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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第96章

  楚留香的嘴裡都在發苦,簡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蝙蝠公子卻很愉悅地笑了,他只道:「若是知道楚香帥也在我這蝙蝠島裡,不知有多少女客要來,要爭著見識一下楚香帥男人的風采。」

  楚留香:「……」

  他簡直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等著他的竟然是這種毒計。

  半晌,他才勉強笑道:「那豈非並不是在懲罰我?」

  一個女人如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在這黑壓壓的石窟之內,有如泉水叮咚,只可惜,楚留香剛聽了那話之後,最不想聽見的,就是女人的聲音。

  他抿著嘴,不肯說話。

  那女人的腳步聲卻是一步步的逼近,終於在他身邊停下。

  即使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楚留香也沒法子看到這女人的五官,這裡實在是太黑、太黑,黑到可以隱藏一切的罪惡,也或許正是如此,這裡才能成為一個沒有任何規則、沒有任何道德與法律的銷金窟。

  黑暗之中,一只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楚留香被吊在原地,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那只手就輕輕地撫上了他的側臉,楚留香側過頭,有些嫌棄地避開了。

  那女人道:「香帥為何如此嫌棄我?聽說你最是風流倜儻,閱女無數,這裡雖然看不見,我卻可以保證,我長得一點兒都不難看。」

  楚留香道:「那倒是不必了。」

  那女人吃吃笑道:「為何?難道你不喜歡女人勾引你?」

  楚留香道:「你說得對極了,我確實不喜歡女人勾引我,我喜歡自己去勾引女人。」

  那女人笑道:「那你為什麼還不來勾我?」

  楚留香:「……」

  楚留香簡直已不想說話。

  他不搭理這女人,這女人卻也並不生氣,她的笑聲依然很愉快、很愜意,像是一段絲綢、亦或是一段藤蔓植物一樣,而她的手,也化作了藤蔓似的植物,楚留香深深地嘆氣,簡直已說不出話來。

  半晌,那女人道:「香帥不虧是香帥,身姿如此矯美……我實在是喜歡得很……」

  楚留香:「……」

  楚留香道:「可惜得很,我對姑娘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女人道:「你怕是不知道蝙蝠島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哦?」

  那女人吃吃笑道:「這地方什麼都有,你們這一次同行的,那個叫柳無眉的女人,不正是為了求藥而來?這裡的靈丹妙藥多的能堆成山,你對我沒興趣,那也沒關系的。」

  楚留香:「……」

  楚留香今日份的無語加起來已經比他前幾十年還多了。

  他板起臉,道:「我只覺得這天下無恥的男人多,沒想到竟還有無恥的女人。」

  那女人振振有詞道:「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可以買女人,女人也一樣可以買男人。」

  楚留香又說不出話來了。

  那女人便吃吃笑著靠近了楚留香,喃喃道:「這裡這樣黑,又這樣冷,我看只有你是暖和的。」

  她的腰肢簡直柔軟如靈蛇一般,而她的整個人,也好似是一條冰冷的蛇,在嘶嘶地吐著紅信子,好似要將楚留香纏死似得,就在這蛇纏上來的一瞬間,楚留香忽然暴起,以被吊著的雙手為支點,一腳踹出,正正好踹在了這女人的肚子上。

  他雖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對這樣的女人卻一點都不留情,使出了四五分的力氣,一個輕功卓絕的人,腿上的功夫絕無可能不好,楚留香的雙腳之上,帶著沉重的鐐銬,而他本身也因為那迷煙而渾身脫力,這一踹,是他強行運功的結果。

  一聲尖叫過後,那女人重重的落地,隨即就是一陣痛苦地嘶聲,那女人惡狠狠地尖叫道:「你!你!楚留香,你不是人,你簡直就不是人!」

  楚留香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鼻子。

  但他的雙手被束縛起來,自然是沒法子動的,所以他只能嘆了一口氣,道:「我若不是人,姑娘就只能是禽獸中的禽獸,畜生中的畜生了。」

  那女子一哽,已忍不住要衝上來,好好教訓教訓這膽大包天的男人了。

  從黑暗之中,忽傳來了破空之聲,那是一條牛皮制的鞭子所發出的聲音,牛皮鞭在空氣之中揮舞,發出「咻咻」的聲音,在這一片漆黑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威脅恐嚇之意。

  楚留香唯有苦笑。

  看來今天真的是免不了捱一頓皮肉之苦了。

  這並不是楚留香第一次被這樣吊起來打,但是上一次,卻已可以追溯到他七八歲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他與胡鐵花去別人家偷酒,被人家發現,躲在空缸裡發抖。

  饒是如此,他也沒能逃得過被主人家一頓好打的下場。

  這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楚留香對所有的細節都已完全忘記,但不知為何,他對那一種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卻記得很清楚。

  他的過去雖是一個迷,卻絕不是幸福的。

  楚留香苦笑起來,渾身的肌肉已有些緊張了,被吊起的手臂之上,青筋一條條的暴起。

  他這幅樣子,若是讓玉姣看見,或許玉姣還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許是已看呆了。

  但她絕不會允許除她之外的人這樣對待他的,她若看見,一定會憤怒地將這女人拖下深海之中,讓她死無葬身之地的。

  這時,蝙蝠公子忽然道:「住手。」

  女人呼吸一窒,卻是不敢有任何微詞,默默地就退下了。

  這跋扈囂張的女人,只因為蝙蝠公子一句淡淡的「住手」,竟連一句分辯的話都不敢說,足以證明,這蝙蝠公子在蝙蝠島,真乃是說一不二的主人,任何人都沒有膽子違抗他。

  楚留香沒有說話。

  蝙蝠公子道:「沒想到風流浪子楚留香,竟好似變成了貞烈的女人一樣,要把衣服緊緊地裹起來。」

  楚留香淡淡道:「沒有人喜歡被這樣對待。」

  這與風流與否,根本沒有任何關系。

  蝙蝠公子笑道:「是麼?或許是因為你已愛上了那鮫人。」

  楚留香的聲音依然很平淡:「你在說什麼,我簡直是一點兒都聽不明白的。」

  蝙蝠公子道:「是麼?你不明白,那你為什麼甘願自投羅網,也不願讓她一同來我這蝙蝠島呢?玉姣公主如今在何處?」

  楚留香心中暗暗地驚訝。

  他嘴上倒是仍然滴水不漏,只道:「玉姣就是玉姣,何來公主一說?這世上竟有鮫人?你怕不是志怪本子看多了。」

  蝙蝠公子笑了。

  他淡淡道:「你若不知玉姣是鮫人,為何要把自己的血肉分給她吃?」

  ……他竟是連這個都知道。

  楚留香不說話了。

  蝙蝠公子也不在乎他的態度,只是慢慢地道:「我想要的是鮫人之淚。」

  楚留香道:「鮫人淚?」

  蝙蝠公子道:「這鮫人淚乃是至寶,你知道麼?」

  楚留香笑道:「難道這鮫人淚,還能讓瞎子復明不可?」

  蝙蝠公子忽然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嘆道:「你知道我是誰了。」

  楚留香道:「原隨雲。」

  蝙蝠公子復而又笑,道:「你早就懷疑我?」

  他這就算是承認了。

  楚留香道:「海闊天的船沉了之後,你的船來的太及時雨。」

  原隨雲道:「還有呢?」

  楚留香又道:「你船上的那些守衛,好似不是人,是怪物。」

  原隨雲淡淡道:「不,你猜錯了,他們是人,只不過是一種奇怪的人。」

  楚留香不動聲色道:「哦?」

  原隨雲道:「我發現這島時,你猜這島上都是什麼?」

  楚留香道:「是什麼?」

  原隨雲道:「都是死人的屍骨。」

  楚留香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原隨雲道:「但這卻不是普通的屍骨,而是一種被叫做怨骨的東西,這種屍骨,只有生前有極大的怨氣之人死去,才能形成。」

  楚留香道:「這怕不是你一個人類能夠知道的消息。」

  原隨雲淡淡笑了笑,道:「的確,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楚留香道:「這朋友不是人,對不對?」

  原隨雲道:「這朋友正是怨氣所形成的一種怪物,沒有實體,在我路過一片古戰場之時,他找上了我。」

  楚留香道:「哦……」

  原隨雲自顧自地講道:「人是看不穿我的心的,只有這種怪物,才能看穿我的心思,找上我來,也正是它,帶我來找到了這島嶼。」

  楚留香嘆道:「的確,江湖上的人,有哪一個不稱贊你的才高八鬥、溫和敦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心為什麼又是這個樣子的呢?」

  原隨雲淡淡道:「哦……那江湖上的人,雖然面子上稱贊我,卻哪一個不在心裡同情我?甚至會想,那原隨雲,即使才高八鬥、武功蓋世又如何?還不是個瞎子,連這人世間最容易享受的色彩與景色,都永遠無法求得。」

  楚留香道:「你接受不了這種同情,因為同情意味著他們站在更高的地方,而你是被看不起的。」

  原隨雲道:「只是一些如臭蟲一般的江湖草莽,竟也能對我說三道四,竟也可以站在高出去假惺惺地同情我。」

  他的聲音也已冷了下來。

  這天之驕子是如此的自視甚高,他的自尊心是這樣的強,但他的身體卻是殘疾的,他這一輩子,都享受不到常人一睜眼就可以享受的到的色彩與景色,這一輩子,也都要被一些他根本看不起的人,去指指點點,同情或者幸災樂禍。

  原隨雲如何忍得?

  楚留香道:「你受不了這一點。」

  原隨雲道:「所以那沒有實體的怪物找上了我,告訴了我這個島嶼。」

  楚留香道:「他找你,難道是想單純的幫助你不成?」

  原隨雲淡淡道:「那自然不是,他是妖魔,是以人間的怨氣為生的東西,他想要的,是讓我不停的去制造怨氣,供它好好活著。」

  楚留香道:「這妖魔看人倒是很准。」

  原隨雲道:「好像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然後你就在這裡,建立了這個蝙蝠島,做一些罪惡的勾當。」

  原隨雲道:「你猜猜看,我做了什麼?」

  他的語氣仍是淡淡的,卻透露出幾分愉悅來,好似一個世家公子正在賞花作詩一般。

  楚留香道:「你擄了很多女人來這裡,供來蝙蝠島的這些人享樂。」

  原隨雲道:「不止。」

  「哦?」

  原隨雲笑了笑,道:「她們這些女人,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被我關在這裡,有些人卻還是想著要逃回家去,所以我就把她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再把眼皮縫上,她們不是受不了這無盡的黑暗麼?那我就讓她們永遠逃不出去。」

  楚留香不說話了。

  他已震驚地說不出話。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高貴的世家公子,居然能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竟然能夠用這樣淡然、愉悅的語氣來說這樣可怕殘忍的事情!

  楚留香道:「你,你……!」

  原隨雲忽然有些悵然,道:「但其實,瞎子看到的不是黑色。」

  楚留香不說話。

  原隨雲的聲音自黑暗之中傳來,陰森森的,令人止不住的害怕:「瞎子看到的是虛無,只有虛無。」

  「黑暗」,也是一種顏色。

  但「虛無」卻是什麼都沒有,這種虛無,自原隨雲三歲的那場大病之後,就永恆地跟隨著他、折磨著他,也或許,正是這種虛無感,讓他覺得人生做什麼都沒有意義,唯有掀起一些大的風浪來,才能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原隨雲道:「至於那些拿著錢來我這裡買東西的人……你難道以為,他們就是享樂的那一方?」

  楚留香道:「……那些人怎麼樣了?」

  原隨雲道:「他們既然來了,就在我手上留下了把柄。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件事,關外刀馬門的門主關十三,不知為什麼居然瘋了,把自己家裡所有的妻妾兒女全都砍死喂馬,自己疾呼著消失在了大漠深處?」

  楚留香道:「這是你的手筆……?」

  原隨雲道:「人,真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意志再堅定的人、只要有了一絲縫隙,就能慢慢地擊潰他,其中的訣竅在於,一定要慢、慢慢的去讓他崩潰。關十三有把柄在我手上,在我第一次要挾他,要他把女兒送到蝙蝠島上來的時候,他挑選了他最不在意的那個女兒。」

  楚留香道:「關十三有七房小妾,六個女兒,八個兒子。」

  原隨雲道:「所以這一次,他很快就屈服了。」

  楚留香又不說話了。

  原隨雲又道:「後來,我一次又一次的威脅他,慢慢的把條件升級,讓他的底線一退再退,他就慢慢地變成了我的一條狗。訓狗的過程實在是很有趣,讓我忍不住多訓幾條。」

  楚留香已不想再問。

  原隨雲卻有些得意,他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最後為什麼會被逼到那種地步?」

  楚留香冷聲道:「為什麼?」

  原隨雲道:「因為我在威脅他親手送來女兒,親手殺死最信任的手下之後,又要他來了一次蝙蝠島,這一次,我好好的招待了他,告訴他蝙蝠島是個好地方,只要他一直聽我的話,他就能在這裡好好的放松,他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給他。」

  楚留香道:「他想要什麼?」

  原隨雲道:「他想要一個公主。」

  楚留香愣住了。

  原隨雲道:「你看,男人就是一種這樣的東西,自己受了苦難之後,不敢揮刀向我,卻一定要拉一個高貴的女人下水,衝著她去報復,好似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不是懦夫。」

  半晌,楚留香才道:「那……那個公主……?」

  原隨雲道:「死了,死得非常慘,就是關十三動的手。」

  楚留香的心裡忽然浮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想法,他的頭皮幾乎已經發麻,脊背上升起一陣一陣的寒氣。

  他澀聲道:「那個公主是……」

  原隨雲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公主,那是關十三的女兒關瑩。」

  楚留香的胃裡翻江倒海,他已被惡心的恨不得嘔吐!!

  原隨雲笑了,笑得很是愉悅。

  他道:「我把他送回家之後,才告訴了他這件事,然後他就發瘋了,殺了自己的全家。後來我的人就把他擄了回來,喂他吃下了蝙蝠島上原有的那些怨骨,現在,他也已變成一個怨氣所控制的行屍走肉,靠吃活人的血肉為生,當然了,妖怪也可以。」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就是怨骨的作用,可以使活人變成被怨氣驅使的怪物,身上無時無刻不散發著怨氣,這樣,我的那位妖魔朋友,在蝙蝠島也能過得很好了。」

  楚留香久久地不說話。

  這原隨雲的心,竟惡毒、醜陋到了這個地步,讓人遍體生寒。

  人類認為妖怪凶惡,但有些人藏在人皮之下的人心,才是這世上最可怕、最醜陋的東西之一。

  楚留香道:「那玉姣呢?你要鮫人淚究竟有什麼用?」

  原隨雲道:「鮫人淚又不能使我復明,對我來說有什麼用?無用之物罷了。」

  楚留香皺眉道:「那你為什麼要設計這許多?」

  原隨雲道:「我的這位妖魔朋友需要,我就來做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

  原隨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做這些事,並不是因為他想要通過這些事得到什麼財富或者權力,做壞事本身,才是他的目的,他自己內心空虛,就一定要把所有靠近自己的人都拉入地獄之中,這樣他才會覺得爽快!

  鮫人也是一樣的。

  他道:「我只聽說,這位鮫人公主,乃是現存的唯一一位鮫人,可是她活的卻很無憂無慮,整日只會在海底到處游玩,所以我就很討厭她。」

  楚留香道:「剛好,你這位妖魔朋友,需要她的眼淚。」

  原隨雲道:「是的,它要鮫人淚做什麼,我全然不在乎,我只聽說,鮫人只有心碎之時,才會流淚,於是我就想要試一試,她究竟什麼時候會流淚。人心我已玩明白了,這訓狗之法,我已不知道在多少人身上試驗成功了……你知不知道枯梅大師,就是那華山派的掌門。」

  楚留香道:「……前段日子,她還俗了。」

  這也是江湖上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枯梅大師如今六十有余,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華山派,如今居然還俗了。

  原隨雲道:「因為她愛上了我,甘願在蝙蝠島上與我作伴。」

  ……這簡直又是一道驚雷。

  楚留香道:「所以,你自覺已把人類看透看穿,玩弄於股掌之間了,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鮫人公主的身上。」

  原隨雲道:「她躲在海底,我本是抓不住的,不過說來也巧,某一日她浮上海面來玩,正好被我的手下所逮住,我那妖魔朋友也很是神通廣大,弄到了一種令鮫人不能逃回大海的藥,誘她喝下。其實那一種藥是有時限的,但我那妖魔朋友,在藥中加入了一縷自身的死氣,時刻消耗她的妖氣,她就再也回不去大海了。

  那個時候,我的手下們正在另外一處落腳的島上,我便令他們在那個島上現行給她一點教訓吃吃。」

  楚留香不說話了。

  原隨雲忽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道:「探索底線的事情,的確得慢慢地來,所以我命人一步一步的去折磨她,用刀劃傷她,用鞭子鞭笞她,用烈火去燒她……鮫人的生命力很頑強,她的傷會自動愈合,但無論我們如何對她,她竟都是不哭的。」

  一種冰冷的憤怒,忽然自他體內升起……玉姣、玉姣,可愛又可憐的玉姣,她受了那樣多的苦難、那樣多的折磨,卻只是為了滿足原隨雲閑得發慌而生出的惡意……

  甚至,鮫人淚究竟何其珍貴,他都毫不在乎,他只是享受讓她崩潰痛哭的瞬間。

  他又心痛,又恨得要命,這原隨雲,簡直比魔鬼還要魔鬼,他的玉姣若是遇不到原隨雲……現在還好端端的在海底抓水母、吃果子。

  ……她不該遭受這一切的。

  楚留香的手,忽然開始發抖。

  在他長大之後,他已很少發抖。

  半晌之後,楚留香冷酷而平靜地聲音,才在黑暗之中再次響起:「所以你要把她帶到蝙蝠島上來。」

  像關十三的那個可憐的女兒關瑩一樣。

  原隨雲滿懷遺憾地道:「可惜她竟還有力氣逃走。」

  然後玉姣就遇到了楚留香,楚留香擁著她,度過了人生之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時光,如今,玉姣已成為了他下定決心要珍愛一生的妻子。

  原隨雲道:「誰知,她竟還遇到了你,這真是讓我的行動又困難了許多。」

  楚留香道:「石觀音來到海老大的船上,也是你設計安排的。」

  原隨雲道:「那蠢女人,一聽鮫人淚可以使得女人返老還童,永葆青春,便什麼也不管不顧了,我只聽說她也是個同道中人,喜歡折磨比她好看的女人,卻不想原是個草包,竟被你們兩個殺了。」

  楚留香道:「隨後,你設計讓我找到了柳無眉夫婦。」

  原隨雲道:「海老大經不起威脅,我讓他說什麼,他就乖乖照辦了。」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這嘆息之中,似也有苦澀與心痛。

  原隨雲道:「現在你可明白了,你們一步一步的調查,其實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們之所以能來到蝙蝠島,也是因為我想讓你們來。」

  楚留香道:「但只有一步,你算漏了。」

  原隨雲道:「什麼?」

  楚留香道:「你沒有料到,我不讓玉姣踏上蝙蝠島一步,這地方,我替她去蕩平。」

  原隨雲冷冷道:「不,我沒有料到,這世上竟有一種天生的補品,可以補齊妖怪受損的妖氣,更沒有料到,楚留香,你竟真的如此慷慨大方,把自己的血奉獻出來給那鮫人公主,你是真不怕死?」

  楚留香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

  看來,這原隨雲,還不知道李夫人的存在。

  這世上的妖怪種類千千萬,每一種,都有不同的天賦,原隨雲的這個妖魔朋友,打上了玉姣的主意,卻不知還有一種吸血姬,她的血能使得受傷的人瞬間恢復。

  這是好事,李夫人與一點紅,也在這島上的某個地方,原隨雲沒有專門針對過李夫人留下陷阱,李夫人就有機會可以突圍。

  楚留香道:「或許對你這種人來說,你是絕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甘願為了一個認識不久的妖怪獻出自己的血,甚至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原隨雲卻笑了。

  他道:「你以為我不懂?我若真的不懂,又怎麼會勾的枯梅大師那老女人為我要死要活。」

  楚留香又沉默了。

  原隨雲道:「你愛上了那個妖怪,是不是?」

  楚留香勾了勾嘴角。

  到了這個時候,一提起玉姣,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原隨雲又道:「那鮫人公主,對你的感情也很不錯,是不是?」

  楚留香道:「沒想到你竟像一個長舌鬼一樣,喜歡搬弄這種是非。」

  原隨雲不為所動,淡淡道:「愛恨嗔痴,本就是人性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既要將人性捏在股掌之間,又怎麼會對愛情避而不談。」

  他倒真是個人才!

  一個聰明的人,若是惡毒,那真是一場極大的災難。

  原隨雲繼續道:「你難道就不曾疑問過,明明讓你們安全到蝙蝠島就行了,為什麼我非要讓海闊天的船沉不可?你難道沒想過,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這的確也是楚留香所疑惑的。

  目前來看,他所有的行動,皆是一環扣一環,唯有沉船這件事,沒有任何意義。

  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原隨雲道:「我曾聽說過一種說法,那就是假使想要使得一對男女產生愛情,那就一定要安排他們經歷一些很危險的事情,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會忍不住心跳加速、手心發汗,若是此時此刻身邊有一個不錯的人,人們就會誤認為這種感覺對對對方的愛意。」ヾ

  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是為了撮合我們?」

  原隨雲道:「畢竟你楚大少爺的風流,誰人不知,我沒把握你愛上她,但這不是重點,更重要的是,我的確很想探究一番,這說法對無知無覺的鮫人是不是也很管用。」

  原隨雲在定下計謀之時,只知道楚留香把自己的血奉給了玉姣,卻並不清楚楚留香的血究竟有何妙用,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認為,這兩個人可以在木板上漂浮的時候,產生深厚的感情,再也不能分開。

  卻沒想到,這一著,反而讓玉姣趁亂,消失在海中,如今卻也是再也找不著了。

  這就是信息差所造成的失誤。

  楚留香想笑。

  原隨雲處心積慮的安排一場海難,竟是為了使得自己與玉姣相愛,但他卻不知道,早在這場海難之前,他們已互通心意,成為了彼此生命之中再也割舍不下的一部分。

  「愛」本是就不可以被安排的東西。

  原隨雲嘆道:「我竟是棋差一著。」

  楚留香不說話。

  他的雙臂,已被吊起來很久了,雙臂實在是難受得很,不想說話。

  他想不想理原隨雲,對原隨雲來說卻是沒什麼關系的,他或許只是想找一個人,展示展示自己這些年的成果,分享分享自己的心得體會罷了。

  至於聽者是誰,根本就是不重要的。

  原隨雲雖然棋差一著,但他的心情卻依然不錯,只聽他道:「不過這樣也好,我本就打算用你來釣那鮫人公主的,那鮫人公主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假如她愛的人死在她面前呢?她會不會掉下眼淚來?」

  楚留香長長地嘆息。

  他道:「你要殺我?」

  原隨雲輕輕一笑,道:「是,不過在殺你之前,為了把那位鮫人公主從海底釣出來,我也准備了不少好戲。」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

  原隨雲道:「我要公開競拍你。」

  楚留香:「……」

  原隨雲道:「十萬兩白銀,讓這些對你感興趣的人,可以親手拿著鞭子鞭打你,楚香帥縱橫江湖多年,怕是從沒有過被人當做待宰的羊一樣吊起來打的經歷吧。」

  楚留香干巴巴地道:「那倒是還真沒有。」

  原隨雲又道:「五十萬兩,競拍一位英雄,能夠親手挖出你的眼睛,這價格,似乎也不貴。」

  楚留香苦笑一聲,道:「的確不貴,這江湖上的確有很多人,恨我入骨,其中有錢的人也不少。」

  原隨雲道:「你既然不喜歡黑暗,我就讓你看一看,失去了雙眼的人,面對的是怎麼樣的虛無。」

  楚留香不說話了。

  原隨雲又道:「接下來嘛……那鮫人公主若是還忍著能不出來,我就先賣一次你,不知枯梅大師願不願意買下你一次?」

  楚留香的臉色已很差了。

  原隨雲道:「當然了,鮫人公主實在是很厲害的妖怪,她力大無窮,活人哪裡夠她活撕的?不過,我這裡的這些吃了怨骨的行屍走肉們,倒是好用得很,他們十分飢餓,只要我一聲令下,就會把目標直接活吞下去,更好用的是,這些行屍走肉,死了都還能爬起來繼續動,即使是變成一堆屍塊,也依然能夠拼起來繼續動,你說,鮫人公主就算再厲害,她又能不能敵得過這些行屍走肉呢?」

  楚留香的心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只希望玉姣千萬不要找上門來。

  原隨雲又道:「你有沒有聽見水聲?」

  楚留香不肯理會他。

  原隨雲道:「這裡是石窟最底層,這寒潭,與海底相連,是唯一能從海底進入石窟的路,我在這裡競拍你,玉姣公主一定聽得很清楚。」

  楚留香道:「我不會再出聲了。」

  原隨雲淡淡道:「是麼?」

  說完這句話,二人就再也沒有開過口。

  原本只有兩個人的石窟之中,卻慢慢地進來了更多人,楚留香能聽到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在在好奇,這一場特殊的競拍,競的究竟是什麼貨物。

  楚留香,成了貨物。

  剛剛那被楚留香踹了一腳的女人又出現了,她似乎已恢復好了,又發出了那種銀鈴般的笑聲。

  忽然,從黑暗之中襲來一鞭,惡狠狠地打在了楚留香的脊背之上,一種尖銳的、火辣辣地疼痛瞬間襲來,令楚留香緊緊地咬住了牙,這是一條非常惡毒的鞭子,浸了鹽水,一下下來,幾乎讓楚留香眼前一黑。

  他昂起了頭,呼吸聲之中,也帶著痛苦,但他一如自己剛剛所說的一樣,一聲不吭。

  他很冷靜,即使在此時此刻,雙手還在試圖解開繩子,只是這繩子,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繩子,楚留香之前從未見過,或許這也是一種完全不屬於人界的東西,所以他才沒法子解開。

  這時,那笑聲動聽的女人開口了,道:「諸位知道被綁在這裡的人是誰麼?」

  眾人竊竊私語。

  女人笑道:「這中原之中,有一位流氓之中的大元帥,一位雖然偷東西,卻沒有人會稱他是小偷的人,盜帥踏月留香,盜帥,說的就是他。」

  有人驚呼道:「楚留香!竟是楚留香!」

  另一人道:「蝙蝠公子竟能捉到楚留香!」

  有人撫掌大笑:「好啊好啊,楚留香,你在江湖上威風了這麼多年,如今竟像是屠夫鉤子上的豬肉一樣,只能任人宰割,實在是有趣得很。」

  楚留香依然一聲不吭。

  那女人似乎很是不滿他的態度,又惡狠狠地揚起了鞭子,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讓人皮開肉綻的聲音,便在這漆黑的石窟裡回響起來,這石窟的回音很好,愈發顯得此地如人間煉獄一般。

  也正因為此地回音很好,所以每一個人,都能聽清楚留香痛苦而壓抑的呼吸聲。

  那女人大笑,甩下鞭子,大聲喊道:「起價十萬兩!只要有十萬兩,就能讓楚留香折磨得生不如死!誰出價!誰出價!」


第97章

  黑暗之中有人笑道:「我出價!十萬兩!」

  另一人道:「十一萬!」

  有有人爭著搶道:「十五萬兩!十五萬兩!」

  楚留香垂著頭,並不說話。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倒得最大的霉。

  在這種滿是熱烈惡意的環境之中,他只覺得連自己的心跳,都已因為心驚而跳得很快,仿佛病態一般。

  被吊起的雙臂,早已開始失去知覺,好像有一萬只螞蟻自他的血管裡、神經中爬過,讓他的手幾乎控制不穩。

  而身上的那種痛苦,其實卻並沒有那樣的可怕,即使是蘸了鹽水的鞭子,其實也無法同玉姣所帶來的那種痛苦相比的。鞭傷是皮外傷,傷得再重,也不會有那種瀕死一般的感覺。

  但最可怕的,是這種滿是惡意的熱烈環境,有幾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要將他殘酷的虐待致死。

  任何一個江湖英豪,在這種情況之下,都難以做到絕對的冷靜,但楚留香卻是個例外。

  他之所以能成為江湖之中超一流的高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於危險的熱愛,還有那種能在極度的興奮之中同時保持極度的冷靜的能力。

  此時此刻,聽著這些充滿惡意的競價之聲,他竟已是全然的冷靜。

  那女人似乎覺得現場的氣氛還不太夠,就繼續一鞭子一鞭子的打他,楚留香一聲不吭地捱著,額頭之上,也浮起了一層冷汗,但他的雙手,卻仍然試著解開束縛他的繩子。

  回響極好的石窟之中,回蕩這一種嚴酷而可怖的聲響,那些熱烈的競拍聲,簡直讓這種地獄一樣的聲響顯得愈發的詭譎、愈發的令人遍體生寒。

  這裡就是漆黑的蝙蝠島,在這絕對的黑暗之下,每個人都被隱去了姓名和身份,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作惡,不用擔心被揭穿。

  原隨雲的確是一個非常懂人心的魔鬼。

  楚留香忽然想:此時此刻,若是這漆黑的石窟忽然亮起來,這些人一定會驚慌失措地遮住自己的臉,像是那種陰溝裡見不得陽光的臭蟲一樣四處逃竄吧。

  他這麼想著,就莫名覺得好笑,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身邊那個手裡拿著鞭子的女人捕捉到了這笑聲,冷冷道:「香帥真不虧是香帥,這種時候,竟還能笑出聲來。」

  楚留香仍不搭理她。

  他既然已決定不痛呼、不求饒,就絕不會發生一丁點多余的聲音。

  他不想引來玉姣。

  但他的心裡總是隱隱覺得不安,總覺得玉姣一定會來,他總覺得此時此刻,玉姣就在這寒潭的深處發怒,她會想立刻跳出來把原隨雲撕碎。

  玉姣、玉姣,你不要來,你要冷靜地去觀察、去找破綻,不要輕易地陷入險境之中。

  楚留香在心中默默地囑咐道。

  那女人悠然道:「我只當你是浪得虛名,如今一看,你卻果然是這世上少有的男人,楚留香,我倒真是很喜歡你。」

  楚留香:「……」

  楚留香已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她。

  女人一笑,柔聲道:「我越喜歡誰,我就越想看誰的脊背被折斷是什麼樣,香帥啊香帥,你大可放心的好,我易之白,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的,絕不會讓你輕易死去的。」

  原來這女人的名字叫易之白。

  這倒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沒有過多的脂粉氣,反倒很是灑脫,卻不想,這樣的好名字之下,卻藏著這樣可怕的一個女人。她的語氣有多麼的溫柔,她的話語就有多麼的可怖。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

  易之白又是一鞭,打得楚留香皮開肉綻,空氣之中,都彌漫著難熬的血腥味。

  忽有一人,大聲地道:「我出五十萬兩!我不僅要打楚留香,我還要把他的一只手剁下來,塞進他自己的嘴裡去!」

  此話一出,熱烈競價的人們忽然就噤聲了。

  那手持鞭子的、聲音如銀鈴一般的易之白又笑了,她幽幽地道:「香帥啊香帥,看來這世上還真有這樣恨你的人。」

  楚留香不答。

  易之白高聲道:「五十萬兩一次!有沒有人出更高的價格!」

  沒有人說話。

  易之白又高聲道:「五十萬兩兩次!」

  還是沒有人說話,只有那個出價五十萬兩的人,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易之白道:「那就這麼敲定了,五十萬兩,買香帥一只手——」

  「我出一百萬兩。」

  一個女聲的聲音忽然冷冰冰地出現,打斷了易之白的話。

  這聲音十分的輕、又十分的冷,驟然出現,就在石窟之內不斷得回音,難以確定此女的位置。

  但是楚留香渾身卻已緊繃了起來。

  對於旁人來說,這聲音是陌生的,可他楚留香卻對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在為時不長的時間之中,都是她在陪伴著楚留香,都是楚留香在陪伴著她!

  玉姣!

  這是玉姣的聲音!

  但她的聲音已不是那樣嬌嬌軟軟,讓他聽了心就柔軟起來。她的聲音冷冷的、好似一塊晶瑩剔透的冰,帶著令人心寒的殺氣。

  她是一個不會隱藏的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喜歡的人就纏著,不喜歡的人一下也不理。

  ……玉姣正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

  一時之間,楚留香的呼吸都已停滯了。

  一種奇怪的情感,正慢慢地在他心中蔓延開來,他忽然止不住的害怕,害怕玉姣沒有做好准備,就貿然的送上了門來,一邊又在心裡不住的對自己道:不會的,玉姣雖然天真懵懂,卻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不至於如此衝動。

  這石窟的回響太好,以至於讓人難以確定她的位置,那出價五十萬兩的人暴怒,立刻道:「我出一百五十萬兩!!」

  玉姣冷冰冰地道:「一千萬兩,買楚留香整個人,我要他整個人從身到心都是我的。」

  全場嘩然!!

  易之白也驚呆了,她只問:「這位姑娘,你可知道,蝙蝠島的賬不能賒,一定要現付才可以,你若是獅子大開口,到時候付不起賬,可要你拿自己來平賬了。」

  一千萬兩,這價格,就算是京城裡皇帝老兒的老婆來了,也絕平不上賬的!

  獅子大開口,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玉姣非常直截了當地道:「我沒有錢。」

  易之白已沉下了臉,冷笑道:「姑娘莫不是在說笑?」

  玉姣冷冷道:「我可以搶他們的錢!」

  話音未落,剛剛那出五十萬兩買楚留香一只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叫聲,隨即,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驚恐地道:「誰!是誰!」

  而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似是已經死了。

  玉姣道:「這樣他身上的錢就是我的了,我要湊夠一千萬兩,還要殺多少個?」

  她的聲音竟是干淨而純潔的,好似只是一個小女孩再問,我想吃十顆糖,要湊多少錢才行呀?

  易之白冷笑道:「原來竟是個砸場子的,你就是鮫人公主?」

  玉姣沒有說話。

  石窟之內,忽然泛起了一點藍光。

  在黑暗之中安然呆著的臭蟲們,幾乎在瞬間就亂了,這黑暗實在是太安全,以至於一旦有一點點的光,就足以讓他們驚慌失措。

  這是寒潭之內的光。

  整個寒潭,都在慢慢地亮起來,發亮的是潭水,潭水本是漆黑的,但是整個寒潭的表面,都在泛著漣漪,每一道漣漪劃破水面之時,都有星星點點的幽藍色亮起,一開始只是一點點,隨即,這泛著熒光的藍蔓延了整個水面,楚留香這才看清,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寒潭,像是幽藍色的星海,將整個石窟都照亮了。ヾ

  這真是一種奇異而美麗的景像。

  所有人都被這奇異的美景所驚呆了,一時之間,整個石窟之中都沒了聲音,所有人都呆呆地望著這寒潭。

  星星成了碎片,落入這一片與海洋相連的寒潭之中,而寒潭的正中心,站著一個女人。

  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黑發如雲、眼睛裡似乎有藍色的星星。

  藍色的……星星……?

  整個石窟被照亮,而石窟的正中,自然就是被吊起的楚留香,此時此刻,他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一向都是松弛、風趣的楚留香,如今卻像一只待宰的豬羊一樣,被高高的吊起,而他強壯的身體之上,爬滿了猙獰的鞭痕,好似一條條血肉模糊的蟲子。

  他的嘴唇都是慘白的,額頭上全是冷汗,額前的頭發亂糟糟的貼在臉上,讓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凄慘,這樣的可憐。

  玉姣站在原地,就這樣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也望著玉姣。

  他的視力真的很好,能看到玉姣瞪著大眼睛看著他,渾身似都在發抖,眼眶已忍不住慢慢地發紅了。

  楚留香哪裡見過玉姣這幅模樣?

  他的嘴唇忽然勾了勾,竟是露出了一個有些松弛、有些愜意地微笑來,好似在告訴玉姣,我沒有事,你看,我現在既沒有缺胳膊、也沒有少腿,到處都好好的,你就不要傷心啦!

  可誰知,他這一笑,反倒是讓玉姣抖得更厲害,她看著楚留香,忽然「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點形像都不顧了。

  楚留香霎時呆了!

  他哪裡見過玉姣哭,玉姣從來不哭的!

  她從來都是連一滴眼淚都不掉的,原隨雲用了那麼多可怕的法子來折磨她,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可如今,她竟哭了……還哭的這樣傷心。

  玉姣站在原地,哭得直抽抽,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那眼淚落在寒潭中後,就變成了一串一串的珍珠,慢慢地沉入了海底。

  ……這就是鮫人之淚。

  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楚留香,楚留香有些發怔似得盯著玉姣,眼中似也有濕潤之意,他有些無奈,勾了勾嘴角,想要說話,此時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玉姣忽然就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了過來。

  她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眼眶紅紅的像只小兔子,嗚嗚哭著就朝楚留香跑過來,楚留香心中一驚,立刻道:「玉姣!小心些!」

  玉姣一眨眼,一滴淚流了出來,化作一顆珍珠,嗒叭落在了地上。

  她根本管不了自己的鮫人淚,嗚嗚嗚地就衝過來了。

  鮫人公主實在是太莽,以至於易之白一下子都蒙了,但她的反應卻還是很快的,之間她手中寒光一現,一把鋒利的匕首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在玉姣衝過來的前一秒,匕首已抵上了楚留香的脖頸。

  易之白喝道:「不准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

  玉姣立刻呆在了原地,惡狠狠地瞪著易之白。

  那把鋒利的匕首,就抵在楚留香的脖頸之上,再進一寸,就能殺了他,玉姣簡直恨不得立刻把這女人給撕碎了喂鯊魚,此時此刻,卻也絲毫不敢動,只怕輕舉妄動之後害了楚留香。

  楚留香這才通過余光看清了易之白的臉。

  她說得一點兒錯都沒有,她不是一個難看的女人,相反,她的皮膚很白,眼睛也很大,看起來就像是個世家小姐乖乖女一樣,任誰也猜不出,一個這樣的女人,居然在蝙蝠島作威作福、殘害人的生命。

  見楚留香余光掃了她一眼,易之白竟還勾了勾嘴唇,挑釁似得笑起來。

  楚留香道:「你為何要跟著蝙蝠公子做這些惡事?」

  易之白笑道:「你們這些人,為什麼總喜歡問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這樣子很有意思,不好麼?」

  楚留香道:「好!」

  話音未落,楚留香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的從那根吊著他的繩子裡掙脫出來,他的速度非常之快,在一個呼吸都不到的時間裡,他修長的手指已迅速封住了易之白的經絡,易之白瞪大雙眼,手中的匕首鐺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楚留香笑道:「我對你本不感興趣,之所以問你這樣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你的注意力移開一瞬。」

  易之白漂亮的大眼睛之中,似乎也湧出了憤怒的光,她似乎想要惡狠狠地咒罵楚留香,下一秒,那幽藍色的星海之中,卻忽然伸出了一條透明的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易之白拖入了深潭,讓她連一句話都不曾留下。

  那是水母的觸手,玉姣乃是海中霸主,抓幾只水母來給她打工,那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麼?

  剛剛那競價五十萬兩、買楚留香一只手的人,也正是被水母忽然甩出的觸手所殺死的。

  楚留香松了松筋骨,發出了嗒哢嗒哢的聲音。

  玉姣立刻就要撲上來抱住他,可是再一看楚留香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痕和蒼白的臉色,她就有些猶猶豫豫地躊躇不前,她的臉上還帶著一點點淚痕,眼眶紅得要命,可憐巴巴地看著楚留香。

  她每次都說要好好的懲罰楚留香,但她只是喜歡他身上流下一點點血,見他如此奄奄一息、狼狽不堪的樣子,玉姣簡直連心都要碎了,她只怕自己一抱住他,他就會痛得暉過去。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張開雙臂,對玉姣道:「好玉姣,過來抱一抱我,好不好。」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也一如既往的松弛。好像他根本就沒有經歷過這些可怕的折磨一樣,還是那個仰面躺在甲板上曬太陽的楚留香。

  玉姣輕輕地抱住了他。

  玉姣雖是高挑的女孩,卻比楚留香要低了大半個頭,她又實在很纖細,輕輕地投入楚留香的懷抱之後,楚留香就攏住了雙臂,將她結結實實地攏在了自己的懷中。

  玉姣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她什麼時候這樣小心翼翼過呢?

  楚留香忍不住伸出手指,撫了撫她的側臉,將她臉上的淚痕擦去。

  楚留香澀聲道:「玉姣,你哭了。」

  原隨雲說:鮫人不會輕易流淚,他們只有在最心碎、最心痛的時候,才會流下眼淚。

  懵懂天真的鮫人公主,受了那樣多的折磨,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但現在,她卻哭得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難過,在那片幽藍的星海之中,已不知掉落了多少顆珍珠,而石窟之中,也掉落了一顆珍貴的鮫人之淚,落在堅硬的地面之上,閃著溫潤的光澤。

  其實他只是受了些折辱、受了些皮外傷而已,與玉姣所受過的苦難所比起來,他今天經受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玉姣是為他而哭的,玉姣是為他而流淚的。

  楚留香看著她濕潤的雙眸,心中那一股酸澀與心疼已蔓延來開,而在那一股酸澀之中,他又切切實實的感到了喜悅,那是一種飄飄然的喜悅。

  他心愛的女孩子為他而流淚,這件事讓他喜悅的幾乎已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玉姣嗚嗚嚶嚶地道:「楚留香,你疼不疼?」

  她甚至不敢抱緊楚留香。

  楚留香柔聲道:「好玉姣,我不疼的,你抱我抱得緊一些,好不好?」

  玉姣大聲道:「我不要,你分明就痛苦得發抖!」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道:「可你若是不好好抱抱我,我怕是要難受得心碎了。」

  他的語氣簡直是有如春風一般。

  這個男人,就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即使是在最逆境之中,只要有他在,總讓人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此時此刻,蝙蝠公子還在虎視眈眈,但他卻是這樣的松弛、這樣的愜意,只因為懷中有他心愛的妻子。

  玉姣就緊緊地抱住了他。

  玉姣的力氣很大,楚留香的身上又全是血肉模糊的傷口,這麼一抱,簡直令那種疼痛都已到了骨髓裡,楚留香倒吸了一口冷氣,發出了「嘶」的一聲。

  玉姣一聽,立刻嚇得要放開他,可楚留香的雙臂卻緊緊地收住,將玉姣牢牢地鎖在他的懷抱之中,不讓她離開。

  此刻的痛苦,只能讓他愈發的清醒。

  此刻的痛苦,只能讓他的心中愈發的充滿了決心,因為他與玉姣已在一起,即使是蝙蝠公子原隨雲,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原隨雲就站在這石窟的最高處。

  他的面容很是沉靜、神色很是淡然。他依舊穿著成色很好的衣裳,頭戴價格很昂貴的頭冠,遺世而獨立,好似一個神仙似的高貴公子。

  亮起的石窟之內,所有的客人們都亂糟糟的,玉姣回過頭,冷冷地盯著那些客人。她忽然掙脫了楚留香的懷抱,高高地躍起,跳到了那人群之中。

  鮫人公主的凶悍,剛剛這些人已看到了,見她上來,更是避之不及,這裡足足有幾百人,玉姣的目標卻很明確,她尖利的爪子撕開了數十人的咽喉之後,就退回了楚留香的身邊。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蝙蝠公子原隨雲,仍然淡淡地站著。

  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耳力卻是極好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卻是一副管都懶得管的樣子,只是在玉姣殺完人之後,淡笑著道:「這些人,都是剛剛出價要買楚留香的人。」

  記仇的玉姣公主,一個也不放過。

  她惡狠狠地盯著原隨雲,冷冷道:「就是你暗算我。」

  原隨雲道:「是我。」

  玉姣又道:「你還虐待楚留香!」

  原隨雲道:「你不也喜歡做這些事?」

  玉姣道:「我可以做,別人不能做,楚留香是我的丈夫!是我的!誰動了他,我就要咬死誰!」

  這絕美的純真少女,卻惡狠狠地說出了這樣的話,露出了屬於凶獸的一面,她的十指之上,沾的全是血,那都是剛剛那些人咽喉裡噴出來的血。

  這高挑美貌的少女,此時此刻,卻仿佛是地獄裡來的修羅惡鬼一樣。

  原隨雲輕笑,道:「你果然是個很有趣的小東西。」

  玉姣道:「去死。」

  原隨雲嘆道:「你這樣有趣,我實在舍不得你死這麼快,不過……」

  他的袖子,忽然如流雲一樣的擊出。

  這袖子,並非是用來擊玉姣的,而是用來擊石壁上的一處機關的。

  剎那之間,一陣尖銳的哨聲傳來。

  伴隨著這一陣哨聲,屋子裡那些一直低著頭,宛如死人一樣的黑衣人都抬起了頭,直勾勾地盯著楚留香與玉姣。

  這眼神,楚留香實在熟悉得很。

  因為玉姣曾經看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就是那種獵食者對獵物的眼神,但與玉姣不同的是,玉姣是一只小小的凶獸,還知道有人對她好,還知道喜歡楚留香,她一直都在忍耐。

  但這些人的眼神之中,除了獵食,完全沒有任何東西,他們渾濁的雙眼之中,甚至閃著綠色的光芒,好似是一群被餓了三年的惡狼一樣,一聽見那哨聲,就好似得到了主人的許可一樣,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看,慢慢地圍了上來。

  這就是原隨雲的底牌,這是一群死了也能繼續爬起來的怪物。

  這樣的怪物,在這島上,到處都是,這石窟的回響很好,楚留香已可以聽見,那些剛剛逃出去的人,正在驚恐地叫喊「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隨即就是一陣令人牙酸心驚的撕扯聲,還有人們發出的那種驚恐至極、幾近瘋狂的慘叫與咒罵。

  楚留香冷冷地盯著原隨雲,道:「你不肯放過任何一個人。」

  原隨雲仍淡然得要命,只道:「他們既已知道了我是誰,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他們?」

  如此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長著一副多麼俊秀、多麼令人心生親近的臉啊……可他的心,卻簡直比毒蜘蛛、毒蜈蚣加起來還要更加的惡毒。

  正在這時,那些黑衣怪物已嗷嗚亂叫著撲上來了,楚留香和玉姣的反應,自然不是蓋的,那幾只黑衣怪物,並沒能抓住他們。怪物們的眼睛裡簡直都已閃著紅光,而他們的嘴巴裡,也似是野獸一般,流著哈喇子,已完全沒有了一點點人的模樣。

  一只怪物叫喚著撲上來,被楚留香一掌拍開,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這怪物的臉露了出來,原是那刀馬門的掌門人關十三。

  那威風赫赫的漢子,已墮落成了一只只知道吃人的血肉的怪物了,而這一種墮落,其中有大半的原因,都要歸結與他自身的人性之惡裡。

  而玉姣那一頭,也開始用她尖利的爪子撕開怪物。

  然而,被楚留香一掌拍開的關十三,竟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苦和疲憊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撲過來,要用閃著寒光的牙齒去撕咬楚留香,玉姣已用自己的手指撕碎了許多怪物,可地面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屍塊,竟是會自己慢慢的融合起來。

  幾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融合成了一只全新的怪物,這怪物有四條腿,六只胳膊,三個腦袋,其中的一只手的手心之中,還睜開一只渾濁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玉姣。

  饒是玉姣,也從未見過這樣可怖的怪物,她有些愣愣地站著,忽然後退了一步。

  楚留香已很疲憊了。

  他的身上全是傷,幾十只怪物,又輪番與他搏鬥……但最可怕的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那種精神上的疲憊,怪物只有幾十只,卻永遠也打不完。

  看見這融合起來的可怕怪物,楚留香向前走了一步,將玉姣護在了身後。

  人類,絕不可能比妖怪強,可是楚留香護住玉姣的動作,卻是這麼的自然,因為他是如此自然而然的認為,一個男人,必須護住自己的妻子,即使他們今天都要死,那他也一定要為玉姣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只覺得嘴裡都泛起了苦意。

  玉姣卻拉了拉他的衣服角,楚留香側頭看了一眼玉姣,玉姣對他使了個眼色,又看了一眼泛著幽藍色的深潭。

  楚留香瞬間明白了。

  來不及做出反應,那融合怪物便亂叫著撲過來了,楚留香立在原地,竟是躲也不躲,就在那怪物距離他們很近很近的時候,楚留香霍地踹出一腳,而玉姣也在同時踹出一腳,二人都使出了十成的力氣,將那怪物直直朝著深潭踹去。

  就在這時,與海底相連的深潭之中,忽然躍出了數只虎鯨來,虎鯨身上黑白相間,看起來倒很是可愛,實際上卻是凶殘的食肉動物,剎那之間,那融合的怪物,就已不見了。

  它已被那數十只躍出的虎鯨分而食之了!虎鯨一躍,重新回到深潭之中,而那融合的怪物,也已進了虎鯨的肚子。

  死了都會重新融合站起來的怪物,假如吃了呢?

  玉姣自知道楚留香被蝙蝠島暗算,關押在島上之後,就在尋找著上島的途徑,她很順利的找到了這寒潭,又躲在寒潭之下,聽見了楚留香與原隨雲的對話。

  她雖天真無邪,卻不是個傻子,知道這種怪物的特性之後,她立刻折返回海底去搖人……不,是搖魚,所以才回來遲了,讓楚留香遭受了許多痛苦的折磨。

  既然死後能復活,那吃了還會不會復活?

  每一只虎鯨,都只分到了一小部分的怪物肉,它們躍回海底之後,就立刻分散了開來,各自去消化食物,它們都是在鮫宮附近,開了妖識的妖怪,只吃這麼一點點人類化作的怪物而已,當是不會出大問題的。

  這就是玉姣想出來的解決方式。

  這法子雖然非常的簡單,卻意外的很有效果。

  接下來的事情,就忽然變得簡單了許多,就好似小狗接飛盤一樣,他們只需要把怪物們精准的踹到寒潭的上方,然後寒潭之中,就會躍出許多食肉的魚類,瞬間把這些怪物給吃得干干淨淨,再不見蹤跡。

  楚留香終於笑了。

  而原隨雲的臉色卻已變了。

  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冷冷道:「你這蠢笨的鮫人,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

  楚留香淡淡道:「你想用這寒潭來引出玉姣,卻沒想到玉姣卻利用這寒潭給了你致命一擊。」

  原隨雲輕視玉姣,認為她不過是一個空有武力的蠢女人罷了,他所有的計謀所對付的核心,一直都是楚留香。

  聰明如他,也放不下自己對他人的成見。

  但玉姣一點兒都不蠢,她只是不懂罷了,但她不是人,她是一只小小的、美麗的凶獸,凶獸對於捕獵撕扯一類的事情,根本就是無師自通的,所以她才能立刻就想到這樣野蠻的一種解決方式。

  雖然野蠻,但是卻很有效的解決方式。

  原隨雲的臉色鐵青。

  他忽然道:「楚留香,你以為你們已經贏了?」

  楚留香不說話。

  原隨雲忽然從石窟的最高點飄然飛下,而他的飛袖,也隨即擊出,這飛袖在空中飛舞,是如此的優美,可是這飛袖之中,卻隱藏這極其凶惡的力道,若被擊中,就只有死!

  楚留香急速的後退,躲來了那飛袖,飛袖之中,卻有一陣黑霧襲來,那黑霧不是其他,正是妖魔之死氣,纏上人類,可瞬間使得人類死亡。

  楚留香驚險避過,卻聽原隨雲放聲大笑,道:「此乃死氣,楚留香,你只要沾上一點,就必死無疑,我原隨雲,即使要死,也一定要帶上你一起死——!」

  玉姣凶猛地一爪子就劈下來,原隨雲的動作卻更快、更迅捷,他已可以把三十三門武功,都運用得融會貫通,武功之高,已是當世罕見,就算是楚留香,也只能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玉姣當然不怕!玉姣的指甲與魚鱗,對付任何人類都是不怕的!

  但,問題就在於,原隨雲不想對付玉姣。

  原隨雲如今,已只想殺楚留香,對於玉姣,他只需要躲開就是,根本不會攻擊,他既然不攻擊玉姣,又何談被玉姣的魚鱗擋住,徒然的浪費精力呢?

  而玉姣的步伐是跟不上他的!只要原隨雲想躲,他輕輕松松就可以躲得開。

  他以一敵二,竟還輕松得很!

  楚留香的額頭上,已浮現出了一層冷汗,他依然沉靜如水、神經似是鐵鑄成的一般,可那妖魔的死氣,卻好似原隨雲延伸出來的臂膀一般,已就要沾到楚留香的衣角!

  楚留香急退!死氣卻忽然如利箭一般,直衝楚留香而去,玉姣驚叫一聲,立刻撲了上去!

  原隨雲大笑:「楚留香,你已要完蛋了!」

  死氣已要纏上楚留香的脖頸!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變故又發生了。楚留香已覺得自己立刻要死了,卻沒想到,那即將沾上他的死氣,忽然在瞬間消失得無隱無蹤,好似從未存在過。

  原隨雲驚呆。

  他與那妖魔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能感知到那妖魔的死氣,但此時此刻,他忽然再也感知不到那妖魔了,似乎他已在瞬間被殺死了,連個渣都沒剩下。

  石窟之中,忽然又回響起了腳步聲,這次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來者正是李魚與一點紅。

  原隨雲只顧著楚留香,對與楚留香同行的一點紅夫婦,幾乎沒分過半點眼神,只將他們關在了某一處的地下。

  他不知道的是,李魚本就是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妖怪,在有陽光的時候,她的能力會大打折扣,可在這完全的黑暗之中時,她卻已恢復了十成十的妖力,從另一個方向開始搜索這蝙蝠島。

  妖魔已很少見,這天下絕大多數的妖怪都沒有見過妖魔,也不巧的是,李魚在三個月之前,剛剛手撕了一只妖魔,而且,她懷中,還藏有一根翠鳥之羽,這翠鳥之羽簡直就是妖魔指南針,所以,李魚與一點紅就順利的找到了與原隨雲狼狽為奸的妖魔,然後殺了它。

  妖魔一死,死氣立即消失。

  現在,一點紅李魚夫婦二人,也出現在了這洞窟之中,四人虎視眈眈地看著原隨雲。

  玉姣陰森森道:「我要把他撕碎。」

  李魚笑了。

  她道:「冤有頭,債有主,他既然令你受了那麼多的折磨,最後一擊,當然就要留給你。」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原隨雲的臉色,已然鐵青,這四個人還沒抓到他,竟已開始當著他的面去討論如何殺死他,原隨雲的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此時此刻,他竟已怒火攻心。

  原隨雲怒喝一聲,驟然出手!


第98章

  原隨雲已霍地襲來,他的一雙飛袖,就好似是一雙蝙蝠的翅膀一樣,這蝙蝠翅膀,雖不能讓他飛行,卻能讓他殺人!

  此時此刻,妖魔已死、死氣已消、他所豢養的那些怪物們,也都已被吃得干干淨淨。原隨雲唯有他自己。

  可即使只有他自己,他卻也並不灰心、並不喪氣,他懂得三十三種絕世的武功,他還能將這些武功融會貫通,變化出無數招式來,莫說是四個人,就是四十個人來了,他也根本無所畏懼!

  但這無所畏懼,難道是真正的無所畏懼麼?這無所畏懼,或許是因為他終究見得太少、懂得太少。

  一個懂得越多的人,往往越謙遜,因為越是懂得多,就越覺得這宇宙浩瀚無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隨雲建立了一個如此龐大的罪惡之國,在這國裡當著高高在上的蝙蝠公子,他早已習慣了輕輕松松的掌握生殺大權,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是如此。

  可是他卻從來都沒有和妖怪真正的打鬥過的。

  此時此刻,他已降龍伏虎之姿,先是朝著一點紅擊出,一點紅急退,不正面扛下這一擊,鋒利的劍鋒又一個及其刁鑽的角度刺出,殺氣卻被抑制的近乎沒有。

  這原隨雲的腦後,卻好似長了眼睛一樣,貼著劍鋒刺過,玉姣的利爪已從背後襲來,凶獸做事,一般都是非常簡單直接的,她說要把原隨雲撕碎,每一招每一式,就都帶著一往無前的凶狠。

  簡而言之,就是莽。

  原隨雲使出了武當的「流雲飛袖」,一袖便擊中了玉姣的心口。這流雲飛袖,看似是飄飄然如仙似得招式,其實綿長的內力,早已藏在袖中,若是被這招式擊中,五髒六腑都得受重傷,就算不死,也是個殘廢了。

  可是鮫人公主玉姣,卻一點兒事都沒有,被那飛袖擊中,非但不曾後退,反倒是怒喝一聲,撲上前來,一爪朝原隨雲面部擊去。

  原隨雲急急後退,堪堪躲來,身後卻是還有兩個人,楚留香也出手了,而那一直沒有動手的吸血姬李魚,並不擅長這樣的戰鬥,於是就只是立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原隨雲。

  但這並不是說她不動手。

  原隨雲的動作很難捕捉,因為他實在是個非常迅捷之人,李魚的妖火,已不能保證一定燒得到他。

  這可真是難辦得很。

  三人與原隨雲纏鬥起來,原隨雲雖然懂得三十三種絕世武功,但是有玉姣不斷的在消耗他的體力,他已開始顯現出了一些疲態,楚留香與一點紅,正是在他這疲態之中見縫插針。

  一點紅的劍上,已染了鮮血,這血是原隨雲的血,雖然未曾殺了他,卻也讓一點紅的心中十分快意。

  原隨雲一邊與他們三個人打鬥,一邊卻說:「原來你們喜歡這樣子一齊上。」

  這話他剛剛不說,是因為剛剛他並不覺得自己會輸;而如今他已感到了敗勢,所以就用這話來激楚留香。

  誰成想,楚留香不說話,一點紅卻說話了,他只陰森森道:「今日要你去死最重要,至於旁的,你原隨雲還有臉面說什麼光明正大?」

  他呸得唾了一口,已表達自己對原隨雲的不屑。

  原隨雲已無法保持淡然的神色,他那雙空洞的雙眼之中,竟然也反射出了某種瘋狂的神色。

  原隨雲厲聲道:「今日既然要死,你們四個,便都要與我陪葬!」

  說著,他忽然衝天掠起,兩袖寬大,如同一只暗夜中的蝙蝠在飛。

  他落在了高台之上,剛剛他一直都待在這裡,這裡是整個石窟的最高點。

  原隨雲忽道:「你們或許不明白,但是一個成日裡只做壞事的人,的確會有一種顧忌,那就是假如東窗事發該怎麼辦。」

  楚留香不動聲色道:「哦?」

  原隨雲狼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惡毒的笑容,道:「那當然是將所有人一起埋葬。」

  一點紅嘶聲道:「你……!」

  原隨雲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此處就是機關,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有鮫人公主,我怕是殺不了你們的,不過不要緊,只要我摁下機關,福天洞地瞬間塌陷,我們會被一起埋在這裡,死在這裡!」

  他哈哈大笑著,石窟裡回蕩著他詛咒般的回音:「死在這裡……死在這裡……」

  除此之外,整個石窟裡都沒有聲音,原隨雲事不宜遲,不願在耽擱時間,正要摁下機關,卻忽然感到身上在灼燒。

  ——沒錯,灼燒。

  他甚至沒有感受到熱,但身上竟已開始被灼燒,劇烈的疼痛,使得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妖火,這是妖火!

  本來,李魚作為一個不懂武功的妖怪,其實很難定位到原隨雲的動作的,他動得的確非常快,而且難以預測下一步的行動,與一點紅他們纏鬥在一起時,李魚總害怕誤傷友軍,故而一直難以放出妖火。

  但誰知這原隨雲,竟忽然自己跳上了最高處,像個靶子一樣的站著,李魚心裡都快笑裂了,楚留香與一點紅十分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語的拖延時間,李魚就趁著這空當,一氣放出妖火。

  幽藍的妖火碰到物之後熊熊燃燒,轉瞬之間,原隨雲就已被那妖火所吞噬,這難以言喻的劇痛,簡直能讓人發瘋,原隨雲痛苦的慘叫起來,終於也嘗到了玉姣曾被火燒之後的感覺。

  饒是如此,他仍是瘋狂的要命,拼勁最後一絲力氣,要去摁下那機關,他倒在地上,盡力伸出手要去觸碰機關,在他觸碰到機關的那一秒,他的手卻忽然化成了灰,掉在了地上。

  原隨雲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不住的咒罵著楚留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李魚放出的妖火並沒有那樣的足,否則原隨雲會在一瞬間就被燒成灰,連叫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但李魚一想到自己在此地看到的那些被殘害的女人,就忍不住要折磨、報復原隨雲!

  原隨雲的身上,皮膚都已被燒穿,露出半個森森的頭骨來,可他竟然還活著,徒勞的打滾,好像想要熄滅身上燃燒的妖火一般,忽然,他自高台之上落下,這高台,足足有七八米高,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渾身的骨頭都被摔斷,慘叫聲已漸漸熄滅。

  李魚問玉姣:「你還要去撕了他麼?」

  玉姣冷冷地盯著原隨雲,道:「不必了,這樣看起來似乎已很不錯了。」

  李魚笑了笑。

  她打了個響指,妖火熊熊燃起,瞬間將原隨雲吞沒,就連一具屍骨,都留不下。

  這在黑暗之中興風作浪的蝙蝠公子,無爭山莊的少主原隨雲,就這樣永永遠遠的消失在了人世間。

  而替他提供了便利的那只妖魔,已被李魚所消滅,玉姣身中的陰寒之氣之中,藏有這妖魔的一縷死氣,故而久久不滅,如今,妖魔已死,死氣已消,陰寒之氣也慢慢地散去了。

  玉姣只覺得身上輕快的不得了。

  但是楚留香顯然是沒有那般輕快的,他上身精赤,古銅色的皮膚之上,有許多新鮮的傷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風流倜儻的楚留香,竟也有這麼一天。

  玉姣嗚的一聲抱住了他,卻是不敢抱得太緊,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楚留香,眼眶還有點紅。

  剛剛面對原隨雲時的那種凶性、那種殺氣,已全然從她身上褪去了,如今的玉姣,又是那個又嬌又可愛的女孩子了。

  ……不,不能說是女孩子,應該說,是楚留香最喜歡的,他可愛的妻子了。

  楚留香垂下了頭,溫柔地看著玉姣。

  玉姣的眼裡,也似乎寫滿了心痛。

  楚留香卻並不在意那些傷口,他甚至還輕松地笑了起來,摸了摸玉姣地臉,問玉姣:「你現在餓不餓?」

  玉姣眨了眨眼,沒明白。

  楚留香嘆道:「我身上這麼多傷口還在流血,好歹不能浪費。」

  玉姣:「……」

  玉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楚留香逗笑了玉姣,嘴角也忍不住翹了起來。

  他垂下頭去,在一片幽藍色星海的照耀之下,親吻了自己的妻子,玉姣仰起頭,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眼睫也在輕輕地顫抖。

  而他們身旁,李魚也已投入了一點紅的懷抱,這冷漠殘忍的殺手,眼中也已出現了一種極其柔軟的柔情來,他緊緊地抱住了李魚。

  石窟之內,仍然是黑暗的。

  在通向外界的道路之上,死了好多好多的人,這些人都是前來蝙蝠島上享樂的賓客,卻不想,最後竟死在了怪物的嘴下。

  但這裡的確還有很多活人,那就是被原隨雲擄來的,那些無辜可憐的女孩子們。

  這裡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像可憐的關瑩一樣死在這裡。每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裡,都是一個絕望的、破碎的靈魂。因為原隨雲看不見,他就一定要殘害這些可憐的女孩子,令她們的眼睛也全都看不見。

  好在原隨雲已經死去,她們終於也可以從牢籠之中解脫出來。只是身體上的牢籠容易解開,心靈上的牢籠,卻又不知多久才能解開呢?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楚留香等人能做的,也只有將她們救出牢籠一件事。

  夜色已又降臨。

  怒濤卷礁,泛起潔白的浪花,在月色的照映之下,海面呈現出一種神秘的深藍色,楚留香懶洋洋地坐在岸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的妻子玉姣則靠在他的懷裡。

  此時此刻,玉姣已不受那陰寒之氣的桎梏了,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再蒼白,透出一種瑩潤的潔白來,看上去十分健康,倒是楚留香,被那個叫易之白的女人給打得遍體鱗傷,實在很是狼狽。

  玉姣把下巴擱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一樣的搭在他身上,而楚留香呢,也伸手,把自己可愛的妻子攬在懷中。

  烤魚的香氣已從旁邊傳來,原是野外生存小能手一點紅,已升起了篝火,烤起了魚,這蝙蝠島的福天洞地之中,還藏著許多陳年大曲,此刻也都便宜這他們。

  甚至這裡還有很多昂貴的香辛料,一點紅就順勢用這些香辛料來烤魚了。

  烤魚發出了誘人的香氣,兩面的魚皮都已被烤出了微微的焦褐色,表面的油脂在篝火的炙烤之下滋滋的響,魚尾巴都被烤的脆脆的,可以直接吃。

  只可惜,他這般好的手藝,李魚是吃不到的了。

  玉姣自來了岸上,就愛上了這種熱食,她窩在楚留香懷裡,目光卻止不住的望向一點紅……手裡的烤魚,好像自己這英俊又強壯的丈夫,完全比不上那一口焦脆脆的烤魚一樣。

  一點紅早都注意到這目光了。

  說真的,他能看的出來楚留香是喜歡玉姣的,卻沒想到,僅在船上那幾天的功夫,楚留香竟就已玉姣結了連理,可見他的確是對這位鮫人公主喜歡到了極點。

  但是,這位公主的性格未免太像小孩子,又懵懂、又天真,對著原隨雲說狠話的時候,都有一種奶凶奶凶的感覺。一點紅心想:楚留香,你幾歲,你真的不會有誘哄的罪惡感嗎?

  不過一點紅作為一個不喜歡講閑話的鐵血直男,也絕不會把這話說出來的,他見玉姣的眼神實在太過直白,就沉默地先遞給了她一條烤魚。

  玉姣就差歡呼起來了。

  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在看見楚留香那雙含笑的雙眸時,又有點猶豫地把烤魚遞過去了,道:「你吃,補補身子。」

  楚留香:「……」

  楚留香道:「玉姣,對丈夫,補補身子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妙的。」

  玉姣不懂,歪著頭道:「為什麼?」

  楚留香含笑不語,也咬了一口烤魚。

  幾天之後,他們乘著原隨雲留下的船,回到了中原。

  他們幾個本來倒是也沒那麼需要坐船的,只是這些被原隨雲殘害的可憐女子們卻是要帶回去安頓的。

  聽聞楚留香歸來,海老大又驚又喜,卻又心懷愧疚,實在不敢見他。

  楚留香親自找上門去。

  他實在是個寬容的好人,即使海老大曾在蝙蝠公子的授意之下叫他去找柳無眉夫婦,但這不是什麼原則性的錯誤,楚留香沒有怪罪海老大,但卻要求海老大為他做一件事情。

  海老大自然一口答應。

  楚留香要求海老大去安頓那些被原隨雲殘害的可憐女子。

  這些女子,已失去了眼睛,更可怕的是,她們之中有許多人,即使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卻也絕不願意回去,因為她們知道,回去之後的日子,一定也生不如死。

  她們只想靠著自己這一雙手,即使是浣衣也好,相互扶持著活下去。

  楚留香敬佩她們,卻也不得不擔憂她們的未來,於是便來拜托海老大。

  海老大在東南沿海,勢力極大,只肖照拂一二,就沒有人敢找這些女人的麻煩了。

  海老大自然一口答應,他本就對楚留香心懷愧疚,如今,能為香帥做一些事,也算是讓他自己心裡能好過一點。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而之後,楚留香與玉姣,也辦了一場婚禮。

  這是一場很簡單的婚禮,地點就在他的小船之上。

  他的客人並不太多,只有李魚一點紅夫婦、他的三個義妹、還有他最好的朋友,胡鐵花與姬冰雁。

  胡鐵花與姬冰雁這兩個人,是楚留香年少之時最好的朋友,只是後來,姬冰雁去了蘭州,做起了生意,而胡鐵花也走得不知道去了哪裡,多年之後,這竟是第一次聚首。

  至於為什麼聚首……那是因為,楚留香要結婚這消息,簡直比枯梅大師要還俗聽起來還更驚悚一些,胡鐵花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還以為楚留香是被哪個女魔頭所挾持了,或許是因為這女魔頭挾持了蘇蓉蓉三人,才換得楚留香就範的?

  對此,姬冰雁只翻了個白眼,沒有對小胡的高見發表任何看法。

  直到見了玉姣之後,胡鐵花終於相信,楚留香這一回,是真的收心、真的栽下去了。

  玉姣穿著紅衣裳,卻不帶紅蓋頭,坐在位子上,也不穿鞋,晃著兩條腿吃果子,楚留香就坐在她的身邊,也是一席紅衣。

  這是一場非常簡單的婚禮,簡單到,大家只需要坐在一起吃個飯就是了。

  玉姣也叫了她的朋友(手下)們來。

  胡鐵花在胡吃海喝的時候往後一靠,忽然感覺自己碰到了什麼軟乎乎糯嘰嘰的東西,轉頭一看,一只水母居然漂浮在空中,用自己長長的觸手卷了一杯酒,要和胡鐵花碰杯。

  胡鐵花:「……」

  胡鐵花估計被嚇得不輕,神情麻木地和水母喝完了酒。

  水母噗嘰一聲又跳回海面了,順著洋流飄走了。

  奸臣魚謙虛的日子就不是很好過了,他還當著正經駙馬的面說什麼漂亮的人類男子奴隸之類的話呢……現在看見鮫人公主這麼喜歡這個人類,他簡直恨不得直接學翻車魚飄在水面上裝死。

  楚留香的小船漂在海面之上,明月如玉盤,高潔的掛在夜空之上,為這艘充滿歡聲笑語的小船渡上銀光。

  平靜的海面上,忽然有大魚越過,劃破了海面。被劃破的海面泛出藍綠色的星光,這是無數蜉蝣生物所形成的奇景,鯨魚在遠處,忽然發出了一聲優美的長鳴,無數魚兒繞著這艘小船游動,好似在為海中霸主的婚禮在道賀。

  玉姣又在喝酒了。

  不過與上一次不同的是,她喝的是甜甜的葡萄酒,帶著果香與微醺的酒氣,楚留香也很是喜歡。

  不過,楚留香可以千杯不倒,玉姣公主卻並不可以,玉姣公主只喝了幾杯,就軟乎乎地窩在了楚留香的胸膛之上,用手指拽著他的頭發玩。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玉姣也抱著他笑了。


第99章

  幾百年後。

  這是一個私人海灘,海岸線綿長,金黃色的沙灘之上,有金色的陽光照射下來,照的海面碧綠,清涼的浪花不斷的被衝上沙灘,然後又緩緩地退去,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一個男人正躺在沙灘之上曬太陽。

  這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他的身材勻稱,肌肉緊實有力。他的眼睛很深邃,五官的輪廓也很深,若不笑時,這男人看起來便有些冷酷,令人心驚。

  他是松弛的,也是溫柔的,他雖然已一種懶洋洋的姿態在曬太陽,整個人卻看起來優雅的像一個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世家公子,風度翩翩。但他卻又是冷靜和沉穩的。

  這個男人,明明看起來年紀不算大,但為什麼卻好似已活過了很久,見過了很多世面的樣子呢?

  這個男人,當然就是楚留香,他的確是有一番奇遇的。

  當年,他為了救玉姣,稱作海闊天的船前往蝙蝠島,那艘船在半路上就沉了,沉船之際,他的妻子玉姣,把自己頸子上帶的一串珍珠項鏈摘下來,塞在了他的手上。

  那一串珍珠項鏈,是玉姣送給他的第一件東西,楚留香十分珍惜,一直帶在身上。

  鮫人公主的項鏈,當然不可能是什麼平凡之物,但是玉姣當時記憶喪失,也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那是海底晶宮鮫境之中純淨的鮫人妖氣所化作的結晶,楚留香隨身攜帶,竟使得自己的體質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成了一種半人半妖的生物,從此擁有了長久的時間。

  所以,他的確是活過了很久很久的。

  這時,海面之上,忽然浮出了一個腦袋,一個身姿妙曼的女人慢慢地游了過來。她漆黑的長發垂下,像是緞子一樣落在她瑩潤潔白的肌膚之上,她赤著腳走了過來,忽然就倒下去,倒在了楚留香的懷裡。

  她的頭發上甚至還沾著海藻。

  她說:「那個小黃鴨玩具,怎麼一直不停的往海面上飄,我都沒法帶回晶宮去玩。」

  ……幾百年過去了,玉姣竟還是如此孩子氣。

  但她又有什麼理由去長大呢?她在海中,本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財富與權勢,沒有人敢與她作對,她在岸上,又擁有幾個真心為她好的好朋友,還有全世界最英俊、最溫柔的丈夫,如此情況之下,她有什麼必要去長大呢?

  其實是沒有的。

  所以她就一直這樣,快快樂樂的游戲,快快樂樂的與楚留香一起廝守著,他們在這片海灘上,有一棟大房子,在海裡不想呆了,隨時可以回來。

  楚留香一把摟住了她,笑道:「我等你好久了,還沒玩夠啊,我的玉姣公主?」

  玉姣搖頭晃腦地道:「你是不是都快曬脫皮了。」

  楚留香道:「是啊,可我又實在懶得動。」

  他渾身都充滿了陽光的熱度,玉姣窩在他懷裡,用纖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著楚留香的胸膛,楚留香懶洋洋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玉姣卻對著他吃吃地笑。

  她在楚留香耳邊道:「你知不知道,秋星最近出事了。」

  楚留香道:「什麼事?沒聽他們提起過。」

  玉姣悄悄道:「她一直無精打采,整日凄厲的叫,脾氣還變得很不好,總是追打傅紅雪,傅紅雪不跑,乖乖讓她打,她還不滿意嘞。」

  楚留香:「……」

  楚留香道:「春天到了。」

  玉姣道:「所以秋星和傅紅雪今年都不來我們這裡玩了,他們躲在自己的屋子裡都不肯出來。」

  楚留香忽然側頭看她,玉姣的藍眼睛亮晶晶的,一閃一閃地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好玉姣,難道你們鮫人也會身子不好?」

  玉姣道:「那倒是沒有。」

  楚留香伸手,撫了撫她嬌嫩的臉龐,又笑:「最近的太陽倒是很大,我暫時也不想出來了。」

  玉姣看著他笑。

  楚留香也笑:「我也想躲在屋子裡不出去,玉姣公主,最近就別回海底玩了吧?」

  玉姣道:「那你是不是要好好陪我玩?」

  楚留香噗嗤一聲直接笑出聲來,道:「等一等,你不要說這種話,難道我之前沒好好陪你玩麼?我這丈夫做的這麼失職?」

  玉姣撒嬌一般地窩在了他懷裡,在他耳邊道:「沒有嘛,你最好了,我最喜歡你啦。」

  楚留香就把她整個橫抱起來,一步一步的回屋子裡去了。


陸小雞X垂耳玉兔精

第100章

  百年之後,楚留香、一點紅、傅紅雪等人,都早已成為了傳說之中的人物,他們的故事,也都已塵埃落定。然而,紛紛擾擾的江湖卻是永遠不會寧靜的,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愛恨嗔痴。

  百年之後,江湖上亦有奇俠,亦有奇事。

  此時此刻,陸小鳳正躺在屋頂喝酒。

  他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卻長著四條眉毛。

  這多出來的兩條眉毛,就是他的兩撇胡子,這兩撇胡子,簡直比他的眉毛還要修整的更整齊。無論是誰見了他,都知道這個男人喜歡他的胡子簡直勝過了其他,所以,也有很多人,都想把這兩條多余的「眉毛」給剃下來,好看看他的反應。

  有這種想法的人,自然不會是他的敵人,他的敵人還沒這麼無聊。

  有這種想法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作為一個有趣到無聊的人,他的朋友通常也有點子無聊,就連看上去最出世、最遺世獨立的劍神西門吹雪,也偶爾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去看他的胡子。

  所以可以說,陸小鳳一直都在打一場「胡子保衛戰」。

  在不久之前,他剛剛打贏了一場胡子保衛戰,對手是他的另一個好友,號稱「偷王之王」的司空摘星。

  他們打賭誰先翻完一百個跟頭,若是陸小鳳輸了,就得把他的胡子剃了,為此,司空摘星苦練了一個月的翻跟鬥。

  ……也是沒誰了。

  不過,陸小鳳還是險勝。

  這一回,他倒是不想讓司空摘星去泥地裡給他抓泥鰍了,畢竟泥鰍那種東西,吃起來還挺麻煩。

  他突發奇想,要司空摘星在樓下這家茶樓裡連說一百個故事,這可真是殺人誅心,一百個故事,得說到司空摘星嗓子冒煙。

  不過這兩位打賭,倒是從來都沒有食言過,於是赫赫有名的偷王之王,就被迫易容成了一個說書先生,手裡提著一斤胖大海泡的水上了台,從早講到晚從晚講到早。

  他說書的內容,就是一些江湖上的一些傳聞,比如百年之前的傳奇殺手一點紅,是怎麼樣為一個閉月羞花的大美人背叛了師門差點死去,最後和美人終成眷屬;再比如那風流浪子楚留香,最後竟為一個神秘的胡姬歸隱,從此消失在海上。

  當然了,這些故事都是不知道被講過多少回的老掉牙故事了,司空摘星不喜歡講這種,他喜歡自己魔改二創,比如說,在講那單挑了公子羽的魔刀傅紅雪時,他就把一出好好的虐戀情深非改成替身文學不可。

  說那傅紅雪在年少之時有一個愛人秋星,後來秋星死在他的懷中,傅紅雪孤獨追凶十八載,在某日突見一個與曾經的愛人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名叫秋秋,傅紅雪見了秋秋,心中大震,喝得大醉。醒來後,他竟發現秋秋臉上帶著淚痕,躺在他的身邊,原來,他在大醉之後,把秋秋當做了曾經的愛人秋星……

  然後就是那種我愛你你愛我你把我當替身我不愛你你不愛我噫我突然發現我最愛的還是你的把戲了……聽得屋頂上的陸小鳳直撓頭,心道:這司空摘星是不是晉江書局出的話本子看得太多了,才改出了一段這種玩意兒?

  不……或許他只是為了報復陸小鳳。

  陸小鳳聽得腦殼疼,干脆躺平喝酒。

  他喝酒的姿勢也很奇怪,他就這麼端莊的躺在全是瓦片的屋頂上,端莊得像是躺在棺材裡一樣,他雙手交疊,規規矩矩地放在胸膛上,交疊的雙手之中,握著一個酒壺。

  他分明連動都沒有動,但酒壺裡的酒,居然自動就從壺嘴之中流出一道拋物線,直直的送進了陸小鳳張開的嘴巴裡。

  他是在使用內力去催動酒液,才會造成如此奇觀。

  這倒真是件殺雞用牛刀的奇事。

  不一會兒功夫,一壺酒就進了陸小鳳的肚子,他很是滿意地打了個酒嗝,還咂咂嘴,回味一下這壺美酒的滋味。

  他其實不是一個五官棱角分明的人,臉上反倒是稍微有一點肉,這樣咂咂嘴的時候,側臉上就會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倒是讓這英俊的男人也顯出了幾分可愛和自得來。

  他忽然懶洋洋地說:「我還要酒。」

  一個人陰森森地道:「酒沒有,人中白管夠,你要不要?」

  陸小鳳就睜開了一只眼睛。

  司空摘星扮的說書先生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

  不過,他嘴雖然很賤,但是手上倒是還真的拿了一壺酒。

  陸小鳳道:「你的一百個故事講完了?」

  司空摘星道:「講了九十九個。」

  陸小鳳挑眉:「那剩下的那一個呢?」

  司空摘星道:「現在不正要講麼?」

  陸小鳳道:「這故事只能講給我一個人聽?」

  司空摘星道:「確實。」

  陸小鳳道:「為什麼?」

  司空摘星道:「因為聽見的人太多了,來攪和我事情的人就太多了。」

  陸小鳳的唇邊,忽然蕩起了一抹微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那你說來聽聽?」

  司空摘星道:「求我。」

  陸小鳳:「……」

  陸小鳳面無表情,「嗒叭」一聲躺下,繼續喝酒。

  司空摘星也不著急,他也坐在了屋頂之上,吹著小風,喝著小酒。

  半晌,陸小鳳忽然又一下子做了起來,板著臉道:「快——點——說——」

  司空摘星哈哈大笑,道:「你這人的好奇心,怎麼像只貓一樣,看見毛線球就要上去撥一下。」

  陸小鳳面無表情地道:「說好要講一百個故事,你莫非要食言?」

  司空摘星道:「哼,你什麼時候見我司空摘星食過言?」

  陸小鳳就盯著他看。

  司空摘星一笑,開始給陸小鳳講這最後一個故事。

  這不是一個故事,這是一件真事,一件就發生在最近的真事。

  誰都知道,蘇州城裡有一位美人,號稱天下第一美人。

  此人就是蘇州谷家的女兒,閨名叫做谷星陸。谷家是做綢緞生意的,後來這聲音越做越大,做成了皇商,江南十家綢緞莊,竟有八家都是他們家開的,足見其富貴。

  而谷家的女兒谷星陸,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卻從未有人見過她。

  一個相貌不知的女人,又是怎麼成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呢?只是據說某一位俠客,只見了帶著帷帽的谷家小姐,便被她那絕妙的身姿、婀娜的步伐所深深地吸引,不由傳出「第一美人當是如此!」的感嘆。

  也不知是怎麼找,這名頭居然越傳越大,越傳越響了。

  一個美人,一旦名聲遠揚,就很容易招來麻煩,谷小姐的名頭這樣大,自然也招來了許多賊人,他們趁夜闖入谷家,只為一探究竟,其中縱橫江浙一帶的采花賊柳葉眉也是其中一人。

  當然,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死了。

  那采花賊柳葉眉,據說輕功十分了得,他橫空出世不過一兩年,就已害了幾十位黃花大閨女。那個時候,神侯府派出了三爺追命去追捕他,卻不想,就幾天功夫,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采花賊柳葉眉,居然就死在了谷府之中。

  從此之後,這位谷大美人之美,就更像是江湖之中的一個秘密了,一個危險但甜美的秘密,令人趨之若鶩。

  縱橫江湖的陸小鳳自然也聽過這件事。只是他實在是覺得,冒著生命危險闖進別人的家裡,去女人的閨房裡看一眼女人的真容,實在是一件極其吃飽了撐著的事情。

  對美人,陸小鳳是有興趣的,但是對這種藏在深閨之中,不是很瀟灑的美人,他就有點避之不及了。

  畢竟這種美人一般都有些奇怪的規矩,比如說什麼看見真容要麼娶她要麼去死之類的規矩。

  陸小鳳興趣缺缺,道:「所以呢?難道你也想學那采花賊柳葉眉?」

  司空摘星道:「我司空摘星是那種人麼?」

  陸小鳳翻了個白眼。

  司空摘星道:「最近,那谷小姐好像要入世了,她家裡丟了一件寶貝,遍尋不得,於是,這位谷大美人就要向全天下的英雄發布英雄令,只道是,誰能幫她尋回這件寶物,她就……」

  陸小鳳搶著道:「我懂,她就以身相許,嫁給此人。」

  司空摘星道:「她就給這個人一個機會吻一吻她的腳。」

  陸小鳳:「……」

  陸小鳳叫道:「就這?就這?!」

  司空摘星冷冷道:「就這!」

  陸小鳳道:「……難道會有人願意去?」

  司空摘星不說話。

  陸小鳳道:「等等,你是不是要去?」

  司空摘星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覺得呢?」

  陸小鳳:「……難道你沒見過女人?」

  司空摘星道:「真是不巧,我去定了。」

  陸小鳳冷酷地道:「哦,走好。」

  說完這句話,他就重新躺下了,他十分舒服地躺著,搶了司空摘星的酒喝,還用兩只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海豹拍肚皮,愜意地要命。

  司空摘星道:「有人要我把她偷出來。」

  陸小鳳海豹拍肚皮的手忽然停下了,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你說什麼?」

  司空摘星道:「就是這樣,若是被我偷出來,這位谷大美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陸小鳳道:「那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我不能說。」

  陸小鳳道:「你被威脅了?」

  司空摘星道:「無可奉告。」

  陸小鳳道:「你不想害人性命,又不能違抗此人說的話,所以才把這件事告訴我,要我去查出其中的關鍵來,把這位可憐的谷大美人救下來,是不是?」

  司空摘星道:「隨你怎麼想。」

  陸小鳳道:「這江湖上,能威脅你的人實在是不多,這位谷大美人,怕是已被卷入什麼很大很大的陰謀之中了。」

  司空摘星剛剛的話還很多,此刻卻好似是老僧入定一般,再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了。

  陸小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伸手指了指司空摘星,道:「好你個猴子,使出這種手段來,難道我陸小鳳是什麼正義的大英雄不可,非要千裡迢迢的跑到蘇州去?」

  司空摘星搖頭晃腦道:「你雖不是個大英雄,卻是一只被好奇心害死的小花貓,我的毛線團已經拋出去了,接不接隨你吧。」

  說完,他就大搖大擺,揚長而去。只留下陸小鳳一個人坐在屋頂上。

  陸小鳳歪了歪頭、撇了撇嘴,忽然自屋頂之上掠下,輕輕松松、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他手裡還提著一個空的酒壺,就這麼慢悠悠、輕松松的進了酒館。

  此地的酒是真的好。

  他一個人喝酒,也喝得有滋有味、開心極了。直到後半夜,才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在此地的居所——也就是客棧的一間房,他包了半個月。

  陸小鳳醉醺醺地推門進去。

  一進門,他就已感覺到了不對。

  因為那張本來屬於他的榻上,躺著一個人,一個白衣的美人。

  ……絕世美人。

  美人漆發如雲,散落在他的榻上,她側著頭,瑩白的脖頸纖長、優美,又顯得有幾分脆弱……她毫不設防的躺著,身上有三分酒氣,原是一個不勝酒力的美人喝多了酒,正斜斜地歪在榻上呼呼大睡。

  而她的臉……

  陸小鳳見過許多好看的女孩子,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美人,的確擁有一張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一張臉。這是一種如同純潔羔羊一般的美麗面容,好似柔軟而脆弱,動人卻易碎。

  這一種女人,往往就是最容易使男人心動的那一種女人。

  陸小鳳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很容易心動的男人。

  所以此時此刻,他不僅沒轉身出去,反倒還鬼使神差地往裡走了一步。好似一只對小白兔虎視眈眈的大灰狼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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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如此美好的月色、如此動人的月夜,一個陌生的絕世美人醉倒在你的房間裡,你的心會不會癢癢的?

  陸小鳳是個男人。

  他不僅是個男人,還是男人裡最風流、最多情的那一種。江湖之中,已不知多少女人曾罵過他是禽獸、是畜生,但這並不代表,他是柳葉眉那樣的真禽獸、真畜生,女孩子那樣罵他的時候,往往都是帶著一種甜蜜的嬌嗔的,是帶著一種不一樣的意味的。

  這足以證明陸小鳳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但陸小鳳卻也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越漂亮的女人,往往意味著越大的麻煩。而一個主動上門的絕世美人,通常情況之下,意味著這背後有危險。

  理智上來說,陸小鳳應該立刻跳起來轉身就走,不過是多讓掌櫃的再開一間上房的事情而已,這並沒有什麼,他又不是沒錢。

  可他的那一雙腿,卻好似陷進了流沙之中一樣,杵在哪裡,動也不動。而他那雙神氣的眼睛,也一眨都不眨的盯著臥榻之上的美人。

  他忍不住想,若這裡是個花園,這美人醉臥芍藥花,又是怎麼樣一副動人的美景呢?

  床幔在夜風之中飄動,讓這美人酣睡的面容看不太清楚,陸小鳳忍不住想要靠近,去看一看這位美人的真容。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又提起手裡的酒壺給自己灌了一口,這才一步步的朝那美人走去。

  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或許是對美人的一種不敬。

  他站在床榻邊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純白的美人。

  她睡得正香,臉上泛起了一種醉人的酡紅色,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夏夜雖涼爽,但是喝了酒的人,總是很容易感到悶熱的,這美人也不例外,她睡得不是很舒服,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焦灼的薄汗,將她本來就不甚整齊的碎發黏在臉上,倒是讓她呈現出了另外一種美感,一種……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美。

  她看上去真的很柔弱、很柔弱,柔弱到令人忍不住去想,她為什麼會出來喝酒呢?

  這樣柔弱純潔如玉兔一般的美人,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才會放任自己醉去呢?

  陸小鳳忍不住伸出手,撥開了她額前的碎發,像是一個親昵又體貼的情人一樣。

  就在這時,這美人忽嚶嚀一聲,似乎有要轉醒的意思。

  陸小鳳雙手抱胸,竟然毫不客氣的直接坐在了床榻的邊緣,就這麼等著她醒過來。

  美人幽幽轉醒,睜開了那一雙如秋水一樣的眼睛。

  她的眼睛也是極美的,卻不是那種顧盼神飛的明艷。她的眼角微微向下垂,眼眶有些紅。

  她的雙眸並不是全然的明亮,而像是帶著一層惹人憐愛的水汽一樣……用這樣的眼神去看某個男人一眼,那男人的半邊身子不酥了,那才怪呢。

  她好似還猶在夢中,根本沒看見陸小鳳,嘴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她的聲音也是又嬌又軟的,好似一只兔子的柔軟可愛的皮毛,軟乎乎、嬌怯怯。

  ……簡直無一處不美。

  陸小鳳順手就拿過了茶壺,在茶杯裡到了一杯水,遞到了她的唇邊,懶懶道:「喏,水。」

  美人似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屋子裡是有人的。

  她微微一愣,朝陸小鳳看了過來,陸小鳳的嘴角上揚,也正在看著她,他一不說話,二不解釋,好似他們根本就不是陌生人,而是一種十分熟稔的關系一樣。

  陸小鳳一向都是有這種魔力的。

  他很英俊,英俊的男人好似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距離感,但陸小鳳卻不然。他是個相當神氣、相當可愛的男人,他若是想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絕不會去討厭他的,即使只是第一次見面,也很難有人會拒絕陸小鳳。

  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給這美人喂水喝,這美人呆呆地愣了三秒鐘,然後真的低下頭來,去噙那水杯裡的水,陸小鳳十分貼心,將杯子微微的傾斜,好叫她能夠更容易的喝到水。

  她喝水的樣子卻實在可愛的很,嘴巴一動一動的,小巧的鼻尖也一抽一抽的,不太像人,倒像是陸小鳳小時候養過的小兔子似得。

  ……至於那只小兔子的下場嘛,一不小心跌死了,被陸小鳳烤來吃了。

  半杯水喝盡,美人才抬起頭來,她揉了揉眼睛,把眼角揉得更紅、更惹人憐愛了些,然後又忽然大大的打了個哈欠,舔了舔自己的手,好似立刻要臥倒睡覺。

  ……啊這!

  這可真是太不見外了!而且為什麼要舔自己的手呢?好奇怪。

  陸小鳳板起臉,道:「陌生男人遞給你的水,你也敢喝?」

  美人歪了歪頭,一雙剪水秋瞳就這樣軟乎乎的望著陸小鳳。

  她簡直已睡懵了,這句簡單的話,她都思考反應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道:「……好像是哦。」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

  他有些悠閑的坐在榻上,背靠著臥榻,一條腿曲起,拿著酒壺的那條胳膊十分隨意的搭在膝蓋上,手上一晃一晃的,連帶這那酒壺也一晃一晃的。

  他道:「想不到還是一位呆美人。」

  一個陌生男人在她睡覺的時候出現在了這屋子裡,這美人卻好似完全沒有被嚇到,她又揉了揉她的眼睛,好似很困倦的樣子。

  她「啪嘰」一聲,整個人又摔回了柔軟的床榻之上,側臥著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喃喃道:「你說我呆?我呆麼?」

  語氣像是嬌嗔。

  陸小鳳唇角的笑容就越蕩越大了。

  他是個很直接的男人,此時此刻,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了半臥著的美人身上,他的神色之間,難掩興致。對於女人來說,這種毫不顧忌的目光其實是非常具有進攻性,也非常失禮的。

  但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神奇,「失禮」,只要掌握在一個合適的度量之內,就是一種能勾得人心癢乎乎的情趣,太寡淡或者太過度,則會讓人不適。

  陸小鳳從來都沒有練習過怎麼用眼神去勾引女人的,但他就是無師自通了這一點。

  他又給自己灌了一口酒,這才勾著嘴角道:「或許你是故意要走錯屋子的?」

  美人半眯著眼,一只胳膊都耷拉在塌邊,聽到這話,她好似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走錯屋子了。

  她忍不住看了陸小鳳一眼。

  那眼神也是嬌怯怯的,陸小鳳被這雙眼尾下垂的眼睛掃了一眼,就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都已縮緊了,一抽一抽的疼。

  她的雙眼實在是太純潔、太無辜,可是她的嘴唇卻略微有一點點的豐厚,帶著一種嫣紅的色彩,就這樣歪歪斜斜、毫無防備的躺在這裡,總好像有一種引誘旁人去親吻的感覺。

  純潔、干淨的美人,吸引力從來都不在於純潔之上,而在於那種不諳世事的純潔被破壞之後的動人風采。

  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男人的破壞欲。

  陸小鳳也有破壞欲,他的破壞的欲念還十分的可怕,哪個女孩子若是見了,非得哭著罵他禽獸不如不可。

  他的眼神就變了,而在這種眼神之下,美人居然還完全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沒意識到有什麼危險,她下意識的去啃自己的指甲,半晌,她選擇放棄思考,不肯回答陸小鳳的問題,打了個哈欠道:「啊……困死……」

  陸小鳳冷不丁地道:「你不能睡。」

  美人不太明白。

  陸小鳳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這白兔似的美人兒,唇邊蕩出一抹頗具有趣味的笑容,他故意用一種很冷酷的語氣道:「姑娘半夜出現在我的房間裡,我是不是該來一出夜審嬌娘的戲,好好拷問拷問你的來歷。」

  這真是一句殘酷至極的話了,換做是任何一個男人,對一個孤獨嬌弱的女子說出這話,那毫無疑問意味著這女子有的捱了。

  陸小鳳這樣的男人,可從來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但江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說不准的。

  獨自一人行走江湖的絕世美人,若是沒兩把刷子,早不知道被擄到哪裡去了,哪裡還能一個人夜半喝酒,一個人醉醺醺地臥倒在一間房裡呢。

  陸小鳳的心裡癢癢的,有些好奇她的來歷,又止不住的犯欠,這才說出這麼一句殘酷可怕的話來。

  可是她實在是困倦得要命,她喝多了酒,整個腦子簡直就和漿糊一樣,聽陸小鳳嘰裡咕嚕的說了一大堆的話,也沒找到其中的關鍵詞,她敷衍似得嗯了幾聲,好似已馬上就要睡著。

  打擾這樣一位美人的睡夢,真可謂是一種罪過了。

  可陸小鳳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罪過的男人。

  他忽然冷冷道:「我真想一盆冷水把你潑醒。」

  ……美人被這一句話都嚇得清醒了幾分。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眼睛還瞪得有點大,看起來有點委屈,控訴道:「為什麼呢?」

  陸小鳳就忽然笑了。

  一陣夜風忽然吹進來,將陸小鳳頭上的發繩吹了起來,在風中飄揚。這英俊的男人,此刻的眼神卻並算不得明亮,也一點兒不清澈,反倒是有一點暗,有一點危險。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這樣的話,就能讓你的酒醒一醒。」

  美人又放松下來,不住的打著哈欠,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陸小鳳說話:「非要我酒醒做什麼?我一沒害你,二沒打你。」

  陸小鳳淡淡道:「如果你清醒的話,我就能問你一個問題了。」

  美人道:「什麼問題?」

  陸小鳳揚唇一笑,忽然湊了上來。整個人都已將這白兔似的女孩子攏住,他身上那一股危險的酒氣,也就攏住了這嬌軟如白兔一樣的美人。

  白兔美人很是嬌小,她喜歡把自己團成一團,這樣子反倒是讓她更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了,陸小鳳湊上來,只覺得他似乎很輕易就能將她攏入自己的懷中了。

  陸小鳳的呼吸裡,也帶著醉人的酒香氣,他的目光落在了白兔美人那艷紅的紅唇之上,啞聲道:「這樣我就能問一問你,願不願意同我住上一晚了。」

  美人懶洋洋,軟綿綿地翻了個身,好像覺得他很有意思似得,嘴角慢慢地勾起來,半晌才道:「你現在難道不能問?」

  陸小鳳直起身來,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不能。」

  美人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醉還是醒,你現在若是答應了我,明天早上醒來反悔了可怎麼辦?你要是明天反悔了要打死我,我是死還是不死?這可是一筆糊塗賬,不能這麼算的。」

  他只是風流,又不是下流,不喜歡做趁人之危這種事的。

  美人道:「那也是嘛,那不管啦,明天早晨醒來再說吧……」

  陸小鳳:「……」

  陸小鳳板著臉,硬邦邦地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美人的眼睛都已經困得睜不開了,懶洋洋地敷衍陸小鳳:「……嗯。」

  陸小鳳就笑了,湊到她耳邊,仿佛威脅一般地道:「男人都是禽獸,知道麼?」

  美人困得嘰裡咕嚕地說胡話:「……禽獸是什麼?好吃麼……唔,不能吃肉,肉不好吃,還是青菜好吃,花也好吃……」

  陸小鳳:「……」

  這是什麼神秘的信奉素食組織的成員麼?她是尼姑麼?是華山派嗎?看起來也不像啊?

  陸小鳳又笑了。

  他忍不住慢悠悠地道:「禽獸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過小白兔倒是好吃得很。」

  美人:「……」

  美人忽然「噌」的一聲坐了起來,動如脫兔。陸小鳳本來都打算去外間的炕上睡了,看見她忽如其來的動作,整個人都懵了,道:「……怎麼了?」

  美人瞪著他,眼眶忽然慢慢地就變紅了。

  她小巧的鼻尖,也忽然抽動了一下,這一下抽動,好似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開關,陸小鳳再一看她,只見這美人那雙略有些下垂、略有些可憐兮兮的雙眼之中,竟已含了一汪眼淚,她委屈巴巴,忽然控訴道:「……你、你欺負人!」

  陸小鳳:「……」

  你才意識到麼?我都勾引你辣——麼——久了!

  他抽了抽嘴角,正欲說話,卻聽那白兔美人眼淚汪汪,抽抽泣泣地道:「兔子那麼可愛,怎麼可以吃兔子嘛!!」

  說著,竟是嚶嚶嚶的捂臉哭泣起來。

  陸小鳳:「……」

  陸小鳳大腦有點宕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美人都開始真情實感地哭得直抽抽了。

  陸小鳳干巴巴地道:「……我覺得,你可能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不過仔細想一想,如果她真的知道了自己值得是哪一種情況,說不定會哭得更厲害?

  ……在禽獸面前哭,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吶。

  她哭得梨花帶雨,眼角、眼眶都紅紅的,好似受到了什麼極大的委屈一樣,嚶嚶嚶、嚶嚶嚶個不停,她瑩白如玉一樣的面龐之上,也浮起了一層病態的酡紅,好似已恨不得哭得暉過去一樣,若是叫不知情的人來看,還不一定會誤認為陸小鳳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呢。

  ……他倒是想,但是不是還沒征得美人同意麼?

  美人落淚,通常情況之下也是一種美景。

  這種美景,往往能讓男人的心更加的癢,更加的軟。

  陸小鳳的女人緣雖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遇見一些不好惹的母老虎,他要是惹了這些女孩子不開心,她們都不大可能哭的,只有可能趁著陸小鳳不注意,惡狠狠地擰一把他的癢癢肉,或者嗷嗚一口要把他的耳朵咬掉。

  陸小鳳忍不住就湊過來了。

  他輕聲道:「你若是再哭,我就忍不住要抱你一抱了。」

  美人一眨眼,又是一串晶瑩的淚珠掉落,她的眼睫濕潤的要命,並不翹起,好似已被淚水打得很沉重,陸小鳳盯著她這雙剪水秋瞳,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擦一擦眼淚。

  美人就有些呆呆地望著他。

  她道:「為什麼要抱我呢?」

  陸小鳳道:「你哭得這麼傷心,我只能抱著你出去玩一玩,好叫你忘了傷心事。」

  ……不過話說回來,她為什麼要傷心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人的酒好似也醒了一些,她眨了眨眼睛,問道:「那你要帶我去哪裡玩呢?」

  陸小鳳道:「這大半夜的,你覺得什麼地方還開著?」

  美人不假思索地道:「青樓。」

  陸小鳳:「……」

  陸小鳳忍不住挑眉:「……你想去青樓?」

  美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那你為什麼要說!」

  美人歪了歪頭,相當無辜地道:「明明就是你問我這大半夜的哪裡還開門。」

  陸小鳳道:「其實我是想聽你說,這大半夜的,哪裡都不曾開門了。」

  美人道:「那你就當我說了吧,然後呢?」

  陸小鳳:「……」

  他忽然覺得這白兔美人好像也不是一只純潔的小兔子,反倒是有點壞心眼的。

  他道:「這大半夜的,當然只有秋千能玩。」

  美人奇道:「什麼秋千?」

  陸小鳳眨了眨眼睛,忽然神氣的笑了,他不回答,只是問:「你要不要試一試?」

  美人冷不丁地道:「求我。」

  陸小鳳:「……」

  你是和司空摘星學的麼?

  陸小鳳板起了臉,道:「我帶你出去玩,你還要我求你,你還是不是人吶?」

  美人又可憐兮兮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可是是你先惹我不開心的,你活該!」

  她說話軟糯糯的,即使是在蠻不講理,也只好像是一只小兔子在撅起嘴用腳一跺一跺一樣。

  陸小鳳忽然覺得,或許她本就是一個很懂男人心的女孩子。

  他毫無原則的道:「求你啦。」

  美人就笑了。

  她這一笑,只讓人覺得整個室內都好似已亮起來了,她並不是明艷的大美人,嬌嬌怯怯的,這一笑,她也是抿著嘴的,她的眼睛裡還帶著眼淚,卻被陸小鳳逗笑了。

  陸小鳳也就笑了,他一笑,臉上就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來,美人看著他,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你的臉?」

  陸小鳳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已酥了。

  他嘴上沒把門,啞聲笑道:「或許不只摸摸臉也行。」

  美人如玉般的手就慢慢地伸了出來,陸小鳳只看一眼,就能確定,這只手一定是柔軟得不能再柔軟,攀到背上的時候,說不定連一絲力氣也無,只能徒勞的用修剪的很整齊的指甲去留下一下不痛不癢的劃痕。

  然後,美人的兩只手就啪得一聲,結結實實的拍在了他的臉上。

  ……好吧,不僅不是沒力氣,力氣還不小。

  陸小鳳的臉上並不是瘦骨嶙峋的,反倒是有一點點肉感,不是那樣的棱角分明,結果這兩巴掌一擠,猝不及防就給他擠出了一個金魚嘴。

  陸小鳳:「……」

  陸小鳳保持著金魚嘴,道:「這就是你說的摸一摸臉?」

  美人破涕為笑,道:「你真可愛,你叫什麼名字呀?」

  陸小鳳動也不動,用金魚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嘆著氣道:「我就說我遇不到正常的女孩子,姑奶奶,你是不是老虎轉世啊?」

  白兔美人的眼角紅紅的,有些委屈地咬住了下唇,道:「……你說我是老虎。」

  說著,竟又是要落下眼淚來。

  陸小鳳趕緊道:「對不住,姑奶奶,你哪裡是母老虎,你這麼喜歡兔子,分明就是一只白兔美人精嘛,是不是?」

  白兔美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兔子精?」

  陸小鳳:「……」

  陸小鳳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因為我是雞精,大家都是妖精,我就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啦。」

  白兔美人鼻子抽了抽,不滿地抗議:「我身上才沒味道,我最愛干淨啦,而且還很安靜,倒是你們雞精,每天吵吵鬧鬧的,到處走來走去,叫來叫去,真是討厭死了。」

  陸小鳳:「……」

  總覺得好像在內涵他什麼,難道她知道自己是陸小鳳麼?

  陸小鳳:「是是是,對對對,你說得很對。」

  白兔美人又道:「你就是其中最聒噪的一只小公雞,對不對?」

  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整個人似乎都被他逗得很開心,雙眼之中,都好似含了一汪春水。

  哪個男人若是見了這樣的女孩子還不心動,那他要麼是個和尚,要麼是個太監。

  剛不巧,陸小鳳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太監。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這白兔似得美人兒,眼神直白的連一丁點掩飾都沒有,對著她慢慢地勾起了嘴角,而這美人看著他,也慢慢地勾起了嘴角,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

  一個愛哭又溫柔的女孩子。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個溫柔又愛哭的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司空摘星上了身,道:「求我。」

  陸小鳳從善如流:「求你啦。」

  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若是他犯起混賬來,簡直能氣得人心肝脾肺都直抽抽,可他若是決定對某個人好一點,那那個人一定會被他哄得找不著北。

  陸小鳳從來沒費心修煉過這樣的技能,但是他就是能做的很好,就連這江湖上公認的殺神西門吹雪,也是他的朋友。

  美人道:「我叫小谷。」

  小谷?

  陸小鳳莫名想到了司空摘星今天剛剛提過的那天下第一美人谷星陸。

  一個從不露面,就有天下第一美人名頭的女人。一個藏在深閨之中,如今卻忽然入世的女人。司空摘星要把她整個人都偷出來,卻又直言——若把她偷出來,她絕對活不了多久。

  因為司空摘星幕後的那主使之人,要殺她。

  而如今,這個名叫小谷的絕世美人……

  若說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絕沒有人會提出異議。

  陸小鳳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其實,他倒是有那麼一點想問問她,是不是就是江南谷家的那位谷大美人,可是話到嘴邊,他卻又不想問了,因為一旦問出來,一旦得到肯定的回答,那接下來就不得不說點和陰謀詭計相關的話了。

  今夜的陸小鳳,實在是不想動腦子。

  他只想當一個被泡在蜜罐子裡的傻子。

  於是陸小鳳揚唇一笑,道:「我是陸小鳳,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美人對這個有名的名字簡直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打了個大大地哈欠,她只問:「你不是要帶我出去蕩秋千麼?」

  話音剛落,陸小鳳已動了起來,不由分說,直接把小谷橫抱了起來,然後從大開的窗口一躍而出。

  這是可是三層!

  他一躍而下,在那種極致的下落速度之中,一只腳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隨即,他輕輕一點地,竟是又衝天而起,直掠上了對面的屋頂,一輪明月正掛在高遠的夜空之上,風烈烈地吹、吹起了他的衣袍與發帶。

  這白兔一樣的小美人,果然柔軟得要命,在他懷裡軟綿綿地窩著,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陸小鳳很貼心,微微地底下了頭,好叫她能更輕松的環住他的脖子。

  他的手臂有力極了,只抱起這樣一個嬌小柔軟的美人,簡直是連一絲力氣都不費的。他的胸膛火熱,心髒一下一下砰砰的跳動著,穩定而有力。而他懷中的白兔小美人,正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飛揚的發帶。

  這樣的細節,陸小鳳自然沒有注意到,他忽然向前衝去,在屋頂之上掠來掠去,小美人就緊緊地抓住了他,把整個頭都靠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她的呼吸似乎都已受到了影響,變得有些顫抖。

  她離陸小鳳是這樣的近,弄得陸小鳳的脖頸之間,也是癢癢的。

  但更癢的,是他的心。

  陸小鳳迎著風掠起、迎著風飛躍,夏夜裡的風本來是溫柔而涼爽的,可是這種不斷攀升的速度,卻生生把這柔和的夜風給磨成了鋒利的刀子,無情的刮在二人的臉上,陸小鳳暢快的大笑,而懷中的小美人緊緊的抱著他,陸小鳳已感覺到了她連手指尖都在發抖。

  他忽然一下停了下來,抱著這個叫小谷的美人兒坐在了屋頂上,他本就喝了酒,被這速度一衝,那一股酒勁兒也似乎變成了醉人而甜蜜的微醺,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小谷的背,像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情人一樣。

  可誰知,小谷連環著他脖頸的那兩只手一下子都軟得沒力氣了,軟綿綿地耷拉下來,而她的人一瞬間也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整個人都軟倒在了他的懷裡,頭高高地昂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纖長的脖頸來。

  她的喉頭輕輕地滾動著。

  陸小鳳低下了頭,盯著她雪白的脖頸看。

  她實在是個連一絲瑕疵都沒有的美人兒,皮膚吹彈可破,好似只是用他手上的厚繭去磋磨她,她都能痛苦得要命的樣子。

  可不知道為什麼,陸小鳳總覺得,她即使是痛苦得要命的時候,可能也會安安靜靜得一聲不吭。

  這是為什麼呢……?

  陸小鳳不明白,他現在只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這白兔似得小谷,實在是讓人不能多看一眼。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眯著眼,也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什麼樣的刺激,就這樣不停得發著抖,一聲不吭,看上去可憐極了。陸小鳳只要一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手臂上的青筋都已經忍不住一條一條的凸起。

  這並不松弛,這甚至是有一點緊張的,對陸小鳳來說,這種緊張通常情況下只出現在一種情景之中。

  小谷到底是不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她又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這個地方?這一切難道都只是一個巧合?

  不、不,陸小鳳的身邊,從來都沒有這樣正正好好的巧合,這送上門兒來的絕世美人,毫無疑問意味著一個麻煩,一個非常大的麻煩。

  面對這種麻煩的時候,陸小鳳通常會選擇走為上策,因為他的確被女人騙過很多次,甚至有幾次差點死了。

  但是此時此刻,他一點兒也不想丟下小谷就這麼走了,他甚至想要問一問小谷,你願不願意?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你若願意……

  他的喉頭也滾動了一下,那雙總是充滿神氣笑意的眼睛也已暗了下來,好似在醞釀著一種危險的想法,這個時候,這男人看起來就不在可親可愛了,反倒是讓人的心都止不住的會發顫。

  他道:「小谷……」

  小谷沒說話。

  陸小鳳一低頭,就發現小谷用兩只手捂住了臉。

  陸小鳳:「……?」

  他又喊了一聲:「小谷?」

  小谷還是不說話。

  陸小鳳伸出兩根手指來,捏著小谷的一根手指,把她的手挪了挪位置,這才看清了小谷的表情。

  小谷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裡,閉上雙眼,長長的眼睫隨著均勻的呼吸而微微地顫動著,她不久之前剛剛哭過一場的,所以眼睫還有些濕潤。

  ……她睡著了。

  陸小鳳就愣了愣神。

  他實在是沒想到,這白兔一樣的小美人,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裡,竟還能完全無所防備的睡著。而且為什麼要捂著臉睡覺呢?這又是什麼奇怪的習慣……?

  啊不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難道從沒有人教過她,這樣子的確很危險麼?

  ……不過,若是是危險的事情,今天她已經做過不知道多少件了。

  陸小鳳不喜歡趁人之危。

  他是風流,不是下流。

  所以他只好無奈地撇撇嘴,無奈地認栽,他抱著著白兔美人,輕飄飄地跳下了屋頂,又跳上客棧三樓的窗口,回到了他的那間屋子裡。

  月光撒在了屋子裡,撒在了裡間的那一張柔軟的床榻之上,陸小鳳十分體貼,輕輕地把她放在了床榻之上。他是個不錯的男人,知道體貼女孩子,不會在這種時候把她弄醒。

  小谷躺在床榻上之後,就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側躺起來,然後又用自己那一雙潔白的小手……捂住了臉,把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陸小鳳望著她,忽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他搖著頭,喃喃道:「陸小鳳啊陸小鳳,你真是個為了美色不要命的大混蛋。」

  他雖然自己罵自己大混蛋,但是唇邊卻蕩出了微笑,顯然是很享受這個過程的,他一邊嘆氣,一邊從裡間出來,「嗒叭」一聲,躺倒在外間的炕上。

  這就是上房的好處,不只一個地方可以睡覺。

  ……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剛剛好是壞處。

  陸小鳳撇撇嘴,不再多想,閉上眼睛,似乎就要進入夢鄉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窸窸窣窣地聲音忽然自房間裡響起,這似乎是一個女人自床榻上爬起來的聲音。陸小鳳耳聰目明,幾乎是一瞬間,就已清醒了過來。

  但是他動也沒動,依然躺在那裡,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一下。

  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知道,這個叫小谷的女孩子,究竟想要做點兒什麼呢?

  他的好奇心的確和貓一樣的強烈。

  小谷落地。

  她的腳步聲很輕、很輕,若不是陸小鳳的聽力實在是很出眾,怕不是都聽不出來。

  小谷一步一步地走向陸小鳳,陸小鳳就端莊地躺在炕上,端莊的好似一個躺在棺材裡的死人。

  月光就撒在了小谷的身上。

  她赤著腳,站在地上,臉上還有那種微醺似的紅,她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好似一點兒也不害怕會吵醒陸小鳳似得,她的雙眼又干淨、又無辜,忽然向著陸小鳳伸出了手。

  只聽「啪」的一聲,陸小鳳已扣住了她的手腕,他咂咂嘴,佯裝睡眠,並不睜眼,好似這扣住小谷手腕的行動不過只是一個習武之人在睡夢之中的自然反應而已。

  小谷把手往回抽了抽,她沒用什麼力氣,所以沒有成功。

  陸小鳳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忽然佯裝無意似的要翻身,手上順勢一使勁兒,小谷就直挺挺地摔過來,落入了陸小鳳的懷抱之中。

  小谷忽然笑了。

  她輕飄飄、軟綿綿地說:「我知道你醒了,你怎麼還不睜開眼睛呢?」

  陸小鳳的嘴角就慢慢地翹了起來,他放開小谷的手,卻在下一秒摟住了小谷纖細的腰肢,這才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他低低地道:「小谷啊小谷,你想做什麼呢?」

  小谷的臉就紅了。

  她輕輕地道:「你閉上眼睛嘛,我不好意思的。」

  她明明剛剛才叫陸小鳳睜開眼睛,現在卻立刻變卦,又叫陸小鳳閉上眼睛。這女孩子說起話來,簡直一下是一下,讓他怎麼樣他就得怎麼樣似得。

  可是她的聲音輕輕的、軟軟的,好似一陣春風拂面,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惹得人心裡都癢癢的。她輕輕地笑了笑,像是一個羞赧的小姑娘,正在對著她的情郎說悄悄話。

  她好似是個十分羞怯的美人,但不知為何,又好似有些大膽。

  陸小鳳挑了挑眉,啞聲道:「你要作什麼壞事,非要我閉上眼不可?」

  小谷忽然輕輕地湊了上來,離他很近很近,用氣音道:「你閉上眼就知道了嘛。」

  陸小鳳摟著她腰的手也忍不住的發緊。

  他好乖好乖的閉上了雙眼,嘴角卻止不住的翹起,兩頰上的酒窩深深的,叫這個英俊、肌肉有力的男人,也呈現出一種甜蜜的可愛來。

  他在等,他在等小谷邀請他。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因為他的確是一個不錯的男人,體貼起來很體貼,女孩子不想讓他體貼又不好意思說出來的時候,他也能很精准的接收到。

  但小谷好像沒有邀請他。

  半晌,陸小鳳忽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自他耳邊響起,他忍不住睜開了雙眼,斜著眼睛看了看。

  然後就看見,小谷正在用牙咬他那一條鮮紅色的發帶,好像今天不把這條發帶咬斷就不舒服一樣,然後又有點像在磨牙。

  ……她的表情甚至還很認真!

  陸小鳳:「……」

  ……為什麼呢?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第102章

  小谷,自然就是傳聞中的江湖第一美人谷星陸。

  谷星陸不是人,而是一只從月亮上來的玉兔精。

  人類雖然對月宮賦予了無數的美好想像,但月宮卻是一個又寂寞、又貧瘠的地方。

  傳說之中奔月的嫦娥仙子,確有其人,不過那已是上古之時的事情了,西王母的一顆長生不老的仙藥,使得凡人嫦娥化身為妖,棲息在冰冷的月宮之中。但嫦娥也因此受到了詛咒,至死不能離開月宮。

  後來,嫦娥隕落,屍骨化作月壤,滋養著生活在這裡的小玉兔們。月亮遠離凡間,又曾有嫦娥這樣有名的大妖,妖氣濃郁,還有化妖的寶物,所以修煉出能夠化形的大妖,並不稀奇。

  谷星陸就是那只可以化形的玉兔精。

  玉兔乃是月亮上的原生種,月宮雖然貧瘠,但妖氣濃郁,適宜玉兔的生長,谷星陸活了幾百年,一直也對凡間沒有什麼念想、好奇。

  但一件事的出現,卻讓她不得不來凡間。

  ——桂枝丟了。

  月宮之中的至寶,就是這一顆玉桂樹,玉桂樹並非真正的樹,而是嫦娥仙子的屍骨所化,其中蘊含著嫦娥仙子的妖氣。這東西,月宮之中的玉兔們倒是經常服用,每個月的朔月日,谷星陸都會讓沒化形的兔兔們排好隊來取,一月一次,最多一百年,就可化形成功啦。

  這是獨屬於月亮的寶物。

  但是五十年前,月桂樹的一根枝條,被人折下來帶走了,這根枝條之上,還帶著百年才開一次的月桂花。

  桂枝失竊,可把大兔兔谷星陸給氣慘了!

  她本來不喜歡凡間的,覺得凡間就是一堆凡人,也活不了多少年,吵吵鬧鬧的,妖怪也沒幾只,她這種愛清淨的兔兔,實在見不得這些!

  但是為了尋找桂枝,她還是把月宮鄭重得托付給了一只長腿兔兔,長腿兔兔的名字叫北極,據說是在月亮上一處極寒之地被發現帶回月宮的,它臥著的時候還沒什麼,一旦站起來,腿長真的是嚇死人。

  北極是一只非常穩重的玉兔,她也鄭重的接下了玉兔大姐大谷星陸的請托,在她不在的日子裡,照看著月宮的一切。

  然後,五十年前,谷星陸就下凡了。

  下凡之後才發現,這凡間是……是……真特麼的好啊!

  熱熱鬧鬧,愛恨痴嗔,可以玩各種各樣的戀愛游戲,還有各種好吃的水果和蔬菜,都是月宮沒法子成活的作物。

  兔兔:樂不思蜀.jpg

  啊不是,主要問題其實還是桂枝沒找到。

  桂枝本只是一種妖氣的濃縮集合體,身上又沒帶什麼有定位功能的東西。一入凡間,再無動靜,那偷盜桂枝之人,在這五十年間,都未曾用過桂枝,以至於谷星陸花了五十年,都沒找到。

  但最近,就在最近,桂枝被使用了。

  所以谷星陸出動了。

  當然了,在這酒樓裡喝酒喝到醉,而後又闖入了別人的屋子,這倒不是計劃的一環,但這個男人是陸小鳳,這就很有意思了。

  也算是半只兔腿踏入江湖的兔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怎能沒聽過呢?

  他的武功、膽識、俠義,都乃是一流的。聽說他風流瀟灑,是個最多情、最風流不過的情人了,這天下的女人對他,簡直是又愛又恨,但就是舍不得殺了他。

  一個完美的情人。

  谷星陸對這一點,實在是很感興趣的。

  她不是人類女子,對人類女子所具有的那種道德上的觀念完全理解不了,而且嗤之以鼻。兔子是一種與人非常不同的生物,幾乎一年四季都在想著黏黏糊糊,谷星陸下凡的這些年,江湖上最出色的英豪們,也沒少被她禍害。

  總而言之,就是一只作惡多端的兔兔!

  這樣的一只兔兔,對陸小鳳這樣作惡多端的男人會感興趣,簡直不要太正常。

  她雖然是一只壞兔兔,卻長了一張全天下最無辜、最惹人憐愛的面龐。

  但是兔子的習性總是不那麼容易改的,以至於谷星陸時常看起來和旁人相比不倫不類。

  比如說,有時候睡覺會莫名其妙的捂臉臉,再比如說……看到線之類的東西會忍不住上去磨牙。

  咳咳。

  陸小鳳這根發繩,的確好看得很嘛,早就讓壞兔子的dna都動了,她本來都睡著了,半夜又忽然驚醒,一雙兔兔眼都有點泛紅了,盯著睡在外間的陸小鳳看。

  不管啦!實在忍不住啦!

  所以才有了此時此刻、令陸小鳳懷疑人生的這一幕。

  陸小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麻了,他麻木地問:「……你是人麼?你還是人麼?」

  ……語氣幽怨得好似一個怨婦,好不容易等到了丈夫上門,結果丈夫只是過來告訴她又娶了一房小妾的那種怨婦。

  谷星陸窩在他懷裡,手裡還抓著陸小鳳的發繩,那發繩已完全被她拆下來了,以至於現在陸小鳳的頭發都亂糟糟的,配合這種生無可戀的語氣和幽怨的表情,那效果真是挺奇怪的。

  風流浪子陸小鳳,居然也能有露出這種表情的一天麼?

  小谷抬起頭來,一雙略微有些下垂的眼睛裡又開始帶上那種惹人憐惜的水汽了。

  她奇道:「我是兔子精啊,你都知道了,怎麼還問?」

  陸小鳳很少有能在懷中抱著美人的時候翻白眼,但是此時此刻是個例外,他沒好氣地到:「那我是雞精,你懂動我頭上的冠子,小心我用喙啄死你。」

  小谷就抿嘴笑了。

  她抿嘴一笑的時候,就更像一個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閨秀了。

  只是閨秀是不會大半夜不睡覺去殘害別人的發繩的。

  陸小鳳在心裡默默的吐槽。

  小谷溫柔一笑,又嬌怯怯地道:「你不要生氣,我的發繩給你,好不好?」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不直接啃你自己的發繩?小兔子?」

  小谷溫溫柔柔、理直氣壯:「啃自己的哪有啃別人的好玩嘛!」

  陸小鳳:「……」

  他算是發現了,這個叫小谷的白兔美人,性格真的……挺奇怪的。

  又溫柔、又嬌怯,像是一個不諳世事、被保護的很好的大家閨秀,但是卻偶爾會展現出一點比司空摘星還欠的特質來。陸小鳳一覺得違和感很強,她立刻就又變回了那個溫柔嬌怯的白兔美人。

  這該怎麼說呢?

  真是沒辦法說。

  當然了,無論如何,他的懷中如今都抱著美人,美人柔軟的長發窩在他的脖頸側,讓他只覺得脖頸側也有一點甜絲絲的癢意。嬌笑的美人主動投懷送抱,他毫不留情地將她纖細的腰肢扣住。

  陸小鳳不愛穿江湖中人慣來愛穿的勁裝疾服,那衣服雖然利落、方便,又威懾力十足,卻總是讓陸小鳳覺得很無聊。他的衣裳通常穿的也是很講究的,長袍短褂都有不少,還有一件心愛的大紅披風。

  也因此,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見了陸小鳳,會譏諷他是「小白臉」。

  然而,陸小鳳這個人,同小白臉這個詞可是扯不上任何關系的,他武功一流,反應一流,自小練功,雖然也是吊兒郎當,但架不住他是武學奇才啊,他過目不忘,只看一遍的招式就是使出來,還自創了一招「靈犀一指」,這天下所有的兵器,他都能接住。

  對於絕頂高手來說,手,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兵器。

  陸小鳳人不胖,看上去也不壯碩,被腰帶一勒,還顯得腰很細。可他的腰雖然細,卻充滿了爆發的勁力;他的衣袖雖然很寬,可是藏在衣袖之下的手臂,卻緊實有力,而那雙修長漂亮的手,也是極為穩定、極為有力的。

  這樣一個男人,當他用自己的一只手臂,扣在一個女人的腰上,把這女人牢牢地摁在他自己的懷抱裡時,這女人難道能逃開麼?

  更何況,這是個嬌嬌軟軟的、白兔一樣的美人。

  陸小鳳喜歡小兔子,他也只希望小兔子會喜歡他。

  陸小鳳揚唇一笑,啞聲道:「你要把你的發繩給我?」

  小谷有些細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陸小鳳又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呢?萬一明天你跑了,我怎麼找你賠?」

  小谷就又抿著嘴笑了,若拋開她這些怪異的舉動不談,小谷真的就是那種江南水鄉裡才能養出的、水靈靈的女孩子。

  她倒是絲毫不推辭,只道:「那你伸出手來。」

  陸小鳳道:「你弄壞了我的發繩,把我的頭發都弄亂了,總得幫我梳梳頭。」

  小谷笑道:「你大晚上的梳頭啊,這很不吉利的,你就不怕女鬼上門?」

  陸小鳳道:「沒你好看的女鬼,她上門了,我也懶得多看一眼的。」

  小谷噗嗤一聲就笑了。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顯然是被陸小鳳這句甜蜜的情話給逗得很開心,陸小鳳的嘴角也慢慢的上揚,他的眼神絲毫不加掩飾,就這麼盯著小谷看。

  小谷道:「不管,你快些伸出雙手來,我的發繩要綁在其他地方的。」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什麼地方?」

  小谷眨了眨眼,道:「綁在你手上。」

  陸小鳳就笑了。

  他懶洋洋的伸出一只手,在小谷的眼前晃了晃,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有力,手掌和手指之上,都滿是習武所留下的厚繭。

  他的另一只手,還摟著小谷的腰。

  小谷就伸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陸小鳳絲毫不客氣,反手一抓,就把小谷的手握在了手心裡。

  小谷是個嬌小的美人,就連手也是小小的、軟軟的,柔若無骨一般,握在手中,只好似是抓著一捧溫柔的水一樣。

  陸小鳳似笑非笑:「做什麼呢,小谷?」

  小谷道:「另一只手也伸出來嘛。」

  陸小鳳就乖乖的把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放在小谷眼前晃了晃。

  小谷朝他眨了眨眼睛。

  這溫柔又嬌怯的女孩子,長了一雙非常沒有攻擊性的眼睛,眼尾下垂,總是讓人覺得可憐兮兮又惹人憐愛的,她頑皮地眨眨眼,非但沒有那種顧盼神飛的明艷,反倒是愈發的讓人覺得可愛的想rua。

  陸小鳳若是有三魂七魄,此時此刻,也被迷得只剩下一魂一魄了。

  然後,小谷就用那種磨牙的認真神色,把陸小鳳的兩只手腕給捆到一起了。

  陸小鳳:「……」

  這發繩,其實也不是什麼非常結實的材質,而小谷捆他的手法,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饒了好幾圈,還打了一個小蝴蝶似得結。只要陸小鳳一使力,這發繩登時就要化作碎片了。

  但他不使力,他只是嘴角掛著笑意,啞聲道:「兔子精姐姐,難道是想要謀財害命麼?我現在求饒還來得及麼?」

  白兔美人抿著嘴笑,臉上泛起紅暈。

  她道:「你瞧你說的,我為什麼要謀財害命。」

  陸小鳳道:「那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小谷伸手,輕輕地點一點陸小鳳的手,將他被束起的雙手摁在了他的頭頂,這才湊過來,道:「你不是問我,酒醒了沒有嘛?」

  陸小鳳那雙總是充滿輕松笑意的目光,笑意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他啞聲道:「哦?那你現在是准備回答我的問題了麼?」

  小谷嘴角帶笑,卻並不說話,她忽然伸出蔥管一樣纖細潔白的手指,輕輕的點了點陸小鳳滾動的喉頭,道:「我早看出來,你是個壞東西了。」

  陸小鳳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

  他眯了眯眼,十分享受這一刻,他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他那雙眼睛盯著小谷,就好似一只吃人的狼在盯著一只小白兔似得,忽然充滿了一種殘酷又無法抗拒的暗示。

  陸小鳳道:「我就是天下頭一號的壞東西,倒是你這只小兔子,看見我這麼一個壞東西,非但不跑,還要上來捆住我,你想做什麼呢?」

  白兔美人的鼻尖上,就也沁出一點汗水來,她有些無辜地看著陸小鳳,看起來有點呆、有點可憐,好似一點旁的都沒想一樣,可是她的人,竟還窩在陸小鳳的懷抱裡,一步也不肯挪開的。

  她忽然湊了上來,輕輕地碰了一下陸小鳳的嘴唇,然後又蜻蜓點水般的要撤開。陸小鳳被發繩綁著的手忽然就扯開了發繩,他用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小谷的腰,另一只手覆在了小谷的後腦之上,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曾寫過月亮,寒冷的月亮、如刀一般的弦月、或者像征著團圓的滿月。

  今天正是滿月,月亮的光輝從大開的窗口之上,照進了屋子裡,落在了屋子裡白兔美人的身上。

  白兔美人縮成了一團,長而柔軟的頭發披散著。她的頭發之上,沒有塗抹桂花油,不像是黑色的緞子一樣的順滑,反倒是有一點點的卷曲、柔軟得要命,會讓人想到動物柔軟的皮毛。

  她潔白的皮膚之上,也仿佛被月光渡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可美中不足的是,如今她看起來卻並不是無暇純潔的,反倒是很可憐、很凄慘。她蜷縮起來,眼睛紅紅的好似一只委屈的兔子,陸小鳳想要上去抱她一下,結果白兔一樣的美人就受驚似得躲了躲。

  陸小鳳只好無奈地撇了撇嘴。

  他就仰面躺在小谷的身邊,他他大剌剌地躺著,小谷不讓他抱,他的雙手就有些沒有用武之地,只能交叉放在腦後枕著,這倒是讓他呈現出了一種十分愜意的樣子。

  他的確也十分愜意。

  月光落在他的胸膛之上,他的身上沒有一寸多余的贅肉——不,唯一多余的肉可能就在他的臉上,他明明是一個精壯有力的男人,但是臉上卻不知為何總顯得有點肉嘟嘟的,一笑起來,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顯得有點可愛。

  這種風趣的可愛,就會讓很多人忘記他其實不是吃草的,而是吃肉的。而當他露出那種捕獵者一樣的表情的時候,就會有人受驚。

  食素的兔子精姐姐好像受驚了。

  陸小鳳就眼看著她慢慢把自己縮成一團,然後慢慢地伸出手要捂住自己的臉。

  他忍不住戳了一下小谷。

  小谷瞬間一縮,她下垂的眼角紅彤彤的,受驚似得瞪著陸小鳳,陸小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美人姐姐實在是太美、太可愛,讓他的心又癢了起來。

  他就問:「兔子精姐姐,你是不是在怪我?」

  小谷的牙咬著下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陸小鳳又道:「那就是不怪我,你很喜歡,是不是?」

  兔子精姐姐半晌都沒做聲,陸小鳳眼神也亮晶晶的,帶著一點充滿神氣的自得,耐心的等著她回答。

  沉默了好久,小兔子好似終於緩過勁兒來了,她動了動,啞聲道:「陸小鳳,你……」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嗯?」

  兔子精姐姐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眼睛紅紅地瞪了一眼陸小鳳,這才道:「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大混蛋了。」

  陸小鳳哼笑一聲,他忽然發難,伸手直接抓住了小谷,然後驟一發力。下一個瞬間,他已又將小谷牢牢的摟住抱住,讓嬌小可人的兔子精窩在他充滿炙熱血氣的胸膛之上了。

  兔子精小小的尖叫一聲,握拳去錘他的胸膛,陸小鳳就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湊上去親她。

  陸小鳳道:「兔子精姐姐,你怎麼那麼可愛啊?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才會這麼可愛啊?」

  眼睛紅紅的小谷還停下來想了想,道:「吃什麼長大的麼?吃水果、還有蔬菜,訣竅就是不吃肉。」

  兔子是食草動物,即使是一只生活在月宮之中的玉兔精大姐姐,也絕不吃一口肉,一口都不行的。

  陸小鳳本來只是開玩笑似得問的,聽她這麼一說,簡直更笑得停不下來。

  這白兔一樣的美人,實在未免太可愛了些,真的好像一只小兔子一樣,想讓人抱在懷裡不松手。

  他既然這麼想了,立刻也要這麼去做,於是他就真的抱著小谷不肯松手,男人的手臂緊實有力,小谷又實在嬌小,這樣子緊緊一摟,她整個人都只能縮在陸小鳳懷裡了。

  她吃吃地笑著,又用拳頭輕輕地咋了陸小鳳幾下,嘴中道:「我對你可真好,都沒用什麼力氣。』

  陸小鳳道:「是,兔子精姐姐,我只希望你明天可不要忽然就不見了。」

  小谷道:「怎麼會,我頂多就是現出真身。」

  陸小鳳笑道:「是麼?你怎麼樣才會現出真身?」

  小谷嚶嚀了一聲,悄悄地道:「你要是太壞了,我就會忍不住現出真身來啦。」

  陸小鳳啞聲道:「那你也太找對人了,我乃是天下頭一號的壞種子,大混蛋。」

  小谷似是也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她縮了一下,似乎想要掙脫陸小鳳,陸小鳳卻忽然伸手,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是手指鉗住了兔子精姐姐的下巴,迫使她昂起頭來,被迫直視著自己。

  兔子精姐姐的眼角紅得像是一只艷鬼,她可憐兮兮地看著陸小鳳,那一雙潔白的小手,卻攀在他的手臂上,始終不肯松開的。

  陸小鳳做了一個美夢。

  不知為何,他夢見了瑰麗的月宮,月宮之上,就連一塊地磚,用的都是白玉,廣寒仙境裡,到處都是跳來跳去的小兔子,它們都在忙活,有的在釀酒、有的跳起來搗年糕、還有的在制作月餅……哦,那月餅裡的瓜子仁,都是小兔子們勤勤懇懇一口一口磕出來的。

  月白色的帷幔,被月亮上帶著桂花香氣的風所吹動,帷幔之後,白衣的美人用一雙含情美目,嬌嬌怯怯地看著他,對他伸出了手,小小聲地道:「你怎麼還不來?你怎麼還不來呢?」

  登徒浪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美人面前,二人之間的距離只有那飄動的帷幔,他道:「你就是嫦娥仙子?」

  那美人搖搖頭,道:「我不是,我只是一只玉兔。」

  登徒浪子忽然伸出了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易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用手抓住了那帷幔,在月白色的紗上留下了深深的褶,他不是什麼好人的,他看見美人是不會匍匐的,他只會展現出一種近乎無理的攻擊性。

  那美人卻急著道:「你做什麼?」

  委委屈屈、嬌嬌怯怯。

  登徒浪子道:「我要看一看你,你已說了,幫你找到寶貝的人,你是要獎勵他的。」

  美人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很感謝你……但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這個樣子啊!」

  兔子精姐姐的語氣都快哭出來了。

  登徒浪子手背上的青筋就一根一根的暴起。

  他道:「你該兌現你的承諾。」

  美人抽抽搭搭地說:「我從不食言的,你稍微等一等我,不要心急,好不好?」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月桂的香味。

  桂花,本是一種香氣非常濃郁的花,在秋天,若是你路過一顆桂花樹,聞到那味道,一定不會覺得香氣撲鼻,反倒是會覺得香氣濃郁到讓人無法呼吸。

  但月桂不是這樣的,月桂只有一絲淡淡的桂花香氣,更多的則是月亮上那種特有的寒氣,那是一種甜絲絲的寒氣,沁人心脾。

  登徒浪子道:「我在這裡等著你。」

  紗幔後面的美人道:「好,你稍等一下哦。」

  半晌,那令人充滿想像的紗幔後,忽然伸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兔子腿,兔子腿還翹了翹,雪白的毛一點兒打結的情況都沒有。

  美人的聲音顯得有點開心、又有點促狹,道:「好啦,我說過,幫我找回寶貝的人,我就給他一個機會吻一吻我的兔腿,但是不能麻辣。」

  陸小鳳:「……」

  陸小鳳被嚇醒了。

  准確的說,是因為太過無語所以直接醒了。

  他的窗戶大開著,所以大街上熱鬧的聲音,很暢通無阻的就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大街之上,車水馬龍,小孩子們玩鬧的笑聲、小販們叫賣的聲音,熱熱鬧鬧的交織在一起,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透過窗口,暖烘烘地照在了陸小鳳的身上,這見鬼一樣的太陽,實在是叫人渾身的骨頭都已懶了。

  陸小鳳的懷裡是空的。

  他本還有些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邊摸了空,就連那褥單之上的溫度,也已消散了。

  陸小鳳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屋子還是熟悉的屋子,酒壺還放在桌上,他的發絲有些凌亂,這外間的炕上也有些亂七八糟的,可是……可是……那個又溫柔、又嬌怯的兔子精姐姐,卻早不見了蹤影。

  陸小鳳一下翻身起來,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屋子裡沒有人。

  陸小鳳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她走了。

  那個如白兔一樣溫柔嬌怯的大美人,已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陸小鳳坐在炕上,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心裡也忽然湧起了一陣像是失落、像是悵然的情緒。

  他的余光掃了一眼身旁,看到了一片發帶的碎片,回想起了昨天,他直接掙脫了手上束縛時的情景。

  陸小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伸手捻起了那一片碎片,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

  她的頭上沒有抹桂花油,所以沒有桂花油那一股帶著侵略性的桂花香,但卻有一種極輕、極淡的桂花香,又帶著一點點的冷,好似她頭上帶的,乃是月宮之上的月桂一般。

  陸小鳳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又閉上眼睛,細細回想昨天那白兔美人的風采。

  她的確是一個可以讓男人失去理智的女人。

  陸小鳳的指尖,捻著那一片發帶,忍不住道:「小谷啊小谷,難道你真的就只是走錯了屋子,一覺醒來,你就消失了不成。」

  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倒是真希望,你是特地來找我,特地來給我挖一個大陷阱的。」

  他就這麼懶洋洋地躺著,好似連骨頭都是酥的、懶的,又好似是等著這白兔美人回心轉意,回來找他一樣。

  可惜,一直到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他的兔子精姐姐還是沒有回心轉意。

  陸小鳳只好開始穿衣裳。

  但這一次他坐起來,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朝地上一瞧,發現地上落著一條月白色的腰間系帶。

  他皺了皺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目光又朝外探了探,這一次他看見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衫,這外衫顏色雖然淺淡,但料子卻是極好的、上頭還有淡色的暗紋,暗紋繡的是玉兔搗藥圖。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是小谷的衣裳。

  陸小鳳忽然一下子就從炕上跳了起來,直接衝出了門去,只可惜那衣裳若是散落在屋子裡,還沒人去撿拾,可若是落在了這魚龍混雜的客棧之中,那被誰拾走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陸小鳳衝出門去,地上就再也沒有白兔美人所留下的線索了。

  他不死心,伸手就抓過一個路過的店小二,問人家:「今天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兔子似的女孩子從我屋子裡出來?」

  路過的無辜店小二:「……」

  店小二道:「沒看見,客官,咱們店裡住的人多,小的眼拙,實在是沒看見。」

  陸小鳳撇了撇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抓著那店小二,還不死心,繼續問:「那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白兔似的女孩子,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衣裳落在地上?那衣裳還在不在?」

  店小二繼續:「……」

  不是,客官,你越說越離譜了好麼?幻想也得有個度啊!

  店小二假笑道:「這個是真沒有看到呢,客官,要不你去問問別人?」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大發慈悲的把店小二放開了,他揮了揮手,道:「好了走吧走吧。」

  店小二有一雙火眼金睛,一來這不著調的客人的衣著,就知道此人身上一定不缺錢,便立刻見縫插針道:「客官,這如今都要中午了,要不要讓小的給您屋裡送一桌菜?如今正是夏天,熱得很,咱們悅來客棧正好出了蓮花宴,有肉有素,包您滿意啊!」

  陸小鳳揮揮手,不是很在意地道:「去吧去吧,天字一號房。」

  店小二大聲道:「好嘞!您稍待!」

  說著,麻利的就走了。

  陸小鳳雙手叉腰,在三樓往樓下看,又輕飄飄的一躍而下,落在客棧大廳的正中,一眼望去,這客棧一樓,實在熱鬧的很,男男女女不少,只是沒一個是他要找的白兔美人。

  世間的美人,各有各的風采,但最讓人心癢癢的、難以忘懷的美人,一定是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小谷了。

  他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卻只覺得自己肚子餓得要命,無法,只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天字一號房。

  八仙桌上,已擺滿了一桌子菜,這悅來客棧,乃是全江湖最大的連鎖客棧勢力。倒是也不會店大欺客,畢竟是做江湖人生意的,欺客的下場輕則砸店重則血洗的。所以,他們家出的東西,還是很值得一嘗的。

  這蓮花宴八熱四冷二湯,附加甜點水果,七七八八的擺滿了一桌子,什麼蓮花清茶、蓮花排骨、冰糖銀耳燉蓮子、荷葉蒸雞,因有盡有,陸小鳳本就餓了,又在大熱天的跑出去找了半天人,實在熱的很,他一口蓮花清茶下肚,只覺得清清涼涼、舒適非常。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撕開了那一整只雞外頭包的荷葉,正打算開始吃東西。

  忽然,他聽到了他的榻底下有聲音。

  陸小鳳回頭一看,他的榻底下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但是那種淅淅索索的聲音卻是確確實實的從那裡傳了出來,半晌,裡面忽然鑽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這一次是真的兔子。

  這小兔子窩起來,兩只前爪規規矩矩的揣著,通體雪白,渾身毛茸茸,竟是比一般的小兔子還要嬌小上幾分。這只小兔子與其他小兔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的兩只耳朵,居然是耷拉下來的,乖乖巧巧,像是小女孩梳得兩個垂下來的小辮子一樣。

  小兔子一下子跳了出來,蹦到了陸小鳳的面前。

  它舔了舔自己的兩個白色小爪爪,充滿期待的看著陸小鳳,然後又看了看桌子上放的各色食物,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看到你在吃好吃的啦,我也要吃!

  陸小鳳歪了歪頭,總覺得這小垂耳兔,和那白兔似的美人實在是很相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聲:「兔子精姐姐?」

  叫完之後,他簡直立刻向給自己來一個巴掌,他只覺得自己今天大概腦子不清楚,有點蠢兮兮的,才會對一只小白兔這麼喊。

  說到底,還是那白兔美人太叫他喜歡,她不辭而別,陸小鳳的心裡,實在是有些空空落落。

  結果下一秒,那垂耳小白兔忽然用爪子擦了擦臉,那小小的三瓣嘴裡開始口吐人言:「是我呀,你怎麼啦?早上一醒來就到處亂跑,都不管我呢。」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溫柔語調,卻帶上了一分責備。

  可是壞兔子的心裡才不是這樣想的呢,壞兔子谷星陸心道:騙你的啦,我是故意躲起來的,騙你心裡又難過又急躁,嘿嘿真好玩。


第103章

  陸小鳳:呆滯.jpg

  他手裡的那個剛拆下來的雞腿,「嗒叭」一聲,掉在了地上。

  昨天,他帶著沙啞的笑意,喊了好多聲的「兔子精姐姐」,戲謔得要命,又帶著一些壞心眼。

  他是真的覺得小谷太像一只可憐可愛的小白兔了,才那樣叫的。

  可昨天還與你擁抱在一起的嬌小美人,真的變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時候,陸小鳳的三觀還是被完全震碎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是還沒睡醒的,或許這是一個夢中夢,所以他果斷地伸出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臉。

  嘶……好痛。

  陸小鳳和垂耳小白兔大眼瞪小眼。

  小白兔就是那樣的,整個都小小一只,雖然沒什麼表情,看起來也可可愛愛的,她伸出兩只小爪子,又捂住臉搓了兩把,那小小的三瓣嘴才開始翕動,口吐人言:「我不吃肉的,你怎麼把雞腿給我吃?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是雞精麼,呀!同類相食,你好可怕!」

  小白兔猛地抖了一下,看著陸小鳳的眼神像是再看著一個連環變態殺人狂魔一樣,她的耳朵都好似因為過度的驚嚇豎起來了一瞬,然後突然後退了一步,轉身要跑。

  陸小鳳的動作比他的腦子更快,他「噌」的一聲就站了起來,動作飛快,在兔子精跑出屋子之前,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像個變態一樣,居高臨下的看著雪白雪白的小兔子。

  小兔子後退了一步,非常警惕地看著他。

  陸小鳳道:「你實在是誤會我了,我是人,我不是雞精。」

  其實有的時候,他還是很壞心眼的,會故意維持一些誤會來逗弄人。可是小谷……

  可是這只兔子精美人,實在是容易受驚得很,她好似真的被嚇到了,對陸小鳳避之不及。陸小鳳心裡還想著她、念著她,一點兒也不想讓她離開,又怎麼會想要在白兔美人的心裡留下一點點壞印像?

  他昨天真的就是口嗨,只想著這白兔似的美人也口嗨,互相口嗨嘛有什麼了不得的,誰能想到,這世上竟是真的存在妖怪,還是這樣美麗的妖怪呢?

  垂耳兔警惕地盯著他,似乎在確認他有沒有撒謊,陸小鳳也不吊兒郎當了,表情很是嚴肅地和垂耳兔對視。

  他心裡倒是很亂七八糟地想著:這對耳朵,摸起來應該很軟乎吧?

  小谷道:「真的麼?」

  陸小鳳道:「真的呀!我要是妖怪,怎麼找也得是只鳳凰鳥,才對得起我的名字吧。」

  小谷還想了想,又仰起頭打量了他一翻,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

  陸小鳳:「……」

  陸小鳳撇了撇嘴,相當無奈。

  小谷一跳一跳的跳到了他身邊,扒拉著他的腿,還用小小的兔兔頭撞一撞他的腿,她沒說話,但是陸小鳳卻瞬間理解了她的意思,俯身只用一只手就抱起了兔子精。

  兔子精尖叫:「你的手上有油!!」

  他剛剛手裡還拿著雞腿呢!

  陸小鳳無奈地道:「那是右手,我是用左手抱你的。」

  白兔歪了歪腦袋。

  它整個是仰臥在陸小鳳懷裡的,四肢雪白雪白的小爪子都露在外面,聞言,小谷的三瓣嘴動了動,反正陸小鳳也看不出來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小谷道:「我餓啦。」

  陸小鳳道:「你不吃肉,對不對?」

  兔子的小腦袋點了點,表示贊同。

  陸小鳳總算明白她為什麼是一個極端素食主義者了。

  不過今天這一頓其實挺好的,很適合這只兔子精,蓮花宴之上,葷菜不少,但是素菜也很多,比如說其中一道涼卷,就是用米做成透明的涼皮卷,裡面卷上蓮子、蛋皮、細細的黃瓜絲等東西,再輔之以鹹甜的醬汁,應該是不難吃的。

  再比如那一道蜜藕,冰冰涼涼,軟軟糯糯、清清甜甜,陸小鳳平時也蠻喜歡吃這種很有巧思的東西的。

  他擦干淨了手,給兔子精姐姐捏了一個涼卷,遞到了她的嘴邊,兔子的鼻子就一抽一抽的嗅味道,三瓣嘴忽然快速的動了起來,開始狂xuan。

  對於玉兔來說,這已經是很豪放不羈的吃飯姿態啦,這也充分證明玉兔大姐大谷星陸實在是一只很放蕩不羈的兔子精。

  不過兔子這種生物,身上好像總是帶著一種可愛加成光環,無論它們做什麼,都會讓人產生一種「啊好可愛」的感覺。

  兔子精不虧是兔子精,比沒成精的小兔子智商高多了,爪子的控制力也強,居然可以自己用兩只毛茸茸的小前爪捧住那個對她來說不算小的涼卷,哢嚓哢嚓哢嚓的啃啃啃。

  大概是悅來客棧的蓮花涼卷實在是太好吃了,垂耳兔的兩只耳朵居然都慢慢、慢慢的豎起來了,後腿的小爪子還晃蕩了一下,很是愜意的模樣。

  陸小鳳:「……」

  陸小鳳:啊!好可愛!

  他真的很想上手去rua!

  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他和小谷,雖然在幾個時辰之前才剛認識,但是該rua的不該rua的,也都rua過了,他忍不住回想她的那種動人的風采,再看看懷中吃東西的小兔子,只忽然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甚至都說不上那種感覺是什麼。

  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會變回原形呢?」

  白兔吃完了手上的涼卷,又很滿足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眯起了眼,打了個飽嗝。

  陸小鳳:「……」

  兔子果然有可愛光環加成!

  小谷開口道:「我昨天已經說過原因了呀,你忘了麼?」

  陸小鳳詫異地挑眉。

  ……他還真忘了。

  陸小鳳道:「什麼?」

  小谷輕輕地道:「我說……你要是太壞了讓我難受,我就會現出真身來。」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帶著一絲嗔怪、又帶著一絲羞赧,但是卻全然沒有一點點攻擊性的。

  這就是溫柔如水的白兔美人。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垂耳兔的背,小兔子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可是整個兔卻好似都灘成了一塊軟乎乎的兔子餅,癱在陸小鳳的腿上。

  兔子本就是非常嬌小的生物,同樣都是癱成餅,兔子餅就比貓貓餅要小很多很多,她癱在陸小鳳的腿上,也只有小小一點點。

  陸小鳳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兔子的背。

  她的皮毛柔軟的好似天上的雲彩一樣,軟綿綿、暖乎乎。

  小兔子的後腿一抖一抖的,忍不住小聲控訴道:「不要摸我的背!

  陸小鳳連一句為什麼都不問,很手欠的又摸了一把她毛茸茸的背。

  小兔子渾身一抖,垂下來的耳朵都抖了抖,眼睛一瞬間都瞪大了。

  她伸出兩只前爪,摁住了自己的的耳朵。

  兔子:生悶氣.jpg

  陸小鳳奇道:「生氣了啊?」

  小兔子連他理都不理會,歪過頭去不看他。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輕聲叫道:「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裝沒聽到,打定主意不理他。

  陸小鳳就去剝葡萄,然後把剝好的葡萄湊到她嘴邊。

  兔子的鼻子抽了抽,還是不理。

  陸小鳳忍不住嘆氣道:「你不吃麼?這是西域來的馬奶葡萄,甘甜得很,你若是不吃,我就全吃光啦!」

  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嗷嗚一口,吞掉了那一顆葡萄,還眯了眯眼睛,評價道:「嗯,果然不錯。」

  谷星陸:「……」

  兔子猛地轉過頭,用一種譴責意味非常明顯的眼神盯著陸小鳳。

  陸小鳳就忍不住笑了。

  他道:「好啦,好啦,我給你剝葡萄吃。」

  說著,手上就動了起來,給小兔子又剝好一顆葡萄,遞到了她嘴邊,兔子這下毫不客氣,用兩只前爪抓住陸小鳳的手,三瓣嘴開始不停地翕動,快速地啃著那顆葡萄。

  陸小鳳觀察著她,忍不住問:「為什麼剛剛那個涼卷,你可以自己拿著,現在吃葡萄卻要我拿著喂你?」

  是不是在撒嬌?被我抓住了吧!

  小兔子哢嚓哢嚓啃完葡萄,這才看了陸小鳳一眼,矜持地放開了他的手,溫溫柔柔地解釋說:「因為涼卷是干的,葡萄多汁,我怕弄髒我的爪子。」

  陸小鳳:「……」

  陸小鳳撇了撇嘴,無奈地轉移話題道:「兔子精姐姐,你什麼時候能變回人型?」

  兔子道:「現在就可以呀。」

  話音未落,一個通體瑩白的嬌小美人,就出現在了陸小鳳的懷裡。

  她確實小小的,即使變成了人,也是玲瓏身材,曲起腿,像個小孩子一樣窩在陸小鳳的懷抱之中,陸小鳳反應極快,伸手就攬住了她纖細柔軟的腰肢。

  美人眼角下垂,嘴角上還沾著一點點馬奶葡萄的汁水,陸小鳳伸出一根手指,替她抹去那一點點甜蜜的污漬,然後盯著她,慢慢地舔了一下沾著葡萄汁的手指尖。

  那毫無疑問是一種充滿進攻性的戲謔眼神,帶著一種暗壓壓的情緒,直白得要命,又勾人得要命。

  青天白日的,陸小鳳卻如此直勾勾,但是這也實在怪不得他。

  千萬莫要忘了,兔子有皮毛,可以自己保暖,不和人類一樣需要衣物來保暖,而小動物與人類不同,那種人類女孩子會有的羞恥心她也沒有,她整個人干干淨淨地窩在陸小鳳懷抱裡,還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懷抱裡蹭了蹭,縮了縮。

  看見陸小鳳這個舉動,美麗的兔子精又笑了,她只道:「我還要吃葡萄!」

  陸小鳳板著臉,道:「難道你自己沒長手,不會自己拿麼?」

  小谷眨著秋水一般的眸子,無辜地道:「可是我剛剛都說過了,會弄髒手的。」

  陸小鳳道:「你的手是手,我的手不是手?」

  他雖然語氣聽起來很冷硬,很不給面子,可是他的一只手,還牢牢地扣在小谷的腰肢上,讓她只能窩在自己懷抱裡,哪裡都不能去。

  他盯著小谷,完全不肯收回自己的目光。

  的確也沒有什麼好收回的,小谷現在很喜歡他、很滿意他,而他也很喜歡小谷、很滿意小谷。

  兔子精姐姐相當敏銳,一下子就看出陸小鳳其實根本就不生氣,她抿著嘴笑了笑,像是在模仿一個一個恃寵而驕的小姑娘一樣,軟乎乎地道:「陸小鳳……陸大少爺……」

  陸小鳳一只手摟著小谷,另外一只手去剝葡萄。

  單手剝葡萄皮,這實際上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不過對於手上功夫登峰造極的陸小鳳來說,這自然算不得什麼難事。

  小谷伸出一雙圓潤瑩白的手臂來,親親熱熱地環住了陸小鳳的脖頸,把頭枕在了他的肩膀上,看著他剝葡萄。

  然後,她就看見陸小鳳順手把剝好皮的葡萄丟到他自己嘴裡了,然後又拿著手帕把手擦干淨了,顯然是不打算繼續動手了。

  小谷:「……」

  小谷大為震驚,瞪大眼睛望著陸小鳳。

  陸小鳳嘴角帶笑,小谷卻是整個眼眶都慢慢紅了,眼睛裡的水汽一點一點變多,委屈巴巴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一樣。

  陸小鳳適時的低下了頭,輕輕抬起了小谷的下巴,給了她一個葡萄味的吻。

  小谷本來還只是虛虛地環著他,可等到了最後,手竟好似環不住了,無力地掉下來,陸小鳳一把抱緊了她,把她往自己懷裡帶,不讓她掉出去。

  半晌,他和小谷額頭對著額頭,陸小鳳的眼睛黑壓壓的,帶著笑意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不要那麼容易哭好不好?」

  小谷半晌都沒說話,她眼睛紅紅的,一眨眼就是一滴淚。

  陸小鳳就伸手替她抹去了眼淚。

  他自顧自地道:「不過,你哭起來實在好看得很。」

  小谷喃喃道:「真的麼?」

  陸小鳳道:「當然是真的,只不過……」

  小谷道:「只不過什麼?」

  陸小鳳道:「只不過,我只希望你莫要哭給別人看……雖然我也管不著。」

  小谷破涕為笑,嬌嗔道:「別人又不像你這樣欺負我,我做什麼要哭?」

  陸小鳳捏著她腰的手都收緊了。在美人如玉似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點點手指的痕跡。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小谷,小谷純潔無辜的要命,縮在他懷裡,用一根纖纖的手指繞著陸小鳳鬢邊的頭發玩,繞著繞著,她又忽然要把那一縷頭發往她嘴裡塞,還抬頭望了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

  陸小鳳趕緊把自己的頭發拯救出來。

  陸小鳳板起臉,道:「你吃飽了麼?」

  小谷道:「好像還行,怎麼啦?」

  陸小鳳冷冷地道:「你這壞兔子,隨便啃人頭發玩,你可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小谷眨了眨眼,好似有些恍然大悟道:「呀!那我是做壞事了麼?」

  陸小鳳道:「沒錯,你做的正是大大的壞事。」

  小谷道:「那……那要怎麼辦呢?」

  陸小鳳道:「要罰你,要讓你知道你錯了。」

  小谷的眼角又紅了。

  她緊緊抱住了陸小鳳,好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樣,這純潔溫柔的白兔美人,好像是被陸小鳳這登徒浪子囚在這屋子裡了一樣,除了順從別無他法。

  這種殘酷的想像令陸小鳳覺得有一點興奮,他摟著小谷的手臂之上,青筋一根一根的暴起,把這柔弱嬌怯的美人徹底困住,不讓她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性,然後他一把就橫抱起了小谷,往裡頭走去。

  小兔子都是安安靜靜的,小谷雖然是成了精的兔子精,卻也延續了這個特質,安安靜靜的被陸小鳳抱著,安安靜靜的看著這個男人的下頜,他不笑的時候,那種親切的氣質就消失了些,那種江湖俠客所特有的冷硬氣質就顯現了出來。

  再溫柔、再體貼的江湖人,也是江湖人。百年之前,那南俠展昭溫潤如玉,乃是儒俠的代表人物,可他面對惡人、發起怒來,亦是一劍一個,殺人不眨眼。

  倒是那百年之前,有另外一個驚才絕艷的武學天才,是從不殺人的,這個人就是盜帥楚留香。

  但是楚留香只有一個人,陸小鳳也不是楚留香,江湖俠客,見慣了血腥氣,無論多少,身上總帶著那一股子又殘酷、又令人心驚的氣質。

  但谷星陸就是喜歡這樣的俠客。

  即使他是百煉鋼,小兔子也有法子讓他變成繞指柔。

  小兔子把頭靠在陸小鳳的肩膀之上,忽然輕輕地道:「你吃飽了沒有呢?」

  陸小鳳垂頭看了看她,啞聲道:「怎麼?」

  兔子精姐姐溫溫柔柔地道:「你要是沒吃飽,可是罰不成我的。」

  溫溫柔柔的挑釁。

  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揚了揚眉,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

  陸小鳳啞聲道:「這話可是你說的。」

  小谷嚶嚀一聲,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繼續刺激:「要不要先吃點東西,補補身子?小公雞,你可不要太勉強。」

  陸小鳳就冷笑了一聲,惡狠狠地抓住了這只口出狂言的兔子精姐姐。

  這裡是天字一號房,是整間客棧裡最貴的、采光最好的屋子。

  午後,這種能把人曬化了的、該死的陽光就照進了這間屋子,把整個屋子裡都弄的有些悶熱,而此時此刻身處在這間屋子裡的兩個人也很悶熱。

  陸小鳳側躺著,伸出一根手指繞著小谷漆黑的頭發玩兒,小谷的頭發非常柔軟,就像她的人一樣柔軟。小谷則又是緊緊地縮起來,用手捂著臉,好像在哭一樣,陸小鳳忍不住就笑了。

  陸小鳳啞聲道:「熱不熱?」

  小谷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我讓他們送些冰塊來,擺在屋子裡。」

  小谷的鼻尖上都已沁出了汗,她的臉紅撲撲的,好像一團被烤熟的兔子餅,攤在那裡,軟乎乎的,簡直連一絲力氣都無,陸小鳳湊上去想要抱她,可是小谷卻躲了躲,好似因為太熱不想叫他靠近。

  陸小鳳的唇角就慢慢地勾起起來,他利索地下榻,穿上衣裳,出門叫冰去了。

  在這種時刻,他還是很願意做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的。

  悅來客棧是大客棧,而這京城裡的悅來客棧,更是有一個大大的冰窖,每到冬天,就去取大塊大塊的河冰藏在冰窖之中,等到夏天之時,就取出來給這些非富即貴、非凶即惡的客人們用。

  陸小鳳出去叫了一聲店小二,店小二連聲應下,沒過一會兒的功夫,就將冰塊送來,陸小鳳在帳子裡招了招手,示意店小二把冰鑒放近一些。

  店小二就把冰鑒放在了帳子的外頭。

  一只瑩白如玉的手忽然慢慢地從帳子裡伸了出來,去摸了一摸那晶瑩的冰塊,帳子裡的人摸到那冰塊,小小的「嘶」了一聲,縮回了手。

  然後她的腦袋就從帳子裡露出來了。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卻看上去有點可憐、有點脫力,她的眼角是紅的,臉頰也是紅的,有一種非常奇異的、醉人的美感,她搖頭晃腦的,有點迷糊,根本沒看到店小二,只是歪頭看了看冰鑒之中晶瑩剔透的冰塊,然後忽然低下頭去,要用牙去咬冰塊。

  她整個人都要探出來了,露出一截天鵝似的頸子,上頭落了些紅梅,那店小二一看,簡直連目光都轉不動了,竟是一時之間,都忘了立刻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帳子裡的另一個人忽然一把把她扯了回去,那美人痛呼一聲,委委屈屈地罵人:「你做什麼!小壞蛋!」

  那男人沒對她說話,只是對店小二道:「你還不走?」

  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慌忙道歉,陸大少爺十分不耐,只是催促道:「行了行了你走吧,哦對了,晚飯還要蓮花宴,多上幾道素菜。」

  店小二道:「得嘞客官!」

  說著,麻利走人。

  ——悅來客棧的店小二,都是很懂得惜命的。

  不過,他的心裡倒是在暗暗地贊嘆,又想起這陸大少爺今天急急忙忙地出門尋人,只問有沒有個白兔似得美人,當時他還覺得這陸公子,真乃是做夢做多了……卻不想,原來這世間,真的有和白兔一樣柔軟美麗的女子。

  店小二又回望了一下天字一號房,這才慢慢地下樓去了。

  而天字一號房裡,兔子精姐姐因為陸小鳳剛剛不讓她啃冰塊而不停的毆打陸小鳳。

  就是那種粉拳毆打,完全意思意思的那種。陸小鳳還沒意識到,即使她是兔子,也是一只兔子精,那是妖怪,妖怪必然是有比人類強大的地方的。

  小谷一拳可以打十個!

  但是小谷不用力打,因為她才剛剛覺得陸小鳳有意思,才不想一拳把陸小鳳打成死小鳳,所以她收斂了自己的力氣,一下一下捶著陸小鳳的胸口。

  陸小鳳很是受用,不停地笑,還怪叫道:「兔子精姐姐,你放過我吧,我要死啦。」

  小谷就停了手,睜著她的兔眼睛,認認真真地道:「那不行,你不可以死的。」

  陸小鳳歪歪斜斜,一副浪蕩公子的模樣,懶洋洋地笑道:「可我心口好痛,那怎麼辦?」

  小谷對著陸小鳳一笑,道:「那我替你療傷。」

  陸小鳳勾唇道:「好啊。」

  小谷就輕輕地俯下來,吧唧吻了陸小鳳的心口一下。

  她輕快地笑了起來,又用手指去點一點陸小鳳的心口,被陸小鳳一把抓住了手,把她小小的手整個攥了起來。

  小谷歪頭道:「我治好沒有?」

  陸小鳳啞聲道:「治得太好了,你看一看,我簡直好得不得了。」

  小谷堅定地推開了他,一臉警惕的模樣。

  陸小鳳就笑了。

  這真是美好的一天。

  如此閑適的午後,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背叛與血腥氣,有一桌子好菜、有晶瑩而清涼的冰塊,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更好玩的是,這大美人還是一只兔子。

  陸小鳳活過的半輩子,難道曾有過如此有趣、如此愜意的一天麼?

  想必是沒有的。

  但他這個人,說穿了就是有點子犯欠的,昨天夜裡,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探究小谷的真實身份,可今天,吃飽之後,他就開始好奇了。

  小谷,是一只兔子精。

  谷星陸,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住在江南的谷府。

  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呢?

  他這麼想著,他就立刻問了出來。

  只聽陸小鳳道:「小谷,難道你的全名叫谷星陸?」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小谷……這個時候,他的目光就不再像是看著一個與他十分親密的美人了,而像是再看一個迷題,一個讓他十分感興趣的迷題。

  這或許正是陸小鳳這個人的可愛之處,卻也是這個男人的可恨之處。

  小谷卻顯得又驚又喜,道:「嗯?你竟然認得我麼,近十幾年來,我可都沒在江湖上出沒過呢。」

  陸小鳳的重點偏移到了奇怪地地方:「……近十幾年?」

  小谷道:「對呀,我可是妖精,當然能活很久很久,你這一聲兔子精姐姐,其實叫得很對。」

  陸小鳳失笑。

  那不過是動情之時的隨口一覺,叫完之後,又覺得十分有趣兒,這才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姐姐的叫,誰知這白兔美人竟是當了真。

  他又叫了一聲:「兔子精姐姐。」

  小谷嚶嚀一聲,主動投入了他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本體是兔子的原因,谷星陸相當喜歡被人抱著的感覺,從前在月宮之中,倒是不覺得什麼,來了人間之後,才發現人間真是別有一番趣味的。

  陸小鳳的身上,帶著一點淡淡的熏香,那種熏香一點兒也不內斂,反倒是外放而張揚,很容易讓人想到放浪形骸的天涯浪子。小谷抽了抽鼻子,整個人便被裹挾在了這一股具有強烈進攻性的熏香之中。

  陸小鳳這個男人,看上去又神氣、又英俊、又可愛,但是股子裡卻是個進攻性非常強的人,他或許很倒霉,總是被女人騙,可是他不想被騙的時候,誰也騙不到他,他若是想報復誰,誰也別想逃開的。

  小谷眯起了眼。

  陸小鳳順手摟住了她,嘴中把玩著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念道:「谷星陸……谷星陸……你是谷家養的小兔子成精麼?怎麼就成了谷家的大小姐?」

  小谷瞪了他一眼,很是傲氣地道:「你可不要小看人……啊不,小看兔,我們玉兔精都是從月宮裡來的,就凡間這樣稀薄的天地靈氣,怎麼能養出我這樣的妖怪。」

  陸小鳳便有些吃驚了,道:「竟真的有月宮?」

  小谷道:「那當然啦。」

  陸小鳳道:「那有沒有嫦娥仙子?」

  小谷就伸手去,輕輕地擰了擰陸小鳳的耳朵,道:「你這只壞蛋小鳳凰,是不是對嫦娥仙子打什麼壞主意呢?」

  陸小鳳哄起女人來,可謂是輕車熟路,他乖乖地被小谷擰著耳朵,嘴角止不住的向上勾起,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我都有你了,又怎麼敢肖想旁人?」

  而且,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現在,被這兔子精美人迷得七葷八素,都已快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若是此時此刻,真的來了別的神妃仙子,怕是他也沒眼睛去看了。

  小谷輕輕地笑了,像是十分自得。

  她道:「嫦娥仙子早在萬年前就已經故去了,她乃是上古時期的大妖,她死後化作月壤,滋養著月亮上無數玉兔,而她的脊柱和肋骨,則是化作了一棵月桂樹,這月桂通體月白,百年才開一次花,是月宮的至寶。」

  陸小鳳挑眉,道:「月桂樹丟了,所以你要下凡來?」

  小谷嘆了口氣,道:「折了一根桂枝,五十年前,我追下凡來的。」

  陸小鳳道:「五十年前?」

  小谷道:「正是如此。」

  陸小鳳道:「一直在谷家?」

  小谷道:「一直在谷家。」

  陸小鳳道:「谷星陸的大名,可是近五年來才傳出的。」

  小谷道:「你是想問,再次之前我是誰?」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這是當然。

  小谷便笑了,道:「哈哈,這是什麼問題,我現在是谷唯安的女兒,之前自然是谷唯安的老娘啦,哈哈,想要個身份還不容易嘛。」

  陸小鳳:「……」

  陸小鳳總覺得這玉兔精有的時候真的比司空摘星還要欠,但是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他的錯覺。

  陸小鳳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所以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也是你設計傳出的?」

  小谷乖乎乎地點了點頭,道:「對呀。」

  陸小鳳道:「為什麼?」

  她要引偷了桂枝的人出來?還是另有深意?

  小谷又笑了,十分輕快地道:「好玩嘛,天下第一美人,哇,多好聽,我也想威風一下子。」

  陸小鳳:「……」

  對不起,是我想多了。

  小谷看他這表情,奇道:「難道我當不起這個名聲?」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她的側臉,勾唇笑道:「你若當不起,那我真想不出這天下有誰能當得起了。」

  小谷臉上那種動人的紅暈,甚至都已蔓延到了她的脖頸之上,她伸出她的纖纖玉手,輕輕地點了一點陸小鳳的鼻尖,嗔道:「你這油嘴滑舌的小公雞,總是說好聽話。」

  陸小鳳道:「你只說,你願不願意聽。」

  小谷就不說話了,她抿著嘴笑了,陸小鳳與她對視,也笑了。

  半晌,陸小鳳又問道:「這桂枝有什麼用?」

  小谷道:「桂枝乃是嫦娥仙子的妖氣所化,我們玉兔,都是靠每個月吃一次月桂樹枝磨成的粉,來滋養體內的妖氣,等待化形。」

  陸小鳳道:「所以人吃了,會變成妖怪?」

  小谷道:「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

  陸小鳳挑眉道:「理論?」

  小谷道:「桂枝是非常濃郁的妖氣集合體,我們玉兔要服用,都得精准的用斤秤去稱的,若吃吃多了,輕則畸變,重則死兔的,你們人類知道吃多少、怎麼吃麼?吃多了變妖怪不太可能,倒是吃多了變成半人半妖、失去理智的怪物的可能性更大呢。」

  陸小鳳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他道:「已經有這種怪物出現了麼?」

  小谷道:「那個采花賊叫什麼來著……哦,柳葉眉,幾年之前,誰聽說過這個人呢?可是他在短短三年之內,卻一躍成為了流竄在江浙一帶最可怕的采花賊,采花不算,還要折花,正是因為他吃了桂枝磨成的粉,身體素質突飛猛進,可是時不時就要失去理智,內心的罪惡就暴露出來了。」

  陸小鳳皺起了眉。

  但凡是被采花賊殘害了的大家閨秀,十家裡有十家,都要對外說自家的小姐被這采花賊直接給殺了,可是一般的采花賊誰要害命啊?這不過是這些大家族為了家族的臉面,把已經受害的可憐女子再害一次罷了。

  所以這采花賊柳葉眉的傳聞,他之前也只是聽一半信一半罷了。

  卻不想,這柳葉眉,真的是殺人的,其中還有這等秘辛。

  小谷又道:「真不巧,他居然盯上了我,翻到了谷家來,這才讓我知道了桂枝已被人類服用過了,只可惜,這柳葉眉被我抓住的時候,整個人已沒了人性,回答不出任何問題,只能殺了。」

  陸小鳳道:「所以你廣發英雄令,為的就是找桂枝。」

  小谷道:「不只的。」

  陸小鳳道:「哦?」

  小谷笑道:「江湖上的事情,我知道的還是太少,所以我要想找到桂枝,還需要有一個集武功、智慧、膽識、俠義於一身的人,來幫我的忙。」

  陸小鳳的dna動了。

  他心道:哦!來了!

  果然啊果然,小谷是因為有事情求他,才會突然出現的,而如今,他既喜歡小谷喜歡得不得了,又對這桂枝之事很感興趣,當然不會推辭。

  但是表面上,陸小鳳卻還是很矜持地問:「這個人是誰?」

  小谷堅定地道:「這個人就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陸小鳳:「……」


第104章

  陸小鳳差點跳起來!

  司空摘星!!那只臭猴子有什麼好的!連翻跟頭都輸給他好不好。

  陸小鳳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充滿譴責意味地盯著小谷。

  小谷跪坐在榻上,長長的黑發垂在她她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紅紅的眼角總讓人覺得憐惜,可是看見陸小鳳這種表情,她卻忍不住笑了。

  她抿著嘴,悄悄看了陸小鳳一眼,又低下頭去吃吃地笑,然後復而又抬起頭來,眉眼彎彎的,笑容之中,卻有些奸計得逞的促狹。

  陸小鳳一見她這表情,就反應過來了,伸手上去捏小谷的臉蛋,小谷小小的尖叫著要躲來,身子卻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一樣的倒在了陸小鳳的懷裡。

  陸小鳳捏了捏她的臉,她就伸手,戳一戳陸小鳳的酒窩。

  陸小鳳道:「好你個小谷,你是不是故意氣我!」

  小谷抿著嘴笑了,又湊上來輕輕地吻了吻陸小鳳的嘴唇,陸小鳳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讓他顯現出幾分成熟男人的風情來。

  他在某些方面,的確是很成熟的,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又顯得很像個小孩子。

  對美人的主動,陸小鳳根本不會拒絕,他從善如流地伸手摟住了小谷柔軟的腰肢,一只手鉗住她的下巴,讓她被迫昂起頭來,然後自己湊了上去。

  半晌,小谷才道:「對不起,我錯了,司空摘星本擔待不起這麼大的名頭,那麼,這個集武功、智慧、膽識、俠義於一體的人,又是誰呢?」

  陸小鳳板起臉,道:「你覺得是誰?」

  小谷笑道:「我知道,是陸小鳳這只神氣的小鳳凰,是不是?」

  陸小鳳勾了勾嘴角,又在小谷臉上親了一記,這才道:「兔子精姐姐,你說說,你是不是故意激我?」

  小谷本就欲找陸小鳳幫忙,而與陸小鳳相識已久的司空摘星,在這個時候卻被迫要將小谷偷出。這若是巧合,陸小鳳的名字都可以倒過來寫了。

  小谷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實在是很難找。」

  陸小鳳道:「所以……」

  小谷道:「所以,我就做局,讓司空摘星去擄我出來,他雖是個偷東西的賊,良心卻不小,覺得此事重大之後,就來找你了。」

  陸小鳳挑眉,似笑非笑道:「然後你就找上門來了。」

  小谷卻嗔怪似的望了他一眼,只道:「我可沒有,我就是喝多了酒,莫名其妙的走錯了屋子的嘛。」

  陸小鳳哼笑道:「兔子精姐姐不勝酒力?」

  小谷的臉上便浮現出了醉人的酡紅,只委屈道:「誰叫京城實在太好玩了,悅來客棧的女兒紅,我是見都沒見過、喝都沒喝過,這麼容易入口,怎麼就……怎麼就勁兒這麼大呢?」

  她耷拉著腦袋,懊悔得要命,陸小鳳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吊兒郎當道:「看來我還得謝謝悅來客棧的女兒紅。」

  小谷霍地抬頭,眼波流轉,輕輕道:「謝它做什麼呢?」

  陸小鳳伸手,刮了刮兔子精小巧的鼻子,這才笑道:「謝謝這女兒紅,才讓我撿到了你這只兔子精,便宜了我這只小公雞。」

  小谷就伸手上來,戳了戳陸小鳳臉頰上的酒窩,湊在他耳邊道:「你真可愛。」

  這明明是一句又輕又柔的話,聽的人通體舒暢,可陸小鳳卻嘆道:「求求你別再說了。」

  小谷歪了歪頭,不明就裡,道:「你不喜歡聽?」

  陸小鳳嘆道:「我喜歡死了,但就因為我喜歡死了,你才不能說。」

  小谷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她垂下了頭,又抬起頭來,掐了一把陸小鳳,道:「我知道了,我不說了,從現在開始,我對你簡直是要連一點好臉色都沒有,是不是?」

  說著,小谷就板起了臉,斥道:「好你個登徒浪子陸小鳳,今天姑奶奶我就要給你松松皮子!」

  她昂起頭,一副十分傲嬌的模樣。

  可小谷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呢?小谷乃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嬌怯的兔子精姐姐,說起話來,又是江南水鄉的吳儂軟語,又嗲又甜、又甜又嗲,聽得人心裡都直癢癢。

  她學起潑辣的女子說話,也一點兒不像是潑辣女子,尾音軟乎乎的,像是一只叫軟軟的小兔子,非要給自己帶一個老虎頭套,叫人見了,非但不會害怕,反倒是更想rua了。

  陸小鳳簡直興奮得要命。

  他一下子就翻下了榻去,給自己到了一大杯涼茶,咕嘟咕嘟就下肚了,再一看小谷,竟然還板著臉,指著他,好似又要罵上一罵。

  陸小鳳趕緊道:「我的兔子精姐姐,請你還是好好說話,別罵我了,千萬別罵我了。」

  你再罵,什麼桂枝也不用去調查了,咱們兩個就窩在悅來客棧,十天半個月都別出去了吧!

  小谷無辜地歪頭,無辜地道:「你這個人,還真是古怪的很。」

  陸小鳳開始給自己套衣裳,隨口道:「天下第一號的大混蛋壞種子,古怪一點又怎麼樣?」

  小谷坐在榻邊上,兩條腿一晃一晃的,白生生的腳上染著鮮紅色的蔻丹,與她這幅溫溫柔柔的模樣倒是很不相符。

  但是很好看。

  她用足尖踢了踢陸小鳳,十足的不講理。

  陸小鳳就看了看她,小兔子就伸出雙臂求抱抱。

  陸小鳳瞪著她,小谷的眼睛又慢慢的紅了,鼻尖抽了抽,有點委屈,好似陸小鳳要是不抱她,她的心就碎了,魂就丟了,整個人就要傷心死了。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口氣,嘆自己怎麼就遇見了小谷。

  然後,他又緊緊地抱住了小谷。

  半個時辰後,陸小鳳和谷小兔終於坐在了桌子旁開始吃東西了。

  小谷是個手很巧的女孩子,她還給自己梳了個發髻,發髻之上,有各色珠翠裝飾,她穿著一席月白色的衣裳,衣服上繡著玉兔搗藥圖的暗紋,這大概是玉兔精的一種集體認同感?

  小谷的性格,並不是溫柔兩個字能夠說清楚的,陸小鳳看著小谷哢嚓哢嚓的啃菜啃水果吃,只覺得有趣非常。

  吃飽喝足,終於能講一講正事了。

  那失落人間的桂枝,可以令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半人半妖的怪物,采花賊柳葉眉,本是只是一個三流匪類而已,只是因為食用了桂枝,一躍成為江湖一流高手,一兩年之內,流竄江浙,害了數十位女子,甚至驚動了神侯府,出動了神侯府最擅追蹤的捕頭追命三爺。

  但是柳葉眉的惡行,在小谷這裡被中斷了。

  柳葉眉撞進谷星陸手中之時,已完全是個失去理智的怪物了,谷星陸問不出任何東西,只能殺了他。

  但是,柳葉眉是怎麼得到桂枝的呢?

  他這樣的三流匪類,平時劫個鏢銀還劫不利索呢,怎麼就能得到桂枝這樣的稀世珍寶,若是他真的走了狗屎運,撿到了桂枝……桂枝從外表上來看,就是一株玉石雕刻的逼真桂枝,此人的第一反應,難道不是拿去賣了?又怎麼會想到將桂枝磨成粉服下呢?

  陸小鳳道:「所以,桂枝一定不在柳葉眉的手中,而是另由他人持有。」

  小谷道:「不錯,後來,我悄悄地潛入了神侯府,去翻了翻他們近十年來的卷宗,果然翻到了一些和柳葉眉情況相似的犯人,這些犯人有的確實被逮起來了,不過記載的都是『瘋瘋癲癲』。」

  陸小鳳道:「等一下,你居然能潛入神侯府?四大名捕沒抓住你?」

  小谷橫了他一眼,道:「我變回原形跳進去不就是了?做什麼非得人形不可!不過,我在翻卷宗的時候,還是被人發現啦,那人以為我要啃卷宗吃,還拎著我的後頸皮把我帶出去了呢,真是粗魯的人類!」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闖進神侯府還沒被拿進大牢,已經很不錯啦。」

  小谷心有余悸:「我真怕他把我麻辣了!」

  這當然只是和陸小鳳開玩笑的,鐵拳兔兔那是隨便說的麼?她被神侯那人發現的時候,卷宗都已經翻得差不多了,所以出去就出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小鳳:「……」

  陸小鳳強行壓制住了那種想吐槽的欲望,接著問:「那你在神侯府的卷宗之中,又查到了些什麼線索呢?」

  小谷的表情就嚴肅了下來。

  她緩緩道:「第一個有這種記載的人,是十年之前,一個叫外號叫『昆山熊』的惡霸,據說他力大無窮,會直接把人活撕了,不過據說此人的精神實在很成問題,他殺死第一個人之後還不到半個月,竟是自己把自己活撕了。」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這個人我也聽說過,只當他是練功走火入魔了。」

  小谷繼續道:「這樣走火入魔的人,還多得很,後來又有什麼『廬山虎』『太行蛇』之類的悍匪出世,形式做派非常邪性,根本不似人類,不過,他們出世的時間都非常的短,短則一兩個月,多則四五個月,要麼死了,要麼被抓住了,而被抓住的人,也會很快死於瘋症。」

  陸小鳳聽出了些門道來。

  他臉上的笑容也就消失了。

  陸小鳳緩緩道:「『昆山熊』半個月就死於瘋症、『廬山虎』、『太行蛇』四五個月,而柳葉眉,卻持續作案一兩年,直到你抓住他的時候,才徹底瘋掉。」

  小谷嘆道:「正是如此。」

  陸小鳳道:「這些吃了桂枝的人,好似能撐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小谷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又道:「有人在試驗。」

  小谷嘆了口氣。

  她道:「我猜也是的,這個人或許是在數十年前得到桂枝的,偶爾知道了桂枝的用法,卻又見了桂枝的危險,因此,他抓住各種各樣的人,來試驗桂枝的用量,從一開始的『昆山熊』,失敗中的大失敗,後來不斷精進,到柳葉眉時,吃了桂枝的人已可以撐上一兩年了。」

  陸小鳳雙手抱胸,懶懶地道:「等他試驗成功之後,他或許會自己服下桂枝。」

  小谷道:「那是自然,變成妖怪,不但可以隨心所欲,還能長生不老,這天底下,有幾個人類能不動心?手握著這樣的寶貝,不想著自己用,那才奇哉怪哉呢。」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說的很對。」

  小谷道:「只可惜我對這些江湖事,知道得還不夠多,所以我以我自己的名義廣發英雄令,要找這一件桂枝寶貝,只為了吊出那幕後之人。」

  她笑了笑,道:「十多年了,那幕後之人也一直沒掌握桂枝的用法,十年,已經很足夠一個人類老去了,他浪費了十年,也不得長生之法,若是知道我是這桂枝的主人,他一定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這只溫溫柔柔、嬌嬌軟軟的小兔子,一點兒也不呆、一點兒也不笨,反倒是聰明得很。

  陸小鳳道:「這叫引蛇出洞。」

  小兔子溫溫柔柔道:「不,這是直鉤釣魚。」

  陸小鳳:「……」

  好叭,隨便是什麼了。

  小谷繼續道:「可是,光這樣是不夠的,只等著那人上門,實在很是被動,所以我想,還是應當去主動探查一下這些惡霸的事情,只可惜我對江湖上的事情,的確很不熟悉,所以才……」

  陸小鳳搶道:「所以才要找我?」

  小谷笑了,她道:「所有人都說,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實在愛管閑事,而這些閑事他管得都很好,所以我也想見一見你的風采,這不好麼?」

  陸小鳳的嘴角就止不住地向上揚。

  他雖然止不住的得意,嘴中卻很矜持地道:「我看啊,這種恭維還是少聽為好。」

  小谷嚶嚀一聲,張開雙臂又要抱抱。

  小兔子好像就是很喜歡抱抱。

  陸小鳳從善如流,一下子就把小谷攬入了懷抱之中,伸手去揉她柔軟的長發。

  小谷在他耳邊,呵氣如蘭:「你在說什麼呢?明明剛才我不誇你、誇司空摘星的時候,你可氣得要跳起來了,現在我誇誇你,你反倒又矜持起來了。」

  陸小鳳道:「你這只小白兔,心眼怎麼那麼壞?明明就是求我幫忙,結果反誇了那猴精一頓,你還想讓我管你的閑事麼?」

  小谷道:「對不起嘛……我錯啦,你罰我吧,你怎麼罰我我都捱著,陸大少爺……」

  這樣溫溫柔柔的絕世大美人,用這樣如水的語氣,叫他「陸大少爺」,好似她是他從小在家裡養大的,嬌嬌怯怯的貼身丫頭似得。

  世人都說,女人愛想一些有的沒的,異想天開的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事實上,男人更愛幻想,而且通常情況下想的還是一些不怎麼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東西,相比之下,女人的想像實在是太規矩、太美好了些。

  陸小鳳也是個男人,他也喜歡各種各樣的花樣,小谷這一聲軟乎乎的陸大少爺,簡直叫他的耳根子都酥了。他的嘴角不住的上揚,顯然十分受用。

  陸小鳳喃喃道:「我現在是真的覺得,你是一只壞兔子了。」

  小谷笑意盈盈地道:「為什麼呢?少爺。」

  陸小鳳嘆道:「因為你實在是太會勾引男人。」

  小谷卻道:「或許也是因為你太會勾引女人?」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道:「我會勾引女人,你會勾引男人,我們兩個碰到一起,那就只能互相勾引來勾引去,純浪費時間了。」

  小谷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陸小鳳又道:「說回正事,只可惜,你說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也一個都沒見過。」

  小谷好看的眉毛也輕輕地皺了起來。

  陸小鳳嘆道:「既然這些線索是從神侯府的卷宗裡來的,那想必還是要走一趟神侯府的,神侯府專攻此道,或許拜托他們查一查,能查到新的線索。」

  小谷道:「你也要闖一闖神侯府?你又不是我,關了大牢之後,也沒有法子變成一只小公雞逃出來的。」

  陸小鳳勾唇一笑,道:「非也。」

  小谷奇道:「那你要怎麼進神侯府?」

  陸小鳳道:「找我的一位朋友。」

  這個朋友的名字,叫做花滿樓。

  花滿樓住在百花樓,百花樓是一座京城之中的小樓,臨街、並算不得很安靜。

  樓如其名,百花樓開滿了鮮花、各色各樣的鮮花。遠遠望去,這棟三層的小樓,被一片綠意與詩情所籠罩,三樓的陽台總是打開的,在太陽從東方剛剛升起的那一刻,初生的第一縷陽光,會照在花瓣之上,照射在帶著夜晚微寒的露珠上,清新的像是第一次被肉眼窺見。ヾ

  這就是花滿樓的家。

  花滿樓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在江湖之上,亦是很有名氣,他是一個溫柔、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男人,與陸小鳳是最好的朋友。

  花滿樓的六哥,乃是三年前的新科狀元,如今在京城做官,與諸葛神侯也有交情,有這份交情在,想要進神侯府看一看卷宗,也並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所以,陸小鳳就帶著小谷來找花滿樓了。

  百花樓上,琴聲悠揚。

  花滿樓正在撫琴。

  陸小鳳就很安靜地聽他撫琴。

  一曲終了,陸小鳳緩緩拍手,笑道:「花滿樓啊花滿樓,你的琴都談的這樣好了,怎麼不專程請我過來聽一聽?」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不請自來,果然是你陸小鳳。」

  陸小鳳理直氣壯:「沒錯,正是在下!」

  花滿樓無奈輕笑,慢慢地站起來,微笑道:「只是不知,陸小鳳這次是帶著什麼朋友來找我玩了。」

  陸小鳳道:「這是小谷,谷星陸。」

  花滿樓行了一禮,微笑著道:「小谷姑娘。」

  濁世佳公子,只可惜這佳公子的眼睛看不見,竟是個瞎子。

  小谷道:「花公子。」

  陸小鳳為二人相互引薦,便算是認得了,花滿樓是個很好的朋友,對陸小鳳了解得很,陸小鳳只字不提小谷與他是如何認得的,花滿樓也就一個字也不多問。

  友人來訪,作為主人家,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花滿樓托人去買了隔壁鼎鮮閣的酒菜,陸小鳳有一陣子沒見花滿樓了,吊兒郎當的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一時之間也沒意識到什麼不對。

  結果,等花滿樓托人買的酒菜到了,他才發現有問題、有大問題。

  麻辣兔頭。

  鼎鮮閣最出名的菜,麻辣兔頭。

  陸小鳳:「……」

  小谷:「……」

  桌子上就有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尷尬沉默。

  本來,陸小鳳是打算循序漸進的,先和花滿樓講一講這個桂枝的事情,然後引出這世上存在妖怪的設定,最後在講一講月宮,就能扯到玉兔精了,小谷的身份也很順理成章的出來了。

  這才剛坐下,此時此刻的花滿樓,根本不知道小谷的本體是一只小兔子。

  所以,他絕無可能猜到桌子上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他有些疑惑,丈二摸不著頭腦,平時來了毫不客氣的坑他一頓的陸小鳳今天居然連菜都不吃。

  花滿樓問道:「陸小鳳,怎麼了?這鼎鮮閣的麻辣兔頭,你不是最愛吃?今日怎麼了,沒興致?」

  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陸小鳳下意識地望了小谷一眼,小谷看了看那一盤麻辣兔頭,又看了看陸小鳳,然後又看了看麻辣兔頭,眼睛忽然慢慢、慢慢地就紅了。

  陸小鳳:「……」

  陸小鳳立刻道:「小谷!小谷!姑奶奶,我錯了,我再也不吃兔頭這種罪惡的食物了!求求你,別哭!千萬別哭!」

  花滿樓:「???」

  小谷的眼睛裡就開始不住的掉金豆子,嚶嚶嚶、嚶嚶嚶得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控訴道:「你說兔頭罪惡!你說兔頭罪惡!」

  陸小鳳:「……」

  陸小鳳覺得小谷今天哭的重點好像有點不對勁。

  但這並不妨礙他頭皮發麻。

  他只好長吁短嘆,苦著臉道:「兔子精姐姐,我錯了,你把我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吧。」

  花滿樓:「……」

  花滿樓:「???」

  結果小谷的眼淚來的快、收的也快,她乖乖巧巧地做好,乖乖巧巧的先和花滿樓道歉,再說明身份和來意

  這簡直已是花滿樓這輩子聽過的最離譜的事情了。

  不過,花滿樓畢竟是花滿樓,臉上詫異的表情只維持了一會兒,便接受了這件事,他只嘆道:「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子的事情。」

  他說的是桂枝和半人半妖怪物的事情。

  陸小鳳悄悄拉了拉小谷的衣服角。

  小谷才不理陸小鳳,好似生氣了一樣,面上卻是不著痕跡,繼續請托花滿樓。

  花滿樓本也是十分善良之人,此時聽說了有人用那月桂枝興風作浪,在十數年間不知間接的害死多少人時,心中早就湧起了一陣悲哀與憤怒,聽聞小谷想找他幫忙,自然是義不容辭,一口答應下來。

  此時此刻,天色已暗了下來,桌子上那一盤子麻辣兔頭,也已撤了下去,三個人相談甚歡,陸小鳳是一個非常非常有趣的男人,他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幾年,但是他已不知道見過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此時此刻,三杯美酒下肚,便開始與這兩位友人講起了他最近的奇遇。

  總有些人,能把相當有趣的故事講的很無聊,而有些人卻恰恰相反,能把一個看似很無聊的故事,講的很有趣。

  陸小鳳就是後一種人。

  他只講自己和司空摘星比賽翻跟頭的事情,居然也能講的讓人連連發笑。

  小谷聽了,也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她的雙眼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陸小鳳,因為總是被逗笑,她都笑得有些臉紅了,這樣子,旁人見了,尚且要想入非非的,更何況是對小谷那樣「熟悉」的陸小鳳了。

  陸小鳳眼角都帶著愉快的笑意,他一只手端著酒杯,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下面,就悄悄地去牽小谷的手,小谷卻不為所動,輕輕地拍了陸小鳳的手一下,告誡他:哼,我可沒能原諒你呢,不許拉我的手!

  只可惜,陸小鳳實在是個厚臉皮的人,他被小谷打了,非但不縮回手,居然還一把就抓住了小谷的手,根本不肯放開的。

  這就是這個男人的厲害之處了,他實在是很懂得如何讓女人心花怒放。

  小谷溫溫柔柔地橫了陸小鳳一眼,陸小鳳便高聲道:「來,花滿樓!小谷!滿飲此杯!」

  花滿樓的嘴角也帶著笑意,他無奈輕笑,卻也並不掃了陸小鳳的興致,只道:「我等滿飲便是,小谷姑娘請自便。」

  小谷卻道:「我要喝的,我怎麼能輸給這只可惡的小公雞。」

  說著,也一杯飲盡,還把酒杯倒著在陸小鳳面前晃了晃,證明自己的確一口干了。

  溫溫柔柔的小谷,其實倒是有幾分江湖灑脫之色的。

  只是她喝酒好似很容易上臉,這才不過幾杯,她那張美麗的面容之上,便已飛滿了紅霞,美不勝收。

  陸小鳳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的臉,又飲盡一杯。

  花滿樓對小谷笑道:「這只小公雞,可是個酒鬼。」

  陸小鳳哈哈大笑。

  他撐著頭,搖頭晃腦地道:「酒鬼怎麼了,人身苦短,及時行樂啊。」

  花滿樓失笑,只道:「陸小鳳說得對。」

  陸小鳳也道:「是是是,陸小鳳說得對!」

  說著,他忽然揚唇一笑,把小谷的手拉到了他的唇邊,直勾勾地盯著小谷,然後毫不掩飾、非常囂張地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小谷的眼角紅紅的,她忽然低下了頭,纖長瑩白的手指竟也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這種仗著第三個人看不見,就偷偷在這裡搞眉來眼去的男人,實在是可怕得很。

  陸小鳳看著小谷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他大發慈悲,把手勁兒松了松,然後小谷就飛快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自己對手指玩去了。

  陸小鳳噗嗤一聲就笑了。

  今天的確是很愉快的一天,不僅陸小鳳這麼覺得、花滿樓這麼覺得,小谷也這麼覺得。

  只可惜,樓下的一陣喧鬧,忽然打斷了這種愉快的氛圍。

  那是一個少女,一個如燕子般靈動的少女,她奔過來,一個大漢緊緊地追在後頭,不住的叫罵著她,那少女身上有幾處的傷口,讓她看上去有那麼一點點的可憐。

  靈動鮮活的女孩子,若是忽然露出了一點弱勢,就很容易讓人憐惜。

  這少女忽然掠起,踉蹌地落在了百花樓三樓的陽台之上,剛剛好好,就落在了正在擺宴席的三人的面前。

  而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大漢,也挑了上來,大聲叫罵道:「小賤人,你若不把東西還我,今天爺爺我就給你身上戳上十個八個血窟窿!」

  這大漢沒有看一眼百花樓之中的人,因為他本就對自己很有自信,很相信自己手裡這把刀。

  所以他已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

  那鮮活靈動的小姑娘忽然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美麗的容顏。

  她仿佛一朵沾滿了露珠的小白花,美麗的像是每一個男人情竇初開時喜歡的那個女人的模樣。

  簡而言之,就是初戀臉。

  這個長著初戀臉的女孩子,噌得一下就躲到了花滿樓的身後,她只哀哀地道:「求求你,救救我。」

  花滿樓的臉色很溫和,他只對那女孩子道:「你放心,他不會在這裡動刀。」

  那大漢一回頭,就看見了桌邊上坐著的三人。

  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斯文秀氣的年輕男人、一個浪蕩如紈绔的男人,還有依偎在這紈绔身邊的一個……白兔似的美麗女人。

  大漢的眼睛一瞬間都直了,只不過,他很記得自己今天來的目的。

  而且,男人丟面子這件事,若是只有男人在,還好,可要是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在,這男人就更是百分之一萬的不想丟面子了。

  大漢對花滿樓厲聲道:「你憑什麼說我不敢在這裡動刀!」

  花滿樓還是很溫和,只道:「因為我這裡不歡迎動刀的人。」

  大漢對他怒目而視,一刀劈下。

  花滿樓只伸出了兩根手指,就牢牢地夾住了這大漢的鋼刀。

  大漢試著使力,鋼刀紋絲不動。

  大漢的額頭上就浮出了一層冷汗,他一看眾人,卻見眾人沒一個在看他的,好似他只是一只無關緊要的臭蟲,根本不值一提罷了。

  陸小鳳居然還端起酒壺,又給自己和小谷倒了一杯酒,和她碰杯對飲。

  而他追著的那個初戀臉小姑娘,則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小谷看,她的雙眼之中,已閃出了那種不太友好的光芒。

  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種女人,對自己的同性不甚友好,對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或者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女人,會產生嫉妒之情,譬如石觀音、譬如這個女孩子。

  這並不代表女人就是小氣,也不代表女人之間沒有真正的友誼,這只代表了物種的多樣性而已。

  沒有人在看那大漢,花滿樓並不想殺人,他送開了自己的兩根手指,只溫和道:「請離開吧。」

  那大漢立刻就從百花樓上躍下,走得瞧不見了。

  那少女的目光終於從小谷的臉上移開了,她道:「謝謝你,我的名字是上官飛燕。」

  花滿樓道:「在下花滿樓。」

  上官飛燕一驚,道:「你就是花滿樓?」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難道我是什麼很有名的人麼?」

  上官飛燕道:「人人都說,你是陸小鳳最好的朋友。」

  花滿樓道:「哦……你要找陸小鳳。」

  上官飛燕的目光,就落在了陸小鳳的臉上。

  四條眉毛、紈绔浪子,他端著酒杯只顧著喝酒,也不看小谷,也不看上官飛燕。

  若知道這瞎眼的年輕人是花滿樓,就不難猜出這四條眉毛的浪子是陸小鳳了。

  上官飛燕本就要找陸小鳳,只不過她的計劃卻不是如今這樣的,她的計劃是先騙走花滿樓,再用花滿樓作為威脅,引陸小鳳出來。

  結果,不用她引,陸小鳳自己就好端端的坐在這裡。

  上官飛燕反應極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對著陸小鳳道:「你就是陸小鳳,飛燕有一事相求。」

  陸小鳳:「……」

  陸小鳳想跑,陸小鳳覺得頭都大了。

  小谷還坐在他的身邊,她也沒看陸小鳳,兩只手都放在桌子下面,好像在繞著自己的手指玩,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全然不關心這件事。

  陸小鳳板著臉,對上官飛燕道:「實在不湊巧得很,近來我忙著呢,沒空管其他的事情。」

  這天底下,每一天,都要發生無數的事情,陸小鳳愛管閑事,這沒錯,可他只有一個人,兩只手,天下這麼多閑事,怎麼管得過來呢,他既然先知道了桂枝的事情,這桂枝的事情又這樣的重大,他當然要去解決桂枝的事情,旁的事情那就勞煩別人管一管吧。

  他這樣的想法,毫無疑問是很直接又很有道理的。

  可惜,上官飛燕不這樣想。

  她似乎沒想到自己被拒絕得這樣干脆,有些錯愕的抬頭,那張如小白花一樣純潔的臉上,也有些令人心疼的無措。

  這樣的表情,在她過往的人生之中無往而不利,可如今,陸小鳳卻好似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

  上官飛燕很自然而然的把錯誤歸結到了小谷的身上。

  她有些黯然地低下了頭,又復而抬頭,無措地道:「可是,除了你,我真的已不知道去求助誰好了,這是一件極重大的事情,涉及到了江湖之中好幾個有名的人,還事關一個王朝……一個王朝的復興!」

  陸小鳳懶洋洋地問:「王朝很急著復興麼?」

  上官飛燕一愣,說不出話來。

  陸小鳳道:「王朝早復興兩天、晚復興兩天又能怎麼樣?」

  桂枝的事情,可是很急的,畢竟多拖延一天,那幕後主使之人就有可能制造出新的怪物來,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上官飛燕有些愣愣地盯著他,忽然道:「你不肯答應我,是因為……是因為這一位美人姐姐麼?」

  陸小鳳:「???」

  上官飛燕低下了頭,從陸小鳳的角度,能看到她眼底微微的淚光。

  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語氣之中似有一些委屈求全的意思,她只道:「這位美人姐姐似乎已經抓住了你,可美人姐姐,請你相信,我對陸公子絕無半點意思,只是實在有要事相求,還請姐姐放行。」

  上官飛燕本就是一個非常善於偽裝的人,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也十分了解男人,知道男人這種生物,最討厭聽見的,就是自己受制於一個女人,所以面對陸小鳳,她立刻就使出了這種離間之計,只要陸小鳳逆反的心裡一上來,那她必有可乘之機。

  陸小鳳繼續:「???」

  小谷的表情卻一點兒不變,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視著上官飛燕,有些疑惑似得喃喃道:「抓住他?我是怎麼抓住陸小鳳的?是……這樣麼?」

  說著,她那只安靜的垂在桌子下的手,忽然朝著陸小鳳惡狠狠地一抓。

  陸小鳳:「!!!」

  陸小鳳的臉都綠了。


第105章

  陸小鳳猝不及防,悶悶地哼了一聲,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瞪著小谷。

  壞心眼的兔子精卻仍是一副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模樣,她的眼角下垂,總讓她看起來無辜得要命,任誰也想不到,她竟會做出這種舉動來,白兔美人歪著頭看著上官飛燕,眼神裡沒有一絲進攻性。

  上官飛燕的臉竟然也綠了。

  上官飛燕是個很出格的女人。

  五十年前,一個西域小國金鵬王朝,被北邊來的哥薩特騎兵滅了國,金鵬王朝的小王子被四個最信任的朝臣帶著逃到了中原之地,而王朝的財寶,也被平均分成了四份,分別保管在四個朝臣手中。

  其中一位朝臣,是小王子的叔叔上官瑾。

  多年過去,小王子已成了家,有了女兒丹鳳。而上官飛燕則是王叔上官瑾的孫女。

  飛燕是個野心十足的女人,意圖從另外三個朝臣那裡奪回財寶。在她的爺爺去世之後,她先是殺了金鵬王朝真正的公主丹鳳,後又想要分別以飛燕和丹鳳的身份去引誘花滿樓與陸小鳳,利用他們去查那三位朝臣的事情。

  今天只不過是第一步,那就是先將花滿樓誘騙,下一步,再用花滿樓去威脅陸小鳳。

  誰知陸小鳳竟就在這裡,而他拒絕的態度又太過於干脆。

  而且……陸小鳳身邊這個這個白兔一樣溫順而美麗的女人,未免也……太出格了。

  饒是上官飛燕這樣出格的女人,見到陸小鳳臉上的表情,也已驚呆了。

  飛燕驚聲道:「……你……你!」

  陸小鳳也虛弱地道:「……你……你!」

  雖然看不見但是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花滿樓:「……」

  小谷一雙秋水般的眼眸,仍帶著一種朦朧的水意,好似她就是全天下最純潔、最無辜的小美人一樣,她被這麼多人盯著,頓時好似有些不知所措,手也攥緊了,又有些疑惑地望了上官飛燕一眼,只道:「上官姑娘,你的表情,怎麼那麼難看呀?」

  陸小鳳:「……」

  陸小鳳整個人都已趴在桌子上了。

  他的額角,竟也爆出了一根一根的青筋,整個人都好似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一樣,小谷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笑意盈盈地盯著上官飛燕。

  等等,這算什麼,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女人鬥法男人遭殃?

  陸小鳳的額角都沁出了一層冷汗……或許也不是冷汗。

  花滿樓無奈地抿了抿嘴、搖了搖頭,很貼心地給陸小鳳推過去一碗蓮花涼茶——這蓮花涼茶好似是今年夏天時興的飲品一樣,不僅悅來客棧有,鼎鮮閣也有,看來夏天火氣大的人不只一個兩個,都需要這帶著淡淡蓮花味道的涼茶來清一清。

  陸小鳳:「……」

  陸小鳳端起涼茶,一飲而盡。

  小谷像是在絞自己的衣服角一樣,陸小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手覆蓋在了她瑩白的小手之上,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別鬧……!」

  小谷橫他一眼,眼神之中,威脅十足。

  陸小鳳只好軟下語氣,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求求你放過我吧。」

  小谷這才抿著嘴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是十足的具有江南女子的柔美的,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實在很具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可她做出來的事情,難道是大家閨秀能做出的事情麼?

  這樣強烈的反差,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一種微妙的倒錯感,又讓人對小谷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更大的探索欲。

  小谷嬌嗔道:「你瞧你,怎麼吃著吃著飯,都能吃出一額頭的汗來,真是的。」

  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精巧的帕子來,湊了過來,抬起頭,用帕子幫陸小鳳擦擦額頭上的汗。

  陸小鳳長舒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去瞪小谷,好似在說:你這個人,怎麼得了便宜還賣乖、倒打一耙呢?

  小谷被他充滿譴責意味的眼神嚇住了,她無辜的看著陸小鳳,眼角又慢慢、慢慢的紅了,好似陸小鳳再不安慰她,她就立刻又要開始嚶嚶嚶、嚶嚶嚶的哭了一樣。

  這樣子的女孩子,誰能拿她有辦法呢?

  饒是陸小鳳這樣的男人,見了小谷這樣的女人,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的。

  陸小鳳只好一把把小谷摟進了自己懷中,小谷嚶嚀一聲,軟乎乎的就窩在了他懷裡。

  陸小鳳道:「好好好,我謝謝你,兔子精姐姐,我謝謝你幫我擦擦汗。」

  小谷輕輕道:「這還差不多。」

  花滿樓:「噗嗤。」

  花滿樓都忍不住笑了。

  他雖然眼睛看不見,卻也能知道,陸小鳳現在,簡直被這個叫小谷的玉兔精給拿捏的死死的。

  這倒是一件稀奇事,不過或許,人間的女孩子降服不了陸小鳳,只有這種從月亮上來的可愛女孩子,才能降服陸小鳳吧。

  作為友人,花滿樓竟然還是挺喜歡看陸小鳳這種樣子的,他微笑著打開折扇,扇一扇風,顯然是心情不錯。

  這桌子上坐著的所有人,心情都很不錯。

  但上官飛燕的臉都已經綠了。

  她簡直已經無法保持正常的表情了,她本是想用幾句話語,輕輕松松的在陸小鳳和小谷之間埋下一根釘子,這樣她就有機可乘,但是沒想到,這看起來很是蠢笨的女人,竟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意圖,還要用這樣的法子去回擊她。

  上官飛燕喜歡陸小鳳麼?那當然是不喜歡的,她才不是那種話本子裡為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要死要活的女人了,她勾引男人、離間愛侶的意圖都很明顯,就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為了自己的野心,她是很能豁得出去的,能下跪、能哭泣、能委身、能殺人,什麼都能。

  但是她無法忍受這樣的恥辱。

  她無法忍受被人忽視的恥辱。

  她可以下跪,但她下跪,一定好獲得什麼,她可以軟乎,但她軟乎下來一定要讓這些被她利用的人們乖乖的臣服。

  可現在,她被忽視了。

  小谷與陸小鳳,這兩個人就在她面前打情罵俏,完全沒去在意,他們的跟前還跪著一個人,只有那瞎了眼睛的花滿樓,記得有她,他溫和一笑,只道:「上官姑娘,地板冷硬,你何須如此?這天下英豪不只陸小鳳一個人,你大可以請托他人幫忙。」

  花滿樓也認為,桂枝之事,比什麼西域小國王朝的復興要重要上許多,畢竟事關人命。

  可上官飛燕卻已忍受不了,她的眼淚忽然滾了下來,她忽然高高跳起,躍下樓去,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陸小鳳懷中抱著美人,搖頭晃腦、吊兒郎當的喝酒,嘴中嘆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請托人幫忙的時候,就好像我欠了他們八十萬兩銀子一樣?」

  花滿樓輕搖折扇,微笑道:「因為在這樣的人看來,他們的一句請托、一雙膝蓋,簡直就是比八十萬兩銀子還要值錢。」

  小谷溫溫柔柔地道:「沒有任何人的請托、膝蓋,是比八十萬兩銀子值錢的。」

  陸小鳳垂下頭來,看自己懷中雲鬢微斜、臉色緋紅的小谷,忍不住道:「難道你的請托不值錢?」

  小谷抿唇微笑,道:「不值錢,只是道義比較值錢。」

  陸小鳳哈哈大笑。

  總而言之,今天的酒喝的很不錯、很盡興,雖然中途出了一些小插曲。

  花滿樓明日會帶著陸小鳳和小谷去找他的六哥,至於今日,天色已晚,陸小鳳和小谷二人就直接宿在百花樓之中就好。

  花滿樓目雖不明、耳朵卻是很靈敏的,腦子轉彎轉得也很快,所以,他在給陸小鳳安排客房的時候,根本沒有安排到他平日裡住的那一間和主人臥房很近的屋子,而是很巧妙的安排在了……額,對角線的位置。

  對角線,最遠。

  陸小鳳:「……」

  花滿樓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瀟灑轉身,帶著微笑離開了,小谷笑意盈盈地在陸小鳳身後道:「小鳳凰,你快過來呀。」

  陸小鳳轉身,板著臉道:「所以,你今天怎麼回事?怎麼可以做出那樣的事啊!」

  這真的是他一輩子從來沒經歷過的事情了!

  小谷歪了歪頭,道:「什麼事情呀?」

  陸小鳳伸手就去捏小谷臉上的肉,小谷也不甘示弱,伸手就去捏陸小鳳臉上的肉,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那種瘦骨嶙峋的人,臉上都有一點肉,於是就這麼互相傷害了。

  陸小鳳才舍不得用力捏小谷的臉,小谷也是溫溫柔柔,還戳一下他酒窩的位置,含含糊糊地道:「酒窩,都不見了。」

  陸小鳳的嘴角就忍不住要翹起來。

  他咳嗽了兩聲,提醒自己要嚴肅,不能笑,繼續板起臉,道:「我都沒笑,當然沒有酒窩!」

  小谷問道:「你為什麼不笑呢?」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我怎麼笑得起來!」

  ……語氣像是一個委委屈屈的良家婦女。

  小谷嗚嚶一聲,恍然大悟,卻沒什麼要反省的意思,道:「對不起嘛,可是我們小兔子又不是人類,哪裡知道你們人類的規矩,那個女孩子要把你搶走,我就要把你抓住!牢牢抓在手裡!」

  小兔子說到最後,把自己都說生氣了,拳頭緊緊地攥起來,在陸小鳳眼前晃了晃。她本身就是漂亮到極點的女孩子,又嬌又軟的握拳,又擺出一副你不聽話我打死你的表情……

  陸小鳳:「……」

  救命!!她怎麼這麼可愛啊!!

  陸小鳳在心裡狂喊,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狂rua兔子,然後又立刻很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簡直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啊!!

  那還能怎麼辦呢?

  ……當然只能原諒她啊!

  陸小鳳就一把摟住了小谷,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你……你怎麼這麼可愛啊……」

  兔子精姐姐歪了歪頭,喵了一聲。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道:「等一等,你不是小兔子麼,怎麼喵來喵去的?」

  小谷一臉認真,道:「我在威脅你。」

  陸小鳳:「……啊?!是麼?」

  小谷道:「貓貓是凶猛的肉食動物,我裝成貓,為了讓你害怕,總之,你不許去找那個叫飛燕的女孩子。」

  陸小鳳:「……」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本來是很不喜歡被人管的,也很不喜歡聽人說什麼你不許去找誰誰誰這種話,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被小谷可愛了一臉,再看她嬌美動人的面龐,他緊緊地抱住小谷,用手指鉗住了她的下巴,湊上去親吻她。

  他的親吻也帶著一股酒香,醉人得很。

  陸小鳳道:「我的兔子精姐姐啊……」

  小兔子也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實在是一只美麗動人、又軟乎乎的小兔子。

  陸小鳳是被一條毛茸茸的兔腿給踹在臉上給踹醒的。

  他的反應的確是比腦子轉得更快的,那條兔腿踹到他臉上的時候,他在夢中忽然驚醒,然後那麼一躲,伸手那麼一抓,就抓到了一手毛茸茸。

  陸小鳳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道:「小谷,你做什麼啊?」

  沒有聲音。

  陸小鳳懶洋洋地睜眼,就看到了一灘側躺著的……雪白兔子餅。

  兔子餅還在睡覺的,兩只耳朵耷拉下來,隨著小兔子的呼吸一動一動的,她大概是睡得很舒服,才情不自禁地踹出一腳,差點踹到陸小鳳的臉上。

  陸小鳳:「……」

  一大清早起來看見這種毛茸茸的可愛生物真的沒問題麼?衝擊力很強啊。

  ……他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對這種毛茸茸的生物有什麼喜好,要說喜好的話,麻辣兔頭算喜好吧。

  當然,這話現在已不能再說。

  他戳了戳小兔子,小兔子的鼻子就抽了抽,兩只雪白的小爪子伸出了一些,好像要去抓陸小鳳的手指,陸小鳳就乖乎乎地被小兔子抓住手指,想看看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會不會把他的手指抱在懷裡呀?

  陸小鳳有點想笑。

  然後他就看到小兔子的三瓣嘴開始翕動,要把他的手指送進兔子牌碎草機裡。

  陸小鳳:「……」

  陸小鳳笑不出來了,他趕緊把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小兔子的鼻子不滿地抽抽,又是一腳朝陸小鳳踹過來,陸小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兔腿,兔腿抽了抽,陸小鳳盯著毛茸茸地兔腿,忽然想到了前兩天他做的那個關於月宮的夢,然後又想到了小谷發布英雄令時提出來的那個獎勵。

  親吻兔腿!

  陸小鳳:「……」

  為什麼呢?難道兔子腿對兔子來說有別樣的含義?或許在小谷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為什麼呢?兔子腿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呢?

  陸小鳳死死地盯著毛茸茸的兔子腿,覺得除了看起來很可愛以外好像也沒什麼很特別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於是決定自己親自實踐一下,剛低下頭,他就看到小兔子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盯著他。

  陸小鳳:「你醒啦,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的三瓣嘴翕動:「你做什麼呢?壞蛋小鳳凰。」

  陸小鳳非常欠揍的提起兔腿,說:「吃兔腿。」

  小谷:「……」

  小谷一腳就踹過去了。

  陸小鳳本是抓住小谷兩只毛茸茸的兔子腿的,誰知,小谷一腳踹過來,竟是能直接掙脫開陸小鳳的手,陸小鳳一驚,胸口就中了一腳兔兔腳,倒是也不重,軟乎乎的。

  但是他還是有點驚訝。

  小兔子很矜持地舔了舔爪子,道:「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可是玉兔!玉兔!難道連人類都打不過麼,怎麼可能啦。」

  一灘兔子餅說這種話,就總讓人覺得很奇妙。

  陸小鳳道:「是,我的兔子精姐姐,你今天要這樣見花六哥麼?」

  話音剛落,小谷就從一灘兔子餅變成了一個瑩白如玉的大美人,她的一只腳還踹在陸小鳳的胸口上,她輕輕地點了點,腳指甲上艷紅色的蔻丹閃著艷光。

  陸小鳳一直覺得,小谷的個性太過於溫柔、太過於嬌怯,和這樣鮮艷張揚的蔻丹並不是很合適,可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他忽然覺得,或許小谷的個性,也像這藏在長裙下面的蔻丹一樣,是需要走得很近才能看到的。

  他毫不客氣,伸手就抓住了小谷的腳,不讓她縮回去。

  小谷那雙剪水秋瞳之中,就浮出了一些委屈、羞赧的水汽來,當然這委屈是真的假的,就很難說了。

  小谷罵道:「你這只壞蛋小公雞。」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她,似笑非笑道:「我是壞蛋?那你是什麼?壞兔子?天下第一號的兔子混蛋?」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她眼波流轉,嗔怪似得道:「今天還去不去見花六哥呀?我總覺得你好似也不是很想叫我去。」

  陸小鳳長嘆一聲,松開了手,小谷慢條斯理地開始打扮自己。

  現出原型就是有這一點不好,只要一變,頭上的珠翠是七零八落的全都掉了……不過在她變成原型之前,其實珠翠早已經掉得差不多了,雲鬢也亂得要重新梳。

  她坐在梳妝台前,對鏡梳妝,陸小鳳就大剌剌地坐在她的後面,看著她梳妝。

  女孩子梳妝,其實也是很值得欣賞的一副美景。

  小谷梳好了頭,開始往自己的頭上帶珠釵,陸小鳳看著看著,忽然道:「要是有小兔子珠釵帶就好了。」

  小谷抿唇微笑,道:「小兔子珠釵,拿什麼做呢?」

  陸小鳳竟然還認真思考起來了。

  他摸著自己的胡子思考,笑道:「那就用白玉吧,不做那種整個的臥兔,那個放在頭上也太奇怪了,就雕一個圓出來,當兔子臉,再雕兩個長耳朵,小小一個,裝飾在發鬢上,或許還可以再做兩個兔子耳珰。」

  小谷就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討女人喜歡是有道理的,他喜歡誰的時候,的的確確可以做到讓人覺得是被愛的,這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不懂尊重女人之人,自以為有錢有勢就能對女人呼來喝去,像陸小鳳這樣子的男人,反倒是少見得很。

  她弄好了自己的發鬢,也不管會不會亂,轉身就撲進了陸小鳳的懷裡,陸小鳳美人在懷,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她唇上塗了鮮艷的口脂,便忍不住道:「小兔子姐姐,你的口脂是什麼味道?有沒有桂花香?」

  小谷把臉昂起來,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嘗一嘗,你嘗一嘗就知道了。」

  陸小鳳就真的去嘗了她的口脂,果然甜絲絲的。

  嘗過之後,就連他自己的嘴唇上,也留下了鮮艷的唇脂的顏色,小谷便笑道:「小公雞,你也喜歡塗口脂?」

  陸小鳳隨口就來:「若不是你的,我還不塗。」

  小谷道:「這麼看來,我的東西你就喜歡?」

  陸小鳳嘆道:「誰說不是呢?」

  小谷不懷好意地道:「那我的女裝你穿不穿?」

  陸小鳳:「……」

  那倒是不必。

  他發現小谷還是很伶牙俐齒的,短短幾天之內,他已經不知道在小谷這裡吃癟幾次了,看著她有點得意、有點促狹的笑容,陸小鳳就知道這只兔子又使壞了。

  他伸手點了點小谷的鼻尖,道:「壞兔子。」

  小谷道:「壞兔子要被麻辣麼?」

  陸小鳳:「噗嗤。」

  陸小鳳道:「壞兔子不會被麻辣,壞兔子會被鞭笞,很慘的,你知道麼?」

  他說這種混賬話,一向都是隨口就來、毫無遮攔,小谷一聽,就瞪大了眼睛。

  陸小鳳還嫌不夠,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麼一樣,道:「不過你知道的,對不對,因為你就是一只壞兔子,所以才遇見了我這麼一個大混蛋。」

  小谷的眼角果不其然就紅了,紅的是那麼的楚楚動人,叫人想要憐惜,又不想要憐惜。

  但是,小谷出口的話卻是:「那看來,我要學著更壞一點。」

  陸小鳳一愣,就看到了小谷咬著下唇,很大家閨秀的笑了起來。

  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抱著小谷不肯撒手。

  江南花家有七個兒子,七個兒子各有所長,花六哥以文入仕,三年前中了狀元,如今正在朝堂上任職,與諸葛神侯也有幾分交情。

  聽聞來意之後,花六哥雖然很驚訝這世間居然真的存在妖怪,但他也並沒有推辭,轉日就去拜訪諸葛神侯。而諸葛神侯聽說此事之後,亦是十分重視。

  這個江湖上,無奇不有,瘋瘋癲癲的惡人亦是不在少數,可誰能想到,「昆山熊」、「廬山虎」、「太行蛇」、「柳葉眉」,這些分布在各處作案的惡徒,冥冥之中,居然是有一條線把他們串在一起的。

  這條線,就是月宮失竊的月桂枝。

  神侯府也派出了人,去調查此事。

  神侯府所派出的這個人,正好是近來有空的四爺冷血。

  無情鐵手追命冷血,號稱四大名捕,天下所有的惡人,在聽到這四個人的名號的時候,都會心中打鼓,這四人之中,無情擅暗器、鐵手一雙鐵掌功力深厚、追命腿功卓絕,擅長追蹤,而這位冷血冷四爺,則擅劍。

  一個人用什麼樣的兵器,往往可以反映出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劍是鋒利的,用劍的人往往也是鋒利的。

  冷血正是這樣一個如利劍一樣的青年人,他年紀並不大,身上有一種狼一樣的野性,雖身處人群之中,卻又與人格格不入。他整個人瘦削修長,但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絕不是擺設,充滿了一種可怕的爆發力。

  他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身上帶著一些胡人血統,因此擁有一雙深邃的綠色眼睛,他沉默寡言,雙手抱劍,立在百花樓的門口,等待著陸小鳳、花滿樓與小谷。

  他一見到小谷,那雙綠色的,如狼一般的眸子就盯住了小谷,道:「你是那天那只兔子。」

  小谷歪了歪頭,有些怪異道:「你居然不驚訝,這世上竟有妖怪?」

  冷血淡淡道:「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神侯府也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而這其中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二爺鐵手的老婆是一只艷鬼,名叫玉十七娘,而三爺追命的老婆是只貓妖。ヾ

  所以,這世上有妖怪這事,冷血早就知道了。

  小谷歪頭,不太懂這個人類的淡定。

  她確實很喜歡嚇嚇人類,像陸小鳳那樣的反應就很讓她滿意,像冷血這樣冷淡的反應就讓她很不滿意。

  小谷探頭.jpg

  陸小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小谷溫溫柔柔地衝他一笑,陸小鳳就撇了撇嘴。

  回歸正題。

  神侯府之所以要派冷血來,是因為冷血正是十年前,與那「廬山虎」狹路相逢之人。

  十年前,冷血不過只有十五歲,他還籍籍無名,而那「廬山虎」孫萬山,卻已在短短一兩個月內凶名遠揚,在廬山一帶行凶作惡,那段日子,廬山一帶人人自危,過路的人時不時就會在路旁的草叢之中,發現人的屍首。

  屍首是被開膛破肚的,不像是人殺的,像是被野獸吃過的一樣,所以這孫萬山的外號,才叫廬山虎。

  冷血在炎炎夏日的廬山之中埋伏了半個月,終於與那孫萬山狹路相逢,他與此人纏鬥,在身上傷了十余處的情況之下,一擊擊中孫萬山咽喉,將他刺死。

  十余年前的事情,說實話,冷血已記得不太清楚了,只是昨日,世叔將桂枝之事告訴他之後,他才細細去回憶,去翻那廬山虎的卷宗。

  十余年前,冷血雖然堅忍、冷靜,畢竟卻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他只殺了廬山虎,就覺得事已完了,再無追殺的必要了,誰知,卻錯過了這樣一個大大的陰謀,以至於這十年之間,不知有多少人被這手持桂枝的人間接的害死。

  一種強烈的愧疚心和責任感,鞭笞著他一定要將此事查清,所以他昨天夜裡,翻了一夜的案卷,還去拜訪了幾個曾經參與過這幾個案件的老捕快。

  冷血把十年前的事情說給眾人聽。

  小谷道:「孫萬山是廬山本地人。」

  冷血道:「不錯。」

  小谷又道:「而那昆山熊朱定是昆山本地人、太行蛇張鬼則就住在太行山下,采花賊柳葉眉原名柳遠,是蘇州人士。」

  陸小鳳皺眉道:「這幾個人不在同一地點出沒,實在很難判斷這手持桂枝之人究竟身處何處。」

  冷血緩緩道:「這幾個人之中,又共同點。」

  小谷問:「是什麼?」

  冷血那雙碧綠色的眼眸,就掃了這絕美的白兔美人一眼,淡淡道:「都是五服死絕之人,除了……」

  陸小鳳道:「昆山熊朱定,對不對?」

  冷血道:「對,你因何知道?」

  陸小鳳揚唇一笑,道:「因為這手持桂枝的人,一開始絕不可能知道這桂枝是做什麼用的,他一定是在一種意外情況之下,知道桂枝能讓人變成力大無窮的怪物,而這意外情況,就是怪物傷人的第一起案件。」

  也就是時間線最前端的案子,昆山熊朱定。

  朱定也是孤兒,五服之內卻沒死絕,他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

  他的妻子若是還活著,如今也不過三十多歲,而他的兒子也應該長大了。

  他們該去一趟昆山。

  昆山,乃是昆曲發源之地,正是江南水鄉之地,與蘇州臨近。

  谷星陸就是一直住在蘇州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是一個蘇州人吧。

  只可惜,昆山離蘇州雖然近,但是妖怪也沒有千裡眼順風耳,發生在昆山的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傳到蘇州,更何況朱定在短短幾日之內就死了,根本沒來得及傳出什麼名聲。

  除了神侯府留有一點卷宗之外,這世上根本沒幾個人知道誰是朱定。

  事不宜遲。

  然而這個世界上的偵探故事,總是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規律,那就是偵探要找誰,誰一定會死。

  非常不巧的是,這雖然是一個愛情故事,但陸小鳳卻剛剛好是一個倒霉偵探,冷血也同樣是一個倒霉偵探。

  所以,他們找到朱定的妻子時,朱定的妻子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朱定十五歲的兒子也死了。

  他們是中毒而死的,朱定的妻子和兒子,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他們的嘴唇也透出一種死灰色來,渾身無傷,只有他們脖頸後側,多了兩根細如牛毛的針。

  毒針。

  陸小鳳見多識廣,這江湖上只要是成名的暗器,沒有他不知道的,可是這兩枚針,他卻真的不認得,而這一種毒……他不是西門吹雪,不懂醫術,也不認得。

  冷血也同樣不認得。

  線索就在這裡又斷掉了。

  可巧的是,他們居然在昆山遇到了一個熟人。

  這熟人的名字叫做上官飛燕,她還帶著一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名叫上官雪兒。

  上官飛燕在百花樓吃了癟,此刻再見到陸小鳳,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她只是裝作不認識陸小鳳的樣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要走。

  陸小鳳卻奇道:「你復興金鵬王朝,為什麼會復興到昆山來?」

  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冷冷道:「我們上官家,五十年前開始,就在江南定居,我走在江南的路上,你還要多管閑事不可?」

  她好像一下子又變了,從一個柔柔弱弱、惹人憐惜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冷面女郎。

  她說完話,就想直接走了,根本不想理陸小鳳。

  上官雪兒卻叫道:「你們從那個方向來,難道是調查殺人案去麼?」

  她知道朱定妻兒的死。

  冷血身子一閃,攔住了她們,冷冷道:「怎麼回事?你知道內幕?」

  上官雪兒看了看飛燕,又看了看冷血,道:「昨天夜裡,我不過是逛到了這裡,上了一棵樹上摘果子玩,就看見了一個黑衣人,闖進了那一家。」

  陸小鳳道:「然後呢?」

  上官雪兒道:「然後我就暈過去了,是姐姐將我帶回家的,你若是想知道後面的事,就問我姐姐吧!」

  冷血的目光移到了上官飛燕的臉上。

  上官飛燕後退了一步,冷笑道:「做什麼?」

  冷血道:「還請告知,昨夜此地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飛燕冷冷道:「實在不好意思得很,我忙著調查我自己的事情,實在沒有空幫你們的忙。」

  陸小鳳:「……」

  陸小鳳摸了摸他的胡子。

  他依稀記得,幾天之前,他好似就是用這個說辭拒絕上官飛燕的,而此時此刻,上官飛燕也正用一種挑釁似的目光看著他。

  這很顯然,是上官飛燕的回擊。

  她已從一個柔弱小白花變成了一個敢愛敢恨的潑辣女子,或許這是因為,無論是小白花還是潑辣女子,都不是她的真面目。

  陸小鳳道:「所以你要我幫我的忙,你才肯說出昨天發生的事情?」

  上官飛燕道:「我可不敢打擾陸公子和谷姑娘,再見、再見。」

  說著,她竟是就要揚長而去。

  可惜一柄劍擋在了她的面前,這是一柄很薄的劍,持劍的人是冷血,上官飛燕一直沒用正眼瞧過的冷血。

  上官飛燕皺眉,道:「難道你要逼我不成?」

  冷血面無表情地道:「你有沒有看過本朝刑統?」

  忽然變成了普法欄目!

  上官飛燕冷笑道:「你什麼意思?」

  冷血就面無表情地背法條:「本朝刑統明文規定,捕快辦案問話,百姓必須配合。」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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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江湖人殺人放火,瀟灑肆意,與他們說刑統上的規定,有用麼?

  那當然是沒有的。

  冷血雖是捕快,年紀雖然很輕,但很有混江湖的經驗,不可能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他的本意也並不是真的想要以理服人。

  他其實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不辦案時,雖然看著很冷漠、很不近人情,但是卻是一個很容易害羞的男人。但他一旦開始辦案,那就真的是冷面閻羅,誰阻擋他辦案,他就要收拾誰。

  上官飛燕知道其中關竅,卻不願說,冷血便用自己的劍讓她停下來了。

  上官飛燕又哪裡遇到過這樣的人?

  她心高氣傲,本以為掌握了主動權,誰知卻會被冷血攔下。飛燕反應極快,瞬間掠起,就要從這條逼仄的小巷之中衝出。她實在是輕靈地很像一只燕子,平地掠起,轉瞬之間就要消失了。

  誰知,這冷四爺竟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他整個人也如同離弦的利箭一樣衝了出去。

  利箭可以刺中燕子,燕子卻很難躲開利箭。

  所以上官飛燕毫無疑問的就被攔下來了。

  她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似乎也帶上了一些委屈的水意,好似在對冷血說:你這人怎麼如此無禮?難道我是犯人不成,你要這樣對我?

  冷血完全無視了她。

  上官飛燕竟是和冷血動起手來。

  她這動手,其實到也沒有步步都是殺招,好似只是在撒嬌、在鬧脾氣一般,冷血本是可以一招就制住她的,可是不知為何,他竟陪著上官飛燕,玩起了這種虛頭巴腦的武打游戲。

  這實在是很不像他。

  但冷血這樣的人,做出反常舉動,必定是有其原因的。

  十數招之後,他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忽然閃出了野狼一樣的光芒,好似是一頭餓極了的狼正正好看見了一只兔子從眼前經過一樣,他出手如閃電,擒住了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臉色慘白,失聲叫道:「你……你……!你這個人做什麼?難不成我是犯人不成,你要這樣對我?」

  冷血道:「你剛才使出了十八招。」

  上官飛燕一愣,道:「是,那又怎麼樣?」

  陸小鳳雙手抱胸,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聞言,便嘆道:「其中,第十七招的起手式,實在是很像發暗器。」

  本來,上官飛燕會出現在這裡,就已太巧了。

  她不僅出現在了這裡,還剛剛好目睹了朱定妻兒的死,那就更巧了。

  而且,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是,一場凶殺案的第一目擊證人,其實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本身。

  冷血是個捕快,見過無數案件,凶手也不知道逮了多少個了,而陸小鳳雖然不是捕快,其實卻也和捕快沒啥區別了,乃是江湖名偵探小鳳凰是也。

  這樣的常識,他們肯定是知道的,冷血剛剛出手,就是為了試探上官飛燕的身手。

  而她果然也露出了一點破綻。

  陸小鳳說完,冷血接著他道:「你慣用的暗器,是針。」

  江湖上並不是人人會使暗器的,而就算是暗器,也有什麼鐵蒺藜、毒針、暴雨梨花針、孔雀翎、霹靂彈等等等等不一樣的種類,起手式各有不同。

  上官飛燕的起手式,就是針,是那種從背後陰人的招式。

  上官飛燕的臉色忽然就變了,她顫聲道:「你……你們懷疑我?可、可我與這一家素味平生,又為何要殺他們呢?」

  她眼見逃不掉,就只能示弱。

  冷血卻冷冰冰道:「這卻是得問問你自己了。」

  陸小鳳似笑非笑道:「上官姑娘,你出現在我們面前,或許本來就是一步壞棋。」

  上官飛燕的嘴巴就緊緊地閉了起來,似乎再也不打算說一句話了。

  冷血道:「你如今是嫌犯。」

  上官飛燕仍不說話。

  冷血道:「你不說,我有很多法子讓你說。」

  他實在是個冷硬的年輕人,說起話來,冷冰冰的,似乎連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

  上官飛燕雖然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但問題是,她只是對旁人心狠,對自己可算不得心狠,一聽這話,登時臉色慘白起來,顫聲道:「你要怎麼樣?」

  冷血只淡淡道:「衙門裡有幾十種法子,能叫你生不如死,我勸你還是盡快招了的好。」

  正在此時此刻,變故突然生出,上官飛燕的嘴中忽然閃過一絲寒光,一根細如牛毛的毒針自她嘴中射出,直直朝著冷血的面門上擊去!

  這乃是上官飛燕的獨門暗器飛燕針,上面塗得乃是見血封喉的奇毒,只要被這飛燕針刺破一點點血,都會立即死去。

  然而,冷血早知道此人會暗器,心中一直都有防備,飛燕針一出,他的身體反應的比大腦還要更快,一側身就躲來了飛燕針,一只手還緊緊地抓著上官飛燕,鐵了心絕不讓她有機會逃跑。

  而那飛燕針被冷血側身躲過之後,就被穩穩地夾在了陸小鳳的兩根手指之間。

  靈犀一指。

  這就是靈犀一指,這世上的任何兵器,他都敢去夾上一夾的。

  陸小鳳仔細查看了那閃著青光的針,嘆道:「果然和殺死朱定妻兒的針一樣,上官飛燕,你——」

  上官飛燕本要靠出其不意的飛燕針來給自己爭取逃生的機會,誰知卻敗得一塌糊塗,她被冷血反手直接壓得跪在了地上,雙膝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但她臉上的那種驚慌失措的表情,竟然已消失了。

  她道:「看來我今天是逃不走了。」

  陸小鳳道:「朱定的妻兒是你殺的?」

  上官飛燕道:「是我。」

  陸小鳳又問:「為什麼?」

  上官飛燕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在尋找他們。」

  陸小鳳挑了挑眉。

  他問道:「是誰告訴你,我在找他們的?」

  這件事情進行的非常隱蔽,絕無走漏風聲的可能性,上官飛燕得知此事的渠道毫無疑問只有一個。

  上官飛燕卻笑了笑。

  她只淡淡道:「我不能說。」

  冷血冷冷道:「你覺得我沒法子讓你開口?」

  上官飛燕冷笑道:「我若背叛他,他一定會讓我死,我何苦如此?」

  冷血皺了皺眉。

  他只道:「你若肯說,我保證你不會死。」

  上官飛燕卻道:「那也不行。」

  冷血冷冷道:「哦?」

  上官飛燕道:「因為我的確還有能跑出去的法子,如今已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雙眼之中,忽然閃出了一種璨璨的光芒來,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忽然用力一咬,將什麼東西吞了下去。

  她的嘴裡竟是藏了一顆藥丸。

  這種嘴中藏藥丸,本是許多殺手常用的做法,為的就是在不幸落入敵手之後,可以不受羞辱安靜死去,上官飛燕不是殺手,求生的欲望又是如此強烈,所以,他們都沒想過,她竟是會用這種法子。

  但她這藥丸,根本不是毒,也根本不會讓她死。

  冷血忽覺不對,立即松開上官飛燕,急速向後退去,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剎那,上官飛燕忽然揮出一爪,似有破空之勢。

  她的手指甲是修剪的很干淨的那一種,圓圓的,上面塗著蔻丹,這江湖上的確存在著以指甲作為武器的人,但絕不是上官飛燕這一種!

  但上官飛燕卻的確揮出了這一爪!而且速度很快、非常之快,幾乎和剛剛不是同一個人。

  若不是冷血成千上萬次的戰鬥經驗所鑄出來的敏銳直覺讓他放開了她,此刻他已被開膛破肚。

  眾人皆是一驚。

  而上官飛燕,已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頗有些驚奇的張開了自己的手,然後又握了握拳頭,好似這不是她自己的手一樣,她揮出一爪,那種力道和速度,便讓空氣都發出了一種尖銳的聲音。

  她驚奇地道:「果然神奇。」

  復而又笑。

  她嘴裡藏著什麼藥丸,吞下了什麼藥丸,似已很明顯了。

  小谷的臉色也已變了,她輕輕道:「是桂枝。」

  就在剛剛一瞬間,她有感覺到桂枝飄散出來的一點點妖氣,就在上官飛燕的嘴中。

  上官飛燕,與那手持桂枝之人,果然有關系!

  而上官飛燕在吞下桂枝藥丸之後,只覺得渾身輕飄飄,心中十分得意,她一看見冷血、一看見陸小鳳、一看見小谷,就只覺得刺眼得很,只恨不得立刻就將他們殺死泄憤。

  她已無需再忍!

  剎那之間,上官飛燕已動了起來,她直接朝冷血動了手,冷血並不畏懼,冷靜應對。

  冷血十五歲時,便可單槍匹馬的殺賊,他的戰鬥經驗,遠遠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更豐富。而上官飛燕的功夫雖然也不錯,卻乏善可陳,並沒有什麼非常出彩的地方。

  在上官飛燕吃下桂枝之前是這樣的。

  現在,情況已改變了。

  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上官飛燕的速度與力度忽然就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她的武功路數還是沒有什麼突破,依舊乏善可陳,可天下武功,無快不破,即使是最普通的招式,若是用一種人眼看不清的速度來揮去,又會如何?

  鏘的一聲,金屬相擊。

  冷血的長劍護在心口之前,而上官飛燕的手指甲,正用力的擊在了這柄劍的劍身之上。

  她的手指與冷血的長劍相擊,竟能擊出金屬撞擊的聲音!!

  冷血一腳飛踹而出,上官飛燕卻輕飄飄地退開了,她的行動實在是游刃有余,而且還在變快。

  桂枝的作用,似乎是在慢慢地發揮的,她的身體機能居然還在提升,還沒有到達頂峰。

  上官飛燕那張如小白花一般動人的臉上,也忍不住浮現出了一種興奮的神色,讓她的臉上也已飛滿了紅霞,她新奇的看著自己的手,嘴角慢慢地翹起,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然後,她的目光就盯住了小谷。

  陸小鳳幾乎在瞬間將小谷向後推了一步,自己一步邁向前,眨眼之間,上官飛燕就攻了過來,招式狠戾無雙,直戳心口而來,若不是陸小鳳一掌將小谷推開,小谷或許會頃刻死於她手。

  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的兩根手指,夾住了上官飛燕的手。

  手,也是一種兵器。

  靈犀一指可以夾住這世上任何一種兵器,那當然也就包括手。

  而當他夾住上官飛燕的手的時候,那只纖纖玉手的手指甲,離他的心口只有一寸的距離。

  陸小鳳緩緩地抬頭,緩緩地睜開眼。

  他的表情竟仍是輕松的,臉上也仍然帶著笑意,陸小鳳這個人或許就是這樣,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環境之中,他都絕不可能露出一副死相。

  他只問:「你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奇怪,你要殺冷血、或者殺我,我覺得都有理由,可是小谷什麼都沒做過,你做什麼要衝著她來呢?」

  上官飛燕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話?」

  陸小鳳道:「什麼?」

  上官飛燕道:「女人的事情你少管!」

  說著,她的手竟又動了起來。

  在靈犀一指之下,她的手竟然還能動!

  靈犀一指雖然能夾住這世上所有的兵器,但莫要忘了,陸小鳳畢竟是個凡人,他以往遇到過的所有兵器,都是凡間的兵器!

  而上官飛燕根本已算不得凡人!

  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反應飛快,他的手勁兒立刻往旁邊一帶,使得上官飛燕的手偏離了幾分,順著他的肩膀側過去,只聽撕拉一聲,他手臂處的衣服布料已裂開,而他的大臂之上被劃出了一道痕,一點點血滲了出來。

  好在只是皮外傷。

  陸小鳳順勢一腳踹出,飛燕輕飄飄地退後,躲開了陸小鳳。

  陸小鳳都沒有回頭看,只是喝道:「花滿樓,帶著小谷先離開!」

  說著,便與上官飛燕纏鬥在一起,冷血連想都沒想,也加入了戰局。

  上官飛燕既已不是人,而是一種半人半妖的怪物,遠超於凡人,對付這樣的東西,根本也無需講究什麼一對一。

  至於小谷……

  陸小鳳當然知道小谷是妖怪,但此時此刻,他本能的擋在了小谷的面前,根本沒有想到她也是妖怪的這件事,本能的讓花滿樓趕緊帶著小谷離開。

  或許是因為,小谷的本體是一只那麼可愛的小兔子,軟乎乎的灘成一團兔子餅,用小小的三瓣嘴哢嚓哢嚓的嚼素菜、兩只耳朵還耷拉下來,像是小姑娘的兩根束起的辮子一樣。

  亦或者是因為,陸小鳳是個男人。

  他雖然是個浪子,在女人中風評並不是很好,但他卻不是個懦夫,他只認為,小谷如今是他的女孩子,而作為一個男人,理所應當就要擋在自己的女孩子前面,不讓她有一點點的危險。

  陸小鳳本就是個很有勇氣、很不畏懼危險的男人。

  他與冷血,一前一後的擋住了上官飛燕的路,然而上官飛燕卻已不怕了,她的眉梢眼角,她的臉色簡直紅得很不自然,像是熟透的蝦子一樣,而她的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閃動著一種興奮的光芒,似乎從來也沒有體會過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快樂。

  她一個人,竟也可以力戰兩大高手,並且不落下風,反倒是貓在玩弄老鼠一樣。

  她的招式如此簡單,可她卻輸不了!

  陸小鳳與冷血,竟是已處在了下風,應對困難。

  而陸小鳳的臉上,那種輕松的笑意,也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苦笑,一種無奈的苦笑。

  此時此刻,他才發覺,原來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很有局限性的,人類的極限在其他的生物看來,可能根本就不值一提。

  上官飛燕得意地道:「陸小鳳,下一招,我就要殺你——!」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啊可惜。」

  上官飛燕道:「可惜什麼?」

  陸小鳳道:「可惜我還沒有看夠百花樓的花,沒有喝夠悅來客棧的女兒紅,實在是死不得的。」

  上官飛燕冷笑道:「這可由不得你。」

  說著,她的手再次已破空之勢擊來,陸小鳳急退,只躲,卻已沒法子去用靈犀一指了。

  打鬥之中,他已發現,上官飛燕的身體機能,竟還在不斷的提高,而她的穴道也很古怪,被點了穴,竟一點反應都無,冷血的劍倒是能刺中她,可是她竟是像沒有痛覺一樣,動作絲毫不見遲緩……這簡直讓人連巧勁兒都沒法子用。

  這讓人到哪裡去說理去呢?

  陸小鳳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實在是沒想到,這月宮之中的桂枝,竟然是一種這麼霸道的東西。

  他已經很清晰的評估到:他是絕不可能打贏此時此刻的上官飛燕的。

  然而,陸小鳳卻不是一個會認輸的人。

  他這一生,的的確確也遇見過不少武功比他要強的人,最後贏的人都是他。

  訣竅就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泄勁。

  所以,他剛剛才會在評估自己不如上官飛燕的時候,還依然用輕松的語氣說出那樣的話。

  上官飛燕的臉卻已沉了下去。

  她朝陸小鳳撲了過來,便欲殺陸小鳳,陸小鳳躲避,反擊,卻不想此人竟忽然之間變得力大無窮,他的巧勁兒竟也擋不過了,電光火石之間,那一只閃著寒光的手,已朝陸小鳳的太陽穴擊來。

  他竟是躲不開的!

  陸小鳳的心已沉了下去。

  萬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一只瑩白如玉的小手忽然伸了過來。

  上官飛燕的手,就停在了距離陸小鳳太陽穴一寸的位置,再也動不了分毫。

  因為有人已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個人就是小谷。

  陸小鳳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小谷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他也沒有注意到小谷是什麼時候伸出手的,可是小谷的手,的的確確已抓住了上官飛燕的手腕,也的的確確的制止了上官飛燕的動作。

  她就站在那裡,表情依然是溫溫柔柔的,像是一個江南世家的大家閨秀一樣。

  陸小鳳驚訝地看著小谷。

  而上官飛燕的臉色已變了,她似乎試著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卻沒有成功。

  只聽她失聲道:「你……你……!」

  小谷歪了歪頭,溫溫柔柔地道:「你什麼你?」

  上官飛燕厲喝道:「看招!」

  小谷的眼眶就紅了。

  她似乎已有些失了神,整個人都立在那裡不動,嘴中喃喃道:「我實在很討厭見血……」

  上官飛燕的利爪已至!

  陸小鳳甚至來不及出手,也來不及提醒小谷注意!

  下一個瞬間,上官飛燕飛了出去。

  這是發生在一眨眼之間的事情,連已變成了怪物的上官飛燕,都沒能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的腹部,卻是結結實實的中了一拳。

  剎那之間,她的五髒六腑甚至都已要移了位,被桂枝妖化之後的飛燕,對疼痛的耐受度提高了不只一點點,因此她即使被冷血的劍刺中,也一點兒都沒影響行動。

  可是現在,她的眼前卻也一黑,一口血忽然自她的嘴中噴出,被拳頭擊中的地方,那種劇烈的疼痛,甚至已讓她的手指都動不了了,她飛了出去,又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在地上無力的翻了一圈半,甚至連爬都爬不起來。

  她又哇得一聲嘔出了一口血。

  擊出那一拳的,自然就是小谷了。

  於是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上官飛燕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小谷,不停的嘔血,冷血有些愣愣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一拳是怎麼擊出的,而陸小鳳……

  陸小鳳:呆滯.jpg

  他那一瞬間居然想到了前幾天在百花樓,上官飛燕朝著他下跪的時候發生的那一件慘案……

  ……所以小谷的力氣居然有這——麼——大……的麼?

  他忽然就有了一種劫後余生的慶幸感。

  陸小鳳:冷汗.jpg

  只有花滿樓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如沐春風般的笑容,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小谷長得什麼樣,所以才感受不到此時此刻現場的這種衝擊力。

  巷子裡一片寂靜。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又摸了摸胡子,剛想說話,卻忽然聽見了抽泣的聲音。

  是小谷的抽泣聲。

  小谷站在原地,眼尾紅彤彤的,眼睛裡忽然就蓄滿了淚水,小巧的鼻尖一抽一抽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嚶嚶嚶、嚶嚶嚶得哭起來一樣。

  陸小鳳心裡一驚,立刻上前扳住了小谷的肩膀,道:「怎麼了?受傷了麼?」

  小谷「嚶」得一聲就鑽進了陸小鳳的懷抱,抽泣得停不下來,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不住地往人懷裡蹭,陸小鳳一下子就抱住了小谷,卻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十分茫然。

  小谷抽抽搭搭地說:「我的手好痛……」

  陸小鳳的眉毛就皺了起來,他拉過小谷的手,那只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之上,沒有半點傷痕,只是指節的位置有點發紅。

  小谷這個人,本就最愛撒嬌最愛哭,而且哭這種事,沒人在還好,一旦有人溫柔地安慰起來,那完蛋了,更是哭得停都停不下來。

  所以小谷就哭得更大聲了。

  陸小鳳:「……」

  陸小鳳捏著她的手,是看過來又看過去,反正是沒看出有哪裡不對勁來,他捏了捏小谷的手,小谷一下子抱住了他,不住地掉眼淚,一邊掉、一邊嘟嘟囔囔地控訴道:「我不喜歡血嘛,我連肉都不吃的,根本見不得血,嗚嗚嗚,我髒了,我的眼睛髒了!」

  陸小鳳:「……」

  陸小鳳覺得他搞不懂小兔子的腦回路。

  但是小谷真是哭得太可憐了。

  又可憐、又可愛。

  陸小鳳只好伸手,把小谷摟在了懷裡,小谷小小一只,而陸小鳳卻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只一伸手,小谷就可以整個被籠罩在他的懷抱之中,當真是很像抱著一只兔子的。

  陸小鳳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有點干巴巴地道:「……嗯,沒事了,不要怕。」

  ……這種話若是放在英雄救美之後說,就很有正當性,而放在兔子救公雞之後說,就顯得有點怪怪的,所以他的語氣根本做不到非常的自然。

  果然,這句話說完之後,就連冷血的頭都歪了一下,這只綠眼睛的野狼好似根本沒辦法理解這兩個人之間這種黏黏糊糊的氛圍感,他緊緊地閉著嘴,極力地抑制著自己那種想要說一點破壞氛圍的話的欲念。

  小谷嗔怪似得用小拳拳捶陸小鳳胸口。

  然後陸小鳳就撲通一聲直接倒在地上了,甚至還吐了口血。

  冷血:「……」

  花滿樓:「……」

  小谷:「……」

  花滿樓道:「……小谷姑娘,捶陸小鳳的時候可以不要那麼用力。」

  小谷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陸小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歪了歪頭,抽抽搭搭地道:「……我根本沒使力。」

  她可是暴力兔子誒!!

  她可不僅是暴力兔子還是禍害了無數江湖英豪的罪惡兔子誒!!

  要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那陸小鳳還有之前的那無數江湖英豪,估計都是被另一種法子禍害死了,怎麼可能活的到今天。

  而且,小谷沒有撒謊,她真的很討厭見血,更討厭在自己身上沾血。其實她的鐵拳要打死人可以非常直接的,就是那種特別直接的一拳穿胸,但是她不願意做,就是因為這樣會讓自己的身上沾到血,她會覺得惡心。ヾ

  所以,她剛剛根本就沒使勁,還是用那種真正的小兔子會有的力氣一樣,只能算得上是撒嬌一樣的在捶陸小鳳。

  但陸小鳳竟然就倒地了,還吐了一口血。

  再看陸小鳳,他的嘴唇都似乎都變成了青黑色。

  被暴力兔兔打了一拳,正趴在牆根處的上官飛燕忽然低低地笑了。

  眾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上官飛燕的身上。

  上官飛燕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臉色慘白,不住的嘔血,小谷擊出的那一拳,雖然沒有簡單粗暴的一拳擊穿她,但是卻好似已令她的五髒六腑全都廢掉了一樣,即使她吃了桂枝,也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廢人,再無再戰之力了。

  她的雙眼之中,就浮現出了一種刻骨的怨毒。

  她死死地盯著小谷,忽然笑出了聲。

  小谷就皺了皺眉,她覺得很不舒服。

  上官飛燕道:「他已活不長了,因為他已中了我的飛燕針。」

  飛燕針,就是上官飛燕的獨門暗器,上面塗有見血封喉的奇毒,她正是用她的飛燕針,殺了朱定的妻子和兒子。

  陸小鳳與飛燕針只有一次接觸,那就是冷血躲過飛燕針之後,陸小鳳用他的手指,夾住了那細如牛毛的飛燕針。

  但他那時並沒有被飛燕針所傷啊!

  上官飛燕道:「飛燕針卻也不一定是針,還可以是指甲,我在我的指甲之上,也塗上了那一種奇妙的東西。」

  她的手指之上,有慘碧碧的青光閃過。

  花滿樓的神色已變了,而冷血的表情,也有了幾分震驚。

  陸小鳳還沒暈過去,他只是已覺得氣若游絲。

  陸小鳳仰躺在地上,心中只覺得很是唏噓,他實在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折在這種地方。

  ……不過,江湖本就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任何混江湖的人,都絕不能小看這一片由人組成的江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本就是非常淺顯的道理,陸小鳳是個聰明人,又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

  一個熱衷於危險與陰謀的人,本就要隨時隨地做好斃命的准備的。

  陸小鳳就苦笑了一聲。

  小谷忽然跪在了地上,將他抱進了自己的懷抱裡,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而她的眼角還是那麼的紅,她好似是永遠都委屈不完的,也是永遠都哭不完的。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撇了撇嘴,道:「兔子精姐姐啊……」

  小谷盯著他看,好似已又要落下淚來。

  陸小鳳卻笑了。

  他勾了勾唇角,臉頰之上便又出現了兩個深深地酒窩,若是無視他此刻青黑色的面龐的話,他整個人竟還是充滿神氣的。

  他十分欠揍地說:「兔子精姐姐啊,你擋到我看藍天的視線了。」

  兔子精姐姐神色一怔,陸小鳳卻就在這一瞬間已失去了意識。

  等到陸小鳳再醒來的時候,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死了沒。

  他眨了眨眼睛,又歪了歪頭,試著動了動手指。

  眼睛能眨,頭可以歪,手指也能動,但是起不了身……還很餓。

  ……好吧,他大概是還活著的,要是做了鬼還會餓得肚子咕咕叫,那當鬼實在是太慘了一點。

  他咳咳咳了幾聲,暗示自己已經醒了。

  然後小谷的腦袋就從帳子外頭鑽了進來。

  她還是那樣美麗,又把自己的頭發梳得好好的,頭發上裝飾著很多珠翠,帶著明月一樣的珍珠耳珰,穿著月白色的衣裙。

  只是眼角還是有點紅紅的,一副嬌嬌怯怯的樣子。

  ……如果陸小鳳沒見過真正的兔兔拳法的話,他一定還是會被小谷這個樣子給迷惑到的。

  陸小鳳還沒開口說話,他的肚子就先替他開口說話了。

  小谷笑了,道:「餓啦?」

  陸小鳳道:「我簡直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小谷道:「這不奇怪,你睡了十八個時辰,從晚上睡到白天,又從白天睡到晚上,你若不餓,那才奇了怪了呢。」

  說著,她就伸出了自己的纖纖玉指,輕輕地點了點陸小鳳的鼻尖,溫溫柔柔地問:「想吃什麼呢,小鳳凰?」

  陸小鳳開始說渾話:「吃兔子。」

  這渾話簡直是張口就來,小谷一聽,登時就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盯著陸小鳳。

  她整個人都湊近了陸小鳳,於是陸小鳳就看見,小谷的鼻尖上,好似也已沁出了一滴汗。

  她的雙頰和眼角一樣的紅。

  小谷嗔怪道:「你這小壞蛋。」

  陸小鳳就笑了。

  刨除兔兔拳法不提,小谷的確是一個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女孩子,她自然早想到了陸小鳳醒來會餓,於是這客棧裡的食物,就永遠都擺滿了桌子,涼了就拿下去換新的上來。

  此時此刻,自然還有一桌好飯等著陸小鳳吃呢。

  他身上還沒好利索,整個人都只覺得渾身無力,虛弱非常,小谷非常體貼,扶著他半靠在榻上,端著碗給陸小鳳喂粥吃,這粥裡加了肉糜、剁得細細的,帶著一股米香與肉的鹹香。

  一碗下肚之後,陸小鳳終於覺得胃裡沒那麼難受了。

  他就忍不住開始問正事了。

  陸小鳳道:「我沒死,是因為上官飛燕給了解藥?」

  小谷搖搖頭,道:「她已活不成了,只覺得能拉一個人下地獄,就拉一個人下地獄,又怎麼會給你解藥。」

  陸小鳳奇道:「那我為什麼沒事?」

  小谷的頭就低了下去。

  她忽然道:「那飛燕針,號稱見血封喉,可是你被她劃傷之後,卻並沒有立刻不好,反倒是等了好一陣子,才顯現出症狀來,這根本不符合飛燕針的特征,你就沒想過……這是為什麼呢?」

  陸小鳳……當然不明白。

  他其實自己也在疑惑這個問題,他又不是什麼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一藥就藥倒了,根本不可能會這個樣子啊。

  但他覺得,這事和小谷有關系的。

  他就問:「這是為什麼呢?兔子精姐姐。」

  兔子精姐姐就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道:「玉兔是月亮上的原生妖怪,這你是知道的。」

  陸小鳳道:「嗯。」

  小谷又道:「每一種妖怪,都有每一種妖怪的獨特天賦,譬如九命貓妖的內丹可以使人復活,鮫人的血可以使人能在海中呼吸,而我們玉兔……月亮上雖然靈氣充沛,但環境卻也實在很惡劣,除了嫦娥庇護的月宮之外,其他地方,靈氣與惡氣伴生。於是,我們玉兔身上的血液……等物,是可以淨化絕大多數的腌臜之物的。」

  陸小鳳道:「也可以淨化飛燕針之上的腌臜之物。」

  小谷就點了點頭。

  陸小鳳挑眉,道:「可這是我中毒,又不是你中毒,為什麼我可以抵抗那飛燕針呢?」

  小谷就不說話了。

  她的臉忽然更紅了,兩只手抓著自己的衣服角攥來攥去的,假裝沒聽見陸小鳳的話一樣。

  陸小鳳這個大混蛋,卻在瞬間已明白過來了。

  關鍵詞在血液……等物,那就是說,不是血液也可以,只要是小谷身上的。

  陸小鳳盯著小谷,嘴角忽然慢慢、慢慢地翹了起來。


第107章

  陸小鳳的嘴角越翹越高,可是小谷的臉卻越來越紅,她羞羞答答的,好似已快要無法忍受陸小鳳的目光。

  可是陸小鳳卻很了解小谷。

  她總是這樣的,或許是因為外表的原因,她總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很容易害羞的樣子,當陸小鳳用這種非常直白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就總是擺出這一副好似要委屈得哭的樣子,甚至鼻尖都在一抽一抽的。

  但是她的本性可實在不是這樣的。

  陸小鳳清楚的很,這只兔子精姐姐,實在是壞得很,她即使是發抖,那也不是羞的、也不是嚇的,而是開心的、興奮的。

  她喜歡陸小鳳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陸小鳳也喜歡就這樣盯著這只表裡不一的壞兔子。他們兩個心知肚明,彼此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他們卻又心照不宣、開開心心的玩一場風流浪子與大家閨秀的游戲。

  陸小鳳啞聲道:「那我實在是得謝謝兔子精姐姐……」

  小兔子就嚶嚀一聲,忽然撞進了他的懷裡。

  小谷伸出兩只瑩白如玉的手臂來,環住了陸小鳳,陸小鳳余毒未消,整個人都有點脫力,就吃了個肉糜粥的功夫,額頭竟是能沁出一層汗來。

  小谷鑽進他懷裡,他竟是連抱一抱小谷都有點費勁,只能仰躺著,連根手指都不太能抬得起來。

  小谷的腦袋在他懷裡拱了拱,又復而抬起頭,在陸小鳳耳邊悄悄地道:「這卻不是得謝我,而是得謝謝你自己……」

  陸小鳳便道:「要謝我什麼?」

  小谷輕輕地道:「謝謝你自己實在是個溫柔的男人,又是一個很能奉獻的男人。」

  她的話說著說著,竟還有點說不下去了,有些羞赧地笑了。

  而陸小鳳卻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是一個相當精壯的男人,渾身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像在這樣的時刻,他就會覺得肌肉有些過度的緊張。他盯著小谷,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回想她在悅來客棧時的模樣,不修邊幅,卻是實在美得很。

  悅來客棧實在是個好地方,只是悅來客棧地上的地板卻實在是太硬了,讓小谷的膝蓋都青了,陸小鳳的膝蓋也總覺得隱隱作痛。

  但悅來客棧卻實在是很冤枉,畢竟地板就是用來走路的,用來走路的地方若是軟乎乎的,人或許會直接躺上去睡覺。

  小谷的鼻子又抽了抽,好似在嗅他身上的氣味,半晌,她忽然笑了,道:「你這個人,怎麼這種時候還能這樣高興?難道你就這麼喜歡上官飛燕的飛燕針?」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我寧願飛燕針再多毒我幾天。」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便忍不住笑道:「那樣你就可以多給我解幾天的毒。」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伸出手來點一點陸小鳳的鼻尖,道:「不正經的小公雞。」

  陸小鳳忽然伸手,一下子抓住了小谷的手,目光灼灼:「所以,兔子精姐姐,我身上的毒還沒解干淨,接下來要怎麼解啊?」

  小谷抿著嘴就笑了。

  她眨一眨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只道:「那只有一種法子,不過卻是很辛苦。」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小谷就湊上去,輕輕用手指撫過了陸小鳳的嘴唇。

  陸小鳳其實是個相當年輕、相當英俊的男人,他的嘴唇並不是那種顯得很薄情的薄,下唇略有一些飽滿,勾起嘴角的時候,就叫人覺得他十分的多情,十分的浪蕩,他仰躺在那裡,簡直是連動也不動,見小谷湊上來,嘴角便慢慢地勾了起來,臉頰兩側又露出了甜蜜的酒窩。

  小谷的指尖驟然一痛。

  她卻並不縮回自己的手,指尖上便持續傳來那種熱乎乎的疼痛,陸小鳳並不垂眸,用一種直勾勾的、充滿了直白意味的目光盯著她看,小谷嚶嚀一聲,就縮進了陸小鳳的懷裡。

  她問:「我的血是什麼味道?」

  陸小鳳道:「是甜的。」

  小谷就吃吃地笑了,嗔道:「真的?」

  陸小鳳就道:「假的,血自然就是血腥味的……不過……」

  小谷重復道:「不過?」

  陸小鳳咂咂嘴,不懷好意地道:「不過,我知道什麼是甜的。」

  小谷就湊上來吻他。

  半晌,陸小鳳才道:「我的兔子精姐姐,所以解毒的法子到底是什麼,你就不肯好好的告訴我?」

  他臉上的笑容,便也有幾分促狹了。

  小谷哼了一聲,道:「告訴你呀,現在就告訴你呀!」

  陸小鳳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小谷。

  小谷的雙眼也亮晶晶地看著陸小鳳,非常神氣地道:「要、要吻我,要吻我一千次才能好!抱我一萬次才能好!少一次都不行的!」

  小兔子說話,總是嬌嬌柔柔的,就算是這麼神氣的說話,也叫人只覺得她就是毛茸茸的一小團,可愛嬌媚極了。

  陸小鳳:「噗嗤。」

  陸小鳳故意道:「這可實在是一件累活兒,好姐姐,你看我,中毒中得這麼慘,你還要我做這樣的累活兒。」

  小谷板著臉道:「你不願意?既然你不願意,就病著吧,反正病著病著也就好了,不過是多在病榻上躺兩天的功夫。」

  陸小鳳叫道:「我這麼可憐!你都不願代勞一二?」

  小谷就不說話了,只留下陸小鳳長吁短嘆,把自己簡直說成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苦菜花,誇張得要命。

  小谷忍不住笑了,伸手上去戳一戳陸小鳳。

  她忍不住道:「你現在身上是不是很沒有力氣?」

  陸小鳳道:「我中了飛燕針,簡直病得都快死啦!」

  小谷哼了一聲,道:「誰說的?我看你說起話來,倒是很中氣十足嘛。」

  陸小鳳簡直已快跳起來了:「你嫌我太中氣十足?你居然嫌我太中氣十足?!天底下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麼?!難道我要像那張君瑞一樣,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中看不中用,你就喜歡了?」ヾ

  小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美麗無辜如白兔一樣的面容之上,就也顯出了幾分羞赧、幾分無措,就好似是一個大家閨秀,正在被天底下最大的混蛋糾纏一樣。

  可她說出口地話卻是:「我只怕你……實在太吵,吵到花滿樓和冷血休息呢。」

  陸小鳳道:「花滿樓住在哪裡?」

  小谷道:「我們左邊。」

  陸小鳳又問:「冷血又住在哪裡?」

  小谷道:「我們右邊。」

  陸小鳳就開始長長地嘆氣,苦著臉嘆氣。

  半晌,他忽然伸手拉了拉小谷的手,悄悄地道:「那還請咱們兔子精姐姐,憐惜則個……」

  怎麼聽起來還有點嬌羞啦!

  小谷狂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的嘴角就慢慢地上揚,臉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地酒窩,甜蜜得仿佛盛了蜂蜜一樣。

  他把手縮回來,雙手交疊,正放在他腰間的系帶之上,端莊得要命。

  這個人喝酒的時候也這麼端莊,睡覺的時候也這麼端莊,端莊得就好似一個死人正躺在棺材裡一樣。

  只不過陸小鳳若算得上是端莊的君子,那這個世界上的君子怕不是都死絕了,即使死絕了,在地底下也得對著陸小鳳跳腳的。

  小谷盯著他的手看,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覆蓋在了他的手上。

  陸小鳳啞聲道:「兔子精姐姐……」

  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這樣子壓低聲音的時候,就顯得有點沙啞、有點動人。

  小谷語重心長地坦白道:「你知道的,我是一只小兔子。」

  陸小鳳道:「我簡直太知道了。」

  小谷又道:「我們小兔子,是有磨牙的需要的,要是看見好看的、適合磨牙的帶子,就會忍不住上去磨磨牙。」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道:「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麼好看的帶子?」

  他本來放在自己系帶上的手,也非常自覺地拿開了,腳也開始一晃一晃的,好似很開心的樣子。

  他本就是個身材很好的男子,為了出門,還換上了一套便於行走的衣裳,腰間一條寬腰帶輕輕一勒,更是顯得他寬肩窄腰,身上少了幾分懶洋洋的浪蕩公子哥兒的氣質,多了幾分天涯江湖客的瀟灑。

  這才是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這世上的女人都喜歡他,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谷抿著嘴笑了,又道:「上面還墜著珠子呢,你這珠子倒是很好看的,衣裳也很好看。」

  陸小鳳懶洋洋道:「只需你們女人家在頭上帶珠翠,不許我們男人家給身上裝飾點東西?」

  小谷道:「我哪裡不允許?你就是把自己打扮成花孔雀,我也沒法子管的。」

  陸小鳳張口就來:「那倒是不必了,小公雞可以和小兔子放在一個籠子裡,花孔雀卻是不行的。」

  小谷又道:「不過,你這系帶實在是好看得很,我看上此物啦!要拿來征用!」

  陸小鳳直勾勾地盯著小谷,嘶啞地道:「你要禍害這根帶著珠子的系帶?」

  小谷眨眨眼,道:「是咯。」

  她說著,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似有點困倦一樣,可是她的雙眼卻是亮晶晶的,眼角有點紅紅的,臉上也飛起了紅霞,有一種朦朧而詩意的美感。

  這樣的美人,本就是極為少見的,能得到一個這樣的美人,今生今世還有什麼遺憾呢?

  至少此時此刻,陸小鳳一點都不遺憾,陸小鳳簡直雀躍得要命!

  可他雖然高興,卻還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小兔子啊,那可真是沒法子,誰叫你是小兔子呢?面對一只你這樣的小兔子,我陸小鳳又有什麼辦法呢?」

  小谷也喃喃道:「是啊,即使你是陸小鳳,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慢慢地低下了頭,而陸小鳳的手,也輕輕地撫摸著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漆黑發鬢。

  陸小鳳因為上官飛燕的首尾,昏迷了十八個時辰,醒來之後,只吃了一碗帶著肉糜的白粥,然後又積極投身於解毒事業,完全沒用空吃東西。

  他的肚子就咕嚕的叫了一聲,響亮得要命。

  他餓得簡直能去追在牛後頭生啃,但是他的心情居然很不賴。

  不只不賴,還很好,非常好,他只覺得從來都沒有這麼好過的。

  他渾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似乎都是酥脆脆的。他懶洋洋地休憩著,享受著這江南微涼的夏夜。

  陸小鳳仰面歪在榻上,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揚,他那標志性的、令人熟悉的酒窩就露了出來,他那雙總是充滿神氣的雙眼,此刻眼尾卻是有那麼一點紅,眼睛裡也一點點的霧氣。

  他竟好似有幾分委屈,有幾分嬌羞。

  這總是活靈活現的小鳳凰,現在看上去竟是有幾分弱勢的。

  若是讓司空摘星這損友看見現在的陸小鳳,他估計會驚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然後再把自己的肚皮笑破,飛快地跑出去,大肆宣揚一番才是。

  只可惜,那只猴精是絕看不見如今的陸小鳳的。

  小谷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裡,懶洋洋地道:「你肚子咕嚕得好厲害,你該吃東西啦?」

  陸小鳳失神了片刻,才道:「還得等一等。」

  小谷問:「為什麼?」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只吻了你九百九十九下,還差一下,咱們江湖人做事還是要嚴謹的,否則功虧一簣!」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真的很有趣,這個男人簡直太有趣了!

  有趣的小鳳凰湊上來啄了啄小谷,小谷的臉上紅撲撲的,嗔怪道:「油嘴滑舌,就你油嘴滑舌。」

  陸小鳳嘆道:「只可惜啊只可惜,你這只瞎了眼的小兔子,就喜歡油嘴滑舌的小鳳凰。」

  他一個翻身,就輕巧地站在了地上。

  此時此刻,他身上那飛燕針已完全解了,他又是那個神通廣大、喜歡東竄西跳的陸小鳳了。

  餓得能生啃牛肉的陸小鳳解了毒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那自然就是先把那一大桌子菜給吃了。

  不過,他作為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情人,很明白這個時候第一件事應該做什麼,他倒了一杯茶給小谷。

  小谷軟乎乎地癱著,當著陸小鳳的面從一個白兔大美人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小白兔,從嬌小一只變成了真真的一點點,陸小鳳看見這幅畫面,就有點懷疑人生。

  因為這只小白兔的力氣簡直大得不像話!她若不說她是兔子精,陸小鳳說不定會推測她的原型是一只熊精呢。

  ……這話是不能說的。

  而且,力氣比熊精還大的兔子精,陸小鳳非但不討厭,反而還喜歡得很。

  心裡美滋滋地小鳳凰伸手就把那一灘小小的兔子餅給抱在了懷裡,柔聲道:「要不要喝點水?」

  小兔子就垂下頭,三瓣嘴翕動著喝水。

  然後陸小鳳就把就把小兔子順手放在了自己頭上。

  小谷:「……」

  愛干淨地垂耳兔尖叫:「陸小鳳!你上一次洗頭在什麼時候!」

  陸小鳳立刻叫冤:「等一下!你不要說的我好想很不修邊幅一樣好不好!咱們一到了昆山我就泡澡了好不好!」

  垂耳兔這才平靜下來,把兩只雪白的爪爪矜持地揣起來,道:「……嗯,還行叭。」

  陸小鳳低頭就開始吃東西,結果他一低頭,腦袋上的那一灘兔子帽差點掉下來,連著用兩只後爪蹬了陸小鳳的後腦勺好幾下。

  陸小鳳:「……」

  其實很難判斷她是不是故意的,因為這只兔子的心眼的確壞,看起來又的確很無辜。

  不過,兔兔這麼可愛,被兔兔蹬幾腳又能怎麼樣嘛!

  他非常豁達的原諒了小谷,風卷殘雲地消滅著桌子上的食物。

  小谷雖然是個極端素食主義者,但是她倒是並不苛求他人也和她一樣,她給陸小鳳准備的這一桌子東西裡,有不少陸小鳳愛吃的肉,什麼雞鴨魚之類的,一樣不少。

  半晌,陸小鳳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頂著一灘兔子帽去叫水,他要舒舒服服地泡個澡。

  這店小二看到這麼一個頂著一灘兔子的浪蕩公子哥兒,整個人都感覺自己已經麻了。

  當然了,做客棧生意的,每日迎來送往,不知道見過多少奇葩的客人,像陸小鳳這樣看起來腦子壞掉的也見得不少,店小二臉上沒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麻利的就把洗澡水送來了。

  然後店小二就看到這個浪蕩公子哥把頭上頂的那一坨垂耳兔放在了榻上,還指著它非常義正言辭地道:「壞兔子,不許偷看哦。」

  店小二:「……」

  店小二非常干脆地轉身就走,不讓自己露出那種看智障的表情。

  店小二走了之後,小兔子才很不屑地道:「有什麼好偷看的,哼!」

  陸小鳳笑道:「也不許偷聽。」

  小兔子更加不屑:「快走快走!」

  陸小鳳哈哈大笑,哼著小曲兒就去洗澡了。

  十八個時辰之前,和十八個時辰之後,他整個人的感覺卻是很不一樣的。或許是因為,這十八個時辰,他是真的經歷了生死的瞬間的。

  他渾身放松,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小谷不在他眼前,但是他知道,小谷就在身邊。

  他閉上眼睛,昂起了頭,靠在浴桶臂上,兩條緊實有力的手臂,十分隨意地搭在了浴桶邊緣。

  他是非常享受此時此刻的。

  他一向是一個很知道享受的人,也是一個很懂得滿足的人。他很容易對別人產生好奇心,但是這種好奇心卻也很容易在極短的時間內褪去,他對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所以與他做朋友很容易,與他做知己卻很不容易。

  一個在紅塵之中放歌縱酒的浪子,是不是在某些時候也會覺得寂寞?

  他從沒有主動問過小谷的過去,小谷也從沒有主動問過他的過去。

  他一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的女孩子也很好。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對小谷的過去感到好奇,她在月亮上是怎麼生活的呢?她從月亮上下凡的這五十年,又都在干些什麼呢?妖怪的年紀,自然不同於人類,一個人若是活了六七十歲,那一定是個人精中的人精,可是小谷活了這麼久,卻還是個開開心心、愛撒嬌的寶貝兔子,實在是讓人覺得很有趣。

  他覺得有趣,他更覺得喜歡。

  然後他又忽然想到:若是桂枝找回來了,小谷在人間的事情忙完了,她會去哪裡呢?

  是回月亮上麼?

  天已完全黑了,月亮也已升起來了。

  窗戶開著,微涼的夜風順著大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吹在了陸小鳳的身上,讓他覺得有那麼一點愜意,他抬頭去望月,便看見了那掛在高遠夜空之中的一輪明月。

  今天是月中旬,月亮是滿月。

  古人有雲: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ヾ但其實月亮並不像一塊無暇的美玉的,陸小鳳時常在夜晚坐在屋頂上喝酒,便能看見,月亮之上,也有一塊一塊的斑駁,想來那月亮上也有山川大河。

  而滿月是團圓的像征,可小谷卻曾經說過,月宮是一個非常寂寥而寒冷的地方,永遠都沒有團圓,那奔月的嫦娥仙子,永生永世都無法離開月宮,在她死後,屍骨也留在了月亮上,變成了一株美麗的月桂樹。

  陸小鳳忽然就感到了一陣寂寥,那或許是浪子在夜晚的寂寞,或許是他想到了那寂寞的月宮。

  他忽然想要問一問小谷,月亮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她在沒有來人間之前,又是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呢?

  他這麼想著,他立刻就是要這樣做的。

  陸小鳳嘩啦一聲,自溫熱的水中站了起來,穿好衣服,抬步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然後他就逮到了小谷的偷聽現場!

  陸小鳳:「……」

  陸小鳳噗嗤一聲就笑了,板著臉道:「兔子精姐姐,你怎麼這樣壞,偷聽,還偷聽!」

  小谷仍是一團白生生、軟乎乎的兔子餅,背對著陸小鳳,揣著爪爪窩在榻上,聞言,非常義正言辭地道:「我哪有!你騙人,陸小鳳,你污蔑我!」

  陸小鳳搖頭晃腦地道:「我不僅知道你偷聽,還知道你是用右耳朵偷聽的。」

  小谷道:「嚇!你才不知道,你怎麼知道!」

  陸小鳳:「……」

  原來她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順手就拆了銅鏡,放在了小谷面前,讓她自己好好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

  打磨光亮的銅鏡之中,便倒映出了一只小巧可愛的白兔子。

  毛茸茸、雪白白,像是一團可愛的雪,還是一只垂耳兔。

  但是……

  這只垂耳兔的右耳朵,居然豎了起來,還一動一動的。

  小谷:「……」

  小谷:「嚶嚶嚶!!」

  軟乎乎的兔子餅伸出兩個毛茸茸爪子就按住了自己的耳朵,然後一頭撞進陸小鳳的懷抱裡耍賴求安慰,陸小鳳哈哈大笑,非常欠揍地道:「小兔子真可憐,偷聽耳朵居然會豎起來,等一等,你不是說沒什麼好偷聽的嘛?」

  小谷捂著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陸小鳳是大王八!」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不是王八,我是大灰狼,要吃兔子的那一種。」

  小谷:「嚶嚶嚶嚶嚶嚶。」

  陸小鳳哈哈大笑,把兔子抱在懷裡rua。

  然後小兔子又變成了兔子大美人。

  這一次,她的化形居然沒有非常完全,頭頂上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都沒有收回去。

  她惡狠狠道:「我這樣子,是不是很有妖精的感覺,你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

  陸小鳳:「……」

  更開心了怎麼辦!

  陸小鳳道:「兔子精姐姐,我們商量個事情唄……」

  她頭頂上那兩個垂下去的耳朵忽然全部都豎起來了,警惕地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總覺得,你的耳朵看起來軟乎乎、毛茸茸的。」

  小谷奇怪地橫了他一眼,道:「那你說的不是廢話麼?難不成我的耳朵,是精鋼制成的耳朵,能當刀劍一樣戳死人不成?」

  陸小鳳道:「那讓我摸摸嘛。」

  小谷嚶嚀一聲,在他懷裡抬起眼,她的眼睛其實是大大圓圓的,眼尾總是紅彤彤的,瞪圓了眼睛的時候,看上去就很像是受驚了一樣。

  但是她出口的話卻是:「求我。」

  陸小鳳毫無原則,脫口而出:「求你啦。」

  小谷就抿起了嘴。

  半晌,她才考慮清楚,點了點頭。

  陸小鳳就rua了兔子耳朵一把。

  他又想起了什麼,道:「以後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你化形的時候大可以不化完全,好不好?」

  他的雙眼也亮晶晶的。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嬌嗔道:「壞東西,你就是全天下最壞的壞種子。」

  這樣的話,她也已不知道罵過多少回了,陸小鳳甘之若飴——被小谷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是罵死,那也是被甜死的。

  小谷抱住了陸小鳳,陸小鳳也抱住了小谷,小谷的側臉就蹭了蹭他,這或許就是小兔子的習性吧。

  而且,陸小鳳發現,小谷的確是很喜歡抱抱的。

  發現美麗溫柔的兔子精姐姐的習性,讓陸小鳳的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樂,他低下頭,就看到兔子精姐姐的耳朵後面,有一顆小小的痣。

  作為一個浪子,陸小鳳對女人很有經驗。他又不是什麼毛頭小子,當然知道,小谷絕不可能只有過他一個男人。

  這很公平,男人可以有過很多女人,女人也可以有過很多男人,江湖上的男男女女,哪裡會將那許多迂腐的道理呢?而且,像小谷這樣的女孩子,她只肖勾一勾手,就會有無數的男人前僕後繼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江湖上從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過去,也不會有人知道陸小鳳未來的打算,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今天,多彩的今天。

  所以他也從不會去在意女孩子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忽然想:或許我是小谷的男人裡,唯一發現她這樣習性的人,或許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小兔子,或許我是唯一知道她來凡間是為了什麼的人。

  他美滋滋的想著,然後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美個什麼勁兒,有些愣了愣。

  然後他問小谷:「今晚的月光正好,要不要去曬一曬月亮啊?」

  小谷又被他逗笑了。

  她輕快地道:「好呀。」

  然後他們就到了屋頂上,開始曬月亮。

  陸小鳳問她:「月亮上是什麼樣的?」

  小谷躺在屋頂上,有些怔怔地望著月亮。

  她道:「月亮上……唔,很冷的,月亮上的寒氣很重,走幾千裡,都不能發現一只活物,據說在很久很久之前,月亮上還沒有月宮,那個時候,月亮上的妖氣稀薄,甚至連都沒有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得有妖氣,妖怪才能生存?」

  小谷道:「是這樣的,後來,嫦娥仙子就來了。」

  她好似陷入了一種回憶之中,雙眼裡有些朦朧的情緒,陸小鳳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言打斷她。

  小谷道:「嫦娥仙子乃是上古時期奔月而來的,她吃了西王母的仙藥,成了大妖,卻被詛咒永生永世都不得離開月亮,她來了之後,才有了月宮,那個時候的大妖,比現在的妖怪要厲害太多了,她以一己之力,就令月亮上的妖氣濃度提高許多,所以圍繞著嫦娥仙子,才有了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你見過嫦娥仙子?」

  小谷輕輕地笑了,道:「豈止是見過呢!我可是第一只開了妖智的玉兔,會開口說話、會化形,都是她教我的呢!」

  陸小鳳也笑了。

  但他的心裡,卻忽然也湧上了一陣淡淡的悲哀。

  因為他知道,嫦娥仙子已經死了,她的皮肉化作了月壤,永永遠遠的滋養著月亮上的小兔子們,而她的脊骨則化作了月桂樹,月桂樹的一根枝條,被折了下來,帶到了凡間,又被心懷鬼胎之人利用,造成了無數血案。

  他忽然想問一問,既然嫦娥仙子如此強大,卻又為什麼會死去呢?

  可是他沒有問,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永遠不會在這種時候,主動提起一個女孩子的傷心事的。

  但小谷卻好似知道他想問。

  她輕輕地道:「其實那一天的確是很平淡的,我在月宮裡帶著,身邊帶著好多好多的小玉兔,和往常一樣的,然後她說她要去外面待一會兒,我說好,可後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平平淡淡的,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沒有區別,可她卻已死了。」

  陸小鳳沒有說話,他的喉嚨忽然也被哽住了,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小谷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或許只是在月宮上呆得太久,所以已不想活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你冷不冷?」

  小谷歪著頭,眨了眨眼。

  陸小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板著臉道:「你怎麼回事,不是喜歡抱抱麼?怎麼說了這麼久,還不過來自己躺著呢?」

  他好似一個很不講道理的人。

  但小谷卻很明白他的意思,這正是陸小鳳這個人的溫柔之處。

  她嚶嚀一聲,投入了陸小鳳的懷抱之中,陸小鳳從善如流的摟住了她,還親了親她的側臉。

  小谷忽道:「有時候,我就會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陸小鳳道:「什麼?」

  小谷道:「明明是生離死別,可是在說再見的時候,為什麼卻如此的平淡?」

  陸小鳳就也沉默了。

  明月皎潔。

  半晌,他才道:「因為人本不能預料什麼是生離死別。」

  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最後一次的見面,或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吻,或許是一個甜蜜的擁抱,或許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相忘於江湖,死生不復相見。

  等再回想起那個輕描淡寫的吻,卻發現它實在是承載了太多的意義和思念。

  那麼小谷呢?

  他又會怎麼樣和小谷去分別呢?他們會珍之重之的說一句再見麼?會窩在一起連著廝守三天麼?

  浪子本就是見慣了離別的人,因為他們永遠漂泊,在相聚時醉酒,在離別時惆悵,卻從不肯停下腳步的。

  他本已習慣了這樣的事。

  可是忽然,他的心中就湧起了一種奇異的衝動,他忽然就像要扳住小谷的肩膀去問一問,等到尋回桂枝之後,你想要去做什麼呢?你是不是要回月亮上去、從此再不回人間了?

  可是他出口的話卻是:「上官飛燕怎麼樣了?冷血問出了什麼麼?」

  他竟是不知道怎麼樣問出口!

  小谷表情一怔,似乎沒想到他這個時候會忽然這樣問,她揉了揉眼睛,道:「她已經死了。」

  陸小鳳一怔,嘆道:「原來如此。」

  小谷道:「不過,她倒是說出了一些事情。」

  陸小鳳道:「哦?」

  小谷道:「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冷血一直在對付她,她年紀很小,不過是個被野心所蒙蔽的女人罷了。」

  有野心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有野心卻沒有頭腦,並且心很壞,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上官飛燕,是金鵬王朝的郡主,金鵬王朝五十年前覆滅之後,整個王室的財寶,就被分別放在了四個人的手中,上官飛燕的祖父上官瑾手中有一份。

  在五十年後的今天,上官瑾手上的那一份,早就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而其他三個手握財寶的人,卻又不會把財寶乖乖地奉上。

  上官飛燕要奪回這些財寶。

  她初出江湖,就認得了一個叫做霍休的老人,霍休是這江湖之中最富有的老頭子,卻沒有人知道他的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其實答案很簡單,霍休就是金鵬王朝曾經的朝臣之一,他的手裡有一份財寶。

  他與上官飛燕合謀,要將另外二人手中的財寶奪過來,那二人分別是山西珠光寶氣閣的閆鐵珊、還有峨眉派的掌門獨孤一鶴。

  上官飛燕給陸小鳳下跪,就是為了讓陸小鳳替她去找這兩個人,殺死這兩個人。

  誰知,愛管閑事的陸小鳳卻去管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桂枝之事。

  陸小鳳鐵了心不要管金鵬王朝的事情,這出戲唱不下去了,霍休在幕後,絕不能出手,而僅僅憑上官飛燕,又絕不可能解決這閆鐵珊和獨孤一鶴。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上官飛燕,陸小鳳要去昆山,找一個叫朱定的人的妻子和兒子。

  所以上官飛燕先行一步,將這二人給直接殺害了,她的本意,本是想要拿捏住自己是目擊者的身份,迫使陸小鳳先為她服務,卻沒想到被冷血識破,又被從沒放在心上的小谷一拳打飛,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陸小鳳忍不住道:「這個告訴她朱定妻兒的人,也就是給了她桂枝藥丸的人。」

  小谷道:「應該是的。」

  陸小鳳就道:「難道她沒說是誰?」

  小谷道:「說了。」

  陸小鳳道:「是誰?」

  小谷卻皺起了眉,道:「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猜不出來?」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道:「霍休。」

  這其實是很好推測的。

  上官飛燕這個女人,頗具心機,絕不是什麼病急亂投醫之人,她被陸小鳳拒絕一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根本也不是非常的著急,她之所以那樣生氣,不過是因為,她的面子被拂了,她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可是這個江湖上的人,總是要學會一件事的,那就是再咽不下的氣,只要努努力,也能咽下去的。

  除非有人拱火,而且這火拱得十分的有理有據,讓她信服,這才能讓她也千裡迢迢趕來昆山,就為了殺朱定的妻子和兒子。

  這個人當然就是她的伙伴霍休,除了霍休,又有誰能使喚得動她?又有誰能讓她如此信任得吞下那藥丸呢?要知道,並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讓上官飛燕如此信任的。

  所以答案自然就是霍休。

  陸小鳳剛剛遲遲不願猜測的原因有二。

  第一,霍休是他的朋友。

  第二,霍休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人,很難想像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難道不清楚,一旦上官飛燕被俘,他就立刻會暴露出來麼?

  他的心裡雖有疑慮,但是霍休卻是必須要見的,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線索。

  事情就這樣定了,先去山西,找霍休。


第108章

  曬月亮這種事,就算是曬上一年,曬上一輩子,都絕不會被曬得暖洋洋的,或許這也是因為,月亮本就是一個充滿寒氣、充滿寂寥的地方吧。

  可是充滿寒氣的月宮,卻養出了小谷這樣的小兔子,她暖乎乎、軟綿綿的,現出原形的時候,簡直就像是一小捧柔軟的雲,捧在手裡,捏一捏,還會讓人覺得,這團雲吃起來一定是甜絲絲的。

  而且吃起來真的是甜絲絲的,簡直讓陸小鳳心裡美極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已對小谷上了癮,全然都不想要離開她。

  月宮寂寥而寒冷,卻能養出這麼甜的小兔子來。

  陸小鳳忍不住想:或許正是因為月宮寒冷,他的兔子精姐姐才這麼喜歡求抱抱,才會生得這樣柔軟可愛,雖然有可怕的兔兔拳,卻完全不會讓人覺得可怕。

  他問:「要不要喝酒啊?」

  這種時候,本就應該對酒當歌的。

  小谷點了點頭,輕輕地道:「好呀。」

  於是,陸小鳳就牽著小谷的手,在大半夜的昆山四處游蕩,四處尋找還開著門的酒館。

  其實他可以抱著小谷飛來飛去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想拉著小谷在無人的街道之上慢悠悠的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巷。

  江南的沽酒女,已全都回家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又一個酒家的旗在夜風中烈烈的飄動。

  天空漆黑而高遠,偶爾,遠處會傳出幾聲狗叫。

  小谷嬌嗔道:「我們小兔子是不能走遠路的。」

  她這樣,當然就是要拐彎抹角地要陸小鳳抱她了,陸小鳳也真不愧是陸小鳳,小谷的話剛起了了頭,他就撲上來,一把就把小谷抱了起來,小谷大笑著將他的脖頸摟住,陸小鳳就在街上瘋跑,像個快樂的傻子。

  ……這麼擾民,也只有江湖人不擔心被人打死了。

  陸小鳳跑出去好幾百米遠,才停下來,雙眼亮晶晶地問小谷:「為什麼小兔子不能走遠路啊?」

  小谷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小兔子的腳上沒有梅花小肉墊的,和小貓咪可不一樣,走多了腳會受傷的。」

  居然還很有理有據!

  陸小鳳就道:「那我抱著你走,好不好?」

  小谷嚶嚀一聲,已縮進了陸小鳳的懷抱裡,她的雲鬢早就亂得不像話了,此時此刻的她,哪裡還有什麼端莊的大家閨秀的模樣呢?只像個被陸小鳳這浪蕩男人哄騙的連魂兒都不知道去哪裡的樣子。

  可誰是獵物,誰是獵食者呢?到底是小谷被迷得神魂顛倒,還是陸小鳳被迷得神魂顛倒呢?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很復雜,很倒錯的,感情的事情也不例外。

  陸小鳳就抱著小谷,在路上尋找酒家。

  漆黑的小巷之中,透出了一點昏暗的光亮,好似一盞如豆般的燈火,在輕輕地搖曳著。

  這是一家很小的酒館,酒館裡坐著幾個失意的人。

  沒有琵琶女在賣唱,也沒有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喝酒的人的脊背是彎的,他們的手中有的帶著刀,有的帶著劍,但刀不是好刀,劍也不是好劍。

  每走到一個地方,每一個小而廉價的酒館之中,都會找到這樣落魄天涯的江湖客。

  酒館裡有燈,也有酒香。

  小谷卻痴痴地站在門口,並不肯進去,好似在畏懼這一點如豆般的燈火。

  陸小鳳站在她的身邊,他什麼也不說,也不肯催促小谷。

  小谷忽然道:「這些都是失意的人。」

  陸小鳳道:「好像是的。」

  小谷又道:「我們卻是歡樂的人。」

  陸小鳳道:「自然是的。」

  小谷嘆道:「歡樂的人,又何苦在失意的人面前去歡樂呢?」

  陸小鳳嘆道:「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早已沒有了歡樂,我們進去縱歌放酒,就好似在惡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們一樣。」

  世上的悲喜,本不相通,但這世上卻有一種人,起碼可以明白要溫柔的待人。

  陸小鳳和小谷就是這樣的人。

  小谷道:「所以我們不該進去。」

  陸小鳳道:「客棧裡也有酒喝,把店小二從他的榻上薅起來,總比在這裡用鞭子抽人的強。」

  於是他們就打算轉頭走了。

  可正在這時,酒館的老板娘卻已急急地追了出來,她急急地道:「客官!客官!我家有好酒,客官為何不進來坐坐?」

  這老板娘穿著粗布的麻衣,頭上也沒有帶任何的珠翠,形如枯槁。在看到小谷頭上那滿頭欲墜不墜的珍珠與金銀時,她的眼中就出現了一種深切的悲哀。

  對陸小鳳來說,生活不是難事,因為他本就這江湖之中最頂尖的天才,有無數人爭著搶著和他做朋友、給他送錢。

  對於小谷來說,生活也不是難事,她是妖怪,又對谷家有恩,谷家用千金奉養她,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但他們都是少數人,都生活在普通人的故事裡。

  普通人,就是受了委屈還要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就是在這樣深重的夜晚裡,還要開門營業,只為了多賺幾分小錢。

  小谷和陸小鳳只是一時興趣,在大半夜不睡覺出來找酒喝,可是這老板娘,或許每一個夜晚,她都要撐著沉重的身體,期待著今天能多賣幾壇子酒。

  他們最後還是進去了,坐在角落裡

  這裡只有最簡單的燒刀子,烈且粗糙。

  陸小鳳可以喝得烈酒,小谷卻不行,她是一只軟乎乎、熱騰騰的小兔子,喝酒從來也只是喝風雅非常的桂花釀、百花釀之類的酒,這種喝下去辣的讓人流眼淚的燒刀子,她是從來碰也不碰的。

  但她今天卻一定要喝。

  她喝不下,就去找陸小鳳幫忙,陸小鳳提起一壇酒就給自己灌下,酒順著他的嘴角不斷的滑下去。然後他扣住小谷的後腦,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法子,給她強灌酒。

  他簡直就好似一個殘暴的暴君。

  小谷只能窩在陸小鳳的懷裡,不住的咳嗽著,連臉也咳嗽紅了,眼睛裡都咳嗽出了眼淚。

  陸小鳳就借著酒勁兒又吻她,溫柔得很。

  他啞聲道:「兔子精姐姐,人間的酒怎麼樣啊?」

  小谷抽抽搭搭地哭,好似被陸小鳳這大混蛋給欺負了一樣,陸小鳳就將她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撫她的背,好似安撫一樣。

  可是小谷卻忽然高高地昂起了頭,露出了瑩白而脆弱的脖頸來,她飛滿紅霞的臉上,忽然就露出了一種好似被虐待了一樣的、倉惶而痛苦的表情,她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一下子就倒在了陸小鳳的懷裡,整個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善於觀察的大混蛋陸小鳳,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小谷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懇求似得看著他,陸小鳳撫了撫她的側臉,伸手將她抱住。

  他道:「之前我就好奇了,小兔子的背,難道就像是老虎一樣,是摸不得的?」

  小谷好久之後,才開口道:「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伸手就點了點她鼻尖,吊兒郎當地問:「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你會長出翅膀來飛走?」

  小谷惡狠狠地道:「我會變成老虎,嗷嗚一口把你吃掉。」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道:「那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嘆道:「就算變成老虎,你也是只吃素的老虎,可不巧,我是只小公雞,肉雖然嫩,你卻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的。」

  小谷無話可說了,她嬌嗔似得瞪了陸小鳳一眼,嘟嘟囔囔地道:「你要是一根黃瓜就好了,我就哢嚓哢嚓的全啃了。」

  陸小鳳:「……」

  陸小鳳警惕地說:「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啊。」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一對垃圾話情侶,說出來的話,十個人聽了,十個人都覺得沒耳朵聽,還會覺得自己真是浪費時間,聽這兩個人說話。

  不過,在一百句情侶垃圾話之中,還是有一兩句是有用的。

  陸小鳳問:「所以,是所有的小兔子都不吃肉麼?」

  小谷道:「是咯。」

  陸小鳳問:「為什麼?」

  小谷歪了歪頭,想了想,道:「吃肉會污染我們的妖氣,若是吃下去這種東西啊,或許我就真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兔子了,血也是一樣的,我若一不小心吞下去一點血,那可真是……」

  所以她很討厭血,連自己身上沾到一點,都會覺得厭惡不已。

  這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可或許是因為小谷今天實在是喝多了,所以她才會在這樣一個小酒館裡,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而喝多了的陸小鳳,顯然也沒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要命的秘密。

  正在這時,酒館裡忽然喧囂了起來。

  七八條大漢,忽然齊齊地走進了這一間小小的酒館。

  這七八條大漢,皆是滿臉橫肉、一臉的凶相,膀大腰圓,這樣的大漢,通常情況之下,嗓門也實在是大得很,一進來,就呼來喝去,讓老板娘忙前忙後。

  幾個人點了好幾斤的燒刀子,又點了數個下酒菜,要了骰子,吆五喝六的行酒令、玩骰子。

  小谷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直起了腰來。

  小谷與陸小鳳,本就是坐在角落裡的,她又縮在陸小鳳的懷抱之中,整個人小小的,全然被陸小鳳所擋住,所以才沒被這七八條大漢給看見。

  此時此刻,她直起了腰,這大漢之中的一個,便瞄見了她。

  只這一眼,他的眼神就已經挪不開了,直勾勾地盯著小谷看。

  這實在是個美人兒,一個叫人看了第一眼,就絕不會忘記的美人兒。

  瑩白如玉的面龐,如白兔一般,嬌小、無辜又惹人憐愛,雲鬢歪歪的斜著,好似已荒唐過了一樣。她出現在這小小的酒館裡,這整個酒館,都好似已被她的美貌所照亮了。

  而這美人的身邊,不過是一個小白臉。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個厲害的角色,可是真正認識陸小鳳的人卻不多,這七八條大漢,自然也不認得陸小鳳。

  而且,作為慣常喜歡以多欺少的人,一個小白臉,和一個絕世美人,那可不就是好欺負的代名詞麼。

  這大漢霍地起身,醉醺醺地就朝小谷來了。那面如枯槁的老板娘一看見這情景,哪裡還不明白活發生什麼,她急急地攔了上來,嘴中賠笑道:「今日幾位大爺大駕光臨,小店多切幾盤醬牛肉給幾位大爺助興可好?」

  這大漢卻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膀大腰圓,一巴掌就抽了過去,嘴中罵道:「這麼醜的女人!給老子滾來,別礙了大爺的事!」

  他的巨掌,簡直帶著呼呼的風聲,那老板娘大腦一片空白,是躲也躲不及、走也走不開的,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能緊緊地閉上眼。

  但,巴掌沒有落下,老板娘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整個屋子靜得好像能聽見針落下的聲音。

  老板娘慢慢地睜開眼睛,卻見自己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長的、穩定的、骨骼分明的,男人的手。

  這只手,自然就是陸小鳳的手。

  他的兩根手指,正在捻著那大漢的巨掌,這有著兩撇小胡子的浪蕩公子哥兒,好像十分嫌棄似得,只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拎著這大漢的巨掌,可是這大漢的手,居然就動不了分毫。

  那大漢的額頭上,都已沁出了冷汗,雙眼之中,卻滿是一種張狂的憤怒,惡狠狠地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無視了他的瞪視,只嘆道:「為什麼這世上總是有這種人呢?」

  小谷非常配合的給他當捧哏:「哪一種人?

  陸小鳳道:「王八似的人!」

  此話一出,那剩下的六七條大漢,也忽然都站了起來。

  這些人,總是在很奇怪的地方團結,很團結的去欺負女人,很團結的去以多欺少。

  剛剛這大漢去打老板娘,他們好似眼睛一個個都瞎了似得,根本看不見,此時此刻卻都又看見了,所以人都對陸小鳳怒目而視。

  那領頭的大漢陰森森地道:「朋友好膽色啊。」

  陸小鳳撇了撇嘴,丟開了他抓的的那只手,有點嫌棄的拍了拍,懶洋洋地道:「不敢當、不敢當。」

  他嘴裡雖然說著不敢當,神色卻還是很輕松的。

  燒刀子的確是一種非常烈的烈酒,陸小鳳喝了不少,此刻看起來也有些飄飄然了。

  那領頭的大漢道:「朋友貴姓?」

  陸小鳳打了個哈欠,道:「朋友是誰?」

  他根本連看那大漢都沒看一眼,反倒是又拎起了酒壇子,給自己灌了一口,完全不肯領那大漢的情。

  那大漢冷笑道:「你倒是個硬骨頭。」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骨頭軟一些或者硬一些,其實都沒什麼,但人若是變成個大王八,就很可笑的,更可笑的是,居然有七八只大王八湊在一起,要和人交朋友。」

  這小鳳凰哪裡又是嘴笨的人?他若要氣死一個人,那簡直太容易了。

  那大漢果然快要被氣死了。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的青筋都已爆出。

  而其他的人,也已快被陸小鳳氣死,大聲的喝罵出來,那為首的大漢罵了一句髒話,鋼刀已提了起來,而其他人一看老大已要動手,更是紛紛提起武器,朝著陸小鳳就衝了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其中還有一兩個,叫罵著什麼「殺了男的,抓了女的!」之類的髒話,直直朝著小谷過來了。

  老板娘的臉色,已嚇得發白。

  但陸小鳳卻只是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小谷好似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似得,在對著自己的手指玩,像是一個安靜的大家小姐。

  「鏘」的一聲,鋼刀出鞘,那大漢狠戾的要命,直衝著陸小鳳的頭頂砍下,好似今日不把他的頭砍下來不算完一樣!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很多這樣的男人,心中完全沒有任何的公義與道德,有的只是欺男霸女!

  老板娘已軟軟癱倒,她幾乎已快要尖叫出生!

  白光一現。

  但沒有血光。

  因為兩根手指,已穩穩地夾住了那一柄锃亮的鋼刀,他的表情看上去還是很輕松,也還是很愜意,臉上掛著笑容,臉頰上有酒窩。

  朝他出刀的那大漢的臉色卻已變了,他本是一個臉紅脖子粗的肉山,此刻這肉山卻忽然從紅肉變成了白肉,好似肌紅蛋白含量忽然降低了許多的樣子。

  他顫聲道:「你……你……!」

  陸小鳳道:「我、我?」

  大漢道:「……你、你是陸小鳳?!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笑,沒有說話。

  其他人一擁而上,在這逼仄的小酒館之內要殺死陸小鳳,陸小鳳眼睛都沒眨,片刻之後,這些人就已全躺在地上了。

  他的背後忽然有人厲聲喝道:「陸小鳳!你、你不許動!你若再動,我就殺了這個女的,把她的心肝腸肺全都掏出來!」

  陸小鳳轉身,就看到小谷已落入了一個大漢的手中。

  ……倒也不是落入,只是那大漢的鋼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那刀還算干淨,否則這只愛干淨的小兔子,一定會跳起來把這人直接提出去的。

  小谷垂著頭,一動不動,好似已嚇呆了,聽見那大漢的話之後,才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陸小鳳,一副將泣未泣的樣子,還朝陸小鳳眨了眨眼。

  陸小鳳:「……」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

  那大漢得意地罵道:「他奶奶的!你是陸小鳳又怎麼樣?這婆娘在老子手裡,你敢動一下,老子就給這賤人一刀,哈哈、哈哈哈!大半夜的,跟個男人到酒館裡頭喝酒,這賤人就是被老子打死,也是她自找的!」

  陸小鳳果然不動了,這大漢自以為拿捏住了陸小鳳,更加得意的狂笑起來。

  陸小鳳翻了個白眼,卻道:「我又沒問你。」

  大漢一愣。

  那溫柔無辜的白兔美人便開口了,她也板著臉,道:「本來是想玩一下的,我看那些話本子裡,不是總有什麼英雄救美的情節嘛。」

  陸小鳳:「……」

  陸小鳳道:「那現在還要玩麼?」

  小谷道:「算了吧,我突然發現,怪倒胃口的。」

  她的語氣溫溫柔柔、嬌嬌怯怯,乃是每一個男人聽了,都會極為喜歡、極為滿足征服欲的那一種。

  可是她的語氣很平靜,一點兒害怕都沒有。

  沒有害怕,就好似瞧不起這意圖施暴的大漢一樣。

  那大漢勃然大怒,就要破口大罵,手裡的刀掄了起來,就要一刀把小谷劈成兩半。

  小谷也學著陸小鳳的樣子,伸出兩根手指去夾。

  她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小姑娘在初學、模仿什麼東西一樣。

  可陸小鳳不擔心,他根本一點兒也不擔心小谷。

  然後,小谷就覺得麻煩,她中途收勢,直接伸手去拍了一下那鋼刀的刀身,只聽哢嚓一聲,金屬斷裂,那刀身自中間直接碎掉,掉在了地上。

  那意圖對小谷施暴的大漢,整個人似還沒有反應過來。

  小谷咬著下唇,委屈巴巴地道:「陸小鳳,我討厭見血的嘛。」

  陸小鳳就嘆著氣過來了。

  下一秒,那個愣在當場的大漢就被陸小鳳一腳踹出屋子了。

  小谷嚶嚀一聲,已依偎進了陸小鳳的懷抱裡。

  此時此刻,那老板娘才如夢初醒,她幾乎都要站不穩,直直地向地面倒下去,陸小鳳嘆了一口氣,人已到了老板娘跟前,將她扶住。

  老板娘結結巴巴地道:「多謝……多謝客官。」

  陸小鳳嘆道:「我們就要走了。」

  老板娘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點苦澀。

  她不得不苦澀,因為這種事情,一旦叫普通人碰上,那的確就是無妄之災的,江湖俠客行俠仗義,絕沒有什麼不對,可是他們這些人,假使這些腌臜潑皮再來報復,找不到四海為家的俠客,就會把氣撒在他們這些普通人的身上。

  但老板娘還是道:「多謝客官,今日若沒有兩位客官,怕是……難以收場了。」

  陸小鳳道:「這八個大漢,是紫衣幫的。」

  小谷奇道:「紫衣幫,是個什麼幫?」

  陸小鳳板著臉道:「就是穿紫衣服的幫派。」

  小谷:「……」

  小谷衝上來,就要用小拳拳捶陸小鳳的胸口。

  深知兔兔拳威力的陸小鳳趕緊躲來,從側面把小谷一把抱住,蹭了蹭她,好似在撒嬌求饒一樣。

  小谷就笑了。

  陸小鳳就道:「這八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裳,帶著一樣的鋼刀,若不是幫派,絕不可能,只可惜我不知道他們的幫派叫什麼,就只好叫紫衣幫了。」

  小谷笑道:「你觀察得倒是很仔細。」

  那必須的嘛,畢竟也是個業余名偵探。

  一個人陰森森地道:「這幫派,叫富貴幫,不過就是附近的一群地痞流氓糾集起來。」

  說話的人一直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

  這個人的身材瘦削而頎長,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條蛇一樣,他慢慢地抬起頭,陰森森地看著陸小鳳,眼中似有鬼火。

  老板娘卻已落下了淚來。

  招惹到一個江湖幫派,她的生意還做什麼呢?怕不是連小命都難以保住了。

  陸小鳳嘆道:「看來這一次,事情的確有些麻煩了。」

  那個蛇一樣的人卻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也是沙啞可怖的,讓人只想給他一萬兩銀子求他不要再笑。

  此人道:「不麻煩。」

  陸小鳳挑挑眉,道:「哦?」

  此人道:「這件事我去解決,保准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只不過,陸小鳳,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陸小鳳道:「什麼要求?」

  此人道:「明天早上卯時,三寶閣。」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道:「你要請我吃早飯?」

  此人冷冷地道:「沒錯!」

  陸小鳳卻道:「那不成的。」

  這蛇一樣的男人臉色就更冷,雙眼中的光芒,也更惡毒。

  陸小鳳卻好似全然沒看見的樣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這麼大半夜三更的,我還不睡覺,等我回去睡下,都不知幾點了,卯時的飯就算了,午時卻是可以考慮的。」

  蛇一樣的男人道:「你要吃午飯?」

  陸小鳳非常自來熟:「我要吃午飯。」

  蛇一樣的男人冷冷笑道:「好,午時,三寶閣。到時候也請谷姑娘大駕光臨。」

  陸小鳳道:「你卻是忘了花公子和冷四爺。」

  男人道:「請。」

  說著,他就揚長而去。

  老板娘已呆了,她竟是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

  陸小鳳只道:「他既然已答應了解決這件事,就一定會解決的,老板娘大可以放心。」

  說著,他就也已拉著小谷的手走出了這一間小酒館。

  當天回去睡下,已過了三更。

  陸小鳳和小谷舒舒服服地窩在一起睡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日上三竿,等到他們醒來的時候,花滿樓和冷血早已經醒了,還吃完了早飯,小谷與陸小鳳坐定,也給自己先墊了一點吃的。

  陸小鳳中氣十足的同花滿樓打招呼。

  花滿樓微笑頷首,道:「看來你的身子已無大礙了,陸小鳳。」

  陸小鳳道:「那是那是,不過花滿樓,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好似早知道這件事了。」

  花滿樓仍然微笑,道:「陸小鳳這麼中氣十足,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陸小鳳:歪頭.jpg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花滿樓的笑容有幾分促狹,又覺得他這個中氣十足,說的有點話裡有話。

  小谷故作鎮定地咳嗽了幾聲,然後陸小鳳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

  解毒之前,小谷怎麼說的來著?花滿樓,住左邊;冷血,住右邊。

  然後……

  說實話,像昨天那種絕對的弱勢,陸小鳳從前從沒體驗過,他一直都是掌握主動權的男人。但是其實,偶爾弱勢一下,也並沒有什麼問題,反而讓他覺得很新鮮。

  哪裡是新鮮,簡直就是新鮮得要命,新鮮得飄飄然,新鮮得中氣十足!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閉上了嘴。

  隨意吃了點東西之後,他和花滿樓還有冷血說了昨晚在那小酒館之內的事情,以及那個蛇一樣的男人的三寶閣之約。

  眾人自然都同意前往。

  正午,三寶閣。

  三寶閣,乃是昆山最大的酒樓,這裡的獅子頭、五丁包都很有名,昆山這地方雖然不大,卻畢竟是江南富庶之地,有錢人不少,所以這三寶閣的生意自然也不差的。

  然而,今天,三寶閣的門前居然死氣沉沉,沒有人在迎來送往。

  因為三寶閣已被包下。

  包下三寶閣的人,就是昨夜酒館裡的那個蛇一樣的男人,他昨夜好似一個落魄江湖客一樣,在一個廉價的酒館之中,喝著廉價的燒刀子,可是今日,他卻可以搖身一變,花上許多錢包下三寶閣,只為請陸小鳳吃一頓飯。

  不,或許說,他的目的本來也不是陸小鳳,而是小谷。

  昨天夜裡,在那個小酒館之中,陸小鳳並沒有喊過小谷的名字,可是那個蛇一樣的男人,非常清晰的說了「谷姑娘」。

  谷星陸是天下第一美人沒錯,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到底和誰在一起。

  小谷與陸小鳳的關系,更是鮮少有人知道。

  然而,那個人卻非常清晰的說了「谷姑娘」,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盯著谷星陸看。

  小谷早就已第一美人的名義,放出了要找玉桂枝的消息,用她的話來說,這叫直鉤釣魚。

  現在看來,這魚是釣到了,只不過這魚或許是一條非常凶猛的魚,亦或者是一群拿著魚叉在准備鴻門宴的魚。

  一進三寶閣,陸小鳳就知道這是後者了。

  三寶閣裡的人不少,除卻掌櫃跑堂和廚子之外,還有四五個江湖人,皆是面色不善的盯著他們看。

  那蛇一樣的男人正坐在主座之上,冷冷地盯著小谷。

  他已不看陸小鳳,因為陸小鳳根本就是這件事情之中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如今他已經把小谷帶來了,他就已沒有用了。

  桌子上擺滿了七七八八的菜,都是三寶閣大師傅最拿手的菜,有葷有素,那蛇一樣的男人便道:「諸位請坐。」

  即使是鴻門宴,那也是宴,眾人皆是面不改色的坐下。

  那男人便道:「我叫顧三。」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道:「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解決富貴幫的事情的。」

  顧三陰森森道:「很簡單。」

  陸小鳳挑眉,道:「哦?」

  顧三道:「只要富貴幫的人都死光了,就不會有人再找那老板娘的茬了。」

  陸小鳳嘆氣。

  果然如此。

  不過,那富貴幫本就是個地痞流氓組成的幫派,整日欺男霸女、在街上作惡,即使都死光了,那也沒什麼可惜的。

  顧三道:「我做的很干淨。」

  陸小鳳便道:「好。」

  顧三舉起了酒杯,道:「請。」

  陸小鳳只好也舉起酒杯。

  即使知道是鴻門宴,但有酒喝的時候,他總是不會拒絕的。

  而小谷也舉起了酒杯。

  飲盡杯中酒後,顧三又道:「這是三寶閣的獅子頭,做這一道獅子頭的,乃是從揚州請來的大師傅。」

  陸小鳳微笑著沒說話。

  顧三又指著另一道菜道:「這是荷塘小炒,這種菜京城也可以吃得到,只是卻不可能抵得過江南。」

  小谷道:「因為只有江南有新鮮的雞頭米。」

  顧三的嘴角,便勾出了一絲譏諷似的微笑,道:「不只,這藕帶乃是用泡椒微微腌漬過的,京城的廚子,沒有這種巧思。」

  他這人,看上去就是個高手,且是個孤傲得要命的高手,根本不屑得低頭的那一種,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話居然很多,指著桌子上的菜,一道一道的介紹過去。

  菜自然都是好菜的。

  陸小鳳摸著自己的胡子,似笑非笑地問:「你殺了整個富貴幫的人,忙前忙後一晚上,就是為了請我吃飯?」

  顧三淡淡道:「第一,殺富貴幫的人,實在容易的很,一點兒都不忙。」

  陸小鳳道:「哦……」

  顧三接著道:「第二,我請得是谷姑娘。」

  陸小鳳早料到了這一點,卻非要說:「那你大可以昨天就邀請她,何必要拐彎抹角的邀請我。」

  顧三的臉上,便又浮現出那種帶著譏諷似的微笑。

  他只道:「因為我怕你嫉妒。」

  陸小鳳:「……」

  這顧三,看上去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樣,誰知居然這麼八卦,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所以只好去夾菜吃。

  獅子頭果然是好獅子頭,荷塘小炒也是好荷塘小炒。

  小谷也去夾那荷塘小炒吃,她一如既往,對那些帶著葷腥的菜是一眼都不看。

  小谷道:「那麼,你找我做什麼呢?」

  顧三道:「我家主人要找你。」

  小谷笑了笑,道:「你家主人又是誰?」

  顧三淡淡道:「小谷姑娘跟我走,就知道了。」

  小谷唔了一聲,沒做什麼表示,她只是冷不丁地問顧三:「你也吃過桂枝,是不是?」

  顧三冷冷地看著小谷,並沒有否認。

  小谷道:「果真如此。」

  顧三道:「所以你得跟我走。」

  他這話說的,冷硬極了,又十分的不講理。

  小谷在遇到這樣不講理的人的時候,就看起來總是很委屈,此時此刻,陸小鳳還在身邊,她本應該躲進陸小鳳的懷抱裡的,但是她並沒有。

  嬌嗔也好,嚶嚶嚶也好,不過都是一些玩樂的技巧,一些郎情妾意之時的心照不宣。若是小谷真的連一點堅強的心性都沒有,那也不會一個人從月宮中下來,追查桂枝失竊之事了。

  所以,她只是道:「和你一起的人,也是吃了桂枝的,今日你們把我引到三寶閣來,就是為了將我帶走?」

  顧三淡淡道:「你很聰明。」

  小谷道:「上官飛燕也是你們的人?你的主人,不會就是霍休吧?」

  顧三仍冷冷道:「無可奉告。」

  他一點兒也不關心上官飛燕,也一點兒不關心霍休,實在是個冷硬得要命的人。

  他只道:「我們這些人,都已算不得人,你們見過上官飛燕,她不過資質平平,吃了桂枝之後,尤可讓江湖一流的高手都招架不住,而我們幾個,可不是上官飛燕那樣的貨色。」

  這就是非常直接的威脅了。

  小谷卻奇道:「既然你認識上官飛燕,難道不知道她是怎麼被我一拳打倒的?你們對自己未免也太有自信了一些。」

  顧三冷笑。

  他冷冷道:「但主人有命,我們必須去執行,今日要麼你殺了我們,要麼我們將你帶走。」

  話語之間,那幾個在外圍的江湖人,已有意無意的圍了過來。陸小鳳的臉色便有些凝重了,而花滿樓臉上的微笑,也已淡了幾分。

  陸小鳳、花滿樓,冷血等人,本是江湖上武功最高、也最聰明的那一撥人,江湖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們都是有底氣去管上一管的。

  但,桂枝這件事卻是個例外,因為吃了桂枝的人,已完全算不得人,十年之前,冷血可以殺那「廬山虎」,乃是因為他吃的量有很大的問題,十分的不穩定,所以冷血才能殺死他。

  可十年已經過去了。

  那幕後之人,顯然是在一直研究桂枝的,所以後來出現的上官飛燕,已不能小看,那一個上官飛燕,陸小鳳與冷血聯手竟也打不過。

  更不要說這顧三等人。

  到了此時此刻,陸小鳳、花滿樓、冷血,他們已沒法子去解決這件事了。

  這件事只有小谷一人才能解決的。

  他們和她在一起,只會給自己招來禍事。

  小谷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而陸小鳳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小谷一怔,側頭去看陸小鳳,卻見這只總是神氣而愜意的小鳳凰,此時此刻卻深深地皺起了眉。

  他好似已猜到了小谷的選擇。

  陸小鳳的聲音似乎都有點發澀:「小谷,不要。」

  小谷的眼角便又有些紅了。

  但她卻非常果斷地把自己的手從陸小鳳的手中抽了出來,微笑著對那顧三道:「很好,我和你走,他們就不必去了,這件事本來也和他們沒有關系。」


第109章

  小谷還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模樣。

  其實陸小鳳對女孩子的審美是非常多樣的,溫柔的也覺得很好、刁蠻的他也不會討厭。每一種女孩子,都有其獨特的可愛之處,他很懂得欣賞不同的美,所以才能夠被江湖上這麼多的女孩子所喜歡過。

  但是小谷……

  小谷的的確確是個很矛盾、很有趣的女孩子,她雖然看起來是如此的端莊溫柔,可是在遇到陸小鳳的第一晚,他們就已經可以用最親密的姿態窩在一起了,她的溫柔與嬌弱,看上去是那樣的令人疼惜,但最不需要保護的也是她。

  她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人去保護的。

  陸小鳳其實很明白這一點,可是此時此刻,他的心還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小谷推開了他。

  一開始,是她找上門來的,要找一個「武功、膽識、俠義、智慧」都過人的英雄,來幫她查一查這失竊的桂枝之事,可是真的查到線索之後,她竟……一腳把他踢開了。

  他明明知道,小谷這是不想讓他們陷入危險之中。可他的心裡,竟然還是又酸又苦。

  陸小鳳苦笑道:「小谷,你……」

  小谷伸出一根纖纖的玉指來,點在了他的嘴唇上,制止了他的話語。

  小谷溫溫柔柔地道:「這件事已同你們無關了,陸小鳳,今天吃完這一頓飯,就散伙吧。」

  陸小鳳:「……」

  陸小鳳簡直立刻想要跳起來。

  散伙?什麼意思?她要獨自一人去面對這個陰謀麼?難道她就有如此的自信?那結束之後呢?這件事結束之後她要去做什麼……他還沒來得及問一問,她說散伙,她居然說散伙!

  但陸小鳳的兩條腿,卻也像是灌了鉛一樣,他根本跳不起來。

  他的嘴裡也開始泛苦,小谷還依偎在他的身邊,一根手指輕輕地抵著他的嘴唇,就好似之前無數次的撒嬌一樣……往常這樣的時候,陸小鳳這不正經的家伙,總是要去吻一吻她的手指的。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要怎麼樣。

  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小谷,道:「你……」

  小谷道:「不必再說,我心意已決了。」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難道你不擔心有陷阱?」

  小谷道:「就算有,又能怎麼樣呢?」

  陸小鳳的嘴巴就緊緊地閉了起來。

  他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那蛇一樣的顧三冷笑道:「很好,谷姑娘果然是個爽快的人。」

  小谷面無表情地糾正道:「是只爽快的兔。」

  顧三:「……」

  顧三只好像征性的冷笑,不肯再說話了。

  他只道:「馬車就在外頭,若是谷姑娘吃好了,我們就可以走了。」

  小谷不搭腔,只道:「我剛剛已說了,這件事與他們卻是不相干的,你們總不該再對這三位動手。」

  顧三道:「不想干的人,何故要動?」

  只是,他嘴上是這樣說的,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

  莫要忘了,這顧三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昨天為了請陸小鳳來三寶閣赴約,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富貴幫上上下下八十幾號人殺的一個都沒留下。

  而桂枝之事,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知道這秘密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留著陸小鳳,不如殺了陸小鳳,只要支走了這只玉兔,憑著他們這幾個人,難道還殺不了陸小鳳這幾個人?

  他們本只能算得上是二流的高手,如今吃了桂枝之後,已可以蔑視這江湖之中的一流高手了。

  只可惜,他的算盤打得很響,卻是被敏銳的玉兔精發現了。

  小谷的聲音依然是溫柔嬌怯的,只聽她道:「我不信呢。」

  聽起來好似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在撒嬌一樣。

  顧三道:「你要怎麼樣?」

  小谷就道:「我要他們都死,只留下你,帶著我走。」

  顧三的臉色就變了。

  忽然之間,變故突生,這只嬌嬌怯怯的小兔子猛地睜大了眼睛,衝了出去,她的目的非常的簡單,那就是殺人。

  極其討厭血、討厭動手的小谷,竟然主動去殺人!

  而只要她動起手來,簡直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過去的,這幾個圍上來的江湖人,根本沒看清楚她是如何動手的,一個個就已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三寶閣的地板上,卻連一聲痛呼都沒有發出。

  因為小谷根本沒有手下留情,她就是衝著一拳封喉去的,所以這些人落下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

  而相應的,小谷月白色的衣裳上,也沾了不少血。

  她的臉色就有些發白,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太舒服,她好像有點兒想吐,想用手捂住嘴,但看到自己手上沾的血之後,手又有些無措地停在了半空之中,她瞪著自己的手,好似在恨自己為什麼動作還是不麻利,讓血沾到了手上。

  一塊手帕就飛了過來。

  小谷接住,這手帕上,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香氣,這香氣是很具有侵略性的,讓人想到了放蕩的浪子。

  陸小鳳就坐在椅子上,他還是沒有動,這倒並不是說他不想動,而是他知道自己動了沒用,所以干脆不動。

  他看著小谷,小谷也看著他,小谷抓著他的手帕,似乎是被這一大堆的血給嚇到了,呆呆地甚至不知道該干什麼才好。

  陸小鳳朝她努了努嘴,做了一個擦手的手勢。

  小谷的眼眶就紅了。

  她實在是一個很容易哭的小兔子,陸小鳳簡直已控制不住自己,他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衝到了小谷的身邊,抓住小谷的手,就開始幫她用手帕擦手。

  他咬牙切齒地道:「你這個人,你叫我說點什麼才好呢?」

  剛剛心裡湧上心頭的那一點苦、一點澀,一點想要怪罪小谷的心思,也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小谷嘟嘟囔囔地道:「說我什麼,我、我就是討厭血嘛。」

  陸小鳳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

  他笑過之後,卻又忍不住把小谷擁入了懷抱之中。

  兔子精姐姐月白色的衣裳上,也沾染上了不少未干的血跡,陸小鳳一抱小谷,小谷身上的血就也沾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卻渾然都不在意,只是啞聲道:「小谷,謝謝你。」

  這麼討厭見血的小谷,為了確保他們的人身安全,從玉兔精化作了玉兔修羅,一連殺死了數人。

  小谷嚶嚀一聲,縮進了陸小鳳的懷抱。

  陸小鳳又問:「你真的不要我跟著你去?」

  小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

  陸小鳳就已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出了一個以前的自己從不會問的問題:「我在哪裡等你比較好?」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說過這樣的話。

  陸小鳳一直認為,相逢是緣分,但離別也是緣分。離別固然讓人難過,但他從不會回頭看……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愛過哪一個女人。

  他從沒有真正的愛過哪一個女人的,他會喜歡一個人,他會想要得到一個女孩子,他會想要和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一段就好,因為這一路上,他會遇到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會有許許多多段快樂的時光,他或許會在某一個夜裡突然良心發現的去懷念某一個人,但他從來都不會去回頭去找。

  這或許也是因為,這只小鳳凰,從來都是被偏愛的那一個。

  論武功,他是數一數二的,他天賦極高,什麼招式看過一二之後,都能使得七七八八,論人緣,他更是沒的說,他好似天生就很招人喜歡,無論是男人或者女人,只要他想,他就會上去搭訕,只要他想,他就都能得到他們的喜歡。

  所以這只小鳳凰,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神氣而自得的。

  而現在,他卻問:「我在哪裡等你比較好呢?」

  他沒有問「你回不回來?」,也沒有問「你要不要我等你回來?」,他非常心機、非常巧妙的把這兩個前提給跳過去了,直接問她「你覺得我在哪裡等你回來比較合適?」

  這種說話的技巧,實在是百轉千回,一點兒也不坦蕩蕩,陸小鳳從來也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可以這樣不坦蕩的。

  但他的表情卻是很坦蕩的。

  他撇著嘴,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非常自然地看著小谷,理直氣壯地等著她的回答,好似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問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問題一樣。

  小谷便有些羞赧地笑了。

  她好像是有點高興的,悄悄地道:「那你附耳過來嘛……」

  陸小鳳「嗯哼」了一聲,微微的低下了頭,他的後脖頸處,就能看到脊椎骨從皮肉之下凸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很乖順,很聽話。

  小谷悄悄道:「就在我們認識的地方,好不好?」

  京城,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

  陸小鳳一愣,臉上隨即就綻開了笑容,他有些促狹的舔了舔嘴唇,道:「我的兔子精姐姐,你這簡直就是在折磨我,好不好?」

  那一間屋子,簡直處處都是他和小谷的回憶……他要回到那一間屋子,看見地磚、看見桌椅、看見床榻,都能想到小谷那種動人的風情。

  小谷就笑了。

  她的眼角微微的下垂,眼眶紅紅的,好似是一個被浪蕩公子哥兒欺負的小姑娘一樣,她咬著下唇,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樣,聲音卻好似帶著蜜一樣,甜絲絲、黏糊糊的。

  小谷道:「我就是要折磨你,你要是受不了這折磨,大可以去找別的女孩子玩,不過那我就不回來啦,我也去找旁的男孩子玩,我看神侯府的男孩子就很好,很正經,不像你一樣。」

  莫名中槍的冷血:「……」

  成熟的社會人冷四爺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陸小鳳趕緊道:「我哪裡受不了這種折磨?你不許胡說八道,亂給我扣帽子的。」

  小谷笑了。

  他們雖然相識的很隨意,在一起的也很隨意,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即將分離的時候,他們卻是如此的難舍難分,真心實意。

  這世上,離別的吻,本就比婚禮的吻有更多的真心。

  陸小鳳伸出了一根手指,輕輕地抬起了小谷的下巴。

  這動作是輕佻的,可陸小鳳的雙眸卻是如此的深邃,如此的深情。他的眸子實在是很動人的,勾人的時候足夠輕佻,這樣認認真真的看著某個女人的時候,又會讓人覺得,他的心都好似只被這一人俘虜。

  一拳一個大妖怪的鐵拳兔小谷,也就這樣乖乖地抬起了下巴,她的嘴唇很好看的,唇珠叫人想要去擷。

  陸小鳳側了側頭,去擷她的唇珠,溫柔的像是一滴春雨落在人的身上,像春風拂過人的側臉,小谷的手有些發抖,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陸小鳳。

  就在這時,她忽然把什麼東西塞進了陸小鳳的手中,那是幾顆藥丸。

  這是能讓陸小鳳保命的東西,江湖上現在這麼多吃了桂枝的怪物,小谷雖然已決定要走,卻也不可能真的對陸小鳳等人一點後路的安排都沒有。

  她並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做事只靠莽的女孩子。

  而陸小鳳自然也不會問這是什麼,他只需要一個眼神,就立刻明白了小谷的心。

  一切都很好,除了顧三。

  顧三的臉色也已發白,他好似已從一條黑蛇,變成了一條得了白化病的黑蛇。

  他的雙眸之中,也浮現出了一種刻骨的、怨毒的仇恨來,死死地盯著這一對旁若無人的垃圾話情侶,可他卻沒有絲毫的法子,因為即使他出手了,也只有被被小谷打飛的份兒。

  他是個頭目,天賦極強,自然比上官飛燕之流要厲害上許多,可對於這只不屬於凡間的玉兔精來說,頂多是一拳打飛和兩拳打飛的區別吧。

  所以他只能等,等這兩個人告別完畢。

  過了很久很久,小谷才依依不舍的從陸小鳳的懷抱裡出來,她一步三回頭,哭哭啼啼的,好似要淚灑江畔的樣子。

  而陸小鳳雙眼之中,卻好似也有濕意,他站在原地,緊緊地盯著小谷。

  顧三:「……」

  顧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那拆散了董永和七仙女的王母娘娘一樣。

  小谷跟著顧三,上了那一輛馬車。

  陸小鳳、花滿樓、冷血等人,則是立刻離開了昆山,回到了京城,等待著小谷的消息。

  其實小谷的做法並沒有什麼問題,陸小鳳只是自信,不是盲目的自信,他已很清楚,這種怪力亂神之事,的確已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交給小谷自己解決,是最好的。

  他的想法當然沒有什麼問題,但事情的發展,卻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京城,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是京城的第一大客棧,這裡迎來送往,熱鬧非凡,有孤傲的世家公子,也有落魄的天涯刀客在此喝酒。

  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所以這悅來客棧,當然也是京城之內消息最密集、最靈通的地方了。

  陸小鳳就住在悅來客棧。

  他和小谷是這樣約好的。

  很難想像,陸小鳳居然真的會去等一個女孩子。

  江南谷家尋找失竊的玉桂枝這件事,風頭已過去了,進來江湖上又有了新的談資。

  而小谷也音信全無。

  自那日坐上顧三的馬車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等待這樣的事情,本就是很煎熬人的。

  小谷走的第一天,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擔心小谷,因為他知道,小谷是個很厲害的女孩子,即使是那些吃了桂枝的人,也沒有任何的法子與她抗衡。

  但如今已經一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你若是問任何一個江湖人,若是有人音信全無一個月,她是活著還是死了,那江湖人都會告訴你:凶多吉少。

  沒錯,凶多吉少。

  陸小鳳忍不住就會想:沒錯,小谷的確是一只厲害的玉兔精,可萬一那手持桂枝之人,其實根本不是人,也是一只妖怪的話,又當如何呢?

  他每每這麼想的時候,就恨不得立刻跳起來,立刻打馬而去,去尋找小谷。

  但他卻不能這樣做!

  他只好告訴自己,再等三天,三天之後,如果小谷還不回來,他就要去壞一壞小谷的好事了!

  此時此刻,又是夜間,又是滿月。

  他與小谷相遇時是滿月,他與小谷分離之時,也是滿月。

  陸小鳳正坐在溫熱的洗澡水之中,他有點懶洋洋地坐著,靠在大木桶的邊緣,伸出兩只胳膊來搭在木桶的桶沿之上,脖子上掛著一條雪白的毛巾,他的肩頸線條十分流暢,漂亮而緊實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背上的蝴蝶骨,也因為這個動作而凸出。

  溫熱的蒸汽之下,他的身上也布滿了水珠。

  他好似已在這一桶水中坐了很久很久,陸小鳳有點失神,好似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又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靠在了浴桶的邊緣。

  陸小鳳喃喃道:「小谷啊小谷,你還真是一個罪惡的女人。」

  等待的滋味,實在是很不好受的。

  陸小鳳總算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都會背對著門了。

  ——因為她們一定已看過了很多次回家的方向,但每一次換來的,卻都是失望,在失望了成百上千次之後,她們就學會了不去那個會讓自己失望了無數次的門了。

  陸小鳳也已學會了不去看悅來客棧的大門。

  ……等一下,這是說他像是被丈夫拋棄的小棄婦麼?

  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意識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的怪異之處,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倒錯感,但最詭異的是,這個奇妙的比喻,並不是別人強加在他身上的,而是他自己這麼想的。

  陸小鳳再次:「……」

  就很尷尬。

  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身上,已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是這樣的微妙、這樣的細微,以至於讓敏銳的陸小鳳,都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而等他發現的時候,這變化已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是一個烙印一樣。

  一個甜蜜的烙印。

  烙下這個烙印的獄卒,就是那長著兩只兔子耳朵,眼睛總是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委屈的小谷了,她用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叫他看清:這烙鐵根本就是酥脆的甜甜小餅和蜂蜜混在一起的好東西。

  陸小鳳一個人坐在浴桶裡,也忍不住被自己逗樂了,他有點無意識的去啃自己的手指甲,然後噗嗤一聲笑了,臉上也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

  在這個世界上,浪子也分很多種的。

  有一些所謂的浪子,喜歡擺出一副憂郁的面孔,騙得小姑娘們這那都做了之後,又忽然開始訴苦,訴自己以前是多麼多麼的凄慘,多麼多麼的被感情所傷,所以現在實在是怕得很,他不能承諾,是因為他已沒有愛的能力!

  這種人就是專職騙財騙色的人渣而已,騙得小姑娘死心塌地,把家當和性命都給了他,然後他拍拍屁股,走人了。

  還有一種浪子,或許是真的受過情傷的,落魄的要命。

  這世上的男男女女,都實在是奇怪得很,有男人喜歡救風塵,也有女人專門會被這種心裡有情傷的落魄浪子所吸引,發誓要將他拯救出來。不過這一種浪子嘛……既然真的受過情傷,那就會真的糾糾結結,傷人心而不自知了,女人碰上他們,那才叫倒霉。

  實在幸運的是,以上兩種浪子,陸小鳳都不是!

  他就是一只快活的小鳳凰而已,碰巧天賦異稟,有過人的武功、又極其的招人喜歡,還實在豁達得很,所以在這萬丈紅塵之中縱歌放酒,好不快活。

  所以他對自己很坦誠。

  如今,在這種思念之下,他發現,自己對小谷的感情,的確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等到如今發現時,他自己竟還有些驚訝。

  他只好又嘆道:「谷星陸啊谷星陸,你這只兔子,實在是一只又可愛、又可恨的兔子!」

  說完,他還用毛巾使勁兒地搓了自己好幾下,好像在泄憤似得。

  忽然有人道:「陸小鳳啊陸小鳳,難道你在思念哪個女人麼?」

  陸小鳳挑了一下眉毛。

  這聲音是從窗外來的,這聲音是一個女人。

  這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卻很陌生,陸小鳳可以保證,自己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這聲音。

  他懶洋洋地道:「這天底下難道還有喜歡偷看男人洗澡的女人?」

  那女人道:「我是偷看麼?我是正大光明的看。」

  說著,那女人已從窗外翻了進來,動作十分的靈巧,她一個年輕女孩子,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屋子,卻依然很愜意,信步踱了過來,走過屏風,出現在了陸小鳳的面前。

  陸小鳳:「……」

  陸小鳳想翻白眼。

  那女人笑道:「陸小鳳,你的臉好似已紅了。」

  ……廢話!陸小鳳還沒有放浪到這種程度!

  陸小鳳抿著嘴抬頭,去看著個女孩子。

  這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皮膚又細又白,杏眼桃腮,風情萬種,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覺得,你的臉才應該紅一紅。」

  女人道:「為什麼?因為我此時此刻,在這裡看你洗澡?」

  她的態度很是驚奇,好像覺得陸小鳳這句話實在是不該說出來一樣,陸小鳳就閉上了嘴,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女人吃吃笑道:「我來,是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的,你總該謝謝我,而不該不理我。」

  陸小鳳:「……」

  很、重、要、的、消、息。

  這句話對於陸小鳳的吸引力,不亞於毛線團之於貓,蜂蜜之於狗熊。

  陸小鳳忍不住道:「是什麼消息?」

  女人道:「你想的那個女人的消息。」

  陸小鳳的臉色就變了。

  他本來很是放松的身體,也忽然之間就有些緊張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也忽然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木桶的邊緣。

  他道:「小谷怎麼了?」

  女人微微一愣,復而笑道:「我只是這麼一詐,竟把你詐出來了?」

  陸小鳳:「……」

  那女人又道:「都說陸小鳳桃花緣很好,江湖上有十個美人,倒是有八個和你有過一段兒呢,我還在想呢……這些女孩子裡,究竟哪一個是你正在想的女人。」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跑過來看我洗澡,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那女人道:「唔,是也不是,我是真的知道那只玉兔精的消息。」

  陸小鳳的手敲了敲浴桶的邊緣,發出了幾聲並不清脆的響聲。

  那女人的目光,就在陸小鳳的身上轉了一圈兒。

  她的眼神也是很愉悅、很直白的,那種眼神,就像是男人在青樓裡看青樓女子一樣的直白。

  這江湖上的女孩子,其實都彪悍瀟灑得很。陸小鳳撇撇嘴,往水裡縮了縮,臉還板著。

  ……要他現在直接就這麼站起來,他可能會想直接一掌把自己拍暈來的更好。

  那女人道:「你可以先拾掇一下,我在外間等你。」

  說著,揚長而去。

  陸小鳳:「……」

  這也太反客為主了吧!!

  陸小鳳心情微妙,不過倒是一點兒不耽擱,立刻從水裡出來,穿好了衣裳。

  等他出去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居然已經開始喝他桌子上放下的酒了。

  陸小鳳道:「小谷在哪裡?她還好不好?」

  那女人看了陸小鳳一眼。

  她奇怪地道:「你竟真的這麼擔心她?」

  陸小鳳淡淡道:「就算我們兩個之間,沒有任何男女之情,她只是我的一個朋友,我也會這樣擔心她。」

  那女人又道:「所以,你對她並不是男女之情?」

  陸小鳳道:「不,我對她就是男女之情。」

  女人:「……」

  女人的臉色就有點奇怪了。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個卷著細細黃瓜絲的涼卷放在了嘴裡。

  她只道:「聽說小兔子只能吃素,不能吃肉。」

  陸小鳳的臉色變了。

  他忽然就回想起了一個月前,他們最後在一起的那天夜裡,他和小谷都喝多了,小谷湊在他的耳朵邊上,說了一個她不能吃肉、不喜歡見血的秘密。

  其實,那幾句話說得非常的短,而且是湊在他耳邊說的,理應沒有人聽到。

  可是顧三在場。

  這也是陸小鳳這些天來,一直心中有些忐忑的原因。

  可是他的面上卻說:「小兔子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你去養兔的農人那裡看一看不就知道了,為什麼要來問我?」

  女人道:「因為我問的不是普通的小兔子,而是玉兔。」

  陸小鳳就不說話了。

  女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所以說,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神奇,所有的金鐘罩鐵布衫,都有命門,所有的奇毒,必有伴生的解藥,而越是強大的人,也許弱點就是很簡單的弱點,你說是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她在哪裡?」

  他幾乎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腦子嗡嗡作響,心跳聲卻清晰得要命。

  這女人是敵,非友。

  女人微笑著道:「其實你不必如此擔心,她還活著,這就很好,不是麼?我家主人只是想要通過她知道桂枝的使用方法,對她又沒有什麼敵意。」

  陸小鳳繼續道:「她在哪裡?」

  女人道:「我可以帶你去找她,你去不去?」

  陸小鳳忽然道:「你在詐我?」

  女人道:「哦?」

  陸小鳳道:「或許她怎麼也不肯說出那桂枝的使用方法,所以你要用我來威脅她。」

  女人面無表情地吐槽:「陸小鳳,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你覺得自己是話本子裡的女主角麼?」

  陸小鳳:「……」

  陸小鳳道:「不然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女人道:「我可以幫你想一個。」

  陸小鳳道:「哦?」

  女人從懷中掏出了一支珠釵,放在了桌子上,推給了陸小鳳。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已不願再看。

  因為這珠釵,正是小谷的珠釵,陸小鳳已不知多少此,親手將這些珠釵從她的雲鬢之上拆下來,小谷的首飾雖然很多,但她獨愛的卻是這種又珍珠組成的小花,足夠圓潤可愛,光澤也很溫潤。

  ……這的確是小谷的珠釵,這女人能拿出小谷的珠釵來,證明她的確不是在說謊。

  女人看到了陸小鳳的表情,忽然獰笑道:「假如你不去,你就不要想著再見她一面了!」

  說著,她忽然如利箭一般地從窗口躥了出去,陸小鳳幾乎來不及反應,也立刻從窗口上掠了出去。

  當一個人聽到「你若是不去,就再也不要想著再見她一面」的話時,通常很難不會有任何反應。

  而陸小鳳的個性更強烈一些,他聽見這這句話的時候,即使前頭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是要走上一遭的。

  他緊緊地跟在這女人的背後,來到了京城郊外的一處別苑之中,那女人真不愧吃了月宮上的桂枝,行動靈敏得很,一下躍進了一間屋子裡,陸小鳳跟在後面,也躍進了這間屋子。

  然後,屋子的門就忽然關死了。

  陸小鳳:「……」

  嗯,常規操作,沒什麼好一驚一乍的。

  但屋子裡竟是沒有人的。

  那女人明明躍進了這一間屋子,但此時此刻,這漆黑的屋子裡,竟是連一個呼吸聲都聽不見的。

  陸小鳳當然不可能是見了鬼。

  事實上,對於陸小鳳這種一向喜歡在陰謀詭計裡打滾兒的人來說,這種情況的答案,實在是明顯得要命。

  答案就是,這屋子裡有機關密室罷了。

  他十分冷靜地從懷裡掏出了火折子打亮,慢慢地探索起了這間屋子,這是一間三進的屋子,他正站在正堂之中,左邊那一間是臥房,右邊那一間是書房。

  臥房探完,沒發現什麼,又進書房,書房裡放著博古架,架子上放著各色的花瓶、古玩。這博古架好似很久都沒有人打掃過了,每一層的架子上,都落下一層灰塵。

  只有一個地方不是,這地方有一個五指印。指印旁,立著一個青花瓷的花瓶。

  這就好似怕陸小鳳找不到一樣。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去摸那青花瓷花瓶。

  花瓶果然是拿不起來的,只能轉動——這是個機關。

  機關啟動之後,博古架的後頭,就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來,一股陰寒的氣息,忽然從這密室之中傳出,只叫人覺得頭皮發麻,只想立刻跳起來就逃跑。

  陸小鳳想都沒有想,直接就進了這密道。

  密道的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朝黑不見底的前方走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陸小鳳忽然停了下來。

  火折子的光,並算不得很亮,這密道通往地下,是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大,區區一個火折子,自然不可能全都照亮。

  他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他聽到了呼吸的聲音。

  陸小鳳道:「你引我來這個密道?」

  那個女人銀鈴般的聲音,在這空曠而冰冷的地下密室之中,也顯得可怖了幾分:「是。」

  陸小鳳道:「小谷在這裡麼?」

  那女人又道:「你總是小谷小谷的,實在是煩人得很,難道我有哪一點,比不上你那小谷不成?」

  她的話聽起來雖然很像是個幽怨的怨婦,但實則卻是帶著笑意說的,一點兒幽怨之意都沒有,反倒是有幾分昂揚的趣味。

  陸小鳳只嘆道:「你把我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將這樣的廢話?」

  那女人道:「也不是。」

  陸小鳳道:「哦?」

  那女人道:「我是為了殺你,還想要你死得格外的凄慘,格外得能取悅我才行。」


第110章

  陸小鳳:「……」

  陸小鳳無言以對。

  那女人卻已笑了起來,先前聽著像是銀鈴一樣清脆動聽的笑聲,如今聽起來,卻好似是招魂鈴一樣,有一點詭異、有一點令人心裡發冷。

  她問:「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問:「你為什麼要殺我?」

  那女人道:「因為我高興,我一高興,就要殺人。」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你身邊的人,我一定會想盡法子,叫你每天都不高興,每天都有新的煩心事去煩惱。」

  那女人冷笑道:「我要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殺人且把人大卸八塊。」

  陸小鳳:「……」

  陸小鳳嘆道:「看來你這種人,還是不要活在這世上比較好。」

  女人哈哈大笑。

  忽然,一陣陰風刮來,吹滅了陸小鳳的火折子。

  人的眼睛,想要適應黑暗,本就是需要時間的,從有光的地方驟然到了黑暗的地方,起碼也得適應好幾秒,才能漸漸能夠視物。

  火折子驟然熄滅,一條帶著倒鉤的鋼鞭忽然自黑暗之中擊出,簡直連空氣都能劃破。

  這一種鋼鞭,真可以算得上是全天下最惡毒的武器也不為過了,被這鋼鞭擊中一下,皮開肉綻,都已是輕的了。

  而在這完全的黑暗之中,陸小鳳根本就沒法子看清鞭子的走勢!

  但陸小鳳的身體卻已動了起來,黑暗之中,他的雙眼也依舊明亮、堅定,他精准地躲來了那鞭子的攻勢,那女人並不死心,又是一鞭揮來,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已伸出了他的手。

  靈犀一指!

  他的兩根手指,已穩穩當當地抓住了這鞭子的末梢。

  但他的臉色,卻並沒有非常愜意,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吃了月宮桂枝的女人。

  ——也就是說,她的實力,起碼也應當同那吃了桂枝的上官飛燕是相當的。

  她還未使出全力!

  果然,那女人忽然笑了。

  她有些好奇地問:「陸小鳳,你的眼睛難道已習慣黑暗了麼?為什麼能逮住我的鞭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要攻擊,會先熄滅我的火折子。」

  女人不明所以,道:「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我提前就閉上了眼睛,只等著這裡陷入一片黑暗之時,再行睜開眼睛。」

  女人沉默了一下,而後道:「你果然是個聰明的男人。」

  陸小鳳道:「過獎、過獎。」

  女人道:「只可惜,這聰明的男人,卻很快都要死啦。」

  陸小鳳道:「那倒是不必。」

  女人道:「但我的確不想讓你那麼快死,所以可以先換掉鋼鞭。」

  說著,她竟是真的甩掉了手中的鋼鞭,陸小鳳挑了一下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但他卻是不敢輕敵的。

  黑暗之中,又是一條鞭子,如靈蛇一般的擊出,陸小鳳閃身一躲,整個人猱身而起,朝那女人衝了過去。那女人冷笑一聲,手中的鞭子像是有生命一樣,快速的回到了她自己的手中。

  吃了桂枝的人,已根本算不得人,他們的身體素質已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能做到人類根本做不到的事情。這女人的身手簡直快得不像話,在這漆黑、空曠的地下密室裡四處游走,陸小鳳卻簡直連她的一根手指都抓不住。

  ……老實說,縱橫江湖這麼多年,陸小鳳吃過的癟,從來也沒有這個月這麼多。

  等到了最後,竟不是陸小鳳去抓這女人,而是這女人在擺弄陸小鳳。她就好似是一只頑皮的貓在抓老鼠一樣,並不直接去把那老鼠弄死,而是一定要慢慢地折磨他才爽快。

  只聽「咻」的一聲,又是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鞭子甩下的聲音,這一下,正正好好地抽在了陸小鳳的身上,陸小鳳倒吸了一口冷氣,卻是一聲痛呼都不肯發出。

  此時此刻,陸小鳳已不是那個身穿錦衣、風流倜儻的浪子陸小鳳了。

  他看起來已很是狼狽。

  他的頭發已有些亂了,而他身上的衣裳,也被這條鞭子抽出了許多裂痕,裂痕的底下,他的身上也縱橫交錯了很多個新鮮的血痕……他身上有血痕的時候不少,但這樣的鞭痕卻是很少會有。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是沉靜的,而他那雙深邃的眸子之中,也並沒有透露出絲毫驚慌失措的眼神。

  他甚至還有空去摸一摸自己的兩撇小胡子。

  那女人的聲音又從黑暗之中飄飄忽忽的傳了過來:「你倒是個硬骨頭。」

  陸小鳳道:「過獎、過獎。」

  那女人道:「我現在決定要把你大卸八塊。」

  陸小鳳就笑不出來了。

  但他雖然笑不出來,卻也根本不可能求饒。

  那女人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倒霉,碰上我這樣一個人?」

  陸小鳳道:「我這個人,倒霉的時候多了去了,在你之前,我也不知道碰到過多少個要把我大卸八塊的人了,只可惜陸小鳳只有一個,沒有八個,不能給你們一人分一個了。」

  那女人就笑了。

  她忽然道:「其實,你倒霉的地方,並不在於你遇見了我,而是在於你遇見了那只玉兔。」

  陸小鳳不動聲色:「……哦?」

  女人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月之前,在昆山三寶閣發生的事情?」

  陸小鳳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根本也就是不需要說話的,這些人在殺人之前說的這些話,不過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那女人的聲音之中,忽然也帶上了一種刻骨的怨毒,只聽她道:「那只兔子,為了你陸小鳳,殺了四個人。」

  陸小鳳忽然就明白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了。

  他道:「那四個人裡,有你相熟的人?」

  那女人道:「其中一個,是我的親姐姐,你說巧不巧?」

  陸小鳳還能說什麼呢,陸小鳳只能苦笑。

  那女人道:「那玉兔精為了你,殺了我的親姐姐,那麼我為我姐姐報仇,自然也是殺了你比較合算了,你說是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並不回答,反而問道:「你們姐妹倆,又是為什麼要吃下那桂枝,為……為那幕後主使之人服務呢?」

  那女人就沉默了,似是已陷入了悲慟的回憶之中。

  陸小鳳又道:「所以,有你姐姐在的時候,你高興不高興,是不是都不用死人?」

  那女人忽然狂笑起來,道:「那倒不是,我們姐妹兩,的確是以殺人為樂的,她若不死,我們還要相約出去找樂子哩!」

  她似是已陷入了一種瘋狂之中。

  正在這是,陸小鳳的手忽然動了。

  他那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之間,正夾著一顆小小的石子,這石子不是什麼特制的飛蝗石,而是他剛剛在躲避的時候從地上撿的石子。

  電光火石之間,這一塊普通的小石子,就已在黑暗之中被擊出,這石子被擊出的角度和位置,都實在是刁鑽,只聽一聲細小的擊打聲後,那女人瘋狂大笑的聲音就忽然停住了。

  她竟是已連一句話都再說不出。

  她當然再也一句話說不出了,因為陸小鳳的出招非常的狠,他先是示弱、顯出疲態來,令這女人放松警惕,然後再與她搭話,叫她陷入一瞬間的失神之中,就在這一瞬間的失神之中,陸小鳳手裡的石子彈出,直衝她的太陽穴而去!

  這天底下的奇俠,只有一個不殺人,那就是百年以前的盜帥楚留香。

  除此之外,再沒有一個江湖人不殺人。

  陸小鳳不是楚留香,他殺人,當他決定去殺死某一個人的時候,他就絕不會手下留情,他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但是他的冷靜、冷酷,卻絕對可以同全天下最一流的殺手相比。

  這女人雖然吃了桂枝,但陸小鳳已發現,她的對敵經驗並不豐富,這正是她的劣勢。

  這也正是她會輸的原因。

  撲通一聲,她的人已倒下,整個人已沒了聲響。

  陸小鳳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其實,若是換做一般的時候,他一定不會選擇把這個女人給殺了的,他還想要問一問這女人小谷的事情。可是她實在是太危險,陸小鳳只能一擊斃命,要不然死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了。

  他借著一點稀薄的光芒,去摸了那女人的屍身,從她身上摸出了幾個火折子、一打飛蝗石。

  他重新點燃了火折子,准備自己探索這地下密道。

  這密道之中有水聲,這裡好似有一條地下河。

  但是這個地下密道,其實是有幾分奇怪的。

  要知道,一個人的人眼之所以能在黑暗之中還看得到東西,那是因為眼睛捕捉到了黑暗之中微弱的光芒,可若這是一個地下的密道,沒有來自外界的一點點光芒,人的眼睛再怎麼厲害,又怎麼能捕捉得到不存在的光芒呢?

  但陸小鳳的確是可以在黑暗之中視物的,這說明密道之中另有光源。

  是什麼呢?

  他順著這條地下河的方向,慢慢地摸索過去,這是一條長而狹窄的密道,火折子的火光在這深不見底的密道之中,仿佛一點豆、只能照亮陸小鳳的腳下。

  他已不知走了多久。

  忽然之間,他感到前面有風,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風,帶著一點淡淡的香氣過來,陸小鳳嗅了嗅,只覺得那是一股帶著冷意的桂花香,非常的淡,但卻讓人難以忘懷。

  這絕不是任何一種存在於世上的桂花。

  這是……月桂枝,來自月宮的月桂枝。

  陸小鳳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他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漸漸的開始有了一點點的光亮,這不是燈火的光亮、也不是太陽或者月亮的光芒,而是有一點像是夜明珠那樣的礦物質所發出的光亮來。

  這光芒越來越亮,但卻始終有一種冷意,那一股冰冷的桂枝香氣,也好似帶上了幾分月塵的味道。

  忽然,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陸小鳳的呼吸也已停滯了。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棵樹,一顆很大的,枝葉繁茂的「玉樹」。

  這一棵玉樹,簡直已超過了陸小鳳過往所有的認知,樹干與樹枝通體玉白,散發著一種瑩潤而冰冷的光澤……這一棵玉樹,看上去簡直就像是用整塊的白玉所雕刻出來的一樣,可是一陣風吹來,樹上玉白的樹葉與玉白的桂花輕輕地被吹動,碰撞在一起,發出了一種清脆的響聲。

  這世上絕不會有任何匠人,能有這樣的巧奪天工的手藝。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地下石窟,陸小鳳走了這麼久,按著路程,應當是也已離開了京城,這個位置,應當是京郊的金縷梅山。

  這裡是藏在金縷梅山中的石窟,這棵樹……應當就是那月宮中的月桂枝所栽培出的樹吧。

  那……小谷呢?

  找到了桂枝,那小谷又在什麼地方呢?

  陸小鳳忽然急切的往前走了兩部,他繞著這玉桂樹轉了兩圈,沒發現小谷的身影,又對這棵樹完全失去了興趣,直接去看這石窟的另外一邊,看看還有沒有旁的密室。

  他的身後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陸小鳳卻好似沒有聽見的樣子,他用手去摸著石壁,仿佛在尋找機關。

  身後那人悄悄地靠近。

  那人的腳步聲,實在是放的非常輕,輕到了一種令人幾乎聽不見的地步,這石窟之中,還有月桂樹發出的那種清脆響聲,或許,陸小鳳已有些失去警惕、聽不見這人的腳步聲了。

  那人已走到了他的身後,緩緩地伸出了手。

  正在這時,陸小鳳猛地回頭,一下子伸出雙臂來,將背後那人啪嘰一下死死抱住,他渾身上下的傷都不少,這麼去抱人,比起旁人來,他自己倒是要更痛上三分的。

  那人「嚶!」了一聲,小拳拳已捶上了陸小鳳的胸口,嬌聲罵道:「你做什麼呀!真是嚇死我了!」

  這人不是小谷,又能是誰呢?

  陸小鳳伸手,對著她的頭就是一頓猛揉,一邊揉,一邊惡狠狠地道:「你嚇死了?我還嚇死了呢!你說說,這麼久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可叫我擔心死了!」

  小谷嚶嚀一聲,已軟乎乎地倒在了他的懷裡。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小谷的形像連一點點的變化也沒有,還是一副溫溫柔柔、嬌嬌怯怯的樣子,眼角有些紅紅的,但看到了陸小鳳之後,整個人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臉上紅撲撲的。

  陸小鳳的雙手扳著她的肩膀,上下打量著她,好似在觀察她有沒有受傷一樣。

  小谷乖乎乎地站在原地給陸小鳳看。

  看了一圈,陸小鳳得出結論:要論慘,那還是他陸小鳳比較慘,畢竟被那個女人給抽了一頓。

  小谷身上簡直是連一點兒事兒都沒有的,甚至臉上還有點肉嘟嘟的,好似胖了兩斤的樣子。

  陸小鳳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湊上去親吻她。

  他的親吻已變得並不溫柔了,或許這正是因為這長達一個月的擔心與思念。

  他緊緊地抱著小谷,他把小谷抵在了冰冷的石壁之上,用一只手惡狠狠地鉗住了小谷的下巴,迫使她高高的把頭昂起來,好似一個殘暴的暴君。

  小谷也緊緊地抱著陸小鳳。

  這個吻結束的時候,小谷的眼睛裡,都似乎已要流出淚水,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憐,這樣的惹人憐惜。

  她睜著一雙無辜的、水靈靈的大眼睛,軟乎乎地窩在陸小鳳的懷裡,像是一灘小小的兔子餅一樣。

  她軟綿綿地問陸小鳳:「你怎麼忽然來了?」

  陸小鳳道:「有人引我來的。」

  小谷道:「哦?」

  陸小鳳長長地嘆息,道:「你沒事就好。」

  小谷奇道:「我怎麼會有事呢?」

  陸小鳳便道:「那天夜裡,我們……我們去那家酒館喝酒,你告訴我你不能吃肉的秘密,卻被那顧三聽了去……我一直非常擔心這件事。」

  小谷道:「那個引你來這裡的人,就是用這個理由,把你引過來的?」

  她的語氣倒是覺得好似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小鳳道:「難道這不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小谷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也不乏有得意之色。

  她道:「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嘛。」

  陸小鳳就把頭低了下去。

  小谷忽然伸手,擰住了陸小鳳的耳朵,陸小鳳長嘆一聲,也不掙扎、只是苦笑道:「祖宗,你輕點好不好!」

  小谷在他耳邊呵氣如蘭:「小公雞,你真是大傻子。」

  陸小鳳半邊的骨頭都已是酥的了。

  但他嘴上卻道:「哦?」

  小谷悄悄地對他說:「難道我竟是一只那麼傻的兔?堂而皇之的在酒館裡把自己的弱點說出去?但那些人對我的警惕心實在是很強,當時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想一個法子,讓他們放下一點警惕心,主動來找我。」

  陸小鳳道:「……所以,所以你說的那話,其實是假的?」

  小谷吃吃笑道:「倒也不是,半真半假吧,我是真的不能吃肉,只不過吃了肉之後,和妖力倒是沒什麼關系,只是會有另外的作用。」

  陸小鳳道:「什麼作用?」

  小谷一本正經地道:「會變胖。」

  陸小鳳:「……」

  啊這。

  這居然還沒什麼不對!

  一個月不見,小谷的確是圓潤了一點,臉上有點肉嘟嘟的,讓陸小鳳看著就想吧唧親一口親一口。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

  他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我竟然也被你這只聰明的小兔子給騙過去了。」

  小谷道:「因為你是一只笨蛋小公雞,是也不是?」

  陸小鳳道:「是是是,我的兔子精姐姐,你說什麼都是。」

  他的語氣很輕快。

  得知小谷沒事,他的心情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小谷又道:「那顧三聽見我這話之後,果然忍不住跳了出來。」

  陸小鳳搶道:「這是直鉤釣魚。」

  小谷道:「正是如此。」

  她道:「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客棧裡吃的早飯,我就已感覺不對勁了。」

  陸小鳳道:「你的食物裡有葷腥?」

  小谷苦大仇深地道:「是豬油,他們放了一點點豬油!」

  小谷吃東西,是最講究不過的,那種會放豬油的糕點點心,她都是一概不吃的,這些人為了暗算她,就在那種純純清爽的菜式裡,加了很多的醬油和醋用於掩蓋味道,然後再加上一點豬油。

  凡間的小兔子嗅覺靈敏不靈敏,小谷是不知道的,但她這只玉兔精的嗅覺卻是十分靈敏的,她的鼻子只抽了抽,就問道了那一點點葷腥的滋味。

  她就知道,直鉤的確釣來了魚。

  小谷:計劃通!

  她就這麼順水推舟的令那些人認為,她的確是因為吃了葷腥妖力潰散的。

  小谷咬著陸小鳳的耳朵,悄悄地道:「好賴我的演技實在是算不得差,所以這些人竟是被我騙過去了。」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沒錯,你的演技實在是不賴的。」

  這麼溫柔嬌怯的白兔美人,就連陸小鳳一開始,都被她這幅皮囊給迷惑了……只能說可愛溫柔的外表,真的能掩蓋她暴力腹黑的本質。

  他又想到了小谷那命運般的一抓,差點把他抓得厥過去。

  ……太可怕了!

  陸小鳳又道:「那你佯裝來到這裡之後……又為什麼、為什麼呆了這麼久呢?」

  整整一個多月。

  小谷道:「因為我沒找到幕後主使之人。」

  陸小鳳一愣,道:「難道不是霍休?」

  小谷道:「不,霍休的確是那個用桂枝喂出了許多怪物的人,但他並不是五十年前獲得桂枝的。他獲得桂枝,是在十年之前。」

  陸小鳳道:「如果他五十年前就獲得了桂枝,那這個試驗,早在五十年前就應該開始了。」

  小谷點點頭,道:「沒錯,正是如此,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奇怪,前四十年,這桂枝又在哪裡呢?」

  陸小鳳忽然道:「這一棵月桂樹……」

  小谷道:「這正是那一枝桂枝抽芽生根所長出來的月桂樹,而且,這棵樹,起碼都在這裡長了四五十年了。」

  陸小鳳奇道:「人世間的土壤,竟然可以讓月宮的桂枝重新抽條生根麼?」

  小谷道:「本是不可能的。」

  天地靈氣在逐漸的衰弱,月宮之中,是大妖嫦娥仙子的血肉化作了月壤與月桂,這才使得月亮變成了一個充滿靈氣的地方,適宜玉兔們的生長。但凡間不同,凡間雖然也有些地方,因為地勢的原因,保留了一些天地靈氣,但大部分地方的靈氣,是絕不足以支撐月桂的抽條的。

  但這一支失竊的月桂桂枝,竟然在這京郊的地下石窟之中生根,還長成了一棵這樣繁茂的月桂樹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

  一個月前,小谷佯裝弱勢,對霍休的要求是有求必應,講解了許多和月桂枝有關的事情,霍休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長生不老,有著極其迫切的需求。

  桂枝雖然是妖氣集合體,小谷的鼻子雖然靈,但她畢竟是只小兔子而不是小狗子,所以沒法千裡追蹤,即使見到了霍休,她也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桂枝。

  但沒有關系,霍休有弱點,對長生不老的迫切需求,就是他的弱點。

  小谷正是利用了這個弱點,所以取得了霍休的信任,再加上長達一個月的食用葷腥,以及一些由於陸小鳳這個壞東西不聽勸阻一直不停的摸她的背留下的後遺症,她慢慢地表現出了虛弱,使得霍休對她逐漸放松了防備。

  就在前兩天,霍休帶著她來到了這個地下石窟。

  時隔五十年,小谷終於又見到了桂枝。

  她自己也很震驚,這失竊的一根小小的桂枝,居然在人間又變成了一棵月桂樹。

  而霍休也告訴她,他是在十年前在這個石窟裡發現這一棵月桂樹的,後來又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用法,這才動了長生的念頭,研究起了這一棵月桂樹。

  陸小鳳道:「所以,究竟是誰把月桂枝偷出來,又是誰把月桂枝種在了這石窟之中,霍休一概不知。」

  小谷嘆了口氣,道:「是啊,的確是這樣的。我前幾天才終於找到了這棵月桂樹,又是一堆的迷題,那霍休實在是個很有警惕心的人,我怕他還有東西沒跟我交代清楚,打算這幾日再試探一二呢,哼,這年輕人,真是討厭。」

  陸小鳳:「……」

  陸小鳳:「……年輕人?」

  他回想了一下霍休的形像,又看了看年輕美貌的小谷,陷入了沉默之中。

  小谷卻瞪著陸小鳳,道:「不說他啦,反倒是你,怎麼那樣笨,不是說在悅來客棧等我麼?為什麼會被引到這裡來。」

  陸小鳳有點心虛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小谷的眼睛就瞪了起來,道:「你說說,你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怎麼身上這樣狼狽?是被誰打的?」

  這只永遠神氣、永遠自得的小鳳凰,此時此刻,卻好似被打蔫了一樣,頭發有點凌亂、臉色有點蒼白、身上到處都是交錯的鞭痕,皮開肉綻的,還流了不少血。

  可他一看見小谷,那雙熟悉的眼睛裡,就露出了一種小谷所熟悉的笑意來,好似他所受的傷,根本一點事兒都沒有一樣。

  他拉長聲音嘆了口氣,道:「被一個女人打得唄,那個女人實在是凶殘得很,說什麼她高興時就要殺個人助助興,她不高興時就要殺個人且大卸八塊。」

  小谷的臉就沉了下去,好似有點不太高興。

  她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見過她,她對我很有敵意,好似我殺了她全家一樣!」

  陸小鳳:「……」

  其實真相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

  不過這種話他是懶得說了,他只道:「還好我命大。」

  小谷道:「她把你引到這裡來,是為了殺你?」

  陸小鳳道:「看起來好像是的。」

  小谷的眼睛就瞪得圓圓的,她盯著陸小鳳,上下打量著他,好似要把他一寸一寸的給看過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事一樣,看著看著,她的眼角又紅了,鼻子也開始抽一抽、抽一抽,好像要哭似得。

  陸小鳳就只覺得心裡美滋滋的。

  能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在這種時候,為自己流上兩滴淚水……換做是任何一個男人,心裡都一定會美滋滋的。

  但小谷卻沒有哭,她抽抽搭搭,一個兔兔拳就捶在陸小鳳的胸口上了。

  陸小鳳:「……」

  陸小鳳直接撲通一聲倒地。

  這一下,是真的好痛啊!!陸小鳳只覺得自己胸口都快要爆炸了。

  陸小鳳不可置信地盯著小谷,叫道:「……谷星陸!你做什麼啊!」

  小谷冷酷地坐在了他上頭,揪著陸小鳳的領子,嬌滴滴、惡狠狠地道:「你還說呢!什麼都不想就過來是不是?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吃過桂枝的人,實在是可怕得很,你能敵得過他們麼?就什麼都不想的跟過來!」

  小谷其實很少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劈裡啪啦的,跟那暴雨梨花針打過來似得,可是她即使是這樣凶巴巴的,聲音卻還是軟乎乎的,像是一只生氣跺腳的小兔子。

  ……不對,不是像,她就是一只生氣跺腳的小兔子,瞪大雙眼,緊緊地抿著嘴,用一種充滿譴責意味的目光鞭笞著陸小鳳。

  陸小鳳卻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他雖然被小谷暴打了,可是此時此刻,卻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他忽然伸手一抓,就抓住了小谷攥在他領子上的小手,柔聲道:「我沒有事,我趁她不備,已殺了她。」

  小谷眼眶紅紅的,質問他道:「那假如,她沒有不備,那你現在還有命在麼?」

  說著,又是一拳要打他。

  陸小鳳趕緊求饒:「好姐姐!兔子精姐姐,我沒被那女人打死,快被你打死了!」

  小兔子的兔兔拳就變得很輕柔,輕輕地在他的胸膛上砸了一下,嬌嗔一般。

  陸小鳳的嘴角勾了起來,臉頰上又出現了兩個深深的、甜蜜的酒窩來。

  他柔聲道:「兔子精姐姐呀……」

  小谷的眼睛紅紅的,好似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陸小鳳便道:「即使那個女人沒有不備,我也絕不會死的。」

  小谷道:「為什麼?」

  陸小鳳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錦囊來。

  錦囊,是京城富記的錦囊,陸小鳳專門買來的。

  錦囊裡,裝著一顆小小的藥丸,這正是小谷一個月前臨走之時塞給他的。

  他道:「如果我實在打不過那女人,我自然會把你給的藥丸吞下去,你心思這樣細,一定考慮過我萬一被吃了桂枝的人抓住之後該怎麼辦,這就是解決的辦法,是不是?」

  他說著,臉上又浮起了笑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小谷。

  小谷也忍不住笑了,她嘟嘟囔囔地道:「就你聰明,就你聰明!」

  陸小鳳便抓著她的手道:「我哪裡有我的兔子精姐姐聰明呢?」

  小谷的臉就更紅了,紅得好似喝了酒一樣。

  她的目光終於又重新放在了陸小鳳被鞭子抽得鮮血淋漓的身體之上。

  他實在是被打得很慘,若是換了旁人,身上受了這麼多的傷,一定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可是陸小鳳竟還能笑,笑得也還是這麼神氣,這麼自得。

  小谷伸了伸手,輕輕地觸了觸他的傷口,輕輕地道:「陸小鳳,你……你痛不痛啊?」

  陸小鳳的嘴角便慢慢地翹了起來。

  小谷這麼溫柔、這麼心疼的聲音,實在是讓他受用得很,一般男人這個時候,一定要立刻說他沒事了,可是陸小鳳卻不然,他抓著小谷的手,一下子覆在了自己的傷口之上,那傷口處鮮血淋漓,被小谷溫熱的掌心覆蓋下來,又是一痛,弄得陸小鳳倒吸了一口冷氣,嘶了一聲。

  陸小鳳的眼神也濕漉漉的,他啞聲道:「我都快痛死了,兔子精姐姐,這可怎麼辦呀?」

  小谷的眼睛就更紅了。

  她無比輕柔地揉了揉陸小鳳的傷口,血順著她的指縫緩緩留下,陸小鳳的臉色慘白、嘴唇也沒有絲毫的血色,他緊緊地盯著小谷,目光簡直連一刻都不要離開的。

  小谷道:「你實在是快痛死了?」

  陸小鳳長嘆一口氣,道:「是呀。」

  小谷抿著嘴,充滿譴責意味的看著他,道:「可我看你,怎麼高興得很呢?難道你心裡不但不難受,反而很開心?開心……被那女人給打了?」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啞聲道:「那怎麼會呢?我若是被你打上一打,還會開心,被一個陌生的瘋子打了,有什麼好開心的?」

  小谷悶悶地道:「可是一個陌生的瘋子打了你,我卻沒打過。」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那你現在要不要打一打我?」

  小谷也噗嗤一聲笑了。

  她戳一戳陸小鳳的胸膛,道:「好你個小鳳凰,真是油嘴滑舌得很。」

  陸小鳳笑道:「難道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的嘴巴本就是抹了蜜的?」

  小谷咬著嘴唇笑了。

  下一秒,她就把陸小鳳拖到石窟最暗的地方去了。

  一個月不見陸小鳳,她實在是很想很想他。

  小兔子本就是與人完全不同的生物,她是妖怪,而且之前一直住在世隔絕的月宮之中,人世間的道德觀念,她統統都沒有的。

  陸小鳳先是一驚,復而又笑,求饒道:「兔子精姐姐,求你輕一點,可千萬莫要忘了我身上還受著傷,好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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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陸小鳳的身上受著傷,小谷就會放過他麼?

  那是絕不可能的!

  小谷雖然看起來是個最溫柔、最嫻靜不過的女孩子,但這只是一種假像而已,經過那命運般的一抓,陸小鳳早就充分了解了這張無辜的白兔美人面之下,是一個怎麼樣的靈魂了。

  總的來說,就是又腹黑,又暴力吧。

  現在可能還要加上凶狠,一直在極度的思念之後所呈現出來的凶狠。

  而陸小鳳也很凶狠。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之內,他早已經明白了自己對小谷的心思。

  人人都說,陸小鳳是不會在一個女人的那裡去停留的,可是他們又不是陸小鳳,又怎麼能知道陸小鳳的心思?

  陸小鳳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去愛上一個女人,那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了。

  他從沒有覺得,思念是那樣的難捱,他也從不知道,原來一個月的時間是那麼的久,那麼的煎熬,就好似鈍刀子割肉放血似得。

  他每次一看到桌子上的肉,就會忍不住的去擔心小谷,每一次看到悅來客棧的大門,就要忍不住去張望一下門口有沒有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而他也從來不知道,重逢竟然能讓人這樣的喜悅。

  這是一種充滿肉感的喜悅,小谷凶狠地湊了過來,陸小鳳盯著她那張美麗而無辜的臉,只覺得渾身都已在發抖。

  興奮得發抖!

  他惡狠狠地抱住了小谷,惡狠狠地道:「不行,我憑什麼求饒?該求饒的是你才對,你這可惡的小白兔,白白讓我擔心了好久!」

  小谷的手緊緊地攥著陸小鳳的衣襟,用最凶狠的表情和語氣道:「難道我不想你麼!哼!你這只可惡的小公雞,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自己獨立行走!哼,我看你就是離不開我,就是離不開我!」

  陸小鳳:「……」

  陸小鳳囧了一下,立刻又惡狠狠地道:「是!我就是離不開你,怎麼樣?今天我就要把你麻辣了再五香,五香了再蒜香,蒜香完再麻辣,麻辣得你兔腿都抬不起來,只能讓我抱著你走!」

  小谷:「……」

  小谷也囧了一下。

  這對垃圾話情侶惡狠狠地對視著,然後忽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噗哈哈哈哈的大笑著擁抱在了一起,他們的雙眼都亮晶晶的,好似眼睛裡只有彼此一樣。

  笑罷之後,他們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陸小鳳啞聲道:「現在麻辣好不好?」

  小谷悶悶道:「不好。」

  陸小鳳忍不住道:「等一下,剛才你明明還很接受的樣子!」

  小谷伸出兩只手,啪嘰一下打在了陸小鳳的臉上。

  陸小鳳渾身上下,唯一多余的肉就長在臉上,被兩只兔爪子啪嘰打在了兩頰,又擠出一個金魚嘴來。

  小谷冷冷地道:「是我麻辣你,不是你麻辣我。」

  陸小鳳保持著金魚嘴,也笑了。

  現在雖然是夏天,但石窟之中卻很冷。

  這很正常,畢竟是在山體之間,終年曬不到太陽,沒有法子儲存熱量,而且,在一個人精赤的時候,他總是很容易覺得有些冷的。

  陸小鳳此刻,就覺得有幾分冷。

  他不僅冷,還覺得疼,他的身上,本就被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用鞭子抽出了很多鮮血淋漓的鞭痕,這石窟的地面又十分的粗糙,石壁之上,也有許多棱角鋒利的小石頭,他的脊背重重地撞在了這些石頭上,又被劃出了許多不規則的傷口來。

  他現在就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地面上很冰冷,而且一點兒也不干淨,他背上的傷口與地面接觸,就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在綿延。

  但他並不在意,他不僅不在意,而且心情還很好,躺在地上還翹起了二郎腿,嘴裡哼起了京城如今最時興的小曲兒。

  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就真的很像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浪子。

  但小谷是不會陪他一起荒唐的,小谷是一只很愛干淨的小兔子。

  所以,此時此刻,小谷已化出了原形,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小兔子,雪白雪白、毛茸茸的的一小團,矜持地揣著兩只兔兔爪子,端莊地窩在陸小鳳的身上。

  她真的是一只很嚴謹的小兔子,要往陸小鳳懷裡窩,還一定要選他身上最雪白干淨的地方,既沒有灰塵,也沒有血。

  但符合這兩個要求的地方嘛……

  小兔子的尾巴動了動,不滿地道:「陸小鳳,你這壞東西。」

  陸小鳳無辜地道:「你非要窩在我關元穴之上的,這可實在是怪不得我。」

  小兔子鼻子抽了抽,哼了一聲,不肯說話了。

  陸小鳳又道:「你這愛干淨真的是……剛剛怎麼不愛干淨?你看看你,身上的皮毛早都沾上灰塵了。」

  小兔子又道:「哼!」

  她還歪過臉去,不肯理會陸小鳳。

  陸小鳳就悶悶地笑了起來。

  小兔子往前蹦了兩下,又端莊地坐在了陸小鳳的胸口上。

  她的體型比一個月前的確大了一點點,不過小兔子本來就是小小一只的,就算胖了兩斤,也只是從一小灘兔子餅變成了稍微大一點點的兔子餅而已,最多多了兩口塞牙縫的分量。

  所以,小兔子窩在他胸口上時,也不會有什麼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有的只是甜絲絲、暖洋洋。

  陸小鳳心道:幸好她不是只小貓。

  如果她是只小貓的話,那起碼也得十幾斤吧,如果是只橘貓,那還得更大一圈,那個分量往心口上一坐,心髒都得爆炸。

  小兔子就用雪白的小爪爪碰了碰他,問:「你在想什麼呢?」

  陸小鳳就很誠實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垂耳兔歪了歪頭,道:「我聽說,貓妖的脾氣,都很驕縱呢。」

  陸小鳳道:「是麼?我是沒見過的。」

  垂耳兔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你看,那些路上的貓,是多麼的惡劣啊!還是肉食動物……嘶,小貓咪變成的妖怪,一定也是非常凶猛、非常惡劣的,你有沒有聽說,那神侯府的三爺追命,居然娶了一只貓妖!」

  陸小鳳:「……不,我沒聽說,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這個的?神侯府的消息,你居然這麼清楚?」

  小谷橫了他一眼,道:「是冷四爺告訴我的呀,你昏迷的時候,我們聊天他告訴我的。」

  陸小鳳:「……」

  冷四爺,冷血……那個野狼一樣的男人麼?他都沒怎麼跟陸小鳳多說幾句話,居然會和小谷相談甚歡。

  交際花陸小鳳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戰!

  但他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道:「原來如此。」

  小谷圖窮匕見:「所以,你應該覺得很幸運,我是這麼溫柔、這麼可愛的一只小兔子,既不會把你的肋骨壓斷,也不會驕縱的要你給我剪指甲。」

  陸小鳳:「……」

  可是你會命運般的一抓啊!

  一想到這個,他就迅速抱住了軟乎乎的兔子餅,不讓她有行凶的可能性。

  嘴上卻道:「是是是,好好好,全世界最好的就是我的兔子精姐姐啦。」

  小谷卻道:「哼,你也不知道同多少女人說過這話。」

  陸小鳳立刻就道:「才沒有,我可沒對任何女孩子說過這話。」

  小谷歪著頭看他,又伸出雪白色的爪爪在他胸膛上點了點,輕飄飄地道:「那我才不信呢。」

  說著,她就從陸小鳳的身上跳了下去。

  轉瞬之間,她又變回了那個瑩白如玉一樣的白兔美人。

  無論是哪一次,陸小鳳看到這場景,總是會覺得很奇妙。

  小谷把她月白色的外衫穿了起來,又坐在了陸小鳳的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待在這石窟最昏暗的角落裡,一陣來自石窟的風又吹了過來,吹在了那棵月白色的月桂樹上,樹上的枝和葉都被吹動了起來,發出了一種清脆的聲音。

  這清脆的聲音,絕不是樹葉的颯颯聲,讓人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而陸小鳳的心裡,也的確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但這感覺不是月桂樹帶給他的,而是小谷帶給他的。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滿足,一種安寧的滿足。

  陸小鳳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從來也不提起自己的過去。這江湖上的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和西門吹雪已認得了好多年。

  他並不喜歡提自己的過去,因為他覺得人不應該活在過去的故事之中,他也並不喜歡提起自己的未來,因為他總是覺得,一個人的境遇,本就是難以規劃的,即使想好自己應該娶一個什麼樣的妻子、買一間怎麼樣的宅院,也很難完全按照這計劃來。

  就好像現在,誰能想到,他居然和一只兔子相愛了了。

  又有誰能想到,陸小鳳竟真的在這只美麗的玉兔精的身邊,找到了一種令人平靜的滿足呢?

  陸小鳳側了側頭,看著小谷,然後忽然伸手,勾住了小谷的手。

  小谷的手很小,又小又軟,但陸小鳳的手卻是修長有力的。

  他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小谷的小拇指,還搖了搖她的手。

  小谷就抿著嘴笑了,雙眼亮晶晶的。

  陸小鳳的雙眼也亮晶晶的。

  但此時此刻,卻不是說話的時候。這石窟裡雖然空無一人,但畢竟是霍休的勢力範圍,霍休在得到這棵月桂樹之中,制造了那麼多殺人的怪物,處心積慮的要讓自己得到長生。

  他曾是陸小鳳的忘年之交。

  但他現在已不是了。

  陸小鳳問小谷:「你下一步是怎麼打算的?」

  小谷道:「霍休實在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還有那些吃了桂枝的人……霍休好似會專門挑選那種心性原本就很凶殘的人去吃桂枝,一來可以試驗,二來也為他充當打手,所以,這些人也不能留。」

  吃桂枝,不是死罪。

  但吃完桂枝之後,用自己得到的能力去殘害無辜的人,卻已是死罪了。

  小谷已決心鏟除這地方。

  陸小鳳也很同意她的做法。

  陸小鳳又道:「那這桂枝……不,桂樹呢?」

  小谷看了一眼這一棵枝葉繁茂的月桂樹,嘆道:「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有找到是誰帶走了桂枝,來到了凡間……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陸小鳳也幫她思考。

  他道:「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凡人偷了桂枝。」

  小谷:「……」

  小谷嬌滴滴、凶巴巴:「廢話!」

  陸小鳳勾唇一笑,捏了捏她的臉。

  他道:「所以是內鬼?」

  小谷抿著嘴就不說話了。

  說實話,她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只是她實在是不願意去想這是為什麼以及……是誰。

  她嘆道:「那還是先研究研究這棵桂樹吧,我才剛來這裡不久,只發現了一點端倪。」

  陸小鳳道:「什麼端倪?」

  小谷道:「這裡的妖氣的確濃郁得不像話,不是桂枝本身的妖氣,而是另外一個很陌生的妖氣,我沒有聞到過的,只是和桂樹的妖氣纏在了一起,難以分辯。」

  她一開始來到這裡,只是覺得這一棵桂樹有點奇怪,和月宮裡的那一棵氣息不一致,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奇怪,圍著這樹轉了好幾天之後,她才分清楚了這是兩種不同的妖氣纏繞在了一起。

  陸小鳳又不是妖怪,對妖氣什麼的毫無研究,他托著腮聽小谷講,隨口道:「或許這裡的地底下還埋著別的妖怪呢,哈哈。」

  小谷:「……」

  小谷忽然不說話了。

  陸小鳳道:「……怎麼?」

  小谷道:「我覺得你說得對。」

  她霍地站了起來,朝那一棵月桂樹走去,陸小鳳也趕緊站了起來,跟在她後頭去看那桂樹。

  桂樹很好,生長的也很好,枝葉繁茂。

  小谷盯著那桂樹看了半晌,忽然蹲在地上開始刨坑。

  陸小鳳:「……」

  陸小鳳趕緊把她拉起來,道:「我們先出去,准備一些挖坑用的鏟子、鐵鍬之類的東西,再來挖吧。」

  小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小兔子,天生就很擅長挖洞嗎?」

  陸小鳳:「……」

  不,他當然是知道的,只是看到一個白兔似得美人忽然蹲在地上開始刨坑真的是蠻奇怪的。

  他一下子又笑了,自言自語道:「陪美人喝酒賞月有什麼意思,還是陪美人挖坑刨土來的有趣。」

  說著,他就也蹲了下來,也用手和小谷一起在地上挖起了坑來。

  垃圾話情侶,就要在一起做垃圾事!

  陸小鳳一向是一個天資卓絕的年輕人的,但很顯然,在刨坑這件事上,他卻是實在比不得小谷,只見小谷手速飛快,身邊就堆起了一陣小山似得土塊,陸小鳳挖了半天,手指都紅了,也就挖了淺淺的一層。

  他無奈地撇撇嘴。

  忽然,小谷厲聲喝道:「起開!」

  她整個人如脫兔一般的動了起來,抓起陸小鳳就跳到了一邊,他們的腳才剛落地,一根月白色的殘影就惡狠狠地襲來,陸小鳳摟住小谷的腰,整個人衝天掠起,躲過了那殘影。

  光滑的石壁之上,垂下了很多藤蔓的枝條,陸小鳳一只手拉住一根粗的紙條,一只腳點在石壁之上,另一只手摟著小谷,將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就這樣停在了光滑的石壁之上。

  此時此刻,二人才看清了地上作祟的那東西,那是一根月白色的樹根,想來應當是月桂樹的樹根,樹根剛剛被小谷從地底下刨了出來,看起來心情很是不佳,正在地上如蛇一樣的爬行,企圖找到打擾它的罪魁禍首。

  陸小鳳:「……」

  小谷:「……」

  陸小鳳汗顏:「等一下,這月桂樹居然這麼凶的麼?它在月宮裡也這麼凶?」

  小谷無辜地道:「我在月宮之中,又沒有企圖把它的根刨出來,我怎麼知道呢?」

  陸小鳳撇了撇嘴。

  小谷經驗不足的結果就是,現在兩個人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地上的樹根還在爬行,石窟上頭倒是有一個小小的洞口,但是十分陡峭,不太好上去。

  倒霉情侶對視一眼,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一個腳步聲忽然慢慢地響了起來,陸小鳳只聽了一下,就嘆著氣道:「是霍休。」

  小谷見怪不怪:「很正常,霍休如此迫切的想要長生,自然會經常來看一看他的月桂樹咯。」

  月桂樹根聽見了這腳步聲,忽然慢慢地退回了地下,蟄伏起來。

  霍休的臉就慢慢地自陰影之中顯現出來。

  他是一個精神頭很不錯的老頭,但也是個老頭。

  一個老頭子,身體機能衰弱的厲害,就算是再老當益壯,那也不過只是一個謊言。英雄遲暮、美人白頭,這本就是天底下最悲切的事情。

  陸小鳳根本無需質問霍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只要看到他看月桂樹的眼神,就能看得出來,他已近乎瘋狂。

  霍休道:「陸小鳳,你居然也來了。」

  陸小鳳與小谷就掛在石壁上,霍休看不見才怪呢。

  陸小鳳道:「不巧,我是來了。」

  霍休就道:「我在前頭看見了銀鈴的屍首,是你動的手吧?」

  原來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叫銀鈴。

  陸小鳳繼續干巴巴地道:「不巧,是我動的手。」

  霍休道:「你是個正直的人,聽到這樣的事情之後,你想做什麼?」

  陸小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忽然已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霍休的態度實在是太坦然,坦然得讓他心梗。

  陸小鳳道:「神侯府正在查桂枝怪物殺人的案子,你跑不掉。」

  霍休不以為意,道:「真的麼,我不信。」

  他又踏進了一步。

  陸小鳳喝道:「霍休,回去,不要靠近!」

  電光火石之間,霍休腳下已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霍休的腳,霍休發覺不對,已想運功逃跑,卻不想那桂枝的速度快得驚人,又學會了在地底蟄伏,一擊致命。

  剛剛陸小鳳與小谷能逃脫,乃是因為小谷是妖怪,對這東西的反應要更快些,可霍休不是,他也沒有純正的玉兔精伙伴,所以才被這月桂的樹根所抓住。

  月桂樹根抓到了獵物,忽然,整個地底都動了起來,無數樹根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揮舞著,像是群蛇一樣,將霍休死死地纏住。

  霍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驚道:「什……什麼……?!」

  但很快,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那些樹根實在是纏得太死,就像是蟒蛇要將獵物生生扼死一般,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缺氧的青紫色,兩只眼睛瞪得像是青蛙一樣,他死死地瞪著陸小鳳,好似在央求陸小鳳救他……但一切都來得那麼快,下一秒,他脖子上的樹根就惡狠狠地勒死了他。

  勒死了他,這些月桂的樹根,還不滿意,繼續死死地纏繞在霍休身上。

  這個江湖上最富有、最神秘的老頭子,死得時候竟是一句話都留不下。

  陸小鳳只覺得頭皮都在發麻。

  而小谷卻盯著另一個地方,她道:「陸小鳳,你看。」

  陸小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他愣了愣。

  月桂樹根傾巢出動,將這石窟的地面攪得亂七八糟的,不用他們辛辛苦苦地刨坑,就能看出地底下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玄機。

  地底下藏著一個人。

  或者說,是一個人的屍首。

  這是一個女人的屍首,這女人雖然被埋在土裡,身上滿是土屑,但皮膚瑩白細膩,頭發漆黑,五官姣好,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一點兒都不黯淡,身上的皮膚也沒有出現什麼屍斑之類的東西,好似她只是剛剛才睡在這裡,死亡的時間沒多久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陸小鳳剛剛檢查過地面上的土,這土層在最近,是絕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的,這女人一定已在這裡被埋了很久很久了。

  但她卻是完全沒有腐化的。

  小谷盯著那女人,道:「她不是人,她是妖怪。」

  陸小鳳沒有說話。

  小谷又道:「……她、我見過她。」

  陸小鳳道:「她是誰?」

  小谷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月宮裡見過她的畫像,是嫦娥仙子自己所畫的畫像。」

  這個人並不是月宮之中的人,早在小谷剛可以化形的時候,嫦娥仙子就已做出了這個人的畫像,卻並不掛起,只是收在了一處,很久很久都沒再拿出來。

  那個時候,小谷還只是一只剛剛化形的小兔子,妖智雖然已開了,但心智卻很不成熟,簡而言之就是一只智障兔,什麼都不懂,對這件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像。

  直到嫦娥仙子去世之後,小谷去整理她的遺物,才發現了這畫像,重新打開看了一看。

  畫像得了嫦娥的一縷妖氣,面容竟是如此的鮮活,好似活物一般,但她不會動、也不會笑。小谷將這畫中仙收好,重新封存,再沒打開過。

  此時此刻,她卻出現在了這個地方。

  小谷道:「……畫中的人,竟在這裡出現了。」

  陸小鳳道:「難道這是嫦娥仙子的故人?你曾說過,嫦娥是從凡間奔月而去的。」

  小谷愣了一下,道:「你說得當然不無道理,只是……」

  陸小鳳道:「只是?」

  小谷道:「上古時期的大妖,絕不可能活這麼久,凡間的靈氣衰弱實在是太嚴重,據我所知,嫦娥仙子是最後隕落的一位大妖,而那也是因為月宮中獨特的環境。在她死前,所有她曾經的朋友、愛人、親人,都已經死了。」

  她的聲音也就漸漸的弱了下去。

  小谷已不願再說,因為嫦娥的故事本就是那樣的寂寞、那麼的悲傷,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吃下西王母的仙藥,獨自一人飛上月宮,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受到不能離開月宮的詛咒,這些事情,嫦娥從來就沒有說過,而凡間的傳說,都是些凡人隨意臆想出來的東西,是信不得的。

  這女人究竟是誰?難道真的是上古時期的大妖,是嫦娥仙子的朋友麼?是她將桂枝偷出來的麼?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將桂枝偷到凡間來呢?

  霍休已經死去,可是謎團不僅沒有消失,反倒是越來越多。

  這本就是小谷的事情,所以陸小鳳問小谷:「現在該怎麼辦?」

  小谷嘆氣,道:「先從這裡出去吧,霍休已死了,他手底下那些無惡不作的人也該先收拾完,至於月桂樹下埋著的這個女人的事情,我得去問問凡間的原生妖怪,看看它知不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它?」

  小谷道:「沒錯,我來凡間,那可不是白來的,自然也認得了一些妖怪朋友,但其中大部分都只顧著吃吃喝喝,派不上用場啦,唯有一位,智慧非常,只是她常年居於高原之上,行蹤不定。」

  陸小鳳起了興趣,道:「是什麼妖怪呢?」

  小谷道:「狐狸精!她叫狐美麗!」

  陸小鳳:「……」

  智慧的狐狸精麼?總覺得和印像裡的狐狸精形像有點差異啊,而且狐美麗這名兒怎麼聽起來怪怪的,一點都不認真起名的樣子。

  ……不過人就是這樣,有很多的刻板印像。

  他沒發表什麼想法,只是道:「那我們就先離開這裡吧。」

  趁著那些月桂樹根還在地上死命地纏著霍休的屍首,陸小鳳和小谷就先趕緊溜了,一切等出去之後,再做打算。

  桂枝之事,引起了人間的許多禍事,小谷雖不是罪魁禍首,但這件事卻畢竟是因為她沒能看好桂枝所造成。

  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先是拜托人間腳程很快的烏鴉精去找高原上尋找狐美麗,她自己留在了京城,和陸小鳳一起,幫著神侯府去清繳霍休留下的舊人。

  霍休的勢力,實在是不小。

  他自十年前開始測試桂枝,一開始只弄出了朱定、孫萬山這樣的殘次品,但後來,卻選擇了一批對他忠心耿耿的死士去測試,這些人加起來,已形成了一股可怕而神秘的江湖勢力。

  也幸虧是發現的早。

  足足忙活了大半個月,這批人才算是清繳干淨。

  算算日子,烏鴉精或許也快要回來了,只希望它已成功的找到了狐美麗。

  在等著狐美麗到來的這段日子,小谷總算能休息休息了。

  又在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好似已快要成為了他陸大少爺的專屬。

  夏天已快要過去了,淅淅瀝瀝的秋雨一場接著一場的下了起來,落在京城的石板路上,發出了一種並不規律,卻叫人心情很舒暢的聲音。

  雨滴從屋檐上落下來,被拉長的像是雨線。

  天字一號房的窗戶仍然是大開的,這陸大少爺,仿佛不開窗不能活似得。

  小谷懶洋洋地窩在榻上,身子瑩白如玉,好似一只純潔的小羊羔。

  但這只小羊羔又哪裡像看上去那樣純潔呢?陸小鳳翻身下榻,他緊實的脊背大剌剌的暴露在空氣之中。

  他的身上本是沒什麼傷口的,只是一個月前,無辜被那霍休手下的銀鈴給用鞭子打了一頓,以至於他的身體之上留下了一些猙獰的傷痕,他自己又不多加注意,時常把傷口弄裂開,如今一個月都過去了,傷口才堪堪結痂,橫在他的身體之上,好似一條條猙獰的蟲子似得。不僅如此,他的背上,還有很多有棱角的小石頭留下的傷痕……這就得全怪小谷了。

  但他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事情。

  陸小鳳是個奇怪的人,他在意的事情並不多。

  他的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覆蓋在他均勻而有力的軀體之上,有點亮晶晶的,像是被潑了一層蜂蜜似得,甜得很。但這一層蜂蜜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浸透了他身上的傷口,讓他覺得一陣一陣的鈍痛。

  他渾然不在意,走到桌子邊倒了一杯茶水,又回到床榻邊上,把軟乎乎的小谷摟抱在懷裡,自己喝了一口水,然後垂下去去給小谷喂水喝。

  這可能就是黏黏糊糊的垃圾話情侶吧。

  小谷喝完了水,斜斜地歪在了陸小鳳的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手指繞著陸小鳳的頭發玩。

  陸小鳳就笑了,問她道:「好不還玩?」

  小谷臉上紅撲撲的,眼角也紅紅的,她忍不住笑了,道:「好玩。」

  陸小鳳就故意問道:「那是我的頭發好玩,還是我的人好玩?」

  他這話說得怪腔怪調,又帶著一種撒嬌一般的笑意。

  小谷吃吃地笑,又回過身來摟住了陸小鳳,輕輕地道:「我可真是太喜歡你了,小公雞。」

  她是真的非常喜歡陸小鳳,這只神氣的小公雞、小鳳凰,簡直比她之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

  陸小鳳的臉頰上就也露出了兩個甜蜜的酒窩。

  他啞聲道:「我也真是太喜歡你了,兔子精姐姐。」

  兩個人就又抱在了一起,好像永遠也不會分開似得。

  第二天一早,陸小鳳打著哈欠醒來的時候,小谷還在呼呼大睡。

  陸小鳳就側過身子,一只手撐著自己的腦袋,一只手去戳小谷有些肉嘟嘟的臉,小谷嘟嘟囔囔的說出了一連串口齒不清的話,好像在進行什麼兔兔國罵一樣,但是卻連眼皮子都沒睜開。

  陸小鳳發現,小谷最近變得很嗜睡,本來她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兔來著,可是近一個月來,只要沒事的時候,就睡得越來越多,非得睡到日上三竿才會幽幽地睜眼。

  是這段時間累著了麼?還是兔子本身就是這樣的?

  陸小鳳不是很搞得清楚。

  小谷在睡夢之中,還嘟嘟囔囔地湊過來,要抱抱陸小鳳,陸小鳳從善如流,把自己的小兔子姐姐收入懷中,結果才抱了一小會兒,她又嘟嘟囔囔地把陸小鳳推開了。

  這是嫌熱,陸小鳳知道。

  她最近好像也變得更怕熱了。

  陸小鳳仰面躺在榻上,也閉上眼睛,開始補一覺,睡不著,又翻身下來,穿好衣裳出去吃早飯;去花滿樓的百花樓坐坐,偷聽花滿樓彈琴;在路上逛了一會兒,看到一只貓,想要上去摸一摸,又想到小兔子對小貓咪的警惕和排斥,於是又縮回了手。

  逛吃逛吃,終於逛到了中午,想來小谷應該也是要醒了,他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但今天的小谷一點也不活力滿滿。

  她居然有些有氣無力的,飯都吃不下,還干嘔了起來。

  陸小鳳心中一驚,道:「怎麼了?」

  小谷卻不說話。

  陸小鳳道:「是不是最近追凶,實在累著了?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小谷扶著太陽穴,皺著眉,慢慢地自桌邊站起來,道:「也好……我確實覺得很困倦。」

  然後,她一站起來,就軟綿綿地暈過去了。

  陸小鳳一驚,伸手就攬住了她的腰,小谷軟綿綿地倒下去,呼吸都有些不穩,眼睛緊緊地閉著,臉色也有些蒼白。

  這是生病了?

  陸小鳳把她抱到了榻上,准備出門去尋大夫。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

  ……等一等,究竟是該找大夫,還是找獸醫呢?


第112章

  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

  床榻之上,一個白兔似的美人正臥著,她的雙眼緊緊地閉著,呼吸很平穩,但她的臉色卻十分蒼白,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好似正在病中一樣。

  陸小鳳思來想去,覺得獸醫也不一定會給小兔子看病,畢竟這年頭的小兔子基本上都是用來麻辣的……而且,找個獸醫,帶他回來看到小谷的人形形態時,陸小鳳總覺得自己可能會被獸醫痛打。

  所以,他最後還是找了街口回春堂的老大夫。

  老大夫仙風道骨,一把雪白的胡子,正閉著眼給小谷診脈。

  陸小鳳的心裡亂糟糟的,他一面覺得小谷這樣健康有活力的妖怪,本不應該露出這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一面心裡又忍不住想:或許妖怪病起來就格外的嚴重呢?人間的大夫、人間的藥究竟能不能救她呢?

  ……萬一不能救,那就請她回月宮吧,月宮之中,既然有月桂枝那樣的寶物,一定也有許多其他的仙藥,可以讓她恢復。

  陸小鳳的腦子裡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什麼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的故事。

  他緊緊地皺著眉,一只手抱胸,另外一只手有意無意的正摸著他的胡子,整個人立在床榻邊上,他不肯催促大夫,但那雙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正在把脈的老大夫。

  半晌,老大夫收回了手,撫了一把自己的胡須。

  陸小鳳立刻問道:「大夫,她怎麼樣?」

  老大夫睜眼看了陸小鳳一眼。

  這是個相當年輕、相當英俊的男子,身上穿著錦衣,只看這站立的姿勢與挺拔的身姿,就能看出是個江湖客,還是這江湖上最浪蕩、最風流的那一種江湖客。

  而這女孩子,卻端莊美麗的如同一個大家閨秀,她只是虛虛地臥在,但那種嫻靜的美麗,就很足以讓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老大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陸小鳳心頭一跳,立刻道:「大夫,她究竟怎麼了?」

  老大夫道:「你們是夫婦?」

  陸小鳳一愣,下意識地道:「不是。」

  老大夫道:「那這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陸小鳳:「啊?」

  老大夫道:「她懷孕了,剛剛兩個月吧。」

  陸小鳳:「……」

  陸小鳳:「啊?!!」

  陸小鳳的大腦一片空白。

  老大夫沒什麼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很快速地說著注意事項:「近來讓她注意休息,不可荒唐行事,另外吐或者精神不濟都是正常的,不必過於擔心。」

  老大夫實在懶得思考這江湖浪子與大家閨秀的愛情故事……男人嘛,尤其是這種可惡的浪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負責任,懷孕雖然是一件喜事,但這兩個人之間,或許還得鬧出禍事來不可。

  老大夫只覺得很遺憾,遺憾這好好的姑娘,居然被這樣一個男人給禍害了。

  他長吁短嘆,對陸小鳳連一點兒好臉都不給,就直接提著藥箱走掉了。

  只留下一只呆若木雞的小鳳凰。

  陸小鳳還猶在大腦一片空白之中。

  小谷她……懷孕了?

  他立在小谷的床榻之前,有點呆呆地看著小谷蒼白的面容,然後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側臉。

  小谷的臉有一點肉嘟嘟的,陸小鳳撫了撫她的側臉,又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然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他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很奇怪的感覺。

  他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

  在此之前,陸小鳳幾乎從沒想過要娶一個妻子,也從沒想過要和哪個人在一起度過一輩子……他只是一個走走停停的人,喜歡哪裡,就停在哪裡,然後等到這一段時間過去,再啟程出發,去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

  所以,這江湖上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陸小鳳這個人是絕不可能被束縛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假如這個女人懷孕了,那他的第一反應也絕對是轉身就跑。

  但他在此之前卻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如今遇到之後,他腦子裡的第一想法簡直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的。

  他忽然在想:小谷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小兔子麼?軟乎乎、雪白白的小兔子?

  然後他就笑了,好似在笑自己的這種幼稚,臉上又露出了兩個甜蜜的酒窩來。

  誰說他想跑的,他一點兒都不想跑,他要賴死在這裡!

  他發覺,自己的的確確已愛上了小谷,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是這樣的短。

  愛情,本來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這世上有日久生情,也有一見鐘情,他看見小谷的第一眼,心裡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和她搭訕,一定要取得美人的芳心。

  然後他很順利的成功了,也很順利的和小谷在一起,在一起不過短短一個月,再分離時,他竟已被那種思念逼的十分痛苦,以至於再見了小谷的時候,他是那樣的凶狠。

  小谷也是那樣的凶狠,他看到急切的小谷,看到小谷飛滿紅霞的面頰和欲泣不泣的雙眼,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他心裡高興得要命、也興奮得要命,只恨不得就這樣永永遠遠的抱著小谷,再也不放手一樣。

  那個時候,陸小鳳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愛上小谷了。

  愛就愛上了唄,那還能怎麼樣呢?既然都已愛上了她,那就想辦法把可愛可憐的月宮玉兔精給娶回家當妻子嘛!

  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這話說出口,問一問小谷願不願意讓他當丈夫,小谷居然……懷孕了。

  陸小鳳其實很震驚。

  他不可能完全沒想過這種問題,所以每一次他都是在外頭……但小谷卻吃吃笑著,拉著他問:難道你認為人和兔子竟是可以生出孩子的麼,你是不是傻?然後非拉著他不許走,然後他就——

  嗯,半推半就,半推半就。

  但現在……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心裡有點隱隱的不安。

  他也躺下來,把小谷摟入了自己的懷中,小谷的呼吸很平穩,似乎睡得不錯,在睡夢之中感覺到了熟悉的懷抱,她就像最可愛的小兔子一樣,往陸小鳳的懷裡蹭一蹭,縮一縮,還用他的衣襟去磨牙。

  陸小鳳忍不住笑了,伸手兩根手指來,捏一捏小谷的臉,也閉上眼睛小憩起來。

  半晌,小谷才幽幽地轉醒。

  她嚶嚀了一聲,慢慢地睜開雙眼,似乎有點不能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的鼻子嗅了嗅,就嗅到了一股她所熟悉的香氣。

  略帶著侵略性的熏香,被人的體溫蒸的有點熱,是陸小鳳身上的味道。

  而她也被人的體溫蒸得有點熱,她正窩在陸小鳳的懷裡,陸小鳳很喜歡給她當人肉抱枕玩的。小谷忍不住笑了,下垂的眼角有點紅紅的,伸出雙手,啪嘰一下死死地抱住了陸小鳳。

  或許是因為才剛醒,她腦子還有點迷糊,所以做事全靠本能,完全不考慮輕重,鐵拳兔兔的力氣大得嚇死人,她這一抱,讓陸小鳳眼前一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吐血。

  陸小鳳:「……」

  陸小鳳驚恐地睜開了雙眼。

  他的兔子精姐姐還很開心地在他身上又蹭了蹭,親昵得要命。

  陸小鳳:「……」

  陸小鳳翻著白眼道:「……兔子精姐姐,求你輕點,你是不是要謀殺親夫啊?」

  小谷:歪頭.jpg

  她愣了三秒,才撇了撇嘴,手上的勁兒放松了一些,陸小鳳這才緩過勁兒來。

  小谷道:「小鳳凰……」

  陸小鳳摸了摸小谷柔軟的長發,道:「嗯?我在呢。」

  他心裡高興得很,因為小谷好像完全意識不到「謀殺親夫」這個詞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這很好!

  小谷甜甜蜜蜜地道:「抱抱。」

  陸小鳳:「……」

  天哪,好可愛。

  陸小鳳嗷嗚狼叫一聲,啪嘰一下抱住小谷狂rua。

  小谷嚶嚶嗚嗚的,乖巧的要命。

  半晌,陸小鳳才停手,想起了有正事要說。

  小谷正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有點委屈地道:「我這是怎麼了?忽然一下就暈倒了?」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忽然不知道怎麼說這件事。

  懷孕是一件大事,聽到喜訊之後,人們總是下意識的去恭喜這個丈夫。

  但……對女人來說,懷孕才是一件更大的事情,是歡喜與恐懼並存的事情。

  兒奔生來娘奔死,這本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陸小鳳得知小谷懷孕的消息之後的那種隱隱的不安,正是因為這個。

  此時此刻,他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許是他的表情的確透露了些許端倪,小谷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嘟嘟囔囔地道:「怎麼了?小鳳凰,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情不告訴我?」

  陸小鳳嘆道:「要不你還是先打我一頓吧,只不過不許打死,頂多只能打個半死。」

  小谷:「……」

  小谷忍不住笑了,道:「怎麼了嘛?快說!」

  陸小鳳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忽然湊過來,輕輕地吻了吻小谷的額頭,把她抱緊了一下,而後道:「你……你懷孕了,是我們的孩子。」

  小谷就愣住了。

  小谷歪了歪頭,有點不理解的望著陸小鳳。

  陸小鳳深吸了一口氣,幽幽地道:「看來人和兔子,還真有可能生出小孩。」

  小谷:「……」

  小谷心道:你真是完全不了解小兔子呢……

  人和兔子是絕無可能有下一代的,小谷之所以會產生這些奇妙的症狀,只是因為陸小鳳的手實在太欠,總是無視她的請求,不停地去摸一摸她的背,所以她就會出現一些類似於懷孕的症狀。

  之前她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這種症狀,只是都沒有眼中到這種程度罷了……最近,或許是因為陸小鳳的手欠得要命,所以她發作起來,竟直接暈倒了,搞的她醒過來之後,一時之間竟然也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了。

  結果就是陸小鳳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說她懷孕了。

  壞兔子小谷:dna動了!

  她很壞心眼,一點兒也不想這麼早告訴陸小鳳他虛驚一場,反正這件事都是陸小鳳的錯,誰叫他的手那麼的欠,現在讓她報復回去也很合理!

  她就是想看看陸小鳳喜當爹的表情,嘻嘻。

  於是小兔子臉上就顯現出一點點的驚愕來,下意識的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陸小鳳的手立刻就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動作竟是如此的輕柔,如此的小心翼翼。

  他無比溫柔、無比體貼地道:「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呀?」

  小谷歪了歪頭,道:「餓了,想吃鼎鮮記!」

  陸小鳳就笑了,道:「今天日頭正不大,那就去吧。」

  小谷理直氣壯地伸手:「抱抱。」

  陸小鳳道:「哇,哪有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抱著走的!」

  小谷更加理直氣壯:「那我才不管。」

  陸小鳳噗嗤一聲笑了,道:「那我背你嘛,我背你過去,好不好,谷大小姐?」

  小谷板著臉道:「好呀,陸大少爺。」

  小谷雖然是只壞兔子,但是她卻也是一只知道分寸的壞兔子。

  一個這樣的謊言,持續三五八天,那就是一種富有情與趣的游戲,可若是持續上三個月、五個月、八個月,那就是要結仇的意思的。

  小谷只是想玩,又不是想結仇,所以她打算過幾天就告訴小鳳凰,這是虛驚一場啦,你可不准生氣。

  但結果第一天夜裡,她就快忍不住把真相告訴陸小鳳了。

  這一天,陸小鳳真的很任勞任怨地背著小谷去吃鼎鮮記了,鼎鮮記的招牌雖然是麻辣兔頭,但是其實素食做得也很好,一道三鮮豆腐,嫩得要命,小谷十分喜歡。

  下午,這一對心照不宣的小夫妻又手拉手上街玩,陸小鳳一直記得想要給小谷弄一根小兔子珠釵,所以他們就去了全京城最好的打金銀首飾的店,叫晶玉閣的地方。

  他選了一塊上好的玉,還自己畫了圖紙。

  ……但是那個圖紙,的確讓人忍不住覺得這好玉真是被浪費了。

  但小谷居然覺得挺可愛的,她開開心心地把那圖紙翻來覆去的看,雙眼對著陸小鳳開始發射愛心,恨不得立刻抱著他就是吧唧吧唧一頓狂親。

  晶玉閣掌櫃:「……」

  嗯,確認過眼神,是一對審美都很差的笨蛋夫婦。

  當然,有錢不賺王八蛋,掌櫃的那種人精,是絕無可能說什麼潑冷水的話的,他的嘴巴簡直和抹了蜜一樣,恭維的話一串接著一串往出說,把這對人傻錢多速來的笨蛋夫婦高高興興地送出了門。

  雞兔夫婦高高興興地逛街,期間陸小鳳還忍不住唱起了歌,因為歌唱得比驢叫都難聽,被周圍住的居民一頓呲兒,又不情不願地閉嘴了。

  小谷狂笑。

  逛到晚上,雞兔夫婦就開開心心地回客棧去了。

  小谷拉著陸小鳳就要上榻。

  這很正常,小兔子本來就是這樣一種生物,成天想著要親親抱抱黏黏糊糊,她撒著嬌,抱住陸小鳳的窄腰,還抬起頭來,對著陸小鳳甜甜地笑。

  一個這樣美麗、這樣無辜的白兔美人,抱著你的腰衝著你笑……哪個男人能抵抗得住呢?

  陸小鳳居然還真抵抗住了!

  陸小鳳非常堅定地推開了小谷。

  小谷:「???」

  你丫轉性了?你丫要當和尚了?

  小谷一臉震驚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

  陸小鳳也很難受啊!

  他陸小鳳又不是吃素的,也不是花滿樓那種謙謙君子,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此投懷送抱,他竟還要把人家推開,他簡直已難受得要命,難受得心煩意亂。

  但他卻還是堅定地把小谷推開了。

  小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簡直已快要哭出來了,她一副將泣未泣的模樣,跪坐在榻上,長發披散下來,有點茫然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坐在了塌邊上,板著臉道:「大夫說不行。」

  小谷:「……」

  可惡!!

  小谷嗷嗚狼叫一聲,一下子就撲了過來,陸小鳳嚇了一跳,立刻去護她的肚子,簡直已是一個溫柔得要命、體貼得要命的合格丈夫了。

  小谷嗷嗚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頭發,氣呼呼地拿來磨牙。

  陸小鳳:「……」

  陸小鳳:「小谷啊……松口!」

  小谷嗚嗚咽咽:「我不嘛,我不嘛!」

  陸小鳳:「……」

  陸小鳳就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撫摸著小谷的頭發。

  他嘆著氣道:「兔子精姐姐……」

  這只浪蕩的小鳳凰,下定決心不干什麼事情的時候,居然是如此的堅定,堅定得好像要剃了頭當和尚一樣!

  小谷眼淚汪汪,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陸小鳳狂嘆氣。

  他一邊嘆氣,一邊戳一戳小谷,試探性地道:「兔子精姐姐,你生氣啦?」

  小谷的兔子耳朵都氣得化形化出來了,耷拉著抖了抖,根本不肯理陸小鳳的。

  陸小鳳又戳了戳小谷,小谷還是不說話,還伸手去打陸小鳳的手,陸小鳳趕緊把手縮回去了。

  半晌,他忽然道:「你知道,我陸小鳳在江湖上的成名絕技,就是靈犀一指。」

  小谷:「……」

  干嘛啦,說這種廢話!

  陸小鳳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是很好看的,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齊,看上去既像是一個江湖高手的手,也像是一個世家公子的手。

  他又道:「所有人都說,我這兩根手指,可以夾住天底下的所有東西,無論是刀還是劍。」

  小谷轉過身來瞪著他:「干嘛忽然說這個!」

  陸小鳳就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嘆道:「其實大可以不必拘泥於兵器嘛,我這靈犀一指,夾什麼都是夾,你意下如何?」

  小谷:呆滯.jpg

  她道:「你……!」

  陸小鳳的手就伸了過來,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小谷纖細而柔軟的腰肢,完全不讓她有逃跑的可能性。

  事實證明,小兔子畢竟是小兔子,雖然在人間呆了五十年,但是論起見多識廣來,實在是比不上這風流浪子陸小鳳。

  陸小鳳伸了個懶腰,出去叫了熱水,抱著小谷進了浴桶。

  他從背後摟住了小谷。

  小谷身材本就嬌小動人,陸小鳳修長精壯,輕輕松松,就把他的小兔子整個收入了懷中,小谷的兔子耳朵沒收回去,在頭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動起來。

  陸小鳳忍不住說:「想給你的耳朵上帶珠花。」

  裝飾在耳朵周圍,看起來就像是小姑娘扎了兩個馬尾辮一樣。

  小谷的耳朵動了動,以示回應。

  陸小鳳笑道:「怎麼不說話呢?」

  小谷耷拉在他懷裡,還是一句話不說,她期期艾艾地抬頭看了陸小鳳一眼,咬著嘴唇。

  陸小鳳湊在她耳邊問道:「難道是被為夫的靈犀一指給嚇到了?」

  小谷都快哭了。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陸小鳳一眼,半晌才道:「好你個陸小鳳……」

  陸小鳳哼笑著說:「嗯?」

  小谷嚶嚀一聲,投入了陸小鳳的懷抱,道:「靈犀一指,果然名不虛傳。」

  陸小鳳就笑了起來。

  他道:「那你喜不喜歡我這門獨門的武功?」

  小谷咬著嘴唇:「不許再問了啦!」

  陸小鳳哈哈大笑。

  小谷歇夠了,忽然又問他:「近來你的自稱好像總是很奇怪。」

  陸小鳳吹了個口哨。

  他一點否認也沒有,直接問道:「那你要不要我當你的丈夫嘛?」

  輕輕松松、直直接接的就問出來了。

  這或許就是陸小鳳的性格了,無論是什麼樣凶險的境地,他也能用一副輕松而愜意的表情去面對,而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他也可以輕輕松松的說出口。

  但他的手臂卻驟然收緊了。

  陸小鳳肌肉緊實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小谷,他看起來好似是很輕松、很愜意的,可是他的手臂之上,竟是不自覺的暴起了青筋,小谷低下頭,就看到他結實的小臂之上青筋暴起。

  她忍不住伸出手,撫了撫他的小臂,陸小鳳穩定而有力的手指,也忍不住蜷了蜷。

  小谷笑道:「你這壞東西,忽然說這種話。」

  陸小鳳不依不饒:「那你要不要我這壞東西嘛?你要是不要,你就才是這天下第一號的大混蛋。」

  小谷噗嗤一聲就笑了。

  她抬起頭,湊上去吻了吻陸小鳳的下巴,他的下巴之上,有一點點青澀的胡茬冒了出來,他雖然看起來是個很神氣、很快活的小鳳凰,但他的確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一個成熟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的男人。

  他的成熟之處還在於,一旦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他就一定要去把人爭取到手,他絕不會有一絲猶豫、也絕不會有一絲躊躇。

  他緊緊地盯著小谷,見小谷湊上來吻他,他的嘴角就也慢慢地勾了起來,側著頭挑起她的下巴,小谷甜絲絲地笑了,陸小鳳也笑著去吻她。

  半晌,二人才分開,小谷的頭擱在他的脖頸之上,她的手摟著他的脖子。

  陸小鳳耍無賴:「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咯,明天就把你這只小兔子綁去結婚。」

  小谷:「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簡直停不下來,陸小鳳無奈地抱著她,等著她笑停當。

  笑了半晌,小谷才停下來,她伸手就去擰陸小鳳的耳朵,陸小鳳只長吁短嘆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溫柔的女孩子麼?怎麼初見你時你那麼溫柔,現在卻總是來擰我的耳朵?」

  小谷理直氣壯:「我們小兔子本來就是很溫柔的,我也很溫柔呀!」

  陸小鳳道:「是是是,溫柔的小兔子姐姐。」

  小谷啪嘰一下抱住他:「那我答應你咯。」

  陸小鳳道:「啊!」

  小谷不滿:「你啊什麼啊!後悔了可不行,後悔了我就把你這只花心的小公雞綁到月宮裡,掛在月桂樹上蕩來蕩去。」

  陸小鳳:「……」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rua小谷,小谷嗚嗚嚶嚶的求抱抱,這一對黏黏糊糊的新晉私定終身小夫妻就又抱在了一起。

  半晌,兩個人慢吞吞地從木桶裡出來,小谷好像不喜歡渾身都是水,變回了小白兔端莊地坐在陸小鳳頭頂,揣著兩只爪子。

  陸小鳳:「……」

  陸小鳳:「不是,你這樣渾身的皮毛也是濕的啊,變回原形的意義何在呢?」

  小谷嚴肅地道:「這樣我體積小啊!你看,我才四五斤的樣子,用毛巾一擦就擦干了,變成人形,光頭發都要搓好久才行呢。」

  陸小鳳:「……」

  居然很有道理。

  他就頭頂一灘濕乎乎小白兔的出浴了,正好店小二敲門送東西來,他大剌剌地過去開門,又把無辜店小二嚇了一跳。

  店小二:「……」

  這位陸大少真的好奇怪啊。

  店小二麻木地送完東西,麻木地轉身走人,陸小鳳轉身回去,用大毛巾把小白兔包裹了起來。

  小白兔實在是太小,用毛巾一包,連頭都露不出來,小谷十分不滿的鑽出來,然後開始瘋狂甩干身上的水分,陸小鳳剛穿上裡衣,又被甩了一身水。

  ……小兔子的耳朵都跟著一起甩了!

  他一把摁住垂耳兔,開始盡職盡責地幫小谷擦皮毛,小谷揣著兩只爪子,端莊矜持地窩著,享受新鮮出爐的丈夫的服務。

  嗯,很不錯,陸小鳳果然很不錯!

  小公雞和小兔子果然就是絕配,怪不得《九章算術》裡都要把它們塞到同一個籠子裡去!

  小谷感到很滿意。

  擦干了皮毛之後,小谷懶洋洋地化形,懶洋洋地鑽進被窩,窩在陸小鳳的懷裡,抱住了他的窄腰。

  她打了個哈欠。

  陸小鳳的手枕在腦後,忽然問:「說起來,我們兩個生出來的寶寶叫什麼好呢?谷小雞,陸小兔?」

  小谷:「……」

  小谷冷酷地道:「不會起名可以不起。」

  陸小鳳又笑了起來。

  他笑著笑著,笑聲忽然又沉寂了下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谷道:「怎麼啦?」

  陸小鳳道:「玉兔精生小兔子,會不會比人類女子要容易一些?」

  小谷一愣。

  陸小鳳又是一聲長嘆,久久地不說話了。

  小谷忽然又笑了,親了陸小鳳的側臉一下,她湊到陸小鳳的耳邊道:「我和你說一件事情哦……但你不許生氣,你要是生氣我就打死你。」

  陸小鳳:「……」

  這個打死或許真的是字面意思吧。

  他翻了個白眼,道:「只要你不說你其實是只公兔子我就不生氣。」

  小谷噗嗤一聲笑了,道:「那倒是不至於,只不過不管是陸小兔還是谷小雞,都不可能出生啦。」

  陸小鳳:呆滯.jpg

  陸小鳳:「啊?」

  小谷道:「都說了,人和兔子是不可能生孩子的,還受騙,小公雞,你是不是個大笨蛋?」

  ……明明是小谷順水推舟的騙人玩,可是她卻就是可以這麼理直氣壯的把錯都推到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拉住小谷道:「你說什麼?你沒有喜脈?可是那個大夫明明就說……」

  小谷咬著他的耳朵道:「那還不是因為……你總是手欠!」

  陸小鳳:「???」

  沒認真觀察過小兔子的陸小鳳歪頭表示疑惑,小谷就一本正經的開始給他科普兔子的知識。

  陸小鳳聽得直撓頭。

  他摸了摸自己兩撇小胡子,道:「所以……你是說,都是因為我手欠摸你的背,你才會這麼難受?」

  小谷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陸小鳳又道:「所以你其實沒有揣小小兔子?」

  小谷道:「沒有哦,不許生氣,生氣我就打死你!」

  說著,還晃了晃自己的拳頭。

  陸小鳳有點愣愣地盯著她,好似在一天之內經歷了很多大起大落,有點難以接受似得。

  半晌,他才松了一口氣,道:「你怎麼早不告訴我?你要是早告訴我,我一定不那麼做了。」

  他一點兒氣都沒生的。

  他當然不會生氣,陸小鳳不是尋常男子,對「延續香火」這種事情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今天上午,他得知小谷懷孕之後的反應,也是既高興、又不安的。

  高興的是……陸小鳳本來就很喜歡小孩子,他經常給在街上亂竄的小孩子買糖,還教他們唱歌……雖然他這種嗓音條件,教出來的歌很顯然不能聽。

  不安的卻是,生孩子對於女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即使小谷是一只神通廣大的妖怪……他也實在是很害怕小谷會承受一些非常可怕的痛苦。

  現在聽到小谷解釋,他竟還覺得松了一口氣。

  他只是有點後悔自己手欠,才讓小谷又是干嘔、又是暈倒的。

  但是小谷顯然不是這樣想的,她眨著無辜的雙眼,道:「其實你也不用太過自責,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靈犀一指真的是一門很厲害的獨門功夫,嘻嘻。」

  她還閉上眼咂咂嘴,十分沉迷的樣子。

  陸小鳳:「……」

  這小白兔!這小白兔!

  總而言之,這倒是也算不上是什麼鬧劇,畢竟因為這件事,陸小鳳和小谷互訴衷腸,還定下了終身。

  結婚本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的,要走六禮,但是對於陸小鳳和小谷來說,結婚卻是一件非常非常簡單的事情。

  根本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出身,也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父母到底是什麼人,甚至陸小鳳自己都不知道,他也沒有師父什麼的,婚姻大事,完全都是自己做主的。

  至於小谷,她名義上是江南谷家老爺的女兒,可是莫要忘了,五十年前她的身份是谷家老爺的老娘……

  當兒子的,怎麼好管自己老娘的婚事呢!

  所以,新鮮出爐的雞兔夫婦,只是手拉著手去找了一回花滿樓,像他宣布了這個決定,又在花滿樓的百花樓裡蹭了一頓酒,把百花樓的百花釀喝光了一大半,這個婚就算結完啦!

  花滿樓:「……」

  攤上兩個這樣的朋友,花滿樓還能說什麼呢?花滿樓也只能把自己家的佳釀全部拿出來,隨他們高興就好咯!

  然後陸小鳳還想去一趟萬梅山莊,去西門吹雪那裡再敲詐一頓他們家的梅花釀,被小谷攔了下來。

  萬梅山莊並算不得很近,一來一回也得大十幾天,想想看,狐美麗這幾天就能進京了,去萬梅山莊的計劃只能稍微往後推一推了。

  幾天之後,狐美麗進京,約在金縷梅山半山腰見面。

  狐美麗的年紀雖然不大,並沒有經過上古時期的那些事情,但是狐美麗出生在一個書香藏狐世家,對於不同種類的妖怪,那是信手拈來,她雖不好交朋友,可惜卻有一個非常交際花的朋友鷹英俊,在那只英俊貓頭鷹的引薦之下,也認得了不少朋友。

  與玉兔小谷的相識,也正是因為鷹英俊。

  如今,卻是已有許多年沒見過了。

  四十多年不見,狐美麗如今已可以化形了,小谷與陸小鳳在金縷梅山上等著,遠遠的只見一頭戴珠釵的狐狸娘子娉娉婷婷的走過來。

  陸小鳳還心道:哦!狐狸精,果然名不虛傳呢

  結果等走近了之後……

  陸小鳳撓了撓頭,對著她抱了一拳,道:「狐兄,久仰久仰。」

  他堅定地認為這是男扮女裝的狐狸娘子!


第113章

  小谷啪的一聲拍掉了陸小鳳的手,小聲尖叫:「做什麼!狐美麗是女孩子!你也太失禮了!」

  陸小鳳:「……」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狐狸娘子淡然而智慧的小眼睛,還有方方正正的臉、寬闊強壯的身姿,就會覺得她頭頂的那些朱釵和身上的女裝格外的有些違和呢……

  ……他想當然的以為妖怪嘛,就是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愛好。

  陸小鳳當機立斷地改口:「狐姑娘,幸會幸會。」

  小谷還在非常不滿地指責他:「可惡的男人!可惡的刻板印像!」

  陸小鳳誠心誠意地懺悔:「抱歉抱歉,實在是對不起。」

  狐美麗倒是十分淡然,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對陸小鳳回了個禮,又對小谷也行了個禮,看來對剛剛發生的那一點小小的鬧劇並沒有絲毫的不高興。

  眾人寒暄了幾句,便一同往金縷梅山上去了。

  陸小鳳是第一次見狐狸精,對狐美麗相當的好奇,冷不丁地道:「狐姑娘,人類的志怪話本子裡,總是寫什麼狐狸報恩之事,不知這是杜撰,還是確有其事啊?」

  ……他對這件事還真的很好奇。

  狐美麗淡然地說:「確有其事。」

  陸小鳳:「啊,居然是真的麼!」

  狐美麗道:「我記得有去給恩公家裡當打手的。」

  陸小鳳:「……」

  啊,當打手……?話本子裡好像不是這麼寫的啊。

  狐美麗繼續淡然地道:「那位恩公救了太多只狐狸精了,它們為了報恩打起來了,最後勝出的那一只,號稱狐中呂布,去給恩公當義子了,後來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了。」

  陸小鳳繼續:「……」

  ……這確定不是恩將仇報麼?

  他撓了撓頭,不說話了。

  而狐美麗與小谷是舊相識,二人能談論的,自然也就更多了,從鮫人公主的丈夫說到貓妖秋星的丈夫,據說他們都是人類化作的妖怪,至今已活過百年了呢。

  而且,那鮫人公主的丈夫,竟是百年之前聞名江湖的奇俠楚留香,即使到了如今,這位盜帥的名頭,依然響當當的。陸小鳳心裡暗暗驚詫,他是個好交朋友的人,便總想見一見這位楚香帥。

  月桂樹所在的石窟,就在金縷梅山的半山腰。

  京城的郊外,山並不多,僅有的幾座山,都是人們外出踏青游玩的首選地,但這金縷梅山卻是個例外,此山名字雖美,卻十分崎嶇陡峭、地勢凶險異常,不是輕功最一流的高手,是絕上不來的,故而五十多年過去了,除了霍休,從沒有人發現此地竟然有這樣的寶貝。

  這或許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一個霍休發現了月桂,就造成了這樣大的禍事,若是多被幾個人發現,這凡間還不知道要被禍害成什麼樣子呢。

  進了石窟,月桂依舊。

  風吹進冰冷而黑暗的石窟,帶起了一陣玉石撞擊一般的清脆聲音,動聽得要命,霍休的屍首已不見了,或許是被這月桂樹給吸收了,或許是被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野獸吃掉了,地上只留了幾件歪歪扭扭的衣裳,證明這個人曾經活過。

  藏在地底下的那個女人藏在哪裡,陸小鳳和小谷已相當清楚,他們對月桂樹根如何攻擊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這一次,特地帶上了幾顆江南霹靂堂的霹靂彈。

  眾人借助著垂下的藤蔓掉在光潔的石壁之上,霹靂彈落下,炸開了距離月桂樹不遠的地表,為了避免把地下那女人的屍首給破壞了,陸小鳳故意丟偏了些,只為了引出那些殺人的樹根。

  月桂樹畢竟只是一棵無知無覺的樹,哪裡抵得上人類狡猾呢?樹根傾巢出動,將地面掀起,又在滿是土坑與土屑的地表之上如群蛇般爬行,尋找膽敢傷害月桂樹根的東西。

  樹根將地面掀起,就又露出了地下那女人的模樣了。

  時隔一個多月沒見,她的皮膚仍是光潔如新,她清新美麗如一朵含苞的花朵,身上絕無一點點的瑕疵。

  小谷對狐美麗道:「嫦娥仙子的畫裡有這個人。」

  狐美麗道:「這或許是後羿,我在我們家裡的藏書之中,也看過記載。」

  小谷疑惑地歪了歪頭,道:「傳說之中嫦娥的丈夫?」

  狐美麗道:「是的……但或許她們只是一對好朋友,這個世界上,人對於感情的分類實在是太過於呆板,卻殊不知,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愛情,只要深刻到了一定的程度,那種深情與念念不忘,卻都是一樣的。」

  小谷道:「所以,她們只是一對好朋友,只是後世在記載的時候,將後羿記載為了男人。」

  狐美麗道:「不無可能。」

  小谷又道:「可是,後羿竟能活到五十年前?自月宮之中偷取桂枝……?」

  狐美麗道:「不可能,後羿早死了萬年了,現在天地之間的靈氣,絕不可能讓這種上古大妖還活著。」

  小谷就陷入了沉思。

  她的鼻子又嗅了嗅,只覺得這月桂的妖氣,與這安靜死去的少女的妖氣十分相似,只有十分細心,才能將二者區分出來……後羿與嫦娥,又不是同樣的妖怪,妖氣又怎麼會如此相似?難道她們其實也不是一對友人,而是一對雙生的姐妹?

  雙生的……姐妹?

  剎那之間,小谷忽然明白了,喃喃道:「……畫中仙,是畫中仙。」

  月桂本就是嫦娥的屍骨所化,上頭的妖氣自然是嫦娥的味道,而這個安靜死去的少女……她身上的妖氣,與嫦娥妖氣也極其相似,那是因為,她也本就是嫦娥妖氣所化的東西。

  是嫦娥仙子所畫的那一副畫像,那畫像得了嫦娥的一縷妖氣,變作了安靜的畫中仙,後來,在玉兔們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畫中仙靜悄悄的從畫中出來了。

  一瞬之間,她好似都明白了!

  小谷道:「是畫中仙,折了一支桂枝,帶到了人間……桂枝在人間不可生長,所以畫中仙自願死去,化作土壤之中可滋養月桂的妖氣,使得月桂枝在這石窟之中生產成了一棵桂樹,永永遠遠的留在了人間。」

  狐美麗怔了怔,道:「為什麼?」

  ——畫中仙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小谷久久的沉默著。

  她忽然道:「畫中仙是嫦娥仙子的一縷妖氣所化,她所做出的事情,自然就是嫦娥仙子的願望。」

  狐美麗道:「據說嫦娥吃了西王母的仙藥,奔上了月宮,從此再沒回到人間。」

  小谷道:「不……她並非是不想回來,她受到了詛咒,在活著的時候,永永遠遠不能離開月宮。」

  而她死了之後,化作了月壤與月桂,守護著月宮之中無數的玉兔們能好好的生活。

  但她一定很想念人間,因為在她活著的時候,她也經常望向人間的方向。

  畫中仙的形像,是她在人間的好友後羿,或許在畫這張畫的時候,她傾注了許多她對人間的懷念,以至於賦予畫中仙一縷妖氣之後,畫中仙心心念念,要把她屍骨化作的桂枝帶回人間。

  畫中仙一直被封存在月宮之中,又是嫦娥的一縷妖氣,她自畫中出來,偷盜桂枝下凡,自然不會被玉兔們所察覺,這才有了五十年前桂枝失竊,小谷下凡的事情。

  而來到人間之後,畫中仙自願化作月桂枝的養料,長眠在了金縷梅山的石窟之中。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這真相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已陷入了沉默之中,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很難過很難過的故事。

  小谷本是為了追回桂枝才來到人間的,可如今她卻知曉,或許嫦娥仙子最後的願望,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能葬在人間……如此,她又怎麼忍心把這棵月桂樹帶回月亮上呢?

  眾人盯了那月桂樹盯了好久,小谷忽然長嘆一口氣,道:「走吧。」

  狐美麗道:「這月桂樹……」

  小谷嘆氣道:「嫦娥仙子的願望,我又怎麼好去破壞,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眾人就先離開了石窟,一同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陸小鳳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谷道:「你怎麼啦?」

  陸小鳳道:「可人間要是存在桂枝這樣的仙藥,這棵月桂樹在人間絕不可能獲得安寧,而是無窮無盡的覬覦。」

  小谷瞪了他一眼。

  陸小鳳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轉開了眼神,假裝自己並沒有在暗示什麼的樣子。

  小谷故意道:「那很簡單,我可是玉兔老大,叫別的兔子下來守著就好啦。」

  陸小鳳:「……」

  陸小鳳簡直都快跳起來了,半晌才道:「那你呢?」

  小谷板著臉,看了看天上,又看了看陸小鳳。

  這只小鳳凰,拉著她的手,簡直是一刻都不肯松開的,他緊緊地盯著小谷,撇著嘴巴,一只手還叉著腰,好似她不給個說法來,他就要鬧起來一樣。

  小谷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她道:「我呀……我當然是要和我的小公雞丈夫待在一起啦,玉兔老大就是可以有這樣的特權!」

  陸小鳳就笑了。


第114章

  幾百年後。

  最近,貓妖秋星很喜歡給人打電話,或許是因為鮫人公主與吸血姬,都不是毛茸茸的小動物的原因,秋星訴苦不喜歡找她們,喜歡找同樣毛茸茸的小谷。

  不過小谷有時候接不到電話的,因為眾所周知,月宮沒有信號基站,拿著手機也沒用。

  前兩天,小谷又回到了凡間的家裡,這才開始頻繁的和秋星星煲電話粥,秋星最近身子不好,嗚嗚咽咽、聲淚俱下的和小兔子抱怨,成為大妖幾百年,也從來沒有出現過XX期這種東西,怎麼突然一下子發作起來,格外的嚴重呢?

  電話裡的秋星貓貓說著說著,又開始喵嗚喵嗚的叫,凄厲得要命,這個時候陪著秋星的傅紅雪就會直接把大貓貓秋星拖走,只聽喵嗚一聲尖叫,電話就被掛斷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忙音。

  小谷:「……」

  小谷滿臉黑線的把電話掛斷了。

  秋星剛剛問小谷,這種事情到底要怎麼解決才好啊!

  小谷還沒來得及回答她,我們小兔子一年四季都差不多這樣子啊,隨時隨地抓住陸小鳳,嗯,嘻嘻嘻。

  當然實際情況也沒這麼誇張,小兔子雖然是非常喜歡黏黏糊糊的小動物,但是小谷畢竟是修為高深的玉兔精,來自月宮之中,所以她只是時不時的要抓著陸小鳳關在屋子裡好幾天,不像秋星,幾百年都沒發作過,一發作起來格外的嚴重。

  夜已經深了。

  小谷打了個哈欠,踏拉著拖鞋進了臥房,她的丈夫陸小鳳正在呼呼大睡。

  說道陸小鳳與她的故事,那就又是一樁說起來很復雜的故事了。

  幾百年前,玉兔精小谷,與風流浪子陸小鳳相識於京城的悅來客棧,後又私定終身,結為了夫婦,為了守護在金縷梅山之中的嫦娥遺骸月桂樹,小谷就留在了人間,只是偶爾返回月宮。

  月宮之中的事宜,玉兔北極都可以處理的很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一些玉兔下來,在金縷梅山石窟的周圍守護,過個十幾二十年,就輪換下一批玉兔來凡間生活。

  不過玉兔們確實都不是很想離開凡間,畢竟凡間的水果蔬菜的確都挺好吃的……

  至於陸小鳳為什麼可以活這麼久……

  這事情其實很簡單,他也去食用了月桂枝磨成的粉,嚴格按照用量來服用的話,其實就可以輕易使得人類化作半人半妖,可以活過漫長的歲月。

  陸小鳳並不願意與小谷生離死別,所以他就願意一直這樣陪著小谷。

  而且他的好朋友花滿樓也在機緣巧合之下,與一條蛇妖相愛,並吃下了蛇妖至寶蛇果,恢復了視力的同時,也與蛇妖共享壽命。

  陸小鳳有可愛的妻子玉兔在身邊,又有至交好友花滿樓,另外與傅紅雪夫婦、一點紅夫婦、楚留香夫婦還保持著親密的交情,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當然再沒有什麼不滿意了。

  這些活過幾百年的妖怪夫婦,大都在人類社會有一些產業,以融入人類社會之中,比如說,秋星傅紅雪夫婦有寵物店,一點紅李魚夫婦有很龐大的商業帝國,而楚留香玉姣夫婦,則擁有一大片的私人海灘,楚留香的義妹蘇蓉蓉三人還經營著一家私人游艇公司,日子過的非常不錯。

  而陸小鳳和小谷嘛……

  他們定情的悅來客棧,在多年之前經營不善,就要倒閉,陸小鳳便花錢把悅來客棧買下,還請了楚留香的義妹李紅袖來當職業經理人,生生把這百年老字號給又盤活了。

  不過,陸小鳳和小谷可不是什麼喜歡做生意的人,陸小鳳這個人,賺錢不在行,花錢倒是很行,以前在江湖上到處亂竄著給人家免費破案,不僅不賺錢,有的時候還要倒貼。

  現在倒是好了,陸小鳳真的成了一位名偵探,不過他喜歡倒貼錢的習慣還是沒變,要不是有悅來客棧這麼大一個場子撐著,那還真的是有點難辦。

  他本就是非常聰明的男人,只要想學,就沒有他學不成的,前幾年解決了一件轟動一時的殺人案,一躍成為最有名的偵探專家,這幾年來找他的案子可實在是不少,而他也樂的解決這些問題。

  而現在,他正是剛剛解決完一件轟動的大案子回到家裡,或許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所以他回來洗了個澡就直接睡了,都沒來得及和小谷多講幾句話。

  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即使過了幾百年,對他的四條眉毛也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兩撇小胡子修剪的比他的眉毛還要整齊,他懶洋洋地躺著,閉著眼睛,仔細觀察會發現,其實他的睫毛很長、也很濃密。

  他的確是一個很值得讓人心動的男人,可惜這一株名草,已然是有主了。

  小谷托著腮觀察陸小鳳,然後手很欠地去戳了戳陸小鳳的臉頰,陸小鳳在睡夢之中撇了撇嘴,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往嘴裡送,還嘟嘟囔囔地道:「吃兔爪、吃兔腿……」

  小谷:「……」

  小谷嗷嗚一聲,撲了上去,抓著陸小鳳就打,道:「裝睡是不是!裝睡是不是!」

  陸小鳳噗嗤笑了,靈活地躲避兔兔拳,伸手去抓小谷,把她一把撈進自己的懷裡,啞聲道:「兔子精姐姐,好幾天不見,你怎麼上來就要打我呢?」

  他打了個哈欠,緩緩睜開雙眼,眼睛裡也帶上了一種小谷所熟悉的、松弛的笑意。

  雖然累了好多天,但他的精神頭竟還是很好,或許對陸小鳳來說,迷題本身就是一種讓他很放松、很愜意的好東西。

  小谷窩在他懷裡,非常不見外的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親吻他下巴上青澀的胡茬。

  陸小鳳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他勾唇一笑,道:「想不想我呀,兔子精姐姐?」

  小兔子咬著唇,故意道:「登徒子,你是誰呀,憑空出現在我的家裡,你再不走,我可要叫咯。」

  陸小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小鳳挑著她的下巴,湊上去點了點她的嘴唇,啞聲道:「你想玩這種游戲?」

  小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寧死不屈。

  陸小鳳清了清嗓子,非常上道地開始角色扮演,輕佻地道:「我看夫人國色天香,丈夫常年不在,夫人形單影只,難道就不覺得冷,不覺得寂寞?」

  ……好一個放浪形骸的登徒浪子!

  他一點兒也沒有怪腔怪調,反倒是把聲音壓低了幾分,又帶著一股子剛睡醒之後留下的慵懶勁兒和沙啞勁兒,顯得他整個人又危險、又誘人。

  兔子夫人的身體就輕輕地發起抖來。

  兔子夫人的身材是這樣的嬌小,身形是這樣的單薄,這個男人只需要伸手一攬,就能把小巧的兔子夫人完全攏入他的懷抱之中,空調屋裡的溫度降得很低,兔子夫人渾身都有點冷,但這個登徒浪子身上卻有著炙熱的血氣。

  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兔子夫人,嘴角勾起一絲勢在必得的笑意。

  兔子夫人道:「我丈夫,可是個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登徒子道:「哦?是個怎麼樣的王八蛋?」

  兔子夫人咬著牙、瞪著著登徒子,道:「他是天底下最棒的王八蛋,你才比不上他呢。」

  登徒子忽然笑了笑,好似並不在意這種挑釁。

  他的確無需在意,因為此時此刻,這只兔子夫人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本就可以很游刃有余。

  他看著眼角紅紅的小兔子夫人,慢慢地道:「那你要試過才知道,到底我是王八蛋,還是他是王八蛋。」

  說著,他忽然一使勁兒,將兔子夫人死死地束縛在了他的懷抱之中。兔子夫人小小的尖叫起來,然後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邊笑邊在陸小鳳懷裡蛄蛹蛄蛹,還伸出兔兔拳去打他。

  陸小鳳板著臉道:「等一等!你怎麼可以笑?你要哭,哭得好可憐好可憐才行。」

  小谷狂笑,罵陸小鳳:「變態!陸小鳳是大變態!」

  小鳳凰伸手就去捏小谷的臉蛋,不滿地道:「哇,我的小谷夫人,倒打一耙的功力真的是越來越強了,是誰先要和我這麼玩的?是不是你,壞兔子。」

  小谷嚶嚀一聲,啪嘰抱住了陸小鳳。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道:「那再排練一次。」

  陸小鳳仍板著臉,道:「不來,你又笑場。」

  小谷嗚嗚嚶嚶地懇求他:「這次一定不會笑場了嘛,求你。」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真的?」

  小谷點點頭,臉上紅撲撲的:「真的真的。」

  陸小鳳矜持地道:「那就再排練一次?」

  小谷嗷嗚一聲,軟乎乎地倒下了,好像一灘被太陽曬化了的兔子餅一樣。


花七童X美女蛇

第115章

  京城,百花樓。

  百花樓是一座三層的小樓,臨街,臨的是潘樓東街,最是熱鬧。

  在天空才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這裡就會從夜晚的寂靜中醒來,腳步聲、叫賣聲、馬匹走過的「噠噠」聲,還有街上的小孩子們奔跑而過的歡笑聲和大人們的叫罵聲。

  這裡的小店多而雜,稍早一點的時間裡,是東街的張記梅花包子賣的最好;日頭稍大一些,茶鋪裡的茶博士們開始活躍起來,為食客們分茶、沏茶;到了太陽落下去,溫度降下來的時候,順著河流的夜市便開始熱熱鬧鬧,這個時候,最受歡迎的卻是夏月麻腐雞皮、姜辣蘿蔔一類的小食了。

  這些都是花滿樓可以清晰說出的風土人情。

  花滿樓,就是百花樓的主人。

  他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人如其名,正是最如沐春風、最溫柔、最體貼的謙謙君子。

  而他的百花樓,也如命名字一樣,開滿了鮮花。

  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一年四季,這百花樓裡,都有盎然的生機、充滿了芬芳與愉悅的氣息。

  花滿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小樓三樓的陽台,去照看照看他那些花兒,百花樓的陽台,正對這對面民居的瓦屋頂,江湖人們飛檐走壁的時候,瓦片就會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音。

  每個人落地的習慣與輕重都不相同。

  花滿樓是個神人,他的耳朵只要動上一動,就能知道是不是陸小鳳又落在了對面的民居之上,企圖翻進花滿樓的陽台了。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嘴角就會噙起微笑,用手中的折扇,去敲一敲這損友的肩膀,嘴中道:「不請自來,果然是你陸小鳳。」

  話雖如此,他親手釀制的百花釀,卻也沒少進了陸小鳳這酒鬼的肚子裡。

  只可惜,陸小鳳近來卻是來不了了,因為他去見小谷的「娘家人」了。

  小谷,谷星陸,江南谷家的大小姐,陸小鳳新鮮上任的親親老婆,人稱江湖第一美人——這是她自己覺得好玩所以傳出去的。

  但陸小鳳去的卻不是江南谷家,而是月宮。

  沒錯,這位小谷,谷大小姐,其實並不是人,而是一位自月宮中下凡的,雪白雪白的玉兔精。陸小鳳這一次去月宮,就是為了見一見小谷的那些玉兔伙伴的。

  為了這個,他不知買了多少新鮮的蔬菜與水果,只為了讓那些兔兔兔兔兔滿意。

  所以他短時間內,是不能來禍害花滿樓的百花釀了。

  所以只剩花滿樓一個人,在這裡聽雨。

  今夜有雨。

  是秋雨。

  秋天的雨,是綿長而帶著愁緒的,淅淅瀝瀝的落,落在對面民居的瓦片之上,發出了一種並不清脆,卻難以形容的聲音,而落在花葉之上時,就會發出細微的颯颯聲。

  花滿樓坐在屋子裡,正對著陽台,他的陽台仍是大開著,有雨滴偶爾被微涼的風吹進屋子裡,落在了他身上,他卻並不在意,他的唇邊仍是噙著一抹微笑,輕搖紙扇。

  屋子裡是黑的,漆黑色。

  屋子裡有燭台,燭台上有蠟燭,但任誰也能看的出,這蠟燭是全新的,還沒有點過。

  花滿樓在小酌。

  酌的是百花釀。

  百花釀不是烈酒,酒勁兒十分溫和,入喉很順滑,有淡淡的花香。花滿樓在這漆黑一片的小樓之中,與這秋雨共飲,他淺淺的喝完一杯,又復而為自己倒酒,用耳朵去聽,當酒入杯九分滿的時候,他的手就停下,復而將那酒壺輕輕地擱在桌子上。

  這些動作,他做得十分的流暢、十分的自然,好似絲毫沒有受到這黑暗的影響似得。

  因為他已習慣了這黑暗,因為他已在這黑暗裡度過了二十年的時光,對他來說,黑暗像是朋友,像是一個形影不離的朋友。

  沒錯,花滿樓是一個瞎子。

  江南花家的七公子,武功在全天下都排得上號,竟是個瞎子。

  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瞎子,能像花滿樓這樣快樂了。

  他離開江南,在京城買下這樣一座小樓,把這樓裝點成如今這幅具有盎然生機的模樣,百花樓的大門從來不關,因為他可以和任何一個人做朋友,也願意為任何一個人提供幫助。

  所以這江湖上有許多人都認為,花滿樓已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他簡直就像一個神一樣的無私、神一樣的偉大。

  但花滿樓肉體凡胎,又怎麼可能不是人呢?他只是一個很能想得開的人罷了。

  在他小的時候,他因為一次意外而瞎,從此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剛瞎的那段日子,他也曾彷徨、悲傷,放聲的大哭。

  但他現在卻已看開了,人有五感,一個視覺正常的人,卻絕不會擁有如他一般靈敏的嗅覺與聽覺。

  於是那些花朵開放的聲音,那些雨滴落下的聲音,彌漫在街上的,蔥花與雞蛋爆炒所散發出的鍋氣,那熱氣騰騰的大饅頭所散發出的充滿面粉香的味道……這些都是美好的。

  這些都讓他覺得生命、生活是美好的。

  他已有些微醺了。

  百花釀雖不是烈酒,可花滿樓卻也不是一個充滿烈性的酒鬼。一點點帶著花香的酒精,已足夠讓他感覺到愉悅和滿足。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會吃一些新鮮的食物、會侍弄自己的花草,或許也會遇到一些新鮮的人、新鮮的事。

  花滿樓的內心充滿了寧靜,他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臥房裡頭,修整完畢之後,就躺到了榻上,閉上雙眼,准備睡覺了。

  就這這個時候,他忽然霍地睜開了雙眸。

  那雙無神的雙眼並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他側了側頭,耳朵稍微動了動,已聽見了什麼聲音。

  是……腳步聲?

  好像是腳步聲的,輕得要命,卻又踉蹌的要命,自街邊的另一側奔了過來,隨即被淹沒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

  然後,這個人進了百花樓。

  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百花樓是這條街上唯一不會關門的地方。

  花滿樓自床榻之上翻起。

  他的鼻子稍微動了動。

  花滿樓不僅聽覺很好,嗅覺也很好,所以,此時此刻,他已聞見了一絲血腥氣。

  這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受了傷的女人,因為男人的身量絕不會這樣輕,男人因為受傷而喘的、帶著痛苦與彷徨的氣音,也絕不可能這樣的動聽。

  花滿樓一伸手,就抓住了自己的外衫,反手穿上系好,他的動作很快,因為他要去拿藥箱。

  這個女人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所以隔著兩層樓的距離,花滿樓也依然能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那是一種冰冷的血腥氣,好似她整個人的血就是冷的一樣,帶著雨水所特有的味道,潮濕、冰冷而凄慘。

  花滿樓記得自己每一個朋友的腳步聲,他已可以確定,來者絕對是一個陌生人,在此之前,他絕對沒有與這個女人打過照面。

  但他卻依然當機立斷,要去找藏在樓裡的,最好的金瘡藥、最干淨的繃帶來替她包扎,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

  可他只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住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似乎在注意聽那個女人的動靜。

  那個女人沒有動靜。

  她沒有倒地,卻也沒有在行走,她好像就站在原地一樣……但不對,她的呼吸聲在靠近。

  那種冰冷的、顫抖的呼吸聲。

  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妙的沙沙聲,好似是蛇的鱗片在與地面摩擦,好像是一條毒蛇,正在慢慢地朝他靠近一樣,天地之間的雨聲,好似也已消失了,只剩下那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沙沙聲,從花滿樓的耳邊掠過。

  她的呼吸聲忽然已很近很近,她竟是已闖進了花滿樓的臥房,還已湊到了離花滿樓很近的地方。

  花滿樓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的身上似乎是沒有溫度的,她的呼吸都是冰冷的,她身上的血滴在了地上,砸起的血花裡面似乎都帶著冰碴子。

  花滿樓好看的眉眼忽然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他有些遲疑地道:「姑娘,你……」

  一道驚雷忽然劈過,照亮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這女人的面容。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漆黑而略有些卷曲的頭發,因為這場秋雨而濕透,濕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膚比雪還要更白,在這漆黑的頭發的映襯之下,顯出了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蒼白與單薄。她的五官美得要命,艷麗的要命。或許是因為在這冰冷的秋夜之中逃命,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層酡紅色的紅暈,顯現出了一種病態的神經質來。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她的雙眼是金色的,在漆黑的百花樓裡,散發出一種詭異而璨璨的光,她的瞳孔也不是人類的瞳孔,而是爬行動物所特有的那一種豎瞳,不停的收縮著,她打量著花滿樓,好似一只冷血動物,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樣。

  還有,她有一條蛇尾巴。

  一條黑色的,在夜裡泛出五彩斑斕的碎光的黑色蛇尾巴。

  這不是一個人,這是一條蛇,一條美女蛇。

  若花滿樓可以看得見這恐怖而美麗的美女蛇,或許他的神情早就變了。

  但他看不見。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他唯一接觸過的妖怪,就是陸小鳳的妻子小谷,但小谷那種軟乎乎的小白兔,與這種半人半蛇的怪物卻顯然是不能等同起來的。

  所以,花滿樓竟是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在他面前的是什麼東西。

  他只是遲疑地問:「姑娘,你是不是受了重傷?」

  美女蛇撲了上來——

  她那條漆黑的、卻閃爍著碎光的美麗蛇尾,慢慢地纏住了花滿樓的身體,她睜大自己金色的豎瞳,嘴中喃喃道:「我好冷、我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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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驚雷乍起。

  很奇怪,綿長的秋雨夜之中,竟會有驚雷。

  但秋雨似乎也變得急促了許多,帶著一股不屬於早秋的冷意,疾風驟雨般的襲來。

  花滿樓的臥房裡,窗戶沒有關,一陣冷風忽然吹來,將雨滴掃到他的身上,雨點在他身上砸下的時候,他的寒毛忽然全都豎起來了。

  他的腿——

  他的腿上有東西。

  他的懷裡也有東西。

  闖進他家裡的那個女人,忽然湊了過來,如此無助、如此可憐的抱住了他,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冰冷、又是那樣的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一樣,她喃喃地道:「我好冷、我好冷……」

  她的牙齒都在發顫。

  她就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攀上了花滿樓的脊背,可她這個瀕死的人卻沒有什麼瀕死的爆發力,整個人軟弱的要命,那兩只手攀上來,好似在懇求一般。

  而她的尾巴——

  那是蛇的尾巴。冰冷而光滑,十分靈活,纏眷得要命,勾了一點點,在花滿樓的右腿上,一抖一抖的,那種冰冷而潮濕的氣息,就順著花滿樓的神經慢慢地探上來,讓他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的脊背都已僵直,他渾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都已一個一個的張開,帶起了一種可怕的顫栗,這些渾身上下張開的毛孔,好似帶走了他渾身的熱氣一樣,叫他有一種奇異的錯覺,好像他手指尖的痙攣是因為冷一樣。

  一陣冷風又吹了過去,擊打在花滿樓和那蛇女的身上。

  蛇女顫抖了起來,牙齒都忍不住的發顫,她可憐兮兮地攀著花滿樓的脊背,卻得不到一點點的回應。

  花家的七公子,江湖上心最好的公子花滿樓,他對任何人都是溫柔的、他也願意為任何人提供幫助,可為什麼唯獨在面對這蛇女的時候,他卻如此的殘忍、像一塊石頭一樣,全然都沒有反應呢?

  蛇女發著抖,縮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她的手上沒有什麼力氣,但她卻仍然盡力的去抱緊花滿樓,嘴中喃喃道:「你身上好暖和……」

  花滿樓終於如夢初醒。

  不知為何,他並不害怕。

  他只是心跳有一點加速,手心有一點出汗,這種反應對他來說很難得,但是這樣的事情本身也是很罕見的……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人身蛇尾的女孩子闖進了你的家,可憐兮兮地求你抱抱她。

  花滿樓:「……」

  不對,這劇情的發展,怎麼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被蛇女妖怪給吞了吃了似得?很像是志怪話本子裡的炮灰角色呢……

  花滿樓終於動了起來。

  他有些遲疑似得伸出了自己的手,也慢慢、輕輕地觸碰到了蛇女的脊背。

  這件事若是陸小鳳來做,那自然沒什麼值得稀奇的,畢竟他本身就是會做這種事的風流浪子,可換了花滿樓來,卻實在是要驚掉人的眼睛了。

  翩翩公子花滿樓,一向是最溫和、最得體的人,即使一個姑娘主動投懷送抱,他也絕不會做出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情的。

  令他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的確是必要的。

  蛇女的身子猛地一顫,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從嘴裡發出了嘶嘶的聲音,甚至還夾雜著帶著哭腔的聲音,痛苦得好似已快要暉過去,她緊緊地抱著花滿樓,好似在討好他一樣,祈求他不要這樣殘忍地對待她。

  ……這是一只蛇女。

  可為何這只蛇女可憐的好似一只淋透的流浪狗呢?

  花滿樓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姑娘,你背上的傷很重。」

  是的,傷。

  他從剛剛開始,鼻尖上就一直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花滿樓的聽覺是極好的,他能聽到蛇女痛苦、驚慌失措的呼吸聲,她的動作很奇異、也很小心,那是因為她光潔的脊背之上,橫著一個很猙獰、很可怕的傷口。

  她的腰很纖細,她整個人也很單薄,但這一道傷口,卻好似從上到下,整個橫在了她的脊背之上,血肉模糊,鮮血已爬滿了她蒼白的脊背,那種殷紅與蒼白交錯的畫面,花滿樓是看不見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這是怎麼樣一副殘忍而可怖的畫面。

  他的手只是稍微上去、輕輕地觸碰了碰,就已摸到了一手黏膩的鮮血,她背上的傷又該有多麼的嚴重呢?

  花滿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地揪住了。

  這蛇女是誰?她為什麼受了這樣重的傷?在逃到百花樓之前,她究竟經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只要想一想這些問題,他的心底就忽然湧起了那種柔軟而深切的同情,甚至連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類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來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就要抽身離去。

  蛇女的蛇尾巴也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緊緊地纏在花滿樓的身上,她把頭擱在花滿樓的肩膀上,語無倫次地道:「別走——」

  她的手、她的尾巴,她的脖頸、還有她的臉,全都是冰涼的,她渾身上下都是冷的,也或許是因為這個,她才那麼怕冷,怕到只要身邊有一個熱源,她就根本不願意放開。

  花滿樓忽然伸出手來,安撫似得摸了摸她濕淋淋的頭發,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背上的傷太嚴重,我去取金瘡藥來給你。」

  蛇女縮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

  他的聲音是沉穩的、也是溫柔的,帶著一種男性所特有的一點點沙啞……不,這或許並不是男性所特有的沙啞,而是一個男人忽然被一個美人投懷送抱所帶來的干渴。

  但無論如何,這聲音是很能安撫人心的。

  蛇女聞言,不由自主地抬頭去看他,她金色的豎瞳在漆黑一片的百花樓裡璨璨的發著光,妖異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

  但花滿樓的面容卻仍是平靜的。

  又是一道驚雷,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蛇女看清了他的長相。

  這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男人。

  他身材修長,長身玉立,脊背筆直,身上卻沒有那種江湖人嗜血冷硬的氣息,反倒是像一塊羊脂玉一樣,散發著溫潤的氣質。他很俊美……不,或者說,他的確已俊美到了一種令人心動的程度。他的下頜棱角分明,鼻子挺而直,嘴唇卻並算不得太薄,他的唇角總是掛著那種溫和的笑意,令他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而俊朗。

  俊朗的好似皎潔的月光。

  但他的雙眼卻全然沒有焦距。

  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眨了一下眼,那雙眼睛的確是明亮的,卻沒有神,他直視前方,即使是驚雷打下,那雙眼睛也沒有一點點的反應,好似他永永遠遠都在直視著一種全然的黑暗。

  蛇女忽然明白了,原來他是個瞎子。

  她又一次低下了頭,縮進了這位公子的懷抱裡。

  她很冷,她真的很冷,她的血本就是冷的,她本就是怕冷的生物,如今背上被人開了這麼一道口子,又淋了這麼一場可怕的秋雨,那種冷意就順著她的脊骨纏上來,叫她痛苦得恨不得尖叫。

  蛇女蒼白小巧的鼻尖忍不住動了動,男人身上那種溫暖的味道縈繞在她的鼻尖,這是一種帶著淡淡花香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到溫暖與干燥,幸福與安寧。

  她覺得很奇怪,她竟真的從這一股人類男子所散發出的味道裡感覺到了安寧和眷戀,以至於不想讓他離開哪怕一下下。

  她眼淚汪汪的攀著他,喃喃地道:「不要走……不要走……」

  ……像極了一個無依無靠、滿心凄楚的柔弱人類女子。

  花滿樓的手臂也忽然忍不住縮緊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她的身子實在是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又或者是這種凄慘而柔弱的祈求可以激起男人的憐惜與保護欲。

  ……任何一個男人,都絕逃不開的。

  花滿樓也是一個男人。

  即使他比絕大多數男人都要自持、都要溫柔,但他也仍然是一個男人。

  他所穿的這一件衣裳,乃是京城福記最好的料子,請的也是最好的裁縫娘子為他量體裁衣,這件昂貴而干燥的衣裳,已被秋雨所打濕,背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手印,這是驚慌失措的蛇女所留下的。

  那個冰冷的濕潤的手印,此刻卻好似在發著燙,在灼燒著花滿樓的脊背,讓他的脊背都忍不住的發緊、發僵。

  他忍不住微微地弓起了背,脊椎骨好似一條骨鞭,自他緊實而有力的背部凸出,蛇女不明所以的抬頭看著她,嘴中還在呢喃:「不要走……不要走……」

  ……她受驚了,她一定受驚了。

  花滿樓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我不走,你先去歇著好不好?我很快就回來,替你包扎。」

  他的聲音也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可以讓人放松下來。

  蛇女道:「真的麼……?

  好似是害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似得。

  花滿樓實在忍不住,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安撫似得道:「真的,我絕不走。」

  蛇女遲疑了一下,輕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她實在是很冷,冷得都在發抖,要離開這樣一個溫暖的熱源讓她覺得痛苦不堪,可她已答應了花滿樓要乖乖地在這裡等他的……蛇女咬著自己的下唇,躊躇了片刻,尾巴才慢慢、慢慢地離開了花滿樓,雙手也慢慢地撤開。

  她好似打算找一個陰暗的角落,把自己的身子盤起來,可是她背上的傷是如此的嚴重,以至於她簡直都要直不起腰背來,身子晃了兩晃,控制不住的就要倒地。

  花滿樓雖是個瞎子,武功卻比絕大多數的正常人都要好,而他的反應,也比絕大多數的江湖人要更快。

  他絕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無動於衷,也絕不可能就這樣等著她摔在地上。

  所以他立刻就動了,在蛇女摔在地上之前攬住了她纖細如柳枝一般的腰身,他十分體貼,絕沒有碰到她的傷口,可她還是因為過大的動作牽動了傷口,痛苦得抽泣起來。

  花滿樓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道:「別動。」

  說著,他的手上忽然一使勁,輕輕松松將這條蛇女抱了起來,蛇女條件反射一樣的緊緊抱住了他,尾巴又開心地纏上來,蹭了蹭花滿樓的腿。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有點想笑。

  蛇是一種令絕大多數人都害怕和厭惡的生物,但誰又能知道,蛇所化作的精怪,竟一點兒也不可怕,反倒是有一點可愛呢?

  花滿樓啞聲道:「得罪了。」

  他抱著這條可愛的蛇女到了床榻邊緣,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下,蛇女的背上有傷,所以只能趴在榻上。

  最近陸小鳳不會來造訪,花滿樓也懶得每天收拾客房,換上全新而柔軟的褥子和被子,所以客房裡不適宜住人,而且這蛇女實在是傷得很重,能跑進百花樓,似乎已讓她的力氣都用完了,再多連一步都走不了,花滿樓抱著她,也不想多浪費時間。

  所以他就把蛇女送上了他的床榻,大不了,安頓完她之後,他可以把自己的臥房讓出來,去客房裡睡覺便是了。

  蛇女安靜地伏著,鼻子嗅了嗅,這溫暖的床榻之上,有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寧得想要睡去。

  花滿樓將她輕輕地放下,道:「我去去就回。」

  說著,轉身就要走。

  她漆黑而閃著五色碎光的蛇尾,卻有些戀戀不舍似得纏上了他的小腿,討好似得蹭了蹭,不像是一條冰冷而滑膩的蛇,倒像是什麼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

  花滿樓停住步伐,有些無奈地道:「姑娘……」

  蛇女抽泣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還伸手將他的被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被子裡嗅了嗅,嗚嗚咽咽地吸氣。

  花滿樓:「……」

  花滿樓雖然看不見,但他的嗅覺與聽覺都很靈敏。

  蛇女的尾巴依依不舍的離開他的聲音,她縮在榻上的聲音,還有她好似病態、好似有點神經質一樣的抓著他的被褥呼吸的聲音,他都是能聽得見的。

  甚至,如果他看得見的話,或許還感受不到這麼多的細節。

  一個如此纖細、如此單薄的女孩子,她的脊背是如此的光潔,她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軟,這樣一個女孩子,抱著你的被褥好似抱著一根救命稻草,對你身上的味道如此沉迷……任何一個男人的心,都絕不可能和一塊石頭一樣毫無波動的。

  就連西門吹雪的心都不是石頭,花滿樓的心又怎麼會是石頭呢?

  他忽然側過了頭去,嘩啦一聲,打開了自己的紙扇,他一只手背後,一只手用這折扇為自己扇扇風,非常果斷的轉身就踏出了房間,在後腳踏出房間的那個瞬間,他又聽見了蛇女的尾巴在地上爬行的聲音,她像是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動物一樣,人雖然在榻上,尾巴卻在屋子裡探來探去。

  人類的確很難想像這是一副怎麼樣的場景的,此時此刻,就連花滿樓的心裡都有一些的好奇,想要看看這蛇女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普普通通的秋雨之夜,也好似因為這一場奇異的邂逅而變得並不普通了。

  花滿樓的心裡雖然多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亂糟糟的同情與憐惜,但是他的動作卻是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整個百花樓的構造,都已牢牢地記在了他的心裡,從臥房出來,直走十五步,左拐再走三步,再右拐,穿過一道門,進了一小間兒,直走八步,去摸那個紅木質的櫃子的第三層,拉開抽屜,去摸一個小小的瓷瓶,重約二兩十八錢。

  這就是花滿樓獨門秘制的金瘡藥百花膏了。

  作為一個瞎子,他未免也太驚才絕艷了些。

  ……不,即使是和沒有殘疾的普通人相比,他也已遠超於常人了。

  這百花膏取得乃是花中精華,春夏秋冬時令花朵的花蕊各十二錢、再配花瓣煎水之後產生的花露、薊草、茜草、大青葉干葉各十二錢一起熬制,足足熬制四十八個時辰,收至膏狀,這才能得這樣一小瓶百花膏,要算起來,實在是費心費力,價值千金。

  這樣的藥,竟拿出來救一個陌生的妖怪,甚至都不是人。

  但花滿樓卻會覺得,藥本就是用來救人的,假使見死不救,這藥就算再名貴,又有什麼用呢。

  他將瓷瓶收入懷中,又去打了一盆熱水,拿了一塊嶄新柔軟的毛巾,以及干淨的繃帶,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臥房。

  他的臥房之內,蛇女安安靜靜地伏在他的床榻之上,乖巧得要命,連呼吸都是那麼的輕,好似花滿樓不讓她動的話,她連動一動都不敢的。

  感覺上實在是很可憐。

  花滿樓抬步踏入了臥房,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蛇女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被褥,去嗅上頭那種溫暖的淡淡花香,一見他回來了,她病態而艷麗動人的臉上便又泛起了紅暈,順著她蒼白的臉向下,一直蔓延到如天鵝般纖長的頸子上。

  她的蛇尾巴晃了晃,又顫顫巍巍、試探性得碰了碰花滿樓的小腿。

  花滿樓側了側頭,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抬步向前,將那盛滿熱水的銅盆放在了床榻邊的木架子上,自己輕輕地坐在了床榻的邊緣。

  蛇女痴痴地看著他,掙扎著要直起身來去抱花滿樓。

  他是熱的,好溫暖,她好喜歡。

  蛇女又不是人,哪裡會有人類女子心裡所想的那些彎彎繞繞,她喜歡花滿樓身上的味道,喜歡花滿樓身上的溫度,就立刻要上去抱住他,用尾巴死死地把他纏起來,再也不放開了。

  蛇女受傷,又怎麼會有人替她包扎呢?她自己也沒有這個意識,只是想要抱著自己喜歡的東西,盤起來美美的睡一覺。

  而對於人類男子來說,這位蛇美人的行為,就只能用熱情大膽這個詞來形容了。

  一位熱情大膽的蛇美人,擁有一張絕艷的面容,只要膽子足夠大,能忽略她金色的異瞳與漆黑、布滿鱗片的大蛇尾巴,就一定能讓她乖乖的聽話,將她乖乖地勾在榻上,隨便做點什麼都可以。

  花滿樓的膽子是足夠大的,但他是個君子,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花滿樓又無奈地嘆起氣來,用扇柄壓住了蛇美人要從榻上起來的動作。

  他的動作看起來是舉重若輕的,只輕輕地抵在了蛇美人優美的肩,她就有些動彈不得了。

  蛇美人瞪大了雙眼,長長的睫毛不住的輕顫著,好似不明白花滿樓為什麼不讓她抱。

  她猩紅的小舌忽然從嘴裡探出了一點點,發出了嘶嘶的聲音。

  這是人的舌頭,而不是蛇的舌頭,但是即使化了形,吐信子的本能卻還是非常的強烈。

  她道:「你……」

  花滿樓的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蛇美人不要說話。

  蛇美人乖乖地伏在榻上,花滿樓的扇墜碰到了她光潔的皮膚,那是一塊上好的佛手翡翠,帶著玉石所特有的冷,碰到她之後,她有點痛苦地縮了一下,卻默不作聲,安安靜靜。

  花滿樓卻已意識到了,他立刻收了扇子,溫聲道:「抱歉。」

  蛇美人的手就拉了拉他的衣服角,好似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樣。

  花滿樓側了側頭,面向著她,只道:「你背上流了很多血,你若信得過我,我先替你清理傷口,再替你上藥包扎,可好?」

  蛇美人看著他,不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花滿樓也准確的接收到了這信號,他微微點了點頭,道:「得罪了。」

  說著,他便伸出了自己的手。

  毛巾被熱水浸濕,又被花滿樓修長、有力的手上下一擰,將多余的水擠干淨,他的手骨節分明,有一種穩定的力量感,做起這種下人做的活計來,也一絲不苟,別有一番美感。

  蛇女金色的眼睛有些怔怔地盯著他的手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花滿樓看不見蛇女的表情,他只是微微低下了頭,寬慰她道:「傷口猙獰,會有些痛,姑娘若實在痛得話……」

  蛇美人怯生生地道:「可以咬你麼?」

  花滿樓為了把毛巾弄濕,把兩個胳膊上的衣袖稍微挽起了一點,露出肌肉緊實的的小臂來,蛇美人就看著他的手臂,發出了如此疑問。

  花滿樓:「……」

  花滿樓道:「姑娘的牙是毒牙麼?」

  蛇美人道:「不……不是的。」

  花滿樓溫聲道:「那可以,請自便。」

  說著,他就俯了下去,用干淨的毛巾,替這可愛可憐的蛇美人收拾起了背上的那猙獰傷口。

  如今,夜已深了。

  如今深重的夜晚,花滿樓早該入睡了,可是此時此刻,他卻仍在這裡忙活著,只為了一個陌生的蛇美人,換了別人,或許這種幫助裡還帶著一點見色起意的性質,但是花滿樓卻不是的,他甚至不知道蛇女的模樣。

  他如此受累,只為了這蛇女,這蛇女卻恩將仇報,問能不能咬他,花滿樓的回答竟然是「可以,請自便」。

  這個人心腸好到簡直不像人!

  但他卻也不是一個為了別人自己去死的人,所以他絕不會非常魯莽的做出什麼決定來。

  他早已感覺到,這蛇女沒有敵意,對他像是對待一個大號的熱乎乎湯婆子一樣,不會威脅到他的性命。

  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低下頭去,一絲不苟的幫蛇女處理傷口,他先是用毛巾沾著水,去把傷口周圍流的血給一點點擦拭掉,好讓傷口暴露出來,這傷口的確很長、很可怕,可怕到好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劈開似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還有一些污漬、樹葉、土塊什麼的,她一定在地上被重重地拖過。

  處理傷口,又怎麼能不疼呢?

  花滿樓雖然很憐惜這一位蛇美人,卻也知道,此時此刻,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替她處理好這傷。

  沾著水的干淨毛巾,撫上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蛇女倒吸了一口冷氣,痛得瑟瑟發抖,她嗷嗚一口,咬住了花滿樓的被子,開始撕扯花滿樓的被子,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被欺負得慘兮兮的小可憐一樣。

  她的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冷汗,又無助、又可憐的硬捱著這一切。

  花滿樓嘆了一口氣。

  他低聲道:「不是說要咬我的胳膊麼?」

  花滿樓的聲音又低、又溫柔,卻帶著一種令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誘惑力,像是電流,打透了蛇女的脊柱骨,讓她一下子失了力氣,軟到了褥子上。

  蛇女伸手摸了摸花滿樓露出的一截小臂,小聲道:「你的小臂真好看,舍不得咬。」

  她的手就好似冰涼的絲綢流淌而過。

  而她的話卻又這麼直白,直白的讓花滿樓都微微一怔。

  花滿樓二十多歲,青年才俊,又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總不可能一個女人都沒接觸過,但他所見過的女人,都十分的得體有禮,哪裡會上來就問能不能咬你,伸手就摸一摸男人的小臂呢?

  動物之間,沒有人類之間那種遮遮掩掩的虛禮,它們想要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去說什麼。

  遇到這樣一只蛇女,花滿樓又能有什麼法子呢?

  他側了側頭,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轉移話題道:「你痛不痛?」

  蛇美人抽泣著說:「痛——我要痛死了——」

  她真的是很直接的去表達自己的感受。

  花滿樓的心很軟,最聽不得旁人如此痛苦、如此可憐的聲音,可他偏偏卻又不能停下手上的動作。

  他只好道:「說點什麼吧,我聽說,人若是聊起天來,注意力就會被分散一些。」

  蛇美人沒有說話,只是那一條蛇尾巴又悄悄地探到了床榻的下面,從花滿樓的衣服下擺纏進去,纏住了他的小腿,輕輕地蹭了蹭。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溫聲道:「在下花滿樓。」

  蛇美人好歹心智健全,還是能聽出言下之意就是問她的名字的。

  她抽泣著,小聲地道:「我叫枝玉池。」

  玉池。

  一個很美好的名字。

  花滿樓微微頷首,只道:「玉池姑娘。」

  蛇美人玉池的鼻尖又動了動,她輕輕地嗅了嗅,忍不住道:「你身上……你身上怎麼會這樣好聞,你是不是得道的花妖?」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他道:「花滿樓肉體凡胎,不過一個凡人。」

  玉池的思緒就好似已飄遠了,她有些痴痴地望著花滿樓,花滿樓垂下頭,正在一絲不苟的為她處理傷口,背上那猙獰的傷口尖銳的刺痛著,蔓延至她整個背部,以至於叫她整個背都痛得動彈不得。

  這俊朗公子修長而穩定的手,甚至可以輕易地扼住她的咽喉。

  玉池冷不丁地問道:「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殺了燉蛇湯?」

  花滿樓:「……」

  花滿樓失笑:「難道我看起來竟是那樣的可怕?」

  玉池道:「可是人都喜歡燉蛇湯,還喜歡取蛇膽。」

  蛇美人有點委屈。

  花滿樓心中一動。

  或許她就是在躲避捕蛇人,才會受了這麼重的傷,才會逃進百花樓之中。

  他溫聲寬慰她道:「莫怕,我不會傷害你。」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之間點到了玉池的脊骨,玉池身子一下失了力氣,癱在榻上簡直連動都動不得,可是她的脊背雖然無力,尾巴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輕輕柔柔地勾在花滿樓的腿上,還收緊了幾分。

  花滿樓干干淨淨、清清白白,絕沒有一點不該想的,絕沒有做一件不該做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微微垂了垂頭,問道:「怎麼了?」

  玉池那雙金色的瞳孔也看起來有些茫然了。

  她忽然道:「花滿樓,你……你真好……」

  她的語氣甚至都已變了調子,變得有些甜膩膩的。

  蛇這一種生物,即使是在殺人,蛇身也看起來像是在纏與眷,所以蛇女或許天生就是一種會誘惑的人的妖怪。

  這世上絕沒有一個女人,能發出這樣動聽的聲音來,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有一條這樣的蛇尾巴,把他纏得死死的、緊緊的,簡直是一刻都不想要放開。

  ……她在直勾勾地表達自己的喜歡。

  花滿樓哪裡見過這樣熱情大膽的女孩子?

  他的手指微微地蜷了蜷,手上的動作也輕輕地顫了顫,蛇女又發出一聲帶著抽泣的、壓抑的痛呼,嘴中委委屈屈地道:「花、花少爺,求你……」

  花滿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身上滿是雨水與泥土的味道,狼狽得很。

  花滿樓啞聲道:「抱歉,我動作會輕些的。」

  玉池咬著牙,輕輕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攥住了花滿樓的被子,把自己整個臉都埋進去了,有點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那一股溫暖而安寧的味道。

  花滿樓很清楚的知道她在干嘛。

  雨夜,一個陌生的蛇女如此可憐兮兮,被你抱到了你的床榻之上,她安靜地窩著,像是一只被拋棄的流浪狗,只要有一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她就可以讓你為所欲為。

  雖然花滿樓是在盡心盡力地為她處理傷口,但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想法,他在想,是不是他做什麼,她都能接受,甚至連掙扎都不會掙扎一下?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陸小鳳所說的一句話。

  陸小鳳說:「男人這種生物,好似天生就是一種破壞性很強的生物,看到漂亮的女人,總會想上去將她們攪亂的。」

  但他頓了頓,懶洋洋地喝了一口酒,又說:「但是像花滿樓你這樣的男人,卻很難讓人想像你會如何愛上一個女人的。」

  花滿樓微笑著聽自己的損友大放厥詞,他輕搖紙扇,只微笑道:「哦?難道在你陸小鳳看來,我竟是一個沒有心的人麼?」

  陸小鳳搖頭晃腦,幽幽地道:「因為我實在沒法想像,你是如何對一個女人產生欲念的。」

  欲念,這是一個很壞的詞,這個詞,它好似總是同破壞、同野心、同放浪形骸所聯系在一起的詞。

  而很可惜的是,花滿樓是一個和這些關詞完全找不到關聯的人。

  陸小鳳只道:「愛上一個女人,就一定會產生將這個女人據為己有的欲念,我實在是很難想像,花滿樓你會嫉妒、會痛苦。」

  花滿樓只是微笑著搖著扇子,說了一句話:「陸小鳳,你錯了,只要是人,就絕不可能全然沒有任何痛苦。」

  ——只要是人,就絕避免不了要痛苦,要產生負面的情緒。

  花滿樓現在就已感到了痛苦。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麼會產生那種想法,那是一種完全不受控制的,從腦子裡自動蹦出來的危險想法,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他的手甚至都已僵在了當場,埋在被子裡的蛇女玉池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花滿樓穩了穩心神,道:「抱歉,傷口很快就處理好了,百花膏藥性很溫和,不會很痛的。」

  蛇女咬著嘴唇,輕輕地道:「嗯。」

  然後,她就又安安靜靜地任由花滿樓擺弄了。

  花滿樓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

  蛇女知不知道,他剛剛居然有一瞬間,產生了那樣的想法呢?

  蛇女知不知道,這凡間的濁物,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乃是這世上最幽暗、最可怕的東西呢?

  ……她一定不知道的,所以在此時此刻,她才這樣的乖巧,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放松的,絲毫不覺得花滿樓會做出什麼不應該做的事情。

  ……雖然他的確不會。

  花滿樓不再說話,他斂下心神,在蛇女背上的傷口之上,塗抹上一層厚厚地百花膏,百花膏雖然藥性溫和,但畢竟是藥、又畢竟上在這樣可怖的傷口之上,蛇女就抱著他的被子,壓抑地抽泣著,像是一只小可憐一樣。

  花滿樓上藥的動作已輕得不能再輕,可她還是痛苦。

  花滿樓沒有去問她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因為他從來都不肯去問這些事情的,來者皆是客,若是客人想要告訴他,他遲早會知道的,而客人要是不願意告訴他,他問出來,也是徒增尷尬。

  他一向都是不願讓他人為難的。

  黑暗的室內就沉默下來,但這種沉默卻不是冰冷的,而是充滿溫情的。黑暗之中,只有蛇女玉池的金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玉池的額頭因痛苦而沁出的那一層冷汗都已被風干,久到玉池痛苦的呼吸都已變得氣若游絲時,花滿樓的雙手靈巧的在玉池的背上用繃帶打了一個小蝴蝶活結。

  終於結束了。

  花滿樓長舒了一口氣,道:「玉池姑娘,傷口處理成這樣就可以了。」

  玉池氣若游絲,簡直沒有力氣與花滿樓說話。

  花滿樓便道:「姑娘今日,可留在此處休息,這傷口最好三日換一次藥,這幾日你可安心在此處休息。」

  他的百花樓從不拒絕客人。

  只要她願意,一天、一個月,甚至一年,她都可以待在百花樓裡修養。

  花滿樓正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

  玉池還是沒有說話,花滿樓可以聽到她的呼吸,又輕又抖,這一場痛苦的折磨,她能硬捱下來,實在是不容易。

  他的心裡也充滿了憐惜。

  他柔聲道:「休息吧,玉池姑娘,天色已晚。」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轉身准備離去了。

  正在這時,玉池卻忽然動了。

  不,或許應該說,是她的尾巴動了。

  她的尾巴忽然急急忙忙地纏在了花滿樓的身上,緊緊地纏著,好似一個熱情的女孩子在擁抱著她的情人。

  玉池也急急忙忙地從榻上撐起身子來,她的動作實在是太急,以至於扯到了自己的傷口,發出了「嘶」的一聲,花滿樓猛地回頭,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玉池卻已開口了。

  她急急忙忙、委委屈屈地說:「你要去哪裡?這是你的榻,你……你哪裡都不許去,不許走、你不許走。」


第117章

  這是一個又急切、又委屈的女孩子。她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委屈巴巴、可憐兮兮卻又動聽得要命的聲音對這人世間的男人來說,有什麼誘惑力。

  她窩在這個男人的床榻之上,鼻腔與身體之上都被他身上那種溫暖而干燥的清香所包裹,可她還不滿足,她一點兒也不滿意,她又急切、又熱烈地伸手去拉花滿樓的手,去摟花滿樓的窄腰,熱情大膽得要命,好似一點兒也明白這樣的舉動會帶來什麼後果。

  其實在花滿樓這裡,她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帶來什麼後果的。

  但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總是會被各種耳提面命,要得體、要貞潔、要對男人保持警惕、絕不可做出什麼不要臉的事情……等等等等,在這些繁文縟節之下,人類女孩子幾乎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但蛇女玉池不是人類,她或許全然不懂。

  不……亦或者是,她懂,但是她覺得沒什麼不好的,有這樣一個俊朗如天上皎潔月光的男人陪著,當然也很好啦,為什麼不呢?

  這就是動物女郎與人類的不同。

  但花滿樓畢竟是個人類,還是一個君子,一個真正的君子。

  即使玉池再熱情,花滿樓也不是陸小鳳,如果是沒有認得小谷之前的陸小鳳有這一份艷遇,他都不用女孩子如此急切的去挽留他的,他自己就留下笑納了。

  ……說起來,玉兔小谷與陸小鳳之間,最開始也的確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深入的接觸的。

  但再重復一遍,花滿樓不是陸小鳳。

  他是自持的君子,絕無可能順水推舟。

  可他的腳竟像是被鐵水鑄在地上的一樣,絲毫動彈不得。

  花滿樓背對著床榻站著,距離床榻只有兩步的距離。

  一條漆黑的蛇尾從床榻之上探下來,那是一條非常大的蛇尾,這麼大的蛇尾巴……起碼也是一條可以纏死人的巨蟒了,但這條蛇尾之上,卻沒有蟒所特有的那種花紋。

  這是一條純黑色的蛇尾,光滑的鱗片均勻的覆蓋在流暢的線條之上,在月光的照映之下,只稍微動一動,那種漆黑色之上卻已變化出了數種碎光,美麗得好似一個夢,一個幻夢一樣。

  這幻夢在地上靈活的游走,底部與地板接觸,發出一種令人只覺得毛骨悚然的聲音。它已經相當的輕車熟路,輕輕地探入花滿樓的下擺之中,順著他肌肉緊實的小腿慢慢纏繞了上去,還像是一只小動物一樣的蹭了蹭,親昵又可憐的求他不要走。

  花滿樓立在原地,難以邁開步子。

  其實,這條美女蛇傷得的確很重,她的蛇尾雖然體型像是蟒,卻並沒有蟒的那種可怕的力量,能把一個成年人在數秒之內纏繞絞死。

  而花滿樓……他雖然是個謙謙君子,但他的武功的確很出眾,在這人才背出的江湖之上,也屬超一流的高手級別,這樣一條蛇尾,很難制住他的行動。

  他只要鐵了心想要走,誰又能攔得住他呢?

  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他並不是鐵了心的。

  花滿樓是一個很心軟的男人,他很容易去同情他人,也並不喜歡拒絕別人的請求,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就一定會去做。

  他做不到直接掙脫蛇女玉池,自己頭也不回的就走。

  他只好嘆氣。

  花滿樓道:「玉池姑娘,你該休息了。」

  蛇女玉池無辜地道:「可是……可是我冷……」

  花滿樓也知道她冷,他剛剛替她處理了好一會兒的傷口,期間不可避免的會觸碰到她的肌膚,她的脊背都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整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卻強忍著疼痛把脊背暴露在花滿樓的面前,乖乖巧巧地任他擺弄。

  花滿樓道:「我記得樓裡有湯婆子,我去找幾個給你。」

  蛇女玉池微微地沉默了一下,有點委屈地抽泣起來。

  ……她真的很愛哭。

  到底是什麼樣的蛇女,會一直不停哭唧唧的啊,花滿樓有點無奈,又覺得她實在是可愛率性得很。

  他心下一軟,又轉過身來,柔聲道:「玉池姑娘,莫哭,湯婆子也很好的。」

  玉池委屈且直白地道:「可我想要你……」

  花滿樓:「……」

  花滿樓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當然說不出話來,畢竟這是一句非常有歧義的話,他很盡量地在避免自己朝那種歧義的方向去想,但這很顯然並不容易做到。

  花滿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處起伏著。

  他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好似在看著伏在榻上的玉池一樣,玉池的皮膚蒼白如紙,她的身形也單薄如紙,但她漆黑色的長發與順著她的纖腰延伸出去的閃著碎光的尾巴,卻讓這種蒼白展現出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麗來。

  她是很美很美的,只要你膽子夠大。

  花滿樓的膽子是夠大,可是他的眼睛看不見,即使他此時此刻垂下頭去,雙眼望著玉池的方向,但他什麼都看不到,玉池就是再美,也絕無可能牽動花滿樓的心。

  玉池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眼角也耷拉了下去,像一只可憐的小狗在沮喪。

  但她的雙眼隨即又亮了起來,金色的光芒在黑夜之中璨璨。

  她忽然道:「我可以……我可以做你喜歡的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走……」

  她語無倫次地這樣說著,好似第一次去誘惑男人。

  但她很上道。

  或者說,她的尾巴很上道。

  她的尾巴本來就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此刻為了急切的留下花滿樓,玉池開始根據她的本能來辦事,尾巴順著往上,一直要纏上他的腰,一圈一圈,纏的不是很緊,透露出一種小女孩不想讓喜歡的大哥哥走的時候會出現的那種撒嬌勁兒……

  花滿樓自然不可能毫無反應,他有些徒勞地伸了一下手,好似要制止玉池的行動,可是他的手卻遲疑了一瞬,因為他忽然想到,這尾巴對於蛇女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是人類女孩子的腳麼?是人類女孩子的腿麼?

  ……結果就是他簡直一動不敢動了。

  就在這遲疑之間,蛇女玉池的尾巴尖尖充滿討好的去纏他的……了。

  花滿樓渾身一怔,嚇了一跳,立刻厲聲道:「玉池姑娘!松開!」

  玉池也嚇了一跳。

  她金色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來眨去,昂起了頭,漆黑的長發自她的側臉之上滑落,露出一張如糜艷花朵般的臉,美麗的令人窒息。

  她的臉上滿是病態的紅暈,眯著眼,水霧蒙蒙地看著花滿樓,若是花滿樓此時此刻能看得見她的話,他一定不會用那麼嚴厲的語氣去和她講話的。

  有一些美人,對她的容貌會抱有一種自信、一種傲氣,這種傲氣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一旦她們真的放下身段去勾引哪一個男人的事情,她們很難忍受被拒絕,因為被拒絕就好似是自己的美貌被否定了一樣。

  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不太聰明的錯覺,因為即使是光明漢宮的美人昭君,該出塞時還是要出塞,即使是艷絕大唐的美人楊玉環,命絕於馬嵬坡之時,還是沒有任何人會救她。

  絕世的美貌是有用的,卻也不是萬能的,附著在歌頌美貌的詩詞之上價值是遠超於美貌本身的。

  百年之前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兒,就是因為她沒有看清這一點而破了心房,因此才被那妖魔趁虛而入、取了性命的。

  玉池是另外一種美人,她美雖美,這輩子卻因為這美貌受到了很多的磨難。

  她顯得有點聽話,花滿樓這麼凶得叫她停手,她就停手,纖細的尾巴尖尖戀戀不舍,可是纏在花滿樓腰上的尾巴卻仍然不肯松下來一點點。

  又是一道驚雷劈過,瞬間的白晝讓玉池看清了花滿樓的神情。

  那的確是一種很難在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的神情,他的眼睛竟然也瞪大了,表情竟有點無措,那雙毫無焦距地眼睛裡似乎也有一點點濕潤,眼角處有一點紅,好似被什麼東西無情地欺負了一樣,下一秒,他松了一口氣,好看的眉毛也皺了起來。

  他張了張嘴,好似要說什麼,聲音卻被卡在喉嚨裡,實在是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認知的極限了。

  他只能徒勞地說:「玉池姑娘,你……你……!」

  然後啪得一聲打開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柄折扇,用力地給自己扇了兩下風,他的耳根子都已紅透了,連手指都微微地蜷縮著,只有呼吸還控制地很好,保持著一種若無其事的遮掩。

  玉池覺得自己惹花滿樓生氣了。

  她無辜地問:「你生氣了麼?花滿樓。」

  花滿樓:「……」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啞著聲音低低道:「沒有……你快休息吧,好不好?」

  玉池卻笑了。

  她帶著一點點微妙地笑意,道:「我知道,你沒有生氣,因為我覺得你很開心,你也覺得很快樂,是不是?」

  花滿樓簡直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

  他有些無奈,又覺得實在很耗費精力,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嘆著氣道:「玉池姑娘,你無需如此。」

  無需去討好他的。

  玉池無辜地道:「我只是希望你快樂……」

  她的聲音又干淨、又無辜,好似一個在山林之中與世隔絕,從沒有見識過凡間風情的避世妖怪一樣,花滿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些無奈的神色來。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好似不明白怎麼同玉池講清楚這件事,他什麼都不需要,不需要玉池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一直安心的待在這裡,安心的受到他的庇護的。

  他實在是有一些……心疼這女孩。

  但若他看得見,若他能看得見玉池此時此刻的那種神情,他就不會這麼想了。

  蛇的報恩?並不存在的,蛇女金色的豎瞳緊緊地盯著花滿樓,透露出幾分痴意來,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有一種格外病態的美感,她明明在用那樣純潔而無辜的語氣在博取同情,可是她的表情卻如此的邪惡、如此的充滿一種放浪的風情……這實在是很割裂。

  她就是喜歡花滿樓,喜歡他暖烘烘的身體,喜歡他身上那一種溫暖而令人感到安寧的味道。

  蛇女喜歡誰,就要得到誰,如果這個人不願意,那就使出百般的手段去勾他。

  玉池,的確是一個好名字。

  玉池,就是林間殺人的沼澤,或許看上去很平靜、看上去很美,但只要一腳踏進來,就會被這玉池慢慢地抓住,慢慢地拖下去,再也不放開。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似乎也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憐惜:「玉池姑娘,你可以一直待在百花樓,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花滿樓絕不會趕你,所以……」

  所以你不需要這樣子來討好我。

  這後面的半句話,他卻已說不出來了。

  玉池沉默了一下,又歪了歪腦袋,才想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拒絕她,說他不想要這些東西。

  蛇女委屈地伸手,拽了拽花滿樓的袖子,像個普通的小姑娘一樣,咬著牙不肯說話。

  花滿樓側了側頭,把臉轉到了她的方向,溫聲道:「冷麼?若是實在冷,也可燒個炭盆。」

  蛇女道:「不要!」

  花滿樓「嗯?」了一聲。

  蛇女忽然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她的動作實在很快,又有點虎,這一下,一下子又扯到了她貫穿脊背的傷,她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抽泣著痛苦的呼吸,單薄的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簌簌的。

  花滿樓忙扶住了她,道:「你怎麼樣?傷口痛不痛?」

  玉池卻什麼都不管不顧,也不管自己背上的傷,可憐兮兮地抽泣道:「花少爺,你不要走,我好冷……我真的好冷,你、你不要著急,我很快就可以變回全人形的,在此之前,我可以用別的法子讓你高興的……」

  說著,她漆黑的尾巴尖尖又蠢蠢欲動了起來。

  花滿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的動作非常之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尾巴尖尖,蛇類冰冷的鱗片觸碰到了他溫暖的掌心裡,蛇女忽然尖叫一聲,整個人都軟倒了。

  花滿樓一驚,手立刻松開,忙道:「玉池姑娘,你怎麼樣?」

  玉池滿臉都是紅暈,金色的大眼睛裡幾乎都要流下淚來,她咬著下唇,抽抽搭搭地伸出蒼白纖細的手,勾了勾花滿樓的手,祈求他道:「不要這麼著急好不好,我……我傷還沒好。」

  花滿樓:「……」

  花滿樓忽然驚覺,對於蛇類來說,尾巴尖尖或許是不能叫人碰的。

  他干澀地道:「抱歉,我……」

  玉池抽泣著道:「不要道歉、不要道歉,別推開我……」

  她不顧自己背上的傷,又要上來抱住花滿樓,她這麼傷心、這麼難受,又這麼冷……花滿樓所有的話語忽然都卡在了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條蛇女實在是太可憐、太委屈了。

  花滿樓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我不走。」

  蛇女驚喜地自他懷裡抬起頭來,忍不住問:「真的麼?」

  她的語氣又欣喜、又雀躍,好似一個小女孩拿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透露出一種嬌憨可愛來。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看來,他今天的確已走不了了。

  蛇女緊緊地抱著他,充滿纏眷地用側臉蹭了蹭他的胸膛。她的皮膚細膩而冰冷,像是最好的絲綢緞子一樣。

  她是個很怕冷的女孩子……或許蛇女都是如此,在尋找著一些溫暖的熱源,可是她同時卻也有點怕燙,她的側臉貼著花滿樓的心口的時候,便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好似被燙到一樣微微地移開了一點。

  花滿樓的心口的確是滾燙的,此時此刻,即使是花滿樓,也絕沒有辦法保持平靜地心緒,他坐在床榻的邊緣,好似一尊雕像一樣,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這的確是他的床榻沒錯,可是現在,花滿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該怎麼擺、腳該怎麼放。

  開心的玉池還緊緊地摟著花滿樓的窄腰不放手,花滿樓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又死活不肯趁人之危,一時之間,兩只手竟有些無措地垂在身邊,也不知此時此刻究竟該說些什麼才好。

  玉池有些困惑地道:「花滿樓,你為什麼不抱抱我呢?」

  花滿樓:「……」

  花滿樓嘆氣。

  他只道:「花滿樓不願趁人之危。」

  玉池把自己的頭擱在了花滿樓的肩膀之上,奇道:「我又不是人,你趁不趁人之危和我有什麼關系呢?」

  花滿樓:「……」

  花滿樓鎮定地改口:「花滿樓不願趁蛇之危。」

  玉池歪了歪頭,好似陷入了思考一樣。

  半晌,她才道:「我沒有危,我只是想讓你抱抱我。」

  說著,她的雙手委屈地攀上來,攀在了花滿樓的脊背之上,一根蒼白的纖纖手指碰到了花滿樓背上的黑發,然後就有點好奇的纏著他的頭發玩了起來。

  花滿樓:「……」

  花滿樓還能說什麼呢?花滿樓只能嘆氣。

  他道:「玉池,我今晚可以陪著你,只是你的尾巴……」

  他頓了頓,耳根子好似又有那麼一點紅意,才繼續道:「可是你的尾巴不可胡來。」

  玉池警惕地道:「胡來?胡來是什麼意思?我的尾巴沒有打翻你的花盆……吧?」

  花滿樓:「……」

  這是什麼雞同鴨講的現場啊!

  他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玉池實在是又動人、又可愛的小姑娘,只是一定要他解釋,他又實在是解釋不出口,一時之間,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能無奈地搖頭。

  花滿樓笑起來的時候,就顯得格外的俊朗好看。

  玉池窩在他的懷裡看著他,忽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你是說我的尾巴去纏……可是你不高興麼?我看得出來,你很高興,人類男子那個樣子,不就是高興的意思麼?」

  她好似有點困惑,來來回回的說著車轱轆話,尾巴尖一擺一擺的,很是靈動,又好像很想上來使壞一樣。

  花滿樓又噎住了。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雖然他看不見,但他的觸覺卻很靈敏,玉池的風情,即使他一點點也看不見,也足夠去領略了。而既然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又怎麼會連一點點都不心動呢?

  他有些無奈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才道:「玉池姑娘,不要這樣。」

  玉池眨了眨眼睛。

  她有點不情不願地道:「那好吧,你嫌棄我是蛇尾,但沒關系的,我養好了傷,就可以完全化形成人的模樣了,到時候……嘻嘻。」

  花滿樓:「……」

  嘻嘻?你在嘻嘻什麼啊嘻嘻!!

  他感覺自己一年份的氣都要在今天被嘆完了。

  蛇女也不說話了。

  這一小會兒的沉默,簡直就是花滿樓人生之中最難忍受的沉默了,他坐在自己的塌邊上,懷中卻有這樣一個柔軟又熱情的美人,他的手沒地方放,腳也沒地方放。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夜已深了,玉池姑娘,休息吧。」

  玉池就縮在他懷裡點了點頭。

  ……但她還不動。

  她閉上了眼睛,安安心心地窩在花滿樓的懷抱裡,好像今天就要保持這個撒嬌一樣的姿勢睡覺一樣,花滿樓微微一怔,又有些無奈似得搖搖頭。

  他已不去說什麼「玉池姑娘,不要這樣」了,因為這種話根本沒有用,或許玉池是真的不懂,或許玉池只是在裝,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她不想放開花滿樓的時候,她就絕對不要放開的。

  ……她是真的很怕冷。

  花滿樓又條件反射地想嘆氣,又生生忍住了這種無奈的衝動。

  說起來,這同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倒是很像……只可惜花滿樓深感慚愧,自己做不到那種全然的不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慢慢地上塌,安靜的躺下,黑暗之中,他感受到懷中冰冷的美人把頭枕在了他的胸膛上,雙手像是在抱什麼大玩具一樣的抱住了她,嘴中發出了嘶嘶聲……蛇類發出的嘶嘶聲倒是挺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花滿樓總覺得這有點像貓貓會發出的那種呼嚕呼嚕聲。

  他勾了勾嘴角,閉上了雙眼。他的手規矩得很,絕沒有碰一下玉池。

  玉池卻很不滿意的樣子。

  她悄悄地睜開眼睛,湊上來觀察花滿樓俊朗的面龐,花滿樓的眼睛閉起來,呼吸勻長,好似已睡熟了。

  金色異瞳的蛇女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猩紅的小舌又從嘴裡裡探出來擺了擺,就像是蛇吐信子一樣。

  一個俊朗的謙謙公子,安靜的睡著,妖異恐怖的蛇女正用她那雙璨璨的雙眼盯著他,時不時還吐吐信子。

  這場面,若是讓別人看見了,估計要嚇得兩股戰戰,在那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思想的支配之下,只怕立刻就要大喊一聲「妖怪殺人啦!妖怪殺人啦!」

  花滿樓的五感很敏銳的,一陣風吹過,他甚至能數清楚有多少片花瓣落在了地上,蛇女睜眼湊上來的動作雖然是靜悄悄的,但畢竟離花滿樓太近……這樣的距離之下,花滿樓若是完全感覺不到,那怎麼可能呢?

  但花滿樓還是完全沒有動。

  然後他就感覺到玉池用腦袋拱了拱他,用伸手抓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再安安心心地窩回了他的胸膛上,尾巴尖尖一擺一擺的,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花滿樓:「……」

  花滿樓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地翹了起來。

  他的手心也好似發著燙,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這麼詭異,這麼奇怪……即使是說給見多識廣的陸小鳳聽,他估計也會發出一聲一聲的驚嘆吧。

  但花滿樓卻並不排斥,他不僅不排斥,他的心竟然也一樣熱熱的,這條冰冷的蛇女窩在他懷裡的時候,就好似他小時候養的那只嬌嬌狸奴一樣。

  ……當然了,蛇女和狸奴還是有一些區別的,他小時候對毛茸茸的狸奴愛不釋手,狸奴在他懷裡睡夠了要跑,他還抱緊人家不讓跑,果不其然就換來了暴躁狸奴的毆打。

  花滿樓又忍不住笑了笑,他的手忽然不自覺的緊了緊,將這位怕冷的蛇女摟緊了一些,這才放任自己的思緒消散下去,進入了睡眠之中。

  秋雨還在淅淅瀝瀝得下著,人人都說,聽著雨聲,其實人的睡眠會更好,而花滿樓對此深以為然。

  他當然是好眠的,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撒在花滿樓的臉上的時候,他才幽幽地醒來。

  百花樓是臨街的,在太陽的第一縷溫暖陽光撒在這條街道上的時候,這條街就已蘇醒了,此時此刻,雨已停了,雨後的青草香、泥土味,和街上熱熱鬧鬧的嘈雜聲和早食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格外的生動。

  窗外有樹,樹上有鳥兒,這鳥兒或許是黃鸝,發出了一種十分婉轉、十分動人的叫聲。

  而他的懷裡有美人。

  這美人自然就是蛇女玉池了。

  花滿樓看不見,自然不可能知道這蛇女玉池究竟長了一張怎麼樣的臉,但她的皮膚如絲綢一般冰冷而嬌嫩,她的腰肢柔軟纖細如柳枝,她漆黑的長發如海藻般濃密,她的肩膀和脖頸所挺起的角度與姿態,也十分的優美。

  很多人都會有一種誤區,那就是「美」指的是容貌,但其實,美是一種復合的氣質集合,容貌、身段、姿態、氣場,所有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那就是美。

  所以,一個人的長相即使不是最佳,她卻也可以是美的,一個男人不是頂頂的英俊,他也一樣可以讓人為他心動。過分的在意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大了一點,嘴巴是不是薄了一點,其實都是沒有必要的。

  蛇女玉池也正是如此,即使花滿樓完全不知道她的模樣,但她所展現出的這些他所能感受到的東西,已足夠讓他產生了一種愉悅的感覺,這種愉悅,正是因為他在欣賞蛇女之美。

  此時此刻,花滿樓依然規規矩矩地躺在榻上,規規矩矩地穿著衣裳,連放在蛇女腰肢上的手也是規規矩矩的,昨天玉池是怎麼擺的,今天早上醒來也依然是怎麼樣,簡直連一寸都沒有挪開。

  坐懷不亂,這也足以證明,花滿樓究竟是一個多麼君子的男人。

  此時此刻,這位君子的腳動了動,然後立刻感覺到蛇女的尾巴多情的纏過來。

  花滿樓:「……」

  玉池未免有些太黏人了。

  她是真的很黏人,花滿樓一動,她就已經醒了,她醒來之後,只覺得渾身都暖烘烘的,舒適安寧得要命,然後她立刻就抬起頭來去看花滿樓。

  太陽已經升起,屋子裡的每一寸都已被照亮了。

  所以玉池可以細細的去觀察花滿樓。

  蛇的視覺與人類的視覺其實是很不一樣的,玉池在一年之前才剛剛化形成功,在此之前,她只是一條弱小可憐又無助的開了妖智的蛇蛇,眼前只能看到熱的東西,模模糊糊的一點輪廓,所以她一直以為整個世界就是長得模模糊糊的!

  所以能成功的化作人形之後,她的眼睛也能看到很多清晰的東西了,她東看看、西看看,簡直都要新鮮死了,躲在路邊看到一個人都要盯著狂看一通,以至於某地已傳出了一些金眼妖怪喜歡躲在草叢裡盯死人的謠言。

  不過她化形也已一年啦,該看的都已看得差不多了,現在一般已不會盯著人狂看一頓了。

  但花滿樓是個例外。

  因為花滿樓很好看。

  不,不是很好看,簡直就是人類極高質量男性,超好看的。

  他的五官單看一個地方,好似看不出什麼非常出彩的,可是這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說不出的俊朗來,他的鼻子很挺拔,下頜角很優越,卻沒有棱角分明到讓人覺得冷硬的地步。

  他的下巴之上,因為隔了夜沒有去剃,而冒出一點點青色的胡茬,這卻也正說明,他的的確確已是一個相當成熟的男人了。

  玉池:盯.jpg

  花滿樓:「……」

  花滿樓當然已經醒了,他這種級別的高手,若是對這種直勾勾的眼神沒有一點感覺的話,那真的侮辱了「高手」二字。

  花滿樓無奈地撇了撇嘴,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那是一雙明亮而溫和的眼睛,這眼睛若是看哪個女人一眼,一定可以把姑娘的心都勾走,可惜他卻是個瞎子,絕不可能用多情的眼神去看誰。

  玉池仗著他看不見,繼續狂盯花滿樓。

  花滿樓繼續:「……」

  他忍不住笑了,躺在榻上動都沒有動,溫聲道:「玉池姑娘,難道花某的臉上沾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麼?」

  玉池眨了眨眼。

  她道:「難道你能看得見?」

  對瞎子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了,若換了別的瞎子,可能只是聽見這一句話,就已足夠讓他色變了。

  但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卻依然那麼輕松、那麼愜意,他搖了搖頭,道:「沒有,我看不見。」

  玉池奇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呢?」

  花滿樓笑了笑,道:「因為玉池姑娘實在已保持這個姿勢太久了,我若還感覺不到你的視線,那我不僅是個瞎子,還是個木頭人。」

  玉池的嘴角也忽然慢慢地翹起,她嚶嚀一聲,忽然又窩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蹭一蹭,甜絲絲地道:「你……你才不是木頭人呢,你身上好熱,好香,木頭人冷冰冰的,才沒有你好。」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玉池實在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孩子。

  花滿樓也不訓斥她胡說,也不裝作聽不見,而是順著她的話笑道:「如此,便當做是玉池姑娘對花某的誇贊了。」

  玉池就吃吃地笑了。

  然後她的肚子就咕嚕叫了一聲。

  花滿樓心下了然,正要邀請她一同用餐,卻聽玉池道:「我餓了,我要去覓食了,外頭的樹上有鳥。我去咬死幾只回來,也請你吃鳥啊。」

  花滿樓:「……」

  花滿樓趕緊制止她:「玉池姑娘若是想吃肉,隔壁鼎鮮記有鮮嫩的烤雞可以吃,我叫人送兩只來,你看夠不夠?」

  玉池又驚又喜:「你要請我吃東西麼?花滿樓?」

  花滿樓溫聲道:「你是百花樓的客人,花滿樓又怎麼能讓客人餓肚子呢?」

  玉池其實不太懂什麼主客之禮的,只是她聽花滿樓說得這麼在理,於是也似懂非懂、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在理。」

  花滿樓笑了笑,道:「那玉池姑娘稍等片刻。」

  說著,他就要坐起身來,翻身下榻。

  玉池立刻抱緊了他,急切地道:「你要去哪裡?」

  她的蛇尾巴本就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此時此刻,又一次用力纏緊他,好似一點兒也不想叫花滿樓離開似得。

  ……不,她簡直連一分一秒都不想讓花滿樓離開。

  花滿樓一怔,已明白了她的不舍。

  在那一瞬間,花滿樓想到了他小時候養的那只貓貓……雖然那只貓貓長大了以後很神氣、很愛毆打他,不過在小的時候,剛剛送進他的屋子裡的時候,那只小小的貓咪進入了陌生的環境,誰也不親,唯獨只喜歡窩在花滿樓的懷抱裡,黏人的要命,他一離開,貓咪就整日整日的叫,又凄慘、又可憐。

  花滿樓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了一只手,用一種輕之又輕的力度撫了撫她漆黑地長發,溫聲寬慰她道:「玉池姑娘,我只是去叫飯而已,絕不會走的。」

  玉池又吐了吐信子,好似在判斷他身上有沒有說謊的味道,遲疑了片刻之後,她戀戀不舍地松開了花滿樓的窄腰,尾巴也退了回來,把自己的尾巴盤成了一圈一圈,乖巧地道:「那我在這裡等你回來,你不許……你可不許走太久,我會冷的。」

  說完,就乖乎乎地趴下了。

  花滿樓噗嗤一聲就笑了。

  玉池不明所以,不懂他在笑什麼。

  笑過之後,花滿樓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玉池柔軟的發頂,溫聲道:「為什麼要躲在屋子裡呢?百花樓有三層,每一層都有很多我種的花花草草,玉池姑娘若是不嫌棄,就去替花某欣賞一二吧。」

  他頓了頓,又想到了玉池剛剛做出的一番要吃抓鳥吃的野性發言,適時的補充了一句:「不過還請別吃花,行不行?」

  玉池就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好,我不吃花的,花不好吃。」

  花滿樓又笑了笑,這才轉身出去了。

  百花樓的門口,已聚集了好幾個無業的閑漢,正在朝樓裡打量。

  不過,這些人卻也不是來找事的,這江湖上敢來找花滿樓茬的人其實也沒幾個,這些閑漢,都是替人跑腿為生,花滿樓這樣的貴公子,要吃什麼東西,自然是不用自己親自出門走上一趟的,只需出一些錢,請這些人為他打點一二就是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花滿樓便從百花樓裡出來,閑漢們迎了上去,便聽花滿樓要鼎鮮記的這樣那樣吃食,七七八八地說了不少,一閑漢笑道:「花公子今日是要宴請哪一位呢?是陸公子麼?」

  花滿樓脾氣好,沒有架子,從不覺得販夫走卒有什麼低人一等的,這些閑漢們也同他開得起玩笑。

  果然,花滿樓聞言,微微一笑,溫和道:「陸公子怕是短時間內都來不了了,今日宴請的……是一位新朋友。」

  那閑漢便笑道:「哦!那這位一定是一位器宇軒昂的英雄啦!」

  他之所以發出這種恭維,是因為花滿樓今天要的東西的確不少,燒雞燒鴨燒鵝,火方火腿鵝掌,各樣都點了,估計能放滿一大桌子呢。

  啥人啊,這麼能吃!一定是個膀大腰圓、如人熊一樣的壯漢叭!

  閑漢如此信心滿滿的想到。


第118章

  蛇女玉池當然不是壯漢,她纖細柔軟,尾巴在地面上爬來爬去的時候也歪歪扭扭的,腰肢跟著一起擺來擺去,好像春天的柳枝被風吹動時的那種風姿一樣。

  花滿樓之所以把那些燒雞燒鴨燒鵝統統都點一遍,是因為他不知道這蛇女玉池到底喜歡吃什麼……而且這蛇女的心智看上去還很單純,對人世間也沒什麼了解的,這些東西大概是從未吃過的,干脆一個個試過去,喜歡什麼之後再點什麼嘛。

  他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

  吃食很快就來,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花滿樓起初還擔心玉池在家裡晃來晃去會嚇到這些進來送東西的閑漢,但玉池或許是很膽小、很害怕陌生人,不聲不響的,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那些閑漢告辭之後,花滿樓起身尋人。

  他側過頭,用耳朵去細細地聽,他聽到蛇尾拖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朝這邊過來了,嘴角便勾起了一抹微笑,溫聲道:「玉池姑娘,你來了。」

  玉池一句話都沒說,她直接親親熱熱地撲過來了。

  熱情大膽的蛇女,每一個動作都似乎帶著勾引,她的蛇尾又纏在了花滿樓的腿上,尾巴尖尖一下一下的蕩過來蕩過去,好似很快活的樣子。

  她一下子就撲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嘴裡故意叫道:「啊,冷,要花滿樓抱抱才會好~」

  花滿樓:「……」

  這真的是只認識了一晚上的人會說出的撒嬌之語麼?玉池對他的依賴簡直是非常沒有由來的。

  可花滿樓又能怎麼辦?推開她麼?

  他嘆了口氣,順手摟住了她的腰。

  說是摟,其實不然,花滿樓只是用小臂撐住了她如柳枝般柔軟的腰肢,手握成拳,卻是連一點點都沒碰到她的肌膚的。

  經過昨天那一番推拉,他大概已明白了這位蛇女的行事風格,只是他暗自思量,只覺得這或許是蛇女久不至人間的原因。

  他絕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對這天真爛漫的蛇女,憐惜之情大過男女之間的愛慕,因此絕不願過界。

  可是……不管他的主觀意願上究竟願不願意過界,但因蛇女玉池這些熱情大膽的舉動,最起碼從客觀上來看,他們之間的這些舉動本就已很親密很親密了,親密到他爹看到都得立刻支棱起來准備辦喜宴的程度了……

  蛇女嬌嬌地道:「嗚嗚嗚,好暖和,我好喜歡~」

  花滿樓:「……」

  花滿樓還能怎麼樣呢,花滿樓只好任由她纏著、抱著,否則這愛哭的蛇女,又要委屈巴巴地哭唧唧了。

  他面不改色的用小臂撐著蛇女的腰肢,對她微笑道:「玉池姑娘,飯食已備好了,請隨我來。」

  玉池點了點頭。

  花滿樓平日裡宴請朋友,假使天氣不錯的話,一般都喜歡在三層的陽台上進行,但今日卻不行,玉池人身蛇尾,她本性是很好的,花滿樓並不害怕她,可保不齊路上的行人見了她之後,不會登時嚇得暉過去。

  所以,今日的飯食擺在室內。

  小廳之內,擺著一個八仙桌,桌上七七八八地美食擺了一桌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玉池實在是一個很會撒嬌的女孩子,她纏在花滿樓身上,一步都不願意自己走。

  好在她並不重的,纏在身上,也只是像柳枝纏在身上一樣,花滿樓面不改色地抱著她來到了小廳之內,盯著桌上的那些吃食看。

  花滿樓微笑道:「玉池姑娘,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也不知道有沒有你喜歡吃的東西。」

  玉池立刻:「嗷嗚——」

  下一秒,她抹抹嘴,道:「烤雞很好吃,謝謝你,花滿樓。」

  花滿樓:「……」

  花滿樓挑了挑眉,有些訝然道:「……已經吃了烤雞了?」

  玉池羞澀地道:「嗯,只是我沒注意,一下全吃掉了,對不起,我下次一定給你留一半,不過我吃東西很少的,一個月吃一次就好,不費錢的。」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他笑得十分愉悅,只覺得這位玉池姑娘未免也太有趣了一些……花滿樓是喜歡有趣的人的,而這位玉池姑娘的有趣,和陸小鳳那一種有趣,卻是截然不同的。

  他只道:「你放心,我這裡不缺吃的。」

  玉池嚶嚀一聲,無限纏眷地上來蹭了蹭他,她身材纖瘦,卻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烤雞,都不帶拆骨的,此時此刻,只覺得吃得飽飽的,蹭一蹭花滿樓的時候,花滿樓就感覺到她的小肚子也鼓起來一點點。

  花滿樓無奈地搖搖頭。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心裡卻又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疑問。

  玉池自己說,她一個月吃一次飯就好了,其實並不是很容易挨餓的,可是今天早上的時候,她的肚子卻咕嚕咕嚕得叫起來,那顯然是餓了很久之後才會出現的狀況……

  在今天之前,她已經超過一個多月都沒有吃過東西了?

  他的眉頭不經意之間皺了皺,張了張嘴,好似想要問一問她,再次之前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旁人不想說的東西,他一向是很少開口去問的。

  好在,玉池自己說了。

  玉池吃飽了飯,摸一摸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又開心、又快活,她心情很好,尾巴尖尖也一晃一晃的蹭著花滿樓的腳面,花滿樓穿著靴子,卻也感覺到自己的腳面之上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癢意,好似菟絲子一樣往裡面探。

  ……這就是五感太敏銳的副作用了。

  花滿樓縮了縮自己的腳,玉池的尾巴尖尖又鍥而不舍地蹭上來,完全舍不得他哪怕一點點的離開。

  花滿樓只能嘆氣,任她隨意了。

  蛇女玉池安寧滿足地窩在花滿樓的懷抱之中,感慨道:「花滿樓、花公子,你真好,和那些人類一點兒都不一樣……」

  花滿樓側了側頭,道:「那些人類?」

  玉池點了點頭,道:「是啊……他們真的好壞,設下埋伏抓我,要打我,還要殺了我取我的蛇膽。」

  玉池說著說著,自己又覺得委屈起來,嗚嗚咽咽的抽泣起來。伏在花滿樓的肩頭哭。

  花滿樓的臉上就浮現出一種深深地悲切。

  蛇女雖是妖,卻天真爛漫,並不害人,反倒是人類,嘴裡打著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名頭,肆無忌憚的去傷害蛇女……

  他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安撫似得撫了撫玉池的背,玉池身子一顫,又伸出蒼白光潔的雙臂來,攀住了花滿樓緊實而有力的脊背。

  花滿樓嘆道:「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蛇女卻恨恨地說:「絕過不去!那些人,我……等我好了,我一定要殺了他們!一個也不放過。」

  她的話說著說著,又發出了那種嘶嘶的響聲,這時候,玉池那種甜絲絲的撒嬌語氣已全然不見了,只剩下一種冰冷而仇恨的聲音。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是什麼人?他們又對你做了什麼樣的事情?」

  蛇女哽了一下,忽然又吸吸鼻子,小聲地抽泣了幾聲。

  這故事其實說來話長的。

  玉池當然不是京城人士,中原地帶,天氣沒有那麼的熱,植被沒有那麼的豐富,也沒有什麼瘴氣沼澤之地,不適宜蛇妖的生長。

  玉池是一條嶺南蛇。

  嶺南之地,一向是被當做蠻荒之地對待的,那裡日頭奇毒無比,又有瘴氣叢生,有中原人去過一趟嶺南後,還著書書寫嶺南的風土人情,說那裡的人口中都有炎毒,可口唾傷人,唾在樹上可使樹枯萎死亡,唾在鳥身上可以直接讓鳥咕咕墜地,十分可怕。

  ……當然了,不管是不是南蠻人,這種事情都是做不到的,這應當是謠傳。

  玉池就生活在嶺南充滿瘴氣的叢山與沼澤之中。

  嶺南有許多茶園,她化形之前,最喜歡去偷別人的茶吃,嚼吧嚼吧就吃了,也因為這個,認識了一個茶園裡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的名字叫王笑笑,平日裡認識的小伙伴都叫她笑姐兒,她第一次見玉池,實在是嚇呆了,但見玉池沒有上來咬人的想法,只是去拽茶樹的上的茶葉吃,還湊上來觀察了一下這條五彩斑斕的黑蛇。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照面。

  第二次照面是在笑姐兒十三四歲時,她上山采藥,在草叢裡發現了受傷的玉池,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孩子,也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試探一番,發現玉池沒有要攻擊她的意思,就替玉池包扎治傷。

  她還囑咐玉池第二天同一時間在這裡,給她換新的布條和新的藥。

  玉池就頂著身上的一個布條蝴蝶結游蕩走了。

  第二天,她果然又在同一時間出現了,而笑姐兒也來了,依照自己的承諾,給玉池換了藥。

  玉池那個時候還不能化形,但已開了妖智,心中自然感激笑姐兒,她倒是想要開口說話謝一謝,又怕一下子嚇死這小姑娘怎麼辦,所以就吐了吐信子,在她腳上纏了一會兒,就游蕩走了。

  這就是玉池與王笑姐的緣分。

  一年之前,玉池成功化形。

  化形之後,她就想著要找王笑姐,當面親自道謝,王笑姐是嶺南一茶農的二女兒,家中有一位出嫁的長姐,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弟弟。

  可是,等玉池找上門之後,卻發現,這王家根本就沒有笑姐的氣味。

  ……也沒有笑姐的衣服鞋子,什麼都沒有。

  但玉池絕不可能找錯的。

  她探查了一番,這才發現,笑姐是被賣了。

  幾兩銀子,把她賣給了一個路過的商隊,那商隊幾乎是一眼就看中了笑姐,問了生辰八字之後,就很爽快地把她買走了。

  王家世代都是茶農,到了笑姐父親這一代,吃喝嫖賭不學無術,家裡只有幾畝薄田,靠笑姐的母親天天下地干活,他們家一共三個孩子,長姐生得不錯,被十幾兩銀子的「聘禮」直接抬到大戶家裡做小妾去了,次女笑姐長得沒長姐好看,大戶看不上,就被王家老爹吹胡子瞪眼的叫「賠錢貨」。

  笑姐在家裡過得是戰戰兢兢,什麼活兒都干,還經常上瘴氣叢生的山裡去摘草藥,要知道,這裡的山到處藏得都是蛇,還有許多一腳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沼澤。

  就這麼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活著,勤快地簡直不得了,但過路的商隊一眼看中了她,拿幾錢去買她的時候,王老爹還是高興得要命,直嘀咕著「這麼黑黑瘦瘦的丫頭片子,能賣幾兩銀子,已很不錯了」,就給賣掉了。

  玉池下山來找她的時候,十五六歲的笑姐已經被賣了好幾個月了,杳無音信。

  玉池抓住王家老爹逼問,這王家老爹卻也絲毫說不上笑姐被賣去了何方。

  ……這是自然的,他對自己的女兒沒有絲毫的感情,能賣幾兩銀子就賣幾兩銀子,至於女兒被賣去何方,是做丫鬟還是做伎女,是死是活,又同他有什麼關系呢?

  玉池盯了王家老爹一會兒,用自己的尾巴扼死了他。

  然後,她就開始在人間一路探查各種商隊。

  嶺南的商隊,自然都是為了買茶葉,從當地種茶葉的大地主家裡查起,或許可以探知到一二。

  玉池的這個判斷,的確是一個非常符合常理且聰明的判斷,但可惜的是,查了好多天,卻也卻沒有查到絲毫端倪。

  後來有一次,玉池正好聽到幾個妖怪閑聊,聊到一個商隊,不買任何的貨物,只買人,買還未成年的小女孩時,她才找到了線索。

  女人也是一種貨物,可以買賣,比如說那艷絕天下的揚州瘦馬們,難道不正是這樣的貨物麼?

  但這個買女人的商隊很奇怪,他們買女人,居然是在嶺南來買,而不是去江南。

  江南女子水靈而溫婉,嶺南因為過熱的天氣和過毒的日頭,養不出水靈靈的女孩子,更何況笑姐兒黑黑瘦瘦,其貌不揚,絕不可能被正常的人牙子看上。

  而且更沒聽過過,人牙子買人的時候還要算過生辰八字的。

  玉池因為剛剛化形,對人世間的彎彎繞繞絲毫不清楚,王家老爹被她威逼恐嚇之時,倒豆子一樣的把事情都說出來了,商隊要笑姐兒生辰八字的事情玉池也知道,只是當時沒發現什麼不對,聽那幾個妖怪一聊,這才發覺有古怪。

  她上前請教,又告訴了這幾個妖怪笑姐兒的生辰八字,這幾個妖怪的表情便有些變了,好似有幾分同情。

  笑姐是極陰的命格。

  玉池不明白什麼叫極陰的命格。

  那妖怪告訴玉池,這種命格的女人,倘若還有過一段及其悲慘的命運,身上帶著怨氣的話,那就是煉鬼的絕佳材料。

  另一個妖怪涼涼地道:「這年頭的女人,十個有八個都有及其悲慘的命運,想找到合適的煉鬼材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找女人就行。」

  他們的話說的輕巧,可是玉池的心卻已被揪起來了。

  煉鬼。

  玉池不知道什麼是煉鬼,那些妖怪也只是聽過這種邪術,卻沒見過,所以說不上什麼所以然的。

  但這陰森森的詞,是何其的恐怖?又是何其的殘忍?即使不知道煉鬼究竟要做些什麼,也能想到,這絕對是一件可怕到了極點的事情。

  笑姐兒是遇到了這樣可怕的事情了麼?現在去救她,她真的還……活著麼?

  那幾個妖怪對玉池的報恩之心也感慨不已,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她。在他們的指點之下,玉池順利摸到了那個商隊。

  那個商隊還不斷的在嶺南的各處買人,買女人,每一次,都要問生辰八字。

  商隊裡已有了四五個倒霉的姑娘,全都用鎖鏈鎖著,好似牲口一樣的對待,但笑姐不在裡頭,這商隊買人應當是一批一批的,前一批已送了回去,後一批接著物色,一年可能都不間斷。

  玉池不動聲色,悄悄地跟在了這商隊的後頭。

  他們在嶺南地區呆了很久,實在找不出極陰命格的姑娘來了,這才收拾收拾,打到回府,玉池就跟著這群人來到了京城。

  商隊的目的地,是京郊的一座別苑。進京之前,商隊又改頭換面了一翻,可以看得出,這些人的確是在秘密行事,這別苑之中,一定有什麼陰私的事情在發生。

  玉池的目的雖然是要救笑姐,但是看到其他無辜的女孩子要被送進這別苑,也於心不忍。她瞅准時機,大發雌威,在商隊將女孩子們押入別苑之前引發了動亂,那些被買來的女孩子們也爭氣,沒有磨滅求生的意志,見有機會,相互扶持著跑了。

  聰明的浴池把自己卻偽裝成一個因為腿上有傷而無法逃跑的女孩子。

  別看玉池現在人身蛇尾、金色豎瞳,一看就知道是妖怪,當時的她還沒有受重傷,可以變成人腿,眼睛的顏色也可以暗下來。

  她在地上打滾,把自己的頭發弄的亂糟糟的貼在臉上,身上沾了一對爛泥,又把帶在女孩子們身上的鐐銬給自己帶上,騙過了那些商隊的人,順利的被送進了別苑之中。

  她本是很有身為妖怪的傲氣的,大部分人類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隨隨便便一尾巴就可以掄飛了,所以她這樣子混入那別苑之中的時候,也沒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但事與願違,問題不僅有,還很嚴重,嚴重到讓新鮮出爐的蛇妖玉池直接翻車了。

  別苑裡面有一股讓玉池非常不舒服的氣息,寒森森、陰惻惻,自玉池進入別苑的那一刻起就一絲一縷的往她身體裡鑽一樣,蛇女天生怕冷,可在此之前,玉池其實也沒有怕冷到一下子就想往活人懷裡鑽的程度。

  她被關進這別苑的地牢之中,地牢之中也是鬼氣森森,冷得讓人整個人都要凍住了似得,玉池變回本體,將這地牢探查一遍之後,又順著一個縫隙游蕩出去,靜悄悄地將這別苑勘察了一翻,除了幾個活人之外,卻也沒見到什麼特殊的東西。

  至於她想要找的王笑姐,更是毫無蹤跡。

  她的嗅覺很靈敏的,哪怕只是有笑姐的一絲味道,她也絕對能聞到。

  笑姐不在這別苑中,或許是被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或許是……已經死了。

  玉池只想搞清楚這別苑究竟是做什麼用的,那些被買回來的女孩子究竟都怎麼樣了。

  她又爬回了地牢之中,化作人形,安靜得等待著,冰冷的地牢之中,寒氣森森,她冷得瑟瑟發抖,卻一直忍受著。

  等待了三天之後,終於有人來帶走她了。

  那人將她帶到了一處密道之中,拖著她往下走,這密道是之前玉池沒有發現的。

  順著密道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終於開闊,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池子。

  ……一個裝滿了鮮血的池子。

  這密室設在地下,也沒有點火把,可是這屋子裡卻不是黑暗的,反倒是有一種瑩瑩的亮光,這裡的石壁,竟鑲嵌著很多夜明珠,無數的夜明珠在黑暗中發出幽綠的光芒來,把整間密室都照亮了。

  幽綠的光芒正中,是寒石所制的池子,池子裡鮮紅一片,血腥味濃稠到令人幾近嘔吐。

  玉池的嗅覺是非常靈敏的,可是那日在探查別苑時,她卻完全沒有聞到這一股血腥味。

  寒石所制的池子,暗紅粘稠的血,站在池子旁的,是一個道士打扮的男人,他表情淡淡,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一手撫著自己雪白的胡子,另一只手中卻握著一把骨白色的刀。

  這把刀實在是古怪,那老道士拿在手中,對著玉池的脖頸比劃了一下。

  ……原來是一把用來割喉放血的刀。

  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身上一塵不染,可是那血池之中的血,卻鮮紅濃稠到刺目。

  那老道士撫著自己的胡子,淡淡地問:「這是極陰命格的嶺南女子?」

  押送玉池來的人道:「錯不了的。」

  那老道士冷笑道:「錯不了?你們這群廢物,人都送到門口了,居然能叫這群小娘皮跑了,只留下了一個沒跑,你管這叫錯不了?」

  押送玉池過來的人就低下了頭,不敢分辯。

  那老道士冷冷道:「行了,滾吧!」

  那人就趕緊出去了,似是也受不了這裡那一股過於濃重的血腥氣了。

  在那一剎那間,玉池已明白了。

  這些血,就是那些被商隊所買走的女孩子們的血,她們一個一個,已變成了冤魂,在最後的最後,連一句話都留不下來,連屍骨都不知道去哪裡了。

  玉池是蛇妖,是一種在凡人的傳說之中極其可怖的妖物,人類畏懼她如虎狼。可即便是她,在看到這樣恐怖的情景之時,還是覺得心驚膽戰,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老道士已一把就把玉池從地上拎了起來。

  他的神情實在淡然得很,放在外頭走一走,也是要被旁人尊稱一聲得道高人的,可誰又能想到,這個人居然能做得出將妙齡女子買來,割喉放血的事情呢?

  他是一個很愛干淨的人,而玉池為了偽裝自己,把自己渾身都弄得髒兮兮的,那老道士的眼中劃過一絲厭惡,將那骨刀的刀刃亮出來,似是立即就要殺人。

  停了一會兒,他卻又自言自語道:「不成、不成,髒成這樣,萬一把血池裡的血給污染了怎麼辦?來人!滾進來,拿桶水來,把這女人給我衝衝!」

  就有人提著一通涼水,從外頭又進來了。

  一桶涼水從玉池頭頂衝下,露出了她蒼白的臉和過於美貌的容顏。

  她是一個極其艷麗的美人,而那種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色,又為她的艷麗帶上了一種病態的、神經質的氣質,叫她看起來獨特到遺世獨立,與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絕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她的臉露出來之後,這老道士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那種仙風道骨的淡然神色,已完全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的氣息,他那雙三角形的小眼睛之中,忽然迸射出一種貪婪而令人厭惡的光,他上下打量著玉池,目光之中充滿了邪惡與淫。

  然後,他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啪得一聲,不僅讓玉池微微一怔,還讓那兩個進來送水的人渾身一震。

  反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後,那老道士的眼睛裡又射出一股精光來,他死死地盯著玉池,喃喃道:「可惜……可惜啊……」

  他在可惜什麼呢?是在可惜這絕艷的美人即將要死在這血池邊麼?

  自然不是,他只是在可惜,自己沒有機會糟蹋這美人一番,再殺她了。

  蛇性本淫,玉池雖然初入人間,還沒來得及去找什麼男人,卻對這樣的目光明白的不得了,她冷冷地盯著那道士,冷冷的吐了吐信子。

  道士的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是人!」

  話出口已晚了!玉池已惡狠狠地撲了上來,要取了這道士的狗命!可這道士,既然懂得殺女取血的邪術,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只見他冷冷一笑,忽然疾步後退,嘴中念念有詞,也不知在念些什麼。

  玉池一想到王笑姐的血也在這池子裡,雙眼赤紅,凶性大發,殺心大起,就要殺了這道士泄恨,她靈活異常,手指之上泛起綠光,這就是蛇毒,一種極其厲害的蛇毒。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背忽然被劃開了,被什麼尖銳而迅速閃過的東西劃開了——!

  蛇的鮮血四濺,她光潔而蒼白的脊背,像是被劈開一樣,多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就這,還算是她反應得快的好結果,若是她剛剛沒有躲避,恐怕那東西已將她攔腰腰斬了。

  老道士哈哈大笑起來,得意得要命。

  而玉池也已經看見了是什麼東西在襲擊她。

  是一只手。

  一只從血池裡伸出來的巨大骨手,在這陰氣森森的密室之內,散發著一種人類屍骨所特有的那種骨白色,那只手正隨著老道士的笑聲緩緩地晃動著。

  這麼大的東西,本來很難很靈敏,可這只骨手的速度,卻仿佛已超越了閃電。

  老道士道:「你是什麼妖精,大可以現出原型來看看!」

  玉池嘶嘶了幾聲,極富力量的蛇尾已擊了出去,那老道士絲毫不慌,慢悠悠地笑道:「原來是蛇女……很好,蛇女很熱情,這很好,你放心,我不殺你,等我取了你的蛇膽之後,就把你鎖在這裡,當我的第九房小妾,你可願意?」

  他的底氣,全然來自於這骨手。

  他的底氣很足。

  玉池的背上劇痛,蛇尾化了出來,眼睛也變成了亮金色的豎瞳,妖異非常,她勉強躲開了那骨手的攻擊,卻已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絕不是這骨手的對手。

  玉池轉身就跑。

  她受的傷實在太重,只能用盡全力去逃跑,好在蛇的速度本身就很快,而那骨手似乎是被束縛在血池周圍,不能延伸出太遠,玉池拼命跑出那密室之後,又拼命的跑進了城內,在極度的驚慌失措之下,她闖進了花滿樓的百花樓之中,這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玉池就是因為這個受的傷。

  人世之間,看起來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可是在這熱熱鬧鬧的煙火氣之下,卻不知隱藏著多少的黑暗,在這些看似老實、看似溫和的面孔之下,亦不知隱藏著多少惡毒的心腸。

  玉池見過好人,也見過惡人,惡如那鶴發老道士,好如花滿樓。

  她整個人忽然抖了一下,嚶嚀一聲,縮進了花滿樓的懷中,似乎又要抽泣起來了。

  而花滿樓已說不出話來了。

  這……這……

  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居然隱藏著這樣恐怖詭秘之事。

  那別苑究竟是何人所有?那老道士有是什麼來頭?那些從嶺南來到京城的女孩子們……難道真的已變成了那血池之中的血?而那巨大且靈活的骨手又是什麼東西?姑娘們的血就是用來滋養那東西的麼?

  一切的一切,都處在迷霧之中。

  但唯一能令人看清的,卻是那些人令人發寒的惡毒。

  玉池是蛇女,是妖怪,但妖怪尚且都不會做出那樣慘絕人寰的事。

  ……她還為了那個叫王笑姐的女孩子,受了這樣重的傷。

  蛇女玉池,是一個至純至信之人。

  花滿樓久久處於震驚之中,好看的眉緊緊地皺起起來,牙齒也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甚至連藏在袖中的拳頭,都已緊緊地握住,手背上爆出青筋來。

  而他摟著玉池那只手,也不由自主的用力了幾分,玉池軟軟地叫了一聲,倒在了花滿樓的懷中,花滿樓這才如夢初醒,忙道:「抱歉……一時激憤,弄疼你了麼?」

  玉池委屈地嗯了一聲,還抽泣著說:「嗯、嗯,還……還扯到傷口了,痛死了。」

  花滿樓一怔,低聲道:「又滲出血了麼?」

  玉池背上的傷很重,即使上了他獨家秘制的百花膏,又裹上了層層的繃帶,大出血肯定雖止住了,但卻日夜不停的滲著血,慢慢地染紅雪白的布條。

  所以,她的身上始終縈繞著一股血腥的氣息,花滿樓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出有什麼不對來。

  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還是眼睛看得見好一些,這樣就能細細地檢查檢查她的傷口了。

  玉池搖了搖頭,咬著嘴唇道:「沒有。」

  花滿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是歉意地道:「玉池姑娘,抱歉……我……」

  玉池的一根纖纖玉指就抵在了他的嘴唇上。

  花滿樓的唇齒之間,也呼出了熱氣,這是一種令玉池極其喜歡的熱氣,她身上發冷,手指也是冰冷異常的,他的嘴唇柔軟而溫暖,簡直叫這條蛇女的手指都忍不住蜷了蜷。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花滿樓的嘴唇。

  她甜絲絲地道:「沒有、沒有,你不要道歉,我沒事的……」

  其實剛剛是裝的啦。

  蛇女是非常敏銳的,僅僅在一夜之間,她就已對花滿樓的性格了然的掌握了,她喜歡花滿樓、依戀花滿樓,就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如何在他面前撒嬌賣可憐,以拿捏這溫柔心軟的男人。

  花滿樓微微低了低頭。

  他長嘆一口氣,卻道:「玉池姑娘,你……哎,你若是真的難受,我送你回榻上躺一會兒,好不好?」

  玉池的金色眸子就亮晶晶的。

  她的臉上也又泛起了紅暈,又病態,又神經質,她有點興奮地吐了吐猩紅的信子,好似一條要捕食的毒蛇一樣。

  若花滿樓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是否還會認為,這是一個至純至信、無辜可憐的蛇女呢?

  她的語氣卻仍是委委屈屈、抽抽搭搭的。

  玉池說:「其實,讓我不難受的法子也很簡單,花滿樓,你要不要聽一聽?」

  花滿樓側耳過來,溫聲道:「玉池姑娘,請盡管告訴花某。」

  玉池的雙臂就纏在了他的身上,她忽然湊了過來,在花滿樓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吻住了他的下唇,口齒不清地道:「要這樣……要這樣才能好……」


第119章

  一條蛇的吻是什麼滋味的?

  冰冰涼涼、唇齒之間也帶著一種冷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又有些甜絲絲的,有玫瑰蜜醬的味道。

  ——這或許是因為,她在嗷嗚一口直接吞了一整只烤雞之後就開始和花滿樓絮絮叨叨地講起了自己為什麼受傷,說到激憤之時,花滿樓非常適時的給她嘴裡塞了玫瑰鮮花餅,以安撫她的情緒。

  至於為什麼是直接塞嘴裡……那是因為玉池的雙臂一直環著他的腰,時不時還蹭一蹭,花滿樓倒是想塞她手裡,礙於實在沒機會。

  然後,黏糊糊喜歡撒嬌的蛇女口齒不清地和他說謝謝,用心地把鮮花餅一口一口嚼了,很不意外的……噎住了。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體貼的伸手拿過桌子上的茶杯,遞到了玉池的唇邊,玉池微微低下頭,用牙齒咬住了杯沿,小口小口的喝水。

  所以她的唇齒之內,滿是玫瑰甜醬與烘烤過的糕點的香氣,她環著花滿樓的脖子,眯著眼睛,側著頭,輕輕地去吮。花滿樓的嘴唇並算不得太薄、不顯薄情,卻也並不豐厚,不顯浪蕩與多情。

  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雖然被刮的很干淨,但男人嘛,畢竟是沒辦法做到面白無須的,玉池貼著他,就覺得自己的下巴上也有一點點微癢的刺痛。

  蛇女玉池這舉動未免太過,她忽然湊上來就吻他,簡直讓花滿樓的大腦一時之間也已一片空白。

  他的手忽然下意識的扣住了玉池的腰,手指不由自主有些用力,在玉池蒼白的腰肢之上留下了五個明顯的指印,嬌氣的玉池小小的痛呼一聲,在他的呼吸之間小聲地請求:「花滿樓,輕、輕些……」

  她緊緊地環著花滿樓的窄腰,即使他的手此時此刻令她感到難受,她也緊緊地依偎著花滿樓,好似是一個新婚的小妻子,正在對著她的丈夫一樣。

  她又啄了啄花滿樓的唇,好似討好。

  花滿樓竟已好似像是一塊石頭。

  他的手慌忙松開,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整個背往後靠,有些無措地貼在椅子背上,整個脊背都似乎已僵直了。蛇女如靈蛇、如藤蔓一樣的手臂靈活而柔軟,攀在他的脊背之上,在他因為緊繃的背肌之上輕輕掃過。

  他的手忽然緊緊的攥了起來,攥住了自己的廣袖,在那布料之上留下了深深的褶子。

  花滿樓家中巨富,他從小到大也從不缺錢,但他對東西卻是很愛護的,從來也不會如此糟蹋衣裳。

  但……今天是個例外,因為他幾乎已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

  他亂糟糟的,只覺得進退不得,推開玉池、怕她傷心,不推開玉池,自己又如何能這樣心安理得的去享受這天真爛漫的蛇女呢?

  所以他竟只能一動不動,只能好似無措、好似無助一般的攥住了自己的拳頭,他骨節分明的手上,就見指骨的部位,都泛起了一種不正常的紅色,緊實的小臂之上青筋暴起,竟是有些令人害怕。

  可蛇女玉池又怎麼會害怕呢?她實在是一條黏黏糊糊的蛇美人,花滿樓動都不敢動一下,她就湊上來,親親花滿樓的嘴唇,又親親花滿樓的臉頰,最後還變本加厲,要去親親花滿樓從衣襟裡伸出來的那一截脖頸。

  他因為無措,已微微地昂起了頭,露出了脖頸的形狀,還有不斷滾動的喉頭,這男人著實是有點奇妙的,長了一張如此溫柔、如此溫潤的面龐,清風霽月,可是你若親自上手去抱一抱他,卻能發現這個人的身上被肌肉均勻的覆蓋,沒有一絲多余而軟弱的贅肉,線條流暢,充滿爆發力,只是卻被藏在了名貴的面料與流暢的剪裁之中。

  蛇女冰冷而帶著玫瑰甜醬香氣的呼吸落在花滿樓的喉結上時,他的皮膚就一陣顫栗,渾身的寒毛都已豎起,喉頭無意識的滾動著,好似在吞咽,那雙毫無焦距的雙眼睜大,望著屋頂,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脆弱感。

  但他明明不是一個脆弱的人,玉池身受重傷,就連攀著他脊背的手都沒有多少力氣,蛇尾雖然看起來可怖,但也沒有什麼攻擊性,花滿樓又焉能不是她的對手?

  可他的的確確是動不了的。

  直到玉池伸手要扯他的衣襟,花滿樓才如夢初醒,他啪得一聲就抓住了玉池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他的眼角都已紅了,那雙毫無焦距的眼睛裡甚至也流淌出一種濕潤的責備來。

  玉池嚶嚀一聲,不明所以,道:「怎麼了?」

  她的聲音真的很疑惑,好似她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樣。

  花滿樓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沙啞地道:「玉池,停手。」

  玉池還是不明就裡,只問:「停手什麼?我的手沒有在動呀。」

  說著,她忽然用手指在花滿樓的手心裡撓了撓,又輕又癢的。

  花滿樓幾乎想立刻松開她的手了。

  可是他又不能放開她的手,蛇女玉池實在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女孩子,已連他的衣襟都扯開了幾分,若是不管她,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花滿樓嘆氣。

  他只道:「玉池,不要這樣。」

  玉池的手還被他攥在手心裡,冰涼而柔軟,她連一點掙扎都沒有,乖乖地把手給他攥著,又輕輕地把自己的頭擱在了花滿樓的肩膀上,道:「你不喜歡麼?」

  她的聲音好似又帶上了一點哭腔。

  花滿樓怔了怔,澀聲道:「你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情,你本就可以一直住在我這裡,想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

  他還是認為蛇女是在「報恩」。

  花滿樓討厭玉池麼?自然不,他幾乎不會討厭任何一個人。

  而且他也並不討厭玉池這些過於逾越的舉動,她的確是一個像蛇一樣靈活而柔軟的女孩子,腰肢擺動起來,有一種又妖又嬌的美感,令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也像是要被她所纏繞起來了一樣,他的小臂放在她的腰窩處,要撐著她的身子不向後倒去,但是她的腰眼觸碰上他的小臂……

  花滿樓活了二十多年,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如此逾越過。

  但過線這種事,只要有第一次,就一定會心猿意馬的想著第二次,這就是這件事的可怕之處。

  花滿樓的心裡亂糟糟的,他閉上雙眼,似乎連嘴唇都已有些發抖,他的聲音有些發澀,但卻並不是十分有力,告誡著玉池,不要因為感激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就去這樣對待一個男人。

  玉池就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忽然道:「我不是因為想住在百花樓,才……」

  她說到這裡,竟是已有些說不下去了,於是玉池閉上嘴,一言不發。

  她柳枝藤蔓一樣的手臂,悄悄地縮了回去,花滿樓的脊背好似放松了一點,他正在盡力的穩定自己的吐息,胸膛一起一伏。

  她的蛇尾本是充滿多情的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的,好像是某一種小動物一樣,雖然花滿樓與玉池才認識了這麼一小會兒,但是花滿樓卻已習慣了她的風格。

  她的風格就是糾糾纏纏、藕斷絲連的。

  可是此刻此刻,玉池的蛇尾卻慢慢地松開了花滿樓,花滿樓一愣,張了張嘴,好似打算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只在這一點點的時間差裡,玉池也不抱他了,她松了手,慢慢地從花滿樓身上下來,慢慢地游蕩走不見了。

  蛇女忽然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

  花滿樓怔了怔。

  懷中蛇女所留下的那種冷香,還依稀縈繞在他的鼻尖,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上也留下那種甜絲絲的玫瑰蜜醬的味道。

  花滿樓忍不住想起了她剛剛吃玫瑰鮮花餅時的動靜。

  好似是很珍惜、很開心的去吃那一塊烤的很好的小餅的,他手中捏著小餅,玉池就把頭湊上來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小肚子圓鼓鼓的,還不由自主的伸手拍一拍自己的小肚子。

  花滿樓忍不住低下了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站起來,一只手背後,另一只手打開了折扇,折扇的扇墜輕輕地晃動著,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步一晃。

  他正要走出這間小廳,腳步又頓了頓,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確認衣襟已完全平整之後,他才踏出了小廳。

  玉池好像生氣了,他還是要去找她的。

  對百花樓的一切,他都是了然於心的,這是他自己買下的小樓,也是他自己設計的屋子,每一草每一花、每一幾每一桌椅,都是他自己親手選定的。花滿樓若是想要在這百花樓裡找一樣東西、找一個人,那這樣東西、這個人是絕不可能藏得住的。

  若有人想欺負他是個瞎子,躲在百花樓之中趁機行凶,那更是不可能。

  可玉池卻不知去了哪裡。

  蛇類的呼吸又輕又淺,可以完全靜止,她似乎把自己盤在哪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了,簡直一動也不動,此時此刻,外頭又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那些他所喜歡的、富有煙火氣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卻成了阻礙。

  花滿樓在百花樓裡轉了一圈兒,也沒尋見玉池。

  他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嘆了口氣,又忍不住在想,他剛剛說的那話,或許是真的傷到了她的心,才叫嬌氣又愛哭的蛇女玉池一下子生氣了,連抱抱都不求,直接溜走了?

  ……不,溜走是絕不可能的,她身上還受著傷,無法化作人形,只能保持這樣人身蛇尾的姿態,大白天的,她要是這樣從百花樓裡溜出去,一定會在街上引起騷亂的。

  街上沒有騷亂,所以她一定還在百花樓裡。

  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肯出來。

  花滿樓走進了一間花廳。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喜歡太陽的,所以他所侍弄的花草並不全在陽台之上,況且昨夜下了雨,花滿樓早就把那些嬌嫩的花草移了這花廳之中。

  他信步一走,停在了一個水缸前。

  這是瓷缸,是用來養睡蓮的。

  如今已進入秋季,一場秋雨一場寒,睡蓮的花期已過了,水面之上,浮著幾片荷葉,而其中一片荷葉的底下,有一個三角形的黑色腦袋,還有一雙金色的豎瞳,已縮成了一條線,頂著荷葉帽子,躲在水裡暗中觀察。

  花滿樓道:「玉池姑娘,睡蓮池子裡會冷的。」

  他有些無奈,心中又真的擔憂玉池會冷。

  那個三角形的腦袋晃了晃,頭頂上的荷葉帽子就也動了動,發出了細微的響聲,花滿樓無奈地搖了搖頭,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地道:「今天我叫人去燒地龍,讓暖閣熱起來,玉池姑娘去暖閣裡休息,好不好?」

  玉池噌得一下從水裡出來了,把那片荷葉頂在頭上。

  她的本體是一條黑蛇,一條很美麗、卻也很讓人恐懼的黑蛇。

  黑蛇張了張嘴巴,口吐人言:「花滿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玉池:委屈.jpg

  花滿樓怔了怔,忽然又笑了。

  他的笑容也同他的人一樣,如春風一般,只叫任何一件看見這種笑容的人,都忍不住要同他親近的。

  他朝著玉池伸出了手,道:「我沒有……不喜歡玉池。」

  下一秒,玉池就已化作了人形,她頭發也濕淋淋的、身上也濕淋淋的,也不管自己會把花滿樓的衣裳給弄髒,就直接撲過來抱住了花滿樓的……腰。

  或許因為蛇妖本身就是腰很細的妖怪,玉池對窄腰的愛好簡直是藏都藏不住的。

  花滿樓:「……」

  花滿樓的嘴角不自覺的勾了勾,有一種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如釋重負。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安撫似的摸了摸玉池的頭發。

  她漆黑柔軟的頭發,也已經全濕透了,花滿樓很愛護自己的花草,睡蓮也需要注意水的清潔,所以這一缸水自然不會髒到哪裡去……可是再干淨,這也是用來養花花草草的水呀,不可能是完全清潔的。

  花滿樓啞聲道:「為什麼要躲進水缸裡去,玉池姑娘?」

  玉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忽然道:「不許叫我玉池姑娘,你剛剛都已經改口叫我玉池了。」

  花滿樓抿了一下嘴唇,非常順從地改口道:「為什麼要躲進水缸裡去……玉池?」

  玉池嚶嚀一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花滿樓伸出手來,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或許是花滿樓第一次主動去抱玉池。

  玉池的蛇尾巴也悄悄地從水缸裡出來,這一下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尾巴上都是水,實在很不合適了,所以她沒有纏住花滿樓的腿,只是拽了拽他的衣服下擺。

  花滿樓都忍不住笑了。

  玉池便開始回答他那個問題,只聽她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這種缸啊盆啊的,就想往裡面鑽,還有那種木箱子,我也好喜歡的……花滿樓,你說我是不是不是一條正常的蛇。」

  花滿樓竟然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很是在理,這世上的狸奴,倒是十只有八只都喜歡鑽木箱子。」

  玉池:呆滯.jpg

  她道:「難道你是說,我不是蛇女,而是一只貓女?」

  花滿樓噗嗤一聲笑了,揉了揉玉池的頭發,道:「非也,我是說,世人對蛇,多有誤解,又豈知我們玉池姑娘的性情,同世人最喜歡的狸奴是一樣的可愛的呢?」

  玉池就也噗嗤一聲笑了。

  笑罷之後,她又故意撒嬌賣萌:「哎呀,花滿樓,我好冷,要花滿樓抱抱才會好~」

  玉池親親熱熱地抱住了花滿樓,好似已全然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不愉快一樣。

  花滿樓抿了抿唇,嘆著氣搖了搖頭,只道:「頭發是要洗一洗的。」

  他又用小臂撐住了玉池的腰,要帶著她離開這花廳,玉池伸出一只手來背到身後去,抓住了花滿樓死活不肯碰他腰肢的手,慢慢地掰開他的拳頭,然後讓他的手掌整個都貼在他的皮膚之上,這才發出了心滿意足地嘶嘶聲。

  花滿樓又能怎麼樣呢?花滿樓只能搖搖頭,但是手上的動作卻很穩,穩穩地扣著玉池的腰。

  他能怎麼辦呢?他也只能順著這一條可憐可愛的蛇女了。

  蛇女一個不高興,就化出原形直接鑽進了他的睡蓮水缸之中,搞的自己渾身濕淋淋的,纏在身上的干淨繃帶,因為她剛剛化出了原型所以直接脫落了,猙獰可怖的傷口直接暴露在了水中,塗在上頭的百花膏也被水衝掉了。

  一從水裡出來,傷口就開始覺得尖銳地刺痛著,玉池只覺得整個背都沒有力氣了。

  玉池的雙手摟進了一些,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呼一吸的,她自知理虧,咬著嘴唇縮在花滿樓的懷裡不說話,也不肯再求花滿樓替她療傷。

  花滿樓卻像個會讀心的神仙一樣。

  他低下頭,溫聲道:「傷口是不是又痛了?」

  玉池瞪了一下眼睛,嘰裡咕嚕地道:「你……你怎麼知道?」

  花滿樓嘆息一聲,道:「你的傷在背上,剛剛躍進水缸,我聽不見你的動靜,想必是已化出了蛇形,蛇形纖細,怎麼掛得住繃帶?即使掛得住,繃帶被水沾濕,也決不可再用了。」

  他的語氣溫和,語調平靜之中帶了一點無奈之意,卻是決計沒有一絲絲的怪罪之意的。

  玉池怔了怔,猩紅的小舌又探出來擺了擺,道:「……我以為你會生氣。」

  因為她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跳進了水缸裡,把花滿樓盡心盡力為她上的藥給蹭掉了。

  花滿樓的表情卻沒有變。

  他的笑容很輕、語氣也很輕:「花某說了不好聽的話,氣到了玉池姑娘,此事論起來,是我的錯,並不怪你,我何故要生氣?」

  他十分清淡、十分隨意,就把所有的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說錯了,他只是對這樣一個女孩子充滿了憐惜之情,至於誰對誰錯——

  對錯有時很重要。

  對錯有時也不重要。

  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對錯是不重要的。

  所以他願意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不願意這位纖細又脆弱的蛇女再傷心。

  而蛇女此時此刻,也正痴痴地望著花滿樓。

  蛇本就是喜歡纏眷的生物,化成人形的蛇妖本就很喜歡往人的軟塌上鑽,往人的懷抱裡鑽。

  花滿樓,是玉池化形之後,見到的第一個又溫柔、又心軟、長得又好,身材還好的男人了。

  在此之前,她遇到的都是王家老爹、商隊的爪牙走狗……還有那鶴發童顏、殘忍至極的老道士。

  昨天夜裡,她已驚恐至極,病急亂投醫。

  她一直逃跑,又不敢回頭看那骨手有沒有追上來,背上痛得要死,她幾乎都要跌倒,卻也不敢跌倒,甚至不敢化出原形,怕在這種虛弱的時候被人類看見打死……

  她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百花樓,只因為這裡有一股她熟悉的,花卉草木之間的味道,這令她覺得安寧。

  她逃進來,再也無法保持人形,化出了長長的蛇尾,她的背痛得要命,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好似這停不下來的秋雨。

  就在這個時候,花滿樓出現了,溫暖、干燥、帶著花香。

  黏糊糊的蛇女第一次纏繞在他身上時,暖乎乎的氣息就已讓她覺得愜意安寧的要命,她抱緊了花滿樓,簡直就是再也不想放手。

  她想要花滿樓,無論是哪一種意義上的想要。

  而花滿樓看起來也是絲毫不反抗的,他對於蛇女頗有心機的入侵,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警惕心都沒有。

  或許在花滿樓的視角裡,玉池只是一條單純的蛇女,她唯一的問題,就是實在野性、實在大膽了些。

  但是在蛇女玉池的視角裡,花滿樓也實在是太單純了,他不明白的是,蛇女這一種生物,比起絕大多數的妖怪,都恐怖得多,因為她們一旦認准了自己的獵物,就絕不會松口,就算把心愛的人類男人用毒液毒死,也絕不可能放他自由。

  蛇女蒼白的膚色近乎透明,脖頸之上,能看到青青紫紫的血管,她昂起頭,脆弱的脖頸之上,也浮起了紅暈,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忽然又吐了吐信子,有意無意地掠過了花滿樓的喉頭。

  花滿樓步子一僵,似乎摸不准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的喉頭下意識的吞咽了一下,卻又抿著嘴沒有說話,只是把玉池抱出了花廳,放進了暖閣之中。

  暖閣還不暖,因為秋天是不需要把暖閣燒起來的。

  他溫聲囑咐了玉池幾句,玉池就乖乎乎地點頭,也不用尾巴纏他一會兒不許他走了。

  玉池把自己縮進被子裡裹成了一條蛇卷,只露出了一個腦袋來,還有亂糟糟的頭發。

  花滿樓側了側頭,似乎用心聽了聽,又抿了抿嘴,囑咐道:「背上有傷,被子不要裹得太緊。」

  玉池點頭,非常配合:「好的。」

  花滿樓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其實若是旁人的話,花滿樓大可以花錢來,找幾個小丫頭,代為照顧。但只可惜,玉池這樣子,若是讓小丫頭見了,那花滿樓可能不只要照顧玉池,還要照顧暈倒的小丫頭了。

  他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玉池顯然也很享受花滿樓的按摩。

  花滿樓是個再溫柔、再細致不過的男人了,玉池背上有傷,沒法子洗澡,他就用熱毛巾替玉池擦一擦。

  至於長長的蛇尾倒是可以放進木桶裡洗一洗,玉池一見到木桶,就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整個盤進去,被花滿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嬌嬌玉池做作地尖叫一聲,又倒在了榻上,滾來滾去地說什麼要花滿樓親親抱抱才能好。

  花滿樓:「……」

  抱抱可以,親親還是不要了。

  結果玉池就失望得直嘆氣。

  她烏雲一樣軟和的長發,被花滿樓細心的用毛巾搓干淨,他倒是不常做這樣的事情,但手上的力度倒是也放的很輕,知道女孩子家的頭發珍貴,若是一不小心扯到了頭皮,那估計又得抱抱才能收場了。

  這女孩子怎麼那麼愛撒嬌呢?

  花滿樓的唇邊也忍不住蕩開了一點笑意。

  玉池就問:「花滿樓,你在笑什麼呢?」

  花滿樓道:「沒什麼……對了,我欲托幾位相熟的捕頭,去探一探你說的那別苑,不知道玉池還記不記得那別苑所在何處?」

  他的話題轉移得倒是面不改色的,他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唇邊的笑意也十分得體。

  玉池眯起了自己的眼睛。

  金色的豎瞳盯著花滿樓,閃爍著一種妖異的光芒,好似是冷血動物在評估、在觀察自己的獵物一樣,玉池吐了吐信子,猩紅與蒼白的顏色對比起來,實在顯得有些詭秘。

  他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很像一只……小綿羊。

  玉池實在是很好奇,像花滿樓這樣的人,若是陷入了那種不可自拔的情緒之中、若是……若是露出一種脆弱的令人想叼住他咽喉的神色,那又會是怎麼樣一副美景呢?

  玉池才剛剛化形一年,又沒怎麼在人間呆過,妖性實在是大得很,又有點蛇妖所特有的那種黏糊糊的病態,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不足為奇。

  她這樣想著,心裡就立刻定下了壞主意。

  不過她的語氣倒是很正經,只聽她道:「那個地方……我記得是在京郊銀環山的山腳之下,從外頭看,還很是氣派呢……花滿樓,你要去調查這件事麼?」

  花滿樓微微地垂下了眸,長長的睫毛也在微微地顫動著。

  他只道:「我既然知道有這樣的事情正在發生,又怎麼會放任不管?」

  他不是捕快,也不吃皇糧,這江湖上年年月月都有可怖詭秘的事情在發生,這本同他是沒有關系的。

  但花滿樓是誰呢?他簡直是這世上最好心的公子,僅僅只是聽一聽玉池的描述,他就已對那沒有見過面的、可憐的王笑姐產生了深切的悲憫與同情,還有那些同王笑姐一樣可憐的女孩子們。

  她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或許喜歡去草地上坐一坐、或許喜歡用野花去編一個花環帶在頭上、喜歡去森林的深處摘野獼猴桃吃,喜歡小貓或者小狗。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自以為高貴,看不起平民、看不起女人、看不起窮人……他們似乎認為,他人的命是算不得命的,只有自己的命才是高貴的,但是他們一旦受到什麼不公正的待遇,卻又跳得比誰都高。

  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皆是賤民。

  這種人就是讓這世界變得糟糕的元凶之一。

  好在花滿樓不是這樣的人,玉池也不是這樣的人。

  花滿樓已決心要管這件事。

  玉池卻有些憂心,只道:「可是,那只骨手十分厲害,你……你們不要貿然進去。」

  花滿樓溫聲道:「不會,捕頭的命亦是命,我不會叫他們冒險的,只是先去樓店務裡,查一查那別苑究竟在何人的名下。你曾說過,這些女孩子都是從嶺南被帶來京城的,從嶺南到京城,路途遙遠,若只想要煉成那骨手,大可在嶺南當地,為什麼要來京城呢?」

  他頓了頓,又道:「那自然是因為,那幕後之人,在京城有所圖謀,我們可以先查那人的圖謀,至於骨手如何除去,道士如何伏法,可慢慢再找辦法。」

  玉池點了點頭,殺氣騰騰地道:「我必殺他。」

  她討厭那個老道士,她覺得那老道士該死。

  花滿樓本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事情,也不喜歡手上沾染人命,但他是個很明白的人,他很明白,這世上本就有一些人,假如你放過了他們,他們反倒是會害死更多的人。

  這樣的人,放過他們就等於作惡。

  花滿樓也不喜歡作惡。

  他沒對蛇女充滿殺氣的發言發表什麼看法,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又道:「先養好傷。」

  玉池點了點頭。

  這一天,玉池很聽話。

  花滿樓果然去托人買了銀炭來,夏天剛過,炭還不是必備的物品,想買還得繞遠一點的路,花滿樓多給了那閑漢一兩銀子,那閑漢就樂呵呵地跑走了。

  花滿樓在暖閣裡燒起了炭,又把暖閣收拾的舒舒服服、干干淨淨,請玉池暫時住在這裡頭。

  玉池好像是開開心心、高高興興地住進去了。

  而花滿樓當然也可以好好的躺在自己的榻上睡覺了。

  但,事情真的是這個樣子麼?

  是夜。

  夜涼如水。

  花滿樓的屋子裡,窗戶仍然洞開著,皎白的月光撒了進來,在地上投出一片淡淡的光輝來。蟬還在叫著,卻不似夏夜時那般有神氣和吵鬧了,反而透出一點有氣無力來。

  蟬的生命已快要到了盡頭,這也讓初秋多了一些蕭瑟之意。

  花滿樓身著裡衣,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熟了。

  他身上蓋著一塊薄薄的錦被,仰面躺著,呼吸勻長而安寧,他的帳子還沒換掉,仍是紗制的帳子,薄薄落下來,從外面看來,就只能看到裡面美人入睡似有似無的身影。

  會有人想要吵醒花滿樓麼?

  會有人忍心吵醒花滿樓麼?

  有,這個人就是邪惡的蛇女枝玉池。

  靜謐的夜晚之中,蛇尾在地上拖過的聲音也是及其的細微的,若不是聽力及其出眾的人,絕不會察覺到有異。

  但花滿樓並非常人,轉瞬之間,他已經醒了,他的眉頭皺了皺,仰面躺在榻上。

  這聲音他已很熟悉了,這正是玉池發出的聲音。

  他立刻就要翻身起來,想要問一問玉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玉池的動作卻更快。

  她忽然一下子就竄了進來,幾乎是瞬間,就已撲到了花滿樓的身上,長長的、漆黑的蛇尾從錦被裡探進去,碰到了花滿樓的腳,而她的雙臂也已環上了花滿樓的脖頸。

  她身上實在冷得很。

  雖然她睡在了燒起了炭的暖閣裡,她身上還是很冷,甚至像一塊冰一樣,比昨夜的她還要更冷、抖得更厲害。

  花滿樓立刻伸手,扶住了玉池冷得發抖的身子,低聲問道:「玉池?你怎麼樣?」

  玉池嗚嚶一聲就哭了,她發著抖,要往花滿樓的被子裡鑽,她哭的這麼厲害,一時之間,花滿樓甚至搞不明白她是不是除了背上的那一道傷之外另有傷勢,他沒有阻止玉池,玉池就鑽進了他的被子裡,緊緊地抱著花滿樓。

  她哭著說:「花滿樓,我好冷,冷得快要死了……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嘛……」

  她的聲音是這樣的動聽,如銀鈴、如碰撞的玻璃珠子,可是她哭得卻是這樣的慘,慘得好似在忍受什麼不得了的痛苦一樣,哭得是如此的我見猶憐。

  花滿樓心中一痛,已立刻什麼都顧不得了,他知道玉池怕冷,縮在他懷裡是為了取暖,於是立刻側過身去,把纖細的玉池整個都收入了他的懷抱之中,嘴中道:「怎麼了?玉池?你身上冷得很麼?」

  玉池委委屈屈的應了一聲,咬著牙道:「我……我……那別苑之中,有陰氣滲入了我的身體,尋常的炭火也好、暖閣也好,好似根本暖不了我……」

  她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兩只眼睛裡全是眼淚,一行一行地留下來,甚至已洇濕了花滿樓脖頸處的衣料。

  可是她的表情卻很詭異。

  金色的豎瞳因為興奮而收縮,她緊緊地盯著花滿樓的表情,不肯放過他絲毫的情緒破綻。


第120章

  黑壓壓的一片。

  月光原本皎白,落下一片並不刺眼的光輝來,但此時此刻,月光卻已被遮蔽了。

  一陣風吹過,將花滿樓身上的薄汗都已吹干,他只覺得渾身的毛孔似乎也在此時此刻收縮起來,皮膚上泛起一陣令人難以去形容的冷意。

  人的感官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

  雪山上快要被凍死的人,卻會在瀕死的時刻,覺得自己渾身都滾燙,所以他們會忍不住一件一件的脫衣裳。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在雪山上發現的遇難者凍僵的屍首,穿得總是不多的原因。

  同樣的道理,一個人若是熱到了極點,反而會覺得皮膚上有一種驟冷的痛感。

  冷與熱,看起來是界限分明的兩種感覺,但實則卻不是,而一個道理,歡樂與痛苦也是一樣的,一個人的神經若是歡樂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那他反而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痛苦。

  此時此刻的花滿樓,正是這樣的感覺。

  他的眼前總是一片漆黑的,黑得好似今天的夜,月光已被烏雲遮住,這烏雲不似烏雲,反倒是像一條虎視眈眈的惡蛇,將皎白的月亮整個吞了下去,連屍骨都不曾吐出來一樣。

  而誰若是看到此時此刻的花滿樓,一定也會產生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若是花滿樓的父親看到自己最疼愛的七童此時此刻的恐怖困境,一定會肝膽俱裂,衝上來就要一劍挑了膽敢傷害自己兒子的妖物的。

  一條蛇正纏在他的身上。

  不,不是蛇,是蛇女,一條漂亮得能讓人忘記呼吸的蛇女。

  蛇女嘶嘶得吐著信子,漆黑而閃著碎光的蛇尾像是殘酷的繩索、鐵鏈一樣,纏繞著花滿樓。他的裡衣是一種非常柔軟、非常舒適的面料,只可惜已完全破掉了。

  因為蛇女實在是太委屈,太冷,忍不住往花滿樓的懷裡鑽,結果一個沒注意,就把布料弄壞了。

  ……這真是一個武俠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她的聲音好似也嚇了一跳,有點戰戰兢兢地哭道:「花滿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麼?這件事情花滿樓是搞不清楚的,因為他看不見。

  玉池真的是在欺負他看不見。

  她不僅要欺負他看不見,還要欺負他心軟。

  他心軟得簡直就好像是一只小綿羊。

  這江湖上其實不乏有想要利用花滿樓好心的人,譬如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叫上官飛燕的女孩子,但是上官飛燕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的計劃,就被玉兔谷星陸命運般的一抓給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沒能成功的勾引花滿樓。

  但這已足夠說明,花滿樓這個人簡直就像一塊肥而不膩的紅燒肉,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肉食動物在他身邊徘徊、虎視眈眈,企圖去吃上一吃、咬上一咬。

  而他自己卻對自己的魅力毫無知覺。

  美而不自知,本就具有極大的殺傷力。

  而花滿樓,正是美而不自知的極致。

  玉池欺負他看不見,故意要用這樣可憐兮兮的語氣,去掩飾自己的志在必得,而花滿樓一把伸手抓過了錦被,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骨之上都泛著紅,足見他此刻的心緒究竟有多麼的激蕩。

  他的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法子看見任何東西。

  蛇女就將頭俯下來,吻了吻他的眼角,他的睫毛很長,此刻倒是顯得有些濕漉漉的、一縷一縷的沾在一起,好似一只脆弱的蝴蝶正在扇動翅膀一樣,灑下讓人沉醉的磷粉。

  他的聲音仿佛也是卡在喉嚨裡的,只道:「玉池……你……!」

  玉池就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

  她的側臉貼著花滿樓的心口,小小地抽了一口氣,道:「那別苑的冤魂,實在太多,我本就怕冷,又被那陰氣侵襲,花滿樓,你若是不救我……我、我馬上就要死啦。」

  她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就好似瀕死的人正在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她柔軟的長發像是烏雲、又像是殺人蛛的蛛網一樣,隨意地攤開,卻又並不隨意,隨時隨地等待著抓住膽敢闖進來的、不長眼的男人。

  她利用著花滿樓的善心,隨意地胡謅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而花滿樓除了陸小鳳的妻子谷星陸外,從沒接觸過任何與妖怪有關的事情,他又怎麼能知道玉池是在胡說呢?

  他的一只手還摟著玉池的腰肢,蛇類的身體冰冷如寒石,她打著顫,牙齒都在發抖,她懇求著花滿樓的幫助,就好似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似得。

  花滿樓啞聲道:「怎麼才能幫你……怎麼才能幫你?」

  玉池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嗚嗚嚶嚶的哭著,湊上去吻花花滿樓,花滿樓心如亂麻,又哪裡拒絕得了玉池,他只好緊緊地抱住玉池,徒勞地睜著自己的雙眸,但他所能看見的,卻仍然只是那種無盡的黑暗。

  無盡的黑暗。

  百年之前,江湖上也有一個驚才絕艷的瞎子,此人的名字叫做原隨雲。

  這原隨雲乃是無爭山莊的少主,自小就展現出了極大的天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而他的武功,在江湖之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好,但他三歲的時候,就因為一場大病而瞎。

  後來,這原隨雲建立了一個名叫蝙蝠島的地方,以蝙蝠島為基點,做下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他三歲時候的那一場大病,讓他瞎了眼睛。

  這就是無盡的黑暗所帶來的,人性的黑暗。

  但花滿樓與原隨雲不同。

  在今天之前,花滿樓已很久都沒有痛恨過黑暗了,因為這黑暗已成了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一部分。

  但此時此刻,他發現,黑暗忽然有一點陌生了。

  他看不見。

  他看不見玉池的表情,也看不見玉池的眼淚,他被春柳一般的藤蔓所纏繞,被冰冷的鐵鏈和繩索將手腳束縛起來,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花滿樓徒勞地睜大自己的雙眼,他感到一陣風吹過,吹過了他的皮膚,讓他渾身的寒毛在瞬間立了起來。

  然後,他聽見玉池的聲音也有些陌生了。

  她竟有些羞愧,咬著嘴唇輕聲地哭泣,卻不肯說話,一直不停的搖頭,只道:「你一定會討厭我的,你連我抱抱你都不喜歡的,你一定會討厭我的……」

  花滿樓的心也緊緊地揪了起來。

  他若是真的對玉池一點感情都沒有,又怎麼會真的放任她去抱一抱、親一親。

  其實有些事情,感情來的是非常奇妙且奇怪的,他救了玉池,玉池依賴他,他耐心溫柔的對待玉池,玉池又黏人又愛撒嬌……而他在付出自己的時間與精力的時候,同時給予了玉池一種充滿憐惜與同情的感情。

  憐惜,本不等於愛。

  但感情與感情之間,本就沒有那麼明顯的界限。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無人去言說,但卻是真實存在的,其中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實是——

  ——男人是極其容易因為憐惜而愛上一個女人的。

  花滿樓只問:「……你說出來,我絕不會討厭你。」

  玉池就道:「真的麼?真的麼?」

  她的語氣很急切的,她的身子還在因為那種由內而外的寒意,而在瑟瑟發抖。

  花滿樓點了點頭,只道:「我絕不會看著你死去,玉池。」

  玉池欣喜地笑了。

  她緊緊地摟住了花滿樓,在他耳邊道:「我……我得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你放心,不是心肝脾肺的。我中了鬼的陰氣,只需一點點陽氣,就可……嗯,暫時緩解。」

  她想了想,沒把話說絕,以防止以後沒辦法再用這借口。

  花滿樓道:「是……什麼?」

  玉池就說:「你放心,交給我來辦……你、你不用受累的。」

  蛇女玉池遮遮掩掩,實在叫人的心下有些不安,花滿樓皺了皺眉,還欲再問,那蛇女玉池的尾巴尖尖卻已晃了晃。月亮又出來了,月光又撒在了這間屋子裡,投下了一片小小的光輝,能夠映照出這屋子裡的情景。

  蛇女的尾巴尖尖也覆蓋著鱗片,比起蛇尾主體部分的鱗片,這裡的鱗片便顯得有些小,黑色之中還泛著一點點的白色。

  除了捕蛇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觀察過蛇類……不,是觀察過蛇妖,開了妖智的蛇妖靈活得要命,她們的尾巴尖尖,簡直比人的手還要更靈活,能夠纏卷起一些需要溫柔對待的東西,比如說容易摔碎的薄瓷杯,再比如說……

  花滿樓的雙眸猛得睜大,他忽然就理解了玉池所說的那些遮遮掩掩的話。

  他的手忽然緊緊地攥了起來,手臂上的肌肉一條一條的凸起,花滿樓雖然看上去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可是卻莫要忘了,他除了世家公子之外,還是這江湖之上有名的高手。

  他的身材算不得非常強壯,線條卻十分流暢,肩線利落,漂亮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手臂之上,手腕和腳腕卻又細得驚人,充滿骨感,看上去好似很脆弱,只令人產生一種想要上去折斷的衝動。

  他的手指修長,指骨節的形狀也能輕易的窺見,指甲修建的很好、圓鈍而清潔,只是此時此刻,卻很難看到他的手指甲,因為他的拳頭緊緊地攥住,指甲收入了掌心。

  他的拳頭攥得這樣的緊,以至於小臂之上,都已暴起了可怕的青筋,他的手指甲雖然修剪的很圓鈍,但指甲畢竟是指甲,是能夠在手掌心裡留下傷痕的。

  玉池的尾巴尖尖溫柔地晃了晃,充滿了無限的柔情與體貼。

  蛇女天生就是這樣的,即使她們第一次來人間,也會無師自通的學會如何把人類男子纏得緊緊的,將他們纏到食髓知味,再也離不開蛇女這一種多情的妖怪。

  她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安撫似得摸了摸花滿樓的小臂,他小臂之上的青筋似乎都已在顫抖,玉池痴痴地道:「花滿樓,不要用你的指甲去摳你的掌心,放松、放松一些,不要緊張。」

  花滿樓的額頭都已浮起了一層薄汗。

  蛇女充滿關切地湊上來,用一塊手帕,幫他將額頭的薄汗擦干淨。

  夜空好似是黛色的,月亮的光打在花滿樓的身上,亮亮的,暖暖的。

  他忽然摸黑爬了起來,他的太陽穴好似還有些突突得疼,並不尖銳,只是因為他過於緊張。

  現在,他已全然恢復。

  一般來說,像花滿樓這樣的武林中人,即使看起來是個翩翩公子,但身體素質一定是很不錯的,體力和精力都很夠用,花滿樓曾為了解決一件事情,與陸小鳳一起快馬加鞭的趕了八百裡,都不曾精疲力竭,又何況是現在呢?

  玉池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裡。

  她好似是沒有說謊的,她真的暖和了一些,像是一塊溫暖的海綿,柔軟得要命、溫暖得要命。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忽然翻身下了榻,蛇女的牙齒咬著下唇,抬起了無限風情的金色異瞳。

  她的眼睛也在這黑夜裡璨璨的發光,但這種光卻已不是尖銳的光,而是一種柔和的、愉悅的光芒。

  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花滿樓這眼睛看不見的人,卻也能精准地一伸手,就提起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從裡頭倒了一杯茶出來。

  茶是冷茶。

  喝冷茶其實對身體不太好,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之際,花滿樓都絕不會喝冷茶,更何況是這漸涼的秋日呢?

  但……此時此刻,喝不喝冷茶好似都已無所謂了。

  他的動作似乎也有幾分焦躁,咕嘟咕嘟地自己咽下一整杯茶,又倒了一杯,轉身回到了玉池身邊,他坐在了塌邊上,溫聲道:「玉池,你過來。」

  玉池嚶嚀一聲,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裡。

  他的懷抱是炙熱的,這其實很不像他的人。

  花滿樓將那茶杯遞到了她的嘴邊,澀聲道:「玉池……你、你漱漱口,漱完口,把水吐到這杯子裡就好。」

  玉池就抬頭看他。

  似乎是感覺到了玉池的目光,花滿樓忽然下意識的別了一下臉,他的臉有一半都沒入到了陰影之中,顯得鼻子更加的挺拔,棱角更加的分明。

  他實在是一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

  花滿樓忽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玉池,對不住,我……」

  他說到這裡,竟是自己也已經說不下去了。

  若是換了別的姑娘,這個時候一定會很善解人意,或許她們會用一根手指輕輕地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了,或許她們會十分自然而溫柔的轉移話題。

  但玉池卻不一樣,玉池從來都不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她嬌嬌地道:「你對不住我?你哪裡對不住我?我怎麼不知道呢?」

  花滿樓的耳根子,似乎也已紅透了。

  他啞聲道:「是我髒了你的……」

  玉池不說話,玉池低下頭,咕嘟咕嘟地喝水,花滿樓給她倒茶,是要她漱漱口,把嘴裡的那些冷茶吐出來的,這或許是因為,冷茶冷茶,總是傷身體的。

  可是玉池卻偏偏不要,她咕嘟咕嘟的把杯子裡的冷茶都咽下去了。

  花滿樓的手都僵硬了。

  他有些無所適從,又實在說不出什麼重話,倒是玉池,喝完了茶水,還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弱柳扶風地就倒在了花滿樓的懷中,花滿樓的雙臂順從地攏住了她,帶著她又上了榻,准備休息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撫著玉池的長發,溫柔地就像是在摸一只小貓的皮毛。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著。

  這倒並不是什麼嫌棄玉池或者不喜歡玉池的表現,這不過是一種歉疚,只有花滿樓這樣溫柔的男人才會對女人產生的歉疚。

  如果是陸小鳳的話,他一定不會歉疚,他只會勾起嘴角去笑。

  這就是這對好友的不同,他們實在是太不一樣的人了。

  玉池中了那別苑之中惡鬼的森森怨氣,好似已很累很累了,她沒有纏著花滿樓說一說話,嘴上也不耍無賴似得說什麼要花滿樓抱抱之類的話。

  但花滿樓卻是抱著她的,他已學會了抱著她。

  玉池呼呼大睡,沒心沒肺,只留下花滿樓一個人思緒萬千、一夜無眠。

  翌日

  百花樓的每一天,都是被同一種煙火氣所喚醒的。

  那就是這一條街上熱鬧的聲音。

  但其實,偶爾也會有另外一種聲音喚醒百花樓,這種聲音就是人落在瓦片上的聲音。

  百花樓雖然比不上冠絕京城的樊樓,但是比一般的民居還是要高上一些的,三樓的陽台在夏秋之際,幾乎都是不會關上的,而陽台的對面,正對著的就是層層疊疊的屋瓦。

  眾所周知,江湖人不會好好走路。

  眾所周知,江湖人也不會好好的走大門進來。

  所以,有人來找花滿樓的時候,很容易就會選擇一條隱藏的路徑,那就是先跳上對面的屋瓦,在從對面民居的屋頂之上跳進花滿樓家的陽台,最後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不過,這個「有人」,通常只是特指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也只有陸小鳳,喜歡這樣不請自來。

  他的輕功極好,落在瓦片上的時候,也只會發出細微的響聲,他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金邊長衫,卻又披上了他那件非常不普通的大紅披風,整個人往那裡一站,雙手抱胸,時不時摸一摸自己的胡子,實在是吊兒郎當,不太端正。

  他昨天才剛從月宮上回來,今天就來找花滿樓喝茶了。

  月宮果真是一個很冷、很寂寞的地方……不過,有海量的兔兔海洋,其實倒是也沒有非常寂寞,陸小鳳帶了很多見面禮,什麼新鮮的白蘿蔔啊、菜葉子啊之類的東西,所以他上到月宮裡之後,就只聽一陣哢嚓哢嚓啃菜葉子聲……

  好吧,總而言之,月宮之旅還是比較愉快的,只可惜他的妻子玉兔精小谷,因為有事,得耽擱幾天才能回來,送他回凡間的,是長腿兔兔北極,一到了人間,長腿兔兔就直接去金縷梅山了,根本不理會陸小鳳的。

  百無聊賴的陸小鳳自然就只能來找自己最好的朋友花滿樓了。

  此時此刻,太陽已高高地升起了,花滿樓和他陸小鳳不一樣,他不喜歡睡懶覺的,這個時候,他一定已開始侍弄花草,或者在屋子裡撫弄他的那把琴。

  陸小鳳自詡非常了解花滿樓。

  但今天,他站在百花樓對面的屋瓦之上,卻既沒有看到花滿樓的身影出現在陽台上,也沒有聽到他那標志性的、悠揚的琴聲。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

  反常,著實反常。

  他輕輕巧巧,一躍就進了百花樓,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叫道:「真是奇怪,太陽都曬屁股了,花滿樓啊花滿樓,你竟然也有賴床的一天!」

  他的話說得沒錯,花滿樓的確賴床了。

  昨天夜裡,沒良心的蛇女早已呼呼大睡,但花滿樓卻是實在睡不著的,他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只覺得自己的心裡亂糟糟的,懷中的蛇女柔軟而溫暖,他並不討厭,甚至還有些……食髓知味。

  沒錯,食髓知味,只要一想到她,他甚至連脊背上的肌肉都已又緊張起來,那種奇妙的冷意又出現了。

  他似乎已喜歡上了這條蛇女,但他同時又覺得歉疚、覺得孟浪,即使這孟浪並非他的本意。

  他的心如亂麻一般。

  在那黑夜之中,只有蛇女的呼吸,輕輕淺淺、安安靜靜。

  花滿樓很久很久都沒有睡意,他聽著玉池安寧而滿足的呼吸聲,忽然勾了勾嘴角,好似覺得很有趣似得。

  他輕聲地道:「玉池、玉池?」

  這聲音仿佛是做什麼壞事之前的試探一樣。

  畢竟才認識了一天,玉池的睡眠淺不淺,花滿樓是不知道的,他試探了兩聲,玉池的呼吸幾乎沒有一點點的變化,他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忽然伸出手去,撫上了玉池的側臉。

  他想知道玉池的模樣。

  他的眼睛看不見,所有在他瞎了之後才認得的人,他都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

  好在他的空間想像力是非常不錯的,只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撫一撫別人的臉,他就能想像出對方的模樣,然後牢牢地記在心裡。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驚才絕艷的表現呢?只是這種才氣說起來,卻總是讓人有幾分心酸、幾分同情。

  花滿樓的手掌就慢慢地撫過了她的臉,在他的掌心之下,玉池的睫毛忍不住輕輕地顫了顫。

  花滿樓一怔,頓了頓,道:「……你沒有睡著,卻這般不理會我?」

  玉池就睜開了雙眼。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深深地酡紅,金色的眼眸之中也似乎留有水意。玉池嚶嚀一聲,問他道:「花滿樓,你是不是在怪罪我?」

  花滿樓抿了抿唇,似乎有點無奈,道:「難道我的語氣竟那麼差,讓你覺得我是在怪罪你?」

  玉池吃吃地笑道:「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要花滿樓抱抱我,安慰我~」

  她的聲音甜絲絲的。

  花滿樓側過頭,嘴角也不由的蕩起微笑,只道:「好。」

  說著,又將她收入了懷抱之中,蛇女嚶嚀一聲,環住了他的窄腰。

  蛇女又道:「花滿樓,你為什麼要摸我的臉呢?」

  花滿樓垂下了眸子。

  他好似有一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道:「因為我實在是很好奇,玉池到底長了一副什麼樣的容顏。」

  玉池故意嚶嚶嚶道:「或許我是個醜八怪,欺負公子眼盲,才敢這樣子不請自來。」

  花滿樓無奈搖頭輕笑。

  他溫聲道:「不是的。」

  玉池抬頭看他。

  花滿樓道:「美從來不是只指容顏,玉池的身姿……風情,無一不美。」

  玉池就問:「那我若真的是個醜八怪呢?」

  花滿樓淡淡道:「人之美醜,並不重要。」

  玉池道:「那你為什麼一定要摸摸我的臉,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呢?」

  花滿樓微微一笑。

  他道:「因為我……想把玉池的長相刻在心裡,你莫要看我是個瞎子,但我只要去摸一摸誰的臉,這個人的臉我就再也不會忘記了。」

  玉池一時之間,竟也已說不出話來了。

  這天下,難道有比花滿樓還要至情至性的人麼?

  旁人的回答不好說,可最起碼在蛇女玉池的眼裡,是沒有的。

  她輕輕地問:「那你摸到我長什麼樣子?」

  花滿樓笑道:「我摸到你在騙我。」

  玉池:呆滯.jpg

  玉池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呆呆蛇,不明白他說了什麼。

  花滿樓淺笑道:「你的鼻子很小巧,很秀氣,你的嘴巴豐潤,你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很大,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是個醜八怪。」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帶著一點笑意。

  比起陸小鳳那狐狸勾引小姑娘的說辭,花滿樓簡直就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樣,這句情話聽起來實在是很無華。

  玉池也開心地道:「花滿樓也很好看的,你的鼻子很挺,眼睛很溫柔,嘴角總是微笑,你簡直就是這世上最溫柔的男人了,可是你身上卻這樣有力、肌肉也這樣漂亮,等我變回了人形,再找你療傷時,一定很難受……」

  花滿樓:「……」

  玉池現在是沒法子變成人形的,她只有一條長而靈活的、漂亮的蛇尾。

  不過她的語氣卻是很快活的。

  花滿樓忍不住道:「玉池,我絕不會讓你難受。」

  玉池嬌嬌道:「哎呀,我想起來就覺得害怕呢,要花滿樓現在就親親才能好呢~」

  花滿樓:「……」

  一言不合就整這些老把戲。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今早的花滿樓還會堅守底線,避開玉池的親吻,可到了此時此刻,他卻已拒絕不了玉池了。

  今天早上,他認為「拒絕」,才是對玉池好。

  可到了此時此刻,情況已發生了變化,這個時候,拒絕已只能讓玉池傷心,再無好處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在腦海中回想著玉池今早親吻他的情景,也輕輕地點在了玉池的嘴唇之上。

  後來,沒心肝的蛇女玉池又大大地打了哈欠,頭一歪,立刻就睡著了,只剩下花滿樓一個人,仍睡不著。

  他簡直就在數秋蟬一聲聲的蟬鳴。

  後來,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個時辰,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花滿樓一向不喜歡熬夜的,除了陸小鳳來的時候,要拉著他熬夜喝大酒。

  而這一天,他甚至比熬夜喝酒還熬得晚些。

  所以,當清晨的煙火氣已響起的時候,花滿樓並沒有醒來,他雙目閉著,呼吸雲長,顯然還在甜蜜的夢鄉之中。

  蛇女玉池卻已經醒來了。

  她醒來的倒是很早,又很愉快,醒來之後,她搖頭晃腦地從被窩裡鑽出來,愉快地眯了眯眼。

  看見花滿樓還猶在夢中,蛇女那一種顏控的屬性又蠢蠢欲動,湊近花滿樓的臉開始猛盯著看。

  玉池:盯.jpg

  ……誰若見了這幅場景,估計真的會認為這妖怪的眼睛裡肯定有巫術,能把人盯死!

  左看右看,這個人都俊朗得有點過分了,老天爺竟能給一個人這樣英俊的臉。

  ……可既然給了他這樣英俊的臉,又為什麼要與他開玩笑,將他的視力奪走呢?

  玉池忽然之間,就有一點悵然若失。

  她其實是很容易心痛的蛇妖,因為王笑姐的悲慘遭遇,她就不知心痛過幾回,而此時此刻,多情的蛇女好似也有些愛上這個俊朗如皎月的男子了,她也開始為他感到有些心痛了。

  她緩解這種悵然若失的做法是……

  玉池伸出一根纖纖的手指,忽然要上去戳花滿樓的臉,看看能不能戳出一個小酒窩來。

  花滿樓還閉著眼睛,好似睡得很熟。

  可是就在玉池的手指要戳到他側臉的一瞬間,花滿樓的手忽然伸了出來,一下子抓住了玉池的手,將她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心裡。

  他好似有些累,並不睜眼,側了一下身子,又將玉池往他的懷裡帶了帶,帶著些氣音道:「玉池,先別鬧……」

  這世上很少有人能聽見花滿樓這樣好似沒睡醒一樣的聲音的。

  玉池就乖乖巧巧地往花滿樓的懷裡蹭了蹭。

  玉池昨天吃了一只烤雞,照她自己所說的,她已一個月都不用餓肚子了,所以此時此刻,她就算在榻上多躺一會兒,也沒什麼不好的。

  花滿樓昨天實在是熬夜熬到太晚,所以今天就想著久違的任性一下。

  但……

  很顯然,這天底下的巧合都不許他賴床不起來的。

  他耳朵動了動,猛地睜開了雙眼,簡直是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起身,一下子就裹上了衣衫,又安撫性地摸了摸玉池的臉,溫聲道:「玉池,繼續躺著也沒關系,是我的朋友來了。」

  說著,他一下子就拉上了帳子,轉身正在出去,陸小鳳卻已快活地推門進來了。

  他一邊推門,一邊道:「花滿樓啊花滿樓,這麼好的日頭,你居然躲在臥房裡不出門,難道你花滿樓也開了竅,有美在懷,舍不得出來了麼?」

  花滿樓嘩啦一下就打開了扇子,有些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給自己扇了兩下風,這才道:「你不是忙著去見谷姑娘的娘家人麼,怎麼這麼忙,還有空到我這裡來?」

  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是陸小鳳所熟悉的那一種溫和。

  但陸小鳳的眼睛卻眯了起來。

  他忽然拖長聲調,微妙的「嗯————」了一聲,踱著步子,繞著花滿樓轉了兩圈,嘖嘖稱奇道:「所以……花滿樓,你真的開竅了?讓我看看,到底是哪一位觀音美人下凡,讓我們花滿樓花公子的凡心也動了呢?」

  花滿樓道:「陸小鳳,你……」

  陸小鳳搶道:「我是怎麼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兩根靈犀一指輕輕一夾,就夾起了一根花滿樓脖頸處的長發,他的手指在花滿樓的眼前晃了一晃,軟軟的發絲自花滿樓的臉上掠過,他的表情果然就稍微變了一點。

  陸小鳳道:「女人的頭發,是不是?」

  花滿樓抿了抿唇,忽然笑了。

  他道:「你的眼睛,還真的是很尖,陸小鳳,怪不得這江湖上的人,有了什麼難題,都要請你去看一看。」

  陸小鳳揚唇一笑,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又道:「我的眼睛的確是很尖,這是沒什麼問題的,不過花滿樓啊,你的事情,卻是不需要眼睛尖的人才能發現的,你若是現在往街上走上一圈,不出三日,花伯父恐怕都要寫信來,要你帶這位佳人回家去給他看看呢。」

  陸小鳳的語氣之中,也帶著幾分輕快的黠促。

  花滿樓一愣,竟然下意識的去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頭發很規整,衣襟也很得體。

  他只好道:「所以,你是什麼意思呢?快點告訴我,陸小鳳。」

  陸小鳳就笑了,臉頰上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他伸出手去,點了點花滿樓的脖頸,道:「看來你的那位觀音菩薩,還是一位很喜歡耀武揚威、宣誓主權的觀音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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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花滿樓聞言一怔,伸手下意識的去摸自己脖頸側。

  花滿樓第一次經歷這種事,陸小鳳又忽然闖進來,叫他也不由的有幾分慌裡慌張的,他的脖頸側本就有幾分刺痛,他竟沒來得及遮掩一二。

  玉池的嘴巴裡有小尖牙,比人類尖利許多的小尖牙,她伏在花滿樓的懷裡,腰肢柔軟得好似可以隨風擺動,撒著嬌去親吻他的脖頸側……說是親吻,但其實花滿樓受的罪可實在是不輕。

  他伸手一去遮掩,陸小鳳反倒是笑起來了。

  陸小鳳也是個十分英俊的男人,但他的英俊卻是和花滿樓截然不同的。他松弛、風流,英俊且透出一股子活靈活現來,這樣子衝花滿樓一笑,花滿樓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道:「讓陸兄見笑了。」

  陸小鳳道:「那你可真是見外了,花滿樓,難道我是在意那些虛禮的人麼?不過……你若是真的覺得讓我見笑了,那不如就同意我的一個請求。」

  花滿樓道:「什麼請求?」

  陸小鳳搖頭晃腦地道:「那就是讓我見一見你那觀音菩薩。」

  花滿樓輕笑搖頭。

  這並不是說明他在拒絕,面對陸小鳳時,這動作幾乎已成為了花滿樓的標志性動作。

  他道:「她……她實在膽小,不喜見人,這件事我還要問一問她,實在不能現在就給你答復。」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似笑非笑道:「金屋藏嬌?」

  花滿樓含笑不語。

  陸小鳳又道:「好吧好吧,那就請花兄代為問一問她,不過我好歹是你花滿樓最好的朋友,想見一眼嫂子,這要求實在不能說是過分吧。」

  花滿樓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陸小鳳道:「難道不是?」

  花滿樓含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損友。」

  陸小鳳長眉一挑,哈哈大笑,轉身出去了。

  花滿樓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愉悅的笑意,他立在原地,「目送」著陸小鳳出門,又打開了自己的折扇,慢慢地扇了兩下風。

  直到聽見陸小鳳的腳步聲已走遠了,他才轉身道:「玉池,他已走遠了,你可以出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覺得這既視感有點奇怪,怎麼這麼像是男人在外頭偷情,把自己的小情人給藏起來呢……?

  帳子裡就鑽出一個腦袋來。

  玉池輕輕道:「他是你的朋友麼?花滿樓?」

  花滿樓道:「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會喜歡他的,玉池。」

  玉池道:「他看到我,一定會嚇得昏死過去的。」

  她伸了個懶腰,長長的蛇尾從帳子裡探了出來,好似耀武揚威一般的晃了晃。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

  他道:「這世上最不可能嚇得昏死過去的人,恐怕就是陸小鳳了。」

  蛇女妖異的金色眼睛眨了眨,不知道在想什麼。

  陸小鳳果然沒有被嚇到。

  他只是覺得很驚奇,非常的驚奇。

  花滿樓的這一份艷遇,實在是很難叫人想像。因為有他在,所以歪歪扭扭的蛇女玉池今天看起來端正了一點……不過這個端正也是相對來說的,她只是不纏在花滿樓身上了,可是卻還依偎著花滿樓,好似沒有骨頭、永遠都站不直似得。

  她的尾巴尖尖也不太老實,一直戳一戳花滿樓的小腿。

  陸小鳳只心道:原來妖怪之間,也有這麼多的不同。

  小谷是非常柔弱嬌怯可愛的,但是這條蛇女,卻妖裡妖氣的,即使她完全化作了人形,即使她的眼睛沒有這麼妖異……走到街上,還是很有可能會被人叫上一聲妖女。

  妖女配君子?

  陸小鳳忽然想到:或許的確只有這種妖女,才能把花滿樓逼得乖乖就範吧。

  陸小鳳笑了,忽然端起酒杯,對玉池道:「來,玉池姑娘,當浮一大白!」

  玉池:「???」

  為什麼?為什麼要浮一大白?這是酒麼?酒好喝麼?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好似都很愉快的樣子?

  社會經驗非常不足的幼稚蛇女幾乎是求助一樣的拉了拉花滿樓的衣袖,這個時候她那種妖妖嬈嬈的成熟風情忽然又不見了,她拉著花滿樓衣袖的樣子,就好像小妹妹在拉著她的大哥哥,對外界的事情好奇得探出頭去,又有一點點的畏懼和不安。

  她身上的氣質實在是讓人難以形容,有魅力到了極點。

  經過昨天,花滿樓似乎也是想通了什麼,他不在拒絕玉池,反手將她的手收入了自己的手心,溫聲道:「想喝就喝吧,沒事的。」

  玉池又看了一眼陸小鳳,陸小鳳仍然是吊兒郎當地坐著,手上端著酒杯,衝她舉了舉,又揚唇笑了笑。

  玉池也端起了酒杯,學著陸小鳳的樣子去碰了碰杯子,陸小鳳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玉池也咕嘟一聲,把酒全喝下肚了。

  然後……

  玉池:「啊……」

  花滿樓側了側頭,道:「玉池,怎麼了?」

  玉池歪了歪頭,眼睛都直了,道:「怎麼有兩個花滿樓……」

  花滿樓:「……」

  陸小鳳:「……」

  陸小鳳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酒杯,又看了看快暈成蚊香眼的玉池,有點不確定地問花滿樓:「最近你的百花釀改方子了?你釀成烈酒了?」

  花滿樓:「……沒有啊。」

  他話音剛落,玉池嗚咽一聲,軟得像是沒骨頭一樣的……癱倒了。

  這大概是真癱不是假癱,因為她並沒有朝花滿樓懷裡癱,而是朝另一邊倒下了。

  今時不同往日,往日要她十分心機地往花滿樓的懷裡鑽,現在花滿樓卻會主動的上來一把攬住她的腰。

  他眼疾手快,只用一只胳膊,就輕輕松松地攬住了玉池的腰肢,花滿樓皺著眉,呼喚她道:「玉池?玉池?你怎麼樣?」

  誰知道,這蛇女玉池竟是如此的不勝酒力,花滿樓的百花釀,溫和得都不太像酒,也能叫她承受不住,兩只眼睛都變成了蚊香圈圈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嗚嗚嚶嚶地撒嬌都撒不了。

  花滿樓伸手替她把脈。

  謝天謝地,她雖然是蛇,但是保持人形的時候脈搏與普通人無異,花滿樓屏息把脈,發覺她的確只是喝醉了,這才松了一口氣,對陸小鳳說:「我先送她去休息。」

  陸小鳳擺了擺手,道:「既然佳人有恙,你就快去吧,你這裡的東西,我可自便咯。」

  花滿樓微笑點頭,道:「我這裡的東西,你什麼時候不自便過?」

  ……他可還沒忘了,陸小鳳和小谷手拉著手,跑到百花樓來宣布他們的喜訊,然後非常不客氣的把他的百花釀當水喝,喝光了一半庫存的事情了。

  陸小鳳哈哈大笑,又催促花滿樓:「好了好了,快去吧。」

  花滿樓就抱著玉池轉身走了。

  玉池沒什麼事,只是喝醉了,花滿樓便想讓她先休息去,等一會兒,他托人去買醒酒湯來,等她醒來,喝上一碗,便能好受些。

  怎麼說呢,想得倒是挺好。

  只可惜,這蛇妖喝醉了,和凡人喝醉了,可實在是大不一樣。

  她先是化出了原型,眯著眼睛縮在花滿樓懷裡,花滿樓拍一拍自己的床榻,對她柔聲道:「玉池,過來躺一會兒。」

  黑蛇娘子吐了吐殷紅的信子,發出嘶嘶地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了,居然還配合得很,慢慢地爬到了床榻之上,還非常自覺地探到了錦被裡頭盤好,只露出了一個小腦袋來。

  花滿樓道:「玉池先休息,等一會兒,我來給你送醒酒湯,好不好?」

  玉池沒有說話。

  花滿樓就當她同意了,站起來轉身想走。

  黑蛇娘子忽然躥了起來,纏住了他的手腕,她模模糊糊的大腦好似突然意識到,不對,這只是個空被窩,沒有花滿樓在!

  可惡的花滿樓,居然拿空被窩糊弄我。

  她衝著花滿樓不滿,細細的身子晃來晃去,就好似眼鏡蛇攻擊的前擺一樣,花滿樓的神色卻一如既往,只道:「玉池不休息麼?」

  黑蛇娘子的豎瞳又縮緊成了一條線,她忽然低頭,看見了花滿樓細細的手腕。

  他身材勻稱而精壯,但是手腕和腳腕卻細得驚人,有一種骨感般的美。

  玉池的尾巴尖尖忽然愉悅地擺了擺,然後身子又游動起來,將花滿樓的兩只手腕都死死地捆起來,好像是牢房裡的犯人一樣。

  花滿樓竟也隨她胡來。

  玉池把自己繞成了一個結,將花滿樓束縛起來,黑蛇娘子愉快地口吐人言:「我的!」

  花滿樓:「噗嗤。」

  他忍俊不禁,笑道:「什麼是你的,玉池?」

  玉池非常堅定的回答:「你是我的,花滿樓,我才不會把你讓給旁人!」

  花滿樓道:「難道我竟是個香餑餑不成?」

  黑蛇娘子吐了吐舌頭,暈乎乎地道:「香?的確是香的……嗚嗚嗚,花滿樓,你好香,我好喜歡你……」

  她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堆熱情的表白之語,倒是讓花滿樓忍不住笑了起來。

  黑蛇娘子喝醉了之後,會化身鎖鏈,把自己喜歡的男子鎖起來,這或許是個非常獨特的現像。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花滿樓本來是打算和陸小鳳繼續喝酒談天的,但是由於玉池霸道的行為,這個活動不得以改成了他談天,陸小鳳喝酒了。

  花滿樓道:「陸小鳳,近日我正好想要調查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陸小鳳的回答不出所料:「哦?什麼事情?」

  迷題之於陸小鳳,正如那閃亮亮的銀幣之於烏鴉,是絕不可能拒絕的東西。

  即使他已是個成家的人,但這一點卻是不會變的。

  當然了,他那不嫌事大的兔兔老婆如果在凡間的話,估計也一定會去湊一湊熱鬧的。

  花滿樓話鋒一轉,忽然道:「說起來,谷姑娘呢?」

  陸小鳳道:「她還在月宮,有事情沒處理完。」

  花滿樓點點頭,道:「原是如此,想來要在人間常住,月宮上的事務的確要好好打點一番才是。」

  陸小鳳道:「不是,她和別的兔打麻將,輸了一籮筐白蘿蔔,氣得發誓不贏回來就不回人間。」

  花滿樓:「……」

  花滿樓面不改色:「谷姑娘乃性情中人。」

  陸小鳳道:「還是說說你要調查的那件事吧。」

  花滿樓道:「好。」

  花滿樓把玉池講給他的那件事告訴了陸小鳳。

  來自嶺南的可憐女孩、極陰的命格、別苑之中的老道士、割喉放血後留下的血池……京城郊外的別苑。

  陸小鳳的臉色也已變了。

  這實在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加入這件事是真的,那該有多少個無辜女孩子的鮮血,才能把那一整個池子給灌滿,而京城的郊外……假如真的存在這樣的妖物,那妖物又究竟想干什麼呢?

  那老道士與蛇女玉池交手,玉池奮力逃脫。自玉池逃脫,已過去了整整兩天,有活口脫出兩天,那別苑之中的人是否又已轉移了呢?

  這的確是一件很棘手的活兒。

  不過,花滿樓已先托人去查那別苑是在誰的名下了,他的六哥乃是三年前的新科莊園,如今在朝廷裡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與諸葛神侯、六扇門皆有交情,在加上花家的勢力分布廣泛,任誰見了花滿樓,都要叫上一聲花七公子的。

  只是要查一個別苑的歸屬,這並算不得什麼難事,想要賣花滿樓一個交情的人,那可實在不少。

  就在他與花滿樓交談之際,就已有人上門拜訪了。

  這人乃是六扇門的一個捕頭,名叫蔣龍,從前也同陸小鳳花滿樓一起查過案子。

  蔣龍是個很周正的年輕人,對誰都是一副笑面,品行也不錯,他似乎是忙著什麼其他的案子,只是順便路過百花樓,便過來把花滿樓所托的事情告訴他。

  京城、京郊的宅子,戶主都是非富即貴的,而花滿樓要問的那一座宅院也不例外。

  那座宅子的主人是南王世子。

  南王的封地很偏僻,正是在那嶺南之地,本朝的藩王就藩之後,無故不得離開藩地,所以南王當然不會在京城。

  當然了,南王不能離開藩地,但是他的孩子倒沒有這種限制。南王世子這個人,很喜歡在江湖上走動,在江湖上也算個小有名氣的人,偶爾也會來京城住一住,他在京城有別苑,再正常不過。

  蔣龍說完了事情,很快就離去了,只剩下陸小鳳和花滿樓,仍坐在這裡。

  南王世子,他想做什麼呢?

  二人正要繼續說話,一個小小的黑色腦袋忽然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原來是黑蛇娘子玉池醒過來了。

  玉池沒有變回人形,在花滿樓手上晃了晃,花滿樓倒是怪聽話的,玉池把自己纏成了一個平躺著的8,把他的手緊緊地束縛在一起,而他也不掙脫,就一直保持這種姿態,還會注意扶一下玉池,以防睡迷糊了的黑蛇娘子掉下來。

  現在她醒了。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玉池,你醒了?」

  玉池嘶嘶地吐信子,道:「好像是的。」

  花滿樓道:「那你是不是該行行好,把我放出來了?」

  玉池小小的黑色蛇頭沒有任何的表情+那當然是廢話的,蛇本身就不會有什麼表情。

  但善於觀察的陸小鳳卻總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尷尬的表情。

  蛇蛇張張嘴,不是很想說話。

  花滿樓卻著實不太明白,「嗯?」了一聲。

  蛇蛇只好眼淚汪汪地道:「花滿樓!我把自己纏成死結了……」

  花滿樓:「……」

  陸小鳳:「……」

  原來蛇妖還能把自己纏成死結的麼?

  又是一個夜晚。

  今夜又是滿月。

  滿月是一個很美好的意像,像征這團圓與美滿,每年的正月十五,滿月,是合家歡吃元宵的團圓時刻;每年的八月十五,滿月,是中秋節,更是團圓的好時候。

  對於陸小鳳來說,在一個滿月,他與自己心愛的兔兔妻子小谷相遇了,在另一個滿月,他們互相定下了終生。

  但滿月同時也具有十分妖異的一面。

  譬如今晚。

  今晚雖然是滿月,但是月亮卻已被烏雲遮住了,整個大街上顯得靜悄悄、陰森森的。一陣風吹過,帶來了秋蟬似有似無、有氣無力的鳴叫。

  風是冷的,人是熱的。

  蔣龍正走在大街之上。

  他是個捕頭,供職於六扇門,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氣的,這一段日子,他在調查的是一件很大、也很惡性的案件。

  上個月的滿月,有四個年輕人,在酒肆裡喝酒喝到了深夜,他們對酒當歌、意氣風發。直到月上樹梢,這才酒足飯飽,離開了酒肆。

  正巧這時,街上竟推來了一輛嘎吱嘎吱的小推車,小推車裡放的是香香甜甜的糖炒栗子,推車的人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那老婆婆看到這四個年輕人之後,就央求這些年輕人來買一些糖炒栗子,很香甜、很好吃的。

  而這四個年輕人,也是心善之人,見一個這樣的老婆婆在深夜依然回不了家,在街頭買東西,便覺得她也是有故事的人,於是便花了些錢,買了一袋子,還給了這老婆婆一些多余的銀子,叫她不用找了。

  老婆婆十分感激,連連道謝,推著車走遠了。

  四個年輕人就將那一袋糖炒栗子分而食之了。

  然後,他們就死了,死狀凄慘無比。

  那糖炒栗子有劇毒,下毒之人極其心狠,那一顆糖炒栗子,竟已足夠讓三十個成年人死於非命。

  那四個年輕人吃得很是高興,每個人都吃了不少,他們死的時候,痛苦的嚎叫打滾,不停的嘔血,仿佛連內髒都要被嘔吐出來了。

  被發現的時候,他們的屍體都癟了下去,好似一張人皮,身體裡的五髒六腑都好似已化作了一灘血水,他們面目難辨,只有身上掛的玉佩能夠證實他們的身份。

  這個用糖炒栗子殺人的人,叫做熊姥姥。

  熊姥姥一到月圓之夜就要殺人,無差別殺人,誰碰上她誰倒霉的那一種。

  熊姥姥這一號人,很是神秘。但她的作風,在江湖上卻已傳開了,混江湖的人本就警惕,一個陌生的老婆婆大半夜的在無人的街頭賣糖炒栗子……誰會吃啊?更不要說現在可是夏天,夏天栗子還沒成熟呢!正常的窮苦老婆婆去哪裡撿栗子啊!也得虧了熊姥姥有這種必須賣栗子的強迫症,才讓許多江湖人免於一死。

  但可惜就可惜在,這四個年輕人不是江湖人,他們的年紀還很輕,警惕心也不夠強。

  當然了,京城很大,魚龍混雜,每天都有很多案子,每天都死很多人,即使死相再凄慘,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情的。

  但這四個年輕人的身份卻是不一般,他們都是京城勛貴的子女。

  他們死得如此凄慘,皇帝自然震怒,令六扇門全力擊破此案,捉拿熊姥姥歸案。

  可是熊姥姥神出鬼沒,又得去何處抓她呢?

  這也就是蔣龍最近這麼忙的原因了。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距離案子發生已整整一個月了,但熊姥姥的反偵查意識真的很強,一個月都叫他們毫無進展。

  蔣龍身邊的那捕頭看了一眼天空,開玩笑似的嘆道:「真希望那熊姥姥現在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賣一賣她那糖炒栗子。」

  蔣龍微微一笑,只道:「這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話音剛落,他們忽然就聽到了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

  ——那是老舊的小推車被推動的聲音。

  隨後,一個老太婆的聲音蒼涼的響起:「糖炒栗子——熱乎乎、香噴噴的糖炒栗子——」

  蔣龍與身邊的伙伴對視一眼,提著刀衝了出去。

  空蕩蕩的大街之上,果然有一輛小推車,果然又一個佝僂的老太婆,那老太婆看起來已八十多歲了,脊背彎的好似一只煮熟的蝦,她聽到了腳步聲,就朝蔣龍衝出來的方向望過來,那雙渾濁的眼睛之中便射出了一點欣喜之意,好似一個顆粒無收的老人,正在看著她唯一的希望一樣。

  若不是她的糖炒栗子一顆能毒死三十個大漢,她這眼神看起來就很有說服力了。

  她顫顫巍巍地站著,顫顫巍巍地說話,道:「官爺,要不要吃糖炒栗子,滿滿一袋子,只要三十文,很劃算的,老婆子從來都不掙虧心錢。」

  蔣龍那種如沐春風的笑容也已消失了,他盯著這老婆子,忽然道:「你的確不掙虧心錢,一顆可以殺三十個人的毒,的確不便宜,要三十文,已很良心了。」

  老婆子面不改色,笑道:「官爺在說什麼,老婆子愚鈍,實在是聽不懂。」

  蔣龍身邊的那個伙伴,是個急性子,聞言,已大怒,喝道:「熊姥姥,你毒殺無辜之人,難道你的良心竟是不會痛的麼?看爺爺的刀!」

  噌的一聲,他已拔出了锃亮的鋼刀,劈頭就向熊姥姥的頭頂砍去,這老婆子卻面不改色,仍是帶著微笑,只是步伐卻是靈巧復雜,那捕頭的刀沒沒砍中她,她倒是已閃身到了他的身前,手上一晃,一粒可怕的糖炒栗子,便已進了那捕頭的嘴。

  捕頭登時色變,一口就唾出了栗子,熊姥姥已退出了三米遠,撫掌大笑道:「這栗子,老婆子既想要賣給你,那你就不能不吃,放心、放心,這栗子雖然能讓你死,不過我這糖也沒少加,想必也不難吃,你說是不是?」

  她的聲音也已變了,從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變成了一個妙齡女郎的聲音,動聽的幾乎令人不能自己。

  不過,如此情景之下,再動聽的女聲,也只會讓人覺得恐怖。

  蔣龍又驚又俱,一把抽出刀來,斷喝道:「熊姥姥,你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什麼要在月圓之夜殺人?!」

  熊姥姥的眼裡就閃過了詭異的光。

  她桀桀怪笑,愉悅地道:「我殺旁人,是因為我一到月圓之夜就很手癢,若是不做一點糖炒栗子,不殺幾個人,就只覺得渾身都不服輸。」

  蔣龍一下子就聽出了這句話的不同尋常。

  他道:「看來你要殺我們,卻是提前計劃好的。」

  熊姥姥道:「不錯。」

  蔣龍冷笑道:「你上個月殺的那四個人之中,有護國公的兒子,即使我們兩個死了,也會有別人繼續查你,不死不休!」

  熊姥姥似笑非笑:「哦?難道你認為,我是因為你們在查我,才要殺死你們的?」

  蔣龍道:「難道不是?」

  熊姥姥斷然道:「不是。」

  蔣龍道:「那是為什麼?」

  熊姥姥冷笑道:「因為你是陸小鳳和花滿樓的朋友!」

  話音落地,兩個人已連過了十幾招,熊姥姥的身形靈巧如上下翻飛的蝴蝶,蔣龍的功夫雖然不錯,但是面對這女魔頭,他那幾招,卻實在幼稚如孩童,熊姥姥雙手空空,只用雙指夾著一粒糖炒栗子,忽地彈出——

  糖炒栗子竟已擊破了他的咽喉。

  蔣龍的雙眼瞪大,鋼刀「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識的用手去護住了自己的脖頸,這是脖子上受了致命傷的人在絕望與驚恐之中下意識會做出的舉動,那栗子已讓他脖頸周圍的皮膚都已經變成了可怕詭異的黑色……

  他張大了嘴巴,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好似要對熊姥姥說出什麼詛咒之語,卻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絕望的呼吸著,很快就會死去。

  熊姥姥怪笑一聲,步履蹣跚,推著她的小推車離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京城的人就會發現,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已變成了兩張絕望的人皮。

  同樣還是這一夜。

  百花樓在晚上,通常都不會亮起燈。

  但是這一晚,百花樓的一個窗口處,竟然亮起了燈火,這窗口所對應的,正是花滿樓的臥房。

  陸小鳳早早就睡了,非常貼心的睡在了與花滿樓臥房對角線的位置,還很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花滿樓的肩膀。

  ……花滿樓總覺得這場景好像之前出現過,只不過立場互換了一下。

  但其實陸小鳳的貼心也的確是很有必要的,因為玉池正在他的榻上等他。

  玉池實在是一個非常有風情的女孩子,她雖然不是真正的女人,但她的手段,卻絕對超越了任何一個女人,她若是想讓哪一個男人離不開她,那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她的陷阱,實在是甜蜜的令人食髓知味。

  花滿樓也是個男人,一個……非常正常的男人。

  她實在是太大膽,大膽到花滿樓甚至想要掙扎,可是玉池卻用那種可憐兮兮的語氣問他:「花滿樓,你不要救我了麼?」

  他就只能無措而滿心愧疚地不再掙扎,而他愧疚的最為厲害的一件事情是……他很快樂。

  所有的男人,或許都會在某種時刻變成壞男人,花滿樓也不例外。

  他滿心愧疚,要玉池去漱漱口,可是玉池卻盯著他,咕嘟咕嘟地把那杯冷茶喝了下去,這讓他又想到了什麼東西,只讓他覺得渾身都無法控制地又緊張了起來。

  最後,他將玉池收入了自己的懷抱之中,想了很多很多。

  玉池是妖怪,但他不介意。

  玉池行事妖異,雖然不符合大多數人對好女孩的定義,但在花滿樓這裡,她有情有義、至情至性,實在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子。

  他並不是一個荒唐的男人,也不會自我安慰說什麼,我這是為了救她,根本沒有必要負責任。

  他絕不是這樣的男人,他既然做了,就一定會對玉池負責。

  他與陸小鳳說完話之後,就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陸小鳳這一次從月宮之中回來,也帶了一些玉兔們送給他的禮物,其中就包括一種仙丹,據說對外傷有治愈的奇效,他見玉池背上受了重傷,不能化成人形,便把這顆仙丹贈予了她。

  玉池啊嗚一口吞下,還咂咂嘴,好似在品味仙丹的味道一樣。

  吃過仙丹之後,她有有些昏昏欲睡,於是就自己拖著蛇尾游蕩回花滿樓的臥房去了。

  ——她理直氣壯,一定要和花滿樓睡在一起,誰說不行都沒用的!

  花滿樓也沒有反對,倒像是默認了這件事。

  花滿樓推門進去,聽見玉池在榻上翻滾了兩圈,便微笑道:「玉池還沒有休息?」

  玉池甜絲絲地道:「你還沒有回來,我怎麼睡得著?」

  說著,她就從榻上起來,跑過來迎接花滿樓,拉著他的手,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花滿樓挑了挑眉,道:「玉池,你已可以化成人形了麼?」

  月宮裡的仙藥果然是很管用的!

  玉池就晃了晃自己的腿。

  她的腿蒼白、筆直、修長。她赤著腳站在地上,渾身上下就只松垮垮地裹著一點布料——花滿樓是個貼心的人,他家裡沒有女孩子穿的衣裳,便早托人去買了些,款式是時興的、布料也是上好的,只可惜蛇女的行事作風實在是妖異,她不喜歡長長的裙子遮住她漂亮的腿……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呢,遮起來多可惜。

  玉池高挑纖長,皮膚蒼白,因為仙藥已讓她恢復了泰半,之前因為無法收斂妖氣而現出的金色豎瞳,也已變成了正常的人類瞳孔,只是還隱隱能看見一點暗金色。

  絕世的纖細美人,穿衣服又是這樣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格,任誰見了,也要淪陷的。

  只可惜花滿樓看不見,玉池跑過來的時候,他只覺得欣喜,心中卻是連一點點雜念都無的。

  玉池適時地提醒他:「花滿樓,今天、今天我們就可以……」

  她的聲音低低地壓下去,又立刻道:「不過,我們蛇女本身就有纏繞的本能,我若是抱著你不松手,花滿樓不要嫌棄我,好不好?」

  她好似很開心的樣子。

  花滿樓乖乖地被她拉著手,聽她絮絮叨叨。

  他剛認識玉池的那天夜裡,氛圍實在是詭異得很,她神志不清,只會喃喃地喊著冷,還讓花滿樓覺得她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子,誰成想,接觸的久了卻發現,她真的是一條很話癆的蛇。

  花滿樓失笑,忽然主動去抱住了玉池。

  對於花滿樓來說,親吻都是新鮮的事情。從前他覺得,對待自己心愛的女孩子,一定要發乎情止乎禮,這樣才是對她的尊重。

  可是對玉池,卻是不能這個樣子的。

  他摟著玉池的腰肢,主動低下頭去吻她……他其實不會親吻女孩子的,這些技巧還是剛剛與陸小鳳去說悄悄話,向他學習來的,此時此刻現學現賣,實在是顯得生澀而笨拙。

  花滿樓居然會主動勾引一個女孩子,這實在是很讓人出乎意料。

  一向負責熱情大方的玉池,好似也有點疑惑,她歪了歪頭,吃吃笑道:「花滿樓,你今天怎麼啦?」

  花滿樓就輕輕地笑了笑,輕聲道:「我早些時候實在是很像一段木頭,你……你受累了。」

  玉池眨了眨眼。

  花滿樓又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這的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美好的事情,卻不能只有一個人去享受這種美好,玉池,我……」

  玉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抵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花滿樓一怔,道:「怎麼了?」

  玉池道:「你看你,說一點話,臉怎麼會紅成這個樣子呢?好似我欺負你似得。」

  花滿樓失笑。

  他又生澀地吻了吻玉池,卻是溫柔而充滿誠意的。


第122章

  無論是什麼事情,花滿樓都是一個溫柔而隱忍的男人,在這種事上也不例外。

  他身姿姣好,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是有力而穩定的,他的皮膚一點兒也不黑,反倒是挺白的,但卻也不像玉池一般,白得病懨懨的,他白的很健康,讓人一看,就心生喜歡。

  他同時也是一個「有恩必報」的男人,所以他也學著玉池的做派,在黑暗之中去親吻她的……

  在同時同刻,蔣龍已被那窮凶極惡的熊姥姥,用糖炒栗子殺死。

  可惜的是,他們雖然同在京城,但是百花樓距離蔣龍被殺的那條街之間,足足隔了有十三條街,就算耳聰如花滿樓,敏銳如陸小鳳,也絕不可能發現。

  一邊是亮亮暖暖的夜,而另一邊卻是冰冷詭異的死亡之夜。

  這熊姥姥究竟是何許人也?

  這熊姥姥究竟與陸小鳳、花滿樓之間有什麼過節?

  她殺蔣龍,乃是為了報復陸花二人,好似於蛇女玉池是沒有關系的,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出了這種事,難道真的與南王世子的別苑沒有絲毫關系嗎?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而且,熊姥姥的報復,是否就此結束了呢?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第二天一早,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百花樓的屋脊之上時,百花樓的門口忽然多了一輛老舊的木質手推車,這手推車裡頭放著一個筐子,筐子裡竟是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一堆乞丐小孩子興奮地奔了過來,圍著這小推車,渴望地看著裡面熱氣騰騰、香甜可口的糖炒栗子。

  現在還沒有到栗子成熟的季節,這樣一籮筐糖炒栗子是多麼的難得啊!

  這些在街頭游蕩的乞丐孩子,平日裡飢一頓飽一頓,雖然也能勉強度日,但是嘴裡想要有點甜味,卻是很難了。這樣一筐香香甜甜、沙沙糯糯的糖炒栗子放在他們跟前,他們簡直就和野狗見了肉一樣,圍著這竹筐。

  他們伸手就去筐子裡的糖炒栗子,栗子還是滾燙的,放在手心裡,還把他們燙了一下,於是就急急忙忙用嘴巴去吹,又覺得手剝栗子皮很麻煩,有急躁的小孩子,干脆直接要送到嘴裡去,上牙去咬。

  人群中忽然有人道:「這是花七公子請的!」

  眼看那急躁的小孩,就要把糖炒栗子放到嘴裡——

  一只袖子忽然那麼一卷,就將那孩子即將送入嘴中的糖炒栗子卷落在地,那孩子一驚,抬起頭來,便看見花滿樓一席白衣,正端立於那糖炒栗子車的旁邊。

  他的袖子隨即又是一卷,說也奇怪,明明就只是一雙很普通的袖子,可是卻被他卷出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姿態來,他眼睛雖看不見,動作倒是很精准,只一掃,所有的孩子們手中的糖炒栗子,就都落在了地上,一個人也沒吃著。

  ——流雲飛袖,這就是流雲飛袖。

  花滿樓立在這糖炒栗子小推車的旁邊,忽然笑道:「這栗子沒有炒熟,吃了難免要不舒服的,還是去買些糖吃吧。」

  說著,他已從袖中拿出了一錠銀子,交給了那個最大的小孩子。

  沒有栗子吃,本讓這些小孩有些失望,此刻忽然得了這麼大一錠銀子,小孩子們頓時又喜笑顏開了起來,圍著花滿樓謝了又謝,開開心心地走了。

  花滿樓一手背後,側了側頭,聽見那些小孩子們的腳步聲走遠之後,才又使出了一次流雲飛袖,讓這一筐栗子都被送入了百花樓之內,而掉落在地上的例子,也被陸小鳳撿拾了起來。

  陸小鳳的手指修長,夾起一粒糖炒栗子,輕輕一用力,栗子皮就脫掉了,露出香甜的果實來。

  他放在鼻尖饒了繞,對花滿樓道:「這世上喜歡在月圓之夜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好似只有一個人。」

  花滿樓坐在桌前,平靜地道:「熊姥姥。」

  陸小鳳又道:「可現在不是月圓之夜。」

  花滿樓道:「昨夜是。」

  陸小鳳嘆道:「昨夜又死人了。」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忽然低下了頭,好像在看那一個裝滿糖炒栗子的竹筐。

  花滿樓的聲音好似在嘆息:「是蔣龍。」

  被栗子堆滿的竹筐之中,隱隱能看見什麼東西,那是一把刀鞘。

  刀,是六扇門的捕快所慣用的那一種刀,蔣龍與花滿樓接觸頗多,他的刀鞘之上整齊的纏著一段錦線,錦線與竹筐摩擦,會發出一種很獨特的聲音。

  花滿樓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厭惡這一種獨特的聲音了。

  陸小鳳道:「熊姥姥這是在針對我們。」

  花滿樓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又道:「可是,我們與她又有什麼過節?」

  花滿樓沒有說話,半晌才道:「她還會出現的。」

  不錯,熊姥姥這般有凶性的人,要是報復起來,自然一定要殺人,像這個樣子在百花樓門口,放上一筐有毒的糖炒栗子,不過只是示威、開胃菜而已。

  而此時此刻,玉池剛醒。

  她是一條懶蛇,也不怎麼喜歡動的,她痴纏了花滿樓足足一兩個時辰,如今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一節一節的酥掉了,花滿樓不在她旁邊,她伸了個懶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花滿樓的腳步聲從外頭響起,他輕輕地推開了門,微微一怔,笑道:「玉池,你竟醒得這般早。」

  玉池道:「你也醒得很早呀,花滿樓。」

  她撐著身子,就要從床榻之上坐起來,花滿樓過來扶住了她,玉池本就柔軟纖細,如今身邊有一個這樣體貼、這樣溫柔的男人,就很自然而然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花滿樓神色如常,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側臉,道:「你怎麼樣?可有不適?」

  玉池嬌嬌道:「你那樣溫柔,我怎麼會不適呢?」

  說著,她又拉過了花滿樓的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小肚子。

  蛇類本就是纖細的動物,蛇化作的美人也纖細如柳枝,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似得,她吃一只烤雞,能把自己的肚皮都吃得鼓起來,如今小肚子自然也有點微鼓。

  花滿樓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玉池這舉動之下的深意,他似乎有幾分羞澀,呼吸也有些沉重了。

  花滿樓穩了穩心神,道:「玉池,委屈你了。」

  玉池卻道:「花滿樓,你怎麼了,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蛇女直起身來,伸手環住了花滿樓的脖頸,盯著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還是很平和、很溫柔的,只是眉宇之間卻有幾分憂郁之色,蛇女玉池是一個相當敏銳的女孩子,自己的情人心情不佳,自然還是能看出來的。

  花滿樓道:「有人……尋仇,殺了無辜之人。」

  玉池道:「是什麼人?」

  花滿樓道:「熊姥姥,或許你沒有聽說過。」

  玉池點點頭,道:「我的確沒有聽說過。」

  花滿樓伸手從榻上撈起外衫,給玉池披上,道:「所以,看來我要忙起來了。」

  玉池嘶嘶地道:「難道你不打算帶我?」

  花滿樓便輕輕地笑了笑,道:「玉池想跟著我們一起出去?」

  玉池像擺尾巴一樣,晃了晃自己的腰肢,咬著牙道:「那是自然,你要我一個人待在這裡等你,我會想死你的,我若真想死了你,你回來就只能抱著我的蛇皮哭啦。」

  花滿樓:「……」

  等一下,為什麼是蛇皮?

  他忍不住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玉池姑娘好好穿上衣裙,等一下與我們一同出門,可好?」

  玉池道:「可是我不喜歡這一套衣裙。」

  她的事兒倒是挺多!

  但好在花滿樓正是個菩薩,聽了她的抱怨,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錯,我看不見,對女孩子衣服的顏色沒有什麼研究,既然要出門,可順便去一趟布莊,玉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吧。」

  玉池開開心心地道:「好呀!」

  半晌之後,陸小鳳和花滿樓坐在布莊裡,等著玉池挑布料、定做衣裳。

  時間已不算太早了,其實他們應該要吃了飯再出來的,但是他們卻連一粒米都沒能吃到。

  玉池不是人類,飯量小得驚人,一個月只需要吃一只烤雞或者幾只老鼠就可以了,所以她今天是不需要吃東西的。

  花滿樓本是按照慣例,請附近的閑漢為他和陸小鳳購買一些飯食,閑漢們一如既往,很快送來了花滿樓想要的東西,有葷有素、有冷盤有熱炒,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與陸小鳳同食。

  但飯菜擺好之後,陸小鳳和花滿樓卻不動,陸小鳳看著眼前的飯食,忽然長嘆一口氣,干巴巴地道:「看來,熊姥姥是想餓死我們。」

  花滿樓道:「或許這餓毒,才是世上最難解得毒。」

  這一桌子的葷菜素菜、冷盤熱炒,無一幸免,全都被下了糖炒栗子的那一種毒,只要稍微吃上一口,立刻就要七竅流血,五髒六腑都要化作血水的。

  他們只好把這飯菜全都倒掉,直接出門了,正好附近就是一家布莊,這布莊的大東家就是江南花家,一進門,掌櫃的就對著花滿樓喊了一聲少東家。

  花滿樓便叫玉池隨意挑選,自己與陸小鳳在一旁等候。

  等候之時,掌櫃的就奉上了熱茶兩杯,花滿樓低頭一聞,手上動作又是一停,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將那茶杯放在了。

  陸小鳳又嘆道:「看來熊姥姥不僅想餓死我們,還想渴死我們。」

  花滿樓道:「人不吃飯,可以活十幾天,人若是不喝水,怕是撐不過七日。」

  陸小鳳道:「熊姥姥很心急的想讓我們死啊。」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她大可以不必這麼心急。」

  陸小鳳搶道:「沒錯,她只要等上七八十年,就可以不用來尋仇了,我自己就已先老死了,這樣豈不是省力得很?還省得她用這麼貴得毒呢。」

  花滿樓微笑搖頭道:「你啊你啊。」

  他不喝那茶,卻要擔心待會兒自己走了之後,這茶水萬一被別人喝了怎麼辦,只好將這有毒的茶潑在了地上,茶水很快滲入了地磚的縫隙,只留下了一點點深色的痕跡。

  陸小鳳也將茶潑了。

  他們被熊姥姥斷了水、斷了飯食,臉上卻絲毫不見焦躁的神色,只等著玉池挑揀完畢。

  玉池卻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玉池是花滿樓親自帶來的人,掌櫃的這種人精,又怎麼會怠慢於她,立刻就叫了布莊量體裁衣的婦人叫出來,為她量一量尺寸,又把布莊之中最時興的緞子都給她看,可是這妖妖嬈嬈的姑娘,卻左看右看都不滿意,最後語出驚人,差點沒讓掌櫃的厥過去。

  玉池說:「我要五彩斑斕的黑!」

  掌櫃的:「……」

  陸小鳳:「……」

  花滿樓:「……」

  最後還是花滿樓給掌櫃的解了圍,親自給玉池挑了幾匹料子,做成衣裙,等過兩日就可以來取了。

  量完了衣裳,時間都已不早了,三人一同出門。

  陸小鳳的肚子就「咕嚕」一聲叫了起來。

  他苦笑道:「看來那熊姥姥的計謀還真是管用得很,我再不吃東西,怕是要變成死公雞了。」

  正在這時,三人經過了一個攤子。攤子上賣的,乃是這條街上最受歡迎的梅花包子,迎面又走來了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手上拿著一塊白糖糕,卻吃得不是很開心,倒是一直在看距離他幾步遠的年輕婦人。

  那年輕婦人身姿姣好,身上穿著粗布麻衣,頭上除了一根銀釵之外,再無其他裝飾。她一只手提著一個裝著菜的菜籃子,另一只手裡卻拿著一塊燒餅,燒餅烤的酥酥脆脆、面上灑滿了芝麻,只肖的一咬,芝麻和面渣就會掉在地上,口齒之間,也都是一股樸實的麥香味。

  陸小鳳忽然自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子,隨手就拋給了那賣梅花包子的攤主,順手自攤子上拿起了兩個梅花包子,對那年輕的婦人說:「我用這兩個包子,交換你手上的芝麻燒餅,可不可以?」

  那婦人道:「哎喲!這位相公,你想吃燒餅,自可以去前頭買——」

  陸小鳳揚唇一笑,只道:「可我一看見夫人手上的燒餅,饞蟲都被勾了出來,簡直是連一刻都等不得了。」

  那婦人道:「可我不想吃梅花包子,怎麼辦?」

  陸小鳳道:「那你想不吃銀子?一錠銀子?」

  陸小鳳當然就換到了那一個芝麻燒餅,他有些得意的笑了笑,湊上去嗅了一嗅,道:「好香的芝麻燒餅啊,拿在手裡還很燙呢——誒,我說這個小孩子,你要不要吃燒餅啊?」

  他身形一晃,就攔住了剛剛那個吃白糖糕的小孩子,小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上的燒餅,非常爽快地答應和他換了。

  他順便把手裡的梅花包子,也塞給了這小孩子,小孩子用吃了一半的白糖糕,換了一整個芝麻燒餅,外加兩個梅花包子,真可謂是贏得明明白白,十分高興得跑走了。

  陸小鳳看了看手中的半塊白糖糕,嘆了口氣,他的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

  此時此刻,好似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他低下頭去,就要把那半塊白糖糕送入嘴中。

  正在這時,一根細如牛毛的針忽然朝著陸小鳳襲來,這針的目標不是陸小鳳本人,而是他手上的白糖糕。

  陸小鳳低著頭,好似什麼都沒看見。

  但是他的手卻那麼輕輕地一夾。

  那根細如牛毛的針,就穩穩地被他夾在了雙指之間。

  而與此同時,花滿樓也已動了起來,流雲飛袖穩穩地擊出,目標卻卻那剛剛走過去的、與陸小鳳交換燒餅的年輕婦人。

  他平時走起路來,也是平穩而端正的,一看就是一個教養非常好的世家公子,而他的作風也十分端正,從沒有在路上,對一個陌生的、無辜的女人動過手。

  他之所以對這年輕婦人動手,乃是因為,這婦人就是剛剛彈出毒針之人。

  年輕婦人的臉色一變,卻不是變成驚恐的神色,而是有一點驚愕,好似完全沒想到花滿樓這瞎子居然可以辨認出她是凶手。

  這種驚愕甚至是帶著幾分傲慢的。

  她的身法也的確值得這一份傲慢。

  轉瞬之間,年輕婦人就已掠上了四重的屋脊,身形快得驚人,陸小鳳和花滿樓也一前一後地掠上了屋脊,將那婦人的來路和去路都擋住了。

  婦人淺笑道:「沒想到你們竟能發現是我。」

  她的聲音也已便了,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女聲,變成了一個動聽到了極致的女聲。

  陸小鳳道:「熊姥姥?」

  婦人嬌笑道:「難道我看起來很像是一個老婆子麼?陸小鳳?」

  陸小鳳便嘆道:「一個真正的老婆子,一定已經歷過了許多事,很少會像熊姥姥一樣,有這麼無聊、這麼變態的愛好,不過……」

  婦人道:「不過什麼?」

  陸小鳳道:「不過,你的臉平平無奇,的確配不上你的聲音,或許你這聲音是假的?吞了變聲丸?」

  婦人笑道:「你為什麼不猜猜我這張臉是假的呢?」

  言語之間,她就已把自己臉上的輕薄面具卸下來了。

  那張平平無奇的婦人面之下,是一張明艷美人面。

  她的確是個美人,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江湖上的女人來上一打,加起來怕是也沒有她一個人好看的。她嘴角的微笑帶著一絲倨傲,更多的是自信,她絲毫不畏懼被男人看著,因為她很明白,自己有這個資本,可以恃靚行凶。

  她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可惜你花滿樓是個瞎子,在死前,也欣賞不了我的容貌了。」

  這語氣之中,竟還有幾分惡毒的。

  每一個惡毒的人見了花滿樓,都忍不住要拿他的眼盲來刺激他的。花滿樓眼盲了二十多年,被類似的話都不知道刺過多少回了。

  他的面色沒有分毫的變化,只淡淡道:「這並不可惜。」

  這女人道:「哦?」

  花滿樓道:「能用糖炒栗子毒殺無辜之人的人,容貌再美,花某也不能欣賞。」

  這女人道:「你是說我心如蛇蠍?」

  花滿樓道:「絕不是。」

  這明艷美人怔了怔,似乎搞不懂他的意思。

  花滿樓道:「蛇蠍什麼都沒做錯,人之惡,又怎能用他們來作比?」

  明艷美人的臉色就變了又變。

  她道:「反正你們幾個人,今日要死在這裡,說什麼話,又有什麼關系?」

  陸小鳳道:「你同我們有過節?」

  美人道:「熊姥姥和你們無冤無仇,可是公孫蘭卻同你們有仇,有大大的仇!」

  公孫蘭!

  公孫蘭就是她的名字。

  昔日盛唐之時,曾有「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公孫大娘,公孫大娘的劍器不但美麗,更是天下罕見的殺人招式。

  時過境遷,劍器已漸漸失傳,到了本朝,這江湖上更是只有一個人會使劍器,這個人也姓公孫,乃是唐朝公孫大娘的後代,這個人就是公孫蘭。

  公孫蘭身形一晃,忽然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兩柄短劍,這兩柄短劍亮得驚人,在日光之下一晃,閃出一種金屬特有的美好光澤,而這兩柄短劍的劍柄之上,又系著五彩的綢帶,她的身形美好得要命,一動起來,彩綢與劍鋒交相輝映,美麗異常。

  對於劍器來說,美麗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武器。

  男人多是視覺動物,所以舞劍器的女人必須要美,這美明艷而尖銳,只要有那麼一點點,令這男人晃了神,那對他來說,這就是致命的。

  當然了,大多數時候,公孫蘭都不會與人用劍器打鬥,她的下毒功夫爐火純青,大多數她不喜歡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會明白自己是怎麼上的西天。

  但,花滿樓是個瞎子。

  對於其他男人來說,美色或許是一種武器,但是對於花滿樓來說,公孫蘭之美,卻一文不值。

  他端立於四重屋脊之上,太陽光直射在他的身上,將他身上的那一件充滿貴氣的白衫上的芍藥暗紋也照出了些,他長身玉立,一手持折扇,另一手背後,俊朗的臉上,雙眼清澈極了,雖然他的眼睛毫無焦距,但任誰也看的出,此時此刻他堅定的心性。

  他今日絕不會放公孫蘭走。

  他當然也不會殺公孫蘭,花滿樓為人仁慈,不喜殺人,但他一定會把公孫蘭送到官府去,讓她得到應有的報應。

  公孫蘭卻並不怕。

  她只道:「我之所以要殺你們,乃是因為你們殺死了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

  這名字並不久遠,就在不久之前,她還跳上了百花樓的陽台,企圖讓陸小鳳替她去做一些事情,只不過卻被壞兔子小谷給嗆回去了,後來,她在昆山殺死了朱定一家人,吃下月桂枝制成的藥丸,化身怪物,要取他們的性命。

  在整件事情裡,上官飛燕是一個被利用的角色,利用她的人名叫霍休。

  可這同公孫蘭又有什麼關系呢?

  公孫蘭的步子踏出來,露出一雙鮮紅的繡花鞋。

  繡花鞋上繡著一只貓頭鷹。

  陸小鳳忽然就已明白了,他盯著公孫蘭的鞋子,只道:「……紅鞋子,你是紅鞋子的人,上官飛燕也是紅鞋子的成員。」

  公孫蘭微笑道:「不錯,我正是紅鞋子的創始人,姐妹們都叫我大娘,或許你也可以叫我公孫大娘。」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這倒是不必,公孫大娘的美名,放在你身上,怕是有些不太搭。」

  能做出隨意殺人行為的人,說她是昔日的名劍客公孫大娘的後代,尚且要墜了公孫大娘的面子,又怎麼能把公孫大娘的名號冠在她的身上呢?

  公孫蘭卻並不生氣,她只盯著花滿樓那張俊朗而平靜的面孔,冷冷地道:「殺我姐妹者,都得死,我公孫蘭護不住其他的人,但紅鞋子的姐妹,我卻是拼死都要護住的。」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毒害無辜之人,這件事你可知道?」

  公孫蘭大笑道:「是又怎麼樣?這天底下的人這麼多,死上一個兩個有什麼所謂?能死在我們紅鞋子姐妹的手下,那已是那些死鬼高攀了。」

  她的語氣滿不在乎,可是說到上官飛燕的死的時候,她那種陰寒與悲切,卻又是真實的。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雙標的如此明顯。

  自己人是人,不是自己人,那就是豬羊、是螻蟻,隨便怎麼殺、想怎麼殺怎麼殺、只要他們開心高興,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人命在他們手上,似乎都只是玩樂的道具而已。

  公孫蘭就是這樣的人。

  她殺人也不過是為了好玩而已,紅鞋子組織的形式做派本就是毒辣詭秘的,或許,也只有上官飛燕這樣行事狠辣的人,才會被公孫蘭所認可,吸納進這個組織裡吧。

  花滿樓靜靜地聽著,抿著唇,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是個很寬容的人,也是一個很會寬恕別人的人,但即使溫柔仁慈如花滿樓,此時此刻,卻也難以容忍公孫蘭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

  花滿樓只道:「動手吧。」

  公孫蘭道:「你不用兵器?」

  花滿樓嘩啦一聲打開了自己的折扇。

  木質的扇骨,京城四寶坊的撒金紙,當代書畫大師徐大師的字畫,還有成色極佳的佛手翡翠的扇墜。

  很名貴、很風雅的折扇,但不是一件好的武器。

  公孫蘭冷笑一聲,提劍便刺。

  花滿樓本是一個很招人喜歡的人,但不知為什麼,公孫蘭一看到他那雙清澈卻無神的眼睛時,卻總覺得十分的不舒服,恨不得立刻將他殺之而後快。

  這簡直是一種沒有由來的惡意,一種想要把美好毀滅、碾碎了的惡意。

  她的動作輕靈而美麗,真的像是在舞蹈一樣,只是這舞蹈卻是一種死亡之舞,金屬的光澤如此耀眼,在空中劃過的每一道弧線,卻都隱藏著深沉而尖銳的殺意。

  花滿樓冷靜接招,見招拆招。

  轉瞬之間,劍鋒已至花滿樓的肩頭,花滿樓身子一側,劍鋒便順著他的衣裳滑過,公孫蘭的劍鋒利無雙,如此沒有著力點的滑過,那劍刃之上的利氣,竟也能叫他的衣裳被劃破,連皮膚也被劃破了一點點,他的鮮血便順著那到傷口沁出了一點點,形成了一道殷紅的血線。

  花滿樓動作不停,手中折扇,又朝著公孫蘭身上大穴擊去,公孫蘭冷笑一聲,轉身迎上——!

  正在這時,花滿樓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一腳踩在屋脊之上,竟好似踩在了一塊會浮動的海綿上一樣,輕飄飄的,甚至已沒了輕重。

  他中毒了!

  是公孫蘭的毒麼?

  不,絕不可能,她雖然擅長下毒,但非常驕傲於自己公孫氏的傳承,只聽這劍器的破空之聲,就能知道這劍器的劍身,一定得到了很好的護養。

  愛劍之人,絕不可能給自己的劍鋒上塗上毒,因為這不僅是對劍客的一種褻瀆,更是對劍身的一種損害。

  所以公孫蘭絕沒有在劍刃上下毒。

  那是誰……?

  花滿樓昏昏沉沉,強行穩住身形退了幾步,心中只道:玉池沒有上屋頂來,她一定躲在安全的地方,那也很好……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驚呼,竟是公孫蘭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公孫蘭的輕功出神入化,怎麼會從屋頂上摔下去?

  答案很簡單,她也中毒了。

  而屋頂上的最後一個人……陸小鳳也不可幸免,他苦笑了兩聲,喃喃道:「讓我自己從屋頂跳下去吧,省得待會兒站不住,也跌下去。花滿樓,你怎麼樣?」

  花滿樓苦笑道:「我的情況自然比你還要糟——」

  二人雙雙落地,好在中毒沒有那麼深,所以落地還算穩,那公孫蘭的情況就沒這麼好了,她中毒好似格外的深,所以剛才連站都站不住,直接跌了下來。

  她結結實實地跌在了地上,發出了砰的一聲,還打翻了一桶水,那桶水嘩啦一聲全潑在了她的身上,更狼狽的是,這毒十分厲害,比她最為精妙的毒還要更厲害,叫人軟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她跌在無數人踩過的地上,渾身都是灰塵,卻完全站不起來。

  公孫蘭縱橫江湖,從來都只有她暗算別人,卻沒有別人暗算她,哪裡忍得這種委屈?當場便厲喝道:「誰?是誰?!如此陰險做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陸小鳳的情況雖然不太好,卻還是忍不住吐槽道:「等一等,你怎麼有臉面去呵斥別人做派陰險?難道你自己化妝成熊姥姥去害人的時候很光明磊落?」

  公孫蘭厲聲道:「住嘴!陸小鳳!」

  她的身體狀況還在變差,從一開始的手腳發軟,逐漸變成了手腳麻痹,她甚至已經連自己的四肢都已感覺不到了,心跳卻快得要命,也不知道是這奇毒的效果,還是她被駭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能走能跑能跳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那一定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的。

  公孫蘭口不擇言道:「是誰,到底是誰!你敢做卻不敢當?!」

  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愉悅之意響起:「是我!」

  公孫蘭一愣。

  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女聲,但是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聽。她的聲音很嬌、很柔,好似會隨風擺動一樣,但是又有一種嘶嘶的氣音,好似一條蛇正在發出聲音一樣。

  這聲音她聽到過,是花滿樓身邊的那女人的聲音。

  那個女人帶著帷帽,長長的紗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公孫蘭不是很在意,畢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若是實在要泄憤,大可以在制住花滿樓陸小鳳之後,先在他們面前殺了這女人泄憤。

  她唯一記得的,也就只有這女人纖細高挑的身姿了。

  她甚至有點不會走路似得,扭起來妖妖嬈嬈的,還時不時就往男人的懷裡倒,一副賤人做派,實在叫公孫蘭很不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女人竟是那只黃雀!

  女人穿著淺色的衣裙,仍是那副妖妖嬈嬈的樣子,慢慢地走近了公孫蘭,蹲在了她的身邊。

  公孫蘭的四肢徹底的失去了控制,連撐著身子都做不到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以一種非常狼狽的姿態躺在了大街之上,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正在對著她指指點點,這一切都讓公孫蘭難堪極了。

  當然了,難堪倒是其次,關鍵是那種死亡的恐懼。

  她接觸過很多次死亡,不過都是她讓別人死,所以很愉悅。等到了自己變成砧板上的魚肉的時候,她就覺得這感覺沒那麼好了,反倒是很可怕、很絕望,幾乎令人快要發瘋。

  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帶著帷帽的妖嬈女人,道:「你究竟是誰?」

  女人一下子掀開了帷帽,露出了一張病態而絕美的臉,她的臉有那麼一點紅,盯著公孫蘭,非常快速地回答道:「我叫玉池,枝玉池。」

  公孫蘭對她怒目而視,道:「你想干什麼?!」

  枝玉池的眼睛就眯了起來,審視著公孫蘭。

  從這個角度,公孫蘭忽然看到,她的眼睛居然是暗金色的,眯起來的時候,就會閃出那種冰冷的金色的光芒。

  她伸出猩紅色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輕快地道:「你要殺花滿樓,他是我的情人,所以你該死。」


第123章

  公孫蘭雖然是個非常殘忍、非常古怪的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劍器高手、暗器高手、下毒高手。

  這樣的人,你可以鄙視她的為人,但千萬莫要小看她的本領。

  她對殺氣非常之敏銳,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殺心,她都能感覺得到,更不要說,蛇女玉池才剛剛化形一年,根本不會收斂自己的本能。

  ——想殺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剛剛公孫蘭在屋脊之上與花滿樓對峙,對花滿樓招招都下死手,狠辣無雙,非要花滿樓命喪當場不可。玉池占有欲超強,一直視花滿樓為自己的東西,見了這幅場面,焉能不恨?

  她簡直已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公孫蘭的本領實在不小,輕功更是卓絕,即使是玉池,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抓住她。

  但她也並不是沒有法子。

  在她剛剛認識花滿樓的時候,曾問花滿樓能不能咬他,花滿樓的回答頗具娛樂性精神:「你的牙是不是毒牙?」

  玉池回答:不是。

  但她的確是一條毒蛇。

  毒蛇一般都具有毒牙,能夠噴射毒液,她的牙也的確劇毒,但卻可以隨心所以的選擇是否要下毒,若是她不想毒死眼前的人,那她的小尖牙與一只小貓咪的小小獠牙,也沒有什麼區別。

  對於花滿樓來說,玉池的小尖牙就可能是一種趣味了,她很喜歡在撒嬌的時候咬一下花滿樓的脖頸,看似嬌嬌兒,實則張牙舞爪的宣誓自己的主權,一定要讓每一個看見花滿樓的人都知道,他已有主啦,他是一條小美蛇的情人!

  ……花滿樓就是因為這個被陸小鳳一眼看穿的。

  蛇妖可以自由的控制毒液,而玉池更是一條奇妙的蛇妖,她是在嶺南森林深處的一個沼澤之中,與無數各色各樣的毒蛇生活在一起的,很多毒蛇都在覺醒妖智、凝聚妖氣、化出人形的過程之中折損了,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玉池就把它們死後留下未曾消散的妖氣統統都給吃掉了。

  所以她身上雜糅著很多種不同的妖氣,帶著不一樣的毒素,如金環蛇、銀環蛇一樣的神經毒;五步蛇、竹葉青等蛇的血液毒等等,並能通過放出妖霧,使得處於妖霧之中的人全部中招。

  剛剛玉池正是使出了這樣一招。

  屋脊之上,只有公孫蘭、花滿樓、陸小鳳三人,她只需要站在屋子裡,向上釋放妖霧,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妖霧甚至都看不太清楚,公孫蘭對殺氣再敏銳又有什麼用?只要她在屋脊之上,就一定會中招。

  至於陸小鳳和花滿樓嘛……

  沒關系,反正她還可以解毒嘛,誤傷一下也沒事啦。

  樂觀又開朗的蛇女如此想到。

  而且,還得多謝公孫蘭,多謝她實在是話多,杵在原地不動,說了一堆堆的話。

  玉池就站在她的正下方釋放妖霧,所以她中毒的程度,就比陸小鳳、花滿樓要深很多,這也就是為什麼,陸花二人只是覺得腳步有些虛浮,而公孫蘭卻直接從屋脊之上結結實實地跌下來了。

  她直到此時此刻,都不明白自己遭到了什麼樣的暗算。

  玉池冷冷地盯著公孫蘭,暗金色的雙眼就好似某一種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一樣,盯得人毛骨悚然。

  她驕傲又愉悅地說:「花滿樓是我的情人,你要殺他,我就要殺你。」

  公孫蘭聞言冷笑道:「花家這樣的人家,教出了花七公子這樣的人,竟會同一個妖女荒唐至此……我看這霽月清風的花七公子,也不過是個偽君子。」

  她是個很驕傲的女人,這樣毫無形像的跌在大街上的感覺,簡直已令她羞恥到了極點。她剛剛驟然遭遇變故,一時激憤,便有些失態。

  可此時此刻,她卻又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冷漠、淡然、錚錚傲骨,好似對自己的性命也已絲毫不在乎。

  因為她已明白,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露出軟弱的姿態,叫這可惡的女人高興。

  所以,她選擇出言諷刺。

  妖女與正人君子之間的相戀,其實也算是某種程度的「不倫之戀」,江南花家是何等的家族,花滿樓這一代兄弟七人,個個都有過人之才,從花大到花四,妻子都是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唯獨到了花七,卻與這樣一個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妖嬈賤人廝混,她若真有心喜歡花滿樓,聽到這話,一定心如刀割。

  公孫蘭這個人足夠惡毒,知道從什麼地方去攻擊一個人最有效。

  但玉池並沒有露出她預想中的羞憤難當的表情,她的反應甚至還很詫異,歪著脖子咦了一聲,有點驚訝地問公孫蘭:「……你怎麼知道我我是妖女!」

  玉池:警惕.jpg

  她的蛇尾巴都收得那麼好了,也有盡量控制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吐信子了,金色的豎瞳也模擬成了人眼正常的模樣,這個人類是怎麼發現的?

  公孫蘭冷笑道:「難道你以為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

  玉池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狐狸精,哪來的狐狸尾巴?」

  公孫蘭總覺得玉池在玩她,她這練氣的功夫還不到家,頓時覺得一陣怒意湧上心頭,冷冷道:「你玩我不成?」

  玉池也生氣了,沉下了臉:「你玩我不成?我都沒見過狐狸精,你一個凡人怎麼見過?」

  ……雞同鴨講的兩人。

  花滿樓:「……」

  陸小鳳:「……」

  陸小鳳非常適時地道:「我見過狐狸精。」

  玉池回過頭來,有那麼一點好奇地問:「狐狸精是什麼模樣?她為什麼要說我是狐狸精?」

  陸小鳳中了蛇毒,雖然程度較輕,但畢竟不是好受的,此時此刻,已覺得四肢有些無力了,他虛弱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回想了一下藏狐娘子狐美麗的風姿,道:「……很智慧很淡然,看起來打人會很凶猛。」

  玉池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公孫蘭:「……」

  ……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陸小鳳此時此刻卻不是很關心公孫蘭聽不聽得懂,他只道:「玉池姑娘,既然是你下的毒,那就快快幫我們解了吧。」

  玉池表情呆了一下,才道:「……呀,我忘了。」

  陸小鳳:「……」

  陸小鳳又想摸一摸自己的胡子了,不過他現在手腳發軟,幾乎連站都站不太穩了。

  剛剛他距離公孫蘭倒是更近幾步,所以比起花滿樓來,倒是他的症狀更明顯一些,花滿樓還尤能站穩,他就比較慘了,只能撐著花滿樓站著。

  花滿樓的表情倒是沒有什麼變化,他本就是脾氣非常好的人,聽見玉池說忘記了,也只是低低的笑了幾聲,搖了搖頭,安靜地立在原地,並沒有說話。

  玉池就不管公孫蘭了,比起公孫蘭來,那當然還是她的情人花滿樓要更重要的。

  她本帶著帷帽,此時此刻也嫌不舒服了,伸手就把那帷帽摘下來扔了,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來,這美人穿著一席淺色的衣衫,皮膚在太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這樣一個纖細到弱柳扶風的美人,卻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瞬間毒倒三個武林高手,凶性十足。

  所以無論她長了一副怎麼樣的容顏,這些大街上的路人們也不敢盯著她的臉去看了,畢竟這是一種十分失禮的行為,而對於敢於在鬧市之中殺人的江湖人來說,誰若冒犯了他們,誰的性命就很有可能不保。

  此時此刻,其實他們幾個人身邊都沒有圍繞什麼路人,見有人打架,許多人都繞道走了,只有兩邊的店裡的人,不敢出來,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度,但是還是忍不住去掃一眼街心,悄悄地看一看這些當家殺人的人。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令人驚掉大牙的一幕。

  那個身著淺色衣衫,纖纖細細、妖妖嬈嬈的蒼白美人,她絲毫不介意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也絲毫不介意有些人的目光正暗暗地放在她的身上,她那一雙玉臂,已纏到了百花樓的花七公子身上。

  花七公子一襲白衫,腰帶勒出窄腰,面上神色如常,只是臉色有幾分蒼白、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美人湊上來抱住他的時候,他甚至都有些站立不穩,身形晃了晃才穩住。

  花七公子大概是從未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樣的親密之舉的……他也的確沒有這種機會,畢竟在此之前,花滿樓從來都沒有與女孩子有過這樣親密的關系。

  他看不見,只能去聽和感受。玉池走起路來也是很有風情的,腳落在地上輕飄飄的,她的一雙玉臂也是冷的,他剛剛在屋脊之上呆了很久,身上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這樣一雙冷臂如同靈蛇一般將他纏繞起來,竟是讓花滿樓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

  隨即,美人忽然輕飄飄地將他一推,花滿樓本就虛弱,竟是猝不及防,連著後退了好幾步,美人步步緊逼,又欺身上來,扳著他的肩膀將他往後推。

  或許因為這是玉池,這是第一個與他親密至此的女孩子,花滿樓十分信任她,對她連一絲絲的防備都無。她一下一下的推他,他就嘴角含笑,有些無奈,但也非常聽話的一步步後退。

  直到他的背部貼在了一堵牆上。

  妖女又重新用自己的一雙手臂纏上了花七公子,不知道為什麼,她手臂延伸的那一種姿態,妖嬈得要命,又讓人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人類的手臂,而是什麼充滿殘酷之意的繩索一樣,在花七公子的身上纏繞,好似要將他整個束縛起來,捆得結結實實一樣。

  花滿樓也伸出了手,好似要推開玉池,只是玉池興致上來,卻不允許他說不要,啪得一聲就扣住了花滿樓骨感的手腕,將他的手腕也壓制起來。

  玉池湊上來,花滿樓就感覺到她微涼而柔軟的唇在親吻他。

  江湖兒女雖然灑脫,但是灑脫不羈到玉池這個程度的女孩子,卻實在是沒幾個的,就連陸小鳳,都難以干出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壁咚女孩子然後親吻這種事。

  陸小鳳都干不出來的事情,花滿樓又豈能干得出來?

  他的頭忽然情難自禁地昂了起來,一縷漆黑的頭發自他耳邊垂下,被玉池的纖纖玉指捻住,繞在指尖把玩。

  高昂著頭其實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態,讓人想到被抓住頭發將脖頸送出來待宰的羔羊,咽喉乃是人體最致命的要害之一,這樣子把喉結露出來,有一種讓人很心驚的脆弱之感。

  他的鼻尖上也沁出了一點汗水,有些無措地道:「玉池,這裡是街上……」

  他的唇上忽然一痛,花滿樓一驚,未說完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完。

  蛇女仿佛在懲罰他一樣。

  但玉池的語氣卻還是輕輕淺淺,帶著一點點撒嬌一般的意味的。

  玉池道:「我知道的嘛……」

  她又啄了啄花滿樓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花滿樓嘴中蔓延開來,那是他自己唇上流出的那一點點鮮血。玉池又點了點花滿樓的肩頭,那裡的衣服布料之上,有一道利落的切口,那是被公孫蘭的劍器所劃出的切口。

  衣服的切口之下,是一道殷紅的血線,這是花滿樓剛剛所受的傷。

  玉池就有些心疼地道:「花滿樓,這裡痛不痛?」

  花滿樓心中一暖,只覺得玉池實在是率性可愛得要命,他微微一笑,溫聲道:「不痛的,玉池,這不過是一點小傷,你不必在意。」

  玉池卻有些恨恨地道:「我非要在意不可……這世上,只有我才能令你受傷!」

  ……這發言,真的有夠病嬌的。

  她暗金色的雙眼變亮了一些,閃出了一種妖異的光芒,也幸虧她剛剛把花滿樓推到角落裡去了,這個角度,別人倒是看不到,唯一只對著花滿樓……只可惜花滿樓也看不見。

  她生得實在美貌,玉池當然知道美醜,也能從周圍人那種驚艷而畏懼的目光之中反推出她自己的美貌,從前她倒是覺得沒什麼,如今卻覺得,花滿樓看不見她,實在是有些可惜。

  花滿樓可以摸出玉池的長相,可是她還是想要他能看得見。

  她軟綿綿地倒在花滿樓的懷裡,手放開了他的手腕,花滿樓就順勢將她收入了懷中。

  其實,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樣的事,還是令他覺得有一些古怪,不過比起這種若有若無的古怪感,他顯然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自己心愛的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倘若推開,豈不讓她傷心?

  ——花滿樓更在意她會不會傷心。

  只片刻之間,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已慢慢恢復了,花滿樓眨了眨眼睛,道:「玉池,你……」

  玉池道:「吻一吻我,這就是解毒的法子啦……」

  花滿樓:「噗嗤。」

  他又笑了起來,搖頭嘆道:「既然如此,那我看你得換個法子去解陸兄的毒了。」

  已經快站不住的陸小鳳:「……」

  玉池也忍不住笑了,她的手一晃,兩根纖細的手指之間,就已夾了一顆閃著幽幽綠光的藥丸,她又一拋,陸小鳳伸手一接,就夾在了自己的雙指之中。

  他揚唇一笑,只道:「玉池姑娘,這就是解藥?」

  玉池道:「是。」

  陸小鳳就直接把那藥丸送入了嘴中。

  這藥丸起效極快,剛剛咽下去沒多久,他就已覺得手腳的麻痹已漸漸消失了,陸小鳳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頗有些趣味的看著花滿樓與玉池。

  熱情的蛇女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宣布自己對花滿樓的所有權,而花滿樓這樣的男人,真可當得上是溫柔似水,對蛇女撒嬌的、充滿征服欲的各項舉動完全照單全收,幾乎是從不拒絕的。

  陸小鳳身為花滿樓最好的摯友,其實偶爾也會去想,花滿樓到底會找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在一起。

  對於陸小鳳這樣的壞男人來說,花滿樓簡直就像是他的對照組一樣,乃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專一的男人,可堪稱是女孩子們最完美的夢中情人。

  但也或許,正是因為花滿樓這個人實在是太完美,完美到令人覺得他實在是難以企及。

  誰能想到,最後征服花滿樓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呢?

  溫柔對上野性,如沐春風對上張牙舞爪,竟讓陸小鳳感到了一種和諧的互補。

  於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發出了這樣一聲感嘆:「般配,真是般配!」

  不明所以的花滿樓:「……?」

  不明所以的玉池:「對,沒錯,我們就是最般配的!」

  花滿樓笑了笑,說了一聲「是」,語氣輕柔得好似是在寵溺。

  無人在意的公孫蘭:「……」

  她已快要連嘴唇都要麻痹了,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臉上有些青紫,她本是光彩照人的,可此時此刻,無論是多麼美麗的面龐,在面對死亡的陰影時,都會呈現出一種讓人覺得陰森而詭異的感覺。

  玉池的毒十分厲害,再過一會兒,公孫蘭用於呼吸的肌肉都會被麻痹掉,她將會死於窒息。

  她面如死灰,再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玉池卻道:「我總覺得,你嘴裡一定能問出許多事來,一個活著的公孫蘭,比一個死了的公孫蘭一定有用得多。」

  ……其實她只是不想讓這個人死得那麼痛快啦。

  公孫蘭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因為她臉上的肌肉也已不聽她的使喚。玉池手中一晃,又是一枚藥丸,送入了公孫蘭的嘴裡。

  她當然留了個心眼,這藥丸會救公孫蘭一命,但她手腳的麻痹卻是不能解開的。

  陸小鳳忽然大聲道:「不錯,她是個易容技術極好的人,光化身為熊姥姥,就已不知殺了多少無辜之人,更不要說或許她還有什麼其他身份,叫她活著送官最好,好叫那些無辜慘死的人,能得到一個交代。」

  玉池眨眨眼,道:「你說得不錯……那我們把她送官?官府在哪裡?」

  花滿樓卻道:「不,等一等,我有事想要問她。」

  玉池道:「什麼事?」

  花滿樓道:「巧合。」

  上官飛燕之死,已過了好幾個月,這幾個月來,花滿樓一直待在京城,而陸小鳳大部分時候也在京城。

  公孫蘭這樣的人,說穿了,就是一個傲慢非常的人,她自以為自己的武功天下無雙,所以可以隨意的去掌控他人的性命,唯有紅鞋子組織裡的人,才能得到她的庇護。

  殺掉她所庇護的人,對於公孫蘭來說,乃是一種挑釁,而傲慢的人,絕不可能忍下這一種挑釁——哪怕一分一秒。

  她之所以在這幾個月之中沒有來尋仇,或許是因為,紅鞋子組織結構松散,各成員之間的聯系並不緊密,上官飛燕之死又被神侯府接管,知道這消息的人很少,所以公孫蘭一直不知道。

  她昨夜殺蔣龍,今日一早來百花樓門口挑釁,是因為她昨天才剛剛得知這消息。

  在蔣龍查出了別苑的主人是南王世子之後,她才知道上官飛燕之死。

  這時間線拉出來一看,無論如何都很奇怪,實在是有些巧得過分了。

  所以,花滿樓才說,要問她「巧合」。

  玉池便道:「那就把她先帶回百花樓?」

  花滿樓微微一點頭,道:「如此也好,等我們問完,再移交官府。」

  正在這時,街邊一茶坊之中,忽然爆射出數十根毒針來,這數十根毒針,皆是閃著慘碧碧的青光,又帶著一種可怖的力度,不似人手甩出,倒像是從□□之中擊出一樣,直衝著公孫蘭而去,片刻之間,竟已到了公孫蘭身前,不把她戳成篩子不罷休!

  可花滿樓與陸小鳳,卻是早就留心了,二人反應奇快無比,剎那之間,花滿樓的流雲飛袖就已卷住了那十余根慘碧碧的針,以柔克剛,將那針上的力道一一化掉。

  他廣袖一甩,那些慘碧碧的針就丁零當啷的落在了地上。

  而與此同時,陸小鳳也已追進了那茶坊,茶坊後門大開,門簾輕輕地飄動著,那行凶之人,已從後門奔逃而出,陸小鳳反應快、輕功更快,一個閃身便追了出去。

  一個黑影從他面前掠過,陸小鳳想也不想,就已追了上去。

  這世上輕功能超過陸小鳳的人,其實已經很少很少,這黑衣人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不出片刻,陸小鳳便已截住了此人,此人一個回頭,竟是又爆射出數十根青光一樣的針,他的武功平平,手上卻是有一樣很厲害的暗器。

  只可惜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更厲害!

  十余枚殺人針,竟連一根都沒有傷到陸小鳳。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已收斂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給人一種輕松而富有活力的感覺,而他不笑的時候,當他准備去對付某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臉上就會出現一種有一點冷酷、有一點令人心驚膽戰的神色。

  那黑衣人臉色變了又變,嘴角卻忽然流下了一絲鮮血,那鮮血一接觸到空氣,竟是立刻發黑。

  然後,這個人的臉也就變成了這種烏黑色。

  陸小鳳登時色變,立刻到了此人身邊,出手如閃電般的封住了他身上的大穴,只可惜為時已晚,這人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此人咬破了嘴裡藏著的毒包,已經死了。

  陸小鳳蹲下查看了一翻,確認此人的確已死透了之後,才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

  雖然說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會認為,混江湖的人都有一股子血性,悍不畏死。但實際上,江湖人也是人,頂多只是在殺別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自己要死的時候還是會猶豫的。

  但這個黑衣人,一看自己沒了逃走的機會,幾乎是一點猶豫的沒有的咬破了自己嘴裡的東西,生生把自己的命給弄沒了。但凡他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猶豫,陸小鳳都能在他自殺之前攔住他。

  這是死士,是被從小培養、洗腦長大,才能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的命。

  京城裡竟然會出現這樣訓練有素的死士?養這死士的人是誰?他之所以要殺公孫蘭,一定和花滿樓說的那一句「巧合」有關。

  京郊別苑、南王世子、公孫蘭、死士。

  南王世子究竟想做什麼呢?

  陸小鳳轉身往回走,走出茶坊時,卻見一個身著官服的男人,正立在公孫蘭的身邊。

  公孫蘭已被五花大綁了起來,頭上和身上都亂糟糟的,她被五花大綁,那身著官服之人將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又用一只手押住了她,顯然是要將她帶回官府的。

  此人陸小鳳倒是也熟悉。

  陸小鳳只道:「金九齡,你來的倒是巧得很,我們都幫你搞定了你才來。」

  沒錯,此人正是號稱六扇門第一神捕的金九齡,金捕頭。

  金九齡是個妙人,他雖是個捕快,卻並不像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一樣苦哈哈的,陸小鳳認識冷血,冷血一年四季,身上都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手中的劍也不怎麼好,是一柄無鞘的窄劍,沒有名字。

  但金九齡卻不是這樣的。

  不是最時興的衣衫,他就不會穿;不是最漂亮的女人,他就不會看;不是最好的筆墨紙硯,他更是懶得看上一眼。他今日似是正在巡街,因此穿的是官服,但這官服,他穿的也遠比其他人更講究,他的發帶之上,都用金線繡著紋樣;他的配刀之上,也掛了一個編織得非常精美的穗子。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位官爺大不相同的。

  金九齡就是這樣一個很講究、很風雅的男人,他如此之好享受,因此才能與著名武林壞男人陸小鳳成為知己。

  一見了陸小鳳,金九齡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陸小鳳開他的玩笑,他就也開陸小鳳的玩笑,只道:「的確很巧,有你陸小鳳幫我抓熊姥姥,早知如此,我這大半個月都不用忙了,今日又何必巡街,去賭一賭馬豈不是更舒服?」

  二人相對著哈哈大笑。

  一個月前,幾個世家的勛貴子弟死於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之下,自那一天起,六扇門就在忙著破獲這個案子了,如今金九齡只是巡一個街,就輕輕松松地撿到了已乖乖就範的熊姥姥,眉宇之間的那一股郁結之氣自然而然地消散,看起來十分的爽朗。

  他們本就打算將公孫蘭送到官府去,如今金九齡來了,自然少走這一趟。

  金九齡道:「好,人我就帶走了,對了,你們剛剛是不是有話要問她,可現在問了,進了刑部大牢之後,想進去再問可是有些麻煩的。」

  陸小鳳看了一眼花滿樓。

  花滿樓卻道:「不必了,這是兩件沒有關系的事情,應該只是我多心了。」

  金九齡道:「花公子最近遇到了什麼麻煩麼?」

  花滿樓道:「不曾,只是有一些事情有些在意,既然她不知道,那就是我多心了。」

  金九齡點頭,只道:「如此,我就將公孫蘭提走了。」

  花滿樓道:「金捕頭請自便。」

  金九齡衝著他們抱了一拳,就推搡著公孫蘭遠去了,方向正是六扇門的方向。

  京城是很大的,無數條街道,將京城分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地方,在這些地方裡,既有像剛剛公孫蘭與陸小鳳等人打鬥時的繁華之地,也有在白天裡也寸草不生、人煙稀少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在京城不會很多,但卻也絕不是沒有的。

  金九齡就帶著公孫蘭來到了這樣的地方。

  他本應該立刻把公孫蘭帶回刑部大牢的,熊姥姥的案子,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極大的波瀾,六扇門破了案子,乃是分內之事,可若是不破這案子,上上下下的捕快們,恐怕都沒有好果子吃。

  如今,他輕輕松松捉拿到了公孫蘭,為避免夜長夢多,自然還是盡快帶回去的好,可他又為什麼要把公孫蘭帶到這地方來呢?難道這金九齡的心裡也有鬼?

  果然,公孫蘭看著金九齡似笑非笑的臉,冷冷道:「你也是那老道士的人?」

  金九齡掃她一眼。

  這個女人,光鮮亮麗之時,也是個美人,可以入得了金九齡的眼,可如今這幅敗落的樣子,卻只讓他覺得不屑。

  金九齡不會欣賞女子之美的,他追求最一流的美人,不過因為美人的容顏就像是帽子上的寶石一樣,可以彰顯他的身份與地位。

  金九齡道:「難道你以為我是那老匹夫的手下?」

  公孫蘭啐了一口,道:「難道不是?你叫那瞎子問我事情的時候,背後用匕首抵著我的死穴,威脅我什麼都不要說,你這般忠心,倒是條好狗!」

  金九齡的臉色就變了。

  他的自負與虛榮,遠遠超過了公孫蘭,他這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被別人貶低,公孫蘭如今一個階下囚,卻也敢對他如此出言不遜,更是讓金九齡心中一股無名怒火。

  此時此刻,他竟是連一點平時的風度都不要了,對著公孫蘭的肚子,抬腳便踹,動作陰狠,簡直像個地痞流氓。

  他這一腳,倒是收了幾分力氣,沒直接把公孫蘭的肚子踢破,可是一個英武武人的一腳,無論怎麼說,都絕不可能是輕的。

  公孫蘭本就四肢發麻,如今與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沒什麼差別,這一腳下來,登時只覺得腹部劇痛,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疼得眼前一黑,幾乎連叫罵的力氣都沒了。

  ……她的傷處一定已是烏黑烏黑的淤青。

  金九齡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下擺,似笑非笑道:「犯婦還敢出言不遜?」

  公孫蘭激怒,卻實在沒有力氣,她怒目圓睜,叫道:「金九齡……你……你……!」

  金九齡就抽出了刀。

  他傲然道:「那老匹夫不過也只是為南王世子賣命而已,他一個旁門左道,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公孫蘭道:「……南王世子?你、你們准備做什麼事?」

  金九齡道:「這同你這將死之人又有什麼關系?」

  公孫蘭冷笑道:「你從花滿樓那裡將我弄來,就是為了殺我滅口,卑鄙無恥的小人!」

  金九齡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公孫蘭,在江湖上的身份有很多,什麼熊姥姥、女屠戶、桃花蜂,殺人無數,手段殘忍,罪大惡極,天理難容,被陸小鳳花滿樓當街抓到後交由捕頭金九齡,豈料公孫蘭詭計多端,佯裝被俘,等金九齡落單之時,竟意圖行刺,被金九齡當場格殺。」

  雖然這公孫蘭不是什麼好人,但是若論這顛倒黑白的無恥功夫,還是金九齡更甚一些。他滿口胡言,神色卻仍是淡淡,任誰也看不住他在撒謊。

  公孫蘭道:「呸!」

  金九齡的刀就閃出了寒光。

  他殺人不眨眼,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要一刀劈在公孫蘭身上,叫她命喪當場——

  公孫蘭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她已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電光火石之間,只聽「鐺」的一聲。

  那並不是金屬與金屬相擊的聲音,而是金屬與玉石相擊的聲音。

  金九齡驚道:「你……你們……!」

  公孫蘭睜開了雙眼。

  她的裙子上,落著一塊扇墜。

  扇墜是最上品的佛手翡翠,她在不久之前曾見過的。

  ——這是花滿樓的折扇之上掛著的扇墜。

  公孫蘭一驚,順著金九齡的視線看去。

  出現在面前的人影,不是花滿樓又是誰?

  他的手中仍然持著一柄紙扇,只是紙扇之上卻沒了扇墜,他神色淡然,長身玉立,嘴角似有溫和的微笑,似是完全不知道金九齡此刻的表情有多麼的難看。

  而隨後,陸小鳳與玉池也出現了。

  陸小鳳雙手抱胸,嘆道:「金九齡,看起來,你好像的確知道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啊。」

  玉池對他怒目而視,喉嚨裡嘶嘶作響。

  金九齡臉色鐵青,道:「陸小鳳,你……你們……你們怎麼知道?」

  陸小鳳聳聳肩,道:「其實破綻很多。」

  金九齡沒有說話。

  陸小鳳道:「第一個疑點……花滿樓你來說好了。」

  花滿樓聞言,便道:「第一個疑點,是時間差,我前日剛剛拜托蔣龍,讓他去查樓店務,昨日蔣龍將結果告訴我之後,當夜他便遇害,而今日我與陸小鳳就被公孫蘭追殺,這時間差,讓人不得不懷疑。」

  金九齡道:「……但這也很有可能巧合!」

  陸小鳳道:「不錯,但還有第二點。」

  金九齡忍不住道:「是什麼?」

  陸小鳳道:「報官。」

  金九齡不明所以。

  花滿樓道:「我們將公孫蘭擒住之後,立刻說要將她送到官府處置,這時候,公孫蘭未遭到那黑衣人暗算,可當我一說,我還有事要問她的時候,那黑衣人立刻就要殺死公孫蘭滅口,這是其二。」

  未等金九齡開口,陸小鳳又道:「還有其三,金九齡,其三就是你,而你恰恰就是破綻最大的地方。」

  金九齡驚道:「……什、什麼?」

  陸小鳳看了一眼金九齡,嘆道:「你在巡街。」

  金九齡道:「捕快巡街,又有什麼不對。」

  陸小鳳道:「沒有什麼不對,但你是金九齡。」

  金九齡沒有說話。

  陸小鳳明明只是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多年老朋友的默契,卻已讓金九齡明白了他要說什麼。

  所以他說不出話,因為陸小鳳說的很對。

  捕快要巡街,但他是金九齡。

  今日的日頭,正是那種會讓人出一身汗的那一種,巡街是個苦差事,若是真的巡上半個時辰,就算他是金九齡,也絕對會出上一身臭汗的。

  金九齡這樣講究的人,絕不可能允許自己出一身臭汗的。讓他在這種見鬼的日頭下巡街,那簡直就是吃人說明,絕不可能。

  而且,他也不是普通的捕快,他是個權力很大的捕頭,所以,他不想去巡街的時候,誰也拿他沒有法子。

  但是,他第一時間出現在了那條街上,穿著官服,還聲稱自己在巡街,這就已很能說明問題了。

  ——陸小鳳說的沒錯,在這一場陰謀之中,破綻最大的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第124章

  金九齡的臉色已越來越白。

  說也奇怪,他明明也是一個很英俊、很有風度的男人,平日裡看著也是一副人模人樣,可如今只是神色有了些變化,就讓他看起來格外的面目可憎。

  一個人的美醜,的確不單單只是由外貌說了算的,心若是醜惡的,即使長得再美麗、再俊朗,也只會讓人感嘆這張皮囊之下的醜惡。

  他的雙眼漆黑,射出陰鶩的光來,看上去格外的陰森、格外的令人不舒服,他陰寒地盯著陸小鳳,忽然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陸小鳳道:「你問。」

  金九齡道:「我沒有感覺到有人在跟蹤我,你們……」

  陸小鳳道:「你的耳朵很靈敏,若有人跟在你三五丈之內,你絕不可能發現不了。」

  金九齡道:「不錯,即使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又道:「而如果出了三五丈,就看不清你在做什麼、也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金九齡道:「但你們卻已聽見了。」

  陸小鳳道:「其實我沒有聽見。」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聽見的人是花滿樓,他聽見你要向公孫蘭動手,於是擲出了扇墜。」

  金九齡久久不語。

  他的目光又放在了花滿樓的臉上。

  這個瞎子的表情還是那麼的平靜如水,好似這世上好像根本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擊倒他。

  金九齡扼腕嘆道:「瞎子的耳朵總比旁人要靈的,我早該算到這一點。」

  陸小鳳也久久不語,他盯著金九齡看。

  他認得金九齡,其實已有許多年了,他既然是陸小鳳的朋友,那就說明,他們每一次見面的時候,都還是很愉快的。

  陸小鳳當然知道金九齡的生活奢靡,而他的俸祿是絕不可能支撐得起他這麼大的花銷的,他一定另有來錢的手段。

  這來錢的手段,一定不怎麼光明,陸小鳳一直猜測,他或許很喜歡做那種黑吃黑的事情,捕快的權力雖然不大,但一個聞名天下的名捕,卻可以從土匪窩、水匪幫裡拿到大筆的金銀。

  這雖然是一種灰色的收入,但這世界上的事情,總不是非黑即白的,陸小鳳也不是那種死板、天真的人,所以,他一直都並不排斥金九齡。

  但現在看來,他來錢的手段並不是那樣的。

  或者說……那樣的來錢手段,已滿足不了金九齡了。

  金九齡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替南王世子做事。」

  陸小鳳道:「不錯。」

  金九齡道:「好,那我就告訴你。」

  他被拆穿之後,實在是爽快得要命,陸小鳳本能的覺得有些古怪,但又說不上這是為什麼,更何況,他也的確很想知道金九齡究竟為什麼選擇這條路。

  金九齡就道:「你知不知道,幾個月前,平南王府的寶庫之中,丟了十八斛上好的東珠,這些東珠,本是平南王爺為了自己心愛的側妃過生日而准備的。」

  陸小鳳挑了挑眉。

  這件事他自然知道。

  他道:「王府總管江重威的眼睛被那歹人刺瞎了。」

  金九齡緩緩頷首,道:「不錯。」

  他的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冷誚的微笑,道:「鎮遠鏢局的副總鏢頭常漫天,被人劫走了八十萬兩鏢銀,這件事你又知不知道?」

  陸小鳳道:「他的雙眼也被人刺瞎了。」

  金九齡道:「不錯,這個人用的兵器,是一根繡花針,江湖人稱,繡花大盜。」

  在說這件事的時候,金九齡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這種表情是很難形容的,看似是平靜的,卻又有幾分忍耐不住的顯擺、忍耐不住的傲氣。

  陸小鳳忽然就明白了,他雙眼亮如刀鋒,道:「繡花大盜,就是你。」

  金九齡仍然保持著那種平靜但忍不住傲然的表情,點頭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就是用這種法子來維持你奢侈的生活的?」

  金九齡道:「不錯——本來是這樣的。」

  陸小鳳忍不住道:「本來?」

  金九齡的臉色又沉了下去,顯然是想到了一些令他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他道:「直到被那老匹夫發現。」

  捕頭,其實並不是一個非常受到尊重的職業。

  雖然也被尊稱一聲官爺,但是江湖上的人,總是不屑於與他們為伍,說他們是朝廷的鷹犬。但與此同時,捕快在朝堂之上,也是沒有地位的,誰都能來踩上一腳。

  金九齡的名氣雖然很大,但是這種夾心窩囊氣,卻也實在是沒少受,他是個非常有傲氣的人,一輩子做縮頭烏龜,那是絕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做下了繡花大盜的案子,給平南王爺的臉上扇一巴掌,又讓鎮遠鏢局的威名從此掃地。

  更妙的是,這件案子,他還巧妙的推給了神侯府,想與那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也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技高一籌。

  繡花大盜,並不是金九齡的污點,而是他的驕傲。

  但這驕傲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亦或者說,一旦世人知道了他是繡花大盜,那金九齡真的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一直都是在一種很矛盾的心情之下作案的。

  直到那一次,在平南王府的寶庫裡。

  平南王府的寶庫,自然也和其他地方的寶庫一樣,有重兵把守,裡面干淨得沒有一絲灰塵,也干淨得沒有一只蒼蠅。

  但是金九齡卻有法子進去,他不僅進得去,還就在這王府寶庫之中,將江重威繡成了一個瞎子,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王府寶庫之中,竟還有一個人,就連金九齡都沒有發現。

  那是一個老道士,鶴發童顏、仙風道骨。

  金九齡繡出一個瞎子,就能繡出第二個瞎子,他看到這老匹夫後,腦子轉得極快,立刻就要動手,將他也弄瞎。

  而且,他能看得出,這老道士,根本就不是武林中人,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會。

  可是他竟會邪異之術!

  這老道士嘴中念念有詞,忽憑空鑽出一架屍骨來,像是機關木偶一樣能動能走,卻比機關木偶要靈活上千倍、萬倍,速度快得驚人,又凶得驚人,那森森白骨的五指一抓,簡直能把人的心都給挖出來,更可怕的是,他竟還有第二具這樣的屍骨——

  金九齡要是能贏,也不會有今天了。

  他輸了,但那老道士卻沒有殺他,而只是用繡花大盜的秘密威脅他,讓他也為南王世子做事。

  金九齡除了乖乖就範,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這件事就發生在幾個月前,而金九齡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皇宮摸透。

  金九齡與鎮守大內的四位高手,關系都不錯,與皇宮裡的太監總管王總管,也有過幾面之緣,老道士不管他用什麼法子,只要能摸透皇宮裡的構造,知道皇帝在什麼地方過夜就好了。

  這訴求之中透露出來的陰謀可實在是不小。

  金九齡選擇了一種很簡單、很粗暴的法子。

  他與鎮守大內的四位高手喝了一個月的酒,這四個人在酒桌上嘴還很緊,只透露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比如說這個太監總管其實是有些好賭的,御前不需要他伺候的時候,他就會去皇城根的西北側,那裡有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太監們喜歡去那裡玩樂。

  「都是閹人的那股騷臭!」其中的一位大內高手魏子雲如是罵道。

  金九齡本來也沒想著從這裡得到什麼消息的,他只是想找一些其他的破綻,而王總管,就這樣落入了他的眼。

  他去了這條太監們喜歡去的街,抓住了賭得正開心的王太監,用六扇門中那種很隱秘、很可怕、卻不可能給人身上留下傷痕的法子招呼了他,威脅他就範。

  這王太監居然還有幾分骨氣,不肯就範。

  於是金九齡又淡淡地告訴他,有骨氣很好,但他以後只能像女人一樣,蹲著如廁了。

  即使是一個太監,也絕不可能忍受這樣的刑罰,所以王太監屈服了。

  金九齡趁夜,將那王太監帶到了老道士那裡,老道士的據點,就是城郊的那一座別苑,那別苑鬼氣森森,似另有乾坤,但是他未曾探索過,也不知道裡頭到底有什麼。

  老道士似引誘、似威脅的敲打了他一番,又顯示了一番自己的能力,讓那可怖的骨人在王太監面前走了一圈,十幾只白森森的骨人,在王太監面前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直接將屋子推倒,王太監嚇得兩股戰戰,就連金九齡,也被這白骨人的可怖驚到了。

  王太監自此,已完全歸順,這些天來,他源源不斷的送出消息,將皇城裡小皇帝的作息、皇城裡的警備力量,全部梳理的清清楚楚,送了出來。

  金九齡覺得,一切都快要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老道士的命令。

  那老道士簡直就是氣急敗壞的,他命令金九齡去找一個金色眼睛的女人,那女人是一條蛇妖,受了重傷,沒有辦法化成全人形,應該會留著一條長長的蛇尾。

  老道士的命令是,抓回來,取蛇膽。

  他簡直恨得要命!好似自己的好事已被這條蛇妖所破壞。

  金九齡在京城的耳目頗多,一條人身蛇尾的怪物想要被他找到,本不是什麼難事,但他找了一天,竟是也沒找到,這蛇妖必定已躲在了什麼地方。

  正在此時,蔣龍出現,去樓店務查了一趟那京郊別苑的所屬,蔣龍也是六扇門的捕頭,比金九齡的級別要低,可以算得上是他的下屬,平日裡關系也不錯,蔣龍去辦案之前,還要特地去一趟百花樓,金九齡就隨口一問,豈料就問出了東西來。

  老道士怒發脾氣,要找蛇妖,這蛇妖一定撞破了他的事,在這種節骨眼上,百花樓的花七公子,點名要查京郊別苑,這未免太巧。

  而花滿樓是什麼人呢?

  首先,他是個瞎子,即使那人身蛇尾的妖怪躲在他的屋子裡,他也不一定能發現她的異常。

  其次,他是個好心到讓金九齡覺得可笑的人,無論什麼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進了百花樓,花滿樓就一定會庇護此人——當然,窮凶極惡之人除外的。

  最後,花滿樓也和他的好朋友陸小鳳一樣,管的閑事不少,有些事情若是讓他知道了,他就一定會管到底的。

  做捕快的人,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種看似是巧合的線索聯系在一起,當這一樁樁、一件件結合起來看的時候,他很容易就得出了一個結論:蛇妖,或許那天晚上就是躲進了百花樓,所以才沒有被發現。

  百花樓,花滿樓。

  四條眉毛、陸小鳳。

  這是兩個很棘手的人,若是蛇妖真的得到了他們的庇護,那金九齡的問題就大了去了。

  而且,他也不想親自出手,因為陸小鳳這廝,實在敏銳得驚人,他的這些事情決不能讓他知道的。

  所以,他就又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可以利用的人。

  這個人就是公孫蘭。

  公孫蘭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擅長易容,江湖上的什麼熊姥姥、桃花蜂、女屠戶,其實都是她易容改裝的,但唯有公孫蘭這個名字,卻在江湖上一點名氣都沒有。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個能干的女人,她很明白,一個人正是因為籍籍無名,才有自由做許多事,而她的真實身份一旦出了名,反倒是不好。

  她也擁有一個神秘的組織,這組織叫紅鞋子,紅鞋子裡的成員很雜,有神針山莊的大小姐薛冰、也有京城名妓歐陽情、筆霞庵的住持江輕霞等等……

  這些人的職業、身份各不相同,唯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她們都是女人。

  這件事金九齡也清楚得很。

  紅鞋子如此之神秘,為何金九齡卻那樣清楚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愛情。

  不,不要誤會,這當然說的不是金九齡暗戀公孫蘭,金九齡這樣被物欲與地位所衝昏頭腦的人,怎麼會真心的去愛一個人呢?無論多麼美麗的女人,對於他來說,都不過只是一件物件罷了。

  愛情也是物件。

  他只是引誘了紅鞋子組織的二娘,二娘是個蠢不可及的賤人,被金九齡引誘得七葷八素,把紅鞋子的底和公孫蘭的底都交給了金九齡。

  那個時候,那老道士正好要找一個江湖上的爪牙,金九齡實在懶得給他找,便將二娘這蠢貨拉出來,讓她去想法子把公孫蘭帶給那老道士,當然了,這過程之中,他是全程沒有露面的。

  所以,他知道公孫蘭,公孫蘭卻不曾注意過他。

  後續公孫蘭被老道士的邪異之術所控制,不得不聽命於老道士,具體做的事情,卻是為那老道士斂財,紅鞋子組織一年不知道要進賬多少,全喂了那老道士,竟是一點兒都沒給自己留下。

  那老道,看起來倒是清貧,實則奢靡至極,他喜歡新鮮松木的香氣,於是每天都要砍下一棵松樹,將木頭細細得切成片,放在他的屋子裡,也不焚燒,只聞新鮮香氣。

  ……連金九齡做繡花大盜時的收入,他都吞了大半,剩下的要不是金九齡心眼多,早被吃得一點兒不剩了。

  扯遠了。

  總而言之,金九齡要試探蛇妖在不在百花樓,卻又不想自己出面,於是就又通過二娘,叫她悄悄透露出上官飛燕幾個月前的死訊,這消息雖然知道的人很少,但金九齡作為公門中人,還是六扇門門下,自然容易知道得多。

  公孫蘭果然受到了挑撥。

  她在老道士這裡,受盡了鳥氣,為了泄憤,每個月化身熊姥姥殺的人都變得格外多了,聽聞此事,焉能不恨?立刻就要找陸小鳳和花滿樓算賬。

  首先頭一個,就是拿蔣龍開刀。

  蔣龍倒霉,死得凄慘。

  然後就是今天一早,公孫蘭與陸小鳳、花滿樓的那一場死鬥了。

  金九齡要試探的事情也出來了,蛇妖的確是在的,但她卻並不像那道士說的那樣,人身蛇尾,受了重傷,那蛇妖看起來活蹦亂跳得很,還能使出一種奇異的妖法,把占盡上風的公孫蘭給差點毒死!

  金九齡:「……」

  金九齡:什麼玩意,說好的重傷虛弱呢?

  公孫蘭被抓住,花滿樓又要問她關於那京郊別苑的事情,金九齡這時才不得不出手,叫他手下的一個死士放暗器殺死公孫蘭,卻不想陸小鳳出手如此之快,讓公孫蘭得以活命。

  他只好出現,佯裝在巡街剛好路過的樣子,要將公孫蘭帶回刑部大牢裡去。

  至此,他已將事情全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毫無保留。

  陸小鳳忽然也已怔住。

  他的雙眸如刀鋒一樣的亮,嘴角卻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金兄,你這個人竟這樣誠實?我還沒想到要問這麼多,你就都說出來了。」

  金九齡道:「因為我不能不說!」

  陸小鳳已隱隱猜到了答案,卻仍問:「為什麼?」

  金九齡也已抬起頭,目光森森然,卻亮得像是兩顆珠子。

  只聽他道:「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

  沒錯,正是破釜沉舟!

  此時此刻,他不能逃走,他唯有一戰!這一戰,已關乎到了他的根本,他只能贏,絕不能輸。

  所以,他干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在這裡的三人,為的就是破釜沉舟,一戰必勝!

  陸小鳳嘆道:「你一個人,要與我們三人打鬥?金兄啊金兄,難道你對自己就這樣的自信?」

  金九齡卻忽然笑了。

  他只道:「難道你以為,只單憑我一個人,就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做下十七八樁大案?繡花大盜是我,卻也不是我,而是……我和我的屬下們。」

  陸小鳳道:「是死士。」

  金九齡道:「不錯,我要做大事,自然會舍得花錢去做准備……繡花大盜的事情,本是萬無一失的,誰知卻被那老匹夫截胡……」

  陸小鳳接著他的話道:「雖然被那老匹夫截胡,但是你為此准備的那些死士,卻還是你自己的勢力。」

  金九齡厲聲喝道:「不錯!你可又知道,京城這麼大,我為什麼偏偏要把公孫蘭帶到這裡來殺?」

  陸小鳳嘆道:「……因為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放出去的死士當然要有地方呆才行。」

  話音剛落,十幾個身著黑衣,完全沒有表情的死士,已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他們的手上有用刀的,也有用劍的,還有用□□的,簡直已算得上是一個小型的軍隊了。

  金九齡道:「我什麼都要用最好的,死士,當然也要買最好的。」

  陸小鳳只好嘆道:「這果然很符合你的做派,金九齡。」

  金九齡道:「我想同你比一比,陸小鳳。」

  陸小鳳道:「為什麼?」

  金九齡道:「因為你雖然是個懶洋洋的酒鬼,但江湖上的人好像總是很推崇你,而且,我也很想領教領教,你那靈犀一指,到底是不是什麼都能夾住。」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忽然笑了。

  他只道:「花滿樓,玉池姑娘,這些死士就交給你們了,我與金九齡朋友一場,他最後的要求,我卻是要答應的。」

  花滿樓一直拉著玉池的手,安安靜靜地站著,聽他們說話。

  聞言,他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好,陸小鳳,你要小心——」

  陸小鳳揚唇一笑,只道:「我這個人,從不打沒有把握的賭,我既然敢賭,那就一定能贏——」

  金九齡道:「是麼?」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死士將自己的武器給了金九齡。

  那武器竟是一對大鐵錘。

  金九齡道:「這一種東西,你的靈犀一指可夾得住?」

  他似乎的確想和陸小鳳交戰許久了,竟然連這種對敵的武器都想的出來。

  但陸小鳳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他只道:「你知道的,我今天早上,陪著花滿樓和花滿樓的姑娘去了一趟布莊。」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那布莊的裁縫娘子卻是實在很粗心,竟然掉了一根縫衣針。」

  他的手中一晃,一點寒芒閃過,那的確是一根針、一根普普通通的縫衣針。

  金九齡冷笑:「你要用縫衣針來縫我?」

  陸小鳳道:「縫衣針也可以繡花。」

  金九齡道:「你要繡花?」

  陸小鳳道:「繡死人!」

  說著,他已動了起了,縫衣針對大鐵錘,陸小鳳對金九齡,正義對上邪惡——

  而另一邊,花滿樓也與這些死士纏鬥起來,玉池卻不想這麼麻煩,直接放出了帶著蛇毒的妖霧,將這些死士毒倒,陸小鳳與金九齡卻已打將得遠去,剛好出了玉池的妖霧範圍。

  玉池想要追,花滿樓卻牽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動。

  玉池就去看花滿樓。

  花滿樓溫聲道:「玉池,相信陸小鳳吧。」

  玉池道:「難道他不想要快點結束麼?」

  花滿樓道:「他一向是個喜歡打賭的人,這個賭既然已經打了,中途被別人打斷,他一定難受得很。」

  打賭。

  這是玉池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她看著花滿樓,努力地在自己的腦海裡舉一反三,看著陸小鳳與金九齡纏鬥的身影,她忽然福至心靈,道:「我懂了,就像我與花滿樓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不想要旁人打擾的,誰若是打擾我的興致,我非、非殺了他不可!」

  花滿樓:「……」

  他的玉池腦袋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啊!!!

  花滿樓無奈地抿起了唇,又實在忍不住笑了一下,正色道:「正是如此。」

  玉池盯著陸小鳳看了幾眼,道:「那好吧,我們不要打擾他的賭局。」

  陸小鳳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他與金九齡的這一戰,也的確十分精彩,玉池沒怎麼見過江湖中人打鬥,卻也被這一場驚險、刺激而精妙的死鬥所吸引。

  最後,陸小鳳用一根縫衣針,勝了金九齡。

  金九齡最後請他直接殺了他,不要讓他留在刑部受審。

  陸小鳳長嘆了一口氣,殺了金九齡。

  這的確已是看在他與金九齡相識多年的份上了。

  而公孫蘭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公孫蘭與陸小鳳、花滿樓素來沒有交情,她又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了花滿樓的朋友蔣龍,無論如何,她都應該被捉拿歸案。

  刑部大牢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那個地方又髒又臭,冰冷的地上,只有稻草可以睡,老鼠與爬蟲無數,更可怕的是,那裡的犯人,只能吃一種好像摻了泔水一樣的米糊糊,難喝得令人想要嘔吐。

  陸小鳳押著公孫蘭去六扇門時,就是這樣跟她講的。

  公孫蘭的臉色早已是慘白的。

  陸小鳳道:「覺得難堪,痛苦麼?其實你的事情,秋後一定會問斬,你只需要再熬一兩個月了。」

  公孫蘭又驚又俱,口不擇言地怒罵道:「陸小鳳,你這王八蛋……挨天殺的!我詛咒你……我詛咒你變閹人!一輩子恥辱!痛苦!」

  陸小鳳就不理會她了。

  一個上午,發生的事情可真是不算少,三人把公孫蘭交給了六扇門,又去神侯府請了一趟人,四爺冷血不在,只有二爺鐵手在神侯府中,於是三人就把鐵手帶到了那一處地方,將金九齡的屍首和那一群被毒暈了的死士統統都丟給了二爺鐵手,繡花大盜的事情,就讓神侯府去忙吧。

  至於那京郊別苑的事……

  講真,怪力亂神之事,人類實在是幫不了什麼忙的,所以陸小鳳就沒有說,先繼續調查著。

  有了金九齡死前的那一番激情剖白,這件事感覺上已有些清晰了。

  京郊別苑之中,住著一個老道士,那老道士有妖法,能制作出一種厲害無比的白骨人,這白骨人不怕痛、不會死、身法快得驚人,又凶狠得驚人,能將這世上罕見的高手金九齡、公孫蘭都制住。

  據金九齡說,這些白骨人,乃是從地下憑空而出的,說明這老道士,有法子可以令這些白骨人消失和出現。白骨人不只一具,很多具白骨人可以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骨手力大無窮,甚至可以將房屋推倒。

  而結合玉池之前的經歷,便可推測出,這些白骨人,就是用那些命格極陰的可憐女孩子們制作成的,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煉鬼」。

  那些商隊的人,一隊一隊的往回送女孩子,若是她們全都被煉成了鬼,那白骨人的數量,起碼也有百余人了。

  這簡直就是一支白骨軍團!!

  但這白骨軍團,卻並不是沒有弱點的——因為玉池從那別苑之中逃跑時,白骨軍團並沒有追上來,那老道士不用白骨人追殺她,反倒是找了金九齡,這或許說明,玉池去的那個時候,白骨人是不能離開別苑的。

  玉池就想到了那一池血水。

  她忽然道:「那老道曾嫌我身上髒,會污染那一池血水……而骨手正是從一池血水之中出來的……那應該就是女孩子們的血,用來養她們的骨。」

  那一天,一定是有些特殊的日子,白骨人們很虛弱,必須跳入血水之中汲取營養,玉池忽然出現,老道不得以,令白骨人出現拿下她,但白骨人們不能離開血水,只能化作那一只巨大的骨手,一部分還沒入到血池之中,另一部分去與玉池纏鬥。

  玉池實在是很幸運,才能順利逃走。

  而或許,也正因為她忽然出現,老道強行讓虛弱的骨手現身,所以這幾天,白骨人們都沒能出來,所以才需要金九齡去找她、殺她,取她的蛇膽。

  這是個很合乎道理的猜想。

  這個問題解決了之後,余下的問題還有兩個。

  第一,那老道士究竟想做什麼?第二,南王世子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麼?

  關於第一個問題嘛……

  老道士費盡心思,收服了皇宮裡的太監總管王太監,把皇帝住的地方、作息、警備弄得清清楚楚,想干什麼難道不清楚麼?那當然是殺了皇帝換個皇帝啊!

  換的那個皇帝,就是南王世子。

  難道這幕後的黑手,南王世子不成?難道這精通煉鬼邪術的老道士,竟然也只是一個手下而已?

  花滿樓道:「這絕不可能。」

  他很少會說如此肯定的話。

  陸小鳳還愣了愣,道:「你怎麼知道,花滿樓?」

  花滿樓輕輕笑了笑,道:「因為我也很了解人性,一個人若是神通廣大到了這種地步,很難說他忙前忙後、殫精竭慮,是為別人做嫁衣,除非他是個極其忠誠的人。」

  陸小鳳接道:「但他絕不可能是一個極其忠誠的人。」

  花滿樓點點頭,道:「一個下作至此的人,陰險至此的人,很難想像他會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如此忠誠,而且,我曾有幸見過南王世子一面,說實話,其心智、其才華、其武功,都只能說是……尚可。」

  花滿樓說話一般都挺委婉的,他若是都只說尚可,那真實的情況更有可能是慘不忍睹。

  一個七十多歲,身懷異術的老道士,會對一個二十歲的草包忠誠的如孔明對阿鬥麼?

  ……自然是不會的。

  陸小鳳道:「……所以,南王世子只是一個……工具。」

  花滿樓嘆了一口氣,道:「應當是如此的,因為皇帝若是換了個姓,那那老道要處理的麻煩,可實在是多得要命了。」

  陸小鳳道:「……不錯。」

  這事情一對,一推導,倒是推出了一個大得驚人的陰謀。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實皇帝是誰,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並不重要。」

  花滿樓道:「不錯。」

  陸小鳳道:「但是……」

  花滿樓就嘆道:「但是這樣陰邪的老道若是做了幕後的皇帝,那這天下一定會民不聊生。」

  陸小鳳道:「是這樣的。」

  他們是在意這個問題的,所以這件大陰謀,他們必須要管。

  但玉池呢?

  玉池或許是不用管的,因為她對這個充滿人類的凡間,也並沒有多少感情,她是為了王笑姐才一頭扎進這裡的,她沒有接觸過多少善意,賣女兒的王老爹、抓女孩子的商隊,還有那個陰邪的老道。

  她唯一喜歡的,就是花滿樓了。

  花滿樓是明白她的喜歡的,蛇女的喜歡熱情而直白,她時常緊緊地抱著他,在他要「回報」她的那一天,她簡直渾身發抖,痴纏著他不肯松手。

  可花滿樓卻不能利用她的喜歡,因為這件事到了現在,已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若花滿樓只是想要一個妖怪助力就出言挽留玉池,那他也不會是花滿樓了。

  所以,他只問她:「玉池,你接下來是什麼打算?」

  玉池與花滿樓要說悄悄話,陸小鳳自然自然是不便旁聽的,他是個很貼心的朋友,見這場景,便悄悄地走出了這間屋子,去別的房間裡等著。

  玉池就眨了眨眼。

  她十分自然地道:「去殺了那老道。」

  說著,玉池又甜甜蜜蜜地鑽進了花滿樓的懷抱,纖細的腰肢一擺一擺的,好似都讓花滿樓抓不住,花滿樓下意識的摁住了她的腰,她的腰也是冷的,他的手心摁住她的時候,冰冷的蛇女就突然倒吸了一口氣,十分順從地停止了她本能的擺動,把自己送到了花滿樓的手上。

  這也是撒嬌的一種,玉池實在是鮮活動人得要命。

  花滿樓就問:「玉池,這件事很危險,而這陰謀與你也已沒了關系,你……你還要堅持去挖這陰謀,去殺了這老道麼?」

  他的聲音很溫和,也不帶誘導性,單純就去是詢問玉池的想法,他很尊重玉池,也不想很多男人一樣,覺得自己只要和一個女人有了親密的關系,就有了對她指手畫腳的權利。

  這或許也是玉池喜歡花滿樓的一點。

  她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男人是王老爹,就是那種爹味濃厚的男人,油膩、冷漠且理直氣壯的認為自己有支配的權利。

  玉池其實不太懂什麼叫爹味的,但是她的本能很敏銳,敏銳的意識到了花滿樓這個男人的可貴之處,並不僅僅只在一張俊朗的面孔上。

  她有自信,自己想要的情人,一定就是最好的情人。

  花滿樓就是最好的情人。

  花滿樓問的很認真,玉池也回答得很認真:「我要殺他,笑姐是被他殺死的,所以我一定要為笑姐報仇,之前害過笑姐的人已全被我殺了,就差他一個人了。」

  花滿樓便垂下了眸子。

  他忽然之間覺得有一點歉疚,便立刻道:「抱歉,玉池……是我疏忽了這一層,你要復仇,本也是天經地義的。」

  玉池道:「沒錯!」

  她又道:「哦對了,還有之後的打算……我打算去找到讓你復明的法子,我們妖怪神通廣大,一定有這種法子的存在的。」

  花滿樓一怔,道:「令我復明……?」

  玉池縮在他的懷抱中點了點頭,似乎是有點興奮,臉上又有點紅了。

  花滿樓失笑,柔聲道:「不……我認識玉池,已十分幸運,並不想奢求太多。而且,我已失明多年,其實早已習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適,玉池……你無需費心。」

  他垂下眸子,似乎在看著玉池,但是他的雙眼卻是毫無焦距的。

  無神,但卻依然清澈。

  玉池道:「可我想要你看到我。」

  花滿樓就笑了。

  他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我早已知道你的樣子了,你忘記了麼,我曾好好的摸過你的臉。」

  他說著,那只漂亮的、骨節分明的手,就又撫摸上了玉池的臉。玉池乖乖昂起頭來,雙眼之中似有些痴意,而花滿樓的手指,卻忽然慢慢地自她嬌嫩的嘴唇上撫過。

  花滿樓的手,不是只會撫琴寫字的世家公子的手,而是一個江湖中人的手,手指之上,有一層薄繭。

  他的手可以舞劍、也可以持扇,還可以……

  玉池覺得他的手很好,她很喜歡花滿樓的手,修長、好看、有力。

  她忽然起了壞心,忍不住笑了笑。

  然後,花滿樓就只覺得指尖一痛。

  ——玉池畢竟是有獠牙的,雖然那個獠牙就是一對小小的尖牙。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他乖乖地受傷,簡直是連一點兒都不反抗的。


第125章

  玉池的眼波流轉。

  她是一個很嬌媚的女孩子,眉梢眼角之中都滿是妖嬈之氣,如今伏在這如玉的君子懷中,沾染上了他懷裡的那種溫熱的氣息,體溫本就有點低的蛇女就感到有些熱,熱得蒼白的臉上都已紅了。

  而花滿樓的手指之上,已滲出了一點血珠。

  蛇的尖牙與虎豹的獠牙是不同的,虎豹的獠牙是一種天生的凶器,咬合力很大,撕開皮肉,甚至咬斷骨頭,都不是什麼難事。但蛇的尖牙,更多的是一種注入毒液所用的工具,人們怕被蛇咬,怕的是致命的蛇毒,而不是那兩個小小的傷口。

  蛇女就在花滿樓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血洞,十指連心,手指上的傷比起其他地方,就好似被一根血線連著,順著神經刺入心髒,他的指尖尖銳的痛,好似無法控制自己一般的將手指蜷了一下,而後,這下意識的動作又牽動了他的心髒,令他的心髒也忽然痛了一下,花滿樓昂起了頭,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

  蛇女故意道:「呀!不小心咬破了~」

  她的聲音也妖裡妖氣的,嬌得讓人心動。

  說不定,正人君子本來最怕的,就是這一種女人,因為這一種女人實在是會帶來一種突破規則束縛的刺激感,令人陌生而無法放開。

  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下,俊朗的面龐之上,也染上了幾分薄紅,他的鼻尖之上,也好似沁出了一點薄汗,被玉池的一根纖纖手指點了去,他正要說話,玉池的手指卻又點在了他的唇珠之上,似乎是暗示他不要說話。

  花滿樓的話就咽了下去。

  玉池搖頭晃腦地道:「你看呀,手指都被壞蛇咬出血了,壞蛇真壞,花滿樓要生氣,要罰壞蛇。」

  花滿樓:「……」

  花滿樓:「噗嗤。」

  玉池真是太可愛了!!!

  她的魅力的確是讓人有些無法形容的,又天真、又充滿了那種誘惑的風情,你若說她不懂,她懂得事情可多了,可你若說她懂,她去引誘男人的時候,卻總讓人覺得她實在嬌憨可愛,可你若真的認為她是個嬌憨可愛的美人,那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這條壞蛇惡狠狠地咬上一口。

  花滿樓忍不住失笑,卻也起了些壞心眼,笑著道:「我怎麼會懲罰玉池?難道我看起來竟是這樣的壞男人?」

  玉池做作地叫了一聲:「啊呀,血流出來了。」

  然後,她就低下頭去,輕輕地嘬掉了那沁出的血珠,花滿樓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玉池就去吻得更深,做出一種臣服而又柔軟的姿態,溫柔小意極了,又讓花滿樓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本來她都很乖乖地睡在暖閣裡了,到了半夜又不樂意,跑進他的房間裡哭著說她冷,嬌滴滴的,只叫人想好好疼疼她、愛護她。

  玉池纏住了花滿樓,字面意義上的纏住。

  不知什麼時候,她長長地蛇尾已化了出來,帶著碎光的黑色蛇尾將花滿樓的身體牢牢地纏住,像是一捆繩索一般。

  她忽然湊到花滿樓耳邊,道:「其實我還偷看過一些人類的畫冊呢……說起來,有些繩索的用法,我覺得真的很好,只可惜我有點笨,尾巴沒法子纏成那個樣子,嚶嚶嚶。」

  花滿樓:「……」

  花滿樓嘆氣道:「玉池,現在不要鬧,陸小鳳在外頭,你不知道,他也是個耳聰目明的人。」

  玉池吃吃地笑了。

  她一笑,就會有一種讓人覺得很病態的感覺。

  她小小的尾巴尖尖忽然湊過來,貼著花滿樓的手背晃了晃,其中帶著一種很明顯的威脅之意,蛇類被鱗片覆蓋的蛇身是冰冷的,人類或許天生就對這一種動物是有些畏懼的心理在的,此時此刻,花滿樓手背上的寒毛竟忽然豎立起來了。

  玉池嬌嬌道:「我知道,陸小鳳耳聰目明,所以花滿樓,你才是要安靜的那一個,這是我們的秘密~」

  半個時辰之後,陸小鳳又重新坐回了花廳。

  花滿樓就坐在他的身邊,而蛇女玉池,亦是規規矩矩地坐著,她現在好像不太想收斂自己的妖氣,所以眼睛是那種金色的豎瞳,被她的眼睛看著的時候,就連陸小鳳這樣的人,都會感覺到一種很奇異、很冰冷的目光在對著他。

  花滿樓換了一身衣裳,依然是白色的緞子裁的衣裳,腰帶很寬,正中裝飾著一塊美玉,這衣裳暗紋、窄袖,貴氣逼人。

  陸小鳳似笑非笑地看著花滿樓,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只道:「花滿樓啊花滿樓,沒想到你的衣裳倒是挺多的,有時候我真想看看你的櫃子裡究竟有多少衣裳,竟是一天之內也要換的。」

  花滿樓:「……」

  花滿樓無奈地抿嘴,充滿譴責性地開口:「陸小鳳。」

  陸小鳳就哈哈大笑。

  他只道:「秀恩愛嘛,誰不行,等我的小谷贏完麻將回來,我也可以在屋子裡待上半個時辰在出來。」

  花滿樓:「……」

  花滿樓忍不住想說,你就沒考慮過小谷人菜癮大,根本不會打麻將的可能性麼?

  但他作為一個好朋友,還是把這種扎心的話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去破解那老道士的陰謀。

  老道士有不知多少白骨人,白骨人不會痛、不會死,利爪如刃,鬼氣森森,他盤踞於京郊的那一座別苑之中,那別苑卻是萬萬闖不得的。

  若是其他地方,陸小鳳和花滿樓仗著藝高人膽大,還是敢闖上一闖的,可是一旦涉及到怪力亂神之事,卻是不可大意,不可魯莽。

  闖別苑,下下之策。

  上策是——

  陸小鳳道:「魏子雲。」

  花滿樓道:「王太監。」

  魏子雲,乃是大內四大高手之一,領禁軍,負責皇城防衛,換句話說,皇帝安不安全,也在他的一念之間。

  魏子雲是一個忠義之人,為人也很是穩重,金九齡請他喝了一個月的酒,他酒後也沒吐露出半句不該說的話,唯一發的牢騷,是對那太監總管王太監,唯一透露的事情,是去皇城根後頭的那條街上,可以找到王太監。

  所以,想要解決老道士的陰謀,魏子雲一定是一個很重要的助力。而且,得益於陸小鳳這遠超常人的社交能力……他與魏子雲也的確是朋友,只是很少見面罷了。

  但是,即使這種事是陸小鳳說的,若沒有證據證明,那魏子雲也一定會當做陸小鳳這廝喝酒喝多了、撐糊塗了。

  而金九齡已死,他們一定要抓到王太監。

  好在,王太監的所在,他們已很清楚了。

  一個人的習慣本就不容易更改,而一條賭狗,你若想讓他不賭,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王太監常年累月的在那條街上賭,被金九齡抓走後,或許出於恐懼,在短時間內不敢去了,但是如今幾個月都過去了,他的賭癮也應該又蠢蠢欲動了。

  陸小鳳道:「我去找魏子雲。」

  花滿樓道:「我去抓王太監。」

  至於玉池,自然是堅定地跟著花滿樓去的。

  陸小鳳是個社交小天才,在江湖上的朋友多到論打來算,他和官府的關系雖然不好,但是與官府中的人關系卻有幾個不錯,比如說蔣龍、比如說冷血、再比如說金九齡。

  魏子雲也是其中一個。

  陸小鳳想要找他喝酒,只要他不當值,自然不會拒絕。所以陸小鳳很輕松地就約到了他。

  約到魏子雲後,陸小鳳就帶他來到了百花樓。

  百花樓裡有百花釀,百花釀是花七公子親手釀造的佳釀,這一種酒,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氣的,名氣和西門吹雪萬梅山莊的青梅釀一樣的大。

  陸小鳳這個損友,非常清楚百花釀在哪裡,他毫不客氣,進了地窖就拿,拿了就開,開了就喝,魏子雲看得目瞪口呆,只道:「花七公子脾氣竟真的這麼好?」

  陸小鳳道:「何出此言?」

  魏子雲道:「竟能忍得了你這種人?」

  陸小鳳哈哈大笑:「你就喝吧,他的脾氣好的簡直就是一尊菩薩!」

  魏子雲:「……」

  魏子雲道:「陸小鳳,你找我有事?」

  陸小鳳似笑非笑:「不錯。」

  魏子雲又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要請你等一等。」

  魏子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坐在了地窖之中,和他一起開始喝這百花釀。

  百花樓本只是一座三層的無名小樓,以前可能是做生意的地方,被花滿樓買了下來,這酒窖也不是花滿樓修的,而是一開始就有的,花滿樓就順勢把這裡收拾了,拿來窖藏自家的百花釀。

  而這地窖還挺大的,隔出了好幾間來,有幾間,花滿樓不知道拿來做什麼,就一直空著,陸小鳳和魏子雲就在其中一間空著的地下室裡喝酒。

  不知喝了多久的酒,這地窖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圓滾滾的人就滾了下來。

  此人驚恐到了極點,卻不敢大聲的哭叫,被人非常惡質地一腳從樓梯上踹了下來,磕的鼻青臉腫,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一根火燭,照亮了陸小鳳的半邊側臉。

  那人本就被嚇破了膽,被這忽然亮起的燭火更是嚇得屁滾尿流,匍匐在地上就開始磕頭,慘聲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不要殺我,不要推我下去!!」

  這聲音魏子雲認識!

  他驚聲道:「王總管!你……你……!」

  王太監與魏子雲平時很不對付,見了面,這王太監時常免不了陰陽怪氣的說話,今日他卻反常地要命,一見魏子雲,竟忽膝行幾步,就要抱住魏子雲的腿,驚呼道:「魏大人救我!魏大人救我!我說……我全都說……!」

  魏子雲皺了皺眉,忽一腳踹來了王太監,王太監死狗一樣的癱在了地上,卻忽然間一道寒鋒在黑暗之中閃過,魏子雲的劍鋒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魏子雲是陸小鳳的朋友,他知道陸小鳳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做這樣的事情。

  只聽他冷冷道:「姓王的,你藏著什麼事,最好給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王太監的精神已快要崩潰,再也藏不住事情,倒豆子似得,把那老道士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花滿樓是個溫柔的好人,即使是對罪大惡極之人,他也絕做不出什麼嚴刑拷打,將人逼瘋之事的。

  但玉池卻不是這樣的人,她自告奮勇的去恐嚇王太監,不過是用自己的蛇毒令他產生了幻覺,讓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滿是毒蛇與蠍子的大坑,威脅他不說實話的話,就把他推進去喂蛇蠍,等到王太監已快要崩潰之時,她就把他直接扔給了陸小鳳,這才有了如此順利的一幕。

  半個時辰後。

  眾人齊聚花廳。

  魏子雲臉色鐵青,緊緊皺眉。

  這件事的確已超出了他的想像,一開始那王太監開始說什麼骨人的時候,他還猶疑不信,只覺得荒謬非常,可是後來,他的臉色就漸漸變得沉重了。

  金九齡的確請他喝酒、王太監的確被金九齡抓走拷打、他也的確悄悄地傳消息給那老道士。

  陸小鳳在大事上從不開玩笑的。

  王太監若什麼都沒做過,那他也絕不會說得這麼順暢的。

  魏子雲道:「……竟會有這樣的事情。」

  陸小鳳道:「按照王太監的說法,那老道士要動手的時間,在今天夜裡,看來我們必須得敢在今天夜裡之前,把這件事解決了。」

  魏子雲道:「可是按照你們說的,那白骨人如此厲害,又該如何制服?」

  今天夜裡,那老道士就要帶著一群白骨人,去把皇帝殺了,把傀儡般的南王世子扶上去。這件事本是十萬火急的,可是如今,幾個人竟還是坐在這花廳裡,一點動作都沒有。

  只因那白骨人的確厲害!

  陸小鳳的臉上就出現了苦笑。

  這件事他已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此時此刻,他忽然又感覺到了那一種,身為人類的無力之感。

  他很討厭這種感覺,所以他的大腦之中,正在拼命地回想剛剛王太監說的話、還有金九齡說的話、公孫蘭說的話……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陸小鳳斷然道:「那白骨人有弱點!」

  魏子雲忙道:「哦?此話怎講?」

  花滿樓也顯然正在思考,他沉吟片刻,似已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笑道:「其實很多時候,線索就藏在一些細節之處,金九齡、公孫蘭、再加上王太監,他們的遭遇,已足夠我們去觀察這白骨人的弱點了。」

  魏子雲仍不懂。

  陸小鳳道:「金九齡見到那些白骨人,是在平南王府的寶庫裡。」

  魏子雲道:「平南王府的寶庫,有什麼稀奇的地方麼?」

  陸小鳳道:「不,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和大多數的寶庫一樣,都由重兵把守,暗不見天日,由夜明珠來照明,一絲日光都看不見。」

  魏子雲道:「那這白骨人的弱點從何談起?」

  花滿樓道:「金九齡將王總管抓住,是趁夜帶到京郊別苑之中的,王總管是在夜間看見白骨人的。」

  魏子雲若有所思。

  陸小鳳又接著道:「王太監剛剛說,老道士預計的動手時間,是今天夜裡。」

  魏子雲道:「……都在夜間。」

  陸小鳳道:「不錯,都在夜間,那白骨人從來就沒有白天出現過!」

  玉池道:「這或許是因為,白骨人是煉出來的鬼,鬼怕日光,你們人類的話本子上都這麼寫。」

  魏子雲:「……」

  魏子雲忍不住看了一眼玉池,這是個美麗得叫人移不開眼的女孩子,眼睛眯著,似有暗金色的光芒在流動。

  魏子雲忍不住道:「……你們人類?」

  蛇女似笑非笑地看著魏子雲,眼睛忽然睜大,迸出妖異的金色光芒,瞳孔縮成了一條線,殷紅的信子自嘴中吐出,又迅速收回,發出嘶嘶的聲音。

  魏子雲大驚。

  花滿樓嘩啦一聲打開了折扇,把扇面橫在了魏子雲與玉池之中,有些無奈地搖頭,對玉池道:「玉池,不要嚇人。」

  折扇合上,蛇女妖異的金瞳顏色又暗了下來,她眯起眼睛,又看起來不像是妖物了,頂多像是個不太好惹的江湖女俠。

  她得意地搖頭晃腦,對著魏子雲笑了笑。

  花滿樓抿了抿唇,對魏子雲道:「抱歉,玉池她心性單純,並非有意,還請魏大人原諒。」

  魏子雲腹誹:你究竟從哪裡看出來她心性單純的?

  不過,他也很得體地表示:「玉池姑娘心性單純,魏某怎會因這一點小事生氣?」

  花滿樓便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多謝。」

  這小小的插曲便過去了。

  今天實在是很忙碌的一天,早晨抓了公孫蘭,中午與金九齡決鬥,到了下午,又抓王太監,找魏子雲。如今太陽西斜,一種能把人曬化了的、懶洋洋的日光正撒在地面上,過不了多久,夜幕就要降臨了。

  魏子雲突然從自己的位子上跳了起來,道:「既然如此,我馬上去集結禁軍!我們在太陽下山之前,就要抓住這住這妖道!」

  陸小鳳道:「正是如此!」

  京郊別苑

  這裡就是老道的據點了。

  今天,又是一隊命格極陰的女孩子,被送進了這別苑之中。為了掩人耳目,她們都被鎖在大木箱之中,只留下幾個孔用來呼吸。

  這些女孩子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她們幾乎已不能算是人,因為道士並沒有把她們當成人,而他的手下們,也知道這群女孩子最後的命運就是被割喉放血,皮肉燒掉,骨頭沉入血池之中,以血池中新鮮的怨氣養七七四十九天,就是一具新的「鬼」。

  這老道在機緣巧合之下,在一張人皮之上,得到這煉鬼的法子的,人血會承載人的怨氣,而屍骨若是用怨氣去養,就能養成一種叫做「怨骨」的東西。

  怨骨可是一種好東西,這東西,甚至能使活人變成活死人,為他所用,只可惜,那張記載煉鬼之術的人皮上,只提了一嘴當年那蝙蝠公子原隨雲曾成功的制出活死人過,但是卻沒有寫具體的方子。

  這讓道士很不滿。

  被怨氣驅使的怨骨人,雖然力大無窮、不會受傷,還可化作巨大的骨手,但是限制卻也很多,比如怨氣見了太陽,就會從骨頭裡析出這種奇怪的限制……

  但沒有法子,他不是蝙蝠公子原隨雲,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做不出活死人來,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這怨骨。

  即使只用這怨骨,他也做到了不少事。

  今晚,就是今晚——

  為了今晚,他自認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此時此刻,他正在擦刀。

  刀是骨刀,是用來割喉的。

  這一批的極陰命格的女人,其實已沒有必要制成怨骨,她們之所以會被帶來,是因為道士要最後用怨氣去滋養他已養成的這些怨骨們。

  怨氣會附著在人血上,而被割喉的瞬間,怨氣最濃。

  這一波女人,足足有四十九人,在太陽下山之後,就會被倒吊在血池上方割喉放血,等血池之中的怨骨們吸夠了這些怨氣,王太監的人會來接應他,讓他從小門進入皇城之中,直奔南書房,殺死皇帝。在此過程之中,無論遇到誰,怨骨人都能將這些人一擊斃命。

  很妙的是,南王世子與皇帝的長相是一模一樣的,明天早上的太陽升起之時,皇帝的寶座就換人做了。

  南王世子已被他的術針控制了大腦,是他的傀儡。

  萬事已具備了!

  此時此刻,老道士坐在屋子裡,外頭正是最曬的時候,該死的日光簡直能把人都曬化了!那些抬著木箱子的屬下都在院子裡。

  這個時候,箱子被一一打開,每一個箱子裡,都有一個衣衫襤褸、面色慘白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手腳上都銬著鐵鏈,被窩在不大的木箱之中,她們一人被扔了一個饅頭,都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她們已明白,自己的命運絕不可能會變好了,她們餓得飢腸轆轆,每個人都麻木地吃著手中的饅頭,卻不敢擅自從箱子裡站起來。

  ——因為這商隊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對她們如同對待牲畜,非打即罵。

  吃完了饅頭,那商隊的領頭人厲喝一聲:「站起來!統統站起來!」

  女孩子們就都麻木的站起來,一桶一桶的冷水就從她們頭上澆了下去,要把她們都洗干淨。

  這老道士視血池為自己的命根子,一般來說,都要將人洗淨再殺的,玉池那一回,因為那幾日接連下大雨,地牢不干淨,帶玉池來的那個屬下又是個剛來的笨東西,這才讓她髒兮兮地進了那密室。

  老道士仙風道骨,端坐在屋子裡,喝著今年的明前茶。

  有姑娘看到了他,眼中忽然有了希望,好似覺得此人一副善相,或許會救她們也說不定。

  老道卻淡淡道:「衣服也髒兮兮的,都扔了!」

  院子裡的男人們便三三兩兩的發出笑聲,女孩子們的目光變得更加的驚恐,忍不住護住了自己,那群豬狗不如的男人們卻哄笑著上手就要抓。

  咻的一聲,一顆飛蝗石已打在了那個上手抓姑娘衣裳的男人手背上。

  男人一愣,盯著自己的手看。

  他的手竟已被飛蝗石打穿,留下了一個血洞。

  痛感總是來的慢一些,此時此刻,那男人才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自手上浮起,他顫抖地後退,臉色慘白,忽然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整只手已廢了。

  眾人朝飛蝗石擊來的地方看去。

  陸小鳳正站在那裡。

  他的手中,還在把玩著幾顆飛蝗石。

  陸小鳳懶洋洋地道:「姑娘的衣裳,只有她同意的時候才能被脫掉,讓我看一看,還有哪一個人不懂這道理。」

  眾人已驚呆了!

  這變故發生的太突然,就連那老道一時也呆了,他死死地盯著屋脊之上的陸小鳳,忽然厲聲地道:「殺了他!」

  他已快氣炸了!

  一個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當皇帝的人,怎麼能容忍這種侮辱!

  院子裡的那一群男人也氣得夠嗆,有人便要去拿□□,陸小鳳搖了搖頭,只道:「不麻煩你們,我自己下來。」

  說著,飛身而下,與這群人纏鬥在了一起。

  花滿樓與玉池也自牆外翻過,戰做一團!

  他們三人,本是先過來盯梢的,卻正好看見了那一隊商隊抬著木箱子進去,結合玉池之前所說的,木箱子裡裝的應該是女人無疑,為了避免這群無辜的女孩子們被當做人質,三人這才提前現了身!

  破解陰謀,本就是為了救人。

  這群女孩子們當然也是人,既然是人,就不能不救!

  剎那之間,別苑已亂了起來,陸小鳳、花滿樓的武功都很好,這群烏合之眾,又怎麼會是對手,而玉池也現出了長長的蛇尾,一尾巴一個,她嫌麻煩,又現出妖霧,令這些人全都倒下。

  老道站在屋子裡,已看見了玉池!

  玉池也已看見了那老道!

  一種仇恨的目光,忽然衝兩個人的眼睛裡都迸發出來,玉池嘶叫一聲,再也克制不住,撲過去就要找那老道算賬!她的妖霧是有範圍的,老道剛好站在了範圍之外,她要離他近一些,才好暗算!

  但那老道的反應竟是更快,一聲尖銳的哨響過後,院子裡就又多了三四十個死士,將三人團團圍住,而在這些死士拖延時間的時候,老道撒腿就跑。

  往哪裡跑?

  自然是往那底下密道裡跑!

  他是個好享受的人,其實不愛去那血池旁邊,那地方血腥味重得很,叫他很是嫌棄。但此時此刻,只有那血池才能給他安全感!

  怨骨人不能見太陽,但是血池設在地下,以夜明珠來照明,怨骨人在這裡,是可以自由活動的。

  若這些人追到密道裡來,就可用怨骨人將他們一網打盡。

  往這些人沒有追到密道裡來,此時此刻,太陽已快要落山,一旦天黑,他就可帶著怨骨人大軍殺出重圍。

  無論他們進不進來,結果都是一樣的!

  老道健步如飛,躲進了密道之中,簡直都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為了這篡位的大計,他的確做了很多,也蟄伏了許多年,此時此刻,正是最後最緊要的關頭,他卻已要忍耐到了極限。

  沒有人能阻止他!!!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想嘗一嘗站上權力巔峰的滋味,但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只有他才是那個天選之人!!

  君權神授,得到了人皮秘籍的他,可不就是那個神授的君主麼!!

  老道在心底美滋滋地想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密道口有人影晃動,他心道,你進來啊!你進來啊!你們這些螻蟻,進不進來都是個死。

  這老道想的倒是很美,只可惜他這麼多年,忙著修行秘術,對於很多常識,都不太懂。

  因為不懂常識,所以他這密道的盡頭就是那個有血池的密室了,後頭再沒有了,連一條逃跑的路都沒修。

  也因為不懂常識,他這個時候才能美滋滋的覺得自己進退都是贏,完全要贏麻了!

  他若是稍微懂那麼一點點,就知道,要逼出地洞裡的人,那簡直不要太容易,要麼放煙熏,要麼用水灌。

  此時此刻,魏子雲也帶人到了。

  陸小鳳、花滿樓與玉池,正站在那密道的入口處,夕陽西斜,落日已有一半落入到了地平線之下。

  時間竟已這樣緊張!

  陸小鳳見魏子雲,便指著那入口道:「他就在裡頭。」

  魏子雲:「……」

  魏子雲道:「煙熏吧。」

  陸小鳳很隨意的點點頭,道:「好啊,你們來吧,這妖道的茶倒是很不錯,我去看一看,喝一杯。」

  魏子雲道:「辛苦了,陸小鳳、花公子,玉池姑娘。」

  陸小鳳擺了擺手,伸了個懶腰,真的和花滿樓、玉池一起去喝茶了。

  他們顯然沒有把這老道士引以為傲的密道看在眼裡。

  魏子雲也沒有把這條密道看在眼裡。

  所以很快,老道士就已樂不出來了。

  煙、濃煙。

  濃到令眼前都看不清的濃煙。

  老道士劇烈的咳嗽起來,簡直就連自己的肺都要咳出來了,他的眼淚、鼻涕和口水一起下來,捂著自己的口鼻趴在地上——煙會向上走,所以趴在地上會比較好受些。

  可是濃煙還在源源不斷地進來!將不大的密室完全充滿,老道士瞪大眼珠子,只覺得自己已快要無法呼吸。

  怨骨人當然可以幫他殺人,可是怨骨人卻無法對付這一種殺人的濃煙!

  他牙呲目裂,氣喘吁吁,簡直連一分一秒都已堅持不下來,他大喝一聲,令怨骨人化作一只巨大的骨手,去把這些濃煙給扇出去,骨手上沒有肉,無法並攏,自然也沒法子去當一把合格的蒲扇。

  不過,這卻已足夠讓老道士獲得喘息的時機。

  但緊接著,帶著火的箭卻已被射入了密室之中,熊熊大火一觸即發。

  說到底,躲在密室之中的人,才是最被動的那一個。

  道士故技重施,想要讓骨手將火焰熄滅,卻不想,這火竟越閃越大,轉瞬之間,已將他全部包圍,不出片刻,就要把他燒成焦屍!

  道士再也支撐不住,令骨手將密室的頂部推破,將他送出密室。

  他狼狽的跪在地上,一對禁軍已將他團團圍住,十幾把劍都指向了他。

  而那一只骨手,見到了落日的余暉之後,已動不了了,一股陰慘慘的寒氣,已被太陽全都給曬出來了,骨手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散落成了一堆骨架。

  怨氣,已從這些怨骨之上離開了。

  這些怨骨,也已不是怨骨,只是一些普通的死人屍骨了。

  老道士數年心血,在此功虧一簣,他死死地盯著那散落的一堆屍骨,整個人的目光都已血紅,似是已陷入了癲狂的狀態。

  他霍地抬起頭來,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盯著蛇女玉池,蛇女還是一如既往的看起來沒有骨頭,舒舒服服地窩在花滿樓懷裡,歪著頭看這老道。

  老道厲聲道:「都是因為你這妖物——!」

  魏子雲一腳踢翻了老道,喝道:「妖道閉嘴!」

  老道士倒在地上,已說不出話來。

  他的陰謀,已徹底敗露,再也不可能成功了,他數年來累計的白骨人,已全部都死在了陽光之下,他的本體,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道士罷了,被十幾個禁軍拿住,豈還能逃跑?

  絕不可能的。

  此時此刻,他只恨自己那天晚上沒能抓住這蛇女,當場挖出蛇膽,卻叫她跑了出去,以至於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他不怪自己多行不義,倒怪上了旁人要將他的事情說出去。

  但也只有這種喪心病狂、無情無義之人,才能做出這樣的惡事來。

  老道忽然瘋瘋癲癲地大笑,又瘋瘋癲癲的大哭,在地上打著滾,似是已失去了理智。

  玉池噗嗤一聲笑了,笑聲之中,有一種大仇得報之後的暢快。

  老道士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玉池。

  玉池抱著花滿樓,花滿樓早已習慣玉池這樣的做派,也不拒絕,甚至還扶了扶她纖細的身子。

  老道士猛地發現,這個溫潤俊朗的男人,竟是個瞎子。

  他忽然放聲狂笑起來。

  魏子雲皺眉,又是一腳踹去,將這老道踹得連笑都笑不出來,痛苦得呼吸著。

  這老道卻盯著玉池,說了一句非常惡毒的話。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蛇妖的蛇膽麼?我的眼已花了,蛇妖的蛇膽可以治愈人眼的一切疾病……包括眼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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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這一句惡毒的話落地,整個別苑裡都忽然沒有人說話了。

  魏子雲下意識地去看花滿樓。

  花七公子的眼睛並不是天生就瞎的,在他七歲的時候,因江南花家的仇人尋上門來,抓住了年幼的花滿樓,將他的眼睛用火給熏瞎了。

  眼睛被煙活活熏瞎,這該是一種怎麼樣可怕的感覺?而光明得到卻又永遠失去的感覺,與從未得到光明的感覺,又是哪一種最可怕呢?

  沒有失明過的人,自然是永遠都不會理解這一種感受,在場的所有人,唯有花滿樓,才知道老道士這句話之中那種帶著惡意的誘惑。

  老道士恨玉池,他恨玉池誤打誤撞,撞破了他的秘密,又在短短幾日之內,就設計將他布局了多年的陰謀打碎。

  他要報復這一條蛇女!

  所以他選擇去引誘花滿樓。

  蛇女多情、天真,絕不知道人類可以自私到什麼程度,她對這個男人露出一種眷戀且依賴的神色,那他就一定要去破壞這一種信任,讓她瞧一瞧、看一看,人究竟可以如何惡毒!

  可花滿樓的表情卻依然平靜。

  他臉上的肌肉,竟連一絲一毫的緊繃都沒有,他的神情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平靜,就是他對這老道士誅心之言的回答。

  老道士臉上那些因為衰老而松弛垮下的肉,就忽然開始簌簌地抖,他怨毒地盯著花滿樓,似乎想從這瞎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花滿樓坐在椅子上,輕搖折扇,並沒有什麼表示。

  老道忽桀桀怪笑,道:「反正我的話已說了,忙我只能幫到這裡了,至於你聽不聽我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

  他忽然道:「你認為我會因為自己的眼睛對她不利?」

  老道冷笑,並不說話。

  花滿樓忽然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好似在感嘆這老道士的一葉障目。

  他淡淡道:「你錯了,其實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樣,為了自己,不擇手段。」

  這時,落日的余暉忽然照射在了花滿樓的身上,他不欲多理這妖道,而是扶起了玉池,只道:「玉池,我們回去吧。」

  事已完了,他們自然也該走了。

  玉池嗯了一聲,也站了起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老道一眼,再不理會他,同花滿樓一起離開了。

  老道盯著他的背陰,頹然坐在地上。

  他的心裡還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竟然會真的有這樣高潔的人。

  他只心道:哈哈哈,你現在道貌岸然,怕是心裡早就開始打注意了吧!哼,說得什麼好聽的話,實則同我又有什麼區別?蛇女、蛇女、你走著瞧!你等著好看吧!

  這老道看著倒是仙氣飄飄,實則卻是個陰險毒辣的小人,自己的心肮髒的要命,就不肯相信這世上還有干淨的人。

  不過,即使他不肯相信花滿樓沒有動歪心思,那也已無所謂了,他不過是一個將死的階下囚,花滿樓又為什麼要向他自證呢?

  一個人活著,本就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活著,至於那些心存惡意要求你自證的人,其實是沒有必要多理會的。

  花滿樓等人走後,魏子雲就開始收拾殘局了,這些商隊的人還有死士,統統都綁起來,一個都不放過,有人耍花招想跑,被魏子雲手下的禁軍一刀砍斷了手臂,在地上來回打滾,慘叫不止。

  老道被這慘叫聲嚇得忽然回魂了。

  他倒是在嘴裡還藏了毒包,卻沒有死士的那一種決絕,猶豫了一下,就被魏子雲識破,果斷出手卸掉了下巴。

  老道自學會那人皮紙上的煉鬼之術後,已許久都沒有嘗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了,魏子雲出手狠辣,對他毫不留情,而看魏子雲的眼神就知道,他未來活著的日子,絕不可能好過。

  謀反篡位……這是多大的罪過。

  老道忽然渾身大汗,嚎啕大哭,跪地求饒,甚至想要以煉鬼之術與魏子雲交換,已獲得一線生機,只可惜,他的下巴剛剛被魏子雲給卸了,此時此刻,說不出話來,只能嗚哇亂叫,魏子雲皺著眉,厲喝一聲:「妖道閉嘴!」

  老道老淚縱橫,悔不當初。

  至於那四十九個無辜的女孩子們,魏子雲也已妥善的安排了。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十四五歲的模樣,所以便先送到了城裡的慈幼堂暫住,等待官差辦結案,若有想回家的,便送回家,若不想,也可以在慈幼堂中做活。

  是夜。

  玉池的手指正點著花滿樓的唇,簡直柔軟得像是春天落下的第一片桃花花瓣。

  花滿樓在黑暗之中睜著雙眼,卻全然沒有焦距,這令他俊朗如明月一般的面容也多了幾分脆弱之感,就連他的唇珠也似乎被染上了幾分櫻桃似得顏色,令他看起來格外的……嬌俏?

  啊不不不,這麼一說,總覺得有些怪異。

  但他身上的確是有一種奇異的氣質的。

  撕碎一個君子得體的外表,讓他被迫露出一種窘迫、一種無措、一種墮落,這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了!

  貪玩的黑蛇娘子玉池如是想到。

  她痴纏著花滿樓,簡直不願意放開,她現在明明是保持全人形的,可是蛇類的那種纏眷的特質,卻依然在她柔軟如柳枝一樣的身上體現的玲離盡致。

  花滿樓也伸手去抓她的手。

  他溫柔的將玉池收入了懷抱之中,輕輕地去撫摸她長長的頭發,玉池嚶嚀一聲,只道:「花滿樓怎麼一點都不凶呢?」

  花滿樓神色一怔,又復而無奈地笑,道:「難道你想讓我對你差一點?凶一點?」

  玉池嬌嬌笑道:「正是如此。」

  花滿樓就抿住了嘴,似是有些無奈的樣子。

  他總是對玉池露出這樣的神色,這或許是因為,很多時候,他實在是對玉池沒有什麼法子。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道:「我實在舍不得對玉池凶上一分。」

  玉池噗嗤一聲笑了,道:「真的麼?」

  花滿樓挑了挑眉,這動作竟然還有幾分風流之意,他微笑著道:「難道玉池竟不信我?」

  玉池就抓住了他的手,牽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纖細蛇女的小肚子還是有一點鼓起來的,好像是吃多了飯一樣。不過,之前也說過,蛇類其實並不需要每天都進食,她上一次吃飯,還是花滿樓請她吃得那一只烤雞。

  她穿上那一種腰部很緊、很纖細的裙子,都能看得到微微鼓起的肚子,花滿樓似是有些窘迫,下意識地想要把手收回來,卻被玉池死死地拉著手,玉池吃吃地笑,又忽然叫了一聲:「啊呀!壓到肚子了。」

  這一聲裡,似乎還有一些驚慌失措。

  花滿樓一愣,立刻道:「玉池,怎麼了?」

  玉池就輕輕地湊到他耳邊道:「要生蛇寶寶,所以不能壓到肚皮。」

  花滿樓:「……」

  他忽然有些無法控制自己抓緊她的動作了。

  玉池忽然道:「明天,我要離開一趟。」

  花滿樓一愣,道:「……玉池要去何處?」

  玉池道:「我要回嶺南啦。」

  花滿樓怔住。

  蛇女還在痴纏他,她身上總是帶著一種眷戀之感,只讓人覺得這是一條多麼黏人的小蛇啊……她要走,卻是花滿樓從來都沒想過的。

  他長長的睫毛忽然輕顫了一下,然後,花滿樓就湊上去吻住了蛇女。

  半晌,他才在她的呼吸之間,低低地問道:「那你還會回來麼?」

  玉池微笑了一下,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三個月後

  小谷終於贏了麻將,從月宮上開開心心地回來了,陸小鳳又帶著他瘋跑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去哪裡玩了。

  這一對新晉小夫妻,實在是有點過於有活力了。

  花滿樓仍在百花樓之中。

  玉池已離開了三個月了,她只道她要回一趟嶺南去,她的家裡還有事在等著她,花滿樓從不會勉強別人,聞言,雖然心中有思念、有不舍,卻沒有說任何勉強她、挽留她的話。

  如今已進入了深秋。

  深秋時節,秋風蕭瑟,花滿樓每天都可以聽見那一種干癟的樹葉落在地上發出的響聲,細微、好似有一點點的脆,被行人一踩,就會發出碎裂的聲音,隨著人的步伐一下一下的響著。

  他正在喝一杯熱茶。

  花公子喝茶的時候,姿態十分優雅,他嘴角噙著笑容,細細地去嘗這一塊新送來的茶餅所泡出的茶湯的滋味。

  房梁之上,忽然有沙沙地聲音響起,一條黑蛇正纏在房梁之上,緩緩地朝花滿樓爬來,這是一條很纖細的蛇,蛇頭呈三角形,一雙金色的豎瞳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花滿樓。

  花滿樓卻好似沒有聽見一樣,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黑蛇就慢慢地探出了頭。

  花滿樓的茶杯還在手上,茶杯之中,又顏色清亮的茶湯正在冒著熱情,這茶一看就是好茶。

  黑蛇忽然嘶嘶地吐了吐信子,猩紅地信子忽然快速的伸入了茶湯之中,它垂下頭來,竟是就這花滿樓的手喝起了水。

  花滿樓忽然抿了抿唇,道:「玉池。」

  話音剛落,一個纖細、蒼白的美人,忽然出現在了花滿樓的懷中,她實在是個放浪的美人,纖白的玉臂緊緊地摟住了花滿樓,可憐兮兮地道:「花滿樓,冷,外面好冷……」

  花滿樓自然穩穩當當地抱住了玉池。

  像玉池這樣的女孩子,你若不抱她,就等著她一邊哭一邊作妖,使出百般的手段來,非得弄得你乖乖就範不可。

  花滿樓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也是絕對不會拒絕玉池的。

  玉池是第一個與他如此親密的女孩子,也會是最後一個與他如此親密的女孩子。

  ——因為他早已把玉池放在了心上。

  花滿樓伸手,點了點玉池小巧的鼻尖,只道:「我已備好了暖閣,玉池既然這樣的冷,不妨先進暖閣裡來。」

  玉池:「……」

  玉池又變回了黑蛇,一下子就鑽進了花滿樓的衣襟,在裡面掉了個頭,又從衣襟處探出一個小小的三角蛇頭來,張嘴口吐人言:「果然是花滿樓備好的暖閣~」

  花滿樓忍不住就笑了。

  他的窄腰,也已被黑蛇的蛇尾所纏住了,她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用如此熱情的方式,來確認自己對花滿樓的所有權了。

  他並否認這個說法,只是道:「那玉池姑娘,對這暖閣可還滿意?」

  玉池抬起小小的舌頭,從嘴裡發出嘶嘶的響聲。

  她道:「滿意,只不過這暖閣若是能吃一個蘋果,就更好啦,我想看你吃蘋果。」

  話音剛落,房梁上竟然掉下了一個鮮紅的蘋果來。

  花滿樓一伸手,就接住了這蘋果,這蘋果鮮紅,個頭卻不是很大,這果子香氣四溢,簡直已不像是一個普通的蘋果。

  花滿樓道:「玉池,這是何物?」

  玉池道:「嶺南特產。」

  花滿樓:「……」

  花滿樓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摸了摸蛇頭,笑道:「什麼時候,嶺南的特產裡竟多了蘋果這一項?」

  玉池道:「不知道哦,可是山裡真的有,這是我家出產的!快吃快吃,真的很好吃。」

  花滿樓微微一笑,只道:「好。」

  他竟真的一口一口的將那蘋果吃掉了……花滿樓也是個神人,吃一整個蘋果,居然能讓自己的手上和身上,連一點點的汁水都沒有沾上。

  盯著花滿樓吃完一整個蘋果,玉池才滿意地道:「我們去臥房吧!花滿樓,我想你了。」

  花滿樓:「……」

  蛇女玉池總是這麼直接,這麼喜歡這一種事情。

  他復而又笑,輕輕地點了點蛇頭,道:「那玉池總該變回人形……其實,我也很想玉池,你知道的。」

  蛇美人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懷裡。

  然後,她吻了吻花滿樓的眼睛,用一條干淨的布條,將他的眼睛纏了起來,花滿樓不明白這舉動的用意,只當她又貪玩,笑道:「今天要這樣?」

  蛇美人羞澀地道:「今天要這樣,你不許看我。」

  花滿樓忽然怔住。

  他自然不是因為蛇女的這一句話而怔住的。

  他的眼前,忽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光,一點點的光亮透進來,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這是玉池的影子。

  他的眼睛實在是在黑暗之中呆了很多年了,即使是這一點點的光,都已令他覺得難受,雙眼之中沁出了一點淚水,隔著布條,他看見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歪了歪頭,又道:「花滿樓,你都流眼淚了。」

  花滿樓忙道:「……玉池,這是怎麼一回事?」

  玉池道:「因為你喜歡吃蘋果,這是蘋果妖怪給你的獎勵。」

  說著,吐了吐舌頭。

  花滿樓:「……」

  花滿樓失笑:「蘋果妖?」

  玉池道:「騙你啦,是蛇果。」

  花滿樓道:「蛇果?」

  玉池道:「不錯,蛇果。」

  在蛇妖聚集的地方,便會有蛇果生長,這蛇果,說穿了,就是蛇妖妖氣凝聚的具像化產物,又摻雜了天地之間的靈氣、草木的草木之氣等等。

  這還是多虧了那氣急敗壞,想挑撥離間的老道士。

  玉池開了妖智沒多久,化作人形更沒多久,總體上來說,是一條知識儲備非常有限的黑蛇。化形之後,她也沒在嶺南的山上多呆一呆,追著王笑姐就下山了,故而不知道蛇妖的蛇膽有什麼妙用。

  她本就很煩惱花滿樓的眼睛,那老道士非常適時的告訴她,蛇妖有辦法,蛇妖的蛇膽是可以治療的。

  但,玉池又不可能把自己的蛇膽挖出來給花滿樓,也不可能去令找一條蛇妖,去把人家的蛇膽挖出來給花滿樓用……那多無妄之災啊!

  但是,蛇妖的蛇膽是什麼東西?那不正是聚集蛇妖妖氣最濃厚之處麼?那按照這個道理,其實只要是蛇妖妖氣凝結成的東西,那是不是就可以呢?

  她就想到了自己還是一條小黑蛇的時候經常看到的那一棵大蛇果樹了,蛇果樹上的果子其實結得不少,也經常有蛇會爬到蛇果樹上去吃上啃上兩口。

  這東西對於蛇妖來說,就是可以滋養妖力的果子,或許是因為嶺南之地格外靈秀,所以蛇果樹十分茂密,每年都要結不少果子,只是那地方乃是蛇妖盤踞之地,又地形復雜,沼澤遍地,故而對人類還有其他妖怪來說,都十分不友好,這蛇果,也就成了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

  所以玉池說干就干,立刻就躥回嶺南,帶了一顆蛇果回來。

  蛇果果真有效!

  花滿樓的眼睛竟真的能夠看到東西了!

  只不過,他的雙眼現在實在還是過於脆弱,只能在眼睛上包上布條,不能驟見光亮。

  玉池在花滿樓的懷裡擺來擺去,很不老實,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這次回嶺南的事情,一邊說,一邊還把花滿樓往榻上拖,花滿樓乖乖地被她拖著,歪歪斜斜地就躺下了。

  這布條並不是太厚實,有光可以透進。

  榻上的帳子被放了下來,即使是白天,也顯得有些昏暗了,在這一片昏暗之中,唯有玉池的眼睛在璨璨的發著光,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在花滿樓眼前晃來晃去,像是兩盞小小的金燈一樣。

  花滿樓忽然伸手,拽下了眼睛上的布條。

  玉池嚇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捂他的眼睛,罵道:「荒唐!荒唐!你這樣子不聽話,我好不容易忍著沒吃掉蛇果給你送來,這一下你再瞎了,我還得再跑一趟,你知不知道,從嶺南跑到京城有多累?」

  花滿樓安安靜靜地聽著,他那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輕輕地覆蓋在了玉池的玉手之上。

  花滿樓道:「玉池。」

  玉池「汪」了一聲。

  花滿樓道:「讓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

  玉池歪了歪頭,遲疑地道:「可是你的眼睛……」

  花滿樓道:「帳子裡很暗,我可以的。」

  他的語氣很低、又很輕,不知為何,玉池竟還聽出了一種祈求的意味,花滿樓的手抓著她的手,忽然將她那一只手拽到了唇邊,在她手心裡落下一個吻。

  花滿樓的眼睛是閉起來的,眼睫有些濕潤,正在輕輕地顫抖著,他在她的手心裡,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玉池,你讓我睜眼,看一看你,好不好?」

  他微微昂起了頭,陰影就打在了他的臉上,讓他顯得很想是一只被蜘蛛網所抓住的、乖順的蝴蝶。

  玉池忽然就不行了。

  她是蛇,腿腳本來就軟,此時此刻,卻更覺得簡直軟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這個時候誰要是讓她從花滿樓身上離開,那簡直就是要她的命一樣的難受。

  她痴痴地看著花滿樓,又垂下頭去,輕輕地吻了吻他,這才道:「那好吧,我允許你睜眼啦。」

  花滿樓的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玉池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臉很小,頭發漆黑而柔軟,她大大咧咧,不甚在乎形像,所以頭發有點亂糟糟的,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孩子,可是她的臉……任何一個見到她臉的男人,都不會覺得她是個小孩子。

  她的眼角上揚,金色的眼睛眯起來,其中也有萬千的妖異風情所流出,她纖細的身體歪在榻上,蒼白的腳很柔軟,她有一點調皮,伸出自己的腳來去碰一碰花滿樓的腳,然後自己又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

  花滿樓的目光清澈而有神。

  玉池故意問:「我美麼?花滿樓?」

  花滿樓笑了。

  他只柔聲道:「和我想像中的一樣,玉池,你一定是這世上最美、最可愛的一條蛇。」

  玉池也笑了。

  她軟綿綿地纏住了花滿樓,好似再也不會放他離開一樣。


第127章

  幾百年後。

  現在是冬天。

  這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夏天很熱,冬天也很冷,此時此刻,從玻璃窗往外看,能看到飄揚的雪花,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地面上,將地面覆蓋成一片白色,而這一片白色,又讓整個天地看起來格外的亮堂。

  花滿樓正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雪景。

  他穿著一件寬松的編織毛衣,腳踩著一雙舒服的拖鞋,手上捧了一杯熱巧克力。

  臥室裡,玉池踏拉著拖鞋,正一步一步地往外頭走,她一只手揉著自己的眼睛,還打著哈欠,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一看見花滿樓,就委委屈屈地要抱,嘴裡說著幾百年不變的一個字:「冷……」

  花滿樓順手放下了那一杯熱巧克力,從善如流的將玉池摟在了懷中,玉池反手抱住了花滿樓,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這件毛衣實在柔軟得很,讓玉池枕得也很舒服。

  當然了,玉池更喜歡的還是花滿樓的臂枕,枕在花滿樓的手臂之上時,花滿樓通常會側過身子,玉池本就很纖細,稍微縮一縮,整個人都能全縮進花滿樓的懷抱。

  而且,他真的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丈夫,玉池睡著了之後,他也不會撤掉臂枕,可以就保持這種樣子一整個晚上。

  當然,最近是不行的,原因是……玉池在冬眠。

  蛇類會冬眠,這是一個常識。

  蛇類的冬眠與溫度有很大的關系,在低於十五攝氏度的溫度之下,它們就會慢慢地陷入冬眠狀態之下。

  但他們的家其實很溫暖,冬天地暖燒的非常暖和,簡直到了讓玉池在地上打個滾她都不會冷的地步。

  只能說,冬眠簡直已經是玉池的本能了……這幾百年來,每一年的冬天,她都要找個地方舒舒服服的窩起來,一睡三個月,中途倒是也會醒來……只不過隨時隨地在睡過去。

  此時此刻,就是玉池從冬眠之中醒過來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吻了吻她,低聲道:「醒了?」

  玉池雙眼無神,顯然是還沒睡醒,半晌都沒說話,只是本能般的在花滿樓的懷裡蛄蛹蛄蛹,花滿樓摟著她一使力,她就坐在了花滿樓的身上。

  他又把那一杯熱巧克力送到了玉池的嘴邊,玉池乖乖低下頭去喝,溫暖的甜味令她很是舒服,連眼睛都眯起來了一些,咕嘟咕嘟的喝。

  喝著喝著,她忽然又停下來了。

  花滿樓問:「怎麼了?」

  玉池抬起頭來,一邊嚼東西一邊說:「喝到棉花糖了。」

  剛化形時,她吃東西就是為了吃飽,所以嚼也不嚼,一只烤雞直接吞,現在卻是不同,一個軟乎乎的棉花糖,她也要嚼幾下。

  她喜歡甜味。

  喝完了一杯熱巧克力,玉池的臉上便顯出了幾分紅意來,她一句話不說,又湊過去要親親,嘴角還沾著巧克力,花滿樓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低下頭去,將她唇上沾的巧克力全都吃掉,然後又去與她接吻。

  吻著吻著,花滿樓感到懷中纖細的妻子又軟綿綿地倒下了。

  她的眼睛也閉上了,整個人竟然又睡著了,呼吸均勻、面色紅潤。

  花滿樓:「噗嗤。」

  他站起身來,又把自己睡著的黑蛇娘子送回了臥房,自己也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她的旁邊。

  冬天還有一個多月才過去呢。

  ……要不明年還是換個更溫暖的城市去住吧。


展昭X狐鬼

第128章

  慶平縣

  這是一個並不富裕的小縣城,立於西北貧瘠之地,地產不豐、交通不便,遠處延綿不絕的山裡,也不像蒼梧郡的叢山,野果野蘑菇遍地。

  這裡本就是一個貧瘠的地方,整個小鎮都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夕陽西斜,這該死的太陽光照在路上,就連路邊的黃狗,都好似已沒有了力氣,對著踏進鎮子的陌生人,都不肯叫上兩聲。

  這陌生人與慶平縣格格不入。

  這是一個牽著馬、帶著鬥笠的年輕男子,他穿著一身干淨且樸素的藍衫,腰間別著一柄長劍。此人長身玉立,脊背如青松一般筆直,即使在這曬死人不償命的夕陽之下,也沒有絲毫疲態。他身材修長,卻並不顯得瘦弱,反倒是有一種勃勃的英姿,一看就是一位武人。

  他帶著鬥笠,又逆光而站,所以沒有人能看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角,還有微微抿起的嘴唇。

  這已足夠看出他的英俊了。

  他牽著馬,慢慢地走過了這一條街,街上有幾個乞丐,百無聊賴之下,朝著這人喊道:「大爺!大爺!賞一些吧!賞一些吧!」

  這男子竟還真的停下了。

  他慢慢地走過來,慢慢地蹲下來,竟真的在這乞丐面前的破碗之中,放了一塊碎銀子,溫聲道:「拿去買饅頭吃吧。」

  乞丐:「……」

  親娘啊!是菩薩!是菩薩下凡啦!

  他忙跪下就要磕頭,卻被這男子輕輕一扶,動彈不得。

  這男子的武功實在是很了得。

  男子只道:「磕頭就不必了,小兄弟,可否告訴某,這城裡何處有客棧麼?」

  乞丐忙道:「前方不遠,就是馬家客棧了!馬家客棧是城裡最大的客棧,英雄何不去那裡下榻?」

  男子溫聲道:「多謝。」

  說著,他便又起了身,輕輕地拍了兩下自己的衣服下擺,朝著乞丐說的那地方去了。

  這個藍衫、牽馬的英俊男人,自然就是展昭。

  展昭,供職於開封府,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得當今聖上親自賜名「御貓」,意在抓盡天下鼠輩,而在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江湖上出了名,得了個南俠的稱號。

  他在開封府供職,開封府負責汴京周邊的治安,又怎麼會出現在慶平縣城呢?

  無它,有案子。

  尋常的案子,還不可能讓御貓展昭親自跑上一趟,他之所以這樣子跑上一趟,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尋常的案子。

  這是「鬼」做下的案子。

  幾個月之前,慶平縣就開始不停的死人了,死的人有男有女,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關聯。

  但這些人的死法卻都透露著一股子詭異,有的人在家裡好端端的睡著,居然一頭杵進尿盆裡溺死,有的人前一晚還好端端的在家裡,第二天卻怎麼也找不著了,過了好幾十天,才在山裡面看到了屍體:更有的人,竟然是從大街上被挖出來的。

  沒錯,大街上。

  前一天還活的好好的人,後一天竟然被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下面,被萬人踐踏。

  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件,是談資,可若是發生上十件、二十件呢?

  這已是恐慌了!

  整個慶平,都已陷入了一種人心惶惶之中,慶平縣的縣令乃是剛剛赴任的,對此地並不了解,他是個不錯的官,眼見著人越死越多,不敢將事情壓下去,寫了一封急信,立刻送入京中開封府,求開封府派人來查!

  展昭就是因為這件案子,才來到慶平的。

  他今日並不忙著進縣衙,而是先在客棧中住下,想先打探一番線索。

  馬家客棧就在不遠處,展昭栓好馬後,就進了客棧,許是因為進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實在令人害怕,街上的人並不多,客棧裡的人更少,如今正是晚飯的點,客棧裡卻蕭條得很,掌櫃的愁眉苦臉,坐在櫃台後頭,看見有人進來,都還在發呆。

  展昭扔了一塊碎銀子過去。

  掌櫃的如夢初醒,見面前這藍衫的英武男子,忙笑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展昭道:「住店,再來兩個小菜,兩個饅頭。」

  掌櫃的道:「客官,咱們這裡有最新鮮的羊羔肉,要不要來上一兩?」

  展昭道:「不必。」

  好多天沒有客人,即使展昭並不亂要東西,是個不太討喜的客人,這掌櫃的卻還是笑臉相迎,殷勤極了。足見這馬家客棧的經營狀況到底有多麼的糟糕。

  展昭又要了些水,先上房間裡去,用沾水的毛巾給自己擦了擦身,從京城到安平的路並不短,他快馬加鞭、風餐露宿,足足走了二十多日,才在今晚城門落鎖之前,進了慶平。

  略微修整之後,鹹菜與饅頭也已送上了,他坐在桌前,隨意的吃了些飯菜,此時此刻,太陽已落山了。

  落山之後,整個慶平縣就顯得更加的鬼氣森森。

  沙漠裡的風格外的冷,吹到此處,像是萬鬼齊哭一般,呼颯颯、呼颯颯的響著,馬家客棧的酒旗在空中烈烈地飄動,這旗幟是鮮紅的,飄揚在夜空之中,讓人有一種格外不舒服的感覺。

  一滴一滴的雨沉重的落下,帶著砂礫與泥土的氣息。

  這裡常年干旱少雨,今日居然下雨了。

  忽然,不願處的民居之中,傳來了一聲凄厲而恐怖的尖叫,展昭本來是站在窗前的,聽見這一聲尖叫,立刻拿起了自己的寶劍,自窗口一躍而出,他的身形非常的靈巧輕快,僅僅片刻之後,他就已落到了那間民居的屋頂之上,又從屋頂一躍而下。

  已有很多人聚集在了這裡,眾人神色都不怎麼好看,竊竊私語道:「這次是劉三家?又死人了……果真又死人了……」

  「報官!快報官!」

  「報官有什麼用……都死了多少個了,不過劉三死了,她媳婦就成寡婦了,給我多好,我不嫌棄,嘿嘿……嘿嘿嘿……」

  劉三的媳婦忽然自家中奔了出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媳婦,依稀能看出幾分美貌來,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指著家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家很窮,不點燈,借著月光,能看見一個男人倒在地上。

  展昭當機立斷,進了屋子,點起了火折子。

  屋子裡亮起火光,他就看清了劉三。

  劉三的腦袋上,扣著一個便溺用的盆,盆裡裝著水,他被溺死了。

  展昭皺起了眉。

  這很奇怪,一個成年男子怎麼會被這種東西殺死,他有行動的能力,這盆又沒有死死扣在他脖頸上下不來,他怎麼可能會被溺死呢?

  這實在是很古怪的。

  官府的一隊衙役已趕來了,展昭站起身來,從屋子裡走出來,掃過圍觀的眾人。

  他忽然楞了一下。

  人群中有一個女人。

  一個紅衣的女人,這女人的頭發披散著,有些凌亂,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蒼白的臉與殷紅的唇被展昭窺見,她似乎注意到了展昭的目光,朝他勾了勾唇。

  她的衣服是鮮紅的,在這灰暗的慶平縣城之中,好似一抹鮮血,展昭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看見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與柔美纖細的身姿……可她周圍的那些人,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這根本不正常!

  而且,她的嘴角是向上勾起的,她很愉悅,實在是很愉悅,與這凶案現場格格不入。

  展昭皺了皺眉,朝她走去。

  而那女人後退了一步,忽然轉身奔逃。

  展昭一驚,掠身而起,追了上去。


第129章

  展昭飛身掠起,去追那紅衣的女子。

  他的輕功不弱、腳程也很快,在夜空之中衝天而起,靈巧得像是一只竄上牆頭的貓兒一樣,也難怪皇帝看到他輕靈的身姿之後,給了一個「御貓」的封號了。

  如此好的身手,如此上乘的輕功,很少會有追不上的人的。

  但這紅衣女子卻是個例外。

  她的身形飄飄忽忽,好似一個根本沒有腿的人在飄一樣,在這風雨交加的黑夜之中,她鮮紅的背影像是一盞血紅色的燈,在黑夜之中明明滅滅,似乎要被吞噬,卻又始終保持著一點如豆般的光亮。

  她與展昭始終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在這距離之下,她長長的、如海藻一般濃密的黑發被夜風吹起,掃過了展昭的臉,展昭聞到一股奇異的冷香,帶著雨水與泥土的味道,不似活人,倒像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死人。

  她身形一晃,忽然隱入了黑暗之中。

  展昭一愣,身形一頓。

  他已追出了縣城。

  這裡是……?

  這裡已接近山腳之下,是一座荒廢的宅子,這宅子也不知是荒廢了多久,就連地上的枯草,都能沒到人的小腿處。

  此時一下雨,一吹風,枯草便發出一種颯颯的聲響來,在這空曠而荒蕪的古宅子之中回響著,又有一些古怪的回聲相互應和著,叫人心裡不免發寒。

  展昭皺了皺眉。

  他的薄唇輕輕抿起,一雙星目漆黑如墨、沉靜如水。他臉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既不驚慌、也無害怕,一撩衣裳的下擺,蹲了下去,手指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來,照亮了他一半的面龐。

  展昭查看了一翻,卻見地上並無人的腳印。

  這本是很不可能的,現在正在下雨,雨勢卻不大,泥土變得濕潤松軟,只要有人走過,就該留下人的腳印的。

  即使輕功再高,也需要在地上借力,即使高如盜帥楚留香,也絕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踏月無痕」。

  他忽然有些荒謬地想道:難道這女子真的是鬼不成?不然為什麼其他人絲毫不去注意她呢?

  他如此想罷,又復而搖頭,在心底道:展昭啊展昭,怎麼連你也信起那怪力亂神之說了。

  他復而起身,又看了一眼這古宅已然老化斑駁的大門,用巨闕寶劍的劍鞘,緩緩地推開了門。

  大門發出「吱呀」的一聲,在這寂靜之地格外的刺耳,展昭面色不變,抬腳踏入其中,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身後的大門砰得一聲關上,展昭用余光掃了一眼背後的大門,雙眸已冷了下來。

  展昭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對誰都是一副如沐春風般的樣子,他帶人溫和、說話有理、又細心穩重,在入公門之前,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儒俠。

  然而,儒俠儒俠,除了一個儒字,更重要的卻也是一個俠字。

  俠,以武而入世、以武而救世。

  武,就是殺人術。

  一個修行了二十多年劍法的俠客,饒是他再儒雅,骨子裡卻也絕對帶著血性,只要是江湖中人,這一股血性就是絕對抹不去的。

  此時此刻,展昭周身的氣場都已變了,變得更加警惕、殺氣鋒利卻內斂、不動聲色之間,巨闕寶劍已在手。他渾身的肌肉都已處在了一種蓄勢待發的狀態,不算太緊張、也不算太松弛,若有人伏擊,他立刻就能做出反應。

  這古宅雖然荒廢,卻並算不得小,大門進來之後,有正院、正廳,又有內門,進了內門,接連過了好幾個小院子,又有一個園子,院子裡有廢棄的湖景假山奇石,雖然以展昭的眼光來看,那奇石算不得太好,假山的造景也差了些意思,但在這西北苦寒之地,卻已十分難得。

  整個古宅最陰暗、最角落的地方,是一座小姐的繡樓。

  兩層高的繡樓,一層高挑,二層的屋頂卻是矮到得讓展昭彎著腰,一二層之間只有一座活動的樓梯,應當是供下人們給小姐送食水上來的,等下人們走了,小姐一個人獨留在繡樓之上時,這活動梯就要撤掉。

  展昭燃起火折子,在這繡樓之上摸索,繡樓之中滿是灰塵,地上放著一雙做工精巧的繡花鞋,而繡花鞋正上方的房梁之上,一根繩子正晃晃蕩蕩,展昭神情一凜,已上前去查看這繩子。

  不是麻繩,是床褥之上鋪的被單撕成的條。

  房梁之上有磨損的痕跡……這裡真的曾有女子上吊過。

  展昭心頭一跳,一種說不出的悲憫、說不出的同情忽然自心頭慢慢地泛起,他盯著那一根用於上吊的繩子,閉了閉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此地也無人。

  那紅衣的女子,來到這古宅之後,好似忽然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誰也找不到了。

  而這古宅的主人又是誰?這樣的宅子為何荒廢?死在繡樓裡的人又是誰?

  此地距離縣城其實算不得多遠,縣城之中的那些乞丐,又為什麼不來這裡躲躲雨?無論如何,都比在泥濘的街角縮著要舒服上太多吧。

  這裡簡直處處都是古怪,古怪到讓人的心裡都發寒。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自那放置活動樓板的地方一躍而下,輕巧落地。他本是想從窗口躍出的,卻不想,這繡樓簡直比監牢還要更嚴酷些,就連窗口也都小小的,人是絕對無法從這窗口上通過的。

  ——明日去了縣衙,還要問問這古宅的事情。

  展昭如是想到。

  他遍尋不到那紅衣女子,便打算先行打道回府,等明日調查之時,再走訪走訪,看看有沒有人認得那紅衣女子。

  他又路過了那個有廢棄湖景、假山奇石的開闊園子了。

  不難窺見,從前住在這裡的人,生活一定過的很不錯、很富足。

  展昭的步伐忽然停住了,他的神情微變,雙眸緊緊地盯著那一片湖景。

  這本身是廢棄的湖景。

  廢棄湖景的意思就是……這裡只是一個大坑,坑裡沒有水,因為西北的干旱與貧瘠,這坑裡甚至連尋常廢棄湖底會有的淤泥都沒有,只有干硬的砂礫鋪在坑底。

  可是,現在,這湖裡竟已灌滿了水,疾風驟雨之下,水面皺出碧色、又被砸下的雨滴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這黑漆漆的夜裡,就著一點點的月光,竟也亮起了一點點的波光,冷寒寒、慘碧碧的波光。

  那紅衣的女子正正站在水裡!

  她仍背對著展昭,漆黑的長發濕淋淋的貼在身上,那一襲紅衣散在水面之上,好似蕩開的血,一圈又一圈,她半身都沒入水中,卻渾然不覺,仍一步一步,往湖的中心走去。

  她在尋死?

  她在尋死!

  展昭心頭大驚,身體的反應簡直比腦子還要更快,飛身掠起,借著湖中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一踩,在水面上連掠三步不落水,伸手就要將那女子抓住。

  那女子的身形卻又是一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入了湖水之中,干干淨淨、遍尋不見。

  展昭幾乎是連考慮都沒考慮一下,就飛身入水,沉入湖中,去尋找那紅衣的女子。

  他與那紅衣女子素不相識,卻也絕不可能看著她投湖自盡。

  人命放在他的面前,他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水下的能見度很低,這湖水並不清澈,好在那女子穿著一身血紅血紅的衣裳,散落在這樣的水中,也能窺見一二。

  那件紅衣,正在更深的湖底之下!

  展昭朝那地方游去,盡力伸手一抓,就將那紅色的衣裳抓進了掌心。

  展昭一愣。

  冰冷而吸飽了水的紅衣,輕飄飄的。

  ……只是一件紅衣,沒有人,根本就沒有人。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明白中計,展昭心道不好,立刻就要上浮,正在這時,他的後腦勺上忽然覆蓋上了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展昭的頭發。

  一只勻稱柔美、膚若凝脂,卻蒼白得像鬼一樣的女人手。

  這只手竟好似是憑空冒出的。

  女人手惡狠狠地將展昭朝水底壓下去,出手就是殺人招,竟是要將他活生生溺死在這寒冷的湖水之中。

  展昭唇邊溢出了一串水泡泡,動作卻絲毫不曾猶豫,感受到自己的身後有人之時,一個肘擊便擊了出去,重重的擊中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一下子張開了嘴巴,因胸前的劇痛而一下子放開了手,她的雙手在水中胡亂的抓了幾下,似乎想要抓住展昭,展昭的身子卻已轉了過來,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眼盯住了暗算他的人。

  女人。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她毫無疑問,就是展昭今天要追的那個紅衣女人,此時此刻,她只穿了一件純白色的裡衣,用一根細細的腰帶勒住纖腰,她的腰肢細得讓人想到水蛇、想到柳枝,寬大的袖子與裡衣的下擺在水下飄起來,或許是因為剛剛展昭那毫不留情的肘擊,她的衣襟都已亂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她的臉色蒼白得要命,眼角向上挑起,又好似用鮮血做的血線來延長眼角,有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媚意,她唇色鮮紅,潔白的貝齒緊緊地咬住自己的紅唇,臉上浮現出一種痛苦的神色來。

  她要殺展昭,展昭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那一個肘擊,只怕是讓她傷得不輕,浮在水中,竟是好似不敢靠近他一樣。

  展昭眯了眯眼,伸手朝她抓去。

  一切等到了岸上再說。

  那女人見他靠近,神色卻忽然又變了,重重朝他揮下一爪,她的纖纖玉指忽然出現了鋒利的勾爪,若是被抓上一下,一定就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爪痕。

  展昭早有防備,巨闕在水中一轉,只用劍鞘處將她抓來的手擊了一下,女子不會武功,哪裡有展昭的動作靈巧,剛伸出的爪子被打了一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她有些驚慌的張了張嘴,嘴中又是一串咕嘟嘟的泡泡,表情也變的更加的痛苦了。

  水下無法說話,展昭欲先制住她,等上了岸之後,再細細審問。

  可變故卻又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有人在他的身後,拖住了他,將他的四肢緊緊地纏起來,往水底帶去。

  ……不,不是人,是衣服。

  是那一件鮮紅的衣裳。

  那衣裳好似已有了生命,用兩個袖筒纏住了展昭的身體,展昭一驚,下意識的往後一擊,卻只擊中了這件空蕩蕩、輕飄飄的紅衣裳,一種不同於湖水的、冰冷的寒氣正順著他的身體游走,好似是一張細密的大網,要將展昭整個人都網在裡面。

  那個只穿著白色裡衣的美貌女子捂著心口,正在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展昭。

  剎那之間,那件詭異的紅衣,就已將展昭拖下了三四米的水深,展昭高昂著頭,臉色已然變得蒼白。

  他肺部的空氣已空了,此時此刻,他全憑閉氣的功夫在撐著,可是人畢竟是人,不是魚,絕無可能在水下一直存活,他劇烈的掙扎,紅衣像是一個呢喃著的情人一般,纏眷著他,將他的窄腰拖住,又像是撫摸一般,輕輕地覆在他的喉結與心口之上。

  他的心咚咚咚得狂跳起來,這不是心動,這是死亡的恐懼!

  他忽然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牙齒,渾身的肌肉也都緊緊地繃了起來,脖頸側的青筋一條條的凸起,剎那之間,劍鋒好似照亮了整個湖底,巨闕寶劍已然出鞘。

  他毫不猶豫,反手一劍,朝自己身後刺去,只聽一聲刺耳的撕拉聲,那一件血紅的妖衣,就已被這柄名刃劃成了兩半,這衣裳真的好似個人一樣,被從正中劈開之後,瞬間沒了力氣,掙扎了兩下,松垮垮地放開了展昭,朝湖底沉了下去。

  可這一擊,卻也已用盡了展昭的力氣。

  這血紅的鬼衣之上,覆蓋著一種非常冰冷的氣息,好似可以奪走人的陽氣一般,僅在他身上纏了片刻,就已令他氣力全失。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斬破鬼衣,卻也再沒力氣往水面之上游了,他只覺得身子很沉、很沉,胸口痛得要命,這是無法呼吸的滋味,腦袋裡昏昏沉沉,甚至連眼前也已快看不清楚。

  他往更深的湖面之下沉去——

  忽然,有什麼東西抱住了他。

  是人,是那個女人。

  她也同樣在水下沉了很久,可是她卻好似一點兒都不需要呼吸似得,雙眼仍然清明,動作也依然靈活,她看了展昭好一會兒,忽然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得,朝他游了過去。

  然後,這女人沒有絲毫心理障礙似得,將自己鮮紅的嘴唇貼在了展昭蒼白的薄唇之上,為他渡一口氣。

  珍貴的空氣,在唇齒之間,被渡給了展昭,雖然只有一點點,也足夠讓近乎昏迷的展昭活過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雙手卻忽然伸出,本能版的抓住了這救命的稻草,一串水珠從他們的唇間蕩出,女人眯了眯眼,伸手去撫他的嘴唇。

  展昭霍地睜眼,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伸上去,扣住了女人纖細的腰肢。

  ……她的腰真的很細。

  只可惜此時此刻,在這鬼氣森森的湖泊之中,無論是誰,都絕不可能升起一點點的旎綺心思的,展昭此舉,不過是為了帶著她回到水面之上。

  女子似有些驚慌,掙扎了兩下,只可惜展昭的手穩穩當當,力度適中,不叫她難受,卻也絕不可能放她離開,剛剛經歷過瀕死的瞬間,展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本是一個相當溫柔的人,此時此刻,他的側臉看上去卻多了幾分冷酷之色。

  只看這樣的神色,誰若是他的階下囚,那日子一定不會太好過的。

  女人的眼角垂下來,有點可憐兮兮的,她作勢要推展昭,展昭的手卻牢牢的卡著她,帶著她向水面之上浮去。

  片刻之後,他們濕淋淋的腦袋終於從湖面下浮了出來。

  雨竟然已經停了。

  除了他們浮出水面所發出的那一聲水聲之外,整個古宅靜悄悄的,寂靜得好似墳墓。浮雲散去,月亮重新掛在也夜空之上,格外的高遠,卻也格外的冷漠,冰冷而皎遠的月光落在了湖面之上,讓漆黑的湖面也泛起了一點點銀光。

  月光還落在了兩個人的臉上,展昭此時此刻,才有心思去看這個女人的臉。

  ……美,實在是很美。

  她實在是個美人,眼睛微微上挑,即使沒什麼感情、沒什麼意思的時候,只肖稍微眯一眯眼,眼波就從她的眼中蕩開,從眼角流出一種纏眷之意來,十個男人見了,倒是有九個都要被勾走魂魄。她的唇並算不得太薄,也算不得太厚,像是櫻桃一樣豐潤。

  此時此刻,她蒼白且狼狽,月光撒在了她的身上,她漆黑的頭發凌亂的貼在她的臉上,被湖水浸透的白色裡衣十分單薄,貼在她極其富有女性美的曲線之上,寒冷的夜風吹過,她忽然簌簌地發起了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要掙脫展昭的桎梏,甚至想要重新跳回湖水裡。

  展昭一言不發,抿著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一般來說,他不願做出什麼違背女孩子意願的事情。

  但不是現在。

  一開始,是她引誘他跳下湖水之中,拋出那一件紅衣,誘他往深處游,又是她忽然伸手,緊緊拽住他的頭發,將他往水底下摁,若不是他那一肘,怕不是現在早做了水鬼了。

  可是,她又的確救了他,在那一件紅衣鬼魅般的纏上來的時候,若不是她給他渡的那一口氣,展昭現在恐怕還是水鬼。

  她是誰?她為什麼要做出如此矛盾的行為?還有那一件血紅的鬼衣,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被她穿上?

  這一切都是迷。

  這個妖媚至極的女人簌簌地發著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唯有眼角那一抹鮮紅的血線,與她如櫻桃般的嘴唇為她增添了幾分顏色,她還在掙扎,展昭忽嘆了口氣,沉聲道:「莫動,先上岸。」

  女人歪了歪頭,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她杵在原地,像是一株杵在淤泥之中的荷花一樣,完全不打算配合展昭的工作。

  展昭抿著唇看著她,忽然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姑娘,得罪了。」

  他的手本來已放開了女子的腰身,此時此刻卻又不得不再貼上去,他的手修長而有力,扣在她的腰上時,簡直就好似是一件掙脫不掉的枷鎖一般,他穩穩當當地帶著這女子,游到了岸邊,雙手一托,就將她托上了岸,他手一松,女子就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看就是想跑。

  展昭如何能叫她跑?

  他一借力,整個人便也踩在了岸上,身形一閃,攔住了她,女子簌簌地發著抖,赤著雙腳,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了,她盯著展昭,不自覺的一步步後退,一言不發。

  ……這樣子,倒像是展昭欺負了她一樣。

  眼見她又要掉回湖水之中,展昭當機立斷,伸手抓住了她,修長雙指一晃,已將她周身大穴悉數封住,這美貌女子瞪大了雙眼,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她絕不會倒在地上的,因為展昭已扶住了她。

  她的身子簡直比她的嘴唇還要更柔軟。

  展昭早在扶住她腰肢的時候,就已感覺到了,她的腰柔軟纖細如柳枝,卻又好似比柳枝更容易折一樣,只叫人覺得,手上只要稍微用上那麼一點點的力氣,就能將她攔腰折斷。

  此時此刻,她渾身也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點骨頭都沒有一樣,展昭為了制住她,不得以伸手點了她的穴道,卻只見她軟綿綿地倒下,他伸手去接,懷中便多了一點點的重量。

  ……她好輕,輕得簡直不像是一個人的重量。

  忽然,又是一聲雷響。

  月亮又被烏雲遮了起來。

  冷風更冷,樹葉的響動也更加密集,這一場雨竟沒有結束,又一滴一滴的落下了下來,沉重非常。

  此時此刻,不宜留在室外。

  展昭忽嘆了一口氣,他的神色已放松了些,一雙黑眸如水玉一般,此時此刻,他已恢復了那一種溫潤的氣質,身上多余的殺氣,也已煙消雲散了。

  他只又道:「姑娘,得罪了。」

  說著,雙手微微一使力,竟把懷中這位又輕巧、又美麗的女子給橫抱了起來,抱著她找地方躲雨去了。

  展昭並非見色起意之人,也根本無意占女孩子的便宜,他雖抱著這個女人,但雙手卻絕沒有一絲不規矩之處,而眼睛也絕沒有朝不該瞟的地方瞟去。

  但他的懷中畢竟有一個女人。

  她是一個非常富有女性美的女人,濕淋淋的頭發上帶著一股冷香,卻和他在追逐她的時候聞到的那種味道完全不同。她的身子軟到像是雲朵,貼著他的胸膛,卻又冷到好似一塊冰。

  這塊冰在接觸到男人充滿炙熱血氣的胸膛之時,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倒吸聲,好似是被燙到,展昭下意識去看她,卻看到了她眼角的那一抹血線。

  ……眼紅得刺眼,像是要流出血淚來一樣。

  她也正在看著展昭,一言不發,在展昭和她的目光對上的時候,她忽然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笑,她的眼角眯起,一點點的眼波都好似要從這裡蕩出去,溺死所有膽敢看她一眼的男人。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美人,是一個世間罕見的美人。

  即使是展昭這樣的男人,在見到這笑容之後,還是被晃了一下,神情有瞬間的停滯,片刻之後,他抿著唇,移開了視線,抱著她掠了幾步,落入了古宅荒廢的一個屋子裡。

  他閃身進來的時候,外頭已又開始風雨大作了。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帶來瞬間的白晝,讓展昭看清了這屋子裡的構造。

  這是一間三進的屋子。

  不是年輕小姐的閨房——年輕小姐的閨房應該是角落裡那一棟監牢般的繡樓,這看起來更像是少爺的屋子,三進的屋子,有正廳、有臥房、有書房,開闊得很,也豪華得很。

  ……真是諷刺,同樣都是骨肉,女孩子住在陰暗逼仄的繡樓之中,好似坐牢,而男孩子住在這三進的寬敞屋子裡,地上鋪著花磚、牆上掛著書畫,處處都是巧思、處處都是貴氣。

  他忽然就覺得有些不舒服,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懷中的女子也知道自己跑不了,將頭靠在展昭的肩膀之上,有些懨懨的,又顯得多了幾分乖順,見展昭站在這裡並不走動,她輕輕地道:「左邊是臥房。」

  她的聲音有幾分沙啞。

  不是女孩子的輕靈,而是一種成熟女子所散發出的慵懶……她好像有點累,聲音裡帶著一股倦意,這種倦意卻也帶著媚意,像是一只修煉千年的狐狸一樣,隨時隨地都在引誘著人,就連聲音,都好似是一只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地自人身上撫過,留下一點癢意。

  展昭抱著她的手也忽然僵了一下。

  他掃了這女人一眼,俊朗的面容之上並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只是若細細去看,卻能看出他的耳根子似有一點微紅……他張了張嘴,只道:「多謝。」

  ……也不知道在謝點啥。

  他抱著她,大步走進了臥房之中。

  臥房果然也是公子哥的臥房,不僅有少爺的床榻,角落處還有給小丫頭值夜的時候睡的榻,他沒有什麼猶豫,徑直朝少爺的床榻走了過去,見榻上的寢具並未沾染什麼灰塵,便輕輕地將那女子放下了。

  那女子便軟綿綿地倒在了榻上。

  ……她的身材真的非常之好,玲瓏有致,如此躺下,簡直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拒絕。

  展昭的目光卻已到了別處。

  他一向秉承著非禮勿視的態度,即使這女人現在是他的階下囚,也絕不多看、絕不欺辱,他只是環視了一下四周,看見了一個大櫃子,便走了過去,裡頭果然有些還沒被蟲蛀的衣裳,他翻出一套,正要給那女子送去,卻忽然又想到了她冰冷而瑟瑟發抖的身軀,手中的動作一僵,接著去翻,翻出了一套略厚的衣裙,送去給她。

  她渾身上下的大穴都已被展昭封住,展昭要她什麼樣子,她現在就得什麼樣子,展昭轉身回去的時候,她仍是乖乖順順地仰躺,一雙總是含情的美目濕潤地望著展昭,胸口緩緩地起伏著,唯一能動的手,也已緊緊地攥住了被單。

  一個女人被男人抓住,本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展昭只看了她一眼,動作就忽然一頓,他別開了眼,只道:「我只問姑娘一件事,若姑娘答應,就為姑娘解穴。」

  榻上如狐狸一樣嫵媚動人的階下囚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又用那種略帶沙啞的聲音道:「……你問。」

  展昭道:「我為你解穴,你去換上新衣,但不能跑,你若再跑,我再制住你,就絕不會再管你舒服與否,你答應麼?」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五分柔和之意,另外五分,卻仍是一個江湖俠客對待自己俘虜的冷酷。

  ——他若不想讓她跑,她是絕跑不掉的。

  女子幽幽地道:「我有拒絕的余地麼?」

  展昭抿唇不答,伸手解開了她身上的大穴,又將衣裙放在她的身邊,順手放下了帳子,自己背過身去。

  他只道:「姑娘請自便。」

  帳子裡便響起了窸窸窣窣、換衣裳的聲音。

  展昭握劍的手,似乎也忍不住蜷了蜷,他是個正人君子,又不是喜歡闖進姑娘閨房裡的采花賊,站在帳子外頭,聽著女人換衣裳的聲音……這種經歷對於展昭來說,也著實過於新鮮了。

  若有人細看,就能看到,這俊朗男子的耳朵似乎有一些微紅,他的脊背也似乎有一些僵直,他好似有點想去屋子外頭,但是理智卻又阻止了他。

  他不僅不能走,耳朵還必須要靈敏,以防這個隨時隨地想逃走的女子真的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纖纖玉手撥開了帳子,她輕輕地道:「衣裳,我已換好了。」

  展昭聞言,轉過身來,卻是一愣。

  因為她只是換了裡衣,仍是薄薄一層,赤著腳,坐在塌邊上,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展昭。

  展昭微微地皺起了眉,卻也實在不好對一個陌生的女子囑咐些什麼。

  女子的出臉色依然蒼白,也依然有些發抖。

  展昭垂下眸子,看著她蒼白的手,手指尖也有些發抖。

  展昭忽嘆了口氣,溫聲道:「請等片刻。」

  身邊放了一把木椅子,展昭忽然抬腳便踹,將這椅子拆得七零八落,又見燭台之上還有著沒用過的蠟燭,他從地上拾起一片木屑,朝那蠟燭上的棉線彈去,棉線與木屑摩擦之後,竟是忽然就亮起了燭火,他又拿過蠟燭,點燃這一堆木頭,用以取暖。

  ……他身上本是帶著火折子的,只不過跳下湖水之中,火折子都已濕透了,故而才用這種法子取火。

  這根本已不是普通江湖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可是在展昭這裡,卻顯得舉重若輕,實在是輕松得很。

  篝火亮起,他席地而坐,只對那不肯好好穿上厚重秋衣的女子道:「姑娘若冷,取暖請自便。」

  女子就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笑。

  她只道:「你身上的衣裳還濕著,你為什麼不換一件干淨的衣裳呢?」

  說著,她便款款從榻上下來,坐在了篝火的另外一側。

  她艷麗而嫵媚的面容,也被這篝火所照亮了。

  展昭平視著她,只道:「某無妨,不勞姑娘費心。」

  不卑不亢,溫和有禮。

  女子歪了歪頭,眯了眯眼,眼角處的眼線血紅血紅。

  她道:「你叫某?」

  展昭道:「在下展昭。」

  女子有些漫不經心地道:「我是琥珀。」

  展昭微微一怔。

  琥珀,沒有姓氏……比起名字,或許更像是花名、假名之類的,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微微一頷首,道:「琥珀姑娘。」

  琥珀道:「嗯。」

  展昭:「……」

  嗯?這算是什麼回應,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

  他有些無奈,抿了抿唇,又道:「琥珀姑娘,展某無意冒犯,只是身為官差,辦案之需要,展某只問幾個問題,絕不多為難姑娘。」

  琥珀烤著火,用一根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眯著眼睛,聽到展昭這樣說,她又睜開了雙眼,似乎有些茫然,卻也道:「你問吧。」

  展昭的目光便釘在了琥珀的臉上。

  他沉聲道:「姑娘不是劉三的左鄰右舍,為何會在劉三的媳婦驚叫之後,立刻出現在圍觀的人群之中?」

  琥珀歪了歪頭,道:「劉三?」

  展昭道:「不錯。」

  琥珀道:「劉三是誰?」

  展昭皺眉,他正欲說話,卻見琥珀的臉上泛起了一種病態的紅色,她神色有些古怪、茫然,好似已有些恍惚,然後,她忽然大大的打了個噴嚏,渾身打起了擺子,竟一頭就往火堆裡杵去!

  展昭大驚,行動快如閃電,轉瞬之間,就已抓住了琥珀的肩膀,將她往後一帶,琥珀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裡,雙眼無神,不住的打著擺子。

  一個驟冷之後又驟熱的人,本就有可能忽然打起擺子的!

  展昭扳住她的肩膀,急聲道:「琥珀姑娘?琥珀姑娘?你怎麼樣?」

  琥珀茫然地睜眼,昂起了頭,茫然地看著展昭。

  然後,她櫻桃般豐潤的唇裡,忽然吐出了一口氣,一口帶著清幽香的氣。

  展昭暗叫一聲不好,立刻就要放開她,可他的手腳卻忽然已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簡直連撐都撐不住,琥珀一只手摟住了他的腰,盯著展昭蒼白的臉色,唇角慢慢、慢慢地勾了起來。

  她輕飄飄地道:「展官爺、展大爺,你往我心口上撞了一擊,叫我怎麼還你的好呢?」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寒森森的勾爪已又出現在了她的手指之上,像是野獸才有的利器一樣。


第130章

  此時此刻,那種驚慌失措、楚楚可憐的表情,已從琥珀的臉上褪去了,好似面具被摘下一樣。她一只手攬著展昭的腰,另一只手的手指之上,已化出了野獸般的勾爪,在展昭的面前閃著寒森森的冷光。

  她的眼睛眯起,嘴角上揚,露出一種懶洋洋的滿足神色,像是狐狸一樣,眉梢眼角,皆有媚意流出,她忽然快速的伸出了舌頭,在自己的紅唇上舔了一下,然後忽然慢慢地低下了頭。

  展昭渾身已軟倒了。

  他走南闖北無數,見過的世面也不少,人的嘴裡若是藏著什麼玄機,說話的時候怎麼也會有一絲不自然,展昭眼睛尖,對這美貌的琥珀姑娘,也一樣的警惕,早就留心過了,沒發現任何異常,這才放下心來,豈料竟中了招。

  好厲害的毒!好厲害的毒!

  似迷煙、卻又不是迷煙,帶著一股甜媚的香氣,展昭察覺不對之後,立刻閉氣,可卻還是吸進去了一點兒。

  就這麼一丁點兒,他整個人的力氣就已全消失了,無力地向後倒去,被琥珀伸手摟住窄腰。

  此情此景,倒像是惡霸藥倒了良家少女一般,只是這惡霸實在是嬌美動人得很,這良家少女倒是英姿勃勃,寬肩窄腰,如此被一個姑娘摟住,實在是叫人心中生出了一種倒錯之感。

  琥珀冷冰冰的胳膊纖細而不見骨,柔得像是一捧雲朵、一根藤蔓似得,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展昭,展昭軟綿綿地倒下,昂起了頭,露出了一節脖頸,喉頭輕輕地滾動,眉毛皺起,一雙漆黑而明亮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琥珀,似已冷靜了下來,在思考著逃脫之法。

  這世上好似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驚慌。

  琥珀眯了眯眼,湊近了他,輕輕地道:「你不害怕?」

  她的聲音幾乎都可算得上是靡靡之音了,如此湊在他的耳邊低聲呢喃,就好似是情人之間的一種親密的情趣一樣。她的長發垂下來,展昭就又聞到了那一股濕淋淋的冷香。

  不是脂粉的香氣,也不是女子們常用的桂花油的香氣,是一種好似從她身體內部所散發出來的,奇異的香氣。

  展昭抿著唇,沒有說話。

  琥珀又湊近他嗅了嗅,此時此刻,展昭忽然發現,琥珀的某些行為,其實不太像是人,反倒是像一些嗅覺很靈敏的小動物似得。

  ……然後,琥珀就干脆把自己的腦袋埋到展昭的脖頸之間去嗅一嗅了。

  展昭:「……」

  他忽然似有些無法忍受似得,把自己的頭側了側,露出了棱角分明的側臉,他的鼻子很挺拔,下頜角的線條分明、卻並算不得特別凌厲,一雙星目之中有些難堪,好似覺得被一個女孩子這樣對待是一件很難捱的事情。

  ……這也的確是一件很難捱的事情。

  他渾身動彈不得,唯有手指不自覺的抓緊了自己的衣裳,在那一身樸素的藍色布衣之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皺,他的手指發白、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好似他不是在被一個美貌女子抱著,而是在被這美貌女子用殘忍的手段虐待一樣。

  琥珀深深地嗅了一口氣,忽然用一種很是羨慕的語氣道:「你身上好暖和……」

  她身上實在是很冷。

  琥珀抬起頭來,發絲凌亂地貼在了她的臉上,她的眼中水波瀲灩,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病態的紅暈,她盯著展昭的眼神很奇怪,好似羨慕、又有些嫉妒。

  展昭一愣,下一個瞬間,琥珀就已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是那種用一只手摟住他的腰的那種抱,是那種多情女子去見會自己的情郎時所用的那一種,纏眷而毫無保留的擁抱。

  展昭已驚呆了!

  他本就不能動,但此時此刻,還是感覺到脊背一僵,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手臂纏著他,用一根手指順著他的脊柱點一點,這舉動是很危險的,因為脊柱乃是一個人背上的要害之處,一旦受傷,輕則半身不遂,重則性命難保。

  展昭的寒毛都已根根從他繃緊的小臂之上立起,他的心忽然跳的很快,這或許正是人遇到危險的時候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好在琥珀似乎並沒有想把他弄的非死即殘的意思,手指很快從他弓起的脊柱之上移開,轉而抓住了他的布衣。

  她的神色似乎都有些恍惚了,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展昭的胸膛之上,像是什麼小動物一樣的蹭了蹭,嘴中喟嘆道:「唔……展官爺,你身上好暖和……」

  展昭乃是英姿勃發的武人,習武多年,血氣充沛,體溫自然要比尋常的人高上一些,與冰冷得好似不是活人的琥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有些難捱似得側了一下頭,露出脖頸來,脖頸之上,似有青筋暴起。

  展昭咬著牙道:「姑娘若冷,大可以自去烤火。」

  對展昭來說,這已算得上是一句重話了。

  ……因為他本來也沒碰到過這樣的妖女,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琥珀抱著展昭,好似抱著一個熱乎乎的大玩具一樣,又用自己的腦袋蹭了蹭展昭的胸膛,只聽展昭的呼吸聲都停滯了片刻,氣息也已不穩了起來,她抬起頭,眯著眼,似笑非笑地說:「烤火對我來說可沒有用的……展官爺,你的耳朵怎麼紅了,你是不是很熱?」

  展昭:「……」

  展昭側過了頭,不肯再看她,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琥珀笑道:「你看你,身上的衣裳都是濕的,怎麼還會這樣熱……人間的人可真好呀。」

  說著,她竟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了展昭的系帶,展昭雙眸猛地瞪大,驚聲道:「你……你做什麼?」

  琥珀眼波流轉,輕輕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道:「我怕你生病咯。」

  她手上一動,就多了一條樸素的系帶,展昭的腰帶之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裝飾,只是一條與衣裳同色的藍色系帶而已。

  這系帶夾在琥珀的雙指之間,琥珀就拿著它,炫耀似得在展昭眼前晃了晃,展昭的臉色早就變了,俊朗的面龐之上已爬滿了羞憤的紅暈……把他打一頓,他都不至於這樣。

  展昭顫聲道:「琥珀姑娘,你……」

  琥珀似笑非笑道:「展官爺,你的眼角也好紅,你是不是要哭了?」

  展昭:「……」

  展昭只覺得胸前氣血翻滾,手指忍不住也蜷縮了一下。

  他閉了閉眼,長長的、濕潤的眼睫有些顫抖,他努力平復了一下呼吸,復而睜眼,那一雙如水玉一般清澈的眼眸盯著琥珀,只道:「琥珀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他實在是個不會說什麼重話的人,若旁的老古板,見了琥珀這樣的做派,什麼賤人、狐狸精之類的話,早罵了出來,哪裡至於用一句輕飄飄的「男女授受不親」來說話?

  琥珀卻假裝聽不懂,甚至還很欣賞他這一副良家少女受辱一般的模樣,勾著嘴角上上下下的欣賞,展昭何曾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盯過,心中羞憤不已,實在無法面對琥珀的眼神,只能閉上了眼、側過了頭,一副絕不屈服的模樣。

  她的眼神簡直就好似是一種毒一樣,刺在展昭身上,叫他都覺得有些難捱了。

  琥珀哈哈大笑,忽然一下子把他丟到了榻上。

  這是一個少爺的屋子,房間的榻上鋪著層層的褥子,柔軟得很,展昭的背砸在這榻上,也沒覺得有多疼,只是衣襟已散開了,露出了他線條流暢的肌肉來。

  展昭身材修長,肌肉有力,穿著衣裳不太顯得出來,但是一旦褪去,便能叫人看到這個男人的身姿究竟有多麼的矯美,渾身上下,連一寸多余的贅肉都無,每一塊肌肉,都是在無數次的揮劍與短兵相接之中練成的,他身上有幾道淺淺的傷疤,這些都是他在探案的過程之中受的傷。

  他歪歪斜斜的倒在榻上,一如剛剛被他制住的琥珀。

  琥珀道:「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果然很是不錯,你剛剛是不是也是這麼看我的?」

  ……她是個很記仇的女人。

  展昭閉上了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剛剛哪裡有這種意思?分明是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的,就怕她覺得羞憤、覺得受到了欺辱。可這種解釋,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好似是他在求饒一般。

  他的唇抿得緊緊的,竟是一絲一毫都不想解釋。

  正在此時此刻,他的余光忽然瞟到了屋外,剎那之間,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寒毛直豎,整個人的血液似乎也已變得冰冷了。

  ……紅衣,是紅衣。

  是那一件如血一般鮮紅的女子衣袍,在風雨之中,竟像個人一樣,鬼魅地立了起來,又因為布料柔軟而無制成,而在原地上下紛飛的飄揚,像極了鬼影。

  這紅衣分明已被他的寶劍巨闕斬成了兩段,沉入了湖底,可如今卻鬼魅般的出現,鬼魅般的追到了這屋子的外頭,好似在朝裡面窺探一般,陰慘慘、寒森森,讓人不寒而栗。

  琥珀背對著那紅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還未感覺到危險。

  展昭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凍住了。

  琥珀有些奇怪的歪了歪頭,坐在了榻邊上,又柔柔地湊了上來,只道:「你怎麼了?怎麼表情這麼難看?」

  說著,還用自己的手指點了點展昭精壯的胸膛。

  展昭的余光若無其事地收回,只道:「琥珀姑娘,你我無冤無仇,展某所做所為,皆為辦案,剛剛也並無輕慢姑娘的心思,若真有什麼……嘖……」

  他語氣一頓,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痛苦之色,眉頭緊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額頭爬滿了冷汗。

  琥珀一怔,湊了上來,想要觀察他,在她湊上來的一瞬,展昭嘴唇翕動,輕輕道:「小心後面。」

  琥珀怔了怔,不由道:「什麼?」

  那鮮紅的鬼衣,已有一只袖子,緩緩地探了進來,展昭心頭一跳,又道:「用我的劍。」

  巨闕乃是名刃,可斬妖鬼,剛剛展昭正是用巨闕寶劍,才能讓這鬼衣被斬成兩斷。

  至於琥珀……

  他實在說不上琥珀是什麼人,她好似不是人,但又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她雖然暗算了展昭,卻又在水中將他救起,雖然用那一口毒氣制住了他,用她那寒光森森的手指甲其威脅展昭,但卻也沒有真的去傷害他。

  她實在是個很矛盾的人,但惡意似乎並沒有那樣深。

  展昭此刻動彈不得,也唯有如此了。

  琥珀道:「劍?」

  她的衣袖一卷,巨闕寶劍就到了她的手上,這劍並不輕巧,她又不會持劍,手有些不穩,她一只手抓著劍鞘,一只手抓著劍柄,緩緩的將寶劍從鞘中抽出。

  寒光一現。

  琥珀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她忽然變得很蒼白,幾乎就要拿不穩這劍,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而隨著這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響,那血紅鬼衣已伸進來的衣袖畏懼的縮回,它被這寒光一照,似是想起了剛剛被斬成兩端的痛苦一般。

  紅衣褪去了。

  只留下臉色蒼白的琥珀,她瞪大了雙眼,好似有些無助,眼角似乎都有了淚痕,她有些怔怔的,轉過頭來,一下子又對上了展昭的目光。

  他的雙眸漆黑如墨,微微皺著,正正好盯在了琥珀有些蒼白的臉上,好似探究,他的唇抿得很緊,側臉上流顯現出了一點探究、一點冷酷之意來。

  琥珀很是不喜他這樣的眼神,冷冷地道:「你可千萬莫要忘了,你現在是我的階下囚,不許這樣看著我!」

  她的臉上也出現了一點慍怒。

  展昭久久不言,只是閉上了眼,又緩緩睜開,側開頭,只看著她白袖子裡頭的那只手,沉聲道:「抱歉。」

  無論如何,盯著女孩子的臉看,是很失禮的事情。

  琥珀的笑容忽然全都收斂了,她冷冷地盯著展昭,冷冷地道:「你不是慶平縣的人。」

  ……看來是打算聊一聊正事了。

  展昭的目光很規矩,一直落在她的手上,只道:「是。」

  琥珀道:「不錯,慶平縣的人又怎麼敢來這裡……也只有你這樣的外來人,才敢踏進這座宅子。」

  展昭眯了眯眼,道:「這宅子有什麼異常?」

  琥珀勾起嘴唇,似笑非笑道:「難道你沒有看見?這裡可是有鬼的。」

  展昭道:「……剛剛那鬼衣在你身後,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琥珀滿不在乎,道:「我當然知道,我在這宅子裡住著,它也在這宅子裡住著,難道我能不知道它?」

  展昭遲疑道:「你……你究竟……?」

  琥珀笑笑,忽然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說話。

  她的手指簡直冷得好似是冰塊一樣,就好似她不是活人,而是一直從土地下面爬出來的死人一樣,她的手指之上,也沾著那種她身上所特有的冷香,展昭的尾音散在空氣裡,唇上一點冷意,叫他簡直連一個字都已說不下去了。

  他挺翹的鼻尖,忽然嗅了嗅,似有一些風流浪子的做派。

  琥珀驚了,似乎沒想到這個只是被女孩子摸一摸臉就紅了的正人君子,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她似笑非笑道:「哦……原來你是個壞男人。」

  展昭直視琥珀,並不理會這一句調戲之語,只是緩緩道:「味道不一樣。」

  琥珀一愣,道:「什麼?」

  展昭道:「我在縣城裡追你的時候,與你不過五步的距離,那個時候,我已聞見了你頭發上的味道……與此刻無絲毫相同之處。」

  他沉靜地看著琥珀。

  琥珀也正冷冷地盯著他。

  她的嘴角忽然慢慢、慢慢地勾了起來,她伸手,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亂的頭發,緩緩開口道:「展官爺,你難道是只貓兒不成?怎麼生得如此敏銳。」

  展昭淡淡道:「不敢當。」

  琥珀又笑道:「那可不成,我討厭貓兒,我看到貓兒,就像拽著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掛在樹上當鈴鐺使。」

  展昭:「……」

  展昭道:「琥珀姑娘不想告訴我其中的內情?」

  琥珀道:「告訴啊,怎麼不告訴?我現在就告訴你,只不過我是真的好冷,展大爺,請你擔待一番……」

  說著,她忽然吃吃地笑了,媚眼如絲一般纏在了展昭的身上,展昭衣襟大開,本就是一副不太體面的樣子,琥珀嘴裡喃喃地喊著冷,一下子就縮在了展昭懷裡,伸手抱住了他,又將腦袋貼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她舒服得嘆了一口氣,用腦袋拱了拱展昭,柔軟而潮濕的頭發散落在展昭身上,有些冷。

  但冷和熱好似真的是一種界限很不清楚的東西,女子柔軟的身軀這樣的冷,可是展昭卻只覺得熱,她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又忍不住讓人去想……是不是隨意去擺弄她,她的腰就會斷掉?

  展昭的耳朵根子,也早已紅透了。

  可他卻動不了,這一種主動與被動的關系,就這樣非常倒錯的顛倒過來,叫他心裡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又讓他忍不住想,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究竟……還想要做些什麼呢?

  他的手又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裳,好似一個無措的良家婦女。

  琥珀卻很開心,還哼起了小曲兒,婉轉極了,動聽極了,她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好似在對著展昭撒嬌一般。

  只可惜這男人啊,實在是一塊木頭。

  ……是一塊,臉會紅、逗一逗就羞赧的木頭。

  琥珀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幾分血色,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展昭的胸膛起伏了兩下,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緒,啞聲道:「我是追著你來的。」

  琥珀笑了,問:「我穿著那一件紅衣?」

  展昭道:「……不錯。」

  琥珀漫不經心地伸手,把玩著自己的指甲,道:「那不是我。」

  展昭一愣,追問道:「……什麼?」

  琥珀道:「她身上的味道與我身上的味道不一樣,是不是?」

  展昭道:「……不錯。」

  琥珀又道:「你猜猜看,是什麼東西把你引到這裡來的?」

  展昭的臉色已有些變了。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他張了張嘴,緩緩道:「……是那一件紅衣裳。」

  所以味道才不一樣。

  琥珀離得很近,她身上那一股冷香,實在是很動人,很馥郁;可是他在追逐那個穿紅衣的女人的時候,她頭發上的那一股味道,卻是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像是從地下爬上來的一樣。

  琥珀笑道:「你真聰明,我獎勵你,不殺你啦。」

  她的語調很輕快,帶著些她慣用的調笑。

  展昭忽勾了勾嘴角,他忽然嘆道:「恐怕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我,琥珀姑娘。」

  琥珀道:「為什麼?難道我看起來不像是會殺人的模樣麼?」

  展昭道:「殺人的眼神,展某見的多了,不是你這樣的。」

  琥珀眯了眯眼,又歪了歪頭,她本是縮在展昭胸膛之上的,聞言,忍不住就抬起了腦袋,用一種非常乖順、非常親昵的姿態去看他,正巧,展昭也垂下了眸,與琥珀對視。

  琥珀的臉有些紅,呼吸之間也多了些熱氣,她烏雲般的長發散發著,眉梢眼角,都有一種慵懶而饜足的神情,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剛剛被……過的女人一樣。

  展昭一怔,已被自己這想法驚呆了,他慌亂地移開了視線,心跳得忽然快了起來。

  琥珀不解,湊上去聽他的心跳,喃喃道:「你的心跳得好快?為什麼?你怎麼啦?」

  展昭啞聲道:「無……無事,琥珀姑娘,你若不冷,就請先起來吧。」

  琥珀冷哼了一聲,道:「不要,我冷了這麼多年,從來也沒烤烤火過,你這男人好壞的,問出了自己想問的東西,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哼!」

  展昭:「……」

  展昭簡直都有點無奈了。

  他只好嘆著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琥珀姑娘。」

  琥珀頤指氣使:「那你就乖乖的閉嘴,不要總是一副被我欺辱的樣子!」

  展昭:「……」

  展昭嘆氣。

  這位琥珀姑娘的腦回路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展昭只好決定放棄去理解,轉而問道:「那鬼衣……究竟是什麼東西?又為何要引我到這裡來?琥珀姑娘,你又為何要住在這鬼宅之中?」

  琥珀道:「嘖,你問題可太多了。」

  展昭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道:「實在抱歉。」

  琥珀又道:「鬼衣之所以化成女子的模樣,誘你前來,自然是因為想要殺你。她化作我的模樣,也是因為,我是它見得最多的臉,不化我的形,難道化你的形?」

  展昭皺眉。

  他抓住了重點,道:「殺我?難道它與我有什麼仇恨?」

  琥珀笑道:「你是不是在調查什麼不該調查的事情?」

  展昭一驚,立刻追問道:「是那件鬼衣殺了劉三?之前縣城裡那麼死的那麼多人,也是那鬼衣作祟?」

  琥珀似乎不滿於他這些劈裡啪啦的問題,嗔怪似得瞪了展昭一眼,道:「這麼多事,我怎麼知道,鬼衣又不會說話,它殺了人,又不會告訴我。」

  展昭道:「……就像今天,是它誘我進了這古宅,誘我下水想要淹死我,你卻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是我闖入了此地,所以一開始出手要殺我?」

  琥珀就撫了撫自己的心口。

  她道:「不錯,你倒是很聰明。」

  展昭沉默了片刻,歉疚地道:「抱歉,對你下手那麼重。」

  琥珀又冷哼一聲,不肯搭理他。

  她脾氣實在是大得很,展昭卻生不起氣來。

  這畢竟是誤會一場,雖然在當時的情景之下,展昭不可能做出其他反應,可事後回想起來,他卻始終覺得有些歉疚,他想開口問問她傷勢如何,可話到嘴邊,忽然又想起,那一個肘擊,好似剛剛好,擊中了她的胸口。

  展昭:「……」

  展昭已說不出口來了。

  他沉默了半晌,只道:「我在客棧裡放了活血化瘀的藥物,姑娘若不介意,展某取了送來。」

  琥珀似笑非笑:「你想跑?」

  展昭道:「並無此意。」

  琥珀卻不信。

  她搖著頭,幽幽地道:「不錯不錯,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在踏進這宅子一步,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快快離開慶平縣吧,不要再調查這些事情了,鬼怪殺人,你一個凡人,如何解決得了?」

  展昭皺起了眉。

  他道:「你不想讓我繼續查這案子?」

  琥珀道:「對。」

  展昭閉了閉眼,復而又睜眼。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雙眼已十分清明,好似兩個被水所浸潤過的黑曜石一般。

  他淡淡地道:「展某職責所在,若不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絕不會離開慶平。」

  琥珀的神情就有些奇異,她忽然笑了笑,奇道:「但凡捕快辦案,都是能混則混,人命官司又如何?還不是隨意就能打發,你又何苦這麼認真?」

  她的語氣竟是有幾分涼薄的。

  展昭的心頭忽然一動。

  他緩緩抬眸,目光緩緩地移到了琥珀的臉上。

  她真的很美,尖銳而嫵媚的美,美到每次展昭看她,會覺得眼睛都被吸在了這種由美色所編織的漩渦之中,可此時此刻,她的表情卻很冷,似笑非笑的,那一雙美目之中,卻閃出一種譏諷的光。

  展昭張了張嘴,澀聲道:「琥珀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冤情?」

  否則的話,一個妙齡女郎,為什麼會獨自一人,遠離城鎮,住在這陰森而詭譎的鬼宅之中?

  琥珀涼涼地斜了他一眼,忽然又笑了,她的笑容之中,似乎有無限的柔情、無限的嫵媚。

  她又窩回了展昭的胸膛之上,像是一個最美麗、最乖順的情人一樣。

  她喃喃地道:「我若有冤情,展大爺願意為我昭雪麼?」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琥珀噗嗤一聲笑了,故作輕松地道:「我不信、我才不信,你不過就是為了從我這裡多問一點信息出來,才這樣騙我的,是不是?」

  展昭張了張嘴。

  他忽然就想要抱一抱去抱一抱琥珀,她這麼柔軟、這麼纖細。

  展昭道:「……不是。」

  琥珀道:「啊?」

  展昭沉聲道:「展某不會騙你。」

  琥珀的笑意就收斂了。

  他們就在沉默之中對視著,忽然,琥珀又笑了,她的目光盯在了展昭柔軟的薄唇之上,只道:「你願意這麼幫我,我是不是該給你一點點的謝禮?」

  展昭一愣,還沒明白她的意思,琥珀的雙臂卻已攀了上來,環在了展昭的脖頸之上,然後她就湊了上來,吻住了展昭。

  展昭驟然瞪大雙眼。

  不!不是,我沒有要過這樣的謝禮——!

  他的心中激蕩不已,卻也忽然被刺痛了,他在想: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一個女子想要沉冤昭雪,卻要把自己奉獻出去當做謝禮?他忽然想要掙扎,想要推開琥珀,可是他渾身上下卻都動彈不得,只得無法忍受似得別開了頭,緊緊地咬住了牙齒。

  他的聲音似乎都已是從牙齒縫裡被擠出來的:「琥珀姑娘,不要……」

  琥珀奇道:「什麼不要?」

  她似乎覺得展昭這反應實在有趣,追逐著湊了上去,展昭還要躲,琥珀的一只手卻已鉗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禁錮起來,動彈不得。

  她說:「別躲嘛,展大爺,你不喜歡我麼?我難道不好看麼?」

  展昭澀聲道:「等等——」

  琥珀道:「難道我是個醜八怪?」

  展昭道:「不……你很美,可展某無需你……」

  然後,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琥珀已輕輕地吻住了他,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好似在求著他說,別拒絕我,不要拒絕我。

  他忽然之間,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半晌,琥珀的手指也漸漸的暖和過來。

  她有些呆呆地坐起來,坐在展昭的身邊,展昭仰面躺著,緩緩睜開眸子,他有些不敢看琥珀,卻又忍不住要看她,那雙如玉一般的星眸之中,好似有些憐惜、又有些心痛。

  他啞聲道:「琥珀姑娘,你有什麼冤情,請都告訴我吧,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不是展某的空話,展某一定會做到。」

  琥珀噗嗤一聲笑了。

  她道:「展大爺,你好呆啊,我不過隨口胡言騙你,你竟還真的信我有冤情。」

  展昭一怔,道:「……什麼?」

  琥珀緩緩地垂下眸子,去看展昭。

  展昭的雙眸卻已因為震驚而瞪大。

  琥珀漆黑的發間,忽然出現了一雙雪白雪白的狐狸耳朵,這耳朵抖了抖,動了動,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雪狐狸似得靈巧,而展昭的小腿,也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拍著他,他有些僵硬的垂眸,就看見一條蓬松如雲朵般的狐狸大尾巴,正在輕輕地蹭著他的腿。

  琥珀輕輕笑道:「我根本不是人,又怎麼會有冤情呢?」

  展昭已說不出話來了,一夜之間,什麼鬼衣、狐妖,他竟已見了個遍。

  琥珀又湊上來,舔了舔自己的唇,嗔道:「展大爺,你真的好好騙,你知不知道?」

  展昭道:「……琥珀姑娘,你……」

  琥珀的手忽然又伸了出來,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森寒的勾爪,忽然亮了出來。

  展昭還沒反應過來之時,琥珀的臉色忽然又變了,她忽然變得冷漠、陰險、又殘忍至極。

  她冷冷地道:「你敢闖入我的地方來,就休想好端端的回去。就給你這樣的教訓好了……」

  說著,她森寒的勾爪忽然惡狠狠的揮下,在那森森的寒光之中,血液已濺了起來,三道深深的血痕、野獸所留下的血痕,已落在了展昭的胸膛之上。

  剎那之間,一股劇痛就襲擊了展昭,他死死地咬住牙,連一聲痛呼都沒有發出,他震驚極了,瞪大雙眼盯著琥珀,琥珀好似眷戀一般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上的血,血順著她的嘴角留下,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美艷的女鬼。

  她的狐狸尾巴卻耷拉了下去,似乎很是沮喪,犬科動物好似總是如此,心情非常誠實的寫在尾巴上面,簡直連一點點都無法偽裝。

  展昭心頭一痛,只想問她,為什麼?

  可他的雙眼卻已模糊,她的勾爪之中,也另有玄機,這種傷他本是可以忍受的,可現在卻快要暉了過去。

  在最後的最後,他看見琥珀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那一件鬼衣,像是詛咒一樣的包裹住了她,又好似要將她整個絞死一般,她是那樣的蒼白,而那件衣裳有是那樣的紅。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悲哀。

  然後,展昭就暈了過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回到了安平縣城,甚至是在縣衙之中。

  天已經亮了,也已經放晴了,昨夜下過雨後,這個干燥的地方忽然也多了幾分涼爽,微風吹在了展昭的臉上。

  展昭恍如隔世。

  他忽然撐起身子,唯有胸前被野獸抓傷的劇痛,提醒他昨夜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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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展昭的心口劇痛,上頭已上了藥,包上了干淨的白布,卻仍痛得令他的臉色蒼白,額頭浮起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掙扎著撐起身子,就看見自己的寶劍巨闕好端端的放在他的身邊。

  展昭的神色忽然頓了一頓。

  他有些恍惚,忽然伸出了手,撫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種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似乎還留在他的唇上。

  她的呼吸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帶著一點馨香,她的眼睛眯起來,瀲灩的眼波好似已快要從她的眼角流出,她垂下眼眸,認真的親吻一個剛剛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而他……

  那個時候,展昭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簡直一片空白,什麼都已無法思考,他手臂上的肌肉一條條的凸起,昂起頭,喉頭不住的滾動,他的神色痛苦得好似在被侮辱,卻又……

  卻又在此時此刻忍不住去回味那個吻,食髓知味一般。

  展昭閉上了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忽然有點痛恨這樣見色起意的自己,腦子裡卻不斷的在回想著琥珀的眼睛,她的眼角好似是用血畫的眼線,又嫵媚、又帶著一股陰寒的銳利。

  琥珀不是人,琥珀是一只狐妖。

  可一只狐妖,又為什麼要住在那一座森森的鬼宅之中呢?慶平縣之中死去的人是那一件紅鬼衣作祟……它殺人顯然是有因果的,難道這些人都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才招致厲鬼殺人?

  琥珀與那件紅鬼衣之間的關系又是什麼呢?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個小衙役手捧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放著一碗清粥,幾樣小菜,見展昭已醒,便道:「大人,您已醒啦?您心口上的傷已處理了,還好傷得不深,不要緊的,您先歇著,喝一碗粥,小人這就叫陳大人。」

  陳大人,也就是安平縣新上任的縣令,名叫陳玉山。

  陳玉山乃是去年的進士,在京城趕考之際,因向往鐵面無私的包公,還魯莽的給開封府遞上了拜帖,正巧那日包大人工作不忙,就見了他。

  此人斷案能力一般,心卻是好的,考中之後遠赴安平縣當縣令,遇到這等事,不為了烏紗帽把事情往下壓,反倒是一封加急信送往開封府,求包大人解惑,只這一點,就不知比多少人強了。

  展昭微微頷首,又問道:「小兄弟,你們是如何發現我的?」

  小衙役道:「天亮之前,有人敲響了縣衙門口的鳴冤鼓,小的出門一看,就看見您了。」

  展昭皺眉,道:「只有我?」

  小衙役道:「是啊……您就躺在縣衙門口,胸口血淋淋一片呢……也不知是哪一位俠士將您送來,卻也沒留下姓名。」

  展昭略一思量,又道:「我既昏迷,又無人告知我的身份,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官差的?」

  小衙役撓了撓頭,道:「您的腰牌啊,上書開封府,那俠士還特意放在您胸口上,生怕我們看不見呢。」

  展昭的眼神忽動了動。

  他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小衙役看出他心情似有些不好,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只得杵在那裡當木頭了。

  半晌,展昭才溫和地笑了笑,對那小衙役道:「勞煩小兄弟,請叫你們陳大人來此一敘。」

  小衙役松了口氣,又朝展昭行了一禮,這才退下了。

  他的腰牌正放在床榻邊的小幾上,只是展昭剛剛心頭激蕩,所以才沒注意到。

  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開封府的腰牌之上。

  這腰牌……

  他記得很清楚,在鬼宅的湖中,他與紅鬼衣纏鬥,腰牌就在那個時候掉落湖水之中,沉入湖底。

  但是現在,腰牌又重新出現了。

  ……是琥珀,她要把他帶到縣衙來,又怕縣衙的人見死不救,所以就入湖中把他的腰牌撈了上來,就放在他的心口處,絕對讓縣衙的人能看的見他是京城來的官差。

  ……琥珀。

  琥珀啊琥珀,你究竟想要干什麼呢?

  說著惡狠狠的話,一爪子抓得他暉過去,可是傷明明在心口處,再深上三分就足以將他殺死了,她卻沒這麼干,反而將他送回了縣城。

  正巧這時,陳玉山已來了。

  陳玉山與展昭也有過一面之緣,他急匆匆的進來,見展昭面色蒼白,神色卻很沉靜,似無什麼大礙的樣子,也松了口氣,道:「展大人,您無事就好。」

  展昭頷首道:「讓陳大人費心了。」

  陳玉山道:「只是不知展大人昨夜去了何處,怎麼會被野獸襲擊……?」

  既然提起了這話題,展昭便半真半假地道:「展某昨夜才趕到慶平,來時城門已落了鎖,正巧城郊有座廢棄的宅子,便想在那處休憩一晚便是了,誰知卻……」

  陳玉山也是剛上任不久的縣令,對此地的事並算不得太熟,聽聞那城郊的古宅,也只道:「那宅子好似已荒廢了二十多年了……具體為何荒廢,下官卻是不知的……誒,李師爺,你是本地人,你來說說,那地方是怎麼一回事。」

  李師爺五十來歲,一副老書生打扮,正是慶平縣衙的師爺。

  師爺,就是幕僚,李師爺舌燦蓮花,對這慶平縣的事情頭頭是道,已在這縣衙之中做了二十多年的師爺,真可謂是流水的縣令,鐵打的師爺。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問他,再清楚不過。

  李師爺微微一拱手,對展昭行了個禮,嘆道:「展大人,那地方,可是遠近聞名的鬼宅啊……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那宅子裡住著一戶姓杜的人家。

  杜家乃是大戶,杜老爺是舉人,家中又有良田無數,或許放在江南、京城一類的地方,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之人,可放在這貧瘠的慶平,卻已算的上的最氣派、最富有的人家了。

  杜老爺是舉人,讀過聖賢書,據說年輕的時候游歷,還去過衍聖公府ヾ所在的曲阜。因此家中的兒女,規矩也是極其嚴格的,本地窮苦人家多,窮苦人家的女孩子早早的出門跟著父母一起做活,杜老爺卻看不上這樣的做法,他家只有一位千金,這位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杜老爺專門造了繡樓,給千金居住,這位千金一直養在深閨之中,貴不可言,竟是誰都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

  至於杜老爺家的構造、園子、各色的擺設,那也都是很講究的,李師爺年輕的時候曾去過,只說那開闊秀美的園子,真是讓他大開眼見。

  這樣好的人家,卻在二十多年前,被一夜滅門,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動手殺人的,是一只狐妖,一只雪白的狐妖。

  展昭心頭一跳,立刻抬眸,緊緊盯著那李師爺,失聲道:「……狐妖?」

  李師爺道:「不錯,展大人或許覺得老朽乃是胡說八道,畢竟聖人曾言,子不語怪力亂神……若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場滅門慘案,老朽也不曾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怪做亂。」

  展昭壓下心頭的震驚,皺了皺眉,故意問道:「滅門案,我展某人雖見的不多,卻也辦過四五起,一開始,皆是推給了鬼怪,但最後案情水落石出之時,真凶無一不是活生生的人,敢問李師爺,狐妖殺人,你們當初又是如何確定的?」

  李師爺的表情就有些變了。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好似回想起了什麼可怕的場景一樣,半晌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才道:「不瞞展大人的話,那是因為,老朽當年親眼見過那狐妖……」

  展昭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李師爺道:「那狐妖……在老朽面前,親手把杜老爺給……開膛破肚……」

  他已說不下去了,因為這件事乃是他此生此世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

  展昭雙目如墨一般黑,又問:「狐妖長什麼樣子?」

  李師爺道:「是……是個女子,時隔多年,老朽已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只記得美貌非常。」

  展昭又道:「女子就是女子,為何說是狐妖?」

  李師爺道:「……那狐妖凶性大發之時,已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所以老朽才知道。」

  展昭眯起了眼。

  他半真半假地問道:「我胸口上這傷,倒是很像是狐狸抓傷的,難道是那狐妖又現世作怪?」

  李師爺卻道:「那倒是不可能……」

  展昭道:「哦?」

  李師爺撫了撫自己的長胡子,笑道:「狐妖亂殺人,已觸怒了天道,她殺了杜家二十三口人,天道也容不得她,她殺完那些人之後,本還要繼續來縣衙裡殺人,那日卻忽然狂風大作,竟劈下一道天雷來,將那狐妖當場劈死,現出了原型,當年的縣令大人,便令衙役們將這狐妖的皮給剝了,肉與骨扔去喂了狗,如此一來,饒是她再是狐妖,再神通廣大,也早已死絕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只道:「如今縣裡的人不敢去那杜宅,乃是因為二十多年的滅門慘案實在是太可怕,那宅子裡怕是有冤魂無數,與狐妖卻是無關,展大人大可放心,不必擔心被狐妖纏上。」

  展昭藏在袖中的拳頭已攥得指節發白。

  他臉上最後一點溫和的笑意也已消失了,臉上卻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雙眸漆黑如墨,正盯著李師爺的臉,沒由來的讓人有一種壓迫之感,這是江湖人會有的壓迫感,李師爺心頭一驚,不由後退兩步,賠笑道:「展大人,您、您還有什麼要問,小人知無不言。」

  展昭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道:「不必,既已是二十多年前已定案的事情,如今再翻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昨夜我當時被山中的野獸抓傷,又或許被什麼好心的獵戶帶回來也說不准……陳大人,說說近來的案子吧,近來這幾起案子,又是什麼情況?」

  李師爺長舒了一口氣,擦著額頭的汗退到了一邊。

  陳玉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跟展昭講起了自己赴任之後此地發生的怪事。

  死人的事情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

  第一個死者和第二個死者,乃是一對王姓的年輕夫婦,這對夫婦也是凄慘,有一個五歲的獨生兒子,十分寶貝,這孩子卻得了怪病,腹部腫大如孕婦,求遍了慶平縣的大夫,都看不出是什麼怪病來,這孩子竟真的像是孕婦一樣,大著肚子十個月後,腹部破裂,滿是血水而死。

  當天夜裡,這一對心碎的夫婦就死了,是頭杵在尿盆裡溺死的。

  第二起發生在兩個月前,是城中一個富戶的兒子,姓燕,這富戶三代獨苗,寶貝少爺卻娶的老婆,卻生不出孩子,又接連納了三房小妾,還沒生出孫子來,就悄無聲息的失蹤了。

  失蹤了十來天,城內最繁華的大街之上,一農戶的驢忽然尥了蹶子,在地上狂刨了一陣子,把這燕少爺給刨了出來。

  死因窒息,是活埋。

  安平縣不是大地方,即使是縣城裡最好的街道,也是土路,大街正中心,根本沒有被挖開過的痕跡,燕少爺卻從這裡被刨出來了。

  第三起,一個月前。

  死者,山中獵戶。

  家中獨子剛滿一歲,上山打獵,在山裡失蹤,等發現的時候已餓死了。

  ——注意,獵戶,有手有腳、膀大腰圓、熟悉山中地形,身上無外傷,活生生餓死,這其中若是沒有古怪,那是絕不可能的。

  第四起,就是昨天夜裡,死者劉三,和第一起案件的死法一樣,在便溺用的盆裡溺死。

  連著三個月,死了五個人,已鬧得慶平縣人心惶惶。

  這幾起案子,死法不相同、死者之間互相不認識,但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這些人的死法都離奇到幾乎不可能。

  嬰兒可以被溺死在尿盆之中,可一個有手有腳有反抗之力的大人,又怎麼可能會被用如此方法溺死呢?

  展昭沉思。

  他道:「只有第一起案子,死的是夫婦二人。」

  陳玉山道:「不錯,可我們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是為什麼,展大人,也不怕你笑話,下官調查了幾個月,最後也只能推測是那被怪病害死的小兒子化作厲鬼在作祟啊!」

  展昭道:「可按你們的說法,這對夫婦對這獨子視若珍寶,這小孩子即便化作厲鬼,難道連生養他的父母也殺得?」

  陳玉山嘆道:「所以這也只是下官的胡亂猜測罷了,還請展大人莫要見笑,下官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才鬥膽,給包大人寫了信啊。」

  說著,他竟作勢要下跪,展昭伸手扶住了他,陳玉山就動彈不得了。

  他受著傷,卻仍有這樣穩的力道,功夫不可謂不好。

  展昭道:「陳大人言重了。」

  陳玉山道:「下官在此,先謝過展大人相助了。」

  展昭道:「不必,分內之事。此事還須得從第一件案子查起,今日我就去那王姓夫婦的家中查探一番,陳大人可令手下將此案卷宗全部整理出來,等展某歸來,再細看。」

  陳玉山驚道:「展大人,你胸口上這傷……」

  展昭溫和一笑,只道:「不打緊的,看著雖凶,卻像小貓撓過一樣,傷我這野獸,好似只是想同我玩耍一番,並不想殺我。」

  陳玉山撓撓頭,道:「如此說來,這野獸還怪親人的……?」

  怪親人的……?

  想到琥珀像抱個大寶貝一樣的抱著他……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

  展昭淡淡地笑了笑,道:「或許是吧,我還得謝她的不殺之恩。」

  說罷,他已站起身來了,他一動,就只覺得心口鑽心似得疼,不過這傷還真就只是看著凶,實則不礙事,他本就很能忍耐,這樣的傷,想阻止他的行動,還太輕了些。

  他將自己沾血的衣裳換下,帶上巨闕,就打算出門了,陳玉山想讓他帶上幾個衙役一起去,卻被展昭婉拒。

  展昭又想到了昨夜,琥珀告誡他,不要去查不該查的案子。

  他偏偏要查。

  他要查,琥珀是不是會出現,繼續阻止他?

  二十多年之前,杜家老宅的滅門慘案,殺人的狐妖……和如今的案子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系呢?冥冥之中,展昭已覺得,這幾件事情之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許是因為昨天夜裡下了雨,今天的太陽並不是很強烈,土路已泥濘一片,展昭去客棧牽了馬,騎馬朝著城外趕去。

  王姓夫婦不住在縣城裡,住在城郊的村莊之中,距離山腳下不遠,距離杜家鬼宅也不遠。

  如今已是秋天,已快到了收獲的季節,這裡就是再貧瘠,地上也得種糧食來吃。展昭到了農田附近,就下了馬,牽著馬走在路上,不叫馬踏上糧食。

  他樣貌俊朗,身材筆挺,衣著雖然樸素、卻干淨整潔,再加上牽著的馬、腰間的劍,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村子裡的閑漢們三三兩兩的坐著,看到這樣一個陌生人來訪,都竊竊私語起來。

  展昭不理會,徑直進了那對王姓夫婦的家。

  王姓夫婦的家已空了,家徒四壁。

  其實他家雖窮,卻也不至於是家徒四壁的,會出現如今這情況,只不過是因為他家中已無人了,所以家裡的東西都被鄰居搶光了,至於田產,自然也被強占了。

  只留下一個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展昭慢慢地探查過去,什麼都沒有。

  三個月了,這裡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

  展昭略一思量,便准備去鄰居家中打探一二,看看能不能探查出什麼線索來。

  正在這時,他的余光一瞟,忽然瞟見了屋子的角落裡,落著一點衣服的碎片。

  展昭皺了皺眉,蹲下去細細查看,角落裡果然有衣料的碎片,乃是褪色了的衣服碎片。

  這樣的東西,本不足為奇的,誰家沒幾件破衣裳呢?可經過了昨天夜裡紅鬼衣一事,這衣料看起來就尤為重要了。

  他長個了心眼,沒用手去拿,而是用巨闕去挑,細細查看,卻忽聽背後一點響動,展昭反應飛快,卻並不出劍,只用劍鞘,便橫在了那人咽喉,將她的動作制住了。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沉聲道:「琥珀姑娘。」

  面前的女人容顏絕色,媚眼如絲,身材姣好,不是昨夜的狐女琥珀,又能是誰呢?

  琥珀似是沒想到展昭竟如此敏銳,一時之間被他用劍鞘抵住,整個背都貼在牆上,動彈不得,她眯著眼,抿著嘴,好似不太高興的樣子。

  琥珀道:「我問你,我明明叫你不要再查,你卻非要與我作對,為什麼?」

  展昭定定地盯著她,淡淡道:「職責所在。」

  琥珀一怔,斜眼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職責所在?」

  展昭道:「正是。」

  琥珀又道:「那你的職責也包括對一只狐女動手?展官爺,若不是你昨夜得了我的謝禮,今日還想再要?」

  她看著展昭,眼睛彎彎的,那種成熟的、動人的風情就從她的身上流出,好似藤蔓一樣,要將展昭纏繞起來。

  展昭不自覺的避了一下她的目光。

  她這樣一說,就叫他一下子又回想起了昨天那個纏眷至極的吻,他神色一僵,耳根子已又紅了。

  琥珀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展昭只好解釋道:「我並不是要……」

  琥珀就道:「那你還不快快放開我?我要走咯,您請自便吧。」

  展昭卻道:「你不能走。」

  他的語氣很溫和,一點都不嚴厲,但是這句話說的,卻是毫無轉圜的余地的。

  琥珀一愣,道:「……你說什麼?」

  展昭道:「展某說,琥珀姑娘,你不能走。」

  琥珀道:「……為什麼?你、你要對我做什麼?」

  展昭忽然就嘆了口氣。

  他道:「因為你受傷了。」

  說著,他的手忽然一下子抓住了琥珀的手腕,琥珀的手腕纖細,被他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攥著,慢慢地抬起來,摁在了牆壁之上,琥珀無措地看著他,忽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好似一個被男人欺負的無辜女子一樣。

  她還是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裡衣,廣袖,手腕像這樣子被抬起來壓在牆壁上的時候,廣袖就已滑落在了她的肘間,露出了一節蒼白而柔美的小臂來。

  小臂之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血肉外翻,鮮血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這乃是被利器所傷……更有可能的東西,是劍。

  這樣漂亮的人,身上卻有如此嚴重的劍傷,而且,展昭若是沒記錯的話,昨天夜裡,她的胳膊上還是完好無損的。

  他盯著琥珀手臂上猙獰的傷,目光之中,似有疼惜之意,又緩緩抬頭,去看琥珀,琥珀好似有些難以忍受他這樣的目光,咬著下唇,有些不高興地拉下來臉,避開展昭的目光,側過了臉。

  展昭嘆了口氣。

  他柔聲道:「琥珀姑娘,展某沒有惡意……你受傷頗重,又不自己收拾,還請讓展某幫幫你,好不好?」


第132章

  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的人。

  他垂下眸去看琥珀的傷口時,睫毛就輕輕地顫動著,那雙如水玉一般清澈而溫潤的眸子,既認真、又疼惜。這完完全全是一種真情的流露,全然不夾雜任何不該夾雜的東西。

  ……哪個女人若是被他這樣看上一眼,不愛上他,那才怪呢。

  他實在很怕琥珀又跑掉,所以右手持劍鞘把她壓制在冰冷的牆面之上,左手穩穩地抓著她的手腕,強迫她露出手上的傷痕,他的臉色沉靜而溫和,但是所做的事情卻是很強硬的。

  這位狐狸姑娘實在是反復無常,一會兒笑面如花、一會兒又翻臉不認人,想把她留下來,自然要使出一點特別的手段。

  琥珀的神色有些奇怪,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

  展昭道:「血。」

  琥珀不解,往地上看了一眼,地面上並沒有血流下。

  展昭道:「我昨天穿的那一件衣裳的下擺,沾了一滴血,論血跡看,並不是從我心口的傷流下去的,而是滴落狀的血跡,所以,那不是我的血,是你的。」

  琥珀:「……」

  琥珀面色古怪,道:「……你倒是敏銳得很。」

  展昭微微一笑,道:「不敢當。」

  琥珀冷哼一聲,道:「我昨□□你胸口上抓了一把,你這壞男人,一定很是記恨,現在這般,不過是要騙我回去打殺,是不是?」

  展昭:「噗嗤。」

  他已忍不住笑了,又無奈似地搖搖頭,只道:「琥珀姑娘昨晚傷我,其實只是為了把展某送出杜宅,並無傷人之意。」

  琥珀眼珠子轉了轉,又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我沒有,我就沒有?你這人未免也太自信了些,快滾快滾,再來煩我,我就把你的心掏出來。」

  她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臉又沉了下去,琥珀本身就長了一張嫵媚至極的臉,帶著一種尖銳而富有侵略性的艷麗,她一張嘴,展昭就看到她嘴裡有兩個小小的尖牙……這便是狐狸的犬齒了,美而危險。

  但展昭不怕。

  他若是會怕這樣的事情,他就不是展昭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道:「既然如此,琥珀姑娘,你現在為什麼不動手呢?」

  琥珀:「……」

  琥珀一時語塞,瞪著這個正在微笑的俊朗男子,道:「你說什麼?」

  展昭道:「昨日在水中,是琥珀姑娘救了展某,展某欠你一條命,此刻你若想動手,展昭唯有承受。」

  他的語氣很淡,好似只是在說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樣,他說完這話之後,也放開了琥珀的手,收了劍鞘,閉上了眼,還真的好似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樣。

  琥珀沉默了半晌。

  展昭復而睜眼,微笑著看她。

  琥珀瞪了他一眼,又冷哼了一聲,但是嘴角倒是很誠實地勾了起來,好像對展昭的這種應對好似很是受用一樣,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手指尖晃一晃,寒森森的勾爪就又露了出來。

  琥珀道:「那我要動手了哦,你乖乖受死吧!」

  展昭道:「請。」

  他面不改色,當真動也沒動,看著琥珀緩緩地伸手,她手指尖上的森森勾爪,就輕輕的觸上了他的脖頸,正正好就放在那最致命的一條大動脈之上。

  但展昭的神色竟仍是沒有一點點的變化。

  他的神色淡淡的,雙眼直視琥珀,眼神十分鎮定。琥珀眯起眼,神色已然陰寒,那雙上挑的、充滿無限風情的美目之中,也已染上了一點妖怪的凶性與妖異之色,她的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聲音,好似一只狐狸正在示威一樣。

  ……不,這就是一只狐狸正在示威。

  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嚇得面無人色了,可展昭竟仍忍住沒有後退、沒有反抗,神色淡淡,平靜的與琥珀對視……這樣的膽色,這樣的沉靜,已實非常人能及。

  琥珀忽然惡狠狠地「切」了一聲,唰的一下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她有些不忿地盯著展昭,又本能般的去舔一舔自己的手,展昭的脖頸處,只留下了三道淺淺的紅痕,卻是連他一點點根本都沒傷到。

  她嘰裡咕嚕地說:「壞人!」

  展昭忍不住低下頭,笑著搖了搖頭。

  他道:「是,展某是壞人,琥珀姑娘,還請你別再跑了。」

  琥珀道:「你是真的想替我療傷?」

  展昭道:「自然。」

  琥珀冷哼一聲,道:「是麼?你剛剛說出了杜宅二字,看來衙門裡的人已告訴了你宅子裡發生的事情,我看你就是想查案,查二十多年前那杜宅的滅門慘案,所以才要找我,是也不是?」

  展昭當然有這個意思。

  他無法否認,只道:「不錯,二十多年前杜宅的滅門慘案,無頭無尾,展某實在無法信服,因此打算再查探一二。」

  琥珀道:「你不用查探了,我告訴你。」

  展昭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琥珀哼了一聲,又伸出自己的胳膊,要去舔一舔自己胳膊上的傷口,被展昭看見,眼疾手快的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無奈地道:「琥珀姑娘,別舔傷口。」

  琥珀斜他一眼,又把胳膊放下了,她滿不在乎地道:「殺人的是我沒錯,我想想哦,杜老爺和他老婆、他三房小妾、四個兒子、還有那個該死的老太婆,我一爪一個,全給撕了,後來我被雷劈死了,現在我是只死狐狸,你們官差辦案,難道連只死狐狸也要抓?」

  她有些挑釁地看了展昭一眼。

  展昭的神色卻很是奇怪。

  他正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琥珀,聽她親口說出「我已死了」,這樣的話,他一瞬間只覺得連手指都已無法控制力道,捏著琥珀手腕的手也不由的攥緊了幾分,掌心之下,她的皮膚冰冷,好似連血液都已被凍結,永遠都不會暖過來一樣。

  展昭忽然就想到,昨天夜裡,琥珀用那種又羨慕、又嫉妒的神情在看著她,她像個放□□子一樣的抱著他,不過是因為……死人對活人身上那種暖意的喜愛。

  琥珀伸出自己那只還自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麼?沒見過死狐狸啊?現在見到了,你總該知道,以前的事追究了也白追究,知道麼?」

  展昭閉上了眼,似乎在平復激蕩的心緒。

  半晌,他才沉聲道:「不對。」

  琥珀一怔,道:「什麼?」

  展昭霍地睜眼。

  那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之中,此刻竟是漆黑如墨,裡面似乎翻動著什麼激烈的情緒,又似乎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銳利。

  展昭定定地盯著琥珀的臉,忽然道:「杜家有一位千金小姐,對不對?你沒有殺她。」

  杜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住在那逼仄的繡樓之上的千金小姐。沒有人見過她的,因為她的一生都被「淑女」二字所束縛,被那一座從外看很精巧、從裡看卻是牢籠的繡樓所束縛!

  琥珀剛剛幾乎是用那種炫耀的語氣去細數的,杜老爺夫婦、杜家的老太太、三房小妾、四個兒子……所有人的包含在內,除了杜小姐。

  琥珀忽然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惡狠狠地瞪著展昭,展昭不甘示弱地直視著她,緩緩地道:「我昨夜在那杜宅,去過杜小姐的繡樓。」

  琥珀的臉色忽然就變了。

  她的喉嚨裡都發出了那種野獸受驚的時候會發出的低吼聲,好似恨不得上來咬斷展昭的脖子似得,她本來蒼白得像是一張紙,但此時此刻,臉上卻有些發紅,甚至這種紅色都已要蔓延到她的耳朵根上。

  展昭的目光之中,忽然也帶上了幾分疼惜。

  琥珀是好人……啊不,是好狐狸。

  展昭對自己看人的眼力有信心,琥珀天性自然,並非大奸大惡,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做下那種案子,他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內情,卻也能猜到一些內幕。

  琥珀惡狠狠地輸出:「你去繡樓做什麼?你這壞人,怎麼在別人家裡亂走!果然……昨天我就應該直接把你淹死!才不讓你上來!」

  這話比起威脅詛咒,倒是更像是一種發泄怒氣。

  展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繡樓裡,有一根吊在房梁上的繩子。那不是一般的繩子,而是用撕成條狀的被單連接起來的繩子,房梁之上,有磨損痕跡,有人在那繡樓裡上吊自裁了,那個人……就是杜小姐,她沒有麻繩、沒有白綾可以上吊,把自己的被單撕成了一條條的連接起來要去死,對不對?」

  琥珀:「嚶!!!」

  這一聲「嚶」,不是撒嬌,而是那種狐狸真實會發出的聲音,她大概是太慌張了,以至於連耳朵和尾巴都一下子現了出來,她的尾巴不斷地發著抖,臉上憤怒極了,伸出一只爪子惡狠狠地朝展昭攻擊而去,另一只被展昭抓住的手也劇烈的掙扎了起來。

  她胳膊上有傷,掙扎的如此大力,展昭側身一避,避開了她的勾爪,又實在怕在傷著她,抓著她的手也不敢用力,琥珀一下子掙脫了他,化作一只白狐,頭也不回的就衝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件純白裡衣。

  展昭一把抓過那裡衣,立刻追了出去,狐狸在村子裡奔跑,一溜煙就出了村子,進了後山的林子,展昭輕功好,腳程快,一閃身,也追進了林子裡。

  白狐生氣地奔跑,又回過頭去看自己身後有沒有人追來,她身後安安靜靜,並無腳步聲,也沒有人的身影,展昭已被她甩掉了。

  雪白的狐狸就放慢了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

  她的前爪之上,本就受了傷,而且鬼物是很不喜歡太陽光的,天還沒黑,她就在太陽底下跑了兩回,此時此刻,只覺得虛弱、難受,她又「嚶!」了一聲,找了個樹底下,把自己團成一個雪團子,縮在了樹底下。

  林子裡很陰涼,讓她舒服了一些。

  琥珀嚴肅又認真地盯著自己的傷口,把雪白雪白的小腦袋湊了上去。

  狐狸喜歡舔自己的傷口,簡直就是一種深植體內的本能了,展昭越不讓她舔,琥珀的心裡就越毛,不舔一下簡直渾身難受。現在掙脫了展昭,她總算可以隨心所欲了。

  然後,她的下巴就被展昭托住了。

  展昭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裡蹦了出來,眼非常尖的就看見了琥珀的動作,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巴,死活不肯讓她滿足一下小動物的天性。

  琥珀簡直要炸毛了,憤怒地嚶嚶嚶了兩聲,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男人,口吐人言道:「你管我這麼多干嘛!!」

  展昭有些無奈地抿起了嘴。

  他溫聲道:「琥珀姑娘,你跟我回縣衙吧,那處有金瘡藥,我替你包扎一二,總比如今傷口這樣暴露著好。」

  琥珀冷哼一聲,道:「我才不進縣衙,縣衙裡的人一個個都壞得很。」

  看的出來,她對慶平縣衙真的有很深的偏見。

  展昭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麼今天早上要把我送去縣衙?」

  琥珀瞟他一眼,不滿地道:「你怎麼問題這麼多?」

  展昭:「……」

  展昭誠懇地道:「對不住。」

  琥珀搖頭晃腦地道:「他們是當官的,你也是當官的,當官的會幫當官的,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麼?」

  展昭心中一動,道:「當官的幫當官的?」

  琥珀道:「有什麼問題麼?」

  狐鬼遠離人世,對這世間的道理了解的並不深刻,她所說出的話,都是自己親自見過、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才對。

  她說的,當官的幫當官的,又是什麼意思?

  可這問題現在卻是不能問出來的,琥珀本就因為他說了杜小姐繡樓上吊一事而生氣,如今他若再問,那琥珀還不得氣得衝上來打死他?

  杜小姐的確是杜家滅門慘案的題眼,琥珀剛剛無意之間說的這句話也很重要,但……這些事情可以等之後再說,起碼不是現在。

  展昭神色如常,搖頭,道:「沒什麼。」

  狐狸嘴巴很不滿地咬了咬他的手——但是卻沒有咬破,她道:「那你快走開,我才不要你幫我療傷。」

  展昭無奈地抿嘴,溫聲道:「不行。」

  琥珀:「……」

  琥珀有氣無力:「球球你別管我行不行?」

  展昭道:「傷你的劍是巨闕,我的佩劍,我怎能不管你?」

  琥珀神色古怪。

  她只道:「……你怎麼知道,昨天那個時候,你已昏過去了。」

  展昭道:「巨闕乃是上古名劍,劍氣逼人,昨夜可以斬開那鬼衣,說明巨闕對……鬼物也有效果,你拔我的劍時,曾露出一種驚慌神色,還讓劍掉落在地,說明巨闕也會傷害你。」

  琥珀沒有說話。

  展昭頓了頓,繼續道:「巨闕出鞘,又掉落在了地上,可我在縣衙醒來的時候,劍卻好端端地在我身邊,這說明,你又撿起了它,將它回鞘,帶在身上,一同送回了縣衙……你就是在這過程裡手上的,是不是?」

  他垂下了眸,又去看小狐狸的傷口。

  小狐狸的皮毛雪白雪白,前爪之上卻有那樣一個猙獰而可怖的傷痕,已將她的皮毛都染紅了,看上去可憐極了。

  展昭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琥珀的狐狸眼睛動了動,眸光也閃了閃,半晌,才道:「你倒是還有些良心……」

  展昭道:「所以……這是我的責任,是不是?」

  琥珀發出一聲沒什麼意義的嚶嚶叫來,慢慢地垂下頭去。

  展昭忽然覺得自己手心裡一癢,有些濕之意,他一低頭,就發現琥珀這只小狐狸正垂著眸,不懷好意地舔一舔他的手掌心,她的雪白耳朵動了動,好似很快活,又在展昭的眼底慢慢地化出了人形。

  只片刻之間,一個雪白的身軀,就已伏在了這裡,她的腰簡直細極了,腿蜷起來,上半身撐起來,漆黑而柔軟地長發披散下來,披散在她雪色的軀殼之上。

  她實在是一只很魅惑人心的小狐狸,嘴角微微勾起,艷紅色的唇柔軟得要命,勾引似得吻他的手心,她垂著眸,乖順極了,又若有若無地瞟了展昭一眼,眉梢眼角,皆是動人風情。

  展昭:「!!」

  展昭的手慌忙撤開,他心頭大震,連著推了三步,連耳根子似都已紅透了。

  小狐狸得意地笑了,還舒展了一下身體,她實在是無一處不美,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是風情、都是嫵媚。

  ……這或許就是狐狸精的天賦?琥珀從生到死,從來都沒習過這種惑人之術,可她只要隨便一動、隨便一個眼神,就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

  她得意地道:「看你還敢不敢動我,哼。」

  展昭的手裡還捏著她的衣裳,他立刻別開了眼,手上一動,那一件輕飄飄的衣裳,就已披在了琥珀的身上,琥珀倒是一點兒不見外,很自然的穿上了自己的衣裳,赤著腳走了三步,走到了展昭的面前。

  展昭幾乎下意識地都要閉眼了,他側著頭,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眼角有些微紅,倒是顯得那雙如玉般的眸子也像是泛起了桃花一般,他本就是個極其俊朗的男人,這樣子一看,倒是又有另外一種動人的美感。

  男人會欣賞女人的美,被女人所引誘,女人也會欣賞男人的美,被男人所引誘。

  只不過這世上,美麗的女人比比皆是,可是好看的男人卻實在是很少。

  這並不是因為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具有美感,而是因為只有女人需要「美」。

  女為悅己者容,美是女人的價值,可悲的價值,但男人的價值有很多,英俊與否,只是很小的一個分支而已。

  而展昭毫無疑問,就是具有這種價值的男人,他實在是很好看,讓美麗的小狐狸一時之間也只覺得心裡起了漣漪。

  一個英俊、溫和而正派的男人。

  ……他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的,和那些曾經傷害她、傷害她們的人不一樣,琥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任展昭,只覺得這個人身上的皂莢香氣實在清新好聞、這個人周身那種溫潤而暖和的感覺,也實在是讓她貪戀。

  她歪了歪頭,忽然道:「你要替我療傷?」

  展昭微微點頭,輕聲道:「是。」

  琥珀嘆了一口氣,道:「可是我只是一只死狐狸,金瘡藥可沒用,你的金瘡藥再好,給我不過是浪費。」

  展昭一愣,不自覺去看她。

  琥珀說的是真的。

  鬼物與人間,自是不相容的,鬼物所受的傷,與活人所受的傷,也不是一種概念……亦或者說,其實尋常人根本都沒法子傷到鬼物的,只有可以斬除妖鬼的特殊之物,才能傷到鬼物。

  琥珀抿了抿唇,解釋道:「你的那柄寶劍,真的是厲害,天生就克妖鬼之物,可巧了,我又是妖、又是鬼,只拿了拿它,它就把我胳膊劃成了這樣,我受的這種傷,尋常的法子,可不管用。」

  展昭不由問道:「那要什麼樣的法子……?」

  琥珀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讓展昭的心底忽然浮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只讓他覺得渾身的毛孔仿佛也已張開了,心裡有一點癢意慢慢地爬起來。

  她咬著唇,不懷好意地道:「要陽氣,知道麼?」

  展昭:「……」

  展昭沒懂。

  他歪了歪頭,遲疑地道:「……陽氣?」

  琥珀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她已經和展昭離得很近很近了,琥珀比展昭矮了半個頭,身材又十分纖細,這樣子站著,只讓展昭覺得,一摟雙臂,就能把她全然摟在自己的懷中一樣。

  琥珀抬頭,看著他,只道:「昨天我之所以要吻你……也是因為要陽氣,不過那點陽氣,顯然不夠這傷愈合,你若真的要我好呀……那就、那就把我帶回你的屋子裡去,好好的給我補一補,知道麼?」

  她已說得很明白了。

  而她的雙臂,也已環上了展昭的脖頸,如玉似得手臂之上,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落在了展昭的脖頸之間,她的血也是冰涼的,鬼物又如何能有溫度?

  而展昭已驚呆了,他震驚地盯著琥珀,整個大腦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第133章

  展昭絕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所以他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整個人的身子都已僵直了。

  狐狸美人冰冷而柔軟的身子已全縮進了他的懷裡,展昭的手垂在自己身體的兩側,拳頭已緊緊地攥了起來,顯得有些冷漠。

  天知道,他並不是冷漠,他只是……心緒激蕩。

  一個這樣的絕色美人主動的投懷送抱,還主動的奉獻出了一個相當誘人的開脫理由,讓男人可以非常自然而然地道:我不是見色起意,我不是趁人之危,她需要我,你看,她要我救,這有什麼法子呢?

  這簡直已是這世間最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之一。

  即使是展昭,在此時此刻,也絕做不到平靜如水。

  而且,他發現,或許自己是真的……見色起意。

  她妖嬈而秀媚,每一個眼神,都好似在引誘,每一個動作,都無一不美,只恍得他呼吸都停滯了,雙眼簡直都要移不開,這世上原來真的有這樣過分美麗的榮容光,叫人心猿意馬,無法自拔。

  一個美貌的、令人憐惜的女孩子,本就最容易俘獲男人。

  更不要說,這個美人同時具備了神秘與野性,勾得這只御貓實在移不開眼,簡直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狐狸美人的陷阱之中。

  他簡直就像是一個呆子、一個傻子一樣的杵在原地,狐狸小美人似乎有些不滿意他的反應,伸手就去抓他的手,然後把他的手放在了她柔軟的腰肢之上,她的腰肢軟而冷,不像是狐狸,倒像是一條蛇一樣。

  展昭的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了起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的縮了回去,竟是連一眼都不敢看琥珀。

  琥珀臉色一僵,復而又浮現出了一種冰冷的神色,她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自己流著血的胳膊,忽然冷哼了一聲,縮回了自己的手,整個人也從展昭的懷裡離開了。

  展昭本就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回應,也沒有在摟抱著她,她輕輕巧巧地撤出,展昭一驚,立刻朝她看去,嘴中道:「琥珀姑娘……」

  琥珀冷冷道:「所以你果然是在說空話而已,其實陽氣一點也不願意給我。」

  她本來就不喜歡人類的。

  人類都是一個樣子的,虛偽又自私,每個人看著都很道貌岸然,說著一些違心的謊話,甚至在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的時候,也從不誠實,他們喜歡說假故事去騙人,可琥珀活著的時候,卻偏偏被騙到了。

  ……被騙到,然後萬劫不復,怒而殺人,最後被天雷劈死,變成了孤魂野鬼。

  展昭本是她見過的最英俊、也是最溫柔的男子了,她還以為會有什麼不一樣,原來果然也對鬼物心存畏懼,嘴上說得倒是好聽,實際上卻是什麼都不願意的。

  她那張嬌媚妖嬈的臉上,笑容也已完全消失了,轉而浮現在臉上的,是一種尖銳的諷刺,她倒是也沒有太傷心,只是眯著眼湊上去舔了舔自己的傷口,然後轉身就要離開了,頭也不回。

  展昭的心忽然也被刺痛了。

  為什麼她總是這樣一副樣子呢?總是這樣一副很警惕的樣子,偶爾好似展現出了自己慵懶又快活的一面,可是稍微一個不注意,那種警惕的呲著牙低吼的模樣就又會出現了。

  她是真的生氣,氣展昭不願意幫她。

  或許她根本不明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幫」她很容易,但是拒絕她卻是很難的。

  狐女一步一步,朝著林子的深處走去了,展昭盯著她的背影,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飛身而起,就落在了琥珀的身後,一下子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展昭澀聲道:「琥珀姑娘……」

  琥珀冷冷道:「滾開,我就不該把你那破劍還給你,你忘恩負義,小人,真是小人!」

  罵展昭的人很多,但是罵他小人的,琥珀卻是第一個。

  他默默地站著,聽琥珀翻來覆去地用並不太高的詞彙量罵他,他一句也不分辯,直到琥珀罵不出詞來了,才柔聲道:「琥珀姑娘,是展某的錯,還請你……原諒展某吧。」

  琥珀回身,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不原諒!走開,我要回去了!你再敢進杜宅,我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展昭嘆了口氣,手上忽然一使勁。

  像展昭這種級別的高手,力氣是絕不可能小的,他手上只稍微一使勁,琥珀就已被他拉入了懷抱,他似乎有一點猶疑、有一點羞澀,卻還是用手穩穩當當地摟住了琥珀的腰。

  他身上的味道很暖和,是皂莢的清香。

  還有一下一下的心跳,很快、卻很穩。

  他道:「你既然不喜歡縣衙,那你跟我回客棧去吧,展某……展某替你……療傷。」

  療傷二字,他甚至都已說不出口。

  活了二十多年,展昭第一次知道,原料療傷二字,竟還有這種令人說不出口的意思。

  琥珀的傲嬌勁兒卻上來了,她冷笑道:「你說療傷就療傷?我剛剛要,現在卻不要了!你這禽獸不如的家伙,想趁機占我便宜,那可沒門!」

  展昭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知克服了多少心裡障礙,才敢說出剛剛那樣的話,然後這位喜怒無常的傲嬌狐狸美人兒,卻又翻臉不認人,一口一個禽獸不如,簡直要把他打成個登徒浪子,萬劫不復了。

  他只好繼續老老實實地受著這些罵了。

  他垂下頭,睫毛輕輕地顫動著,看著狐狸美人艷紅的眼線和過分蒼白的皮膚,只低低道:「抱歉,展昭……展昭禽獸不如。」

  他的咬字甚至都有些不對了,耳根子通紅,雖然說著自己禽獸不如,但是看上去卻像是被人欺辱了一般,實在是可憐得很。

  琥珀的嘴角也忍不住地向上翹起來,她瞟了一眼展昭,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聽她笑了,展昭就知道,琥珀已不生氣了。

  他松了一口氣,道:「那……去客棧?」

  琥珀道:「好呀。」

  展昭忽然一把橫抱起了琥珀,將她抱到了馬上,打馬而去,在縣城落鎖之前回到了慶平縣城之內。

  藍衣的劍客,一匹健壯的好馬,還有馬上那個縮在男人懷抱之中的絕世美人。

  慶平縣是個小地方,像是琥珀這樣子的美人,即使臉埋在展昭懷裡,那種渾身動人的風情,也實在令人難以移開雙眼,街上的人雖然不多,三三兩兩的閑漢的目光卻依然集中在展昭與琥珀的身上,琥珀不喜歡太陽的,即使是夕陽也不喜歡,縮在展昭懷裡,連一下的不想動。

  展昭則是目不斜視,一只手摟著琥珀的纖腰,一只手抓著韁繩,在慶平縣的大街上馭馬,馬家客棧的房間,他還沒來得及退掉,所以他徑直就到了馬家客棧的門口,吩咐店小二替他拴馬,自己抱著狐狸美人就上樓了,看的那掌櫃的和店小二是目瞪口呆。

  那店小二道:「……哪、哪裡來的美人啊,掌櫃的,咱們縣裡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女人麼?嘖嘖嘖,只是這位展大爺,怎麼如此護食,連個臉都不想叫人看見。」

  掌櫃的卻說:「快替客人拴馬去,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的渾小子!」

  而另一頭,展昭已將琥珀輕輕地放在了榻上。

  ……這場面,昨天好像也出現過,不過此時此刻,情況卻已大不相同,昨天,展昭還是一個非禮勿視的君子,今天,他卻不得不去看琥珀,眼神也絕不想從琥珀身上移開了。

  琥珀軟綿綿地躺著,除卻那種喜怒無常的小動物性格之外,琥珀其實是一只非常有女人味的狐狸精,她的皮膚很蒼白,很冰冷,像是觸感很好的絲綢一般,她的腰很細,身姿也很姣好,只是手臂上那一道被劍氣所傷的猙獰傷痕,見了實在叫人覺得心疼。

  她在榻上扭動了一下,懶洋洋地看著展昭,展昭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伸手放下了帳子,他坐在琥珀身邊,卻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道:「……琥珀姑娘,得罪了。」

  琥珀:「……」

  琥珀:「……得罪了?」

  展昭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臉,只覺得自己實在是嘴笨的可以,竟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話,他只好道:「在下……在下無甚經驗,怕會傷到琥珀姑娘。」

  琥珀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只道:「你傷我傷的少麼?肘擊我心口、封我行動、用劍鞘抵在我脖子上,還有你的破劍,你的破劍的劍氣還要在我胳膊上劃口子!」

  展昭:「……」

  展昭只好道:「……抱歉。」

  琥珀道:「那你還在等什麼,快來呀!」

  展昭:「……」

  展昭長長的睫毛也輕輕地顫動著。

  他垂下了頭,又看到了琥珀鮮艷欲滴的紅唇,像是櫻桃一樣。他昨天被琥珀所吻過,就已忘不掉她了。

  他湊了上去,生澀地吻了吻琥珀,啞聲道:「琥珀。」

  他沒有再叫「琥珀姑娘」了,因為現在這樣叫,已太過生分,他已不想同琥珀生分。

  他不是不負責任的男子,既然已做出了決定,就絕不會讓琥珀委屈,只要她願意,展昭一定會娶她,而不管她願不願意,二十多年前,令她如此傷痛的慘案,他也一定會查得水落石出,絕不讓她白死、白白蒙冤。

  一個時辰之後,琥珀胳膊上的傷口痊愈了。

  她渾身竟還有些暖洋洋的感覺,自從她死了變成鬼之後,她就一直像是被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之中一樣,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展昭就躺在她的身邊。

  他是一個新手情人,卻也是一個十分溫柔、十分體貼的情人,此時此刻,他伸出緊實有力的臂膀,琥珀就枕在他的臂膀之上,他側躺著,另一只手摟住琥珀的腰,將她收入自己炙熱的懷抱之中,琥珀的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可憐,一言不發地縮在展昭的懷裡,還用一只小爪子在他胸膛上扒拉扒拉。

  她簡直沒輕沒重的,把展昭抓的夠嗆。

  展昭卻是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他甚至不阻止琥珀的暴行,因為他始終覺得,自己這般做派,是委屈了琥珀的。

  他溫聲道:「琥珀,累不累,若是累了,就先歇一會,我就在旁邊。」

  琥珀卻有些恍如隔世,她半晌都沒說話,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其實我以前很喜歡曬太陽的。」

  展昭一怔,不知她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卻是沒有打斷,安靜地聽她的後文。

  琥珀小動物般的蹭了蹭展昭,又道:「不過後來死掉了,變成鬼了,太陽也曬不得了,鬼物天生就畏懼陽光的,可是我又冷得很,每天都發抖,嗚哇。」

  她把身子弓起來,不叫珍貴的陽氣流走。

  她意義不明的叫喚了一聲,有些愜意地眯起了眼,細細的品味這種久違的溫暖之意,她又想起了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懶洋洋地躺在太陽下頭,一邊甩著大尾巴一邊打滾的日子。

  嗚嚶!那是真的很愜意呢!

  展昭聽到這話,心頭卻驟然一痛。

  ……一只喜歡曬太陽的雪狐狸啊。

  他低下頭,忽然又湊上去,想要吻一吻琥珀,琥珀的臉上有些紅撲撲的,看上去也比之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要神氣多了,他要去吻琥珀,琥珀就親親熱熱地抱住了他,乖順地昂起了頭。

  他忽然就想:這是不是說明,其實琥珀是很需要他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讓她能不那麼的冷,不那麼的……寂寞。

  展昭伸手,撫了撫琥珀的臉龐。

  琥珀有些悵然若失地說:「以前,定娘也喜歡摸我的臉的。」

  展昭一怔。

  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定娘,就是杜家的那位自裁的小姐的名字。所有的卷宗、所有存在的痕跡之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是杜定娘,所有人都只是叫她杜小姐,若是她長大成婚,也只會被叫做杜氏。

  定娘,一個規規矩矩的名字,算不得很好聽。

  定娘就住在那座繡樓之上的。

  當時,琥珀還是一只活潑的小狐狸,喜歡這裡玩一玩、那裡看一看,這繡樓外觀上是很漂亮的,每日只有送食水的丫鬟和嬤嬤出入,誰也見不到這位「貴不可言」的小姐的。

  所以琥珀就起了好奇心,她是狐妖,其實並不是很需要借助活動梯才能上去,輕輕松松的就扒拉到了繡樓的小窗之上,這窗子沒法完全打開,不過不要緊,狐狸很柔軟,能從僅有的縫隙之中鑽進去。

  然後,她就第一次見到了定娘。

  在這陰暗、逼仄的繡樓二層,定娘借助著並不明亮的光芒,正在做女紅。

  她一點兒都不漂亮,反倒是畏畏縮縮的,臉色蒼白得很,整個人矮小得要命,只在繡樓裡走兩步就喘不過氣來,一點兒也不像是話本子裡寫的那一種千金小姐。

  ……這並不奇怪,一個人若是十幾年都被關在這樣逼仄狹小的地方,從來見不得陽光,又怎麼可能健康,怎麼可能不畏畏縮縮的呢?

  琥珀的出現,嚇得定娘直接暈厥過去了。

  琥珀:「……」

  琥珀很無辜,琥珀只好守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

  好在,定娘沒過多久,就幽幽醒來,琥珀開口說話,定娘又一次嚇暈過去了。

  琥珀:「……」

  啊啊啊要怎麼樣啊!

  她繼續很有耐心的守著,總算等到了杜小姐成功醒來。

  定娘雖然害怕,但是這只雪白狐狸卻實在是毛茸茸、可愛得很,她又很友好,這是定娘十幾年來,第一次接觸外面的東西,在短暫的害怕之後,她就欣喜不已,還問琥珀能不能抱抱她、摸摸她。

  琥珀答應了。

  定娘高興得要命,小心翼翼地去碰她,她的皮毛如雲朵一般的蓬松柔軟,十幾歲的小姑娘杜定娘發出了一聲驚呼,雙眼亮晶晶的,有一些興奮。

  琥珀就在繡樓裡陪她玩了一會兒。

  等到她要走的時候,定娘竟傷心的哭了起來,她只苦苦懇求琥珀,能不能時常來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這裡,實在是好痛苦、好寂寞。

  琥珀心軟了,答應了定娘。

  後來,她就時常去看一看定娘。

  外頭的人,全都羨慕杜家的小姐貴不可言,可只有琥珀知道,她到底有多麼的痛苦,痛苦到近乎發瘋。

  她是不能從繡樓裡下來的,繡樓的樓梯是活動梯,每日只有丫鬟和嬤嬤上來的時候會放下來,她也是不能認字的,她的父親杜老爺雖然是個舉人,飽讀詩書,家裡的四個兒子也早早的就開了蒙,但是唯有杜定娘,就是不可以認字、就是不可以讀書。

  她也是不能聽戲的,園子裡辦宴會、有戲班子來演的時候,她只能遠遠的聽到一點點的響聲,可一個久不見陽光,佝僂的女孩,耳朵又能怎麼好呢?她其實根本聽不清那些唱戲的究竟在唱什麼。

  甚至生了病,她也不能從繡樓裡出來,本地沒有醫女,杜家只有幾個稍微會一點醫術的老嬤嬤,她生了病,就讓這些老嬤嬤翻來覆去的看,而這些老嬤嬤,唯一會說的,就是「小姐的病,先餓上幾頓就好了。」

  一個人人羨慕的千金大小姐,居然過的是這種日子!

  這一種痛苦,除了琥珀,無人在意。

  終於有一天,琥珀發動妖法,帶著定娘出去玩了一圈。

  定娘看見太陽,都像是老鼠一樣,縮在一旁,都很畏懼。

  而且,她的體力太差了,實在是太差了,走上三步,就喘不過氣。她做出了這麼出格的事情,本就心裡忐忑害怕得要命,琥珀帶著她去了一間茶館裡聽說書,只聽了一半,定娘就求著琥珀帶她回去。

  琥珀只好帶她回去。

  回去的時候,定娘第一次看見了她們家的園子。

  很漂亮的。

  父兄們的屋子,也很開闊,很明亮,還有院子,院子裡花團錦簇,十分美麗。

  她回到繡樓,大哭一場,痛苦得恨不得暉過去。

  ——那個時候,距離定娘自裁,已沒有多久了。

  琥珀說到這裡,已不再說了。

  這些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已很久遠了,很多細節,她也已記不清了,她懶洋洋地眯著眼睛,又湊上去要吻展昭,展昭身上那種氣息,實在是叫她貪戀得很。

  琥珀的耳朵和尾巴都已又出來了,尾巴快活得搖起來,一雙雪白的狐狸耳朵也一動一動的,配上她那副嬌艷動人的面龐,實在是叫人……

  實在是叫人移不開眼睛的。

  這樣的狐狸美人,誰能忍心拒絕她呢?

  展昭緊緊地摟住了琥珀,心中卻蒼涼一片。

  杜定娘。

  她實在是個很可憐的姑娘。

  展昭走南闖北,也知道有些地方的迂腐人家,會把女眷像是圈養一樣的關起來,不見天日,美其名曰:保護。

  保護?這是保護還是殘害?這日子過的和刑部大牢裡的囚犯又有何區別?

  有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刑部大牢裡的囚犯是罪有應得,而杜小姐卻是無辜的。

  他似乎已明白了琥珀為什麼殺杜家人。

  後來一定發生了一些很可怕、很慘烈的事情,害的杜小姐自殺,琥珀發狂,殺了杜家全家人,然後……她被天雷劈死,再也沒法子曬太陽了,想要得到一點點溫暖,都只能像是這個樣子,委身於一個男人。

  展昭心頭一酸。

  他是因為琥珀的慘事而受益的那一個人,可無法否認的是,他在得到琥珀的時候,是愉悅的、開心的。

  一個男人在面對一個這樣的女人的時候,很少能控制得住自己,就連展昭,也不例外。

  他安撫似得吻了吻狐狸美人的額頭,又伸手去替她理一理發鬢,美人嬌艷無雙,摟著他的脖子,又發出了幾聲「嚶!」的狐狸叫聲,她耳朵一動一動的,展昭見了,忍不住要上去摸一摸,琥珀卻警惕地躲開了,道:「你做什麼呢!」

  展昭默默地縮回了手,只道:「……抱歉。」

  或許對於狐狸來說,耳朵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根本就是摸不得的。

  琥珀的耳朵尖尖又動了動,眯著眼鏡打起了愜意的小呼嚕。


第134章

  當晚,展昭沒回縣衙,只是找店小二去縣衙跑了趟腿,捎了個消息,只說自己今日有事,暫不回去了。

  琥珀實在是個又敏感、又容易生氣的狐狸美人。她既不想進縣衙,也不想叫旁人看見她,只有展昭才能得到她的三分青睞,可這種青睞,也是帶著警惕的。

  ……現在他要是把她丟下一走了之,琥珀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理會他了。

  展昭自然不想這樣。

  雖然在琥珀之前,他沒有過任何的女人,但展昭為人溫柔細心,本就可以是一個最好的情人。琥珀窩在他的臂枕之上打著小呼嚕,愜意地眯著眼,纖細的雙臂還緊緊地扒拉著展昭,展昭側著身,小心地將琥珀收入自己的懷中,還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快一些睡覺。

  狐狸的爪子還是相當使壞的,她倒是很知道輕重,但是卻很壞心眼的在展昭露出來可以見人的地方抓下一道道的血痕,叫人實在是哭笑不得。

  這狐狸美人的心思,可實在難猜得很。

  琥珀很久違的睡了個好覺,沒有做噩夢。

  第二天一早,她在展昭懷裡醒來,展昭常年早起,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礙於這只琥珀狐狸睡得實在很沉,他就有些不敢動,生怕吵醒了琥珀。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動,他才緩緩地睜開了眼。

  琥珀還有些睡眼惺忪的,頭發亂糟糟的,身上暖洋洋的,還有兩只大狐狸耳朵,毛茸茸、蓬松松的大尾巴也從被子裡探出一個尾巴尖兒來,像是有起床氣一樣的甩了甩。

  她這樣子看起來,可實在是鮮活多了。

  展昭的嘴角就勾了起來,微笑著道:「琥珀姑娘,早啊。」

  琥珀揉了揉眼睛,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嚶!」

  展昭伸手去揉了揉她的長發,溫聲道:「琥珀,我去叫水,你去沐浴一番可好?」

  琥珀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她也不喜歡水的,不是很喜歡。

  不過,既然已是一只成熟的狐狸精了,沐浴還是要沐浴的,琥珀皺著眉,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了。

  展昭穿上衣裳,就打算去叫水了。

  琥珀卻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展昭一怔,回頭去看琥珀,榻上的琥珀懶洋洋的,神色卻不太好,她斜著眼看展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咬著唇、很不信任地道:「……你是不是借著叫水的機會,就要跑了?」

  展昭:「……」

  展昭:「噗嗤。」

  琥珀實在是……

  展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回到塌邊,坐在了琥珀的身邊,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琥珀並不是一個很矮的女孩子,可是這樣子縮著的時候,卻也顯得小小一團,能被展昭完完全全的收入懷中。

  他溫柔包容得要命,即使碰見琥珀這樣反復無常、又心懷警惕的狐狸美人,他也一點點都沒有不耐煩、沒有生氣,只是心疼她曾經那些……不好的遭遇。

  她或許早就對人類失去信心了,但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猶疑了一下,卻還是選擇了救他,而沒有看著他被那件鬼衣糾纏,溺死在冷湖之中。

  展昭抱著她,非常從善如流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安撫似得吻,柔聲道:「展某不走,琥珀,如今你就算趕我走,我都不走,又如何會趁機跑掉?」

  琥珀對這種溫柔的話語十分受用,連尾巴都翹起來甩了兩下,她眯著眼,兩只爪子扒拉著展昭,嘴中卻冷冷地道:「……你這個人,明明說自己是個雛兒,如今說起情話來,倒實在熟練的很……你說,你是不是騙我,其實你已有過很多女人了,你這壞男人!」

  展昭:「噗嗤。」

  他早習慣了琥珀說話的這種風格,並不生氣,只微微一笑,柔聲道:「琥珀,展某不騙人。」

  他從來都是不肯騙人的。

  他只是這樣想著,就這樣說了,所謂情話,最動聽的,不也正是如此?發自內心,本真而具有誠意,比那油嘴滑舌、花言巧語之輩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琥珀渾身一震,似乎很受不了展昭這幅樣子,嚶嚶叫著,一把就推開了他,背過身去,說什麼也不肯再理會展昭了。

  可別扭的狐狸美人的尾巴,卻已翹了起來,快活得晃了晃。

  展昭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出去叫水了,轉身之時,余光又瞥見琥珀的目光不自覺朝他看來,他心頭一暖,嘴角勾起來,琥珀瞅見這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又背過身去了。

  鬼物陰氣森森,與太陽相克,故而不喜陽光,弱的鬼物在陽光下行走,或許會直接灰飛煙滅,而強一些的鬼物也會感到虛弱、難受。

  琥珀比較特殊,她生前是妖,復而又死,乃是鬼物之中,也極其少見的妖鬼。妖鬼妖鬼,自然不會太弱,所以昨天,她才能尾隨展昭,一路來到那對王姓夫婦的家中。

  今日更不一樣,她體內多了些珍貴的陽氣,久違的享受到了溫暖,身上也只覺得充滿了氣力,只用帶著帷帽,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圍起來,在太陽底下走上一遭,也無甚不可。

  鬼物不需要吃人間的飯食的,可是像琥珀這樣貪玩又貪樂的小狐狸,其實本身就很喜歡吃東西的,只是因為常年住在鬼氣森森的杜宅之中,一直也不出來,故而這麼多年,才什麼都沒有吃過。

  展昭很敏銳,僅僅只是根據琥珀看了一眼別人的吃食,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默默地就給琥珀買了花糕和茶水,正巧進了一間茶樓裡去,便一邊吃點心、一邊聽那說書先生說書了。

  他特地叫那店小二去跑腿,買了一身女子的衣裙,這地方是個窮苦地方,鎮子上的布莊之中也沒幾套成衣,料子也算不得頂頂得好……當然了,展昭食朝廷俸祿,又不曾貪污受賄,其實沒什麼錢,讓他掏太多的錢去買最好的衣料,他也不是很能買得起。

  這衣裳實在普通,可是一穿在琥珀身上,就頓時不普通了,她亭亭玉立、腰肢纖細,走起路來步步生蓮,妖妖嬈嬈,雖然頭上帶著帷帽,垂下的薄紗遮住了面容,但只看這身姿、這風情,就可知道,這乃是一個絕世的美人。

  慶平縣這種西北的小縣城,又哪裡見過什麼真正的絕世美人,展昭牽著琥珀的手進了茶樓之後,這茶樓裡的人,目光就都黏在了他們的身上,展昭面不改色,扔出一塊碎銀子,叫了個包間,帶著琥珀就進去了。

  琥珀有些不屑。

  她進了包間,用手捻著花糕吃,花糕也算不得最好的,不夠細膩,但是琥珀很久沒吃過這種甜絲絲、軟乎乎的糕點了,愜意地窩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全吃完了。

  吃完之後,她還嘬一嘬自己的手指,讓手指上的那些帶著甜味的糯米粉也進了她的嘴巴。

  展昭忍不住去看她,又適時地又遞上一塊糕,琥珀斜他一眼,沒有用手去拿,反倒是垂下頭去,輕輕地咬了一口展昭手上的糕,她又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抬起了眸,眼角的紅色紅得有些驚人。

  展昭垂眸看她,他的睫毛忽然也輕輕地顫了顫,捻著花糕的手下意識的要縮回去,又在他意志力的支撐下強行不動。

  他們雖然有了夫妻之實,但卻不是夫妻,因為他與琥珀僅僅只認識了一天,僅僅只是因為琥珀的身體有殘缺,因此才不得不……

  但這樣的行為,卻好似他們已是心意相通的小夫妻了。

  展昭的心頭也是熱的,又隱隱覺得琥珀只是在作弄他玩而已,一時之間,一種竊喜與酸澀之感同時湧上心頭,只讓他覺得復雜極了。

  思緒萬千之間,說書先生已開始講今天的故事了。

  但凡是這種地方的說書先生,其實愛講的故事無非兩種,一種是才子佳人、一種是清官平冤。

  而今日這一出,就是一出清官平冤屈的故事。

  這聽起來,實在是老生常談,展昭覺得沒什麼意思,樓下那些茶客們聽了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都沒有喝彩的聲音,眾人稀稀拉拉,偶爾和一兩聲,足見這老套的劇情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但琥珀卻不對勁了。

  一開始,她還很愜意,去試一試桌上的茶水——展昭為了她,特地多要了幾壺不一樣的茶水,想讓她都嘗一嘗,看看那一種她比較喜歡。

  可是聽著聽著,展昭卻發現,琥珀生氣了。

  她吃花糕的動作早就已經停下來了,她冷冷地盯著一樓的那個說書人,聽他唾沫橫飛的去將那清官到底有多麼的正義,那蒙冤的小姑娘多麼可憐、多麼弱小,而傷害她的那些人又是有多麼的強大——

  她的喉嚨裡,忽然也發出那種低低的吼聲,手上的勾爪也慢慢地伸了出來,閃出那種陰森森的寒光。

  她的殺心已大起。

  展昭見勢不對,一下扣住了琥珀的手腕,道:「琥珀?琥珀?你怎麼了?」

  琥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厲聲道:「那個人騙人!!!」

  說著,她竟是一下子掙脫了展昭的手,從二樓的包間之中一躍而下,寒森森的勾爪直衝那說書先生的面門而去,這一下可不是抓展昭的那種力道,她雙眼已被冰冷的憤怒所充滿了,一下下去,只怕那無辜的說書先生,就要開膛破肚,死無葬身之地了。

  展昭的動作更快,他飛身而起,在剎那之間,已到了說書先生身邊,一把就將他推開,說書先生重重地倒地,就見他剛剛所站的伸手的木樁子,也已被抓出了一塊,琥珀用力地握緊拳頭,她手中的那一塊木頭,就已化作了齏粉。

  說書先生簡直已嚇得屁滾尿流!

  展昭厲聲喝道:「還不快逃?!」

  說書先生連滾帶爬地跑了,茶樓裡的人也被這變故所驚呆了,一個個尖叫著朝外頭跑去。

  琥珀殺心未滅,仍要追出去殺那說書先生,展昭擋在她身前,急道:「琥珀,你做什麼?」

  琥珀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道:「讓開!滾開!不然我殺了你!」

  展昭道:「那說書先生如今不過三十來歲,二十多年前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難道他同你有仇?」

  琥珀尖聲道:「他騙人!!!」

  她寒森森的勾爪,已朝著展昭劈下,展昭動作靈敏,自然可以避開,他腰間本別著劍,卻又不想讓巨闕傷到琥珀,只得徒手與她打鬥,動作之中,只閃避,卻不回擊。

  琥珀的動作卻越來越凶,她得了些陽氣,在這白日裡也有力氣打鬥,妖鬼本就不是什麼很弱的東西,展昭既不用劍,又不肯出拳出腿的傷她,不處於下風才怪呢。

  刷拉一聲,他肩頭的衣料已被撕開,尖利的勾爪已惡狠狠的嵌入到了他的肩頭,留下了三道可怖的血痕。

  琥珀動作一滯,有些呆呆地望著展昭。

  痛,實在是痛。

  展昭面色蒼白,額頭之上,已浮出了一片細細密密的冷汗,見琥珀停手,他勉強笑了笑,只道:「……琥珀,現在冷靜一些了吧?」

  琥珀驚聲道:「……你、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展昭肩頭劇痛,卻並不怪罪琥珀,見她的表情慢慢從凶狠轉為了無措,滿是做錯事之後的那種慌張和委屈,不由心中一軟,慢慢地伸手,撫上了琥珀的側臉,溫聲道:「展某沒事,琥珀,不要緊張。」

  琥珀把自己沾滿血的爪子無措地收了回來,她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忽然想要轉身就跑,又被展昭「啪」的一聲扣住了手腕。

  展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琥珀,別走。」

  琥珀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垂下了頭,道:「……我傷了你,你不生氣?」

  展昭道:「我的劍也傷過你,你也沒有生氣的。」

  琥珀可憐巴巴地道:「可是,那不一樣的。」

  展昭心頭一顫,已忍不住伸手,將這個剛剛凶性大發的狐狸美人摟進了自己的懷抱之中,安撫似得拍了拍她的玉背,柔聲道:「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要跑,好不好?」

  他實在是一個很溫柔的男人。

  ……這樣溫柔而俊朗的男人,或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拒絕他吧。

  琥珀盯著他的傷口,眼神有些浮動,道:「可……可是我……」

  展昭忍不住嘆氣,只好道:「我已受了傷,勞煩琥珀姑娘為我包扎一二,展某感激不盡,可好?」

  琥珀:「……」

  琥珀就有些說不出話了。

  半晌,她才咬著唇小小的點了一下頭。

  展昭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外頭的人道:「官爺,就是此處!!有……有妖怪作祟,有妖怪作祟啊!!」

  展昭面色一變,只道:「琥珀,我們走。」

  說著,他已抱起了琥珀,從後門飛身而下,只一個閃身,就已走的瞧不見了,那茶樓的活計請了衙役進去,只見一片狼藉,卻連一個人影子都沒看見。

  展昭肩頭重傷,卻還能面不改色的抱著琥珀回到客棧,已實非常人之所及,琥珀縮在他的懷裡,一直盯著他肩頭的血痕來看。

  等回到房間裡,展昭肩頭的血已暈開了一大片,他面不改色,見琥珀神色恍惚,還笑了笑,寬慰道:「不必在意,這不過是小傷而已,數日就可恢復。」

  說著,他就打算脫下衣裳拾掇一番了,只是琥珀一直盯著他看,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法在女孩子的眼前面不改色的脫衣裳。

  展昭只好道:「琥珀,你先回過身去,可好?」

  琥珀一怔,道:「為……為什麼?你是不是還怪罪我?」

  展昭:「……」

  展昭無奈,繼續寬慰她道:「怎麼會,難道我曾騙過你?」

  琥珀眼睛裡好似也眼淚汪汪的,她忽然自榻上跳起來,咬著唇伸手就去抓展昭腰間的系帶,展昭一怔,有些羞赧,想要躲開,但是兩只腳卻像是釘在原地一樣,怎麼都移不開。

  琥珀的確是個很不一樣的姑娘。

  或許這種不一樣,是因為展昭已下定決心要娶她;或許這種不一樣,是因為展昭早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被她的神秘與美麗所征服。

  他立在原地,一下都沒有動,琥珀長長地睫毛有些濕潤,顫動了一下,他的外衫落在了地上,露出了精壯的上身,展昭身材雖修長,渾身上下卻覆蓋了一層漂亮而結實的肌肉,線條流暢、寬肩窄腰,只是肩頭與心口都有傷。

  ……短短三天,展昭就已受了兩回傷了。

  琥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好像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卻又有些害怕,她快速地抬眸看了展昭一眼,只見展昭臉色雖然蒼白,面色卻很柔和,一雙水玉似的眼睛正看著琥珀,見琥珀看他,嘴角又不由的勾起了一絲笑容。

  琥珀小聲道:「對不起,我……」

  展昭立刻就打斷了她:「沒關系,我沒事的,琥珀。」

  琥珀嚶了一聲,忽然又抱住了展昭。

  展昭一怔,復而又笑,伸手摟住了琥珀的腰,安撫似得撫了撫她的背,柔聲道:「沒事了,已沒事了。」

  琥珀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他的傷口,輕輕地吹了吹,抬起眸問他:「你痛不痛?」

  展昭溫柔地看著她,道:「還好。」

  琥珀就道:「你騙人,肯定很痛。」

  展昭道:「不,這種程度的傷對我來說,的確算不得很重。」

  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上混了許多年,見了許多世面,得了個「南俠」的名號,後來又投身於公門之中,更是時常與危險為伍,這些年來,受傷無數,快要死的絕境,都已遇到了好幾次,琥珀給他的傷口,對他來說,的的確確算不得什麼非常嚴重的傷口的。

  琥珀橫了他一眼,道:「你的金瘡藥呢?」

  展昭忍不住笑了,道:「要先用水清理傷口,等清理干淨了,才能上藥的。」

  屋子裡正好有一盆淨水的,琥珀聞言,就去用干淨的毛巾浸濕了,又把展昭拉到塌邊坐下,這才認認真真地垂下眸,去給展昭處理傷口。

  她處理的其實並不太好,因為她根本也沒有什麼這樣子處理傷口的經驗,下手有時候會就有些重了,鑽心般的疼痛就順著展昭的肩膀蔓延開來,他的手指忍不住痙攣,可是他竟也一直忍住沒說話。

  他就安安靜靜地看著琥珀為他處理傷口,然後再慢慢地把金瘡藥覆上去,用干淨的布條去替他包扎傷口……

  半晌,琥珀終於忙活完了,忙活完之後,她又開始一言不發了,她一言不發地坐在塌邊上,也不理會展昭,也不肯看一看他。

  展昭嘆氣,坐起身來,摟住了琥珀,溫聲道:「你累不累?」

  琥珀道:「……不累。」

  展昭卻道:「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琥珀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乖乖地躺了下來,展昭受著傷,只能平躺著,琥珀就枕在他的胸膛下面一點的地方,把自己縮起來,過了一會兒,美貌而嫵媚的狐狸美人就消失了,轉而出現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把自己團成一團,窩在展昭的身邊。

  展昭就伸出手來,慢慢地摸一摸她柔軟如雲朵一樣的皮毛。

  半晌,琥珀突然道:「……你竟也不問問我,今天、今天為什麼突然發狂。」

  展昭微微一笑,道:「我問了,你會告訴我麼?」

  琥珀道:「……不知道。」

  展昭揉了揉雪狐狸的腦袋,溫聲道:「若你想告訴我的話,你自己會說的,我若問你,你反而不舒服。」

  ……他實在是太體貼了一些。

  琥珀「嚶嚶」叫了兩聲,又把自己縮了起來,半晌,才緩緩地說出了杜定娘故事的下半段。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殘忍,非常非常令人心痛的故事,展昭聽著她說,才明白她為什麼一聽到說書先生說那樣的故事,就會恨到發狂。

  那的確已是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記憶了。


第135章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她生活在地獄之中,或許還尤可忍受,但若是她已知道真相,地獄就再難忍受了。

  這道理本就是很淺顯的。

  杜定娘人生的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在那個小小的、逼仄的繡樓裡度過的,她根本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不,她連杜家的宅子都沒見過,沒見過杜家園子裡那些為人稱道的奇石與假山、靈秀小亭、小橋流水。

  她有四個兄弟,但是也見的不多,每年只在過年團圓時,才能被嬤嬤從繡樓之中背出,短暫的與父兄相聚,然後又被關回繡樓之中,與逼仄的屋頂、昏暗的房間日日相對。

  定娘的爹是舉人,飽讀詩書,還曾四處游歷,她的四個兄弟,雖然都不曾考中,但是也都早早的開了蒙,可唯有定娘,大字不識,沒有人教她認字、也沒有人教她讀書,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樣的日子,定娘本早已習慣。

  可是,琥珀帶著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見到了在街上走來走去的、健健康康的姑娘們,見到了父兄寬敞明亮的屋子,見到了自家修建的如此之好的園子……

  這園子,明明是連丫鬟下人們都能看得到,欣賞得到的,可唯有她沒法子看到,她不被允許走下繡樓的!

  為什麼?為什麼?

  定娘從那一天就開始痛苦的思索。

  難道我不姓杜麼?難道我不是杜家的人麼?為什麼大家都能享受得到的東西,卻唯有我不行呢?

  她被教養得很溫馴,父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嬤嬤說什麼就是什麼,但自從她見到這些她本見不到的東西之時,她的內心之中,就燃起了一種憤怒,一種想要質問一切的憤怒。

  而琥珀……

  琥珀對人世間的東西又怎麼懂?

  定娘說她想要問一問,琥珀就說那你問問吧,畢竟是父母親人,難道還會害你麼?

  野獸對於親情的理解,遠比人類要單純得多,琥珀擁有一對很好的狐狸父母,所以她就認為,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天生就是這樣的呀!在父母身邊,我就是安全得呀!

  而定娘也不懂。

  所以她就在嬤嬤又一次上樓的時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說我不要住在繡樓裡了,我要像兄長一樣,住在寬敞明亮的屋子裡,我還想去園子裡逛一逛,出門去玩一玩。

  嬤嬤登時色變。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的問她是誰教她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經常來送飯的小丫鬟?

  定娘說不是,是我自己要這樣想的。

  老嬤嬤繼續皮笑肉不笑,只道定娘不孝,她的父親給她建了這麼精美的繡樓,讓她腳不沾地、貴不可言,你竟不知道感恩,居然還想要出去?你想要出去做什麼呢?和那些鄉野村姑一樣滿地亂跑?她們粗鄙下賤,難道你杜小姐也要那樣粗鄙下賤不可?你自己不要臉,可你父母兄弟的臉又往哪裡擱?

  小姐啊小姐,我看你病啦,病得還很重,開始說起胡話來啦。

  老嬤嬤根本不想聽定娘想說什麼,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定娘不聽話。

  不聽話的杜小姐,就一定是病了的杜小姐,是病得有點腦子不清楚的杜小姐。

  只有聽話溫馴,任人宰割的杜小姐,才是溫柔嫻熟、貴不可言的杜小姐。

  老嬤嬤頭也不回的走了,當天晚上,定娘的晚飯就只有半碗稀薄的粥。

  這就是「病」的下場,她一病了,嬤嬤就會說要餓著才會好,吃飽了反而更不好。

  而那個總是給她送飯的小丫鬟也不來了,換了一個面生的丫鬟,這丫鬟一問三不知,權當是沒聽見定娘在講話。

  定娘「病」了三天,這三天裡,她娘也來看她了。

  定娘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跪在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問她,想從這地方出去有錯麼?有錯麼?

  她的母親登時色變,只道:「你的瘋病怎麼還沒好?到底是誰教你這些瘋話的??」

  定娘呆愣楞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

  她母親居然也流下了眼淚來,好似真的是一個慈母正在因為自己叛逆的女兒而傷心一樣,定娘仍不明白,她仍要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平?可是她的母親已不願再理她,匆匆地下樓去了。

  晚飯,自然還是一碗稀薄的粥的。

  定娘身體本就不好,這麼餓幾天,還不得奄奄一息?不過,令杜家人沒想到的是,琥珀會偷偷的帶東西給她吃,所以,三四天過去之後,定娘還沒有屈服。

  不僅如此,她還和琥珀商量,看看這件事要怎麼辦。

  琥珀就問:「那我帶你出去?」

  定娘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琥珀是山野精怪,其實就是住在山裡的,隨便挖個洞就睡了,她生命力旺盛,可是定娘卻不然,她久不見陽光,又幾乎從不運動,身體差得要命,要是讓琥珀帶去山裡,怕不是幾天就已要死了。

  而且,世道艱難,她這樣一個女孩子,能找什麼活計呢?她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做不成。

  ……只會連累琥珀。

  琥珀也沉默了。

  她有些難過。

  琥珀化作雪團子一樣的狐狸,縮在了定娘的身邊,定娘伸出手來,摸了摸狐狸毛茸茸的臉。

  然後,定娘的眼神突然亮了。

  她忽然雀躍地道:「我有辦法了!琥珀!」

  琥珀「嚶!」了一聲,抬頭看她。

  定娘道:「我們可以報官!讓青天大老爺來幫我做主,我爹我娘一定會放我出去,讓我在正常的地方生活的!!!」

  她十分高興,絲毫沒意識到這個提議的背後,有幽暗的死亡陷阱。

  琥珀帶著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們曾在茶樓裡聽人說書,說的正是一出青天大老爺為民申冤的故事,她們聽了一半就走了,因為定娘第一次做出忤逆父母的舉動,心中實在是驚慌得不行,就央求琥珀早點帶著她回去。

  但那個故事的確很精彩,讓人心緒激蕩,以至於此時此刻,定娘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故事裡的青天大老爺。

  縣城裡也有縣衙,也有青天大老爺的!!

  所以,只要讓琥珀去敲響那鳴冤鼓,將定娘的事情悉數道來,青天大老爺一定會替她做主的!!

  琥珀一聽,雙眼也亮了起來,十分雀躍地「嚶嚶」了幾聲。

  她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

  因為她們都是笨蛋。

  她們不知道的是,一個故事,之所以能受到廣泛的歡迎,其實是因為……現實生活裡並沒有這種美好的事情出現。

  受多了冤屈,才會喜歡聽青天大老爺的故事,沒有美人在側,才會沉迷於酸秀才寫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裡。

  青天大老爺?哪來那麼多青天大老爺,更多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庸官罷了。

  可是她們都不知道的!

  定娘與琥珀,一個是十幾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繡樓裡的大小姐,一個是生活在鄉野之間,對人間世完全沒有什麼了解的狐狸精,她們能有什麼經驗?她們聽到一個故事,聽到滿堂人都在喝彩,就輕易的信以為真,當真覺得這世上到處都是青天大老爺。

  所以,琥珀就答應了定娘,替她去鳴冤。

  她也的確這麼做了。

  她很老實,當縣令問到她是如何接觸到杜家小姐的時候,琥珀就當場現出了原型,漂亮的雪狐狸在原地轉了個圈,又口吐人言道:「現在,你們相信了麼?青天大老爺!」

  當時的縣令擦了擦汗,只道:「本官知道了,此事還需調查一番,還請狐姑娘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琥珀就點了點頭,輕易地相信了。

  這縣令當然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他之所以這麼說,自然是因為……琥珀是只妖怪,他畏懼妖怪。

  他先假意答應下來,然後再火速與杜老爺通氣,商量這件事該如何是好。

  要知道,縣令與縣城裡的大戶的關系,那可不是官與民,杜家家大業大,杜舉人在縣裡勢力不小,縣令若是為了一個小小女子與杜舉人翻……那怎麼可能呢,這麼做又沒有任何好處。

  杜老爺聽聞這件事之後,簡直都要氣得臉色發白;而杜家的老太太知道之後,直接暉了過去,惹得杜夫人跪在老母親床前,一句話不敢說,臉色發白的聽著老太太惡毒的咒罵聲。

  原來是妖怪!是妖怪!害了我們家的姑娘得了失心瘋!!

  杜老爺與縣令立刻派人,去找那種懂得驅妖的道士、和尚,縣令又派人穩住琥珀,成日裡讓那李師爺去找琥珀問東問西,把所有的細節翻來覆去的問上八十回,琥珀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待在縣衙裡去想那些沒有意義的細節,一遍又一遍的去重復。

  再然後,道士來了。

  道士要殺妖。

  琥珀這才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緩兵之計罷了,其實……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定娘過著什麼樣的人生,他們也不在意定娘痛苦不痛苦,因為定娘的父母就是她的天,讓她怎麼樣就怎麼樣,否則就是不孝。

  定娘已是個不孝女了,她是個被妖狐所迷惑的、十惡不赦的不孝女!

  琥珀發了狂。

  那道士根本就是個假把式,自以為會些術法,就能降妖除魔,卻不想琥珀凶性極強,一爪子下來,將他開膛破肚,竟叫那道士連術法都沒來得及使出就歸了西。

  還有些不長眼的衙役上來阻擋琥珀,琥珀一抓一個,殺了三四人之後,再無人敢攔,她急急忙忙地奔走,奔去了縣城郊外的杜宅,她要看看定娘,她要看看定娘到底怎麼樣了——

  ……定娘死了。

  自裁。

  在琥珀被拖到縣衙的這些天,定娘已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杜家根本不愛女兒,他們愛的是一個貞潔、溫順的大小姐形像,當定娘已不再符合杜老爺心中的女兒形像時,她就已不是杜老爺的女兒、而是杜老爺的仇人。

  但她起碼要死的像杜老爺的女兒。

  定娘或許被關在繡樓之上快要餓死,或許是她愛的父親、母親、祖母,輪番詛咒她、對她惡語相向,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驚恐與痛苦之中,始終也沒等來琥珀,她或許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孝、真的是被妖狐所迷惑。

  然後,她上吊了。

  杜老爺松了一口氣,杜夫人以淚洗面,但是想到自己的兒子不會受到這個不孝女的影響,心中應該也有一個地方是輕松的吧。

  他們對外宣稱杜小姐被妖狐附身,做出了這樣離經叛道、不孝至極的事情,如今,杜小姐已醒了,愧疚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選擇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錯不是杜小姐,是妖狐,但是純潔堅貞的杜小姐,卻還是選擇了去死!

  很好,這樣杜定娘的死,也是一件為人稱道的好事了。

  琥珀衝到定娘家中的時候,定娘的棺材也已停在了家中,她終於可以從繡樓裡出來了,可是代價卻是她的生命。

  琥珀一爪子就把定娘的棺材抓爛了,杜家人驚恐非常,面對發狂的琥珀,那滿口之乎者也,道貌岸然的杜老爺,居然還能大言不慚的說是她害死了定娘,她不得好死、萬劫不復。

  琥珀氣得要死,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她殺了所有人,杜老爺、杜夫人、定娘的四個兄弟、還有那個病榻之上滿口的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看到自己慘死的兒子,尖叫著從病榻之上滾了下來,她的聲音沙啞得要命,帶著刻骨的仇恨和悲慟,詛咒定娘永世不得超生,她惡狠狠地詛咒,說這賤人生下來就應該在尿盆裡溺死,當初讓她活下來,如今卻因為她讓整個杜家覆滅!

  琥珀冷冷地看著她,道:「你會把剛生下來的男孩子溺死麼?」

  杜老太太惡狠狠地瞪著他,張開血盆大口,道:「老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琥珀道:「那你就去做鬼吧。」

  她伸出了自己沾滿杜家人的血,在杜老太太的眼前晃了一晃,杜老太太已驚恐到了極致,求生的本能下意識地讓她叫喚「來人、來人!!」,可她的家中已沒有人了,人已都死了。

  然後,杜老太太也去見她的好兒子杜舉人了。

  琥珀殺完了杜家人,又要衝回去殺縣衙裡的人,那個姓李的師爺、她絕不會放過那個姓李的師爺……

  然後,天雷就來了。

  她殺了太多人了,老天也容不下她了。

  在縣衙裡,她找到了李師爺,瘋瘋癲癲地大笑著伸出寒森森的利爪之時,天雷劈下,正正好劈在了琥珀的身上。

  她就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在杜宅,她不是人形,而是現出了原型,正窩在那繡樓裡睡覺呢,她醒過來,有一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嚶嚶嚶地叫了幾聲,又去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她覺得有一種刺骨的冷,卻不明白為什麼,外面是白天,琥珀覺得她應該出去曬曬太陽,再打個滾兒,她快活地叫了一聲,從繡樓裡衝了出去,然後發出了一聲凄厲的狐狸叫聲,連滾帶爬地又跑回了繡樓之中。

  她身上的皮毛,已有一種被燒焦的感覺,她一衝到太陽底下,就只覺得鑽心似得疼痛,再不離開太陽光,她怕是就要直接灰飛煙滅了。

  琥珀不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晚上,她慢慢地出門,慢慢地走到了街上,她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腦袋有點懵懵的。

  ——直到走到縣衙的後門,她看到了幾個衙役剛剛剝下一條完整的狐狸皮。

  而地上的狐狸屍體血淋淋的,琥珀忽然感受到一種鑽心的疼痛,她哀哀地嚎叫著,可是那些衙役們沒有一個人看的到她,他們在把地上的狐狸屍體剁開,好像和這只狐狸有著什麼深刻的仇恨一樣。

  琥珀哀嚎起來,她衝過去,用頭去撞那些衙役,用爪子去抓那些衙役,但是她的身體虛弱得要命,沒有人看得到她,她也看不見任何人。

  ……她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也想起了那一道天雷。

  她已經死了,因為怨氣太深,變成了一只狐鬼,只是因為現在太虛弱,所以甚至沒法子把自己的皮從那些人手裡奪走。

  但是即使能奪走,又能怎麼樣呢?她已死了,要一身狐狸毛又有什麼用?也不保暖的。

  她夾著尾巴,一邊哀嚎流淚,一邊回到了杜宅,這裡死了好多人,已變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宅,再也沒有其他人會來打擾她了。

  她冷得要死,牙齒都在不停地打著顫,杜宅冷冰冰的,她恨這個地方,卻無處可去,只能一直縮在陰影之中,渾渾噩噩地活著。

  直到那件鬼衣落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鬼衣包裹住了她,好似要給她一點溫暖。

  這件衣裳,是定娘的衣裳,本是淡淡的顏色,如今已被染紅了,是被怨氣所染紅。

  上面有定娘的味道。

  琥珀哀嚎了一聲,把自己縮在了這件衣裳裡頭。

  琥珀已哭了起來。

  這些事情,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很少提起……不,她根本就無人可以傾訴,這二十多年,她一直都待在杜宅,逐漸可以化成人形,逐漸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稍微走一走,可是她始終都是自己一個人,再不敢去人間了。

  人世間,實在是一些太可怕太可怕的人,道貌岸然,面善心惡。

  她說著說著,已流下了眼淚,眼淚越流越多,她看著展昭,哀哀地哭,像是野獸一樣的哀嚎起來,質問他:「……你也騙我是不是?你現在是不是在心裡偷著樂?我……我這樣的妖物,死了才好,死了就再也不會作亂了……」

  她化出了人形,卻還是把自己縮成一團,整個人臉上全是眼淚,亂七八糟的。她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展昭,好像在凶他,卻又好像……只是一只可憐的小狐狸,把自己最柔軟的肚皮翻了出來,想叫他摸一摸、揉一揉,好好的安慰安慰她一樣。

  而展昭……

  展昭早已驚呆。

  他的心刺痛得要命,又憤怒得要命,他看著面前的狐狸美人,她傷痕累累、滿是血淚,哀嚎不止……她經歷了多麼可怕的過去啊,當她看著自己的皮被人剝下來的時候,她會不會已害怕到了極點,又悲傷到了極點?

  她的哭聲無人聽見,她的冤屈也無人聽見。

  展昭只覺得呼吸困難,一種強烈的憐惜與憤慨已占據了他的內心,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展昭顫抖地伸手,緊緊地抱住了琥珀,琥珀哭得渾身發軟,冷冰冰的身子進了他的懷抱之中,都被他燙得發抖。

  琥珀哭著道:「展昭,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

  展昭緊緊地抱著她,澀聲道:「……琥珀,展某從不騙人。」

  琥珀哭得就更大聲了。

  展昭心中刺痛,眼眶也慢慢的紅了,他緊緊地咬著牙,心痛得幾乎不能自己,琥珀哭了半晌,幾乎已沒了力氣,展昭一直手撫著她的長發,忽然道:「展某若對你說一句謊話,就讓我遭天打雷劈!」

  琥珀抽泣著說:「天打雷劈很痛的……」

  展昭眼眶通紅。

  他只道:「不痛了,以後再也不會這麼痛了……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展某帶你離開這裡,好不好,琥珀,跟我走吧……」

  琥珀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展昭,展昭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側臉,琥珀的臉龐嬌美極了,即使是哭成這個樣子,也有一種動人的美麗,她瞪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格外的令人憐惜。

  展昭緊緊地擁著她,啞聲道:「展某不騙人,琥珀、琥珀,你願意麼?離開這裡,跟我回京城,我不會讓你再一個人的。」

  琥珀一眨眼,又有一串晶瑩的淚珠,從她的臉上滾落。

  她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只是緊緊地擁住了展昭,又軟綿綿地倒下去,她的眼眶通紅,緊緊地抓著展昭的衣服,像是懇求一樣的看著他。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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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琥珀哭得稀裡嘩啦,哀哀叫著抱住展昭,從喉嚨裡發出那種小狐狸的叫聲,狐狸的叫聲本事很嬌嬌的,有點天真無邪的感覺,可是此時此刻,這聲音卻是如此凄苦。

  她哭得身子都在不停地發抖,展昭緊緊地抱住她,安撫著她,他的心裡也是一樣的難過,雙眼通紅,不僅難過,而且憤怒。

  然後,琥珀就湊上來吻住了他,她有點焦急、有點毫無章法,她哭了這麼久,實在已有些冷了,展昭是陽氣充沛的英武男子,她喜歡、她實在喜歡得很……

  展昭也抱住了她。

  他無法不抱住她,他也無法去拒絕琥珀。

  琥珀的耳朵露出來了。

  狐狸是犬科動物,兩只尖尖的耳朵並算不得太小,立在頭頂一抖一抖的,她的耳朵軟乎乎、毛茸茸,又能看到耳朵尖尖的一點粉紅,展昭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耳朵的時候,琥珀沒有躲開,她眼神有些迷離,小嘴微張,有熱氣呼出,似乎不太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展昭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尖尖,琥珀忽然字喉嚨裡發出一聲「嚶!!」的尖叫聲,整個人眼睛裡都蓄滿了淚水。

  展昭手背之上的青筋暴起,就連額角,也有青筋凸起,他本是個很溫和的人,可此時此刻,卻顯現出一種男人的侵略性來,叫人見了,免不得心驚。

  琥珀眼淚汪汪、聲音發抖地控訴:「怎麼可以碰我的耳朵!!嗚嗚嗚……」

  展昭伸手摟住了仿佛一灘水的琥珀,啞聲道:「抱歉……只是琥珀實在太可愛,我忍不住就要去捏一捏琥珀的狐狸耳朵……」

  琥珀道:「下次不許捏了!」

  展昭忍不住笑了笑,沙啞地道:「真的不許再捏耳朵了麼?」

  琥珀的耳朵就動了動。

  她的尾巴纏在展昭的窄腰之上,也忍不住晃了晃。

  琥珀道:「那……那偶爾還是可以的……」

  展昭笑著吻了吻她的臉,道:「都聽琥珀的。」

  琥珀嚶嚀一聲,抱住了展昭,痴纏著他不肯放開。

  展昭也抱住了琥珀。

  他心疼琥珀,卻也實在喜歡琥珀的這一種依賴。

  琥珀需要他……他也不希望琥珀去找別的人。

  他們在馬家客棧一直待在了第二天早上。

  因為琥珀,展昭已經兩天沒去縣衙了,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辦案,又何須一直要待在縣衙?又有什麼人敢問他一句,為什麼不宿在縣衙麼?

  ——所以,展昭也不急著回去。

  第二天一早,他在屋子裡叫了吃食,店小二直接拿到了他們的屋子裡,琥珀不想見生人,還往帳子裡縮,一臉警惕地盯著那店小二。

  展昭哭笑不得,店小二走了之後,才把帳子拉開,把琥珀摟進懷中,溫聲道:「沒事的,琥珀。」

  琥珀哼了一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怕他?」

  展昭噗嗤一聲笑了,道:「自然不是。」

  琥珀道:「……那還差不多。」

  展昭又想上去揉她的狐狸耳朵,被琥珀「嚶」的一聲躲開了。

  ……果然,狐狸的耳朵是不能隨便捏的。

  店小二送上了花糕、清粥、包子還有各色小菜,琥珀眯著眼,窩在塌上,指揮著展昭一樣一樣的拿給她試,展昭實在聽話得很,琥珀說哪一樣,就把哪一樣遞到她嘴邊。

  琥珀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享受過了。

  渾身暖洋洋的、身邊有個俊朗且善解人意的男人,還有各色吃食。

  她吃完之後,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又伸出狐狸爪子去摸一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她已愜意的化出了原型,一聲一聲地嚶嚶嚶尖叫,蓬松的大尾巴來回擺動,快活極了。

  琥珀本來就是很可愛的狐狸小美人。

  她雖然長著一副禍國殃民的妖妃美貌,實際上卻單純得很,一出人間就遇到了杜家這種爛事……這種事,一個圓滑的老油條尚且辦不好,又何況只是一只野狐狸小美人呢?

  ……這實在是一場悲劇。

  按照琥珀所說,那一件血紅的鬼衣,上頭沾著杜定娘的怨氣,所以才能夠一直以鬼身存在,可是那時候殘害杜定娘的杜家人,已經悉數被琥珀殺了個干淨,她又為什麼在時隔二十多年後,又要開始殺人呢?

  展昭沉吟不語。

  琥珀伸手點了點他,道:「你在想什麼呢?都不同我說……」

  說著說著,琥珀又委屈起來,有點緊張、有點譴責似的看著展昭。

  展昭心中五味陳雜。

  展昭道:「我在想……近來慶平發生的這些案子。」

  琥珀一怔。

  是了,是了,展昭出現在此地,本就是為了調查這些案子的,和展昭相處了幾日,琥珀已知道了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正人君子……他說過要查得水落石出,那就一定要查到水落石出才算完的。

  他絕不可能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查案的。

  琥珀垂下了頭,道:「是鬼衣殺的。」

  展昭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道:「……為什麼?杜小姐她為什麼……?」

  琥珀搖了搖頭,嘆氣道:「不是……它已經不是定娘,它只是一件鬼衣。」

  展昭一愣,有些不解。

  琥珀有些沉默。

  半晌,她才繼續說話。

  那件鬼衣本是淡色的,定娘溫柔賢淑,又怎麼會穿大紅大紫的衣裳?

  這是被定娘的一縷怨氣所染紅的鬼衣。

  那一縷怨氣之中,還留著定娘生前最後的情感,所以,才會把因為死去而發抖的小狐狸裹起來,想叫她不要這麼冷。

  可是那一點點的情感,也很快就消散了,只留下了一股無法消散的怨氣,鬼衣夜夜在杜宅裡飄蕩,在慶平縣的街道上飄蕩,像是在哀嚎,在哀嚎自己那悲慘的命運。

  鬼衣早已不是定娘了。

  怨氣就是怨氣,只是一種因為怨恨而產生的東西,聽說怨氣衝天的地方,會誕生一種叫做妖魔的東西。

  怨氣沒有記憶、沒有情感,只會在天地之間飄蕩與消散,定娘的怨氣本應該消散,卻因為附著在了鬼衣之上,得以保留了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琥珀不知道對著那件鬼衣喊出過多少次定娘,但它毫無回應,它日復一日的在杜宅裡尋找活人,要殺掉每一個在杜宅中出現的活人!

  因為這股怨氣痛恨在杜宅中生活的人!它或許認為出現在杜宅之中的人,就是曾經殘害她的人。

  展昭皺著眉聽完,嘆道:「杜小姐實在是個……可憐的人。」

  琥珀沉默不語。

  半晌,她才道:「她已死了,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要再提了。」

  展昭道:「……抱歉。」

  二人又沉默了許久,展昭道:「既然如此,鬼衣只會攻擊進入杜宅的活人,那近幾個月來,這幾戶死去的人家,又是為何,難道這慶平縣城之內,還有別的鬼物不成。」

  琥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不……不是,幾個月前,我發現鬼衣的氣息已不同了。」

  展昭道:「氣息……?」

  琥珀道:「對。」

  時間是三個月前。

  琥珀自從變成狐鬼之後,萬念俱灰,整日躲在杜宅之中,沒事就睡覺,不關心慶平縣發生的事情,所以這地方發生的齷齪事情,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是三個月前的那件事,動靜卻大到驚動了琥珀。

  一團怨氣忽然自王家村裡飛出,這是一團沒有實體的怨氣,漆黑的團在一起,大小與人類胎兒的大小無異,也許是因為杜宅鬼氣森森,那團怨氣就徑直飛進了杜宅。

  而後,一頭撞進了鬼衣,附著在了鬼衣之上。

  鬼衣就變得更紅了,紅得像是血一樣!

  然後,慶平縣就開始不停的死人了。

  死人的事情鬧得人心惶惶,還有獵戶死在山上,鬼衣飄飄,任何欠它債的人都絕不可能活著,琥珀冷眼旁觀,直到展昭闖進了杜宅之中。

  或許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琥珀就對他心生親近,所以她才會救他。

  琥珀說完,又嚶了一聲,指著桌子上的花糕說:「要吃!」

  展昭微微一笑,順手拿過花糕,小狐狸就垂下頭去叼那一塊花糕吃,還在展昭的手心裡拱了拱,弄得自己嘴角邊上全是花糕的碎屑,還弄到了榻上,展昭十分耐心,用手帕幫她擦拭嘴角。

  展昭道:「你是說,三個月前,鬼衣上覆蓋上了新的怨氣,是這怨氣使得鬼衣殺人?」

  琥珀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展昭又道:「……冤有頭債有主,難道這怨氣殺人,不去找使它枉死之人,卻要隨便殺人?」

  琥珀道:「……那當然不是,定娘的怨氣殺人,只會殺出現在杜宅的人,那一種怨氣殺人,自然也只會殺它認為的,生前殘害它的人。」

  展昭皺眉,道:「王家夫婦、燕家公子、那獵戶……還有那劉三,難道都是在它生前殘害它的人?」

  琥珀縮成一團,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展昭伸手,將小狐狸收入他懷中,一下一下的撫摸狐狸美人,琥珀的性格其實很黏人,他一看到琥珀,下意識就想把她收入懷中的。

  琥珀伸出一雙狐狸爪爪,抱住了展昭的腰。

  展昭就一邊抱著她,一邊皺著眉頭思索。

  這幾個人都曾殘害過人……

  殘害的是誰?他們本應該完全不認識的。

  忽然之間,展昭的神情一頓,好似已想到了什麼。


第137章

  慶平縣從三個月之前開始,有離奇的死亡案件出現。

  王家村的王姓夫婦、燕姓富戶家中的少爺、山中的獵戶、還有展昭來到慶平的那一天晚上,住在城中的劉三。

  這五個人之間的關系,早被縣令陳玉山翻來覆去的研究。他們之間絕沒有一點點的聯系,要說是他們合謀殺死了某個人,那簡直是無稽之談。

  但是這五個人之間,的確是有共通之處的——假如展昭猜的沒錯的話。

  展昭翻身下榻,就要去這幾人家中查探,琥珀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在他胳膊上又留下了幾道血痕。

  都不用琥珀說話,展昭都能猜得到這小美人會說的話,他微微一笑,只道:「琥珀要和我一起去查案麼?陽氣……應當還充足吧?」

  說起這等話來,他免不得還是有些難為情的,於是說到後面半句,連音量也降低了幾分。

  琥珀可不是會因為這種事而羞澀的,她警惕地確認了一下,確定展昭沒有想丟下她的意思,這才伸了個懶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還夠哦……你看。」

  其實看不到什麼的,只能看到琥珀纖細而潔白的腰肢,可展昭只看了一眼,耳根子就紅到了極點,幾乎不敢再看。琥珀伸手抓過衣裙穿上,又帶好了帷帽。

  無論怎麼說,她還是不想直面太陽的。

  收拾打扮好之後,他們就一同出發去查案了。

  先去的是王家村。

  這對夫婦的家中已沒人了,可是他們的鄰居卻還活著,展昭要問的事情也很簡單,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他只問鄰居家的一位老太,這對夫婦在生了這個寶貝兒子之前,有沒有過別的孩子?

  這種事情,是躲不過街坊鄰居的,在王家村這樣的小地方,人們更是沒什麼談資,一點小事,就能傳得到處都是。更何況,王姓夫婦的那個寶貝兒子,出了那麼大、那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他們家的事情自然為人津津樂道,說什麼的都有。

  展昭官府辦案,這老太太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姓夫婦的寶貝兒子五歲。

  六年之前,這二人成親,媳婦也的確很快就懷了孕,只是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家窮苦,不想要女兒,於是就把剛出生的女兒扔進尿盆裡溺死了。

  這老太太滿口都沒有牙,一張口,像是一個黑洞洞的洞口,她陰惻惻地道:「說不定啊……那孩子會生這種怪病,是因為那死去的女孩回來投胎了呢。」

  展昭心中一跳。

  他沒有多言,只是淡淡道了謝,又去了燕家。

  燕家的事情就不宜去問那富戶了,還是問家裡的丫鬟下人會好些。

  燕家世代單傳,燕少爺可是獨苗。

  此時此刻的世代單傳,指的乃是世代都只有一個兒子,至於女兒,是不算在「傳宗接代」的列表之中的。所以世代單傳,也有可能會有女兒。

  但令展昭沒想到的是,燕家從來沒有過小姐。

  燕家是慶平縣的世家大戶,幾代以來,一直都沒有過女兒出生!

  從概率上來說,這簡直太奇怪、太詭異了。

  但問題的答案往往也很簡單,因為這一家不喜歡女兒,一生出女兒,就要把她們殺掉!!

  而殺死女嬰的方法,也實在是令人遍體生寒。

  ——先殺死,再把女嬰埋到大街之下,令萬人踐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震懾這些投胎的女鬼,叫她們不敢投胎到他們燕家!

  展昭聽了,已說不出話來了。

  就連琥珀都已嚇到了,她瞪著眼睛,盯著那個被他們抓來問話的燕家老嬤嬤。只不可置信……這世上的人,就如此痛恨女兒麼?

  她其實一直不明白,定娘的死是為了什麼。

  在她看來,那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而已,不喜歡在這個地方住著,那就換一個地方去住就好了,為什麼只這麼簡單的事情,卻可以讓她們費勁了周折,最後還賠上了她們的兩條命呢?

  即使是她在最後去質問那杜家老太太的時候,她也實在沒有明白,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現在,她好似稍微有點明白了。

  兩個人沉默地從燕家出來,沉默地走在大街之上,琥珀看著滿街的男男女女,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世界。

  平靜而安寧的外表之下,卻不知隱藏了多少污垢與腐朽。

  半晌,她忽然問展昭:「展昭,世人是不是皆以男子為貴、女子為賤?」

  展昭也沉默了。

  他側頭看了琥珀一眼,道:「是。」

  琥珀又道:「……為什麼呢?」

  展昭道:「我也不明白。」

  窮人是原罪麼?生來就受苦;女人是原罪麼?……甚至有那麼多的女孩子,連出生都成了一種奢侈。

  琥珀道:「……這世上竟也有你不明白的事情?」

  展昭苦笑。

  半晌,他道:「琥珀,這世上我不明白的事情,也有很多很多的。」

  從燕家出來之後,二人又去了那個住在山腳之下的獵戶家中,果不其然,那獵戶家裡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女兒,獵戶不喜女兒,所以就把嬰兒帶到山裡去扔了,自生自滅。

  ……所以他的死法也是被困在山裡活活餓死。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呢?

  結合那從王家村方向飛向鬼衣的那一團怨氣,再結合那一團怨氣出現的時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那的確是一團剛出生就被弄死的女嬰們的怨氣。

  只是這一團怨氣最初的願望,是重新出生,它是混混沌沌的,只有生的願望,所以它就進了一個男童的肚子裡,這就是王姓夫婦的兒子怪病的由來。

  這個五歲男童懷了一團怨氣,這其中,有他的父母曾經造下的孽。

  稚子固然是無辜,但他的父母卻不無辜,這團怨氣很難說沒有嫉妒……我死去了,你卻出生了,你出生的如此理所當然,我死去的卻也如此理所當然……

  但結果自然是不好的,一團怨氣而已,毫無生氣,又是在一個男童的體內寄生,它是絕不可能再出生的,於是十月懷胎之期一到,怨氣破體而出,卻仍沒有獲得新生。

  不僅如此,無辜的稚子也因此而慘死,王姓夫婦傷心欲絕。

  怨氣在因緣巧合之下,附著在了鬼衣之上。

  然後,它就開始報復。

  報復所有的那些……不讓她們活著的人。

  報復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那對正傷心欲絕的王姓夫婦。

  而這幾個月來,每一個死去的人,其實手上都沾著這些女嬰的血,只是比起殺死一個大人,殺死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實在是太容易,也完全不用見血,丟棄起來也是如此的方便,故而沒有慘烈的場面、也沒有哭著喊著不想死的人。

  這一切都是藏在平靜安寧日常之下的凶光。

  這就是這件事的真相,這件事的真相,就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令人遍體生寒。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去。

  落日的余暉,慢慢地消失在了地平線之上,天空的另一側,一種高遠的、幽暗的顏色慢慢地浸染上來、覆蓋上來,將天空吞噬,令大地陷入黑暗。

  夜風又在冷冷地吹,他們此時此刻,正在杜宅的門口。

  鬼衣……該拿鬼衣如何是好呢?

  展昭自己也不知道。

  琥珀也不知道。

  鬼衣不是定娘,定娘魂飛魄散,什麼也沒留下來,定娘的一縷怨氣,也早就被這些女嬰的怨氣所裹挾,讓她再也認不出了。

  可是,難道就要將這鬼衣徹底消滅麼?

  琥珀是一個很天然的人,她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因為怨氣從沒有亂殺過人,它……不,是她們,她們只是想要報復曾經殺害過自己的人而已。

  冤有頭、債有主,這本就是這世上最淺顯的道理,也是最容易理解的道理。

  可展昭呢……?

  他是個恪守正義的正人君子,他就是為了解決這一起案子,才來到慶平縣這個小地方的。

  此時此刻,他會怎麼想呢?

  琥珀已不敢細想。

  展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看出了她此時此刻的顧慮,可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伸手牽住了琥珀的手,溫聲道:「天色已晚了,我們回去休息吧,今天你累不累?」

  他看起來好似一點事情都沒有一樣。

  琥珀猶豫了一下,嚶了一聲,道:「……我沒事,我不累。」

  二人就打算這樣先回客棧了。

  回客棧的路上,要經過縣衙,二人沉默地走著,卻在經過縣衙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抹血紅色。

  血紅的衣袂飄飄,只一眨眼,就已從縣衙裡進去了,二人一驚,立刻明白過來,這是鬼衣又要殺人了!

  展昭閃身就要進入縣衙去追,可正在這時。琥珀忽然痛呼一聲,有些站不穩,要朝地上倒去。

  展昭立刻停下,眼疾手快地去扶琥珀,道:「琥珀,你有沒有事?」

  琥珀的臉色蒼白。

  她的嘴裡,忽然又吐出一口白霧來,這白霧帶著一股甜香……展昭曾見過白霧,就在他們剛剛見面的時候。

  這是琥珀用來迷倒人的妖霧,這甜甜的霧氣,只要吸入一小點兒,就能讓人手腳無力,再也沒有一戰之力了。

  琥珀竟在現在又使了出來!

  展昭驚道:「琥珀,你做什麼……!」

  琥珀一言不發,攬住了展昭的腰,將他拖到了旁邊的暗巷裡。

  她的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看著展昭,眼角濕潤,好似已快要流下眼淚來,她看著展昭,好似不是自己藥倒了展昭,而是展昭欺負了她一樣。

  展昭道:「……琥珀。」

  琥珀下定了決心,對展昭道:「……鬼衣殺的是該殺的人,我不能讓你阻止它。」

  說完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跟著鬼衣一起進了縣衙。

  她已無法面對展昭了。

  展昭是這世上最難得一見的好人,他溫柔至此、又正義至此,其實,琥珀覺得,能認識他,已是她這二十多年來,最幸運、最快樂的事情了。

  可如今,她卻在阻礙展昭辦案。

  展昭不會再喜歡她了,也不會再給她陽氣了,他一定會很生氣,說好要帶她離開慶平縣,也一定不會做了,她會回到杜宅,繼續在那一間鬼宅之中躲著,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或許哪一天她會灰飛煙滅……誰知道呢,反正她早已經死了,再死一次有什麼大不了的。

  即使如此,她也要選擇阻止展昭辦案,因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這些可惡的人殺死了弱小的女嬰,如今女嬰便成鬼前來索命,有什麼不對?憑什麼要阻止她們?難道有人有法子去給她們伸冤麼?

  ……不會的,所有的衙門都不會提她們伸冤的,因為這種事千百年來都在發生,心照不宣,有人說出來,有人敢反抗,那才是大逆不道。

  就像定娘的「大逆不道」一樣。

  展昭的劍可斬妖鬼,琥珀卻見不得鬼衣被斬。

  她一溜煙就跑了,跑進了縣衙之內,蒼白的臉上卻不斷地流下了眼淚,她一抹眼淚,跟著鬼衣的氣息,一路來到了一處小院。

  院子裡的人已被鬼衣纏繞了起來,那是個四五十歲的老書生,留著花白的胡子,穿著一件裡衣。

  他的胡子和頭發都很整潔,衣裳也十分干淨,一看就是個體面人,可此時此刻,這體面人卻被血紅色的鬼衣纏繞起來,他的面前是一盆水,鬼衣正在慢慢、慢慢地將他的頭杵進水盆之中,老書生面色猙獰,眼睛已快從眼眶之中瞪出來了,似乎想要掙扎,可是他渾身都被怨氣所纏繞,完全沒法子動。

  正在這時,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琥珀。

  琥珀帶著帷帽,臉被輕紗所遮擋,所以這老書生看不見琥珀的臉。

  這大半夜的,一個輕衫女子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很不正常的,可是老書生此時此刻還顧得上什麼呢?他分明已什麼都顧不上了,只聽他嘶聲喊道:「姑娘!姑娘!救救老朽!救救老朽!!」

  琥珀歪了歪頭,沒有動靜。

  老書生的頭被摁進了水盆之中,他拼命掙扎,這掙扎卻也被怨氣所牢牢控制,不叫他打翻水盆。他驚恐至極,張嘴想要慘叫,但是嘴裡卻擁入了無數的水。

  鬼衣放松了力道,讓他一下子抬起了頭,老書生瘋狂地咳嗽著,眼睛裡已滿是紅血絲。

  他見琥珀仍然圍觀,一邊咳嗽一邊懇求:「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我,我乃是縣衙的師爺,姑娘救我,我必有重謝……!」

  一陣風吹了過來,吹起了琥珀帷帽之上的輕紗,露出了她蒼白的面容,她剛剛哭過一場,眼角通紅,鮮艷的唇色卻愈發的嬌艷欲滴,眼角那一抹血紅色的眼線,利落得像是一把刀子。

  心裡沒鬼的人只會覺得美麗妖異,心裡有鬼的人卻會被嚇得兩腿戰戰。

  這老書生看到了琥珀的臉之後,忽然遍體生寒,臉色慢慢地變化,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響聲,連臉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動,他忽然失聲道:「你……你……是狐妖,是狐妖!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已經死透了!!怎麼會……怎麼會……」

  琥珀歪了歪頭,忽然想起了他。

  她喃喃地道:「……你是李師爺。」

  那個用計把她拖在縣衙裡的李師爺。

  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年輕人,二十多年後,他已白發蒼蒼,臉上到處都是皺紋與老年斑,時隔多年,琥珀又怎麼會在第一時間認得出來呢?

  可是李師爺記琥珀卻記得非常清楚,這或許是因為琥珀很美麗,也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的結果實在是過於的慘烈,以至於李師爺一直都很害怕她回來復仇,因此才會慫恿縣令將她剝皮,屍體剁成塊拿去喂狗……

  越殘忍的手段,越代表了他的恐懼。

  此時此刻,李師爺的恐懼已達到了頂峰!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聲道:「是你……!是你回來報復我了……不、不、這件事不管我的事,我只是按照縣令大人的要求辦事而已!!當時的縣令早已死了,杜家人也被你殺光了……你要報復也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琥珀冷冷地看著他。

  鬼衣又一次把他的頭摁在了水裡,讓他接受殘酷的水刑。

  鬼衣似乎很享受這個樣子去折磨這些害死她們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鬼衣又一次的松開,李師爺得以喘息,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已完全蒼白了,眼睛裡充血,說話奄奄一息,已完全喊叫不出來了。

  他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瞪著琥珀,喃喃地道:「不懂人倫天理的狐妖……你、你有什麼資格殺我?!你是什麼東西,去管人家杜家的事情……!你、你該死!死了還要拉我下水……你……你……!」

  琥珀卻道:「那你又有什麼資格把剛出生的女嬰殺死呢?」

  李師爺一愣,失聲道:「……你說什麼?」

  琥珀搖搖頭,只道:「要復仇的不是我,你明明能看得到是什麼東西在殺你,為什麼卻一直看著我?難道你這一生就只害過我,你就沒有殺過……什麼別的人?」

  李師爺如遭雷劈,僵硬地轉頭,看著那一件飄揚在空中的,血淋淋的鬼衣。

  鬼衣是包裹著什麼東西的。

  那東西的形狀,像是一個嬰兒。

  李師爺已嚇得不會說話。

  ……一年以前,他的小兒媳婦生下了第三胎,接連三胎都是女兒,李師爺盛怒之下,把那女孩扔進水盆裡溺死了。

  水盆、溺死……

  他忽然渾身發起顫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聰明的李師爺,或許已想到了近來接連死亡的人死亡的真相了,只不過這領悟實在是太晚。

  他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又被鬼衣給摁到了水盆之中。

  這一次,他沒有再掙扎多久,很快就被溺死了。

  紅鬼衣衣袂飄飄,纏繞在死亡的李師爺身邊,它身上的顏色似乎已有些淺淡了,那些漆黑的怨氣也在漸漸地消散。

  ……她們有明確的復仇對像,她們的復仇好似已要結束了。

  冤有頭、債有主,她們在殺死了曾害死自己的人之後,這一股糾結的怨氣就開始在此處漸漸的消散。

  琥珀有些呆呆地望著消散的怨氣,心中只道:只希望這世上真的有生死輪回這一回事,也只希望你們的下一世,可以投胎到好人家裡去,不要像這一世一樣剛出生就死亡,也不要像定娘一樣,只要活著,就一直被家人折磨。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著,一只手卻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修長而溫暖,穩定而有力。

  這只手的主人身上,帶著一股令人喜歡的、皂莢的清潔香氣。

  ……是展昭。

  琥珀驚了一跳,轉身看他。

  展昭就站在她的身後。

  他依然是如此,一席深藍衣衫,長身玉立、如青松一般的筆挺,腰間別著巨闕寶劍,面容俊朗,身姿姣好。

  他皺著眉,看著琥珀,琥珀一驚,下意識地掙脫他的手,後退了兩步,警惕地說:「……你、你要怎麼樣?你是不是生氣了,覺得我……阻止你辦案了。」

  展昭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師爺,李師爺的胡子與頭發都已濕了,貼在臉上,他臉色慘白,面色猙獰,活脫脫就是一只被溺死的水鬼。

  鬼衣在旁邊飄動,怨氣正在不斷地消散。

  琥珀忽然伸出了雙手,擋在了鬼衣的面前,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似再說,我沒錯!我沒錯!我的選擇是沒錯的!

  她說:「……不要斬殺它,它已復完仇了,它已快要消散了!」

  她眼睛通紅,似是已心碎到了極點。

  ……因為她認為,她已要失去展昭了。

  從今往後,她又是一只狐了,展昭一定會生氣,一定會走,他們兩個一別兩寬,就當這幾日的事情,全然沒有發生過一樣。

  琥珀認為一定會如此。

  展昭的表情也慢慢地變了。

  他的眉宇之間,竟出現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怒意……他從不生氣的,被琥珀抓傷肩膀的時候,他都沒有生過一點點的氣,可是此時此刻……展昭已生氣了。

  他生氣的時候,棱角就顯得更加的分明,那眉眼之中的溫潤之意也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雙眸,黑得好似是墨一樣,叫人見了,沒由來的就害怕,而他的手背之上,也迸出了一條條的青筋,身上的肌肉全部都緊繃了起來,好似在克制什麼巨大的憤怒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琥珀,緊緊地咬著牙,又在看到狐狸美人通紅的雙眼時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展昭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兩下,復而睜眼。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琥珀,在你心中,展某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第138章

  展昭英俊的面容之上隱隱浮現出了一種怒意,他似乎在努力的壓制這種怒意,但是那緊緊抿起的嘴唇、略顯的有些鋒利的五官,都讓此時此刻的他看起來有那種令人心生畏懼的侵略性。

  他問出那句話之後,琥珀心緒大亂,似乎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

  展昭閉上了眼,有些無奈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的太陽穴上,也迸起了可怖的青筋。

  展昭啞聲道:「……琥珀,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迂腐之人麼?」

  琥珀不知如何回答。

  她瞪著眼睛,眼眶卻是通紅的,好似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明明是她暗算了展昭,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顯得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樣,眼角紅紅、欲淚欲泣。

  展昭一看,便心軟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敗下陣來,道:「……我不會對鬼衣動手,琥珀,你不要誤會我。」

  琥珀有些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道:「……為什麼?」

  為什麼?

  這算是什麼問題?

  展昭好似有些疲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道:「琥珀,展某並非迂腐之人,這樣的事情……難道我會站在溺殺女嬰的惡人一方麼?」

  琥珀道:「可是……可是……你是官差……你會為難……」

  展昭搖了搖頭,道:「官差也並非沒有自己的善惡觀,只會維護一些本該死的惡人。」

  琥珀露出一副好像做錯了事的表情,喃喃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展昭道:「官府只是解決辦法的一種方式而已……而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事情,都不能通過官府來解決。」

  琥珀道:「……這件事也一樣麼?」

  展昭嘆了口氣,道:「有些地方,溺殺女嬰成風,官府嚴令禁止,卻仍有不少漏網之魚……這李師爺、劉三之流的人,就是其中的漏網之魚。」

  這網漏得一定還不只這麼大,但這句話,展昭卻是不願說出來的。

  他抬起頭來,直視著琥珀身後的鬼衣,道:「女嬰已死,無人向官府控告,官府就不會管這樣的案子……官府既已經不能給予你們正義,這正義……你們自己去爭,並沒有錯。」

  他的語氣很堅定。

  這並不像是一個公門中人所能說出來的話,可展昭不是滿口之乎者也的文官,而是一個武官,在幾年之前,他還曾是江湖游俠,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手上倒也不是沒沾過惡人的血。ヾ

  他投身入公門,也並不是全然的對朝廷、對這天下的官都有認同之心,他只是為了包大人而已。他認同包大人的理念、敬佩包大人的為人,為了他,才肯在那耀武樓上演武,不惜被天下江湖人所瞧不起,換到了一個四品帶刀侍衛的位置。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冤有頭、債有主!

  這本就是這世間最淺顯的道理。

  既然此地的官府無法為這些慘死的女嬰們做主,那她們自己為自己做主,又有什麼錯呢?即使有錯,鬼衣卻也只是一團無知無覺的怨氣罷了,沒有人心、也不會思考,又如何能以人類的律法去看待它呢?

  鬼衣的復仇已要完畢,怨氣已要消散,此時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看著她們煙消雲散,在心裡祈禱,希望她們下輩子能投胎去一個好人家,不要再生在這種挨天殺的家庭了。

  展昭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既然它已復完了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話音剛落,那鬼衣之上的怨氣,已悉數消散了。

  血紅血紅的鬼衣,顏色竟也慢慢地變成淡色,最後變成一件杏色的衣衫……這衣衫,正是定娘生前的那一件衣裳,二十多年過去,已陳舊不堪。

  ……定娘的怨氣也已消散了。

  所有的怨氣都消失了,衣衫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衫,輕飄飄地要落在地上,琥珀伸手去接,衣衫就落在了琥珀的手上。

  這並算不得是一件很好看、很時興的衣衫,因為從來都沒有人想讓定娘穿的光鮮亮麗,杏色是好看的顏色,卻也是一種個性不強烈的顏色。

  定娘的個性卻是很強烈的,她的個性若是不強烈,就絕不會一心一意要找個說法,要離開繡樓。

  琥珀抱緊了那件杏色的衣裳。

  而展昭向前走了兩步,伸手將琥珀摟入了自己的懷抱,緊緊地抱了起來。

  琥珀「嚶!」了一聲,眼睛瞪得很圓。

  展昭啞聲道:「怎麼了?你竟是一點兒也不信任我了?」

  琥珀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她抽抽搭搭地說:「……我以為、我以為你一定很生氣,不會再喜歡我了。」

  展昭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誤會我了,是不是?」

  琥珀嚶嚀一聲,雙手攀在了展昭的脊背之上,他的脊背微微弓起,脊柱骨從皮肉裡凸出形狀來,藏在薄薄地衣衫之下。

  他身上的味道是皂莢的淡淡香氣,被他的體溫蒸得很熱,讓人不由覺得溫暖,琥珀本就是怕冷的鬼物,被一個這樣的人抱緊,一時之間,連眼睛都迷了起來,本能般的往他懷裡縮,像是撒嬌一般。

  琥珀道:「對……對不起……嚶!」

  ……她又發出了那種小狐狸的尖叫聲。

  其實這聲音聽起來還挺……吵鬧的。

  展昭卻很喜歡。

  他與琥珀,短短相識不過幾日。

  這樣的時間,本是萍水相逢,可是他與琥珀之間,卻的確有一種奇妙的緣分在,短短幾日之內,他們已變成了最親密的關系,琥珀依賴他、需要他、喜歡他,而他也同樣喜愛琥珀。

  展昭輕輕地說:「沒關系,琥珀,沒關系的。」

  琥珀把頭埋進了他的胸膛裡,只聽見展昭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穩定而有力,但是卻有些急促了。

  琥珀悶悶地問:「……那,那你說的話還作數麼?」

  展昭忍不住笑了。

  他只承諾過琥珀一件事的,那就是帶著她一起走,離開慶平縣這個傷心之地。

  他道:「你願意麼,琥珀?」

  琥珀輕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展昭就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充滿了。

  他又問:「展某還要再問你一件事,琥珀。」

  琥珀道:「你說呀。」

  她抬了抬頭,許是感覺到了展昭驟然加快的心跳和驟然變得更炙熱的懷抱。

  展昭的拳頭忽然緊緊地攥住,復而又松開,他似乎有些猶豫,又似乎有些羞赧,雖然他的心裡早早的就決定要娶琥珀為妻了……可是真的要去問她的時候,他的耳根子卻還是紅透了。

  半晌,他忽然道:「……算了,我們先回京城,到時候我再問你。」

  琥珀:「……」

  琥珀大怒:「什麼事情嘛!你說啊!!」

  展昭卻是閉緊了嘴巴,怎麼也不肯多說了。


第139章

  幾百年後

  這是一間院子,院子裡植被茂盛,一只雪白的狐狸正躺在樹蔭之下。

  她渾身都是雪白的,像是一團軟乎乎的雲,一條蓬松豐厚的大尾巴,正一搖一搖的,好似十分愜意的樣子。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這是個英俊的青年男人,留著長發,高高的在腦後束成一束,這男人面容俊朗而溫和,劍眉星目,身姿姣好而修長。此時此刻,他顯然是處在一種十分放松的情況之下的,但他的脊背卻仍是筆直,只是兩只手放在褲兜之中,略顯松弛。

  此人正是展昭。

  雪狐狸也正是琥珀。

  琥珀日日被展昭的陽氣所滋潤,如今已不是非常害怕太陽了,去太陽地底下去曬當然還是不太好的,所以她就躲在樹蔭之下,時不時伸出一只狐狸爪爪去曬一曬,過一會兒再縮回來。

  見展昭來了,琥珀張開嘴巴,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一下子翻過身來,把自己的肚皮露了出來,四只爪爪都曲起來,尾巴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但是琥珀畢竟是一只傲嬌的狐狸,絕不肯輕易對貓兒示好的,她思考了一瞬,感覺自己顯得實在是很熱情,於是又哼了一聲,理都不理展昭,一下子背過身去了,只有蓬松的大尾巴悄咪咪地蹭著展昭的小腿,好似在勾引他——大爺,快來玩呀!

  展昭:「……」

  展昭:「噗嗤。」

  好脾氣的御貓就笑了。

  他雖然名號叫御貓,實則性格不太像貓。

  與他們家相識的一家妖怪,是傅紅雪和秋星,那位秋星小姐,可是一只正宗的綠眼睛大貓貓,脾氣大得很,又神氣又活潑的,展昭自覺和她可是一點兒都不相似的。

  倒是琥珀,比起一只犬科的狐狸,很像是一只傲嬌的貓貓。

  不過……這或許也是人們對犬科的一種刻板印像呢?

  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生氣,十分順從地坐在了琥珀旁邊,伸出修長的手去撫摸琥珀的皮毛,琥珀的皮毛暖洋洋的,他伸手去撓琥珀的下巴,又盡職盡責的讓自己的狐狸妻子感到開心和舒服,他很溫柔,又很細心,有他在,其實琥珀很少有不開心的時候的。

  果然,琥珀沒一會兒就繃不住了,不斷地發出那種嚶嚶嚶的尖叫聲,尾巴搖得非常歡樂,她懶洋洋地灘成一團雪白狐狸餅,展昭就把她抱了起來,摟入懷中。

  其實狐狸的叫聲……還挺吵鬧的來著。

  先前,琥珀是一只小可憐狐,二十多年的時光裡,都待在杜宅裡不見天日,天真率性的本性更是被壓制得幾乎不見了,如今有了展昭,她每天都很無憂無慮,那種狐狸的本性自然也就出來了,整天尖叫個不停。

  不過,這樣子吵鬧,最起碼比夾著尾巴失魂落魄的小狐狸要好得多了。

  至於他們為什麼活了這麼長時間……

  這就是另外一段奇遇了,當年,展昭帶著琥珀回到了京城,又在包大人的見證之下辦了簡單的婚禮,琥珀就這樣當了他的妻子,展昭乃是江蘇常州人士,在一次清明,回常州掃墓的旅途之中,他們偶遇了一對夫婦。

  這對夫婦的名字叫一點紅與李魚。

  這也是一對非人的夫婦,也正是因為這對非人夫婦的慷慨贈予,展昭才能得以長生,不會提前離開琥珀了。

  總而言之,這又是一段說起來很長的故事了,在此按下不表。

  琥珀在展昭懷裡愜意地翻了個身,然後慢慢地變成了人形。

  她渾身都是潔白的,出於一種惡趣味的考量,豎起來的狐狸耳朵和蓬松的狐狸尾巴得以保留,她的耳朵一抖一抖的,惹得展昭忍不住要上去捏上一捏,卻又想起琥珀被捏了耳朵之後那種過於激烈的反應,又忍耐著沒伸手。

  琥珀湊上去,用紅唇輕輕地吻了展昭一下,道:「你是不是想要捏我的耳朵呢?」

  展昭微微一笑,只道:「只怕你實在不讓。」

  琥珀道:「我讓呀……怎麼不讓,只是不在現在,除非你打算在這裡……」

  狐狸美人的眼波流轉,流露出一種令人情迷的媚意來,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角勾起一點點微笑來。

  ……怎麼說呢,她的人形態的媚意、和狐狸形態那種傻樂傻樂的樣子,真的看起來不太像一個人、啊不,一只狐。

  展昭的手臂就慢慢地縮緊了。

  他的耳根子又有點紅了。

  其實他的做派並不迂腐,後來也慢慢的學會了一些花樣,於此等事上,實在說不上是個新手,可是不知道怎麼的,都多少年過去了,只要琥珀一逗他,他的耳根子還是會很快就紅個透,整個人都會有些無所適從。

  或許他是一輩子也學不來楚留香那種游刃有余的態度的。

  啊,說到楚留香……

  琥珀道:「玉姣和楚大哥邀請我們去他們家的海邊別墅做客呢……今年大家都會去,秋星正好忙活完了,昨晚和我打電話,說他們也去呢。」

  展昭道:「好,我們過幾日就動身吧。」

  琥珀點了點頭。

  都說長生寂寞,其實這也並不一定,他們在長生的過程中,還遇到了楚留香、陸小鳳等人,十分投緣,又是都可以長生的伙伴,時常見個面,聚一聚,也十分愜意。

  玉姣公主還是很喜歡熱鬧的,她喜歡小姐妹們聚在一起,又很喜歡看到海量的黃油小餅干堆在一起的宴會氛圍,所以每一年,她都會邀請伙伴們去她家裡小住一段日子。

  對於這些可以長生不老的夫婦來說,與普通的人類之間,永遠也隔著一層秘密,只有他們之間,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無話不說的朋友,所以時隔幾百年,他們的關系還是如此之緊密。

  當然了……現在的確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因為琥珀已經用腦袋去拱展昭了。

  狐狸美人天生不懂人類的這些道德觀念,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她在展昭懷裡化作人形,還很心機的留下了耳朵和尾巴,難道真是是出於一種無聊的惡趣味?難道真的就沒有別的意思?

  那怎麼可能呢!!

  展昭看了一眼天色,只嘆道:「琥珀,天色還早呢。」

  琥珀尖叫:「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展昭:「……」

  展昭無奈,心中卻也有那種細小的喜悅像氣泡泛了起來,令他的手指都忍不住痙攣,他不再言語,抿著嘴抱著琥珀進屋去了,琥珀得意地笑著,然後又發出了嚶嚶嚶的叫聲。


第140章 番外一:夢江湖

  酒館之中,一點紅睜開了雙眸。

  他是一個相當令人膽寒的男人,臉色慘白而陰沉,面容冷酷,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之中,充滿了惡狼一般的殘忍與冷靜,任何看見他的人,都難免要打個寒顫的。

  但不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他帶著鬥笠,遮住了半張臉,只能叫人看見他緊緊裹在身上的黑色勁裝和下半張臉,他坐在這酒館的角落裡,不甚起眼,一只手隨意的放在桌面上,他的手修長、骨節分明,穩定地要命,一看就是頂級劍客的手。

  酒館裡很熱鬧,很多人都在推杯換盞,一點紅卻在聽幾個人說話,這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一點紅耳力很好,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聽見這些人的話,只是聽得不甚清楚。

  他之所以聽這些人說話,是因為他聽到了李魚的名字。

  ……李魚,這名字他已好幾年都沒聽見過了。

  他所關注的對像,也是一桌江湖人,勁裝疾服、肌肉強勁,這些人的眼神很銳利,如隼一般,與周圍普通百姓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的刀劍隨意地堆在桌子上,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但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卻不太正經,他們互相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露出一種又淫、又邪的表情來。

  這種表情一點紅很熟悉,他是善於觀察的人,總是冷冷地注視著人群,這樣的表情,通常情況之下,很容易在那種對女人心懷鬼胎的男人身上看見。

  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嘴角邊就露出一種令人惡心的微笑來,又開始相互交換著消息。

  「城外、鄭家莊……」

  「子時一過……陷阱就會……」

  「那個女人,哈哈,天下第一美人李魚、嘶……」

  「不是斷腸散,是春腸散……好東西、真是好東西……」

  「她得罪了什麼人,要被如此報復?」

  「別多問、總之是便宜了我們——」

  一點紅帶著鬥笠,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角緊緊地抿著,下頜角的弧度冷峻而鋒利,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手背之上,已迸出了青筋。

  如今已很靠近子時了。

  那幾個江湖人看了看天色,站起來便走了,一點紅冷冷地掃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不動聲色,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

  他乃是天下最有名的殺手,也是這江湖之上最令人膽寒的名字之一。

  一個殺手,一個漆黑的影子,只要他想,他可以跟在任何人的身後去,悄悄地跟著,不叫人發現,這幾個江湖人的武功都很不錯,但是同一點紅比起來,還是要差上一些。

  城外的鄭家莊,乃是富戶鄭北雁的府邸。

  這是一座大城,以馬前街為界,城東的十八條經緯縱橫的街道都姓鄭,城西的十八條經緯縱橫的線都姓杜。

  鄭北雁與杜老西,乃是水火不容的宿敵。

  他們之間必然要鬥個你死我活,李魚也是殺手,或許這一次,杜老西下了大價錢,要取鄭北雁的項上人頭。

  李魚也是個很有名的殺手。

  但凡有名的女俠客、女刺客,就會有不少腦子上下顛倒的男人出來大放厥詞,說是她們一定都是因為長得好看才能出名,那信誓旦旦的樣子,好似這些女子已不知道勾引過他們多少回了一樣。

  但是事實上,這江湖之上,女人也同樣厲害。

  一點紅從不小看女人。

  李魚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她冷靜且克制,看似弱柳扶風,實則殺人在須臾之間,使一對雙魚劍,她的劍招並不花哨,令一點紅極為欣賞。

  但她也的確無愧於天下第一美人這名號。

  她實在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只要她在哪裡出現,她的身上必然已黏上了許多男人的目光,從無例外。

  就連中原一點紅,也逃不過這張過於美艷的面龐的蠱惑,在她的石榴裙前被打折了脊骨,成了一只斷脊之犬,又在那場令他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的背叛之中,被傷透了心,被天下人所恥笑。

  一點紅啊一點紅,被女人騙得差點死了的家伙!

  所有人都認為中原一點紅一定恨透了李魚,他若是再見到李魚,一定會惡狠狠地報復她。

  一點紅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悄無聲息地跟在那幾個江湖人的身後,躍進了鄭家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那幾個江湖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了那鄭北雁的書房。

  鄭北雁的書房裡靜悄悄的,一點紅的鼻子輕輕地動了動,已聞到了一點細不可聞的血腥味。

  那幾個江湖人悄悄地推開了門。

  門裡有人。

  是鄭北雁。

  鄭北雁已死。

  死於雙魚劍。

  雙魚劍是兩柄非常窄的劍,留下的創口很小,不會弄得到處都是血,這也是李魚一貫的殺人風格,她是個看上去懶洋洋的女人,但是卻很愛干淨的,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在自己身上沾上血。

  但鄭北雁的身上卻沾了不少血。

  這不是李魚的風格,她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

  這很好猜測,因為李魚就在屋子裡。

  她的呼吸聲顫抖得不像是一個氣息穩定的殺手,她正坐在地上,一點紅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立刻緊緊地釘在了她的身上,簡直連一刻都無法移開。

  李魚依然那麼美。

  她總是一副看起來病懨懨的模樣,頭發隨意的扎起來,如海藻一般的濃密,她的眼睛漂亮得驚人,眼下有一顆渾圓而小巧的淚痣,那顆淚痣一點紅不知用自己的眼神去描摹過多少回、舔舐過多少回。

  她如銀河星辰一般漂亮的眼睛,此時此刻,卻蒙上了一層霧氣,一層動人的、可憐的霧氣,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那是一種極其病態、極其不正常的紅暈。

  那幾個江湖人的眼中就又迸發出了一種奇異的、令人惡心的光芒。

  而一點紅也已懂了。

  李魚遭到了暗算。

  ——春腸散、春腸散。

  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了。

  那幾個江湖人就慢慢地靠近李魚,李魚看起來手腳都是軟的,發出的暗器綿軟無力,叫那幾人輕易躲開,那幾個人就發出了一種壓抑的笑聲,他們的目的已很明顯了。

  李魚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雙魚劍中的一把,還在她的手中,被藏在了袖中,只要有人敢近身,她有把握一擊必中。

  可這不是一個人,是四五個人。

  她中了毒,渾身無力,至多,也就只能趁著他們毫無防備,殺掉其中的一個,可是再多的人……

  她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

  正在這時,忽然有暗器破空的聲音響起,只聽沉悶的幾聲透骨釘入體的聲音之後,這幾個江湖人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就已上了西天。

  這發透骨釘的人下手極狠,直接衝著人腦後的死穴去的,完全沒有一絲想要留下活口的意思。

  這樣的人……李魚正好認識一個。

  她微微一怔,呼吸忽然急促了幾分,她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她非常非常熟悉的身影。

  ……黑色勁裝,寬肩窄腰,身形如黑豹一般有力而敏捷。

  他帶著鬥笠,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蹲在了李魚的身邊,慢慢地摘下了鬥笠。

  李魚就看到了一雙死灰色的、宛如惡狼一般的眼眸。

  他冷峻得令人心寒,嘴邊勾起一絲冷誚的笑容,眼中似乎有奇異的光在閃動。

  一點紅的聲音有如毒蛇一般的嘶啞:「李魚,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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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番外一:夢江湖

  一點紅的目光銳利,卻並不明亮,反倒是暗沉沉的,有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之感,他死死盯著李魚,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露出了一抹譏誚而尖銳的笑。

  這笑容絕不能說是善意的,一點紅也從不對人釋放善意。

  或許除了李魚。

  但那也是曾經的李魚,而不是現在的李魚。

  時過境遷,但很多事情還是難以忘懷的,比如說……他差三分就刺到心口上的那一劍。

  李魚的睫毛就輕顫了顫。

  她垂下了那雙美麗如銀河般的眸子,並不去看一點紅,這見面來得實在太過突兀,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她一如既往地避開了那些讓她難以回答、難以面對的事情,只是有些難堪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她很難堪,也很狼狽。

  一點紅是個殺手,卻沒人知道,他身處在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之中,這殺手組織,已不知道奪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李魚也是個殺手,她也身處一個殺手組織之中,只不過這組織卻很有名,名叫妙音閣。

  妙音閣的殺手,都是女人。

  妙音閣的閣主,名叫妙音娘子。

  妙音娘子卻也不過是個傀儡,真正藏在幕後的人,沒有人知道是誰,只是被閣中人稱作「老板」。李魚暗中查訪,已查到了一些此人的信息。

  窺探老板的真實身份,就已相當於背叛。

  當然了,李魚本來就打算背叛,她本就打算殺了老板,讓這妙音閣從此消失。

  這或許就是她今日遭到暗算的原因。

  她今日來執行任務,要殺這城東鄭北雁,鄭北雁喜熏香,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熏香的味道,李魚輕嗅了嗅,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因為一個人身上的熏香,本不可能帶毒的,若是帶毒,豈不是先毒倒了自己?

  但她沒想到的是,鄭北雁只是一個魚餌,誘她上鉤的魚餌。

  他身上的熏香之中,就帶了兩種無色無味的東西,一種叫做軟筋散,一種叫做春腸散。

  這兩種東西,當然已毒倒了鄭北雁,但他又被下了一種稀奇的蒙汗藥,在李魚進屋的時候,就只能聽到他鼾聲如雷,只認為他是睡著了,並未多想,靠近了他。

  所以這魚餌身上帶著的兩種毒,當然也毒倒了李魚,令她此時此刻面對一點紅時,如此狼狽。

  李魚的背上已被薄汗浸透了。

  她渾身都在止不住的發抖,每一次發抖,就會有一種奇異的顫栗順著她的脊柱爬升,直衝頭頂,讓她的眼神更加的渙散,讓她蒼白的膚色之上那種紅暈蔓延得愈發厲害。

  一點紅就蹲在她的身邊,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盯著她,似乎連她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想要放過,李魚覺得有些羞恥,有些難以忍受,她別開了眼,竟是連一句話都沒同一點紅說。

  ……從前她就是這樣的。

  李魚是個相當溫柔的女孩子,但是她的性格實際上是很倔強、很剛硬的,甚至於……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去依賴別人、信任別人,哪怕那個人是一點紅。

  一點紅意義不明地「嘖」了一聲。

  他皺了皺眉,也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實在是太銳利、太讓人無處可躲,所以……

  所以李魚要是不想讓他看她,他就會像這樣不看她。

  ……這太溫柔了。

  他一點都不像是這樣的人,更何況李魚還曾傷過他的心。

  他卻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走。」

  說著,他就徑直過來,直接橫抱起了李魚,甚至記得帶上了落在地上的雙魚劍,然後敏捷地跳出了窗外,躍上了屋頂。

  李魚被他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一點紅的身上緊緊裹著黑色的勁裝,他並算不得壯碩,而是勁瘦有力的,他的腰很窄,但是任誰也看的出,他的腰身充滿了勁力;只從他躍上屋頂的姿態就可看出,他渾身的肌肉都充滿了可怕的爆發力與控制力,他對力道的控制,一定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所以他有力的雙臂橫抱住李魚的時候,不會讓這個女人感覺到難受,卻也絕不會讓她產生可以逃跑的錯覺。

  李魚連抬起雙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的頭就只好擱在了一點紅的肩膀上,只微微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一點紅的長相並算不得英俊,但是任何一個見了他的人,都一定會被他身上著一股肅殺、冷峻又野性的氣質所吸引。

  他目不斜視,直視前方的路,連一點兒余光都沒分給李魚。

  李魚忍不住道:「……你竟不怕我再給你一劍。」

  一點紅:「……」

  一點紅都快氣笑了。

  時隔五年,她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這麼沒良心?

  雖然說跟殺手講良心,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此時此刻,一點紅還是忍不住自己這種腹誹。

  他的薄唇緊緊地抿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只冷冰冰地開口道:「你最好不要再說話。」

  李魚笑了笑。

  她的頭擱在一點紅的肩膀上,整個人都沒什麼力氣的,一點紅自一片一片的瓦屋頂上掠過。夜風自李魚的臉上吹過,一種迅捷的感覺與刺激慢慢地自她身上升起……她穿的衣裳很單薄,現在卻有些冷了,她本該冷的,可是她的心裡、她的身上,卻好似有一團岩漿,自她身上流過,將她渾身燙得都是可怕的水泡。

  她的臉更紅了,像是晚霞一樣的醉人,可惜晚霞卻被這如野狼一樣凶惡的男人給抓住了。

  一點紅就住在城中。

  他是天下第一殺手,他並不窮困,可是卻也不喜享受,只隨便找了一個簡陋的客棧住下了,這屋子逼仄、灰暗,實在是叫人不喜,誰也舍不得將這樣一個美麗的人關在這種屋子裡……可是一點紅舍得,一點紅偏偏就是舍得。

  他把李魚扔到了榻上。

  榻也是硬的,一點兒都不柔軟,李魚卻是柔軟的,她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把自己的身子縮起來,抓起被子蓋在了自己身上,可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冷。

  她好似已發起了高熱,腦袋也有些昏沉了。

  一點紅當哐一聲,就把自己的劍丟在了桌子上,他背對著李魚,伸手去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的衣裳緊緊地裹在了他的身上,以至於他肌肉的每一次緊繃,都似乎能很直接的看出來。

  他忽然喝下了一大口冷茶,然後問李魚:「喝麼?」

  李魚簡直已把自己都縮在被子裡了。

  她又不說話了。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的,很喜歡逃避,一點紅喜歡她喜歡得要命,在那段日子裡,幾乎就像是一頭圍著獵物在轉的野獸一般,緊緊地盯著她情緒的弱點,耐心地蟄伏、等待時機。

  他本就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對李魚,他也付出了十二分的耐心。

  但現在……

  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

  他忽然就有些不想看她這幅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講的樣子了。

  五年、五年的分離,她難道就不想說些什麼麼?

  一點紅霍地轉過身來,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就緊緊地盯住了李魚,李魚熱得要死,卻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裹在了被子裡,一點紅冷笑一聲,伸手就把被子扔了,叫她無處遁形。

  李魚的眼睛裡,似乎都已湧出了一點點地淚水,她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一點紅,一點紅的手卻已卡在了她的下巴上,他的手指穩定而有力,對力道的控制已精准到了極點,此時此刻,他只用兩根手指,就鉗住了李魚的下巴,強迫她抬起了頭。

  李魚被迫露出了蒼白的脖頸。

  她看起來總是病懨懨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一點紅一低頭,就能看到她脖頸的皮膚之下,那些縱橫的青紫血管,看上去脆弱極了。

  她的脖頸側上有一滴汗。

  一點紅目光灼灼,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了頭,將那一滴汗吻了去。

  他是個沉默少言的男人,卻也是個侵略性極強的男人,他一只手摟著李魚的腰,另一只手鉗住李魚的下巴,讓她好似是一只獻祭的羔羊一般。

  李魚猛地睜開了雙眼,驚疑不定地看著一點紅。

  她抖如篩糠,面色卻泛出了奇異的紅色,她的雙眼之中有些無措、有些茫然——這樣的神情通常很難出現在這個女人的臉上的,她時常都是鮮活的、溫柔的、充滿神氣的。

  她一笑,就好似在叉著腰對全天下的人說:誰能不愛我呢?誰能不把心捧給我呢?

  可是她一脆弱,卻想讓人把心都掏出來獻給她。

  這就是李魚、這就是李魚。

  即使換做了五年後的一點紅,身心疲憊,可看到李魚的時候,他還是無法自拔地感到自己的心又活過來了,在跳、在砰砰砰地狂跳。

  李魚的嘴唇囁嚅著:「……一點紅,你……」

  一點紅的神色依然冷冷,他道:「我是在問你,要不要喝冷茶。」

  李魚一怔。

  一陣鋪天蓋地的高熱又一次的襲擊了她,好似一萬只窸窸窣窣的螞蟻正在從她的每一處傷口上爬過,叫她難過地幾乎恨不得去死,又恨不得去尖叫。

  李魚的背緊緊地弓起,好似一只緊張過度的貓咪一般……好可怕的毒、好可怕的藥,她瞪大了眼睛,瞪視著面前冷冰冰的男人。

  她幾乎是在用一種發泄似得語氣怒道:「我不要!你……你走開!你走開!!不許看我!」

  一點紅面無表情。

  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李魚的表情也忽然怔住,好似明白自己本不該說出這麼撒嬌一般的話一樣,她美麗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通紅,像是要哭一樣,半晌,她的額頭沁出了一層薄汗,她別過了頭去,一點紅又伸手,強迫她的臉又轉回來。

  李魚瞪著他。

  一點紅道:「那要不要洗冷水澡?」

  李魚:「……」

  李魚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一點紅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李魚張了張嘴,道:「……五年前,我刺了你一劍。」

  一點紅淡淡道:「是。」

  李魚沉默了一會兒。

  他看上去實在是……太淡然了。

  既沒有對她惡語相向、冷嘲熱諷,也沒有在這種可以趁虛而入的時機去做一些尋常男人都會做的事情……他看上去實在是很淡然,好像李魚曾經沒有趁著他不注意,刺了他一劍,差點把他弄死一樣。

  李魚道:「……你不恨我?」

  一點紅的表情就慢慢地變了。

  他那雙銳利而明亮的眼睛裡,忽然迸發出了一種慘碧碧的光,而他臉上的肌肉,也好似在止不住的抽動,此話一出,一點紅好似忽然變得很憤怒,卻又在盡力地去壓制自己那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暴躁的憤怒。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譏誚,卻又好似有些悲哀。

  李魚一看到他這樣的神色,就下意識地想要去逃避,可是一點紅又怎麼會讓她避開,他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一只手死死地卡著李魚的脖頸,兩根手指就點在她的大動脈上,只要輕輕地一摁,她立刻就要窒息。

  他冷冰冰地說:「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說罷這句話,他轉身就走,似乎是對這個女人沒有一絲企圖一般,半晌之後,他又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店小二,抬著一個裝滿了冷水的浴桶進了屋子。

  那兩個店小二低眉順眼,可是看見這屋子裡還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時,他們的眼睛立刻就直了,磨磨蹭蹭的,倒是不是很想出去似得。

  一點紅心情很糟糕,陰森森地對那兩個人道:「還不快滾?」

  他的眼睛裡似乎有鬼火。

  那兩個店小二嚇得腿都軟了,點頭哈腰,慌忙退了出去。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又冷冷地看了一眼李魚,李魚想跑,只可惜她渾身都軟得要命,實在是跑不掉的。

  他的心情有些復雜,又覺得很煩躁……李魚的性格、李魚的性格未免太奇怪、太別扭了一些,五年前就是這樣,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如今許久不見,竟還是一個樣,非要別扭到死不可。

  他忽然就覺得一股惡狠狠的火氣上頭,大步走向了李魚,不由分說,將她橫抱了起來,李魚連驚叫一聲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咬著自己的嘴唇,一聲不吭。

  然後她就被一點紅直接扔進水裡了。

  ……冷水。

  李魚:「……」

  李魚簡直想罵他。

  一點紅背對她,坐在了桌邊。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尤其是,這個女人,還是他曾經深愛的女人。

  可是一點紅竟好似是一塊石頭一樣,他強行把李魚從鄭家莊帶回了自己的屋子,卻什麼也不打算做,好似他已是個帶發修行的和尚。

  但他在不停的喝茶。

  喝冷茶,冰冷的茶水,這是劣質的茶水,喝下去也不會讓人覺得愉悅。

  冷茶自他滾燙發癢的喉嚨滑下,好似才能讓他冷靜下一二。

  他哪裡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他分明就是……

  他分明就是一塊包著岩漿的冰山,看似冷冰冰、硬邦邦,實際上內心那種幾乎控制不住的愛情與欲念,像是灼燒的火焰、像是吞噬一切、燃燒一切的岩漿一樣,隨時隨地都要衝出來,把可以燒的東西燒個遍!

  他也該洗個冷水澡才對。

  李魚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她似乎已意識到了危險,於是把自己縮進了冷冰冰的水池子裡,春腸散是一種藥性非常大的東西,硬抗過去,很傷身體,李魚雖然見過很多世面,卻從未見過這一種東西,也從來沒嘗過這種滋味。

  木桶裡的水冰冷,李魚的嘴唇都已發白。

  她的牙齒甚至已開始打顫了。

  一點紅聽力很好,立刻就聽到了這聲音。

  他只是想讓李魚抗過去,卻沒有什麼心思讓她大病一場,她身子其實一直不太好的……總是咳嗽。

  他霍地起身,轉身又把李魚抱出了木桶,木桶裡的水嘩啦啦得響著,李魚的衣裳已悉數貼在了她的身上,勾出了女子美好的曲線來,她身上的皮膚冰冷得很,可是額頭竟還是不停地出汗,她本冷得渾身發抖,可是臉上的那種嫣紅,卻蔓延到了脖頸之上,被漆黑的長發擋住,有一種欲蓋彌彰、猶抱琵琶般的朦朧之美。

  一點紅目不斜視,喉頭卻已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他抱著李魚的手都在收緊。

  李魚似乎已被燒糊塗了。

  她昏昏沉沉,似乎已睡去,可是她卻又的確半睜著雙眼,被一點紅輕輕地放在了榻上,一點紅的雙眼暗沉沉的,有些晦暗不明的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有些舍不得離開李魚,卻又強迫自己移開了雙眼,去盯著牆上的一個黑點兒看。

  李魚的嘴唇翕動,忽然輕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都不看我。」

  ……她的確已燒糊塗了,她若沒有燒糊塗,又怎麼會對一點紅說出這樣的話呢?

  五年前或許會的,可是如今……卻是不會了。

  一點紅有一瞬間,腦子空白了一下。

  下一個瞬間,陳雜的五味返上了他的心頭,讓他甚至有些恍惚,他沉默了一瞬,又緩緩地將雙眸移到了李魚身上,與她對視著。

  他的語氣有些聽不清情緒:「是你叫我不許看你。」

  李魚的胸口忽然劇烈地起伏了兩下。

  她半晌都沒說話,手已緊緊地攥住了自己濕淋淋的衣裳,一點紅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手上。

  他那只骨節分明而穩定的手就覆蓋到了李魚的手上。

  他的手干燥而溫暖,他慢慢地、堅定地把李魚緊緊攥著的手給掰開,然後與她十指相握,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眼眸垂下,臉上沒什麼表情,李魚看不見他的眼睛、也看不懂他的神色。

  她只是瞪大眼睛,語無倫次地「你……你……」了兩聲。

  一點紅道:「……你很難受?」

  李魚的眼眶濕潤,幾乎已說不出話來了。

  一點紅忽然嘆了一口氣,又道:「曾經我們也已……了,你若是實在難受,為什麼不肯找我?我的身子骨不錯,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語氣很淡,好像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很晴朗一樣。

  可是他渾身的肌肉,卻已在此刻繃緊,他的脖頸處迸出青筋,肌肉一條條的凸起,他的目光灼灼如火,像是兩根尖銳的透骨釘一樣,把李魚死死地釘在原地,竟連眼神都有些避不開。

  ……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溫柔這個詞,好似與中原一點紅這個人一點邊兒都沾不上,可是李魚認識的一點紅,卻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細心的男人,他或許是沉默寡言、不愛說情話的,可是五年前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從來都與她形影不離,從來都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的。

  ……他本就是獨屬於李魚一人的一點紅。

  李魚鼻頭一酸,一滴晶瑩的淚珠忽然已流了下來。她的睫毛已濕透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好似一只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蝴蝶一樣,再也神采飛揚不起來了。

  她有些哀哀地看著一點紅,半晌都沒說話。

  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的手上一發力,李魚纖細的身子忽然就已到了他的懷裡,他緊緊地抱住了李魚,然後又順手拿過了被他扔在一旁的雙魚劍,把其中那把短劍塞進了李魚的手中,強迫她握劍。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冷誚而笑容,眼中帶著一種尖銳的挑釁。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嘶啞而惡毒。

  只聽一點紅道:「我要動手了,你若恨我,最好再用這劍殺我一次,刺在上次那地方也行,傷口留了疤,你很好找准位置的,只不過你可記牢了,用劍刺透之後,最好再攪一攪,把我的心直接給攪碎!」


第142章 番外一:夢江湖

  一點紅說到做到!

  他真的把衣裳去了,露出了精赤慘白的上身來。他很白,卻決計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病弱,勁瘦有力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身上,他胳膊上的肌肉一條條的凸起,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那種野狼一般衝上去撕咬的本能。

  他的身體之上,覆蓋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多到好似像一張網一般,將一點紅網在裡頭,刀劍的傷口、還有背上那十幾道牛皮鞭打出的鞭痕,無不在訴說著他曾經的慘痛經歷。

  這些他都不甚在意的。

  他唯一只在意一道傷疤。

  他強硬地拉起了李魚沒有持劍的手,將她的手摁到了自己的心口之上。她的掌心之下,有一道淺色的傷疤,很窄,但是就在離心髒不遠的地方。

  一點紅惡毒地道:「感覺到了麼?疤就在這裡,你可要瞄准一些。」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發出了一聲困獸似的叫聲,她忽然掙扎了起來,要把手收回去,好似她的手心裡不是一道傷疤,而是什麼會灼傷手的刑具一樣,她的額頭全是汗,別開了臉,去看自己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也被一點紅緊緊地握住,他強迫她拿起了劍,是雙魚劍之中較短的一把……五年之前,一點紅就是被這把劍刺中了心口的。

  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

  又可怕、又殘忍,堅定得好似磐石,一句話出口之後,就絕無更改。

  他一定會動手,也說到做到,要是李魚想殺他,他也一定連躲都不會躲,把心口露出來,讓她來把他的心都給剜出來!

  中原一點紅就是這樣一個很可怕的男人。

  一點紅緊緊地抱住了李魚,他慘白的身體並不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岩漿似的熱度,令人實在是心驚的很,李魚顫抖了起來,她已連劍都拿不穩,卻下意識地伸手去攀上他的脊背……這動作她本就很熟悉——擁抱一點紅的動作,她本就很熟悉的,因為他們已不知道相擁過多少次了。

  擁抱,本就是一個不設防的姿態,對於殺手來說,這種姿態與感情,本是要不得的。

  當哐一聲,短劍掉在了地上。

  金屬落地的聲音,第一次在一點紅耳朵裡如此悅耳,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伸出大拇指,自李魚嬌嫩的嘴唇之上慢慢地抹過,李魚半睜著眼睛,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樣在顫動,然後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的小嘴微張,好似已屈服了。

  一點紅啞聲道:「看來你已舍不得再刺我一劍。」

  李魚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點紅笑了笑,又道:「很好,李魚。」

  一縷陽光已照進了這間屋子。

  這是一間有些逼仄的屋子,屋子裡只有一張榻,一張桌子和兩個凳子,桌子不是什麼八仙桌,只是一張陳舊的方桌,桌子上有很多溝壑,已不知道在這屋子裡擺了多少年。

  這實在是一間令人看了之後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屋子。

  可是一個令人看了之後根本移不開眼睛的女人,此時此刻卻正在這間屋子裡。

  她躺在這間屋子那張簡陋的榻上,帳子半放未放,讓這縷清晨的微光正好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全是細密的汗,漆黑的碎發已黏在了她的額頭和兩頰邊上。一點紅的目光灼灼如火,有一種狂熱的光芒,他緊實有力的臂膀將他的身子撐起來,慘白的皮膚之上,能看到迸起的青筋,他伸出手,替李魚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又伸手將人攬進了懷裡。

  李魚好似一捧水,一捧又柔軟、又溫暖的水。

  此時此刻,若是讓她拿起雙魚劍,或許她也已握不穩了,因為她連手指上的勁兒,都已被一點紅完全卸開了。一點紅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李魚嚶嚀一聲,沒有說話。

  一點紅啞聲道:「你覺得怎麼樣?」

  李魚就把頭埋在了他的懷抱裡。

  半晌,她才道:「你的身子骨一向是不錯的,這件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一點紅的嘴角就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這句話,是他昨天「自薦」時說出口的,如今,李魚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他的身子骨當然是很不錯的,而且,他離開李魚的這些年,從來也沒找過別的女人。

  並不是因為什麼堅貞的個性……他只是,不喜歡別的女人罷了。

  五年之前,他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捅了一劍,像是一條斷脊之犬一樣,在大雨滂沱之中被淋了個透,他本已昏死過去,然後又醒來,緊緊握著自己的劍,爬到了暗巷的陰溝之中,痛苦的喘氣,他憤怒、悲哀,想要仰天長嘯,卻又忍住了,因為他知道,他應當去保持體力,而不是無畏的去浪費這些體力。

  他沒死,他活了。

  但活,也是痛苦的活。

  一個男人若是終日生活在痛苦之中,就很有可能會染上一些很不好的壞習慣,譬如濫賭、再譬如終日在青樓裡尋歡作樂。

  但一點紅竟一點兒都沒沾染上。

  他被一個女人背叛了,卻也不想去找旁的女人,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在愛上李魚之前,他對旁的女人就不感興趣,在愛上了李魚之後,他更是覺得這世上已沒有人像她、沒有人可以代替她。

  這本就不是什麼堅貞的觀念在作祟,他四五年來沒有過一個情人,被江湖人嘲笑,只是因為他不想,他沒興趣。

  他只對李魚有興趣,這興趣在這五年之內不斷的積攢。而現在……李魚也已經體會到了,他對她的興趣到底有多麼的狂熱、多麼的令人發抖。

  他看了一眼李魚,李魚還縮在他的懷裡。

  一個人的本能是騙不了人的,她的鼻尖嗅了嗅,好似在嗅他身上的味道一樣,一點紅愛干淨,又不喜熏香,身上時常都是清清爽爽、干干淨淨的,但是如今卻有些黏黏糊糊的,李魚以前就時常做這樣的舉動,說他身上有蜂蜜的香氣。

  一點紅覺得這都是無稽之談。

  她又下意識地做出了從前他們還親密時的舉動,她伸手環住了他,有些戀戀不舍,手指上卻沒有勁兒,假如一點紅現在想拋下她的話,她是絕沒有機會留住他的。

  但他怎麼會想走呢?

  他巴不得多留一陣子的。

  江湖上的人總說他是一頭惡狼,殺人不眨眼,一點紅卻覺得,自己這沒出息的勁兒,比起狼,更像是一條狗才對。

  這實在是……

  叫人無話可說的。

  半晌,李魚忽幽幽地道:「……我以為,你會很恨我,會恨不得……殺了我。」

  一點紅嗤笑了一聲。

  他譏誚地道:「我都說了,李魚,你把我當傻子。」

  李魚就不說話了。

  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點紅冷冷道:「五年的時間,已夠我查清一些事了。」

  李魚環著一點紅的手臂驟然收緊了些,她心緒不寧,竟下意識地要轉過身去,一點紅卻陰森森道:「你還想躲我?」

  他的手臂驟然收緊,緊緊地箍住了李魚的腰,一個饜足的男人,力氣可實在是不小,李魚被他這麼一摟,整個人又回到了他的懷抱裡,簡直是連分毫都動不了。

  她只好垂下了眼睛。

  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何說起。

  一點紅道:「五年之前,妙音閣的老板要殺我。」

  李魚沒有說話。

  一點紅又道:「這件事你一開始就知道,或許……你就是因為這個來接近我。」

  李魚想跑,一點紅的兩只手臂都穩當當地抱著她,神色卻一點變化都沒有,仍然是淡淡的。

  一點紅道:「你從不用美人計,我知道。」

  李魚道:「……我本只是想和你較量一番的。」

  一點紅淡淡地笑了笑。

  他很少笑,即使要笑,也多是那種帶著尖銳的譏諷的笑容,像這樣子帶著一絲惆悵、帶著一絲悲哀的笑容,卻是很少見。

  一點紅道:「卻不想你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好身受重傷,你沒有趁人之危的習慣,就順手救了我。」

  李魚的神色也有些恍惚。

  提到過去的事情,她總是有些恍惚的。

  一點紅道:「等我傷養得好些的時候,你已不想殺我。」

  那時,他們已相愛了。

  妙音閣的老板又是什麼東西?一個躲在陰溝裡不敢見人的老鼠,在這江湖上攪弄風雲,李魚又豈會真的對他忠心?又豈會真的為了一個從沒見過的老板,殺死自己心愛的男人?

  只可惜,妙音閣的勢力不小,那個時候很危急。

  一點紅神出鬼沒,李魚又把他藏起來養傷,妙音閣本不該發現他的,卻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讓一眾妙音閣的殺手們找上了門來。

  李魚那日出門去買東西了。

  一點紅被那些殺手圍攻。

  他傷得很重,即使養了好幾個月,但也沒到完全恢復的時候,妙音閣不可小覷,十幾個殺手,已困住了他,想要殺他,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時,李魚回來了,她毫不猶豫,一劍刺中了一點紅的心口,將他一腳從樓上的窗戶上踢落,落在了暗巷之中,他滿口都是鮮血,看著李魚冰冷的眼神,妙音閣的人揚長而去,李魚也沒有再出現過。

  他被自己唯一的朋友楚留香救了。

  一年之後,他才重出江湖,卻發現自己組織之中的殺手、三尺劍、六鈞弓等人,已被妙音閣殺得七七八八了。

  江湖人都說,妙音閣的殺手李魚,刻意的接近中原第一快劍一點紅,就是為了套出一點紅身後那組織的信息,然後將他們這個組織一網打盡。

  一山不容二虎,做同一門生意的人之間本就是互相看不順眼的,妙音閣的大老板,想要將他們的組織殺絕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一點紅很清楚,這不是真的。

  他和李魚,早已是最親密的人,她不知吻過他的心口多少次,以李魚的功夫,想要一劍刺中他的心髒,絕非難事。

  但她的劍卻偏了三分,她冷冰冰地看著他,用譏諷又得意的語氣說他上當了,演技很好,但一點紅的心裡很清楚,這不是真的。

  她只是在危機的時刻想要一個能讓他們兩個都活下去的法子罷了,在當時當刻,被十幾個殺手圍攻的情況之下,李魚沒法子帶著已重傷的他離開。

  他只會拖累李魚,讓他們兩個人一起死。

  李魚不想這樣,所以她選擇給一點紅一劍,看似殺人,實則放人,甚至於,楚留香恰巧出現救了他,都是她在暗中安排的。

  但他還是痛苦,痛不欲生。

  他只痛恨自己沒有用,才讓李魚不得不去做出這樣的事情去保全他們。

  他更痛恨……李魚不信任他,拿他當傻子。

  她似乎認准了一點紅一定相信了這些表像,一定恨不得殺了她,所以這五年來,她一直都沒有出現過,她一直躲著一點紅。

  所以一點紅才說: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但她本來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的,或許是因為童年的經歷實在是不夠美好,她是一個極度依靠自己,什麼都想自己一個人去扛的人,她是愛上了一點紅,骨子裡卻有一種奇怪的自卑與厭世,認為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的去理解她、信任她。

  她絕不是不想同一點紅解釋,可是她害怕看到一點紅的不信任,所以她一直逃避,在這五年之間,從來都沒出現過。

  一點紅看人很准,他一直都知道李魚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從來都很會,她從來都很無師自通,怎麼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

  這五年來他所做的只有調查。

  調查李魚的行蹤,調查妙音閣的老板為什麼當年要殺他……以及他的真面目。

  他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很有耐心和手段的人,他想要調查的兩件事,雖然都不容易,但他已都查出一些線索了。

  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小城裡,絕不是巧合,而是一頭狼嗅著自己獵物的氣味追蹤而來的。

  李魚以為她是在被他堵在鄭家莊的時候才逃不掉的,完全錯了。

  她早在進入這座城的時候,就已逃不掉了。

  一點紅的聲音很穩,慢慢地把這些事都說了出來,李魚聽了,臉色已愈發的蒼白了。

  她本被弄得很熱的,可現在,她的臉居然又變得蒼白了起來。

  她的心中五味陳雜,一種悲哀與後悔,忽然已湧上了她的心頭。

  一點紅的確是個對什麼事情都很清楚的人……他說得那些話,也的確不是假的。

  她的確是因為……很害怕看到一點紅懷疑她、痛恨她,才在這五年之間一直躲著他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一點紅很了解她、她卻沒那麼了解一點紅、信任一點紅。

  以至於終於見了面之後,她的自我保護機制幾乎是第一瞬間就開啟了,在他的惡語說出口之前,她自己先搶先去說,五年之前,我暗算了你,你該恨我的。

  ……可一點紅一句惡語都沒有說。

  他說的最重的一句話,就是:李魚,你拿我當傻子。

  ……他太溫柔了。

  李魚忽然就已無法再保持平靜,她的眼淚忽然就已經流了下來,她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似乎已無法忍受自己在他的懷中,一點紅的雙眸之中卻已迸出寒火,他惡狠狠地捆束著她,厲聲道:「李魚,看我!看我!」

  他心愛的女人掙扎的動作驟停,她有些難過,並不肯去看他,只是用自己的雙臂緊緊地攀住了他的脊背,她實在是個很別扭的女孩子,一點紅習慣了……一點紅早已習慣了。

  一點紅啞聲道:「睡吧,你一定已累了。」

  懷裡的李魚發出了壓抑的抽泣聲,她的確已累極了,此時此刻,又已是完全的放松,她伏在一點紅懷裡,淚水就落到了一點紅的皮膚之上,他的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將她緊緊地摟抱住。

  她哭累了,就沉沉地睡去了。

  一點紅摟著她,也閉上了雙眼。

  他們三四個時辰都沒合眼,此時此刻,的確該好好的休息了。


第143章 番外二

  楚留香的家坐落一片海灘之旁。

  碧海藍天,一向是他所喜歡的,即使到了幾百年之後,這喜好也沒有任何的變化,聽著大海的波浪衝上沙灘的聲音,他就只覺得自己好似回了家。

  而他的家也一如幾百年前的那一艘白色的小船一樣,是一個又舒服、又講究的地方,客廳裡放著一個大大的酒櫃,裡頭擺滿了楚留香收藏的各式各樣的酒。任誰來到這地方,都只會想要舒舒服服的喝點酒、然後睡一覺。

  當然,除了傅紅雪,因為傅紅雪不喝酒。

  每一年,楚大哥和玉姣公主都會想要叫大家來聚一聚的——主要是玉姣公主,她喜歡一個一個的打電話給小姐妹們,請小姐妹和她們的丈夫一起來度假玩耍。

  如今,天色已暗了,可是楚留香的家中還是只有一群男人,連一個女孩子都不見,只因為小姐妹們出門逛街去了。

  此地素來有「不夜城」的美稱,即使是半夜的一兩點鐘,街上也依然熱鬧非凡,李魚不能見太陽光,只能在晚上出門玩,與小姐妹們如此齊全的聚會又很難得,看來,她們今天夜裡應該是不會很早回來了。

  至於丈夫們為什麼沒有跟著去……

  廢話!姐妹們的聚會,臭男人摻和什麼呢!

  所以男人們就留在家裡了。

  當然了,這也很好,畢竟酒櫃裡的酒還是要消耗一番的。

  楚留香已拿出了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已被倒入了透明的酒杯之中,杯中有如玻璃一樣透明的大塊冰塊,隨著酒液的倒入,在杯中慢慢地轉動了幾下,讓酒液在更多的角度被折射出一種漂亮的光澤。

  陸小鳳正坐在沙發之上。

  他的兩根手指頭正在點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他在玩游戲,音樂游戲。

  音游是一種偉大的發明——陸小鳳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手指,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這世界上最靈活的手指了,不管是怎麼樣難度的游戲,對於陸小鳳來說,都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他之所以如此之喜歡音游,只是出於一個原因。

  那就是……

  陸小鳳唱歌很難聽,很難聽,簡直比驢叫都難聽。

  他不僅唱歌很難聽,對於音律,更是一竅不通,所以以前花滿樓才說,對著陸小鳳彈琴,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陸小鳳聽了這話,只大笑不止,道:「我若與牛有什麼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對你這百花釀,都是牛飲。」

  花滿樓但笑不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陸小鳳五音不全,但音游這種東西,怎麼說呢……只要手指頭夠靈活,就能讓人產生一種,我很行、我很可以的錯覺。

  所以他很喜歡音游。

  與陸小鳳在音游之上的造詣不分高下的人是楚留香,畢竟楚留香的成名絕技,就是彈指神通。

  他帶著杯子,將酒放在了陸小鳳的面前。

  所有人的面前,都放著烈酒,除了傅紅雪,他喝可樂。

  傅紅雪一向是個遠離人群的人,即使在這種場合,也時常沉默寡言,他低頭,修長的手指已握住了透明的玻璃杯,杯壁上結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讓他的手心也已經被打濕了。

  他只對楚留香道:「多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無妨。」

  眾人七七八八地坐了,男人嘛,待在一起會干的事情其實並不多,比如說看球,比如說喝酒吹牛。

  但很可惜的是,在坐的各位,都不太喜歡吹牛的。

  傅紅雪是個悶葫蘆,叫他吹牛,簡直就好像讓他大跳脫衣舞一樣的為難人;一點紅是個嘴裡會噴射毒液的毒舌男,十句話裡,倒是有八句要刺人的,剩下的兩句很平和,一句是對李魚說的,一句是對楚留香說的。

  至於楚留香和陸小鳳,倒是健談又風趣,他們都是喜歡滿世界亂竄的人,一年下來,也有不少新鮮事可說,展昭與花滿樓就是那種謙謙君子了,從不說大話,微笑著聽楚大少和陸大少侃天侃地。

  他們的話題聊著聊著,就變成了自家老婆的話題。

  起因是因為李魚給一點紅打了一個電話,一點紅直接在客廳裡接了,李魚問了他什麼倒是不不要緊的,關鍵是她叫一點紅叫「紅哥哥」。

  然後就被眾人聽見了。

  這是必須的啊,在座各位,誰不是有一點絕技在身上的,電話裡傳出的聲音都聽不清,那曾經是怎麼混江湖的。

  一點紅掛了電話之後,就聽見陸小鳳微笑著道:「紅兄啊紅兄,沒想到李魚叫你,和我們喊你,竟都是一樣的稱呼。」

  紅兄、紅哥哥,說穿了好像是同一個意思……但是陸小鳳的臉上卻有一點促狹的笑意,顯然是在打趣一點紅的。

  一點紅倒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他掃了陸小鳳一眼,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絲笑容,十分淡定地道:「陸兄想叫,自然也可以叫一聲來聽聽。」

  陸小鳳:「……」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忍不住笑了兩聲,只道:「喝酒,諸位,喝酒。」

  一點紅的眼角也流露出一點笑意,朝著陸小鳳舉起了酒杯,與眾人共飲。

  他一向是個離群索居之人,對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嗤之以鼻的,但如今在這房裡的這一群人,卻都可稱得上是英豪。

  親情,他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但友情與愛情的滋味,他卻都已在品嘗了,如今,他已心滿意足。

  由這紅哥哥起頭,大家的話題就歪到了妻子們對丈夫的奇異愛稱之上。

  李魚什麼都會叫,什麼紅哥哥、紅先生、紅大爺之類的,全憑什麼順口叫什麼。

  至於玉池和琥珀對丈夫的愛稱就屬於比較正常的……不,或許是因為花滿樓和展昭實在是又溫柔又君子,也不愛什麼特殊的花樣。

  陸小鳳喝了一口酒,淡定地道:「小谷叫我登徒子,采花賊。」

  眾人:「……」

  這倒是不必。

  楚留香最慘,玉姣喜歡玩奇異的游戲,和天真嬌憨的外表不符合,經常拖著他去海底,還冠名「人類奴隸」。

  但是這個就不用說出來了,他只是微笑著說:「玉姣有時候會叫我楚大哥。」

  玉姣那種嬌憨又無辜的樣子,嬌嬌的喊著楚大哥楚大哥的樣子,總是讓楚留香有一種自己在做壞事的感覺。

  ……雖然這種壞事,他已做了許多年了。

  至於傅紅雪……

  傅紅雪沒什麼想說話的意思。

  秋星的那種特殊的時期,來勢洶洶,讓他們兩個在家裡連著呆了十五天都沒出門,大貓貓實在是很凶狠,凄厲地尖叫,還會不停的用貓貓拳毆打傅紅雪,嘴裡還偶爾會漏出兩句貓貓罵街來……

  至於愛稱嘛,額,沒有、還真的是沒有的。

  貓貓只會嗲兮兮地喵喵叫,傅紅雪就會主動到她身邊去了。

  他想到秋星終於生龍活虎、高高興興的和姐妹們出去玩耍的模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下一個話題是老婆們都喜歡什麼東西,話題起因是因為楚留香家裡真的有很多很多珍珠……玉姣超級喜歡珍珠的,而且她還喜歡在海裡自己去搶別的貝殼的珍珠,搶回來再找人去設計成首飾……她其實也不怎麼帶,就放在家裡好看。

  一點紅想了想,非常自信地道:「她喜歡我。」

  曾經的蜂蜜小蛋糕如是說道。

  如今一點紅也成了吸血鬼,自己身上的血當然是不能再成為李魚的食物了,不過李魚倒是說過,他身上香甜的味道始終是沒變的,所以時不時李魚都要忍不住去嗅嗅他、親親他,偶爾還想要上嘴去咬。

  怎麼說的和小動物一樣……?

  在場各位的妻子,明明只有李魚是人。

  花滿樓道:「玉池最近喜歡喝很甜的東西……比如熱巧克力什麼的。」

  對於甜食的熱情,恐怕誰也比不上黑蛇娘子了,她冬眠的時候偶爾醒來一下,都要到處找甜的東西喝,所以他們家永遠都放著很多開灌即喝的可樂。

  ——常溫的。

  玉池最不喜歡冷的東西了,她下口的東西也要暖乎乎的才好。

  常溫可樂,真是一種詭異的愛好。

  而且她其實很有可能喝著喝著,趴地上就睡著了,花滿樓還要捏著她的下巴,強迫睡著的玉池張開小嘴,然後……幫她刷刷牙,玉池睡得二五八叉的,被花滿樓上上下下涮的干干淨淨,這才會送回溫暖的臥室。

  ——花滿樓,真的很嚴格。

  至於傅紅雪……他還是很認真的想了想的。

  半晌之後,他非常正經地說:「秋星喜歡逗貓棒。」

  秋星再神通廣大,也是一只大白貓貓的,一只貓咪會喜歡什麼東西,其實是很好想的,比如貓爬架——秋星還試圖把傅紅雪當成貓爬架,待在他的後脖頸上不肯下來。不過後來,秋星見到了一個外號叫「垂首神龍」的男人之後,就再也不肯用自己二十斤的重量壓在傅紅雪的後脖頸之上了。

  ——貓爬架,有點危險。不是對貓貓來說危險,是對貓爬架來說很危險。

  所以,一只貓咪喜歡逗貓棒,簡直就是再安全不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第144章 番外三

  一覺醒來,李魚躲在被窩裡不肯出來了。

  一點紅的覺非常淺,基本上,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就會立刻警覺地醒來。

  李魚剛與他成親不久,二人還是新婚小夫妻,自然會整日整日的黏在一起,白天在客棧裡無所事事的時候,兩個人就會一起窩在榻上……,像這個樣子的日子,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一點紅樂在其中,絲毫不覺得膩歪。

  ……曾幾何時,他對於膩歪小夫妻還是一種完全無視、完全無感的態度來著,誰知現在,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他和李魚相識於自己的一次殺人生意,李魚被卷進了這場陰謀,她十分虛弱,一點紅又沒法子把她拋下……最後,這場陰謀被他們二人聯手破壞,一點紅也與李魚定情,與她結為夫婦。

  李魚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從來不提及自己的過去,一點紅也從不問她。

  這並不是說他不好奇,只是他不願意逼迫李魚,他的人生之中,值得他去珍惜的東西實在是沒有多少,李魚是其中最讓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也同樣相信李魚愛他,故而從不多問一句。

  扯遠了。

  總而言之就是,李魚是窩在他的臂枕之上睡覺的,她嚶嚀一聲,幽幽醒來之時,一點紅就已醒了,只是他昨夜實在有些勞累,故而閉目養神,並沒有睜開眼。

  然後他就聽到李魚的呼吸聲忽然變得有些不穩,好似有些驚恐。

  一點紅立刻睜眼,沉聲道:「李魚,你怎麼樣?」

  李魚卻在瞬間縮進了被窩。

  她不僅縮進了被窩,還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有些悲慘的叫聲,把自己縮成了一個球,牢牢的用手抓著被窩,嘴中道:「……你、你出去!」

  一點紅怎麼可能出去!

  他只覺得李魚是不是受到了什麼暗算,一點紅心中一緊,立刻道:「怎麼了?李魚,你先出來。」

  李魚尖叫一聲,不肯出來,把自己完完全全的裹在了被子裡。

  但是可千萬莫要忘了,這對小夫妻,是睡同一個被窩的,李魚獨占了被窩,把一點紅幾乎趕出了被子,但是一點紅的半條腿,還猶在被子之下。

  一點紅忽然一怔。

  他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東西,從他的小腿之上掃過。

  毛茸茸、輕飄飄……好像是什麼動物的尾巴。

  不僅是尾巴,還是一條大尾巴,有這麼大的尾巴……絕不是什麼很小的動物。

  好端端的,哪來的什麼動物?還能鑽到他身邊來?

  一點紅的心裡忽然浮出了一個很荒唐的想法。

  他的小腿不動,臉上也不動聲色。他非常慢、非常慢的把蓋在自己小腿上的那一塊被子給慢慢掀開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赤紅色的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蓬松的像是天上的雲朵一樣,自他小腿上掠過的時候,有一絲絲溫柔的瘙癢,這是一條相當大的尾巴,尾巴尖尖上的毛色並非赤紅,而是更加深沉的黑色。

  這條尾巴很激動、很驚恐,不停地擺來擺去。而李魚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悲憤交加,還在不停地說:「你先出去!你先出去嘛!」

  一點紅的神情都已呆滯了三秒。

  ……這的確已超出了人類的認知範圍,但一點紅顯然不是什麼正常人,他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好似已完全的接受了,表情也恢復了那種面無表情的常態。

  他只是慢慢地說:「李魚,我身上沒穿,你趕我出去?」

  李魚呼吸一窒,那條蓬松的狐狸大尾巴也忽然一抖。

  她好似有些委屈地道:「你……你可以穿上再出去。」

  一點紅道:「不必了。」

  李魚一怔,一點紅的兩只手就已伸進了被窩裡,牢牢的扣住了李魚纖細的腰身,他二話沒說,直接手上一使勁,就把自己纖細的妻子從被窩裡拖了出來,拖到了他的懷抱裡。

  他半靠在榻上的靠枕之上,讓李魚直接縮進他的懷裡。

  李魚驚呆了。

  一點紅也驚呆了。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的腦袋看。

  他的妻子一如既往的美麗,美麗得令人神魂顛倒,可是如今,李魚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無措的神情,她眼角有些紅,帶著濕潤之意,整個人跪坐在榻上,伸手去護自己頭上的……耳朵。

  那是一對……赤紅色的狐狸耳朵,毛茸茸的,在她頭上瑟瑟發抖。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爆出了一聲「嚶!」的尖叫,相當的無所適從。

  一點紅沒有說話。

  他那雙如野狼一般灼灼如火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魚發抖的狐狸豎耳,他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一點紅一向都是一個話少表情少的人的。

  半晌,李魚都等不到他說話,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她一言不發,扭頭就打算走,一點紅卻在此時此刻忽然發力,一只手死死地攬住了她的腰。

  他的另一只手,伸手就去捏她的耳朵。

  李魚一下子側開了頭,臉上有些微紅,小聲地道:「……不能捏耳朵。」

  一點紅淡淡地道:「是麼?」

  說完這句話,他就忽然湊了上去,去親吻狐狸精李魚豎起來的狐狸耳朵,耳朵軟乎乎、暖洋洋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李魚之所以從不談她的過去,乃是因為……她是一只赤色的狐狸美人。

  一點紅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另一只手攬著她的腰,他輕輕地吻上了李魚的狐狸耳朵,又在那豎耳側啞聲道:「……那這樣可以麼?」

  李魚的喉嚨裡忽然就發出一聲狐狸似的嚶嚀來,一點紅就感覺到懷中的狐狸美人已在瞬間化成了一灘狐狸軟餅,赤色的大尾巴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一點紅挑了挑眉,又看了看李魚的狐狸耳朵,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他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


第145章 番外四

  黑,是傅紅雪對童年的全部記憶。

  不,應該說,黑色,就是傅紅雪人生的全部色彩。

  黑衣、黑眸、黑刀,蒼白的臉、黑暗的人生。

  在他十九歲那一年,他為了復仇,已近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本不愛殺人,卻在那一年發瘋似得大開殺戒,然後嘔吐、嘔吐到近乎虛脫;癲癇,癲癇到好似一條喪家之犬。

  但最可笑的是,他為了復仇,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是到頭來,那份仇恨與他根本就沒有關系,他根本也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他只是一個野孩子,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野孩子。

  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

  但他忍耐過來了。

  若說傅紅雪這輩子最擅長什麼事,在苦難之中忍耐,一定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件。

  忍耐,長久的忍耐。

  如今,十八年已過去了,但每當回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些可怕而痛苦的事情時,他臉上的肌肉還是會抽動、他的心也還是會被刺痛。

  此時此刻,他正躺在一間昏暗而逼仄的小屋子裡。

  屋子在二樓,一樓的地方,有人在喝酒,那些人不停的喝酒、劃拳,那簡直是一種近乎癲狂的喧鬧了,傅紅雪躺在榻上,額頭不住的浮出冷汗,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卻沒有人為他包扎,他只能躲起來自己舔舐傷口,一聲不吭、一言不發。

  他就在這一陣近乎癲狂的喧鬧之中沉沉的睡去了,近乎脫力。

  直到……

  直到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就與一雙碧綠碧綠的圓眼睛對視上了。

  ……是一只蓬松雪白的大白貓,正矜持地坐在他的胸口上,見他醒了,還十分矜持且高傲的舔了舔自己的白色梅花爪爪,從三角形的小嘴裡發出了幾聲撒嬌似的喵喵叫。

  傅紅雪:「……」

  傅紅雪覺得自己快呼吸不過來了。

  他漆黑的眸子,就與這只白色的大貓貓對視著,半晌,那貓也沒有想要移開的意思……好在他的傷在腹部,所以他還不至於被這貓給壓死。

  半晌,傅紅雪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伸出一只手,直接從貓貓身體下面穿過去,要把貓貓抱起來……俗話說的好,貓乃是液體,所以結果就是,一只白色大貓貓被抱成了一條U型貓貓管,被傅紅雪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地上。

  貓貓很優雅,四腳穩穩著地,不過貓貓很憤怒,憤怒地朝傅紅雪喵喵叫了起來,好似在罵人。

  傅紅雪盯著白色大貓貓看。

  在他大約七八歲的時候,他也見過一直這樣的大貓。

  雪白的、碧綠眼睛的。

  那只貓受了傷,傅紅雪就把它藏起來,好生照料,只是後來,被他的「養母」花白鳳發現,他捱了好狠的一頓鞭打,那只貓也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好似已陷入了會議之中,半晌之後,才對白貓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雪白的長毛貓,身上的毛簡直連一絲打結都沒有,綠色的大眼睛翠得好似名貴翡翠……傅紅雪是個浪跡天涯的刀客,對貓這種閑趣之物並沒有什麼了解,但這也並不妨礙他斷定,這一定是一只很名貴的貓、也一定有一個高貴的主人。

  但他猜錯了。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白色大貓貓的三角嘴忽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貓貓叫罵聲,就在傅紅雪有些搞不清楚它的意思的時候,三角嘴開始口吐人言:「你才有主人!人類,你太自大了!」

  傅紅雪:「……」

  傅紅雪面無表情,握刀的那一只手卻已慢慢地攥緊了。

  下一個瞬間,白色的大貓貓輕巧地跳上了床榻,然後……白貓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美人。

  渾身奶白色,小小一團,臉上有點嬰兒肥,還有一雙和大貓貓一樣的綠色眼睛,圓溜溜的。

  她皺著眉嘟囔著道:「你這個人實在是很沒有禮貌。」

  傅紅雪……

  傅紅雪幾乎是立刻移開了目光。

  這是一只貓妖。

  一只……非常漂亮、非常可愛的貓妖。

  只是她再可愛,傅紅雪卻也沒法子去看她的,因為貓不需要衣裳,所以……

  而貓妖也同樣沒有人類的那些道德觀念。

  她一點兒也不羞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漆黑而微微卷曲的長發落在身上,與她牛奶似得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貓咪總是對什麼東西都很好奇的,她對傅紅雪也是如此,這貓美人好奇地湊過來,用一雙翡翠似得圓眼睛盯著傅紅雪的臉看。

  傅紅雪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他的雙目如漆星一般,漆黑而銳利,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下頜角的線條也是清晰而棱角分明的,秋星湊過來,鼻子還嗅了嗅他,傅紅雪握刀的手背就迸起了青筋、而他的鼻尖上,也浮出了一滴汗。

  貓妖的眼睛的確很無辜、很純潔,可若是仔細想一想此時此刻的情景……無論是哪一個男人,都絕不會像一塊臭石頭一樣,冰冷的沒有一點反應。

  傅紅雪是個人,不是一塊石頭。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也已開始抽動。

  他的動作也很快,十分迅速地解下了了自己的外衫,丟給了貓妖,語氣有些嚴厲地道:「穿上!」

  這貓妖化出的形,實在是看起來年紀有些小,她就是這麼小小的一只,神情又是如此的嬌憨可愛,只叫傅紅雪這個成熟的男人的心裡湧上了一股照顧小姑娘似的情感。

  貓妖伸手抓過他的外衫,嗅了嗅,有些嫌棄地道:「有血味,你就只准備了這樣的東西給我?」

  傅紅雪:「……」

  等等,什麼叫只准備了這樣的東西給你啊?

  這只貓的貓本位思想還真是嚴重。

  他側了側頭,仍不去看這只過分不懂事的貓妖,只沉聲道:「你不該來我這裡。」

  貓妖哼了一聲,懶洋洋地伸手,好似在研究傅紅雪的外衫一樣,她隨口就道:「為什麼不該來?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傅紅雪:「……」

  傅紅雪閉上了嘴,不說話了。

  貓妖美人隨意的披上了他的外衫,好像覺得很好玩似得,她坐在榻邊上,兩條纖細的小腿一晃一晃的,一種可愛的白色就在這昏暗的屋子裡晃來晃去,令人忍不住想要去看上一眼。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那貓美人又湊了過來。

  貓是液體,貓美人也是液體,簡直悄無聲息的就流過來了。

  貓美人道:「我叫秋星,你是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握刀的手緊了緊。

  他的聲音也已冷了下來:「你認得我。」

  貓美人秋星得意洋洋地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不知道的。」

  傅紅雪:「……」

  成熟的傅紅雪決定無視這種沒什麼營養的話。

  他漠然地道:「你要殺我?」

  衝著傅紅雪的名號來找他的人實在是很多。

  這些人要麼就是想殺他,要麼就是想親眼看看傳說之中的魔刀。

  ……而這兩種人,一般都死了。

  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也根本不奢望有這些東西。

  所以,即使是這樣的一個美人找上門來,他的第一反應,也會是……你要殺我?

  秋星有些疑惑的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傅紅雪緩緩睜眼。

  他漆黑的雙眸,好似是夜空之中最高遠的孤星。

  他冷冷地看著秋星,卻閉上了嘴,好似沒有什麼話要說。

  秋星忽然開開心心地過來,就要摟傅紅雪的腰。

  傅紅雪一驚,閃電般的伸出手來,啪得一聲,扣住了秋星的手腕,厲聲道:「你做什麼?」

  他雖然身上重傷,卻依然是一個習武之人,且武功冠絕天下。

  他的語氣,實在是算不得溫柔,因為他實在是搞不明白,這一只叫秋星的貓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秋星眯了眯眼睛,低下頭去,小貓似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她忽然嚶嚀一聲,直接躺倒了,一條蓬松而柔軟的大尾巴,已從傅紅雪漆黑的外衫下面伸了出來,她好似泄憤一般的,用雪白的尾巴去抽打傅紅雪的手,傅紅雪好似一座雕塑,動也沒動,可是他渾身的肌肉,卻也已繃緊了。

  秋星打了個哈欠,無辜地道:「你這麼凶做什麼?難道沒見過貓貓報恩麼?哼,你九歲的時候,還總是喜歡摸我的皮毛呢!現在倒是長大了……」

  傅紅雪猛地側頭,盯住了秋星。

  他只道:「……你、你說什麼?」

  秋星的大尾巴優雅地晃了晃,又猛地發怒,一下子抽到了傅紅雪的臉上。

  ……小貓咪的尾巴有什麼好躲的呢?傅紅雪捱了這一下,卻只覺得像是她在撒嬌一般。

  秋星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我打算來報恩。」

  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說話。

  秋星自顧自地又道:「而且,我覺得你很不錯,所以我已打算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奴隸了,傅紅雪,好不好呀?」

  傅紅雪:「……」

  傅紅雪簡直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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