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之第九幕
有光從指縫間漏出,將漆黑的視野稍稍照亮了一些。
衿衣呆怔了好一會兒,才從先前的茫然中回過神。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掌，發現掌心中竟然躺著一片盈盈發光的羽毛。
它幾乎通體純白，其上有紅色的不明花紋,從形狀來看無法判斷來自哪種生物,但應該不屬於普通的鳥類。溫暖的光芒正不斷自羽毛中溢出,與此同時還能感受到某種魔力的存在。
如果沒有記錯,剛才被那棵巨木吞進來時她順手在光源中心抓住了某樣東西——難道那東西就是它？
衿衣撇撇嘴角,借著這股微光將四周打量了一番，這個空間似乎是某種過渡地帶,沒有時間的流逝,也沒有任何活物存在,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但誰知道這片黑暗裡會有什麼呢？
雖然這種地方並不是完全為了吞噬而存在，然而大部分情況下，因為空間的不穩定，許許多多來到這裡的「東西」最後大概也化作了黑暗本身吧。
衿衣想了想，舉起羽毛開始緩步移動。雖然不能確定，但這片羽毛似乎正在指引她前往某個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可以感覺到另一種光的存在，又走了一段距離後，一束白光猛然自前方射來，她條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擋了下，下一瞬間，身邊的氛圍完全改變了。
「嘟——」
尖銳的車鳴聲自身邊呼嘯而過，耳旁充斥著喧鬧的人聲笑聲，空氣中甚至還飄來甜點膩人的香氣。
衿衣驚訝地睜開眼，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站在了一條商業街上，街對面就是人來人往的電車站。她對這一帶的建築再熟悉不過，而車站前碩大的標誌也確認了她的猜測——沒錯，這裡確實是友枝町。
可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女生下意識低頭看向手裡的羽毛，它安靜地躺著，就像一根普通羽毛，甚至不再發光，輕得如同冬季的雪花。
難道是它將她帶來的？現在因為已經到達目的地所以才沒有動靜了嗎？
衿衣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順著商店街先四處閒逛。
沿路店鋪的佈置像極了記憶中的模樣，但總覺得與先前去友枝町時見到的不太相同。她疑惑地轉頭四顧，快走到路口時，前面的蛋糕店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穿著友枝小學制服的女孩子率先嬉笑著跑出來：「我們快點回去吧媽媽！要給拓也也試試新口味的蛋糕哦~」
女孩聲音清脆，語調歡快地向上揚起。跟在她後面的年輕女人拎著一個大蛋糕盒子，寵溺地搖頭笑道：「別亂跑哦，小心行人，衿衣。」
杏本衿衣猛地僵在了原地。
身體像是被誰死死按住，她想要掙扎想要逃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前面戴黑色帽子的小女生雀躍地回過頭來，那張臉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五官，還有天真爛漫的笑容：「我知道啦！」
她記得這一天。
那是十一歲那年得知搬家一事前的下午。就在這天晚上，她的父親宣佈了因為工作調動而需要搬去並盛町的消息。
她在後來無數次的回憶中都恨不得改變這一天，恨不得將這一天完全抹去——如果不搬家，如果她的父親不去並盛，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時候，衿衣終於明白了羽毛帶她來這裡的理由。
不管這個友枝町是哪一個次元，她既然來了，就一定要避免那件事情的發生。
——誰說過去不能改變。
衿衣並沒有跟著年幼的自己和母親一起離開。她對這個地方無比熟悉，自然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現在時間還早，她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如何阻止搬家一事。
她的父親是大學裡的教授，這時候應該還在學校。那個人回家的時間一般都很固定，這一天似乎也是將近傍晚的時候才回到家裡。
衿衣一邊考慮著對策一邊往家的方向走，路上遇到不少行人，其中還有好幾個認識的街坊鄰居，但不知為何他們竟然都當做沒看見似的直接走了過去，甚至一點都沒有對她的長相產生疑惑。
走到距離杏本家還有三個街區時，天色終於開始變暗。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有多少人，隔著街道偶爾能聽到車輛經過的聲音。衿衣無所事事地在花壇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稍事休息。
一隻黑貓從旁邊的牆頭上跳下來，隔著一定距離警惕又好奇地打量她。她也偏頭看它，忽然一錘手，從口袋裡翻出了一個小包裝袋。
「早上順手從旅館裡帶出來的，沒想到還在。」少女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包裝袋，拿起裡面的一塊曲奇咬了一口，再將剩下的掰成碎片放在手心裡朝黑貓揚了揚，「要嗎？真是便宜你了。」
黑貓沒有動，一眨不眨看著她像是在確定她的可信度，卻也沒有離開。衿衣只好將曲奇碎片往地上一丟，自己又拿出一塊塞進嘴裡。
等她吃到第三塊時，黑貓終於慢吞吞移了過來。但它似乎仍在忌憚她，看了她好久才小心地從地上的曲奇中咬了一塊，嚼碎了咽下。
衿衣挑了挑眉，笑道：「味道還不錯吧，所以說貓真是最難伺候的動物了。」
黑貓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抬頭看了一眼，在那雙油綠的貓瞳中，倒映出她背後花壇中的綠植，卻唯獨沒有她。緊接著，這只小動物迅速低下頭，對著地上的食物狼吞虎嚥起來。
衿衣歎出口氣，又往地上放了些曲奇。
現在基本上可以確定，她並沒有以實體狀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大概也只有像黑貓這樣有靈力的動物才能看到她了。
仔細想想，雖然她從小就喜歡小動物，但能對貓科動物如此耐心還是跟了沙耶之後的事情。尤其是看到黑貓，總會覺得親切。
她並非感激，只是這麼久以來，能成為支柱的只剩下沙耶。
無論如何，他都是特別的。
就在這時，街角處行來一輛單車，她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頓時嚇得站了起來。幸好騎車的人並沒有注意到這邊，她急忙做出個結界將自己隱藏起來，屏息靜氣地等待對方離開。
那少年穿著星條高中的制服，身後背著個書包，黑髮黑眼身材頎長，就長相來看足以用英俊形容。
這正是當年十六歲的木之本桃矢。
衿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其實就算被看見也不會有問題。她現在只是靈體，最多被認成杏本家某位過世的親人，而且以桃矢的性格肯定也不會告訴其他人。可衿衣還是繃緊了神經，全神貫注地盯著桃矢不敢放鬆。
現在他們兩人只相差一年，這樣看起來，原來這時的桃矢還是相當稚嫩的，年輕的臉龐輪廓鋒利，眼睛倒是依舊明亮深邃。
衿衣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將手按在薄薄的結界上，胸口不知為何忽然泛起一股酸澀。他們明明就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卻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少年終於還是騎著車從眼前迅速經過，不過這樣一來衿衣也松了口氣。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想要將剩下的曲奇都留給黑貓後就離開，誰知就在這時，桃矢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不偏不倚地對準這個方向，她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將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上。
然而這個過程不過持續了三秒。桃矢馬上就移開了視線，似乎還因為困惑而皺了皺眉。衿衣好不容易將吊著的那半口氣吐出來，再次看去時，少年已經變成了路盡頭的一個黑點。
「呼……還好沒看到……」她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將曲奇放到地上後便繼續往前走去。黑貓蹲坐在地上，低頭嗅了嗅那一堆曲奇，最後抬起頭沖她微弱地叫了一聲。
女生瀟灑地擺擺手，沒有回頭。
杏本家已經不遠，但她沒有選擇直接過去，而是最終在她父親回家必經的小路旁停了下來。天色已暗，路燈漸次亮起，這條路本就不是主要道路，此時幾乎連個人影也看不到。
她算了算時間，果然沒過多久，就見一個男人拎著公事包走了過來。兩年多未見，這個人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光看身形就給人溫文爾雅的感覺。
她已經忘記了他的臉，乾脆也不想再想起來了。
衿衣閉了閉眼，嘴角牽出一個嘲諷的弧度，與此同時，手中的匕首已蓄勢待發。
她沒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就只好這麼做了。
只要除掉罪魁禍首，這個父親就不會將所有的希望和期待毀掉了！就算只有母親，他們三個人也一定可以生活下去！
衿衣止不住咧開嘴，瘋狂地舉起匕首沖出去。然而腳下才動了一步，背後忽然伸出一雙手，將她牢牢扯住：「請住手！不可以那樣做！」
那是個少女的聲音，雖因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不自然，卻仍能感受到其中的溫婉嫺靜。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人的緣故，口袋裡的羽毛竟一下子發出耀目白光。
衿衣嚇了一跳，急忙壓住口袋。眼看著要錯過最好的時機，她使勁掙開對方的鉗制，再次握著匕首朝路上渾然不覺的男人沖去。
「不行！」身後的少女震驚地撲過來，一把扯住她的手臂重新又拉回陰影下。路燈光在她臉上一閃而過，衿衣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終於沒再掙扎。
「小櫻？」準確地說，應該是再過幾年後成年的小櫻。她已經出落得美麗大方，棕色的短髮依然可愛又清爽。
可問題是，在這個次元裡，木之本櫻應該才只有九歲，絕不會是這個樣貌。
她不解地盯著對方，少女只是友好地笑了下，順勢看了眼街道上走遠的男人，隨即松了口氣般對衿衣道：「太好了，趕上了呢。」
衿衣皺了皺眉，疑惑道：「趕上了什麼？你到底是誰？為什麼……」
「這個……」小櫻似乎不知如何解釋，猶豫著道，「你願意跟我離開這個空間嗎？我想到了外面你也就能明白我阻止你的理由了。」
「外面是什麼意思？」
這一次，小櫻思考了一會兒，答道：「小狼君說，這個空間是某個記憶片段，而你被困在了這裡，不出去的話就只能永遠徘徊在這一天了。」
這個回答倒確實令衿衣吃了一驚。她本以為這裡只是另外的次元，卻沒想到自己原來還是沒走出最開始的過渡空間。「回憶的話，果然是像夢一樣的存在吧。」她喃喃自語了一句，忽然道，「那你剛才為什麼要阻止我殺那個人？」
小櫻先是一愣，隨即正色道：「夢與現實是會相互影響的，如果發生了扭曲不是會很糟糕嗎？更何況……殺人總是不對的。」
「反正已經殺過一次，再殺一次也沒差。」衿衣哼了聲，別開頭滿不在乎地道，「話說回來，既然這裡是我的記憶，你又是怎麼進來的？」
小櫻眨了眨眼，伸手指向她口袋裡仍在發光的白色羽毛：「大概是因為它在這裡吧。那是我的記憶，我是來找回它的。」
這種形狀的記憶碎片？衿衣忍不住將羽毛拿在手裡仔細打量了番，隨即皺起眉，警惕地看向小櫻：「你果然不是小櫻。」
「我確實叫這個名字，但並不是你認識的木之本櫻小姐。她現在很擔心你，總之可以跟我一起離開這裡嗎？」
衿衣沒說話，低頭握著羽毛思考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應了聲。她總歸是要離開這裡的，也得趕快回到箱根的山上，既然現在有人願意帶她出去，她又何樂而不為？
「那好吧，我先跟你出去。不過這東西……」衿衣揚了揚手中的羽毛，「現在可不會給你。」
小櫻搖搖頭，隨即笑著握住她的手腕，也不知沖哪裡喊了一聲「摩可拿」，下一瞬間，兩人便被白色的漩渦包圍，一起往某個未知的地方。
第50章 五之第十幕
腳底落在堅硬的地面上,鼻間忽然嗅到帶著寒意的濕氣。與此同時，包圍著兩人的白色漩渦迅速收縮直至消失,最後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幢白色大樓。
此時,衿衣和小櫻就站在這棟建築旁的花園裡。大概是剛下過雨,土壤還是濕的,光禿禿的樹枝上甚至能看到豆大的水珠，草坪旁邊的路面也被染成了深色。
衿衣隨意看了眼四周，大樓一層有間房間的窗戶正開著,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靠牆的白色床單,床邊放著打點滴用的不銹鋼立杆,上面還掛著三瓶大小不同的鹽水瓶。
原來是醫院的住院樓嗎？
衿衣不解為什麼小櫻要帶她來這裡,正疑惑著,只見原本站在那扇窗戶外的幾人已關切地迎了上來。那是三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其中一個和小櫻差不多年紀，就像是李小狼的成人版。
小櫻看到他們，立刻就笑道：「我回來了，小狼君，法伊先生，黑鋼先生。」
「歡迎回來，小櫻！」話音未落，一隻白色的圓球狀物體便撲進了她懷裡。小櫻伸手接住它，滿臉都是笑意：「我回來了，摩可拿。」
幾人相互打過招呼後，小狼便率先將目光投向了衿衣。他們大概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並沒有誰多問，其中那位金色半長髮帶著眼罩的漂亮男人將她打量一番後，意味深長地道：「從這情況看來並不是帶回來就能解決的問題呢~」
衿衣忍不住皺了皺眉，想要發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其他人沒有說話，小櫻和小狼不約而同露出擔憂的表情，唯獨那名叫摩可拿的奇怪生物歪著身子像是思考了片刻後，忽然縱身一躍朝她撲來。
衿衣立馬往旁邊一躲，摩可拿落在地上，不甘心地哼了一聲，像只大皮球似地馬上又彈了起來。
衿衣繼續躲開，摩可拿又再接再厲地撲過來……
躲……撲……躲……撲……
如此迴圈了不知多少次，女生終於忍無可忍地停止了動作，不耐煩道：「你到底要幹嘛啊，白饅頭！」
「嘿嘿，有空隙！」摩可拿得意地一笑，「嘣」地又撲了上來。
衿衣乾脆就站在原地，無所謂地看著它蹦到面前，正猶豫著要不要將這傢伙拍回去，誰知對方忽然就穿過她的身體，落在了後面的草坪上。
衿衣整個人都愣住了，低頭看去，只見剛才被摩可拿穿過的位置如同水波一般晃蕩了兩下，很快又歸於平靜。
她之前怎麼就沒發現呢？自己的身體竟然是透明的，難道這裡依舊不是現實？
大概是她臉上的震驚表現得太明顯，金髮男人笑眯眯地解釋道：「因為你現在只是意識體，所以才會是透明的，不用害怕哦~」
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實在讓人不知如何吐槽，衿衣吐出口氣，煩躁地抓了把頭髮：「我說啊，在此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帶來這裡？我在箱根還有事情沒有解決必須快點回去啊。」
聽她這麼說，小狼上前一步，略顯歉意地道：「抱歉，我們沒有把事情解釋清楚，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
「喂，外面到底為什麼這麼吵啊。」
青年的聲音猛然插入談話中，幾人下意識循聲望過去，只見一名黑髮青年正從方才打開的窗戶邊探出半個身子。見到他們，他不由自主皺了皺眉，又似無可奈何，「是你們啊。」
衿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不由自主睜大了眼。她琥珀色的眼睛裡倒映出對方深邃的黑眸和冷冽的輪廓，那張臉比幾個小時前見到的成熟了不止一點，當時顯而易見的稚嫩早已褪去，此時剩下的是淡然和靜謐。
可是，這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於此同時，小狼轉過身，朝對方禮貌地點了點頭：「又見面了，桃矢先生。」
衿衣顧不得許多，快步跑到窗邊，不可思議地盯著桃矢的臉問道：「桃矢？！你在這裡做什麼？」
然而，對方卻完全沒有看到她也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依舊目不斜視地望著小狼等人：「小櫻那傢伙今天還沒來，如果是找她的話……」
小櫻搖了搖頭，解釋道：「沒關係，我們來這裡只是準備完成和小櫻小姐的約定，但……」
「似乎出了點問題呢~」
「法伊先生？」小櫻扭頭看向身邊的金髮男人，對方沖她眨了眨眼，重新面向桃矢：「不過我覺得，你大概也已經猜到了吧~」
桃矢沒有答話，轉而看了眼身後的病床，似乎有些頭疼：「總之，你們不要做多餘的事。」
「誒——多餘的事呢……」法伊頓時笑了起來，目光若有所思地移向那名正站在窗臺下的少女。
衿衣仰頭看著窗戶後的青年，陰沉沉的天光在他臉上染了少許陰影，她終於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如意料中一般，桃矢沒有反應，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他果然看不到她。
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她現在只是一個意識體，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也是理所當然。天真的，是從未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的自己。
他們終有一天會無法再見。
不因次元，不因時間，只是單純的——即使相對而立也看不見彼此。
衿衣歎了口氣，轉身便往花園外走去。
小櫻見狀，急忙追上來想要拉住她：「請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去啊。」衿衣頭也不回，順手將口袋裡的羽毛拿出來放在天光下邊看邊道，「如果是這東西將我帶來這裡的，是不是也能將我帶回去？」
小櫻先是一怔，急忙道：「但是，這裡才是你的世界啊。」
「不是的。」少女終於停下腳步。她轉過身，將羽毛緊緊攥著置於胸口，如同宣誓般神情嚴肅，「箱根還有人在等著我，所以那裡才是我的世界。」
兩人已走出一定距離，遠遠望去小狼正站在窗邊和桃矢說著什麼，桃矢隱約露出焦急的表情，雙眉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
衿衣覺得那表情實在太好笑，一不小心就笑了出來：「好了，如果這是夢的話，夢該醒了。」
話音剛落，手中的羽毛一下子發出刺目白光。她抬頭凝視蒼穹，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是馬上要撕裂天幕幻化成一隻巨手。
她挑了挑眉，望著天空，緩緩張開嘴——
「我在這裡……」
「不要回答它，衿衣——！！！」
「——沙耶。」
黑色的漩渦頓時自地底竄起，纏繞著形成蛋殼一般的屏障。殼壁徐徐升起，就在蛋殼完全形成前的那一瞬間，衿衣往外看了眼，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短髮少女正一臉慌張地踩著滑輪沖過來，她手裡拿著一把魔杖，杖頭的星星在她的大聲呼喊中爆發出明亮光芒。
下一秒，黑色的蛋殼緊緊合上，光芒再也無法透入，只有那少女的呼喊餘音繞耳。
——你的路不在那裡，所以請不要朝那兒走。
但是，什麼是夢什麼又是現實呢？
衿衣記得曾經看過的一部影片中有這樣一句話——
「你想改變現實，所以你一遍遍地做夢，想夢到現實，夢到的地方，是你想改變，悔恨的地方。」
她與沙耶的相遇便是改變的開始。
她選擇自己想要的世界，隨心所欲，無懼無畏。這是第二次生命，過去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痛苦也好，憤怒也罷，全部一筆勾銷。
這樣看來，她現在身處的，也許真的只是一層又一層的夢吧？
衿衣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少年臉龐。她扯了扯嘴角，發現臉部有點僵硬，只好勉強露出個笑容：「我回來了，沙耶。」
「你呼喚得太晚了。」少年哼了一聲，語氣中隱約帶了幾分怒意。說著，他又別開頭，目視著前方沉聲道，「我說到做到，所以你也不要太過分。」
衿衣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眼前只有那一棵茂密粗壯的巨木。大樹晃動著枝葉，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仿佛正在與他對話。
她這才想起來，先前沙耶還是黑貓形態，現在卻化作了人形。這傢伙一向秉持著能不用靈力就少用的節儉原則，為什麼突然就改變了形態？此時，少年將她半攬在身前，竟是個保護的姿態。
衿衣吃了一驚，也許還有點受寵若驚。她急忙拉了拉沙耶的袖子，問道：「我說……你不會是在擔心我吧？」
少年眼角一跳，黑色的眼睛沉沉望了她幾秒，反問：「這是擔心？」
「誒？不是嗎？」
「說是就是吧。」沙耶不耐煩地一揚手，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推了出去。衿衣差點一屁股坐地上，氣急敗壞地抱怨道：「喂！我才剛取回身體啊，溫柔一點不行嘛！」
沙耶懶得理她，又面對巨木一動不動地沉默了片刻後，終於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氣：「好，我會遵守約定。」說完這句，他一轉身變回黑貓，輕盈地落在地上，「走了。」
「啊？你做了什麼？」衿衣回頭看向那棵巨木，明明先前還殺氣重重，這時卻完全安靜了下來，「你和它做了什麼約定？」
沙耶打了個呵欠，偏頭看她一眼，乾脆跳到她肩上窩成一團：「反正有益無害。對了，回去後幫我找到那只饕餮。」
「喂喂喂！不要擅自下決定啊！」
「完不成約定就把你獻祭給那棵樹。」
「等等你是在拿我做抵押嗎！我不在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喂別睡著啊可惡！」
衿衣抓耳撓腮地反抗，可黑貓仍在她肩上睡了過去。
沒有人說話，周圍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安靜。外面似乎已經天黑了，樹林中的光芒一點點多了起來，仿佛星星般點綴著樹葉組成的天空。
她憑著直覺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樹林週邊。上次留下的出口還在，她只猶豫了一會兒，就解開結界從裡面鑽了出來。
外面的寒意一下子刺激得她連打了數個噴嚏。天色果然已經很暗，沒有月光的雪山夜晚多多少少有些可怕，白茫茫的雪地隱藏在黑暗中，仿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冒出不知名的怪物。
衿衣往手心裡呵了口熱氣，看著白霧在眼前散開，稍微又往前走了幾步。她看著道路的兩個方向，靠著一棵枯樹百無聊賴地研究著是該往更高的山上走還是乾脆下山去村子裡看看。
就在這時，一塊積雪猛地從上方掉進身邊的雪堆裡，她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只見淺金長髮的碧眸女人一手持刀一手扶著樹木光禿禿的樹幹，正居高臨下望著她。
樹幹還在微微晃動著，衿衣不自覺張大了嘴，比起詫異，更多的還是一種深深的臥槽感：「本鄉玖綠？怎麼是你？！」
「你好像很失望的樣子。」本鄉縱身落下，風衣的後擺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她撣掉衣服上的積雪，笑了一下，「前天木之本君問我有沒有見過你，沒想到你一直在那樹林裡。」
聞言，衿衣倒是吃了一驚：「你說前天？可我……」難道她在異界呆了那麼久？難怪連沙耶都會擔心了。
她看了眼還熟睡著的黑貓，忍不住抓了抓頭髮：「最先找到我的竟然是你……」
「我只是來調查樹林的結界，偶然路過罷了。」本鄉玖綠回頭看了看樹林的方向，狀似喃喃自語道，「那棵樹似乎安定了很多。」
衿衣沒有說話。她知道原因，但沒理由要告訴這個人。
「喂！」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忽然道，「我向阿綱告白了。」
本鄉猛地看向她，眼中猝然閃過一絲青光，但緊接著，她就笑起來：「你的表情好像在說，如果我不表現得震驚一點你就會吃了我。」
衿衣頓時噎了一下，好不容易醞釀好的示威心情立刻跑了大半：「你難道一點都不著急嗎！？還是說你根本就覺得我沒希望？！」
本鄉別開頭，聳了聳肩：「我不會那樣想的。只不過選擇誰是阿綱自己的事情，我不干涉也不在意，反正……」
話音戛然而止，衿衣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臉陡然慘白，深色的瞳孔在碧色的瞳仁中劇烈收縮，凝聚成一個濃重的圓點，而那圓點之外——倒映出深夜裡青年纖瘦挺拔的身影。
那個人氣喘吁吁地站在茫茫雪地中，像是震驚又像是憤怒，最後無措地吐出一句：「反正什麼？」他似乎打算笑，可終於只扯出一個類似哭泣的表情，「反正……阿玖就算在這裡，也不打算來見我是不是？」
終於還是——
相見了。
第51章 五之第十一幕
一定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
茫茫雪地中,此時只有他們三人。衿衣使勁咽了幾口口水，才敢抬頭看沢田綱吉的臉。夜色濃重,他的表情卻出乎意料的清楚。
她從不知道這個人也會這樣皺眉,那雙眼睛像是在顫抖,眸光卻明亮得恍若兩簇火光。他自嘲一般地笑著,眉眼間盡是悲哀。
本鄉玖綠自看到他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倔強而執著地盯著那個方向，嘴唇緊緊抿起,簡直像是為了關住喉嚨底下即將噴湧而出的什麼東西一般極力忍耐著。
衿衣不知不覺往後退了一步,腳底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一聲脆響,凝滯的空氣終於被打破。沢田恍若初醒般望過來,卻仿佛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只好無奈地笑了笑：「總算找到你了，衿衣ちゃん。」他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目不斜視地與本鄉擦肩而過。
衿衣明顯看到女人的背影顫抖了一下。
然後，沢田在她面前蹲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溫柔地為她圍上：「是木之本君告訴我這個地方的，他應該馬上也會過來。」
這種時候明明是該感到高興的吧？可她卻止不住地鼻子發酸，胸口也悶得難受。
衿衣扯住脖子上這條過大的男式圍巾，閉上眼試圖將臉全部埋進去：「阿綱果然很厲害呢……遊戲結束了，我把你要的情報告訴你。」她使勁吸了口氣，想像全身都包圍在青年氣息中的感覺，用最大的力氣開口道，「你已經找到她了。你既然不怕我，一定也不會害怕她。」少女的聲音在寒冬冰封的雪山上徐徐蕩開，發著抖，卻不僵冷，「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可以愛的人，和始終愛你的人。」
她終於放棄了。
沢田綱吉這樣的男人實在太美好，卻註定了不能屬於她。她來得太晚，又或許，就算在正確的時間相遇也沒有辦法成為那個對的人。
她曾經想，她年輕，強大，且永生不老，她可以陪著他從過去到未來，從今生到來世。她有無數的時間，有朝一日必能等到他回頭。
可原來，「有朝一日」便是「遙遙無期」的另一重含義。
她其實在看到這兩人相遇的瞬間就明白了。這麼久過去，本鄉玖綠在沢田綱吉心中的地位從來沒有改變。
他們之間確實存在不少問題，但都不是無法解決的矛盾。
時間那麼多，而他們都在努力想要與對方在一起，甚至連死亡都沒能阻止他們。
也許是某位神明也被感動，所以為他們之間的羈絆許下必將重逢的祝福。
她並非輸得心服口服，卻真正一敗塗地。
衿衣睜開眼看著沢田，他許久沒有答話，最後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聲音平靜溫暖：「你那麼年輕，接下去的路還很長。」
她搖了搖頭，卻不再說下去。
似乎又有什麼人來了，沢田抬頭朝她身後望了眼，笑著站起身道：「接你的人來了。」
衿衣聞聲回過頭去，月光不知何時自雲層後露了出來，如流水一般，悄然灑在那青年身上。桃矢看著她不說話，只是沖沢田點了點頭，隨即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皺著眉伸出一隻手。
她突然想到在那夢境中窗戶另一邊的木之本桃矢，他的眼睛同樣是黝黑的，現在，他能看到她了嗎？
「桃矢，我先前做了個夢，夢裡連你也看不到我了。」
桃矢「哈？」了一聲，緊接著歎了口氣：「笨蛋。」
衿衣笑了笑，低頭抓住那只手，又扭頭去看沢田綱吉。
對方微笑著搖了下頭，下意識看了眼呆站在枯樹邊的另一道身影：「我還有點事情，現在不能回去。」
衿衣沒再說話，她感覺握著她的那只手緊了緊，桃矢的聲音在頭頂說道：「我先帶她回去，旅館那邊……」
「沒關係，如實告訴大家吧。」沢田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接著道，「讓他們放心，我也很快回去。」
「好，那我們先走了。」
衿衣跟著桃矢道了聲「再見」，就被他牽著往旅館走去。
走出沒幾步，終於還是不甘心，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本鄉依舊一動不動站在樹下，月光下的臉蒼白而眼神明亮，沢田挺拔的身影正緩步朝她走去。
夜色如此寂靜，她聽見那個人鄭重而小心地柔聲道：「謝謝你還在等我，以及——
「歡迎回來，阿玖。」
她不知道那個晚上沢田和本鄉談了什麼。
第二天一早，沢田是一個人回來的。其他人在聽桃矢說了他們遇到本鄉的事情後，也在會客廳等了一夜，待他出現不約而同上前詢問。
那個時候，衿衣正在房間裡睡覺。她不知道沢田用了什麼藉口說服其他人，總之並沒有人問她為什麼失蹤了這麼久，反而關切地為她準備熱飲讓她先去休息。
等她起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夜色黑沉沉的，一如前一個夜晚。
沙耶果然不在旁邊，她也正好趁此機會偷偷溜出來。在溫泉泡了個澡後，本打算去找沢田打探一下情況，沒想到剛走到庭院就看見青年拿著大衣穿過走廊，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她停下腳步觀望了一會兒，急忙從房間裡扯了件外套就穿著浴衣跟了上去。
路上已經沒什麼人，沢田一個人朝著山下走，很快就來到村子入口處。他一邊前進一邊打量著周圍環境，走到岔路口後停頓了片刻，隨即轉向右側小路。
時間已晚，越往裡走光線越暗，只有沒幾家還亮著燈。朦朧橙光在青年身上勾勒出柔和曖昧的毛邊，他的背影在逐漸稀疏的路燈光下若隱若現，最後停在一扇還透著光的窗戶外。
衿衣急忙也停下腳步，把自己隱藏在房屋的陰影中。雖然隔了一定距離，但仍能清楚看到沢田正透過視窗目不轉睛地看著室內。他的眼神溫柔似水，仿佛僅僅這樣看著就能感到滿足，臉上的表情幸福而平靜。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從裡面被打開，一道影子落在門口的燈光裡。沢田隨即轉過身，朝著門內笑起來：「被你發現了。」
「……」對方沉默了一瞬，最終歎出口氣，無可奈何地笑道，「彭格列的十代目什麼時候成偷窺狂了？」
是本鄉玖綠的聲音。
衿衣忍不住往外探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趴在牆邊，只見沢田聞言後撓了撓臉頰，笑得靦腆：「因為阿玖說現在不可以見面……」
裡面的人往外走出幾步，露出一個纖細的背影。女人的聲音依舊冷然，卻帶著笑意：「那你怎麼還來？」
「可是……」沢田綱吉為難地咳了一聲，才答道，「如果不看著阿玖，總覺得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呢。」
衿衣頓時愣了愣，本鄉也明顯僵硬了一瞬，一時竟沒接上話來。她別開頭，許久，終於憋出一句話：「才兩年多不見，你也會說甜言蜜語了。」
「誒？這不是！」
「哦不是啊……」本鄉看了眼室內，似乎和誰打了個招呼，終於走到沢田面前，抬起頭看著他，「那……要試著說說看嗎？」
沢田頓時笑了起來，那大概是衿衣至今看過的，他最燦爛的笑容——純淨而天真，就像一個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少年。他低頭湊近本鄉，在她鼻尖飛快地吻了一下：「Tiamo，這句算嗎？」
衿衣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她急忙躲回牆角，深深吸了口氣，心臟卻仍狂跳不止。她覺得自己就像個不聽話的小孩子，一不小心就偷看到了大人們的秘密。
她稍微懂一點義大利語，Tiamo在這門語言中的意思是，我愛你。
雖然昨天才告白失敗，但不知為何，能夠親眼看到這兩人和好如初還是讓她感受到了一點甜蜜。她可能終於有些理解京子那時候說過的「喜歡一個人就是希望他可以幸福」那句話，沢田能和本鄉重新在一起真的令她松了口氣。
她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決定暫且先回去。為了不被發現，衿衣特意挑了另一個方向，繞了一大圈才找到村子與上山路的連接處。
夜風呼呼作響，只穿著浴衣和外套果然還是會冷。女生努力把大衣裹緊，漫不經心地往回走。好不容易有了獨處的時間，她將先前被巨木捲入體內後經歷的一切又重新回憶了一遍，細細梳理著其中的蛛絲馬跡。
她不知道是否該相信羽毛的主人小櫻所說的那些話，如果相信她就說明否認了沙耶，但目前也不能證明她在說謊，更何況，那個人也沒有說謊騙她的理由。
而最後木之本櫻的出現，以及她的阻止，又代表了什麼呢？
首先，那一次一定不是她的記憶，那麼，那是夢嗎？
衿衣怎麼都想不明白，但直覺又告訴她不能和沙耶商量，如果問桃矢的話大概也沒辦法得到幫助吧。她苦惱地歎了口氣，加快腳步回到旅館。
剛進門沒多久，沒想到沢田也回來了，兩個人正好在門口的庭院裡撞個正著。
衿衣被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大叫一聲，頓時將沢田也嚇得怔在了原地：「怎麼了嗎，衿衣ちゃん？」
「誒？我……沒、沒什麼！」衿衣急忙擺手，不忘偷偷看了看對方的表情，見他沒有異樣才放心地呼出口氣，「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沢田瞬間臉上一紅，吃驚地張大了嘴：「什、什麼啊！」
少女嘿嘿一笑，湊過去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我看到有人下山去了哦，看樣子是和好了吧」
沢田咳了聲，像是被口水嗆到了般想要開口卻沒能說出話來。
衿衣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道：「不把本鄉小姐接過來嗎？難道不打算一起回去？」
「……原來你都知道了啊……」青年歎了口氣，靦腆地抓了抓臉頰，又好像有些為難，「我當然希望阿玖現在就能回來，但她說還有事要做，等做完了那些就回並盛。」
衿衣吃驚地眨了眨眼：「她說的你就相信了？」
「當然了。」沢田笑起來，笑意仿佛星光一般揉碎在那雙眼睛裡。他揉了揉她的腦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說道，「因為那是阿玖啊。」
這是何等毫無保留的愛，讓人羡慕又嫉妒。
衿衣大概終其一生也沒有辦法這樣信任一個人，她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不敢相信。
她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那……阿綱知道本鄉小姐的身份嗎？呃……我是說她已經……」話到一半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沢田卻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反而安撫地沖她笑了笑：「你是說阿玖已經不是人類的事嗎？那沒有關係，只要她還是阿玖就好。」
青年的笑容釋然冷靜，衿衣看了他許久，最後輕輕點了下頭：「嗯。」
兩天后，一行人一起離開溫泉旅館回並盛過年。關於本鄉玖綠的事情，沢田對其他人的解釋是她有事外出，不久後就會回來。大家顯然都松了口氣，回去的途中比來時還熱情高漲。
下山經過那座村莊時，衿衣下意識望了眼窗外，不料正好看到上次見過的白髮蟲師銀古。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還友好地沖她點了點頭。
衿衣立馬去看沢田，只見他也望著同一個方向，眼神溫柔明亮。在他注視著的地方，一抹淺綠身影煢煢而立，如同這一年最初的新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