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明明離夏日尚遠,耳邊卻響起了夏蟬鳴叫的聲音。
那聲音聒噪得很,惹人心煩。
辛四娘不耐煩地睜開了眼,見到眼前那全然陌生的景色,不由一怔。
她回想起剛剛經歷過的事情,下意識去尋百里屠蘇在哪,卻見他正趴在自己身邊,一隻手牢牢握住她的,生怕與她沖散一般。
辛四娘微微一笑,輕聲喚他,「屠蘇,醒一醒。」
百里屠蘇有些迷蒙地睜開雙眼,帶著點鼻音,「四娘?」
他撐起身子坐了起來,揉了揉眉心,似乎想起了什麼,連忙轉頭上上下下地看著辛四娘,緊張道:「你沒事吧?」
辛四娘晃了晃他們緊握的雙手,笑著說道:「有你牽著我呢,哪有什麼事。」
百里屠蘇緊皺眉頭,自責道:「若不是因為我,四娘你也不至於到……唔?」
「你又把責任全都攬到自己身上了。」辛四娘的拇指與食指捏在他的兩邊臉頰,讓他說不出話,笑眯眯道,「我倒是比較想聽你說『幸好四娘你來了愛你麼麼噠』來哄我開心。」
百里屠蘇:「……」
兩人相伴,確實要比一人獨自迷茫要好上許多。
百里屠蘇看了看辛四娘,握著她的手,低聲道:「幸好你來了。」
辛四娘勾著他的手指,挑眉逼問道:「然後呢?」
百里屠蘇的視線開始遊移不定,幾次張口欲說,但又難以直白說出。
辛四娘勾唇一笑,胳膊環住他的脖頸,軟軟倚在他的懷中,微仰著頭。
四目相對,她眼神勾魂,聲音輕輕柔柔道:「然後呢?」
百里屠蘇怔然了片刻,歎息般喚了一聲,「四娘。」
辛四娘微歪頭,滿是不解地望著他。
他雙手環抱住她,略帶苦澀般在她耳邊悄聲說道:「我心悅於你,想要與你白頭偕老。」
辛四娘眨眨眼,笑著道:「這是好話,怎麼你瞧起來可不像開心的樣子。」
因為辛四娘是獲得了永生的狐妖,而他只是個凡人。
不論煞氣存在與否,他都不能陪她走過漫漫長生之路。
顧元青還有機會轉世,而他卻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死掉了,便只能化作荒魂消散於世間,再也見不到辛四娘了。
百里屠蘇緊了緊懷抱,低聲道:「四娘,與你相識起的每一日,我都十分開心。」
辛四娘覺得百里屠蘇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一時想不通因為什麼,便默不作聲,只是安撫般拍拍他的後背。
百里屠蘇沉默了半晌,沙啞著聲音道:「四娘,倘若有一日我敵不過煞氣,入了魔,變得六親不認。你與師尊都不必動手,讓我自行了斷吧。」
師尊曾對他說過,倘若他入了魔,師尊會親手將他斬殺。
然而親手斬殺親近之人的痛楚,百里屠蘇能夠明白,所以他寧願選擇自己了斷。
可他又是捨不得師尊和辛四娘的。
辛四娘的動作一僵,微微抬起的那只手,半晌都沒有落下。
百里屠蘇沒有察覺,繼續歎息著道:「若我僥倖,爭過了煞氣,熬到了垂垂暮老,你也不必傷懷。即便化作荒魂,我亦與清風明月同在,守在你的身旁。你若是……」
尋到了心儀之人,不必顧念他,就此將他忘記吧。
然而這話過於苦澀,即便是在腦中想一想,也覺得舌頭發僵,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直以來,辛四娘不說,百里屠蘇也總是避開這個問題。
然而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他開了口,就好似遺言一般,將想交代她的話,盡數都說了出來。大抵還是因為他能感受到,自己已是越來越難以壓抑體內的煞氣了。
他道:「我此生命途坎坷,但能與四娘相遇,是我的福氣。」
辛四娘聽百里屠蘇自暴自棄本是想動怒的,然而聽到最後一句,她卻怎麼也生氣不起來。
她眯起眼,冷著聲音道:「是誰同你說荒魂的事的?」
百里屠蘇搖頭,「無人同我說過,可我多少也查了一些。」
辛四娘歎口氣道:「罷了罷了,也是怪我。有些事我只顧著自己去做,卻忘記同你講明。」
她頓了頓,指著一塊空地,對百里屠蘇說道:「在那坐好,辛夫子要講課了。」
百里屠蘇:「……」
辛四娘見百里屠蘇乖乖坐下,開口道:「血塗之陣的事,閒暇時,我曾同你講過。你可還記得?」
百里屠蘇點頭道:「記得。太子長琴便是被血塗之陣分離了魂魄,成了焚寂劍靈。」
辛四娘滿意一點頭,「那血塗之陣的創作者是一個名叫襄垣的人。」
百里屠蘇微歪頭,「襄垣是何人?」
辛四娘隨口解釋道:「襄垣是襄鈴追溯到上古時期沒有血緣的魔族小叔。」
百里屠蘇:「……」
不要因為名字裡有相同的字就強湊親戚啊!
辛四娘之後的講解倒是很認真,將族長同她說過的話盡數講給了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低吟一聲,「始祖劍……始祖劍是在哪裡?」
辛四娘指了指天,「上面。雲頂天宮。」
百里屠蘇微蹙眉頭,「那劍由天帝伏羲封印,四娘你去喚醒襄垣不會有危險麼?」
辛四娘無所謂道:「要說有也有,要說沒有也沒有,全看天帝如何去想了。」
百里屠蘇不贊同,「這般危險……」
辛四娘打斷他的話,裝著委屈道:「我都願為你以身涉險,你居然早早放棄,是不是心裡還想著把我推給別人?是你說要風雨同路的,你怎的就要先逃呢?」
百里屠蘇啞口無言,垂下頭,「是我的錯。」
他用小指勾住她的,輕聲道:「日後這種話,我不會再說了。也不會再起將你推給旁人的念頭……但由我陪著你,當真可以麼?」
辛四娘屈指敲他的頭,「我認定你了,你就算不願意也逃不掉。」
百里屠蘇搖頭,「怎會不願意。」
他微勾唇角,露出淺淡卻透著欣喜的笑容,輕聲道:「這麼多年,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沒想逃,也逃不開的。」
辛四娘盤腿坐在地上,手撐下巴,哼哼兩聲,「撩我倒是一溜一溜的,一點實際行動都沒有。」
百里屠蘇一怔,兀自在那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極是敏捷地拉過辛四娘的手,將她攬在懷中,低頭親了親她,溫聲道:「別生氣啦。」
辛四娘有些驚訝他居然這般主動,手指撫了撫唇角,納悶道:「你什麼時候還學會了這一手?」
百里屠蘇老老實實道:「你給我的話本裡寫過該如何哄女孩子開心。」
辛四娘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這麼好呀……下次再送你幾本好了,讓你進步一下。」
百里屠蘇:「……」
到底是怎麼個進步法?
辛四娘站起身,將百里屠蘇拉起,「算了,這次就先原諒你。下次可沒這麼輕鬆了。」
百里屠蘇無奈一笑,語氣不自覺帶著幾分寵溺道:「好好好。」
辛四娘環視了一下四周,「不過喚醒襄垣還需要這個銅鏡。雖然我是讓花滿樓通知沈朱雀去叫你師尊過來,但我們自己也得想個法子努力出去才行。」
百里屠蘇驚訝,「師尊要來?」
辛四娘走到一個樹下,拍拍樹幹,隨口道:「算算日子應當要出關了。」
辛四娘是故意進來這鏡中世界的。
她隨著花滿樓從房間出來時,在銅鏡的鳴動之前感應到的,是那股凡人身上帶著幾分似魔非魔的氣息。
她便猜到是那個拿著另一面銅鏡的人又重新出現在了花府。
辛四娘雖然不知道另一個銅鏡是個什麼模樣,又有什麼作用,但她覺得用法估計和她手中的那個相差不多,無非就是將人關在裡面。
銅鏡在她手中,那人應當有所忌憚,不敢貿然過來搶奪。
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抓個人質,讓她心甘情願用手中的銅鏡交換。
而在這之中,能讓她心甘情願的,也就只有百里屠蘇了。
沈朱雀將內丹給予陸小鳳應當是極為隱秘之事,可他卻極為清楚。
所以辛四娘想,他應當是細緻調查過一些事情。
更何況在客棧中,他已知曉辛四娘與百里屠蘇關係親密,更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與其讓百里屠蘇獨自一人呆在裡面不知情況如何,還不如由她一同進去。
於是,辛四娘便故技重施,將幻術擬作的假銅鏡交給了花滿樓,假裝銅鏡不在她的手中。
她在花滿樓的身邊,而花滿樓身上還殘餘著石靈附身過的氣息,那人只是個凡人還難以分辨得那般細緻。
然後一切按照計畫而來。
那人相信了花滿樓身上的魔鏡是真的,但辛四娘站在花滿樓的身邊,他有所顧忌,還是會沖著百里屠蘇而去。
但他卻是想聲東擊西,將辛四娘也一併收進銅鏡之中。
畢竟辛四娘全然一副「你敢抓我男人我端了你老巢」的兇悍樣子,留著實在是危險。
辛四娘也清楚他的心思,自己踏入陷阱,帶著百里屠蘇進了這鏡中世界。
如此,也能保證這銅鏡仍然還在辛四娘的手中。
而辛四娘選擇踏入陷阱,而不是直接去揍那人,不過是因為這種方法穩妥一些。
若是他抓走百里屠蘇直接逃了,便只能陷入被動的不利情況。
如今他們二人雖在這鏡中世界,但主動權多多少少還是握在辛四娘的手中。
那人應當是想,花家名聲在外,救命恩人被雙雙擄走,他們必然不會坐視不理。
更何況那鏡子本就與花滿樓無關,與他交易顯然會比辛四娘要輕鬆許多。
辛四娘在附近看了看,沒有發現花滿樓的身影,便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
按理講,想要那銅鏡,就直接把持有銅鏡的那人也一併套進來就好,何必費盡心思搞什麼交換。可花滿樓沒有進來,也就是說,銅鏡或許是不能出現在另一個銅鏡世界之中的。
指不定就是他們能夠出去的關鍵。
然而辛四娘想是這般想,穩妥起見,她還是需要外援。
辛七娘是不用指望了,原本幻術就不精通,現在更是什麼都不會。
而沈朱雀的內丹給了陸小鳳,法力失了一大半,但好歹是個凰鳥,遠行傳話還是可以的。
至於傳話給誰,辛四娘想來想去,排除掉族長和她家那堆不能打的,想來想去也就只有紫胤真人了。
她反手一轉,手心中閃現出一個類似于道士捉鬼時用的三清鈴。
辛四娘將那鈴鐺給百里屠蘇,說道:「你時不時搖一搖它。」
百里屠蘇接過,隨手搖了搖,小錘擊打在鈴壁,聲音清脆悅耳。
他不解道:「這是什麼?」
辛四娘答,「引路鈴。怕你師尊來的時候別跑偏了。」
百里屠蘇:「……」
話音剛落,就聽有人輕咳一聲,道:「不知可否向二位問個路?」
百里屠蘇轉身看去,不由愣在那裡。
那人與紫胤真人長得極為相像,他摸摸鼻子,玉樹臨風地立在那裡,笑容帶著幾分輕佻。
他下意識道:「師尊您老人家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呀……」
那人立刻道:「我可一點也不老。」
他看了看百里屠蘇,笑著說道:「我怎麼不記得我還收過你這樣俊俏的徒弟。」
百里屠蘇轉過頭,問辛四娘,「這個人說話怎麼怪怪的?」
辛四娘啃著從樹上摘下的果子,漫不經心道:「他們武俠人說話都這樣。」
百里屠蘇好奇,「哪樣?」
辛四娘覺得這野果好吃,便塞給他幾個,簡潔道:「天然基。」
百里屠蘇:「……」
感覺不是他該涉足的領域,還是不要細問比較好。
第五十九章
這鏡中世界儼然一副夏日景象。
烈日高懸,繁花盛開,時不時有蟬鳴與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彼此呼和。
楚留香本是走在前面,然而走了兩步,他轉過頭來,看著用布包兜著一堆野果,一邊吃一邊不急不緩地跟在他身後的辛四娘,忍不住勸道:「姑娘,你都吃光三棵樹上的野果了,再吃下去怕是對身體不好。」
辛四娘想了想,點頭贊同道:「也對。光吃野果膩得慌。」
然後楚留香眼睜睜看著她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個雞腿,邊啃邊同旁邊的百里屠蘇含糊不清地說道:「這裡有幾樣花和野果都不曾在外面見過,你說能吃麼?好吃麼?怎麼吃?左右也拿不出去,不如我們在這幻境毀掉之前,取這幾樣當食材。做點吃的試試?」
百里屠蘇認真想了想,為難道:「沒有灶台。」
辛四娘頗感遺憾,戀戀不捨道:「那就算了。等以後我把灶台搬進來試試。」
楚留香:「……」
說好的大家一起迷路組團找出口呢?怎麼你倆一副要發動美食界革命的樣子啊。
楚留香理智地決定不摻和進他們的話題之中,仰頭看著樹枝上他一刻鐘前綁上的白色絲帕,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又轉回來了。」
楚留香本是被迫捲進了一場麻煩之中。
好在他足夠聰明,抽絲剝繭,一路探查,終於查清楚了那個幕後黑手是誰。
既然清楚了,便不能放任幕後黑手繼續作惡。
楚留香一路追蹤,雖傷了那個幕後黑手,卻也被他引到了這個樹林裡。
這個樹林極是古怪,兜兜轉轉,無論是用輕功,還是用其他方法,都沒辦法走出這裡。往往不到一刻鐘,他便會轉回到他所標注的起點。
也不知在樹林裡轉了幾圈,楚留香忽然發現了辛四娘與百里屠蘇。
他站在原地端詳了一會,見這兩人不像壞人,也不像是與那個幕後黑手有所關聯的人,便抱有一絲希冀上去問了路。
結果辛四娘十分淡定地回他,「好巧哦,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
到底湊得哪門子的巧啊。
於是,本來只有楚留香孤獨一人的迷路之旅,變成了三人組團迷路。
楚留香足尖輕點,踏上枝葉,將那白色絲帕摘下,悄聲無息地落到地面上。
他苦笑道:「一時半刻怕是出不去了。」
辛四娘聽聞,懶洋洋地掃了眼樹下,開口道:「未必。你試試看把那幾棵樹下的石子扔遠一些,應當就能破了這個陣。」
楚留香順著辛四娘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幾棵樹下各擺了五到七個數量不等的石子。
那些石子乍看起來就好似隨意丟棄在那裡一般,雜亂不已毫無章法,但細細瞧去卻會發現每棵樹下的石子都是按照一定的朝向擺放的,顏色亦是黑白有序。
武林之中亦有人精通玄門陣法,但與道門之人所研究的路數不同。
楚留香蹲下身去,拿起其中一塊石頭,把玩了一番,問道:「這是什麼陣?」
「不知道。」辛四娘老老實實道,「我都能破,大抵就是個不入流的小陣。」
雖然幻術與陣法在許多地方是相通的,但辛四娘嫌陣法麻煩,一直不善此道。
然而縱使她不擅長陣法,卻也能瞧出這陣是個道家出身的人設下的。
辛四娘沉思片刻,微歪頭,問道:「你要追的那個人可是個道士?」
辛四娘的話音剛落,楚留香便已將最後一塊石子丟開。
眼前的景色扭曲了一瞬,又恢復了常態。那層層疊疊望不到出口的樹叢,不知何時,開闢出了一條路。就連那風吹樹葉窸窣作響的聲音都擴大了幾分。
楚留香見此放心了下來,正要開口回辛四娘的話,卻忽然聽到樹林深處傳來一聲虎嘯。
那聲音驟然響起,驚起林中飛鳥四散逃命。
不多時,一隻斑斕猛虎一躍而出,伏低身子,兩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仿佛隨時都能撲上來咬斷他們的喉嚨。
百里屠蘇下意識將辛四娘護在身後,右手握住焚寂,緊盯那猛虎,伺機待發。
楚留香摸摸鼻子,摺扇一展,同百里屠蘇說道:「你帶著辛姑娘離遠些,省得傷了她。」
百里屠蘇微皺眉頭,「你……」
楚留香將鬢髮一捋,滿是無奈道:「我可不善打虎啊。」
辛四娘看了看楚留香,奇怪道:「你也不必打啊。」
楚留香一愣,就見辛四娘走到離那猛虎十步遠的距離,沉默地看著它。
那猛虎本還齜牙咧嘴威風凜凜的模樣,但不多時竟畏懼一般縮了縮身子,後撤了兩步。
辛四娘一動未動,也未發一言。
再過一會,那猛虎嗚咽著趴在了地上,垂低了頭,看都不敢看她。
辛四娘這才笑了起來,慢悠悠地走到它身邊,隨意地撫撫它的頭,道:「乖孩子。」
楚留香:「……」
百里屠蘇:「……」
他們剛剛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作為百花叢中過,早已看出二人關係的楚留香摸摸鼻子,對著百里屠蘇沉聲道:「作為連老虎都畏懼的女人……真是苦了你了,小兄弟。」
百里屠蘇為辛四娘辯解道:「其實四娘很溫柔的。」
楚留香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道:「不用說了,我都懂。」
百里屠蘇:「……」
你到底懂了什麼呀……
這邊兩人還在歎為觀止,另一邊辛四娘已經跨坐在剛剛被馴服的猛虎的背上,抻著懶腰道:「走吧。先出了這片樹林。」
那猛虎耷拉著腦袋,平白生出幾分可憐兮兮的模樣。
它嗷嗚嗷嗚了兩聲,便認命地馱著辛四娘慢悠悠地往樹林的出口走。
楚留香輕功一展,率先去前邊探路。
百里屠蘇跟在辛四娘的旁邊,略有些擔心道:「它不會咬你一口麼?」
「它是獸,我是妖,它怕我,所以不敢的。」
辛四娘撫了撫那猛虎的頭,它便乖巧地在她手掌心中蹭了兩下。
「況且,我還要靠它找到那個人呢。」
幻境之說玄之又玄,又花樣極多,沒有人敢誇口說自己已經盡數參透其中奧妙。
然而幻境終究是假的,便似夢一般,醒了便散了。
就好似辛四娘手中的那個銅鏡——能依人之所想編織幻境,幻境亦能因其所想而消散。
也就是說,歐陽少恭只要想出來,以他的意念反向驅使幻境,他是能出來的。
辛四娘自然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殺掉歐陽少恭的肉體,取其魂魄關在裡面。
就像是一個威脅。
歐陽少恭的魂魄本就是半魂,多次渡魂下來,已是十分脆弱。
他唯有待在銅鏡之中才能得以保全,倘若幻境打破,他的魂魄便也跟著散了。
歐陽少恭是個聰明人,想來應當是想清楚了這一點,所以直到如今,也沒什麼大的動作。
兩隻銅鏡雖是一對,但鏡中世界所呈現出的種種,卻截然不同。
辛四娘手中的那一個,就像一個百依百順,毫無邏輯可講的夢。
這樹上的野果你想它是甜的,它就是甜的。你想在夏日見到冬梅,也盡數滿足你的願望。
而這個世界則顯得真實了許多。
夏日的蟬鳴蛙叫,樹根下競相開放的野花,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然而再怎麼真實,這也是個幻境。
只要是幻境,就一定會有辦法找出那個破開幻境的關鍵。
辛四娘抬眼看去,恰好見楚留香悠哉悠哉地走了回來,她便問道:「尋到出口了?」
楚留香勾起唇角,輕聲道:「還要多謝辛姑娘。」
雖然面容相似,但他笑起來既不似紫胤真人那般清淺,也不似花滿樓一般溫潤,反而帶著幾分天命風流。
他微一拱手,灑脫道:「我如今身有要事,只能就此別過。望來日有緣再見。」
辛四娘眯眼看他,微笑著道:「不如你也帶上我們。說不定能派上些用場。」
萬事講求機緣。
辛四娘覺得楚留香不會白白出現在這幻境之中,必是有什麼玄妙。
倒不如隨著他去瞧瞧,指不定能發現些什麼。
強行破除幻境的法子,辛四娘其實也有。
但那種方法沒辦法保證銅鏡不會隨著幻境一同崩壞。
她本就是為了得到這個銅鏡才出現在這裡,若是如此,便得不償失了。
楚留香有些為難,遲疑道:「這……」
辛四娘不在意地拍拍猛虎的頭,笑著說道:「你被困在這裡繞了許久,他怕是早就逃了,你打算怎麼找他?」
她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你早先同我們說過,你打傷了那人。這孩子對血腥氣尤其敏感。一路沿著氣味,總能尋得到的。」
她笑眯眯道:「怎麼樣?考慮一下?」
楚留香笑了起來,半是無奈道:「姑娘這般說,倒叫我想不到理由拒絕。只是這事本與姑娘無關,不知你為何要幫我?」
辛四娘一把將百里屠蘇也拽上了虎背,懶洋洋道:「閑的。」
楚留香:「……」
百里屠蘇被驟然拉上了虎背,一時有些驚慌,但他隨即安定了下來,側過頭,悄聲道:「你有出去的頭緒了?」
「那倒沒有。碰運氣吧。」辛四娘含含糊糊道,「左右出不去,在哪裡都一樣。」
百里屠蘇略帶無奈道:「你呀。」
辛四娘兩隻胳膊抱緊百里屠蘇的腰,笑意盈盈道:「等下就要跑起來了,你可要抓緊我。」
辛四娘又轉過頭,對楚留香說:「你飛快一點,跟緊了。」
楚留香:「……」
姑娘你這個態度差別有點大啊。
話音剛落,這猛虎便如在疾風穿梭一般,拔足狂奔。
耳邊響起獵獵風聲,眼前的景象一閃而過,讓百里屠蘇回想起那次狐嫁女時,那老翁抓著他們疾行而過的場景。
然而普通的老虎再快也沒有這般快的。
百里屠蘇不由開口問道:「怎麼它跑得這般快?」
他的話語被風割裂,斷斷續續,不成章法。
辛四娘默不作聲,只是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咒術。
百里屠蘇領悟了一下,覺得大抵是她在這猛虎身上加了疾風咒這一類的東西。
於是便也不言語,牢牢地護住了她。
不多時,這猛虎忽然停了下來,趴在地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辛四娘與百里屠蘇跳了下來,望瞭望四周覺得頗有些眼熟,竟好似來過一般。
她微歪頭想了一會,目光落在一塊石碑上,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雕刻著三個字——臨溪鎮。
辛四娘眉毛一挑,驀地笑了起來。
第六十章
待到楚留香追來臨溪鎮時,辛四娘與百里屠蘇早就將這裡探了個遍。
要說這臨溪鎮最顯眼的地方,還是沈朱雀開的臨風樓。
雖然因為是個黑店,惡名在外,平日裡門可羅雀。
但這樓建得極是氣派,在這邊陲小鎮中,顯得尤其扎眼。
是以,尋常人到了臨溪鎮,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臨風樓。
楚留香自然也注意到了臨風樓。
他站在原地,蹙著眉頭看了一會,又掃了一眼集市,搖搖紙扇道:「古怪。」
辛四娘倚在虎背上,懶洋洋地介面道:「哪裡古怪?」
楚留香便道:「太過安靜。」
臨溪鎮當地的住戶不多,但來往的異域商人卻有許多。
尤其是夏日,更是熱鬧。
然而如今這鎮子卻如死城一般寂靜無聲,街上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徒留被風揚起的黃沙。
楚留香搖著頭,自言自語道:「又是那個妖道搞得鬼麼?」
那只猛虎安安靜靜地趴在地上,儼然一副已被馴服的模樣,即便是百里屠蘇靠近它,它也只是抬起眼皮瞧他一眼,並不作聲。
然而它對楚留香的態度卻實在不算友好,每每當他靠近,總會引得它呲牙咧嘴嗷嗷恐嚇。
楚留香只得無奈地坐到離辛四娘十步遠的距離,苦笑著說道:「它為何獨獨對我如此呢?」
辛四娘隨手摸了摸猛虎的頭,道:「大抵是看你長得英俊,害羞了。」
楚留香:「……」
楚留香:「……這是只公虎吧?」
辛四娘也未答,只是托著下巴,繼續之前被打斷的話題,「你要找的那人是個道士?」
楚留香略一遲疑,點點頭道:「聽聞他來自虛清觀,人稱玄明道長。」
聽到虛清觀,辛四娘眉頭一蹙,卻嗤笑一聲,道:「虛清觀淨出這樣的人物,難怪沒落了。」
天墉城之前最為興盛的修仙大派,便是虛清觀。
它起于隋末,後來唐朝重道抑佛,它便牢抓時機,順勢而起,逐漸昌盛起來。
鼎盛時期,門下弟子多達三千。五湖四海,無人不識。
然而這般鼎盛,也敵不過江山飄搖,戰亂紛繁。
唐朝江山的氣數盡了,虛清觀也跟著沒落了下來,最終成了別人口中的那一聲惋惜。
辛四娘自然對一個道觀的興衰沒什麼興趣,
只不過這虛清觀卻有些特殊,它出過一個人物,名叫徐本槐。
林子怡受了八十一道天雷,很大程度也與徐本槐有關,辛四娘也就記住了他。
後來辛四娘從林子怡口中得知,虛清觀早已沒落,但他卻入了魔道,數百年間一直苟延殘喘活在這世間。
也就是說,輩分在徐本槐之上的玄明道長,還能如此在人間遊蕩,不是已經成仙了,就是走了邪路用了什麼法子在強行延續著自己的壽命。
辛四娘望了一眼楚留香,覺得不太可能是前者。
虛清觀畢竟繁盛過,即便早已成了歷史一筆,但有人知道也不足為奇。
楚留香見辛四娘能夠破陣又能馴服猛虎,自然清楚她不是什麼普通人,便也沒有問她「為何不好奇早該死去的人如今還出現在這世間」,只是慨歎道:「姑娘不是尋常人。」
辛四娘只是笑,問道:「那道士做了什麼?」
楚留香面色微凝,歎口氣道:「他……不知用了什麼邪術,將整個村的人都盡數殺掉了。」
辛四娘略一思忖,「什麼死法?」
楚留香手中握緊紙扇,面露不忍,輕聲道:「怎麼死的都有。就好似野獸過境,全然沒有理性,只知殺戮。有的人被咬斷了喉嚨,有的人血肉被生生撕咬下來只剩個軀幹。我到達村莊時,村民的血都流盡了。」
他那時踏在全然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茫然望著眼前慘狀,竟好似看到了阿鼻地獄一般。
百里屠蘇緊皺著眉頭,即便知道這只是幻境,但那種憤恨感仍是忍不住在心中翻湧。
辛四娘好似看透他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道:「這事是真的。」
百里屠蘇一愣,有些怔然道:「可這是幻境……」
辛四娘搖搖頭,低聲說:「我曾聽你師尊提起過。」
言罷,辛四娘也不多說,只是同楚留香說道:「他既然那般厲害,你還能傷到他?」
楚留香也是有些不解,無奈道:「我與他對陣過兩次。一次是在夜晚,他動也未動,我卻不知自己在和什麼東西打,險些把自己也折進去。第二次,便是在今日,他卻大不如從前,只知躲閃,被我傷到便竄進了樹林,將我困在了裡面。」
辛四娘若有所思,便只是點點頭不言語。
楚留香歎了口氣,「也不知他身為道士,怎麼就做出這般喪盡天良的事情。」
「為了長生。」辛四娘涼薄道,「以他人的靈魄為養料,換取自己的亙古永存。」
猛虎忽然站了起來,拿頭蹭了蹭辛四娘的衣裳,口中嗚嗚似是在說什麼一般。
辛四娘不言語,只是靜默地聽著,半晌才道:「那就走吧。」
百里屠蘇從辛四娘說的話中回過神來,低聲問道:「怎麼了?」
辛四娘微蹙眉頭,似乎有些困惑般,答道:「它聞到那人的血腥味了。」
而奇怪的是,她竟也聞到了。
辛四娘跨坐在猛虎背上,將百里屠蘇拉了上來,也不再加那個疾風咒,而是任它慢悠悠地穿過空蕩的集市。
然而走到臨風樓前,她卻忽然拍了拍猛虎,示意它停下來。
百里屠蘇見她跳了下來,不解道:「沈朱雀與安安都不在此處,之前不是確認過了麼?」
辛四娘並沒有走到裡面,而是站在門口,仰頭看了一會,指著牌匾的右下角,說道:「那裡本該缺一塊的。」
這臨風樓最開始只不過是個落魄的小客棧,名字也取得十分大眾化。
沈朱雀覺得在沙漠中閑著也是閑著,恰好看到掌櫃要將這客棧賣掉,心思一動,便買了下來,將這家店重新整修,又換了個名字,變成了如今的臨風樓。
當時她還是頗有幾分雄心想將這家店經營好的。
一切準備周到,沈朱雀便招來辛四娘過來看看。
辛四娘覺得沈朱雀不過是三分熱度,幹不了多久。
她一時不忿,便放話道:「只要這匾額不倒,我就會一直經營下去。」
結果話音剛落,那寫有臨風樓的牌匾便從上頭掉了下來,生生將牌匾的右角給磕斷了。
沈朱雀沉默了許久,憤憤不平地開始開起了黑店。
沈朱雀買下那小破客棧改裝成臨風樓,距今已經有將近一百年的時光了。
而辛四娘從紫胤口中聽說那件事的時間,恰好與之對應。
辛四娘心中已隱隱有了猜測,轉過頭來對著楚留香,問著最後一個問題,「玄明道長是不是身著破爛道袍,手裡拿著個蛇頭拐杖?」
楚留香略有些訝然,問道:「你見過他?」
隨即,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碎布片,遞給辛四娘,道:「這是打鬥時不小心撕裂的。」
辛四娘接過,看了看那碎布片上的紋路,只見上面留下了半朵祥雲,和一個欲飛不飛的仙鶴——這是虛清觀道服上特有的標誌,鼎盛時期,幾乎人人都認得。
只是不知為何卻是黑色的,還隱隱透著股血腥氣。
而將他們關入這銅鏡中的那人,也穿著這樣的道服。
這最後一個猜想也得到了證實,辛四娘卻是一歎,道:「是我想錯了呀。」
百里屠蘇一怔,「怎麼說?」
辛四娘慢慢道:「這銅鏡本不該這麼用。」
辛四娘最開始以為,兩個銅鏡是一對。
她手中的銅鏡是編織幻境將人困住,另一個自然也是。
然而她卻忘了陰陽相合的道理,若是功用相同,只要一個就夠,又何必造上一對呢。
所以玄明道長手中的銅鏡所織成的幻境,應當是他確確實實經歷過的事情。
不需要親自入內,只要在鏡面輕輕一撫,便能看盡自己今生種種。
辛四娘手中的銅鏡是為了困住關在裡面的人。
而玄明道長手中的銅鏡,卻是為了困住它的持有者。
怕是這銅鏡的用法,玄明道長並未參透,只是偷瞧了辛四娘是如何將歐陽少恭收進銅鏡之中的,便依葫蘆畫瓢也將辛四娘與百里屠蘇抓來了。
辛四娘當時用的不過是初級幻術,用來阻擋普通凡人的視線足夠了,但依玄明道長的修為,應當是能破解。
當時她一心撲在歐陽少恭身上,倒是疏忽了。
魔界的寶器向來是不認主的,誰拿到就由誰來驅使,卻也並非全然聽從持有者的命令。
比如辛四娘就算命令銅鏡讓它給歐陽少恭紮個小辮,除非是歐陽少恭自己想紮小辮,否則它是絕對不會聽從的。
也就是說,玄明道長同樣也左右不了幻境。
但他若是身在幻境之中,就截然不同了。
辛四娘聞到這血腥之氣越來越濃厚,便是連百里屠蘇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她安撫了一下有些躁動的猛虎,抬眼望去,就見一個身著破爛道袍的老人,正拄著蛇頭拐,慢吞吞地往他們這邊走來。
他每走一步,便有黑色的液體順著手指滴落在地面上,遠遠劃出一道長線。
那黑色的液體就是他的血。
這個場景實在有些詭異,辛四娘卻是笑了起來,道:「我還想著虛清觀何時有這般黑的道袍,原來竟都是你的血染上的。這麼多年,你都不洗一次衣裳的麼?」
玄明道長停了下來,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亦是露出一個笑,「你這狐妖倒是狡猾,竟拿假鏡子耍了我一通。」
言罷,他咳嗽了兩聲,就像半隻腳已踏進鬼門一般無力。
然而伴隨著他的咳嗽,這幻境竟扭曲了起來,不過一瞬又恢復正常。
可無論是楚留香還是那只斑斕猛虎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便道:「我們好好算算這筆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