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6章
室外天寒地凍，暗道則更是陰冷非常。曲濯纓幫梅長蘇披好狐裘，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七哥這個時候來，不僅僅是為了營救衛錚之事。
梅長蘇將曲濯纓的擔憂看在眼裡，低聲安撫道：「暗室陰寒，景琰那裡由我去說，你就不必下去了。」
「不錯……七哥來找謀士談事，我確是不宜在場」想到這裡，曲濯纓了然的點頭應了。
梅長蘇沒說話，只笑著幫曲濯纓把散亂的青絲別在耳後，轉身，鎮定的帶著甄平進了暗室。他一走，曲濯纓唇角的淡笑立刻支撐不住，內心深處的不安從梅長蘇離開的那一刻起被無限放大，她心神不寧，六神無主似的來回在暗室門外踱步。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黎綱見曲濯纓實在坐立難安，輕聲問道：「夫人，要不然，您下去看看？」
曲濯纓聞言腳步一滯，她只思考了一瞬，很快就做出決定，頭也不回的進了密道。才走下臺階，曲濯纓便聽到銅鈴叮噹落地之音，緊接著，梅長蘇雙膝跪地，一聲幾近於哀求，帶著隱忍顫音的「殿下」讓她的手指瞬間冰涼，仿佛心臟都跟著揪起來。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切卑求。
陰冷的密室裡，牆壁上的燭火晦暗，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地道彼端靖王府的大門。曲濯纓躲在陰暗與光明的交界，四肢冰冷，腦中一片空白。她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蕭景琰那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利刃般戳進曲濯纓的心口。在蕭景琰轉身離開後，那扇連著蘇宅和靖王府的門吱呀呀的緩緩閉緊，一切重歸黑暗。
梅長蘇心口一甜，整個人劇烈咳嗽起來，他一動氣，曲濯纓免不得跟著受累，耳鳴目眩，似站不住般。她腳下一軟，身子向後虛晃，好在黎綱迅速上前攙扶住她才沒有摔倒。
「七哥從宮裡回來的嗎？」曲濯纓聲音虛弱，若非黎綱耳力好，只怕旁人根本聽不到她在呢喃什麼。
「應該是，殿下回宮述職，許是順路去看望過靜妃娘娘。」黎綱答。
「是小新。」曲濯纓凝眉略想，很快得出了答案，「別叫她死了，總要教教她怎麼管好自己的嘴。」
等曲濯纓緩過這口氣，黎綱才扶著她往外間走，「是，我這就去知會南星。」
「等一下，先備車。」
「您要出去？」黎綱馬上要勸，但曲濯纓已經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只需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就是。黎綱知道曲濯纓定是疲累，因此不願意多浪費她本就不多的精力。昨日幾乎殫精竭慮了一整日，能撐起到現在還沒病倒，靠得無非心中一口氣，一個絕對不能倒下的信念。
「是」黎綱按照吩咐快速退了出去，緊接著南星進來幫曲濯纓穿戴好外袍披風。
兩人站在門口等待梅長蘇和甄平，梅長蘇臉色煞白，見到曲濯纓，立時走上前，「你就別……」
「我一定要去。」曲濯纓秀致的眉毛平展，目光冷冽，像臘九寒冬的冰雪。
梅長蘇一窒，隱隱已經猜到她要做之事，卻仍舊不置信的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
曲濯纓抬眸直視他，薄唇輕啟，「破釜沉舟。」
隆冬時節，金陵的雪下得比前幾日都要大，梅長蘇和曲濯纓站在靖王府門口，這地方四處透風，他們已足足侯了半個時辰。又過片刻，虎影堂的大門被從裡打開，列戰英快步走出來。
「蘇先生，蘇夫人，我們殿下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時不得閒暇，二位還是請回吧。」
「請你轉告殿下，如果他今日不來見我，我是不會回去的。」
梅長蘇語調平靜，曲濯纓卻不像他那般好脾氣，她臉色冷淡並無怒容，卻讓列戰英看後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列戰英也是飽經沙場之人，但在曲濯纓面前，似乎總是被她那種說不出的氣勢逼得挺不直腰杆。
「列將軍，我倒是不知靖王殿下這怒氣從何而來，你叫他出來見我，他不出來，我便是無視軍規，硬闖也要見上他一面。煩請將軍在我爬進去之前，幫我轉告一聲吧。」
列戰英兩處為難，素來俐落的一個人，此刻竟支吾起來。半晌才猶豫著問：「蘇夫人，您……您是真的不想救衛錚嗎？您那天不是……」
「數九寒冬，你也知我病體難支，我不願無端多費口舌，你叫靖王來見我。」
擱在平素，梅長蘇和曲濯纓自是以殿下稱之，現在換成靖王，可見她確是怒氣難平。
列戰英無奈，只能回去通稟。梅長蘇看了曲濯纓一眼，心下歎息，知道她定然不會任由這口氣慪在胸口，隱忍不發了。
這邊列戰英剛進去，蒙摯就闊步走了進來。見到梅長蘇和曲濯纓的臉色，蒙摯直覺不妙，甄平早就忍不住了，一聽蒙摯問話，氣呼呼的把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全數倒了出來。
「把宗主和夫人扔在這半個多時辰，連個面都沒露過，還以為我們宗主和夫人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他！」
「這怎麼行！」蒙摯一聽就不樂意了，「他人呢？我找他去！」
「你別去」曲濯纓聲音很輕，只一發聲，蒙摯馬上應聲停了腳步，還未及發問，他就明白了曲濯纓的意思。
虎影堂的門重新被打開，蕭景琰和列戰英正向門口走來。一見蕭景琰出現，蒙摯迅速恢復常態，遙行一禮，「靖王殿下。」
蕭景琰無言，待他走到跟前，梅長蘇、曲濯纓並甄平也依例行過一禮。
「蘇先生，蘇夫人，你們這又是何苦呢。」蕭景琰聲音冷硬，「該說的，不都已經說清楚了。」
「在殿下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前，就不算說清楚。」
曲濯纓聽梅長蘇說完，立時眉頭輕蹙，似乎是在嫌他這句話說得太軟太沒力度，她不滿的側頭瞥了他一眼。
「殿下，您剛回京吧？」曲濯纓一開口，蕭景琰的目光順勢轉了過來，他其實很好奇，向來鮮少與自己交集的曲濯纓為何會陪同梅長蘇站在這裡。而她一句話，更是讓蕭景琰一時摸不清她什麼心思。
曲濯纓根本不給蕭景琰開口的機會，緊接著輕飄飄的扔過來一句：「殿下，您在密室裡發了一通邪火，這會兒可冷靜下來了？」
「邪火？難道在蘇夫人眼裡，我母妃的死活，衛錚的死活，就是無關緊要，不值得在意的嗎？我倒是好奇蘇夫人知道些什麼，為何會站在這裡，難道還怕我給蘇先生氣受嗎？」
「一口一個生死，一句一個情誼，好一個重情重義的靖王殿下！」曲濯纓不怒反笑，「我倒是要問問靖王殿下知道些什麼？偏聽一人之言，豈非從一開始就對梅長蘇抱有偏見？幽幽宮城，我夫妻二人不過江湖草莽，何以施法援救？殿下又焉知我們是冷眼袖手，全不作為了？
你既提衛錚，我還要問問列將軍，巡防營是何時得知衛錚押運入京，又可有在他被押進懸鏡司地牢前做過什麼？
我江左盟數十名弟兄以命相搏，現在還躺在城北的義人莊呢！」
蕭景琰眸中精光乍現，「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曲濯纓冷笑，「殿下不明白？不明白就跑過來發了通火？又把無辜之人晾在這裡整整半個時辰？我看你簡直是狼心狗肺！」
「你！」
「怎麼？現在殿下有功夫跟我廢話了，卻還沒時間聽聽你口中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性良知的人談談關於營救衛錚的事情嗎？」
蕭景琰被曲濯纓一句句逼問震在當場，好半晌，他才在梅長蘇和曲濯纓詫異的目光下緩緩搖頭。
「蘇先生可還記得，當初霓凰郡主遇險之後，我特意與你定的規矩。」
規矩？
曲濯纓腦中遍尋無果，只好猜測是那時自己昏迷未醒，因此不知他們有過這樣一次密談，定過一番規矩。她狐疑的看向蕭景琰，不解他這是要說什麼。與曲濯纓不同，梅長蘇在聽到蕭景琰反問時就已經想到這個牛脾氣接下來會說什麼了，但他還是不死心，顫著聲問了句「那又怎麼樣？」。
「同樣的事情，先生已經一而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生拿衛錚來做再而三。先生的所作所為已然觸及到我的底線，請恕我再難相信你。」
「殿下以為我在敷衍你？」梅長蘇臉上一片慘澹，「殿下覺得我不會真心實意的去救衛錚？」
「難道不是嗎？」
這話一出，不止梅長蘇和曲濯纓震驚不已，血氣霎時翻湧，就連旁邊的蒙摯都看不過去了。
「殿下，你再考慮一下，蘇先生不是這樣的人啊！」
「蘇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恕我眼拙，實在是看不透。方才蘇夫人所說之事也似乎別有隱情，但在我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過什麼我已大抵可知，你們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也許我沒有先生思謀周全，也許當前的大好局面會因此而斷送，但搭救衛錚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做。
先生麒麟之才大可另擇賢主，就當是一開始，你選錯了人吧。」說完，蕭景琰再無二話，擦身而過，將背影留給梅長蘇和曲濯纓。
如果說方才曲濯纓一通洶洶逼問是為了下猛藥治沉屙，是為了快速佔據主導地位，是為了打開一個良好的談話局面。但是現在，自己這個七哥的死心眼和倔脾氣將她所有良苦用心全部當成驢肝肺，冷言冷語打碎不說，還要狠狠扔在地上踩個上兩腳。
所以在蕭景琰眼裡，梅長蘇就是個沒有人性沒有良知，眼中只有利弊的陰詭謀士。什麼霓凰遇險，私炮房驚天一案，靜妃宮中受辱，都是可以任由小新攪弄舌根，夏江和譽王稍微一使手腕就能栽在梅長蘇腦袋上的屎盆子。
梅長蘇忍住翻滾的情緒，追著喊了兩聲殿下，蕭景琰去意已決，並未因此有過一絲動搖。漫天大雪，偶爾幾朵冰涼的雪花飄進曲濯纓的眼睛裡，她眸中刺痛，心中驚醒，終於狠了狠心，揚聲、厲聲，語調尖銳到無以復加。
「蕭景琰！你給我站住！」
曲濯纓抬腿欲追上風雪中佇立的蕭景琰，卻冷不防被梅長蘇拉住衣袖，他眼中的痛色非但沒有制止她前行的決意，反而激起了心底一直被刻意壓制的怒火。
蕭景琰止住腳步，但並未回頭，「蘇夫人，今天無論你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
「你放屁！」曲濯纓一把甩開梅長蘇的手，「我何時說過要阻止你？我又何時說過要你捨棄衛錚？我只問你，沒有梅長蘇籌謀，你要怎麼做？你是沖到宮裡逼著皇上放人，還是帶你的府兵去圍抄懸鏡司？」
「那也總比為了一己私利，龜縮不前的好！靖王府上上下下都是血戰沙場的漢子，做不出這種事！」
「祁王府上上下下都是為國為民，激濁揚清的好漢，赤焰帥府也是鐵血征戰，戎馬半生的好漢，可這些好漢的下場呢！？」
誰也沒料到曲濯纓會在此時將話鋒轉換至此，她卻不受在意，直視蕭景琰，眼中帶淚，偏就倔強的不肯讓淚掉下，拼命忍耐情緒，「祁王府抄沒，血流成河，赤焰魂歸梅嶺，一場大火燒得七萬將士屍骨無存！蕭景琰，你還想把多少人命搭進去？你說！」
「我！」
「你信不信梅長蘇這都不重要，但沒有他籌謀你就辦不到！到時候你有何顏面去見長兄！有何顏面去見林殊？！衛錚是林殊從十四歲擁有赤羽營後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副將，退一萬步講，你信不過梅長蘇，總要信我不會對不起林殊吧！七哥？」
這最後一句驚雷乍現，蕭景琰鹿眼圓睜，滿目不可置信。但人在經風破浪之後反而會更清醒，蕭景琰想起曲濯纓身上那種他說不明白的熟悉、密室裡飛流那句水牛、霓凰從一開始就對她抱有的好感和信任，以及她為何會對親自撫養庭生有如此深厚的執念。
幾乎是霎時間，蕭景琰不用多思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句『七哥』比任何責難，怒叱都有效，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似乎在一瞬間就清醒了。
曲濯纓別開視線，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她低下頭，終於還是沒忍住淚，寒風之中簌簌而落。
蕭景琰很想問她如何活下來的，這些年她在哪兒，過得怎麼樣，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何會音容大改，身形不變。千言萬語在前，最後只匯成一句「婧媛」。可即使只有這兩個字，也足以擊潰十多年來持重沉穩的曲濯纓。
「蕭婧媛已經死了，」
曲濯纓說，「林殊也死了。」
第29章 第27章
如果說方才蕭景琰處於震驚、安慰和狂喜之中，那麼在這番激烈的情緒退去後，他遲遲未上線的理智終於復蘇。此時此刻，這位靖王殿下的臉色越加不善，心裡猶如打翻了五味瓶，根本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個氣氛……尷尬啊……
在如此沉重的大背景加小情緒下，向來表情少，言語少，所有精力都花費在心理活動上的曲濯纓終於開始有些吃不住了。
怎麼說，蕭景琰還是他七哥不是？既是兄長，基本的尊重和威嚴還是有的，儘管蕭景琰剛剛才被自家妹子毫不留情的啪啪打臉。
圍爐而坐。
靖王府鮮少用炭爐火盆之類的物件，為著梅長蘇和曲濯纓在外面乾等了半個時辰，蕭景琰特意吩咐人備來燒得極旺的炭盆。那名武將倒是會看眼色，見曲濯纓坐在蕭景琰下手的第一順位，備好炭盆，直接就放到了她身前。曲濯纓無語，伸手將灼灼暖意推到梅長蘇旁邊，梅長蘇看她一眼，兩人烤著火，一時間屋裡除了炭火蓽撥作響，竟靜得詭異。
「呃……」蒙摯自覺擔負起挑話頭這個重擔，看了看蕭景琰，看看曲濯纓，最後再小心的看看梅長蘇，「大家先別著急，這事不是一兩句就能說得清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說說衛錚的事。」
「蒙大統領說得是，」曲濯纓有些心虛的別開視線，「何況當年梅嶺一役我並不在戰場上，那些最關鍵的事，我並不清楚。」
蕭景琰哼了一聲，「你現在說話哪句真哪句假，我倒是分辨不清了。」
「廢話那麼多，能不能聽兄……」原本想說兄長，但見蕭景琰黑著張臉，曲濯纓只好作罷，改口道：「聽蘇先生說說營救計畫吧。」
說完順便給蒙摯遞了個眼神。
「沒錯，」蒙摯收到曲濯纓的眼色，接話道：「這次城門劫囚，江左盟的兄弟死傷不少吧，對了甄平，我聽黎綱說你也受傷了，沒事吧？」
甄平道：「承蒙大統領過問，只是些皮外傷，不礙事。」
曲濯纓見蕭景琰臉上慢慢浮現出驚訝和歉疚之色，顯然剛才自己的話，他都當做敷衍和詭辯了。於是趕忙趁熱打鐵，酸溜溜的說：「甄平身手不錯，這才有幸得蒙大統領一聲垂詢，我那死去的幾十號弟兄可就沒這麼大福氣咯……」
「婧媛，」蕭景琰抬頭瞥了曲濯纓一眼，當然知道她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因而心中更覺虧欠，「我並不知道江左盟已經出手相救過……可是，行動時為何不通知戰英相助呢？」
梅長蘇和曲濯纓同時抬頭看他一眼，雖未說話，但不約而同都是『我竟無言以對』的模樣。
瞧他們如此，蕭景琰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曲濯纓多多少少欣慰些，七哥雖然腦子鈍了點，心眼死了點，脾氣倔了點，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毛病，「無論是靖王府的府兵，還是你手下巡防營的人，都不可以在明面上顯露出來。」曲濯纓抬頭看了看列戰英，「顯然我的話列將軍並沒有聽進去，全都當成耳邊風了吧……」
這種並無責怪，但就是幽幽的，涼涼的，不緊不慢的語調，更讓列戰英壓力巨大，他簡直有苦難言。殿下是您親哥，他什麼脾氣你不知道嗎，哪裡是我能勸住的呀。
列戰英苦著臉：「蘇夫……」
蕭景琰一個眼神殺過來。
小列趕緊改稱：「殿下……」
曲濯纓涼颼颼的眼神看了過去。
列戰英要哭了：「……曲，曲姑娘！曲姑娘所說之事我卻與殿下提過，不過殿下那時……」
「我知道，」曲濯纓把目光轉向一直沒說話，靜靜沉思著的梅長蘇，「七哥那時抱有成見。算啦，還是說正事吧。」
接連下雪，這日終於放了晴。年關將近，蘇宅上下的年味不重，重的是藥味。
那日從靖王府回來，梅長蘇和曲濯纓不出所料，一個接一個的病倒。晏大夫的臉自從診過脈就黑得跟鍋底似的，叫黎綱甄平根本不敢用力喘氣大聲說話，反正整個蘇宅繃得緊緊的。
其實梅長蘇還好，他本就有寒毒復發之兆，前幾天經由晏大夫精心調理已大有好轉，如今不過心血煎熬過盛，一時支不住罷了。曲濯纓卻是生生累病的，為了衛錚一事過於操勞，精力不支，又跟靖王吵了一架，主要就是精神疲勞，好好歇歇，睡上一覺就無大礙。
營救衛錚的計畫由曲濯纓草擬，梅長蘇添加細節、糾正弊端，已到了可以為之奮力一搏的雛形。現在就等過完年，初五那日由夏冬回來，方可真正實行。
就在年節這幾日，無論夏江和譽王怎麼挑釁，蕭景琰都表現出充耳不聞，我自嶄然不動的架勢。當然，這些都是假像。自從得知曲濯纓就是蕭婧媛之後，一刀把鈴鐺斬斷的蕭景琰又在妹妹涼嗖嗖赤果果的鄙視中，親手把鈴鐺懸掛了回去。每日來蘇宅找曲濯纓說說這兒談談那兒，特別的……殷勤。
關於『蘇夫人』這個稱呼，蕭景琰十分特別極其的排斥。為什麼呢，因為林殊是他的生死摯交，自家妹子和他是有過婚約的呀！雖然對妹妹這十三年來的漂泊很心痛，但是！不行就是不行！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曲濯纓愁眉苦臉，「可是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呀，當年不為救我，梅長蘇依然做他鮮衣怒馬的江湖第一大幫幫主呢，哪兒會是現在這個文弱書生模樣，他救我一命，還為我吃了那麼多苦，七哥，人總要知恩圖報吧？」
蕭景琰本來還很動容，聽到知恩圖報後便咬牙切齒起來，「你不用含沙射影，他匡扶我的恩情我不會忘，但是你，你……」
「我什麼呀我？」曲濯纓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難不成等你登基了，你就以天子之尊下一紙詔書，命我夫妻二人和離？從此將長公主關在皇宮永世不得出宮，我們倆，君住長江頭，我居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終於見到鬼？」
「蕭婧媛！」
見蕭景琰真的急了，曲濯纓才稍微收斂一些，她沉下語氣淡定的說：「其實我逗你呢，梅長蘇救我不假，為我付出的那些也不假，不過我們是相敬如賓，七哥，我沒有對不起小殊哥哥，他活著，我嫁給他，他死了，我……」
本來想說他死了我也活不成啦，但見蕭景琰殺氣騰騰的眼神，她趕忙改道：「我守他牌位一輩子！」
為了忽悠蕭景琰，曲濯纓幾乎整晚未睡，把他會想到的問題的答案，通通編成了天衣無縫的謊言。故事大抵就是，當年曲濯纓私自離關，但趕到梅嶺後為時已晚，她未見到林殊最後一面不說，反而遭到謝玉伏擊，險而喪命。然後恰好就碰到了那時還是江左盟少主，出來遊歷的梅長蘇，被他救了，同時為了救曲濯纓，梅長蘇還中了和她一樣的毒。
曲濯纓的說辭算不得無懈可擊，只因為她是蕭景琰最喜歡的小妹妹，又是久別重逢之人，所以最後的結果還算盡如人意。
新年，就在這般亂糟糟的情境下來臨了。
卷之肆：千秋如夢
第30章 第28章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居然異常順利。衛錚成功被劫出大理寺，夏江帶懸鏡司府兵押走了梅長蘇，紀王御前揭發是夏冬劫走的衛錚，及譽王故意引爆私炮房一案。
新的一年，在這樣一堆烏七八糟的糟心事兒裡開始了。
封鎖懸鏡司，夏江壓入天牢，譽王降為雙珠，責令閉門思過。靖王的崛起和他如今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儼然已無人可與其比肩。
不過這一切，和長郅坊這個略顯清靜的宅院並無太大關係。至少表面上，應該是這樣的。
夏江那頭兒還為自己給梅長蘇服了秘制□□洋洋得意，殊不知因為中過天下第一奇毒，又身種子母蠱的梅長蘇本身就已經是個百毒不侵的藥罐子了。結果自然是這□□被梅長蘇自身的毒性以毒攻毒，在蘇宅臥床調養後幾天後，他很快又有精神操起了閒心。
這些時日以來靖王越發忙碌，就沒那麼多時間來蘇宅看曲濯纓，他人沒來，靜妃娘娘的糕點卻沒斷過。因為不用掩掩藏藏，靜妃特意做了一食盒曲濯纓愛吃的糕點，八寶酥、奶凍糕、奶黃包，還有一碗糖酪。
蕭婧媛雖貴為公主，但在外打仗駐軍難免飲食粗糙，她從來不挑食不忌口，給什麼都吃的很好。這一點常常會被親長兄揪出來說笑，說她像蕭景琰。
蕭景琰自幼長在祁王府，從小脾氣就倔，但在蕭婧媛前面一向都是好脾氣的好哥哥，有耐心，好說話，就連有時蕭婧媛發小脾氣他也能全盤接收。蕭婧媛有次被林殊故意拿蟲子嚇哭，蕭景琰為此還和林殊打過架。
如果說蕭景禹是長兄如父，端持穩重，無微不至。那麼蕭景琰就像是尋常人家疼妹妹的哥哥，有責任有擔當，有時候會犯點傻氣，他陪你瘋陪你玩，陪你一起長大。
蕭婧媛何其有幸。前有長兄無人可企及的威嚴背影，後有七哥默不作聲為她保駕護航。身旁，還站著金陵城最耀眼明亮的少年。她嚴肅起來，是弟弟妹妹們眼中的大姐姐。她安靜下來，還有霓凰與她一個被窩說悄悄話。
那個時候呀，太奶奶坐在高高的殿臺上，母妃，晉陽姑母，長嫂依次而坐，說說笑笑的看賽場上縱馬馳騁，張揚而笑的蕭婧媛一擊將球擊入球門。
想起這些兒時舊事，曲濯纓就蹲在床邊和梅長蘇說起。梅長蘇一直春風和煦的笑著，手指有意無意的撩撥著曲濯纓耳邊的碎發，弄得她頰上很癢。然後，這倆人就會相視傻笑，什麼也不做，也不說話，就是笑。
那是他們恍若隔世的少年意氣。
自譽王倒臺，來蘇宅的客人就少了許多。衛錚被梅長蘇安排在穆王府，當然，在蕭景琰那邊，不用刻意去說，他自然而然就會將之歸結為曲濯纓的安排。
少了無關緊要的拜訪，正好符合梅長蘇的心意，因為可以安心修養一些時日，不用在睡夢裡都不得安眠，惦念事情了。
這天蕭景琰親自帶了食盒過來，不僅有給曲濯纓的芸豆卷，還有靜妃特意為梅長蘇燉得藥膳，只是均打著給曲濯纓的名號罷了。
曲濯纓接過食盒一看，再瞧七哥的臉色，頓時明白靜妃並未把之前他們已聯繫過的事情告訴他。
笑眯眯的合好蓋子，曲濯纓說：「靜姨是不是以為我在外面吃不飽飯啊？」
蕭景琰白她一眼，「是啊，所以你就多吃點，三月春獵的時候長胖一些，省得母親看了擔心。」
「春獵？」曲濯纓不解，「皇家春獵，與我何干？」
以她如今白衣之身，和皇族狩獵自然無關，蕭景琰明白她的意思，聽了難免還會揪心。
「是母親說的，父皇已經准許蘇先生伴駕，怎麼，他沒和你說？還是你不想去？」
「想去！」曲濯纓明顯高興起來，「許是他忘了，還沒和我提起。七哥，你幫我捉只小兔子吧，不要打死了，要活的！」
蕭景琰被她鬧的沒辦法，只好又好笑又無奈的答應下來。
「知道啦，這麼大個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
「我就是小時候呀，你看我，很多人說我才十五六歲的。」
蕭景琰想起她口中的那些遭遇，又開始難過起來。
「哎喲你又跟自己較什麼勁呢，」曲濯纓說：「你不是來看兄長的嗎？」
提到梅長蘇，蕭景琰負疚起來，「蘇先生怎麼樣了？」
「不好，昏昏沉沉，斷斷續續的病著。」曲濯纓故意道：「不上去看看？」
「既然來了，怎好不去探望」蕭景琰敲了一下曲濯纓額頭，「帶路吧。」
難得梅長蘇和蕭景琰能如此全無隔閡，平心靜氣，和諧美好的坐在一起敘話，不討論朝事也不會過於客套或是尷尬。曲濯纓話不多，偶爾插科打諢幾句，逗得兩人無奈的看著她笑。
曲濯纓那會兒，覺得一顆心滿噔噔的，溫暖的像要溢出水。
靖王離去時天色已晚，曲濯纓送他進密道，他走了兩步又駐足，輕聲道：「婧媛，今日父皇與我說要多與蘇先生結交，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無非希望我多拉攏他，讓他為我籌謀事情。過幾日我會帶著沈大人和蔡大人一同前來，你幫我和蘇先生說一下吧。」
曲濯纓心裡熨帖起來，蕭景琰是重情義的人，他日得償所願，這裡發生的一切是不會有絲毫痕跡的，所以他才會這麼急切的，想把梅長蘇介紹給他日後將倚重的重臣。這是在為梅長蘇著想，為他鋪路。
「七哥，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的。」
蕭景琰笑了一下，「你呀，自相矛盾。」
曲濯纓斂眉淺笑，「我知道啦，回去就說。」
過了兩天，蕭景琰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兩位大人來蘇宅拜訪。曲濯纓在後院看飛流陪庭生過招，南星拿著快馬加持的信件進來，說：「教主，雲南穆府寄來的。」
曲濯纓趕忙拆開信，望言一看，洋洋灑灑一大篇。霓凰和聶鐸在信裡哭著鬧著，想讓聶鐸回京。
看完，曲濯纓命南星準備紙筆，提筆寫起回信來。她嚴辭訓斥了霓凰和聶鐸，又叫南星把自己從昭仁宮救霓凰時順走的那只酒杯取來。
「你將這物件和信快馬加鞭回給雲南，霓凰見了自然明白。」
「是。」
飛流許是覺得和庭生過招無聊，沒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曲濯纓招呼他們吃點心，飛流還耷拉著眼皮沒精打采。
把溫好的杏仁露遞給庭生，曲濯纓狡黠地笑道：「庭生，飛流哥哥好像累了，那待會兒我們去靖王府看大狼就不帶他啦，好不好呀？」
庭生笑呵呵的沒說話，飛流馬上坐直身體，「要去！」
「去哪兒？去看蘇哥哥？」
「大狼！要去！」
來回信兒的南星見飛流急的直跺腳，忍不住笑出了聲。
院內皚皚白雪，遠處煙雲天青。曲濯纓想，真是個好時節。
這兩位六部尚書倒是毫不客氣，在蘇宅與梅長蘇討論了幾乎整日，日影西斜才意猶未盡的離開。梅長蘇和曲濯纓吃過飯，後者便戴著薄披風，領飛流庭生去靖王府看佛牙。
臨走前曲濯纓故意問：「蘇哥哥，您不陪我去呀？」
梅長蘇眼睛亮亮的，用哄飛流的語氣道：「蘇哥哥就不去了，你們去，記得早些回來。」
自與蕭景琰相認，曲濯纓心情略有松泛，雖偶爾會被欺瞞七哥而內疚，但到底比以前只能維持陌生人的狀態要輕鬆些。她是個裝得住事的，這些年下來更是演技超群，哪怕有時免不得為自己在親人面前還要說謊話，演戲而低落，但與梅長蘇一比，她覺得自己夠幸運了。是以在梅長蘇和蕭景琰面前，她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力求不讓這兩個至親之人為自己擔擾。
再見佛牙，這頭威風凜凜的大狼在曲濯纓面前瞬間化成和順的大狗，兩隻爪子搭在她肩上，因為竄得太猛，直接將人撲倒在座上。佛牙用自己的長嘴巴和腦門去蹭，曲濯纓被弄得癢了，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看來佛牙還記得你，」蕭景琰不無感慨的說：「早知道就早點把它放出來，省得你瞞我這麼久。」
曲濯纓去揉佛牙毛茸茸的大腦袋，眼裡滿是懷念，「動物的直覺總是比人要準確。」
蕭景琰追憶起來，「若是小殊還在……」
曲濯纓識相的沒有接話，飛流去摸佛牙，佛牙躲閃，但畢竟飛流身手好，於是一人一狼玩起了你摸我閃的遊戲，樂此不疲。
二月春闈之後，梅長蘇安排衛錚與蕭景琰見上一面，這些事埋在蕭景琰心裡十三年，他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親耳聽一聽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從曲濯纓那裡，蕭景琰是聽不到實話的，所幸還有衛錚，可以講一些允許的實話給他聽。
那日，蕭景琰，梅長蘇，蒙摯和列戰英聚在密室，聽衛錚講述當年梅嶺所發生的事。蕭景琰聽完後雙眼通紅，心痛如絞，直到親耳聽到戰場上死裡逃生的衛錚說出一切，他才真的意識到自己的朋友回不來了。
密室潮冷，曲濯纓捧著熱茶下來時一片寂靜。她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蕭景琰的肩膀。本作無聲的安慰，卻忽然聽到蕭景琰問：「婧媛，這十三年來，你就是這樣度過的嗎？」
一個人背負著所有，那些罪名，冤屈，亡魂昭雪的希望，還有一身病痛，念著永遠也回不來的人，心下茫然，悵惘，哀涼，念起過往，一時熱，再望如今，一時冷。
就是這樣度過的嗎。
曲濯纓沒敢去看梅長蘇，她試探著，輕聲問：「七哥，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可還覺得倖存是多幸運的事？小殊哥哥就算活著……也不是曾經的他了吧？」
「我知道，」蕭景琰哽著聲調，讓人聽了想哭。「再也回不去了。」
「時間的長河裡從來只有逝去和失去，哪裡容得逆轉呢。」曲濯纓手指發涼，「切勿急躁，只要我們目標堅定，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何愁大仇不報。」
給曲濯纓一個安心的眼神，蕭景琰道：「我明白。」
轉而他又想起什麼，問：「衛錚以後，就住在這裡嗎？」
梅長蘇點點頭，「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松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穀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裡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心。」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蕭景琰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靠先生地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地指令。」
曲濯纓一聽，怕衛錚回答得太順太堅定反而招惹蕭景琰起疑，於是趕緊打岔，「不用不用，衛錚你聽我的就成，在蘇宅我說了算。」
聽曲濯纓這麼說，方才沉重的氣氛略微消散了些，大家都輕笑起來。蕭景琰哭笑不得，「你會不會太霸道了一點？」
曲濯纓打完岔心滿意思，去看梅長蘇時發現他也眼中含笑的看著自己，於是任憑蕭景琰數落，一概不反駁，只低著頭胡亂的應著。蕭景琰說完她，梅長蘇趁機問起春獵時留京的人手，這茬就算掀過了。只不過這兩人沒說幾句，顯然都沒什麼心情在此刻談論這些，最後蕭景琰匆匆告了別，便帶著列戰英回府了。
密道那端的門一合，梅長蘇眼中深深的倦意不加掩飾的浮現出來。曲濯纓伴著他，衛錚跟在兩人後面一步的距離。
「少帥，少夫人」衛錚猶豫了一瞬，「我覺得其實可以將……」
身前的兩人同時回頭掃了他一眼，於是那沒說出的後半句話就被衛錚咽了回去。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衛錚，我至今沒有明確的站在台前，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梅長蘇背後還站著一個我，這才是我告訴七哥的原因。但是你家少帥不一樣，這兩年來他太受矚目，一旦被七哥知曉他就是林殊，那會打亂現在所有的步調。」
等梅長蘇走遠了，曲濯纓才壓低聲音對衛錚說道：「現在還遠不到萬無一失的時候，這樣的話，你以後別再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