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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七五)開封志怪》作者:尾魚【完結+番外】

第58章 【人間冥道】-五

  在展昭看來,此刻的夜色與方才同樣濃重,實在是沒有甚麼分別的。

  所以,有那麼片刻,極短的時間,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來:做神仙,的確是比凡人要強上那麼

  一些,最不濟,目力是要好的多了。

  不過,也只是心裡想想而已,並沒有說出來,一來不想助長端木翠的囂張氣焰,二來,萬一她又生出些餿主意,每日旁敲側擊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夠他受的。

  端木翠自是不知道展昭轉了這麼些心思,在旁靜立闔目,默念法咒,俄頃單手抬起,平舉於前,神情甚是鄭重。展昭知她必是凝神作法,當下靜默肅然。

  不多時,東向厚重的雲幕之後,忽地光斑耀起,那斑點極小,光卻極亮,展昭直視之下,只覺雙目疼痛酸澀,周遭事物登時模糊。

  就聽端木翠急道:「展昭,閉眼!」

  展昭依言闔目,饒是如此,雙目還是腫脹跳突,被冷風一激,更是嗆的難受,腳下虛浮,眼淚都流將出來。

  正連連噓氣間,端木翠已拉住他,柔聲道:「展昭,你把頭低一低。」

  展昭含糊應了一聲,扶住端木翠的身子低下頭來,忽覺目上一涼,卻是端木翠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如此一來,目上的灼熱之感立消,沁沁涼意,似有撫慰人心的安詳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端木翠歉然道:「是我不好,竟忘了曙光乍現之時,你的眼睛是承受不了的……你先閉目歇息,過會再睜開。」

  展昭下意識點頭,下頜正觸到端木翠額前細密覆發,心下一悸,知她離的極近,連頭也不敢點了——但不知為什麼,要他此際將頭抬起,心中卻又不願,倒是寧可維持著現下這個彆扭又不舒服的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翠方才將手拿開,低聲道:「展昭,你看。」

  展昭聽她語聲雖低,個中卻不乏欣喜之意,睜眼看時,見她左手微微舉起,衣袂稍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掌心上方寸許處,虛托著一團繡球大小的玉色柔光,再仔細看時,才知那團玉色只是瑩光漫漲,個中真正散出光來的,只雞子大小,竟由無數針尖般的光點簇擁而成,忽而異彩璀璨如晶石,忽而瑩光爍動如流水,直看的呆住了,連帶著呼吸都悄靜了許多,生怕驚擾了面前這許多睡眼惺忪的曙光之靈。

  端木翠目中盡是疼惜之色,柔聲道:「你看,它們也困的很,張開眼睛時,這光便亮些,閉上眼睛時,這光又黯些。赤烏尚能在羲和駕馭的日神車上多睡那麼一會,它們卻不可以,迷迷瞪瞪間就要推搡著出發,為後頭的日神車照出一條路來,若沒有它們,不知道羲和會把日神車駕到哪去,沒准一頭撞進了海裡也說不定。那樣韓愈就寫不出什麼『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的詩來啦。」

  展昭聽她說什麼「張開眼睛」,只覺匪夷所思:那麼些光點隻針尖麥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麼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還能細究什麼鼻子眼睛?如此想著,心頭慢慢漲開新奇呵憐暖意,驀地覺得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實難描難畫。

  如此貪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麼:「你拿走了曙光,人間會怎樣?」

  「也不怎樣,」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會延後一個時辰——這一日,少了一個時辰。」

  「不會有人發覺麼?」

  「不會。」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難道你沒發覺,現下跟方才,有什麼不同麼?」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皺,「與方才相比,沒有風了。」

  「還有呢?」

  「還有,似乎……也沒有聲音。」

  「還有呢?」

  展昭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的「還有」,又思忖了一回,委實無索,正想苦笑攤手,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宣平城外的營地篝火,脊背驟然一僵。

  不管是白日還是夜間,那火光都應是跳脫而躍動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凝固成眸底一抹靜默可怕的明亮。

  「想來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著展昭看的方向過去,「不可思議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連本該躍動不息的火焰都止於上一刻的情態,更遑論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懸珠』,說的就是當下了。」

  碧水成玉,雨作懸珠?

  是了,既然「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原本無一刻停歇的流水靜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顆顆凝成了懸珠又有什麼稀奇?再想開了去,飛花不能飛,落葉亦不能落吧。

  「會有人察覺麼?」

  「不會。」端木翠搖頭,「所有人都失了這一個時辰,低眉尚是寅時,抬首已然入卯,他們只會省得今日辰光過的出奇的快,卻不會猜到是被人拿走。」

  「這一個時辰,冥道就會顯形?」

  「是,但願這一個時辰之內,我會將所有事情了結。」

  「若沒有了結,會怎樣?」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顫,頓了頓才輕聲道:「若了結不了,而我又沒有及時歸來,大抵……會與冥道一起消失吧。」

  展昭心中一緊,下意識道:「既如此,我與你同去。」

  「你不行!」端木翠面色一沉,少有的嚴詞厲色,「展昭,你不可進冥道。原本,我都不應讓你送我的。你遠遠避開去,不可靠近冥道半步。一個時辰之後,若我回來,便同你一起回去。若我不回來,你自己回去。」

  展昭垂目一笑,淡淡道:「該怎麼做,我心中省得。」

  端木翠見他應的爽快,不禁心中生疑,又添上一句:「這是我的事,你不可插手。」

  展昭抬起頭來,含笑迎上端木翠目光,還是雲淡風輕的一個字:「好。」

  也不知為什麼,他愈是平靜,端木翠反愈是驚懼不定,低眉間心頭業已有了計較,銀牙一咬,一字一頓道:「該怎麼做,我心中也省得。」

  話未落音,忽的後撤開去,眼眸中寒芒乍現,展昭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身周錚錚金石陷地之聲,急伸手推時,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磚牆之上,換了個方位再試,亦是如此。

  端木翠竟畫地為牢,將他困於屏障之內。

  展昭急道:「端木,你這是做什麼?」

  端木翠上前一步,伸手輕撫那屏障,嫣然一笑道:「這樣便好的多了,冥道兇險,誰也不知屆時會有什麼狀況,你若隨意走動,撞上些妖魔鬼怪,豈不是讓人擔心?」

  展昭強自平心靜氣:「你把這屏障撤了,我就在此地等你,不會擅入冥道。」

  端木翠搖頭:「遲啦,展昭,從前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做自己力所未逮之事,你有哪一次聽過我來?但凡你以前的行止讓人放心些,今日我都不會這般對你。」

  展昭苦笑,他的確已是「劣跡斑斑」,倒也難怪端木翠這麼說他。不會擅入冥道?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端木翠見展昭無言以對,頓了頓又道:「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困住你,總之……你好生待在裡頭,什麼妖怪都傷不了你。一個時辰之後,冥道消失,這屏障也就自然打開了。」


第59章 【人間冥道】-六

  展昭聽她語氣雖是柔和,但目中透出的決意之色卻是不容置疑,心知拗她不過,惟余默然。

  端木翠也不與他多說,逕自念動咒訣,不多時那團玉色便自她掌上緩緩升起,徐徐上行。

  展昭禁不住抬起頭,目送那曙光漸高,耳邊聽到端木翠喃喃語聲:「待這曙光掛上中天之時,冥道,也就該顯形了。」

  事已至此,展昭也無話可說,沉默了一回,才道:「你多加小心才是。」

  端木翠先還有些忐忑,擔心展昭因為自己對他施法而心生不悅,現下聽他語氣,個中並無責備,反多關切之意,心中一松,轉身向展昭道:「你放心,我自然……」

  話到中途,忽地生出不祥預感來,這不祥之感猶如極細電光,在腦中瞬間穿刺,稍縱即逝,卻餘下尾梢絲絲縷縷,尖利無匹,向著更深處鑽升,再然後,似是為了驗證她的預感,原本可見度尚可的周遭,刹那間裹入一片漆黑。

  這感覺……

  很像是走在一條幽閉卻又看不到盡頭的山腹甬道之中,頂上懸著晃動而又昏黃的馬燈,腳步聲在甬道內空響,不知幾許遠處,有水漬自褐色岩壁緩緩下滲,至低凹處凝作細小水珠,那水珠不斷吸附積漬,漸漸脹大滾圓,直到凹處再咬合不住,終於……

  滴答一聲,正落在因驚恐而收縮不定的心臟之上,濺起更小的水滴,一顆又一顆,沿著溫熱心壁四下滑落,急回頭時,頂上馬燈漸次熄滅,憧憧霧影瞬間逼近,驟然映於眸中的影像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端木翠魘住了。

  她的瞳孔漸漸張大開來,眼底眸光一點點渙散,喉嚨似是被什麼扼住,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的嘈雜難耐,車馬轔轔人聲鼎沸,連那金鼓鳴響鍋碗磕碰之聲都無一不備,端木翠顱內劇痛,直欲炸裂開來,正痛楚間,驀地自千聲雜混中辨出展昭聲音來,似是發自無窮遠處,焦急喚她:「端木,端木。」

  這聲音,終將她自六神失主元神潰散的邊緣喚回來。

  清明意識一點一滴彙聚,繼而渾身戰慄,喉底逸出低低□□,冷汗涔涔而下,雙膝一軟,扶住那屏障軟軟滑坐於地。

  聲響不大,展昭卻立時停下了——方才驟然降下黑幕,伸手比於眼前亦不得見,巨闕抽出,渾無劍光,端木翠又突然偃了聲息,直叫他心急如焚,於咫尺方圓內換步移位,慌忙拍那屏障,不住口的喚她,心下一陣涼似一陣,忽然聽到她的聲音,簡直是欲狂喜了。

  凝神聽了一回,辨出端木翠氣息似是在右首身後,遂摸索著屏壁轉回身來,向著端木翠所在方位慢慢屈下身去,不確信道:「端木,是你在外面麼?」

  端木翠氣息未勻,有氣無力在外壁叩了兩下,低低應了一聲。

  展昭聽到她應聲,一顆心終落回實地,兩腿一軟,亦扶住屏障慢慢滑坐下來,這才省得胸口滯漲的生疼,後背一陣冰涼,裡衣已盡數汗濕了去。

  一時間內外竟都無話,兩人背靠屏障而坐,俱是精疲力竭。

  ————————————————————

  靜默是展昭先打破的。

  「端木,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端木翠沒有回答,卻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冷風吹過,鼻端掠過絲絲血腥味道。

  冷風……

  冷風?!

  方才還在說,人世間的一切行止皆已凝滯,既已凝滯,就不該有風。

  既然有風……

  難道,已經到了冥道?

  端木翠脊背寸寸繃緊,人在目不能視時,聽力便似乎分外殷勤,也許,殷勤的過分了些。

  有極細小的怪異聲音,起自不知幾許遠處,呢喃著危險氣息,更要命的是,她竟能辨出那聲音是向這邊過來,不緊不慢,卻如漸沉砝碼墜壓繃緊長弦。

  端木翠睜大眼睛,徒勞地向四周看過去。

  現代科學業已普及:我們之所以看到東西,是因為有光反射映入我們的眼睛。

  所以端木翠什麼都看不見,映入她眼睛的,只有黑暗。

  「端木?」展昭似已覺出不妥。

  端木翠定了定神,輕聲道:「等我一下,我喚出三昧真火照明。」

  語畢便是衣料窸窣摩挲的聲音,展昭雖目不能見,亦猜到她是作法念咒。

  誰知等了時許,仍不見亮光。

  別說不見亮光了,連方才能聽到的衣袂窸窣之聲都息了去。

  展昭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幾欲失去耐性——困在這方圓之地,瞎子般四下摸索,與端木翠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更可氣的是,端木翠似乎根本就不瞭解他的擔心,忽然就大半天不出聲,簡直是要活活把人急死。

  如此一想,更覺胸口悶痛,下意識伸手撫住,手肘正觸到腰帶。

  忽的便心下一動:公孫策將這制好的腰帶送于他時,曾說過夾層之中會有「救命之物」,裡

  頭……會不會有火摺子?

  心念至此,再無遲疑,伸手解下腰帶暗扣,將那夾層之物倒於手上,先入手的是兩粒金瓜子,隨手棄去,再入手是個小小的桑皮紙包,想來是包著些祛毒醫傷的藥末,亦丟了去,直到一個扁圓的粗糙捲筒滾入掌中,這才如釋重負,對於遠在聚客樓的公孫先生,幾乎是要生出崇敬之情來。

  說起來,也是際會巧合,那日衣坊將新做的新衫送到,不知是不是開封府定制衣物的人說了是做給展護衛的,那未謀面的繡娘尤為上心,官服常服都是尋常樣式,編排不出花樣來,便在這腰帶之上做起文章,料子自然上好,針腳極是細密,重層按繡,普通一條腰帶,做的且厚且寬且精心,張龍趙虎他們便打趣說,如此腰帶,炎夏時系了必捂出痱子來,隆冬時用便剛好,不顯臃腫還能擋風,不止擋風,必要時還能救命,過來一刀亦能擋半刀。

  說笑時便引來了公孫策,將那腰帶翻來覆去看了好久,最後被那句「必要時還能救命」引發了靈感,樂顛顛捧著腰帶去了,第二日送返來,將正中鑲飾玉處改作了暗扣,得意道:「展護衛,裡頭多了夾層,我放了些緊要物,必要時真可救命的。」

  其時腰帶內設夾層倒也不稀奇,展昭笑笑接過,隨手按拿,摸到金瓜子形物,想到錢財確是不可或缺,也便一笑置之,那時正值炎夏,這腰帶用著頗為不便,自然束之高閣。說起來,還是去歲入冬時重又翻揀了出來,想不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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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摺子的光一晃,身遭丈餘果然便暈糊著亮了起來,展昭一眼看見端木翠低頭立於屏障之前,心頭一松,語中卻不覺有氣:「你明明在外面,為什麼不說話?」

  端木翠先是不動,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

  終於抬起頭時,一張臉煞白,連嘴唇都露出灰敗頹色。

  囁嚅了許久,終於開口喚他。

  「展昭。」

  如果聲音有顏色,此際她的聲音定是透明的,輕飄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作支離破碎,偏偏每個

  字卻還能將他的耳膜撼的鼓振不休,這鼓振不適之感自耳膜向內,灼過喉間,直抵心室。

  「我使不出法力來了。」


第60章 【人間冥道】-七

  一時間,展昭不知道該去如何消化端木翠的話。

  或者說,他是不相信。

  端木翠平日裡是極喜歡說笑的,但是這個笑話,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展昭的喉頭艱澀的滾動了一下,忽然覺得嘴唇乾的厲害。

  端木翠睜大眼睛看他。

  展昭一直都很喜歡看端木翠的眼睛,生動的像是能猜透任何人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裡是有笑意的。

  委屈的時候,得意的時候,促狹的時候,佯作惱怒的時候,他都能準確無誤的自她眸底撲捉到星子一樣撲閃而過的笑意。

  這笑,如同帶著暖意的光,那般乖巧的籠住他心頭最柔軟的角落,似是時刻提醒於他:縱使宦海無常、江湖險惡,人心詭詐,這世間,總還是有值得守護的美好事物。

  可現下,她的眼睛裡蓄滿淚水,柔弱無助而又驚惶,展昭幾乎是要心疼起來。

  「端木,你別慌。你仔細想想,除了法力,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打開這屏障?」

  他反是最先冷靜下來的那個。

  或許是被他聲音中的溫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復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這就好。」展昭語氣更加平靜,「用你身上的尖銳什物把你的手劃破,把這屏障打開。」

  端木翠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定心,展昭的話便似為她指出一條路般,當下略略點一點頭,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蓮花。

  展昭不易察覺的舒了一口氣,將火摺子又舉高了些,這才發覺端木翠身後不遠處竟是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難道,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許是太緊張了,穿心蓮花既解,卻未能拿住,鏈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撿。

  展昭本待將火摺子舉低些,方彎下腰,忽覺心頭一緊,猛然轉過身子,將火摺子向著屏障另一端照將過去。

  茫茫墨色之中,現出憧憧黑影,舉目間不知幾許,亦不知火光照不見之處是否還有更多,竟都是向著這邊過來的!

  早已聽到怪異聲響,知道這周遭必有蹊蹺,沒成想竟來的這麼快!

  展昭牙關緊咬,轉回身時,見端木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身來,一手攥住穿心蓮花的扣鉤抵於腕間,眼睛,卻是死死盯住他身後的。

  「展昭,那是……」

  「打開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麼多,先打開屏障!」展昭幾乎是吼將出來。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橫,便將扣鉤生生按入腕內,再狠狠一旋,鮮血立時湧出,很快滑過手腕,滴落地上。

  扣鉤在血肉內旋攪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含淚道:「展昭,打開了屏障,你怎麼辦?」

  該死!

  展昭心頭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於她,就是怕她清醒過來權衡甚麼全域考量什麼輕重,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端木你聽我說,」展昭喉頭發緊,只想先穩住她,「你先打開……」

  端木翠不住搖頭,慢慢向身後的黑暗退了過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尋死路。放你出來,兩個人都會死……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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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摺子的光終是飄渺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隱於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擊於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湯,力道反擊回來,腕骨折斷般痛。

  展昭卻不覺,他生平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屬實卻摧人肝腸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說辭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來,也敵不過冥道妖魔,一人死總好過兩人蒙難。

  可是,要他苟全性命於屏障之內,眼睜睜看她去死,他是斷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無濟於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氣力,向著那道看不見的屏障擊出一掌,又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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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擊出了多少掌,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踉踉蹌蹌退開去,撐住屏壁勉強支住身子。垂目處,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又一個臃腫怪狀黑影自屏障旁過去,喉頭一哽,眼前立時模糊起來。

  有幾次,黑影該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幾回之後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個方向,重又前行。

  看來,都是些腦子不靈光空具蠻力的蠢笨妖怪,擱著以往,怎麼可能會是端木翠的對手?

  偏偏現在,任何一個,都能輕而易舉殺死端木翠。

  展昭闔上雙目,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直到火摺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睜開眼睛。

  屏障週邊,正對著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慘白人屍!

  明知那人屍進不了屏障,展昭還是禁不住心頭巨震,連手心都汗濕了去,俄頃強自定神,將火摺子稍舉高些,這才發覺說那是「人屍」並不妥當。

  確切的說,那只是一具「人形屍」,徒具人的輪廓,五官手足並精細處卻都不備,很像是孩童玩耍時捏的泥人,粘好了軀幹頭顱四肢,尚不及進一步加工。

  火光躍動處,那「人形屍」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處另人作嘔的慘白,展昭強壓心頭不適,疑竇更增:這怪模怪樣物事立於近前,究竟所為何來?

  剛有此念頭,那人形屍已有異動。

  但見它表層皮肉蠕動起伏不休,光禿禿的腕處漸漸抽伸出指節,原本圓滾滾的頭顱四下亂撐變換形狀,不多時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狀。

  展昭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頭更覺嫌惡,方將頭扭向一邊,那怪屍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對面不甘休之勢。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覺得那怪屍化作的人形,眉眼處似有三分熟識……

  何止是熟識……

  電光火石間,展昭只覺手足發冷:面前站著的,不正是自己嗎?

  那怪屍咧嘴一笑,伸臂虛撈,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無二的衣裳,慢條斯理將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詳了一回,有樣學樣,漸次將腰帶、發帶、佩劍諸物補齊。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並不答話,卻似是發現什麼,彎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將手指豎於眼前,頗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跡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張開嘴巴,血紅肉舌竟伸出尺餘長,在指尖繞了一回,舔盡血跡,於口中細細咂摸。

  再然後,他似是發覺什麼,轉頭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露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來,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內如何怒聲引他注意,亦轉身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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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人間冥道】-八

  端木翠的驚懼起的洶湧,去的倒也著實不慢——這多半要感謝穿心蓮花戳的那一記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還有她骨子裡潛藏許久的鬥狠籌謀之氣。

  橫豎已是一場必輸之戰,除了這條命,她已沒有什麼可輸,接下來,該把目光轉到「對方」身上了。

  從古至今,沙場正面遭遇,絕無不廢一兵一卒而全勝這種奇跡的存在,不是有句話叫「殺人一萬,自損三千」麼。

  如果註定她是被殺的那「一萬」,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行走在不可視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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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父其實很是怵頭她這性子吧。

  不止一次,他教訓她:「讓你去打仗,是要你活著回來,不是要你跟人同歸於盡!」

  她嘻嘻笑著點頭,銀色戰袍蒙了塵汙,鏈槍隨意搭在臂上,槍頭血猶未幹。

  點頭歸點頭,下一次外甥打著燈籠,照的還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軍情歸來,談到端木翠時,無不眉飛色舞:「商兵私下裡嘀咕說,遇到西岐的將領,若是別人,尚可迎上一戰。如是端木將軍,還是避開了好,她是連戰敗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沒有戰敗過,只是每一次敗,她都如同被剜了心頭肉,血紅了眼寧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戰局,也必給商軍以同等重創。

  哪怕是尚父督戰,情形也不會有什麼改觀,於山頭主帳外觀戰,商軍明明已潮水般潰敗而去,西岐陣地卻殺出那麼突兀的一隊人馬,緊緊咬住窮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軍必是在這一戰中蝕了本,不把虧空補平,她是不會鳴金收兵的。

  多數時候,長歎一聲,也就隨她去了。

  有些時候,商軍雖然退卻,但不呈敗相,尚父恐她吃虧,急讓楊戩追她回來。

  楊戩勸她的臺詞,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兩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聽著有理,饒是心不甘情不願,還是令旗一揮收兵)

  ——「你們女兒家的錙銖必較,延到這戰場,恁的嚇人。」(這話明貶暗褒,她聽著心裡受用,也便掉轉馬頭折返)

  回歸主帳,尚父的一頓訓是少不了的。

  「戰場之上,吃敗仗有什麼稀奇?你這鬥勇好勝之心,什麼時候才能壓服下去?」

  她嘻嘻笑,陪著小心,一幅幡然悔悟的架勢。

  尚父如何不知她的性子,知道說也是白說,末了一聲長歎:「端木,你這樣,終究會栽跟頭的。」

  一語成讖。

  崇城之戰一年又九個月後,她亡於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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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書中對於牧野之戰,寥寥數筆帶過,說是商軍主力征東夷在外不及回防,緊急中拼湊的奴隸隊伍又在牧野陣前倒戈,大軍長驅直入朝歌,紂王絕望之下,自焚于鹿台。

  真正的牧野之戰,何等慘烈!

  奴隸倒戈不假,可是紂王還沒有糊塗到只用奴隸開戰的程度。總體說來,商軍佈陣呈三級梯次,第一梯次是作為人牆肉盾的奴隸,第二梯次是歸降殷商的戰俘,截阻西岐頭鼓衝殺,真正殿后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戰的商軍精兵!

  《詩經》記載,當時「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史稱有七十萬之眾,而伐紂的西岐軍,「兵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士甲凡四萬五千」,雖然抵達孟津之後會合了諸方國部落的隊伍,但是兵力對比仍是懸殊。

  更何況,對於紂王來說,這一戰關係殷商生死,只要拖得夠久,就能等到征討東夷的大軍回援,使北的大將蜚廉也行將歸來,到那個時候,殷商氣數未必不能翻身。

  所以,牧野這一仗,直殺得山河變色血流飄杵,那十來萬倒戈的奴隸夾于兩軍之間,跌跌撞撞左沖右突,於本就處於劣勢的西岐軍,實是幫了倒忙。

  連尚父都急紅了眼,嘶聲怒吼:「給我破出條道來!」

  要從如同蟻聚般的商軍中破道,談何容易,但是令下如山,帥令一出,數十路人馬,如同數十道尖利的楔子,直入商軍部眾縱深處。

  楔形陣勢並未能持續長久,商軍的人數實在太多,這強行楔入的部眾如同細流沒入了沙漠,很

  快被斬不盡殺不絕一撥又一撥蜂擁過來的商軍分割阻圍於包圍圈中,然後,誅殺殆盡。

  端木翠失聲痛哭。

  突入商軍之圍卻最終折損的,全部是她的前鋒兵將。

  十五歲領兵,六年躍馬揚刀,這些起自西岐的兵將鞍前馬後,與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個個身首異處,叫她情何以堪?

  怒喝一聲,胯*下駿馬如蛟龍騰躍而出,旁側的牙旗手先是一怔,爾後毫不猶豫,誓死追隨。

  牙旗者,將軍之精。牙旗向著哪裡,旗下兵將就跟到哪裡。端木翠的牙旗一動,身後待命的麾下將士刀戟前傾,勢如下山猛虎,聲如雷震,越眾而出。

  楊戩大驚,待要追回端木翠時,身後傳來尚父歎息:「由她去。」

  回頭看時,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楊戩立時明白過來。

  此時此刻,尚父太需要懸頭不畏死的虎狼之師為西岐軍破開一條血路,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沒有讓尚父失望。

  傾麾下全軍之力,如同開山利斧,硬生生將第二梯次的商軍沖劈開來,旋即呈東西二路突殺,如此一來,商軍合圍不成,第二梯次原本鐵板一塊的戰陣變作了兩軍混殺。

  戰陣既變,良機焉能縱逝?武王軍令馬上遞傳過來:「上快馬重車!」

  史家有雲,商軍以優勢兵力而迅速崩潰,根本原因自然是士氣低落,但最直接的原因在於西岐武器上的重大優勢。

  西岐軍使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重武器——戰車。

  如果從現今的軍事角度去看,當時的戰車無異於今時的坦克,快馬重車,衝力何等驚人,商軍步兵縱列組成的人牆實在不堪一擊。

  武王的用意不言而喻:三百乘戰車齊出,呈一字梯隊直直碾壓過去,迅速瓦解掉商軍士氣,將第二梯次的混殺變作商軍潰敗的大逃亡,再利用奴隸倒戈的人潮,將殿后商軍精兵的陣勢衝垮。

  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兵敗如山倒。

  但是這樣一來,西岐的大軍無法策應端木翠,端木翠的兵將必須直接對陣殷商第三梯次的精兵,同時,無法躲避戰車之上如林般激射而出的羽箭。

  棋局之上,是為棄子。

  尚父一聲長歎,語聲卻無半分遲疑:「戰車列陣!」

  熠熠朝陽之下,廣闊平坦的牧野大地上,主力戰車呈一字梯隊全線進擊,車身重橐,輪走輒輒,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巨大烏雲,四野為之震顫。

  魂飛魄散的商軍狼奔豕突哀號而走,端木翠急回頭時,眸底映出鋪天蓋地的箭雨。

  只這一錯神間,心口一涼,青銅長戈透心而過,旋即狠狠抽將回去。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感覺竟是異樣寧靜,重重跌落馬下,耳畔最終迴響的,是護衛兵將撕心

  裂肺的慟聲。

  而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她的牙旗中端折斷,旌旗迎著乾淨和暖的日光緩緩落下,如同曲聲漸漸消落的哀歌。

  為什麼這些日子,如此頻繁地憶起西岐舊事,難道真的是大限將近?


第62章 【人間冥道】-九

  如此想著,眼前突然亮起。

  許是沒有料到竟會驟然有光,端木翠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全身立時重又裹入黑暗之中。

  心中驀地一動,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許。

  果然是有光的。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盤繞於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雖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於适才的漆黑,實在是好太多了。

  端木翠低下頭,緩緩伸出手來。

  剛開始,只看到中指的指尖,緊接著,是纖長的五指,再然後,是半個手背。

  再慢慢縮回手,手背漸漸隱沒不見。

  端木翠眉頭微蹙,索性側過身子,將一半的身體暴露於幽光之中。

  果然,低眉看時,只能看到半個身體。

  看來,自己現下站的位置,正是冥道入口處。

  冥道內是有光的,只是這光如此怪異,在入口處便被平展展劈阻,一絲一毫也透射不出。

  聽聞冥道之外,裹繞著最厚重的黑色霧靄,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麼冥道顯形之後,她與展昭什麼都看不見。

  那麼,曙光到哪裡去了?

  冥道內的磷光不是曙光,冥道外又黑幕濃重,渾然無光。

  難道說,曙光雖亮,但仍大大遜色於女媧的剖心瀝膽之光,所以一時三刻之內,衝破不了冥道週邊的霧靄?

  進一步設想,是否曙光不入,她的法力就使將不出來?

  似乎也不無可能。

  記得之前聽楊戩提過,純正的仙家法術在陰邪奸佞之地施展時會有些微滯阻——冥道成形於上古,數萬年陰邪之氣淤積不休,法術施展時大打折扣或者全然失效也並非突兀。

  (某人又不怕死的前來插話:那個,大家曉得的,這就類似於特異功能被遮罩了……可見冥道週邊的黑色霧靄物理性質很特殊,不愧是仙家禁地,法術禁區!被pia飛……)

  端木翠的心頭漸漸升騰起希望。

  如果所料不差,只要她能拖的時間長一點,活的更久一些,等到曙光透入冥道的那一刻——一切,均可重回掌握之中。

  ————————————————————

  計議既定,端木翠再無猶豫,忙撕下裙邊布條,將腕上的傷口包紮好。

  方向冥道內行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再撕下一道裙邊,複將傷處纏了幾道,低頭聞過,確信再無血腥氣,這才重又行前。

  此處妖孽叢生,生人氣和血腥氣極易暴露自己,她既為上仙,身上本就沒有生人氣,只需將血腥氣好好掩過,再尋個隱蔽之處藏身,捱過這一時三刻便好。

  端木翠步聲放的極輕,行進間極為謹慎,於四下地形位置察看甚詳,不時附耳石壁之上,細細探過周遭聲息。

  其實冥道內壁不時有怪石突兀而出,內凹石槽亦不在少數,藏身之處並不難找,只是端木翠決意要尋那萬無一失之所,是以盡數淘汰,越走越深。

  再行了一回,視野陡然一闊,竟行至一巨大的石穹之中,方圓幾有十余丈,原本一條道走黑的冥道在此處一分為三,那三條蜿蜒岔道,打眼看去鬼氣森森,也不知究竟通往何處。

  端木翠沉吟了一回,又跪下身子,附耳於地聽了聽身後的動靜,左右打量了一番,迅速掩至不遠處一塊半人高的塊石之後,悄無聲息地矮下身去。

  冥道既於此處分岔,此地必是進出通衢,通衢之處走馬行車甚疾,往來之眾甚多,一般人伏兵掩藏,多選山林水澤兇險之地,殊不知設伏于大道通衢,搶敵先機出其不意,往往奏得奇效。

  當然,端木翠選擇此處藏身,其根本目的不是搶敵先機,她只是覺得藏身於這些妖孽的眼皮底下,遠遠好過那些精挑細選的犄角旮旯。

  從某個角度來說,她還真是,押對了寶。

  ————————————————————

  掩身未久,主道處便傳來拖遝沉悶而又緩滯的步聲,端木翠心知必是方才在冥道外看到的那些黑影,忍不住微微側身,向著來路看過去。

  再等了片刻,果見兩個身量甚高之人走了進來,手足俱備,持矛執盾與人無異,獨一對鑿子般的長牙穿透下巴而出,看去甚是可怖,端木翠認出這是黃帝時生活在南方沼澤的怪獸,掠人為食,名喚「鑿齒」,心下咯噔一聲:傳聞鑿齒已在昆侖山為後羿射殺,想不到冥道之中仍有存活。

  鑿齒之後,卻是一隊平常裝束的百姓,面上一概慘白寡淡,眼眸無光,木木然機械而走,往腳下看時,才發覺這些人的腳俱都離地寸許,並不踩實,雖然端木翠之前也曾猜想宣平亡魂是被帶入冥道,但當真看到時,還是吃驚不小,略略點數,約莫有三十許人。

  亡魂過後,又有數十個半人高的醃臢醜陋怪物,似羊非羊,似豬非豬,身形笨重,口中發出恩啊聲響,端木翠先還未認出,待聽得這些怪物口吐人言,忽地省得:這些也是上古怪獸,名喚「媼」,傳說在地下食死人腦,善人言,用柏枝插其腦可殺之。

  不管是鑿齒還是媼,端木翠都是不放在眼裡的——只是現下形勢不如人,雖然心中恨恨,也只得按捺下不動,眼睜睜看著那隊宣平亡魂被押入最右邊的岔道之中。

  直到步聲去的遠了,方才長籲一口氣:這一回雖是無驚無險,但她亦繃緊了弦不敢掉以輕心,否則折在鑿齒和媼的手中,真真是陰溝裡翻了船。

  方慶倖間,眼角餘光又瞥到主道處過來一人,端木翠心中一緊,凝神看時,禁不住目瞪口呆。

  展昭……怎麼會……也進了冥道?

  ————————————————————

  刹那間,端木翠腦中轉過無數念頭。

  難不成,自己失了法力,原先設下的屏障也隨之失效,展昭因而得脫?

  沒道理啊,方才在冥道之外,展昭不是還被困得牢牢的麼?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正猶豫間,展昭已自她面前而過,去的方向,正是最右首邊的岔道。

  端木翠唯恐他正撞上鑿齒和媼一行,當下顧不得細想,忙從藏身之處出來,急聲喚他:「展昭。」

  展昭停下腳步,緩緩回過身來。

  端木翠心下略寬,疾步過去伸手握住他手臂:「快隨我走。」

  語畢轉身便走,忽的腕上一緊,腳下一個虛踏,反被展昭狠狠拽了回去,一個收身不住,正撞在展昭懷中,直撞得額角生疼,忍不住心中有氣,低聲叱道:「你作什麼?」

  展昭不答,一手控住她肩膀,另一手卻強行將她包紮好的手腕抬將上來,端木翠心覺不妙,待欲掙脫,力氣終拗不過他,角力之下,手腕便被他抬至唇邊。

  展昭略略低頭聞了一聞,手上猛然用力,端木翠痛哼一聲,忍痛看時,布條下方已滴下血來。

  展昭目中異光大盛,俯首舔將過去,端木翠此時縱是不明所以,也已知面前之人必有蹊蹺,大急之下,另一手猛然抬起,狠狠摑於人形屍面上(注:此處必須換稱謂了,不能讓此妖頂著展護衛的名頭胡作非為),那人形屍似有一怔,覷此空隙,端木翠趁勢得脫,心下再無遲疑,轉身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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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跌撞撞奔至主道處,那人形屍卻並不來追,也不知為什麼,身後愈是安靜,端木翠便愈是驚懼,最後橫下一條心,扶住石壁回過身來。

  只見那人形屍好整以暇立于當地,容色間頗多玩味。

  端木翠見他神色,便知自己斷逃不出去,再見他滿目戲辱耍弄之色,更是怒火漸熾,因想著: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端木翠堂堂上仙,總不至在你這孽畜面前失儀求生。

  那人形屍見她站定不動,目光森冷如箭,倒有幾分訝異,只是很快便恢復常態,忽然咧嘴一笑。

  方張開嘴巴,一條紅色肉舌激射而出,迅速伸至數丈長,端木翠尚未反應過來,便覺腰間一緊,黏膩肉舌已在她腰上纏了三道。

  肉舌?

  端木翠猛然想到:這是傲因。

  《神異經(西荒經)》載:傲因異獸,類人,喜食人腦、肝臟,舌長,抽伸能十餘丈,善偽裝。


第63章 【人間冥道】-十

  傲因怪笑幾聲,猛地仰起頭來,肉舌上力道甚是洶湧,端木翠站立不定,被硬生生拋至半空,正氣血翻騰間,只覺力道又轉,整個人竟向著地面狠狠砸將過去。

  端木翠咬牙,因想著:這孽畜竟要將我活活摔死!

  電光火石間,端木翠脊背微弓,儘量低頭靠近胸前,一手護住頭頸,另一手前阻,拼了廢掉一隻手臂,避過一死。

  手方接地,便覺大力後挫,就聽哢嚓一聲,臂骨已斷。

  一時間冷汗如雨,眼前一黑,幾欲昏厥,好在下意識間卻還記得自己先前對策,借著臂骨斷折的阻勢,弓起的背脊先行著地,雖說化摔為滾,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還是全身巨震,骨節直如散架了一般。

  還未待一口氣喘勻,身後又起呵呵低吼之聲,竟是先前入了岔道的兩個鑿齒聽到動靜躍將出來,眼看利刃般的長牙向著自己胸腹插落,端木翠如被冰水:先前小心翼翼萬般謹慎,只怕是盡數功虧一簣了。

  利齒甫及衣襟,就聽傲因怒吼一聲,煞是兇悍,鑿齒互視一眼,似有畏懼,雖說齊齊向後退了一步,但是面上顯見不甘之色,磨磨蹭蹭於當地,並不離開。

  想來這冥道內的怪物,俱是各自為營,並不同心齊力——端木翠苦笑:自己竟成了它們爭搶的食物了。

  爭搶也好,若是它們親密友愛凡事尋求共贏,自己恐怕早已被分而食之。

  私心裡,端木翠盼望著它們能打起來,打的越凶越好,畢竟拖延的越久,她的希望便越大些——只是看起來,鑿齒對傲因甚是畏懼,指望它們為了口腹之欲作搏命之爭純屬癡人說夢。

  正如此想時,傲因又有異動,騰身一躍,已竄至端木翠身前,將肉舌收回口中,居高臨下看了她一回,慢慢俯下身來。

  端木翠反平靜下來,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的樣子見不得人麼?還是現了原形的好,你這下三濫的孽畜哪裡配的起這一身樣貌?」

  傲因似是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嘿嘿一笑,面上五官已起了變化,不多時回復本來樣貌,只見脖頸之上頂著光禿禿黏膩膩白茬茬的一個肉球,上有三個黑洞,知道是眼並口,一陣噁心翻將上來,強自忍住道:「果然是見不得人的,要殺要剮,你且快些。」

  傲因頓了一頓,伸出手來扼住端木翠下頜。

  如此一來,端木翠的嘴便無法閉合——古時青樓中為防女子咬舌自盡,多用此法,下手重時下頜脫臼也不定——只是這傲因這般行事又是為何,難不成怕她自盡?

  這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這答案讓她魂飛魄散情願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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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傲因張開嘴巴,血紅肉舌慢慢向她口中垂將下來,舌苔惡膩,其上腥臭粘液泛出光來。

  端木翠腦袋轟了一聲,最後一根弦戛然而斷。

  先前再怎樣恐懼或是疼痛,哪怕臂骨生生斷折她都可忍,只為多捱一刻等到曙光。

  但此時,她只恨之前為什麼沒有死掉!

  原本以後傲因殺了她之後才會碎腦取髒,哪裡想到竟是肉舌從口中探入,自喉管而下,活生生將她臟器摘取出來?

  眼見那肉舌愈垂愈近,端木翠當真是要瘋了,掙扎欲脫,屈膝重重撞於傲因下*體。

  這一下惹怒了傲因,痛嘶一聲,目中赤色乍現,伸手抓住端木翠頭髮,強將她的頭帶起,又重重向地上砸去。

  端木翠慘然一笑,閉目待死:這樣死法,總好過受傲因之辱。

  ————————————————————

  千鈞一髮之際,就見一聲怒喝,傲因慘呼一聲,手上動作立止。

  端木翠急睜眼看時,見傲因的下半身還在自己身側,上半身卻飛到丈餘外,過了片刻,分截處

  才慢慢滲出血來,足見來人出手之快。

  不意竟能得生,端木翠淚盈於睫,模糊中只見一熟悉的身影疾掠過來,急道:「端木!」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卻不是展昭是誰?

  端木翠卻不信自己幸運如斯,只怕又是一隻口吐人言的傲因,顫聲道:「你又是誰?」

  展昭見她神智混亂,心頭酸楚難抑,道:「是我。」說話間,伸手去攙她起身。

  方挨到她身體,端木翠如被刀噬,一把推開他,啞聲道:「你要殺便殺,不要再耍花樣!」

  展昭見她眸中無焦,反應又是如此激烈,知她已不信自己是真,也不欲刺激她,慢慢縮回手來,想了一回,柔聲道:「端木,适才在冥道之外,我們談起沉睡之事,你還說要幻作牡丹,可還記得?」

  适才戲言,只是一時三刻之前,端木翠此際聽來,已然恍如隔世,愣了一回,意識終於明晰了些,抬眼見到展昭眸中焦灼之色,刹那間悲淒難忍,撲于展昭懷中大哭。

  這一哭何等淒慘,方才所曆,接二連三,幾至求死,她性子素來剛烈,适才隱痛不發,此時爆發出來,直哭的肝腸寸斷,縱是鐵打的心腸聽了也要落下三升淚,何況是素具悲憫之心的展昭?一時間也尋不出話來安慰於她,只是下意識擁緊她,伸手幫她將發理順,方垂手時,忽的碰到她手臂,臉色一變,道:「端木,你的手臂怎麼了?」

  端木翠竟已忘記臂骨折斷之事,茫然道:「啊?」

  展昭心驚,也顧不上男女有別,伸手將她袖子撩起,目光所及,只見白色斷骨已戳破皮肉透將出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對傲因簡直是恨入骨髓。

  端木翠雖看不到,但目光觸及展昭臉色,已知必是傷的不輕,展昭伸手握住她手腕,道:「你忍著些,我先幫你接上。」

  話到中途,已然動手,心知接骨奇痛,不欲她多受痛楚,手上動的極快,一拉一推,話才說完,臂骨已然復位。

  端木翠猝不及防,眼前一黑,便自展昭懷中軟癱下去,展昭托住她腰助她站定,長歎一聲,低首在她發上吻了吻,也找不到什麼固定臂骨,只好先用布條將她手臂纏緊,再圖它法。

  正包紮間,就聽端木翠斷斷續續道:「展昭,將來你若不在開封府做護衛,還可做……接骨大夫的。」

  展昭低下頭來,見端木翠雖是玉容慘澹,但眸中仍有笑意,心中一寬,點頭道:「是,必然客似雲來,日進鬥金。」

  端木翠果然笑出聲來,展昭拍了拍她肩膀,柔聲道:「你先歇一歇,養養精神。」

  端木翠苦笑道:「這是什麼山清水秀的地方了,還讓我養精神?」

  語罷抬起頭來,見兩個鑿齒仍在角落處虎視眈眈,心中疲憊之極,向展昭道:「你方才傷了傲因,這兩個鑿齒心中忌憚不敢上前,但你身上生人氣重,我身上血腥氣重,兩人在一起,何愁引不來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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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人間冥道】-十一

  展昭循她目光看過去,見傲因雖然斷成兩截,但仍蠕蠕而動,便知刀劍傷它容易,要它性命卻難,又聽端木翠說什麼「何愁引不來妖怪」,不覺失笑。

  端木翠氣道:「就這麼好笑麼?你好生在屏障中待著,何苦又跑出來……」

  說到此處,忽地咦了一聲,奇道:「我倒是忘了,你怎麼從屏障中出來的?」

  展昭知她方才驚嚇過甚,有心逗她展顏,想了想道:「端木姑娘法力太差,那屏障經不住巨闕劈砍,也就開了。」

  果然,端木翠登時就急了。

  「我法力差?我法力哪裡差?」

  展昭不答,只微笑看她,心中默數一、二、三。

  三字剛過,端木翠氣焰已落了一半,囁嚅道:「現下沒有法力,也不是我的錯,都是那曙光不頂事。」

  展昭雙眉一挑:「哦?」

  端木翠心中不情不願,但還是將自己先前的懷疑揀要緊處說了說,末了道:「都是那曙光不頂事,怎麼能賴我法力差?」

  展昭再忍不住,輕笑出聲,端木翠立時知道被他給捉弄了,氣道:「你又混說,你是怎麼出來的?」

  展昭輕歎口氣,就聽極低一聲清吟,巨闕出鞘。

  展昭橫過劍身,向端木翠道:「看出什麼端倪來了?」

  端木翠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慢吞吞道:「一把破劍。」

  展昭歎氣道:「有位神仙姑娘,非但法力差,腦子還不好使,我都把答案送到眼前了,她還不知。」

  端木翠好生委屈:「巨闕而已,怎麼就是答案了?上次還斷過一次,若不是我……」

  說到此,忽地想到什麼,極短促地啊了一聲,向展昭道:「難道是……」

  展昭點頭:「還沒有笨到家,總算開竅。」

  端木翠也不生氣,想了一回,只覺唏噓不已:「上次幫你修補巨闕,那些個斷續仙膠雖然有用,但總免不了在劍身留下創痕,恁的難看。我便想將它回爐重鑄,但是寶劍畢竟是刀兵兇器,重鑄需食血腥,我雖做不到歐冶子那般以身飼劍,流點血總是不怕的。那屏障需要用施術者血才能打開,偏巧巨闕上又有我的血……這也是天意使然,看來我是命不該絕。」

  頓了頓又覺後怕:「若我當時小氣,只用仙膠幫你續劍,今日你出不了屏障不及救我,那我,也就死在那傲因手下了……還是虧得我宅心仁厚。」

  展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端木,不管別人幫你做了什麼,你胡編亂扯七繞八繞總能把功勞繞到你自己身上。原來你方才得救,只是歸功於你人好,跟我是沒半分關係的。」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不好嗎?我若不好,你怎麼會拼了命趕來救我?」

  展昭見她言笑晏晏,並未因方才之事留有陰霾,心中也自替她歡喜,目光略向周圍掃了掃,淡淡道:「你自然是好,只是我們現下,非常不好。」

  ————————————————————

  端木翠知她方才與展昭言談之間,中首與右首的岔道處,又湧出不少怪形怪狀物事,當時也未予理會,現下細看時,除了鑿齒和媼,自己能認出的還有人面豹身的諸犍、類豬雙頭的並封、吸人魂氣的傒囊、人臉猴身的山臊等,至於那些個自己認不出的,就更多了,因喃喃道:「怕是亙古以來的妖獸,都在這冥道中合集了,展昭,此番你可開了眼界了。」

  展昭不語,提劍交於右手,低聲問道:「它們怎麼還不上?」

  端木翠輕蔑一笑:「它們個個都想上,個個又忌憚著旁人,不過你放心,總有出頭的那個。」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端木翠一怔,頓了頓輕聲道,「我也不知。看起來宅心仁厚也不是什麼好事——若你還被關著,現下要死的人,可能會少一個。」

  展昭答的很快:「不知怎麼辦就少說話,危言聳聽動搖軍心,先記三十軍棍。」

  端木翠先是一怔,繼而一喜,仰頭道:「展昭,你是不是有法子?」

  展昭見她滿目希翼,實是不忍心拂她之意,低頭附於端木翠耳邊,壓低聲音道:「端木,我的確是沒有辦法,可是我也不願意束手待斃——是你說,多拖得一分,希望便大一分。中首和右首邊俱有妖獸,若向主道奔逃,恐怕很快便被追上,只有左首岔道杳無聲息,我有心往此處走,又怕內裡兇險更甚,反害了你。」

  端木翠介面道:「若是不去試上一試,你又不甘心,是不是?」

  展昭微笑點頭。

  端木翠輕籲一口氣,將頭埋于展昭胸前,歎息般道:「那便走吧,這條命是你救的,任憑支配。若是其中還有更大兇險,死前開開眼界也不冤枉。」

  展昭闔上雙目,環住她腰身的手臂隨之收緊,輕聲道:「它們有異動時,我便發足向左首岔道疾走。中途若有交手,可能無暇顧你。」

  語畢沉吟片刻,伸手解開端木翠腰上束帶,另一頭從自己腰間繞過,至起始處綰結,道:「這樣更穩妥些。」

  端木翠笑道:「更穩妥些麼?我看是那些妖獸更歡喜些,抓著了一個還附帶一個。」

  展昭不語,將結扣扣死,忽然輕聲道:「端木,你當真一點都不怕麼?」

  端木翠不明白:「什麼?」

  「我看你方才嚇的那麼狠,只片刻功夫,言笑如常,真的不覺怕?傷處也不疼?」

  端木翠沉默了一下,偏轉頭去,低聲道:「我以前打仗時,受了傷嬌氣的很,疼的直流眼淚,後來有一次被尚父罵,言說『戰場之上,受傷是常事,卸胳膊斷條腿也不稀奇,你在這裡哭,哭給誰看?』我被他一罵,再不敢哭。後來仗打的多了,受傷成了家常便飯,這邊包紮好傷口下一刻金鼓又響,哪有空去想什麼怕不怕疼不疼?雖然這麼些年我在瀛洲養的嬌氣了些,但這些習慣還是留下來了。展昭,你若不提,誰會問我怕,誰會問我疼?」

  展昭讓她說的好生難過,半晌才道:「這裡又不是戰場,有什麼不要憋在心裡,說出來便是。」

  端木翠認真想了想,蹙眉道:「怕倒不怕,疼是真疼。」

  末了又補一句:「待我恢復法力之後,再撞上傲因這個下九流的孽畜,必要叫它好看!」


第65章 【人間冥道】-十二

  展昭微微一笑,忽的壓低聲音,道:「來了。」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鑿齒,來勢極其洶洶,兩柄長矛,自左右兩路直刺而來,展昭於矛頭來勢覷的分明,腳下微錯,矮身避開右路長矛,另一手迅速抬起,抓住左路長矛矛身,借著長矛前刺之勢猛力前拽,那鑿齒猝不及防,腳下一虛,上身傾前,展昭一聲冷笑,腕轉如電,狠狠將長矛後挫,鑿齒收勢不及,胸口正撞上後頓的矛尾,怪叫一聲,踉踉蹌蹌退了開去。

  左路既退,右路長矛重又刺到,展昭聽風辨聲,頭也不抬,抬手搭上矛身,長臂前探,已絞住矛杆,這一絞之力甚大,那鑿齒把持不住,長矛脫手,展昭手肘微帶,將長矛半空翻轉,一瞥眼看見那先前退開的鑿齒又躍躍欲試,眸光一冷,森然道:「找死!」

  話音未落,手中長矛激射而去,直直插透第一名鑿齒心口,餘勢未盡,又貫穿第二名鑿齒胸腹,那兩個鑿齒被串作一串,左右跌跌撞撞了一回,方才倒下。

  這幾下兔起鵲落,一氣呵成,且不提拿捏分外精准,單論身姿已是賞心悅目之極,端木翠雖不是從旁觀瞻,心中也已暗暗喝彩,笑道:「展昭,你功夫這麼好,我真可安心睡覺去了。」

  展昭唇角微揚,低頭道:「若覺得困,便睡一會,待會叫醒你就是。」

  端木翠低低「嚇」了一聲,因羞他:「好大口氣,你眼裡放了什麼?竟不把它們當回事麼?」

  展昭眸中現出促狹笑意來,道:「我眼中放了什麼,你仔細看看不就知了麼?」

  端木翠未及回答,忽覺腰間一緊,身已騰空,方反應過來,耳邊又起劍聲,不由暗道一聲慚愧:只顧著跟展昭說話,竟忘記群敵環伺了。

  這一回卻比方才艱難許多,妖獸性情兇殘,只顧撲食,打鬥亦無章法,且除了鑿齒外,其他妖獸均是皮堅肉厚,巨闕力之未逮,兼有那怎麼也打不死的,挨一劍權當搔癢——展昭支撐起來煞是吃力,好在他用意在退而非戰,雖是左支右絀,漸漸地也移近了左首邊的岔道,再覷個空子,身形突地拔起丈高,騰出摟住端木翠的手臂,以巨闕劍鞘於一妖獸首上輕點,借勢便要騰空,方拔起身子,就聽端木翠驚呼一聲,腰間一沉,迅速下墜。

  眼見得下方便是群妖血盆大口,一旦落入圍中,再難逃出生天。展昭心念急轉,指翻如電,就聽一聲金石脆響,巨闕生生插入洞壁之內,兩人下墜之勢立止。

  低首看處,這才發覺一隻人臉猴身的山臊不知何時貼於端木翠身後,一雙瘦骨嶙峋的前肢竟自後繞進兩人身間,緊緊摟住端木翠的腰不放。

  展昭倒吸一口涼氣。

  這山臊也忒會抓準時機了,算起來,自己鬆開手臂也就那麼眨眼功夫,這樣的空檔都能被山臊抓住?

  是這山臊運氣太好了?

  有可能。

  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機會總是光臨有準備的山臊的。

  ————————————————————

  山臊身量本就瘦小,兼又詭詐,借著端木翠身體掩住自己,展昭若要用劍,自然投鼠忌器。

  果然,展昭一怔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展昭發怔,底下的妖獸腦子卻分外活絡起來,又一隻山臊吱吱亂叫一氣,忽的躍將起來抓住了前一隻山臊的後腿,進而又欺身上來,這一來展昭承受的重量又增,眼見巨闕是抗不住了。

  熟話說的好,趁熱打鐵——山臊顯然是發覺此招甚是管用,於是乎第三第四只蓄勢待發,儼然也要上陣了。

  (好傢伙,這是要拔蘿蔔還是怎的?)

  展昭心下念頭轉得飛快,忽的眸光一緊,伸手抓住將兩人系於一處的束帶,腕上施力一彈,就聽呲拉一聲,束帶斷開。

  布帛撕裂之聲不大,聽在端木翠耳中卻不啻當頭一擊。

  刹那間,被尚父棄于戰場的諸般複雜心緒洶湧潮水般撲將上來,一顆心瞬間浮沉於滾燙的沸水之中,煎熬,卻又無可奈何。

  當年被尚父棄下,於瀛洲重生,楊戩曾問她心中可有怨尤,她一笑置之。

  「戰場之上,軍令如山,為全域計,常需作手足之棄,端木是帶兵之人,深諳此理,怎會心有怨懣?況且尚父為保我登仙,自棄神位,我只會感念尚父恩德。」

  楊戩釋然:「端木,你真是深明大義。」

  ————————————————————

  捫心自問,真的一點遺憾都沒有麼?

  當然是有的,棄子也好,背棄也罷,都繞不過那一個「棄」字,既「棄」,就說明她「可棄」。

  可棄二字,讓她覺得自己可有可無,這樣的感覺,於任何人,都不會愉快。

  不過還好,也僅止於不愉快而已。

  這世間事,哪能件件讓你如願。

  既然自己視同生父的尚父都能棄她,旁人棄她又有什麼奇怪?

  不管怎樣,展昭陪她行路至此,結伴之誼,雖非長久,亦銘感五內。

  端木翠一聲輕歎,身子急速下墜間,雙目微闔,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笑意。

  ————————————————————

  一聲悶響,墜地。

  端木姑娘反是安然無恙的那個。

  要問為什麼,那是因為她身下有一二三四隻山臊做墊背。

  先前拽住她的第一第二只是斷逃不掉的,等著下海撈金的那第三第四只也未能倖免。

  對此,我們只能滿懷同情地說一句:打鬥有風險,加入須謹慎。

  ————————————————————

  呃,貌似又跑題了,拉回。

  前面說到端木翠是無恙,但是那一二三四隻山臊可倒足了黴去了,本來從高處摔下來或是被高處摔下來的物事壓下來就不是什麼輕省事兒,何況最上頭還壓了一個端木姑娘?端木姑娘再苗條再身輕如燕也是一個有斤有兩的大活人不是?

  一時間,山臊唧唧亂叫分外聒噪,兼之痛的撂胳膊蹬腿——這樣也好,緊緊鉗住端木翠腰身的胳膊總算是鬆開了——天知道,她險些被勒死!

  還未及籲口氣,就聽展昭厲聲喝道:「端木,閃開!」

  端木翠驚怔睜目,竟見展昭拔出巨闕,勢如破竹般倒沖下來。

  一時間反迷糊起來:他還下來作甚?

  如此想著,下意識將頭一偏,只覺眼前劍光一閃,巨闕緊貼她的鬢邊疾揮而過,身下山臊慘呼

  一聲,身首已分。

  适才端木翠掉落之時,周遭的妖獸已然圍將過來,現下山臊慘死,或多或少將它們震懾了那麼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展昭覷此空檔,伸手托住端木翠的腰,臂上用力,暗喝一聲「起」,

  先將端木翠拋上了半空去。

  ————————————————————

  冥道中的妖獸一定是很少見到人拋人這樣的稀罕場景的——或者說妖獸終究是妖獸,雖然腦子有片刻活絡,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糨糊——與展昭這樣的強敵對陣,居然臨場開小差,統一抬頭張嘴瞪眼睛,齊刷刷看西洋景去了。

  此時不把你們這些礙手礙腳的傢伙給了結了,更待何時?

  端木翠被拋至半空,去勢既盡旋即下墜,兼之聽到下方傳來妖獸慘呼之聲,也不知展昭究竟如何,正自焦急間,腰間又是一緊,仰目看時,正對上展昭俯下的笑臉,心中一寬,待想開口說些什麼,竟什麼都說不出。

  方才這番起落,瞬息萬變,處處臨場變招,卻又端的不差分毫,連俺這樣閱盡打鬥的,都忍不住要拍桌子感歎一聲:俺料中了這開頭,沒料中這結尾啊!

  端木翠心中也不知是何況味,只覺好生疲憊,將頭埋在展昭懷中,只盼著這場打鬥快些結束。

  再過了一回,忽覺渾身一震,知是重又履地,心中一驚,正想抬頭,展昭俯至她耳邊低聲道:「我們進了岔道了。」


第66章 【人間冥道】-十三

  端木翠心中一動,忙自展昭懷中掙脫下來,向岔道口看時,那些妖獸目光爍動不定,明明心有不甘蠢蠢欲動,卻任誰也不敢上前一步。

  展昭低聲道:「看起來,它們忌憚的緊。」

  端木翠點頭:「這岔道深處,定然更加兇險。展昭,我們莫要往裡走了。」

  展昭有些不甚了然:「不……走了?」

  端木翠伸手指了指黑魆魆的岔道深處:「妖獸聚在岔道入口不敢擅入,一定是忌憚裡頭有更難纏的物事——不管是什麼,我們撞上了也絕討不了好去。莫若在此處等上一等。」

  說話間,背倚石壁慢慢坐下。

  展昭思忖片刻,也撩開下襟在她身邊坐下,問道:「等上一等?等什麼?」

  「曙光。」

  展昭幾乎忘記還有曙光這回事,一時語塞。

  端木翠卻似信心滿滿:「我只覺得周遭比方才亮上好些,你不覺得麼?」

  展昭倒確是不覺得有什麼變化,但端木翠既如此說,他也並不拂她,只是問她:「手臂可還痛的厲害?」

  端木翠實話實說:「是。」

  頓了頓又加一句:「我困的更厲害些。」

  展昭知她昨夜未眠,方才又經歷諸多顛簸,料想也是乏得狠了,便道:「橫豎一時無事,你不妨睡會。」

  端木翠嗯一聲,就勢將頭靠向展昭肩膀,安穩了片刻卻又歎息著坐起,展昭奇道:「又怎麼了?」

  「你的肩膀太硬了。」

  展昭一時無語,他的肩膀還是頭一次如此遭人嫌棄。

  要說展大人的肩膀,呃,之前因緣際會,或辦案或救人,的確也有不少佳人倚靠過,試用下來滿意度極高,端木姑娘可能是第一個投訴的客戶。

  展昭想了想,還是為自己的肩膀辯護了下:「所以那是肩膀,不是枕頭。」

  端木翠也不去理會展昭的話外之音,上上下下把展昭打量了番:「你身上,就沒有軟些的地方?」

  看情形,是不需要展昭回答了,因為問話那位姑娘話音剛落,便盯住展昭腰腹笑的意味深長。

  「展昭……」

  「不行。」展昭拒絕地乾脆俐落,他當然知道就形狀或是舒適度來說,腰腹處最最接近枕頭,

  但是若真的答應端木翠了……

  四個字——

  成!何!體!統!

  「就只是墊一下,我又沒有別的想法,」端木翠委屈,「你們大宋子民,於禮教守的也太嚴了些。」

  「知道於理不合,就不該提。」展昭頭也不抬。

  「可是我是神仙。」端木翠嘟嚷,「也沒什麼於理不合的,再說了,也沒有人看見。」

  難得她如此低聲下氣,展昭無端心軟,可是一抬首,看到端木翠的眼神——分明熱切地看枕頭的眼神!

  於是繼續不理睬她。

  「不讓墊就算了,」端木翠終於死心,猶有不甘地作白求恩氏最後陳詞,「我一個神仙,不遠萬里,從瀛洲到宣平,一路上水也沒喝上兩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後,還幫人去開封府拿劍,也不知圖的什麼。進了冥道多災多難,險些被妖獸吃了不說,胳膊都斷了兩截,只剩了最後一口氣,休息也休息不好,因為只能枕著石頭睡……」長籲短歎,作勢就往地上倒過去。

  倒沒當真枕到石頭,展昭適時攔住了她。

  端木翠咬住嘴唇,一雙大眼睛看住展昭,要多無辜便多無辜。

  「怕了你了,神仙。」展昭歎氣,微微撐起身子,將自己腰腹讓了出來。

  端木姑娘如願以償,終於枕上了心儀的「枕頭」。

  臨睡前不忘許願。

  「希望我睡醒的時候,曙光就到了。」

  展昭也咬牙切齒發了個誓。

  「再多話,扔出去喂妖獸。」

  「展昭你太小氣了,」端木翠眼皮漸沉,不忘最後打擊一下展昭,「佛祖捨身飼虎毫無怨言。我與你的交情比之佛祖與虎只深不淺,我朝你借個枕頭,你就要扔我出去喂妖獸,未免叫人齒冷……」

  眼見自己出力不討好,展昭氣結,待要嗆她兩句,忽聽到端木翠氣息淺淺,竟已睡著了。

  展昭心下一怔,動作不覺放輕柔許多,低頭看時,見她睡顏恬靜,唇邊猶有笑意,一時間心中說不出的柔和煦暖,因想著:若醒時有睡時一半乖巧,當不至於把人氣到那般狠了。

  如此想時,眸中笑意愈深,伸手幫她將遮住臉龐的秀髮拂開,竟未曾留意到周遭瑩光漫起,點點幽碧磷光之間,終於漸漸溶進玉色曙光來。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

  hoho,積極自救,腰斬冥道……

  我實在是不想在冥道裡囉嗦了,囉嗦了這麼久,我自己都爬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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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溫孤尾魚】-一

  雞叫過三,天色明起,公孫策大門一開——

  原本準備直面新鮮空氣兼直抒胸臆迎接又一日新生活,誰知迎來一對狀似逃難的男女。

  難怪有人說,生活便是一連串意料之外珠串而成。

  ————————————————————

  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之後,公孫策好整以暇地捧一盞熱茶,細呷細品,兼聽展昭講述那發生在冥道的故事。

  正聽到咂舌處,梳洗整裝完畢的端木翠自樓上下來,因問:「展昭,你說到哪了?」

  公孫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端木姑娘,聽說你受傷了?」

  「胳膊麼?」端木翠刷的舉起手臂,未等公孫策反應過來,上下左右一通搖擺:「已經好了,拎個千八百斤不成問題。」

  展昭咳了兩聲,補充說明:「後來曙光重現,她法力恢復,手臂也就沒事了。」

  公孫策一時語塞:資訊不暢,自己的關切之情也送的如此滯後。

  「不管怎樣,此趟冥道之行著實兇險——倒是多虧了展護衛在側。」公孫策直覺展昭功不可沒。

  「話是如此,」端木翠想了想,提出個人意見,「展昭,下次救我,能不能不要把我球一樣扔來扔去,五臟六腑都險些顛將出來。」

  「還有扔來扔去?」公孫策好奇。

  「可不是……」雖說受人救命之恩,端木翠原計劃按下不表,但是聽得公孫策問起,還是忍不住訴苦,「展昭素日裡,都是這般救人?」

  「當然不是,」公孫策斷然否認,「將人拋來拋去成何體統?何況你還是個姑娘家,更加不妥。」

  展昭暗暗叫苦。

  端木翠一雙眼睛瞪的溜圓:「先生的意思是,展昭只是針對我?」

  「正是!」公孫策一臉嚴肅,「端木姑娘,難道你看不出來,展護衛這是對你心有積怨?」

  展昭咬牙:這是多明顯的挑撥離間啊……

  「為什麼對我心有積怨?」端木翠委屈,「我又沒有得罪過他。」

  「難道你忘記,剛開始時你將他困在屏障之中?」公孫策給端木翠指點迷津。

  端木翠似有所悟,半晌,頗為幽怨地看展昭:「難怪在冥道之中朝你借個枕頭都諸多搪塞,還說什麼於理不合,原來公報私仇。」

  「借個枕頭?」

  「就是……我受傷時倦了,借他靠一靠……展昭只是不肯。」端木翠說的含糊。

  「這就更不對了,」公孫策擺事實講道理,「展護衛以往辦案,也救過不少官家小姐,或倚或靠,他何曾道過半個不字?」

  「公孫先生!」展昭終於忍不住。

  公孫策心情大好,很是得意地溜了展昭一眼:雖說搬弄是非不是君子所為,但是偶爾為之,的確是怡情怡性,妙不可言。

  這邊廂公孫策剛消停些,那邊端木翠又歎開了,偏還故意歎得幽怨纏綿,直歎得展昭忍無可忍。

  「你還要不要同公孫先生商量冥道之事?」

  於是,話題總算是扯回正道來了。

  ——————————————————————

  端木翠伸指在空中比比劃劃,為公孫策詳述冥道情由。

  「這裡是個穹頂,冥道在此處一分為三,先生可看的明白?」

  點劃之間,冥道構圖已隱現半空,哪裡為頂、哪裡分道,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展昭輕籲一口氣:眼前圖景太過惟妙惟肖,一時間竟有重處冥道的錯覺。

  「右首岔道是關押宣平亡魂的地方,我曾親眼見到鑿齒將亡魂押入。左首岔道是後來我跟展昭的藏身之所,」言及至此,端木翠有些許得意,「我早同展昭說,妖獸不敢入內,個中必有蹊蹺。展昭,後來我帶你入內看過,你總算相信了?」

  展昭微笑:「何消你帶我進去看,我自然相信的。」

  公孫策使勁瞪大眼睛,試圖從那小小岔道內看出端倪來:「這岔道內究竟有什麼蹊蹺?」

  端木翠笑而不答,忽地袍袖一展。

  ————————————————————

  公孫策尚未反應過來,便聽到無數翅膀拍疊之聲,緊接著圖幅中寸許方圓的岔道之內,竟飛出黑壓壓成千上萬只血蝙蝠來,乍看只粒米大小,密密麻麻飛赴不絕,一出圖幅見風即長,雙目赤紅如血,利爪虯曲如刀,更瘮人的是其面目,雖只拳頭大小,偏五官具備,皺紋交疊,擠眉弄眼,怪異之至。公孫策猝不及防,騰騰騰連退數步,險些跌坐地上。

  就聽展昭急道:「端木,莫要嚇先生。」

  話音未落,只聽端木翠一聲清叱,眼前所現,頓化烏有。

  即便知道方才所見皆是幻景,公孫策還是忍不住冷汗涔涔,展昭看向端木翠,目有責備之色。

  端木翠低聲嘟嚷:「公孫先生重任在肩,我只是想讓他先適應一下。」

  展昭語氣略重:「先生要對付的並非血蝙蝠。」

  「先生若連血蝙蝠都不怕,當不致忌憚鬼差。」

  公孫策先是如墜雲裡霧中,繼而頭皮發麻:「為何是我重任在肩?讓我習慣什麼?鬼差又是什麼?」

  ————————————————————

  展昭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公孫先生,此番當真是要偏勞於你。聽端木所言,宣平死者,只要屍身尚在,還是可以返生的。」

  公孫策這一驚非同小可:「當真?」

  端木翠點頭:「冥道羅魂不比黑白無常勾取人命——冥道鬼差收走的魂魄,都是不當死之人。只要屍身無損,將魂魄放歸之後再以七星燈續命,返生理當有望。」

  公孫策慢慢平復下來:「你所言及的七星燈,可是諸葛孔明在五丈原點起續命的七星燈?聽聞要點七盞大燈,週邊七七四十九盞小燈,個中又有本命燈,恁的繁瑣。」

  端木翠笑道:「是這燈沒錯,不過不必這般複雜。只要在屍首頭腳七寸處各點一盞槐油燈,放歸魂魄後護燈三刻不滅,當可事成。」

  公孫策似有三分明了:「端木姑娘如此說,是想讓我護燈?」

  「名為護燈,實為救命。還乞先生成全。」

  公孫策啞然,繼而失笑:「端木姑娘,你怕我回絕麼?事有可為不可為,既為救命,公孫策豈敢有二話?」

  「有句話我須說在前頭,羈押亡魂的妖獸即為鬼差,它們不會聽任你護燈,興許會用盡手段阻撓於你。」

  公孫策大笑:「那也唯有兵來將抵水來土掩,鬼差來了公孫擋了。」

  端木翠這一下好生意外,笑向展昭:「公孫先生的膽子,可比我先前所想大的多了。」

  展昭輕聲道:「公孫先生不是膽大,是任重而無畏,著實令人嘆服。」

  端木翠卻不明白膽大與無畏究竟有何差別,疑惑了一回,也不再略縈心上。

  倒是公孫策又想起一事,因問道:「你方才說亡魂被羈押在冥道岔道之中,又提及『放歸魂魄』,難不成要二進冥道?」

  端木翠神色頗為鄭重:「確是如此,曙光力弱,只能讓冥道顯形一個時辰。方才在冥道之中,法力甫複,曙光便行退卻,我只得與展昭匆匆離開——初探冥道,可說是一無所成,二進冥道勢在必行。而且,為了不耽擱時辰,再入冥道之時,我會逕自去尋溫孤尾魚,放歸魂魄一事,要請展昭幫我去做。」

  公孫策心驚:「那豈不是很危險?端木姑娘,你進了冥道就失卻法力,如何去尋溫孤尾魚?展護衛要單獨對付妖獸麼?可有萬全把握?」

  端木翠笑道:「公孫先生,你要護燈,豈非也有危險?誰敢講有萬全把握?盡力趨吉避凶罷了。」

  一席話說得余皆默然。

  端木翠見兩人面色凝重,倒是暗悔自己將話講的重了,忙又拿話來說淡:「先生且放寬心,在此之前,我也會做些準備——如果事先在你和展昭身上寫上符咒,鬼差當不能輕易近身。」

  公孫策皺眉:「那麼你又當如何?」

  端木翠笑道:「吃得一塹,如何不長一智?此番我都想好了,開始就要同曙光之靈講定——冥道顯形之後,它們不要再傻愣愣掛在中天,逕自來找我便是,我帶著曙光入冥道,就不會再有失去法力的風險。」

  公孫策細細想了一回,心下稍定:「這樣聽來,似乎已有八分妥當。只盼著莫要再出意外狀況才好。」

  端木翠禁不住苦笑,因想著:若能事先預知,只怕也不叫是意外了。

  作者有話要說:

  莫嫌情節跳躍,後文自有交代,嘎嘎


第68章 【溫孤尾魚】-二

  事既議定,接下來自然要由李掌櫃的出面張羅,於是一通打門,喚起睡眼惺忪的聚客樓掌櫃。

  李掌櫃的倒也不是悶頭不問事之人,聽過公孫策吩咐,逕自將心中疑惑道出:「宣平有疫以來,為防瘟疫擴散,因疫而死之人的屍身向來是就地焚毀,公孫先生,現下不但不讓燒,還要一併送至城隍廟存放,又要首尾點燈,實在……」

  李掌櫃的面現為難之色。

  又不能將個中原因向他細解,公孫策唯有含糊其辭:「在下頗通玄異之術,或許能招得魂歸也未可知。」

  「招魂?」李掌櫃的眼珠子險些沒瞪出來,「先生還會招魂?」

  公孫策汗顏,硬著頭皮繼續忽悠:「略通一二。」

  李掌櫃的還待感喟幾句,端木翠卻嫌他囉嗦:「掌櫃的,你照辦就是了。公孫先生若真能招得魂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謂功德無量。就算是招不回來,你們又有什麼損失?橫豎試上一試。」

  聽著確也在理,李掌櫃的心一橫,跑腿去也。

  ————————————————————

  到得此刻,展昭與端木翠方才真正消停下來。

  一時相對無話,反覺白日漫漫,呆了半晌,端木翠叫餓:「公孫先生,有吃的沒有?」

  公孫策朝灶房努了努嘴:「昨夜剩下的飯菜,都在那了。」

  「就沒有早膳麼?」

  「你也看到了,李掌櫃的是直接被叫醒了去忙活的,哪裡有空備餐?」

  「那先生不做麼?」

  「應該由我做麼?」

  「那展昭不做麼?」

  「應該由展護衛做麼?」

  如此超強對答,展昭聽得面部一陣抽搐。

  末了,端木翠終於在公孫策的引導下了然自身使命,老老實實進了灶房。

  八分之一柱香的功夫之後,期期艾艾出來請展昭入灶房「議事」,公孫策好奇之下也想跟進去看看,端木翠說死也不讓。

  展昭心下歎息,待看到幾個熏得烏黑的碟子裡其狀難辨的燒焦物事,更是以手撫額,□□不止。

  端木翠陪著小心解釋:「原本只想那個……加熱一下,誰知道三昧真火威力太強,直接燒成好像炭一樣了。」

  展昭毫不客氣:「你若不作神仙,改行賣炭足可養活自己,賣炭翁還需伐薪燒炭南山中,你就地取材,無本生利。」

  端木翠不吭氣了,她確有這麼點好處:但凡自己真的做錯了或者理虧,立刻心慌氣短鬥志不在。

  頓了頓,清清嗓子,老調重彈:「我一個神仙,不遠萬里,從瀛洲到宣平……」

  「一路上水也沒喝兩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後,還幫我去開封府取劍。進了冥道九死一生,好容易脫險還要進灶房備膳,是吧?」

  端木翠笑的分外熱情:「展昭,你真是……善解人意。」

  「從你口中聽到誇讚之語,還真是難得,」展昭沒好氣,「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讓我進來,究竟為的什麼事?」

  「自然是……請你幫忙。」

  「幫什麼忙?」展昭故作驚訝,「讓公孫先生把這些炭給吃了?」

  「當然不是。」端木翠笑得面頰發僵,「展昭,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你煮粥,險些把開封府的灶房……給燒了?」

  真是……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次險些燒了開封府灶房是不假,但明明事出有因:若不是當時刺客正好來犯,他也不會離了灶房——誰能預料到灶膛的火燒將出來,引燃了柴堆?灶神不明因果,便去跟端木翠搬弄口舌,著實可恨。

  「記得,又怎樣?」

  「那這次……」端木翠吞吞吐吐,目光便在展昭與碟中炭之間逡巡。

  展昭先是莫名,爾後瞠目結舌。

  「你不會是想說……這些炭是我燒出來的吧?」

  端木翠笑的愈加溫柔:「展昭,反正上次已燒了灶房,這一次你幫我下廚,燒焦了菜也不稀

  奇……」

  展昭逕自打斷端木翠:「為什麼是我燒焦了菜而不是你?」

  「我是神仙啊,」端木翠再次把身份問題擺上桌面試圖博取展昭同情,「如果公孫先生知道我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豈不是顏面盡失?」

  「你的意思是,我把菜燒焦了就很風光?」

  「人家只是同你商量商量,」端木翠委屈,「你就這麼咄咄逼人。」

  展昭無奈:「菜燒焦了就燒焦了,公孫先生也不是非吃不可,跟先生實話實說,先生不會為難於你。」

  「那多沒面子……」端木翠小聲嘀咕。

  姑娘哎,你是有多愛面子……

  展昭終於無語,湊近碟中炭又端詳了一回,實話實說:「不是我不幫你,你自己看看,我實在是沒那個本事將菜燒焦成這等模樣——先生何等聰明,定不會相信的。」

  「那你總有辦法吧?」端木翠對展昭寄予厚望。

  展昭苦笑,只得給她支招:「平日裡腦子倒聰明,此刻反糨成一團了?既是神仙,穿牆出去,現下正是早膳時分,去臨近人家借些來,也可蒙混過關。」

  「借些……」端木翠喃喃,驀地雙眸亮起,「是了,我怎生沒想到,我這就去。」

  笑吟吟轉身欲走,卻又被展昭拽住。

  「身上有銀子沒有?」

  「還要銀子?」

  展昭掏出碎銀子給她:「都是普通百姓人家,你還真白拿了別人的?記得與人些銀子。」

  端木翠接了銀子,忽得又想到什麼:「那先生那邊……」

  「快去快回,我替你瞞過便是。」

  端木翠喜上眉梢:「展昭,我便知找你沒錯的。」

  展昭不答,含笑目送她穿牆而沒,這才掀簾出了灶房。

  公孫策果然有些好奇:「端木姑娘找你何事?」

  「端木她……」展昭腦子倒也轉的飛快,「問起先生喜歡吃什麼,也好有個準備。」

  「都是昨日剩飯,還能翻出新來?」公孫策笑著搖頭,「不過端木姑娘也真是有心。」

  展昭暗道一聲慚愧,暗暗期盼這位「有心」的姑娘快快歸來。

  ————————————————————

  端木翠這次倒沒讓展昭失望,不多時便笑盈盈自灶房出來,左手捧了個蒸籠,右手端著盛滿餃子的瓷碗,身後還跟了三四個忽上忽下的大碗公,湊近一看,醬菜有之,米粥有之,油饃有之,鹵肉有之,掀開蒸籠,卻是熱騰騰一籠包子。

  看起來,是掃蕩了不少家。

  公孫策訝異:「端木姑娘,這不是昨日的剩菜吧?」

  「當然不是。」

  展昭舒了一口氣:她若答曰「是」,才真真駭人。

  「那這些……是怎麼辦到的?」公孫策著實歡喜。

  「當然是神仙法術的精妙之處了。」端木翠大言不慚。

  展昭想到灶房中憑白多出的那幾塊炭,微微一笑,話中有話:「神仙法術,的確精妙非常。」

  公孫策自察覺不出展昭弦外之音,伸筷拈起一隻包子:「端木姑娘,這包子是什麼餡的?」

  「啊?」端木翠倒不提防有此一問,她方才走東家串西鄰,知道蒸籠中是包子拎了便走,倒的確不知包子是什麼餡的。

  不過她反應倒是不慢:「這包子餡可費了我許多功夫,先生不妨猜猜看?」

  彼時展昭正低頭喝粥,聽她如此講,便知她又在胡混,一個忍俊不禁,便被湯粥嗆到,拼命低

  頭忍住笑,借著咳嗽掩飾過去。

  公孫策倒認真起來,將筷子移近跟前,翻來調去看了半天,又細細嗅了嗅,有些不確信道:「是薺菜的?」

  「先生說是,就是吧。」端木翠語焉不詳,繼續故弄玄虛。

  公孫策哈哈一笑,反覺得端木姑娘今日分外討人喜歡,張口一咬,不由點頭:「是薺菜的,香

  的很。」

  端木翠這才長長舒一口氣,也伸手拈了一隻,想也不想逕自遞與展昭:「展昭,你也吃。」

  展昭未料到她竟是拿給自己的,愣了一回,這才接過,抬眼時便見公孫策看住他若有所思,目

  中盡多戲謔意味,不覺面頰發熱,微微偏轉了頭去。

  公孫策卻不放過他,意味深長道:「端木姑娘費了這許多功夫才做好的包子,味道確是不凡。展護衛,你快嘗嘗。」

  展昭盛情難卻,只得咬下一口,含糊其辭:「的確不凡。」

  兩人話中有話,弦外有音,只端木翠聽得心中稱奇,因想著:那戶人家的主婦,也未見什麼奇特之處,能做出怎樣不凡的包子了?想來想去委實納悶,拈了一個來吃,自覺也屬平常,心下愈加不解。

  那邊廂公孫策不但自己吃的高興,還一個勁攛掇展昭:「展護衛,端木姑娘一番心意,你多吃些。」

  展昭有苦難言,扛不住公孫策熱情推銷——「這包子餡端木姑娘費了許多工夫」、「總是端木姑娘一番心意」,只得辛苦埋頭吃包子,吃完一個,公孫策又分外熱絡地遞上一個。

  一頓飯下來,其他碗中動的都少,獨那一蒸籠包子,堪堪見了底。

  飯畢,公孫策帶同二人一起去城隍廟看李掌櫃的準備的如何,路上展昭尋了個空子,將端木翠拉後一些,咬牙道:「下次再去尋吃的,除非是立了心意要把人撐死,否則莫要弄這麼多包子來。」

  不提還好,一提至此,端木翠分外委屈:「公孫先生直說那包子好吃,我只吃了一個,都沒品出什麼味來。有心再吃一個,就見你左一個右一個,吃著一個還抓著一個,唯恐你不夠吃,都

  省了給你吃,你反嫌我弄的多了?弄的多了你還全吃了,沒說留我一個?」

  展昭未料到她反有理了,語塞半晌,末了恨恨道:「總之,你若再下廚,做什麼都好——除了包子。」

  未及端木翠回答,公孫策回首招呼二人道:「腳下放的快些,前頭便是城隍廟了。」


第69章 【溫孤尾魚】-三

  進得城隍廟來,李掌櫃的果帶了一群人忙活的正緊,前面的大殿中分左右兩邊,各擺了約摸二三十具屍首,問起昨日移入的重疫病人時,原來都已差人抬去了後殿。

  見公孫策左右顧盼似在點數,李掌櫃的過來解釋道:「前幾日的死者都已燒掉了,這裡是這兩日的。」

  頓了頓又道:「有幾戶都已抬走要燒了,聽聞先生能招魂,又趕緊追回送了過來。」

  公孫策略略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沉了幾分,四下看時,在屍首邊忙活的多是死者家人,聽到李掌櫃的所言,都抬頭看向公孫策,目中盡多希冀之色,還有幾個婦人當即便過來給公孫策跪下,未及開口便抹開了眼淚,慌的公孫策忙不迭將人扶起。

  展昭亦是心下惻然,因問李掌櫃的自己可有幫的上忙的地方,李掌櫃道:「此間就不麻煩展公子了,家裡人盡可安排的妥當。後面公孫先生招魂時,還望展公子多多幫襯。」

  他忖度著展昭與公孫策本是一道,既然公孫策會招魂,想來展昭也是不差的。

  展昭微微闔首,算是來了個默認,四下走動看了一回,幾次欲上前幫忙,死者家人只是含淚婉拒——料來至親之人的身後事,他們也並不想讓旁人插手,展昭作如此想時,也就不再堅持,

  淡淡一笑便退了開去。

  此時才發覺不見了端木翠,問公孫策時,公孫策道:「方才好像還在這裡,一晃眼便不見了。」

  展昭又等了一回,不見端木翠回來,心下有些著急,正作沒理會處,忽聽端木翠叫他:「展昭。」

  回頭看時,端木翠正站在殿門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過去,就見端木翠手中托了個盛了一半水的水缽,缽中斜搭了支小豪,正覺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橫豎你在裡頭也幫不上忙的,出來我幫你寫符咒。」

  展昭了然,隨她到殿前階上坐下,端木翠將水缽擱在一旁,從腰間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處割了一道,俄頃血珠滲出,端木翠以手作筆,在缽中水面之上迤邐寫過,展昭只見淡淡血線氤氳開來,原本平靜的水面忽的便如燒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靜下來,一缽水已然丹砂般赤紅,端木翠籲一口氣,將那小豪在缽中蘸過,微微仰起臉來,先就展昭衣袖處寫開。

  展昭留神看她筆法,只覺行筆甚是怪異,忍不住問道:「端木,你寫的是什麼字?」

  端木翠一邊寫一邊道:「自然是倉頡造的字了,傳說他聞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寫就符咒,那些個妖獸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筆法太過冷僻,有些我都忘記怎麼寫了。」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展昭見她中途幾次停下,眉頭顰起,只是咬住筆桿出神,便知她又忘記怎麼寫了。還有幾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詞,默念了好幾次,方才續筆,忍不住想著:端木這等性子,要她記這些繁複符咒和冷僻筆劃,確也不是易事。

  不多時日頭高起,冬日和暖陽光撒將下來,暖意似從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的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抬起臉來,姣好容顏恰似鍍上一層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認真沉靜,較之往日,異樣美麗。展昭一時看得怔住,竟微微有些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端木翠一迭聲喚他,回過神時,但見端木翠滿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麼?我喚你幾次你都不應。」

  展昭唇角微微上揚:「我只是覺得,你這般安靜不說話時,似與平日間換了一個人,尤其的……好。」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好在哪裡?」

  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顯,也不言語,只等她自說自話。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開了:「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裡聒噪了吧?」

  展昭笑而不答,穩當坐看她如何應付。

  這一點上,端木姑娘從不讓他失望。

  「展昭,我也覺得,你不說話時,分外的好,好過你平日間千萬倍。不如這樣,我們都不說話,互不理睬,索性讓你好到底。」

  端木翠說到做到,除了偶爾翻展昭兩個白眼之外,接下來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展昭卻也樂得自在,這幾日勞碌奔波,於冥道內出生入死,一顆心幾曾落過平地?忽然間便能如此安閒地坐於此間,沐著冬日晴光,旁側美人「□□添香」——雖然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畫符,間或扔兩記眼刀破壞情調——在展昭看來,已是難得奢侈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姑娘主動緘默,給他留出大幅餘地,回味這幾日跌宕辰光。

  許是性格使然,劫後餘生,展昭更喜靜坐一隅,將兇險之途一一捋順,細細梳理,酸甜苦辣,諸多情愫,該揚棄者自揚棄,該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緩過勁來,重又整裝上路,旁人看來,還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澱許多——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哪一次真缺了回省這一環節,反周身各處都不自在,直覺少了些什麼,恁的怪異。

  因此上,此時此刻,更覺分外寧靜別樣安詳,略略展目,遠處屋舍之上,偶有炊煙揚起,也不知是哪戶懶起人家,誤了早膳時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來平;世事悲喜,悲處需待喜處熨貼。就如方才經歷大劫,必得眼前這樣的大安寧大祥和大平靜方能撫慰,否則永處駭浪,頻經譎險,他縱是鐵打筋骨也吃不消。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喉頭發酸,雙目亦隨之發澀——他總是如此,笑對生死淡看沉浮,卻常為身邊尋常細小事感動如斯。輕輕闔上雙目,靜靜壓服下突如其來的情感上湧,這才歎息般低聲道:「端木,這樣真的很好。」

  「哈,」端木翠揚起臉來,一臉燦漫笑意,「展昭你輸了,說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開口,你就輸。」

  「是,我輸了。」展昭微微點頭,「若得眼前景長久,我願多輸幾次。」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變作了文人麼,說話都如此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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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溫孤尾魚】-四

  說話間,忽聽巷口悲慟聲起,兩人齊轉頭看時,卻又有一戶人家抬了擔架往這邊過來,啼哭的是旁側依著擔架的素衣婦人,身後跟了兩個才總角的小兒,牽著那婦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匆匆進殿去了。

  展昭暗自歎氣,看端木翠時,卻見她面上竟似有羡慕之色。

  「人若死了,需得這樣哭哭啼啼方才熱鬧。」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歿亡于家中親人,是一大不幸。」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來,將手中小豪在缽中攪來攪去,「可是我若死了,連個為

  我哭的人都沒有,想想都覺身後淒涼。」

  展昭笑:「你是神仙,與天地同壽,安康長久。」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還有今日早些時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險遭不測。誰敢說安康長久?」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語安慰於她。

  又聽她低聲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後,有人將我風光大葬,有兒孫為我披麻戴孝,出殯時沿路哀哭撒下紙錢,年年有人為我上墳燒紙,時時念叨起我,這樣才熱鬧些。可是能為我做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親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頭。有時候想起他們,連面目都記不清了,實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展昭低聲道:「瀛洲的日子,不如人意麼?」

  端木翠搖頭道:「不是不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個義兄叫楊戩,他遠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務繁忙,隔著很久才能來看我一次。有時候想想好生無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間那麼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麼好,一個人孤零零的,縱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樣?」

  展昭笑道:「說的什麼話,什麼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認識的人麼?公孫先生不是麼?還有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不都是麼?」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認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會好好安葬我麼?」

  向來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顧云云,未料到竟從端木翠口中聽到截然相反的話來,展昭知她並非說笑,但若真要的說出「好好安葬於你」的話來,又覺匪夷所思違背常理,是以左右為難,只是說不出口,如此躊躇好久,忽的抬眼見到端木翠眸中滿是期翼,心中一悸,已有了計較,將她拉近身前坐下,柔聲道:「自然會的。不但風光大葬,還要年年上墳燒紙,時時心中記掛,不會讓你覺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動,反說不出話來,末了垂下眼簾,將小豪在缽中又蘸了一蘸,拉過展昭另一隻衣袖繼續為他寫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寫了幾行又停下,將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許久,這才低聲道:「展昭,你這個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這麼好,將來莫要被人欺負才好。」

  展昭失笑:「有誰會欺負到我?」

  端木翠搖頭:「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說人善被人欺麼。以後當真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會好好整治他。」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誰為我出氣?」

  話甫出口,便覺後悔,只因著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後之事,他一時未跳將出來,這才脫口而出,雖說知道端木翠不會介意,但心下總覺怪異,似是故意出語咒她一般,不覺有些訥訥。

  端木翠反認真起來,顰眉想了一回,喃喃道:「這倒也是……」

  越想越覺理不出頭緒,不自省自己思緒混亂,反覺得眼前提問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臉色一沉,沒好氣道:「展昭,你這個人真是麻煩。別亂動,我在寫字。」

  於是頃刻功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變作了「麻煩」。

  所謂冰火兩重天,想必亦如是。

  ————————————————————

  是夜,月洗中庭。

  在聚客樓匆匆用了晚膳之後,公孫策、展昭並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廟,李掌櫃的先還陪三人坐了會,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孫策勸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時,陪同在側的逝者家人也三三兩兩開始離去,走之前少不了過來又拜謝公孫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孫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禮,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聲慚愧。

  丑時初刻,偌大城隍廟,便只剩了這三人。

  日間勞碌,本就乏人,丑時又是一天內最疲困的時辰——偏這三人渾無睡意,一個賽一個的清醒。

  端木翠就不用說她了,神仙構造,體質異于常人,雖說也會乏會困,但耐久力絕對一流,再撐個幾晚也不成問題。

  至於展昭,他是心中有事——這一趟言說是並肩作戰,實則兵分三路,「主戰場」完全不同,兩兩之間無法策應,公孫策和端木翠,哪一個都讓他足夠憂心。

  再說公孫策,他實在是給……嚇精神的。

  膽子小不是缺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利於側面提醒我們謹小慎微熱愛生命,公孫策一介書生,閒時磨磨墨澆澆花研究一下岐黃之術,子不語怪力亂神若許年,平生做過最為兇險之事估計就是在刺客來襲之時保持鎮定兼與大人互相掩護著撤退,忽然間被許以大任,要在群魔亂舞之間獨立守住這一畝三分地,心下是如何的波濤翻滾忐忑難安絕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飽暖思溫床才叫不正常。

  再說了,大半夜的,坐在這破敗的城隍廟門檻上,身後是一殿的死屍,時不時還有陰風襲背,回頭看時,殿內漆黑一片,借著夜色,勉強能辨出躺著的一具具人屍,屍體首尾處的油燈內,盛著滿滿的泛著怪異光澤的槐樹油……這場景,擱著誰誰都瘮得慌。

  原本三人還是饒有興致地進行閒聊著的,只是後來聊到「奇聞異事」這一環節時,端木翠無端熱情高漲,公孫策敏銳地察覺出她很有顯擺自己閱歷非常要給大家講鬼故事的傾向,當機立斷,腰斬了談話。

  於是端木翠很是悻悻,談興一落千丈,懶洋洋背倚門楣,雙手環膝,下巴直如小雞啄米,在膝蓋上點來點去。

  待得展昭注意到時,她已經不亦樂乎地點了許久,偏還點得很有規律很有間斷,讓展昭憑白想起寺廟中的木魚,也是這般隔一會敲一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再看了一回,展昭心中好笑,忽地伸出手去蓋住她膝蓋,端木翠這一點恰點在他手背之上,心中奇怪,歪頭看他道:「你幹嘛?」

  展昭抽出手來,順手將她垂落的髮絲拂到耳後,微笑道:「你倒是不嫌累。」

  兩人這邊一說話,公孫策也從發怔之中反應過來,忽地想起什麼,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晚間幫我寫的符咒,能寫在你自己身上麼?」

  端木翠搖頭:「那符咒是保護凡人免受鬼差傷害的,於我沒什麼用。」

  「若你失去法力又變作凡人,符咒不就可以保護你了麼?」

  端木翠嘴一撇:「我此番帶著曙光入冥道,怎麼會又變作凡人?」

  公孫策歎氣:「話不能這麼說,最中央的岔道你沒有進去過,誰知道溫孤尾魚在裡面搞什麼名堂?裡頭沒准有更厲害的妖獸,說不定就有專門吃曙光的。」

  展昭原本以為,依著端木翠的性子,必會出語把公孫策堵個夠嗆,哪知端木翠不但沒有回口,眼中反露出詫異之色來,展昭心中一動,脫口而出:「端木,的確是有吃曙光的妖獸是不是?」

  端木翠遲疑了一下:「是有的,有一種很小的妖獸,只嬰孩拳頭大小,因為天狗食日,這種妖獸吞噬曙光,其狀又形狗,上界稱之為小天狗。」

  公孫策誤打誤撞,竟還打中撞中,心中說不出的得意:「你看看,如果你遇到溫孤尾魚,他到時候放出一群小天狗,曙光落荒而逃,你哪裡還有法力?到時候還不是要憑符咒救命?」

  端木翠為自己辯解:「可是小天狗不是上古時候的妖獸啊,冥道怎麼會有?」

  「說不定是溫孤尾魚帶進去的。」

  「溫孤尾魚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帶小天狗進冥道?」

  這兩人若如此繞下去,只怕到天亮都繞不出個所以然來,展昭歎了口氣,語氣略略放重了些:「端木,先生是為你好。」

  「又要寫字!」端木翠氣苦,「還是那麼冷僻的曲裡拐彎的字,第三遍!」

  展昭的目光在傳遞出同情的同時,也明明白白昭示出絕無半分商量餘地的堅持。

  哀怨地盯了展昭許久之後,兩字,認命。

  這一次寫符咒與先前給二人寫時又不同,只是以手指蘸著缽中血水在面前淩空點劃,那只小豪依著手指點出的筆劃在她衣裳之上走走停停,她寫的起勁時,那小豪也走的雀躍;一時想不起筆劃時,那小豪也巴巴停在當地;更好笑的是有幾次她寫的煩惱,□□著將頭埋在膝間,那小豪竟也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彎下腰來,全然沒了平日間「筆直」的形象。

  展昭見慣不驚,公孫策卻看的歎為觀止,因想著萬物有靈,的確不止是口頭說說這麼簡單,扭頭看城隍廟的一磚一瓦,感受亦是不同往日。


第71章 【溫孤尾魚】-五

  就這樣有話沒話,有搭沒搭,辰光如涓涓細流,留之不住追之不及——轉眼間,已是入曙時分。

  公孫策看著端木翠喚下曙光,聽她給曙光加持歸去來咒,又看著那團曙光高高去向中天,竟沒來由的心慌起來。

  端木翠也有些緊張,方才大把閒暇,她都沒什麼話說,此刻分別在即,她反湧出許多事來要交待,其實說來說去,都是她先前吩咐過的。

  「公孫先生,曙光現於何處,冥道便在哪裡顯形。待會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冥道入口,展昭成功放歸魂魄之後,這些人首尾處的七星燈會自行燃起火焰,屆時鬼差追魂而至,會想方設法滅燈。我已在燈上設下符咒,他們無法近前打翻油燈。最要防四個鬼差聚在一起吹燈,是為『四面陰風』,燈滅人死,最是兇險,切記。」

  (某恍然大悟插話:原來這就是鬼吹燈……)

  公孫策心跳如鼓,唯恐漏掉什麼,用心記下,不住點頭。

  吩咐完公孫策,待要向展昭說兩句,眼前忽的一黑。

  就聽展昭沉聲道:「冥道顯形了。」

  端木翠低低嗯一聲,因惦記起吩咐展昭的事來,卻又不知從何開口,猶豫了一回,於黑暗之中,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不多時,曙光爭先恐後,漸次回歸,一粒粒微渺曙光,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道極細的光痕,愈是近前愈是瑩亮,隨意附著於端木翠衣袂之上,起偃無序,明滅不定,朦朧光影流轉之下,端木翠的樣貌忽而明晰忽而模糊,一時觀之可親,一時卻又疏遠陌生,展昭忽然生出空落之感,只覺天地尤其闊大,餘一顆心飄飄蕩蕩,上下左右茫然試探,終年累月也觸不到壁。

  ————————————————————

  曙光歸畢,端木翠思忖片刻,伸出手指隔空向著展昭和公孫策袖上各比劃了一回,頓了一頓,自兩人袖上各自翩翩飛下一隻蝴蝶來,展昭心中一熱,只覺分外親切,脫口道:「信蝶!」

  端木翠含笑不答,伸手彈了彈自己衣袖,低聲叱道:「過去幾個。」

  話音未落,就見數點曙光自她袖上起來,慵慵懶懶,與信蝶會于中道,再過了一回,曙光不再,兩隻信蝶卻通體散出光來,晶瑩剔透,直如明燈。

  公孫策暗暗稱奇,低頭看衣袖時,才發覺袖口處破了一塊,視其形狀,正與信蝶輪廓吻合,料想展昭袖上亦如是,因胡思亂想:不知道這信蝶不飛時,是不是恰能將空處填上,若是隨意尋塊布料補了,便是塊蝴蝶補丁——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袖上補上這麼個物事,張龍趙虎他們背後定會笑個沒完……

  正如此想時,原本飛在一處的信蝶已然分開,一隻停于展昭肩上,另一隻卻飛回殿中,立在一隻七星燈的燈沿處,蝶翅微顫,連帶殿內忽明忽暗,陰影憧憧欲動,說不出的怪異。

  端木翠笑道:「曙光若全被我帶走,你們便什麼都看不到啦,留下兩隻信蝶,給你們照明用。」

  頓了頓又道:「那……我先走啦。」

  這一時刻終是到來。

  ————————————————————

  端木翠去勢極快,瞬息間已沒入冥道入口,展昭輕籲一口氣,也不再多作耽擱,轉身向公孫策拱了拱手,亦疾步向冥道去了。

  公孫策眼見巨大陰森的黑色洞口正對著城隍廟,不由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往殿內後退了一步。

  其實方才端木翠收曙光之時,周遭一切聲息已然停歇,只是三人或說或話,並無明顯感覺,現下兩人一走,公孫策才發覺四周靜的可怕,左右看時,怕是除了自己和那只信蝶,再無活物。

  戰戰兢兢退入殿中,尋了個蒲墊端端正正坐下,明明只他一人,卻深恐自己手腳擺的不是地方,坐的甚是局促,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自己的心跳聲慢慢放大開來,開始時震得耳朵嗡嗡作響,緊接著偌大殿內,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似乎也有這般一下緊過一下的聲音滌蕩開來,將自己的心跳帶得愈加急促沉重,胸口滯漲無比——心知如再這樣下去只怕不妙,緊要在快將注意力轉移開去。

  於是跟信蝶打招呼:「在下公孫策。」

  信蝶很是安閒地停於燈沿之上,偶爾懶懶扇動蝶翼——總之是完全沒有搭理公孫策的意思。

  不過公孫策的緊張卻舒緩了不少。

  意識到這是一個不錯的減壓方法之後,明知接下來的對話過於荒誕,公孫策還是決定繼續下去——再說了,自說自話,橫豎沒人看到,也沒人聽到。

  「你讀過書沒有?」

  信蝶沉默。

  「讀過啊?」公孫策煞有介事,「那麼你對劉安的《淮南子》怎麼看?有人認為其偏道家,有人又覺得應列入雜家,你怎麼想?」

  信蝶繼續沉默。

  「《主術訓》裡說『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尊仁義為存國之本,此前大人與我談起時深以為然,想必你也是贊同的。」

  信蝶似乎動了動。

  當然,在公孫策看來是「似乎」——因為就信蝶的形狀構造來說,除非是湊近了仔細看,否則「前」與「後」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差別的,再加上公孫先生那不甚銳利的眼神——他完全有可能認為信蝶還是沒動。

  事實上,我敢跟你保證,信蝶不但動了,而且是不耐煩的轉了個身——在此順便批評一下端木姑娘,如果你給公孫先生的不是一個信蝶,而是個信猴什麼的,公孫先生現下面對的應該就是信猴的屁股——那麼他就會及時發現信蝶對「淮南子」沒什麼興趣,進而早些結束這冗長而又無聊的學術溝通。

  接下來,公孫策又興致勃勃地與信蝶進行了《把論篇》及《泰族篇》的探討(當然還是單方面的探討),再然後,信蝶估計是忍無可忍了,終於扇動翅膀向殿門外飛去——很有壯烈到黃鶴一去不復返的派頭。

  公孫策及時刹住了話頭,急道:「那我們來說說展護衛和端木姑娘!」

  就以往對信蝶的觀察來說,信蝶其實是不會說話的(至於端木翠早期是如何利用信蝶來進行消息傳遞我們就不去深究了),所以它究竟能否聽得懂別人的話,個人一直很難確認——但是此刻,本人終於可以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了!

  因為信蝶在聽到關於「展護衛和端木姑娘」的話題之後,硬生生刹在了半空,然後以一種異樣熱情友好的姿態,向著公孫策直撲而去!

  公孫策暗暗松了口氣,雖然家長里短背後論人是非不是君子所為,但是!總算!是跟信蝶找到共同話題了!

  於是公孫策將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和盤托出。

  「就你看來,展護衛對端木姑娘,是不是好的有些……過了?我不是說展護衛不該對端木姑娘好,但是你知道的,凡事要有度……再說了,端木姑娘不是個普通的姑娘,如果展護衛喜歡了端木姑娘,那可麻煩的緊,人仙殊途不說,端木姑娘那頭還有一個什麼『故人』,這麼多年過去了,看她還是念念不忘的……」

  信蝶聽的津津有味。

  「有時候我想著,人仙相戀也不是沒有先例,人間乞巧豈不就是為了牛郎織女?只是一年才見一次,太過不合情理……」

  正說得忘我,忽覺眼前一閃,公孫策心頭打了個突,一股涼氣自足底升起,不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向方才閃動之處看過去。

  不錯,沒有眼花,右首邊最末的一具屍首,首尾處的槐油燈突兀地冒出赤紅色的火焰,火苗四下躍動,血色直直映入公孫策的眼眸深處。

  第一盞七星燈已經燃焰,看來,展昭那頭,是交上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樣描寫公孫先生不會有人覺得怪異吧,呵呵。其實一直覺得影視中對公孫策的表現過於「背景」了些,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學生無能」。個人覺得公孫先生是個幽你一默的人,像一般長輩樣關心年輕人的感情生活,人前端個長者架子,于無人處會有可愛和不為人知的一面顯露出來……hoho,我喜歡公孫先生,以前沒這麼喜歡,自己寫了反而喜歡了……他在本章的頂峰還沒到呢,群魔亂舞的場景還沒出現,hoho


第72章 【溫孤尾魚】-六

  如果我說,三人各自為戰的主場,以展昭負責的地頭最為枯燥、乏味、無懸念,會不會被一干期待著看到展昭在冥道中大展神威的看客們給拍死??

  ……

  可是,事實如此。

  與冥道妖獸*交手,于展昭而言,是第二次。

  一回生,二回熟。

  何況,第一次時,他拖了個帶傷的端木翠,瞻前顧後,對陣之時大為受阻。

  而第二次,輕裝上陣不說,身上還施下了符咒。

  試想想,鬼差不敢近他的身,還不由得他愛怎揮灑怎揮灑?巨闕出鞘,劍鋒過處,所向披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什麼?砍瓜切菜不適合用來形容巨闕這把上古神兵?好吧好吧,我錯了,我收回砍瓜切菜這句話。)

  總之當時的情景,眾看官可自行想像,在下可友情提供幾個關鍵字,如藍衫衣袂翩飛、眸光冷冽如電、劍光瀲灩似水,劍氣橫掃似練。

  至於妖獸那頭,也有若干關鍵字可以參考,譬如狼奔豕突啦、抱頭鼠竄啦。

  這就是為什麼個人覺得展昭個人主場枯燥、乏味、無懸念的原因,這哪是戰場,分明秀場!

  (什麼什麼?你們覺得不枯燥不乏味,恨不得接著再看五百年?隨便啦,我就是這麼一說。磚頭如雨砸下……)

  接下來,個人要小小的曝光一下展昭很少流露的另一面。

  試想想,堂堂南俠,武功何等卓絕凜冽,對付這些個粗大笨重空具蠻力的妖獸,還不是手到擒來?所以,你犯得著用上自己成名的若干絕技,譬如梯雲縱、飛鴻渡,還有對身體柔韌性要求極高的燕子三點水?普通招式之如隔山打牛、白鶴亮翅、猛虎掏心足可應付!

  你不是自我炫耀是什麼?

  別急著否認,你乾脆俐落地完成這些個漂亮招式時,嘴角分明微微勾起,帶出一抹絲毫不加掩飾的自得之意。(別以為當時冥道沒別人,作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似乎這裡的每一個人,獨自為營時,總會或多或少,流露出不同於往日的另一面,公孫策如此,展昭亦如此。

  那麼,端木翠呢?

  ————————————————————

  端木翠完全沒有想到,冥道的中央岔道居然如此之長,長到讓人有一種看不到盡頭的心慌。

  其實她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一路疾掠而入,生怕趕不及在一個時辰內事了。

  看起來,還得更快些。

  端木翠眉頭微微蹙起,以手結印,正要再施神行符咒,忽然咦了一聲,硬生生刹住腳步。

  前方的甬道處,翻滾著濃重至灰褐色的霧氣,竟是把前行之路全然遮沒了。

  端木翠回頭看了看來路:來時一路平穩,連半個妖獸都未曾遇到,難道說兇險之處盡藏於眼前的濃霧之中?

  再沉吟一回,計議已定,兩手輕輕搭起,默念飛廉咒,立意召出風伯,以風力驅散濃霧。

  俄頃咒畢,低叱一聲「去」,平地驟起勁風,向著近前濃霧疾撲而去,看似嘯聲雷震勢不可擋,哪知甫接濃霧,竟似被吸附了一般,瞬間偃息。

  「連風都驅不散?」端木翠喃喃,心中大為躊躇,遲疑間,曙光在她衣肘之處起起落落,似是急聲促她莫作耽擱。

  「不管了。」端木翠咬咬牙,心一橫,一頭鑽入了濃霧之中。

  ————————————————————

  也不知這濃霧究竟為厚幾多,以曙光之力,居然可視處也不逾丈,端木翠不敢托大,甚是小心,行不多久,忽覺身後窸窣有聲,急回頭時,徒見霧靄,別無它物。

  於是繼續前行,這一回,窸窣之聲愈加明顯,前後左右,嘈嘈切切,似是有人從旁偷窺,刻意壓低了聲音絮絮耳語。

  可奇的是,只要她稍有警覺之色,那聲息立時消歇,無從尋覓。

  端木翠心中著惱,索性作出一副不以為意之色來,但心中警惕,不曾放鬆半分。

  果不其然,又行片刻,前方窸窣之聲忽地轉成迎來之勢,端木翠早有防備,疾步旁略避開這一擊,眼角余光看時,似是一長根黑色觸手,一擊不中,迅速退入霧靄之後,霧氣翻起,瞬間失了蹤跡。

  端木翠尚未回過神來,後方又起異聲,這一次看得分明,兩根黑色觸手,一左一右兩邊襲到,端木翠不閃不避,急念三昧真火訣,掌心赤焰燃起,逕自向兩根觸手抓過去。

  這一抓卻抓了個空,那「觸手」勢頭不減,撲打於她身上,低頭看時,才知不是什麼「觸手」,只是兩道稀薄的黑色泥濘,原先乾淨的衣上,立時多了兩道顯眼的泥漿,掌心卻還好,想是三昧真火的熾烈之焰將那泥濘迫開了去。

  端木翠素來愛潔,衣裳遭汙,心中不喜,搓撣了一回,泥水倒是幹了,但污漬終究是留下,於這岔道之中也無它法,長歎一聲,只得隨它去了,因想著:幸好展昭買的衣裳夠多,這套髒了,回去還有的換。

  既作這般想法,便不再將此事略縈心上,說來也怪,後續再無那窸窣之聲,連曙光都似乎能照的更遠了些,端木翠惦記著一個時辰的期限,不覺加快了步子。

  她這邊緊趕慢趕,卻絲毫未曾留意,那泥濘留下的污漬,不知什麼時候悄然隱了去,衣上直似從未遭汙般素白乾淨。

  ————————————————————

  下一刻,落步,竟一腳邁入明亮的軍帳之中。

  端木翠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是還在冥道的岔道間艱難跋涉麼,難道這軍帳,就是冥道盡頭?

  一時間好生不解,細細打量這軍帳,越看越覺得熟悉,目光忽然落在帳壁搭掛的鏈槍之上。

  那不是……穿心蓮花嗎?

  端木翠心頭一震,疾步過去將鏈槍取下細看,正端詳間,忽聽帳外細碎步聲,轉身看時,一個俏麗的勁裝女子正掀簾進來,看見端木翠時,展顏一笑:「姑娘起的好早。」

  端木翠周身直似僵住,漸漸地霧氣蒙了眼眸,顫聲道:「你是……阿彌?」

  阿彌是她在西岐時的隨軍侍婢。

  阿彌噗嗤一笑:「姑娘說這話,怎麼像不認識我一般?難道昨晚飲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記得,敬給姑娘的酒,都讓轂閶將軍給擋下了。」

  端木翠先時還有滿腔疑慮不解,待得聽到「轂閶」二字,哪還顧得上這些,便是連自己都拋開了去,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處蹦將出來:「你方才說,哪位將軍?」

  「當然是轂閶將軍,」阿彌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記了麼,為攻下商湯重鎮崇城,尚父連下三道軍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馬,昨日是轂閶將軍、楊戩將軍還有土行孫鄧嬋玉夫婦與尚父匯合之日,日暮時起宴,子夜方歇,許多將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勝酒力,是轂閶將軍出來擋下的。」

  「我記得,記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覺間,淚水已滑落眼眶,「可是,轂閶,他不是早已……」

  「得見轂閶將軍,姑娘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罷?」阿彌俯身整理床鋪,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異樣之色,「軍營中都在傳言,說是轂閶將軍對姑娘有意,以後端木營和轂閶營的將士,怕是要合二為一了。」

  端木翠腦中一片混沌,只覺全身癱軟無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睡時裡衣,心下更覺茫然。

  耳旁金片聲響,卻是阿彌將她的鎧甲理整過來,端木翠下意識站起,任阿彌為她披掛,就聽阿彌悄聲道:「姑娘,你心裡也是喜歡轂閶將軍的罷?」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尷尬,低聲斥她。

  阿彌卻無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從小就在你身邊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縱是不全明白,也能猜透個□□分。縱觀我西岐全軍,除了楊戩,論及樣貌戰功,誰能及得上轂閶將軍?我原先一門心思希望姑娘和楊戩將軍能在一處,可他卻是修仙之人……這樣一來,轂閶將軍便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說到這裡,俏皮一笑,壓低聲音道:「我聽轂閶營的人說,之前姑娘孤身突圍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轂閶將軍,還收了他的兵馬。姑娘,轂閶將軍的戰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當真打不過你?我看,他是讓著你罷。」

  端木翠面上一紅,扭轉了臉去不看她,卻是來了個默認。

  阿彌見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個准,喜道:「姑娘,看來我真沒說錯,你真的是喜歡轂閶將軍。」

  端木翠紅了臉道:「你又胡說……我什麼時候說我……喜歡他來的……」

  阿彌做了個鬼臉:「你不喜歡轂閶將軍,難道你像鄧嬋玉一樣,喜歡土行孫?」

  端木翠氣的跺腳,連鎧甲都不披了,伸手將阿彌往帳外推,阿彌咯咯直笑,討饒著出了帳門,卻不急離開,頓了一頓,忽然朗聲道:「轂閶將軍,你聽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親,我家姑娘無二話的。」

  就聽有男子的低沉渾厚聲音道:「我聽到了,多謝阿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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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溫孤尾魚】-七

  端木翠聽到這聲音,腦中轟的一聲,若說先前還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識,此際真是盡數拋開了去,一顆心狂跳不止,周身時而滾燙時而冰涼,面頰之上直如火燒,眼看著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帳內過來,連喘息都不覺急促起來,雙手死死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頭。

  來人在她身邊停下,頓了一頓,伸手將她身子扳過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識便想抗拒,終捱不過他力大,只覺兩人離的極近,鼻端聞到他身上的男子氣息,一顆心更是紛亂如麻,待想把頭垂的更低些,那人卻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

  目光所及,果是心頭念念牽牽了這許久的熟悉眉眼,劍眉斜飛,眸色深沉,看似脫略疏懶,不留意時偏又鋒芒陡現,直如飛箭正中靶心。

  就聽他道:「方才你所說,我當你是應了,丞相那裡,我會安排。」

  語畢,也不待她應聲,手臂一緊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住她柔軟的唇。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發力,一掌將他推開了去,轂閶倒也不避,生受了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卻又凝住不發,末了笑道:「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來你也是不討厭的。」

  說著微微一笑,轉身大步出帳,端木翠目送他離開,忽的心頭火起,怒道:「誰說我答應了?」

  轂閶身形一頓,停在門帳之外,聲音雖是恢復了既往漠然,個中卻不失溫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氣他方才輕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帳前戰將,我要嫁,也必須嫁給西岐一等一的猛將。」

  轂閶先是不語,頓了頓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稱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將?」

  端木翠走近帳門,刷的掀開門帳,倔強對上轂閶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來,指向東南方向。

  轂閶眸中現出難以言猜之色,亦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此去東南二十裡,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湯重鎮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無需你花轎迎娶,我和我端木營,此後都改姓轂閶。若你拔不下……」

  轂閶聽她話中有話,雙眉一挑:「若是拔不下會怎樣?」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頓,「你也不用怕,我只當被狗咬了一口,不會去尚父面前告你無禮!」

  最後幾個字似從齒縫之間迸出,重重甩下門帳,毫不示弱地盯住帳外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形。

  片刻之後,轂閶揚聲長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著,我這就去尚父帳前為崇城請戰。」頓了一頓,忽的壓低了聲音,「你這性子,我喜歡,初見時便喜歡上了。」

  端木翠聽他如此說的如此曖昧,直連耳朵根子都紅了個透,俄頃細聽外間聲息,知道他已走遠,這才將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對,她是想將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麼不對……

  電光火石間,端木翠脊背一僵:轂閶將軍,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麼?

  這念頭一起,直驚出一身冷汗,也顧不上細想,劈手扯下門帳。

  帳外,本該是日光晴好的,這一刻,卻忽然間天地齊暗,濃霧翻滾。

  端木翠踉蹌著倒退兩步,伸手觸到甬道石壁,低頭看時,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經幹好的污漬之處重又粘膩淋漓,現出泥濘之色。

  還在冥道。

  難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虛無一夢?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縫間漸漸洇出淚來。

  ——————————————————

  瀛洲天光漫長,無風無雨,和暖日光如老舊紡車抽出長長的線頭,一年又一年,從無更改。

  她到了瀛洲之後,和那群仙風道骨滿口黃老的術士真人總也走不到一處,閒時淡看人間事,因著蓬萊、方丈、瀛洲素有來往,漸漸的,也結交了幾個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來探她,說起幾代之前,秦皇嬴政焚書坑儒,許多珍貴典籍付之一炬,個中就有夏時《連山》、商時《歸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萊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設有瀚海書閣,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間書冊。《連山》、《歸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幫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這個意思。瀛洲書閣號稱『瀚海』,收藏之全可見一斑。你尋著了便差人給我,我下次入世之時,尋幾個有慧根之人,將這書還歸人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後不久,端木翠果尋了個方便之日,前往瀚海書閣。

  瀚海書閣設在仙山環抱之間,占地廣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閣院,卻幾無人聲,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費了好大力氣,才在書閣簡冊高高堆起的角落間,找到埋首讀書的守閣之人。

  誰知連呼幾聲,那人沉醉書頁,對她的聲音竟是置若罔聞。

  端木翠心下著惱,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書冊。

  那人吃了一嚇,這才省得有訪客,趕緊起身向她行禮:「見過上仙,小仙是瀚海書閣點查經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卻不欲與他客套,「我問你,此間有《連山》、《歸藏》沒有?」

  「《連山》、《歸藏》……」那人尚在躊躇,忽見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記得應是有的,上仙稍作流連,小仙這便去找。」

  端木翠聽他說「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時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謝過,勞煩幫我找找。」

  她這一笑甚是嬌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儀,忙低頭應是。

  端木翠果然應他之言稍作「流連」,有心自架上取些書冊翻閱,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棟,便覺有些頭暈,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間現下喜讀些什麼書?」

  那人正忙著翻檢書冊,聽她如此問,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回道:「人間興起詩體,頗有膾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邊的王昌齡詩作,亦是流傳極廣的。」

  端木翠哦了一聲,伸手拿過,隨意翻了翻,見多是閨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歸原位,忽的心頭一震,將手上書冊重又細細翻過,終於尋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頁。

  是王昌齡的一首七言絕句,名曰《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前三句倒也還好,獨獨最後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短短七個字,不經意擰作堅鐵硬箭,無聲無息間,沒入心肉,固執地留於當地,進不得分毫,卻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當日,沒有要求轂閶去拔下崇城,後續種種,會否改寫?

  她捧著書冊,將這一句詩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打落書上,面前的墨字漸漸洇漬成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抬頭看時,才發覺那守閣人正局促地立於近前,手中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書冊,欲言又止,囁囁嚅嚅,卻總也不敢上前同她說話。

  淚眼模糊之間,端木翠也顧不上要找的《連山》、《歸藏》,手中一松,王昌齡的詩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閣人慌忙彎腰去撿,待抬起頭時,才發覺端木翠早已去的遠了。

  ————————————————————

  那便是關於轂閶的最後記憶了吧。

  端木翠深深歎了口氣,這才發覺,厚重霧靄不知何時已經消散,而那原以為總也到不了盡頭的甬道,也終現出最後的面目來。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發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個比先前分岔口處還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幾許,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頂端處黑霧繚繞,其上隱現巨大的紅色封印。

  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聽到身後步聲,他緩緩回過頭來。

  端木翠冷笑。

  溫孤尾魚,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第74章 【溫孤尾魚】-八

  溫孤尾魚的目光出人意料的平和,沒有震驚也沒有懼意,更加沒有被人抓個正著的慌亂,淺淺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過,淡淡收回,重又轉向石台。

  這般好整以暇輕裘緩帶,似乎端木翠的出現,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見慣不驚,以致足可忽視。

  端木翠怒極反笑。

  這算什麼?

  之前不是沒有設想過與溫孤尾魚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隨時劍拔弩張,豈料溫孤尾魚竟是這樣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態——果真無招勝有招,輕飄飄四兩撥千斤,反叫她無從應對?

  心念轉處,目光適時撲捉到溫孤尾魚身體的刹那僵直。

  果然,溫孤尾魚重新回過頭來。

  「你……」溫孤尾魚微微皺起眉頭,「我不記得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這算是……開場白?

  端木翠有點糊塗,她以為兩人的話題不是瀛洲圖便是宣平瘟疫,怎麼想也不會想到衣裳上去。

  溫孤尾魚似乎並不期待她的回答,聲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時,你大多穿羅碧色衫裙,再就是鵝黃,有幾次,我還見過你披掛……現下這一身,卻不適合……去換了罷。」

  這一身,是展昭選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詞,先聽聽他話中端倪,誰料愈聽愈是雲裡霧裡,待聽到他說這身衣裳不合適,心下更是著惱,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我比你清楚。」

  溫孤尾魚陡然退開兩步,面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神情來。

  端木翠卻失了跟他言來語去的興致:「溫孤尾魚,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傢伙,手底下見真章吧。」

  溫孤尾魚仍是不答,眼眸處卻漸漸帶出強自抑下的驚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為呢?」

  得到肯定的答覆,溫孤尾魚竟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是沉淵的幻影。」

  「沉淵?」

  「人間迷夢,冥道沉淵。難道上仙在甬道時,未曾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況且……」溫孤尾魚話中有話,「沉淵對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識低頭:衣上先前被沉淵觸手觸及之處,泥漬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伸手去拂,又粘了一手泥濘。

  端木翠冷哼一聲:「迷夢也好,沉淵也罷,不見得能把我怎麼樣。」

  溫孤尾魚淡淡一笑:「每一個進入這裡的人,都會被沉淵的觸手所試探,我也不例外,否則我也不會在冥道中頻頻見到你的幻影。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以為我是包藏禍心,但我的確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淵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緣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淵。」

  端木翠只是冷笑,並不曾將他的話認真聽進去:「你怎麼會在冥道中見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應該沒什麼交情吧?」

  溫孤尾魚容色極是平靜:「或者是因為,瀛洲值得我記住的人,實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皺眉,她縱是再遲鈍,此際也察覺出溫孤尾魚對她似是別有情愫:在瀛洲時,她雖然時有進出瀚海書閣,但與溫孤尾魚的碰面實在不多,就連那寥寥的幾次,溫孤尾魚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幾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則她也不至於連溫孤尾魚的樣貌都記不真切。

  那麼溫孤尾魚話裡話外,餘音嫋嫋,處處留有未盡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語,眼角餘光驀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緊,因想著:此番進冥道時辰吃緊,千萬不能被溫孤尾魚三繞兩繞耽誤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將之前疑惑盡數拋開,四下環顧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難道不該死麼?」溫孤尾魚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卻為著一己之私塗炭生靈,論罪當誅。至於疣熊氏,本就是下賤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極:「溫孤尾魚,虧你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若說論罪當誅,瘟神也許只死一次就夠,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贖罪!」

  「我跟他們不一樣,做大事,必然要有犧牲,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上仙原為戰將,應該比我更明白此節。」

  端木翠氣得幾欲咬碎銀牙:「溫孤尾魚,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麼大事?」

  溫孤尾魚並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幾個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動氣。我聽聞西岐伐紂之時,上仙曾與楊戩合營,兩日間連下三城,戰車不知碾過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的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指責於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麼會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溫孤尾魚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營兵將手下的商湯將士,又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了?聽聞端木營作戰極狠,衝殺兇悍非常,否則你一介女流,也不會躋身薑子牙帳前驍勇戰將之列——你行軍佈陣之時,可曾給對方留過活路?上仙,你與我是一樣的人,無謂作五十步笑百步之舉。」

  端木翠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心口一陣窒悶,連帶呼吸都滯重非常,明知溫孤尾魚強詞奪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點,溫孤尾魚是說對了,她行兵佈陣素來決絕,甚少婦人之仁——所以一直以來,帳前領下的都是前鋒令。

  彼時志在求勝,忙於征討,倒也不覺有何不妥,後來安居瀛洲,閒時憶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勝似一日,難免暗悔昔日悍勇有餘卻失之仁厚——她平日裡伶牙俐齒,此際讓溫孤尾魚說中心事,反而一句駁斥之語都說不出。

  正氣惱難平之時,就聽有人沉聲道:「紂王無道,殘又損善,武王伐紂,順天應人,是依德行事。兩軍遭遇,難免死傷,況且兵連禍結之時,生死懸於一線,當行非常道,存非常義,怎可因對敵之仁廢全軍之功?端木身在將位,行將之事,無可厚非。倒是你溫孤尾魚,位列仙班卻存齷齪之心,不思仁義反行孽畜之事,死到臨頭還巧言偏辭顛倒是非,何止無恥,堪稱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脫口道:「展昭!」


第75章 【溫孤尾魚】-九

  轉身看時,來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還稱得上是沉靜,只是眸中鋒芒如電,有刹那時間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視。

  端木翠好生歡喜,迎上兩步,問道:「你幾時來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氣和緩下來:「來的雖不算早,好在趕得及為你救場……平日裡能說會道,怎麼能被這樣的歪理逼進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說些什麼,展昭微微搖頭,以目示意她留心溫孤尾魚。

  端木翠會意,看溫孤尾魚時,心中咯噔一聲:溫孤尾魚先前與她說話,雖稱不上如何熱絡親和,但總還算是彬彬有禮——此際面色卻難看到了極點,一言不發,只是冷笑連連。

  見端木翠看她,愈發連冷笑都轉作了輕蔑不屑:「我還以為上仙是孤身進冥道,原來還帶了幫手。只是上仙揀選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麼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動動手指,便可將他碾個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動動看。」

  這番對答雖短,殺伐之氣卻是滿溢,溫孤尾魚眸底陰蟄之色漸濃,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和:「上仙,我們先時那般說話不是很好麼,何必多這麼個人來煞風景。」

  話音未落,忽的身形暴起,行進處如影似電,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覺迎面勁風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間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另一股力道直直衝撞過來,卻是端木翠瞬間掠至,兩股力道相撞,將展昭所受的迫壓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蹌退了兩步,急抬首看時,溫孤尾魚動的奇快,刹那間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卻是穩如磐石,冷笑道:「上仙總是護著凡人,先前對梁文祈如此,現下對展昭又是如此——總與這麼些凡胎肉骨夾纏不清,傳揚開去,怕是於上仙聲譽有損。」

  端木翠聽他惡意妄言,愈發覺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誅,厲聲道:「如此惡毒無行,瀛洲怎麼會出你這樣的敗類!」

  如此說時,身週三丈,平地起風,先時還只是鼓蕩衣袂,而後風聲急起,旋繞直上,邊緣處風頭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強自退開數步,扶著甬壁定身,但見端木翠穩穩立於當地,三尺青絲隨風四下張拂,極動處偏起自極靜,對比煞是鮮明,竟透出灼人目的驚豔來。

  溫孤尾魚面色漸轉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備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對戰在即,因想著:哪怕自己幫不上忙,也絕不能讓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動聲色地退了開去。

  ————————————————————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動還是溫孤尾魚先動,抑或是兩人同時動手——只是一錯目功夫,風作龍吟勁氣如劍,力道橫掃之處,堅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縫隙來,更不遑論碎石四下飛濺,波及之處是何等觸目驚心。

  至於相鬥的兩位,自始至終,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處,隱約知道白色光影應是溫孤尾魚,另一抹淺紫若隱若現,該是端木翠無疑,只是兩團光影移形換位所在不定,變轉如電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誰占了上風。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覺周遭氣浪排山倒海般過來,緊接著就聽轟然一聲,戰作一處的兩人終於分將開來,各自向兩邊退開——溫孤尾魚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穩住了身形,展昭先還暗自松了一口氣,待見她臉色煞白,已知不對,疾步過去,就聽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細想,單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覺她身子顫了一顫,緊接著全身重量都向著自己手臂壓過來,不覺心中一凜,另一隻手迅速與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氣息甫定,便覺一股渾厚力道源源不斷自掌心相接之處過來,知是展昭用真氣助己,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還好。」

  展昭心下略安,問道:「可有勝算?」

  端木翠極輕歎了口氣:「我不至於敗給了他,但要勝他也難。」

  展昭眉心皺起,這樣的對局,他並不陌生,之前屢次與白玉堂對陣,也是這般勝敗皆難,兩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難分出高下——看起來,溫孤尾魚的法力絕不輸於端木翠。

  溫孤尾魚應該也是同樣的看法。

  因為他突然冷笑兩聲,沉聲道:「上仙,這樣打下去,何時才能分出勝負?」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著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兩步,字字似從齒縫迸出:

  「那麼你說,如何才能分出勝負?」

  溫孤尾魚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沒有什麼勝負可分,因為你絕無勝算,難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媧的封印?」

  ————————————————————

  女媧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怔,抬眸看向高聳而出的巨大石台。

  「女媧的封印本是赤紅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漸被黑色的戾氣吞噬……」溫孤尾魚唇角慢慢揚起,「再有片刻功夫,封印祛除,冥道內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氣就會如地火噴湧般而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屆時即便是人母女媧蘇醒,也未必能夠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所以,你唯一的勝算,是在這片刻之間打敗我,用你的法力修復女媧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們已經交過手,你應該明白,短時間內,你勝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萬步講,即便你打敗了我……」溫孤尾魚頓了一頓,忽然俯身撿起一塊碎石,向著石台扔了過去。

  碎石方一脫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幾許的凹陷之處忽的騰起沖天熾焰,展昭與端木翠站的雖遠,亦被熱浪迫的退了兩步。

  溫孤尾魚輕輕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當年女媧封印了戾氣,在石台周遭布下熾焰帷幕。現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輕易越過這種帷幕抵達石台——可是要修復封印,必須耗盡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屆時如何越過這帷幕回來?只怕你會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對陣,不管是勝是負,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結果。」

  端木翠面色慘白如紙,雙唇微微發顫:「所以呢?」

  「所以……」溫孤尾魚目有得色,「上仙,我是為你好。你權當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氣認主,封印開啟之後,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力盡數為我所用,屆時三界之內,鮮有人能與我為敵——我不但不會與你為難,還會善待於你。上仙昔日是將兵之人,如何去審時度勢擇木而棲,總不要我教罷?」

  端木翠眼睫低垂,雙手絞作一處,內心似是交戰無休,忽的仰起頭展顏一笑:「容我想一想。」

  溫孤尾魚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轉圜,面上漸透出喜色來:「上仙果然是聰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輩登仙之人,本應心系蒼生萬民福祉。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若要我去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我雖不畏死,也不願為了這些個素不相識的凡人耗了性命……況且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個順水人情,助你成事?」

  這番話一出,溫孤尾魚還好,展昭卻直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不置通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說的不對麼?展昭,你也聽到溫孤尾魚适才說過些什麼了,難道你覺得我該為了宣平這麼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語,半晌緩緩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溫孤尾魚是什麼樣的人,若屆時果真三界鮮有人能與其為敵,誰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滅絕人性的事來?」

  溫孤尾魚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端木翠柔聲道:「我自然知道溫孤尾魚不是什麼好人,我若還有選擇的餘地,也不願這樣。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你想我怎麼做?你想我去死麼?」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許久,搖頭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認識你了。」

  端木翠輕輕歎了口氣,目中隱有歉然之色:「那是因為一直以來,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沒甚麼兩樣,或者還更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多說了。」

  展昭闔上雙目,面上掠過極輕微的痛苦之色,俄頃緩緩睜開眼睛,直視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塗,我怕你將來後悔。」

  端木翠眸底漸起不悅之色:「我哪裡糊塗?」

  一直冷眼旁觀的溫孤尾魚適時插話:「上仙,你的幫手似乎有異議。」

  端木翠冷笑一聲,不屑道:「幫手?他能幫到我什麼?」

  溫孤尾魚似是對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滿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話。

  展昭一顆心漸漸沉底,嘴角牽扯出極苦澀的笑容,輕聲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態,但是……」

  端木翠終於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麼?展昭,橫豎死的是我,你站著說話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麼不自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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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溫孤尾魚】-十

  溫孤尾魚冷眼看兩人對答,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掠過譏誚冷笑。

  端木翠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後與自己作生死之爭?

  很好,符合仙界對陣絕不殃及凡池之魚的第一準則。

  基本上,無可厚非,除了讓他感覺不舒服。

  他已經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願意見到別人舒服的活著、順利的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為是的小把戲。

  所以,他適時地開口了。

  「如此說來,上仙是願意與我結盟?」

  「結盟?」端木翠覺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而已。」

  「人世間黑與白之間,或許有大片荒蕪的地帶可供上仙擇取,但是仙界與魔道對陣之所,卻沒有什麼明哲保身不趟渾水的立足之處。上仙既縱魔,心已成魔,談什麼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

  展昭默然,眼角餘光處,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戰慄了一下。

  但是她很快又繃緊了身子,脊背筆直如無法撼動的松。

  「你說的沒錯,」端木翠平靜道,「今日我既已決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淪入魔道,無謂再以上仙自居。」

  頓了一頓,又自嘲般道:「更何況,我原本就沒什麼道心。」

  聲音很輕,溫孤尾魚卻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間,一股無法名狀的喜悅自四肢百骸緩緩漫溢出來,封印周遭的熾焰熱度逼人,卻只讓他覺得溫暖。

  「你終於發現這一點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自己的聲音已然柔和下來,「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長歲月中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和那些抱著道家典籍誇誇其談的修真之人一樣,活到後來,一樣酸腐一樣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堅持認為可以爭取到你,是因為我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那麼,上仙,你願意同我結盟了?」

  「無所謂。」端木翠的聲音懶散下來,「你知道的,我並不熱衷。」

  溫孤尾魚笑了:「你這副姿態,倒是越來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間講究歃血為盟,我們不如也效法行事?」

  端木翠眼簾輕抬,看似不經意地瞥向溫孤尾魚所指的方向。

  其實,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獸眾多,隨便擇取一個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犧牲展昭?」端木翠口氣並不十分強硬。

  「那是因為,此時此地,我二人成魔,妖獸為妖,展昭或許是當下唯一乾淨正直善良的事物了。雖然這些都讓我憎恨。」

  溫孤尾魚居然作如是說。

  無恥的人或許非常無恥,但那不代表他內心深處沒有良知的尺規——唯一不同的是,那尺規從不附著在他的行為上,價值如同古玩,閒暇時摩挲於掌中把看,然後束之高閣。

  溫孤尾魚對展昭突如其來的認同似乎讓端木翠頗為受用,仿佛溫孤尾魚誇的並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端木翠笑的非常好看,眼眸中淺淺地溢著別樣溫柔,她還是頭一次如此發自內心的附和溫孤尾魚,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來。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勞上仙下手?」溫孤尾魚顯示出紳士般的體貼和好不識趣的自告奮勇,「上仙不介意的話,在下願意代勞。」

  端木翠不答話,身子卻微微側了一下——無異于為溫孤尾魚直取展昭性命讓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展昭忽然開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說兩句話。」

  溫孤尾魚皺了皺眉頭,不悅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溫孤尾魚笑了笑,柔聲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讓他說兩句吧。」

  ————————————————————

  說的在理,理字當頭,溫孤尾魚也反駁不了什麼。

  況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語氣都足夠溫柔,帶著請示般的小心翼翼,這一點多少讓他有點飄飄然,以至於壓伏下了內心深處不斷膨脹的對端木翠反常之舉的懷疑。

  展昭上前兩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許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

  他們從未如此認真的打量過彼此,儘管兩人已經熟悉到閉上眼睛也能想出對方的模樣,今日的容顏其實也與平日無異,或許還更安靜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緒也因著這安靜慢慢和緩下來,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沒有畏縮沒有歉意,卻透出坦蕩的清明,這清明如同鋪出一條筆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裡。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說的話忽然像蒼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輕飄飄沒有分量。

  頓了很久,他緩緩低下頭來,附於端木翠耳邊低聲道:「端木,接下來,都交給你了。」

  端木翠極低地嗯了一聲,耳語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麼會?」

  言語猶在耳畔,身形卻已退了開去,頰邊還殘留著展昭俯首時帶來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覺?

  抬眼看時,展昭的唇邊還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儘管心中已有了應對之策,端木翠的眸中還是蒙上了一層淚霧,她咬咬牙,決絕的轉過身去。

  溫孤尾魚驟風一般從她身後掠過。

  相接而過時,冰冷的風緣如同刀鋒,森冷的涼意瞬間凍結住每一寸肌膚,巨大的恐怖之意幾乎要把心臟撕裂開來,端木翠猛然失控,帶著哭音道:「溫孤尾魚,留他全屍!」

  回應她的,是冷冽而又殘忍的頸骨折斷聲。

  ————————————————————

  端木翠的視線迅速模糊,影影綽綽間,她看到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軟了下去,然後一聲悶響,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當地,刹那時間,她覺得斷的不是展昭的頸骨,而是自己的。

  呼吸開始急促,進而困難,意識轉成了混沌和茫然,溫孤尾魚的聲音飄忽著,像是來自最遙遠的天際:「上仙,現在我們之間,有了契約了。」

  端木翠嘴唇囁嚅著,也不知什麼時候流了滿臉的淚,忽然間像意識到什麼,戰慄著往展昭倒下的地方去。

  溫孤尾魚伸手攔住她:「何必徒惹自傷?」

  「啪」的一聲,夠響亮的一記耳光。

  ————————————————————

  溫孤尾魚撫著火辣辣的臉頰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屍身之上慟哭。

  女人嘛,就是這樣,溫孤尾魚心中寬慰的同時卻又有些不齒:是她自己同意犧牲展昭的,可當展昭真的死了,傷心難過的也是她。

  哭過一場便好了吧?

  不管怎樣,拔掉了展昭這顆刺,斷了她的念想,也許她就不會再起什麼別的花樣了。

  如此想著,心底漸漸湧起自得之意。

  不過,端木翠實在是哭的太淒慘了,叫他心生惻然。

  「上仙這是何必……」溫孤尾魚歎息著,忍不住去撫端木翠的頭髮,端木翠似乎並不以為杵,這讓溫孤尾魚的膽子大了起來,緩緩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間,另一隻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滿眼的淚,淚光遮住了眼底深處的某些東西,反而讓她看起來倍加惹人憐惜。

  溫孤尾魚似是癡了,手臂微攏,便將端木翠擁進懷裡。

  端木翠竟沒有抗拒,這多少有點讓他失望。

  他並不希望她是一個三貞九烈的女人,否則要她如何忘掉轂閶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馴服,還是讓他失望了。

  這樣的征服,太過索然無味,懷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話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震刺痛。

  心口一陣麻痹,這麻木如同道道長蟲,蠕動著自心口處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處處結繭,肢體的知覺漸漸喪失,不能動彈半分,徒留意識分外清醒。

  「鎖心指……」溫孤尾魚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發出的聲音都顯得怪異非

  常,「你用了鎖心指?」

  「你太礙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淚痕未幹,「我前日剛把狸姬送進煉獄,不知道是否有比煉獄更適合你的地方。」

  「所以,剛剛只是作戲給我看?」儘管早有預料,溫孤尾魚心中還是止不住歎息,「你哭的那麼慘,我居然被你騙過了。」

  「眼淚是真的,是為展昭。」端木翠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目光極快地掠過展昭屍身,「今日展昭死在這裡,修復了女媧封印之後我也難逃生天。好在鎖心指會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這裡來。屆時我希望後來者好好懲治於你,給我也給展昭一個交代。」

  「我們是歃血結過盟的,上仙,」溫孤尾魚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你這麼快就違背了盟約?」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來犧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絕情,真是超過我的想像。」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後緩緩轉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會反對我這麼做的。」


第77章 【溫孤尾魚】-十一

  溫孤尾魚的喉底逸出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在這似有似無的歎息聲中,端木翠的身形輕盈揚起,涉入熾焰帷幕。

  沖天的熾焰瞬間膨脹開來,整個穹洞洞壁如漫灑了鮮血一樣赤紅,端木翠的影子立時模糊在濃烈的熾焰之間。

  溫孤尾魚眯起眼睛,目光頗為玩味地追隨著端木翠若隱若現的身影,他忽然覺得端木翠像一隻飛入滄海的蝴蝶,很快就被捲入暴風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邊緣處的纖細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氣鼓脹的幾欲離飛,竟也肆意如熾焰般熱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氣的女媧封印,也漸漸的,終於,轉成赤紅了。

  溫孤尾魚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

  要搞什麼歃血為盟的玩意兒,老祖宗早就告誡過他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不能為我用,留之亦無益。

  ————————————————————

  端木翠回頭時,溫孤尾魚很得意地看著她面色刹那間蒼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溫孤尾魚作如是想,立于石台邊緣搖搖欲墜,然後慢條斯理地去撫平自己的衣襟。

  熾焰帶起熱浪,衣襟甫經撫平重又褶皺——他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但是他還是刻意為之,

  並且絲毫不忌憚端木翠會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讓她明白,他早有防備,鎖心指並不能將他怎樣,他活動自如,而她煞費心機剜心割肉的佈置也被證明只是東流之水。

  「展昭死的真冤枉。」溫孤尾魚抱歉地笑,「不過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個人都要死的。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記得你離開瀛洲之前跟長老說,人固有一死,最重莫過於泰山,最輕莫過於凍死,你現在可以放心,你不會被凍死,你會被燒死。」

  端木翠慘然一笑,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麼?」

  「是因為你把我看的太輕,以為略施小計就可以矇騙過我,你夠狠,居然能想到犧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夠蠢——你凡事都聰明,只在這件事上蠢到了家,」溫孤尾魚的面上恢復了慣常的陰蟄,「難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樣,以為我溫孤尾魚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問這個,」端木翠聲音很輕,「我是想問你,瀛洲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要反出瀛洲,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溫孤尾魚微微眯起眼睛,狹長的雙目中透出冷漠與譏誚的意味來:「我也想告訴你,可是我怕你沒那麼多時間——如果我不小心這麼輕輕一拂,熾焰一起,你就會被燒成灰了……」

  說到此處,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來是這麼不小心的。」

  於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熾焰帷幕起的很快,快到他還來不及縮回手來,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紅,還是赤紅。

  已經看不見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許,已經化成了青煙也說不定。凡人的肉

  骨,哪裡經得住熾焰的舔舐?

  這樣想著,溫孤尾魚抬起頭看高處,不知道是錯覺抑或是其它,他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嫋嫋薄紗一樣的青煙揚起,那麼脆弱而又柔軟,瞬間便被熱浪蕩滌的無影無蹤。

  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雙目。

  「我也不想這樣的,」溫孤尾魚歎息著喃喃,「給過你機會的,你用鎖心指對付我時,何曾手軟?枉費這許多年,我對你另眼相看……」

  喃喃聲中,熾焰嘶鳴著低伏下去,眼角餘光所及,溫孤尾魚背脊一緊,猛地抬起頭來。

  端木翠還在,穩穩地立在對面的石台邊緣處,她已經很狼狽,衣袂處俱已焦黑,面頰邊的垂發也被灼起了卷,雙唇已然乾裂,有極細的血絲在裂口處慢慢滲出。

  溫孤尾魚很快明白過來:「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蒼頡字衣?」

  「倉頡字衣可擋兩次熾焰之襲,只要你不再那麼不小心,我死之前應該還有時間聽完你的解釋。」

  端木翠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怪異,沙啞且低沉,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嘲哳,溫孤尾魚先是一怔,忽然明白過來:端木翠的嗓子已經被灼傷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忽然將他整個人都攝住,溫孤尾魚閉上眼睛,強行抑下猛然上湧的酸楚,頓了頓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瀛洲並沒有對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的明白一點。」

  「你……住口!」溫孤尾魚自己都未料到會如此失態,頓了頓才道,「你還是不要說話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闊門楣,奴僕成群,錦衣玉食,不戀慕世間榮華,一心尋訪神仙洞府,不顧家嚴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塵緣,隻身入深山,潛心向道。」

  「不知道歷經幾載苦修幾番試煉,寒暑轉瞬過,親族凋零殆盡,忽然一日,身輕飛舉,得登瀛洲。」

  「論道排位,為最最下等,昔日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來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灑掃服侍的低賤活兒。」

  溫孤尾魚衣襟禁不住顫抖,雙目漸漸轉作赤紅:「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為低賤,我還修的甚麼道,在人間逍遙一世,嬌妻美妾,香茗佳釀,不好麼,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踐?」

  的確不是什麼設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無言以對。

  「更何況瀛洲時日,無窮無盡,人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總有出頭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條道走死無從變更的。換了你,你也會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瞼,良久才低聲道:「我原是不知道這些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溫孤尾魚怒極失笑,「你是姜子牙義女,楊戩義妹。楊戩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誰不忌憚他幾分?但凡你有個不痛快,楊戩就敢甩臉色給長老看。你如何知道這些,你上哪裡知道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楊戩對她頗多照拂,但是照拂到這般地步,她的確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節,溫孤尾魚心頭憤懣竟是無法自製,將先前對端木翠生出的憐惜之意盡數撇開了去,冷冷道:「都說仙界潔淨之所,作踐起人來,還不都是一般無二!那些個登仙之人,又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了,守著丹爐日久,胡混煉出些仙丹來,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長者自居了?吆五喝六,甚麼東西!」

  這話倒也不儘然,瀛洲仙人,倒頗有幾個人物的,只是漢晉之世,修仙之人甚多,雖不致全民修仙,數量也蔚為壯觀。基數大,錄取率再低人數也不會少,那時節神仙素質良莠不齊在所難免。天庭不是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所以自唐一代之後,幾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有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錄取了個陳摶老祖,跟漢世隔村鄰鄉隔三差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語。

  或許是溫孤尾魚運道不好,盡撞上神仙中的這群人物,想必是頗吃了些苦頭,性子才這麼乖佞孤僻,喜怒無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也只能在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唇舌心間走個過場,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復一日膨脹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異,的確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對你也算高看,」溫孤尾魚的目光終於落回端木翠身上,「想著你跟他們不一樣,心中存了三分親近之意,有意結納,想不到……」

  (好吧,我知道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前來插話頗不厚道,但是我還是想厚著臉皮為溫孤尾魚代言一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端木翠淡淡一笑:「願賭服輸,與人無尤。」

  溫孤尾魚竟有些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的太簡單了,也不會敗得如此慘。」

  「把你想的太簡單了?」端木翠似乎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溫孤尾魚,你處處心機深沉高人一著,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的簡單?」

  說話間,她緩緩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來。

  溫孤尾魚覺得奇怪,不覺失笑:「你這是作什麼……」

  語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緊,厲聲道:「你的穿……」

  「哧」的一聲輕響,溫柔的像是花開的聲音。

  他其實是想問:「你的穿心蓮花呢?」

  現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為那蓮花就自後心而入,綻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鋥亮倒鉤,帶著血肉氣色死死扣住心窩,愈收愈緊,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間,隱有女子纖細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溫柔纏綿,偏偏一觸之下,肌體寸寸成僵。

  這才是她深埋後著的鎖心指。

  端木翠的唇邊終於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的簡單?」

  溫孤尾魚沒有理會他,他努力使勁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拗住鎖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蓮花襲來

  的方向。

  這一次,輪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蓮花另一頭的那人,面色剛毅如鐵,藍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勁風也撼不動毫釐。


第78章 【溫孤尾魚】-十二

  「展昭……」溫孤尾魚震驚失語,「你不是已經……」

  展昭沒有理會他,他的目光似是疲累不堪,虛弱地停棲於對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殺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靜地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干的陳年往事,「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假借同意你擊殺展昭引你大意,然後對你下手。只是你料錯了兩件事,第一,第一次對你施鎖心指,用意並非殺你,而是引你入彀,讓你誤以為自己已經識破了我的計謀;第二,我並沒有準備親自動手殺你,在我看來,展昭對付你的勝算更大些。」

  「我那時,明明已經殺死了他。」溫孤尾魚的目光幾欲將端木翠吞噬,「你什麼時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時候。」端木翠微笑,「那時你色迷心竅,想來是未曾察覺。」

  「難怪你要我留他全屍……我原先以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戲,你的眼淚總該是真的,」溫孤尾魚駭笑,「想不到,連眼淚都是假的。」

  「你沒想到麼,我原以為你該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來,「你早該想到,我既為戰將,該有多麼擅長這些請君入甕虛虛實實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我從未看輕你,是你把我看的太不堪一擊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的轉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媧封印已經修復,冥道一時三刻之內就會冰封,溫孤尾魚先有穿心蓮花穿心,又中了鎖心指,再也掀不起風浪。此間終於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圓滿。展昭,你快回去罷。見到先生,就同他說,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搖頭,端木翠歎氣道:「難道你不曾發覺,曙光已經不在我身上了?趕緊些出去吧。」

  其實适才端木翠涉入熾焰帷幕之時,曙光已然退卻——不過那時多半是經不住熱浪,現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個對時了。

  展昭還是不動,端木翠搖頭道:「你這個人,就是這麼死心眼,難不成你還想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結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燒死又不是什麼好看的玩意兒……」

  展昭忽然開口:「端木,我身上也有倉頡字衣。」

  端木翠約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搖頭。

  「你聽我說,」展昭心中焦灼,語氣也失去了往常的鎮定,「我身上的倉頡字衣還能抗兩次熾焰帷幕,你的還能抵擋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蓮花在深淵之上搭起鏈橋……端木,你在那頭別動,我先過去,然後帶你回來。」

  端木翠心中一動,尚未答話,就聽溫孤尾魚冷笑道:「不妥,這樣不妥。」

  展昭雖不欲聽他妄語,奈何關心則亂,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溫孤尾魚眼底漸漸露出陰毒之色來,一字一頓道:「你當我是死的麼?鎖心指的確厲害,可惜我的手指還能動上一動,端木翠,這已足夠我送你上路!」

  展昭腦中轟的一聲,怒吼一聲,拼勁渾身氣力向溫孤尾魚猛撲過來,方挨到溫孤尾魚肩周,就覺熱浪撲天倒海一樣過來,登時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顧不得這許多,就地一滾,避開火頭,急抬頭看時,只覺腦中似有什麼一聲脆響,齊齊斷裂,眼前一黑,幾欲栽了過去。

  但見對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熱氣嫋嫋,哪裡還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內卻直如火燒,忽得渾身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淒厲一聲長叱,

  刷的便抽了巨闕在手,大踏步向溫孤尾魚過來。

  溫孤尾魚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節,但是乍見到展昭雙目盡赤,還是忍不住心頭一凜,道:「你待怎樣?」

  展昭腦中一片混沌,竟也聽不到溫孤尾魚說些什麼,一言不發,揮劍便往溫孤尾魚心口斬落,

  哪知那鎖心指兇悍非常,只將溫孤尾魚身子鎖的寒冰堅石一般,一擊之下,溫孤尾魚倒沒有什麼,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來。

  展昭竟不知覺,牙關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闕更為懾人,溫孤尾魚心中咯噔一聲,忽的開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來?」

  展昭身子巨震,他于溫孤尾魚的話全然無覺,只端木翠三字聽得清清楚楚,騰騰騰倒退開去,嘶啞著聲音道:「端木翠怎樣?」

  只刹那時間,溫孤尾魚心中已有了計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或者我會知會於你。」

  展昭雖然心神俱損,卻也不至於被他拿話誆了去,知道自己方才失態如斯,待聽溫孤尾魚如此說,冷冷道:「端木翠已經被你害死了。」

  語畢,再也不拿眼看溫孤尾魚,逕自走到石台邊緣處,衣襟一擺,重重跪了下去。

  溫孤尾魚冷眼看展昭對著深淵連叩三個重首,心內不屑之極,偏面上肌肉僵住,半點神色也露不出來。

  展昭叩首既畢,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強自定了定神,記得端木翠讓他儘早離開冥道之語,當下一言不發,大踏步向外走去。

  方經過溫孤尾魚身邊,就聽溫孤尾魚陰陽怪氣道:「就這麼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會撇下你的。」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溫孤尾魚領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當此刻,溫孤尾魚喉部塊肉盡數僵住,雖是勉力發聲,仍不免聽來甕聲甕氣怪異非常:「我卻沒有誆你,展昭,你朝深淵下看,還能看到火焰麼?」

  展昭一愣,方才熾焰揚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況且一旦身臨深淵帶起異動,必然重啟熾焰帷幕,是以完全未曾起過朝深淵之下查看的念頭。

  明知溫孤尾魚其言不可信,但此念頭一起,竟是無論如何都壓伏不下去,正躊躇間,溫孤尾魚又道:「橫豎你有倉頡字衣護身,當真去看看又能怎樣?」

  展昭鬆開溫孤尾魚領口,逕自走向邊緣,俯身下查。

  果然,真如溫孤尾魚所言,淵底已無熾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鋼黑鐵般的亮光,又仔細看了一回,雖是濃稠,竟似流質般緩緩而動。

  溫孤尾魚雖見不到淵底究竟如何,卻將展昭面上神色盡收眼底,冷冷道:「現下總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顧著拼命阻止我帶起熾焰帷幕,無暇顧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可知熾焰帷幕揚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經不見了?你蠢笨如斯,目無所察,還以為她當真被燒死了,真是可笑。」

  展昭心底漸漸升騰起希望,只覺口唇發澀,顫聲道:「那麼,她去哪裡了?」

  溫孤尾魚平靜道:「她是沉淵選中的人,除了沉淵,還能去哪裡?」

  「沉淵?」

  「所謂人間迷夢,冥道沉淵。你也曾身歷迷夢,當知個中玄虛。只是,迷夢易破,沉淵難出。端木翠是沉淵選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淵的烙印,憑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離開沉淵。展昭,相伴同行,真得要將她丟下不管麼?」

  展昭不語,頓了頓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淵?」

  「簡單的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後帶她回來。」

  「你會這麼好心,告訴我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覺,「溫孤尾魚,你是在故意拖延時間,意圖把我困死在冥道?」

  「你若這麼想,大可一走了之。」溫孤尾魚冷笑,「沉淵若夢,你可能會在夢中逡巡很久很久,醒來也無非盞茶功夫——換言之,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足夠你找她回來。試與不試,全在你一念之間。」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溫孤尾魚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為何,展某都謝你指路。」

  語畢微微一笑,正待邁步,就聽溫孤尾魚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簡單,只是想讓你回不來。」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話何解?」

  「沉淵是端木翠的沉淵,不是你的。如果你勸不回端木翠……你這一世,都會掙扎在不屬於你

  的虛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們舒舒坦坦的活著,把你引去沉淵,橫死異世,就是我的用意。」

  展昭微微闔首,淡淡一笑:「如此,還是多謝溫孤門主指路。我信得過端木,她不會如此糊塗,耽於虛幻之地。」

  溫孤尾魚再不言語。

  展昭面向沉淵,忽然憶起端木翠清明水樣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揚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傾去……

  ————————————————————

  石台處一片死寂,溫孤尾魚死死盯住修復已畢的女媧封印,印色赤紅如血,幾欲四下漫溢開來。

  溫度一點點低下去,冰封始於這一刻。

  溫孤尾魚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

  「展昭,說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時嗆咳到,幾欲喘不上氣來,「端木翠的沉淵是西岐,你當然信得過她,可她要兩千年之後才會認識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轂閶身邊帶走她?到最後,你們一個永墮沉淵,一個橫死異世,也算遂了我的心願……」

  風大起來,將溫孤尾魚的駭笑聲卷起,拋擲,再傳將開去,最終,覆遍冥道……

  ————————————————————

  崇城西北二十裡,西岐軍帳,端木營。

  燭花暴起,端木翠一驚之下,翻身坐起。

  夜已深,燭影將壁掛的鎧甲投射出長長斜影,風般搖曳。

  阿彌聽到動靜,急急掀帳進來:「將軍,可有差遣?」

  端木翠以手撫額,好生疲倦:「方才做了個噩夢,夢見尚父命我們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傷無數,著實可恨。」

  阿彌擎起案上銅壺斟水,寂靜夜裡,細細水斟之聲,潺潺淅淅,煞是好聽。

  「聽說轂閶將軍已經請得崇城戰牌,將軍若不放心,大可與轂閶軍合營,屆時兩營大破崇城,想來會是一世風光。」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過塹碧銅杯,頓了一頓,嫣然一笑:「說的是,我正有此意。」

  【第二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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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季 沉淵

第79章 引子

  殷商月色,比展昭這一生所見的任何月色都要曠遠。

  兜頭一輪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觸手就可攪散,愈往邊緣處愈是稀薄,最終與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處。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禿枝椏的樹,孤零零地立于荒野之間,上下無依,左右無靠,也不知在此處守候幾多寒暑,伸手輕輕一撣,能撣下成年累月積下的寂寞。

  遇到這樹之前,展昭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並不準備停下,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撫住樹身,慢慢摩挲著粗糙且千溝萬壑般的樹皮,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氣味。

  這已經是一棵老樹了,也許來年就抽不出枝芽,又或許下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過後,徒留朽爛的樹身。

  但是此時此刻,它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事物。

  異世所帶來的陌生與荒蕪之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墜下深淵,他並無痛楚,身陷泥淖,他也並無知覺。

  可是恢復知覺時,竟似再世為人,睜目之時,渾身戰慄,猶如重曆脫胎母體之痛。

  半天一輪月掛,疏離中透出近似猙獰的冷漠,都說月是故鄉明,可見此處非舊土。

  踉蹌著起身,居然不知往何處去,東西南北,一般景致,極目處都是若隱若現的天邊。

  隨意取了一個方向,踽踽而行,足音歎息般在身後縈回不去,一路踏起塵土,沒有遇到一個人。

  無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撈針,尋而無索,求不得,無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屬此類。

  位高權重,身世顯赫,她是風雲人物,眾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擁去,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找,隨人流而去,只求與她雙目相匯。

  念及至此,展昭面上現出溫柔笑意來。

  他向來不將什麼高官厚祿權勢出身放在眼裡,但是端木翠的種種,卻讓他既感親切,又覺驕傲。

  ————————————————————

  此時,他並不知,沉淵不同於迷夢,迷夢中的種種或許能如蛛絲般即抹即去,而沉淵,卻勢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聽之任之,那深痕漸漸鼓脹開來,終有一日劃地為壑,漸深漸闊,兩人各守一端,無舟無楫無渡橋,直到遠至目光都無法相會,真正形同陌路。

  只盼有人知會於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那碎金斷玉的一刻,永不到來。

  ————————————————————

  歇息了片刻,正欲繼續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聽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皺,迅速伏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地面。

  有隱隱的有節律的震動聲,再過了片刻,面前的黃土似乎都有揚塵。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

  馬蹄聲。

  確切的說,是雜亂的馬蹄聲。

  有馬蹄聲,就一定有人。

  而蹄聲雜亂,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第80章 【沉淵】-一

  果然,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馬背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姑娘。

  當時,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隱在樹影之間的,那姑娘若沒瞧見他,可能就直接馳過,也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樹下的人影,面色一變,急勒馬頭,馬兒吃不住痛,搖轡嘶鳴不已,前蹄猛的揚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聲摔飛了出去。

  當然是摔不著的。

  展昭身形直如離弦之箭,瞬間掠至,長臂前探,半空一個急轉,已將那姑娘攬在臂間,另一手急拉馬韁,腕上使力,那馬兒執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住了。

  低頭看時,那姑娘鬢髮散亂,直將面目都遮了大半,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嚇成這樣,倒是暗責自己唐突,當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則個,那姑娘忽然目中滾下淚來,撲通一聲向著展昭跪倒,哭道:「俠士大仁大義,還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凜,忙伸臂將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現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淚如雨下,指向來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頭,遇到剪徑的賊人。」

  展昭再不多話,一掌拍向馬頭,那馬兒嘶唔一聲,掉轉頭向,展昭順勢躍上馬背,伸手將那姑娘也拉了上來,沉聲道:「坐穩了。」

  那姑娘未及反應過來,身子一仰,險些又甩了出去,好在這一回動作倒快,忙伸手環住展昭的

  腰,這才覺得耳邊呼呼風聲,兩旁路景,迅速後撤了開去。

  ————————————————————

  行不多久,果見前方橫著一輛倒翻的馬車,車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車轅邊還淩亂插了幾根羽箭,三個短服葛衣之人,正圍攻車旁一鬚髮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勝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轅棍,左沖右突,雖然破綻百出,倒也頗具聲勢,兼之那三個葛衣人嘻笑謔罵,頗似貓兒戲鼠,並不急將他收於囊中。不遠處另有一花白頭髮的精瘦漢子,持了根拐杖,也與面前的葛衣人對陣,那葛衣人出手頗重,眨眼功夫,那精瘦漢子臂上已掛了彩,轉身奔逃時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殘疾。

  得見眼前情景,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先叫一聲「爹」,再叫一聲「二叔」,聲音悽楚,面目慘然。

  展昭大怒,喝道:「住手!」

  與此同時,袖籠微垂,三根袖箭一經入手,激射而出,就聽一聲痛喝,那與瘦小漢子對陣的葛衣人臂上中箭,另兩根袖箭卻從另三個葛衣人間橫掠而過,並未傷人,只是將對陣之勢打散了開來。

  那中箭之人怒喝道:「遇到硬點子了,留神著點。」

  另三人齊齊應聲,刷的各自提刀在手,分左中右三路向展昭直劈過來,展昭見他們衣著倒是齊整,有兩人身後還背著□□箭囊,倒不似一般的賊匪,當下撤步避開當頭來勢,劍鞘打橫,一個擋子訣在先,跟上出腿如電,屈身橫掃,那三人啊呀一聲,全部帶翻在地。

  那中箭之人面色一凜,似是十分忌憚,展昭並不欲傷人性命,淡淡道:「你們立誓改過,不再作這剪徑勾當,我便不與你們為難。」

  此話一出,非但那中箭之人露出譏諷之色來,連另外三個葛衣人都冷笑不迭,雜聲道:「你是甚麼東西,要我們聽你的吩咐!」

  話未落音,三人竟是齊齊猱身撲上,展昭面色一沉,正欲出招,當先的兩人忽的撤了兵器,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展昭胳膊,雙腿去絞展昭下盤,直似老樹盤根一般,另一人面露喜色,舉刀砍到。

  展昭倒未曾見過這般無賴打法,心下怒極,雙臂一震,便欲將兩人甩脫開去,哪知那兩人渾不畏死,反更纏的緊了些,展昭無奈,勉力挪身換位,那人砍來之刀便失了準頭,竟招呼在同伴背上。

  與此同時,先前受傷的那人覷此空檔,疾步奔至那姑娘馬前,伸臂將那姑娘拽落馬來,策馬便走。方行了兩步,忽覺前蹄一矮,卻是那舞棍老者持棍猛擊馬兒前蹄,那人不防此著,滾落馬下,未及站起,後腦重重挨了一擊,正是那瘸腿漢子過來援手。

  一擊方嫌不足,又補上幾記,直接將這人送回了老家。

  這邊方料理清淨,就聽展昭那頭一聲怒喝,卻是展昭再按捺不住,終於出重手將纏住自己的二人震了開去,劈手奪過第三人的腰刀,反轉刀刃,以刀背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那人撂了開去。

  身遭甫得空,展昭已飛身掠至傷馬之側,俯身探那葛衣人鼻息,知已身亡,心下又驚又怒:雖說那姑娘言說他們是剪徑強人,他也並未存了傷人之心,未料到這兩個老者出手竟如此狠辣。

  方念及此,又聽慘叫連連,急起身時,卻是那老者和那瘸腿漢子,又將那三個葛衣人擊首斃命。

  見展昭面有驚怒之色,那老者忙上前道:「俠士有所不知,這群剪徑賊人另有老窩,若讓他們逃了回去,糾集了人來報復,老漢一家,可不止亡丁滅口那麼簡單了。」

  那瘸腿漢子也言道:「大哥說的不錯,這群強人素來行事狠辣,我們小小城邑,不知叫他們禍害過多少次,哪一家跟他們沒有血仇?俠士覺得我二人下手不容情,但凡多來幾個,我還是這般做法。」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歎氣道:「我看他們進退有度,對陣時頗有章法,倒不似一般的匪盜。」

  那老者冷笑道:「俠士也看出來了?什麼剪徑匪盜,分明就是流散的兵勇,在軍中學了本事,卻來與我們這些百姓為難。」

  說話間,那姑娘已整衣過來,向展昭盈盈拜倒,叩謝救命之恩,當下兩兩廝見,才知這姑娘叫旗穆衣羅,那老者是她的父親,名喚旗穆典,那瘸腿漢子是旗穆典的二弟,名喚旗穆丁,皆因原先住的地方頻犯兵火,這才舉家往就近的縣邑去,未料半道之上遭人剪徑。

  ————————————————————

  那旗穆典感念展昭救命之恩,當下便邀展昭同行,展昭因想著此地荒僻,一來可以沿途照應,二來進入縣邑,也便於打聽端木翠的消息,當下闔首以應。

  旗穆典和旗穆丁草草掩了那幾人屍身,這才重整車馬上道,這一路倒無多話,入曙時分行至安邑,竟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城邑了,低矮圍周之上亦無守兵,進得城中,只一條主街,因著時候尚早,亦無人氣。

  旗穆典歎道:「西岐軍過境,守軍望風而逃,只留下我們這些百姓遭殃。」

  展昭心頭一震,忍不住道:「西岐軍過境?」

  旗穆丁奇怪地打量了展昭一眼,道:「展俠士竟不知麼,現放著西岐丞相姜子牙的軍帳就在數十裡外。只是人家一心要拿的是崇城,從安邑繞城而過,連駐守兵丁都未留下。」

  展昭又驚又喜:「薑子牙既在,他旗下兵將也都在?」

  旗穆典嗤了一聲道:「這點何消用問?姜子牙連攻兩次崇城無果,急招四方兵將馳援。現放著崇城外猛將如雲,這兩日還源源不絕有兵將到,只待時機一到,這崇城……唉,這崇城……」

  說到此處,搖頭歎息,展昭略一思忖,已猜到旗穆一家必是殷商屬民,是以對薑子牙攻崇城,頗多嗟歎。

  說話間,已行至街中一戶大宅之前,旗穆丁先下車,一瘸一拐前去叫門,旗穆典向展昭道:「虧得之前在安邑置產,否則兵荒馬亂,還不知往何處去。」

  展昭心下躊躇一回,忍不住道:「老人家,聽聞這西岐軍中……」

  話未說完,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探首出來,迷迷瞪瞪打量面前之人,旗穆丁一拐杖打在他膝上,怒道:「狗崽子,連主人都不識得了?」

  那少年吃了這一痛,反打個激靈清醒過來,待看清面前之人,驚喜莫名,忙將門扇大開,一邊廂出來搭手,一邊廂大聲向門內道:「老太爺二太爺並姑娘都回啦,還不起來!」

  旗穆典呵呵一笑,攜了旗穆衣羅的手向門內去,旗穆衣羅行了兩步,回頭見展昭仍是立於當地,忍不住輕聲道:「展俠士?展俠士?」

  展昭這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提襟緩步跟上,忽覺面上一涼,再抬頭看時,雲天之上暗灰色雲氣湧動,竟是暴雨來襲的前兆。

  ————————————————————

  這一場雨來勢極猛,展昭在風急雨驟之中沉沉睡去,睡夢之中,依稀覺得有橐駝步聲,眼前模模糊糊,旌旗滿目,行伍之軍,無窮無盡,一驚而醒,細細辨時,果有沉重步聲,似是鋪天蓋地而來,正驚疑時,聽到外間有下人向旗穆典回話:「是西岐高伯蹇的軍隊,想來也是應令赴崇城一役的,繞過了安邑……」

  原來如此,展昭放下心來,翻了個身,重又睡去……

  ————————————————————

  眼見外間的事張羅的差不多了,旗穆典轉身回房,剛進得門來,便見旗穆丁倚桌而站,腋下夾了個長條包袱,只是不住冷笑。

  旗穆典忙轉身將門扇掩上,伸手抹了抹額上冷汗,低聲道:「此次賴展俠士相助,總算是有驚無險。」

  旗穆丁哼了一聲道:「有驚無險?依我說,麻煩剛開始才是真的。你倒是說說,我們和西岐兵遭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次他們像這次般拼了性命?方才那展昭言說只要他們改過就饒了他們,你見他們中哪一個聽進去的?還不是兇神惡煞一般,不顧了性命撲將上來。」

  旗穆典不以為然道:「這個你也放在心上了?時值兩軍交戰,西岐那邊比常日謹慎也是在所難免。」

  旗穆丁頓足道:「你怎麼還沒想到,我問你,兵有將風,西岐哪個將領,是這般悍勇無退拼死求勝的?」

  旗穆典一愣,忽然心虛起來:「依你說,不會撞上那煞星吧?」

  旗穆丁不理會他,將腋下包裹直擲到旗穆典身上:「你自己看。」

  旗穆典不解其意,忙將那包裹打開,才發覺是方才從車轅上拔下的羽箭,他擎起一根,用指腹細細摩挲箭根之處,先摸到一個「端」字,臉色先自灰敗下來,待摸到個「木」字,雖是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歎氣:「說好不好,果然惹到這煞星。」

  旗穆丁面色愈來愈沉:「西岐諸將之中,以她最為悍勇,也最為護短。現在她的兵丁死了,你說她會不會善罷甘休?」

  旗穆典搖頭道:「老二,你忒小心了些。再怎麼說,端木翠是端木營的主將,死的是最下頭的嘍囉,她犯不著為了這些個嘍囉撂下狠來。」

  旗穆丁歎道:「擱著往日,自然不會。但今日天公不作美,諸事不利,我怕事不從人願。」

  旗穆典笑道:「那些兵丁的屍首我們都掩埋了,事情未必就會捅出來。」

  旗穆丁搖頭:「那些人因追查殷商細作失蹤,端木營的人一定會追查。第二,我們並未將那些人深埋,驟降暴雨,那些人的屍首一定會暴露出來;第三,今日高伯蹇的軍隊赴崇城之役,勢必會發現那些屍首,略加追查,便會發現這些人都是端木營中的,你想想,高伯蹇將屍首送過去,能不驚動端木翠?依她的性子,還不知是怎樣的惱羞成怒。你且等著瞧,不消多久,端木翠的兵將一定會來將安邑翻個底朝天。」


第81章 【沉淵】-二

  時候恰是正午,轂閶營素有午時安寢的慣例,是以營門雖是大敞,打眼看去走動的兵衛卻是不多,只留了當值之人巡守營。

  馬蹄聲由遠及近,明明是單騎人馬,蹄音聽來卻分明吃重很多,守營兵衛好奇地眯起眼睛細看,待那騎行的近些了,一眼覷見馬上之人雖是儀容清俊,目中卻是精光懾人,更兼鞍上斜搭一柄重手青銅三尖兩刃刀,識得是楊戩,忙迎上前去執韁,楊戩翻身下馬,也不言語,大踏步向中軍帳去了。

  中軍帳外持戟的兵衛遠遠看見楊戩,正要行禮稱喏,楊戩抬手作止,一干兵衛果噤了聲,齊齊向旁側讓了開去。

  楊戩行至帳外,止步少頃,面色驀地一沉,刷的扯落帳帷。

  就聽一聲驚呼,一個長髮披散的赤*裸女子翻身坐起,待看清帳前所立之人時,更是羞的無地自容,楊戩冷哼一聲,狠狠將帳帷甩到她身上,那女子手忙腳亂,忙將帳帷胡亂裹了身子,諾諾著退了出去。

  楊戩目光冷冷錐視那女子,話卻是向著轂閶說的:「轂閶,你給我收斂些。」

  轂閶懶懶坐起披衣:「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大動肝火?」

  楊戩冷笑:「若個中沒有牽涉到端木,再多幾次也與我無干。」

  轂閶哈哈一笑:「端木不是這麼小氣的人。」

  楊戩諱莫如深,忽然道:「是麼?或者我讓她進來?」

  說話間,果抬腳向外,轂閶面色一變,怒道:「楊戩!」

  楊戩于身後風聲來向聽的分明,頭也不回,腕翻如刀,掌緣下切,轂閶情急之下忍痛受他一切,另一手自腋下鉗住楊戩手臂,楊戩任他轄制,縱聲長笑,轂閶向帳外看時,但見白日朗朗,哪有半個人影?心知受了楊戩捉弄,怒斥一聲,將楊戩搡了開去,自披掛穿衣,此時方覺後背發涼,竟汗濕了大半。

  楊戩笑聲不絕:「搬出名頭就把你降成這樣,果真一物降一物,轂閶,我看你那些個隨行的姬妾,還是打發了去罷。」

  頓了頓又道:「說正經的,早上端木那邊的事,你都知道了?」

  轂閶點頭:「聽說了,殷商的細作是越發囂張了,素日還只是打探消息,今次居然連取數條人命。可見崇城一役,朝歌也是愈發上了心。」

  楊戩道:「那是自然,崇城一下,朝歌如失左膀右臂。今日早些時候,我們安插在朝歌的探子傳回消息,說是費仲那邊有異動。」

  轂閶饒有興味道:「哦,說來聽聽。」

  「聽說召集了一干非常人物……明裡打不過,便要行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又要玩些謀刺丞相的伎倆?」

  楊戩點頭,俄頃又搖搖頭:「今次略有些不同,聽說費仲想取的人中,你我俱在其列。」

  「費仲想殺戰將?」

  「軍中無將,譬如群龍無首。目下觀崇城此役,丞相帳下列得上號的戰將也不過數人。近日馳援之將眾多,真正獨當一面寥寥無幾。如今日所到高伯蹇之流,本為殷商降將,貪生怕死,壯聲勢勉強充數,誰還當真指望他攻城掠地?你請得崇城戰牌,更加是第一號的眼中釘肉中刺。丞相吩咐下來,我們這幹人尤其要提起十二萬分小心,如若陰溝裡翻船,折在宵小手上,那便大大失算。」

  轂閶沉吟片刻,問道:「可知費仲派來的人現在何處?」

  「最近的城邑就是安邑。」

  轂閶跌足長歎:「當初瞧不上安邑,繞城而過,竟連守將都未曾留下,憑白留了這麼個隱患在。依我看,戕害端木營兵士的細作,多半也藏身在那裡。」

  楊戩失笑:「我剛從端木處過來,她也是這般說辭。」

  「她現下如何?早上發生那麼大的事,氣的夠嗆吧?」

  楊戩苦笑:「可不是,若不是我攔著,只怕現下已經點足兵將到了安邑。她口氣大的很,說什麼也不用挨家挨戶搜了,就在安邑城周堆上柴火,一把火燒了,甚麼探子細作,通通見閻羅去。」

  轂閶哭笑不得:「她明知這樣行不通,非得把狠話撂出來,唬人也是好的。那後來怎生了結的?派往安邑的是誰?」

  「高伯蹇。他想在丞相面前露臉,立功心切。兼之要討好端木,說什麼定給端木營慘死的兵士一個交代。」

  這次換了轂閶冷笑了。

  「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貪財好色縱屬行兇,不出紕漏就謝天謝地了,別的是斷指望不上。」

  「端木也如此說,為萬全計,派了兩個副統隨著高伯蹇一起過去,反正安邑離著也不遠,但有緊急事由,白日打旗語,入夜行燈語,總來得及策應的。」

  ————————————————————

  展昭委實是累的狠了,這一覺直睡到午後方醒,起來看時,雨雖不似臨睡前那般大,卻還是淅淅瀝瀝,憑白惹人心境煩擾。

  起身不久,便有下僕過來伺候洗漱,接著便將展昭引往正廳,卻是旗穆典旗穆丁兄弟已備下酒菜相候,展昭也不推辭,略讓了讓便推盞入席,方才舉杯,眼角餘光瞥到門邊有一年輕女子過來,容色嬌妍,發漆如墨,著圓領窄長袖絳紫雲紋長衣,腰束絲帶,足蹬木底麻面履,一來商裳與宋服有別,二來此女看著面生,展昭不覺多看了兩眼。

  旗穆典笑道:「衣羅,還不過來敬展俠士一爵酒?」

  展昭這才省得這女子便是自己救下的旗穆衣羅,先時蓬頭垢面毫不起眼,想不到略作修飾,竟是難得明娟。

  旗穆衣羅倒不矯飾,落落大方上得前來,先向展昭行禮,而後便奉上一爵子酒,展昭含笑闔首,向旗穆兄弟略略致意,酒才挨到唇邊,忽聽外間銅鐃聲響,展昭微怔,抬眼向外看時,就見早間那少年,名喚杞擇的,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來,氣喘吁吁道:「老太爺,高伯蹇的兵將正朝安邑過來呢。」

  旗穆典臉色一變,和旗穆丁使了個眼色,也不理會展昭,雙雙疾步出了門去,展昭一時好生躊躇,不知是該跟上還是不跟,倒是旗穆衣羅忖得展昭心意,柔聲道:「展俠士,我們也跟上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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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邑城小,城牆四角俱有望樓,兼有那家戶稍大些的,登上自家簷台就可望見外間情勢。展昭隨著旗穆衣羅登上簷台,遠遠便見煙塵漫起,依稀間可見大幅旗氅舒來卷去,略算了算,領頭的十來騎,步兵似有上百人之多,再四下看時,角樓上人頭攢動,都是些聽到風聲的安邑百姓,面色倉皇,不知所措。

  旗穆典眉心緊鎖,低聲向旗穆丁道:「依你看,可是早間的事發了?」

  旗穆丁哼一聲,算是來了個默認,頓了頓又道:「你怕什麼,真惹急了,橫豎這裡有個頂死的。」

  說話間,眼光有意無意往展昭這邊飄了飄。

  旗穆典唯恐展昭生疑,也不看他,只將聲音又壓低了許多:「那是個難得的好手,就這樣頂了死未免可惜,若能為我所用……」

  旗穆丁恩一聲:「走一步看一步,誰知道高伯蹇走的甚麼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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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伯蹇的兵將分作兩路,一路將安邑外城入口圍的死死,另一路逕自入城,氣勢洶洶,破門入戶,覷著可疑的青壯男子便押將出來,一時間雞飛狗叫,婦啼嬰泣,惶惶不安之情漫捲全城。

  旗穆家位於街中,一時半刻搜戶的兵丁還過不來,但哭鬧聲是愈來愈大了,旗穆典吩咐杞擇閉了門戶,鎮定自若地回到廳中閑坐,不多時連外間呼來喝去的說話聲都聽得分明,恰有婦人啼哭閃避及兵士污穢之語傳來,展昭面色一變,騰的站起身來,行了兩步又強自按下,向旗穆典道:「旗穆先生,外間搜戶的不是西岐的兵將麼,都說武王之師素行仁義,緣何……」

  話未落音,就聽轟的一聲,大門的門扇被沖將開來,十幾個持戟橫刀的兵士,一擁而入,兀自叫囂著:「快將戕害西岐兵丁的賊子交出來!」

  旗穆典穩坐不動,倒是旗穆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迎上來,陪笑道:「軍爺,可得瞧仔細了,我們旗穆家是安邑大戶,素來安分守已,可不敢做窩藏賊子之事。」

  說話間,杞擇已捧了一盤子的銅貝兼散銅塊過來,為首的兵丁上手抓了一把往懷裡塞,後面諸人紛紛圍了上來,你擁我擠,推搡間盤上的銅貝倒有一半撒到了地上,於是眾兵丁爭先恐後,

  趴在地上爭搶不休,頗有豬玀爭食之態。

  那為首的兵丁又四下掃了一掃,本打算就此回頭的,哪知偏巧不巧,目光就落到旗穆衣羅身上。

  旗穆衣羅面色微變,不動聲色的向展昭身後避了避。

  那兵丁目中露出淫*褻笑意來,涎著一張臉過來,圍著旗穆衣羅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嘿嘿乾笑兩聲,這才轉臉向所帶兵士一揮手道:「走!」

  展昭向階下走了兩步,目送這一干人走遠,眸中目光漸轉深沉,俄頃緩緩轉過身來看旗穆衣羅,話中有話:「衣羅姑娘,晚間安寢,緊閉門戶。」

  旗穆衣羅一怔,旋即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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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頭再說那群兵丁,走出了一段之後,為首那人停住腳步,轉身看了看旗穆家的門戶,乾笑道:「那家的姑娘,生的很有幾分姿色,將軍多半喜歡。」

  旁邊有人奇道:「怎生他家裡還有美貌的娘們了?我卻沒瞧見。」

  那人劈頭啐了他一口:「你眼裡都快叫銅貝給掙滿了,能看見什麼?要我說,今晚上索性心一橫,把那娘們給偷了來獻給將軍……以後哥幾個在營中,還不是想風就風說雨就雨?」

  一席話說的一干人蠢蠢欲動,卻有個膽子小的怯怯道:「這樣不好罷,聽說薑子牙禦下甚嚴,素來不許這些亂七八糟的勾當。若單是我們也就罷了,現下營中還供者兩個端木營的副統呢,要叫他們知道了,回去告上一狀,將軍面上須不好看。」

  那人冷笑一聲道:「只要動作俐落些,手腳行的乾淨,那兩個副統上哪知道這件事去?再說了,俟得事成,將軍順水推舟,把那娘們收作了隨軍的姬妾,旁人又能說上什麼?西岐軍的將領,除了楊戩修道,現放著土行孫有鄧嬋玉,轂閶更是姬妾成群,偏我們將軍收一個就了不得了?端木營的人再霸道,也管不到這麼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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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沉淵】-三

  今夜的安邑較往常要異樣些,皆因西岐軍終於駐紮的緣故,城門與望樓處俱都插起了桐油火把,火光掩映之下,依稀可見值夜兵丁刀戟交動的剪影。

  週邊人聲尚可稱鼎沸,內城卻是一片死寂——安邑是殷商降城,城中百姓對西岐軍或多或少總有些畏懼之意,是以家家戶戶不約而同早早熄燈,但心中忐忑不定,是否安枕就不得而知了。

  按理講,這個時候,安邑主街之上,是絕不應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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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都眯著眼睛打量了那個黑影半天:鬼鬼祟祟,掩身於主街盡頭的拐角之處,時不時伸長脖子東張西望,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莫不是……殷商細作?

  這個念頭不起還好,一旦起了,怎麼撇都撇不開去,虞都皺了皺眉頭,一手按住腰間的刀柄,自旁側僅容一人過的巷道悄悄繞到了那人後頭,趁著那人不備,一個虎撲,扭麻花樣將那人胳膊反剪到身後,順勢再一推,將那人推倒在主街之上。

  「啊呀……」那人短促的痛呼一聲,本待翻身坐起,哪知抬頭看了眼虞都,竟嚇得又坐倒下去,結結巴巴道,「虞……虞副統……」

  說話間虞都也看清了那人裝扮,應該錯不了,是高伯蹇帳下的兵丁。

  看起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虞都憨憨一笑,伸手去把那人拉起:「這麼晚了,你在這做什麼?」

  簡單問題,那人卻傻眼了。

  該說什麼?總不能說僕射長成乞正要強綁人家姑娘,他站這望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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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眼前之人目光閃爍吞吞吐吐,虞都疑心頓起,正要開口,忽聽腳步雜亂,一行人自巷後急匆匆過來,為首之人悶頭正奔得急,忽覺有異,硬生生刹住腳步,緊隨之人猝不及防,一頭撞在那人背上,哎呦一聲叫將出來。

  不過多虧他這一哎呦,後頭幾人倒是及時止了步。

  為首的正是僕射長成乞,他一眼認出眼前這高大漢子是端木營派來的副統虞都,心下暗叫糟糕:今次實在是撞了邪,竟被抓了個正著。

  虞都很快注意到成乞身後的兩名兵丁正死死控著一個麻包,那麻包翻來扭去,裡頭顯是裝了人。

  「裡頭是什麼?」聯想到素日裡在端木營聽到的關於高伯蹇部肆意擄掠的傳聞,虞都心頭火起,厲聲喝問。

  那兩名兵丁嚇得一哆嗦,失手把麻包砸到地上。

  虞都大踏步過去,刷的抽刀,但見刀光一閃,麻包破開,個中滾出一個口中塞布五花大綁的人來,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目光驚異不定,拼命恩啊著掙扎。

  他正是旗穆家的下僕杞擇。

  「他……犯了什麼事?」虞都倒是未料到會是這情形,很是有些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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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乞更加莫名。

  天可憐見,他明明親見那姑娘進了房熄燈睡下,侯了許久,俟周遭沒動靜了,這才命人動手,乾脆俐落,塞了口綁了就走,中間並無紕漏啊。

  怎麼倒出來的,是這樣一個邋遢少年?

  不過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成乞眼珠子轉了轉,計上心來,上前一步道:「回副統的話,日間我們搜戶之時,就察覺這少年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疑心他是殷商細作,故而不動聲色,晚間複去查看,果然又發現些許蛛絲馬跡,這才綁了他,帶回去詳加審問。」

  成乞如此漫天扯謊,倒不怕虞都會戳穿:要知道雖說論權勢,端木翠比高伯蹇高出不知幾許多,但名義上二人同列戰將之席,高伯蹇部抓到的人,端木營是無論如何不能中途押了去另加審問的——橫豎杞擇口不能言,只要混過此關,打發了虞都便好。

  果然,虞都興味索然,揮揮手,示意成乞自行安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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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乞點頭哈腰,目送著虞都走遠,這才咬牙切齒,狠狠瞪著那兩名綁人的兵丁,壓低聲音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兩人哭喪著臉道:「這從何曉得?好好的姑娘,怎生一轉眼,就變成了這麼個東西?」

  成乞一聽,心頭火氣更大,抬腳便踢向杞擇面門,尚未踢到,忽然慘呼一聲,抱住膝蓋倒地翻滾,旁人不明所以,趕緊過去扶他,這才發現他膝蓋之上竟插著一枚袖箭。

  那麼,這下手之人藏身何處?

  左顧右盼之下,心下寒氣陡生。

  但見右首前方屋脊之上,正立著一個持劍男子,背對模糊月色,反現出輪廓異常英挺鮮明的剪影來,雖只是那麼隨意一站,卻是淵停浪滯,形如嶽聳,周身散發出的凜冽之意,直讓一干人頓生畏怯。

  那人淡淡一笑,吐字雖輕,卻是字字分明。

  「心腸歹毒,無故擄人在先,不思悔改,意欲傷人在後。怙惡不悛,好不要臉!」

  成乞面上塊肉簌簌而動,猙獰之下,怒極反笑:「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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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都本來已經走出好遠了,卻讓成乞的一聲慘呼激得周身悚然。

  再側耳細聽,隱隱有刀劍相擊之聲,心知不妙,快步奔回。

  離著尚遠,便見劍影舞作寒光,一個頎長身形在一干人圍攻之中騰挪換位進退若定,劍光過處,成乞一干人真正是人仰馬翻狼狽不堪。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為西岐效力,虞都顧不得多想,抽刀在手,一聲怒喝,猱身劈將上去。

  展昭聽得身後風聲有異,腳下微微一個錯步,避開身後來勢,長臂一伸,便去切虞都肘彎,虞都變勢倒也不慢,身子一矮,就地滾將開去,招式未老,轉為揮刀橫切,攻向展昭下盤。

  展昭先前與成乞諸人交手,只覺一干人空有臂力,功夫卻是平平,只當虞都也是如此,未料到過手之下,身手竟是不錯,微微咦了一聲,旋即面色一沉:他平素最恨身有技藝者不行正道為非作歹,此人難得一身好武藝,卻與成乞等蛇鼠一窩,委實可恨。

  如此想時,手下再不留情,低斥一聲,巨闕橫練般遞出,虞都下意識側身避過,哪知展昭這一下乃是虛招,于虞都避勢覷的分明,微微冷笑一聲,手臂陡得伸長,就勢拿住虞都小臂,微微向內一帶,虞都只覺臂上一麻,展昭的手已鐵鉗般控住他肩胛,緊接著哢噠一聲,一條右臂竟叫他以重手法卸脫臼了。

  虞都痛呼一聲,左手抱右臂,踉踉蹌蹌退開十多步,倚住臨街屋牆喘息不定。

  展昭也不多話,乾脆俐落地還劍入鞘,行至杞擇身前,俯身伸指拉住繩索,指上微微用力,就聽哧的一聲輕響,繩索已向兩旁斷開。

  杞擇一經得脫,手腳並用爬將起來,先扯了口中塞布,呸呸呸連吐幾口唾沫,這才哭喪著臉道:「展大哥,你只說讓我去小姐屋裡裝睡,可沒說讓杞擇遭這份罪啊。」

  展昭溫言道:「你辛苦總還是值得的,免了你家小姐被這幫歹人劫持,你說是不是?」

  杞擇向周遭看了一眼,面上現出恍然神情來,複又轉作喜色,雀躍道:「原來如此,展大哥,以後這樣的差事,還交給我做,杞擇願意遭罪的。」

  展昭哭笑不得,也不理成乞他們如何,向杞擇道:「走吧,旗穆姑娘想是等急了。」

  杞擇恩了一聲,急走幾步跟上展昭,忽聽身後虞都咦了一聲,奇道:「你們方才說什麼?什麼小姐被歹人劫持?」

  展昭身形微微一頓,轉過身,面上掠過一絲訝異之色:「你不知麼?」

  虞都搖頭道:「我真的不知。」

  展昭見他雖是人高馬大,神色間卻透著幾分憨色,再看他目光茫然,確不似偽詐之人,心下微微思忖,倒有三分信他,伸手指向成乞道:「或者你問問他,會知道的更多些。」

  成乞先前只盼著展昭早些走,能將這樁醜事遮掩過去,哪知虞都又多此一問,現下聽展昭語意森然,虞都看過來的目光又是驚怒不定,驚怖之下,脫口道:「虞副統,你莫要信他,他是這少年一夥的,都是殷商的細作!」

  展昭聽他此時還信口雌黃,心下震怒,也不多話,大踏步過來,經過虞都身邊時一記錯手,虞都手中一空,腰刀已到了展昭手中。

  成乞只覺眼前刀光一閃,緊接著脖頸一涼,刀鋒壓附之處寒意四下漫開,就聽展昭冷冷道:「你且說說,你夜半潛入旗穆家小姐的閨房,當真是在捉拿細作?」

  成乞心下僥倖,還在妄圖垂死掙扎:「我的確是在……」

  話音未落,展昭冷笑一聲,下壓之力複又大了幾分,成乞只覺脖頸一痛,緊接著溫熱液體順著脖子滑落下來,這才曉得展昭並非威嚇他了事,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攀東咬西?當下一五一十,將自己覬覦旗穆衣羅美色,妄想趁夜擄奪之事交代了個清楚。

  虞都愈聽愈怒,未料到高伯蹇部下竟是這般歹毒無恥,待到後來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腳,狠狠將成乞踹倒在地。

  展昭反手將刀擲于地下,向虞都道:「副統現下可聽明白了?既為副統,就該以法令節律禦下,如此無法無天干犯百姓,西岐想要安民得天下,難!」

  虞都聽得又羞又愧,對高伯蹇部更是恨的咬牙切齒,汗顏道:「還請俠士放寬心,回營之後,自會有個了斷……」

  說到後來,忽覺有異,抬頭一看,方才察覺風動月影,展昭與那杞擇,早已離去了。

  低頭看時,見成乞臉色慘白,眸中透出乞憐諂媚之色來,心下更覺嫌惡,怒道:「還不走?」

  說話間,俯身去拾地上腰刀,竟忘卻肩胛脫臼,又是一聲痛喝,連退了好幾步。

  成乞忙道:「何勞副統之力,小的來撿便是。」

  他只盼著能討好一分是一分,虞都回營之後,言辭莫要那麼絕。否則高伯蹇要賣給端木翠面子人情,一怒之下,把他推出去斬了也不定。

  虞都見成乞一瘸一拐,滿臉堆笑地遞刀過來,更覺其小人作態,目中輕蔑嫌惡之色展露無疑。

  成乞抬目觸到他目光,只覺心下一涼,四肢百骸先是似都僵住,緊接著又似烈火樣炙烤的難受。

  恍惚之中,複又聽到虞都不耐煩道:「還不拿來?」

  成乞慢慢將刀遞將出去,動作慢的出奇,腳步忽然像是踩在棉花上,軟的像飄。

  他還在遞,周遭的一切仿佛是靜止了。

  而眼前,忽然什麼都沒了,只剩下虞都輕蔑的眼神,如同長滿獠牙的獸,鋪天蓋地,圍著他妖行魔舞。

  「還不拿來?」

  又是一聲不耐煩的呼喝,這一聲呼喝,將成乞喝清醒了,他雙目赤紅,嘴唇囁嚅了幾下,忽然發狂般撲了上去,鋥亮的刀鋒,死死抵住了虞都的咽喉。

  鮮血噴濺出來,虞都喉底發出呵呵的聲音,手腳拼死痙攣著,眼球似乎都要爆將出來,眼底的神色在瞬間灼亮得嚇人,下一刹那便暗將下去。

  成乞不管,兩臂還在漸漸加力,刀鋒似是卡到了脊柱頂端的骨頭,怎麼都切不下去,直到旁邊嚇呆了的兵丁們反映過來,連拖帶拉的將他跟虞都分開。

  虞都,那麼大的一條漢子,軟軟綿綿,沒根沒骨一般悄無聲息地栽倒,脖頸撕開了半拉,鮮血瞬間就在身下汪成了血泊。

  「僕……僕射……僕射長……」拼命拉住成乞的兵丁嚇的話都說不周全,「你……你……你殺了端木營的副……副……副統了……」

  成乞陰惻惻地笑了一下,陰陽怪氣道:「誰殺了?誰看到了?你們看到是誰殺了?」

  那兵丁吃了一嚇,再不敢作聲。

  成乞將那兵丁推開,搖搖晃晃行至虞都屍身旁,乾笑了兩聲,俯身拾起虞都的腰刀,頗為玩味地打量了一下虞都脖頸的破口,舉起刀來掂量了兩下,狠狠劈了下去。

  血珠濺了成乞一身一臉,他隨意抹了一把,將砍卷了刃的鋼刀扔在一旁,伸手拎起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

  「你們都看到了……」成乞喝醉了酒般目光迷離,含含糊糊道,「你們都看到了……那個殷商的細作……殺了端木營的副統……」

  作者有話要說:

  恩恩,寫的我好歡樂啊好歡樂……

  端木下章就要殺氣騰騰地進安邑了進安邑了,我好期待啊我好期待……


第83章 【沉淵】-四

  高伯蹇,倘若人如其名,理應高高大大,至少,是個威風凜凜的戰場殺將。

  其實不然。

  將軍案台後坐著的高伯蹇,矮矮圓圓,黑黑胖胖,臉上塊肉疊著塊肉,下耷的厚厚眼皮幾乎要把本就很綠豆的小眼給遮沒了,他很響地啜了一口酒,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眼中透出既欣喜又迫切的光來:「先生,繼續,繼續說。」

  於是那坐在案台對面搖著雉毛長尾扇的丘山先生——高伯蹇的親信幕僚,或者說是狗頭軍師,搖頭晃腦,拿腔拿調,繼續為高伯蹇演說投誠西岐之後的生存之道。

  插一句,時下正值秋冬之交,丘山先生的雉毛長尾扇絕非納涼之物——事實上,殷商時出現的扇子,那時稱「翣」,起初都是用作裝飾的。所以丘山先生將手中的雉毛扇搖的風生水起,用意並非取涼,而是覺得這樣一來,自己的氣質更加卓爾不凡,風度更加翩翩優雅。

  丘山先生一邊搖扇,一邊慢悠悠地指點高伯蹇的人生。

  「西岐將領,素來不怎麼瞧得起殷商的降將——土行孫鄧嬋玉夫婦算是功勞不小了?將軍今日也看到了,他們和西岐戰將的關係頗為疏離,遠遠談不上熱絡。將軍也是殷商投誠過來的將領,更需行事低調,不要太過張揚。」

  「那是,那是。」高伯蹇猛點頭,兼讚歎不已,恨不得掏出個筆記本記下重點,時時研讀,溫故知新。

  「目下看來,武王自然是西岐的首領——但是絕大多數的權力,還是控在薑子牙手中。」

  高伯蹇露出「然也,英雄所見略同」的神情來。

  「要說薑子牙,不能不說起他的身邊人,薑子牙的女兒邑姜,嫁給了武王。」說到此略略壓低聲音,「倘若武王事成,將來這邑姜,就是武王的皇后啊,屆時,薑子牙還不更是如日中天?」

  高伯蹇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台,唏噓不已:「先生說的,我也知道,但是今次馳援,丞相連見我都不曾見,又如何攀上關係?邑姜已經嫁給了武王,想從邑薑處通關節,更是想都別想。」

  丘山先生哼了一聲,內心很是不屑,但是面上是決不會現出來的:「將軍怎麼糊塗了?今日在端木營見到的端木翠,是薑子牙的義女啊。」

  高伯蹇連連擺手:「只是義女,這關係可疏了去了。」

  「非也!」丘山先生一陣激動,雙手猛地扒住案台邊緣,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高伯蹇嚇了一跳,趕緊將面前還未飲的一盞茶推過去,「先生辛苦,喝茶,喝茶。」

  丘山先生擺擺手,複又恢復了世之大儒的姿態:「將軍這麼想,未免謬之大矣。薑子牙是什麼人,什麼阿貓阿狗他都認作義子義女的?」還很富幽默感地拿自己舉例,「怎麼不見他認我?」

  「那是、那是。」高伯蹇雖然腦中一片莫名,臉上裝出的恍然表情倒是逼真的很。

  「薑子牙認端木翠作義女,個中深意絕非常人所能明瞭。」丘山先生很是驕傲於自己「非常人」的見地,「端木翠的生父是端部落的首領端木桀驁,母親是虞山部落首領的女兒虞山望姬,這兩個部落勢力不小,兼又遠離岐山,掌控起來本就不易。文王姬昌在時,用得是離間之計,讓這兩個部落互生齟齬,頻起爭鬥,這樣一來互有損耗,就落得姬部落獨大,端部落與虞山部落,任何一方,都無法與姬部落抗衡。」

  「誰知端木桀驁偏偏喜歡上了虞山望姬,誰知虞山部落的首領竟將女兒嫁過去,誰知道兩個部落竟聯姻了!」丘山先生連用三個「誰知」,心中的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然後呢?」高伯蹇聽得漸入佳境。

  「虞山部落的首領只有這一個女兒,按照規矩,虞山望姬是未來的虞山部落首領。端木桀驁是端木部落的首領,那麼他們生出的後代,不論男女,未來都是要統領兩大部落的。」

  「那就是端木翠了?」高伯蹇雙目放光。

  「是啊……」丘山先生感歎,「可惜事不從人願,端木桀驁大婚之後一年就亡故了,虞山望姬生下端木翠之後思夫心切,一直鬱鬱寡歡,七年後也去了。」

  「想不到端木將軍身世如此坎坷。」高伯蹇頓起憐香惜玉之心。

  「更坎坷的還在後頭呢,」丘山先生很是嫌棄高伯蹇沒見過世面,當然,面上神色依然不顯露半分,「端木桀驁的弟弟端木犜覬覦首領之位,欺負端木翠年幼,說什麼端木翠父母地下孤寂,無人盡孝,連哄帶騙,哄的端木翠同意為母親殉葬。」

  「同……同……同意殉葬?」高伯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對外說是這樣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同意了?」丘山先生體現出嚴謹的求證態度來,「端木翠當時年紀小,許是被逼的也說不定,總之虞山望姬死後第二天,端木犜做主,一大一小倆口棺槨都入土了。」

  「埋……埋……埋……真埋了?」高伯蹇雙眼發直。

  丘山先生點頭:「虞山部落與端部落離著有些距離,本來聽說虞山望姬死了,大半數的族人頭上紮著蒲草捧著隨葬的土陶趕往端部落弔喪,剛走到半路呢,忽然又聽到這個消息……」

  「這可壞了。」高伯蹇適時插話。

  「那可不,」丘山先生追憶前景,歷歷如在眼前,「一聽說連小主人都給埋了,奔喪的虞山部落族人可炸了窩了,聽說有那老弱的,當場便氣死了。青壯族人捶胸頓足,半道上大哭失聲,砸了所有的土陶,紛紛把頭上紮的蒲草都扯了纏在腕上——虞山部落逢戰要在腕上纏蒲草,這是要同端部落開戰了。」

  「然後呢?」高伯蹇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然後?那還用說?」丘山先生激動的脖子上青筋直爆,「虞山部落那是傾巢而出啊,連婦人都把待哺的幼兒縛在背上出征,臨行前一把火燒光了部落屋舍,意指這一戰有去無回,要麼殲了端部落,從此之後佔據端部落的聚居地。要麼戰敗,無顏再回舊地,死生由天。」

  「這樣未免也太……」高伯蹇不知該怎麼說,「若真的戰敗了,虞山部落豈不就此亡族?」

  「他們也想到了這一點,從族人中挑選出六名與端木翠同歲的孩童,三男三女,送去了與虞山部落交好的捭耆部落,以防萬一虞山部落戰敗,希望這三男三女結親,繁衍後代,以期來日重興虞山部落。」

  高伯蹇點頭,對虞山部落留有後路的做法深深贊同。

  「當時文王與薑子牙正在附近巡狩,聞聽此事之後,徹夜趕來——要知道他們雖不樂於見到端部落與虞山部落交好,但是絕不希望見到兩大部落作生死之爭,折損了這兩大部落,西岐的國力等於削減了十之三四,根本沒有能力與殷商抗衡。」

  「說來也巧,到的適時,兩大部落才開戰不久,文王與薑子牙費勁心力才將兩家暫時調解開來,言說先行喪葬儀式,讓死者安寢。」

  「於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暫停兵戈,為虞山望姬和端木翠行祭天之禮,哪知典禮之上,原本晴天歷歷,忽然……」

  他這聲「忽然」調子驀地轉作尖細,眼睛刹那間瞪得滾圓,繪聲繪色,嚇得高伯蹇差點滾落案下。

  「忽然之間電閃雷鳴,天地間黑的不見五指,只餘祭天的火焰柴堆熊熊燃燒,虞山部落的大巫師本來圍著柴堆靜坐念咒,騰地就立起身來,徑直行至薑子牙近前,叩首不止,說聽到端木翠的哭聲,部落的小主人在地下受苦,請薑子牙開棺。」

  「當時是虞山望姬和端木翠下葬的第三天,薑子牙左右為難,但是虞山部落群情激奮,只得下令掘墳開棺。」

  「然後,端木翠又活了?」高伯蹇心驚肉跳,他早上才見過端木翠,雖說明白知道端木翠本就活著,但是竟是這樣「活過來」的,實在匪夷所思。

  「墳墓掘開之時,莫說是那大巫師,近前之人都聽到了棺中哭聲,端部落族人面如土色,叩頭不止,薑子牙也覺奇怪,揮劍斬開縛棺索,就聽砰的一聲,棺蓋裂開,端木翠直接從棺中坐起來了。」

  高伯蹇實在經受不住這一驚一乍,抖抖索索道:「這個這個……端木將軍,怎麼會直接從棺中坐起來了?是先生親見的麼?她那時,早該死了罷?」

  丘山先生搖頭:「都是聽說,怎麼會是親見。據說端木翠坐起之後,黑雲彌散,陽光重新照射下來,近前的人都看得清楚,棺槨內壁,一道又一道抓痕,有的深可逾寸,哪裡是她一個稚幼孩童能辦得到的?」

  「後來端木翠成為薑子牙帳下第一女戰將之後,有一種說法流傳開來,說是真正的端木翠在棺中就已死了,後來復活,其實是被地下的惡鬼附身。細想想倒也有幾分可信,端木翠的戾氣一直很重,行兵鬥陣,悍勇狠辣,一般將領都懼她三分。在殷商戰將中,更有人稱她為鬼煞,談之色變。」

  「原來鬼煞說的就是她!」高伯蹇恍然大悟,「難怪之前總聽說『鬼煞旗,望風靡』,我還莫名所以,原來說的就是她……」

  丘山先生忽然意識到對高伯蹇的指點離題萬里,已經偏到鬼故事環節上,咳嗽兩聲,趕緊拉回正題:「端木翠既然不死,端部落和虞山部落的族人自然還是奉她為主,薑子牙認了她作義女,只要端木翠聽話,無形之中,等於把兩大部落的人都牢牢控在了手中,你說這義女認的豈非大大合算?薑子牙,哼哼,就是個人精。」

  「跟隨薑子牙之後,端木營的兵將只來自虞山部落、端部落以及之前提過的捭耆部落族人,有人指她護短,乃是因為她不收新丁,所有兵將都是心腹子弟,打一個少一個,自然珍之重之,端木翠旗下有四偏將七副統,送到捭耆的三男之中,出了兩個偏將一個副統,三女之中,出了一個偏將,兼作端木翠心腹使女,名喚阿彌的,將軍今日也見過了。端木翠這條命,間接可以說是虞山部落族人所救,所以她對虞山部落最為親厚,在端木營,同一級別之中,虞姓兵丁的地位更高,譬如今次跟隨將軍一起來安邑的兩名副統,一喚虞都,那就是虞山部落的,另一喚捭和子,那是捭耆部落的。同為副統,但是……」

  點到為止,其意不言而喻。

  高伯蹇顯然也深得其精髓:「原來如此,看來趁著在安邑這兩日,我要多多與虞都副統親近親近……」

  正說到酣處,帳外驟起銅鐃金磬之聲,高伯蹇還未反應過來,帳外的傳令官已經跌跌撞撞沖將進來。

  「大膽!」居然不請示就進帳,無組織無紀律,高伯蹇很是惱火。

  「將……將……將……軍,大事不好,端木營的副統遇害了!」

  啥?

  高伯蹇與丘山先生一齊傻眼。

  先反應過來的是高伯蹇,剛剛上過端木營的知識課,很是活學活用:「遇害的副統……是哪……哪一個?」

  「虞都副統。」

  高伯蹇兩眼一抹黑,暈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於是這一章,借丘山先生的口交代一下端木姑娘的身家背景……這也是必要滴


第84章 【沉淵】-五

  展昭睡時素來警醒,何況這一晚與成乞諸人纏鬥,睡得本就不沉,外間動靜一起,即刻起身。

  湊近窗扇細聽,卻是旗穆丁和旗穆典兄弟腳步匆匆,低聲絮語些什麼,展昭置之一笑,正待折回,忽得聽到「端木翠」三字,心中一凜,又頓了一頓,待二人步聲去遠了,這才披起外衣,動作極輕地開啟門扇,沿著旗穆兄弟去往的方向綴了過去。

  行了幾步,眼覷著旗穆兩兄弟上了簷台,展昭心下略一思忖,暗運氣力,輕身提起,一個倒掛金鉤,將身子綴在簷台之下。

  就聽旗穆典低聲道:「我才看見,就急急召你來了……城樓起燈,依你看是端木營的燈語罷?」

  旗穆丁嗯了一聲道:「楊戩端木翠他們入夜慣用燈語進行軍中傳喚,高伯蹇那個草包想必也不識得這些,聽說他營中跟了兩個端木營的副統,現在這燈語,九成是端木營的副統打的。」

  旗穆典奇道:「這就怪了,這一日城中安穩,有什麼要緊事,這時辰向主營打燈語?」

  旗穆丁壓低聲音道:「這一日你我看到城中安穩,可誰知是不是真的安穩,這燈語說的是什麼,你是辨得出還是辨不出?」

  旗穆典歎氣道:「這是軍中密語,隔些日子就變的,我哪能辨得出?這幾日怕是要出事,你我都小心著些。」

  旗穆丁失笑道:「自然須得小心,何須你提……」

  兩人又絮絮說了一回,這才一前一後離了簷台。

  候著兩人走遠,展昭才輕身躍將下來,疾步上了簷台,這才發現城樓方向高掛一串六盞明火燈籠,上三盞紅光,下三盞綠光,隔了片刻旁側又起一串,也是六盞明火燈籠,只是每盞燈籠都蒙了一半,只露半盞。展昭知是軍中密語,不同的顏色與組合代表不同的傳喚,一時也不明所以,因想著:這旗穆一家必非普通邑民,因何連西岐軍中的傳喚方式都瞭解的這麼清楚?

  愈想愈是生疑,默立簷台許久,這才折返回房。

         

  ————————————————————

  後半夜時,高伯蹇熬不住,打著哈欠回房,不忘交代丘山先生務必將虞都的喪葬牙帳佈置的華麗大氣。

  「這樣一來,端木將軍看了,心裡想必也會舒服些。」

  天濛濛亮時,隱約聽到外間馬蹄聲響,高伯蹇一驚而醒,急問道:「是端木將軍到了麼?」

  外間傳令兵嘟嚷了句什麼,高伯蹇沒聽清,翻了個身,鼾聲又起。

  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懶洋洋披衣起床,在帳中踱了個來回,很是悠閒地掀開簾帳……

  高伯蹇忽然傻了。

  只一夜功夫,城周及營內的牙旗旌旗,竟全換做了端木營的?!

  不對不對,細細看,好像還有楊戩營和轂閶營的……

  高伯蹇愣了半晌,一把揪住傳令兵的衣領:「端木將軍是不是已經來了?」

  「是來了呀,」傳令兵很奇怪,「將軍之前不是問過了麼?」

  「那那那……楊戩將軍和轂閶將軍……」

  「端木將軍到了不久,楊戩將軍和轂閶將軍就到了。」

  「你這個……」高伯蹇氣得險些背過氣去。

  他老早計畫好,端木翠到的時候,他應該滿目傷悲淚流滿面,以示對虞都副統的不幸痛斷肝腸,給端木翠留下一個好印象——這下砸了,端木翠到的時候,他非但未能如期出演,還在中軍帳裡呼呼大睡,更崩潰的是,楊戩和轂閶也一起到了,今次他真是一跟頭栽到了姥姥家,再扳回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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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伯蹇叫苦不迭,在虞都喪葬牙帳前躑躅再三,愣是不敢進去,還是丘山先生出來撞見,沒好氣地將他拽了進去。

  楊戩和轂閶正立在一處低聲說著什麼,見高伯蹇進來,不鹹不淡地沖他點了點頭。端木翠單膝跪在虞都屍身之前,掀起屍布查看些什麼,聽見聲音,緩緩轉過頭來。

  高伯蹇只覺兩道錐子般銳利的目光刺將過來,猛地想起丘山先生昨日對端木翠身世的那番講述,一股涼氣自腳底直透天靈蓋,舌頭打了結一般,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端木翠將屍布重又蓋上,轂閶上前一步,將手遞給她,端木翠略略點頭,扶著轂閶的手借力起身。

  高伯蹇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了。

  「虞都副統……年輕有為……實是一員將才……本將軍與他一見如故……」

  「高將軍。」

  「……一見如故,情同兄弟,今次虞都兄不幸遇害,本將軍恨不得以身相代……」

  「高將軍!」端木翠的聲音多了些許不耐煩,楊戩忍住笑,略略別過臉去。

  「端……端木將軍……」高伯蹇結巴。

  「虞都的頭呢?」

  「頭……」高伯蹇額頭開始滲汗。

  昨夜虞都的屍身被抬回時,的確是沒有頭的,他也曾跳腳了半天:但是沒有就是沒有,總不能臨時再長一個。

  「什麼人跟虞都有這樣大的仇恨,連砍兩刀斬首,要虞都死無全屍?」

  「咳……」丘山先生清清嗓子,準備打圓場,話到嘴邊,被端木翠冷冷的一瞥給堵了回去。

  「頭……」高伯蹇硬著頭皮開口,「虞都副統他……」

  「報!」帳外傳令兵驟然發聲,高伯蹇嚇了一跳。

  正待出聲呵斥,端木翠冷冷道:「什麼事?」

  「高將軍帳下僕射長成乞求見。」

  端木翠皺了皺眉頭,看向高伯蹇,高伯蹇向帳門走了兩步,怒道:「不知道牙帳內有要緊事相議麼?不見。」

  「僕射長說……他知道虞都副統的頭在哪裡。」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奇怪,為啥我自己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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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沉淵】-五

  西岐軍來的蹊蹺而又突然,旗穆典當真是一點準備都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如狼似虎的一批人登堂入室。

  旗穆丁也全然失去了素日的鎮定自若,隨著成乞一干人在屋內屋外翻箱倒櫃,他的臉色轉作煞白,向著旗穆典慘然一笑,佝僂的軀幹幾不可察的顫抖起來。

  最最得意的,莫過於成乞了。

  他先前暗自將虞都的頭顱掩埋在旗穆家的後院,爾後奉命前來搜查,原本在屋內翻檢一番只是虛張聲勢,沒想到旗穆家竟是偌大一座寶山:且不說搜出的那些個尋常百姓家絕不會用的匕首暗器,單憑那幾份暗通朝歌的密信,旗穆家已是全族都脫不了罪。

  果不其然,密信送至中軍帳,莫說端木翠怒了,連一向持重的楊戩和轂閶都大為光火。這也難怪,前幾日姜子牙丞相主持近期工作會議,還強調指出細作問題是重中之重,你旗穆家頂風作案,可不是逮了個正著樹了個典型?

  哪還有二話,一個字: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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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出如山,旗穆家頃刻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橫豎脫不了一個死字,旗穆典和旗穆丁心意出了奇的一致:豁出去拼了!

  只是兩個人力量低微,蚍蜉撼樹談何易,三下兩下,便被捆了個麻花一般。

  原本,如果展昭加入的話,戰局或許會被拖的長久一些,只可惜自始至終,展昭都未曾拔劍。

  識時務者為俊傑,展昭縱是再愚魯,也猜到這旗穆家不是普通人家了,否則好端端的,怎麼盡跟西岐軍較勁?

  當然,這一點不足以讓展昭自願受縛,真正的原因在於,包圍旗穆家的西岐軍眾,打出的不僅有高伯蹇營的氅旗,還有端木營的。

  這樣也好,不管是偷入還是被綁入,總算是進去了。

  只是……

  路漫漫其修遠兮,被抓進軍營,不代表就能見到主帥。

  展昭,連同旗穆一家,以及旗穆家的一干下人,通通被丟到地牢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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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眠,旗穆典丁兄弟被拉出去受審,歸來時渾身血跡斑斑,只剩了半條命,旗穆衣羅撲在父親身上痛哭,展昭心下惻然,卻無法出語安慰。

  從牢頭的冷言冷語之中,他多少也猜到了事情的情由,做細作的,不管是在西岐還是在北宋,下場大抵都是一樣的。只是可憐了旗穆衣羅,她委實不知自己的父親和二叔竟是細作,但同處一室,牽蔓繞藤,若想不被連累,實在是癡人說夢。

  他與旗穆一家,總算是有些交情,如果能見到端木翠,端木會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旗穆家一條生路麼?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強人所難的要求,他自忖是開不了口的。而且端木翠既然身在將位,當明曉主將之責,軍中尤其講究令行禁止,怎麼可能因為他而徇私?

  展昭心下惘然,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牢門輒輒打開和鐐鎖的碰撞聲,緊接著便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你過來認,是哪一個殺了虞都的?」

  展昭循聲看去,見一個面容俏麗的勁裝女子緩步過來,正偏了頭向邊上的男子說話,火光映躍之下,展昭看的分明,但見那男子一身僕射長打扮,一臉的諂色,卻不是成乞是誰?

  展昭心中忽的生出不祥預感來。

  果然,成乞抬眼看向展昭,唇角抹過一絲陰蟄笑意,頃刻間就轉作畢恭畢敬,抬起手往前一指:「阿彌姑娘,就是他!」

  阿彌嗯了一聲,向前兩步,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略略點了點頭道:「我還以為是什麼窮凶極惡的角色,想不到是這樣乾淨俐落的人,可見人是不可貌相的。」

  成乞忙道:「阿彌姑娘說的是,我初見到時,哪曾想到他是這般蛇蠍心腸的人……與這樣的人打交道,阿彌姑娘須得提起十二萬分小心。」

  阿彌冷笑道:「我要提起什麼小心!犯下這樣的大罪,哪還要問什麼話,闔該直接拉出去斫屍的!只是姑娘另存了心思,才說要見上一見。」

  成乞賠笑道:「也是,在下也猜不透端木將軍的心思……」

  之前成乞在端木翠等人面前一通撥弄,坐實了展昭的罪,只盼趕緊把展昭推出去斬了,最怕的就是節外生枝。他心裡摸不清端木翠要見展昭的意圖,是以七上八下忐忑非常。

  列位,你們不要對端木姑娘抱太大希望,真以為她是明察秋毫,殺之前還要細細審問以免枉殺無辜?

  非也,她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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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端木翠的打算,轂閶說不上是支持還是反對。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面前巨大的銅荊棘木籠,每一根木籠的柵棍都有手臂粗細,其上繞滿尖利的銅刺。

  「你當真是為了讓你的副統偏將們練手?」

  「你覺得不妥?」

  「我覺得你是洩憤多些。以六敵一,你的副統操刀持劍全副武裝,而他手無寸鐵,端木,這不是練手,是殺戮。」

  「他殺了虞都,原本就該死,我只是給他選了另一種死法。再說,我端木營的將士同氣連枝,由他們為虞都復仇,合情合理。」

  的確是合情合理。

  轂閶不再說什麼,事實上,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吸引了開去。

  那個被阿彌帶進來的男子,實在不像是個頹喪失勢的階下囚,他的背挺的很直,藍衣雖然沾塵,卻絕不褶皺,面上微露倦色,眼眸卻依舊清亮,看不到絲毫的恐懼或是慌亂,平和中帶著看不到底的深邃,如果不是事先知曉來人是誰,轂閶簡直會錯當他是端木營的客人。

  不過只瞬間功夫,轂閶就察覺到異樣了。

  因為自進帳開始,展昭的目光就膠著在一處,再未移開。

  帳中這麼多值得他關注的事物,比如杵在當地的自己,再比如,那個巨大的銅荊棘木籠。

  在他眼中,竟都似是透明的。

  轂閶看了看展昭,又回頭看端木翠,頓了一回,重又轉回頭看展昭。

  他並不吃味,也不惱怒,相反的,他覺得好笑。

  糟糕了,轂閶如是想。

  端木,肯定會把他的眼珠子給挖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不信這樣還看不到


第86章 【沉淵】-六

  機敏慎察如展昭,很快就發現了端木翠的異常之處。

  有的時候,五年甚至十年的流光,就可以全然改變一個人,更何況是兩千年遙遠而又漫長的變

  遷?

  眼前的女子,除了輪廓樣貌與自己認識的端木翠相似,穿著、裝扮、眼神、氣質、性情乃至其它無法一一曆說的種種,都相差甚遠。

  單是她周身透露出的凜冽殺氣和目光中無法掩飾的霸道,就已經讓展昭望而卻步。

  先前終能得見的驚喜跌落地極快,巨大的失落、愕然以及惶惑排山倒海般湧將上來。

  難道說,從最開始,他找尋的方向就是錯誤的,淪入沉淵的端木翠,並沒有回到薑子牙身邊?

  在這個軍營裡的,一直是兩千年前的端木將軍?

  展昭忽然有些明白,當日他身赴沉淵之時,溫孤尾魚緣何笑的那般怪異了……

  身後有人重重搡了他一把,展昭猝不及防,踉蹌著跌入銅荊棘木籠,半跪下的膝蓋重重磕壓在木籠底部林立的荊棘牙上,鮮血刹那間透衣而出。

  展昭咬牙站起,懷著最後一絲僥倖的希冀,回頭看端木翠。

  端木翠壓根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她轉向另一個方向。

  那裡,六名全身披掛握戟持錘的大漢躍躍欲試,罩面頭盔蒙的嚴嚴實實的臉上只露出眼鼻,目光兇悍至極。

  端木翠緩緩抬手指向展昭,一字一頓:「那裡是朝歌派來的武士,他的身上沾滿虞都的血,現在,我要你們十倍百倍的把這筆血債,討回來!」

  齊齊的一聲喏,六個膀闊腰圓的身形,氣勢洶洶,爭先恐後擠進了木籠,旁側的兵衛迅速上前將木籠門用鐵鍊纏死。

  陽光從軍帳的縫隙處透進來,六個人肩並肩形成了一堵牆,把展昭罩在了陰影之中。

  透過他們肩並肩的間隙,展昭的眸底清晰映入端木翠的影子。

  「端木,」展昭忽然異常平靜地開口了,「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麼?」

  回應他的,是端木翠唇邊抹開的一絲冷笑,與此同時,一柄木瓜銅錘帶起勁風,當頭砸下。

  阿彌歎了口氣。

  如果展昭是個樣貌粗鄙的男子,她也許不會這麼惋惜,但是這樣一個氣度出眾的男子血濺當場,她多少是有些不忍的。

  所以她略略偏轉了頭,就在這當兒,她聽到銅錘落地的咣當聲,還有轂閶刻意壓低的聲音:

  「好身手。」

  阿彌趕緊將目光轉向木籠之內,那個率先向展昭出手的兵衛撫腕後退兩步,喉底發出猛獸受傷般的低吼,阿彌未能看清展昭的身形,因為就在這刹那之間,另外五名兵衛已經猱身撲上,戟、叉、矛、斧、鉞,各個方向,毫不容情。

  說不清過了多久,又是一聲低叱,一柄長矛飛將出來,說巧不巧,正落在端木翠身邊不遠處,持矛兵衛重重撞在木籠邊上,銅荊棘牙狠狠紮入背中,那兵衛倒也硬氣,一聲不吭,拔身起

  來,那排銅荊棘頓成赤紅。

  端木翠的臉色愈來愈難看,轂閶上前一步,輕輕搭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能殺了虞都的,定然是好手。」

  端木翠沒吭聲,只此片刻間,但見展昭身形驚鶴般沖天而起,半空之中疾轉如電,腿法連綿不絕,又兩名兵衛一左一右摔飛出去,端木翠心念一動,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展昭於激烈打鬥之中乍聽到端木翠聲音,渾身一震,竟忘了身處何地,自然而然停將下來,身形尚未站定,忽覺背上劇痛,卻是那持鉞的兵衛殺紅了眼,收手不及,鉞刃狠狠在展昭背上砍了一道,若不是展昭反應極快迅速運起內力彈出,這一下傷及心肺也未可知。

  饒是皮肉傷,片刻間血透重衣,展昭一聲不吭,伸手自衣襟下擺扯下一大幅來,略折了折自後緊緊束住傷口,在身前打了個結,端木翠大步過來,信手解下腰間鏈槍,以鏈做鞭,透過木籠,重重抽在那兵衛身上,這一下勁力非常,那兵衛被抽的連退幾步,但看得出素日裡訓練極嚴的,又馬上挺直脊背,幾步走回原先所站的位置,一動也不動。

  端木翠怒道:「我說住手,你可有聽進去?素日裡行兵,難道你也不聽我的命令?」說話間,揚手又是一鞭。

  那兵衛喏一聲,硬生生又受一鞭。

  端木翠待要再給他幾記,卻又無端心軟——她護短之名倒也不是白來的,只皺了皺眉頭,示意籠中幾人道:「出來。」

  旁側的兵衛趕緊上前將木籠的門打開,端木翠吩咐道:「給他一把刀。」

  頓了頓又看向阿彌:「阿彌,你進去試試他的刀法。」

  阿彌吃了一怔,鬼使神差間,脫口而出:「將軍,他受傷了!」

  端木翠透出訝異神色來,阿彌這才省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面上刹那間火燒一樣燙熱,再不說一句話,抽出腰間樸刀,進了木籠。

  ————————————————————

  展昭接過籠外遞進來的刀,順手起了個刀勢,他雖不善用刀,但天下武功,同出一理,練至爐火純青處,以刀禦劍招也不是什麼難事。

  端木翠退開兩步,轂閶略低了頭,輕聲道:「此人功夫了得,無論在西岐還是朝歌,都足可拜將。」

  端木翠嗯了一聲,亦低聲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那讓阿彌跟他試招?」

  端木翠微微一笑,待要說什麼,目光忽的投到木籠之中,面色凝重起來,示意轂閶專心觀戰,莫再發問。

  ————————————————————

  阿彌是使刀的高手。

  至少,在端木營中,刀法能勝過阿彌的,寥寥無幾。

  展昭淡淡一笑,緩緩舉刀,有血自衣襟邊緣滴下,在他腳邊漸漸聚作一汪。

  阿彌的目光在血泊處極快地停留了一回,咬了咬牙,揮刀遞出,刀鋒劃出一道閃光,直取展昭脖頸。

  展昭身形極快,側身避過,以刀背抵刀鋒,阿彌因勢變招,刀刃翻起,切向展昭腰側,展昭接的也不慢,橫刀轉作豎擋,兩刀相擊,金石之聲不絕,隱有火花迸出。

  第一回合,不勝不負。

  端木翠不動聲色,忽的眼睫低垂,輕聲道:「死丫頭,未出全力。」

  轂閶忍不住笑出聲來,附向端木翠耳邊:「虞都是兩刀斬首,斬痕錯牙,足見殺人者刀法不精。此人身手絕佳,刀法亦精,應該不是殺虞都的兇手。」

  端木翠白了轂閶一眼:「要你說!」

  「你既然已經看出來了,他們……」轂閶以目光示意籠中,「還要打麼?」

  「為什麼不打?」端木翠笑的別有深意,「阿彌這丫頭,今兒古怪的很……你看著瞧吧。」

  說話間,阿彌和展昭的第二回合已經交上了手。

  這一回合以快打快,頃刻間已過了四五招,展昭先時換劍為刀頗感生澀,現下已漸漸順手,巨闕劍招的精妙之處雜於刀勢中使來,隱有風雷之意,威力煞是驚人,阿彌劍招固然巧妙,但終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時有所留手失了先機,漸漸力不從心,心下只是焦躁:將軍讓我同他試招,若是勝不了他,豈不是拂了將軍的面子?

  如此想時,偷眼看端木翠,但見端木翠一臉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張。

  高手試招,哪容她這般心猿意馬?忽的手中一空,樸刀脫手,阿彌心中一慌,腳下踩空,向著旁側便倒。

  要知旁側欄杆之上遍佈銅荊棘,棘牙銳利無比,她這一倒,若只是傷到身體也就罷了,若是刮傷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這一下連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覺眼前藍影一閃,卻是展昭搶先一步,快步橫臂攔腰截住了阿彌。

  端木翠松了一口氣。

  就見阿彌訥訥退開,自去撿了樸刀退將出來,立於端木翠身側,一言不發。

  端木翠看在眼裡,也不多話,示意兵衛先將展昭押回獄中。

  直到展昭去得遠了,阿彌才吞吞吐吐道:「姑娘,這個人,不像是會殺死虞副統的。」

  「怎麼說?」端木翠故作不知。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統是兩刀斬首,斬痕……」

  「即便不是他殺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干連,脫不了細作嫌疑。」

  阿彌不說話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嚴肅:「此人來歷可疑,須得嚴加審問。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就由你來安排吧,不管你用什麼手段,都得給我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轂閶咳了兩聲:「若是動刑拷問,需審得分寸,他現在身上有傷,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麼都問不出了。」

  「動刑?我看阿彌多半不會。」端木翠看向阿彌,話中有話,「是吧?」


第87章 【沉淵】-七

  自展昭被從牢中帶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羅懸起的心就未放下過,直到斜上方的甬道處隱約傳來地牢門開啟的鐵鍊鋃鐺聲,她才微微舒了口氣。

  睜大眼睛向著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許久,展昭的身形漸漸清晰,旗穆衣羅的臉色卻漸漸變了。

  「展……展大哥……」旗穆衣羅的聲音止不住地戰慄,「他們……對你用刑了?」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自己的父親和二叔被刑訊如斯,展昭能囫圇著回來,已經算是上蒼庇佑了。

  饒是離著牢門還有數丈遠,展昭還是聽見了。他略微抬起頭來,沖著旗穆衣羅淡淡一笑:「不礙事。」

  這句「不礙事」不知怎的竟惹惱了押送的兵衛,離著較近的一個想也不想,重重一腳踹在展昭的膝上,罵罵咧咧道:「不礙事?真賤骨頭,不死不知道怕!」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穩住。旗穆衣羅眼見他膝蓋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淚刷的流了出來,哭道:「他膝上有傷……」

  那兵衛冷笑道:「明兒腦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時有你哭的!」

  旗穆衣羅站都站不住,挨著牆慢慢軟倒,雙手掩面痛哭不止,依稀聽到牢門開啟閉鎖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耳邊一聲歎息,展昭輕聲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沒事。」

  旗穆衣羅哽咽地抬起頭來,淚眼模糊中,見展昭雖是面色蒼白,但唇邊仍帶著淺淺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著親和寬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漸漸平靜下來,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頭去,淚水打落膝上,低聲道:「展大哥,你救了我們,反受我們連累……我心裡,實在難過的緊。」

  展昭只是搖頭,沉默許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的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羅待想說些什麼,見展昭已闔上雙目,唯恐打擾了他,忙往角落處避了一避,眼角餘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親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間悲從中來,倚牆潸然,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

  再醒來時,已是子夜時分,壁上的火把早已滅了,整個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羅茫然四下亂顧,過了好大一會,雙目才漸漸能適應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還在昏睡,而展昭,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著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羅盯著展昭的背影看了許久,一個念頭忽的自心頭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一直沒有睡?

  如此想時,躡手躡腳起身,輕輕踱到展昭身邊,方抬眸看時,展昭恰於此時轉過頭來,眼眸亮若晨星,於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攝人,旗穆衣羅猝不及防,啊呀一聲向後便倒,忽覺腕上一緊,方借著這力穩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撤開了手去。

  旗穆衣羅面上微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頓了一頓,才輕輕挨著展昭身邊坐下,鼻端聞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氣息,更是心慌意亂,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種思量,先還理得清分得明,到後來亂作一團,只用手拼命撚那衣角,可憐那絲絡織錦,幾不曾被她撚作破棉爛絮。

  終耐不住這氣氛僵滯,旗穆衣羅忍不住開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輕輕籲了口氣,苦澀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旗穆衣羅關切之中不免帶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說出來也許會舒服些。」

  展昭不語,沉默半晌,忽的開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個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後因變故天各一方。終能得見之日,她卻與往日判若兩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羅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兩人,指的是……她對你不復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覺的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從來就不曾與你認識過。」

  旗穆衣羅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與她分離多久了?」

  若說才分離片刻,未免失之偏頗,因此上,展昭語焉不詳:「很……很久了。」

  旗穆衣羅歎了口氣:「展大哥,人是會變的。」       

  「變到與自己的舊交形同陌路?」

  「或許她不想認你,又或許今時今日,你們的地位天差地別,她不想讓你打擾她現在的生活。」

  「她不是這樣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終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羅愣了愣,垂下頭去,忽的想到什麼,又很快抬起頭來:「又或許,你後來見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樣相似的人罷了。」

  「我也是這麼想。」旁觀者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展昭竟沒來由地有幾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羅的確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記你了。」

  「忘記?」展昭顯然不曾想到此節,「怎麼可能忘記?」

  「那也說不清啊,」旗穆衣羅倒並非信口開河,「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從外頭帶回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說是自己的舊交,那人渾身是傷,爹說是被剪徑的強人擄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轉來,那人卻不認識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記得了——展大哥,這不是忘記是什麼?」

  展昭不說話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旗穆衣羅聽到展昭壓的極低的喃喃聲:「忘記?真的是……忘記了?」

  好吧,究竟是你找錯了人還是你要找的人把你給忘了,展護衛,我想說,你得糾結一陣子了,

  至少,今晚上,你是甭想睡了。

  ————————————————————

  這一夜漫長卻又飛快,日頭高起之時,又有一隊兵衛下獄來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們的態度比之前日,非但好的多,簡直是可稱得上是恭敬了。

  原以為要有刑訊,沒想到卻被引至一方乾淨素雅的軍帳之內,且不說案幾家什臥榻衾裘一應俱全,帳中竟早有位隨營的大夫候著了,手邊摞著大堆草藥,正埋頭在藥缽間搗杵,見展昭進來,分外客氣:「公子且稍坐,這便給你敷傷。」

  一日夜間,如履天壤,展昭不動聲色,亦不置一詞,單看他們又有何佈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從旁安排?

  正敷藥時,忽有人掀簾進來,未見其面,已聞其聲:「大夫,他怎麼樣?」

  來的竟是阿彌。

  展昭一怔而起,忽的意識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覺有些許赧然,下意識將衣襟整了整。阿彌倒是渾不在意:少時部落征戰,部落裡的青壯勇士精赤身體僅圍獸皮者也不在少數,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哪會拘泥於此?只是展昭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彌,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裝扮看起來眼生的很,你是哪裡人?」

  展昭一來不欲隱瞞,二來也無此必要,當下實話實說:「常州武進。」

  「常州……武進……」阿彌蹙眉,「那是哪裡?在岐山的哪個方向?」

  展昭雖對周武時事所知不多,但「鳳鳴岐山」的典故多少還是聽過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東南,路途遙遠,幾近海濱。」

  阿彌沉吟片時,忽的展顏一笑:「難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東南,想來你是東夷人。武王向四方發下檄書,要合蠻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紂。你可是應檄書而來?」

  冷不丁居然成了夷人了……

  不過殷商之際,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稱蠻夷,這麼一想,倒也不難接受。只是「應檄書而來」此話,又當如何作答?

  阿彌卻也不是當真要他回答,想了想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展昭。」

  「展……昭……」阿彌自言自語,「想來你是東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沒聽過,不過姑娘多半知道。」

  「姑娘?」一時半刻之間,展昭竟未反應過來。

  「就是我們端木營的將軍,昨日你不是見過麼,」阿彌粲然,「我叫阿彌,是端木營的偏將。」

  「端木營的將軍,的確見過。」展昭不提防話題如此快便繞到端木翠身上,不覺有些恍惚,強自定了定神,問道:「是將軍命你這麼安排的?」

  「這麼安排?」阿彌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撲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張。」

  原來眼前種種,跟端木翠並無關係。

  明明並不抱什麼希望,展昭卻止不住失望,頓了頓才勉強笑道:「阿彌姑娘,展某感謝你這番好意,只是你自作主張,端木將軍恐怕……會不高興。」

  「是將軍讓我自行安排的,何況我大小也是營中偏將,這麼點主也做不得麼?」阿彌故意板起臉來,只是她性子單純,板不了片刻便破了功,調皮地吐吐舌頭,「再說了,將軍根本不在,

  昨兒晚上她就走啦。」

  「走了?去哪裡?」展昭心頭一震,竟顧不上如此追問有失常理了。

  「自然是回丞相那邊了,」阿彌不疑有它,「大軍聚合在崇城之外,攻城掠地自然是第一要務,要不是因為虞副統……將軍也不會來安邑。只是虞副統的事情再大也大不過崇城,將軍匆匆做了安排,就隨楊戩將軍他們折回了。」

  阿彌的聲音好聽的很,一字一句,俏生生脆泠泠。

  只是,展昭愈聽愈是心灰,到最後,連面上的黯然之色都藏斂不住。

  果然,在端木翠心中,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或者也不能說是無關緊要,至少他是作為「細作」被帶進來的,但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屑於為他多作停留——如果他不是「細作」的話,她恐怕連看他都不會看一眼吧。

  困擾了他一夜的問題重又縈上心頭:此時此地的端木翠,究竟的確是另一個人,還是真如旗穆衣羅所說,她已經把他「忘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麼在此地延留毫無意義,他必須馬上離開,另設它法以作找尋。

  但如果真的是「忘了」……

  展昭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阿彌的眼睛沒有略過展昭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

  「展昭,你是不是有些冷?」

  她眯起眼睛,向簾門之外看了看:「今天的日頭很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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