉下藏著的壞心腸。

  緹克曼努的相貌也從未變過,鴉羽般漆黑的長發,琥珀色的雙眼,盡管她像麥女一樣經常下農田,但皮膚依然如羊乳般白皙。

  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難以言說的美,冷清卻令人著迷,烏魯克兩代君主都那麼迷戀她不是沒有理由的……

  想到這裡,伊什塔爾不免心生譏諷,緹克曼努長得確實美麗,但還不足以讓一個君主放棄他的王朝,不知道盧伽爾班達在品嘗寧蓀兩腿間的滋味時,腦子裡是否浮現過這張俏臉。

  「緹克曼努。」她端起微笑,「希望你沒有等太久。」

  「還好。」緹克曼努說,「我此次前來,是為了和您商榷紅廟交付行省稅權的時間,談完這件事後,我就要返回庫拉巴了。」

  她說的甚至不是「紅廟怎樣才願意交付行省稅權」……看來埃列什基伽勒的確許諾了什麼,才讓她有底氣提出這種無禮的要求。

  「在索要禮物之前,應該先給出價格,我的好大人。」伊什塔爾佯裝認真地四周掃視了一圈,「希望你沒有忘了它,我似乎沒有看到裝禮物的匣子。」

  「給您的價格在很久之前就到了,而您也簽收得很愉快。」

  「愉快不代表足價。」

  「這一點上沒有商量的余地。」緹克曼努不溫不火地回答,「很顯然,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不止一條……而目前看來,這條對您是最有利的。即使您不願意,王室也有別的辦法得到埃安那的行省稅權,而且哪怕讓您的父神來審判,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果然是埃列什基伽勒!

  伊什塔爾感覺一陣口干舌燥,怒火總是令人如此口渴,殺意也是——米莉圖姆適時地為她倒了一杯酒,伊什塔爾贊許地點了點頭,但目光經過阿蘇普時,後者臉上不贊同的神情又加劇了那股怒火的燃燒。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盤算什麼。」她將美酒一飲而盡,杯子放在桌案上時發出了突兀的響聲——這是不成體統的,但她感覺愉快極了,「不要覺得搭上了埃列什基伽勒就能對付我,緹克曼努,她神權的至高性只在死後的世界有效,一旦離開冥府,我的瑪安娜瞬間就能將她射殺。」

  直到此刻,緹克曼努的表情才有所觸動——盡管轉瞬即逝,但伊什塔爾知道自己的話真真切切地動搖了對方。

  她很想舔舔嘴唇,但那會讓她的欲求顯得太過強烈,此時她最應該做的就是擺出毫不在乎的姿態,才可教她的敵人不安,然後心生猶豫。緹克曼努確實動搖了,但還不夠,不足以形成破綻。

  如她所想,緹克曼努沉思了很久——如果說吉爾伽美什是張揚,肆無忌憚的極端,那麼緹克曼努就是他的反面,無論伊什塔爾如何窺伺,都無法讀出她此刻的想法。

  「伊什塔爾大人。」她低聲道,「如果您還沒有忘記的話,我曾與您說過,有關聯性的神權是可以互相蠶食的,安努大人的神王之位,您作為椰棗豐收之神的權能,都是這樣得來的……同理,夜晚與死亡也是兩種有所關聯的神權。」

  伊什塔爾尚未理會她的意思,就莫名地感覺心神不定,某種詭譎的冷意在她的皮膚上擴散,如同跗骨之蛆,引起陣陣顫栗。

  冷靜下來,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你乃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沐浴永恆光輝的伊什塔爾,不要讓任何人看出你的不安。

  無論如何,至少父神會為她做主,她一直是父神最愛憐的小女兒,而埃列什基伽勒……她剛一出生,就被父神下放到了冰冷的地下王國,她過去從未享受過父神的愛,現在也是如此,將來也會如此。

  「而夜幕中皎潔的明月,最適合點綴在夜之女神的王冠上。」緹克曼努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至於安努大人……只要烏魯克的繼承人順利降世,想必他不會在意那孩子出自哪個女兒的腹中。」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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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怎麼回來得那麼快?」吉爾伽美什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中午離開,傍晚回來,看來你只是去埃安那散了個步。」

  「差不多。」緹克曼努將一塊濕帕敷在臉上,平復著太陽暴曬後的熱意,「算不上是什麼麻煩的事。」

  一連串軟綿綿的噠噠聲從門外傳來,由輕漸響,由遠及近——只有不穿鞋子的人走路時才會有這種聲音,而王宮裡只有一個平常不穿鞋子的人。

  「緹克曼努!」門被推開後,露出了綠發少年的臉,「歡迎回來!」

  他像小鹿一樣腳步輕快地跑到她跟前,將一頂用麥穗和鮮花編織成的花冠戴在她頭上。

  「喜歡嗎?」他開心地說,「麥穗是阿爾加爾給我的,她說我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要給我獎勵,我就要了一根麥穗,花是我自己去城外采的。」

  緹克曼努摸了摸花冠的邊緣:「謝謝。」

  「你喜歡嗎?」恩奇都握住她的手,執著地盯著她,「一定要說真話哦,緹克曼努。」

  「很漂亮,能看出你花了很多心思。」緹克曼努思索了一會兒,「如果這些花能維持到明天的話,也許我會戴著它去開朝政會議。」

  「你喜歡就好。」恩奇都笑了起來,「因為我以後還會送緹克曼努很多很多你喜歡的東西。」

  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從她身後傳來。

  「王……」她聽見西杜麗小聲說道,「感覺您完全輸了呢。」

  「閉嘴。」吉爾伽美什強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仿佛剛才的咳嗽聲不是他發出的,「去把門關上,西杜麗——不,給門落鎖,本王可不想再看到什麼人帶著什麼像是禮物的東西莫名其妙地闖進來。」

  恩奇都斜眼瞥向他:「真是小心眼啊,吉爾。」

  「啰嗦!」

  待門鎖上後,整個房間陷入了短暫的靜謐之中——緹克曼努的思緒也短暫地陷入了泥潭,當自身所處的空間與外界驟然隔絕後,陰謀的氣息就如水霧一般從房間各個角落的縫隙中滲了進來。

  她不討厭這種氛圍,就像她也不討厭陰謀詭計一樣,很多時候,她甚至……以此為樂。

  緹克曼努揭下臉上的濕布(已經因為皮膚的溫度而失去了涼意),埃列什基伽勒的臉和伊什塔爾的臉在她的腦海中交錯出現,仿佛在互相侵蝕,但後者的臉龐很快就被前者吞噬殆盡。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緹克曼努依然記得埃列什基伽勒那時怯生生的臉,忐忑又真切地期待著一個肯定(她渴望卻從未有過的),但對方很快就無需為這種事情煩惱了,因為她會教她的女孩明白自己值得比那更好的東西。

  「看你的表情,埃安那一行看來很順利了……不過也對,畢竟是伊什塔爾那個廢物女神。」吉爾伽美什哼笑一聲,「她居然一直認為自己在才智能與你匹敵,這真是本王有史以來聽過最滑稽的笑話了。」

  「伊什塔爾?」恩奇都思索了片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安努的女兒吧?」

  「是她。」吉爾伽美什譏諷道,「如果整天沉溺肉/欲、攬鏡自憐和聽祭司的奉承就能讓傻瓜變聰明,那她早就擁有智慧女神的權能了。」

  緹克曼努適時地補充道:「為你啟迪靈智的神妓夏哈特就是她手下的女祭司之一。」

  西杜麗恍然大悟:「怪不得恩奇都大人和夏哈特長得一模一樣,原來您和紅廟還有這樣的因緣。」

  「被紅廟的女祭司啟迪了靈智?」吉爾伽美什時挑了挑眉,「真是可悲啊,摯友,難怪你會自己去拉犁。」

  「真是的,吉爾煩死了。」恩奇都朝他吐了吐舌頭,「明明只有那一次,再這樣下去,吉爾的老二會變得和心眼一樣小的。」

  「咳咳——」緹克曼努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您到底教給了恩奇都什麼奇怪的東西?」

  「為什麼要問我?明明是阿爾加爾把他教壞了。」吉爾伽美什不快地回答,「而且本王的身軀從上至下都是毫無缺憾的,那裡的尺寸和形狀更是完美到沒有可以挑剔的余地——話說你這種大驚小怪的反應是怎麼回事?又不是沒見識過。」

  ……啊哈,差點忘了這家伙在某些方面是多沒有羞恥心了。

  「說回正題吧。」緹克曼努嘆了口氣,「不出一個月,哀悼之塔就能正式動工了。」

  「這麼快?」

  「對,而且工期至少有四個月。」緹克曼努在心裡大致算了一下,「如果靠往年儲備下來的糧食強撐的話,五、六個月也不是問題,不過其他國家的守護神有可能會發現我們的計劃。」

  在場的三人都在安靜地聽她說話,其中恩奇都是最認真的——據說吉爾伽美什已經把計劃悉數交代給了他。

  其實對於恩奇都的態度,緹克曼努一直有些游移不定,盡管他表現得很真誠,也很熱情,但她並不清楚對方真誠和熱情的原因,也就很難全然托付自己的信任。

  而且恩奇都的本體乃神造兵器,神代斷絕後,他本人是否會受到影響也是一個未知數……緹克曼努本以為他會猶豫一段時間,卻沒想到他適應得如此順利,甚至比信仰破滅後,失魂落魄了好一陣的西杜麗代入得都快。

  此外,還有芬巴巴口中那個殘忍的決定……

  「……啊,抱歉。」恩奇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也將她從回憶拉回了現實,「手上的泥不小心蹭到你的裙子了。」

  緹克曼努下意識地看向他的手——依然白皙、柔軟,但掌紋中填滿了泥漬,透露出辛勤勞作的痕跡,人類才會有這樣一雙手。

  不錯,他有許多偉大的名字……緹克曼努想道,但在烏魯克,他只是恩奇都。

  「沒關系。」她用溫了濕帕幫他把手擦拭干淨,恩奇都輕聲笑了起來……而王座上又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仿佛囓齒動物咀嚼時發出的聲響。

  嘖。

  「伊什塔爾大人真的會離開那麼久嗎?」西杜麗適時地將話題扯了回來,「即使她在外面尋歡作樂忘了回來的時間,一旦紅廟發現不對勁,阿蘇普大人會用巫女長的權力強行將女神召回……雖然代價是性命,但您也知道阿蘇普大人的忠誠,她不會畏懼這一點的。」

  「是啊,這是安努大人為了防止女兒耽溺於享樂,賦予巫女長的特權。」緹克曼努慢條斯理地回答,「不過很可惜,這項特權並不是任何時候都有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能湮滅所有奇跡的地方,且擁有一套完全孤立的運作方式,連安努大人的威能都無法抵達那裡。」

  「難道是——冥府?!」西杜麗大吃一驚,「可、可是伊什塔爾大人為什麼會去冥府?那可是連安努大人都不想沾染的死亡國度……」

  「果然是冥府。」相較之下,吉爾伽美什倒不是很吃驚,「也是,如果要刺激那個廢物女神,沒有比埃列什基伽勒更好的人選。」

  「埃列什基伽勒不是伊什塔爾的姐姐嗎?」恩奇都問,「兄弟姐妹之間,關系應該很好吧?就像阿爾加爾,雖然她總罵伊爾蘇是臭酒鬼,但也一直很擔心他的身體健康。」

  「伊爾蘇和阿爾加爾是一起長大的兄妹,在被賜名成為王室工匠之前,伊爾蘇和阿爾加爾是相互扶持著長大的。」緹克曼努解釋道,「埃列什基伽勒和伊什塔爾不同,她們雖然是姐妹,但從未見過彼此。埃列什基伽勒甫一出生就被父親獻祭給了死後的世界,因為神權的關系,她也無法離開冥府。而對那些端坐於天國之府的諸神來說,冥府的存在就像是亂墳場,所以伊什塔爾也從未去過冥府。」

  西杜麗露出困惑的神色:「可您剛才說伊什塔爾大人馬上就要下冥府了……」

  「她當然會去——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有可能被對方威脅的時候。」

  「可是……」

  「愚蠢,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還沒明白嗎?」吉爾伽美什說,「正是因為從未見過面,所以才會不安——未知乃是恐懼的溫床。而且再怎麼無知,伊什塔爾也知道對方是在身份上與自己最接近的人,也最容易取代她,如果要把她放在天秤上,另一邊最好的砝碼無疑就是埃列什基伽勒。」

  「除了美貌、血統和神權之外,伊什塔爾心裡也非常清楚,自己過去的驕傲有一部分也根植於姐姐的不幸……現在我已經亮招,但還沒有正式把砝碼放到天平上,她必然會想趁此機會打個時間差。」

  伊什塔爾是極少數主動想和她玩這種游戲的對像,她雖有些想法,但又習慣了被安努溺愛的日子,經常任憑一股意氣催動自己做事……要應對這類人,鳥兒在枕邊的歌聲往往比刀刃更有用。

  「若我沒有猜錯,她的下一步應該是親自去冥府奪取埃列什基伽勒的權柄,打算搶先一步,以力量威懾我,如果等到庫拉巴和庫撒達成了某種協議,就太晚了。」

  西杜麗搖了搖頭:「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在死亡國度擁有至高的權能,即使是伊什塔爾大人……這也太衝動了。」

  「不能指望一個怒火中燒的人總是做出理智的決定。」緹克曼努不溫不火道,「說到底,貪婪、冷酷、愚昧、嫉妒——這些即是人的共性,也是神的共性。後者的道德底線並不見得比前者更高尚,頭腦也沒有顯得更高明。」

  「阿蘇普大人是伊什塔爾大人的心腹,她應該會及時阻止她的。」

  「她會阻止,但她的阻止只是火上澆油。」

  「怎麼會?阿蘇普大人過去的諫言也有被采納……」

  「現在的伊什塔爾,最聽不得的就是關於她姐姐的勸諫。」緹克曼努打斷了她,「阿蘇普越是阻止她,就越是會激起她的怒火,即使我們這邊完全不插手,她最後也會自己走入陷阱中的。」

  何況,想讓她完全不插手可太難了——游戲已經開始,棋手怎麼可能不動棋子呢?

  「這也算是人與神之間天然的差距吧。」緹克曼努心裡其實沒什麼情緒,但話意還是透露出了一股蒼涼的意味,「對於阿蘇普而言,伊什塔爾是她此生唯一全身心去侍奉的對像……但對伊什塔爾而言,她已經見過太多像阿蘇普一樣的巫女長了。」

  事實上,緹克曼努還見過紅廟的上一任巫女長,連她都記不太清對方的名字了,只能依稀想起對方舉止非常端莊,父親也是長老會議的一員,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伊什塔爾……一個跟阿蘇普非常相似的女人,僅此而已。

  如果神代一直維持下去,伊什塔爾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巫女長。

  思緒至此,她不免嘆了口氣。

  「對了,最近阿爾加爾的一雙兒女都出遠門了。」她對恩奇都說道,「以後如果有時間,多陪她說說話吧,他們短時間內都沒辦法回來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恩齊都又夢見了杉樹林的那段日子。

  那時的他還沒有化為人形,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像野獸一般在樹林中躥尋,他以瑪那為食,無需整天狩獵以維持飽腹,但他喜歡在林間穿梭的感覺,沉迷於追逐與他同樣敏捷的動物,因為風從臉頰拂過的感覺讓他感覺輕快,無拘無束。

  某一段時間,他最喜愛的動物朋友是一只棕色的野兔,因為它能輕易越過高聳嶙峋的山澗,在吃草時胡須會可愛地顫動,而且熱衷於族群的繁育——在芬巴巴口中,這是非常神聖的工作,如果地下洞穴王國也會時不時給百姓們頒發榮譽,恩奇都認為它至少值得一個「最受歡迎獎」。

  那時的他試圖突破族群的桎梏,和野兔先生成為真正的朋友,成為它們族群中的一份子,但最後失敗了——他沒有成為任何「東西」,也沒有成為任何族群裡的一份子。

  「阿魯魯女神還沒有想好你真正的樣子。」對此,芬巴巴是這麼解釋的,「她應該在等待一個契機,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契機——就像你一樣,恩奇都,你認為自己想以某種族群的姿態而存在,但你其實還沒有真正想清楚。」

  「我想成為野兔。」

  「你只是覺得成為野兔『好像也很不錯』,你並不真的渴望這些。」芬巴巴直視他的雙眼,目光不會傷害任何人,但恩奇都感覺皮膚上蔓延著綿密的刺痛,但又不知道這種刺痛源於什麼。

  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在人類的記載中,這被稱作「洞察靈魂的注視」。

  當時的他感到了困惑:「『渴望』是什麼?」

  「那是一種強烈的、擾亂心緒的想法。」芬巴巴含蓄地解釋道,「它會讓你止不住地想要尋嗅某種氣味。」

  「當你聞到它,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盡管它令你快樂,但恐懼會短暫地壓過那快樂帶來的感覺,可當對方真如你所希望的那樣離開,那麼恐懼和快樂都將被無盡的悲傷悉數吞噬,那時你將明白,世界上最盛大的快樂,都遠不及那些微的恐懼所滋生出的快樂更令你觸動。」

  氣味……?

  夢中的他和當時的他一樣困惑,然而不同的是——芬巴巴落下話音的剎那,恩奇都忽然聞到了一股極淡的麥子香氣,若有若無地混雜在某種馥郁的香膏氣味中。

  他忽然感覺口很渴,飢餓的腹肚發出悲鳴,他渾身戰栗起來,像是某種看不見的磅礡力量使他滋生不安,他的四肢軟綿綿的,無法像往常那樣矯健的行動了。

  於是他放任自己被這恐怖狩獵,放任那股未知將自己拖入深淵,墜向往那麥子香的源頭……

  「恩奇都?」

  當恩奇都睜開眼睛時,一縷漆黑的長發搔到了他的眼睫,他沿著發梢一路向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緹克曼努?」恩奇都揉了揉眼睛,這裡是他的房間,「你怎麼在這裡?」

  「西杜麗說,你想親自跟我交接工作。」緹克曼努揉了揉他的頭發,這種溫柔的觸碰讓他更加昏昏欲睡了,「累了嗎?多休息一會兒吧,我會適當調整你的工作內容。」

  「沒關系,一點也不累。」恩奇都真心實意地回答,「阿爾加爾還做了很多蛋糕給我吃。」

  為了完成緹克曼努的囑托,恩奇都這幾天都會跑去阿爾加爾家看看,即使他當天並不需要去田地幫忙。

  阿爾加爾是一個瘦小但精神的女人,長相和兄長伊爾蘇頗為相似,氣質卻南轅北轍,盡管已經年過半百了,可她依然精力旺盛,可以獨自背起一大捆柴禾,並且健步如飛。

  不過自他見到阿爾加爾的第一天起,對方就是孤身一人,他既不知道對方有兩個孩子,也不曾見到過她的丈夫。

  「他們都在做一些有意義的工作,父母總不能一直把孩子拘在身邊。」對於孩子,阿爾加爾是這麼回答的,但當提到自己的丈夫時,她立刻換上了冷酷的表情,「他死了。」

  恩奇都當時有一些慌張:「抱歉……」

  「沒關系。」阿爾加爾說,「是我哥哥殺的。」

  後來恩奇都才從西杜麗那裡得知,阿爾加爾的丈夫在妓院裡感染了髒病,讓她失去了第三個孩子。

  伊爾蘇接受賜名成為王室的工匠,換來了王的恩典,讓古拉女神治好了自己的妹妹。

  「除了工作之外,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緹克曼努說道,「過幾天,你需要在朝政會議上闡述你決定成為烏魯克一份子的原因——盡管這是一件多余的麻煩,但烏魯克有它運作的方式,商隊領袖塔木卡對你的存在提出了質疑,在你為自己辯明之前,他無法向你托付任何信任。」

  說罷,她用指尖點了點桌面,神色沉靜。

  「有很多人會站在你這邊。」她的語氣似乎意有所指,「因為你誠懇、開朗、辛勤工作——但塔木卡有自己看人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在絕大多數時候被證明是切實可靠的,所以我也不會忽略他的意見。」

  恩奇都並沒有很意外,甚至覺得這個環節來得太晚了。

  也許是因為他是吉爾的摯友,也許是因為他為烏魯克帶回了他們的盧伽爾之手,也許是因為他擁有可以與吉爾伽美什匹敵的力量——這個國家從上至下都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盡管他從未告知自己的出身,也沒有解釋過自己決定成為烏魯克一份子的原因。

  反倒是這位素未謀面的塔木卡,更貼近芬巴巴口中的人類:聰明,謹慎,疑神疑鬼。

  恩奇都並不討厭這位商隊領袖……事實上,他還真想見見對方,盡管這個名字出現在塔蘭特和西杜麗口中時大多伴隨著抱怨,但恩奇都的直覺告訴他,他會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心裡很抗拒這麼做,這個環節也可以駁回。」緹克曼努適時地補充道,「除了一些極少數的情況,你基本不會和塔木卡有交際。」

  「緹克曼努不想知道嗎?」他問,「關於我會留在烏魯克的原因。」

  「我會知道的。」她的語氣很篤定,「在恰當的時候。」

  「那什麼才能算『恰當的時候』呢?」

  緹克曼努靜靜地注視著他,這讓他重新想起了那天被芬巴巴注視時的感覺,好一會兒過去,那緩慢蔓延的刺痛感才從皮膚上褪去:「這只有你知道,恩奇都。」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了。緹克曼努去了工匠坊,要去和伊爾蘇討論一種叫「花火棒」的東西的改良,而恩奇都剛走出房門,就被一名羊女慌慌張張地叫住,因為吉爾伽美什急著找他過去,而他的原因也和緹克曼努一模一樣。

  「你答應了?」吉爾伽美什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愚蠢,本王想找誰當朋友都是本王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向那些雜種解釋原因,本王不是在『找他們商量』,而是在『通知他們』,本王真應該讓伊爾蘇做一個『是,盧伽爾』的烙鐵燙在塔木卡臉上。」

  恩奇都看得出來,吉爾伽美什對塔木卡的存在非常不滿,但也非常重視他——他沒有稱呼對方為雜種,這種待遇幾乎可以說是王的恩賜了。

  於是恩奇都陸續知道了塔木卡出身娼妓巷,像跳蚤一樣長大(吉爾的原話),雖然沒有被割掉老二,但他說話的語氣就像閹人一樣細聲細氣,平常總是一副與人為善的樣子,而且一天能大驚小怪地被嚇到幾百遍——但這種善意和真情實意也都是偽裝的,惹人厭煩。

  最後,吉爾伽美什做了總結:「總之,你根本不需要向他們解釋什麼,本王已經認可了你的存在,那你的存在就是合理的。」

  恩奇都很想領情,最後卻說:「烏魯克有它運作的方式。」

  聞言,吉爾伽美什翻了一個很不吉爾伽美什的白眼:「你說話的語氣倒是和她越來越像了。」

  「而且,我也很想見見那個叫塔木卡的人……也許他能解答我的疑惑。」

  「有什麼疑惑是本王不能為你解答的?」

  「我……」恩奇都斟酌著,不知為何臉頰感到了一股灼熱——日後他會知道這叫作『羞澀』,但這時的他只是對自己不正常的反應更加困惑了,「我在渴望……也許是渴望吧?我在渴望著一種氣味。」

  他簡單地講述了原因,並打算把它當作幾日後辯述的原稿……但當看到吉爾伽美什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時,他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真是見了鬼了。」他的好友有些暴躁地說道,「怎麼偏偏是——雖然我多少有點感覺,但是——太荒謬了。」

  「吉爾?」

  「你在把我變成一個笑話。」他說,「同樣變成了笑話的還有你和緹克曼努——當然,她是完完全全的活該——先是父王,又是你,對了,還有那個不知道什麼情況的埃列什基伽勒。」

  他不明所以:「吉爾……你還好嗎?」

  「我看上去像是『還好』嗎?」吉爾伽美什的語速越來越快,仿佛稍慢一些就會被那些語句燙到舌頭,「幸虧你提前告訴我了。如果你今天在朝政會議上說,那我們今天就會變成笑話,如果你明天說,那我們明天就會變成笑話。」

  「為什麼?」恩奇都有些困擾,「我是懷著非常真誠的心情想要向大家告知這些的。」

  吉爾伽美什盯著他——他的目光和芬巴巴、緹克曼努不同,但還是讓恩奇都感到了些微的無措。

  半晌,他倏地一扭頭:「本王為什麼要告訴你原因?」

  恩奇都嘆了口氣:「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吉爾……」

  「你以為我在耍小孩子脾氣?恰恰相反,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冷靜過。」吉爾伽美什嗤笑一聲,「當初我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明白了一切,為什麼要輕而易舉地告訴別人?自己苦思冥想去吧,吾友——想要成為真正的人類,可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緹克曼努眉頭緊皺:「燃料烘干後表面有裂紋。」

  「那是不可避免的,猊下,水分消失後,凝固的燃料就是會裂開,尤其您還加入了鐵粉。」伊爾蘇將風干箱上的花火棒逐次撿起來查看,最後將其中一根遞給她,「這根看起來是一個幸運兒。」

  緹克曼努將那根火花棒略微彎曲,燃料的塗層發出哢嚓一聲,像是被擰斷的枯枝——最後一個幸運兒也消失了。

  「猊下……」伊爾蘇有點無奈,「您如果堅持如此,永遠都不會有成品的。」

  「會有的。」緹克曼努沉吟片刻,「我會根據調和劑的比例增加水的比重,並且相對地減少澱粉,控制燃料的稀稠程度,按照之前的流程再做一次,等燃料烤干後,再浸入燃料一次。」

  「如果要二次烤干燃料,現在的風干箱恐怕不能用了。」

  「那就改進它。動一動你智慧的大腦,王室工匠閣下,這不比你打造一件珠寶首飾更難,你只是不想把時間花在這些事情上。」

  伊爾蘇小聲嘟囔:「王室工匠應該做一些更精巧、也更有意義的東西,而不是這種……」

  「慶典日的小把戲。」緹克曼努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更熱衷於設計哀悼之塔的地道,但這些『小把戲』現在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盡快完成它。」

  對方看起來仍舊很不樂意,但她知道他已經屈服了:「如您所願,猊下。」

  目送伊爾蘇回去工作後,緹克曼努聽見了鞋底落在石板上的聲音——皮靴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宮廷裡很少有人會穿皮子制成的鞋,而且那腳步緩慢、沉重,屬於一個身材肥胖的人,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來者是誰。

  「塔木卡。」她說出了對方的名字,但是沒有回頭,「如果我的記憶還不至於太差的話,朝政會議結束之後,我對你說的是『在謁見室等我』,謁見室可不生爐子。」

  「只能請您原諒我的魯莽了。」塔木卡的語調裡滿是哀愁,「雖然王正在內庭院歇息,但要我在王座之側謬議王的友人,真是教人為難啊。」

  緹克曼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都在朝政會議上提出要讓恩奇都自辯了,居然還會為這種事情而為難?」

  「當然。」對方回答,「卑鄙小人可不就該如此嗎?在別人聽不見的時候,才會偷偷說那個人的壞話。」

  緹克曼努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沒必要這麼說自己。」

  「別擔心,猊下。」塔木卡似是溫順地回道,「畢竟,我不是那種會因為別人說了實話就惱羞成怒的人。」

  如果她說話陰陽怪氣的功力能有塔木卡的三分之一,就不至於每次和吉爾伽美什起衝突時,都要和對方吵得不可開交了。

  在今天的朝政會議上,吉爾伽美什強行駁回了塔木卡的要求,拒絕讓恩奇都在會議上進行自辯——盡管恩奇都本人早就已經同意了,他依然決議如此。

  論口頭功夫,十個吉爾伽美什也說不過一個塔木卡……但當王之寶庫打開時,最能言善辯的鳥兒也得乖乖閉嘴。

  不過,這並不代表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正如她之前所說,烏魯克有自己的運作方式。程序本身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它能使那些模糊的事物變得清晰,使他們的存在具有說服力,王權的恩寵並不能論證恩奇都存在的合理性——恰恰相反,因為吉爾伽美什的獨斷專行,反而有更多大臣對這件事心存疑慮了。

  想到這裡,緹克曼努感覺一陣頭疼,但若表現得太過頹喪,未免又有失盧伽爾之手的氣度,她按耐住了第二次嘆氣的想法,低聲道:「隨我去外庭院走走吧。」

  塔木卡意有所指地問道:「恕我直言,猊下,我們會經過謁見室嗎?」謁見室位於外庭院和內庭院之間。

  「不會。」她一邊回答,一邊走出工匠坊,「何況,盡管路上仍有可能遇到盧伽爾……可也沒必要忐忑,不是嗎?你只是在與我說新進的佳釀,據說塞姆人的腳行商帶來了新品種的水果,很適合釀成果子酒。」

  「正是。」塔木卡不動聲色地跟了上來,「那是一種甘美多汁的紫色果實,長在柔軟的樹藤上,塞姆人稱這種果實為葡萄……」

  盡管已經臨近冬季,王宮的庭院裡依然綠蓋如陰,一副生機勃勃的景像——與城牆外逐漸蕭條、枯黃的樹林形成了對比。

  都說伊什塔爾是豐收的女神,只要有她,大地的能量便不會枯竭,但烏魯克還是只能兩季一播種,且冬種的收成必定會比春種少上許多,和其他國家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有埃安那個別貴族所擁有的田地可以隨時播種……所謂女神的恩賜,似乎只有極少數的權貴才能得到。

  漫長的死寂後,塔木卡主動開口道:「不僅是王,您似乎也對那位恩奇都大人非常信任。」

  「出乎了你的意料?」

  「這確實不像是您會做出的打算。」他回答,「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曾經隨您去過一次埃安那,並有幸被伊什塔爾大人允許留在紅廟過夜,結果第二天一早,我的床上多了一個女人。」

  「何必裝得那麼驚訝。」她瞥了他一眼,「你心裡明知道伊什塔爾會這麼做。」

  「是啊。」塔木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過,伊什塔爾大人事後的解釋倒是超出了我的預想——『你只消看一眼那張俏臉,便知道她不會做壞事』——這回答可遠遠稱不上聰明,教我記憶猶新,也可能是伊什塔爾大人認為,這個答案就足以應付我了……唉,這般敷衍的態度,真是令人傷心。」

  緹克曼努只用片刻就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那夜的女祭司不是夏哈特。」

  「確實不是,也願您不要用同樣的話來應付我。」塔木卡輕聲道,「我只想從您這裡得一句實話——王也就算了,就連您也這麼信任恩奇都,究竟是為什麼?」

  緹克曼努知道他最大的顧慮不是恩奇都的身份,而是恩奇都的那張臉。

  按照恩奇都的說法,他之所以用哈夏特的外貌現身,是為了感激當初對方為他啟迪了靈智……

  但對庫拉巴而言,一個和紅廟有著強烈聯系的人成為了王的摯友,也許意味著某種政治信號。

  這是否是王室對紅廟的綏靖政策?是否代表王打算縱容埃安那的宗教勢力入主庫拉巴?考慮到先王盧伽爾班達和寧蓀女神的結合,吉爾伽美什是否也有類似的打算,希望和伊什塔爾共同孕育一名具有更純正神明血統的子嗣?

  「我無法給你非常確切的答案。」緹克曼努說,「當然,你若指望恩奇都能解釋清楚——又或是露出馬腳也是不現實的想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

  「雖然這麼說,可想必您對自己思考的結果非常有信心。」

  「……姑且是吧,但是在此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緹克曼努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塔木卡,什麼才算是自然?」

  塔木卡聳了聳肩:「植物和野獸?」

  「大麥算是植物嗎?」

  「當然。」

  「那羊算是野獸嗎?」

  這個問題讓塔木卡遲疑了一下:「不算吧?」

  「可羊並不是生來就被人類所豢養的——事實上,雞、鴨、豬、馬和驢子都是如此,只是人類發現它們身上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才將它們抓起來,按照對人類有利的方式進行養殖。」緹克曼努補充道,「尤其是豬,許久之前,它的外形與現在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你應該也見到過那些野豬的樣子吧?但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培育,它們最後變成了與過去截然不同,但對人類更有價值的樣子。」

  說罷,她停下腳步,回頭直視塔木卡的雙眼。

  「發現其中的規律了嗎?」她輕聲道,「我們的發展,本質上是對自然的一種馴服。」

  「您吶,總是喜歡輕描淡寫地說出一些驚世之語。」塔木卡難得露出了苦笑,「我從未質疑過您所設想的未來……但不知為何,聽完您的話,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恐慌。」

  「這不值得奇怪。」緹克曼努說,「你是一個聰明人,塔木卡,這毫無疑問是狂妄的想法——妄圖改造自然,當然也會受到自然的反噬,土地鹽堿化就是人類試圖凌駕於自然之上的懲罰。」

  「聽起來真讓人悲傷。」雖然塔木卡一向善於作出傷春感秋的情態,但從未像這般真誠過,「難道就沒有折中的方式嗎?」

  「……誰知道呢。」

  也許再過上千百年,人類會漸漸意識到,他們一直賴以生長的世界,不過是這個族群文明成長的搖籃。

  「恩奇都是阿魯魯大人創造的強大兵器,這些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但有一點,之前我從未提及——恩奇都是被芬巴巴撫養長大的,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在北方的杉樹林。」

  「被自然的化身撫養長大。」塔木卡若有所思,「如今卻變成了人類,還選擇將在人類的國度作為自己的棲息地,難道說……」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不錯,如果神明及其所造之物都是某種現像的具現化,那麼恩奇都最終選擇化身為人,也許正是自然的某一部分正逐漸被人類馴化的影射……但說到底,他本人不過是這種影響的自然產物,希望他能將其中的道理闡述清楚,本身也是一件不太實際的事。」

  結合芬巴巴說過的話,緹克曼努其實已經對那個「殘忍的決定」有了一些猜測,但仍有一個懸而未解的問題在困擾著她。

  如果她的推測沒有錯,恩奇都如今的形態,應該是源自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推動,而使這種量變演化為質變的,是因為夏哈特為恩奇都啟迪了靈智……

  那麼他為什麼沒有去其他城市,也沒有去紅廟陪伴夏哈特,而是選擇了烏魯克的首都庫拉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那支商隊在庫撒駐扎了?」

  「是的。」

  伊什塔爾忽然感覺口中的酒液醞釀出了一絲酸澀,但她還是咽了下去——就像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一樣,過去遙遠而模糊,只配被她悲憫的姐妹,如今成了緹克曼努懸在她脖子上的利劍。

  夏哈特輕撫她的長發,好梳開一縷打結的發絲:「這事兒再尋常不過了,商人們總是嗅著金錢的味道到各種地方去,勤勞的蜜蜂會選擇合適的鮮花采蜜,完全不值得讓您擔心。」

  然而伊什塔爾一點都不覺得寬心,甚至覺得自己被無形地嘲笑了。夏哈特是一個空有美貌的蠢貨,難怪當初緹克曼努沒有選擇帶走她:「庫撒不過是一塊貧瘠之地,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沒有任何大地之上的權能,充其量只是讓她的子民在死後能安寧一些罷了。」

  「商隊途徑某地,和駐扎在某個地方還是不同的,前者不過是順道,後者卻意味著商隊認為這塊地方有利可圖。」米莉圖姆適時地開口道,「正如伊什塔爾大人所說,庫撒的守護神主宰著死後的世界,卻無法給予活著的子民多少庇佑,那種地方有什麼財富可以攫取?事出反常,王室必定是想從庫撒那裡得到別的利益。」

  米莉圖姆所說的不過是最簡單的總結,卻是最符合伊什塔爾心意的。

  在表面的尊榮之下,她有太多顧慮無法吐露,亦無法向她的祭司們傳達自己的恐懼——這有違神明的威儀,而威儀是神明的底線——但是米莉圖姆的話給了她繼續問下去的理由,她允許自己向對方露出一個微笑。

  「駐扎下來後,商隊們可有什麼行動。」她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阿蘇普恭敬地回答:「根據線人傳回來的消息,這支商隊的負責人名為阿拉,他們的一輛車上載著兩桶葡萄酒、三罐蜂蜜油和各種香料,一輛車上堆滿了石榴、榅桲和歐楂果,最後那輛車上則裝著酸乳酪和黃油。」

  「沒有什麼是庫撒那個鬼地方買得起的。」伊什塔爾嗤笑一聲,「我可不信他們真以為這些能賣得出去,那個叫阿拉的家伙,打算用它們交換什麼?」

  「這……」阿蘇普遲疑了一會兒,才謹慎地說道,「我們的線人地位並不高,還得不到這種隱秘的消息,不過據他所說,阿拉最近經常在入夜後偷偷拜訪執政官的府邸。」

  「只有老鼠才會在入夜後辦事。」米莉圖姆冷笑一聲,「不過,倒是與他的主人相配。」

  呼,真是一張尖刻的嘴——伊什塔爾喜歡她的伶牙俐齒,她身邊從不缺忠誠的人,但鮮少有這樣說話有趣的人。

  可惜阿蘇普很快又出來掃興了。

  「不得失禮。」巫女長的臉像是被鞣過千百遍的皮子,柔軟而松弛,但說出來的話死板又冷硬,「無論如何,緹克曼努大人乃是烏魯克的宰相,盧伽爾之手,不是你我可以謬議的,紅廟當下應該如何行動,只能由伊什塔爾大人來定奪。」

  這些話一點也不新鮮——「不得失禮」,「無論如何」,「緹克曼努終究是盧伽爾之手」,伊什塔爾已經厭煩了這一套。

  歲月會吸走人類的活力,即使是出身高貴的巫女長也不例外。

  這種距離下,伊什塔爾甚至能看到她皮膚下藍色的血管……說到底,現在的阿蘇普不過是一個皮膚冰冷,呼吸時會散發出迂腐氣息的女人罷了。雖然她忠誠依舊,卻逐漸失去了謙卑之心,忘記了自己的本職是遵循她的意願,而不是給那個端坐在庫拉巴王宮的女人以尊重。

  「算了,你們都退下吧。」伊什塔爾有些不耐煩,但當阿蘇普即將闔上門時,她又開口道,「米莉圖姆,你留下。」

  她看著阿蘇普下垂的臉頰抖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別過身好讓米莉圖姆進來……直到此刻,伊什塔爾才萌生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但那都是阿蘇普自己的錯,伊什塔爾心想,只因她總叫人掃興,擅自打斷她的愉快時刻,還自以為是地要給她提什麼諫言。

  憑什麼?在庫拉巴,緹克曼努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反對,而在紅廟,她卻得被不停地告知「不得如此」、「請三思」——除了米莉圖姆,她們都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忘記了她們所侍奉的對像是紅廟的女主人,而不是盧伽爾之手,她們應該篤信沒有任何人的智慧足以與這位女主人匹敵。

  「給我梳頭。」伊什塔爾坐回銅鏡前,過去她喜歡細細端詳自己在鏡中的面容,現在卻失去了往常的興致。

  她知道埃列什基伽勒長得與她一模一樣……然而,這種認知在以前是很模糊的,就像埃列什基伽勒的存在一樣,所有神明都聽聞過她的大名,但沒有多少神明真正見過她。

  雖然名義上她們猶如雙子星般相互輝映,但伊什塔爾從未把她放在心上過,當「姐姐」二字從舌尖流淌而出時,她也不覺得有什麼親切,心頭泛起的只有遙遠和陌生。

  當然,直至現在她也不覺得對方有什麼優於自己的地方——什麼夜之女神的冠冕,那個女人的想法真是荒謬至極。要她來說,埃列什基伽勒不過是漆黑地獄裡的一抹磷火,貌似在發光,實則沒有任何溫度……

  但對吉爾伽美什而言,埃列什基伽勒的確是一個優質的選擇。

  想到這裡,伊什塔爾頗為嘲諷地輕笑一聲,捻起肩頭的一縷長發,用指尖撥弄發梢:「你覺得緹克曼努想從庫撒這裡得到什麼?」

  她並未指望得到答案,對方不過是一介末流貴族出身的祭司,有何智慧可言?

  「如果連您都毫無頭緒,就更不用說我了。」米莉圖姆回答,「不過,即使是我也能辯明,只敢在夜晚偷偷摸摸地做事,說明他們自己也清楚某些事見不得人。」

  「聰明的孩子。」她寬容地笑了,「緹克曼努妄圖聯合我的姐姐來對付我。」

  「聯合您的姐姐?」米莉圖姆愣了一下——伊什塔爾發誓,若她的臉上泄露出一絲一毫的恭敬,她便讓這女孩滾出去,但對方只是困惑地說,「請原諒我的愚鈍,相對於您和安努大人,您的姐姐似乎在南方一帶名聲不顯……事實上,若非剛才聽您提及,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姐姐竟是庫撒的守護神,也不知道那女人是為何看上了您的姐姐。」

  「你日後若想成為地位更高的祭司,可萬萬不能這般無知。」伊什塔爾佯裝發怒,但很快又笑了起來,「不過庫撒確實是一塊貧瘠之地,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不錯——在地底,埃列什基伽勒是死亡國度的主宰者;到了陸上,她和古拉那種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神沒有什麼區別。

  她的姐姐這輩子都沒得到過別人的愛,很容易就會被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糊弄……如果是埃列什基伽勒,想必早就把神廟的行省稅權拱手讓給王室了吧。

  伊什塔爾可不想輕易委身於吉爾伽美什,那個男人太過驕傲、自大,還沒有認清自己應該在她面前擺出怎樣的姿態,而且迷戀著那個狡詐又傲慢的緹克曼努,簡直和他的父親一樣愚蠢透頂。

  何況,吉爾伽美什乃寧蓀之子,如果她與他結合,也意味著她和寧蓀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她決不允許對方在她的權能領域分到一杯羹,哪怕只是輕啜一口。

  米莉圖姆俯下身,似是要與她講述一個小秘密:「恕我直言,伊什塔爾大人,即使是您的姐姐,也萬萬不能放縱她與那女人一起作惡。」

  她抿了抿嘴唇:「那是自然。」

  盡管說得很篤定,可伊什塔爾心裡也很清楚,如果吉爾伽美什提出要與他的一位女兒結婚,以孕育一位血統更為純正的繼任者,父神一定會同意——或者說,父神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作為天之楔,吉爾伽美什表現得太不穩定了,而且一直與神代若近若離,恩奇都算是諸神為解決這一問題而想出的奇招,可這所謂的「奇招」如今也被證明是毫無作用的……

  和神明結合,不僅能拉攏吉爾伽美什的心,也給了父神選擇的余地。

  界河之戰後,王權降臨於烏魯克,烏魯克未來的君主擁有越多神明的血統,對諸神而言也越是有利。

  而且,尼普爾守護神的恩利爾一直對父神的地位虎視眈眈——這也是當然的,只要嘗過眾生之巔的位置,這輩子都會懷念待在那個位置上的滋味。

  伊什塔爾是見證著父神登上神王之位的,自然也很清楚這其中的原因。

  既然緹克曼努說可以讓埃列什基伽勒得到月曜日,那她就必然有能力做到,而埃列什基伽勒作為安努的直系子嗣,成為夜之女神掌握更多的權柄,也能更加穩固父神的地位……

  這場交鋒中,父神不會偏心她。她被正式放上了交易的天秤上,而另一邊的砝碼是她的姐姐。

  「不過我和姐姐不同,不會為了那些小恩小惠出賣自己的身體。」伊什塔爾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這番話,「緹克曼努想要折辱我,逼我就範……哼,真是痴心妄想。」

  「您這麼想是對的。」米莉圖姆說,「但以我的愚見,也不能完全放任她們狼狽為奸,即使是一窩老鼠,也擁有傳播瘟疫的能力,不妨在她們達成一致之前,先下手為強。」

  伊什塔爾心頭微動,嘴上卻說:「我的姐姐在地下的國度擁有絕對的權力。」

  「也許世俗之間確實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我卻覺得這種說法可疑至極。」米莉圖姆低聲道,「世人供奉諸神,除了與生俱來的虔誠,也有祈求神明予以回饋的貪念。人們都是畏懼死亡的,若您的姐姐真有那般大的權能,為何只有庫撒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才有供奉?」

  米莉圖姆雖天真,但偶爾也會吐露智慧之語……伊什塔爾想,不,或許不是米莉圖姆真的擁有智慧,只是她說得恰恰是她心中所期待的。

  這幾天,她已經厭倦了這種忐忑與驚慌,厭倦了緹克曼努的不以為然,也厭倦了阿蘇普和長老會議的緘默——他們忠誠於她,卻沒有使她得到應有的敬畏,他們把這種情緒留給了盧伽爾之手,一個試圖和她的姐姐聯合起來欺辱她的女人。

  但很快,他們就會知道自己錯了——他們都錯了,包括緹克曼努在內。

  她會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教那個女人領會到輕視她的滋味,就連父神看到,也只會贊賞地露出微笑,而且他們會意識到,這不過是她的鋒芒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想到這裡,伊什塔爾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你說得很對。」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道,「我會先一步斬斷緹克曼努的念想,並且讓她明白自己的盤算是多麼可笑。」

  說罷,伊什塔爾凝視著鏡中自己的倒影,終於久違地感覺到了熟悉的愉快之情。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聽說伊什塔爾大人離開紅廟了?」

  恩奇都聽到了塔蘭特的聲音,他正在和西杜麗說話。

  「居然連你也知道了……」西杜麗嘆息一聲,她的聲音和塔蘭特一樣,都很平穩,並沒有刻意避開他,「看來猊下完全沒有要遮掩的想法。」

  「這有什麼好遮掩的?伊什塔爾大人時不時就要玩這種把戲,多半又是在哪裡找了個健壯的男人,發生了一段露水情緣。」塔蘭特聳了聳肩,「要我說,猊下應該是有意讓這個消息被擴散的。庫拉巴和埃安那呈拉鋸之勢時,伊什塔爾大人忽然消失無蹤,紅廟那邊必定亂了陣腳,沒了女神作為依仗,他們誰敢拒絕王室的命令?」

  恩奇都記得,塔蘭特並不在那次會議上,也不知道緹克曼努的計劃——自然也不知道導致這出鬧劇的罪魁禍首,正是他的猊下。

  西杜麗也有意避開了話題:「剩下的商隊應該很快也要回來了。」

  「你是說那支被派去庫撒的隊伍?」塔蘭特回想了一會兒,「雖然不知道猊下為什麼會派商隊去那種地方,不過猊下做事總有她自己的道理……對了,我記得阿爾加爾的兒子阿拉也在去庫撒的商隊中吧?」

  「沒錯。」

  「太好了,這下阿爾加爾身邊終於也有人陪伴了。」塔蘭特說,「說到這個,好像很久沒有見過阿爾加爾的女兒了,就是那個……」

  他的話倏地卡住了,好一會兒才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我忘了她叫什麼,多半也是一個用樂器起名的小姑娘吧。」他說,「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按她的年紀,不會是嫁人了吧?」

  「她是嫁人了。」西杜麗十分平靜地回答,「夫家在埃安那。」

  聞言,塔蘭特臉上露出了有些唏噓的表情:「那可真是不幸。」

  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傳來了噠噠的腳步聲,不同於尋常的布鞋,或是用鞣軟了的蘆葦條編成的草鞋,鞋底落地的聲音非常清晰,應該是用皮革制成的鞋。

  恩奇都朝聲音的來源看去——來者是一名穿著寬松白袍的胖男人,體型和他的腳步聲一樣沉重,盡管對方看起來像是因為年邁而發了福,臉上卻沒有一絲褶皺,光滑肥潤得像是剛發酵的面團。

  西杜麗和塔蘭特很快也看到了他。後者嘴裡發出哀吟,絲毫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厭惡之情,西杜麗面上波瀾不驚,但還是停下了交談,朝胖男人微微頷首。

  「塔木卡大人。」她說出了他的名字,「許久不見。」

  原來他就是塔木卡……恩奇都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但細想又覺得沒有那麼意外。

  「怎麼會是『好久不見』呢?」塔木卡微笑道,「西杜麗,我的好大人,前日的朝政會議上,我們才用眼神同對方打過招呼呢。」

  「確實如此。」西杜麗的聲音有些僵硬,「您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不,我只是過來……看看。」說到這裡,恩奇都看著塔木卡的目光略微挪向他,但很快又回到了西杜麗身上,「確實是驚人的美貌,與烈火般的驕陽相比,月光亦有他獨特的魅力。」

  塔蘭特往前站了一步,擋在他和塔木卡中間:「你休想為難他,塔木卡!我們已經與這個小伙子相處了很久,知道他是一個認真勤懇的人,沒有人可以污蔑他的清白。」

  「當然,當然。」塔木卡的語氣輕飄飄的,「只消看一眼那張俏臉,我便知道他不會做壞事。」

  「塔木卡。」恩奇都這次選擇了主動開口,「能談一談嗎?」

  西杜麗瞳孔微縮,塔蘭特更是驚愕地回頭看他:「恩奇都大人?」

  「真教人意外,您竟然懂得人類的社交辭令。」塔木卡也面露訝異——但很短暫,猶如微風吹過水面後掀起的漣漪,「當然可以,請一起走吧,恩奇都大人。」

  然而塔木卡沒有帶他回王宮,反倒拐進了一條黑黢黢的小巷,恩奇都倒不擔心自己的安全,但空氣中浮動的馥郁芬芳讓他有點喘不上氣——那是一種經過人工萃取後變得過分濃郁的香氣,他不喜歡這種氣味。

  穿過小巷後,視野意外變得很開闊。

  甫一邁出黑暗,他們就來到了一個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廣場,周圍大多都是賣啤酒的小店,還有些不清楚作用的、有些破敗的蘆葦屋,門前垂掛著一條長長的深紅色布料,隨風舞動,看起來像是女人的一縷長發。

  廣場上有許多男人,但更多的是女人,因為天氣燥熱,烏魯克的女人一向穿得輕薄——但這裡的女人穿得更少,有些甚至沒有將上半身的衣帶系緊,仍由一邊的胸脯露在外面,男人們躺在女人的懷裡,仿佛從這些女人的溫暖中獲得了極大的慰藉。

  恩奇都覺得這裡很新奇,同時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感。

  「真神奇。」他喃喃道,「我從未見過這個地方……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快樂的地方ヾ。」塔木卡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不過您不知道也是當然的,誰會用這種腌臜之地玷污您的純潔呢?」

  說罷,他的目光穿過無數男男女女清涼的身軀,看向其中一座用木頭搭成的屋子,和它旁邊的蘆葦屋不同,上面垂掛的布料是深紫色的ゝ。

  「可惜,我是一個心智薄弱的人,恐怕只能請求您的體諒了。」塔木卡哀嘆一聲,「沒有女人的氣息環繞四周,我便很難有耐心同人說話,恩奇都大人,請隨我一起進到我的妓/院裡去吧。」

  恩奇都並不知道妓/院是什麼,但還是點了點頭——希望那裡的香味能淡一些,他現在被空氣中各種香油、香膏混合在一起的氣味熏得有些頭昏腦漲,只想打噴嚏。

  一走進門,就有兩個女人迎面走了過來。

  在人類的認知中,她們應該是難得的美人,不過恩奇都還不能很好地接受人類的審美。除了極少數的例外(比如緹克曼努,比如他的摯友),他認為體表覆蓋著毛發的身體才是最美麗的,就像那些有著靚麗羽毛的鳥雀……

  而人類為了獲得智慧,讓自己變得光禿禿的,很多時候只能引起恩奇都的悲憫之情。

  那兩個女人先是看向他,神情裡驚奇極了,又似乎高興極了,隨即才挪開眼神,咯咯笑著給了塔木卡一個貼面吻。

  「大人。」其中那個皮膚更黑一些的女人開口,「您怎麼帶了這麼一位美妙的人兒回來?」

  「不得失禮,維塔。」塔木卡略作糾正,「眼前的這位大人,這位是你們不得冒犯的貴客。」

  聽到這句話,她們才收斂了笑容。

  塔木卡也端起滿意的微笑,盡管他之前說自己「只有在有女人陪伴的時候才有耐心和人說話」,但落座後並沒有讓她們坐在身邊,反而叫她們坐到他這邊去。

  「不必擔心叫錯她們的名字,在我的妓院,所有的妓/女都叫維塔。」塔木卡說,「黑皮膚的維塔,長頭發的維塔,有著一雙翠眼的維塔,您只需盡情撫摸她們的皮膚,細嗅她們身上的香氣即可。」

  恩奇都只喜歡摸有著柔軟毛發、體格嬌小的動物(比如野兔),就像人類不會想愛撫蟒蛇一樣,但是如果說得太直接,他又擔心會傷到塔木卡的心意——畢竟對方看上去很熱情,只好耐著性子摸了摸那個翠眼維塔的頭發。

  翠眼維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在他耳邊低語:「您真可愛,大人。」

  「雖然我早就聽說您能自由操控自己的性別……現在看來不是謠傳。」塔木卡打量了他一會兒,「您現在的身體似乎是沒有性別的?」

  恩奇都點了點頭。

  「難怪。」塔木卡並沒有太驚訝,「相比起王,您倒是更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不過既然已經化身為人,不品嘗一次情愛的滋味,您就不覺得可惜嗎?」

  「如果是在說交/媾的話,我已經體會過了。」他坦誠道,「但……我不覺得那是什麼很讓人流連忘返的事情。」

  「您可真是平靜啊……在人類文明中,尤其在貴族之間,都將這床笫間的樂趣稱作/愛的藝術。」塔木卡輕笑道,「當然,這番話要是對您說,未免有點太自視甚高了。您的第一位女人是紅廟的夏哈特吧?窮盡我的一生,也沒有見過幾個比她曼妙的女人。」

  「對人類來說,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這是自然,能躺在一位年輕的、美麗的女人懷中,是世間最快樂不過的事了。」塔木卡指了指窗外,「看到那些男人了嗎?大人,他們身上即使只有最後一枚錢幣,也要用它買一個姑娘的吻,即使是那些已經萎謝了的花兒,也總會有蜜蜂循著氣味尋找過去。」

  循著氣味——這四個字撥動恩奇都的心弦。

  他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語氣:「人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尋找某種氣味嗎?」

  塔木卡微微挑眉:「確切地說,他們是來尋找一些快樂的,但氣味也是讓人獲得快樂的一種方式……您特意來找我聊天,是想讓我幫您尋找這種氣味嗎?」

  恩奇都點了點頭,但內心湧現出些許迷茫,於是又遲疑地搖了搖頭。

  「維塔,你們先退下吧。」塔木卡讓黑皮膚的維塔關上了門,又垂下了窗戶前的紫色絲布,「您大可以暢所欲言,恩奇都大人。」

  「我……」他頓了片刻,「我也不太清楚。」

  「您想要尋找什麼氣味?」塔木卡循循善誘,「男人的氣味?女人的氣味?還是鮮花水果的氣味?」

  「……麥子的氣味。」恩奇都回憶道,「麥子、泥土,還有一點點香膏,我不知道那是由什麼制成的,但聞起來像是某種水果。」

  聽他說完,塔木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開口:「那是猊下的氣味,大人。」

  恩奇都心裡知道,但當對方點破時,他胸口又驟然生出一股不安,腦海中響起了芬巴巴的聲音:「當你聞到它,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盡管它令你快樂,但恐懼會短暫地壓過那快樂帶來的感覺……」

  「我……」他的臉頰發燙,嘴唇似乎也被這熱意融化,黏在了一起,「我不是……緹克曼努她……」

  「不不不——您不必再說了,大人。」塔木卡暢快地笑了起來,「看您的樣子,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事實上,我真該謝謝您,這世間最極致的快樂,莫過於懸在心頭的疑問被揭開的那一刻。」

  恩奇都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放聲大笑,為什麼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好友為什麼在聽完那些話之後就突然發怒了一樣……

  他明明還沒說什麼,他們為什麼就能明白呢?而他自己困擾了那麼久,都沒有抓住一絲頭緒。

  「為了感謝您帶來的快樂,也讓我回報您一些東西吧。」說著,塔木卡臉上放肆的笑意,漸漸轉變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我的好大人,挑一個晚上,偷偷溜進猊下的房間吧——當您以男性的姿態細嗅那股麥子的香氣,心頭的一切疑問都會迎刃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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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在埃安那陷入混亂的第一天,庫拉巴就有條不紊地開始了自己的建造工程。

  上一次戰鬥後淪為殘骸的白廟已經被清掃干淨了,這點得感謝烏魯克義務長工恩奇都的辛勤勞作……事實上,他最近有點太勤勞了,至少從緹克曼努收到的報告而言,恩奇都似乎沒有給自己分配任何的休息時間。

  緹克曼努從不擔心神造兵器的身體健康——雖然阿魯魯女神這輩子都不會和「智慧」二字掛鉤了,但對方的手藝還是值得信賴的——然而這種自我壓榨一般無止盡的勞作,還是讓她感覺到了一絲古怪。

  「這有什麼不好的呢?」對於這一點,她的商隊領袖罕見地發表了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再懶惰、孱弱的小伙子,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都會這樣勤勞。年輕的躁火在他們體內燃燒,與其讓這躁火促使他們去擾民作惡,不妨讓他們盡情地將自己的精力發泄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盧伽爾之手對於這些話持保留意見,但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某種程度上讓人很難相信的)事實:塔木卡和恩奇都的關系似乎變好了。

  這還挺……稀奇的,按照塔蘭特的說法,任何一個正道的人都不屑於與這個大肥鳥扯上關系,而所以塔木卡只能同一些汲汲營營的黃鼠狼做朋友——同時,恩奇都卻是他口中「善良、誠懇,值得任何人的友誼」的存在。

  緹克曼努倒不至於對塔木卡有這麼低的評價,但這兩個人之間居然能產生一段奇妙的友誼,這是連緹克曼努都沒有料到的。

  「來得太晚了。」當她推門進來的時候,吉爾伽美什滿臉不快地說道,「有什麼事能比見到本王還重要?」

  「首先,我等今天之所以齊聚於此,是為了討論一些之前懸而未決的有關哀悼之塔的問題,而不是因為誰想要見到誰。」緹克曼努慢條斯理地回答,「其次,我之所以來晚了,是因為一封來自北方的急件,據說基什國內似乎發生了一股騷亂,至今尚未完全平復。」

  「基什?哼,如果不是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這時候去給阿伽添點麻煩也無妨。」吉爾伽美什說,「接著說。」

  「最後——保守地說,我的清單上至少有十多件比『會見盧伽爾』更重要的事。」她無視對方炸毛暴怒的樣子,神色如常地看向在場的其他人,「開始會議吧。」

  今天的會議(非常罕見地)由吉爾伽美什提出,因為他駁回了伊爾蘇關於哀悼之塔地下甬道的規劃。

  「有什麼好開會討論的?不行就是不行。」這句話由他本人來說還挺滑稽的,因為就是他強烈要求要大家都聚在這裡,尤其是緹克曼努——因為工作繁忙,他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原因,如果地下被挖成這樣,哀悼之塔在建到一半的時候地面就會塌陷。」

  伊爾蘇抓著自己亂糟糟的胡須:「可是,這幾條都是猊下規定了的固定路線……我已經盡量將它們以最短的結點連起來了。」

  哀悼之塔表面看起來只是一塊方碑,其實有很復雜的內部構造,這種構造可以導出地脈中的魔力,為了打開地埋——更准確地說是「切開」它們,地脈中的魔力會統一流向哀悼之塔的地核,再經由哀悼之塔本身將瑪那揮發到空氣中。

  地脈是維系神明與神廟之間關系的重要紐帶,一旦紐帶斷裂,以分/身降臨人世的神明就會被遣返回天國,祭司們也無法再從神明那裡得到任何啟示,諸神與塵世的關系將就此終結。

  然而,這種能量的消彌,終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為了使這個過程不被任何外力所中斷,哀悼之塔的一部分能量會直接導向吉爾伽美什的王之寶庫,以確保烏魯克在武力上也有足夠的防御能力。

  為了這個計劃,緹克曼努很早就做過相關的調查和規劃。

  「這幾條地下甬道,分別連向烏魯克、尼普爾、烏瑪、拉伽什、烏/爾、埃利都等國家的最高神廟的地脈。」緹克曼努說,「如果希望哀悼之塔能發揮效用,這些『切口』的存在是必須的。」

  為了防止意外,她這段時間還重新測算了一遍這些地脈的位置和走勢。

  非常有趣的是——其中通向烏/爾的地脈能量反應是最高的,埃利都是最低迷的,基什雖然處於中等水平,但正在以一種非常明顯的速度枯竭,剛好與他們國力的情況相符……某種意義上,也恰巧驗證了人類信仰與神明權能大小之間的關系。

  「這幾條地下甬道不可能取消,但盧伽爾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她沉吟片刻,「如果不將地下的空間和地表的建築物完全割裂呢?比方說,將哀悼之塔的一部分建在地下。」

  「可那樣的話,地核該放在哪裡呢?」西杜麗輕聲問道。

  她口中的「地核」,是使地脈向某一方向強制流動的裝置,算是魔法結合了一些科學定則的產物。

  最早,緹克曼努給它起名為「壓水機瑪那特供版」,不過吉爾伽美什對這個名字表現出了極大的嫌棄,最終給它定名為「地核」。

  畢竟是要同時溝裡連接好幾個國家核心地脈的裝置,體積自然不可能太小,除非他們能抓住一只麥克斯韋妖ヾ當看塔工——雖然不知道這具體是一只什麼怪物,不過緹克曼努莫名覺得它不可能存在(但不妨礙她認為它很酷)——否則就要想辦法騰出空間用於安裝地核。

  緹克曼努盯著桌案上的那張草圖看了一會兒:「放地下。」

  「可是地核的位置和哀悼之塔的基層重合了……」

  「放哀悼之塔的地下。」緹克曼努補充道,「如果地下甬道是地下第一層的話,那麼地核就在地下第二層。」

  「這樣的話,以現在的設計,地核提供的壓力遠遠不夠。」吉爾伽美什說。

  「我會對地核的設計做一部分修改。」緹克曼努在草圖上比劃了一下,「首先,地核會從原先的一個拆成三個,體積上也會相應地有所減少,但高度會比原先更高,所以它們還是會有一部分在地下一層,方便和地下甬道銜接;其次,因為地核的數量增加了,地下甬道的規劃也得進行修改,甬道數量會增加,路線會更復雜,但通道的具體寬高需要縮減。」

  「這樣的話,施工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我說過,這會是一項偉大的工作。」緹克曼努抬眼看向伊爾蘇,「但我沒說過它很輕松。」

  伊爾蘇垂著腦袋,嘴裡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嘟囔。

  「不過,考慮到冬季夜晚的寒冷,王室會向工人們提供一些啤酒,用於暖身。」

  聞言,原本還神情懨懨的王室工匠立刻正襟危坐:「請務必讓我參與到這項偉大的工作中。」

  緹克曼努笑了一下,目光又回到了草圖上:「用來升降工人的杠杆架,制作進度如何了?」

  西杜麗回答:「已經完成了15米的和30米的。」

  「讓他們加快速度。」

  「是。」

  「地核的分布變了,哀悼之塔表面的雕紋就得全部重新設計,否則瑪那不僅不能順利揮發,還有可能導致整座方碑因高熱而融化。」吉爾伽美什指出,「這可是高達81米的塔,緹克曼努。」

  「請您放心,這不會花費太長時間的。」

  吉爾伽美什的表情仍有些狐疑:「最好如此。」

  「三天之內,最多三天。」她非常冷靜地回答,「一切能用數學解決的問題,都不算是什麼棘手的問題。」

  盡管她的承諾聽起來很荒謬,但沒有人表示懷疑——即使是吉爾伽美什也在此刻選擇了給予她信任。

  緹克曼努知道,就像她信賴著他們一樣,他們也堅信自己所投入的信任必定能得到回應。

  「諸位,無論後人會如何評價這件事。」散會前,她對所有人說,「我都很榮幸和你們一起共事過。」

  會議結束了,工作卻沒有結束。

  哀悼之塔是死物,但它需要活人來建造它,活人是血肉所鑄,需要吃飯喝水,需要睡覺,需要排便,有許多繁瑣的生理需求,還很容易被疾病打倒。

  緹克曼努可不希望看到有人因這項工程而死——哀悼之塔弒殺的對像是諸神,而非烏魯克的子民。而為了養活這幾百張嘴,需要囤積哪些物資,具體需要囤積多少,該通過什麼途徑獲得這些物資,以及這些物資該如何調動與分配,都是必須提前規劃好的。

  她和吉爾伽美什就這些問題又討論了幾個小時,直到一名羊女到她房門外敲門詢問是否要用膳和沐浴,緹克曼努才意識到已經入夜很久了。

  回過神後,緹克曼努已經有一點耳鳴了,視野也因為低血糖而暫時性地發黑了一會兒,相較之下,吉爾伽美什倒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擁有神明血統到底還是有一點好處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她慢慢地將羊皮紙卷起來,疲憊如潮水般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時間不早了,您也該去休息了。」

  吉爾伽美什難得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緹克曼努看著他輕車熟路地踱步到她床邊,並且很自然地躺下了。

  「讓她們遲一點再端晚膳上來。」他說,「本王現在沒有胃口。」

  「……」緹克曼努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盧伽爾,那是我的床。」

  「那又怎麼樣?」他說得很大聲,仿佛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但按照緹克曼努對他的了解,這反而是他有些心虛的表現,「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屬於王,本王想去哪裡睡,就去哪裡睡。」

  這句話怎麼聽起來那麼耳熟……?

  因為頭痛,緹克曼努放棄了回憶,只是嘆了口氣:「如果您堅持要睡這裡的話,那我就去宮外的住所……」

  篤——篤——篤——

  「緹克曼努?」恩奇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在房間裡嗎?」

  「恩奇都?」緹克曼努愣了愣,「我在房裡。這麼晚了,是有什麼急事要找我嗎?」

  「沒、沒有什麼急事……」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古怪,似乎有一種讓她無法理解的扭捏,「那個……」

  雖然感覺對方似乎也有點不太對勁,但緹克曼努還是打算耐心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那個……」門外恩奇都小聲說道,「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嗎?」

  ……啊。

  有那麼一瞬間,緹克曼努有點不太敢回頭看吉爾伽美什的表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再三思考後,緹克曼努還是打開了門。

  恩奇都就在她面前不出五米的位置,他避開了她的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附著入夜後水汽凝結成的露水,有幾縷鬢發黏在臉上,一副孤零零的樣子。

  如果有一只家養的動物……緹克曼努想,然後它被自己的主人拋棄了,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但她是這樣回答他的:「不行。」

  「為什麼?」他飛快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在緹克曼努看清他的表情之前低了回去,「吉爾也在裡面,他躺在你床上。」

  「盧伽爾等會兒也會走。」她無視了背後吉爾伽美什不滿地抗議,「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苦惱是一種舒緩壓力的方式,但不一定要在對方的枕邊分享。」

  她看見他的喉結因吞咽口水而顫動:「可是……」

  「如果你有需要,我明天會騰出一些時間和你談談。」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一眼夜幕中的明月,以往這種時候她都能感覺到寧靜,如今卻在空氣中聞到了躁動的味道,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本能告訴她這不是什麼好事,「你現在該回去了,恩奇都。」

  「回去?」恩奇都低聲道,「回哪兒?」

  「回你的住所。」緹克曼努微微頷首,「這幾天辛苦你了,希望你能睡個好覺。」

  恩奇都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她嘆了口氣,不由分說地關上了門:「……晚安,恩奇都。」

  直到門縫徹底合上的那個瞬間,他依然低著頭,讓緹克曼努看不清他的表情。

  「愚蠢。」房門甫一關上,吉爾伽美什就發出了評價,「逃避什麼也解決不了,他既然已經決意要來到你跟前,就算把門閂栓死,再捆上一圈鉸鏈,他都能找到辦法進來。」

  緹克曼努細細端詳他的臉:「坦誠說,您看起來比我想像得平靜許多。」

  「怎麼,你以為本王會發怒?」他饒有興致,「不想讓本王誤會?」

  「我確實不希望您誤會,因為事實是我並不想留任何人一起睡覺……另外,您也可以離開了。」

  「哼,你就盡管嘴硬吧。」雖然磨磨蹭蹭的,但吉爾伽美什還是從床上起來了,「這種事情就像齲齒一樣,越是拖延,要處理它的代價就越是昂貴。恩奇都遲早會再來的——不要被那張無辜的臉欺騙,緹克曼努,他心中所渴求的遠比你以為的要多得多。」

  「您似乎知道什麼內情。」

  「本王當然知道。」

  「但您似乎不打算透露給我。」

  聞言,吉爾伽美什冷笑一聲:「如果真有什麼東西是本王應該透露給你的,那就是快點送塔木卡去死,他真是你眾多學生中最惹人討厭的攪事精。」

  那晚過後,緹克曼努依照吉爾伽美什的「建議」,在門閂上加了鉸鏈,並且在朝政會議結束後把塔木卡單獨留了下來——也許是她神情中那股興師問罪的意味太重了,塔木卡在她開口之前就察覺到了她的目的。

  「真神奇。」他嘟囔著,完全沒有作為罪魁禍首的自覺,「您看上去可不像是被得手了的樣子……當然,恩奇都大人多半也做不到。」

  「你果然什麼都知道。」

  「當然,我還知道那夜王也在您房中。如果這宮中有什麼消息是不需要經由鳥兒們的歌唱就能飄進人們的耳朵,必定是您與王的桃色故事。」塔木卡微笑道,「可惜,最後事實會證明一切都是大家的空歡喜。」

  緹克曼努只感覺太陽穴一陣一陣地抽痛:「你到底對恩奇都說了什麼?自從他跟你走近了之後,就變得很奇怪。」

  「男人們也有秘密,猊下。即使是鳥兒,也有一些不忍心向您傾訴的故事。」

  她的胃也開始翻湧起來了,如果下一秒她嘔吐在對方身上,那也是對方的錯。

  「唉,少年的心是多麼神秘啊……」塔木卡依然用那種造作的,傷春感秋的口吻說道,「不過,恩奇都大人是一位知禮的人,我想他不會做得比王更過分的。反正他想干的事,我們的王也經常干,只不過王最後什麼都干不成罷了。」

  緹克曼努只想把女奴沒洗過的抹布塞進他嘴裡:「你知道這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嗎?」

  「麻煩究竟是大是小,最終還要您自己衡量。」塔木卡回答,「比方說,同樣的事發生在王身上,他就不會有半分為難,畢竟我們的王是一位隨性而為的人——各種意義上的。現在困擾著您的問題,其實也在困擾著恩奇都大人。」

  「……我可不希冀著要和誰一起睡。」

  「這只是最表層的東西,猊下。」塔木卡似是意有所指,「您很清楚,盡管恩奇都大人成為人類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受到了你很大的影響,也許比王受到的影響更深。您與他都是理智、有耐心,而且有點想太多的人——本質上,你們都因為很多理由壓制了自己的欲求。」

  「人類和野獸的區別,就在於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欲望。」

  「確實如此,但如果這種克制太過極端,其實也會變得不太像人了。」塔木卡說,「不知您是否還記得,在您離開烏魯克後,我在郊外曾對您說,我是為了一個答案才回來的。」

  本以為回答我的會是『緹克曼努』,然而開口的是「盧伽爾之手」——這句話倏地在她腦海中浮現:「……我記得。」

  「其實我那時是想知道,您是否徹底離開了烏魯克,還是說,這不過是您和烏魯克之間一段短暫的分離。」塔木卡說,「那時我幾乎立刻就意識到了,答案一定是後者。」

  「雖然被尊稱為『人類的賢者』,但您其實是最不像『人』的——沒有想要指責您的意思,可即便是距離我們如此遙遠,仿佛隔著天塹的諸神,都有著和人類相通的本性。在某個時刻,我們都會受到那些原始欲望的號召。」

  「而在您身上,我看不到那些,如果這世間真有『神性』的說法,也許我只在您身上看見過。」

  緹克曼努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

  「不過,無論您是在克制著它們,還是您根本就沒有它們——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恩奇都大人是有這些的,盡管他眼下還在克制著,但這種自制力遲早有耗盡的那天。」塔木卡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與她訴說一個秘密,「他想要的,遠比您此刻願意給他的更多。」

  緹克曼努並不奇怪他和吉爾伽美什說出了相似的話,這只證明了他們的確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後來她又去試探了一下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也是恩奇都關系親近的人,但只知道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晚上總是坐在屋頂仰望月亮。

  兩個小可愛,如果她身邊的人都能像他們這樣該多好?

  一天晚上,緹克曼努照舊在工作中忘記了晚飯,被西杜麗催促著洗了澡,當女奴為她梳頭的時候,她還在羊皮紙傷演算新公式的結果,直到她們在她的耳後塗上香膏,那陣香氣飄至鼻尖時,她才感受到了遲來的倦意。

  也許是因為睡前她沒來得及再驗算一遍,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實。

  起初,她夢見自己坐在一間白色的房間裡(又是白色),看著其他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調整著一台大型機器,他們既不尊稱她為猊下,也不直接喊她的名字,他們叫她:博士。

  還沒等她詢問這個稱呼的涵義,一個人忽然高聲尖叫:「快跑!」

  就像一只土撥鼠的聲音感染了其他土撥鼠,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在大喊這句話,他們的聲音紛繁交錯,讓她頭暈目眩:「快跑!」

  起初房間還是空蕩蕩的,但不知道何事擠滿了人,恍惚中,她只知道自己被人群擠來擠去,如果有人試圖從茶壺裡倒出餃子,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房間裡又悶又熱,她仿佛聞到了汗水的味道,又仿佛聽到了周圍人的心跳,而且越來越清晰,逐漸蓋過了人們尖叫,盡管如此吵鬧,她卻覺得那聲音像是幽寂的曠野,以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速度將她吞噬……

  在這種驚惶中,她醒了過來,盡管夢結束了,那股熱汗的氣味依然在她鼻間縈繞。

  她沉沉地喘了幾口氣,才意識到自己的床上正前所未有的擁擠——當它只需要承載兩個人的時候,就已經像是暴風雨中漂泊的小船了,現在還擠上了第三個人,也許它下一秒就會塌陷。

  風吹動了門,讓門閂上斷掉的鉸鏈掉了下來,發出沉重的墜地聲。

  她先是看了看近在眼前散發出鮮花香氣的草綠色長發,有看了看搭在自己腰上的強壯手臂,靠近肩胛的地方有著深紅色的紋路,那是神明血統的像征。

  ……好沉。

  「你們最好解釋一下自己半夜擅自偷爬到別人床上的原因……」她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句話,「不要裝睡,我知道你們醒著,又或者我需要把你們踢下床讓你們清醒一下。」

  「如果乖乖敲門的話,緹克曼努肯定不會讓我進來的。」恩奇都悄聲回答,「可是吉爾以前偷偷溜進來的時候,你就不會趕他走,為什麼做乖孩子反而會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呢?」

  說罷,他收緊胳膊,把她抱得更緊。

  「果然……」他呢喃道,「但是為什麼呢?塔蘭特身上也有泥土的味道,阿爾加爾身上也有麥子的味道,西杜麗身上也有香膏的味道,但它們的氣味都不會讓我變得奇怪……」

  恩奇都腦袋埋進她的肩窩,就像一個孩子將額頭擱在母親的肩頭,但他又像小動物一樣在她的脖頸嗅尋,讓她感覺一陣戰栗,本能地想要後退——但被背後的吉爾伽美什擋住了。

  「盧伽爾?!」她發出了這輩子都沒有過的不體面的聲音。

  吉爾伽美什沒有回答,但他的手掌壓在她的腹肚,接近肋骨的位置——那算不上是非常私密的部位,但她還是覺得一股奇妙的癢痛從皮膚接觸的地方蔓延,進而不受控制地滲出冷汗,但酸軟的四肢又讓這汗仿佛是寒熱的結果。

  她體內驟然萌生出一股無來由的恐懼——並非恐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即使是最糟糕的那種),因為那是她能輕易中斷的——真正教她恐懼的是這種陌生的感覺,沉默卻來勢洶洶,讓她回想起了在夢中被濕熱與汗水擠壓的感覺。

  你在做什麼?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大喊,打斷他,呵斥他,叫他停下!

  她還恐懼於吉爾伽美什——那沉默之下的深意,以及從他指腹蔓延出來的細微癢痛;恐懼於恩奇都——只因她知道這纖細而美麗的身軀下蘊藏著狂風暴雨般的力量,盡管他們沒有真正緊貼著彼此,但對方溫熱的吐息拂過嘴唇時就像是一個吻,吸走了這具身體裡用於抵抗恐懼的氣力。

  正當緹克曼努絞盡腦汁,試圖為這古怪的反應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時,她聽見吉爾伽美什在耳畔的低語。

  「不要試圖去理解它。」他說,「去感受它。」


第28章

  恩奇都很早就聽說過緹克曼努——這個名字在芬巴巴口中出現過很多次。

  「芬巴巴很喜歡講故事。」他將腦袋枕在她的肩窩裡,讓香膏的氣味短暫地壓過了麥子,「如果他也能化作人形的話,也許會去當一個詩人吧。」

  起初,這個名字與同樣出自芬巴巴口中的其他名字沒有什麼區別,相比恩美巴拉格西,盧伽爾班達、恩赫加爾等出身高貴而有功績的人類國王,她的名字的分量並沒有顯得更重。

  當舊王們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枯萎了之後,王譜上又添上了新的名字:阿伽,吉爾伽美什,安那吐姆……唯有「緹克曼努」這個名字鮮活依舊,不斷出現在一場場光輝的戰爭和一次次的陰謀詭計之後。

  再然後,這個名字出現的次數也變少了,關於她在這個時代中的位置, 最後終於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定論,在芬巴巴口中, 她的稱呼變成了「人類的賢者」。

  有一日,恩奇都看見一只小鳥銜回了一支小麥的穗子, 麥穗枯萎而干癟, 像是一縷枯草。

  「她果然意識到了。」芬巴巴低聲感慨。

  「意識到了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土壤中的鹽分正在加重,所以她決定放棄種植小麥了。」芬巴巴解釋道, 「只要人類還在挖掘河渠灌溉田地,這種趨勢就是不可逆轉的, 而相比燕麥和小麥,大麥更能適應鹽地。」

  「那她很聰明。」

  「也有決斷力。」芬巴巴嘆息一聲, 「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果斷地放棄自己已有的東西……很久以前,在所有人都毫無知覺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放棄了燕麥。」

  恩奇都和它一同看向那支枯萎的麥穗:「芬巴巴很在意她嗎?」

  「她身上有一種奇妙的特質。」芬巴巴說, 「這使她能冷靜地決斷一個物種是否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什麼將被命運淘汰,又是什麼將取代這個空缺的位置,在做出這些選擇時,她心中是沒有一絲波瀾的。」

  「所以緹克曼努也是神明嗎?」

  「她不是,盡管很像。」說到這裡,芬巴巴苦笑了一聲,「不,也許她就是……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在作為'緹克曼努'之前究竟是誰,或許當人類的文明即將孕育成型之時,因為時運所需,意志的集合體高呼著要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她也就應運而生了。」

  恩奇都思考了片刻:「聽起來跟我有些相似。」因為他也是循著諸神的需要而誕生的,只是他知道是阿魯魯女神創造了自己。

  「是啊。」芬巴巴將目光落到他身上,「如果因為這點因緣,你們會彼此善待就好了。」

  恩奇都不清楚為什麼芬巴巴篤定了他以後會見到對方——就像他當時不清楚對方其實只是想說「希望她會因為這點因緣際會而善待你」一樣,直到那個時刻,他還沒有感覺到這個名字可能會成為生命中某個特殊的符號……

  不,或許還是有一點的,但那份輕而又輕的因緣,還尚不足以抵消他對於在山野中和動物朋友們一起奔跑時的快樂。

  然而古怪的是,自從那天過後,他便開始頻繁地做夢了。

  這對恩奇都而言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芬巴巴和他的動物朋友們是他夢中的常客,但那還是他第一次夢到人類。

  因為他從未見過真正的人,那個人類的影像在他的夢中顯得有些畸形,雖然雙腳直立,但拖著兩條長長的手臂(他認為這樣更方便耕種),腹部有著六個扁扁的乳/頭,大概是一個女人。

  據說人類會用羊毛和亞麻制成一種叫作「衣服」的東西裹在身上,恩奇都因此認為他們的皮毛不足以度過寒冷的冬天,所以那個女人的體表還覆蓋著一層短短的褐色毛發。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恩奇都只記得那個他想像中的女人緩步向他走來,輕輕撫摸他的背脊——在夢中,他也變成了人類的樣子,那是活人的手,他卻感覺像是觸到了冷水,身體簌簌戰栗著,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醒來後,那種感覺就消散了。恩奇都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但很長的時間內他都在做這個夢。

  直到有一天,芬巴巴無意間說到緹克曼努有著漆黑的頭發和琥珀般的眼睛,他的夢才發生了一些改變,那個女人的皮毛變成了渡鴉般的顏色,而她那張模糊得仿佛掩藏在霧雨之後的臉上,也忽然有了瑰麗的神采,看起來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你和我夢裡的人影長得其實一點也不像,但我莫名覺得那就是你。」恩奇都繼續道,「在真正看到你之後,我就再也回想不起以前你在我腦海中是什麼模樣了——不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都通過夢境試圖見到我想像中的你。」

  沒過多久,他的異樣就被芬巴巴發現了,盡管他回答得那麼含糊(因為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這其中的原因),反倒是芬巴巴明白得很快。恩奇都仍記得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自己時的刺痛感,仍記得那聲嘆息,沙啞而綿長,很久才在空氣中消彌。

  「看來時間到了。」芬巴巴喃喃道,「是時候讓伊什塔爾的使者過來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它就做好了與他離別的准備。

  「所以是芬巴巴主動通知紅廟送人過來的?」緹克曼努似乎終於找回了一點理智,不再發出那種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似的聲音了,「聽起來可真是……看來它待你確實像養育孩子一樣。」

  「原來都是這樣嗎?還以為只有父王特別不著調呢。」

  「不著調?」

  「客觀來說,這對所有國家的王室成員而言都是必須的。」緹克曼努不置可否地評價道,「當王儲發現自己開始在奇怪的地方長毛時,君王會挑選一些年輕美麗,同時在某些方面富有經驗的女性為自己的孩子服務……」

  「開什麼玩笑。」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本王長成什麼樣,她們長成什麼樣?到底是她們來取悅本王,還是本王讓她們占了便宜,這種問題難道還有什麼其他的答案可言嗎?」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只是神情中的認同看起來很勉強:「至少在外貌上,夏哈特還是無可挑剔的。」

  又是這樣……恩奇都想道,一提到夏哈t特,許多復雜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又有許多簡單的事情變復雜了。

  他們仿佛都很理解夏哈特為什麼能引導他化作人類的姿態,卻對他在庫拉巴和紅廟之間選擇了前者懷著強烈的質疑。

  「我不明白……」他低聲道,「為什麼一說起夏哈特,大家就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呢?」

  在他們口中,與夏哈特度過的那一夜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時光,可恩奇都沒有這種感覺——事實上,當他意識到人類身上並沒有皮毛,肚子上也沒有六個乳/頭時,只感覺失落至極,過去那些奇妙的幻想霎時變成了荒唐的玩笑,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羞恥感從他的頭頂澆了下來。

  當對方如他夢中的女人那般撫摸他時,他的皮膚也像觸到了冷水似的戰栗起來。

  但這一切發生在夢中時,他一邊顫抖著,一邊卻渴望那只手做些更加放肆的事(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麼),而在現實中,他只感覺身體裡那股日夜折磨著他的躁火倏地熄滅了,一種郁郁寡歡的悵然擊中了他,讓他對眼前的一切都充滿了厭倦。

  「沒有反應,果然是野獸嗎……」他聽見夏哈特的低語,「幸好還有伊什塔爾大人的賜福。」

  隨後,他看著夏哈特脫下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具胴體在人類的眼中是極其曼妙的——她雪白的皮膚上布滿了紅色的魔紋,在她的輕聲祈禱中,那些魔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最後緩慢地融進她的身體裡。

  夏哈特還是夏哈特,她沒有變成什麼別的人,但恩奇都意識到她的氣味變了。

  最早的時候,她聞起來像是入夜後剛剛綻放的鮮花,清新而馥郁;而當她開始撫摸他時,他從那鮮花的氣味中嗅到了海水的鹹澀和腥氣,這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讓她聞起來像是萎謝了一樣……

  盡管如此,恩奇都也稱不上討厭這種氣味,只是他當時心中充滿了沮喪,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

  但當那些紅發的紋路融進她的皮膚之後,那些花的氣息驟然消失了,空氣中浮動著一種嶄新的、深沉的氣味——麥子的氣味,與馥郁的鮮花相比,它只能稱得上寡淡,但恩奇都知道自己被這股氣味攫住了,他的感知能力被一一剝奪了,只剩下了尋覓氣味的本能。

  當對方抱住他時,他只顧得上嗅尋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她的觸碰也不再令他失落,他的身軀也再度燥熱起來,並且在她溫暖氣息的環繞下滲出冷汗,雖然什麼都沒有做,他卻感到精疲力盡,那種不堪一擊的感覺令他後知後覺地增生出了恐慌之感。

  他試圖離開,試圖從這種氣味裹挾的陷阱中逃離——到這裡時,恩奇都忽然從過去的記憶中醒了過來。

  他抓住緹克曼努的手,舔舐她的掌心、手指,並如想像中的那樣嘗到了泥土、麥子和汗水的味道,他聽到對方再次像貓一樣發出了不粗及防的叫聲,然後在自尊心頑固地堅持下強迫自己安靜下來,於是他強迫她將沾滿了他唾液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讓她感受到他飛快的心跳。

  「伊什塔爾的魔法改變了她……」他幾乎喘不上氣,只能斷斷續續地說道,「不是說她的樣子變了,但……我不知道,她一點也不像你,可我之前也沒見過你的樣子,所以……當她觸摸我的時候,我總感覺是你在觸摸著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那時他依稀有了人的形態,那只尚不穩定、笨拙無比的手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月光和星光不知何時隱沒於烏雲之後,夜晚的露水從葉片上滑落,滴在他的肩胛,但很快被身體裡的熱蒸發了。

  他想起有一雙柔軟的、又像是覆蓋著一層繭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引導著他撫摸那個女人的臉龐,那不像是夏哈特的臉,恩奇都也不知道那是誰的臉,而這些曖昧不清的疑問直到那個點燃柴火的夜晚才有了答案。

  「能……」恩奇都第一次感覺人類的語言說起來是那麼艱難,「能說一遍那句話嗎?」

  回答他的是漫長的沉默。

  好一會兒過去,緹克曼努才嘆了口氣,她的聲音在黑暗中依然顯得很克制:「說什麼?」

  聽到她的反問,恩奇都懵了一下,才終於意識到了夢與現實的藩籬。

  一瞬間,他想起在杉樹林的日子,想起芬巴巴,想起曾經與他日夜為伴的動物朋友們……

  然而那些時光都結束了——六天七夜過後,他脫離了獸的姿態,失去了皮毛,穿上了衣服,他再也聽不懂往日朋友們的語言了。

  在阿魯魯女神創造了他那麼多年之後,恩奇都才遲遲感覺到了第一次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倉惶與無措,而那時唯一予以他慰藉的,就是記憶中那個曾經縈繞在他心頭溫暖的氣味。

  「說……」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很想吻她,但最後只是親了親她的眼角,「'來吧,恩奇都,到我的身體裡來'。」


第29章

  盡管吉爾伽美什將恩奇都稱為摯友,並單方面地認為對方是這世界上與自己最相近的人——但他很少在緹克曼努身上聞到那股麥子混合著泥土的氣味(除非對方剛從農田回來),最多的是那種用於驅逐蚊蟲和提神醒腦的香膏的味道。

  這是吉爾伽美什小到大一直聞慣了的……奇怪的是,人一般對自己習慣的味道並不那麼敏感,但每一次接近緹克曼努時,他便覺得那股氣味像是許久沒聞過了,喚醒了內心某種懷戀的情緒。

  直到緹克曼努的身體因為過分緊張而痙攣起來時,他才從這種情緒中掙脫——某種意義上是被迫的,因為對方的手肘擊中了他的肚子。

  早知道這樣, 就不睡在靠裡面的位置了……又不是他用唾液沾濕了她的手指, 然後(像小狗一樣)舔舐她的肚臍和膝蓋。

  「慌張什麼,這種程度距離正戲還有八百十米遠呢。」他在她耳畔低語,「看來父王沒對你這麼干過。」

  她的氣息還沒有從剛才的急促中恢復,因而說話也斷斷續續的:「都到……這種境地了……您居然還在糾結這種事情?」

  「他的軟弱放縱你長歪成了這麼一個冷心冷肺的家伙。」緹克曼努那有點惱羞成怒的表情成功取悅了他,不過他沒有急著加入好友的行列中,反倒難得有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背脊,作為安撫,「別太緊張了,這種姿態對你而言簡直是丟臉至極,既然身為年長者,多少拿出一點作為大人的優容吧?」

  「……真是非常輕易就說出了這種話呢, 盧伽爾。」

  「哼,那就盡情用這丟臉的模樣取悅你的盧伽爾吧。」吉爾伽美什戳了戳她的臉頰, 「當初你竟敢在這裡對本王不以為然地說什麼'不過是普通的生理需求罷了,您自己單獨解決即可'之類的話,真是一個狂妄的家伙,如今淪落到這種窘境中,也不過是遲來的現世報罷了。」

  那是他十四歲時的事了,也是吉爾伽美什第一次試圖對自己一直以來尊敬的對像坦承自己的欲求,不同於曾經在浴場裡的驚惶,那時他真心渴望著能從對方那裡得到一絲垂青。

  不同於現在,那時的盧伽爾之手表現得非常冷靜,甚至帶著一點悲天憫人的寬容——然而那時的吉爾伽美什並沒有被寬慰的感覺,反而因為對方違反常理的表現感受到了尊嚴上的潰敗。

  自那之後,他就很難對緹克曼努身上的氣味感到平心靜氣,而且由於各種陰差陽錯的原因,逐漸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怨氣的情緒。

  起初,他對於她時刻戴著父王留給她的手鐲而不滿;再然後,等西杜麗也遲遲地迎來了副性征的變化,他又因她給予了西杜麗額外的呵護而不滿(尤其當他回想起當初對方是怎麼對待他的時候),盡管很久之後,他開始意識到對方的這份溫柔源於她對女孩們因生理特質而時常要蒙受痛苦的憐愛,這種怨氣還是沒能平復。

  最後,為了拒絕他過分強烈的渴求,她面無表情,冷靜地在他面前闔上了門,並且落下了門閂,這種日復一日堆積起來的怨氣終於達到了頂峰。

  從此之後,他和緹克曼努之間的關系變成了一種單方面的爭鬥,任何與這個名字有關的東西,都能輕易勾出他脾性中最錙銖必較的一面,吉爾伽t美什就這樣度過了他的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直到他坐上了那個位置,真正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人。

  父王病逝前,曾將他叫到床邊,那時他已經衰弱到無法起身了,吉爾伽美什是第六個被叫進去的人,也是倒數第二個。雖然神血能使人的容貌長葆青春,但盧伽爾班達順從了歲月的磋磨,在世人面前平和地露出了老態。

  吉爾伽美什站在床邊,心裡其實沒有太多波瀾——和他名義上的母親寧蓀一樣,盧伽爾班達和「好父親」一詞沒有任何關聯,甚至說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父親」,因為將他撫養長大的是緹克曼努。

  他對父王的態度,與其說是孩子對父親即將逝去的悲傷,不如說是新生的強者對過去的強者所產生的一點共鳴……也許還有同情。

  其實在剛進門的時候,年輕時的他已經料想到了父王會對自己說什麼,認為他會呵斥、咒罵自己對緹克曼努的念想,並因此而萌生出了某些不可言說的雀躍……

  可盧伽爾班達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最後慢慢地、慢慢地嘆了口氣。

  「待她好一點。」他只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哪怕是現在——當他躺在緹克曼努的床上,用手臂環住她的腰身,被那溫暖的女性氣息所包圍時,再咀嚼起這句話,喉嚨裡也能品嘗到苦澀的味道。

  越是如此,他就莫名生出一股不忿,連帶著喚醒了那些沉睡許久的怨氣,當她低頭撥開恩奇都纏繞在膝蓋上的發絲時,他張嘴咬住了她的肩膀,沒有到流血的地步,但一定要教她體會到疼痛的滋味。

  他聽見緹克曼努無奈的聲音:「您又怎麼了?」

  「不許抱怨。」他回答,「本王可是到現在都自我克制著沒有做出越界的事,你只需要好好感謝王的溫柔就夠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吉爾伽美什心裡清楚,雖然緹克曼努表現出了罕見的溫馴,但不代表她真的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欲望嚇住了。

  誠然,緹克曼努心中必然生出了恐懼,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讓她接受這種無禮的舉動,真正讓她維持沉默的,除了第一次接受欲望浪潮的茫然無措,也因為她那古怪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心生退卻,尤其當那未知的事物正是她身上所缺失的那部分時。

  她在有意讓自己感受這種氛圍,但在那短暫的狂熱冷卻了之後,她又恢復了昔日的冷靜,陷入了沉思的狀態。

  一時間,吉爾伽美什不知道是該埋怨她的冷酷,還是該產生一些憐愛——因她此刻苦苦思索的,不過是人類生來具有的本能,而在她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種狂亂而失序的體驗,一個人最雀躍、最不安分的年少時光,對她只是一片蒼茫的貧瘠之地。

  也許是緹克曼努沉思中的緘默,也許是回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囈語,吉爾伽美什終於有了些許不安——在他已經做了那麼多瘋狂的舉動之後。

  「父王……」他說,「父王做過這樣的事嗎?」

  緹克曼努回頭瞥了他一眼:「他不會帶著朋友到同一個女人的床上。」片刻的沉默,「不過,先王也沒有朋友。」一點點嘆息,「如果算上我的話,也許還是有一個的。」

  「所以父王做過這樣的事嗎?」

  「您總是喜歡在一些奇怪的時刻萌生出一些攀比心。」她嘆了口氣,「如果您指的是不說一聲就偷偷溜到別人床上的話……有過。」

  他把嘴唇貼到她的耳垂上:「那父王有做什麼嗎?」

  「做了您現在做的事,然後因為被我踢下床而患了腰傷。」緹克曼努回答,「當然,沒做您朋友現在做的事……有時候,沒朋友也會帶來一些好處。」

  「好過分啊,緹克曼努。」恩奇都舔了舔嘴唇,犬性揮發完了之後,他似乎又生出了一點貓的性格,開始用舌苔慢慢清理自己的手指,「明明剛才還很高興呢。」

  「我並沒有很高興。」她很不解風情地指出,「客觀來說,這只是一種生理機制被觸發後的本能反應。」

  恩奇都對她的「客觀」充耳不聞,開開心心地躺了回來,在她的懷抱中尋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然後用他濕漉漉、黏糊糊的鬢發去蹭她的鎖骨。

  緹克曼努隱忍了幾秒,終是誠懇地說道:「恩奇都,你能去洗個臉嗎?」

  「真是無情……」恩奇都小聲嘟囔,「緹克曼努真是的,居然連自己的東西都嫌棄。」

  過了一會兒,恩奇都的呼吸變得輕柔而綿長,仿佛已經陷入了夢鄉,但吉爾伽美什知道他沒有,對方這麼做只是一種無言的聲明,暗示他可以依循之前的步調,試著能否和緹克曼努做一些令他也高興的事了。

  到了這種關頭,吉爾伽美什反倒平靜了下來——只是精神上,畢竟他的「年輕氣盛」可不僅指脾氣——但此時此刻,一種更加深沉的感情壓制了欲望在血液中翻騰的躁意。

  他想起了登上王座的那一天,想起了當時內心無限膨脹的野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見緹克曼努向曾經對待父王一樣對他行禮,那種幾乎從他每個毛孔中蓬勃而出的喜悅。

  他跟了她一整天,看似是要熟悉作為君主的各種職責,實則是在體會可以隨意介入和影響她生活的快意。

  然而,她拒絕了與他共享午餐的命令,而是選擇了聆聽西杜麗的報告,吉爾伽美什則再度陷入了對方在自己和西杜麗之間選擇了後者的惱怒中。

  他刻意將午飯推遲了,等西杜麗彙報完畢從她的居所離開,就讓羊女們去叫她過來,以示盧伽爾不容置疑的權威性,但當緹克曼努回到謁見室時,吉爾伽美什看到了她被包裹起來,散發出苦澀藥膏氣味的雙手。

  盧伽爾之手並沒有意識到他叫她過來的原因,卻發現了他異樣的目光,「這沒什麼,只是把爛掉的凍瘡割掉了。」不知道她後來又想到了什麼,補充了一句,「不會影響工作的,西杜麗會在泥板上記錄我口述的內容。」

  回憶至此,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在黑暗中,他感覺到了她粗糙的掌紋,被剪得很短的指甲和指腹上的硬繭。

  因為上一次死亡,她的身體又回到了初始的狀態,皮膚上的一些舊疤消失殆盡,但這雙手又很快磨出了水泡、蛻皮、愈合,最後變得像鞣過的皮革一樣堅韌。

  「盧伽爾?」她輕聲道。

  「做點什麼吧。」如同父王所言,他會待她好一點,所以……也待他好一點吧,「用這只手……做些讓你的盧伽爾高興的事。」

  真是荒謬,在他不長的人生中,大半的時間都在一廂情願地向緹克曼努宣戰,為了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為了他那不願退讓的驕傲,將她和他自己都折磨得疲憊不堪。結果那麼多年過去,他才忽然意識到,能像這樣安定地躺在她身邊,被她的氣息所環繞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第30章

  「西杜麗大人。」一位女官偷偷叫住了她。

  西杜麗一回過頭,就被對方臉上那種異常的狂熱嚇到了,但對方對她的震驚恍然不覺,依然沉浸在那種讓外人無法理解的快樂氛圍裡:「您聽說昨晚的事了嗎?」

  「昨晚?」西杜麗思索片刻, 「牧場又有新的馬騾出生了?」

  「怎麼會是馬騾呢!」對方先是急著反駁,下一秒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西杜麗看著她,忽然明白了過去自己在猊下眼中的模樣, 「不過,您的話也不算毫無關系……也許數月過後,真的會有一個被眾人所希冀的孩子在王宮中降生呢?」

  「王又偷偷溜進猊下的房間裡了?」西杜麗對這種發展早已見怪不怪,「都多少次了,如果真有結果, 猊下此時都該有第二個孩子了。」

  「這次不一樣。」女官捂住嘴,似乎猶豫著是否要透露這個秘密(盡管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恨不得把秘密寫在臉上) ,在裝模作樣地為難了一會兒之後,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不光是王……今天早晨,有人看到恩奇都大人也從猊下的房間出來了,比王還要早一些呢。」

  聽到這裡, 西杜麗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木杵重重地擊打了一下。

  「你剛剛說什麼?」她感到頭暈目眩,幾乎控制不住自t己的舌頭。

  「恩奇都大人早上也是從猊下的房間裡出來的, 與王是前後腳,最後出來的才是猊下。」女官悄聲道, 「聽別人說, 猊下今天晨醒的時候如鮮花般嬌艷動人,所以大家都猜昨晚多半是……成了。」

  西杜麗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呆滯道:「誰成了?」

  這個問題似乎成功的問住了對方,合上了嘴,與她面面相覷。

  長久的沉默後,西杜麗先開了口:「首先,既然是沒有根據的謠言,就不應該放任它在王宮中傳播;其次,成與不成,與猊下的房間裡出來了幾個人沒有任何關系;最後……」

  說到這裡,她不自覺地喉嚨發癢,咳嗽了幾聲。

  「如果……咳咳,如果真成了,猊下的床單上應該會有痕跡。」

  「有的。」女官像小雞一樣點頭,「不過據那女奴說,被褥上只有男人的痕跡,沒有落血。」

  這點到沒有讓西杜麗感到驚訝——即使不去遐想先王與猊下之間的關系,類似騎馬之類的運動也會讓那裡被磨破,許多需要騎馬的女官都將貞潔之血獻給了自己的馬鞍。

  直到和女官告別後很久,那種暈眩的感覺還在糾纏著西杜麗,她恍恍惚惚地來到了謁見室,甫一推門就見到了今天這個轟動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也是他們尊貴的王。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吉爾伽美什怪異地看著她,「若要患痴呆症,以你的年齡也太早了一點。」

  西杜麗無心理會王的嘲諷,一邊彙報工作,一邊偷偷觀察王的表情,一邊還覺得自己這麼做滑稽得要命。

  不知是否是她先入為主的關系,今天的吉爾伽美什看起來異常平和——不是說他脾氣就真的變好了,而是他似乎對政務中那些不太愉快的部分格外寬容,若是放在以前,這時的吉爾伽美什早就變得比他以往最不可理喻的時候都要再不可理喻一百倍了。

  因為分心的關系,西杜麗說話時不免有些語無倫次,當她第七次因為吞字而把一句話說得像是在夢囈時,吉爾伽美什的耐心終於告罄了。

  「如果沒睡醒的話,那就現在滾回去睡覺。」

  被王滿臉嫌棄地從謁見室趕出來之後,西杜麗反而松了口氣。

  雖然烏魯克人民都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從猊下的腹中誕下這個國家未來的繼承人,不過等這一天真的來臨了,西杜麗心底反而生出了某種別扭的心思。

  盡管她深信,以猊下的性格,絕對不會允許對方憑借著性別就妄圖凌駕於自己之上,但……如果是王的話,不會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吧?

  恩奇都暫且不提——介於吉爾伽美什過去的「豐功偉績」,這樣的懷疑是無不道理的,畢竟他們的王可是達成了「把猊下氣得卸任」這種連先王都沒能做到的事情……

  這麼想著,西杜麗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極了,即使此刻再回到謁見室,她都有底氣在王面前昂首挺胸,直白地投以責怪的目光了。

  大可不必現在就這麼做……她在心裡埋怨,如果猊下真的懷孕了,哀悼之塔該怎麼辦?那可是猊下畢生的心願啊。

  於是,西杜麗就這樣帶著滿肚子的不快,在外庭院毫無預料地遇到了故事的第二位主人公。

  「西杜麗?」恩奇都倒是和她印像中沒什麼不同,一如既往地溫柔地笑著,步伐如小鹿般輕快,「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是昨晚沒睡好嗎? 」

  西杜麗昨晚其實睡得很好,唯一讓她困擾的是昨晚猊下睡得好不好。

  「西杜麗……西杜麗?」恩奇都在她面前揮了揮手,「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去休息比較好哦。」

  「感謝您的關心。」她勉強收斂了情緒,但還是悄悄吸了吸鼻子,「但我還得去向猊下彙報今天的工作。」

  告別恩奇都之後,她開始往盧伽爾之手的居所走去,可那個問題依然在心頭縈繞。

  就在此時,她仿佛又聽到了那位女官神神秘秘的聲音:「多半是……成了。」

  ……所以,究竟是誰成了?

  不對,無論是哪個人成了,另一方的存在已經讓整個故事變得異常詭異了。

  這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維持了很久,直到真正見到猊下的臉,西杜麗才感覺自己的魂魄回到了這具身體裡。

  「西杜麗?」猊下微微挑眉,「你比預定中的時間早到了一個半小時,是有什麼急事嗎?」

  她本能地回答:「抱歉……」

  猊下細細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色,斟酌著說道:「你的臉色很蒼白。如果身體不適的話,可以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我會先把觀測所那邊送回來的泥板看完。」

  當猊下審視她的時候,西杜麗其實也在暗中觀察猊下的狀態。

  雖然眉目中略顯疲憊,眼前的猊下跟什麼「如鮮花般嬌艷」之類的形容可扯不上任何關系——這種認知讓西杜麗的心稍稍鎮定了一些。

  「猊下。」她試探性地問道,「今早我無意間得知了一些消息,據說今天的王和恩奇都大人都是從您的房間裡出來的……」

  聞言,猊下抿了抿嘴唇,神情算不上愉快,但也沒有否認:「是真的。」

  沒等她繼續問些什麼,猊下先一步說道:「沒有發生什麼會妨礙工作的事情。」

  「所以說沒有著床嗎?」

  「咳咳咳——」猊下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西杜麗?!」

  「非常抱歉!」

  好一會兒過去,猊下的氣息才勉強恢復穩定:「沒有。」

  「這樣啊。」西杜麗也終於松了口氣,「雖然您與王的結合是烏魯克上下共同期待的事情,但考慮到最近您格外繁忙,如果在此時懷孕……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不過,也不算全無收獲。」猊下說,「客觀地說,昨天的感覺不算壞,但目前看來,所有男人能為女人帶來的快樂,似乎都不如女人為自己帶來的快樂更精准——畢竟,沒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那些令人愉快的點在哪裡。」

  西杜麗聽得雲裡霧裡,但這不妨礙她贊同猊下的觀點:「您說得很有道理。」

  「你看起來好一些了。……這是那麼令你高興的事嗎?」話音剛落,猊下又低低地笑了起來,搖了搖投,「罷了。既然精神好一些了,那就開始彙報工作吧。」

  因為烏魯克最近在大肆采購哀悼之塔的建築材料——當然,對外宣稱的是「用於重建的白廟的必要原料」,近期有不少商隊彙聚在庫拉巴,猊下命塔木卡以他個人的交情為標准,將商隊們分別安置在內城和外城。

  「不是說住在內城的商隊就比外城的商隊更值得信任。」猊下為此特意作出了解釋,「而是為了讓不同的商隊之間出現信息差,一旦出現差距,信息就會開始流動,而這種流動其實是由我們控制的——既然如此,我們也可以讓這種流動往我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除了商隊之外,王室最近還招攬了不少工匠,相比起商隊,他們的重要性更高一些,所以由西杜麗單獨負責。

  不過,今天的她除了日常彙報這些人的動向外,還要額外上呈一份東西。

  「請您看看這些。」

  猊下接過了那些輕薄的紙卷:「草紙?這個纖維的質感……是蘆葦做的,真是罕見的工藝。是來了什麼掌握著造紙之藝的手工匠人嗎?」

  西杜麗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請您打開這些紙卷看看。」

  因為紙張太脆,即使是猊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展開——當看到草紙上也用炭條勾勒出的圖樣時,猊下臉上最後的一絲不以為然也消失了,陷入了長久的靜默之中。

  許久,她才開口道:「真是可怕……這個匠人居然掌握了透視的技法。」

  西杜麗點點頭:「確實,他所畫的建築就像是現實中看起來那樣,是一個立體的圖案。」

  「不光是如此。」猊下拿起了一支羽毛筆,在西杜麗的印像中,過去猊下只會用它來書寫羊皮紙,「看到這個方形的牆壁了嗎?把它想像成一個立方體,西杜麗,你覺得這個立方體左右的兩根豎線,是無限平行的,還是會在遠處的某一點相交?」

  西杜麗對立體圖案有一點了解,因此回答得很快:「平行的。」

  「錯,是相交的。」猊下說,「所謂的平行,是這個立方體的客觀事實——但在我們眼中,這個立方體和它真正的模樣是有所區別的t ,距離我們近的事物看起來更大,離我們遠的事物看起來更小,這個立方體的面也是如此,如果將組成它的線條向外無限延伸,最終都會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彙聚在一點上,而那個點就是我們的視點。」

  她放下草紙,神情難得顯露出焦躁。

  「讓他馬上來見我。」猊下說,「越快越好。」

  面對猊下難得的急迫,西杜麗不自覺地跑出了王宮——巧的是,當她氣喘吁吁地趕到用於收容工匠們的臨時住所時,那位匠人仿佛預料到了她回來找他,早早地等在了房門前。

  「你來得比余……比我想像中早一點。」

  當對方抬起頭時,西杜麗才發現對方已經把自己打理干淨,不復上一次見面時落魄的樣子。

  在所有工匠中,他是唯一的青年人。他的皮膚是比小麥還要深一些的褐色,漆黑的發梢略微超過了肩膀,眸色卻很淡,是一種如同被雨水洗練過後天空的顏色。

  與襤褸的衣著不同,青年的右耳上打了三四個耳釘,每一個都閃閃發亮,最下面的耳垂上穿著一根銀色的細鏈,嵌著一顆小小的青金石。

  即使膚色深了些,他的相貌也是無可挑剔的……真是神奇,在過去的十多年裡,西杜麗印像中最美麗的存在無非是王,但最近又認識了彙聚著神性與純善之美的恩奇都,現在又遇到了這個皮膚黝黑,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孤狼氣息的男人。

  不過,也因為她最近受到了太多美色的衝擊,如今已經對這位黑皮膚的青年有了一點抵抗力。

  「請隨我來。」她說,「猊下對你呈上的作品很感興趣,希望即刻召您入宮面見。」

  聽完她的話,青年發出了暢快的大笑,西杜麗發現他的兩顆犬牙也比一般人更銳利:「哈哈哈哈,所以找我的果然是緹克曼努嗎?不愧是人類的賢者,很有眼光嘛。」

  青年聒噪的笑聲讓她下意識地想起了——不不,西杜麗告誡自己,不應該輕易萌生出這種不敬的想法,至少王的笑聲是很提士氣的……

  大概吧。

  「雖然您的才能很受猊下的賞識,不過請允許我提醒您,見到猊下後請務必不要忘記應有的禮儀。」

  「知道了啦。」青年將催促著她,「快帶我去見她吧,西恩。」

  「……我的名字是西杜麗,閣下。」

  他真的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嗎……?

  盡管心裡充滿了懷疑,但有猊下的命令在前,無論這位匠人性格有多麼奇怪,西杜麗都只能帶著他入宮覲見了。

  「猊下。」她推開了半掩著的門,用眼神示意青年安靜地進屋,「之前您所說的那位工匠已經到了。」

  然而青年完全無視了她的暗示,臉上的神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一邊大大咧咧地走了進去,一邊發出充滿慰藉的喟嘆聲。

  西杜麗為他的失禮提心吊膽,尤其當她看到對方腳底的泥漬在深紅色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了痕跡時——她幾乎快不能呼吸了。

  「不得無禮!」她焦急地說道,「萬分抱歉,猊下,我現在就將他……」

  還不等她說完,猊下猛地站了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音——但對西杜麗而言,沒有什麼比猊下此刻臉上的表情更值得驚訝了。

  「居然是你……」

  相比猊下的戒備,門外的青年反倒沒什麼緊張感,還笑嘻嘻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啊,人類的賢者,不焚之女,盧伽爾之手,盧伽爾班達的軍師,違逆諸神棋局之人……」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串稱號,一邊說著,一邊還在用手指掰算,「我沒有漏掉什麼吧,緹克曼努猊下?」

  「怪不得北方的局勢變成了一團亂麻。」猊下看著他,「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干——基什之王阿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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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收留余吧!」

  「不可能。」吉爾伽美什回答, 「想都不要想。」

  「誒——可他看起來很厲害啊。」恩奇都發出不贊同的聲音。

  吉爾伽美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為什麼你總是喜歡在這種時候拆我的台,吾友?」

  阿伽拍了拍恩奇都的肩膀:「余覺得這位綠頭發的小伙子說得很有道理, 烏魯克王喲,不要再鬧別扭了,這樣只會顯得你很幼稚。」

  「……閉嘴。」吉爾伽美什明顯被這套組合拳噎住了,不得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宰相開口, 「不要站在旁邊看戲了, 要說和基什的因緣際會,你可比本王深厚得多,留這樣的家伙在身邊,不怕半夜醒來有一把刀橫在喉嚨上嗎?」

  緹克曼努睨了他一眼:「我早就在半夜醒來時見識過了更糟糕的情況,不過是一把刀,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吉爾伽美什徹底不說話了, 但出於自尊心,他刻意發出了很大聲的冷笑, 目光撇向一邊, 一副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我並不覺得這種舉動有助於維護您的驕傲。」看到本國的王如此輕易就敗下陣來,緹克曼努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阿伽一直是吉爾伽美什的痛點,也許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一些插科打諢的話就免了,阿伽大人,烏魯克和基什的關系,您與我都心知肚明,事實上……」

  她停了一會兒, 留給了對方一點考慮的時間。

  「這是烏魯克的地界,王管理著國家,國家也保護著王。」她繼續道,「即使您身上還有寧胡爾薩格的庇佑……恕我直言,自從埃阿取代了她成為了三主神之後,哪怕她對您願意傾其所有,最後您得到的也不會太多。」

  界碑之戰過後,基什潰敗退回北方,烏魯克徹底成為了南方的霸主。

  而且受這次戰敗的牽連,寧胡爾薩格的地位被身為南方神的埃阿取締,中部的恩利爾失去了眾神之主的位置,王權正式從北方過渡到了南方——也就是烏魯克。雖然白廟被毀,但吉爾伽美什作為天之楔,是安努的人間代行者,即使安努與庫拉巴失聯,他和庫拉巴的聯系也不會中斷。

  阿伽摸了摸鼻子:「作為罪魁禍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會感到有點心虛嗎?」

  「成王敗寇罷了。」緹克曼努輕飄飄地回應道,「如果要追溯根源,定下界碑後,是基什一方率先反悔,寧胡爾薩格色蠱恩利爾,您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率軍從背後偷襲烏魯克……為了偷取勝利,甚至不惜讓本國的守護神對其他國家的神明張開雙腿,可算不上什麼光彩的事。」

  聽到這裡,阿伽才終於嘆息一聲,然後閉上嘴,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

  「很高興我們能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一致意見。」緹克曼努微微頷首,「那麼接下來,就請給烏魯克……不將您就地處決的理由吧。」

  謁見室內驟然安靜下來。

  阿伽視線朝下,似是沉思……其實緹克曼努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對方和她記憶中的模樣不算特別相似,如果不是那個基什王室制式的耳飾,她很難在第一時間把那張臉和印像中的對上號。

  比較明顯的一點是,他的膚色比年幼時深了許多,除了平日的風吹日曬,也意味著寧胡爾薩格的力量已經衰退得很嚴重了。

  在美索不達米亞,任何強國的君王身上都很少有暗色,黑皮膚是身份卑微之人的標志,阿伽的母親是一名貴族女性,雖然身份高貴,但也只是一個人類,因此他的神明血統比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要稀薄得多——盡管如此,也不應該像現在這樣黝黑,而且阿伽身為一國之君,卻擅自離開自己的治地,來到作為敵國的烏魯克,也證明基什內部確實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內亂。

  「就算你這麼說……」阿伽搔了搔臉頰,「那個、其實……余還算是很強的吧?即使是這兩位小哥加在一起,想要制服余,將余殺死,也是要花一點時間的。」

  「你那詭異的鄉下口音是怎麼回事?」吉爾伽美什不由得吐槽。

  「真是傲慢啊,南方人。」阿伽反唇相譏,「在余的國家,像你這樣吵吵嚷嚷地講話是會被嘲諷是大傻瓜的。」

  一旁的恩奇都坦誠道:「如果是聲音大的話,這一點你們誰都沒有資格說誰呢。」

  「……請不要偏t離主題了。」緹克曼努瞥了吉爾伽美什一眼,「盧伽爾也是,不要再說一些插科打諢的話了,這是徹徹底底的浪費時間,如果這是在朝政會議上,我會讓你們二位都閉嘴。」

  吉爾伽美什又扭過臉:「哼。」

  阿伽也抓了抓頭發,「哈呀,真是嚴厲……南方的女人都那麼可怕嗎?」

  「阿伽大人,您貴為君主,卻願意在簡陋的匠人居所住上那麼久,並且以這樣和平的方式訪問烏魯克,我姑且判斷您不想掀起戰爭。」緹克曼努點了兩下桌面,「可既然您主動來了,烏魯克就不會輕易放您離開……至於您的未來,是平安地在烏魯克度過余生,還是在如流星般短暫地絢爛過後,蒙受埃列什基伽勒的召喚,取決於您接下來對幾個問題的回答。」

  「問吧,問吧。」阿伽無奈地、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貴族的孩子依然是貴族,奴隸的孩子依然是奴隸,階下囚當然也會生出階下囚的兒子——至少當時父親還被關在牢籠裡曝曬,余已經對眼前的待遇很滿足了。」

  光聽內容,這些話頗有那麼一點諷刺之意,但他的語氣顯得很釋懷……緹克曼努本以為是基什發生了什麼連寧胡爾薩格都無法平復的動亂,以至於他流離失所,才不得不尊嚴盡失地來到王權降臨之地請求保護,然而提及父輩當初的窘迫,他又顯得很灑脫——那是一種唯有真誠之人會有的灑脫。

  到這裡,緹克曼努已經隱隱有了預感,也許阿伽並不是被迫來到了這裡……他多半是主動放棄王座遠走他鄉的。

  「有關基什動亂的消息,我……」緹克曼努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換一種說法,「我等天命的盧伽爾早已有所耳聞,如果這次的動亂已經使基什王室無法維系下去,為何您會來烏魯克求助?畢竟,尼普爾不光是位置上距離基什更近,寧胡爾薩格和恩利爾也算有一段舊情,尼普爾王應該會樂於接待您的。」

  「對於階下囚都那麼有耐心嗎?我還以為你直接說什麼'快點說出你的目的,否則殺了你哦'之類的話呢。」

  「請回答。」緹克曼努對於他跳脫的思維感到了一絲不耐,「立刻、馬上。」

  「好嘛……」他先是嘟囔,隨後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露出雀躍的表情,「對了,你們是要造那個塔吧?用來斷絕神代的塔,也讓我加入吧!」

  聞言,緹克曼努的喉嚨倏地縮緊了,下意識地看向了吉爾伽美什——後者將自己的驚異掩飾得很好,但目光也不自覺地偏向了她,他們就這樣交換了一個秘而不宣的眼神。

  「沒必要遮遮掩掩的啦。」阿伽擺了擺手,「和烏魯克王這種被你慣壞了的家伙不一樣,余可是建築方面的達人哦,你們最近采買的原料可是搭不起神廟的。」

  西杜麗反駁:「這只是第一階段的采購……」

  「反駁也沒用——倒不如說,只會讓你看起來像是被戳中了痛腳。」阿伽笑了起來,「真是一個老實的小姑娘啊,你的老師太嬌慣你了,以後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想清楚再開口哦~」

  「沒想到您竟會有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緹克曼努慢條斯理地開口,「不過,寧胡爾薩格即使神權式微,也不是南舍ヾ、阿穆魯ゝ那種的二流女神可以媲美的,依然是無可置疑的天國大神之一。」

  阿伽眨了眨眼睛,語氣干巴巴地說道:「你居然對她有那麼高的評價嗎……而且你說話的方式忽然變得好奇怪,不要這樣啦,余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此外,拉伽什的守護神尼努爾塔,乃是寧胡爾薩格之子。」緹克曼努無視了他的抱怨,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調繼續道,「這種守護神之間的親子關系,也正是基什與拉伽什組成聯盟的基石——在這種情況下,您卻產生了對諸神不利的想法,多麼荒謬啊,沒有人喜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余也是無奈之下才做出了這種決定啊。」阿伽向吉爾伽美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你願意拋棄那個壞脾氣的王來投奔余的國家,余也不至於那麼千裡迢迢地跑過來了。」

  「……看來是你真的很想死,阿伽。」

  「想打架嗎?盡管放馬過來好了,烏魯克王。」阿伽咧開嘴,「反正會被毀掉的又不是余的國家。」

  恩奇都適時地提醒道:「建築如果被毀壞的話,是要做義務勞動償還的。」

  「是嗎?余倒是沒有關系,說到底——即使是烏魯克,也不可能有比余更好的工匠了吧?坦然地懷著受寵若驚的心情接受余的加入吧。」阿伽臉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建築之美的才能上,余可是有不輸給任何人的自信。」

  聽到這句話,吉爾伽美什忍不住嗤笑:「真是愚蠢,果然人一旦沒有羞恥心,就容易說出一些荒謬至極的言論,以至於貽笑大方。」

  西杜麗小聲嘟囔:「這句話由王來說實在是有點……」

  「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吉爾伽美什說,「所謂在建築之美上擁有絕對才能的人,不就站在你眼前嗎?」

  於是,緹克曼努就這麼看著阿伽呆滯地盯了她十幾秒鐘,然後瘋狂地搖起了頭。

  「不不不——這也太過分了吧?」阿伽在胸前比了一個「不」的手勢,「不要覺得余會輕易唬住,這個女人只是表面看起來是個小姑娘,她可是和余的父輩相同年紀的人哦,直白地說就是二十多歲的老太……」

  話音未落——他剩余的話語就這麼消失在了銀色的天之鎖中。

  「不要對緹克曼努說這麼失禮的話。」雖然用鎖鏈絞住了別人的脖頸,恩奇都的語氣依然非常平靜,「只要當一個有禮貌的人,頭就不會從脖子上掉下來,你一定也明白這個道理吧?」

  「……當然。」阿伽眯起眼睛,略微收斂了聲音,直到此刻——那種緹克曼努所熟悉的(他父親身上曾有過),如孤狼般暴戾的獵殺者氣息才從他身上泄露出來,盡管只是短短一剎,「身手比我想像中得還要好啊,綠頭發的小哥……不,神造兵器。」

  「恩奇都。」緹克曼努對他點了點頭,「這樣就夠了。」

  恩奇都聽話地收回了天之鎖,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溫柔無害的神情,剛才緊張的氣氛就像是夜晚的露水,被他的微笑一照便消彌了。

  「罷了,我已經厭倦這種怠惰又浪費時間的斡旋了。」緹克曼努輕嘆一聲,「關於塔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忽然不打算偽裝了嗎?」阿伽似是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如果習慣也可以遺傳,這或許是他緊張時才會做的動作,「剛才明明還費盡心思地試圖遮掩……」

  「如果不能在三句話以內說出完整的回答,您就會死,接下來所有的問題,都請以這個為要求。」

  「誒——?!等等,這也太過分了吧?余可是抱著很大的誠意才來的哦!」

  緹克曼努充耳不聞:「關於塔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真過分啊……」阿伽嘟囔道,「是這片大地的意志告訴余的,說如果余阻止了你們,就讓王權重新回到基什。」

  吉爾伽美什挑高了眉毛:「蓋亞?」

  「是啊,但余覺得你們的計劃更有趣,所以就扔下它過來了。」阿伽雙手叉腰,非常理直氣壯地說道,「哼,居然認為余會為了這點小恩小惠去做它的走狗,多麼傲慢的想法啊,所以即使烏魯克最後不肯收容余也沒關系,因為在離開基什的時候余就已經爽到了。」

  ……原來這位也是地表最自由的君王之一啊。

  緹克曼努感覺太陽穴陣陣抽痛:「您沒想過自己的國家以後該怎麼辦嗎?」

  「這有什麼好操心的?」阿伽奇怪地看著她,「你不是在余的大臣裡安插了不少棋子嗎?烏魯克眼下急需的一些原材料產自北方,他們不會放任基什繼續混亂下去的。」

  她頓了一下:「……你都知道?」

  「當然……不全是余自己發現的,有一些是蓋亞告訴余的,不過余至少也發現了不少……咳咳,幾個很重要的t人。」阿伽回答,「雖然很生氣,但是沒辦法——緹克曼努喲,你確實把學生教得很好,為余分擔了不少煩惱,相比之下,余自己國家的人簡直是一群大笨蛋。」

  緹克曼努沉默了——眼下的事態確實有一點超出了她的預想,此刻她腦海中充斥了太多東西,每一個都是重中之重,反而讓她有些不知道該從何開口了。

  半晌,她才勉強開口道:「身為君王,卻擅自拋下了自己的國家,寧胡爾薩格居然沒有阻止您亂來嗎?」

  「大概是會的吧。」阿伽回答,「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他說完後,整個謁見室陷入了一種可怖的死寂之中。

  緹克曼努一時間忘記了呼吸——直到因為缺氧而肺腑抽痛,她才堪堪緩過神,盡管她感覺這個房間已經在這種寂靜中度過了一個世紀,但實際只過去了幾十秒鐘。

  「您是說……寧胡爾薩格死了?

  「嗯。」

  「可是誰能有這種能力……」

  「余。」阿伽回答。


第32章

  「這就是擁有弒神之力的兵器嗎……?」西杜麗在細細端詳桌子上的三柄紅色短刀之後,有些失望地說道,「除了顏色之外,好像沒有什麼非常特別的地方。 」

  這三柄短刀是阿伽獻上的——緹克曼努確定對方沒有這種意思,但吉爾伽美什堅持這個說法——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一塊破破爛爛的錦織裡。

  由於錦織邊緣的撕扯痕跡,她有點懷疑這是阿伽離宮前隨手從寶物庫裡扯下來的……對待這幾把據說是由星球本體鍛造的武器,他可真是夠不上心的。

  不過正如西杜麗所說,這三柄短刀,並沒有太多的特殊之處。

  光看制式的話,只是最尋常的款式,而且刀柄方方直直,鍛造者明顯沒有按照人類手持武器的習慣打造握柄,上面也沒有什麼裝飾性的雕紋,只是鑲嵌著一顆未經打磨的紅玉髓,因為房間內黯淡的光線,顯得很暗沉。

  如果要說什麼奇異之處,就是這三柄刀的刀刃,乍看似乎只是原生的黑鐵色,但只要在光照之下,會呈現出一種罕見的深紅色。

  「最左邊這把的刀身似乎比其余兩把小一點。」西杜麗提出。

  「因為這把余用過了。」阿伽回答,「這三把刀發揮作用的方式比較特殊, 使用上當然也是有次數限制的。」

  聞言,西杜麗的表情明顯慎重了許多:「您就是用它殺死了寧胡爾薩格?」

  「它們的特性是'湮滅'。」阿伽解釋道, 「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會失去作用——這種老生常談的魔法理論就不用余來解釋了吧?不過現在討論的是另一種情況……」

  「當同等級別的神秘相接觸時,兩者都會歸於湮滅。」

  「不要搶別人的話啊,烏魯克王!」阿伽抱怨道, 「真是沒禮貌,緹克曼努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從剛才開始一直沒說話,但莫名被點名批評的緹克曼努。

  「雖然你們的王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家伙,但言語本身是無罪的,這三把刀只對擁有神性之人有效,不光是神明,人與神的子嗣也是。」阿伽抬頭瞥了一眼在窗邊看蝴蝶采蜜的恩奇都,「本質上和那位綠頭發的小哥是一種效果,神性越高,受到的傷害越大,但對普通人就沒什麼特別之處了。」

  諸神是自然意志的具現化,會被星球之力湮滅也很正常……但哀悼之塔的地核剛好分成了三部分,是巧合嗎?

  「盧伽爾……」她掰算道,「即使把恩奇都也納入考慮的範圍,統共也只有兩位,如果蓋亞希望您用這三把刀殺死各自對應的目標,眼下看來似乎還缺了一位。畢竟,蓋亞應該沒打算讓您連自己國家的守護神也一並殺掉……莫非第三位對像是我?」

  「不對不對不對!」阿伽在胸口比了一個叉——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緹克曼努發現他好像很喜歡用肢體動作為自己的語氣作補充,「這三把刀對普通人而言就是有點難看的小刀而已啦,而且蓋亞特地囑咐過我不能讓這把刀傷到你。」

  「不能讓這把刀傷到我……」緹克曼努慢慢重復了一遍,「意思是,我是可以被攻擊的,只不過不能用這把刀?」

  「差不多吧。」阿伽說,「'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最後將他們一同埋葬於哀悼之塔的地核,阻止這場狂妄的陰謀。切記,切記,莫要讓刀刃啜飲不死者之血'——原話就是這樣了,至於這個叛徒具體是誰,余也不知道。」

  果然,這個數量與哀悼之塔的地核被拆成了三部分有關,而神諭中那個「天國的叛徒」……緹克曼努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名字,但她決定等時機恰當之時再去求證。

  「反正,余能說的已經都說了。」阿伽雙手抱肘,「如果還對余的話有所疑慮,就隨便挑一把去捅烏魯克王試試看好了。」

  「愚蠢,即使要做實驗當然也是拿你下手。」吉爾伽美什冷笑道,「依本王來看,先從這多余的舌頭開始吧,只會說蠢話的東西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理由。」

  「唔,真是令人為難啊……塔木卡說過,人類真正無法忍受的不是自己貧困潦倒,而是別人擁有的東西比自己更多。」恩奇都露出困擾的表情,「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了,反正有兩柄刀是還沒有用過的,干脆各自都用一次吧。」

  西杜麗的冷汗已經從額角留了下來:「恩奇都大人,這句話是不能用這種方式解讀的……」

  感覺到了現場氛圍的躁動,緹克曼努環視一周,輕輕咳嗽了兩聲。

  「不如用在我身上吧。」她說,「其實我對蓋亞的警告很感興趣,這三把刀在沾到我的血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麼……」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她身上:「不行!」

  「那就讓我們各退一步。」緹克曼努從善如流道,「還未被使用過的兩把刀先交由伊爾蘇保管,以驗證刀的實際效果,以及刀的不同命名是否對它的效果本身也存在影響,這個驗證的過程可能需要各位貢獻一點血液。至於這把已經使用過的,它叫……」

  「神蝕。」

  「神蝕先由我本人保管。當然,為了防止出現可能殃及到整個庫拉巴的惡性/事件,我不會做什麼。」緹克曼努的目光重新回到阿伽身上,「以及,阿伽大人,您的誠心我們已經看到了。既然您已經卸下了作為基什王的職責,那麼烏魯克也歡迎任何一位才華出眾的人成為本國的一份子。」

  「對嘛對嘛,這樣才對。」阿伽點點頭,語氣又高興起來,仿佛他這輩子還沒有這麼贊同過一個人的話,「幸虧還有你這樣慧眼識珠的宰相,如果只有那個壞脾氣王,余可真就要頭痛了。」

  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但沒有出聲,他知道她還有後話。

  「然而,以您高貴的身份,當然不能和其他匠人一樣住在那種簡陋的屋子裡。」緹克曼努說道,「稍後我會在王宮中為您安排一處居所,與工匠坊足夠近,方便您的出行。」

  阿伽挑高了眉毛:「這不就是監視嗎?」

  「當然,我們得監視那些不知情的人,以防他們對您無禮。」她回答,「很遺憾,因為各種原因把這件事拖延了那麼久,不過烏魯克有自己的運作方式。 」

  「無所謂啦。」他攤了攤手,「余已經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的情況呢?」

  如果他是想用這番話博取同情,那麼結果並不是很成功,因為緹克曼努不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但她也知道,對方的尊嚴不會允許自己用這些換取他人的憐憫。

  該說他是太想得開呢,還是說……

  「猊下。」西杜麗輕聲道,「這把神蝕,您是打算換一個安置的容器,還是繼續用這塊……呃,錦織的碎片包裹起來?」

  緹克曼努回過神,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角:「放在錦織裡吧。」

  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如果那個「叛徒」真的是她所才猜想的那個,那這把刀絕對不能落到別人手上。

  ×××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聽差說,「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一聽到它小跑時渾身骨頭磕磕碰碰的聲音就頭疼,更不用說它那尖銳的叫喊了。

  這聽差是她前t不久用怨靈消散後的余燼做的,自從人類的賢者回到地上後,她就陷入了長久的孤獨之中,越來越無法忍耐冥府的冰冷與死寂。

  這個聽差算是她制造出來的一個小玩具,盡管派不上什麼用處(冥府發生的一切她多半都知道),但也能勉強排遣她在等待緹克曼努重返冥府期間的寂寞。

  「我聽到了。」她按捺著內心的躁意,「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位貴客來了!」聽差用那種像是和她隔了半個國家一樣聲響對她大喊道,「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有一位貴客來了!她說要您立刻出來見她!」

  它的聲音依然叫她難受,但一聽到那個消息,她的心就雀躍起來,不由得從位置上起身,語速也不自覺地加快了:「有貴客來了?真的?她有說自己是誰嗎?她現在在哪兒?」

  「那位貴客正在穿過七重門!」聽差尖聲道,「那絕對是您從未見過的絕世姿容!」

  其實這句形容已經有點不太對勁了,但埃列什基伽勒只覺得它講得很對,講得很好:「你、你很有眼光!當初我制造你的時候,余燼裡一定有人生前是一位藝術家。」

  「您謬贊了!」聽差說,「當那位貴客來到冥府的一剎那,整個冥府的黑暗都被她那的動人光輝驅逐了!」

  「不錯,不錯!」埃列什基伽勒不住地表示贊同。

  「那位貴客讓我立刻來提醒您她的光臨!」

  「我馬上去見她。」埃列什基伽勒剛邁出一步,又怯生生地收了回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擺,「不對,是不是應該先換一件得體的衣服……」

  正當她兀自陷入一些甜蜜的苦惱之中時,聽差又大聲說道:「貴客說自己的名字是伊什塔爾!」


第33章

  一滴血落在了刀刃上——血液並沒有流淌下來, 而是在與刃面接觸的須臾被蒸發成了一縷白煙。

  如果是因為那滴血和短刀發生了湮滅現像,那麼刀刃表面應該會有類似被液體腐蝕的痕跡,但當煙霧散去後,刀身依然完好,也沒有留下血液被烤干後的痕跡,看起來與之前一般無二。

  「和血接觸的地方溫度有升高嗎?」緹克曼努問。

  伊爾蘇摸了摸刀身,他的手摸了幾十年的鐵刃,從它最滾燙的時候到它最寒氣逼人的時候,因此輕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異:「沒有什麼區別,猊下,被血沾染的部位和其他地方一樣冰涼。」

  「看來它運作的方式比我想像中復雜一些。」她沉吟片刻,「不管怎麼說,至少'僅對神血有效'的說法是正確的。」

  剛剛滴在刀刃上的那滴血屬於吉爾伽美什, 而在此之前,他們還試過普通人的血、初生的動物幼崽的血, 甚至還有純真少女的經血。

  但事實證明,這把虛妄之刃只對吉爾伽美什和阿伽的血產生了這樣的特殊效果,而且前者比後者的反應要快速、明顯許多,因為吉爾伽美什體內的神明血統比重遠遠超過了阿伽。

  此外,恩奇都的血雖然也引起了灼燒的白煙, 但在刀身表面留下了泥漬,據說阿魯魯女神在創造他時摻入了尼努爾塔的血, 他的血也不完全是血液,而是泥土與神血的混合物。

  「如我直言,猊下。」伊爾蘇嘆息道, 「如果您是打著想要復現這門技藝的想法,恐怕它要落空了。」

  「我知道。」

  緹克曼努沒有太失望。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這三柄刀的刀身並不是任何一種金屬,而是某種能量的結塊。

  若要論在一塊金屬上展示精妙絕倫的技藝,她對伊爾蘇充滿了信心,但這已經超過了單純物理形態上的變化,並非現在的人類所能實現的,和這個星球相比,這個族群依然太年輕、甚至是稚嫩,還沒能窺探到能量變化之學的奧妙。

  但是,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有一天……遲早有一天……

  「把它們收起來吧。」她說。

  「是。」伊爾蘇回答,「不過……請您原諒,即使是我,也不敢絕對保證它的安全。」

  緹克曼努笑了笑:「知道真正安全的地方是哪兒嗎?」

  伊爾蘇搖了搖頭。

  「如果我真的要把它們藏起來,就會找幾具新鮮的屍體,將刀縫進他們的腹肚,然後讓刀跟著棺材一起下葬。」在老人驚愕的目光下,她搖了搖頭, 「只是一種假設,總之我並不在這件事上追求絕對的安全,把它們放起來吧,伊爾蘇。」

  說到底,如果真要尋求一個便捷又安全的處置方式,她為何不把這三把刀放在吉爾伽美什的王之寶庫裡呢?

  然而,自從聽到蓋亞妄圖誘惑阿伽破壞哀悼之塔的計劃後,她對諸神、魔法,以及大地的意志就連最基礎的信任也不復存在了,而王之寶庫再安全,其本質依然是一種魔法。

  既然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安全可言,那還不如放在一個可以讓它們隨時被使用的地方……刀無意志,用刀的人卻有意志,最後這三把刀到底會遂了誰的心願,還是一個未知數。

  離開工匠坊後,緹克曼努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現場。

  因為上午下了一場雨,地面上又濕又滑,到處都是黑黢黢的積水,她一邊催女官去廚房煮幾鍋熱湯(潮濕、冷風,以及聚集在一起的人們,沒有人想去試驗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人得了風寒會有什麼後果),一邊派人去檢查扶手架的堅固程度,在路經工人們的居所時,她又命令他們把用於擋風的垂簾卷上去,因為裡面還燒了火堆取暖。

  每逢烏魯克開啟一個大工程時,盧伽爾之手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戰爭,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緹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過來,他的雙腳髒兮兮的,衣擺還有星星點點的污漬——盡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種輕盈、靈巧的感覺,即使毫不避諱地踩進了水潭,也不會有那種令人發笑的滑稽感,只會讓人覺得是溪流湍急飛濺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雙眼閃閃發亮,「今天我幫忙燒了好多好多磚塊,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爾:「是嗎?真了不起。」

  「緹克曼努,看到這些開心嗎?」他問。

  「開心。」她回答,「謝謝你,恩奇都。」

  「謝謝我……」恩奇都小聲重復了一遍,隨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謝謝你。」

  「也謝謝我?」

  「嗯。」他孩子氣地笑了起來,「因為緹克曼努很開心,所以我也很開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緹克曼努,也不免產生了片刻「天啊,這孩子真是可愛」的暈眩感,也許只有年幼時期的吉爾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過她掩飾得很好——尤其當她意識到,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煩程度完全不遜於他們的盧伽爾之後,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讓對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綠頭發的小哥。」阿伽邊吃著面包邊踱步過來,「如果你生而為人類,長大之後肯定會變成一個風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說,「不過實際工作起來,還是比我慢一點。」

  「喂喂,余可是徹頭徹尾的新手哦,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吧?」阿伽抱怨道,「話說回來,你對於這種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練了一點?簡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樣,阿魯魯創造的真是'諸神兵器'而不是什麼'人民的勞工'嗎?」

  緹克曼努點評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麼快,也不過是量的堆積罷了,余卻能完成更精細的工藝。」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紙,「這是余昨晚設計的地下甬道內的承重撐架。」

  「辛苦了。」緹克曼努接過羊皮紙,昨天晚上她才讓西杜麗把還未使用過的羊皮紙卷轉交給他,今天上面已經布滿了透視結構圖、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麼多嗎?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來這裡的路上的構想了。」阿伽吐槽道,「話說回來,余把幾個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為什麼沒有選最早的版本啊?無論從路線到道路寬窄的設計都是最優的,完全沒有分岔口過多導致的工程冗余。」

  「多謝誇獎。」緹克曼努微微頷首t ,「如果不考慮一些外部因素,那確實是最好的一版,但有兩點問題很致命:其一,這是在烏魯克排水系統完善前設計的,所以繼續按照這版的道路分布圖,會破壞排水系統的完整性;其二,當時為了盡可能地讓更多的工人同時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設計得太寬了,以我們目前能達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險性很高。」

  聽她說到這裡,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果然烏魯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緹克曼努禮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謝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過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撐架雖然設計思路很好,但並不可用。」

  聞言,阿伽臉上霎時露出了無措的表情:「誒——?可是,為、為什麼啊?」

  緹克曼努直視他的雙眼:「您有過在地下進行作業的經驗嗎?」

  對方明顯被問住了,懨懨地垂下腦袋,頭上那個兩個並不存在(但經常讓人產生幻視)的耳朵也耷拉了下來:「沒有……」

  「在地下甬道裡工作,要比陸上工程困難得多。」緹克曼努耐心地解釋道,「光線昏暗,氣流不暢,開采泥塊時呼吸進去的塵土會讓喉嚨癢痛難忍,而且同時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熱,因脫水而暈厥在甬道中,最後導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數。」

  說罷,她展開其中的一張羊皮紙。

  「所以,您的設計過於復雜和一體化了。」緹克曼努說,「我不否認這項設計在建築藝術上的優越性,兼顧了實用與美學,如果現在要造的是一座宮殿,我立刻就會將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對於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復雜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體積過於龐大,不便於在甬道中運輸。」

  「好吧……」阿伽慢慢將手裡的羊皮紙卷起來,神情像是一只沮喪的小狗,「余……會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阿伽。」恩奇都說,「尾巴都不搖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沒有尾巴。」阿伽看起來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話尾時仍忍不住泄了氣,「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余就先回去了……」

  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樣子……想想也是,這份才能應該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東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權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國家……即使失去了這些,只要這份才能還伴隨著他,他就對自己擁有絕對的自信。

  這次的否定,對他而言也許不啻於一場災難吧。

  「緹克曼努想去追他嗎?」恩奇都問。

  「……不。」緹克曼努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論面上表現得多麼友善,他依然出生自烏魯克的敵國——准確地說,他也曾為王者,而我作為烏魯克的宰相,不應該和他有過深的交際。」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這樣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呢,而且我覺得……在所有人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單純地因為能夠造這座塔而高興。」

  「我知道。」緹克曼努說,「如果他主動來找我的話,我還是會像對待學生一樣開解和指導他的。」

  「他會嗎?」

  「會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現出的那樣,更在意作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為王的自己。」

  「雖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臉上浮現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覺得,實際情況可能會和緹克曼努設想中的不太一樣。」

  「比如說?」

  「在緹克曼努的想像中,阿伽晚上應該會在床上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然後第二天跑來找你吧?但我覺得阿伽應該會一想開就立刻來找你的……」恩奇都說,「也就是說,緹克曼努半夜醒來的時候,可能會在床邊看到一張新的熟悉的臉哦。」

  說到這裡時,他還用手比劃了一個捏東西的動作。

  「雖然阿伽的力量因為寧胡爾薩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鉸鏈什麼的還是綽綽有余的。」他繪聲繪色,仿佛是在陳述自己的親身經歷一樣,「所以緹克曼努要小心一點才行,畢竟床上有三個人就已經好擠好擠了。」

  緹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這是一件有失禮貌,且極其不體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緹克曼努事後才會處罰我們以後要在自己床上睡覺……」

  「你們本來就該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還是很有可能這麼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尋找一個合適的詞彙,「畢竟,他不是那種……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嗎?」

  緹克曼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我現在就去找他。」語速快得像是被這些話燙到了舌頭。

  恩奇都理解地點了點頭:「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氣中浮動著肉湯的氣味。

  阿伽沒有很餓, 他剛剛才啃了一個黑面包,肚子飽脹得像是腌了兩斤石頭,但並不妨礙他多嗅了兩下, 這種氣味讓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時他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而不是潮濕發霉的蘆葦屋), 所目及之人都是美麗、衣冠楚楚的,他們講話時總是柔聲細語,滿含真情,仿佛這世上除了你, 再沒有人使他們這樣愛戴了。

  觥籌交錯之間, 他的目光穿過長長的會客廳,與端坐於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動,只是用眼神向他傳遞出一個矜持的微笑, 一個屬於神明的笑容。

  寧胡爾薩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獻給她的愛慕與憧憬比給他的真誠許多, 然而二十多年的時光只培養了他對她的恐懼,也剝奪了他對這種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遠, 沐浴在晨日的光輝之下, 杏子的氣味在溫暖的空氣中浮動,但他只聞到了萎謝、糜爛的味道。

  阿伽嘴裡嚼著一根干草,將羊皮紙放在肚皮上。這些回憶既沒有讓他變得更沮喪,也沒有喚醒他腦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是令人難過的,也許是干草苦澀的味道漸漸在他的嘴裡蔓延開來了。

  干草垛當然不如王宮的床榻, 他想, 但也比當王的時候要好,作為「阿伽」總是比作為「王」的時候要好。

  就當他沉浸在一種說不清, 道不明的情緒中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准確地說,敲擊門框的聲音,因為這間屋子沒有真的門板,只垂了一道門簾來隔絕外界的窺視。

  「阿伽大人。」那是烏魯克宰相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阿伽,你醒著嗎?」回憶中的那個女人如是說道,「媽媽要推門進來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死了——被你殺死了,因為你覺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只需要一位母親。

  但現實中,他還是平靜地回應:「你只需要撩開門簾就行了。」

  緹克曼努應聲走進了房間,她手裡端著一碗熱湯——烏魯克的宰相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名目。

  「希望那是給余的。」阿伽從善如流道,「因為余恰好有點餓了。」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她泰半的臉都沒入了陰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過了門簾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飯,惟願您不會嫌棄。」

  肉湯的味道很淡,剁碎後的萵苣像是被海潮裹挾著的浮沫,順著湯水流進喉嚨,未經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強嘗到了一些大蒜和蠶豆的味道,點綴著酥油的香氣——也許還有一點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簡直比尋覓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淚還要困難。

  不過,這碗寡淡的湯依然撫慰了他有點脹痛的腸胃,那沉悶的陣痛慢慢褪去了,也讓他壓抑許久的倦意開始上湧。

  「真神奇。」他說,「明明漂浮著肉沫,卻沒有肉的味道。」

  「我個人更傾向於那是肉類沒洗干淨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後的結塊。」緹克曼努回答,「考慮到這幾鍋湯需要分給一百多個人,我想這應該是廚師能達到的極限了。」

  阿伽摸著肚子,感受著皮膚下那暖融融的感覺:「在余年幼的時候,寧胡爾薩格曾經說過,烏魯克是一個金光燦燦的地方,因為那裡隨處都能撿到黃金,住在那裡的百姓都睡在t柔軟的羽毛床上,用金線織成的被褥睡覺,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飯,烏魯克的廣場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泉,泉眼裡流出來的都是美酒,妓/女們用盛滿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誘路過的男人,與他們春風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像力。」緹克曼努露出有點微妙的表情,但言語依然很克制,「也許她在夢中看到了這些,不過任何一個正常的國家都不會出現這種光景… …而且金線的質感很粗糙,並不適合用來織被褥。」

  「烏魯克的百姓不會。」他不依不饒道,「那麼吉爾伽美什呢?」

  「盧伽爾喜歡用金杯喝酒,也喜歡用黃金裝點自己的身體。」緹克曼努回答,「但也僅限於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覺得這時候適合這麼做,心裡並沒有很失望……他甚至還覺得,如果是她在支撐著這個國家的運作,那麼這個國家的王一定會是這樣的,可他嘴上還是說:「真無聊。」

  緹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無聊是國家的幸運。」

  「到底是你太怠惰,還是吉爾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經有點分不清了。」

  「沒有人怠惰於自己的工作。」盡管她的語氣很冷靜,可阿伽知道,她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的,「至少這裡的百姓們安居樂業,雖然生活稱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來,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讓阿伽罕見地失去了說話的欲望,當他還在腦海中醞釀著下一句話時,對方又說道:「關於剛才您的……看來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腳趾甲了。」

  「……哈?」

  因為她的話,阿伽下意識地蜷起了腳趾。

  「您的趾甲已經長進肉裡了。」緹克曼努俯下身,細細查看他趾甲的邊緣,「而且起膿了,需要立刻處理。」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小聲嘟囔道,「余受過比這更重的傷……只是一點膿水而已,簡直比那碗湯裡的腌肉還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腳清理干淨後,我會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況。」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自顧自地說道,「如果趾甲已經蜷曲起來,恐怕只能把大腳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烏魯克的宰相喲,你剛才是不是用這種冷靜的語氣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我說如果情況嚴重的話,只能直接把您的腳趾甲拔除……」

  「余聽到了!」阿伽說,「不要覺得余會害怕哦,不過是拔腳趾甲而已,即使余等會兒發出很大的聲音,也只會是暢快和不以為然的大笑。」

  對此,緹克曼努只是不慍不火地頷首:「很高興見到您積極采納醫療手段的樂觀態度,但我還是建議您到時候在嘴裡咬點什麼。」

  隨後,她差人打了一盆熱水過來,當阿伽從草垛上下來,把腳伸進水盆時——蒸騰的水霧令他感到舒適,也讓有挫傷、起膿的地方輕微作痛——緹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來是做慣了一樣),蹲了下來,幫他清理起了趾甲裡的淤泥,仿佛她這次過來只是為了幫他洗腳而已。

  「喂喂——」他盡可能地用不以為然的態度掩飾了自己的震驚,「余可沒料想到還有這種服務啊。」

  緹克曼努愣了一下:「不,這沒什麼……順手而已。」

  「你經常這麼干嗎?」

  「順手而已。」她重復了一遍,但是語氣加重了,「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我還經常幫人處理膿瘡。」

  「烏魯克王經常長膿瘡嗎?」

  「他不長。」緹克曼努回答,「但這個國家除了盧伽爾,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詳她的神態,知道這句話是她再真誠不過的表述。緹克曼努和寧胡爾薩格長得一點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轅北轍,但看著她的面龐,卻令他不斷想起後者,也許因為她們都是各自王座繼承人的撫養者——某種意義上,類似於「母親」一樣的存在,只是緹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爾伽美什不過是她為這個國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個承重撐架……」尚未完全回過神時,他就先一步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這個問題其實不該由他來說——若他再聰明一點,大可以等緹克曼努主動提出(反正她來找他也不會有別的原因了),等待臣子呈上諫言,這才是為王之道,這麼多年他都是被這樣教導的。

  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耐心,而且他確信緹克曼努剛才有過想要提及這件事的意圖,但不知為何又拋之腦後了,然後開始操心一些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地方。

  聞言,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

  他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但語氣裡還是充滿了沮喪的感覺:「你是不是對余很失望?」

  「不是。」

  不,這是謊言,撒謊精,你就是失望了——可這是不行的,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努力地為了「不讓別人失望」而活著,因為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失敗了,而他所誕生之國的守護神也在走下坡路。

  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他們都在看著他,向他伸出手,他們高喊他名字……阿伽……阿伽……

  阿伽——你又要讓我失望了嗎?你忘了自己背負著多少人的期待嗎?你知道人們為了讓你踏上復興之路付出了多少嗎?你要辜負他們的期望嗎?你要辜負媽媽嗎?

  恍惚間,那道長長的影子似乎又籠罩了他,一股陰冷的、帶著糜爛香氣的杏子氣味在陰影中蔓延,攀附在皮膚上,引起了一陣綿密的刺痛……像是指甲摳進皮膚時才會有的疼痛。

  「對你而言,那可能只是小兒科的東西吧。」他喃喃道,「自從看到那版地下甬道的分布圖,余就知道,在你的引導下,這座塔最後必然會建造成功,而余……只不過是這份功績中可有可無的存在罷了。」

  「……真是夠了。」緹克曼努重重地嘆了口氣,「為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呢?難道就只是為了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愛憐嗎?」

  他看著她:「她說過類似的話。」

  「誰?」

  「寧胡爾薩格。」他說,「在余七歲的時候,因為沒能完成她布置的功課,她讓余跪在神殿前懺悔……那是整個冬天裡最冷的一天,我哭了起來,希望她能同意女奴給我拿一杯熱茶,但寧胡爾薩格拒絕了,她說我流的是鱷魚的眼淚。」

  話音落下的同時,整個房間落入了一種死亡般的寂靜中——也許只維持了短短十幾秒,阿伽卻感覺自己像是重新度過了一遍自己的二十歲。

  緹克曼努說的不錯,那些肉沫確實是沒洗干淨的血水……否則,又該如何解釋他嘴裡那鏽鐵般苦澀的味道呢?

  「千萬不要露出憐憫的表情。」他說,「余寧可去死,也不要看到這種表情出現在你臉上。」

  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但什麼都沒有說。

  「何況,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又補充道,「余現在很好,只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緹克曼努又沉默了片刻——她遲早是要回答的,然而窮盡阿伽的想像,也無法預測她會如何應對。

  如同很多人向他提起過的那樣,烏魯克的宰相並不是一個會讓人感到溫情脈脈的人,阿伽希望她堅持下去,這樣他就無需向別人解釋為什麼他會因別人布施的溫柔而痛苦了。

  好一會兒過去,緹克曼努才開口:「您趾甲邊緣的部分在皮肉裡已經徹底蜷曲,恐怕只能用鉗子把整個趾甲拔除了。」

  這種避重就輕讓阿伽略微有些惱火,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可笑,好像他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完全不在意,心裡卻期待著能從對方這裡得到些許慰藉。

  也許寧胡爾薩格的評價並沒有錯,他流的確實是鱷魚的眼淚。

  沒有專門拔指甲的鉗子,所以僕從只能為她取來一把火鉗。

  阿伽看著她用水清洗它,用火灼燒它,然後靜靜等著它冷卻,這期間她什麼都沒有說,而他的心也隨著這種令人窒t息的靜謐逐漸滑落至寂寥的深潭。

  「這會很疼。」用鉗子夾住他的趾甲後,她提醒道,「咬點什麼東西在嘴裡,如果您要用干草,不要挑那種有倒刺的。」

  他大方地擺了擺手:「余不需要咬什麼東西,盡管動手吧。」

  她眉頭緊蹙:「我剛剛說,拿點什麼東西咬在嘴裡。」

  於是阿伽乖乖地拿起了一團抹布塞進嘴裡。

  「我知道您很在意那份設計稿的事,但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談。」

  真是神奇,直到他陷入了一種無法和他人對話的狀態,她仿佛才意識到剛剛那個話題有延續下去的必要。

  「該怎麼說呢……我發現,在與別人相處的過程中,人們很容易向我吐露自己過去的事。具體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還是因為我善於保守別人的秘密,目前我還沒有確切的定論,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悟到了一個奇怪的規律——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心中所渴求、甚至為之狂熱的事物,某種意義上都是對於過去所缺失之物的一種補償,而這種渴求被補償的心理,反而使他們無法徹底從那段過去中走出來。」

  不是的。

  「最早的時候,我會勸他們說,放過自己吧。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體會到……這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跟自己和解呢?一旦深陷於那種痛苦之後,無論我們再做什麼,都只是在為填平那份痛苦而付出代價。」

  不。

  他拒絕著、反抗著,但那種指甲掐進皮肉的痛楚再次襲湧上來——阿伽,阿伽——她尖叫著——你要讓所有人失望嗎?你要讓媽媽失望嗎?

  「我曾經辜負了那麼多人,又因為他們而辜負了自己。」她嘆息一聲,「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了什麼,阿伽,但我知道你渴求從我這裡得到一絲解脫……而那是不可能的,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又如何告訴你答案呢?」

  不……不是的,不……不……

  「所以接下來的話,你可以當作是我的一點期待……」她苦澀地笑了笑,「不,請您當作是我的諫言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事情,是你寧可付出生命也不願意見到的,那麼一定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因為你相信,那一刻你所執著的東西,值得你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說罷,緹克曼努抬起頭,朝窗外看去,阿伽不確定她這麼做是為了讓他避免一些難堪,還是單純的因為窗外下雨了。

  「又下雨了。」她喃喃道,「往年的這個時候,雨天不該這般多的。」

  阿伽想要仔細分辨她臉上的神情,解讀她此刻的心緒,然而她的面容被滲進房間裡的水汽浸透了,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模糊。

  「別擔心,這是很自然的。」她握住火鉗,「因為拔趾甲是一件很疼的事。」


第35章

  「真的不行嗎?」

  「不行。」

  西杜麗還沒推開門,就聽到了房間裡的爭執聲……與其說是爭執,不如說是一個耍賴皮,一個負責拒絕。

  誠然, 基什王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但猊下這輩子最熟練的事就是對王說「不行。」

  她推開門——房門的另一側,猊下正坐在桌案前,她換了一張新的辦公桌(雖然王的原意是暗示她去定制一張新的床),桌邊堆滿了羊皮紙, 空氣裡溢滿了墨水的氣味, 取代了以往剛剛烘烤過的泥板的味道。

  基什王則蹲在桌案邊,把自己的下巴擱置在桌角——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西杜麗認為這位敵國的王身上確實有一種犬類的習性。看得出來,他正試圖用自己的真誠打動猊下,以至於沒有發現自己臉上沾到了藍墨水。

  裡面的場景和西杜麗料想的差不多,當她一只腳邁過門檻時,猊下的目光看向她,微微頷首,基什王也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一個招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回猊下身上。

  「真的真的不行嗎?」他繼續追問道。

  猊下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羽毛筆擱在一旁的小陶碗裡,上面用彩色的塗料繪制了兩只相互依偎的獅子,公獅的腦袋枕在母獅懷裡,母獅去撥弄公獅尾巴上的毛——以伊爾蘇一貫的審美來說,這個繪圖甚至有點童心未泯的感覺了。

  「無論您問多少遍, 我的回答都不會變。」她說,「恕我直言, '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跡,所以打算在撐架上刻狼紋浮雕'這種說法是非常站不住腳的。首先,承重撐架位於昏暗的地底,即使真的有浮雕,也很被難注意到;其次,在工匠坊已經忙到腳不沾地的情況下,您的要求給他們增加了額外的負擔;最後,這是烏魯克的工程,我不可能同意留下基什的王室圖騰。」

  「太可惜了。」說這句話時,基什王臉上是情真意切的哀痛,「余原本還想讓後人來參觀時能認出這是余的大作呢。」

  「……您為什麼認為以後會有人來參觀哀悼之塔?」

  「難道不會嗎?說不定再過幾千年,這裡會成為一個開放的,可以供任何人觀賞的地方哦。」基什王說,「余原本都已經想好了,以後的人如果要參觀地下甬道的話,要收的觀賞費必須比烏魯克王的宮殿貴十個舍客勒,如果要拓印余的浮雕,還要額外花五舍客勒。」

  她看見猊下的嘴角以一種微小的幅度抽動起來:「您想得有點太遠了,阿伽大人,我們應該先考慮眼下的問題。」

  說罷,猊下重新拿起筆,不再給基什王任何眼神:「請回吧。」

  「等等!」基什王說,「緹克曼努喲,你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麼話忘了說嗎?」

  猊下似乎略感頭痛地嘆了口氣——今天的第二次:「修改後的設計稿進步了很多。」見對方飛快地朝她眨著眼睛(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猊下不得不再次擱下筆,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基本可以視作是優秀的成稿了,真是了不起,以後也請再接再厲。」

  「這樣才對嘛。」基什王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食指抵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還不止於此呢,余遲早會設計出更好的升降架。你可得小心一點了,緹克曼努,因為余很快就會追上你,然後……超過你。」

  猊下笑了笑,倒也很認真地回答了他:「我期待著。」

  西杜麗目送著基什王離開——和他來的時候一樣,步伐間夾雜著狂風,外面已是黃昏,距離入夜只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微光,這種略帶蕭條的氛圍,讓那道身影看起來猶如追逐著獵物的孤狼,矯健、有力、急促,仿佛屬於他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果然是曾經為王的人。」她不免感慨,「仍有著作為王者的狂妄。」

  「是啊,不過這份狂妄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猊下說,「過來看看這些,西杜麗。」

  西杜麗走到桌邊,除了猊下自己正在書寫的羊皮紙,她的手邊還展開了幾張,西杜麗首先注意到了上面的零件解構透視圖。

  這對她而言並不新鮮,雖然建築設計並非她的專長,但透視概念幾乎是他們孩童時期的課程了——然而,西杜麗不得不承認,這些圖畫得很好,超過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幾乎是逼近猊下的水准了。

  「這是基什王設計的……」

  「承重撐架,用來加固地下甬道,防止塌方的設施。」猊下用羽毛筆尾掃了掃其中的一張零件拆解圖,「看,他把椽木的架構完全拆開了,做成了可單獨替換的活動式零件,美索不達米亞不常用木頭作為建築原料,所以很少見到這種榫卯結構的設計……如果這是他自行領悟的,那這份天賦確實有狂妄的資本。」

  「但您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設計。」西杜麗說,「基什王或許在這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才能,但距離您還差得遠呢。」

  「誰知道呢?你永遠沒辦法預料一個天賦之人的上限。」猊下回答,「你猜他修改這些花了幾天?」

  「……他也沒來烏魯克幾天,猊下。」

  「兩天——從他得知初稿要修改開始,到改完設計圖,他只花了兩天時間。」猊下回答,「我只給了他不到兩個小時的指導,他就能在兩天內返給我一份幾乎完美的成稿了。」

  西杜麗對這t一領域不算很熟悉,但僅僅觀察猊下的神態,她就知道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看來您真的很欣賞他。」

  「也許吧……很多時候,那些才華橫溢的天賦者都是令人側目的。」猊下思索片刻,「如果要用什麼來類比的話,他就像是……嗯,兩河流域的布魯內萊斯基ヾ。」

  西杜麗愣住了:「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這位布魯內萊斯基大人究竟是……?」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猊下苦笑了一下,「大多數時候,這些名字只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也許是您無意間想起了一些來到烏魯克之前的事?」

  「或許吧,偶爾我也會試著回想過去。」猊下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曾經手握重權,全世界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間,有時又覺得我可能是一名學者,對學術以外的事都嗤之以鼻……我什至還覺得自己當過快遞員。」

  「快遞員?」

  「一種把客人所需要的東西送到他們家的工作。」猊下解釋道。

  西杜麗慎重地點了點頭:「能讓您親自上門,那必定是身份極為貴重的客人。」

  猊下對此露出了一個略顯困惑的表情——好像她不太認同這種說法,但又找不到理由否認,最後便只是點點頭:「開始彙報工作吧。」

  彙報日常工作的過程是冗長而無聊的,即使是她本人在彙報,到中途也不免有些犯困。

  大部分事物都很瑣碎,但這些都是盧伽爾之手有必要知道的,然後再由她從這堆繁瑣的信息中挑選她認為重要的那部分,重新進行整合、精簡,最後上呈至王座。

  「看來工程的進展很順利。」聽完她的彙報後,猊下沉吟片刻,「給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傳信,我需要立刻知道近期的融雪線和水源的漲幅,這段時間的降雨量和以往相比有點太多了。」

  「是。」西杜麗說,「除了這些之外,吉斯大人已經連續幾天高燒不止,前去診斷的阿什普說,吉斯大人也許患上了肺火病,他的妻子和長子請求王邀來古拉女神為其治療。」

  吉斯是庫拉巴長老會議的成員之一,擁有烏魯克最古老、同時也是最高貴的血統(至少他們如此自稱),正如他名字的含義「喬木」一樣,他是長老會議的主導者— —然而,由於先王執政期間對長老會議的削弱,他的話語已經不像他的父輩那樣具有權威了。

  「那位阿什普是否有說,他在吉斯大人身上看見了什麼?」

  「……是,他說在火焰中看到了黑豬。」黑豬和黑狗都是死亡的預兆ゝ。

  猊下看起來並沒有很驚訝,但神情中也未流露出愉快之色——只有波瀾不驚的冷漠,仿佛她很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很遺憾,看來吉斯大人已經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名單上了。」

  「是的,我已經與吉斯大人的家人說過這些了,但他的妻子不願放棄。」

  「既然她堅持的話,我會稟告盧伽爾。」猊下不置可否,「希望女神的賜藥到得比烏鴉更快。」

  西杜麗仔細端詳她的表情,好一會兒過去,才漸漸從那平靜的話語中體會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它會到得比烏鴉快嗎?」

  聽到她的詢問,猊下才終於從滿桌的羊皮紙中抬起頭,藍色的墨水斷斷續續地從羽毛筆尖滴落,猶如女人流不盡的眼淚,直到墨水瀝干,淚水被蒸發,她才慢慢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不會。」她回答。

  西杜麗心下了然:「看來長老會議的慌亂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沒時間來插手……重建'白廟'的事了。」

  「不止如此。」猊下將目光挪回到了那一堆羊皮紙上,但嘴角依然有那抹捉摸不透的笑容,「烏鴉抵達吉斯大人的床榻之後,其他鴉群會去光臨阿達魯大人的府邸後門,阿達魯大人的家族僅次於吉斯大人,他恐怕不會願意看到吉斯大人的孩子接過他的衣缽——包括權力。」

  「至於阿巴圖大人……他會喜歡這種混亂的,如同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樣,年輕的貴族大多如此……相比之下,薩姆努大人倒是一個異類,他性情太過軟弱,不會輕易讓自己沾上硝煙的氣味。」

  「……看來他這次必定無法獨善其身了。」西杜麗說,「不知命運會如何對待他。」

  「吉斯大人之子和阿達魯大人——他們其中的一方會以農務大臣的職務蠱惑他,薩姆努大人一直無法忍受塔蘭特擁有比他更多的權力。」猊下沒什麼感情地點評道, 「怒火灼燒之時,泥人亦會展現其堅硬的一面。」

  塔蘭特是薩姆努的父親巴爾塔努長老與妓/女生下的孩子,盡管塔蘭特這輩子都沒見過巴爾塔努長老,但他那與生父極其肖似的相貌,一直令後者嫉恨不已:「原諒我的冒犯,猊下,請您不要讓這些動蕩波及到塔蘭特,他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頭腦……一旦被牽入其中,他一定會受到傷害的。」

  「不必擔心,西杜麗,塔蘭特是我的農務大臣,而他們……」猊下冷笑一聲,「他們算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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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冬季正式來臨了。

  烏魯克的氣溫逐漸保持在了一個穩定而適宜的閾值內,工匠坊的匠人們為此發出了雀躍的歡呼,因為他們終於擺脫了那些醒神用的青草藥水。

  阿蘇將這種藥水稱之為「綠之原液」,據說味道非常惡心——按照伊爾蘇的原話, 「我寧可去喝母牛的尿也不想喝這種東西」。

  然而母牛的尿並不能緩解脫水中暑帶來的痛苦,所以緹克曼努很高興他們在身體健康和舌尖的享受之間找到了一個良好的平衡點。

  當庫拉巴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時,另一邊的埃安那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因為伊什塔爾至今都渺無音訊。

  起初,伊什塔爾的失蹤並沒有在埃安那掀起多大的波瀾。這位金星女神不僅欲求旺盛,性格更是任性得要命, 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展開一段露水情緣, 在情人身邊流連忘返,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古怪之處漸漸浮出了水面。

  以往伊什塔爾離開,只是讓農作物的生機有所減弱, 更容易引發鏽病,但這一次影響擴及了更深遠的地方:母雞生下的雞蛋再也孵不出小雞了, 公牛沒有興致與母牛交/配,男人也失去了令女人懷孕的能力。

  這種發展明顯超出了紅廟能夠控制的範疇,經過長老會議的再三討論,他們最終不得不請求王室出面解決這一問題。

  「比料想中的快了不少。」西杜麗作為輔佐官,這次隨她一同前往埃安那, 「本以為沙魯金大人不會那麼輕易妥協的……自從您蘇醒之後,他就一直對庫拉巴很警惕。」

  緹克曼努看向遠方,越是遠離庫拉巴,靠近埃安那,土壤便越貧瘠,連路邊的野草都顯得無精打采,這片土地上的生機正在褪去:「把一樣原本就不屬於他的東西拿來做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行省稅權——雖然名義上,紅廟以此作為交易的籌碼,但伊什塔爾離開後不久,緹克曼努就通過一些手段,收繳了原本應該上交給紅廟的稅收。既然錢已經劃入了王室的金庫,所謂行省稅權的歸屬也就失去了意義。

  緹克曼努對這種名義上的事沒有多少興趣,她此行去埃安那的目的也和所謂的行省稅權沒有半點關系。

  「可埃安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庫拉巴今年的秋收雖然也不好,但也沒有那麼嚴重……」停了好一會兒,西杜麗才慎重的繼續道,「伊什塔爾大人離開後,這座城市就像死去了一樣。」

  「因為埃安那只供奉伊什塔爾,她是整座城市的唯一神。」

  「可庫拉巴也只有白廟。」

  「但安努不是庫拉巴唯一會祭祀的神明,安努只是唯一被供奉的主神。」緹克曼努解釋道,「除此之外,我們還會舉辦寧吉裡姆ヾ的祭祀儀式,祈求她保護莊稼免受老鼠的啃食;我們供奉寧蓀,不僅因為她是盧伽爾的親生母親,也因為她是牧牛人的庇護神;如果公民法庭宣布了判決,我們便要請求阿穆魯的見證法官的誓言,因為我們篤信她的神權將保佑法律實現它的正義……但這些,在埃安那都沒有效用。」

  這也算是某種後遺症吧——諸神之間,神權相互重疊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主神的神權),如t果神權同時啟動,那麼地位較低的神明的命令就會在地位更高的神明面前失去效果。

  但自從伊什塔爾見證了她如何使安努登上了眾神之主的寶座,便對自己的神權產生了一種病態的獨占欲。

  她不允許任何神明出現在埃安那,也不允許埃安那的百姓供奉自己以外的任何神明,甚至派分/身親自降臨紅廟,以加強自己與這片土地的聯系。

  哪怕是她的父親安努,由於血脈傳承而分走了她的一部分信仰,她都惱恨不已。當初紅廟擴建,庫拉巴一方原本打算在左翼的宮殿放置安努的神像,伊什塔爾被磨了半年才勉強同意,還把父親的神像挪到了最偏僻的側殿。

  「一旦上位的神明消失,下位神明的神權就會接著發生效果,所以庫拉巴沒有太受到伊什塔爾失蹤的影響。」緹克曼努說,「而埃安那……這座城市與伊什塔爾的關系,就好比骨與肉,被抽走了骨頭,皮肉又怎麼可能安然無恙呢?」

  很快,她們便抵達了埃安那——這座已經失去了脊骨的城市。

  甫一走進城市,塵煙的澀苦氣味便迎面而來,像是某種死亡的預兆……如她之前所說,這座城市只剩下了一副干癟的皮囊,萎謝的農作物,骨瘦如柴的家禽,以及比那些家禽更加消瘦的百姓們。

  當她們穿過街道時,他們都靜靜地注視著這支來自庫拉巴的儀仗隊,頹喪的表情像是在他們的臉上風干了,緹克曼努掃過他們的面孔,他們的眼珠黑黢黢的,連午後熱烈的陽光都被吞噬殆盡了。

  紅廟倒是沒怎麼變——祭司與貴族,無論什麼時候都有辦法讓自己活得體體面面。只不過由於伊什塔爾的失蹤,紅廟已經很久沒有舉辦過祭酒祀了,過去那股無時無刻不在空氣裡浮動的、令人陶醉的味道比記憶中消散了許多。

  「猊下。」負責領頭拜見她的並非阿蘇普,而是夏哈特,她仍有往日的美貌與風情,但神情中充滿疲憊,「請原諒這簡陋的迎接儀式。」

  緹克曼努光是看到她,就對現下的情況猜到了七、八成,再聽到她的稱呼,這種猜測就變成了十成十的肯定,但她仍不動聲色:「無妨,我知道埃安那現在情況特殊。」

  西杜麗語氣嚴厲地說道:「儀式也就罷了,為何阿蘇普大人沒有來迎接猊下?猊下乃王室的使者,王的代言人,紅廟對待盧伽爾之手的規格應該與王相同,難道阿蘇普大人忘了這規矩嗎?」

  聽到她的話,夏哈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像是快要被一陣不存在的狂風刮倒了:「阿蘇普大人……已經去世了。」

  西杜麗瞬間失去了聲音,緹克曼努適時地接口道:「阿蘇普大人使用了那項權能嗎?」

  「是的……」夏哈特幾乎要哽咽起來,「可、可是……伊什塔爾大人……還是沒有回來……」

  聽到這裡,她身後的祭司們也忍不住露出悲痛之色,有幾個還低聲啜泣起來。

  在這樣的氛圍下,緹克曼努幾乎要為自己的冷酷而羞愧了——事實上,紅廟的歷代巫女長很少有善終的,最後基本都會為召回伊什塔爾付出生命,阿蘇普不過是這眾多犧牲品中的一個,而且算是活得比較久的了。

  「事不宜遲。」她中斷了這延綿不斷的哀愁,「阿蘇普大人的逝去是讓我們都悲痛萬分的,但是問題還沒有解決。伊什塔爾大人究竟在哪裡?我們又該如何尋回她?如今已經入冬,因為伊什塔爾大人的離開,埃安那今年的農收很不樂觀,我不希望烏魯克的百姓因為這種原因而餓死在這個冬季。」

  在聽到「這種原因」的時候,夏哈特的臉上明顯閃過了一絲憤怒,並且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對後半段話題的不以為然。

  與她那驚人的美貌相比,在城府這一塊她並沒有太多的成長……或者說,她本來也不以聰明見長。

  「是,猊下。」夏哈特的語氣也硬邦邦的,失去了最開始的尊敬。這是非常不應當的,因為現在是紅廟懇求王室為自己解決難題。

  阿蘇普死後,夏哈特並不是最適合當巫女長的那個,但伊什塔爾太寵愛她了,放眼整個紅廟,一時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選。

  如果是平日,她不會是那種緹克曼努喜歡交流的對像,但現在她覺得這名少女出現得正是時候。

  踏入主神殿後,緹克曼努並沒有急著入座,而是慢慢在伊什塔爾的神像面前踱步。神殿內依然能嗅到血的氣味,阿蘇普應該剛死不久。

  「我與你們說過許多次。」她先於夏哈特開口道,「平常不該太放縱伊什塔爾大人的各種行為,而你們只會用'這正是伊什塔爾大人的魅力,也是大家愛戴她的原因'來搪塞我,如今埃安那淪落到這種光景,你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雖然這番話聽起來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但緹克曼努確實提醒過紅廟很多次,基本每當有一位新的巫女長上任,她都會和對方談及這件事,雖然她們的措辭多有不同,但含義都是一樣的:她們並不覺得伊什塔爾這樣有什麼不妥。

  不光是紅廟,埃安那的百姓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困擾的事,反而還生出了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們認為這是生命力與繁殖力旺盛的體現,紅廟的書吏甚至在記載上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描寫伊什塔爾和她的諸多情人們的故事……

  緹克曼努對此倒沒有什麼意見,對情愛的追求乃是人之本性,她只是希望對方能在做完工作之後再去享受床笫之間的樂趣。

  「您為何要這樣怪罪我們?」夏哈特幾乎要按捺不住語調了,「我們每個人都秉持著忠誠之心侍奉著伊什塔爾大人,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因為… …不是因為您做了逾矩之事,伊什塔爾大人又怎會離開?」

  「因為我做了逾矩之事?」緹克曼努露出了微笑,「這種說法倒是有趣,說來聽聽。」

  「若非因為您偷偷派商隊前往庫撒,還在庫撒駐扎下來,伊什塔爾大人也不會心焦至此!」

  「商隊們嗅著金錢的味道而來,也嗅著金錢的味道而往,去往哪裡都不值得奇怪。」

  「庫撒乃貧瘠之地,哪裡有什麼金錢的味道?!」

  「貧瘠之地並不意味著一文不值——事實上,我的商隊領袖塔木卡彙報說,庫撒當地掌握著一種高超的黏土技藝,能將鳥類的浮雕刻畫得栩栩如生,只是苦於沒有賣出貨物的渠道。」

  「您再狡辯也沒有用!」夏哈特的臉已經氣到漲紅了,「阿蘇普大人都向伊什塔爾大人稟告過了,那個叫阿拉的家伙曾數次偷偷拜訪庫撒執政官的府邸,與他們狼狽為奸。」

  「狼狽為奸?」緹克曼努慢慢重復了一遍,「這是阿蘇普的原話?」

  夏哈特倏地頓了住了,表情依然是那麼憤怒,聲音卻變成了嚅囁:「不,阿蘇普大人沒有這麼說……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這樣,您和庫撒的執政官一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

  她可真是一個美人,緹克曼努在心中嘆息一聲,美到即使說出這樣的蠢話,也讓人生不出厭煩的心思。

  不過也不能全怪這孩子,她第一次和伊什塔爾談話的時候,夏哈特並沒有跟在身邊,伊什塔爾選擇了一只……羽毛黝黑的小鳥。

  「我並不贊同您的所有發言,商隊抵達了陌生的地方,打點當地官員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一環……」她低聲應道,「不過有一句話您確實說對了,被派去庫撒的那支小型商隊的頭領叫阿拉。看來是我太懈怠,一直聆聽鳥兒們的歌唱,卻沒有發現自己也成為了其他鳥雀們歌聲中的一部分。」

  「正如猊下所說,這些只是在正常不過的命令。」西杜麗向前走了一步,擋在了夏哈特面前,用不贊同的目光示意她的越界,「請注意自己的措辭和語氣,夏哈特大人,猊下的慈悲不是您如此放肆的借口。」

  夏哈特的臉由紅轉黑,最後在緹克曼努的無聲注視和其他祭司的冷峻旁觀中散去了熱意,褪為了憔悴的蒼白。

  「非常抱歉,猊下。」她啞聲道,「請您原諒我的無禮。」

  「無需低頭道歉,夏哈特。」緹克曼努勾了勾嘴角,「事實上,你恰好提t醒了我一件事……就像我之前說得那樣,這次行動是再尋常不過的商業交易,為何會促使伊什塔爾對我生疑,從而離開紅廟?」

  「這……」

  「不用回答我這個問題。」她慢條斯理地打斷了她,「雖然我不如伊什塔爾大人那般無所不知,但我在埃安那也有幾只會歌唱的小鳥,知道一些消息。聽說,那段時間伊什塔爾之所以對我戒備萬分,是因為紅廟裡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有幾名諂媚小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示,竟向伊什塔爾大人進了讒言,挑撥王室與紅廟之間的關系。」

  聽到這裡,夏哈特頭上不由得滲出了冷汗,其余的祭司也神情凝重,仿佛有人把刀塞進了她們的嘴裡——因為行省稅權的歸屬問題,紅廟與王室的關系急速惡化,為了討好伊什塔爾,這些祭司或多或少都說過她和王室的壞話。

  「罷了,先說回正題吧。」說到這裡,緹克曼努這才入座,手指輕輕點擊桌案,發出噠——噠——的聲響,「阿蘇普大人所使用的召回魔法,本質上是安努大神的權威投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本不該出現這種使用了權能,伊什塔爾大人卻沒有被召回的情況……然而,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的出現,基本可以確定伊什塔爾大人目前在哪兒了。」

  夏哈特差點尖叫出聲:「您知道了?伊什塔爾現在究竟在何處?」

  「冥府。」緹克曼努回答,「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所統治的國家,也是安努大神的權威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另外,埃列什基伽勒大人還是庫撒的守護神,結合你剛才的話,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冥府……」夏哈特喃喃道,「死後的國度,伊什塔爾大人為何要去那種地方?」

  為了奪取自己姐姐的權柄:「誰能知道呢?沒有人能揣測伊什塔爾大人的心思。不過死後的國度乃是一片荒蕪之地,應該沒有什麼能讓伊什塔爾大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伊什塔爾大人這麼久了都沒有回來,也許是被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扣押了。」

  「什麼?!」夏哈特徹底失去了理智(如果她曾有過這種東西的話),滾燙的淚水溢滿了眼眶,從臉頰滑落,「請您一定要救救伊什塔爾大人啊!請您稟告王,埃安那絕不能失去伊什塔爾大人……」

  那倒不一定,不過她還是佯裝沉重地點了點頭:「回去之後,我會向盧伽爾稟告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冥府,看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要怎樣才願意放了伊什塔爾大人。」

  「謝謝您……謝謝您……」夏哈特的臉上滿是淚水,幾乎快說不出話了,其他祭司也跟著她一起失聲痛哭。

  緹克曼努的目光緩慢地掃過一張張泣不成聲的面孔,在其中一個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又不著痕跡地挪開了。

  「另外,我也會向盧伽爾提出諫言,如果半個月內我無法帶回伊什塔爾大人,王室就會開放糧倉,救助埃安那的百姓。」

  夏哈特點了點頭,情緒波動的幅度並沒有像上一句話時那麼明顯。

  「既然事情的解決過程都已經確定下來了,那就說回之前的那件事吧。」她繼續道,「等一會兒,我會給你一個名單,這些名單上的人我都要帶走。 」

  聞言,夏哈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您把這些人帶走,是為了……」

  「雖然伊什塔爾大人向來任意妄為,但這一切的導/火/索,依然是因為這些小人的挑撥離間,既然做錯了事,自然也該受到應有的懲罰。」緹克曼努眯起眼睛,「夏哈特,她們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你不會還想包庇她們吧?」

  「可與其帶她們回庫拉巴,不如將她們送上埃安那的法庭……」夏哈特支吾道,「您這樣,讓我很難向長老會議交代……」

  「我知道紅廟的祭司大多出身高貴。」緹克曼努意味深長地笑了,「所以她們口中的話,未必沒有某些長老的授意……至於具體是誰,等她們到庫拉巴之後,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

  見夏哈特幾乎要站不穩了,她又輕輕補充道:「不必擔心,夏哈特,現在埃安那情況緊急,我也不打算擴大矛盾,只是……為了平復一場戰爭,偶爾也需要犧牲一些東西。作為未來的巫女長,你須得明白這一點。」

  夏哈特的臉頰此刻才浮現出一些血色,顯然聽懂了她的暗示:「我明白您的意思,猊下。」

  緹克曼努給了她一個定心的微笑:「放心,那是一張很短的名單。」

  解決完這件事後,夏哈特還想留她在埃安那待一晚,並含蓄地表示長老們想要和她私下切談,但緹克曼努直接拒絕了,打算在日落之前回到庫拉巴。

  「讓看守的衛兵注意囚籠裡的狀況,千萬不要讓她們中暑而死,給她們准備干淨的水,有必要的話,可以讓她們服用綠之原液。」在出發前,她特意囑咐道,「我要這幾個人都活著抵達庫拉巴。」

  「是。」西杜麗點了點頭,拿出泥板開始點名,「卡圖穆,伊淑爾,米莉圖姆,瑟潘……」

  點完名後,儀仗隊才啟程前行。

  西杜麗跟隨在她身旁,憂心重重地問:「猊下,您還沒有找埃安那的長老們討論行省稅權的事……」

  「無所謂,名存實亡的東西而已。」緹克曼努笑了笑,「我來埃安那也不是為了它……其實阿蘇普的死亡有點超出我的意料,不過目的最終還是達成了,甚至比我預想中順利得多。」

  「夏哈特確實……」西杜麗似乎在斟酌一個不太冒犯的形容,「不太善於應付這種場合。」

  「她被自己的美貌慣壞了,而這其實是一個很飄忽不定的籌碼。」緹克曼努想了一會兒,「她其實和伊什塔爾很像,或許也是紅廟裡最像伊什塔爾的那個了……因為一些原因,她們大部分時間都活得過分順利,並且很輕易就能心想事成,而一旦這種因素失效,她們就會因為脫離了舒適圈,陷入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最後變得有些神經質。」

  「……可這不就是蠢笨嗎?」

  緹克曼努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講話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西杜麗。」

  「所以您真的要去冥府尋回伊什塔爾大人嗎?」

  「我會去一次冥府,只是我去的原因和伊什塔爾無關。」

  「可是埃安那……」

  「當然,我會帶一位女神回來,以緩解埃安那的現狀。」緹克曼努嗤笑一聲,「至於我帶回來的是誰……反正只要能解決問題,是誰又有什麼關系呢?」


第37章

  當聽差走路時哢噠哢噠的聲響再次由遠及近時,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像以往那樣感到厭煩——或者說,這不再是唯一令她感到厭煩的存在了——與她的妹妹伊什塔爾相比,連牛糞都顯得惹人憐愛。

  盡管她一直知道妹妹長得和自己很像,但當真正看到對方的臉,她心頭便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惱怒,但緊接著(幾乎是怒火滋生而出的剎那),這種情緒又變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知道對方也有同樣的心情。在見到對方之前,她們都認為自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而自己血親的胞胎姐妹就如同鏡花水月, 是她們顧憐水面時映出的倒影……

  然而,在她們切實地見到彼此之後,這種獨一性似乎微妙地消融了。

  她們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親密的聯系,源自於她們的血緣和神性, 而這種被維系起來的感覺卻令她們感到作嘔。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你果然與我長得一模一樣。」這是伊什塔爾抵達美斯拉姆忒亞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緊接著是第二句,輕易就點燃了她的怒火, 「好一個漂亮的替代品。」

  她感覺胃袋緊縮:「……我不是什麼替代品。」

  伊什塔爾踱步向前,臉上端著從容的微笑,即使全身一/絲/不/掛,伊什塔爾那艷麗的、具有攻擊性的美貌,如同天空中的灼日般耀眼,她行走的時候,也盡情舒展著自己美好的胴體,仿佛要讓這肌膚上泛出的光澤照亮整個冥府。

  當她走到跟前時, 埃列什基伽勒感覺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盡管她們容貌相同, 但性情上的差異早就突破了外貌的桎梏,各自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氣質。

  「可惜,替代品也只是替代t品。」伊什塔爾的微笑中透露出一絲嘲弄,「真是蒼白的臉色啊,據說死後國度的女主人以泥板為食,以泥水為酒,原本我只當作是謠言,現在一看倒有了幾分懷疑……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啊,是誰給了你勇氣,妄圖盜取我的權能,取代我的神位?我真該將泥水從她的鼻孔裡灌進去,然後再看著它們從她嘴裡流出來。」

  如果說前面的話只是讓她想把伊什塔爾打一頓,那麼後面的話就值得她把對方關進冥淵的最深處,用地獄之火燒成灰燼了。

  「愚蠢至極,明明是自己氣急敗壞地跑下來,還要佯裝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不會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吧?」埃列什基伽勒直視她的雙眼,努力維持著自己作為冥府主宰者的語調,「知道了緹克曼努要給我一顆星星,就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脅到嗎?說到底也只是心虛而已,因為坐在了自己根本不配坐的位置上。」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地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不過伊什塔爾都莫名其妙地跑到冥府來了,她便猜到對方是中了圈套(不,如果是人類的賢者,那應該稱之為智謀),雖然緹克曼努事先沒有和她打過招呼,但她當即就決定配合對方把這出鬧劇演完。

  伊什塔爾臉上的笑容褪去了:「她果真說了要給你一顆星星?」

  「不然呢?可別以為我會相信什麼'只不過是想來和姐姐談談心'之類的理由。」埃列什基伽勒雙手抱肘,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尖牙利齒過……但這種感覺也不壞,「你只是害怕了而已,伊什塔爾,你知道在我和你之間,她只會選擇我。」

  伊什塔爾的下頜緊繃——埃列什基伽勒隱約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絲不安,仿佛她此刻對自己的決定並不那麼篤定,只是尊嚴在強撐著她不能在自己的姐姐面前露怯。

  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她已經走入了她的管轄地,埃列什基伽勒自然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不知道緹克曼努在地上的世界到底謀劃了什麼,希望她做的這些能給對方幫上一點忙。

  不過,在別人已經有現任(女神)的情況下,作為第三方強勢地在兩者之間橫插一腳,取代其中的一方,成為另一方的現任(女神),這種情況一般被叫作什麼來著……好像是叫「偷腥貓」吧?

  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被冠以這種毛茸茸生物的可愛稱呼,埃列什基伽勒心裡微妙地有點高興起來。

  「我也不覺得你只是來找我吵架的,應該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盤算吧?」埃列什基伽勒說道,「然而,以這樣衣不蔽體的姿態,你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聞言,伊什塔爾臉上浮現出一個暴戾的笑容,瑪安娜的光芒在她身後驟然綻開,金色的狂風掀起巨浪,吹散了冥府中久聚不散的瘴氣,天舟撥動時的震動猶如樂聲,在空氣中泛起陣陣漣漪。

  死亡國度的亡靈們紛紛發出凄厲的哭嚎,此起彼伏,延綿不絕,像是在為這琴弦和聲。

  伊什塔爾隨著瑪安娜一同漂浮在空中,以一種神祗俯視凡人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也許是那種背水一戰的心情,讓她的聲音變得高亢而尖銳,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尖叫:「立刻交出隱秘的大王冠!埃列什基伽勒,否則我將毫不留情地用天舟將你射殺!」

  對此,埃列什基伽勒並沒有感到生氣,只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極了:「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失去了閃耀大王冠,此刻的伊什塔爾連一件蔽體的衣服都沒有,這樣的伊什塔爾居然在她面前召喚出了武器,要她交出自己作為冥府女主人的權能?

  然而,面對這殺意,美斯拉姆忒亞也不受控制地散發出駭人的熱量——於是埃列什基伽勒知道了,眼前這堪稱荒謬的一幕,不過命運早已寫好的劇本,因為她們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們之間必然要有一個敗者,有一個要屈辱地咽下失敗的苦果……而這段命運,是人類的賢者寫給她們的,她在落筆前就決定了勝利的天平該倒向何方。

  再後面的事,埃列什基伽勒已經記不清了,即使偶爾想要回憶這些,腦海裡也只剩下了亡靈的哭泣,兵器碰撞時的鏗鏘之聲,以及一點點伊什塔爾的吼叫,嘶啞的咒罵,最後是細微的,滿含不甘的啜泣聲。

  穿過七重門後,伊什塔爾的力量被削弱了大半,要制服她並非難事。

  不過,埃列什基伽勒並沒有殺了她(哪怕對方的所作所為值得以死亡作為懲罰),她將伊什塔爾關進了鳥籠,用鎖鏈扣住了對方的脖頸和手腕,偶爾因為她的煩人和對緹克曼努的辱罵而把她下放到冥淵深處,仍由地獄之火炙烤她,再把奄奄一息的她拉回來。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的內心深處,並沒有因為妹妹淪為掌中之物而得到任何慰藉。

  說到底,她根本不想碰見對方,不僅以為伊什塔爾吵鬧、自命不凡又神經質,也因為對方確實和她長得很像……而建立在這之上的,是人類賢者侍奉了伊什塔爾幾十年的事實。

  伊什塔爾也有一顆星星——這件事一直在她的腦海中徘徊。

  也許幾十年前,她也對伊什塔爾說過同樣的話,管她叫「我的女孩」;也許幾十年前,伊什塔爾也撼動過那顆冰冷的心,令她放下了對神明的成見;也許幾十年前,她也對伊什塔爾說:我會給您一顆星星。

  這就是伊什塔爾稱她為「替代品」的原因嗎?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聽差說,「又有一位活著的人來冥界了!」

  是的,自從上次的烏龍之後,埃列什基伽勒就禁止它將冥府的來者稱作「貴客」了。

  冥府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但埃列什基伽勒還是體會到了期待被日復一日磨滅的感覺,她忘了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徹底泯滅的——總之,在聽到聽差的彙報時,她並沒有很激動,只是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按照慣例,讓那個人穿過七重門吧。」

  其實會拜訪冥府的活人還是有一些的,多數是為了懇求她讓自己的孩子或丈夫返回人間,也有一些是學生為了老師,朋友為了朋友,唯獨沒有臣子為了君王。

  埃列什基伽勒保持著耐心處理了這些請求,有一些靈魂生帶尚存,可以返回人間與家人團聚,有些已經在冥帶的引導下建立起了和死亡的聯系,她只能允許亡靈與自己最重要的人告別一次。

  因此,當被收繳了墜飾與衣物,光/裸著身體的緹克曼努出現在美斯拉姆忒亞宮殿中時,埃列什基伽勒感覺到了久違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感覺。

  「這是冥府的新規定?」人類的賢者苦笑道,「是源於'人死時應當如她剛出生時那般純潔'之類的意像嗎?雖然好像也能夠理解,不過對於成年人而言,這種待遇還是讓人有些困擾啊。」

  「我……」好一會兒過去,埃列什基伽勒才找回自己的舌頭,「我我我——對了!沒錯,這就是冥府的新規定,因為那個什麼嬰兒的純潔……總之不是什麼色色的事哦!」

  「可是您流鼻血了。」

  「誒——!怎麼會?!」埃列什基伽勒慌張地擦了擦鼻子,但袖子上沒有一點血漬,「不對啊,我沒有流鼻血……」

  「噗哈……抱歉,太久沒見到您了,就忍不住逗弄了您一下。」緹克曼努輕笑出聲,「好久不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感覺有些羞惱,又有些高興,這些感情混雜在一起,最終讓她變得有點想哭:「好久不見,緹克曼努……」

  她卸下了冥府女主人的面具,像小女孩一樣不停地吸著鼻子:「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非常抱歉,地上的世界最近耗費了我不少時間。」緹克曼努回答,「好在您的姐妹及時闖了些禍,讓我有理由暫時從這些事情中脫身。」

  「我的姐妹……是說伊什塔爾?」

  「是的。」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您應該已經見到過她了。雖然不知道冥府和現世的時間流速是否相同,但您的妹妹伊什塔爾已經失蹤了數月,如今的埃安那土地日益貧瘠,農作物的種子不再發芽,家禽不再交/配,男女之間也不再萌生欲望,逐漸變為了死城,紅廟便請求我向您賠罪,好將伊什塔爾t從冥府帶回來。」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像是被針扎了之後的自然反應:「所以,你是為了伊什塔爾而來?」

  「我為了金星女神而來。」緹克曼努低聲回答,「同時,也是為了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場的守護者,美與愛欲的化身,妓/女的保護人,椰棗豐裕之神,沐浴永恆光輝的女神而來。」

  埃列什基伽勒止不住地顫栗起來——真丟人,仿佛她被這一連串的名號鎮住了似的。

  然而,疼痛依然在身體裡蔓延,她感覺自己在深淵的磷火中燃燒,火焰令她眼眶腫痛,卻蒸發了她的眼淚。

  緹克曼努面龐的一半都陷入了陰影之中,另一半則沐浴在冥府凄冷的火光之中,磷火跳動著,她的臉便也隨著那火光的變化忽明忽暗。

  她好像在這裡,又好像不在這裡。

  「所以,請跟我回去吧。」緹克曼努向她伸出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倏地怔住了:「什麼?」

  「請跟我回去吧。」對方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請成為埃安那新的守護神。」

  「什、什麼?!」她現在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傻了,「等等,我是冥府的女神啊!金星女神是伊什塔爾哦!」

  「曾經是。」緹克曼努略作糾正,「至於以後……就要看您的選擇了。」

  「我不明白……」埃列什基伽勒已經有點頭暈了,幾乎能從漆黑的冥府穹頂上看到浮動的白光,「就算說什麼'看我的選擇'……這是這麼輕易就能改變的事情嗎?」

  「界河之戰過後,由於基什的戰敗,連帶著烏/爾和尼普爾的守護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最明顯的一點是,恩利爾的命令對諸神而言不再具有絕對的權威性了。」緹克曼努解釋道,「也是從這裡開始,我逐漸領會到了一項與神權相關的自然法則:蓋亞對於神權的分配,其實處於一種嚴謹又不太嚴謹的程度。」

  「之所以說嚴謹,是因為神權的匹配就如同插銷與插槽,數量都是一一對應的;說不嚴謹,是因為蓋亞其實不要求插銷與插槽完全匹配,它只需要插槽上時刻有一個插銷在那裡,以滿足這種對應的狀態即可。」

  中途,聽差遵循埃列什基伽勒的命令拿來了她的衣服,緹克曼努對這位骷髏聽差的存在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只是禮貌地表示了謝意。

  「所以,當恩利爾的地位下降後,我通過言論煽動影響了人們對神明的認知,使得安努也具備了眾神之主的資格,而且因為烏魯克的勝利,安努作為神主所受到的認可遠比恩利爾要多,於是前者就這麼取代了後者的地位,順利登上了天國的王座。」

  「如果用剛才的說法,就是安努的插銷與神主的插槽相匹配了,但對蓋亞而言,如果舊的插銷短時間內無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麼對於新插銷的存在,它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所以……」埃列什基伽勒努力想要跟上她的思維,「我也可以占據伊什塔爾的插槽……?是這麼說的嗎?」

  「不錯,您領會得很快。」緹克曼努面露微笑,「因為您與伊什塔爾是胞胎姐妹的關系,民間一直有流傳您與她是表裡一體的存在,您們二位的模樣,只是這具身軀的兩種不同姿態,不過這種說法目前並不流行……但以後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所以你來冥府……是為了……」她漸漸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仿佛它已經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她只感覺到那塊冰涼而柔軟的死肉在她的口腔裡滑來滑去,「讓我取代伊什塔爾的位置?你要讓我成為埃安那的守護神?」

  「正是如此,即使您割舍不下庫撒也沒關系,庫拉巴已經與庫撒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在不久的將來,庫撒可能會以一種和平的方式過渡為烏魯克的一部分。 」緹克曼努溫柔地說道,「您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只會得到更多。」

  「那伊什塔爾該怎麼辦?」

  「她會留在冥府,成為死亡國度的統治者。」對方用一種平靜到幾乎漠然的語氣回答,「命運對天國的主人說:你將有兩個女兒,但只有一個屬於你——情況並沒有改變,一個女兒歸天國,一個女兒歸死亡。」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了,埃列什基伽勒大人,伊什塔爾下冥府就是為了奪取您的權柄,現在她得償所願了。」緹克曼努罕見地打斷了她,「何況,您不僅將是烏魯克唯一的神明,也將是這片大地上最後的神明了,不必將同情心花費在這種額外的事情上。」

  聽到這裡,埃列什基伽勒的心跳漏了一拍:「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除了您,以後不會再有其他的神明了。」她說,「烏魯克已經在建造哀悼之塔了——這是我幾十年前的構想,一旦哀悼之塔啟動,兩河流域地脈中的魔力都將流向哀悼之塔,最終轉化成另一種可供人類使用的能量揮發在空氣中……也就是說,整個兩河流域只有烏魯克才有足夠的瑪那供給神明,而隨著地脈枯竭,諸神會逐漸失去其信徒之間的聯系,最後無法維持人形的姿態,退化為普通的自然現像。」

  緹克曼努停了片刻,繼續道:「當然,烏魯克的瑪那遲早有一天也會揮發殆盡,不過到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找到其他辦法維持您的存在了。」

  埃列什基伽勒張了張嘴,喉嚨因緊縮而痙攣起來,卻沒能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我……」

  「請和我一起離開吧,到一個更明亮,更溫暖的地方,一個更值得你生活的地方。」緹克曼努嘆息一聲,「讓塵歸塵,土歸土……埃列什基伽勒的歸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爾的歸伊什塔爾。」

  這是一句美好的承諾——她卻為此感受到了痛楚,像是之前那種疼痛余韻的衍生。

  起先是些許鈍痛,像是黑色的沼氣拂過了胸口,絲絲縷縷地滲進皮膚,然後是綿密的刺痛,猶如淅淅瀝瀝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肋骨上……

  最後,所有的感覺都演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絞痛,仿佛內髒被擰干,仿佛她的骨頭被滾燙的鮮血融化成水,仿佛有一個女人在她身體裡尖叫、唾罵,她想要彎下腰,蜷縮起來,好驅趕這疼痛。

  可在最後,她只是用手掩住了面龐,像是過去在冥府的某個時刻她所想像(卻始終沒有付出行動)的那樣,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

  「對不起……」她幾乎泣不成聲,「謝謝……謝謝你,緹克曼努,但我不能……對不起,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不知道向對方訴說這一切,因為她辜負了對方——也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不會有一個人願意為她做到這一步了。她知道對方是那麼真誠地希望她能獲得幸福,為此她花費了那麼多心思,謀劃了那麼久,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她曾經做夢都想得到這些——一點愛,不用很多,但是純粹的,僅僅因為她是埃列什基伽勒——她的每個毛孔、每一滴血都在渴求這些,她願意用生命為代價而短暫地獲得這些……

  可是,她卻得對她說:「對不起。」

  即使她根本不想說對不起,她想把手放在對方的掌心,她想對她微笑,然後跟她一起去體會那個光明又溫暖的地方,她想去烏魯克,想去庫拉巴,想去看看那個見證了人類賢者成長的城市……

  「我不能跟你走。」她說,「冥界又黑、又冷,這裡是所有快樂的埋葬之地,死亡的國度……伊什塔爾不適合呆在這裡,她耐不住這種寂寞,我不能放任她把我的國家搞得一團糟,好人死後應該得到善終與永恆的寧靜,壞人則因其生前的罪惡得到應有的懲罰,伊什塔爾是完成不了這種工作的。」

  埃列什基伽勒數次想要把眼淚擦干,但淚水還是不住地溢出眼眶,她只好向緹克曼努露出一個哭泣著的微笑:「何況,我實在不願看到一個人……即使是我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該由我承受的苦難。」

  緹克曼努靜靜地看著她,磷火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跳動,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我明白了。」最終,她t嘆了口氣,「既然這是您的要求,那我也會尊重您的意願。」

  「對不起……「讓你的心思都白費了,但任何道歉在現實面前都顯得蒼白起來。

  「無妨,說到底……這些都是我先斬後奏的結果,但我也希望自己給的是您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我認為您想要的東西。」緹克曼努笑了笑,「其實來冥府之前,我就已經預想了各種結局,這個回答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雖然很遺憾,但我也得承認……也許正是因為您會在此刻拒絕我,才會成為對我而言如此特別的存在吧。」

  說到這裡,緹克曼努解開了腰包的系帶,然後將上面的綢布一層層揭開。

  「很抱歉,暫時沒能實現那個關於星星的承諾,就請先用這個湊合一下。」她說,「既然我現在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與您說話,至少證明在美斯拉姆忒亞宮殿內還是有氧氣的吧?」

  埃列什基伽勒有些好奇地湊了過去:「這個是……?」

  緹克曼努沒有回答,只是拿出打火石,點燃了那兩根細長的鐵簽,燃燒的鐵簽在黑暗中迸發出金色的花火,如同夜幕中閃爍的星光。

  「好、好厲害!」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鐵簽,「真漂亮啊……這是什麼?星星棒嗎?」

  「是啊,是星星。」緹克曼努輕輕笑出了聲,「這是你的星星,艾蕾。」


第38章

  猊下是獨自一人回來的。

  她回到烏魯克境內時, 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像是心中藏了許多憂愁的秘密。西杜麗為她遞上羊毛毯和熱茶時, 她只是微微一笑, 而那笑容很快也消退了,像是漣漪散去後重新凝固了的水面。

  由於她的表情太過完美,以至於讓西杜麗分不清她是想要以這種沉默應對惶恐不安的紅廟使者(後者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一只被嚇到的母雞) ,還是真的滿腹愁緒,所以疲於應對眼前的一切——顯然,其他一同來迎接她的人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就在這令人喘不過氣的死寂中回到了王宮。

  「猊下還好嗎?」

  「猊下讓我等茶水燒開變涼後再去找她。」西杜麗短暫地抬頭瞥了他一眼,「另外,你不必什麼時候都扛著你的鋤頭……尤其是在廚房裡,塔蘭特,你會把灰塵和泥屑帶進來的。」

  塔蘭特抓了抓頭發——考慮到他的發際線,這是一個(某種意義上)非常危險的舉動:「我也不想的,但最近老有奇怪的人跟在我身後,我一扭頭,他們自己就逃走了……要說是監視,那他們隱匿自己的本事也太遜啦了,要說是暴徒,他們也沒對我做什麼。」

  聞言, 西杜麗心下一凜,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所以你就打算用一個鋤頭保護自己?」

  「嘿, 可不要小瞧我的鋤頭!」塔蘭特像愛撫情人般摸了摸鶴嘴鋤的握杆, 「農務大臣的鋤頭就像是戰士的寶劍,我相信它在關鍵時刻一定會派上用場的。」

  「當然,當然……」西杜麗一邊有些敷衍地附和著,一邊伸手摸了摸土陶鍋的外壁,已經變溫了,「希望你肩上扛著的棍子會保護好你的另一根棍子。」

  「西、西杜麗?!」塔蘭特發出了像是看到了老鼠的貴婦人會發出的尖叫,也許是知道這聲音很不體面,他的臉因為羞赧而漲紅了,「請你正經一點,輔佐官大人,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

  「我感到很抱歉,農務大臣閣下。」西杜麗回答,「我真誠地祈禱那些人背後的主導者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比如說喜歡發際線靠後的男人之類的原因——覬覦您的美貌。」

  「……你的口吻聽起來一點誠意也沒有,還把事情變得更可怕了。」塔蘭特先是抱怨,隨後又自顧自地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真是可怕,過去的男人們只需要擔心便秘和痔瘡,現在卻要防止其他人覬覦自己的屁/眼,我不得不說,我們文明中體面的那部分正在消失。」

  ……他自我代入得還挺快。

  「是啊,多麼遺憾。」西杜麗掀開陶蓋,將剩余的熱氣吹散,「我要去為猊下送茶了,關於那些跟蹤你的人,我會稟告給猊……」

  「沒必要。」塔蘭特突然打斷了她,「不用去和猊下說這些,她最近已經很忙了……這種額外的小麻煩,我自己就能搞定。」

  西杜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真的不需要向猊下求助?」

  「真的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如果你搞不定呢?」她追問。

  「那就由我的鋤頭搞定。」塔蘭特拍了拍自己的鶴嘴鋤,「那我先走了,你把茶蓋合上,我怕走的時候把塵土抖進茶水裡。」

  說罷,烏魯克的農務大臣就邁著小步子離開了,盡管身材微胖,他的步伐依然非常穩健,西杜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無聲地嘆了口氣。

  雖然塔蘭特竭力反對,西杜麗還是不太放心他的情況,

  按照猊下之前所說的,他已經被卷入了長老會議的權力鬥爭中,派人來監視他的人究竟歸屬於哪位長老背後的家族,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未知數… …

  塔蘭特很有才能,但政治並非他擅長的領域。

  然而,有些出乎西杜麗預料的是——當猊下聽到這些的時候,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知道。」

  「您知道?」西杜麗怔住了,「您知道跟蹤塔蘭特的是誰?」

  「不錯,我知道他們是誰。」猊下說,「我還知道有人今天在同僚惶恐不安的時候,還拿對方的老二開玩笑。」

  她的臉頰微微發燙:「這是因為……塔蘭特當時把自己崩得很緊,我認為這樣有助於緩解他的情緒,讓他放松下來。」

  「通過講下流話?目的倒確實是達成了。」

  「我知道這樣有失體面,以後不會了。」西杜麗嚅囁道,「這是不久之前才發生的對話,為何您會知道……」

  「這裡是庫拉巴,西杜麗。」猊下意味深長地笑了,「王室的鳥兒們一年四季都會唱歌。」

  她放下羽毛筆——盡管回來時面色不太好看,但猊下一抵達謁見室就開始審閱近些時日擱置的公務了,也側面證明了她情況算不上太糟糕。

  「塔蘭特看到的是我派去的人。」猊下解釋道,「無論是跟蹤塔蘭特,還是刻意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我特地授意他們的——換句話說,是我有意讓塔蘭特知道他們的存在。」

  「您希望借此引起塔蘭特對敵人的警惕心?」

  「這些人有三重作用。」猊下說,「其一,為了保護塔蘭特,這也是那些人最基本的職能;其二,將長老們之間的爭鬥攪得更渾,除了吉斯長老和阿達魯長老的人,突如其來地介入了第三方的勢力,他們暴露在諸多勢力眼下,但沒有人知道這第三方是誰,於是所有知道這場內部爭鬥的人都有了嫌疑,長老會議內的聯盟關系也不再那麼穩固了;其三——也就是你剛剛說的,讓塔蘭特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的處境。」

  「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呢?」

  「他的演技不太好。」猊下說,「另外,維持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可以給長老會議一個很好的暗示,因為我這段時間太忙,看上去不太會主動去關注這種事,而塔蘭特……」

  她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一個合適的形容。

  「他是很容易被自己道德綁架的類型。」猊下繼續道,「聰明、敏銳——但不太擅長向他人求助,更喜歡強迫自己去解決問題,因此也會出現一些致命的破綻。可能和他的出身有關,因為不想被再次拋棄,所以盡可能地不給別人帶去困擾……」

  說著,猊下的聲音愈來愈輕,目光卻變得愈來愈深遠,像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時空廊道,對上了某個人的眼睛。

  西杜麗糾結了許久,才悄悄問道:「猊下?您還好嗎?」

  猊下回過神,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沒什麼,只是……」

  「想起了一個朋友。」

  ×××

  埃列什基伽勒松開了鳥籠的鐵絲門,但沒有解開伊什塔爾身上的鎖鏈。

  後者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投來怨恨、扭曲的目光,反而發出了一陣神經質的笑聲。

  起初,她的聲音很嘶啞,讓人難以分辨那是低笑還是斷斷續續的輕咳,然而那笑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尖銳,變成了像是指甲扣過粗糙金屬面t一樣的聲音。

  「你來啦,我親愛的姐姐。」那陣笑聲似乎讓伊什塔爾有些力竭了,她依靠在鳥籠的鐵絲上,盡管已經不笑了,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依然很駭人,「啊,這股被連接起來,仿佛彼此互為半身的感覺……真讓人惡心。」

  埃列什基伽勒充耳不聞:「緹克曼努的話,你聽到了多少。」

  「你聽到了多少,我就聽到了多少。」伊什塔爾咯咯笑道,「居然想把我的金星送給你,讓你取代我什麼的,不愧是人類的賢者,多麼驚人的想法啊……狂妄又愚蠢。」

  埃列什基伽勒嘴唇緊抿,沒有回答。

  「可惜有一點她沒有料到,當她試圖讓我們兩者互為表裡、置換身份時,我們的一部分感知能力也會互通。」見她沒有表達的欲望,伊什塔爾便兀自繼續道, 「多半是以為你不會出賣她吧,多麼天真。」

  「我的確不會出賣她。」她說。

  「我知道,我知道~」伊什塔爾嬉笑道,「畢竟……我的姐姐,你是一個多麼可愛、多麼容易滿足的小女孩啊。」

  埃列什基伽勒不由得有些惱火:「那也是她願意給我的。」

  「很可惜,現在那女人所有的計謀,都建立在一個信息差之上——也就是我和父神都無法聯系到烏魯克的這段時期。」伊什塔爾說,「只要我一回到埃安那,她所謀劃的一切就都付諸東流了。」

  「如果你還沒有徹底瘋掉,就不該那麼篤定我會放你回去。」

  「盡管恨我去吧,姐姐。」她微笑道,「還記得那女人對你說的插銷理論嗎?如果你不放我回去,埃安那就會變成死城,而烏/爾的守護神辛定會察覺到神權的空缺,妄圖奪取我的權柄……僅以庫拉巴的兵力,可不足以抵擋烏/爾的大軍啊。」

  埃列什基伽勒再一次沉默了。

  伊什塔爾抬起手,雖然身上像死刑犯一樣纏滿了沉重的鎖鏈,她看起來依然泰然自若:「解開它們吧,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反應,半晌過去,才終於俯身撿起了一截鎖鏈。

  「所以無論我放不放你走,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嗎?」她問。

  「不那麼一樣,但都不會是你喜歡的結果。」伊什塔爾有些嘲弄地說道,「雖然你這段時間使我蒙受了羞辱,但是……畢竟你能讓我看見那女人滿盤皆輸時的可悲模樣。在冥府的這段遭遇,我可以不向父神哭訴。」

  聽完她的話,埃列什基伽勒閉上眼睛,長長地嘆息一聲。

  這聲嘆息幾乎擰干了她的肺腑。

  「我不認為如此,伊什塔爾。」她說,「如果我不在乎前面的兩種結果,就有可能出現一個新結果,一個我喜歡的結果。」

  說完,還沒等伊什塔爾反應過來,埃列什基伽勒猛地扯了一下鎖鏈,把伊什塔爾的上半身提了起來,後者痛苦地捂住了脖子——她終於笑不出來了,而是露出了那種她所熟悉的、怨恨又扭曲的目光。

  「金星之女,我的妹妹伊什塔爾啊,我以死亡國度統治者的身份,向你定下禁制。」她說,「一旦你離開我的國度,如果你將在冥府的所見所聞透露出去,如果你妄圖對人類的賢者不利,每一份你加諸她和烏魯克人民的傷害,最終都會返回己身,你的神權將會被相重合的其他神明分食,你的罪將會使金星的光芒褪色,當金星徹底熄滅之日,你將墜入冥府的最深處,日日夜夜被深淵裡的磷火焚燒。」

  「你……瘋了……」伊什塔爾喉嚨裡發出那種像是被火燒到的小貓一樣的抽氣聲,尖利的指甲摳在她的手腕上,但埃列什基伽勒並不在意,「你知道緹克曼努……要做什麼嗎?她要徹底斷絕神代……殺死所有的神明,你、我、父神……」

  因為喘不上氣,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越來越虛弱:「你要為了她……背叛諸神嗎?為了一個人類……你要……背叛你的同族嗎……?」

  「同族。」埃列什基伽勒低聲道,「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聽到這句話。」

  她松開手,任由伊什塔爾的身體摔在了地上——對方甚至來不及呼痛,只是本能地撕扯著脖子上的鎖鏈。

  「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下放到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說,「和你不同——和你們這些在天國生活的神明們不同,自我有記憶以來,整個世界就是黑暗而荒蕪的,唯一的光亮就是冰冷的磷火,唯一的聲音就是亡靈們的哭聲。」

  「說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你們生活在光明下,我生活在黑暗中;你們的生活是歡聲笑語,我的生活是死亡與責任;你們被自己的信徒環繞著,安然享受他們的奉承與敬愛,而我只能在冥府獨自度過孤獨的時光,除了那些偶爾光臨冥府,想要請求我網開一面的人,唯一能說話的對像是用亡靈的灰燼拼湊而成的。」

  「只有她不一樣。」她輕聲道,「只有她對我說'你對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說'你不會失去什麼,只會得到更多'……她還說,要給我一顆星星。」

  埃列什基伽勒緩步離開了鳥籠,關上了門,磷火的冷光一閃而過,幻化成了一把青色的門鎖。

  鐵絲細長的陰影落在了伊什塔爾臉上。

  「神代斷絕了……」伊什塔爾啞聲道,「你自己……也會死……」

  「沒關系。」

  「你真的……瘋了……」她不斷地搖頭,「為了緹克曼努……你居然……要當諸神中的叛徒……」

  「當你們生活在幸福中的時候,從來沒有誰想到過我,現在卻要質問我:你要背叛自己的同族嗎?」她搖了搖頭,「世上沒有那麼好的事情。好人死後應該得到善終與永恆的寧靜,壞人則因其生前的罪惡得到應有的懲罰——伊什塔爾,人只能得到自己應得的東西,這就是你在我的國度應該遵守的規則。」


第39章

  「埃安那不可能容忍那麼長時間!」

  紅廟的來使站了起來,因為光影的關系,他看起來格外高大——這道影子曾令西杜麗心驚膽戰,但現在她已經能平靜地看待對方了——一只穿著漂亮衣服的綿羊。

  「我有充分的理由質疑這些。」小胡子憤怒地說道, 「事實上, 猊下在這件事情中簡直怠惰得可怕,她自稱日夜兼程,卻花了足足一個月才抵達庫撒,最後更是一事無成地回來了。」

  西杜麗看著他在窄小的房間裡反復踱步,像一只被關在蒸籠裡的老綿羊——由於哀悼之塔已經初具規模(至少從外觀上看,它實在和上一座白廟相去甚遠),猊下拒絕讓埃安那的任何使者進入庫拉巴,甚至不允許這些人駐扎得離城牆太近,以至於他們只能等待王室有空派使者光臨他們的驛站。

  「她已經浪費了兩個月的時間,現在卻要告訴我們,還要過兩個月,伊什塔爾大人才能回到人世?」小胡子繼續重復著西杜麗這幾天已經聽過不知道第幾遍的話,「每晚一刻,就會有一株小麥在田地裡枯死,每晚一天,埃安那的街頭就會多出一具屍體,我們等不了兩個月!」

  事實上,內容不只有這些——埃列什基伽勒還要求烏魯克向庫撒提供一筆巨大的賠款, 因為伊什塔爾的無理取鬧耽誤了她的工作,使庫撒的百姓沒能及時享受到守護神的庇佑。

  即使庫拉巴以商貿為交換(至少名義上如此) , 讓神廟請求埃列什基伽勒免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數額依然令人心驚膽戰……當然,這並非王室需要操心的事, 因為埃列什基伽勒點名了要紅廟出這筆錢。

  「對此,王室感到非常遺憾。」西杜麗說,「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王通過了朝政會議的提案,庫拉巴會開放一部分糧倉用於賑災……」

  「安努在上!」對方尖銳的叫喊打斷了她的話,他雙手高舉,像是在向天空中的某種存在呼喊,「伊什塔爾大人竟然被舍棄在了那冰冷的冥府,遭受埃列什基伽勒的折磨,猊下對此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嗎?!」

  盡管他的行為幾乎可以稱得上可笑,但西杜麗知道他是情真意切的。

  因為失去了行省稅權……哪怕名義上它仍歸屬於紅廟,可那筆稅款早就進了王室的金庫。這個冬天,埃安那的貴族們都過得不太快活。

  庫拉巴的糧食只提供給平民,王什至為此特意任命了一位臨時賑災執行官,由他和幾位財政會議的t大臣一同處理此事,整個分發糧食的流程都避開了紅廟,就是為了防止紅廟私下將糧食據為己有。

  這種情況在以前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紅廟和貴族們才是伊什塔爾的寵兒。任何來自庫拉巴的恩賞,都不可能越過他們賜予那些普通百姓。

  「大人。」西杜麗選擇了一個可以避開他名字的稱呼,因為她根本不記得對方叫什麼,「恕我直言,唆使伊什塔爾大人的是紅廟的祭司,不提前告訴任何人就擅自離開紅廟的是伊什塔爾大人自己,而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現在都沒能解決,也是因為紅廟一開始遲遲不願將伊什塔爾失蹤的消息稟告給王室… …說到底,這件事本就與庫拉巴、與猊下無關。」

  「猊下不知道?」小胡子冷笑一聲,「只怕猊下的鳥兒們恨不得把巢都築在紅廟的大殿裡。」

  然而,他的兩條手臂失去了力量,軟軟地垂了下來,砸在了桌子上。西杜麗並未被嚇到,她從這沉重的聲響中讀出了對方的恐懼。

  當猊下的靈魂仍常駐於冥府時,她也有過類似的感覺,那時的對方也是這麼咄咄逼人,沒人能料想到,有一天他們之間的地位會徹底互換。

  「庫拉巴願意開放糧倉,僅僅是出於王的寬厚以及猊下的慈愛。」她完全略過了對方的嘲弄,繼續道,「而且,猊下過去就數次為伊什塔爾大人擅離職守的事向埃安那一方提出諫言,最後都被長老會議拋之腦後,'我等本身就沐浴在伊什塔爾大人的榮光之下,所以這對埃安那而言也是甜蜜的負擔'——如果我沒記錯,沙魯金大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吧?」

  然而這份甜蜜最終還是釀成了苦果……而且遠比他們所能承受的更慘痛。

  命運弄人,伊什塔爾想要成為那個通吃的贏家,於是離開了埃安那,可最後不僅沒有得到任何東西,還讓她的擁躉也變得一無所有。

  西杜麗覷了一眼旁邊正在滴水的陶罐,水面已經逐漸逼近了刻度線:「大人,之前定下的面談時間已經快到了。無論您是自己決定要不要蓋印章,或是要傳書向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請命,又或是要等到埃安那舉辦公民大會投票之後再作結論——這些王室都不會干預,但你們最好盡快給出答復。」

  小胡子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至少去掉禁酒令……這個冬天太冷了,沒有酒的話,會有很多人凍死在這個凜冬的。」

  「這不該成為讓埃安那困擾的事。」西杜麗微笑道,「我們都知道酒是怎麼來的,如果埃安那連糧食都不夠,又怎麼可能產酒呢?」

  告別紅廟的來使後,西杜麗沒有急著回到王宮,而是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現場。

  經過數月的建造,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已經徹底建造完畢,開始搭建地面以上的部分了。

  為了保證方碑塔比例的准確性,每一塊黏土磚的規格都是經過嚴格裁量的,每搭建好一層,施工就會暫停,讓匠人在上面雕刻嚴密的紋樣,然後由猊下親自檢查黏土磚上的雕紋,確定紋樣沒有問題後才會繼續施工。

  雖然工藝復雜了一些,但哀悼之塔的構造較為簡單,在打下地基後,基本就是重復同樣的過程,現在塔高已經積累到了需要使用起落架的程度。

  西杜麗繞過一堆擱置在路邊的黏土磚,又避開了一個盛滿了水泥的木桶,即便如此,當她穿過施工地之後,衣擺上還是沾了一層厚厚的石灰,因為冬季潮濕的空氣,逐漸變得像淤泥一樣潮濕又粘稠。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兩個月……當她穿行在方碑塔的時候,心中不禁憂慮,兩個月之後,伊什塔爾就會回到烏魯克,這座塔能夠在兩個月內完成嗎?如果沒有,猊下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

  不過這種憂慮很快就在接下來的一幕中消彌了。

  「疼疼疼疼疼——」躺在草垛上的基什王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輕一點啊,宰相大人,余感覺自己的皮都要被你扯掉了。」

  「客觀地說,您的皮確實被扯掉了。」猊下漠然地回答,「因為您一個月沒有脫過鞋,雙腳的皮膚已經和鞋子黏在一起了,如果不想腳上的皮肉都漚爛的話,您接下來最好對自己的腳小心一點。」

  「好冷酷的回應哦。」基什王佯裝出可憐的表情,「余的腳可是為了工作才變成這樣的欸,姑且也算是工傷吧?宰相大人應該對余再溫柔一點才對。」

  「我並不認為您睡覺不脫鞋的問題與我有關。」

  「還不是因為不脫鞋的話更方便。」基什王嘟囔道,「早上一睜眼就能開始工作了。」

  「我很感激您的勤勞,但以後還是請脫鞋睡覺吧。」猊下將他的鞋擱在一邊,開始用旁邊的藥水為他擦拭傷口,「這段時間不要讓自己的腳沾到水,也不要穿皮質的鞋子,如果是草履鞋,不要穿會碰到傷口的款式。」

  「那不就只有拖鞋了?」基什王說,「余才不要在冬天穿拖鞋,冷死了。」

  「基什的冬天比烏魯克寒冷很多。」猊下冷靜地指出。

  「不一樣啦,基什的冬天才不會有這種寒風滲進皮膚裡的感覺。」基什王抱怨道,「而且曬在外面的衣服也不會發霉……而且為什麼烏魯克冬天曬衣服會發霉啊?照理說只會結冰才對。」

  猊下沒有回答,目光越過基什王看向了她:「和紅廟的使者商談完了?」

  「已經根據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要求和庫拉巴的支援方式向使者大人作了詳細的解釋,但目前還沒有敲下印章。」西杜麗瞥了一眼基什王,「是否需要請阿蘇過來替基什……替阿伽大人醫治呢?」

  「不用,他的自愈能力很強。」

  聞言,基什王發出很大的哼聲,賭氣般地背過臉:「不要和余說話,余很難過!」

  片刻過後,他似乎覺得這句話還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想法,又補充道:「一個滿懷熱誠的青年就這樣被傷透了心!」

  ……雖然無論是口音還是措辭,基什王都沒能成功融入烏魯克,但他在搞笑方面的技藝確實是越來越精進了。

  「望您好好休息。」猊下禮貌性地說道,「我和西杜麗就不打攪您了。」

  基什王發出了小狗一樣的哼哼聲,但這就不是猊下需要操心的了。

  回到王宮後,西杜麗照舊彙報了今天的情況,由於猊下的冥府之旅並不順利,埃安那出現了一些躁動。

  不過,塔木卡今日已經悄悄在埃安那的市井散布了王室會開放糧倉的消息,普通百姓們的焦躁被稍稍撫平了一些,而那些依然滿腹怨氣的神廟人員和貴族們……猊下不是很在意他們的感受。

  「話說回來,真的不用派阿蘇去為基什王治療傷口嗎?」西杜麗有些擔憂,「傷口看上去有些慘烈呢……雖然他是敵國的王,但好歹也在庫拉巴幫了不少忙,恩奇都大人和伊爾蘇大人對他都十分贊賞。」

  「沒有必要。」猊下不置可否,「雖然血統已經很稀薄了,但他體內依然流著神明的血。對他而言,這種皮肉傷在一夜之間就能愈合。」

  說罷,猊下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桌案。

  「不過,這倒也提醒了我一件事。」猊下說,「讓監工們注意工人們的工作時長,我不希望因為過分疲勞而出現人員死亡。」

  「但是……」西杜麗躊躇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說道,「距離伊什塔爾大人的回歸只剩下兩個月了,如果不加緊工作的話,恐怕無法在這之前完工……而且,一旦伊什塔爾大人回到烏魯克,恐怕哀悼之塔就再也無法完工了。」

  基什王最近的過度勞作應該也與此有關……雖然不是烏魯克人,但他將哀悼之塔的建成視為自己人生中的至高榮耀,如果在徹底完工之前就被伊什塔爾摧毀,對他而言恐怕不啻於一場滅頂之災。

  「哀悼之塔會建成的……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會完成它。」猊下說,「但這不代表我要犧牲這個國家的子民——為了達成自己的野望,而用他人的性命去堆砌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西杜麗,無論多麼宏偉的目標,都不能洗清這份罪孽。」

  「怎麼能說這是罪孽呢?」西杜麗的語氣不禁急促起來,「而且這不僅是猊下的願望,更是大家共同的心願啊……」

  「他們連這座塔建造的目的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有心願呢?」猊下低聲道,「這次去冥府,我領會了一個道理——你擅自為他人設想的t道路,也許並非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也許等他們知道了建造這座塔的真實目的,就會對我產生前所未有的憎恨……也許最後不需要伊什塔爾從中作梗,他們自己就會把哀悼之塔推倒呢?」猊下頓了一下,「這倒是提醒我了,等伊什塔爾回來後,我會請求盧伽爾頒布限令,暫停庫拉巴和埃安那的人員流通。」

  西杜麗感覺喉嚨發苦:「請別這麼說……」

  「別感到難過,西杜麗。各種情況我都已經設想過了,其中最糟糕的也不過是被百姓們用石頭砸死而已——然而我又是不死之身。所以你看,並沒有什麼我不能處理的情況。」

  「不會的,大家不會這麼做的……」

  「或許不會,但把希望寄托於命運可能會駛向一個美好的結局,未免也太可悲了。」猊下說,「即便如此,我依然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無論這個想法在這個時代能否受到認可,我都會堅持下去……也許很多年以後,當人們追溯過去時,會發現那些光輝燦爛的偉大故事,其實都是源自於這一天,因為我們在會議上決定了要脫離神明的庇佑,成為命運真正的主人。」

  西杜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裡滿是苦澀。

  「別露出那麼難看的表情。」與她相反,猊下竟輕輕笑了起來,「雖然我們沒有神明的力量,沒有動物的矯健,沒有昆蟲那樣的生存能力,但我們有比那更了不起的才能,所以沒有必要難過——因為你出生於這樣一個偉大的種族啊,只要給他們時間,在命運的關口,他們最後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抉擇。」


第40章

  兩個月過得很快, 在神明漫長的生命中,這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當緹克曼努在紅廟見到伊什塔爾時,對方看起來與過去一般無二,她的皮膚依然白皙、光潔,她的秀發如同塗抹了香膏一樣柔順,散發出馥郁的香氣,那輕薄的衣料下是曼妙的、屬於一個成熟女人的風流胴體……

  然而,緹克曼努從她的微笑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她隱約能感覺到,有什麼鋒利的東西隱藏在那笑容之下。

  「緹克曼努。」伊什塔爾靠近她,親吻她的臉頰,黑色的發絲從她鼻尖拂過,緹克曼努發現她的發根處聞起來其實有一股灼燒似的焦苦,只是被更濃郁的花香掩蓋了,「真高興能夠再見到您。」

  她沒有回吻對方, 這樣太假了:「許久不見,伊什塔爾大人, 您仍如我記憶中那般美麗。」

  「您這話真教我高興。」伊什塔爾說, 「拿兩杯蜂蜜酒來,帕蘇。」

  守候在一旁的女祭司點頭行禮,緹克曼努對她的臉沒什麼印像,也許是伊什塔爾新提拔的……無論如何,夏哈特沒有跟在她身邊,而且王室也沒有接到伊什塔爾要選拔下一任巫女長的消息,那名美麗的少女顯然已經失去了伊什塔爾的寵愛。

  「我帶走了紅廟中的一部分祭司。」她說, 「大部分在她們袒露自己的罪惡後被賜予了死亡——當然,以一種體面的形式,她們畢竟是侍奉神明之人——還有一部分還活著,並且手腳健全,容貌也沒有受損,聽說您還沒有補充紅廟的人手,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將她們送回來。」

  「我的好大人,您真是體貼。」伊什塔爾以一種她從未聽聞過的溫順口吻說道,「但是不必了,我已經對過去那些團花錦簇的日子有些厭倦了,現在的這些孩子們很好,純真而甜美,我身邊需要這樣的人兒。」

  緹克曼努直視她的雙眼:「看來冥府一行,讓您的心性改變了許多。」

  「人總是在各種感悟中成長,神明也是如此。」伊什塔爾舉起酒杯,金色的蜂蜜酒泛出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讓人分不清是那雙眼睛照亮了美酒,還是酒杯中盛著的光照亮了那雙眼睛,「希望這種改變能令您滿意,我的好大人。」

  把匕首藏在微笑下可不會令人滿意……但緹克曼努只是回以一個微笑,看著她將蜂蜜酒一飲而盡。

  短暫地閑聊了一陣後,緹克曼努就要返回庫拉巴了。

  此時已經臨近入夜,埃安那被一片昏暗的血色籠罩,盡管冬季已經過去了,凍土上依然覆蓋著一層冰霜。各戶人家在家門前升起炊煙,鍋爐裡散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飄散在空氣中,不過多久就被凜冽的寒風吹散了,但柴火澀苦的煙火味依然在無聲彌漫。

  緹克曼努看見一個年幼的男孩赤腳站在水渠邊,想要在稍微潮濕一些的泥土中挖幾只蚯蚓去釣魚,但木鍬鑿在土地上時發出了硬物相撞的聲音。

  她就這麼看著他被凍得通紅的雙腳,再看著他因為寒冷而愈發笨拙的雙手,直到隊伍在街角拐彎,那個男孩的身影消失無蹤前,他也只是在地面上留了幾道印子。

  伊什塔爾的歸來,意味著這片土地已經重新煥發生機,而且昨日的埃安那已經下了第一場春雨,照理說馬上就能迎來播春種的日子了,但只看眼前的光景,實在不像是萬物即將復蘇的樣子。

  庫拉巴的第一場春雨雖然還沒有來,情況看起來反倒比埃安那好上許多……不過那些都無關緊要了,即使下了春雨,大部分庫拉巴的百姓還是不能回去播種耕作。

  如今哀悼之塔工程已經接近尾聲,只要將方碑封頂——也就是說再過一周,這座塔就算真正竣工了,接下來正是最關鍵的時刻,王宮會根據一戶人家的損失給予一定的補貼,但務農方面的工作必須暫時擱置,或者由家中的妻兒完成。

  回到庫拉巴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前往謁見室和吉爾伽美什共進晚膳。

  在穿過外庭院的廊道時,她稍微抬頭就能看到王宮後方高聳的方碑塔。

  為了在啟動後方便查看瑪那的走向,塔身被塗成了黑色,經由幾個月的風吹日曬,略微風化變成了深藍,如同褪色了的墨水。每每臨近入夜,塔身與黑暗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龐然事物投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

  唯一不同(且突兀)的部分在塔的頂端——由於哀悼之塔內部中空,又沒有設計排水系統,為了防止塔身內部積水,施工完畢後,塔頂必須用一塊巨大的油布蓋住,防止漏雨。

  這件事基本由恩奇都負責,不僅因為他能在空中行動自如,也因為他本人很喜歡做這件事——按照他的原話,這像是在「給黑塔戴一頂小帽子」。

  當緹克曼努走進謁見室時,吉爾伽美什已經在餐桌邊坐定了。聽見推門聲後,他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另一端。

  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在一起用膳了,但落座後的感覺還是和以前一樣,仿佛他們上一次一起坐在餐桌邊不過是昨天發生的事。

  吉爾伽美什今天在餐桌上顯得格外安靜,神情中充滿了疲憊,自從哀悼之塔的建造計劃正式開工,他要處理的泥板就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越是接近收尾,工作便越是繁忙,如今還沒有猝死在辦公桌前,多半還得感謝體內的神明之血。

  緹克曼努並不感到同情,因為這更像是吉爾伽美什登基數年來一直惰於處理政務的現世報……不過據她所知,對方已經連續十幾天沒有睡覺了,雖然只要生帶尚存,靈魂就能回歸肉/體,但在這種關鍵節點,這類麻煩的突發事件還是盡量避免一下比較好。

  「盧伽爾。」她真誠地建議道,「在政務繁忙的時候,我建議您可以取消用膳的必要儀式,好擠出一些閑碎的時間用以補眠。」

  吉爾伽美什試圖打起精神,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本王才不要坐在辦公桌前吃飯,那股火烤的味道會讓本王覺得像在吃泥板。」

  「至少您可以不用等到我來才用膳……」

  「愚蠢。如果不是和你一起,那這種繁瑣的過程還有什麼意思?本王干脆去桌邊吃泥板好了。」他回答,「罷了,這種無關緊要的關心就先免了吧。今天埃安那一行,你感覺如何?」

  「她變了不少。」緹克曼努說得很簡略,但她知道對方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變蠢了?還是徹底變成了一個瘋子?」

  「變得更危險了。」她說,「過去的伊什塔爾將匕首掛在腰間,讓所有人都能看到,現在她的匕首藏在微笑下… t…看上去沒有威脅,但當她親吻你時,刀鋒會割掉你的舌頭。」

  聞言,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用一些不會讓本王惡心的類比來向本王解釋一件事?」

  「萬分抱歉。」緹克曼努沒什麼誠意地回答,「可無論用什麼例子,本質都是一樣的。盧伽爾,現在的伊什塔爾比以前更難對付,所以您最好收回輕蔑的心思。就像過去我對您說的那樣,伊什塔爾是一個貪婪的女人,但沒有比把她當作蠢貨更蠢的想法了。」

  他嗤笑一聲:「這算什麼?過來人的經驗?」

  「確實是過來人的經驗,但不是我的。」人活了太久就會有這種壞處——總能從某件發生在眼前的事中窺見過去的影子,「事實上,我確實知道一位女神,對自己非常自信,對權力有著旺盛的熱情,曾經擁有至高的地位,享受萬千信徒的膜拜,鎮守著一個強大的國家——但因為一些原因,她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其他的神明逐漸取代了她的位置,而且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她無法直接從任何神明那裡得到幫助,而她的衰弱本身又是不可逆轉的命運……」

  吉爾伽美什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道:「寧胡爾薩格。」

  「不錯,寧胡爾薩格。」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所以,如果您想搶先一步了解自己的敵人,不妨去和阿伽大人談一談。」

  吉爾伽美什冷哼:「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洗干淨了再說吧。」

  「不過除了伊什塔爾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我十分困擾。」緹克曼努揉了揉眉角,「伊什塔爾已經回到紅廟三天了,埃安那的凍土還是沒有化解,雖然野草又開始生長了,但這點生機對一座城市而言還遠遠不夠。」

  女神的回歸未能立刻驅散冬季的陰霾,說明伊什塔爾對埃安那的影響在下降,導致她的神權沒能在第一時間對埃安那產生影響……但這無法解釋埃安那的第一場春雨為何來得比庫拉巴更早。

  「有兩種解釋:第一種可能,伊什塔爾和埃安那之間的聯結被削弱,可能是伊什塔爾過久的離開導致百姓的信仰之心降低了,外加庫拉巴提供長期的救濟糧,這種感激之情使得一部分百姓的信仰轉嫁到了王室。」她輕輕點著桌面,「第二種可能——也是最直接的,伊什塔爾的神力受損了。」

  「這兩者聽起來並不互斥。」

  「您說得很對,可能是兩種原因共同發揮影響的結果。」緹克曼努說,「今天伊什塔爾靠近我時,我從她的發根聞到了一股燒焦的苦味,很像是磷火燃燒的味道。」

  「你是說,埃列什基伽勒對她下了什麼禁制?」

  「也許吧。」

  「哼,你干脆把'肯定'兩個字寫在臉上好了,以那個女人的性格,回來之後居然沒有大鬧一場,本來就是這世上最詭異的事了。」吉爾伽美什的語氣有些復雜,「雖然本王對埃列什基伽勒沒什麼多余的好感,不過……她對你可真是夠情深義重的,從某種意義上,本王就勉強地認同她一下好了。」

  「好的,要讓書吏講這些話記入起居注裡嗎?」

  「愚、愚蠢!這種話單獨寫下來不就顯得本王像敗犬一樣了嗎?是本王認同了她,不要搞得本王在她面前產生了什麼敗退感一樣。」吉爾伽美什說,「說回正題,剛才的話你還沒有說完吧?」

  「是的,雖然伊什塔爾的影響力衰退了,但昨日埃安那迎來了第一場春雨,比庫拉巴更早。」緹克曼努說,「大地尚未復蘇,春雨卻已經落下了,這種情況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

  「前幾天,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又傳了新的泥板回來。」吉爾伽美什說,「這一次,他們還特意附加了亞美尼亞附近的融雪情況,你有看過嗎?」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

  「本王就先不把泥板原件拿過來了,直接跟你說結果吧——根據亞美尼亞和庫爾德斯坦山脈的融雪情況,以及雪線下降的時間,今年北方冬季的雨天應該會比往年更頻繁。」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來愈沉,「然而,根據你的鳥兒們傳回來的消息,今年南方的降雨量明顯比北方更多。」

  「南方的降雨比北方更多?」她有些驚愕。

  「你沒聽錯。」吉爾伽美什頷首,「事實上,今年北方的降雨量比往年都要少。」

  雖然都位於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和南部的氣候卻並不相同。

  兩河南部地勢較低,而且兩河的距離相對較近,降雨量比較少,冬季尤其如此;兩河北部河岸地勢較高,兩河的距離比較遠,降雨量也更多,這也是南方國家的灌溉系統總體上比北方發展得更先進的原因,因為前者比後者更依賴灌溉耕作。

  「如果發生了常理所不能解釋的現像……」吉爾伽美什輕聲道,「也只有'神權干涉'這一種可能了吧?」

  「將北方的降雨挪用到了南方嗎……?」緹克曼努沉吟片刻,「春雨的化身,拉伽什的守護神尼努爾塔……」

  「還有恩利爾,尼普爾肯定也在裡面摻了一腳。」吉爾伽美什說,「沒有他的允許,以尼努爾塔的性格,不可能越界做這種事——可笑至極,真不知道這種家伙是怎麼擁有戰神神權的。」

  「雖然白廟被損毀,但您作為安努的人間代行者,恩利爾的力量應該沒辦法那麼輕易入侵庫拉巴才對。」

  「他們當然沒有'進來'。」吉爾伽美什意有所指,「但他們應該感知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而且隨著哀悼之塔越建越高,他們更加確定了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情況正在庫拉巴上演……」

  緹克曼努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但他們還不確定庫拉巴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哀悼之塔的作用。」

  「不錯。」

  「……所以是為了從烏魯克的這次動蕩中分一杯羹嗎。」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果然還是老樣子呢。」同族陷入窘境,第一反應卻是想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

  「有什麼好奇怪的?」吉爾伽美什頗為嘲弄地說道,「說到底,除了力量和永葆年輕,他們和那些坐在長老會議廳裡的老東西有什麼區別?」

  「我不否認您的說法。」緹克曼努說,「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擁有強大的力量。距離哀悼之塔建成約摸還有一周的時間,我們也要至少再維持一周的表面和平,伊什塔爾的存在已經是一個隱患了,有太多外部力量參與進來,對我們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吉爾伽美什笑了一聲:「害怕了嗎?」

  「還不到那種程度。」緹克曼努垂下目光,燭火映在鐵制的刀叉上,讓她回想起了飲下蜂蜜酒時伊什塔爾閃動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反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應。」

  「比如說?」

  「很遺憾,盧伽爾,連我也不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緹克曼努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嚇人,她知道這不是某種無端的恐慌,而是某種更龐然的意志力在向她傳遞信息,「但我有一種預感,它已經很近了。」

  晚膳結束後,吉爾伽美什徹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緹克曼努及時阻止了他第三次去喝那個已經空了的金杯。

  「盧伽爾,我想您應該去休息一會兒。」

  「本王知道,而且正要去做。」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來愈輕,「不要催本王……做任何事……」

  於是緹克曼努就看著這個困到連眼睛也睜不開的人,跟她同步跨過了謁見室的門檻,跟她走了同一條廊道,跟她推開同一間寢居的房門……然後躺在了她的床上,仿佛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樣理所當然。

  「……從某些事情上真是無法感覺到您的'神志不清'呢,盧伽爾。」

  「啰嗦。」吉爾伽美什半眯著眼睛,拍了拍另外小半邊的床,「快點上來。」

  緹克曼努嘆了口氣,但終究沒再抗拒(好像她反抗了就會有用一樣),在吉爾伽美什身邊躺下了。

  當她還聽著自己脈搏的聲音時,背後的呼吸聲就已經變得輕柔而綿長……吉爾伽美什這次的確是累了。

  子夜,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庫拉巴的第一場春雨終於降臨了。

  就在這時,緹克曼努在漆黑中聽到了蘆葦簾被卷起來的聲音,對方的動作很輕,那窣窣的摩擦聲幾乎被淹沒在雨聲中,但越過窗框時木板的吱呀一聲還是出賣了他。

  正當她如有所感時,t一個溫暖的、柔軟的身體猝不及防地擠到了床上,對方冰涼的發絲落在她的臂膀間。

  這動靜當然吵醒了吉爾伽美什,她聽見了背後傳來的抱怨:「明天早上告訴伊爾蘇,如果他一周之內沒有打造好一張新床,本王就罰他這個月只能喝刷鍋水。」

  然而這個懲罰他從上個月就開始說了,到現在似乎也沒有落實的想法。

  來者說:「有什麼關系,我覺得擠在一起睡也很開心,動物們也會窩在一起睡覺呢。」

  「正常來說,人類應該在自己的床上睡覺,恩奇都。」

  「可人類也會在自己喜歡的人床上睡覺吧?」恩奇都說,「塔木卡告訴我的。」

  「……」明天她就要把塔木卡發配到尼普爾去。

  「而且外面正下雨呢。」神奇的是,在對方的呢喃輕語下,她竟真的萌生出了些許倦意,「這種時候可是很容易著涼的,如果我不在的話,緹克曼努晚上踢被子了該怎麼辦?」

  「我說過很多遍了……」她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那些話還是從她喉嚨裡流淌出去,「我晚上不會踢被子……」

  雨聲輕了下去,恩奇都的安撫聲和吉爾伽美什的呼吸聲也輕了下去,周圍一切都離她遠去了。

  她從現實中被剝離出去了,而夢境和現實中一樣漆黑。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某個陌生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很難形容這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因為它聽起來像是屬於某一個人,又好像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同時對她說話。

  她感到茫然:「如果我被火焰燒到了,會發生什麼?」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對方只是如此重復,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聲嘆息,「不焚之女,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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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她在夢中穿過了一片炙熱的赤土,腳底被燙出了燎泡,然後被踩破、愈合、再踩破……傷口流出的膿水逐漸變成了紅色,然而那些腳掌形狀的血痕很快也融進了土裡,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周圍都是塵煙,吸入肺腑時伴隨著苦澀的疼痛,可她不得不繼續向前——她在追逐一個她永遠追趕不上的東西——盡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快逃。」那個聲音對她說, 「不焚之女,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一陣凜冽的寒風刮過,吹散了塵煙,但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更重了——那是烏魯克的某一個冬季,年輕的君王初次品嘗到了統治一個國家的滋味, 他的戰俘們被綁在火刑架上,如同被點燃的燈芯, 照亮了她通往王座。

  君王看向她,火光在那雙淡紅色的眼眸中跳動。

  「沒有人能真的永生不死。」他舉起手中的權杖,杖頂的紅色寶石化作烈焰,火刑架燃燒得更猛烈了,戰俘們因痛苦而放聲尖叫,像是在為這簇火焰的誕生高唱挽歌,「緹克曼努,灰燼,這就是你的名字。」

  他從王座走了下來,帶著他的火焰權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她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終於久違地感受到了腳底傳來的疼痛,經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那股灼熱感,仿佛她的身體已經被焚燒殆盡——快走,她告訴自己,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可她的身體沒有動。

  當他的影子漸漸可以覆蓋住她的雙腳時,她才念出他的名字:「盧伽爾班達。」

  聽到她的聲音,年輕的君王停住了腳步,權杖依然在燃燒,他眼中的火光卻熄滅了。

  「你該走了。」他閉上眼睛,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皺紋在他的臉上蔓延,皮膚上籠罩著一層如霧般灰白的色調,他的呼吸裡有著菌類潮濕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一個聲音告訴她),周圍的火刑架熄滅了,只有火焰權杖仍在熊熊燃燒。

  「快逃,緹克曼努。」君王說了和那個聲音一樣的話,但他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說罷,他的身軀開始風化、剝落、直至分崩離析,好似被吹散的煙灰,火焰權杖掉到了地上,點燃了地上的什麼東西……她低下頭,那是她曾經獻給對方的哀悼之塔手稿。

  她繼續向前。烈日西斜,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減弱了,焦土中生出了青草,她聽見了簌簌的啜泣聲,一個綠色短發的男人正坐在樹墩上,抱著他的小羊哭泣。

  他腳邊有一盞油燈。

  「這些都是我的兒子。」她什麼都沒有問,可男人還是開口了,「第一個死於他肮髒的品性,第二個死於他的驕傲,第三個死於我淪喪的道德,第四個死於一個女人,第五個還活著,但與死了無異。」

  他口中的第五只小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用柔軟的舌頭舔舐她的腳趾,像是想要愈合那些傷口。

  和它那些翠眼的兄弟們不同,這只小羊有一雙銅金色的眼睛。

  「他想要跟你走。」男人哀傷地說道,「可他只有一天屬於你。」

  油燈倒下了,火焰吞噬了那只小羊,她看著它的眼睛在火焰中熔化成金色的眼淚。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那個聲音說,「快逃……快逃……」

  此時的天幕僅余下晚霞,空氣中的焦味愈來愈淡,她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雙腳變得像皮革一樣堅韌,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到她了。

  她穿過稀疏的叢林,來到一座用白色石磚搭建而成的城市,許多沒有臉的人圍著一個高高的篝火,她只來得及看到一縷金發消失在火焰中。

  「一個高貴的靈魂將長眠於此。」其中一個人形的虛影說道——一個女人的聲音,但像男人一樣高大、強壯,對方沒有抬頭,只是細細凝視那明亮的篝火,叫她分辨不清對方是在和她說話,還是在喃喃自語,「她是一位好的女王。」

  「一位好的母親。」許多個身穿鎧甲的人同時說道。

  「一位好的妻子。」穿著白色鎧甲,系著深藍色披風的虛影說,「她還有別的身份,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金發女人的身軀在篝火中越來越模糊,直至褪去了人形,化為灰燼,但空氣中並沒有那種腐敗肉塊被焚燒後的焦臭,反而浮動著一股成熟谷物似的馥郁氣味。

  「您該走了。」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白色長發的男人如是說道,他也是在場唯一看得清面孔的人,「您得再跑快一點……一旦您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快逃……」那個聲音仿佛在應和男人的說法,「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某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她——她跑出了那座白色的城市,跑過柔軟而潮濕的泥土地,跑過樹木稀疏的綠洲,直到最後一縷晚霞也煙消雲散,直到凄冷的月光籠罩了整片大地。

  她來到了那葳蕤樹蔭織成的牢籠,走入黑暗中,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一陣微風吹過,樹枝簌簌搖曳,自然的守護者隱藏在杉樹的影子裡,但她感知到了它的目光,體會到了它的呼吸。

  「命運向他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無論他選擇了哪一方,注定都會被痛苦啃噬……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孩子……」它說,「代我照顧好他……人類的賢者啊,別忘記你的承諾……」

  她不由得打量四周,周圍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點火光,潮濕的空氣吸附在皮膚上,使她滲出冷汗,散發出菌類特有的味道。

  「已經結束了嗎?」她問。

  「不。」對方回答,「一切才正要開始。」

  說著,它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淚——上一次她見到對方的淚水時,一朵雪白的小花枯萎了,這一次它落在了柴堆上,升起了熊熊烈焰,火光裹挾著滾燙的熱浪向四周擴散,孕育出更多黑霧。

  她想要後退,然而大火很快便燒到了她的衣角,擁抱她、撫摸她,火舌舔舐肌膚,融化了皮肉和骨頭,她的身軀如同石蠟一般,在這烈焰的熱吻中融化。

  她感覺自己沉進了泥土裡,那散發出絲絲熱意的痛楚也彌散了(很疼,但她早已習慣了疼痛),杉樹林還是冰涼而潮濕的,但她感覺到了隱藏在這片大地下的傷痛,她想起了那場戰爭,想起死者燃燒後的灰燼像大雪一樣在整座城市裡飛舞,想起了人們悲傷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想要t哭泣的衝動。

  可大火烤干了河流,隨後又熄滅了,即使在干涸的河床上,溫暖也逐漸褪去了。

  …………

  「不是普通的發燒。」恩奇都聽見自己好友的聲音,「這是詛咒。」

  他短暫地抬頭看了吉爾伽美什一眼,後者眉頭緊蹙的表情從他的視野中掠過——但恩奇都很快又將目光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低嘆了一聲,輕輕握住她的右手。

  因為體溫過高的關系,緹克曼努的臉頰紅得滲血,她的吐息也在這春寒料峭的溫度中化為白霧……然而,正如吉爾伽美什所說,單純的寒熱不該讓她昏迷不醒。

  自昨天入夜之後,緹克曼努便再也沒睜開過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種噩夢,時而露出痛苦而掙扎的表情,時而發出嘶啞如嗚咽般的呻/吟,但始終沒有醒過來。

  「這種判斷有什麼好說的,發燒至少不會讓她的手腳變成這樣吧?」阿伽用指腹在她潰爛的皮膚上摩挲了一下,「濕滑又黏膩的感覺……是燒傷後滲出的膿水嗎?」

  西杜麗站在床沿,臉上充滿了憂慮:「變成這樣的話,我什至很難為猊下清理身體。」

  「她看起來很痛。」他問,「有辦法減輕這種痛苦嗎?」

  吉爾伽美什搖了搖頭:「如果連昏迷都沒辦法止住她的痛苦,那麼用再多止痛的草藥也於事無補。」

  「宰相大人不是不死之身嗎?」阿伽咂了咂嘴,「要不要殺死她一次試試?死亡後身體應該會自動復原吧?」

  在場的人裡沒有一個回答他,阿伽抓了抓頭發,補充道:「如果你們下不了手,讓余來做也可以啦,反正余也不是第一次負責當爛人了。」

  「愚蠢,如果這麼輕易就能解決,那麼對方用毒就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應該說,正是因為知道這份特性,才選擇了詛咒這種麻煩且代價極大的手段。」吉爾伽美什低聲道,「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膚就會像火燎般灼痛皸裂,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它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應該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覺自己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剩下的那部分卻感到了釋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許比吉爾伽美什都要早——只是那份憂慮一直沉睡在他體內,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終於被喚醒。

  「啊……」

  恍惚中,他聽見了西杜麗有些慌張的喊聲,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松開了緹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種溫熱的感覺依然殘留在掌心,帶著濕滑、黏膩的觸感,起初他以為那是汗水,後來才看到了她因潰爛而皸裂的皮膚。

  溫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後, 恩奇都再也沒有動過,他坐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 於是現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著紅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緹克曼努的臉頰,像是烙鐵般散發出絲絲熱氣,看著她的面龐因失去了生機而蒙上了一層灰色,看著她的皮膚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皸裂開來,滲出白膿和血水。

  過去總是在空氣中浮動的麥子香氣也淡去了,某種菌類的氣味在鼻間縈繞,一種潮濕的感覺吸附著皮膚,好像這間房子裡已經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幾乎沒有人催他去做什麼,吉爾、西杜麗、阿伽……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很忙,每個人都有事要去做,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這裡留給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們為何這樣泰然,仿佛篤定了他最後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入夜後,恩奇都照舊解開蘆葦簾上的細繩,好讓垂下來的簾子遮擋住外面的冷風,西杜麗一直囑咐他要這麼做,因為緹克曼努經常因為忘記這件事而受涼頭痛,她一直為此而擔憂(她總是在各種問題上為緹克曼努擔憂)。

  恩奇都並沒有類似的苦惱——他甚至不會生病,但他喜歡遵循人類的習慣生活,看著這個孱弱的族群憑借著智慧克服自然給他們帶來的困擾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該怎麼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後卻退縮了,只是輕輕撫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還在這裡的話,會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緹克曼努依然閉著眼睛,嘴唇緊抿著,形成一個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面無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生氣)。她當然不會回應他,可恩奇都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問我呢?」

  他分不清這是緹克曼努真實的意念,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衝動——是他熟悉(似乎曾數次目睹)但又陌生(從未體驗過)的,這種衝動促使他站了起來,帶著絕不退卻的決意離開了這個房間。

  其實恩奇都邁出門檻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但當清冷的晚風從他面頰拂過,他又覺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備。

  他環視四周,夜晚的烏魯克王宮也如沉睡般靜謐,但這個國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著一盞燈——他知道他的摯友就在那裡,也許是為了工作,也許是為了等待他。

  他的雙腳循著本能朝那燈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頭,腳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當他的步伐已經緩慢到幾乎快忘了人類是怎麼走路的時候,謁見室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沒有敲門,徑自推門進去,裡面的吉爾伽美什照舊被一堆泥板包圍,必須抬起頭才能和他對視。

  片刻的靜默之後,他的摯友說:「無論你想做什麼,你需要的東西在那邊的盒子裡。」

  恩奇都看著他,為他的了然與冷靜感到困惑,隨即又覺得這份困惑是源自於這個沉默的、仿佛一切都發生得理所當然的世界。

  但他還是走到木盒邊,打開那個有些生鏽的鎖扣,盒子裡放著阿伽帶來的三把弒神之刃的其中兩把,神蝕不在其中,剩下兩把刀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他莫名知道,右邊那把是屬於他的。

  恩奇都將它拿了出來,刀柄在掌心微微發熱,也許它正因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動。

  自從說完那句話後,吉爾伽美什就低下頭重新開始工作了,似乎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門打算離開時,才再一次聽到對方的聲音。

  「保重。」他說。

  恩奇都關上了門。

  甫一走出庫拉巴的城門,他就感受到了某種野性的召喚(如此久違的感覺),當身體懸浮在半空中時,那種沉重感終於消失了。

  當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個人那樣行動時,一切似乎都變得簡單起來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樹林至少要花費一周的時間,但對恩奇都而言只是片刻的事情。

  當他抵達杉樹林——他的家(也許是「曾經的家」),太陽也不過在東方露出了一線,但杉樹林的幽暗是不分晝夜的。

  恩奇都走進樹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後散發出獨特的氣味,曾在過去的時光中日夜陪伴著他,晚風吹過樹梢時簌簌的摩挲聲,動物們細微的呼吸,踩過落葉時的動靜,昆蟲們攀附在樹干上汲取汁液,翅膀顫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些都教他感到親切。

  有那麼一會兒,恩奇都感覺身上的每個毛孔,每一根發絲都在散發出回到自己成長之地的喜悅,好像他應該留在這裡,不該再去人類的世界了,好像他應該恢復四肢行走,這樣在他進食的時候便不必避諱自己吃進了泥土,不用再編織布料來遮掩自己孱弱的身體,也無需為自己光/裸的身體感到羞恥。

  這種喜悅讓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栗起來,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處都是那麼昏暗,就不會因為太趨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綠蔭如蓋的樹林忽然露出了一條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只深紅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只眼睛的主人如此說道,「到我身邊來。」

  恩奇都的腳趾蜷起,緊貼著腰側的短刀令他遲疑了片刻,但最後還是走了過去。他先蹲下身,再膝蓋著地,然後才俯下身,側躺在它堅硬卻溫暖的腹肚。

  當他透過枝葉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時, t才意識到這是西杜麗教給他的禮儀——人類的禮儀,他們認為保持著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體面的事。

  「歲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說,「我看著你成長到如今的樣子,那段時光回憶起來卻是那麼短暫,而你只離開了杉樹林不久,我就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

  「所以我回來了。」他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芬巴巴搖頭:「你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它的語氣那麼篤定,就像吉爾、西杜麗和阿伽一樣篤定,他們好像早就知道了命運的軌跡會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覺它看著自己的眼神是那麼嚴厲,又那麼溫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爾的父親令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活在先王的陰影下,阿伽殺死了對他而言如同母親一般的寧胡爾薩格,恩奇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父母,但他被一個既像父親又像母親的存在撫養長大。

  「我改變主意了。」他說,「忘了那些吧,忘了人類和神明,我們可以像過去那樣快樂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會兒,用前蹄在土地上撥了撥,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芽、結苞、綻放,恩奇都仍有印像,以前他經常用這種花為它和那些動物朋友們編織花環。

  「很久以前,當那個至高的位置上坐著的還是恩利爾時,諸神之間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結論:住在北方的人類一定比南方的人類過得更幸福。」芬巴巴輕聲道, 「因為北方的溫度適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夠奪走一個人的命,在最艱難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滿君王的浴池。那時的寧胡爾薩格仍是高貴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權力與力量,還與眾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緣,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個日後將成為北方霸主的國家。」

  「別談論諸神的事了。」他說,「也別再參與那些事,那些都和我們無關了。」

  緹克曼努的詛咒也是,解開它吧,將人類與諸神的戰爭拋之腦後吧……

  這句話梗在恩奇都的喉嚨裡,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這些,那讓他之前的發言顯得像是為了拯救她而作出犧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著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撫育者身邊的心也絕無虛假。

  「然而,最後事實證明神明們都錯了。」它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也證明了他們當初到底創造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族群,他們對世上的一切充斥著好奇心,永遠年輕、永不滿足、永遠對揭示這個世界的真理充滿了熱情……多麼令人著迷,不是嗎?」

  「別再說這些了。」他的聲音充滿了無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嘆息一聲,「然而命運已經向我昭示了我的結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無法拒絕它,除了那位賢者,沒有人能拒絕死亡的召喚。」

  「讓那命運見鬼去吧。」如果西杜麗和塔蘭特在這裡,肯定會大驚失色,然後數落塔木卡又把這種街頭混混的腔調/教給了他,但芬巴巴聞言只是輕聲笑了起來。

  「你說話有一點像她了。事實上,你已經很像一個人類了,我的孩子。」它說,「如果我再年輕一點,也許也會說這句話……可我終是老了,已經習慣了服從命運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但什麼也說不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為他傾訴此刻的想法——也許他根本沒有想法,就像那時他從緹克曼努的房門裡推門而出,以為一切已經有了定論,但茫然與無措就像那股潮濕的菌類氣味,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芬巴巴輕聲道:「來吧,做你該做的事。」

  不,他在心裡回答,但冰涼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鋒已經冷卻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會產生被割凱的錯覺,但這種冰冷很快就被某種溫熱的觸感撫平了,鮮血沿著刀鋒流到他的手背上,溫熱而濕潤,像是回到母親子宮內的感覺。

  然而他沒有真正的母親,也沒有體會過這種被孕育的過程,所以這種溫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進由於刀柄的濕滑變得越來越艱難,他的手因施力而顫抖起來。

  周圍的樹木開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機而漸漸干涸,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枯葉如同飄落的大雨,紛紛揚揚,片刻便在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

  樹林間的蟲鳴消失了,動物們的叫聲卻此起彼伏,它們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像是在高歌一位國王的葬禮。

  芬巴巴的呼吸逐漸虛弱,但從頭至尾,它都安靜地看著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忘卻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人類了。」它說,「當命運再次到來的時候,不要向它低頭。」

  這就是它與他的告別。

  恩奇都止住了呼吸,下意識地松開手,刀鋒融化後,滌業的刀柄從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進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腦袋,試圖像過去它溫暖他一樣,去溫暖它的身軀,但當他低頭親吻對方的額頭時,它的身軀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燼,融進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制地喘氣,盡管在用力呼吸著,肺腑還是傳來一陣窒息的絞痛。

  周圍是那麼安靜,他被自然包圍著,卻無法再感受到與它的聯系,不久之前還讓美麗得令他暈眩、讓他感到親近和慰藉的杉樹林,此刻已經被那股菌類的氣味占據了。

  直到此時,恩奇都才慢慢體會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盡管芬巴巴說他已經是一個人類了,但他的力量並沒有減弱,因而還能像來時那樣極快地返回烏魯克。

  這條路他走過一次,那時他身後背著一條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輕快,這次他不必再背負什麼,但那種輕靈的感覺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夾雜著燥熱的風從頰側拂過,他卻感覺自己在往下墜。

  他回到庫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經凝固了,但因為一場小雨又融化開來,布料黏在皮膚上,散發出苦澀的腥氣。由於下雨,城裡的百姓大多還沒有醒,但他還是選擇了一條荒僻的小徑。

  宮裡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麗她們,宰相的輔佐官對於他身上的慘狀表現出了有別於一般女官的冷靜,她溫和地問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搖了搖頭。

  然後是塔木卡,他的訝異比前者要明顯一點,但只是佯裝尋常地同他打了招呼,沒有想要過問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臉上那經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見到衣著整潔的他一樣完美無缺。

  最後是吉爾伽美什,他的摯友——塔蘭特早早就出門了,沒有見到他是一件遺憾的事——恩奇都離開的時候他在批閱泥板,回來的時候也在批閱泥板。如果不是沒在對方身上聞到那股潮濕的味道,恩奇都可能會懷疑對方即將因過勞而猝死。

  吉爾伽美什滿臉疲憊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滾去洗澡。」

  但他沒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緹克曼努的房間。

  空氣中已經沒有那種苦悶的菌類氣味了,只留下一種焦苦的、像是被燒干了的稻草的味道,就像是大火烤干了浮動的濕氣。

  緹克曼努臉上的瘢痕已經不再發燙了,不過體表的皮膚依然大面積受損,雖然不再流血,但因為炎症而發紅、腫脹,當他靠近時,她胸口的起伏已經趨近於無,鼻間的呼吸連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動了一下,血液干涸後,深褐色的血痂積在他的指縫裡,手指之間還殘存著黏著感,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他靜靜地看著她很久,然後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緩慢地、一點點收緊——和那時相似的,他感覺到她的脈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漸停止,像是掐斷一朵小花的莖——緊接著,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膚逐漸愈合、復原,恢復到了它們最原始的樣子。

  只有人類的賢者能夠拒絕死神的召t喚。

  他看見她的眼瞼輕微顫動,長睫如同微風拂過蝴蝶的翅膀,隨後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還迷蒙不清,俄而過後便慢慢醞釀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從混沌的初始中遲遲醒來。

  緹克曼努看著他,她的目光中蘊藏著某種令人感到平靜的力量。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有些吃力地扭過頭,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

  「外面是下雨了嗎?」她的聲音很嘶啞。

  那只是一句普通的詢問——但恩奇都覺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他的背脊不自覺地蜷縮起來,他將頭埋進她的肩頸,感受到那溫暖,卻不由得回想起被芬巴巴的鮮血沐浴時的感覺。

  某種歇斯底裡的痛苦在他身體裡蔓延,他想要放聲痛哭,卻在嘴裡嘗到了血的味道。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為他傾訴,於是他只好用這樣鮮血淋漓、毫無遮掩的方式,向這個冰冷的世界敞開心扉。

  他感覺到緹克曼努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像是母親在哄嬰兒睡覺時會做的動作。

  「真奇怪。」他聽見她說,「好像人感到孤獨的時候,窗外總是在下雨ヾ。」


第43章

  又是一天早晨, 伊什塔爾推開了那條擱在她腹肚的手臂,從床上起身,然後一/絲/不/掛地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發。

  因為一些原因, 昨夜她沒有讓祭司們同她一起睡, 當晨日的清風拂過皮膚時,她竟感覺到了一絲冷清。

  「你完全沒必要擔心。」床上的男人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從背後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後頸, 「父神會解決這一切的。」

  是了,總會有別人為他解決一切——尼努爾塔,拉伽什的守護神,春雨的化身,大氣之神恩利爾與大地母神寧胡爾薩格之子,也不知他是通過了什麼手段才能得到戰神的權能,但這份榮耀在他身上就像男人的乳/頭一樣多余,他才應該當牧場豐裕之神,負責躲在城牆裡照看莊稼、喂雞和剪羊毛。

  伊什塔爾從未見他單獨辦成過什麼事。尼努爾塔就像一個殘疾人,而恩利爾和寧胡爾薩格就像他的兩根拐杖,使他能像正常人那樣直立行走,現在寧胡爾薩格死了,他便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你說過會幫我解決那個女人。」她的聲音止不住冷意,「可結果是什麼?芬巴巴死了,而緹克曼努依舊像老鼠一樣活蹦亂跳。」

  「誰能料到天之鎖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到這種程度?芬巴巴雖不是它的父母,卻也撫養它長大成形, 這樣的惡徒, 父神必然會讓它得到應有的下場。」

  他說得如此篤定,仿佛恩利爾是執掌這世間至高權能的存在——然而他錯了,大錯特錯,她的父神安努才是眾神之主,而她是眾神之主的女兒,沐浴永恆光輝的伊什塔爾。

  如果不是埃列什基伽勒那個愚蠢的禁制,根本輪不到他來代她辦事。尼努爾塔不過是一個只知道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家伙,倘若神權也擁有自己的意志,那應該是她成為戰神,而非這個廢物。

  「多想些快樂的事,我的愛。」伊什塔爾感覺對方的手掌撫過肩頭,尼努爾塔英俊的面容顯現在銅鏡中,用濃情蜜意的口吻說道,「芬巴巴死後,他的力量還未找到歸屬,我乃春雨的化身,和芬巴巴的神權多有重合之處,等我融合了這份神權,以後就能更頻繁地見到你了,而你的神權也因為芬巴巴的消失而增強了,這不是值得慶祝的事情嗎?」

  伊什塔爾是畜牧場的守護者,畜牧的神權與自然的神權是相斥的,兩者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自然的神權衰弱,也意味著她的神權會有所提升。

  然而,伊什塔爾心裡並未感到喜悅,反而滋生出了些許兔死狐悲的悵意。

  她當然不會為芬巴巴的死而傷心,若不是因為它的無能,緹克曼努此刻不會過得那般得意……但它的死亡再一次提醒了她,為了自己以外的人付出所有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雖然同為隸屬於蓋亞的神靈,但芬巴巴和諸神嚴格意義上不算是同一個族群,它是更為純粹的、蓋亞側的怪物——既不住在天國,也不像其他神明一樣派分/身或選擇人間代行者在地上活動,它的本體一直在蓋亞表面,與這個星球緊密相連。

  所以當蓋亞受到威脅時,它永遠不會推卸自己的職責,如果這次緹克曼努成功了,人類的意志就會凝結成形,成為這個星球上的另一大抑制力,所以它和緹克曼努之間必須決出勝負,以另一方的生命為代價。

  可笑的尼努爾塔,他只是通過春雨將芬巴巴的詛咒帶給了那個女人,卻表現得像是對這件事有極大的功勞一樣……

  然而這個可笑的家伙,最終將成為這場勝負的禿鷲,啄食敗者的腐肉以充實自己,而自然的守護者則化作了一抔黃土,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中。

  伊什塔爾很清楚,如果她對父神全盤托出事實,最後的下場也會和芬巴巴一樣——即使神代得救,也不會有神明真的惦念她,頂多假惺惺地為她掉幾滴眼淚,然後他們就會愉快地分享她的神權,把她拋之腦後。

  父神會去冥府救她嗎?畢竟她是他唯一陪伴在身邊的孩子……不,如果她因埃列什基伽勒的禁制而永遠被困在地獄之淵,那麼她就會變成「曾經」唯一陪伴在他身邊的孩子,孕育子嗣對神明而言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那樣簡單。

  事實就是這樣,所有「盡職盡責」的神靈都不會有好下場,芬巴巴淪為神代的塵埃,埃列什基伽勒只能與死亡、孤獨為伴,那個女人居然認為這是一種好的特質……盡管讓她這麼認為吧,因為這種特質最後也會害死她自己。

  伊什塔爾盯著銅鏡裡的倒影,慢慢將表情調整為一個慵懶而嫵媚的微笑。

  「要等那個女人徹底完了,我才能有心情慶祝。」她說,「天之鎖也就罷了,他的命始終捏在我們手裡,但天之楔就不同了,他不僅強大,也最難對付——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父神的人間代行者,我不方便對他出手,但只要他還庇佑著那個女人一日,我便無法如願。」

  「我的父神很快也要任命尼普爾王為人間代行者了,只要尼普爾和烏魯克打一仗,我們有的是機會搞定那位盧伽爾之手,」尼努爾塔熱情地親吻她的手背,「我的愛,給我一個取悅你的機會吧。」

  伊什塔爾笑了笑,並不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帶著點暗示性地摩挲著男人的指腹。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光滑柔軟,神明才會有這種手,即使是人類中最尊貴的君王,指節處也會有因為批閱政務而生出的繭子。

  尼努爾塔因為她的暗示而加快了呼吸,但他竭力不讓她看出來,否則有失作為男人的體面——伊什塔爾很清楚他的想法,男人們都是一個樣子——所以她盡管多情,卻從不真正去愛一個人,她只愛他們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

  「說來也奇怪,不知那位盧伽爾之手究竟做了什麼,竟讓你如此恨她。」尼努爾塔說,「可惜她就像蝗蟲一樣,懲治起來不難,要真正消滅她也不容易。」

  伊什塔爾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朝他吹了口氣。

  「別那麼不解風情。」她說,「女性之間也有自己的秘密。」

  隨後,她又用幾句甜言蜜語打發了對方,待尼努爾塔離開,她才喚祭司將蜂蜜酒拿來。

  這是伊什塔爾近日來的最愛,過去她更愛葡萄酒,嫌棄蜂蜜酒太過甜膩,但在冥府的短短數月,她已經嘗盡了這世間的苦楚,需要一些甜蜜且能讓她微醺的東西來彌補這份空虛。

  當帕蘇將酒壺與酒杯拿來時,伊什塔爾放下梳子,正准備痛飲美酒,卻被梳子上糾纏成團的發絲震到了。

  她抓起一束頭發細細查看,原本美麗如淙淙溪水般的長發,如今已經失去了光澤,黯淡得如同枯草,稍微撥開一些,還能看到幾根白色的發絲。

  「帕蘇……」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道,「我是不是……變醜了?」

  「怎麼會?」年輕的女祭司笑呵呵地回答,「您還是那樣美麗動人啊,伊什塔爾大人。」

  「撒謊!」這無知的回答點燃了伊什塔爾的怒火,她站起來,狠狠擰捏、摳掐帕蘇的乳/頭,直到少女的雙眼因疼痛而泛起瑩瑩淚光, 「撒謊精,是誰允許你對我隱瞞真相?我乃沐浴永恆光輝的伊什塔爾,安努之t女,金星女神,亦是埃安那的守護神,沒有人能對我說謊!」

  「我真的……沒有說謊……」帕蘇啜泣著說道,「請您寬恕,伊什塔爾大人……請您原諒我吧……」

  伊什塔爾松開手:「滾出去!」

  帕蘇甚至沒來得及擦掉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就忙不疊地跑了出去,她看著那年輕女孩慌張逃離的背影,忽然有點懷念阿蘇普。

  然而阿蘇普已經死了,和芬巴巴一樣,為了一些無濟於事的東西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群無能的家伙,她絕不會重蹈他們覆轍。

  「可惡……可惡……可惡的埃列什基伽勒,可惡的緹克曼努……」她甚至沒真正參與進這件事,只是在床上用一些曖昧不清的話語暗示尼努爾塔,那個女人遭殃會令她高興。

  下咒的是芬巴巴,向芬巴巴施壓,不准它只是毀掉高塔的是恩利爾,幫忙讓那個女人受到詛咒之苦的是尼努爾塔……即便如此,禁制的負面效果最後還是反應到了她身上。

  為什麼?難道是她暗示得太露骨了嗎?

  不行,她得再想點別的辦法。

  伊什塔爾取消了晚上的祭酒禮,動身前往烏魯克王宮——作為神明,主動上門實在有失體面,可她如果邀請吉爾伽美什來埃安那,那個男人肯定不會理會。

  她一向厭惡吉爾伽美什的高傲,只是現在情況特殊,讓對方嘗到點甜頭也無妨。

  為了不驚動其他人,伊什塔爾不得不在靠近王宮的時候收起瑪安娜,好避開宮人們的耳目,輕手輕腳地溜進吉爾伽美什的房間……埃列什基伽勒,那家伙實在可恨,若不是她不知羞恥,甘當緹克曼努的娼婦,她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等那個女人也下了地獄,她會讓她們雙倍體會到自己曾經的痛苦。

  吉爾伽美什房間裡彌漫著一股美酒的香氣,伊什塔爾稍稍一聞就能分辨出這是麥酒,但酒液中摻了蜂蜜,因此苦澀中醞釀出了幾分甜蜜,倒是略微撫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她走到王榻邊,吉爾伽美什意外地睡得很沉,他眼下有些微的青黑色,昭示著對方已經有段時間沒好好休息了。

  雖然如此,這具身體依然是美好的——即便是伊什塔爾,也得承認當他還在寧蓀肚子裡時,安努就給了這位天之楔太多的寵愛,智慧、力量、美貌……尼努爾塔再怎麼俊美,也會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當她想要輕輕撫摸對方的胸膛時,吉爾伽美什忽地睜開了眼睛,鉗住了她的手。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後,吉爾伽美什並沒松開手,反而越發用力,讓她的手腕隱隱作痛。

  伊什塔爾心裡惱怒極了,但面上還是展露出一個笑容:「您這般熱情,真叫我不能自已。」

  聞言,吉爾伽美什臉上立刻露出惡嫌的表情,把她的手甩到一邊,還用床邊的垂簾擦了擦手,仿佛剛才他碰到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若是以前,對方早該吃一發她的天舟了,但伊什塔爾此行有別的目的,不方便和吉爾伽美什鬧翻,只能勉強按捺住想要射殺對方的衝動,柔聲道:「烏魯克的王啊,我不討厭粗暴的男人,但若是涉及床笫之事,您最好還是溫柔一些。」

  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滾,或者去死,這兩個選擇裡你可以隨便挑一個。」

  「我這裡有第三種選擇。」她咯咯笑道,「不妨讓我留在您的床上,與您春風一度,成就當初您的父親與寧蓀同樣的好事……在一位女神的子宮裡,孕育出烏魯克未來的繼承人。」

  「如果你要夢游,也別來本王的房間。」

  「何不相信世上也有這樣的美夢?」她湊近了一些,解開衣服後的系帶,讓自己的雙乳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中,也暴露在吉爾伽美什的眼前,「烏魯克的初春多冷吶,我黃金所鑄,世間最尊貴的盧伽爾,美酒總能讓身子暖烘烘的……而最好的酒杯,此刻就在您眼前。」

  看著吉爾伽美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握住他的手,引導他撫摸自己的肌膚。吉爾伽美什的手上有繭子,非常明顯,那份粗糙令她不禁顫栗起來。

  對方似乎沒有拒絕,順從地抬起了手,沿著她的腹肚上至肩頸,未在胸脯前停留。伊什塔爾本以為他是想撫摸自己的臉頰——然而對方掐住了她的脖子,比上一次他鉗住她手腕的時候更加用力,她幾乎沒有辦法喘息,冷風竄過喉嚨時變成了尖銳的抽氣聲。

  「真是可笑。」黃金所鑄的盧伽爾冷笑道,「你果然沒有一點長進,還是篤信自己能憑容貌和身體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緹克曼努前幾天甚至跟我說你變聰明了,不可再小覷你。哈,她總是能說出這種荒謬得讓本王發笑的話——從'愚蠢至極'到'很蠢',倒確實是有所提升,但也不代表你的腦子就和聰明掛鉤了。」

  「你會……後悔的……」伊什塔爾啞聲道,「你的父親盧伽爾班達……曾經也說自己有多麼愛她,最後還不是……把老二伸進了寧蓀的雙腿之間……」

  聽完她的話,吉爾伽美什的臉上明顯閃過了一絲惱火,隨手將伊什塔爾從床上扔了下去。

  「父王父王……怎麼什麼人在說到她的時候都喜歡提起父王。」他像肉食動物一樣舔了舔牙尖,臉上露出了一個殘忍的笑容,「原來如此,期待我會像父王那樣點頭同意,好以此打擊緹克曼努嗎?滿足於這種方式帶來的勝利,其實你也就是這種程度的貨色而已。」

  某種惱羞成怒的感覺猶如火燎,瞬間襲湧了伊什塔爾,從她的肺腑一直躥到了咽喉。

  她召喚出瑪安娜,正打算把這個傲慢無禮的男人射一個對穿……然而禁制引發的痛楚倏地蔓延了全身,她不得不停住魔力,鏽鐵的味道絲絲縷縷地從舌根擴散開來,充斥了整個口腔。

  可惡的埃列什基伽勒——她在腦海中尖叫著——她一定要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吉爾伽美什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滾吧,或者本王現在就殺了你。」

  伊什塔爾只想將他碎屍萬段……可如果她的權能被削弱,那些和她神權重復的神明,很有可能取代她成為這項權能更高等的神秘,於是她只好咽下那股腥澀,驅動瑪安娜准備離開。

  當她正要起飛的時候,吉爾伽美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來人,去把床上的東西都拿去燒掉——本王知道這是今天才換的,閉上嘴按照本王的命令做就行。」

  伊什塔爾的動作不禁滯澀了一下。

  片刻過後,吉爾伽美什又補充道:「另外……咳咳,把緹克曼努叫來,好讓她知道,都是因為她把本王從房間裡趕出來,才會導致本王在睡覺時差點被奇怪的女人侵犯,讓她好好反省,不許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第44章

  哀悼之塔馬上就要竣工了。

  將為這座龐然大物落下最後一塊磚的是阿伽。

  這件事本該由吉爾伽美什來做,但他罕見地對這位自己有生以來最討厭的家伙表示出了一絲善意,並且在看到對方的反應後——「那家伙瞠目結舌的樣子就像是要把手裡的磚塊吃下去,真是可笑至極」 ,書吏在起居注中是如此記載的——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嘲笑了對方,成功磨滅了阿伽神情中的一絲軟化,也避免了局面朝一些溫情脈脈到讓雙方都感到惡心的方向發展。

  「虧余還為今天早上笑話了他愧疚了三秒鐘。」阿伽抱怨道,「可惡,余決定了, 後人們如果要參觀余的傑作, 要付的錢必須比參觀烏魯克王宮貴七個舍客勒。」

  緹克曼努正在查看線人從尼普爾傳回來的消息,在他喋喋不休地說了十幾分鐘後才抽空回了一句:「何必將成本加諸於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呢?」

  「有道理。」阿伽沉吟片刻,「嗯,那余還是保持五個舍客勒, 如果有人要參觀烏魯克王宮,就讓烏魯克王補貼後人們兩個舍客勒。」

  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他一眼:「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什麼?」

  「您來到烏魯克,就是為了參與哀悼之塔的建造。」她說,「如今哀悼之塔即將竣工,您的宏願也接近圓滿了,關於自己的未來,您難道沒有什麼打算嗎?」

  「唔, 好像也有道理。」阿伽抓了抓頭發,「糟糕, 余還真沒想過以後的事……」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基什,但如t果留在烏魯克,他便只能隱姓埋名,作為普通的烏魯克百姓度過余生……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無論阿伽生活中表現得多麼平易近人,他骨子裡依然是基什的統治者,不可能容忍自己在吉爾伽美什的統治下過活。

  「不過,余即使要離開,也是哀悼之塔啟動後的事了。」他放松身體,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後面的事就等之後再說。余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馬上要完成了,除了沉醉於這偉大碑塔的光輝,余現在什麼都不打算想。」

  「願您有愉快的一天。」緹克曼努點了點頭,「但不是在我的床上。」

  阿伽側過身,因為膚色較暗的關系,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明亮:「真過分啊,宰相大人,烏魯克王和天之鎖小哥就可以,余就不可以嗎?」

  「客觀來講,他們也不行。」

  「宰相,余的好宰相,幫幫余,收容余吧。」他用嬉笑的口吻說道,「余也害怕晚上被別人侵犯啊。」

  「……」

  緹克曼努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句話,昨晚女官向她傳達這消息時,她就感覺到了這輩子都沒有感受過的尷尬,好像半個美索不達米亞都聽到了她手指抽動時骨骼嘎達嘎達的聲音,真不知道他們的盧伽爾是如何毫無負擔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囑咐書吏要把她的」罪狀」記錄在起居注上(指「因為盧伽爾之手吝於與她的盧伽爾分享被褥,甚至冷酷地將他趕下床,導致盧伽爾睡覺時差點被奇怪的女人侵犯」),好在那位書吏覺得心裡不安,偷偷向她彙報了這件事。

  她不得不針對此事與吉爾伽美什進行了一次全面商榷,後者同意不會在公共場合提起這件事,而她則喪失了對自己床鋪的支配權,這件事才終於落下了帷幕。

  「猊下,請問您現在有空嗎?」西杜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西杜麗明顯被躺在床上的阿伽嚇了一跳,不過她得體地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向阿伽微微頷首作為招呼。

  「越來越從容不迫了啊,小姑娘。」阿伽起身,手裡抱著她的枕頭,看起來仿佛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雖然他才躺上去沒幾分鐘),「那麼余就去和百姓們一起准備晚上的慶典了——哼哼,聽說阿爾加爾家今天要殺一頭牛,如果他們願意把完整的骨頭送給余,余可以勉強同意幫他們制服那頭牛。」

  西杜麗友好地提醒:「在殺活牛之前,一般會先用繩子捆住它的四肢。」

  阿伽粲然一笑,神情頗為得意地說道:「余可比那孱弱的繩子有用得多。」

  他離開時依然像過去那樣急促、迅捷,緹克曼努只覺得空氣中的灰塵在發梢打了個旋,青年高大的身影便從眼前消失了。

  西杜麗撫了撫鬢發:「真是一位如風一般的人啊。」

  「……畢竟是世上最自由的王啊。」

  「不過他帶走了您的枕頭。」西杜麗問,「沒關系嗎?」

  「隨他去吧。」也許狼就是喜歡賽有羊毛的枕頭,「正常開始彙報工作吧,西杜麗。」

  西杜麗點了點頭:「塔木卡大人說,待春季過半,他就該遵循慣例帶領商隊去北方了,不知您今年是否需要修改商隊北上的路線?」

  按照往年的規矩,商隊並不會直接朝北進發,而是先經由東邊的烏/爾、埃利都,再前往拉伽什、烏瑪,最後抵達尼普爾。

  雖然界河之戰宣告了那塊界碑的存在毫無意義,但美索不達米亞南北部還是以尼普爾為准心劃分成了兩半,繼續往北就是基什的勢力範圍。

  距離阿伽擅自卸任出走已經過去了很久,恩美巴拉格西還有數名活著的子嗣,王權更疊應該已經順利過渡了,不知新任基什王會如何處理那些操著一口異族語言的塞姆人腳行商……

  「今年就不去烏/爾和埃利都了。」她說,「直接去拉伽什——但拉伽什也不是最重要的,讓塔木卡把重心放在尼普爾,看看能不能用幾杯果子露換來幾句朋友的酒後失言。」

  雖然尼普爾近十幾年來一直打著調停者、中立國的旗號,緹克曼努可沒忘了這個國家的守護神是誰。

  權欲乃是令人成癮的毒藥,她知道恩利爾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登眾神之主的寶座,庫拉巴冬季不合時宜的多雨、干旱的北方、芬巴巴的詛咒、埃安那的第一場春雨……大氣之神明顯想把自己的手伸進這座城市,她睡夢間都能嗅到空氣中陰謀的味道。

  「另外,讓埃安那的鳥兒們動一動。」緹克曼努補充道,「但不用把手伸進紅廟裡,我要知道埃安那的長老會議最近的情況,巫女長的位置如今依然懸而未定,他們私下應該會有動作。」

  而最可怕的一種情況是……她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在心裡暗自補充,如果長老會議什麼動作都沒有,就說明伊什塔爾對紅廟的掌控欲已經上升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關於伊什塔爾——緹克曼努幾乎能確定,她應該是和尼努爾塔搭上了關系。

  尼努爾塔性情軟弱,又貪戀美色,會被她拿捏在手裡並不奇怪。可她一邊籠絡尼努爾塔,一邊又趁夜溜進吉爾伽美什的房間,想要與他一同孕育子嗣……想來尼努爾塔那邊的進展應該不太順利。

  倒也不算太奇怪,尼努爾塔不是一個可以托付信賴的對像,真正有權勢和能力的是他的父親恩利爾,可恩利爾勢力太盛,又會威脅到安努作為眾神之主的位置,從而影響到伊什塔爾自身的地位。

  尼努爾塔雖然是一個方便的情人,卻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對像——考慮到伊什塔爾回來的時間不算長,這或許也是她無奈之下的選擇。

  不過,以她對這位女神的了解,被吉爾伽美什傷透了自尊後,她必定會想辦法報復回來,而且會把自己承受過的屈辱雙倍奉還……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哀悼之塔快要建成了。

  商隊的路線解決後,剩下的就是一些尋常的工作彙報,當西杜麗口干舌燥地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窗外的落日只余一線,散發出顏色昏黃的柔光。

  這時,恩奇都突然從窗外探出腦袋,青綠色的長發被夕陽渲染成了橙黃色,光影把他的輪廓描繪得立體而分明,她甚至能夠看到對方微笑時臉頰上的酒窩。

  「緹克曼努還在工作嗎?」他問,「大家都在期待著你去參加慶典呢。」

  「不是等哀悼之塔啟動後才舉辦的嗎?」

  恩奇都歪了歪腦袋:「也許大家只是想讓緹克曼努親眼見證這座塔的誕生吧。」

  「……我明白了。」緹克曼努嘆了口氣,「同我一起過去吧,西杜麗。」

  「誒?」西杜麗愣了一下。

  「這個'誒'是什麼意思?」她問,「你接下來還有安排嗎?」

  「與其說是有安排……」西杜麗不自覺地摸了摸鬢發的發梢,「其實是最近塔蘭特忙於核算播種季各戶人家需要調配的人手,一直沒怎麼好好休息,所以我就做了一些飯菜,打算一會兒帶給他……」

  「哦……」緹克曼努和恩奇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意味深長的聲音。

  西杜麗在他們的目光下有些羞赧地捂住了臉:「請、請不要這樣看著我!猊下,恩奇都大人,我只是作為同僚和朋友,正常地關心一下他的健康問題而已,請別往什麼奇怪的地方想……」

  「我當然也認為西杜麗是作為朋友和同僚在關心塔蘭特啊。」恩奇都笑眯眯地說道,「所以,西杜麗剛剛以為我們往什麼奇怪的地方想了呢?」

  「我……」西杜麗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臉頰像充血一樣漲紅,「請允許我先告退了!」

  望著少女匆匆離開的身影,緹克曼努瞥了恩奇都一眼:「你最近好像越來越壞心眼了。」

  「怎麼會?」恩奇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在關心他們而已。」

  離開房間後,外面的氣溫反而要暖和一些,緹克曼努稍微抬頭,就能看見屹立在王宮之後,直通雲霄的哀悼之塔。

  不知道是否是黑色吸光的緣故,它幾乎沒有受到夕陽光照的影響,塔身依然保持著冷峻的漆黑色調——一種陰郁的顏色,但無由地讓她萌生出了一絲安定,仿佛這些黑色的石磚裡蘊藏著某種未知的力量。

  然而這種安定也只是錯覺,哀悼之塔尚未啟動,它的頂端還未沒有搭完,浮雕的紋路沒有完全閉合,地核就無法t發揮作用。

  而且在啟動這座塔前,他們還需要將地下甬道的暢通情況徹底檢查一遍,一旦某條主甬道崩塌堵塞,被引導過來的瑪那就會在地底不斷堆積,一部分瑪那會滲入泥土,剩下的則從氣態轉為液態,溶蝕地表導致地面塌陷,最後引發大爆炸。

  她將目光落回一旁的恩奇都身上,自從芬巴巴死後,除了那天夜晚的失聲痛哭,他幾乎第二天就恢復了常態,沒有再表現出任何異樣的地方。

  可正如哀悼之塔那並不存在的安定氣息一樣,這種好似無事發生的氛圍也不過是假像。

  盡管緹克曼努很難說清這其中微妙的不同,但她能切實地感覺到恩奇都身上的氣質有所改變——他的性情更加沉穩了,神態中不再帶有那種作為另一個物種對於人類文明的迷茫與好奇,他的步伐也失去了往日那如同小鹿般的輕快。

  比起「天之鎖」,他似乎更像一個「人類」了。

  「對於芬巴巴的事……」緹克曼努有些生硬地開口道,「我很遺憾。」

  聞言,恩奇都只是笑了笑:「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提起這個話題了。」

  「之前我忙於處理那幾天堆積的政務……」還未說完,她便感到了一絲倦怠,也失去了維持客套禮節的興致,「當然,也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提起這件事。」

  起初,她認為主動提起這件事會勾起恩奇都悲傷的回憶,期待著某一天對方會主動來找她敞開心扉。

  但幾天過後,她就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很不切實際的——說到底,無論是她還是恩奇都,都不會主動用自己的悲傷去困擾別人。

  所有人都是那麼忙碌,他們在各種因素的壓力下疲憊於奔波,只能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去尋覓一些快樂的事,他們連分給自己的時間都那麼稀少了,又怎麼好要求他們將這珍貴的時間留出一些給她呢?

  恩奇都也是一樣的,盡管他作為人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但如同塔木卡所說,他是一位知禮的人。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提起,所以就想等你主動來找我。」她嘆息一聲,「對於我的逃避,我感到非常抱歉。」

  「別這樣。」他的笑容淡了一些,「這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這只是……」

  恩奇都沒說下去,仿佛有什麼干澀的詞彙卡在了喉嚨裡。緹克曼努看著他,他則看向遠處深入蒼穹的哀悼之塔,片刻的沉默後,一聲嘆息從他唇畔溢出。

  「緹克曼努,你有看著什麼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嗎?」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

  她努力回憶著那個人的臉,但時光猶如水蛭,吸走了他的色彩,只剩下一個蒼白模糊的輪廓:「很久以前,我們曾為共同的理想而相互扶持,那時他是我的君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許也曾勾起過我心中作為女人的一面……但因為某些原因,這些維系著我們的東西終究還是破碎了,於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淪為了彼此的負擔。」

  「你那時有感到傷心嗎?」

  「嗯……」她輕聲道,「盡管我以為自己不會,可是……當我走到他床畔,看到他憔悴的面龐時,才恍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那麼蒼老了……然後,我發現曾經有那麼多人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如此絢爛、迷人,好像他們注定會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然而他們離開的時候,都是那麼悄無聲息,徒留她一個人在原地,看著新生的年輕人逐漸取代了他們過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們的另一種姿態,某一種意志的衍生。

  「這樣啊……」恩奇都垂下眼簾,「其實在芬巴巴死去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太難過,反而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隱約預知到了這種結局一樣。」

  她察覺到了他逐漸握緊的雙手。

  「如果要說有什麼後悔的話……如果注定了要分離,當還能在一起的時候,要是能對它再溫柔一點就好了。」他輕聲道,「為什麼人總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東西呢?」

  「……不是因為我們總是在失去重要的東西。」她說,「是因為失去他們之後感受到了痛苦,才證明了他們對我們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氣中的味道就越復雜。

  起初只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後由於升起了火,空氣中略微摻雜了一絲暖意,夾雜著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聞到肉湯混合著椰棗的香氣,面粉和雞蛋混合,經過烘烤後散發出甜蜜的氣息,喚起了腹肚飢腸轆轆的空虛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靜謐不同又相似的感覺——那種熟悉的,塵世煙火的氛圍所帶來的安定。

  「來得可真是有夠晚的。」吉爾伽美什明顯在廣場上等了一段時間,「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鐘的傻狗表演。」

  當他們抵達現場時,他正滿臉嫌棄地看著塔頂的阿伽,後者正熱情地朝地面的每一個人招著手,仿佛一個背井離鄉多年的小伙子終於回到了自己久別的故鄉,下面聚集著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實身份,只知道這數個月以來他幫了不少忙,所以也開心地向他招手回禮。

  這時,一位女官走了過來,遞給她一支火炬,這是慶典即將開始的信號,當下面的聖壇被火炬點燃,阿伽就會把最後一塊磚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烏魯克的慶典也將拉開帷幕。

  「點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誰先說了這句話,隨即又有無數人舉起雙手,高呼她的名字,「點燃它!猊下!開始我們的慶典!」

  現場的氣氛熱烈起來,緹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卻忽然升騰起一股不安,如同燒沸的熱油從血管中流淌而過,她勉強克制住了這種無端的情緒,在沉默中點燃了聖壇,阿伽在高處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將最後一塊黑磚嵌進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這樣完成了。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緹克曼努心裡松了口氣,什麼意外都沒有,順利地落下了最後一塊磚,接下來只要檢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天空忽然閃過一絲亮光,照亮了雲霧之後那個龐然的身影。

  周圍的歡呼聲戛然而止,那絲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氣中蔓延。

  當那個身影重新湮沒在黑暗中時,渾厚的叫聲如雷霆般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震耳欲聾,讓聽者的耳膜隱隱作痛,它呼出的吐息攪動著雲層,藍色的電光在雲霧中忽明忽暗,像是在應和那聲咆哮。

  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劇烈地顫動起來,掀起陣陣沙塵,地面裂開無數條縫隙,蜿蜒崎嶇,無盡地向前蔓延,猶如閃電映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為自己會顫抖、會恐懼,但喉嚨裡流出來的聲音比她想像中的冷靜:「……古伽蘭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杉樹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護者。

  「已經結束了嗎?」她那時問道。

  「不。」對方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悲傷,「一切才正要開始。」


第45章

  篝火堆倒塌了, 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面流竄,烏魯克的上空逐漸被彌漫的黑霧掩蓋,像是在與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輝映, 高聳入雲的哀悼之塔, 在它面前猶如樹苗般渺小。

  西杜麗從未見過如此龐然的存在。

  古伽蘭那像是一座移動的火山,它行動緩慢,但步伐間掀起的熱浪裹挾著塵埃朝四處散開,附近房屋在這不可撼動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傾倒、坍塌,直至分崩離析。

  火老鼠們一擁而上,啃食它們的殘骸,空氣中充斥著嗆人的焦苦,煙霧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淚,火燎的痛楚沿著食道一路燒到肺腑。

  周圍到處都是人們嘶聲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聲音都在同一時間朝她襲來,讓西杜麗感覺自己不是在隨著人流移動,而是在一條滿含怨恨和哀傷的濁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襤褸、抱著孩子慌忙逃離的婦女,看到沒有及時逃出、被著火倒塌的房屋悉數吞噬的老人,看到一個想要把羊圈的柵欄門打開的年輕人,被飛濺的火屑點燃,化作了燃燒的t人形,在大火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麗看著他在痛苦中胡亂奔走著,像是一只被困在紙燈籠裡的飛蛾,最終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聲停止了,變成了一種令人心驚膽戰滋滋聲, 像是燒燙的烙鐵被浸進了冷水裡。

  她強迫自己脫離人群,跑到那個年輕人身邊——他已經沒了呼吸,臉上的皮膚焦黑而皸裂,如風化般剝落,露出褐紅色的血肉和被燒焦了的頜骨。

  西杜麗試圖給對方翻一個身,讓他以一種更體面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瞼已經被燒毀,露出一雙渾濁、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珠,呆滯地看著天空。

  「西杜麗!」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她從渾噩中喚醒,「愣在這裡干什麼?去疏散人群,引導他們撤離到安全的地方!」

  看到那張臉,西杜麗幾乎要喜極而泣:「猊下……」

  「先去廣場,帶著聚集在那裡的百姓去外城區的牧場。」猊下說,「商隊們北上前的貨物基本大部分存放在那裡,包括了食物、酒水,還有過夜用的帳篷。盧伽爾和恩奇都在盡力阻止古伽蘭那前進……但如果交戰區持續擴大,就繼續後撤到布拉努姆河附近。」

  話音剛落,一聲駭然的巨響陡然在天空炸開——西杜麗從未想像過當天空塌陷時會發出什麼聲音,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天之公牛憤怒的咆哮,它的吐息攪動著雲層,濃煙如潮湧般向四周散開,柵欄裡聚集在一起的牛羊都被這可怕的風浪掀翻在地,像是吹起了一片片枯葉。

  西杜麗抬起頭,銀白色的天之鎖鏈穿梭在漆黑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好似數道一閃而過的電流,勒住了金色巨蹄,緊接著是王之寶庫發射時劃破空氣的鳴響,如同萬千禮花同時迸發,照亮了灰暗的天幕。

  「該走了。」猊下松開了她的手,「去做你該做的事,西杜麗。」

  見她打算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西杜麗連忙叫住她:「猊下,廣場應該往這邊走。」

  「我不去廣場,王宮大門附近還有很多人滯留在那裡。」猊下說,「慌張什麼,你忘記他們都是怎麼稱呼我的了嗎?我乃不焚之女,於灰燼中重生的緹克曼努ヾ。」

  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痙攣起來:「可是……」

  「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她顫抖著問道。

  「當然。」猊下給了她一個擁抱——這也許是她在這危急關頭能給她唯一的慰藉了,「去吧,西杜麗,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去面對這一切。」

  說罷,猊下放開了她,那種安定的力量也隨之被從她體內抽走了。

  西杜麗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對方最終消失在嘈雜擁擠的人海之中。

  她抬手擦干眼淚——然而她的手還在顫抖,以至於不小心將眼睫戳進了眼睛裡,分泌出了更多的淚水。

  勉強做完這些後,她轉過身,朝著與猊下越來越遠的方向前行。

  直到奔跑起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如此沉重,蟄伏在這具身體裡的倦意仿佛在此刻悉數湧了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但西杜麗沒有停下來,因為那個人也還在前行——她不比別人跑得快,也沒有別人更強壯,除了會不斷復活外,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被火焰灼燒時,她的痛苦是真切的,受到傷害時,她流的血也是真切的。

  突如其來的天災,被摧毀的城市,搖搖欲墜的哀悼之塔……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度過眼前的難關,也許這座偉大的城市今天就要終結於此了,可是西杜麗還是在往前跑,那些眼淚尚未落下就被滾燙的塵浪蒸發了。

  「去廣場!」她高舉雙手,對著那些胡亂逃竄的百姓們大聲疾呼,「所有人都在廣場集合!我們馬上就會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慌亂,注意腳下!不要在人群中摔倒,也不要推搡別人,讓老人和孩子們先走!」

  天知道,她是多麼想跪倒下來痛哭一場——但一切還沒有結束,至少不該是現在,還有那麼多人在等待著他們,也許她會在太陽重新降臨這座城市時變回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但是現在,她必須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去履行自己的責任。

  ………………

  當武器第三次被古伽蘭那體表覆蓋的電弧彈開時,吉爾伽美什發出了暴躁地咒罵:「可惡,這個雜種是吃什麼長大的?牆皮嗎?」

  「我想它應該是天生就長成那樣的。」恩奇都說,「何況,即使搞清楚它是吃什麼長大的,對於打倒它也沒什麼幫助。」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腳下的城市——到處都是一片狼藉,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能看到被大火燒焦的牛羊和家禽(也許還有人),而今天早上的時候,他還喂過那些雞,給羊兒剪過它們的毛。

  「想要在不毀壞庫拉巴的情況下進行戰鬥,估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恩奇都嘆息道,「單純地拖住它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它繼續進行破壞,只能寄希望於緹克曼努那邊的進程再加快一些了。」

  「哼,說到底還不是某個人太弱了的關系。」吉爾伽美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伽——後者此刻正在哀悼之塔的塔頂,用魔法保護著塔身不受損壞,「傳說中的終結劍ゝ呢?納比斯汀的怒濤是變成你腦子裡的水了嗎?」

  「居然還有臉嘲諷余……明明連一頭牛都打不倒……」阿伽明明已經連喘氣都斷斷續續了,但反諷吉爾的時候,還是要把聲音提得很高,「至於終結劍… …那是基什代代相傳的王權寶具,自余放棄王位後就用不了……」

  照理說,身為君王——卻殺死了自己的守護神,作為王權的繼承者——卻主動舍棄了國家,阿伽的力量應該已經被反噬的因果律削弱了很多,外加又長期待在和他血脈相斥的國家,僅靠放一點血就能立刻發動魔法,其實已經比他和吉爾料想得好太多了。

  吉爾伽美什背過身:「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狗就不要開口了,盡管爛在地上欣賞王的英姿即可。」

  「話別說得太滿,烏魯克王喲……萬一像灘爛泥一樣被對方隨便甩到了牆上,那可真是有夠丟人的了。」

  看到這兩人還有心情互相嘲諷,恩奇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嘆氣。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蘭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個平穩的,可以將它拖出城市的辦法。

  魔法的強度和阿伽獻出的血量掛鉤,一旦它身形不穩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當場斃命了。

  正當他苦思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自視野的余光中轉瞬而逝——但恩奇都還是捕捉到了她,並為這個確鑿的事實——為對方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感到了一絲惱火。

  「吉爾。」他說,「你先單獨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哈?」

  沒等好友反應過來,他就降落回地面,沿著剛才目光尋覓的方向趕去,果然在一塊塌陷房屋的殘骸邊看到了半倚著牆的緹克曼努。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他感覺喉嚨裡醞釀出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吉爾不是讓你去廣場帶大家……」

  話音未落,緹克曼努將旁邊的小女孩推進了他懷裡——在此之前,她一直拉著小女孩的手,庇護她穿過破殘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後我只救出了她。」他聽到她的聲音,「本來我還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點的話……但是房梁坍塌了。」

  女孩此時正低聲啜泣,恩奇都發現自己竟認識她,這孩子和他並不熟稔,但總會在看到他的時候送給他一顆漂亮的石頭,然後因為害羞而小步跑開。

  現在,女孩渾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這樣灼熱的溫度下都沒有被烤干,依然潮濕地黏在皮膚上。

  恩奇都起初以為那是女孩受傷後留下的,可當他看到緹克曼努的身體沿著牆壁緩緩下滑,破損的牆磚被她的背脊浸染成紅色時……那些責怪她讓自己身處險境的話語都在舌根處消彌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澀、粘稠的東西,夾雜著一點鏽鐵的腥味。

  「t代我照顧她一會兒。」她的眸光完全渙散了,只有火光在眼中閃動,「不會很久的……只要給我幾十秒鐘……」

  恩奇都看著她笨拙地在腰間摩挲著什麼,最後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記得對方管它叫尖刻筆,是她過去用於在泥板上審閱和撰寫政務的。

  「好。」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他把女孩的腦袋按進懷裡,越過女孩的發頂,他看著緹克曼努把尖刻筆插進自己的喉嚨裡,筆尖在傷口裡攪動,她的喉嚨因為漏風而發出咻咻的古怪聲響。

  恩奇都感覺自己的表情已經凝固在了臉上,然後看著她將筆杆抽出來,好讓更多的血從她的咽喉處冒出。從頭到尾,她只是皺了一下眉頭,隨即便靜靜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來臨,沒有太多痛苦,只有無盡的疲憊,猶如潮湧。

  沒有任何史詩裡會寫英雄躺在一個肮髒的水潭裡死去……也許她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會有詩人撰寫她的故事,但這已經是這具血肉之軀能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東西了。

  片刻過後,新長出的皮肉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處的出血漸漸止住了,被燒傷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緹克曼努睜開眼睛,她眼中的神采蓋過了熊熊燃燒的火光。

  「把她給我吧。」她說,「不用太擔心我,你也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好。」這也許是他唯一會說的話了。

  然而在分別前,恩奇都還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運用語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面前,在她額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別害怕,你要做一個堅強的女孩。」他說,「如果命運想要奚落你,傾軋你,不要向它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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