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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銀魂)風花》作者:川上羽【完結】

真漢子立的賭約一定要完成

  「……欸,嗯。所以說,這是什麼情況?」
  
  在細細打量了眼前場景數分鐘之後,阪田銀時好像牙痛病發作一般緊緊捂住腮幫,含混不清地開口道。
  
  「啊……呃,是啊,是什麼情況呢。」
  與他並排坐在沙發上的牧瀨雲生兩手都牢牢按壓著面頰,痛苦難耐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像是剛被人揍腫了臉。
  這個極具舞臺效果的Pose,通稱捂臉。
  
  讓精神力強大的兩人同時跌入無言窘境的,是他們對面正襟危坐的一名黑髮男子。
  
  僅從外貌上來看,那毋庸置疑就是令無數攘夷浪士聞風喪膽、令無數少女美婦暗自傾心的——真選組「鬼之副長」土方十四郎的身姿。
  
  ……僅從外貌上來看。
  
  大概是對自己不合形象的失禮言行感到抱歉吧,三好少年志村新八將同自己大打出手的土方先生請回了萬事屋,誠惶誠恐地端茶賠禮。然而,那位和(多年前的)銀時一樣以孤狼硬漢氣質為賣點的鬼之副長,連視線都沒有向他投過去,只是愛不釋手地反復摩挲著掌中某個細緻精美的少女手辦。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這個限量版手辦沒弄壞的話,在下一點都不介意啦。」
  ——諸如此類,說著跟「鬼之副長」沒有半點重合之處的寬大發言。
  
  「……你是誰?」
  饒是雲生再尖牙利齒,面對眼前不啻天雷的窘境也只能問出這麼一句沒營養的話了。
  
  「啊呀,牧瀨氏,你不認得在下了嗎?」
  面孔與土方十四郎一模一樣的黑髮宅男熱情地伸手去摸證件。
  
  「喏,在下正是真選組副長、土方十四郎是也——雖然現在是無業狀態。」
  
  「……銀時君,剛才這個人堂堂正正說自己無業了欸,完全變成個比你更糟的廢人了欸。」
  雲生只覺背後躥過一陣冷颼颼的穿堂風,小聲碎碎念著向阪田銀時轉過臉去。
  
  但是,白夜叉的臉色也不比她好到哪兒去,完全是一副狀況外的的震驚臉孔。
  「……那個、總之,那什麼啊,土方十四郎君,你是誰?」
  
  「振作一點銀時君!不要連你都一起廢掉了!!」
  
  兩人的手足無措完全沒有感染到情緒莫名高亢的土方,他視線一轉瞥見了坐在一旁看戲的中國姑娘,忽然喜出望外地拍案而起道:
  
  「噢噢,神樂氏!你那身中華服裝……我看看我看看,該不會是在COS魔法少女中的芭芭雅?還原度真高呐……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拍幾張照?」
  
  神樂:0_0……?
  
  雲生/銀時:=_________,=
  
  這個世界絕對是不真實的……
  
  …………
  
  「喂,演變成超奇怪的狀況了啊大仙,該不會這就是你說的……」
  
  「啊啊,看來這就是我說的……」
  權威戀愛占卜師眉峰緊蹙,向眼前某對其樂融融(?)的男女致以莊重的注目禮。
  
  「很好、非常好,嘿嘿,這邊也不錯……真了不起啊神樂氏,請再往那邊轉一點……」
  「啊,嗯。」
  
  「——桃花運。」
  雲生一咬牙,吐字清晰地下達了結論。
  
  「桃花運個P啊?!爸爸我絕對不會承認的!誰啊那到底是,那個長得很眼熟的陌生宅男——!!」
  
  「你問是誰……唔,來自二次元的妖精之類的?」
  雲生神色肅殺。
  
  「哪個國家的二次元都沒有肱二頭肌那麼發達的妖精吧?!」
  阪田銀時一巴掌朝她後腦揮過去。
  
  雲生連忙向一邊跳開,雙手抱頭爭辯道:
  「別這麼武斷啊銀時君,那可能是種類十分稀少的肌肉男妖精……」
  
  「夠了太噁心了,拜託你閉嘴好嗎!!」
  
  雖然兩人嘴上插科打諢不帶半分緊張感,但他們都已多多少少察覺到了現狀的怪異之處。
  
  即使沒有身份證件,那個打扮古怪的宅男也毫無疑問就是土方十四郎本人。那位平日頭腦冷靜、行動謹慎的土方先生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禦宅族用語收集手辦,這一事實僅僅是納入思考都讓人渾身發寒。
  
  (……莫非是,被什麼怨靈附身了?)
  雲生朝表情微妙的銀時瞟了一眼,為了不驚嚇到這頭聞幽靈喪膽的紙老虎,暫時將這個念頭壓回了喉嚨裡。
  
  「沒了工作還真麻煩啊,我的存款都用來收藏這些了耶……」
  土方盯著手頭的美少女模型小聲喃喃道,又補充一句讓眾人齊齊滾下沙發的爆炸性發言:
  
  「——既然如此,也只有把刀賣了吧。」
  
  「這已經超越廢人的範疇了!竟然要賣掉武士的靈魂啊,什麼人啊這是!!」
  新八君忍無可忍地大聲吐槽。
  
  遮罩了見習武士的悲鳴,宅男十四郎凝視著腰間的長刀自言自語道。
  「不過,這把刀不知怎麼很難脫手啊……別人說是妖刀,但世上怎麼可能真有妖刀這種東西呢……」
  
  「……等等。妖刀?」
  
  ——————————————————————————————————————
  
  最終對萬事屋本次遭遇的靈異事件給出解答的,是紅櫻事件中與銀時結識的女刀匠村田鐵子。
  
  鐵子小姐並不因紅櫻留下的陰影而有所忌憚,大大方方接過這柄號稱「妖刀」的奇詭長刀,雙手持刀仔細審視著刀身的紋路。半晌後,年輕刀匠面色凝重地抬眼迎上緊張等待鑒定結果的一行人,以肅穆的語氣判定道:
  
  「不會有錯,這就是妖刀『村麻紗』。」
  
  根據鐵子的描述,名為「村麻紗」的妖刀源于一起母親殘殺兒子的社會事件。由於無法忍受沉湎於動畫世界、拒絕接觸現實的宅男兒子,絕望的母親用這柄長刀砍殺了自己的骨肉。死去兒子的怨念化作亡靈依附在殺死自己的長刀上,此後使用這柄刀的人都將無一例外被兒子對二次元的執念附體,成為對現實缺乏幹勁、百無一用的禦宅族……
  
  「————哪來這麼掉價的妖刀啦?!啊、某種意義上的確是很厲害沒錯!讓任何人愛上二次元的妖刀耶,要是有能讓大家都愛上阿銀的妖刀倒是更好啦!!」
  
  ——阪田銀時的反應,正好傳達了牧瀨雲生此時有槽而不知從何吐起的憋悶心聲。
  
  「村田小姐,這不是開玩笑……吧?」
  斜睨著兩眼無神的宅男十四郎,雲生小心翼翼地向村田鐵子發問。
  
  「我們這一行當不興開玩笑,若是懷疑我的鑒定就請找別家吧。」
  女鑄劍師以堅定而強硬的口吻回應道。
  
  她對雲生的拒斥態度不難理解——當日和銀時一起登上高杉艦船的鐵子,跟隨桂的船隊逃脫之前,無疑也親眼見證了春雨艦上與鬼兵隊隊士並肩而立的牧瀨雲生。
  
  製造出兵器紅櫻的技師,正是鐵子的親生兄長村田鐵矢。雖然鍛造紅櫻是她兄長自身的夙願,受其反噬也怨不得旁人,但倘若沒有高杉的誘導,那位癡迷鑄刀卻本性淳厚的鐵匠絕不至於走上邪道,甚至最終為從暴走的似藏手下拯救妹妹而賠上了性命。
  
  從這一層面上來說,即使說是高杉將鐵子的大哥陷於死地,就事實而言也無可厚非。
  
  既然虧欠於人,那麼承受憎恨是理所當然之事。如果說一手籌畫了妖刀誕生的高杉晉助是萬惡之源,明明早有覺察卻沒能及時挽回紅櫻慘禍的雲生,當然也是罪責難逃。
  高杉一肩背負起的詛咒與惡意,她沒道理獨善其身不去面對。
  
  現在,也只能祈禱這回的妖刀之禍與高杉無關了……
  
  「不過,倘若這把刀是貨真價實的村麻紗,這個男人的靈魂或許已經被妖刀的詛咒吞噬殆盡了。」
  鐵子定了定神,沒有再與雲生對視,而是強作平靜轉向阪田銀時。
  「……以前的人格,大概會就此消失也說不定。」
  
  「怎麼會……」
  善良好少年新八君最先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輕呼出聲。
  「那個、那個土方先生會——」
  
  「嘖……」
  新八的驚呼完全沒有傳達到雲生耳中,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考慮裡,滿腔不甘地緊緊咬住了嘴唇。
  
  本以為事先給沖田總悟通風報信就能延緩真選組的覆滅,不成想這次土方身上又發生了如此……獵奇的異變。
  雖然危機信號已經切實傳達到真選組內部,但相較於鬼兵隊這邊運籌帷幄的高杉和河上,未滿弱冠的沖田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至於老好人……好猩猩近藤勳,他隨年齡成長的除了包容一切污垢的寬廣胸懷,大概就只有馬賽克部位的濃密森林了。
  
  往狠裡說,如果擁有極高聲望的鬼之副長一宅不起,真選組內就此人心渙散,別說是這回鬼兵隊精心策劃的襲擊,就連那些與小混混無異的攘夷浪士都難以擺平吧。
  即使是敵人,對於心懷大志的武者來說,這種落幕未免有些太可悲了。
  
  (別開玩笑了,我還想和這些對幕府抱有幻想的傢伙轟轟烈烈大鬧上一場呢,怎麼能讓絕好的幹架對手毀在這種蠢事上……)
  
  「——喂,我說,土方先生……」
  雲生剛欲開口。
  
  「……哼。」
  
  不等她一句話說完,男子忽然以一聲低沉的鼻音打斷了她。
  
  那是屬於鬼之副長——他們所熟知的土方十四郎的聲音。
  
  「嘁,我只是回來抽最後一支煙的,好死不死眼前是你們這些傢伙……算了,這是我對你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拜託。把我的、我們的真選組……」
  
  或許是一直與加諸自身的詛咒搏鬥著吧,土方十四郎剛毅的面孔上充滿了難以遏制的痛苦。正當男人一邊以顫抖的手點上香煙,一邊艱難地從喉嚨中擠出帥氣臺詞的時候——
  
  「——最後一支個頭啊?!!」
  
  黑髮姑娘發出與纖瘦身軀不符的高亢咆哮,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揪住男人額前的V字形劉海。
  
  「疼疼疼……混蛋,你幹什麼?!」
  
  「別想丟下耍帥的臺詞去死,打算把麻煩事統統推給活人嗎你這混帳?!開什麼玩笑,誰會放任這麼好玩的土方先生消失啊,能夠將你折磨致死的除了沖田君就只有我而已,這一點連銀時君都不會讓的!!」
  
  「嘖,我還沒死呢……疼!放手啊混蛋女人!!剛才你確實說了要把我折磨致死吧,你這江湖騙子終於暴露出真面目了嗎?!逮捕你啊喂——」
  
  「哎呀,想抓到我麼?想麼想麼?」
  雲生故意堆出一臉狂妄欠扁的表情,將嘴角咧到極限吊起猙獰的嘲笑。
  
  「——我這個攘夷志士風花大人,能抓到的話就來試試看啊。」
  
  「喂牧瀨,太過分了,那是薔薇流氓篇我要說的臺詞……!!」
  
  無視銀時破壞世界觀的打岔,雲生高抬手臂緊揪著土方的劉海繼續口若懸河:
  
  「聽著,土方先生,想要親手把我們這些恐怖分子收監的話,至少先把那雙握刀的手奪回來如何?在這裡打倒卸下了牙與爪的獅子,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雖然關係不壞,但我和喜歡從背後開炮的沖田君不同——就算是與真選組作戰,我也更偏愛從正面射穿你們的喉嚨。」
  
  「……」
  眼前有個攘夷志士目中無人地大放厥詞說要和你正面決鬥,對於土方十四郎來說大概是絕無僅有的稀奇體驗。
  
  「土方先生,還記得我們的賭約嗎?我預言了你和栗子小姐的桃花運,作為回報,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雲生毫不在意對方的吃驚,坦坦蕩蕩地仰起臉來,以一個面具般僵硬且黑氣彌漫的笑容結束了自己的演說。
  這一刻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傳說中的抖S組在這一刻靈魂附體。
  
  「我的要求就是,你再答應我三件事。」
  
  「……哈?!!你這混……」
  
  「不許抱怨,現在近戰也是我比較強哦宅男。第一,恢復正常之後在我們面前轉三圈叫聲汪,聽說之前也有攘夷志士威脅你這麼幹過,沒能親眼看到我一直很遺憾;第二,無論這次真選組是成是敗,都麻煩你不要深追幕後黑手,否則只會自找死路;第三——」
  
  雲生劈手奪過土方提在手裡的妖刀,雙手攥緊作出掰斷刀身的威脅架勢。
  
  「不要輸給這種三等魔法道具。這把刀上的怨念再強大,充其量是個沉湎二次元而背向現實的無能宅,除了被社會淘汰的廢物之外什麼都不是。我絕不承認這種廢物是我的同類——知道嗎土方君,所謂真正的宅人,就是要刷得了PSP上得了修羅場,追得了新番砍得了流氓,坐下當GALGAME腦殘粉,站起是頂天立地鐵血郎!」
  
  「噢噢!雲生姐好帥!!」
  ——神樂。
  
  「總覺得……那已經不是宅了……」
  ——志村新八。
  
  「話說你自己都砍不了流氓吧?」
  ——阪田銀時。
  
  「……」
  
  久久俯視著牧瀨雲生似有火光跳動的熱烈眼神,強忍苦痛死死咬住煙捲的土方十四郎終於放鬆肩膀,緊繃的面孔上浮出了一點釋然的笑意。
  
  「呵……不過是個恐怖分子,還真能說。也好,只要能保住真選組,你這三個條件我就……」
  剛剛這麼說罷。
  
  男人眼底驟然神采盡失,兩腿一軟,無力地一頭栽倒在雲生肩上。
  
  雲生:「……………………………………咦?」
  
  事實證明,沒有嘴遁萬萬不能,但嘴遁絕不是萬能的。
  
  鬼之副長的人格,就此熄火。
  

那時開過的花不知道就算了

  月黑風高,長夜未明。
  群魔亂舞,鬼哭狼嚎。
  蝮蛇出洞,雄獅將死。
  
  ——那天晚上的情形,大抵就是這番死樣。
  
  「……喂,牧瀨。雖說這可能是句廢話,但你真的打算一起來嗎?」
  
  坐在疾馳的真選組警車內,阪田銀時眼神肅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擋風玻璃前方濃重的夜色。他一邊牢牢把住方向盤,一邊拖著無可奈何的長腔向後座上的女人發話。
  
  「既然知道是廢話,那就閉嘴——哦,你給我過去點兒宅男!」
  
  牧瀨雲生利索地擦拭著長久不曾亮出的長弓,用力一挺身子向擠坐在自己和新八中間的土方……宅男十四郎拱去。身穿無袖外套的男人正無比窩囊地抱頭蜷縮成一團,抽抽搭搭地小聲嗚咽著,竭盡全力試圖把自己藏到座椅底下。
  
  「啊啊搞什麼啦,我才想哭呢。打小崇拜的鬼之副長竟然變成這種德性,真是閻王看見也要掉淚了。」
  
  「別在那兒裝純情少女了牧瀨,打小崇拜個頭啊?多串君還在鄉下和人打架的時候你就會打小報告了。你比那種單細胞笨蛋要混帳多了,拜託你有點自覺好吧。」
  
  「哎呀,這說明我從小就憧憬著‘員警’這樣維護秩序的正義使者哦?」
  
  「恐怖分子還真有臉說……」
  
  …………
  
  ——事態之所以會演變至這一步,其根源要追溯到大約半個鐘頭以前。
  
  當時,萬事屋一行拖著剛從妖刀侵蝕下恢復意識、腳步蹣跚的宅土方離開鐵匠鋪,還沒沿燈紅酒綠的歌舞廳街道走出半裡地,只見一輛掛著真選組牌號的警車呼嘯而來,在他們跟前猛地急刹車停下。車門剛一打開,便跳下幾個隊員不由分說把土方往車裡拖,嘴裡叫嚷著「局長出事了副長快跟我們一起來」——
  
  就在宅十四(宅男十四郎的簡稱)支支吾吾掙扎推託的當口兒,說時遲那時快,雲生一頭撞開擋在身前的新八,拉開弓便照準某個扭住土方胳膊的隊員一箭射去;銀時也一步跨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中的木刀投向壓住土方的另一名隊士。
  
  兩人應聲而倒,手中剛出鞘的佩刀在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銀輝。
  
  倘若銀時和雲生再慢半拍覺察,那兩把刀已經朝土方當頭劈下了吧。
  
  「——還呆著幹什麼?!快跑啊白癡東西!!!」
  
  銀時最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猛然朝新八神樂背心推了兩把,扯啞了嗓子沖呆立原地的土方十四郎大吼道。
  
  自然,要以人類腳力賽過汽車簡直等同於癡人說夢,因此聰明的少年少女們非但沒有轉身逃跑,反而勇猛地迎著敵人的炮火……不對、刀光劍影沖上前去,三拳兩腳就放倒了那幾個隊員。
  
  ……好弱!這些員警真能守衛江戶的和平嗎!!
  
  懷抱著如此疑問,雲生和銀時一同連推帶踹將宅十四強塞進警車後座,而後一行四人也紛紛擠坐進車裡。他們借由車內通信瞭解了眼下真選組面臨的驚天事變——局長近藤勳已被顧問伊東鴨太郎哄上了前往武州招募新隊士的列車,正處在被組內謀反派重重包圍的兇險境地之中。
  
  剛聽罷那條「近藤已經陷於絕境,你們務必全力殲滅土方」的指令,阪田車長果斷一踩油門直奔江戶的黎明……不是、奔向近藤猩猩遇難的森林。
  
  其間,那位總擺著一副對世間萬物都滿不在乎的頹廢臉孔、成日沒精打采游走于柏青哥店的天然卷男人,用前所未有的正經口吻向雲生詢問道。
  
  ——你真的打算一起來嗎?
  
  ——廢話。
  這是她的回答。
  
  「我沒有說過嗎?我和晉助的理念並非完全相同。我只是支援自己認可的部分,破壞自己不爽的部分,僅此而已。」
  
  「壓根沒聽說過啊,別裝出一副‘這是經典臺詞’的高深嘴臉!……女人還真是任性的動物,我都有點同情高杉那混蛋了。」
  
  「我一直都是這副德行,愛同情不同情。」
  雲生一手撐著下巴沒耐性地答。
  「晉助放我自由行動,大概早知我會從中作梗。不過,看來他壓根不信一個蠢女人能礙他什麼事……我偏要礙給他看看,就像紅櫻那時一樣。」
  
  或許是理解了她話中的強硬意味,阪田銀時合上嘴不再作聲。
  
  不錯,名叫牧瀨雲生的女流【消音】……咳咳,一直都是這副死不悔改的德行。
  
  雖然不乏女人慣有的護短心性,對青梅竹馬的容忍度也遠超出旁人,但在所謂原則問題上永遠堅持著不可動搖的「正確」。這可以說是一種超越了個人情感、對事不對人的道義偏執狂,即該做的就是該做,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甭管你是誰。
  
  即使再掛心那個男人。
  即使隔著天塹鴻溝也放不下他。
  即使與他懷著同樣的憎恨與悲傷。
  
  ——不能做的事情,就是打死也不能做。
  
  十年一日,她從來都是如此。看見銀時上課打瞌睡,報告松陽老師;看見高杉扯假髮辮子,報告松陽老師;看見銀時在課本上塗鴉,報告松陽老師;看見桂養了只白鴨子取名叫伊莉莎白……這個不用報告;看見銀時和高杉打架,報告;看見高杉和桂打架,報告;看見桂和銀時打架,報告……(以上是為了表現小報告專業戶雲生的盡職程度,絕對不是有意騙字數)
  
  但是,這些紛亂繁雜的青澀少年事,都在某一天戛然畫上了結束字元。
  
  從那一天起,雲生再也找不到可以打小報告的人了。
  
  也是從那一天起,幼稚怯懦的少女突然意識到,必須有人代替不在了的松陽老師,扮演起把扭打成一團的男孩們強行分開的角色。
  不可思議地,她對人義氣依舊,對事卻斷絕了一己私情,決定永遠清醒公正地看待老朋友的對錯功過。一切以老師在世時的教誨為基準,對的便聲援,錯的便制止。
  
  所以,她成為了現在這樣的人。縱然心底不乏猶疑糾葛,事到臨頭總是愛恨分明。
  
  在感情上愛著高杉晉助。
  在大義上卻不能原諒他。
  這就是,構成「牧瀨雲生」這一矛盾個體的簡單真相。
  
  「——啊啊,不行。牧瀨,你這傢伙果然還是給我下車。」
  
  突如其來的,阪田銀時猛然一踩刹車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曠野裡停下,轉過頭沖沉默不語的雲生叫喊。
  
  「哈?都到這裡了,你還說什麼傻……」
  
  「犯傻的是你,用神樂頭上的丸子好好照照自己的臉吧。我不敢說自己是什麼體諒女人心的好男人,但也沒冷血到帶這副表情的女人上戰場。」
  
  「……?」
  雲生半信半疑地向神樂腦袋上瞥了一眼——當然什麼也沒看見,那倆丸子根本不能當鏡子使。她朝銀時翻個白眼,又調頭看向一側的窗玻璃,立刻被自己的面孔驚了一跳。
  
  「什、什麼時候……」
  雲生好像摸到蜘蛛似的猛撤回手向臉頰上抹去,觸手處帶著切實的冰涼感。
  「我怎麼……別誤會銀時君,這個是……!!」
  
  「牧瀨啊,照你的說法,這次鬼兵隊也會參與真選組內亂吧?要是你被哪個隊士認出,一傳十十傳百,你就根本不可能再回到鬼兵隊了,不管你用什麼瘋子傻子的假名。把認出你的傢伙統統滅口倒是不錯,你要是能做到我就改名叫阪田金時。」
  
  以輕描淡寫的懶散聲音,天然卷男人大大咧咧道出一直壓在雲生心口的真實。
  
  「——換句話說,你摻和這檔子破事,從一開始就抱著‘再也不回高杉那邊’的覺悟吧?阿銀我啊,最討厭這種悲壯又毫無意義的覺悟了。給我滾回去,牧瀨。」
  
  「那又怎樣?雖然是檔破事,總不能放任這些傢伙死在眼前……」
  雲生三兩下抹去頰上無意識滑落的淚跡,順手朝瑟瑟發抖的宅十四背上猛擊一掌。
  「我確實想要扳倒幕府,但真選組自身不過是受人雇傭的棋子,再說他們一樣是武士。如果不分青紅皂白一路擋我者死,那我們和以荒誕罪名處死老師的幕府還有什麼兩樣?」
  
  理性優於感性,大義優於私情。她以一如既往的倔強眼神向銀時表明這一點。
  
  「……滾下去,不然我就打昏你再把你丟下去。」
  
  但是,這一次阪田銀時沒有妥協。
  
  「沒有人能永遠正確,牧瀨,你不是什麼鐵面無私的聖人。你太重感情了,但是也太幫理不幫親了。心在一邊,腦子在另一邊,這是精分的前兆,悠著點兒吧傻姑娘。」
  
  雲生怒衝衝地同銀時對峙了半分鐘,心知他必然不肯讓步,近藤的性命又危在旦夕容不得拖延,只得發洩似的一腳踹開車門跳下車去。
  
  「我會自己滾回市區,不必送了。」
  慪氣般地這麼說著,雲生甩上車門便高一腳低一腳地沿來時路走去。還沒走出五米,她忽然停下步子背著臉高聲道:
  
  「——路上要是不巧遇見鬼兵隊增援,我就幫你們處理掉了。不用擔心背後,你們儘管去保護珍稀動物就好。」
  
  「…………哈?!我跟你說過別出手吧?!!喂,牧瀨,你有聽人說話嗎,牧瀨——!!」
  
  那一把烏黑的長髮左右搖擺著,跟隨主人一道飛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
  
  …………
  
  牧瀨雲生與以河上萬齊為首的鬼兵隊隊士迎面遭遇,是在她被銀時趕下警車十分鐘之後。
  
  不出所料,河上直接參與了這次真選組的內亂事件。就如銀時他們出發前用無線電通知了真選組本部「近藤有難」一樣,謀反派似乎也聯合了這些恐怖分子作為後盾。
  
  真不可思議。
  失去衛國志士的榮耀也就罷了,竟然連身為員警的起碼操守都棄之不顧——
  
  這麼想胖揍一頓的傢伙,攘夷戰爭以來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雲生沒有魯莽到正面阻攔鬼兵隊車隊,而是藏身於路邊土溝裡朝隊尾某輛越野車放了一支冷箭,正中駕車浪人的肩頭。那人當場哀叫一聲捂著肩膀滾下車去,但這點輕微響動混雜在車隊的轟鳴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失去操縱的小車漸漸脫離了隊伍,雲生趁機爬出土溝伶俐地跳上車去,發動車子快速跟上大隊。她的身材在女性中本就算是纖長結實(而且缺乏凹凸起伏),先前已將長髮綰作了浪人常綁的馬尾,借著夜色掩護竟是無人察覺。
  
  然後,鬼兵隊前·弓兵統領陰險的狩獵開始了。
  
  雲生的戰法十分簡單,面對壓倒性的戰力差距,她唯一能夠採取的手段就是玩兒陰的。她一邊駕車在佇列最後方忽左忽右地S形行進,一邊不時騰出手來瞄準自己前方的倒楣蛋射上一箭。
  自然,她的目標只是手腳之類不危及性命的部位,而且儘量避開了關節要害,至多造成臥床三五天的輕傷。在這裡削減鬼兵隊戰力對雲生沒有任何好處,只要拖延時間直到銀時他們平安救出近藤、並且盡可能阻止他們加入內亂廝殺就足夠了。
  
  ——員警內部的問題就交給員警自己去解決,瞎折騰什麼啊白癡們——
  
  然而,縱使雲生謹慎地一人接一人攻擊,駕著機動摩托行駛在最前方的河上仍然察覺到了異狀。
  
  「……哦呀?看來有只老鼠鬼鬼祟祟跟在我們後面啊。」
  
  緩緩降下摩托的速度,河上萬齊透過墨鏡向車隊後方投去鷹隼般銳利敏感的目光。
  
  「全隊,暫時減速——這可真是,隊裡混入了相當不合拍子的危險旋律呢……」
  
  「嘖……!」
  作為同伴,河上的音樂直覺一向令人安心,不料一旦站到對立面卻如此棘手。
  雲生一時無計可施,只得和其他隊士一樣老老實實減緩車速,一把拍熄車燈努力將腦袋向方向盤底下藏。
  
  河上靈活地操縱著機車穿梭在佇列間,飛快地挨個辨認車上隊士的面貌,眼看他查罷了前排隊員,一捏車把就要往雲生的方向駛來——
  
  「在那邊,是鬼兵隊——!!!混帳,為什麼攘夷志士會在這種地方?!!」
  混合著驚詫與憤怒的粗野吼聲。
  
  Nice timing!雲生在心裡欣喜若狂地大叫。
  繼鬼兵隊的叛亂合夥人之後,近藤方的增援部隊終於也姍姍來遲了。
  
  轟隆隆——
  
  死敵相見分外眼紅,無需任何言辭交換,轉瞬間黑暗的原野上已是殺聲與慘叫齊飛,火光共硝煙一片。
  
  這場幕末風雲中名副其實「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真選組動亂,就此真正拉開了帷幕。
  

這是史上最危險的三角關係

  「——呐,我有一個問題。孩子們,你們將來想成為怎樣的大人呢?」
  在初春和煦的陽光下,有個人用溫柔的聲音這麼發問。
  
  那個人的笑容如此美麗,眼神如此溫和,她一生都無法忘卻。
  
  花香,鳥啼,母親手制的點心,朋友們的嬉鬧和玩笑,還有那個人日光般明媚的笑容。這個世界充滿了美好的事物,真希望時間永遠停滯在這一刻。
  真希望世界永遠是這般美好的模樣。這一刻的祈願,她絕不會忘記。
  
  少女這樣思索著,不由自主地開口說出了誓言——也是束縛她一生的詛咒。
  
  ——老師,我想——
  
  …………
  
  「Sto——p!!牧瀨,雖然偷窺你思想是我不對,但你不至於連回憶都抄襲吧?!至少把目標限定在集英社範圍以內啊,否則到時候被投訴可不關我事喔!!」
  銀髮男子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沖到雲生身前,以木刀一擊斬飛了某個向她逼近的攘夷浪人。
  
  【注:雲生的回憶描寫完全惡搞《Fate/Zero》小說尾聲部分,衛宮切嗣的童年回憶】
  
  「這可是犯規啊銀時君……我不記得你擁有讀心術這種技能呢。」
  雲生冷淡地小聲咕噥一句,再次將手指搭上弓弦。
  
  「嘁,連新八都曾經若無其事偷窺土方腦內的破裂眼鏡,偉大的阿銀沒理由做不到吧?」
  
  「你搞錯漫畫時間順序了,那很明顯是宅十四篇的劇情,不是‘曾經’好嗎。」
  
  真選組與鬼兵隊雙方陷入混戰之後,雲生一度猶豫著是否要就此退場,但轉頭見銀時一行開著擋風玻璃碎成渣的破爛警車沖進戰場,索性自己也收拾傢伙留了下來。
  幸好有大好夜色作掩護,若非河上萬齊親眼目睹,與她只有數面之緣的普通隊士大抵是無法認出私生女瘋子小姐的。
  
  唰——咻咻——哢擦——
  
  與紅櫻遭遇戰那一晚的慘狀不同,牧瀨雲生與阪田銀時這一回的聯手戰鬥猶如電光火石般迅捷,黑暗中只聞刀劍交擊與羽箭穿梭之聲,唯有時不時響起的刺耳悲鳴揭示了戰況的慘烈。
  
  「銀時,我問你……」
  雲生絲毫不放緩手上放箭的速度,腳步一挪同銀時背靠背站定,用與戰場不合的平穩聲音問道。
  「土方先生沒和你們在一起,他怎麼樣了?」
  
  「噢噢,你這不是挺關心的嘛。放心吧,大猩猩朝他抹了兩把髒兮兮的鼻涕眼淚,這傢伙就被感動了,連妖刀吃掉的靈魂都從地底回來啦。」
  銀時嘴上說得漠不關心,攜著凜凜風聲劈落的木刀卻充滿了昂揚的鬥氣。
  
  劍氣橫天,銀髮浴血。曾經憑著一柄長刀縱橫沙場的白色武神,於此降臨。
  
  ——果然,這傢伙認真起來是個相當可靠的男人——
  雲生略帶欣慰地這麼想著,身子一轉移開腳步,迅速搭箭指向直撲銀時背後而去的男人。
  
  然而,阪田銀時的下一句話再次毀滅了她剛剛樹立起的良好印象。
  
  「這麼一看……牧瀨你那席羅裡吧嗦的JUMP式說教啊,不是連大猩猩的鼻涕都比不上嘛。」
  
  嗖——
  本應瞄準敵方浪人的箭頭軌道一轉,直直擦著銀時頭皮飛過。
  
  「看來在收拾笨蛋前,先處理掉某個超~級大笨蛋比較好啊?」
  
  「等等、冷靜點啊牧瀨,現在可不是內訌的時候……」
  
  「是我挑起的嗎?!」
  雖然嘴不饒人,此時的情景確實不適合窩裡反。雲生只得暫且將銀時的玩笑話寄在心頭,專心于手頭的遠端禦敵工作。
  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身份,萬事屋一行人奔赴戰場前都換上了黑色的真選組制服。昔日的攘夷志士竟然身著標誌幕府家臣的戰衣,這本身就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也難怪阪田銀時會被激進分子敲上「變節」的黥印。這傢伙,實在太缺乏前·革命家的自覺了。
  和仍然對幕府暴行忿恨不已的桂與雲生不同,這個男人似乎已經完全放下了肩上的恩仇。
  明明他才是最該怨恨世道的人——
  
  「銀時君,我能再問一句話嗎。」
  
  「儘管問啦,連大猩猩鼻涕都不如的牧瀨同……嗚哇、不要突然暗算,萬一射中了怎麼辦啊!」
  
  「你還說上癮了?!」
  雲生劈頭痛駡著,順勢咆哮似的吼出了那句問話。
  
  「——你啊、到底是,為什麼——要幫助,這些混蛋——呐!!」
  
  黑髮姑娘每從喉嚨裡迸出幾個字,便靈巧地左右跳躍著避開朝自己斬來的長刀,斷斷續續躲閃了好幾回合才拼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當然,所謂「靈巧」也不過是她纖瘦體態和飛舞衣袂留給旁人的印象罷了,不善近戰的雲生本人早已在一連串摸爬滾打中累得氣喘如牛。
  
  「喂喂,你還好嗎——ArcherArcher,這裡是Saber,需要掩護嗎——」
  【注:Fate中的職階名。Archer=弓兵,Saber=劍士。】
  
  「閉……嘴!」
  雲生無暇回嘴,猛地一縮身子回避直刺面門的刀鋒。
  
  「不要害羞嘛老夥計,Saber本來就是最強的職階,要我出手相助也可以哦?」
  
  「別扯了,Archer每次都是最終BOSS,主角不靠‘嗶——’來補魔就贏不了的那種!」
  
  「是啊是啊,每次都被‘嗶——’打敗的Archer,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真是非常可悲呢。」
  
  「殺了你哦?!」
  
  鏗鏘一聲,身影交錯而過。
  
  真選組的西式皮鞋與古樸的手編草履。
  純木質武士刀與纏繞皮革的長弓。
  銀毛天然卷男人與黑長直女人。
  
  截然不同的兩道黑影,唯獨那一刻嘶吼間迸發出的火光驚人相似。
  
  「真抱歉牧瀨,我跟你那個愁腸百結的大腦不同,沒有什麼見鬼的高貴理由啊——!!」
  刀光劃落。
  
  「誰的腸子會長在大腦裡……那到底是為了怎樣的理由啦?!」
  弓弦高鳴。
  
  「我啊,只是——看著這些傢伙不爽而已!!」
  
  阪田銀時震徹夜空的洪亮宣言,就如那柄可以劈裂戰艦的神奇木刀一般,直擊入雲生空曠的腦海深處。
  
  「口口聲聲說著救國啦天誅啦、若無其事地弄髒自己、只為了自我滿足而向世界遷怒的這些混蛋,實在是讓人……不爽得要命啊————!!!」
  
  ————————————————————————————————————————
  
  「……阿嚏。嘖……」
  此時此刻,百里之外的豪華畫舫上,斜倚窗前的黑髮男人忽然籠著嘴輕輕打了個噴嚏。
  
  「晉、晉助大人,你還好嗎?!該不會是感染了風寒……請等一下,我馬上就去拿羽織來!!」
  
  高杉晉助保持著眺望窗外的封面模特兒姿勢,緩緩抬起一隻手制止了驚慌失措的來島又子。
  
  「不必了。看來不是身體的緣故。」
  男人略含譏諷味道地挑起嘴角,露出一絲歪曲的笑容。
  「呵,這次又是哪裡的混蛋在多嘴呢……」
  
  「……晉助大人?」
  
  「不,沒什麼。」
  高杉闔上兩眼,明確表現出了對談話的拒絕。又子見他作勢要休息,只好略一點頭退出了房間,臨關門前不忘悉心叮囑隊長保重身體,切莫操勞。
  
  聽著迷戀自己的少女腳步漸漸遠去,其中不時停頓幾次,或許是想起什麼忘記囑託的關心話語,猶豫著是否要折返傳達吧。
  清楚意識到少女那份純粹的心意,高杉依然聲色不動,只是靜靜注視著頭頂漆黑浩瀚的夜空。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意識到也無濟於事。
  因為註定無法實現。
  率直少女的戀心也好,埋藏在青梅竹馬胸中的掙扎也好,都是接近於妄執般不可觸碰的東西。
  
  高杉晉助絕非不懂人心,不如說他懂得很。
  正是因為懂得太多,所以看開得也太早。
  
  ——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年輕的男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無論幕府、天人,還是那些向前者屈膝諂媚的普通民眾。每個人都只為了一己之私而活著,會全心全意為旁人奉獻自我的傻瓜是不存在的。
  
  不——確實曾有過一位,讓幼小的少年真心信奉大愛無私的教師。
  但是,世界的惡意同樣毀滅了那個人。
  
  不是沒有抗爭過,不是沒有呐喊過。不是沒有憧憬過,和「那個人」一樣沐浴于春風暖陽之中、光輝燦爛的模樣。
  但是,那樣是不行的。
  天真信仰著崇高士道的自己,輸給了這個世界。作為代價,更多追隨自己的人死去了。他幻想以死秉持的節義,換來的不過是老師的身首分離的淒慘遺體,還有屍骨成山血流成河。
  
  可能的話,並非不想按照老師期望的方式生活下去。
  然而,卻有即使違背老師心願也無法原諒的東西。其中最無法寬恕的,正是當年什麼都沒能做到的自己。
  
  所以,不能再重蹈覆轍。
  如果世界無法容忍善意,那麼就用惡意來回饋。以毒攻毒,以暴制暴。在無窮無謂的犧牲盡頭,那是昔日的高杉晉助——那個傷痕累累、心如死灰的少年找到的,唯一的路。
  因為選擇了化身野獸所以無法再向人性溫情伸手,因為選擇了以惡制惡所以無法再妄言善念,因為選擇了與世界為敵,所以無法再期盼任何舊友願意和自己在一起。
  
  然後,就回不了頭了。
  
  ————————————————————————————————————————
  
  圍繞近藤搭乘的列車,激烈的攻防戰仍在繼續。
  
  「話說回來,牧瀨你啊——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才會死纏爛打跑到這種地方來啊?」
  天然卷男人背對弓兵用吊兒郎當的語氣喊著,眼神卻十分鄭重。
  
  「哎呀真失禮,別把我說得好像前女友一樣。我腦子裡沒長腸子,也沒什麼高尚的理由,跟你差不多吧。」
  
  「喂喂,你太偷工減料了,難得主場別那麼省臺詞啊!」
  
  「哪兒難得了,在這裡我才是主角好麼……」
  雲生低低歎一口氣,邊伸手去探箭筒邊用事不關己的散漫聲音回答。
  「銀時你啊,知道三角關係麼——不是說戀愛意義上的,而是莎士比亞大師最喜歡的那種三角。《哈姆雷特》呀《羅密歐與茱麗葉》呀,悲劇故事裡最常用的那種。」
  
  「哈?阿銀我除了JUMP外就沒怎麼讀過書啊……雖然不是很明白,你是指女人、女人的男人和女人家裡的男人嗎?」
  
  「對對,就是一對戀人加上女方家屬,家屬還特別仇視男方……嘛,總之就是現代式的婚戀悲劇啦。然後呢,女主人公不是往往被逼著在父兄和戀人間作出抉擇嗎?」
  
  「啊啊,所以?你該不會要說,高杉對你來說是戀人,我是你家父兄?」
  
  「美得你!」
  雲生嗤之以鼻。
  「確實我很喜歡那傢伙沒錯……」
  
  「喔喔喔,終於說出來了,鼓掌——!!」
  
  「……但是,我也同樣喜歡這個世界。」
  弓兵義正言辭地作出宣告。
  「真要代入三角關係的話,世界是戀人,晉助才是父兄吧。戀人優先順位比較高,對不對?」
  
  「喂,剛給你鼓過掌欸,不帶這麼掃興的吧?我還以為絕對有爆炸性新聞可以賣給假髮了呢。」
  
  「……噗。」
  對於老友半帶怒意的調侃,雲生只是抿著嘴嗤嗤一笑。
  
  ——所謂「世界」,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假髮和你、真選組的傻瓜、還有許許多多值得保護的人啊。不如說,正因為有這樣的你們存在,這個惡意橫流的世界才有些許守護的價值。
  
  當然,這句話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只把三角關係賣出去就夠勁爆了吧?和家國興亡比是個無聊的理由,不過我可是很認真地在做抉擇呢……畢竟戀人和父兄都打成一團了,得趕在同歸於盡前制止才行——」
  
  搭上箭矢,將弓弦猛力拉開到最大幅度,直至弓身發出微弱的悲鳴。
  
  難得效仿著《JUMP》主人公的口吻搬出正直帥氣的臺詞,黑髮姑娘尚顯稚氣的臉孔上洋溢著志得意滿的自豪微笑。
  
  與此同時,就像《JUMP》主人公成長突變時必然會出現的回憶片斷那樣,雲生心頭忽然就閃過了某年某月日光傾城,漫天櫻花中吉田松陽微笑著伸出手來。
  
  ——孩子們,你們將來想成為怎樣的大人呢——
  
  那個時候,自己確實說了些什麼了不得的話。
  不過說起來,當時大家好像七嘴八舌說了一坨,把自己的誓言都淹沒了……
  那句話,老師究竟有沒有聽見呢。
  
  ——想成為一輩子悠閒自在的人吧。
  不對,這個是銀時。
  
  ——想成為為國盡忠之人!
  也不是,這個是天生志士假髮小太郎。
  
  ——想成為讓松陽老師感到驕傲的人。
  這個都不用說了。
  
  和這些各有千秋的男孩們相比,垂頭絞手囁嚅著作答的少女,顯得那樣卑微而無足輕重。
  但是,那個微小的心願,少女確實押上了最珍貴的花季去踐行。
  
  ——老師,我呀……想成為一直默默聲援以上所有笨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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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手把手畫一個同心圓

  ——二十年後——
  
  『真選組動亂的那一晚,我又想起了沐浴在血風中的日常。刀光與炮火,殺聲與悲鳴,與那時都沒有任何不同。
  唯一的差異是,當初與我並肩作戰的那個人,此時卻站在我的對面。
  然後我意識到了。
  「不能和那個人一起戰鬥」——這件事,比我想像中還要痛苦、還要孤獨。』
  
  …………
  
  「……到這裡,‘風花’牧瀨雲生的手記就結束了。嘛,說是手記,其實都是記錄在電腦裡的Word文檔啦。那傢伙雖然勤於鍛煉,其他方面卻意外的懶惰呢。」
  
  「開國領袖的解說到此結束,接下來大家就隨便自習吧」——用懶洋洋的口吻這麼說著,端立在講臺上的瘦高少年掏了掏耳朵,哼著小調便要吊兒郎當地走下臺去,邊走還邊從褲袋裡掏出最新款IPAD開始玩切水果。
  
  「請、請等一下,松之助老師!」
  台下有結著髮髻的小男孩慌慌張張舉手,
  「那個,那位雲生小姐和晉助先生,他們最後到底怎麼樣了呢?」
  
  這一問,教室裡當場炸開了鍋,有女生滿心柔情地幻想他們就此幸福美滿,也有男童振振有詞稱信仰相異的人絕不可能在一起。
  
  少年任他們沸反盈天地吵嚷了一陣,才愛答不理地皺著眉頭提高了嗓音:
  「行了,安靜。」
  
  幾十雙清澈的孩童眼睛齊刷刷轉向講臺上的少年。他意識到自己必須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否則好奇心旺盛的小孩一定會刨根究底。
  
  「嗐,該怎麼講呢。要我說的話,那兩個人要是乾脆地一拍兩散,倒是再好也不過了。說實話呀,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先師告誡,我根本一丁點兒都不在意,也不想和那麼麻煩的東西扯上關係。要是他們早早分手了,我也不用接替他們的白癡志向,來陪小鬼們遭這份活罪。」
  
  一氣呵成地甩出這段話,少年不等孩子們追問就將視線收回手頭的IPAD螢幕上,一邊麻利地切爛滿屏飛舞的西瓜蘋果,一邊用腳尖勾開紙門,大步邁出了這間充當教室的簡樸和屋。
  
  在他身後,四月天裡明媚的陽光,溫柔地籠罩在那座和屋門口懸掛著的漂亮牌匾上。
  
  【松下書塾】。
  
  第一任講師:吉田松陽。
  第二任講師:高杉松之助。
  
  「……真是的,這世上哪有成天給孩子添麻煩的父母啊。」
  仰視著頭頂熠熠閃光的文字,少年半開玩笑地自嘲道。
  「說什麼積累社會經驗,其實只是想復興自己夢中的書塾而已嘛。對老師癡心得跟什麼似的,對小孩真是有夠不負責任。我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啊。」
  
  「——那、那個,松之助老師!」
  猝不及防地,身後傳來男孩清脆的童音。
  
  「嗯,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少年有點不耐煩地高挑眉頭。
  
  「那個,我想知道……聽說晉助先生十八歲以後身高就一直保持在170公分,松之助老師是怎樣長到這麼高的呢?你看,我長得也很矮小嘛,但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老師那麼挺拔,請問我要怎麼做才好?」
  
  「……去找個牧瀨雲生一樣的女人,只要你受得了她。話說你的小道消息也太靈通了。」
  少年高杉冷冷翻起白眼。
  
  ———————————————————————————————————————
  
  ——二十年前——
  
  『「不能和那個人一起戰鬥」——這件事,比我想像中還要痛苦、還要孤獨。』
  
  …………
  
  東方天際剛泛出熹微白光時,一切都結束了。
  
  就結果而言,是真選組獲得了優勢微弱的險勝。
  
  然而這也僅僅是「結果」。
  在慘烈的短兵相接中,發起變革的武士與守衛秩序的武士,任何一方都不應其理念的崇高而受戰神庇佑,各自損失慘重。
  兩虎相爭,無一不傷。
  
  披著黯淡的曙光,黑髮弓兵旁若無人地穿過滿目瘡痍、生機斷絕的戰場。殘缺不全的屍骸、硝煙未散的彈坑,無論多麼觸目驚心的圖景都沒有拉緩她的腳步。女人的眼神焦距清晰,她不繞半步彎路、筆直地朝向某一點走去。
  
  「嘿——咻。」
  
  她在一堆漆黑的廢墟邊俯□,毫無顧忌地扒拉開兩具彎折成奇怪角度的屍首,拖起一個灰頭土臉的高個子男人搭到肩上,支撐著他站穩身子。
  
  「嘖嘖,這次還真是被擺了一道呐,河上君。」
  牧瀨雲生半帶譏誚地開口打趣。
  
  「……您認為是托了誰的福啊。」
  河上萬齊的聲音明顯流露出惡戰後的疲憊和虛弱,還透著一絲認命似的無力。
  「倘若不是小姐一力牽制這邊的火力,白夜叉也不至於把在下從直升飛機上……咳咳。」
  
  不錯,這位技藝高超的人斬先生,被阪田銀時扯著琴弦硬生生地從直升機上拽了下來,直擊地面。此時他還能神志清醒地與雲生交談,不得不說是個醫學上的奇跡。
  
  「嗚咳……放手也沒問題了,小姐。在下一個人能夠站得住。」
  
  「……等等,你打算靠這副破破爛爛的德行爬回晉助那裡?」
  雲生吃驚地張大了嘴。
  
  「在下不敢指望小姐相送——小姐的決斷,在下已經用自己的眼與耳切實接受到了。」
  河上以刀為杖支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住腳跟。
  「此刻不論在下多說什麼,小姐的心意也不可能改變。您的志向與晉助和我等的道路,註定無法重合。既然如此,儘管您作出的答覆令人失望,在下也不會再徒費唇舌……請回吧,小姐。正如晉助所言,您應該享有與‘惡黨’不同的人生。」
  
  「這點我倒是認同,因為我是個好人嘛。」
  雲生毫無愧意地點頭,但她隨即收起笑容話鋒一轉:
  「——不過很抱歉,不管河上君樂不樂意,我都不打算在這裡回頭。」
  
  這一回,輪到河上萬齊驚訝得一時語塞了。
  「您這是……」
  
  「客觀條件上,我已經和你們一樣是個超S級通緝犯了。就算你現在扮事後諸葛亮,我腦袋漲上去的價格也不會降下來,就好像現在的房價怎麼漲都不見跌一樣。」
  雲生背著雙手走開兩步,與嚴肅認真的口吻不同,她踩在焦土上的步伐猶如郊外踏青一般輕快。
  
  「……那麼,主觀條件呢?」
  河上無可奈何地順著話頭追問下去,面上的神情卻已由如遭雷擊換成了洞若觀火。
  
  ——牧瀨雲生心中所念,包括她自己在內,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瞭。
  
  「河上君,我以前啊……總是把‘責任’、‘義務’之類的詞掛在嘴邊,因為我是班上的小報告專業戶,所以理所當然的,我有責任把大家的所作所為彙報給老師,讓老師來判定對錯。即使老師不在了,我也一直用老師教給我的價值觀去審查、判斷,然後盡可能做出不含私情、不偏不倚的決定。」
  
  背對著滿面高深的河上萬齊,雲生靜靜開口續完了自己的告白。
  
  「我一直認為,自己追尋晉助是為了完成照看老同學的‘義務’。不過回頭想想,我可能根本不是那麼有責任心的傢伙……說到底,女人跟著自己喜歡的男人,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大義名分之類了不起的理由啦。」
  
  並非出於高潔的武士道,也與救國大業無關,甚至不是先師的期冀。
  
  從一開始,那就是名為「牧瀨雲生」的懵懂少女,于稚嫩的心田中孕育出的一點點——真的只是指甲蓋兒大小的一點點——微小的愛意。
  所以,無論遭到多少次冷淡的拒絕,無論多少次看著那個人漸行遠去的背影,都無法乖乖認命迷途知返。
  
  苦海無邊,不回頭,也總有一日能死撐到彼岸。
  那一定是比背後的「此岸」更加美麗的未來。
  她想看一看那未來。
  和高杉晉助一起。
  
  「…………」
  察覺到黑髮姑娘眼中燃燒的決意,河上萬齊最終死心似的吐出一口氣。
  「呼,您的決心,在下確實明白了。」
  
  「那麼,我們就回家吧~~啊、對了,我剛才一廂情願說的癡話,不要向晉助提起啊。」
  用不帶一絲陰霾的快活聲調說著,雲生再次一把拉過河上的胳膊搭到自己肩頭。
  「以河上君的頭腦應該有安排接應,總之我們就帶著殘兵敗將回去向晉助負荊請罪吧?兩個人一起。」
  
  「您自然說得輕巧,最後挨駡的只有在下一人就是了……」
  人斬不滿地小聲抱怨。
  「不僅毀滅真選組的任務失敗,連帶著‘把小姐送回普通世界’的計畫也破產了……這麼一來,我們大費周章地把小姐放到江戶、甚至縱容您插手真選組事件,不就毫無意義了嗎。」
  
  「唔,還是相當有意義的哦?」
  雲生笑眯眯地打岔。
  
  「哦呀,您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嗯。」
  背對著阪田銀時一行與真選組倖存者撤離的方向,牧瀨雲生明朗而爽快地微笑著。
  
  「——做了個和老朋友背靠背戰鬥的……幸福的夢。」
  
  ————————————————————————————————————————
  
  …………
  
  「……以上,就是歸途中小姐傳達給在下的話。」
  
  高杉晉助私人所有的華麗畫舫上,河上萬齊斜抱著琴坐在和服青年對面,平靜地完成了與作戰內容沒有半點關係的彙報。
  
  「哼。……萬齊,那傢伙還說了什麼吧?」
  高杉半歪著頭靠在窗前,呼出一個短促的鼻音。
  
  「是的,她讓在下‘不要向晉助提起隻字片語’。」
  
  「我猜也是……那你還真是把她的心願踐踏得很徹底。」
  高杉不置可否,冷聲道。
  
  「關於此事,在下認為這是對你們兩方都好的選——」
  
  「……好你個頭啦這個忘恩負義的墨鏡男!!只不過比墨鏡MADAO多一點人氣和存在感、扮相帥那麼一點而已,別得意忘形了——記好,天上天下能打小報告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伴隨著這聲精神氣倍兒旺盛的咆哮,手持兩把菜刀的黑髮女人威風凜凜地沖進船艙(雲生一上船肚子就叫開了,當即丟下河上跑去廚房裡自製夜宵),手起刀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向河上……對面的高杉劈去。
  
  「……!!」
  河上顯然受驚不小,一時以為這姑娘心境又發生了什麼360度大變天,抽刀出鞘就要起身去攔。
  
  相反,被雲生持刀相向的獨眼男人只是神色不改地側頭一讓,任由刀鋒擦著鬢角紮在腦後的窗框上。
  
  「……」
  
  一如往常的三目相接。
  對方的面孔近在毫釐。
  
  似有雷陣雨前的沉悶空氣盤旋在兩人上空,片刻間誰也沒有開口發話。
  
  倘若要開口,又該解釋些什麼呢。應當交換的話語,彼此心裡早已了然到厭煩的程度。因為雙方知根知底太過熟悉,所以反而難以進行語言上的交流。
  
  他懂得她的堅守,她理解他的妄執。在那份長年累月將背後交托與對方的生死相從面前,再多的詭辯修辭都只是粉飾。
  
  誓也立過架也吵過矛盾也鬧過就差手還沒分過,到頭來,能夠傳達的話語只剩下一句:
  
  「我回來了——你這不讓人省心的混蛋。我必須要砍你一刀來出氣,不單是因為真選組的事……我跟你說哦,那瓶酒我又重新找店家查過了,聽說裡面根本沒被下毒欸,是不是很神奇?」
  
  「歡迎回來——無可救藥的傻瓜。我沒想到你竟然花了那麼長時間才發現,果然和銀時假髮相處久了,頭腦也會變得像他們那樣遲鈍嗎。」
  
  ……
  
  ——那就是,只有這兩個極品才能作出的、最初的告白。
  

最美的結局不必是多年以後

  現在回想起來,已是十分遙遠的故事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心追逐著恩師背影的少年,以及立誓默默為他應援的少女。
  
  最初,少年只是個會在水窪中摔得滿身泥濘的莽撞男孩,少女也只是個人前不敢出氣、凡事必向老師告狀的膽小姑娘。
  
  男孩是大戶子弟,全家上下含在口裡養大的少爺,卻天生有乖僻和強硬的性格因數,一點不見富二代的軟弱嬌氣。不過十幾歲年紀,濃綠的眼一張一合,盡是將兵者的殺伐決斷。
  女孩是小家碧玉,上有長姊待字閨中,下有幼弟呱呱落地,父母每日為生計起早貪黑。於是女孩養成安穩知足的性格,做好分內之事,顧好身旁之人,除健康安樂外不再多求,更無心天下。
  
  清涼的夏夜裡,男孩有時會抱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三味線坐在廊下,沐著月色一聲聲地撥。一開始怎麼也成不了調子,反而擾得對門的小太郎同學夜夜不得安眠,寵物鴨子伊莉莎白1號2號3號不知是不是受了琴曲的刺激,一月內接連陣亡。
  
  小太郎幾度上門抗議無果,只得頂著一對熊貓眼向閨蜜訴苦。女孩自然為閨蜜兩肋插刀,雄赳赳氣昂昂夜襲高杉宅,捕獲門廊下對月撥弦的風雅少年一名。
  
  不成想,靜坐聆聽數分鐘後,女孩驚呼此曲只應天上有,與擾民少年一拍即合,並自願為他的試作曲進行填詞伴唱——不過,由於她填寫的歌詞太接近於流行歌曲《老X愛大米》,深感幻滅的少年最終解除了這一協定。
  
  自那一夜起,小太郎同學和他的寵物鴨子4號,開始接受琴曲和鳴的古典音樂雙重薰陶。
  從此,桂小太郎清醒而慘痛地認知到了閨蜜的不可靠性,上了男性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一課。
  這真是可喜可賀。
  
  ——順便一提,伊莉莎白1~3號的死因不是琴聲擾民,而是小太郎睡覺時把它們抱得太緊,給捂死了。
  
  ……
  
  回頭細細數來,高杉晉助與牧瀨雲生的相處,大抵都是如此。
  
  雲生秉性不拘小節,還有護短的毛病,因此常常配合他無傷大雅的胡鬧;但她原則意識卻很強,事關為人底線的爭論從來一步不讓。
  
  故而,高杉二十歲之前的成長歷程並非白璧無瑕,甚至可以說是弊病不斷,卻幾乎沒有離經叛道的大過。雲生與他同流合污夜半擾民之類的段子確實不少,但最終也沒有嚴重到折騰死鴨子。
  
  牧瀨雲生並不是高杉晉助的刀鞘。就如她自己的評價,她並沒有止住那嘶吼鋒刃的能力。
  然而,她也不是刀劍塚那樣消極的存在。非得下個定義的話,她的價值應該更類似于「安全氣囊」才對。
  無法促他脫胎換骨改弦更張,卻可以在千鈞一髮之際,懸崖勒馬。
  
  然後,時代的車轍向前推進——
  
  …………
  
  「沒想到這麼草率就要落幕了……哎呀呀,這次的作者,真是個比猩猩還要不負責任的傢伙啊——連猩猩都不如,和牧瀨同學你一樣呢。都說‘有怎樣的作者就有怎樣的主人公’,我是從來不承認自己和猩猩很像啦,這次也有點想贊同這個觀點了。」
  
  高低不平的田間小路上,半穿白底藍花和服的銀髮男人撓著一頭卷毛,隨口作出了讓人跌破眼鏡的跨次元爆炸式發言。
  
  「……銀時君,要來一發嗎?」
  身著淺紅長衫的女人掣下肩頭弓箭。
  
  「別、別那麼瞪我啊,這不是事實嘛?阿銀我好不容易帥氣地出場一次,居然立刻就迎來了最終回,猩猩的消費者詐欺都不帶這樣的——」
  
  「因為作者也有各種各樣的情況啊。比如期末論文啦、學分績啦、社會實踐啦,遠在家鄉的父母責駡‘別再寫動漫小說’啦……這也沒辦法,拔掉網線合上漫畫,人還是要生活在現實裡的。我也懶得強求什麼,結局好一切都完美嘛,總好過在番外篇裡被殺的前輩吧。」
  
  同樣說著意味可怕的發言,牧瀨雲生收回武器,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
  
  「……嘛,雖然只有兩個半月,也算是充分享受過了。我很開心哦。」
  
  「看你也不像不開心呐……唉唉,主人公都這麼說了,那我當然沒話好講。」
  阪田銀時懶洋洋地翻起死魚眼,望向頭頂明媚到有點眩目的晴空。
  「不過,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你說永別,估計得有段時間膈應得慌了。」
  
  「……等等,誰說是永別了?」
  雲生腳下一絆,驚訝地吊起了眉毛。
  
  「銀時君,這個——不是真正的最終回唷?」
  
  「……………………啊?」
  銀時的腳步也僵住了。
  
  「啊咧,作者沒有解釋過嗎?這個結局,就像是TV第一季停播之類的東西。雖然可能會間隔很久,但絕對不是作品的徹底結束。也許一兩年、也許四五個月以後,我還會再次活蹦亂跳地回到舞臺上來。因為銀魂的設定一向忽略時間流逝,幾年和一周沒有多大差別,所以銀時君完全不需要太過思念我哦。」
  
  話音未落,只聽嘎吱一聲,阪田銀時摘下臉上的太陽眼鏡(不知為何他這天一直戴著)朝地上摔去,抬腳便是一通疾風驟雨般的猛踩。
  
  「那……個,銀時君?是銀時君吧?沒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體嗎……?」
  雲生被這一幕唬得不輕,下意識按低了嗓門,小心翼翼地貓著腰湊近銀髮男人。後者正一臉苦大仇深地瞪著地上不成原形的墨鏡,鼻孔裡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搞什麼啊,虧阿銀我還為最終回做好了長亭外古道邊夕陽山外山的準備,一直擔心要是不小心眼裡進沙子就丟臉丟大了,結果竟然還有第二季嗎?!沒聽說過啊那種東西,明擺著浪費人的裝備,這是欺詐!!」
  
  「……到頭來完不完結都是欺詐吧。還有,你把《送別》背錯了。」
  
  ————————————————————————————————————————
  
  時間是真選組動亂收場的三日後。
  
  雲生向高杉告假離船,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村落,在那裡與阪田銀時和桂小太郎不期而遇。方才那段超自然的對話,就發生在銀時和雲生一同前往「會合地點」的路上。
  
  無須多問,他們三人聚集於此,都是懷著一個相同的目的。
  
  ——數年前的今日,吉田松陽埋骨於此處。
  一年一度地,松陽門生都將陸陸續續回到最初的起點,為先師一掃墓下風塵,順便給他們早夭的青春上一炷香。
  
  至於高杉,他只是向雲生淡淡道了一句:
  「今年我就不去了,現在還不是見老師的時候。待時辰一到,我會親自去那邊向老師彙報領責。」
  
  不錯,對高杉而言最大的審判,不是來自幕府或社會的責難,不是昔日戰友的背道而馳,甚至不是所謂道德良心的拷問,恰恰是吉田松陽本身。
  正是出於對那個人的愛,才決心去破壞那個人所愛的東西。
  正是無法拋卻那個人的笑容活下去,才向那個人曾經報以微笑的世界拔刀相向。
  
  那是最矛盾也最慘烈的路。
  
  明知自己的行為不會被敬慕之人認同,卻依然一意孤行走下去的那份悲壯的覺悟——雲生意識到了那一點,而且無法視而不見。
  
  所以這一次,由她代替自己的共犯者向老師請罪。
  同時,也要再次立下約定。
  
  ——我絕不會縱容晉助破壞世界。但是,與之相對的——
  
  ——我會和大家一起迎來、不用再產生老師這種無辜犧牲者的世界——
  
  ……
  
  「牧瀨、銀時,你們很慢啊。我和伊莉莎白都快吃完了。」
  
  ——吉田松陽的墓碑前,有個奇怪的傢伙在。
  
  那個、怎麼說呢……和巨大的白色企鵝一起坐在被爐裡,滿頭大汗吃著麻辣火鍋的傢伙。
  明明是恐怖分子,不知為何卻穿著謎樣的真選組制服,連一頭長髮都幹練地束成了馬尾……與其說是恐怖分子,不如說更像是哪裡的三流搞笑藝人。
  
  不對不對,不如說……在搞笑之前,率先讓人感到了足以讓世界觀崩塌的精神衝擊。
  
  只見黑長直青年一邊鼓著腮幫大嚼香菇,一邊幽幽抬起無焦距的漆黑瞳孔,向兩人投以猶如慘遭拋棄的怨婦一般的淒厲視線。
  
  「……真選組動亂的時候……我一直在場外待機……」
  
  「誰管你啊啊啊啊啊——————!!!!」
  
  不等桂小太郎將長而淒切的尾音拖完,銀時和雲生便毫不猶豫地抬腿揣翻被爐,一左一右揮拳擊中了他的太陽穴。
  
  在亡師墓前待機的不肖弟子一匹,K.O.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啦,想吃火鍋的話回家裡去!把被爐也搬去!!啊啊麻煩死了,反正也派不上用場,不如就在這裡把你的腦袋燒了祭天吧,老師一定很思念你呐假髮,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呐!」
  
  「那還是燒其他部分比較好。」
  雲生平靜地糾正道。
  「老師見了那個腦袋的內容物,肯定會感到很失望的。」
  
  「嗚……咳咳,太過分了,銀時、牧瀨……這只是個活躍氣氛的冷笑話不是嗎……即使身處絕境也要時刻保持開玩笑的心情,難道松陽老師他……不是這麼教導我們的麼……」
  桂頑強地從被爐下探出頭來,順手撥開扣在頭頂的鐵鍋。一大團半透明的粉絲順著他的劉海滑下來,看上去仿佛有一群蜘蛛在他頭髮裡築巢織網。
  
  「不,我從沒聽過那樣的教導。」
  銀時冷淡地否決著,一腳跨過潑了滿地的湯湯水水,猶豫了一下之後才勉強克制住自己,沒有落井下石順勢踩在假髮身上。
  
  「雖說早就聽牧瀨講過了……嘖,在這裡看不見高杉那傢伙的影子,算起來還是頭一次呢。」
  好像頗有感慨似的,銀髮青年盯著靜靜佇立在荒草間的墓碑,有些不爽地悶頭碎碎念道。
  旋即,他恢復了一貫吊兒郎當的調侃神態,變戲法一般從袖裡抽出一大把色彩鮮豔的野花。
  「嘛,還好偉大的阿銀早作了準備。」
  
  深紫的鳶尾,其中點綴幾支金燦燦的蒲公英和敗醬草,都是田間水邊常見的花朵。作為置於墓前的祭物,未免稍顯明豔了。
  只是,那種反差強烈的色彩組合,怎麼看都相當眼熟……
  
  「喏,老師。高杉那混蛋有事來不了,你就看看這個湊合一下吧。」
  
  嫌麻煩一般皺著臉懶懶解釋道,天然卷男人捧起紫金二色的花朵莊重地擱到墳前。
  
  「反正那傢伙的品味也就是這種東西了,看這個也沒差啦。你說是吧,老師?」
  
  「……怎麼可能沒差啊,晉助和服的花色可不止那一種。」
  嘴上不滿地吐槽著,雲生卻按捺不住眼裡滿溢的笑意。
  
  ——啊啊,真是只有銀時君才能想出的方法……
  
  「……關於高杉的事,我想不必擔心哦,銀時。」
  
  桂小太郎終於將胸腹和雙腿也從被爐下抽了出來,拍著滿身的草葉和各色食材緩緩直起身子。
  ——「高杉晉助」果然是這傢伙的咖啡因,從搞笑藝人到攘夷志士的暫態切換只耗費了不到零點一秒。
  
  「高杉的話,已經好好來過了。」
  
  「……啥?」
  銀時和雲生半張開嘴,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們摸摸墓前的泥土,那一塊有些濕,帶酒味,土地還是溫熱的。會在墓前與老師把酒交杯,還一直坐到把地面都焐熱了的傢伙,你我認得幾個?」
  
  「…………」
  兩人緊盯著桂小太郎端莊肅穆的面孔,一齊陷入了沉默。
  
  片刻以後,阪田銀時才帶著滿臉難以啟齒的尷尬神情慢慢開口道:
  「假髮,你該不會……真的去聞了?」
  
  「正是。有什麼問題嗎?」
  假髮面不改色。
  
  銀時的眉頭開始抽動:
  「我說,假髮啊,你有沒有想過……那種濕濕熱熱的東西……可能是野狗的那個,那個……」
  
  桂小太郎:「…………」
  
  #%@……%&#%……*%#@……&#¥%***……@¥¥%%!#……
  三秒鐘後,黑髮青年沖到河邊一口氣將剛吃下的火鍋統統吐了出來。
  
  雲生抱著雙臂淡淡轉向銀時:
  「你太狠了。我以為你會說‘那可能是打翻的拉麵’,我猜你真的這麼幹過。」
  
  「喂喂,就算是我也不至於在老師墓前吃拉麵啊。那你呢牧瀨,你剛才想說什麼?」
  
  「我想說‘那可能是潑翻的奶昔’——我在老師墓前吃過PFC外賣,用熱奶昔和老師乾杯的時候手滑了。」
  
  阪田銀時:「…………」
  
  …………
  
  ——就這樣。
  鬼兵隊總督留下一杯酒一點余溫不知飄蕩去了哪裡,狂亂貴公子趴在河邊嘔吐不止,白夜叉把豔俗的野花放在墓前代替老同學,風花用速食熱飲向恩師致敬。
  
  到頭來,今年這群不肖之徒也沒有一本正經地祭拜。
  
  只看現在這副荒唐不經的德行,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曾經為了奪回一位導師不惜向世界挑釁——事實上,此時其中三人的征途還遠未結束。
  
  但是,他們那段浴血揮刀的日子,卻是銘記於史冊上、無可置辯的鐵之真實。
  
  就這樣——
  他們拌嘴、互毆,乃至分道揚鑣,胡鬧、折騰,甚至浪蕩瘋癲,卻是確確實實在改變世界。
  
  假使吉田松陽在天有靈,大概還會如同當年守護嬉鬧的孩子們那般,微笑著默默目送弟子一路歡笑下去吧。
  就連潑在墓前的拉麵湯和熱奶昔,那個人一定也會將其當做「學生們活得很幸福」的證據,滿心愉快地收下。
  
  那就是雲生他們所
  深愛的人。
  正是那樣的人塑造出了他們。
  
  ——————————————————————————————————————
  
  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所謂「命運的邂逅」這種東西。
  
  牧瀨雲生二十X歲那年,為老師掃完墓後信步走到村口櫻花樹下的時候,看見了蜿蜒的石子路前方某個紫金二色構成的明豔人影。
  那個人背對著她,仿佛壁畫上的人像般一動不動地釘在那裡。不仔細看的話,簡直會以為他是一株開滿大朵金色鮮花的樹。
  
  「啊啊,果然。什麼死後再彙報啊,那個不坦率的男人。雖然我就是看上那一點……」
  
  也許是出於職業病,雲生循著他清瘦的背影向上看去。
  
  那個人的頭頂上空空蕩蕩。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因為什麼理由,牧瀨雲生再也看不見他人頭頂的桃花了。幸虧她早已登上賊船,因此僥倖避免了失業的危機。
  
  對此她並不感到驚奇。超能力原本就是任性又非現實的東西,神一時興起將它砸在你身上,何時盡興了便會大手一揮將其收回。
  
  她也不算遲鈍,很快就想到了一種漫畫式的可能,但由於過分離奇矯情而從未向人提起。
  
  (自己都陷入戀愛泥沼的愚蠢女人,是不是已經失去評判他人愛情的資格了呢……)
  
  「……哎呀呀,我真是比自己想像的要年輕呐。」
  
  遠處那道人影沒有給她瞻前顧後的機會,冷冷回頭一瞥之後,忽然邁開步子決絕地向村外走去。
  那個人走得很慢、很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瀕臨破碎的薄冰上,如果雲生自作多情一些,或許會認為對方是在等待自己追上去。
  
  但她並沒有考慮那麼多,只是出於本能快步跟了上去而已。
  
  不是出於師出同門的責任感,也不是為了從那個人手裡守護世界。
  
  僅僅是、不能放棄自己喜歡的男人而已——
  
  高杉晉助頭頂究竟是否盛開著屬於牧瀨雲生的那朵桃花,她已永遠無法看見。
  但那份珍愛的心情,她永遠也無需看見。
  
  豔陽高照,雲淡風輕,鮮花盛開的原野之上。
  握著武士刀快步疾走的男人,以及肩背長弓不離不棄追隨他身後的女人。
  
  作為一部文藝電影的收場畫面,可以說是相當浪漫而動人心弦了。如果這時鏡頭倏地拉遠,螢幕上緩緩浮出四個大字「多年以後」,那麼這無疑是個令觀眾皆大歡喜的完美結局。
  
  但是,作為「不潔」代名詞的《銀魂》同人作品。在這裡,還請容許不負責任的作者換上四個字。
  對於高杉晉助和牧瀨雲生漫長的前路而言,作為暫時的收場,也許這才是最好的話別詞——
  
  ——「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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