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訓
包子夫人是個傲嬌。
神威會知道生理期這種東西還是因為每月總有幾天唯唯的脾氣會異常暴躁,平日裡總是要看電視到很晚的少女也會早早爬上床。呆毛也會顯得非常亢奮,奇怪的是不管晚上再冷她都不會再抱著呆毛入睡,寧可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裹得死緊,偶爾他無聊地想要欺負她一下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睡覺向來很沉很難叫醒,那幾天就更是睡得格外漫長,既不想做飯也不想去研究那些藥劑,就只是不停睡覺,好像在吉原的時候沒能睡過安心覺
似的,睡夢中偶爾還會喃喃自語著什麼,仔細聽來都是些瑣碎的日常生活,他總是一知半解,卻莫名覺得興味盎然。
「蒸籠又壞掉了可惡,下次一定要去買本修電器的書!」
「明天晚飯是薩卡星球的豬玀肉……豬肉的話果然是只能做包子了吧……」
「說起來這飛船的水電費要交哪兒去?」
「宇宙少兒頻道也太變態了,連個地球人都雇不起就不要拍動作片啊……噁心巴拉的!」
巴拉巴拉巴拉……
如此這般,他忽然就想部下們常說廚娘越來越有團長夫人的風範了,閒不住的性格更是直逼萬能女傭。大抵是因為夜兔們多是除了戰鬥之外只懂得破壞的類型,唯一負責生活起居以及一切飲食的廚娘就顯得責任重大了些,她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經常能聽到她大呼小叫吼著他的部下們。
其實這個飛船上任意一個人都能輕易把她殺死,這些人還偏偏都任她罵著,起初多半是因為顧慮他的存在,但越是相處下去就會知道,這是她自己努力得來的結果。
她的脾氣很差但是對人卻很好,口不對心的程度已經堪稱阿伏兔口中的傲嬌典型.在宇宙飄蕩的這些日子早已不知不覺和整個師團的夜兔們熟稔起來,即便神威不對她的身份做過任何解釋,只有阿伏兔會在她出行的時候安排人跟在身後,但她依舊不知不覺贏得夜兔們的喜愛。
似乎是唯唯最初到船上那幾天眾人每天被迫吃包子吃出了心理陰影,廚娘偶爾生氣時鼓起臉頰的樣子也像極了那個白嫩圓滾的玩意,再加上和神威那明裡暗裡都帶點曖昧的關係,於是「包子夫人」的名號不知不覺傳開……當然是只在唯唯聽不到的地方。
於是,最近第七師團開始流傳著這樣的資訊……
「包子夫人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都不見她出門了。」夜兔甲一邊啃著以前保存起來的冷包子一邊念念有詞。
「聽說又是那什麼期?」夜兔乙一手捧著瓷碗喝冷湯,一邊頭也沒抬地指了指甲板上吹冷風的某只貓科動物,「連那傢伙都被趕出來啦。」
「不是,我聽說那天團長當了提督之後她就發火了,這兩天收拾東西住到星那屋去了,可憐我們團長升職了反而被老婆嫌棄了……」
路過的夜兔跟著應聲,懷裡抱著一包餅乾嚼得哢哢響,隨即迅速引來其餘兩人嫉妒的注視,他尤不自知地轉過頭準備繼續說點什麼,手裡的東西忽然被劫走了。
「這是什麼?」
「包子夫人新做的,正在廚房那邊發呢,見者有份。」那人頭也不回地繼續抓起一塊餅乾往嘴裡塞,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一口咬在了那個人形餅乾的脖子上,精准地咬下Q版小神威的腦袋,對面的兩人不約而同的出了一身冷汗。
「是嗎?」
身後那人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輕柔許多,隱隱卻有種熟悉到骨子裡的寒意,正在吃東西的人不自覺僵了下。注意到對面的兩人正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身後,他僵直地轉過頭去,自家新升官的少年團長正眯起眼笑得陽光燦爛的模樣,先前從他手裡拿走的餅乾早已在這人掌心碎成渣,他瞪大眼,手中的東西瞬間掉到地上。
「團……啊不,提督大人!這個是包子夫人……啊不,是廚娘小姐她……」
一句話顛來倒去還沒能說完,紅發長辮子少年已經背過身去不再理會他。因為不想被阿伏兔和唯唯輪番的碎碎念,神威很少去傷害自己的部下,卻不知正是這樣不知不覺讓夜兔們更加臣服於他,第七師團作為他人眼中只知戰鬥的團體也怪異地團結著。
大概是一族的人越來越少,即使夜兔們也隱隱開始懂得珍惜了吧。
當然夜兔的這種覺醒並沒有感染到神威,他的性格和神樂雖然不甚相像,骨子裡卻都根植著遺傳自母親的執拗因數。
自己選擇的路即使是要跪著也要走完,就算是明知前方什麼都沒有,就算是明知道前方是一條毀滅的道路……
「大嬸兒,你這樣做不怕團長大人一怒之下殺了你啊?」
紅發小男孩懷裡抱著一本jump搬著凳子坐在烤箱前一邊看一邊閒聊起來,偶爾一心三用地看一眼烘焙情況,正在揉面發洩的廚娘頓了下,隨即抬起手臂蹭了蹭臉上的麵粉。
「他最好氣到殺了我啊,反正這樣下去早晚整條船的命都要搭上去……」
「哎……對我這麼沒有信心?」
門口忽然傳來少年懶洋洋的聲音,唯唯轉過頭,神威正斜倚靠在門框上微笑地看著她,一手拎著一個有些眼熟的餅乾袋子晃了晃。
「至少我活著的時候不會讓你死的,這點可以安心。」
說著,他從袋子裡撈出一塊做成他自己形狀的餅乾塞到嘴裡嚼得哢嚓作響,唯唯卻是忽然捏起一團面朝他扔了過去。
「誰稀罕!」
十幾載她已經歷過幾種不同的人生,稱不上歷經滄桑卻也時常覺得自己心已老,自然就無所謂懼怕死亡。只是答應了麻衣子要看清這個世界的盡頭才活下來,只是向神樂保證她的哥哥會回去才會這樣守著神威,只是想找到讓姐姐孤身一輩子的人才以這種方式混跡在宇宙……
活著的時候總會想太多也會顧忌太多,想來活著確實是挺糾結的事情。總覺得沒有這些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似的,但事實上活著本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人們總是一廂情願想讓自己的生命顯得有價值甚至高貴一些,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犯二的心理把。
只有真正接近死亡的時候才會明白那些都是狗屁不通的東西,活下去的理由?不想死就夠了啊。
「喂!」
接過麵團就看到廚娘奔出去的身影,素來耐心良好的神威也忍不住有些要發毛的跡象,剛想開口叫住她,身後忽然傳來拉扯的力道,他轉過身,向來有些怕他的男孩仰起頭,小臉上的表情一片怪異。
「大嬸兒其實是在擔心你。」他不知哪裡來的膽子捏起一塊餅乾塞到嘴裡,鼓起臉頰道,「昨晚她好像做噩夢了,不停叫你不要死什麼的,差點勒死我……」
傲嬌的表達方式總是彆扭到令人髮指,尤其那個讓她全身心去擔憂的人似乎並沒有自己正在被關心著的自覺,更加沒有如果他死了也會有人傷心的自覺。
只是……
「阿伏兔,你說,地球人為什麼不能有話直說?」
如果是擔心的話直接說出來就好了,他雖然覺得這份情感很多餘,卻也不會有嘲笑她的興趣,為什麼她非要用這種扭曲的方式表達?
在睡夢中被人晃醒的大叔懶懶地靠在甲板上垂著腦袋,聽到自家上司這番略顯憂鬱氣質的問題,大叔的嘴角抽搐了下。
「我當是什麼事……那叫傲嬌。」他抬起頭指了指遙遠的家鄉方向,「還有那不是地球人的特質,事實上只要是女人都會有點這種天分吧……當喜歡的人不知道她喜歡他的時候。」
「哎……之前就想說了,阿伏兔好像對女人方面很有經驗的樣子。」紅發少年一手撐起坐在甲板欄杆上無聊地踢著腿,宇宙上一片黑暗,永遠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唯有甲板上的燈光把少年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一晃一晃,像是他即將踏上的道路一般動盪且迷茫。
不知終點的旅程。
「只是看得多了而已。」困急的阿伏兔打了個呵欠,「這種時候團長……提督你就不用再追問了,女人被逼急了可是很可怕的……話說她什麼時候心情會變好啊,我已經受夠了冷包子了,這麼大的飛船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會用蒸籠的人,難道是天要亡我夜兔族……」
眼瞅著這人越說下去越興奮,神威驀地從欄杆上跳下來,抬腳往阿伏兔的背後踹過去。
「你該去睡覺了。」
「嗨嗨……」習慣了上司過河拆橋的行徑,阿伏兔揉了揉腰站起身朝自己房間走去,剛走出幾步又驀地轉過頭,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說起來,聽說今晚有那什麼流星雨來著,女人都喜歡這種東西的,不知道廚娘小姐有沒有看過啊……看過就當我沒說了……」
作為常年居住在地下城的人,唯唯自然是沒見識過所謂流星雨這種東西的,不過那並不是她半夜不睡覺的理由,當然更不是她睡夢中突然被人打包扛出來的理由。
「……你幹嘛?」
半夜被帶到甲板上的廚娘掙扎著想要掙開身上的被子,一邊努力朝神威瞪眼表達自己的不滿。想起先前這人忽然沖進星的房間三下五除二把她捆在被子裡就扛出來,她頓時覺得大腦一團混亂,不知道他到底打什麼主意,對方卻只是心情良好地坐在欄杆上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唇角雖然是笑著的,眼睛卻不似往日那般眯起,蔚藍的眼眸似極她最愛的那片光景,唯唯受了蠱惑般朝頭頂看過去,驀地怔住了。
大片流光從頭頂而過,一瞬間照亮了那片永遠沒有光明的天空,那是廚娘在夢裡都不曾想像過的美好光景,如此明亮耀眼,仿佛每一顆都承載了無數希望般順著夜空滑下。唯唯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承接那片美麗的光景,卻驀地倒在地上,這才醒悟到自己還被捆成春捲狀,她不由氣結。
「快點放開我啊!」
「放開的話,唯唯會說實話嗎?」神威低下頭看著她,注意到唯唯的表情變了下,他眯起眼勾起唇角,「『很喜歡流星雨啊』這樣直白的話,會在我面前說嗎?」
「春捲」裡的人帶著被子滾了一圈,改為臉朝下趴在甲板上。
「絕對不要。」她悶悶地哼了聲。
「為什麼?」
「說出來……就會不見的。」
而她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源自命運的惡意。
第三五訓
教出騙子學生的老師一定是個更大的騙子。
白色城管忽然降臨在江戶的時候,連綿陰雨已經下了好幾天,黑色長髮的女人身披白色雨衣面無表情地走在最前列,肩頭的紅鷹像是不怕被雨淋似地昂首挺胸,被雨水打濕的羽毛緊緊地貼在身上,顯露出它比最初出現時要肥出兩圈的圓潤身材,讓緊跟著而來的一番隊隊員們紛紛忍俊不禁。
「隊長真是用心良苦,看這非常時期的糧食被喂得那麼肥,到時候就可以飽餐一頓了。」
「哎?原來隊長是因為這個才養它的嗎?」
「至少我們的精英組長是這麼想的,你看那雞……啊不,紅鷹,除了會飛之外與豬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哈哈,這倒是沒錯。」
一直被紅鷹欺負的隊員們小聲地交換著八卦資訊,其實多半也只是想說出來嚇唬一下聽力和視力都十分敏銳的傢伙,看到原本趾高氣揚的鳥兒果然瑟縮起翅膀悄悄縮在女人肩窩,眾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紅鷹瞬間抖了下。
「怎麼了?」
似乎是察覺到它的異樣,正在淋著雨前進的女人頓了下,側過頭正要說話,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皺起眉從口袋裡撈出套上防雨罩的白色手機,短信卻意外的不是神煩上司發來的。
【跟他們說你去買鳥食,然後一個人從前面路口左手邊第一個走進去,異三郎讓你幫那個人做件事。】
搞什麼鬼?
儘管心理有些納悶,真尋卻並沒有懷疑信女的習慣。也許正因為互相知曉對方的一切,那位昔日同僚算是這個地球上唯一一個可以讓她毫無緣由地信任的人,也因此才會以這種方式在做江戶員警……以她的出身與經歷來說多少有些可笑又荒謬的職業。
丟下手下正準備拐彎的時候,肩膀上的紅鷹驀地飛了出去,前進方向剛好是她的目的地。她下意識地皺起眉跟上,走到那扇門口的時候,雨勢忽然變大,她抬手敲了敲門,原本就虛掩著的門閃開一條縫隙。
「……有人嗎?」
屋裡很黑暗,雖然對她的視力來說並無大礙,但先前飛進來的紅鷹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心底不自覺多了幾分警惕,一手擱在劍柄上另一手推開門走進去,身後的門忽然被關上了。幾不可察的氣息從身後傳來,驚醒了她本就緊繃的神經,她直覺地拔出劍橫在來人跟前,卻被人用力握住了手腕,肩膀處一陣發麻,長劍掉在地上發出「咣啷」的聲響,原本被人抓住的紅鷹立即驚叫起來,真尋心頭一顫。
「好像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這種場景。」
男人的聲音依舊是冷冽中自帶一股誘人瘋狂的味道,她心頭的疑惑幾乎已經變成了肯定,氣息太近阻礙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卻直覺地伸腳踩了下去。對方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她迅速退離他身邊很遠。
「你又想做什麼?」
幼時被騙是因為還小又懂得太少,正處於對外界充滿嚮往的時候才會輕易被他所拐,這些年她懂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早已不是那個天真的小女孩了。
也許正因恨才會對這人有諸多瞭解,在那個亂世中脫穎而出的攘夷四人中最具領導才能的人非高杉莫屬,如果松陽沒死,高杉勢必會成為如泥水次郎長一樣的人物,而事實是松陽最終還是去了,於是高杉成為了最讓幕府不安的恐怖分子。
這個男人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一言一行都有他的打算,一舉一動都掩飾不住想要破壞的欲望,她不會蠢到以為這人是對自己感到愧疚才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更加不會覺得高杉不會對她出手。
「沒什麼,只是想看看我可愛的小寵物現在怎麼樣了而已。」
高杉勾起嘴角輕笑了聲,一邊拎著正不斷掙扎的紅鷹,另一手舉著煙杆,說話的時候視線卻是直勾勾地看著真尋,不覺有異的女人兀自皺起眉一邊扯□上的雨衣一邊鄙夷這人的惡趣味,屋內的燈忽然亮了,她下意識地打量了下屋內的環境。
「這裡是你在地球的基地?」
「誰知道呢。」高杉順手把正撲騰不斷的肥鳥塞到籠子裡,唯露在外的眸子微微眯起打量著正瑟瑟發抖的小傢伙,「一段時間不見好像過得很好。」
這回總算聽出他一語雙關的話,真尋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你到底要做什麼?」想到賣關子讓她到這裡來的人,她皺起眉拿出手機翻出號碼,還沒來得及撥出去,高杉忽然開口了。
「殺德川定定……」意外地坦白,多半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會明白他在說什麼。
「啪」
手機忽然掉到地上,驚醒真尋一瞬間放空的神智,她轉過頭,臉上的表情帶著掩飾不住的惶恐。
「……你說誰?」
「身為烏鴉居然會不記得前任將軍大人?」高杉忽然笑了起來,舉起他的劍,像是在欣賞什麼藝術品般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嘴角洩露出的冷意卻讓真尋的大腦再度有些混亂。
「還是你真如那位精英大人所說的……害怕那個人?」
「他不是人!」真尋驀地叫了起來,看到高杉正用一種近乎譴責的視線看著她,她不自覺咬住嘴唇,原本就有些發白的臉龐越發顯得慘白,「他是個惡魔……」
即使相識不深也知道少有什麼能讓這女人有這樣的反應,高杉眯起眼,看到女人忽然聯手機都沒撿就推開門跑了出去,他不自覺皺眉,莫名想起那日佐佐木異三郎說的話。
「信女小姐的屬性裡包含了寡言這一項呢,所以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是很瞭解。不過就是那種展開吧?將不聽話的獵犬和羊放在一起,想要刺激獵犬的野性,卻沒想到獵犬被羊馴服了……」
其實是誰都沒預料到的事,不管是年幼的女孩已經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找到逃跑路線,還是跑掉的女孩居然又會回來,甚至後來他們刻意為之的放養計畫……那個名叫梟的女孩,一直都超出他們的計畫外。
「她和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遠遠看到真尋從巷口跑出去,信女一手捧著甜甜圈塞到嘴裡,一邊把視線從望遠鏡前挪開。
「不管殺了多少人,做了什麼樣骯髒的任務,在大家的眼神都逐漸變得冰冷又無法再變化的時候,只有她還是那副每天都充滿希望的樣子……」
笑與怒,悲與喜,她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做出最準確的情緒表達。原本該是在眾多人裡特立獨行的存在,偏偏她似乎天生具有可以隱藏自己氣息的才能,不經意間就消失於眾人視線,經常一個人溜到牢籠裡去找「那個人」。
那年她年幼,逃跑未遂之後被丟在牢房讓她自己反省,女孩臉上的血漬還沒擦淨,小小年紀就已經漸漸不知道怎麼樣讓表情變化,只沉默地蹲坐在角落。剛剛經歷過背叛的女孩被滿腦子混亂的情感糾纏,她幾乎都快招架不住,握住那把緊急奪過來的匕首一下一下自虐似地紮著自己的手,前方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成年男人的手,即便是常年被關在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依舊溫潤且修長,她詫異地抬起頭,來不及收回的眼神裡隱隱洩露出一股潮紅。
那時的她還不能理解的,名為悲傷的情感。
「這麼漂亮的手,染上血色似乎有些暴殄天物了。」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吉田松陽的聲音,也是第一次知道「人」的溫度。
他看起來很虛弱,伸出手的動作帶動手腕上的鐵鍊嘩嘩作響,她極為緩慢地眨了眨眼,察覺到男人將手放在她的頭頂,隨即眯起眼朝她笑了笑。
「在這種地方遇見也是某種緣分吧,也許我的學生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抱歉。」他拿過那把匕首指了指上面的吉田家的徽章標誌,「我是吉田松陽。」
人的一生會遇到多少人?
沒有人會去計算每天和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數,但作為烏鴉被訓練成長的女孩卻是不同的。今天還在說話的人也許明天就不見了蹤影,昨天約好了一起去練習的人今天卻到處都找不到了,她害怕自己會遺忘那些曾經經過她生命中的人,總是竭盡全力地記住所有。
如果連她也忘記了,真的就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存在過了。
從相識起就知道他不久之後就會死亡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做吉田松陽。
「松陽。」
她極喜歡叫她的名字,不是一般直譯的「Shouyou」,而是意義上的叫法。
松是不管什麼時候都挺直的樹,陽是太陽的陽……松陽,永遠不會丟失的太陽。
「松陽,我回來了。」
穿越長長的走廊來到那座幾乎被廢棄的牢籠,棕色長髮的男人正斜靠在牆壁上看書,聽到她的聲音,他抬起頭合上手中的書本,朝她招了招手。
「回來得剛好。」男人安靜的面孔上緩緩揚起一抹溫柔的笑容,「我想到了,就叫真尋怎麼樣?」
「唔,什麼意思?」
「上次你不是問我嗎?這種骯髒的世界也要活下去的理由。」他站起身朝她走過來,鐵鍊的聲音緩慢地楔入耳膜,少女有些怔愣,松陽卻只是一如既往地伸手拍了拍她的額頭。
「只要你真正活下去就一定可以找到的。」
她看起來精明無比,卻總是會被這些細枝末節又看似充滿希望的話影響。那個男人的謊言太可怕,讓她恨不得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眼。
她活下去了,不是為了找當年欺騙了她的男孩復仇,也不是為了有一天從那個世界逃離出去,而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和那個滿嘴謊言的男人一起去將謊言實現,去尋找真正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那個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絕對不會死」的男人卻死了。
「妖言惑眾,你的好學生壞了老夫多少好事,現在又來腐蝕老夫精心培育的烏鴉,著實該死。」
鮮血噴灑在臉上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溫熱的,卻帶著來自地獄的陰涼,寒氣從腳底侵入到骨髓,有什麼從眼眶裡湧出遮住視線,和著臉頰上的鮮血滾落,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騙子,騙子的老師果然是個大騙子。
她忽然笑了起來,極力壓抑的悲痛中隱隱竟有股歇斯底里的味道,低垂的視線遮住腦海裡生平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殺意。
德川定定,只有這個人一定要死。
第三六訓
要遠離臉上有繃帶的男人。
江戶的天氣越發詭異,連綿飄了幾天的細雨不知不覺大了起來,正漫無目的狂奔的女人被淋了個正著。從身體內部開始感覺到寒意的時候,秋山真尋莫名想起剛脫離奈落那天的事情。
那時她已經成長到足夠甩開那些無用的追兵,卻依舊躲不過同期最優秀的奈落三羽的追捕。在江戶街頭被追上的時候適逢大雨,她所有的特技在那人面前都毫無用處,她本以為自己會死的,在名為骸的少女將劍指到她面前的時候。
「離開奈落,打算去哪裡?」
藍色長髮的少女一手持劍,微微偏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起來似乎是真的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不由笑了起來。
「唔,想學點除了殺人以外的技能……比如做料理之類的?」
因為不抱希望,她反而更能坦然以對,一邊漫無邊際地說著自己無聊之下曾經有過的念想一邊打量著眼前的追兵。記憶中這個幼年時就天賦爆表被賦予奈落三羽稱號的同期少女並不愛講話,那雙發亮的眸子似乎從來都沒有焦距,看著人的時候卻莫名透著一股好奇的色彩。
就像此刻。
「為什麼不是點心?」
少女忽然開口,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顯出些許糾結,眉毛也微微皺起,雨水打濕兩人身上的衣衫,卻沒有人有空去在乎這些。
「哎?」
「甜甜的……又不會粘手,」那時還叫做骸的女孩眯起眼伸出舌頭輕舔了下嘴唇,似乎是在回味什麼,一邊喃喃自語,「一圈一圈……很喜歡。」
「……是說甜甜圈?」
「啊,是叫這個名字呢。」骸的心情忽然大好,擱在她眼前的劍也收了起來,她疑惑地抬起頭,少女已經把劍收回劍鞘。
「那麼,修行料理的時候也學著去做做這個怎麼樣?」說罷,少女沒等她回應就背過身去揮了揮手,「就這樣約定了,等你成為了世界第一的點心師,要每天做甜甜圈給我吃。」
「骸……」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人離開的背影,一句「你要放過我嗎」還沒問出口,對方忽然又轉過頭來,雙目炯炯地看著她。
「在那之前如果再被我捉到,殺了你。」
「捉迷藏結束了哦。」
前方傳來熟悉的女聲,打斷真尋兀自陷入過去的思緒,她停下腳步抬起頭,已經從少女成長為女人的昔日同期依舊維持著面無表情的模樣。因為擔心心愛的甜甜圈被雨淋壞,信女難得沒有邊吃邊和她對話,黑亮的眸子卻清晰地映出她一臉狼狽的模樣。
「異三郎說要無條件支持那個男人,真尋認為如何?」
「那不是組長和副組長你們該去考慮的問題嗎?」她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心頭太過紛亂,她一時未曾察覺身體的異狀,只覺得視線逐漸模糊,額頭也有些發脹,不由伸出手扶住身旁的牆壁斜靠在上面,下一刻,信女的劍尖就忽然出現在眼前。
「異三郎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說著,劍尖又往前挪了些,「真尋做好為了這個答案去死的覺悟了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真尋皺起眉,對眼前的劍尖視若無睹,已經成漿糊的大腦不夠她去思考那位精英隊長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只下意識地應了聲,「我只是……」
只是什麼呢?
她想說她的命原本就是信女留下的,如果想拿去就直接拿去好了,無端搞上這一出反而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她努力撐開眼皮想要問清楚,身體卻漸漸無力起來,下一刻便順著牆角倒了下去。
意識的最後,是信女蹲在她跟前依舊囧囧有神的雙眼。
「抱歉。」
她在抱歉什麼呢……
看到她昏迷過去,信女收起劍往後退出兩步,遠遠飛過來的紅鷹緊張地落在真尋身旁怪叫起來,她轉過頭看向角落裡緩緩朝這裡走過來的男人。
「她說她殺死過很多人,真正想殺的人卻還活著,一個是不能下手,一個是下不了手。」
她在來不及學會什麼叫愛的時候就先學會了恨,卻在恨意還沒來得及擴散的時候再一次被人所騙,想要殺死那個騙子的念頭就在那時候漸漸消散,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找到和騙子和平共處的辦法,直到她再一次被拋棄。
那個騙子的老師死了,說著「我絕對不會離開」這樣的謊話,說著「總有一天你會喜歡上我的學生們」這般臭美的話,說著「地球很快就會太平」的童話,在她面前失去生命跡象……恨意再度湧上。
恨,恨到想要殺了他所鍾愛的每一個學生,卻又矛盾地總會在看到桂落難的時候去幫他一把,看到高杉晉助的那一刻想起松陽說抱歉時一臉苦笑的表情,於是終是下不去手,終是無法面對,只好盡力逃離。
「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回答挺榮幸?」男人撐著傘走過來在真尋跟前停下,彎腰把礙事的紅鷹揮開,隨即伸手把地上的女人撈了起來。
「人我帶走了。」
信女沒有說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到他抱起真尋背過身去,她極為緩慢地眨了眨眼。
「松陽死的時候,我也在場。」
高杉的腳步驀地一頓,大雨模糊了每個人的身影,信女看不清這人到底做出了什麼樣的反應,當然她也不關心這些,只是……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烏鴉也是有眼淚的。」
儘管流淚的人自己毫無所覺,但自小就愛觀察周圍人的信女卻清楚地捕捉到了那位同期的眼神變化,一直以來都用高壓與恐懼來控制奈落旗下殺手的那個男人似乎並不知道自己踩到了不該被觸及的開關,也更不知道自那時起他便給自己樹立了死亡預警。
「所以?」高杉緩緩轉過身來,唇角勾起一抹極端冷漠的笑容,「即使如此我也不會讓給她。」
能殺那個人的只能是他,即使是她也別想奪走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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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日子過久了總會有種時間並沒有前進的感覺,最近唯唯常覺得自己越來越墮落,似乎已經逐漸忘記了自己會踏入宇宙之途的目的,反而莫名地眷戀起現在這樣的生活。
那天唯唯和神威在甲板上看流星雨的事被一個剛好夜裡出來找廁所的團員看到,眾人對這兩人的關係就越發心照不宣了。原本一直背地裡熱鬧哄哄的「包子夫人」似乎漸漸名正言順起來,偶爾和春雨的其他師團接頭的時候,夜兔們也會不經意地提起,於是唯唯的存在終於引起春雨的注目。
「第八師團一直是負責技術開發的,一群只會搞研究的傢伙,跟我們第七師團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今天這是吹得哪門子風?」
突如其來的交涉讓飛船暫停在一個偏遠的星球,紅發男孩搬著小凳子坐在電視牆前碎碎出聲,原本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的廚娘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只懶洋洋地應了聲,雙目炯炯地盯著電視機,嘴裡的瓜子快掉出來了都沒注意到,星不由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
「喂,大嬸,團長沒跟你說嗎?」
「別吵。」正看到精彩之處的唯唯順手拍了他腦門一下,隨即也顧不得嗑瓜子了,兀自伸手揉了揉眼睛,一邊苦澀出聲,「怎麼可以這樣就死掉啊……太可恨了!」
啥玩意?
滿腦子都是問號的男孩終於耐不住疑惑將視線轉向電視,這才想起不久前宇宙電視臺突然一反常態引進了一大批長篇電視劇,終於擺脫了深夜「動作」電影和動物世界的廚娘也跟著培養出了新的愛好——像地球上普通家庭主婦一樣開始迷戀各種狗血的連續劇,已經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據說她常半夜正睡著的時候爬起來打開電視,只為了第一時間看到某某電視劇的更新,看到激動處把神威吵醒的事兒也沒少做,住在隔壁的星經常在夜半被兩人爭吵的聲音吵醒,每每側耳傾聽的結果總是忍俊不禁。
「……你很想死嗎?」
「是啊,我現在高興得快死掉了!xxx怎麼可以這麼帥!」
「……誰?」
「就是那個ooo裡的男二號xxx啊!上次跟你說過的,他和yyy好般配啊,哎呀看得我心花怒放激動得睡不著……哎?混蛋不許拔插頭啊!」
「去睡覺和我去拆了它,選哪個?」
「……睡覺。」
於是世界終於獲得短暫的清靜,不過星卻被滿腹的好奇弄得睡不著了。
歸根究底,那兩個人這麼久睡在一張床上都幹嘛了?
關於這個疑惑,作為第七師團的吉祥物兼戰鬥先鋒兼團長夫人寵物的呆毛被星列為第一位採訪對象,小傢伙對著翻譯器不情不願地哼了聲便扭頭走了,星好奇地看向螢幕,隨即險些噴了出去。
【拜託誰去教會那兩個人什麼是正常的男女交往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所以說呆毛會跑到甲板上睡的真相原來是這個嗎?
就是這般連呆毛都忍不住吐槽的兩個人,幾乎完全沒有共同點,吵吵鬧鬧看似絕對無法相容,卻又比任何人都瞭解對方的一切,也許正因如此才能以這樣有些奇葩的方式共存下去。
「嗚嗚怎麼可以去死嘛……太可惡了……不能死啊!」
頭頂傳來廚娘旁若無人的哭聲,星抬起頭,天知道電視劇裡是男主死了爹還是女主死了娘的,背景音樂那叫一個壓抑啊,直看得唯唯雙目泛紅眼淚嘩嘩往下流,星急忙站起來試圖安慰她,門口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怎麼了?」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哭得稀裡嘩啦的廚娘立即拿起遙控器關了電源,伸手大力抹了抹眼,抬起頭努力朝門口的人笑得溫柔燦爛。
「啊,回來了,吃過了嗎?沒吃我去做……」一邊說一邊迅速竄到門口打算溜出去,神威卻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頭髮,向來愛笑的臉孔鮮少地露出一抹近乎不悅的味道。
「第八師團的團長為什麼會認識你?」
「哈?」
那又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