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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徐賢妃唐宮日常》作者:容默【完結+番外】

第88話

  太宗身處權力的中心這麼多年,自然知曉流言這種東西是不能正面回應的。

  他越在乎,越花費心思去追查流言的起源,就越是會讓這些風言風語愈演愈烈。只有用事實證明他們可以有孩子,才能讓傳言不攻自破。

  到了晚上,他加倍使力氣,想要破解那些難聽的傳言。

  顛鸞倒鳳裡,徐慧緊緊摟著他的脖頸,發出小貓一樣的嗚咽。她心裡有幾分明白,卻並未直言。

  等到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他將她抱在懷裡,扣著她的後腦,不讓她看到自己閃著淚光的眼睛。

  「慧兒,是朕不好。」

  他沒有看過太醫,但多少心中有數。徐慧年輕、健康,不應該是她的問題。很有可能是他年紀漸漸大了,不如年輕時精力充沛,所以才很難有孩子了。

  徐慧雖然不敢抱小嬰兒,但太宗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小孩子。如果因為他的緣故她這一生都沒辦法做母親的話,太宗會非常非常難過的。

  他這種難過的情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傍晚。思考了一天的李二,讓人把晉陽公主叫了過來,難得三個人一起吃晚飯。

  結果吃著吃著,太宗突然問:「慧兒,朕把兕子過繼給你可好?」

  「噗!」

  「唔……」

  兩個小姑娘一個噴了出來,一個被米粒噎住。

  太宗連忙去拍徐慧的背,端茶遞水,好半天才把兩個姑娘安撫下來。

  「耶耶,這個笑話真好笑。」晉陽皮笑肉不笑地說。

  徐慧默默地看了晉陽一眼。這孩子可是她看著長大的,打小就早熟。若是要讓她叫自己阿娘……徐慧只是腦補了一下,都覺得接受不能。

  「陛下,您這是做什麼呀?」與晉陽不同,徐慧多少感覺的到,陛下好像是認真的。

  太宗頗為苦惱地說:「朕可是想了整整一天,才想出這個好主意的。你看,你喜歡孩子,又不敢抱繈褓中的小孩兒。那兕子就正好啊?或者你嫌她太大了,新城也可以,她也很乖的……」

  眼看著太宗花樣推銷起了自家女兒,徐慧頭疼地搖了搖頭,拒絕道:「不必了,陛下。兩位公主乃是文德皇后嫡出,過到徐慧名下,實在是委屈了她們。」

  太宗默了默,轉過頭去看晉陽,「兕子,你覺得委屈嗎?」

  晉陽哪敢說委屈啊,可是……她弱弱地看著自家耶耶,小聲道:「不委屈……只是有些奇怪。阿娘是阿娘,徐姐姐是徐姐姐,完全不同的呀。」

  她說的好有道理,太宗忽然無言以對。

  好像確實是蠻奇怪的。就好像兩個一直以同輩關係相處的兩個人,突然變成了母女一樣。打個比方,現在要讓徐慧認韋貴妃做母親,徐慧叫得出口嗎?

  怎麼想怎麼怪異……

  當著晉陽的面,徐慧沒多說什麼。等晉陽回自己的寢殿睡覺了,徐慧才道:「陛下,您不必如此的。徐慧並不急著要孩子呀。」

  「可你總會想要的吧。」太宗有些氣餒地說。

  過去他時不時催著她,說想要個孩子,多少是有些要將她拴住的意思,可並不是真心執著於此。

  但想不想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是另外一回事。眼看著自己才四十出頭就被宣告剝奪了生育權,太宗很是鬱悶。

  他身為男人,面子上過不去也就罷了,太宗更擔心的其實是徐慧的心情。

  他認為女子這輩子的理想,無非是嫁一個好夫婿,生幾個健康的孩子。卻沒有料到,徐慧同他所想完全不同。

  「並非如此。」徐慧誠懇地告訴他,「我早就同陛下說過,一切隨緣。若命裡有,那便是上天賜予的福澤。若是沒有,我也不會強求。」

  在很久很久之前,她還是個剛剛得寵的小婕妤時,徐慧便已表明過自己的心志。從始至終,她都不會是那種靠生育能力奪寵的妃子。

  徐慧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過說句老實話,太宗心裡還是不信她。女人出嫁生子,在他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徐慧怎麼會不介意呢?

  不過徐慧願意為了安慰他做到這個份上,太宗心中感動到無以復加。他拉住徐慧的手,當即立誓道:「慧兒,朕一定會一直對你好的。」

  「嗯。」她抿唇淺笑,溫潤如流水。

  後宮裡沒有一成不變的八卦,徐充容無子的話題持續了一段時間後,就被另外兩樁婚事的風頭壓了下去。

  貞觀十五年,舉國上下都為這兩門親事所矚目。

  先是太宗冊封宗室女李氏為文成公主,入吐蕃與松贊幹布和親。再是十五歲的高陽公主,下嫁房玄齡之子房遺愛。

  高陽出嫁的時候,婚禮的規模與嫡出公主無二。不僅十裡紅妝鋪遍了長安,後宮同樣大宴三日,慶賀公主的出嫁。

  許久未曾在徐慧面前露面的武才人,走到徐慧身側,像是老朋友一般與她攀談,「聽說高陽公主這樁婚事,與徐充容有關?」

  徐慧輕怔,搖頭笑道:「怎麼會呢。」

  「我覺得也不會,你向來甚少插手這些事情。」武才人微笑道:「只是現在外面都把你傳的神了。總有人說,高陽公主原本是要遠嫁的,結果走了一趟清寧宮,陛下就下旨將她指給了房遺愛。」

  徐慧但笑不語,沒有接話。

  「幸好不是你,不然高陽公主不但不會感激你,反而會恨你。」武才人這話說得推心置腹,看起來對徐慧極其信任,「京城裡誰不知道,她心裡的人,可不是那今天的新郎官。」

  徐慧聽她這麼說就想起來,晉王最近都沒找過武才人了。除了徐慧,以前也不見武才人有什麼交好的姐妹。想來她一個人在冷宮一樣的靜閒殿裡呆著,心裡也不好受。

  深宮裡不得聖寵的女人,大多要靠這些無聊的小道消息消磨時光。許久不見,武才人卻突然跑來和她說這些,徐慧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可能是說著說著,武才人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她撇了撇嘴,同徐慧道:「好久不見徐充容,媚娘還挺想您的呢。」

  她這話聽著像是諂媚,可語氣裡卻有幾分真心。徐慧友好地朝她笑了笑,溫言道:「武才人最近還好吧?」

  「老樣子吧。」對於自己的近況,武才人似乎沒什麼興致提。她突然想起來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就對徐慧低聲說:「我倒是還不錯,就是這宮裡,恐怕安生不了多久了……」

  徐慧看她一眼,忍住追問的衝動。武才人聰慧,不及徐慧問起,她便主動說道:「聽說魏王殿下集賢才所撰的《括地誌》,就要完成了……」

  她點到即止,徐慧心領神會地頷首道:「武才人消息倒是靈通。」

  「哪裡比得上徐充容,日日長伴君側。」說到這裡,武才人當真有幾分羨慕徐慧。不是羨慕她得寵,而是羨慕徐慧能夠堂堂正正地坐在甘露殿裡,在旁聽政。

  只可惜陛下對她,就沒有對徐慧的這份信任……不然能夠天天到甘露殿去,接觸到那麼多雄才偉略的大臣們,該是一件多麼讓人興奮的事情啊!

  武才人或許不得太宗的寵愛,但不得不說,她在政治上的敏感度很高。果然不出她所料,在魏王李泰獻上《括地誌》後,太宗大悅,對魏王大加犒賞。隆寵之盛,遠超太子。

  更要命的是,太宗捧魏王也就罷了,與此同時,他還斥責皇太子李承乾不學德行,不習術業。由於他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有著這樣鮮明的對比,一時之間,朝廷內外議論紛紛。

  歷史似乎得以重演。太宗想起當年就是自己妥協,內心十分不爽。

  徐慧抱著雪團兒坐在一旁,由他在那裡左右手換著撐頭思考。有時候他想得煩了,就突然問她一句,「慧兒,你說朕該怎麼辦?」

  徐慧不認為太宗身處帝位多年,還連這點事情都處理不好。她知道,他只是沒有下定決心罷了。現在並不是她出風頭,展現自己有多麼機智的時刻。

  這也是她長了記性,變聰明瞭的表現。以前若有這樣的時候,他問她便答。後來她才發現,其實道理太宗都懂,她說什麼,不過是多費唇舌罷了。不如多給他一點點時間,讓太宗自己下定決心,往往比她推一把來得更好。

  所以面對太宗的問題,徐慧十分淡定地回答:「我相信您有辦法解決。」

  她說有辦法,那是什麼辦法呢?徐慧或許心中有數,但她就是不說。

  許久之後,太宗長歎一聲,有些不服氣地說:「恐怕還是得靠魏征了。當今朝臣裡頭,若論忠誠正直,沒有人能超過魏征。朕若派他輔佐太子,定能杜絕天下的怨言。」

  徐慧輕勾唇角。陛下還是很明白事理的嘛。

  第二天上早朝時,太宗便頒下旨意,任命魏征為太子太師,領門下省事如舊。

  誰知魏征不知道是不是和太宗唱反調唱習慣了,面對太宗的旨意,他竟然自稱有病,堅決地推辭。

  太宗耐著性子,有理有據地勸說道:「漢朝以四老輔佐太子,朕現在讓太子依靠你,也是這個道理。朕知道你患病,不過朕相信你的能力,即使臥病也可以保全太子。」

  是人都喜歡聽好聽的話,見太宗這麼給自己面子,魏征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老實說這回魏征推辭太子師這樣尊崇的職位,還真不是故意拿喬,而是身體當真有些不舒服。不過魏征本人是一個堅定的太子黨,眼見著太宗這樣偏寵魏王,他也覺得不大像話。能夠親自輔佐太子,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推辭了一番之後,魏征也就沒有再堅決地拒絕過。

  朝廷上的議論紛紛,看似被太宗的機智之舉暫時化解了。可這一場有關儲位的風波,當真這樣容易結束嗎?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可能這樣簡單。只要太宗在位,寵信魏王,太子的位子就永遠不可能穩固。

  魏征成了堅定的太子黨,可朝中還有許多重臣,並不認為如今的太子李承乾就是最好的太子人選。

  比如長孫無忌。他聽說太子身邊有個叫稱心的少年,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姿容甚美,擅長歌舞,深為太子嬖愛。

  另外太子還和一些道士走得很近,任由那些道士在東宮妖言惑眾。這些事情看在長孫無忌眼中,都是不可原諒的。他實在不敢想像,這樣一個跛腳、親小人的太子若是繼承皇位,大唐的江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過太宗寵愛的李泰,他同樣十分不看好。魏王善於經營,心機深沉,非明君之選。


第89話

  不過,魏王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舅舅,心裡對他竟是這樣討厭。他還想著,當初長孫無忌遭太宗白眼,還是他李泰幫長孫無忌出了主意,討好徐慧,才讓長孫無忌的地位一直穩固至今。投桃報李的道理,他相信長孫無忌應當明白。

  就在這敏感的時候,魏王再一次悄悄地拜訪長孫無忌。

  若說魏王上一次拜訪,是讓長孫無忌對他心生忌憚的話,那麼這一次,魏王則是徹底地讓長孫無忌膽寒了。

  魏王心裡明白,光是憑著一隻貓兒的恩情,不足以讓長孫無忌幫他登上皇位。所以在彼此寒暄過後,魏王放出了大招。饒是長孫無忌見多識廣,也不由被這驚雷一般的消息劈得一怔,完全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長孫無忌方顫聲道:「你……」

  魏王笑道:「不知青雀的這份厚禮,舅舅可還喜歡?」

  長孫無忌忍住厲聲斥責魏王的衝動,壓低聲音道:「所以說徐充容至今不孕,是你……」

  他話未說完,魏王便已搖頭笑道:「青雀可不是這個意思,舅舅不要誤會了才好。」

  長孫無忌薄唇緊抿,抬眸盯著魏王,沉聲道:「後宮婦人之事,你為何要插手?」

  魏王悠然笑道:「這還不是為了替舅舅分憂嘛?舅舅厭惡徐充容,青雀是知道的。」

  長孫無忌氣得簡直要跳腳,原來魏王當初不僅僅是為了向他示好,竟是利用他來加害於徐慧,這不是把他往火坑裡推嗎?一旦事情敗露,被陛下發現,可還有他長孫無忌的活路?

  他急於撇清自己,語氣不免重了幾分,「你不要將我牽扯進去!我當初對徐充容是有幾分不喜,可是後來,我早已不反對陛下寵她了!至於毒害皇家子嗣,這更是要掉腦袋的大罪,我是萬萬不會承認的!」

  魏王見他變臉,嘴角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舅舅,這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徐充容又沒有懷孕,怎麼能說你我毒害皇嗣呢?」

  長孫無忌見他句句將兩人牽扯在一起,好像他們是一路人似的,心頭窩火至極。可又怕魏王狗急跳牆,一時間不敢徹底翻臉,只好壓著怒火問道:「那你對徐充容用藥,總是真的了吧!」

  話已至此,魏王那張憨厚的臉上笑容盡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陰冷與怨毒,「舅舅,你心知肚明,以耶耶對徐充容的寵愛,她是不該有孩子,也是不能有孩子的。」

  長孫無忌試著說服他,「你是皇后嫡出,徐充容她就算誕下子嗣,也不會動搖你們兄弟的地位。」

  魏王不贊同地搖頭,「旁人便罷,徐充容她不同。」說徐慧說了這麼久,魏王早已厭煩了。他今天來長孫府的目的,可不是來和長孫無忌討論後妃的。

  「大哥和稱心的事情,想必舅舅有所耳聞吧?」

  長孫無忌繃著臉,沉聲道:「魏王殿下,我對太子所為的一些荒唐事的確非常不滿,但這並不代表著我就要幫你剷除太子。」

  「青雀知道,所以才走這一趟啊。」魏王重新恢復了笑模樣,「明年,這長安城就要變天了。舅舅只需要作壁上觀即可。」

  長孫無忌皺眉,「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魏王知道,長孫無忌不可能這麼快就靠向他這一邊。只要在太子倒臺的過程中,長孫無忌不輕易插手,擾亂魏王的計劃,他便心滿意足了。當然,等太子被廢之後,擁立新太子之時,那才是他需要用到長孫無忌的時候。

  見長孫無忌沒有說話,魏王也沒有再步步緊逼。說是讓他好好想想,便告辭離去。

  魏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前腳才剛走,長孫無忌後腳就請旨入宮。

  他著急忙慌地趕到太宗面前,面對著毫不知情的皇帝,長孫無忌突然不知應當從何說起。若是他現在向陛下坦白,陛下會相信他嗎?以他以往和徐慧交惡的程度來看,太宗只怕會把他當做魏王的同黨一同處置了吧!

  不,他不能這樣做。

  長孫無忌拒絕了同太宗喝酒的邀請,而是問道:「不知臣是否有幸,能再與徐充容下一盤棋?」

  徐慧正在一旁整理奏疏,聞言筆尖微頓,點出一小片墨漬。

  她放下筆,抬眸看向長孫無忌,卻見太宗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顯然是要聽她自己的意思。

  見徐慧微微點頭,太宗方答應下來。

  長孫無忌能在朝堂上屹立這麼多年不倒,除了憑借他與太宗的交情,自然是有幾把刷子的。他審時度勢,很快就否決了向太宗坦白的那一條路,而是選擇了向徐慧透露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和徐慧的關係不算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相信,徐慧不會將這件事情聲張出去。她會悄悄地解決,為他辟出一條生路。

  他們下棋時,太宗就坐在不遠處看奏章,偶爾抬眼看他們一眼。不怪他對棋局提不起什麼興趣,這兩人幾年前便已對弈過了,結局如何,大家心裡都有數。

  與以往專注於勝負不同,這一盤棋,長孫無忌也下得心不在焉。徐慧一眼識破,抬眸淡淡地看他一眼。長孫無忌連忙抓住機會,低聲把魏王的事情說了出來。

  徐慧拿著棋子的左手輕輕一抖,沒有穩住,黑子突然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太宗聞聲連忙看了過來,卻見徐慧撿起棋子,朝他雲淡風輕的一笑。太宗不明所以,但也傻乎乎的像個癡漢一般跟著她挑起嘴角。

  徐慧收回視線,重新落子。她沒有抬眸,低低地問:「那問題出在雪團兒身上?」

  見長孫無忌怔忪,徐慧補充道:「就是你送我的那隻貓兒。」

  長孫無忌搖搖頭,又點點頭,將棋子撚在手心,似是舉棋不定的樣子,「還不確定。魏王不曾明言,但那隻貓有問題的可能性很大。」

  徐慧默了默,突然問他,「大人害怕了?」

  長孫無忌這樣要強的人,破天荒的沒有否認。

  徐慧輕歎一聲,同時落子,結束了這一盤棋。「你又欠了我一個情。」

  長孫無忌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般,「徐充容放心。」他原本是想與徐慧和解,卻沒想到其間竟鬧出這樣的事情來,當初真真是他大意了。此時此刻的咬牙切齒,並非出於被迫虧欠徐慧的屈辱,而是氣恨魏王的算計,竟讓他陷入此等被動的境地。

  徐充容看似相信此事乃是魏王獨自籌謀,可處於深宮之人,誰人的疑心不重?會不會懷疑到他身上,除了徐慧自己,又有誰知道呢?

  長孫無忌越想越覺得可怕,等下完了棋,便匆匆告退了。

  「輔機怎麼了?」太宗一頭霧水地問。

  「唔,可能是肚子不舒服吧。」徐慧隨口諏了個理由,好在太宗沒有追問。

  晚上回到清寧宮,徐慧把幾個心腹召集起來,直接告訴她們,雪團兒身上可能有問題。

  當時正好是玉蓉抱著雪團兒,嚇得她手一鬆,將雪團兒從懷抱裡丟了出去。好在貓兒的彈跳性好,並沒有受傷。可饒是如此,雪團兒還是被激怒,嗷的叫了一嗓子,跑了出去。

  若是以往,眾人定要去追,現在卻是無人有那個心思了。

  「怎麼會這樣……」王掌史皺眉道:「我們防來防去,沒想到問題竟然出在貓兒身上。充容,您是從哪裡得知消息的,可靠嗎?」

  徐慧道:「對方並沒有明言,不過我們還是小心些為好。」

  杜掌膳道:「那……要不要把雪團兒送走?放在清寧宮裡,只怕於充容不利。」

  徐慧搖了搖頭,「不可。若是打草驚蛇,反倒會引起對方的警惕。最近只怕要出大事,我們不能牽扯進去。」

  透過半開的窗戶,依稀可見窗外烏雲密佈,長安城裡一片陰暗。這樣濃重的滾滾烏雲,似乎預兆著一場傾盆大雨的到來。可是大雨遲遲不肯落下,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雨落前的時段最是磨人。糟糕的天氣,讓人們的心情都壓抑到了極點。

  徐慧突然想起一年前武才人的話。當真被她料中了,只怕接下來的這兩年,宮中都難以安生。

  果然沒過多久,太宗便不知從何處得知太子寵孌童、信妖道的消息。太宗大怒,立刻下詔,傳太子到甘露殿面聖。

  徐慧進宮這麼久,還從未見過太宗露出這般駭人的表情來。他臉色鐵青,顯然憤怒到了極點。

  她慢慢地站起身,想要往後退。誰知太宗眼尖,突然一個眼風掃過來,「你做什麼?」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同她說話了。冷不丁這樣嚴肅,就連一向淡定的徐慧,心裡都難免有幾分發楚。

  「告退。」

  她言簡意賅,表明自己不想摻和進來。

  太宗吐出口氣,臉色似乎好了點。他想了下,一會兒等太子來了,他罵人的樣子一定很嚇人,還是不要嚇到徐慧好了。

  於是太宗點了點頭,同意她暫時避開。

  徐慧輕輕鬆了口氣,微微低著頭,快步步出甘露殿。她沒有立即回清寧宮,而是到了甘露殿的偏殿,晉陽的寢宮。

  晉陽顯然也已聽到風聲,就站在門口,看起來頗有幾分惴惴不安。見到徐慧來了,她連忙迎了上來,拉住徐慧的手。

  徐慧立馬就察覺到,晉陽的手心都是濕的。她心道一聲也是,太子和晉陽的年紀相差很多,兩人雖然不算特別親,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晉陽擔心他,也是在所難免的。

  看晉陽方纔的樣子,應該是在猶豫,要不要去為太子說情吧……

  以往晉陽仗著太宗的寵愛,沒少替惹怒了太宗的大臣們說情。可是這一次,和以往全然不同……


第90話

  「徐姐姐……」陰沉沉的天空下,晉陽一張小臉慘白,看起來十分惹人愛憐,「耶耶那邊怎麼樣?」

  徐慧搖了搖頭,歎息道:「太子殿下這回犯的是大錯,只怕……陛下不會輕易原諒他。」

  「耶耶很生氣嗎?」晉陽問。

  徐慧閉了下眼睛,臉色也不大好看,「剛才還差點拿我撒氣,你說嚴不嚴重?」

  晉陽後退一步,低聲自語道:「完了……」

  太宗拿徐慧,那是寶貝一樣的對待著。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知道太子的所作所為之後,竟然氣到對徐慧也沒了好臉子,可見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什麼地步。

  「兕子,你聽我說。」徐慧拉住晉陽的雙手,溫柔的聲音裡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這件事情,不是能憑你我之力就可以解決的。你不要逞強。就算有人來求你,也不要心軟動搖。」

  「可是……」晉陽咬了咬唇,猶豫道:「那是我大哥啊!」

  徐慧又是一歎,「兕子,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向來明白事理。他是你的大哥不假,可這一次,他的的確確犯了錯。」

  這也是徐慧不想幫著勸說的原因之一。太子的所作所為,的確已經出了格。太宗若要廢了他,太子一點都不冤枉。

  可是往源頭想想,太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肯定不光是他自己的原因。太宗偏愛魏王,朝臣推波助瀾,都給了太子太多太多的壓力,事到如今,他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不過徐慧認為,就算事出有因,太子本身也有過錯。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可他偏偏選擇了最下乘的一種方式,企圖以縱情玩樂紓解內心的鬱氣,簡直愚蠢至極。這樣的人,的確不適合做太子。但是比起陰毒的魏王,徐慧就覺得,太子並沒有那麼面目可憎了。

  從理性角度分析,她也覺得太子該廢。可從一個女孩子的角度出發,她又和晉陽一樣,覺得太子有些可憐。

  晉陽比她還要為難,一直在喃喃低語,「怎麼辦……怎麼辦……」

  徐慧垂下雙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溫和地撫慰道:「別怕,都會過去的。只要你耶耶處置得當,我們就不要插手,好嗎?」

  晉陽抬眸望著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竟滿滿都是慌張。關心則亂,就連以早慧著稱的晉陽公主也不能免俗。

  最終,她選擇了信任徐慧,重重地點了點頭。

  徐慧口中的處置得當,就是或罰,或廢太子,但不能殺。太子所為,罪不至死。

  至於太子若是被廢,太宗要選擇立誰,那便是後話了。

  如果沒有魏王送貓這一出,徐慧或許根本不會想要參與此事。可在知道了魏王的為人之後,徐慧沒有辦法做到袖手旁觀。

  不僅僅是因為私仇,更是為了這大唐江山。她的丈夫辛苦打造的盛世,不能交到那樣的人手中。

  可是……長孫無忌所說的話就能全信嗎?長孫無忌本來就不喜魏王,有可能是故意誆騙她,栽贓魏王,利用她打壓李泰也說不定。畢竟長孫無忌沒有證據,雪團兒又是他親手送上的。

  徐慧很想找個人分擔一下這些事情,可是,與她最親密的太宗不可以。李泰是他最喜歡的兒子,若是沒有證據,只會讓太宗為難,讓兩人離心。

  其次就是晉陽,她與晉陽相知相伴,像是親姐妹一般親密無間。可晉陽畢竟還小,李泰又是她的嫡親哥哥……晉陽正在為太子的事情煩惱呢,她不能再拿李泰的事情刺激她。

  還有誰呢?

  薛婕妤倒是年長,可是她是晉王李治的師父,只怕會勸她揭發李泰,然後讓晉王坐收漁翁之利。

  韋貴妃和楊淑妃對她都不錯,可是她們都是有兒子的人,肯定做不到站在客觀角度上,公平公正地幫她分析情勢。

  徐慧突然發現,她的心事,竟然是無人可說了。

  正殿那邊,太宗把太子罵了個狗血噴頭,直到夜幕降臨,才把太子打發回去,要他閉門思過。

  到了晚上,本該是太宗和徐慧一起回清寧宮的時辰了。太宗今日卻沒有叫她,想來是怕自己心情不好,會遷怒到徐慧身上。

  徐慧沒有得到傳召,反倒是鬆了口氣。

  傳話的吳庸不知道她的心意,還慇勤道:「徐充容放心,陛下也沒有傳召旁人,今夜陛下將獨居於甘露殿。」

  徐慧還是沒精打采的樣子。她點了點頭,叫人打賞了吳庸,之後便關上殿門,誰都不見。她答應了晉陽,今晚陪她一起睡。

  算起來兩人已經許久沒有睡在同一張寢榻上了。兩個小姑娘都是滿腹心事,誰都睡不著,卻沒什麼聊天的慾望。

  夜裡起了風,屋子裡逐漸生出幾分涼氣。晉陽忽然咳嗽起來,小小的身子弓成一團,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一般。

  躺了這麼久,徐慧剛剛有了一點睡意,就被她咳醒了。徐慧向來眠淺,幾乎是晉陽一開始咳嗽,她便坐了起來,喚人過來。

  等著宮女倒熱水的功夫,徐慧將晉陽摟在懷裡,輕柔地拍著她的背。不知是難受的,還是被她懷中的溫暖所感染,晉陽突然像個真正的小孩子般,窩在徐慧懷中嚶嚶的哭了起來,嚇了徐慧一跳。

  她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不厭其煩地安撫道:「兕子,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

  晉陽哭著點頭,哭著哭著,自己就笑了,「讓徐姐姐見笑了。」

  徐慧搖搖頭,溫和地望著晉陽。她忽然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很難有孩子了吧。陛下的主意雖然糟糕,但在心裡,她可以把晉陽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不讓她難過,不讓她傷病,讓她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長大。無病無痛,健健康康。

  太宗大罵太子的第二日,他便傳下旨意,將稱心、秦英、韋靈符等人全部處死。

  太子驚聞此訊,竟當場暈了過去。

  原本所有人,包括盼望著太子倒臺的魏王,都以為太子對稱心不過是玩玩而已。一個孌童,死了就死了,守住東宮的地位才是重中之重。

  不想太子對待稱心,竟是當真上了心的。他醒來之後,哭嚎不止,還特意讓人在東宮裡搭建了一個小屋,裡面立著稱心的畫像。

  不僅如此,太子還在花園裡立了一座稱心的假墳。早晚祭奠不說,還日日在稱心的假墓前徘徊流連,痛哭流涕,哀傷不已。

  這些事情在「有心人」的安排下,自然全都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太宗的耳朵裡。

  太宗本以為他殺了稱心之後,太子就能有所收斂,不再做出忤逆之舉。卻想不到太子竟然變本加厲,將他的所作所為擺到檯面上來,毫不避忌世人的眼光。

  太宗這時才深切地意識到,太子已經無藥可救了。他苦心培養了多年的嫡長子,不適合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將來接任他統治這片大好河山的,將是他的另外一個兒子,而不是李承乾。

  剛剛聽說太子的所作所為時,他本想把太子叫來,再罵他一通。可是在心裡做出廢太子的決定後,太宗忽然覺得累了,沒有那個必要。

  他讓人傳召太子,打算和太子長談一番。

  誰知太子竟然稱病,拒絕面聖。

  太宗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面色鐵青,一語不發。

  稱心的死,已經讓太子徹底記恨上了太宗。

  自此之後,太子一連數日不肯朝見,父子關係徹底惡化。

  身為太子太師的魏征,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此前魏征稱自己年老體衰,病痛纏身,並不只是用來氣太宗的假話。他的身體的確已經大不如前了。

  元日時,魏征顫顫巍巍地去東宮面見太子,就連頹廢了多日的太子,都被自己老師的虛弱模樣嚇了一大跳。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的魏征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如同一個半死人了。

  太子對魏征這個一直幫襯自己的老師還是非常有好感的。見此情景,不由悲從中來,愧疚地道:「老師,都是承乾不好,沒有早些去府上探望您,還讓您跑這一趟……」

  魏征徐徐地搖了搖頭,沉聲道:「太子殿下若肯聽老臣一句話,也就不枉我今日……今日走這一遭了。」

  太子當然知道魏征要說什麼,眼看著魏征都病成這副模樣,還在替他的前途操心,太子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竟忍不住痛哭流涕起來,如同幼小的孩童般。

  「稱心既然已死,人死不能復生,殿下去同陛下認罪吧!」魏征語重心長地說:「陛下向來重感情,只要您誠心反省,陛下一定會原諒您的……」

  太子沒有把魏征當成外人,他搖頭拒絕,用一種狠絕的語氣說:「不,他殺了稱心,我絕不會去向他認錯!就算他肯原諒我又怎麼樣?這個太子,我做的太累了!」

  魏征知道太子脾氣倔強,卻沒想到他竟強到這個地步,現在連「耶耶」也不肯叫了,竟然直接以「他」代指太宗。看來這一世,他們父子情分已盡。

  魏征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一種挫敗感和無力感油然而生,讓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又失敗了。身為嫡長子的太子,卻沒有辦法繼承皇位。沒有什麼比這種事情重複發生在魏征面前,更令他傷心難過的了。

  他突然非常慶幸自己已是風燭殘年,如果走運的話,可以趕在太子被廢之前死去,那樣他便不必面對重演的悲劇了。

  太子看出魏征的消沉,握住他的雙臂,堅定有力地承諾道:「不過老師,您放心,我不會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的。」

  魏征沒什麼興趣地看向他,「哦?殿下這話怎麼說?」

  在他看來,太子接二連三地觸碰陛下的底線,又有一個狡猾奸詐的魏王在後頭扇陰風點鬼火,太子如今可以說是已經陷入了絕境,不可能再起死回生了。

  他沒有想到,太子竟道:「老師您不知道吧?漢王,侯大將軍,他們都支持我『提前』登上皇位……」

  魏征眼皮子一跳,險些因為太子的這「提前」二字,一口血噴出來。

  太子口中的漢王李元昌是太宗的弟弟,和太子一樣,經常做些出格的事情。太宗多次責備他,不免令漢王心生怨懟。

  因為同樣受到太宗的責罵,對此耿耿於懷的太子和漢王越走越近。兩人關係密切到了一個程度之後,漢王便生出了擁立太子為帝的想法。

  太子這是要……逼宮謀反啊!

  作者有話要說:歷史上的晉陽再過兩三年就要早亡了……死的時候只有十二歲。

  歷史上的慧慧也是沒有孩子的,二十二歲守寡,為了追隨太宗而去,生病不肯服藥,二十四歲早逝,追封賢妃。

  默默是親媽,所以會做一些改動的,安心看吧。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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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話

  魏征剛要勸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太子對他倒是恭順,端茶倒水,親自伺候。等到魏征終於平息下來,太子堅定地道:「老師,您不必再勸我,承乾心中已經有主意了。」

  長久的沉默後,魏征突然笑道:「也好。」

  與其庸庸碌碌地被廢,倒不如豁出性命去拼一把。成王敗寇,當初的李世民不也是這樣,踩著兄弟的血登上皇位,成為一代帝王。

  太子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得到魏征的支持,他瞪大了雙眼,大喜過望,「老師,有您這句話,承乾如得千軍萬馬。」

  卻見魏征笑著搖了搖頭,半點沒提謀反之事,只是道:「臣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親自送魏征離去。臨別之際,他心底突然生出濃濃的不捨。

  他們成為師徒的時間還短,若單說情分,其實並沒有那麼濃重。可太子看著魏征虛弱的身體,再想想自己這場不知結果如何的逼宮,忽然就覺得,這可能是他們師徒最後一次相見了。

  「老師……」

  魏徵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著太子,微笑道:「殿下,來世,莫要托生於帝王家。」

  太子本性並不算壞,只是他所處的這個位置,並不適合他。

  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征病危。

  太宗立即派遣使者候問,並賜下藥餌。除此之外,他還派中郎將李安儼睡在魏征家中,隨時向他稟報魏征的一切情況。

  雖說太宗和魏征這一對君臣對著幹了大半輩子,可是突然聽說魏征病重的消息,太宗卻是如遭雷擊,恍惚了大半天。

  晚上回到清寧宮,徐慧問起魏征的狀況,他愣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說給她聽,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艱難。

  徐慧握住他的手,溫聲勸道:「陛下明日下了朝,若是得空,不如去看看魏大人罷。」

  太宗點點頭,卻還是一副沉浸在夢中沒有醒來的表情,「朕一直以為魏征稱病是在故作姿態,可……太醫們都那麼說了……他們沒有魏征那麼大的膽子,應該不會和朕開玩笑吧?」

  徐慧手上一緊,握住他的手心,望著他道:「他們自然不敢欺君罔上。」

  太宗長歎一聲,聲音裡竟有幾分顫抖,「是啊……欺君罔上,也就只有魏征才會有那個膽子。」

  他默了默,下定決心道:「朕明日就去看他,看看這個混蛋這次是不是又騙了朕。他要是敢騙朕,朕就像他罵朕那樣罵他……」

  「陛下……」徐慧突然覺得有幾分心疼他。其實陛下心裡,從來都沒有真正討厭過魏征吧。

  「慧兒,你明日要不要陪朕一起去?」太宗忽然問她。

  徐慧不假思索地拒絕道:「陛下,我去不大合適吧。」她斟酌著,緩緩地說:「倒是太子殿下……應該同您一起去。」

  提起太子,太宗便沉默下來。徐慧說的不錯,魏征是太子的老師,於情於理,太子都應該和他一同前去探望魏征。

  可太子這麼多天來都對他避而不見,太宗早就放棄找他了。這一回,太子會答應他嗎?會不會又掃了他的面子?

  見太宗有所鬆動,徐慧柔聲勸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時糊塗,不會一直都不肯見您的。魏大人病危,在這樣的當口上,太子殿下不應當再迴避。」

  太宗一想也是,太子的本性和他一樣,非常重感情。有了太宗做對比,只怕現在在太子的心裡,魏征更像他的親爹。太子應該不會拒絕和他同去魏征家裡的。

  果然,太宗第二天派了去了東宮之後,沒過多久,便得到了太子的回應。

  皇帝與太子同到魏征家中探病,乃是本朝大臣從未有過的榮光。為人臣子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許是人之將死,病中的魏征顯得好脾氣了許多,臉上帶著寬懷的笑意,不再像往日那樣不近人情地冷臉示人了。

  太宗看著面前乾瘦乾瘦的小老頭,怎麼都沒有辦法將他與平日裡那個如戰鬥中的公雞一般的魏征聯繫到一起。

  這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太宗不敢相信。

  他竟突然有些懷念起那個氣得他肝疼的魏征了。

  「陛下別這麼看著臣。」魏征虛弱地笑道:「您這樣看著我,比氣我時更讓人難受。」

  魏征一說話,太宗就覺得平日裡那個討厭鬼又回來了。他微微瞪起眼睛,不服輸地道:「古往今來,哪有說皇帝氣臣子的?分明是你把朕氣個半死好不好!」

  魏征沒有與他再爭辯,而是低聲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一個討厭的魏征惹陛下生氣了。」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太宗就受不了了,鼻子發酸,眼眶開始泛紅。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傷感起來。

  魏征受不了地閉了閉眼,微喘著說:「陛下,您登基已有數十載,怎的還是如此不知持重?」

  「朕難過嘛。」太宗委屈地道。

  魏征好笑地看著他,難得地沒有再罵人,「臣還沒死呢。」

  太宗聽不得那個「死」字,眨了下眼睛,轉移了話題,「魏卿,朕剛才來的路上想出一個好主意。你的兒子淑玉和朕的衡山公主年齡相當,郎才女貌,不如朕下旨為他們賜婚吧!」

  魏征知道,太宗這是想給他吃一顆定心丸,讓他知道魏家的子孫並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變成破落戶。與皇家結親,就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魏征氣喘吁吁地謝了恩,氣息紊亂,顯然已不適合再做交談。

  太宗怕打擾他靜養,正想要告辭離去,忽聽魏征喚道:「陛下。」

  太宗忙道:「何事?」

  「您能不能……答應老臣一件事情?」

  魏征從未用過如此低聲下氣的語氣和太宗說過話。太宗突然愣住了。他知道,魏征想要說的話一定很重要。

  他摒退左右,微微俯身,便於魏征輕聲說話。

  魏征望著最後一個離去的太子的背影,低聲道:「太子殿下……或有過錯……但請陛下饒他一命……」

  太宗一怔,並沒有立即答應下來。太子的確犯了大錯,但罪不至死,頂多是被廢位而已。

  魏征這樣說……難道是太子還做了什麼,或者說即將做出什麼不可原諒的忤逆之舉?

  但是沒有證據,這也只是太宗的猜測而已。他轉念一想,有可能是魏征覺得太子很有可能犯錯,而他肯定活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提前為太子求一張保命符吧。

  魏征的確有幾分小瞧了太宗,他沒有想到太宗竟然這樣敏感,在短短的一瞬之間就想出了多種可能。

  見太宗遲遲沒有應下,魏征有幾分急了,語氣不由重了幾分,「難道陛下還想讓當年的悲劇重演嗎?!」

  玄武門之變,一直是李世民心頭的一根刺。那場宮變,他是最後的贏家。可手上沾著親人的血登上皇位,那種感覺並不好受。箇中滋味,只有太宗自己清楚。

  「你放心罷,朕不會的。」太宗堅定地說:「朕的兒子,一個都不會有事。無論是承乾,青雀,還是……雉奴。」

  聽到太宗提起向來不怎麼出風頭的晉王,魏征敏感地眉頭一動,心中暗道,陛下難道是屬意晉王?可陛下最寵愛的,明明是魏王啊?

  不過無論是魏王還是晉王,都不是魏征想要聽到的答案。說了這麼久的話,他已經十分疲倦了。魏征沒有再開口,只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承諾,這便足夠了。

  太宗從魏征府上出來,太子遠遠地跟在後面。

  眼見著太宗馬上就要乘上轎輦,他突然腳步一頓,回頭望向太子。巧合的是,太子的目光也正落在太宗身上。

  父子二人遠遠相望,眼神裡皆是平靜中帶著一絲悲傷。在這一刻,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心情。以至於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們忘記了曾經的那些恩怨情仇,好像他還是他的好耶耶,而他還是太宗寄予厚望的太子,前途不可限量。

  回到宮中,太宗的情緒一直不高。他時不時地看向門口,彷彿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在懼怕什麼。

  徐慧知道,太宗是在等魏征病故的消息。等不到結果,他心裡不安生。可是他又不想魏征死。這種為難的心情持續地折磨著他,讓一向好眠的太宗夜裡都不安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徐慧眠淺,又擔心太宗。他若未能入睡,她也難以安眠。看他這樣難受,徐慧慢慢地從背後環住他,柔聲道:「陛下睡不著嗎?」

  他將她柔軟的小手包在手心裡,忽然覺得得到了一絲安慰。「朕吵到你了?」

  徐慧無聲地搖了搖頭。

  「最近朝堂上的事情多,朕冷落你了。」太宗長歎一聲,似乎要把全部的鬱氣都吐出來,這才轉過身來,將徐慧抱在懷裡,低頭親吻她的鼻尖,還有那如同櫻花一樣粉嫩的嘴唇。

  徐慧還是搖頭,縮在他的懷裡,乖巧安靜。

  夜已經很深了,她睡不著,眼皮卻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垂著蝶翼一般的長睫毛。

  太宗看著她秀美的小臉兒,忽然就覺得慌亂了許久的心,突然安定了下來。

  生離死別,真的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或許他應該慶幸,徐慧比他年輕許多。他簡直不敢想像,如果有朝一日徐慧也要這樣離他而去,他會承受怎樣的痛苦與哀傷。


第92話

  太宗這樣一想,忽然覺得太子那般傷心難過,甚至怨恨他,似乎都是情有可原的了。他不能理解這世上為何有人會愛上男子,他永遠都不會寵幸孌童,可他能理解愛一個人的心情。或許太子對稱心,當真是動了真心的吧。

  摟著徐慧溫軟的嬌軀,太宗的呼吸趨於平緩,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結果次日一早,太宗即被噩耗驚醒。宮外傳來消息,今日淩晨,魏征病故了。

  儘管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他驟然聽說這個消息時,還是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過去被魏征氣得頭疼之時,不是沒有詛咒過他,希望魏征去死。可是等他當真離世之後,太宗忽然覺得心裡好像空了一塊,寒風灌進那空洞裡,痛得他幾乎窒息,連呼吸都夾雜著疼痛。

  或許潛意識裡,魏征早已不僅僅是一個和他對著幹的忤逆臣子,還是如長孫無忌一般的摯友,是貞觀盛世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魏征病逝後,太宗下旨,命朝中九品以上官員皆去赴喪,並贈予羽葆鼓吹,陪葬魏征於昭陵。

  可魏征的妻子裴氏因魏征平素儉樸,不肯接受羽葆鼓吹,只用布車運著靈柩下葬。1

  為了表示對魏征的敬重,太宗自撰碑文,並親自書寫在石碑上。

  新年原本該是皆大歡喜的時刻,可今年的年味兒,全都被魏征的死沖淡了。

  太宗常和身邊人聊起魏征。除了徐慧,還有起居郎褚遂良。魏征將褚遂良舉薦給太宗,是他的伯樂。除此之外,兩人更是好友。魏征的死,讓褚遂良也悲痛非常。即使知道在皇帝面前不該面露悲色,褚遂良也情不自禁地面露哀容。

  兩人悲傷到了一處,不免多了些共同的話題可聊,大多是關於魏征的。

  褚遂良道:「其實陛下不知道,玄成他也常常念起陛下的好處。只是他不願做佞臣,寧可得罪陛下到底,從來不在您面前說。」

  太宗一愣,沒想到魏征還有這樣的一面。他還以為原本的太子黨魏征,在玄武門之變後會記恨他一輩子呢。

  他沒有想過,其實多年來君臣間的相處,早已讓魏征從內心裡認可了他李世民這個皇帝。畢竟如今這樣的盛唐氣象,不是隨隨便便哪一任帝王都能打造出來的。

  人死如燈滅,除了一抔黃土,什麼都沒有留下。

  太宗早已不再記得魏征給自己受過多少氣,他只知道魏征乃是不可多得的諫臣。失去魏征,是他的損失。

  「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太宗歎稱:「魏征的死,使朕失掉了一面鏡子啊!」

  貞觀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太宗為了幾年當初和他一同打天下的諸多功臣,命閻立本在淩煙閣內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是為《二十四功臣圖》。2

  功臣圖的比例皆按真人大小,畫像面北而立,立在淩煙閣內。

  淩煙閣坐落於太極宮內東北方向,閣內共設三層,最內一層所畫為功勳最高的宰輔之臣;中間一層所畫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層所畫則為其他功臣。

  太宗自己作贊,褚遂良題閣,閻立本繪畫。其中如長孫無忌、杜如晦、魏征、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敬德、李靖、蕭瑀、侯君集、虞世南、李績、秦叔寶等人,皆為名垂千古的治世名臣。

  一位君主的手中能夠擁有這麼多的人才,除卻大唐貞觀年間,歷史上並不多見。

  正如太宗所言,為人君者,驅駕英材,推心待士。這般能與大臣們推心置腹的皇帝,除了唐太宗,也找不出幾人了。

  這日,太宗又在淩煙閣憑弔魏征。侍從忽然來報,道是長孫無忌求見。

  太宗點了點頭,沒過多久長孫無忌便走了進來。太宗免了他的禮,淡淡問道:「輔機前來,所為何事?」

  長孫無忌:「這淩煙閣建成已有些日子,臣還不曾見過自己的畫像,故來觀摩一二。」

  太宗淡淡一笑,來了幾分興致,「你且過來,比照著讓朕看看,像也不像。」

  長孫無忌依言站在自己的畫像旁,只見太宗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臉倒是像,只是閻立本有心巴結你,把你畫得高了一二寸。」

  長孫無忌笑道:「那便要多謝他了。」開完玩笑,他收起笑容,有幾分無奈地問道:「臣早就知道陛下有意在淩煙閣立功臣像,卻不想陛下立得這樣早。魏大人雖逝,臣等卻還健在……」

  他一說,太宗就樂了,「是啊,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們這些活著的人看到這些畫像,或許會覺得有幾分奇怪吧。要是死的不是魏卿,只怕他又要罵朕有病了。」

  「魏大人若是活著,見到陛下這般追思,想來也能瞑目了。」

  太宗輕輕瞪他一眼,有幾分奇怪地說:「旁人說這話也就罷了,怎麼連你也這麼說?輔機,咱倆之間可不興那套虛的。」

  長孫無忌苦笑道:「我這還不是……」他頓了頓,忽然畫風一轉,問道:「陛下打算原諒太子了嗎?」

  乙太宗對魏征的追思程度來看,太宗很有可能因為魏征這個太子太師的緣故,原諒太子。

  「朕心裡已經不怪他了。」太宗輕歎一聲,「只是以承乾的性子,實在是不適合做這個太子。等再過兩個月,讓他緩一緩,朕就會下詔廢太子。」

  這個答案並不出乎長孫無忌的意料。陛下雖然重感情,但身為帝王,理智總是要佔上風。不管是當年的玄武門之變,還是今日的廢太子之舉,太宗向來都是拿得起放得下,關鍵時刻狠得下心腸。

  即使難以割捨,他也能從皇帝的角度分析,怎樣做才是對大唐江山最好的選擇。

  長孫無忌點點頭,猶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問:「那……陛下打算立誰為太子呢?」

  太宗道:「若論嫡,承乾之下,自然當是青雀。若論長,那便該是楊淑妃所出的恪兒。」

  這兩位皇子都是太宗極為喜愛的。尤其是魏王,當初正是因為太宗對魏王的寵愛過盛,才會引發太子的嫉妒與濃濃的危機感。

  長孫無忌一聽到這兩個名字,就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不出他所料,太宗所中意的果然是他二人。

  可是在長孫無忌眼中,這兩個人沒有一個乃是明君之選。

  魏王陰險狡詐,令人膽寒。吳王空有蠻力,又是隋朝楊氏的後裔。真不知太宗是怎麼想的,竟然將主意打到他們兩個頭上。

  長孫無忌忍不住道:「陛下,吳王雖然年長,但他孔武有餘,智慧不足,恐怕並非太子佳選。」

  太宗這人向來護短,自己數落自家兒子可以,可是就是不愛聽旁人說。他擺了擺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來,「回頭再說吧,先緩一緩,這事兒還不急。這件事朕只告訴了你,得空的時候,多觀察著些。等承乾的事情定了,朕再找你們商量。」

  長孫無忌只好暫且答應下來。其實自打魏王用徐慧的事情威脅他後,長孫無忌就想方設法地搜集魏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證據。可惜魏王太過狡猾,讓他抓不到小尾巴。

  長孫無忌思來想去,決定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魏王毒害徐慧的事情說出來。不管他有沒有證據,乙太宗對徐充容的寵愛,肯定都會在他心上留下一根刺。

  與此同時深恨魏王的,除了長孫無忌,還有與魏王素來不和的太子李承乾。

  魏征死後,太子悲痛之餘,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之前的事情。稱心的存在,還有稱心死後他在東宮的所作所為,按理說不該那麼快就被傳到太宗耳中才對。太子畢竟是打小在深宮中長大的,稍加思索後他便推測出,這其中定然有人在搗鬼。

  有人在太宗面前告了密。

  理所當然地,太子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他的同胞弟弟,魏王李泰。

  太子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將東宮的人來了一次大清洗。可李泰辦事乾淨俐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將東宮人馬大換血之後,太子還是沒能揪出魏王安插的內奸。

  沒有證據,他就沒有辦法拿魏王如何。太子一想到是魏王間接害死了稱心,就覺得心如刀割。萬般無奈之下,太子決定私下豢養刺客紇幹承基及壯士一百多人,預謀殺死魏王。

  正坐著太子夢的魏王還不知道,此時此刻,已經有三波人馬盯上了他。除了前朝的長孫無忌,東宮的太子,還有後宮的徐慧。

  當初聽了長孫無忌的那一番後,徐慧並沒有立即動作,是因為她向來不會打無準備的仗。在沒有證據的狀況下,就算太宗再信任她,口說無憑,也不好讓他隨意處置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

  若她拿不出證據,就逼著太宗發落了魏王,那肯定是要給人話柄,遭人詬病的。她倒是可以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可貿然行事,打草驚蛇,並非明智之舉。


第93話

  追查魏王下毒一事,自然是要從雪團兒開始。

  老實說,徐慧覺得問題不該出在雪團兒身上。一隻貓而已,魏王能在上面做什麼手腳?

  雪團兒跟了徐慧這麼久,毛都不是當初的毛了,渾身上下還有哪裡能夠用來害人?

  為了給雪團兒做一個徹底的檢查,杜掌膳忍痛給雪團兒餵了些不適合貓兒吃的食物,然後叫來太醫,為雪團兒偵察。

  太醫院裡的太醫,那都是太醫世家的傳人,或者經過千挑萬選才進宮的,為的是給天之驕子、達官貴人治病。他們可怎麼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會淪落到給貓兒「診脈」的地步。

  不過雪團兒身為徐慧的貓,不僅每日被徐慧抱在懷中,還日日「面聖」,說起來可比大多數妃嬪還要為太宗所熟悉。太醫們自然不敢輕視,認認真真地按照清寧宮的要求把雪團兒的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除了吃壞了東西之外,愣是一點不對勁都沒發現。

  徐慧就明白魏王的用意了。的確如她所料,無論魏王究竟有沒有對她下手,問題都不在雪團兒身上。他這是故意嚇唬長孫無忌,想把長孫無忌拉攏到自己的陣營裡呢。

  而檢驗長孫無忌是否忠誠的最好方法,就是看徐慧如何處置這隻貓。如果在他和長孫無忌暗示之後沒多久,徐慧就把雪團兒處置了的話,那麼就說明長孫無忌徹徹底底地背叛了魏王,從來都沒有過要幫魏王的打算。

  得知真相的徐慧,暗暗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輕舉妄動。只要魏王並不知她已知情,她就可以和長孫無忌聯手,共同對付魏王。

  王掌史聽說了徐慧的打算,有些擔憂地說:「充容,過去您和長孫大人可不對付,咱們能輕易相信他嗎?畢竟魏王是他的親外甥啊!」

  徐慧聞言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我相信的不是長孫無忌,而是共同的利益。事到如今,長孫無忌已經完全容不得魏王了。」

  魏王對長孫無忌從來都只有利用之心,從來就沒把他當成過親人。對他來說,過早認識到魏王真面目的長孫無忌,遲早都要死在他的手下。當然,是在他的太子之位穩固之後。

  近幾年來,所有人都習慣了太宗對徐慧的信任。所以在太宗午睡時,徐充容和長孫大人說幾句客套話,下一盤棋,根本就沒人在意。左右在甘露殿裡,徐慧身後又有王掌史等人,不至於出了什麼岔子。

  長孫無忌:「充容找到證據了?」

  徐慧搖頭道:「什麼都沒有。」

  長孫無忌皺眉道:「那充容的身子可有大礙?」

  「也沒有。」徐慧道:「王掌史很早就請諸位太醫替我診脈,太醫們所言一致,都說我的身子並無損傷,沒有不能懷孕一說。」

  長孫無忌費解地說:「難道魏王是騙我的?」

  徐慧沉吟道:「應該不會……如果我的身體當真沒有問題的話,早就該有孩子了。」

  兩個曾經勢如水火的人聚在一起討論這種私密的話題,當真有幾分奇怪。可是他們交談起來,卻好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十分自然。

  長孫無忌沉思道:「會不會是太醫那邊出了問題?他們被魏王收買了?」

  徐慧不贊同地說:「可魏王有能力收買一個兩個太醫,不可能把整個太醫院掌握在手中吧……」

  長孫無忌一想也是。不過為了保險,他決定安排一個大夫為徐慧診脈。徐慧答應過後,長孫無忌便下去準備了。

  可是等長孫無忌向太宗提出他在民間尋得一個千金聖手,可以替徐慧調養身體之後,太宗幾乎是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他用一種「你別當朕是傻逼」的眼神看向長孫無忌,威嚴道:「慧兒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長孫無忌真是哭笑不得,太宗的意思太明顯了,就是他怕找人加害徐慧嘛!

  他解釋道:「陛下誤會了,臣只是想幫幫您和徐充容而已……」

  「朕要是信你就有鬼了。」太宗一臉的不信任,「你和慧兒向來關係不好,怎麼會這樣好心?」

  長孫無忌無奈道:「這樣吧陛下,您回頭問問徐充容如何?」

  太宗一想也好,長孫無忌畢竟是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就算兩人是老哥倆了,他也不好太拂了他的面子。於是答應下來,等下午讓徐慧來拒絕。誰知徐慧聽說之後,卻是點頭答應了。

  答應了!

  太宗驚詫地望向她,好像徐慧吃錯了藥似的。

  「慧兒,沒關係嗎?」

  徐慧搖頭淺笑,「陛下,您不要多慮了。不過是診脈而已,又不是毒害,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太宗見她這樣大度,把她抱在懷裡,笑吟吟道:「我們慧兒最是胸襟寬廣了。」

  褚遂良:「咳咳。」

  太宗:「咦?褚愛卿身子不適嗎?那等著也讓那神醫幫他瞧瞧罷。」

  褚遂良流著冷汗,推辭道:「多謝陛下厚愛,不過既然長孫大人說那位大夫是專治婦科的……臣還是不必了吧。」

  長孫無忌辦事效率很高,得到皇帝的首肯後,兩日後就把人帶進宮來。這名大夫是專門為長孫府的夫人姑娘們診脈的,長孫無忌對他向來信任有加,不然也不會放心把自己的妻女交託給他。

  可診脈之後的結果,雖是安好無虞,卻叫長孫無忌和徐慧都有幾分鬱悶。

  既然她的身體並沒有問題,那麼久久不孕,究竟是因為什麼呢?難道魏王只是在嚇唬長孫無忌,拿沒有影子的事情來誆騙他?

  長長的沉默後,長孫無忌突然道:「是不是陛下不行了?」

  徐慧無語,大家怎麼都這麼想?宮人們不瞭解陛下,這樣想也就罷了,怎麼連他的好兄弟都這麼認為啊……

  王掌史同她親近,說起房中的事情來沒那麼大的障礙,可是長孫無忌就不一樣了。與身體狀況不同,房事可謂女子最最隱秘的私事。徐慧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她竟會與長孫無忌討論起這種限制級的話題。

  她只能含糊不清地說:「陛下很好。」

  長孫無忌還是搖頭道:「徐充容年紀輕不明白,男人到了我們這個歲數,看起來或許沒什麼問題,可出精的情況已經不能和年輕的時候比了……」

  他話音剛落,徐慧已是滿臉通紅,忙道:「大人快別再說了……」

  長孫無忌難道看她這副模樣,不由感到好笑。他還以為徐慧一直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呢!他還奇怪陛下怎麼會百般寵愛一個古板無趣的小姑娘,卻不想她除了外人所見的端莊溫雅,還有這般嬌俏可愛的一面。

  他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其實要證明是不是陛下的問題,非常簡單,只怕充容不樂意。」

  「願聞其詳。」

  「只要讓陛下寵幸旁人,看看會不會有妃子懷孕……」說到這裡,長孫無忌停了下來,看向徐慧。

  徐慧又是無奈又是幸福地說:「陛下不許我勸他到別人那裡去的。」

  長孫無忌咧了咧嘴,被他的老兄弟酸得牙疼。他只好道:「好吧,就當陛下沒問題。魏王肯定還是做了手腳的,應當就在清寧宮裡。」

  徐慧頷首道:「我這一邊,我自會查,不勞大人分心。」

  夜裡,徐慧依偎在太宗懷裡,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都沒有說話。原本的看書時間也被略了過去,他們都沒心情讀書,只怕糟蹋了好書,索性就都收了起來。

  前兩年剛「開葷」時,他纏她纏得緊,恨不得將她生吞下肚一般。最近太宗卻是因為前朝接踵而來的煩心事,鬧得一點情緒都沒有了,大多數時候都只是抱著她入睡,僅此而已。

  徐慧之前一直都覺得他是因為沒有心情,所以才不做的。可想起長孫無忌的話,就連她也突然有幾分懷疑……陛下不會是真的……有些力不從心了吧?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徐慧就強行把它壓了下去。不行不行,陛下被宮人懷疑,被摯友懷疑,就已經非常非常可憐了,怎麼能還被她這個枕邊人懷疑呢?……

  太宗當然不知道,他正思考著人生大事的時候,他懷中的小妃子正在思考他「行不行」這個重大問題呢。

  他沉思了半天,突然對徐慧道:「慧兒,你說朕是不是很失敗啊。」

  她愣了一下,身為解語花的徐慧,一時之間竟誤解了太宗的意思,以為他指的是房事。

  徐慧忙道:「沒有沒有,陛下還是很……很厲害的。」

  「是嗎?」他低低地說著,語氣悵然。

  徐慧狐疑地看他一眼。難道陛下現在是真的……不成?

  不至於吧?

  她冷靜冷靜,拉住他的手,安撫道:「陛下,不管以後如何,過去還是挺好的。起碼徐慧……徐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徐慧覺得還挺好的。」

  太 宗看著俏臉微紅,如同嬌艷蘋果的徐慧,一頭霧水地說:「慧兒,你在說什麼呢?朕是在和你說齊王的事情啊。齊王你知道吧?就是齊州都督李佑,朕的第七子,陰 德妃所出。說起這個孩子啊,可真是不省心喜好畋獵不說,還親近小人……你說說朕的這些個兒子,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

  太宗抱怨了一通之後,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哪裡不對,臉色不大好地問她:「慧兒,你剛才是在……說什麼好不好的?」

  徐慧頭皮發麻,不敢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徐慧:突然有一種長孫大人是好閨蜜的感覺怎麼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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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話

  黑暗裡,徐慧摸了摸自己的臉,企圖讓那溫度趕緊降下來。她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平靜地道:「沒什麼。嗯……齊王?」

  太宗點了點頭。好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沒有執著於徐慧方纔的不對勁,「佑兒私下招募勇士,不知意欲何為。長史權萬紀多次進諫,佑兒卻不聽從,似乎還有意殺害權萬紀。權萬紀驚慌之下,這才上奏朝廷。」

  徐慧:「陛下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給權萬紀撐腰,讓他約束佑兒了。」說到這裡,太宗有幾分疲倦地歎道:「這短短幾個月間,承乾和佑兒相繼惹出事端,真是讓朕失望至極……」

  徐慧心道,最讓陛下失望的,恐怕還不是這二位呢。

  她很想把自己的懷疑說出口,可又怕自己被長孫無忌欺騙。一旦衝動行事,就很有可能成為魏王或者長孫無忌利用的對象。

  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並不好受。

  太宗見她不說話,低頭去看她的表情。見徐慧面帶愁容,還以為她是在為自己所說的事情發愁,連忙將她摟緊了些,柔聲哄道:「慧兒,是朕多言了,你不必為了這些事情發愁。你放心,無論朝堂上發生什麼事情,朕都會把你保護得好好的。」

  徐慧點點頭,遲疑了一下,輕聲問了句,「如果……有人對我不利,陛下會怎麼做呢?」

  太宗不假思索地道:「朕當然不會輕饒了他!」

  「那若對方是陛下親近之人呢?」

  太宗一怔,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麼,「慧兒,有人欺負你了?」

  徐慧小聲道:「陛下只說會怎麼做吧……」

  他摸摸她的臉,堅定地道:「無論是誰,只要敢傷害你,朕絕不原諒。」

  聽到他的承諾,徐慧的心裡踏實了許多。她閉上眼睛,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安然入睡。

  可自這天之後,太宗卻好多日都沒能睡一個好覺。

  太宗下令讓權萬紀代替他整治齊王之後,齊王竟然抗旨不尊,佔據齊州違抗聖命,殺死權萬紀和反對他的校尉韋文振。

  不僅如此,齊王還私自任命上柱國、開府等官,開府庫行賞,設置拓東王、拓西王等官,將百姓趕入城中,儼然已有自立為王,造反的念頭了!

  眼見著勢頭不好,貞觀十七年三月,太宗命兵部尚書李世勣發兵討伐齊王。

  就在所有人以為一場骨肉相殘的惡戰即將上演之時,齊王竟被部下活捉了。這個時候,李世勣甚至還沒有到達齊州。

  就這樣,齊王被帶到京師,等待發落。

  抗旨不尊、謀逆犯上,條條都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幾乎是毫無懸念的,齊王被廢為庶人,賜死於內侍省。同時被誅殺的,還有他的同黨四十餘人。

  要說一個皇子想要造反,手底下肯定不止四十餘人。可太宗近日正在著手準備廢太子一事,不想再將事情鬧大,所以並沒有繼續追查下去。處置了主要黨羽,這一茬就算揭了過去。

  自 打聽說齊王造反的消息後,陰德妃便開始以淚洗面,惶惶不可終日。她的父親因為效忠隋朝,被李氏皇族所殺,她家人又挖了李家的祖墳,可以說是和李家有世仇 的。原本陰德妃在宮中便生活的小心翼翼,本以為抱緊了韋貴妃的大腿,就可以安安穩穩的度過餘生,卻不想她兒子作死,鬧出這麼一出來。

  齊王被押到長安後,陰德妃沒有一日不在努力奔走,找人說情,企圖讓太宗看在父子情分上,留齊王一條性命。

  老實說,太宗的確猶豫過。畢竟齊王還年輕。他們父子雖然相隔兩地,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到底是血脈相連。太宗的年紀漸漸大了,不想像年輕時那樣為了守住皇位,沾上親人的血。

  可是在與眾臣們商議過後,太宗最後還是不得不狠下心來,處置了謀逆的齊王。

  徐慧聽說這個結果的時候,可以說並不意外。可她的心頭,還是輕輕的一跳。

  齊王生於皇家,可謂天之驕子,可還是落得這般結局。她突然有幾分惶恐,覺得自己沒有子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種情緒在陰德妃哭著來求她時就有了。按理說陰德妃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一,不應該來求徐慧一個二品的充容才對。可這後宮上下誰不知道,徐充容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兒子在生死邊緣上徘徊,陰德妃也顧不上什麼裡子面子了,直接梨花帶雨地跪在徐慧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徐慧雖然沒有做過母親,但身為女子,難免有幾分心軟。可她在陰德妃面前,還是沒有鬆口答應下來。這件事情太大了,不是她能夠做主的。

  晚上,當太宗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清寧宮時,徐慧當真是怎麼都問不出口了。太宗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臨睡前才含糊地問她,「今天德妃來過了?」

  徐慧知道瞞不過他,輕聲道:「德妃娘娘哭得很傷心。」

  太宗握住她的小手,歎息道:「別怪朕心狠,朕也是沒有辦法。」

  徐慧知道,處置齊王的做法是對的。只是在感情上,難免有幾分難以接受。

  身為皇帝,狠得下心似乎是一種必要條件。想要成為曠古絕今的聖明天子,似乎都要踩著親人的屍體才能做到。

  有朝一日,若她或者她的孩子威脅到了他的江山社稷,想來他也會以江山為重吧。

  不過,那樣也好。她喜歡的,不就是那個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嗎?她只要放正姿態,若有子嗣,悉心教導,避免出現齊王母子的悲劇便是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太宗原本想到徐慧年紀小,見到的事情少,可能會有幾分害怕,還特意準備了好多說辭來勸慰她。

  卻不想徐慧竟道:「我怎麼會怪您呢?陛下心裡,一定比誰都不好受。」

  這句話說得,太宗的鼻子一下子就開始發酸了。他眨了眨眼睛,把湧出的淚意逼了回去,咬牙道:「慧兒……朕真的……」

  他說不下去,可徐慧奇異地發現,他的情緒,她竟都能體會。

  向來都是他摟著她,可這一次,徐慧坐起身,將他抱在懷裡,輕聲細語,溫柔撫慰。

  齊王被處死後,陰德妃也受到連累,被貶為陰嬪。

  多年來不曾變更過的四妃之位一下子空出了一個,妃嬪們或同情或笑話陰德妃之餘,處於九嬪之位的妃子,都不免有幾分蠢蠢欲動。

  可是一想到還有一個徐慧徐充容,她們就不敢肖想德妃之位了。

  要知道充容雖然列於九嬪之末,可陛下對徐充容的寵愛,那是有目共睹的。就算要從九嬪上提出一個妃位來,也輪不到她們。

  只是德妃之位位於賢妃之上,若是把資歷尚淺又無子嗣的徐慧晉為德妃,只怕會引起燕賢妃的不滿。

  果然,陰德妃被貶之後,太宗並沒有抬徐慧的位分,只是上德妃之位暫且空置。

  前朝尚未安定,太宗實在是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好在儘管沒有皇后,韋貴妃和楊淑妃卻都是打理後宮的一把好手。德妃被貶後,後宮裡也不曾出過什麼亂子。

  可朝堂上卻出了大事。由於齊王的突然謀反,太子刺殺魏王、逼宮上位的計劃被全盤打亂了。原本他精心培養的刺客紇幹承基,於貞觀十七年四月因齊王佑造反受連累下獄。

  這紇幹承基也是個沒骨氣的,在天牢裡頭胡亂說話,竟把與齊王造反不相干的太子也咬了下來,竟然上告太子預謀造反。

  太宗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其實並不驚訝。從魏征病危時起,他多多少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再加上近日朝廷的異動,太子有不臣之心,根本瞞不過太宗的眼睛。

  只不過……他也有自欺欺人的時候,太子那邊不動,他就不想主動出擊罷了。

  人的十個手指頭還不一般長呢,說句實話,太宗就是偏心。比起太子,他或許更喜歡魏王。可同很少見面的齊王相比,太子就是太宗的心頭肉了。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太宗並不想傷害太子。

  但事情既然已經被捅破了窗戶紙,擺到檯面上來,太宗也不能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當即下令,命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世勣等人徹察此事。

  結果毫無疑問,查驗屬實。太子還來不及讓侯君集調兵遣將,一干黨羽就悉數被太宗控制住。

  大將軍侯君集及其婿東宮千牛賀蘭楚石,還有太宗的弟弟漢王都承認,他們曾多次勸太子造反。這個結果不知是實情,還是太宗想得到的。總之太子看起來造反的心並不是那麼強烈,而是被人「教唆」的。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太宗下詔廢太子李承乾為庶人,關在右領軍府,卻並沒有立即殺他。

  而漢王李元昌自盡,大將軍侯君集等人,自然就難逃一死了。

  漢王和太宗的感情並不算好,甚至太宗還有些厭惡這個整日裡不學無術,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弟弟。可是眼見著同輩的兄弟再次死在自己手下,太宗突然覺得有幾分對不起自己死去的老爹。

  至 於侯君集,他的死,其實也讓太宗十分不好受。年初的時候,他才讓人將侯君集的畫像立在淩煙閣,兩個月還不到,侯君集便暗中調兵遣將想要反他,這不是打臉啪 啪啪是什麼?太宗一方面是對侯君集失望,另一方面又是十分難過。侯君集好歹也是當初幫他一起打天下的,在軍營裡時也曾好得穿過一條褲子,為什麼人可以共患 難,卻不能同富貴呢?

  太宗很是鬱悶。

  可眼看著太子倒臺,黨羽被殺,有一人卻是高興得合不攏嘴,那便是太宗最寵愛的兒子,長孫皇后的次子,魏王李泰。

  紇幹承基告發太子之後,魏王兌現了他的承諾,幫紇幹承基謀得了一個好前程。他因告密有功,被任為佑川府折衝都尉,不僅如此,還賜爵平棘縣公。

  經歷過如此背叛的太子,這一回是徹底的消沉下去了。

  但太子被廢,這一場風波卻還沒有結束。東宮乃是國家的根本所在,儲君之位不可長缺。

  在廢掉嫡長子李承乾之後,太宗會選擇誰做繼任的太子呢?


第95話

  立太子這樣的大事,太宗一人難以決斷。他召來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等人,共同商議此事。

  早就探過太宗口風的長孫無忌第一個站了出來,堅定地道:「臣提議立晉王為太子。」

  「雉奴?」太宗有些意外,他從未聽過長孫無忌和李治有過什麼交往,怎麼毫無預兆的,他就支持起了晉王?

  長孫無忌這是為了先發制人。在這個時候,房玄齡等人其實都還沒有主意,不知道該立誰好。他先把晉王拋了出來,再加以說服,想來他們就很容易動搖,然後附議了。

  他頷首道:「晉王為人和善,友愛兄弟,又是文德皇后嫡出,由他繼承大統,定會成為一代仁君。」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覺得有幾分道理。旁人在意的是嫡出、仁君這些關鍵詞,太宗想的卻是那一句「友愛兄弟」。

  剛剛殺了自己兄弟的太宗覺得,如果讓他看到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痛苦的了。如果雉奴繼位,能夠讓他的這些兒子和平共處的話,倒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只是……

  太宗捋著美髯,沉吟道:「雉奴仁愛有餘,英勇不足,處事還像個孩子,不夠果斷。讓他做太子,只怕難以服眾。」

  長孫無忌忙道:「陛下年富力強,太子又不是明日便要繼位,陛下何須擔憂呢?晉王尚且年幼不假,可只要假以時日悉心培養,臣相信晉王一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褚遂良也站出來道:「臣附議。」

  與長孫無忌相比,褚遂良和晉王的牽扯就更少了。他和魏征關係好,過去也是廢太子那邊的人。

  現在站出來擁立晉王,一是因為長孫無忌所說的那些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和長孫無忌同樣擔心,陛下會選擇他最寵愛的魏王。

  太子究竟是怎麼倒臺的,沒有人能說的清楚,但褚遂良堅信,這背後一定有人在搗鬼。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魏王。

  一想到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褚遂良便覺得如芒刺在背,後脊發寒。

  但若由寬厚隨和的晉王繼位,那麼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晉王簡單、乾淨,給人的感覺如陽光般溫暖。他或許不能像太宗這樣殺伐決斷,開創帝王偉業,但想要延續盛世,並不算難。

  太宗頷首,又問:「那你們覺得魏王如何?」

  長孫無忌心中一沉,暗道:「來了」。他輕歎一聲,上前道:「臣以為,萬萬不可立魏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手心冒出了一層冷汗。證據……沒有證據,他該怎麼向陛下痛斥魏王的陰險狡詐?

  果然,太宗問道:「雉奴是文德皇后嫡出,青雀同樣也是。況且論起長幼,青雀排在雉奴之前,為何不立青雀,卻擇雉奴呢?」

  房玄齡在旁道:「說來魏王文采斐然,又善於招徠人才……倒也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太宗贊同地看了房玄齡一眼,長孫無忌卻是一個眼風掃了過去,恨不得將房玄齡削成百八十片。

  好在蕭瑀站了出來,提出自己的疑慮,「臣也以為,不可立魏王。先前陛下要臣等調查廢太子謀逆一案,結案之後,臣總覺得哪裡有蹊蹺。」

  太宗驚訝道:「這件事情與青雀也有牽連?」

  蕭瑀道:「直接的證據是沒有的,但臣一直暗中盯著那個供出廢太子的紇幹承基。出獄之後,他與魏王走得很近,並且魏王還極力奔走,為他謀路。」

  太宗鬆了口氣,不以為然地道:「朕還以為是什麼。這件事情朕是知曉的。承乾培植紇幹承基等人,妄圖刺殺青雀。青雀得知後,不計前嫌,還在朕面前為紇幹承基求情,朕以為,這是寬容大度的表現。」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聽太宗這麼說,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在太宗看來,李泰的虛偽、狡詐,反倒是寬容、大度,這還讓他們怎麼繼續說李泰的不是?

  反正在陛下眼裡,他兒子就是好的,別人說什麼他都有理由反駁。

  還是要證據……要有鐵證才行。

  朝臣們欲立晉王李治,而太宗又十分寵愛魏王李泰。一時之間,太子的人選難以決定,便暫且拖了下來。

  長孫無忌知道時間緊迫,不容再拖,又想辦法見了徐慧一次。

  「怎麼樣,徐充容查到什麼了嗎?」

  徐慧道:「有了一點思路。前兩日家母回京,入宮看我。玉藻等人近身服侍時,家母皺眉,稱玉藻身有異香。」

  「哦?怎麼回事?」

  「既然我的身體沒有問題,那麼很有可能不是被藥物損害了身體,而僅僅是接觸到避孕的東西。之前清寧宮上下翻了個遍,我的吃穿用度上也沒查出什麼問題。經母親這麼一提才想起來,對方很有可能是在我身邊人身上下了功夫。」

  長孫無忌恍然大悟,「那可查出了幕後之人?」

  「宮人們用的東西,都是宮闈局安排派發下來的。」徐慧頓了頓,壓低聲音道:「管理宮闈局的,是韋貴妃。」

  長孫無忌皺眉道:「這……如果不能直接指向魏王的話,只怕事情就不好辦了。」若是單單只涉及到後宮爭鬥,根本幫不到前朝立太子之事。

  「想要繼續查下去,就需要韋貴妃的放行。」徐慧道:「明日我會去找韋貴妃談一談。不過長孫大人,韋貴妃自己也有兒子,您想要立晉王為太子,總要讓韋貴妃得到些什麼才可行。」

  長孫無忌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但現在的許諾都是空的,只有一點,長孫無忌可以保證,「魏王心胸狹窄,根本無法容人。只有晉王繼位,貴妃之子方可安然無恙。」

  徐慧頷首道:「我會把您的話帶給貴妃娘娘。」

  第二天一早,徐慧便到乾祥宮去,道是給貴妃娘娘請安。

  韋貴妃向來早起,加上近些日子心裡有事,醒的就更早了。聽說徐慧來了,韋貴妃忙道:「快請她進來。」

  徐慧究竟是為何而來,韋貴妃心中有數。她當了這麼多年的貴妃,後宮裡的事情沒什麼能瞞得過她。可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未嘗就是好事。這不,麻煩便找上來了。

  要說魏王在後廷安插人手,做了些手腳的事情韋貴妃完全不知情,那是假的。可她又能做什麼呢?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徐慧,與魏王對抗?陛下最寵愛的兒子和最寵愛的女人,他們的鬥爭是他們的事情,韋貴妃不能管,也沒辦法插手。

  可徐慧查到了線索,找上門來,這就完全不一樣了。韋貴妃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出一個選擇。袒護魏王,或者幫助徐慧。

  韋貴妃心裡,其實還是偏向於徐慧的。除了情感因素之外,利益是驅使她這樣想的最大原因。

  齊王謀逆之後,她在後宮最大的助力陰德妃被貶。在與楊淑妃的對峙中,她已明顯處於劣勢。如果再得罪了陛下的寵妃,徐慧會不會為此和楊淑妃聯手奪權,這些事情都不好說。

  韋貴妃的身影仍舊是那麼高大,可是神情早已不見當年的傲慢矜驕。她知道,面前這個十七歲的姑娘不容小覷,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徐慧。

  寒暄過後,徐慧開門見山地道:「貴妃娘娘應該知曉,徐慧向來不愛干涉宮闈局之事。今日求見,乃是有求於您。」

  韋貴妃輕歎一聲。徐慧無心奪權,她如何不知曉。

  早先有一回她生病,陛下就曾提出讓徐慧幫忙管事。看陛下寵她的那個心思,是連立後的念頭都有過的,掌管後廷又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可徐慧拒絕了。她把楊淑妃推了出來,自己只打些下手,並不居功。等韋貴妃病好了,她便二話不說地把璽印還了回來,沒有半點貪權之心。

  如此光風霽月,令人歎服。

  徐慧進宮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為了這種事情找上韋貴妃。

  若不是魏王惹惱了徐慧,欺負到她頭上,想來徐慧也不會插手干涉。

  韋貴妃歎道:「你想要什麼?」

  「徹查宮闈局。」徐慧抬眸道:「娘娘應當知曉,徐慧身邊的宮人無論男女,隨身所用之物皆被下了避孕的藥物。」

  韋貴妃眼皮輕輕一跳,下意識地撇清自己,「本宮雖然掌管宮闈局,但這件事情絕非本宮所為。」

  「徐慧明白,不然今日也就不會來求娘娘您,而是……」徐慧淡淡一笑,「直接告到陛下那裡去了。」

  韋貴妃心頭一抖,隱約明白了徐慧的暗示。如果她不幫忙徹查此事,那麼這個黑鍋,就要由她韋貴妃來替魏王擔了。

  不過韋貴妃在後宮積威已久,德高望重,若她有心撇開自己,也不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能輕易鬆口,一旦就這麼簡單地答應了徐慧,那麼在這場奪儲之爭中,她將什麼都得不到。

  她也要從徐慧那裡換取一些有價值的消息才行。

  「徐充容明白就好。」韋貴妃坐直身體,微微前傾,低聲道:「想來陛下近日十分操勞吧?立儲之事,可有些眉目了?」

  她問的算是比較隱晦,不過徐慧還是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韋貴妃是想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有沒有希望。

  徐慧答道:「陛下仍在魏王和晉王之間猶豫不決。」

  聽她這麼說,韋貴妃並不意外。她雖為貴妃,但她的兒子論嫡論長論寵愛,都不及這二位。只要陛下要立的不是楊淑妃的兒子吳王,她便放心了。

  她點點頭,突然問向徐慧,「徐充容的意思,是想立晉王了?」


第96話

  徐慧淡淡地答道:「立儲乃是國家大事,徐慧不敢非議。」

  她語氣平和,但韋貴妃一下子就知道,徐慧這是生起了自己的氣,怨她作壁上觀呢。

  韋貴妃忙道:「徐充容又何須妄自菲薄呢?你的話在陛下面前,一向最有份量。」

  徐慧不置可否地道:「其實想立晉王的,不是徐慧,而該是貴妃娘娘您才對。」

  韋貴妃吃驚道:「這話怎麼說?」

  徐慧:「長孫大人有句話說的好。只有晉王繼位,諸位方能和睦共處。不說富貴滔天,起碼平安無虞。」她抬起眼睛,望向韋貴妃,「如今就看娘娘您如何抉擇了。」

  是狠心堵一把,偏袒魏王,還是選擇保險的路線,幫助晉王……

  韋貴妃一咬牙,下定決心道:「你放心,本宮一定助你,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徐慧達成所願,淺淺一笑。

  韋貴妃卻突然有幾分心虛地問:「徐充容,你會怪本宮嗎?」

  徐慧搖了搖頭,這話說的真心實意,「貴妃娘娘也有貴妃娘娘的難處。」

  韋貴妃心頭一暖,禁不住感慨道:「你向來明事理。難怪陛下這樣喜歡你。」

  徐慧清淺一笑,道:「人活於世,難免都會有逼不得已的無奈,無可奈何的苦衷。過去我曾以為,有些事情能避則避,事不關己便不要插手。可卻不知,作壁上觀,才是公平正義的劊子手。今日我對他人袖手旁觀,明日我遇到困難的時候,也不會得到援助。」

  韋貴妃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見徐慧的模樣,如何不是在自省,她這樣想,這才覺得好受了許多。

  有了韋貴妃全心全意的幫忙,宮闈局這邊的進展非常順利,很快就將魏王安插在後宮的釘子拔了出來。不說悉數揪出,好歹也有一二十人。

  這些人被捉拿之後,其中半數誓死效忠於魏王。他們想盡辦法,自盡身亡,一個字都不肯說。但由於人數眾多,怕死的還是大有人在。剩下的那些活口,足以指向魏王。

  從對徐充容下藥一事起,他們又招認了是魏王授意,讓他們將太子和稱心的事情散播出去,並將太子的所作所為「似不經意」地告訴陛下。

  韋貴妃將人證物證送到太宗面前時,太宗震驚不已,難以相信自己最寵愛的兒子,竟然會有這般歹毒的心思。

  韋貴妃見太宗不說話,跪了下來,背脊卻挺得筆直,「還望陛下明鑒。」

  太宗用一種看著陌生人的眼神看向韋貴妃,聲音猶如夢中,「朕不敢相信……」

  韋貴妃道:「陛下是不願意相信。」

  「貴妃起來吧。」太宗親自扶起韋貴妃,滿面愁容,「這件事……徐充容知道了嗎?」

  韋貴妃頷首道:「實不相瞞,此事便是徐充容有所懷疑,妾身方會追查。」

  「辛苦你了。」太宗沉吟道:「但這件事先不要聲張出去,交給朕來處置。」

  韋貴妃忙答應道:「妾身明白。」

  韋貴妃告退後,太宗連用午膳的心情都沒有,也不傳轎輦,走回了清寧宮。

  他沿著石子路慢慢地走著,一路穿花拂柳而來,微風拂面,本應心曠神怡,此時此刻卻是滿心的鬱氣。

  怪道那晚,徐慧會那樣問他,原來她竟是早就知道有人在害她了嗎?

  想到這裡,太宗又是難過又是心疼。人都已經到了殿門口,卻是怎麼都邁不動腳步。

  徐慧聽說消息,放下手中的書,從殿內迎了出來。韋貴妃去甘露殿的事情,徐慧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事實既然已經擺在陛下面前,他就是再偏心,也一定會給她一個公道。可她不想把陛下逼得太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裡比誰都不好受。

  因此徐慧見了太宗,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陛下現今好大的架子,還要讓人出來迎駕呢。」

  太宗扯起一個虛無的笑容,突然抬起手臂一把將她勾住,就那麼摟著她的脖子往殿內走去。

  徐慧正要抗議,誰知才進了屋,他便發了狂般低頭吻她。這個吻來得太突然,不僅徐慧被嚇到,一旁的宮人也都差點刺瞎了眼睛。以往二人行親密之舉,好歹還是有點預兆的,可今日太宗這麼突然的一親,他們難免要看到,想裝沒看見都難。

  他們一個個都嚇得低下了頭。良久,太宗方鬆開徐慧,對他們道:「都下去吧。」

  宮人們如獲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她仰首看他,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像是蓄著滿天星河,有說不盡的故事。

  「慧兒,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他摩挲著她的臉,柔聲問道。

  徐慧點點頭,「對不起,我瞞了陛下這樣久……」

  太宗懊惱地說:「傻姑娘,為什麼不告訴朕呢?」

  他問完了這句話,還不等徐慧回答,他便自己給出了答案,「你怕沒有證據,會讓朕為難對不對?你為什麼這麼傻?朕會幫你,朕會相信你啊!朕不要什麼證據,你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生氣又難過,無處發洩之下,竟然張口去咬她雪白的頸。徐慧被他嚇住,尖叫剛要出口,忽然發現他只是淺淺地咬了一下,沒有用力,連印記都沒有留下。只是方纔那模樣太過可怖,有些駭住了她。

  她合上小嘴,將未出口的喊叫壓了下去,低聲道:「我知道你會幫我,可我不想讓你為難。」

  太宗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愛憐地摸了摸她的小臉,聲音柔得好像能溢出水來一樣,「那你的身子現在有沒有事?朕讓太醫們再來給你瞧瞧罷?清寧宮裡的東西都換過了沒有?」

  徐慧:「沒事,不用,換了。」

  太宗稍稍鬆了口氣,想了一想,向她解釋道:「這件事情涉及前朝,朕已經囑咐了韋貴妃,暫時不要聲張出去。但你放心……朕會還你一個公道。」

  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包庇李泰了,懸在徐慧心裡的石頭算是暫且落了地。要她完全踏實下來,還要等立了新太子才行。

  此後沒多久,太宗再次召集群臣,商議立太子一事。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極力擁立晉王李治。一向寵愛魏王的太宗一反常態,沒有再堅持立李泰為太子。

  貞觀十七年四月七日,詔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與此同時,似是毫無預兆地下旨,將魏王李泰終生幽禁於北苑。

  同年九月,太宗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李世勣為太子詹事,蕭瑀、李世勣並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為太子賓客。

  原本眾人以為,至此,貞觀十七年的這一場廢立太子風波終於可以結束。卻不想太宗的心裡,卻仍有幾分猶豫。

  對於皇帝來說,選定繼承人向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畢竟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了一輩子的江山,如果不是自己繼續揣著,交給誰都難以放心。

  尤其是嫡長子不可立之後,該立誰為儲君,這是讓歷代帝王們最頭疼的問題。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不一定是最適合最皇帝的。最像自己的那個,不一定能造福社稷。最有才華的那一個,出身可能不好。出身好的那個,才情可能不夠。總是要想選出一位最合適的儲君,非常非常不易。

  在立了晉王為太子之後,太宗又多次懷疑太子李治太過仁弱。他私下裡對長孫無忌說,擔心太子不能守社稷,而吳王恪英勇果斷,欲立吳王為太子。

  長孫無忌聞言大驚,沒想到太宗竟然又有更換太子的念頭。於國,吳王身上流著隋煬帝的血,為了國家的安定,絕不能立吳王。於私,李治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誰做太子對長孫家的未來更好,顯而易見。

  長孫無忌忙道:「臣以為,太子不宜多次變動!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又向來乖順聽話,這才顯得有幾分優柔寡斷。可這同樣代表著他可以虛心納諫,廣納群賢。人無完人,還望陛下三思啊!」

  太宗點點頭,表示自己還要再考慮一下。

  夜裡,太宗擁著徐慧,低聲問她,「慧兒,當初你也是希望雉奴做太子的吧?」

  近日以來太宗對新任太子的懷疑與不信任,徐慧早就看在眼裡。因此他這樣問時,徐慧並不覺得如何驚訝。他們之間說話的禁忌越來越少,不知從何時開始,討論起這樣的國家大事,二人皆是一副雲淡風輕的口氣。

  「說希望,也算不上。」畢竟晉王的天賦才華說不上多麼驚人,而且晉王和她非親非故,晉王繼位,於她又有什麼好處呢?

  徐慧看著太宗的臉色,直言道:「只是在陛下諸多皇子當中,晉王的確是最適合做太子的一個。」

  「最適合?」

  徐慧點點頭,「還望陛下不要怪徐慧直言,大唐能有如今的盛世,乃是由天時、地利、人和所成就。像陛下這樣的君王,不可能歷朝皆出。繼任的太子只要能得您一半的能力,大唐也就可以長盛不衰了。您想想看,您對太子殿下,是不是太過苛責了呢?」

  她指的是如今的太子,又何嘗不是被廢的太子。歷朝歷代,東宮太子所要承擔的壓力,絕不小於深宮裡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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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話

  太宗看她一眼,輕歎道:「朕還以為你同楊淑妃交好,會同意朕改立恪兒為太子,倒是朕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慧搖頭,「就算之前立的不是晉王,而是吳王,今日陛下同樣會問我要不要換太子的。在您的心中,諸皇子雖有能力,卻都不足以擔任儲君。可除他們之外,您又有什麼選擇呢?」

  或許這也是歷代明君到了晚年,都尋醫問藥,想要長生不老的原因。他們耗盡一生心血,好不容易造就的盛世江山,怎麼捨得輕易交給別人?若是繼任者不能讓他安心,他又怎麼能輕易地放手?

  這或許就是家天下制度的無奈之處了。可讓這些帝王禪讓帝位給賢能之士,他們更是做不出來,寧願把皇位留給自己或許沒有那麼出色的兒子了。人性如此,在經歷了上千年的父死子承製度之後,又有誰能像遠古的堯舜一樣禪讓帝位呢。

  太宗思來想去,最終聽從了長孫無忌的建議,沒有二度更換太子。

  但現在的長孫無忌和當初已經不同了。過去他能做到在文德皇后的三個兒子中不偏不倚,可現在不行。他是太子太師,和當年的魏征一樣,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太·子·黨,不得不與太子共進退。

  太宗想要更換太子的這件事,長孫無忌考慮之後,決定將實情告知李治。由於李治是由長孫無忌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因此對於舅舅的話,李治毫不懷疑,當即驚慌道:「舅舅,我該怎麼辦?」

  長孫無忌搖頭道:「您看,這就是陛下猶豫不決的原因。殿下,您需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事事依靠別人。身為帝王,聽從他人的建議自然是好事,可是最終下定主意的,必須是您才行。」

  在貞觀十七年這接踵而至的幾場謀逆風波到來之前,李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登上太子之位。畢竟他雖為嫡出,排行卻極為靠後。若不是上頭的幾個哥哥作死,本是怎麼都輪不到他的。

  可既然當上了太子,入主了東宮,就沒有人想從這裡離開,李治也不例外。他知道,既然已經捲入了權力的漩渦,就不可能再後退了。

  於東宮太子而言,不進則退。要麼就保住自己的位子,登基為皇。要麼就像他的兄長一樣,在宮廷鬥爭中落敗,晚景淒涼。

  和長孫無忌長談過一番之後,李治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自己的處境。他現在終於能夠明白當初大哥如坐針氈的那種心情了。東宮看似風光,內裡的淒楚卻只有自己知曉。

  經過一晚的輾轉反側,次日見到長孫無忌時,李治道:「舅舅,我想禮聘徐充容的妹妹為良娣,您以為如何?」

  太子由皇帝做主,迎娶出身顯赫的太子妃王氏,這一點人盡皆知。王氏的進門,對太子而言無異於如虎添翼,可這還遠遠不夠。他現在要的,是穩住太宗的心意,讓太宗不再有換太子的念頭。

  長孫無忌頷首笑了笑,頗有幾分欣慰的意味:「太子殿下長大了。這件事情,臣不會幹預,就由您自己做主。」

  這便是同意了。

  可長孫無忌這裡好說,最難過的那一關,其實還是徐慧。

  早先他就請晉陽幫她提過此事,可晉陽只推脫道,讓他親自去找徐慧。他當時沒有敢去,這件事就一直擱著了。

  李治其實早就知道,自己能順利當上太子,除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的力薦之外,後宮裡的徐充容和韋貴妃也功不可沒。可這種事情,他是不能明面上去感謝的,只能默默記在心裡。

  徐慧本就有恩於他,現在李治又是有求於人,只覺得這通往清寧宮的路難走的很,怎麼都邁不出那一步。

  可直接讓人把徐穎選進宮,又顯得太不禮貌了。這件事情,他必須親自和徐慧談才行。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的李治雖然已經是太子了,可對徐慧的敬畏卻是有增無減。光陰流轉,兩人都在成長,可女孩子早熟,徐慧明顯成熟了許多。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入後廷的小姑娘了。

  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徐慧,完全可以為了自己妹妹的前途,婉拒太子的「好意」。

  李治很想求助於父皇,可又怕太宗嫌他沒用。萬般無奈之下,他還是硬著頭皮請晉陽幫忙,約見徐慧。

  他如今是太子了,不同於以往還像個半大的孩子,可以在後廷亂闖。直接去清寧宮,總歸是有些不大妥當。

  最後由晉陽幫著斡旋,會面的地點定在了藏書閣。李治特意早了些到,沒過多久,便見徐慧與晉陽相攜而入。

  晉陽被薛婕妤請去上二樓下棋。徐慧和李治就在一樓的書架間說話。

  室內的光線仍舊是被高大的書架所遮擋,顯得有幾分陰暗。光影憧憧裡,他突然記起,聽說這是徐慧與太宗初時的地方。那時他正年少,但也可以想像出來,那般情景,該是怎樣的驚艷。

  因為此時,面對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已平白生出幾分緊張。

  「徐姐姐。」他舔了舔唇,鼓起勇氣道:「你應該聽兕子提起過,我想娶你的妹妹,可以嗎?」

  徐慧早就料到太子是為此事而來。老實說,她心裡也頗為為難。李治如今今時不同往日了,若是她的妹妹入了東宮,就算只是側室,將來的地位也絕不低於婕妤,可謂前途似錦。可這……真的會是徐穎想要的嗎?

  徐慧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若是她早早進宮,可不一定有如今的境遇。畢竟文德皇后、四妃都正年輕的時候,後宮裡百花齊放。不是徐慧沒有自信,而是她有自知之明,那將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徐穎如果嫁給李治,就會面臨那樣的處境。頭頂上壓著一個身世顯赫的皇后,身邊有無數年輕貌美的女子,對著那共同的夫君虎視眈眈。

  這樣的婚事看著光鮮,可對妹妹來說,當真是一件好事嗎?

  李治看出她的猶豫,承諾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善待於她。我或許無法許她太子妃之位,無法給予她三千寵愛在一身,但我絕不會讓人欺負她。」

  這話說的很實在,徐慧抬眼望向李治,多少看出幾分少年的真心。

  她微微點了點頭,溫和地問道:「殿下是為何想要穎兒的呢?」

  李治臉色一白,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不善於撒謊,尤其是在自己傾慕的人面前,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忽然間感到羞愧,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

  徐慧看著他臉色的變化,心底卻是稍稍鬆了口氣。比起魏王等人,晉王到底良善,心思單純許多。她寬懷地笑了笑,頗有幾分安慰的意味,「你也放心,我不會怪你。只要你記住今日所言,善待穎兒就好。」

  李治驚訝地抬起頭,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徐慧,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答應了。

  徐慧淡淡一笑,眉眼溫柔動人,「世事難料,無論穎兒將來境遇如何,我相信殿下此時的真心。」

  說罷她便欲提裙離去,李治情急之下,竟一把拉住了她。這是兩人相識多年以來,晉王第二次拉她。不同於當年的是,那時的李治還只是個孩子,而且拉住的是徐慧的袖擺。而今,已經長成高大少年的李治,卻是不小心拉住了徐慧的腕子。

  她有幾分驚慌,但並沒有失措,只是輕輕地抬了抬手腕,示意李治放手。

  他回過神來,連忙鬆了手,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徐慧並沒有放在心上,仍舊好言好語地問他,「殿下還有事嗎?」

  「徐姐姐,今時今日我為何想娶徐穎,的確是難以啟齒。可當初……」他垂下眸子,有幾分艱難地道:「我是覺得徐姐姐很好……若是你的妹妹能有你一半好,能娶到她,我都心滿意足。」

  徐慧愣了愣,頗有幾分意外,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治見她錯愕,反倒是笑了笑,頗有幾分落寞的意味。

  得到徐慧的首肯後,說服太宗就沒那麼困難了。

  幾乎是李治一提,太宗便笑瞇瞇地說「好啊」。不過說完了他才想起來一件最為要緊的事情,「徐充容知道了嗎?」

  李治頷首道:「徐充容已經答應了。」

  太宗笑道:「這就好。」

  他正想著叫人擬旨,忽然想起來哪裡不對,不禁放慢了動作,似是不經意地問了李治一句,「你見到徐充容了?」

  李治點點頭。

  「什麼時候?」

  「昨日。」

  「在哪裡見的?」

  話說到這裡,李治也有幾分明白,太宗竟是有幾分吃味呢。

  倒也難怪他懷疑。太宗的年紀漸漸大了,心愛的小女人卻還年輕。

  李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坦然一些,笑吟吟道:「在藏書閣,和薛婕妤還有兕子一起。」

  太宗這麼一聽就放心了,可心底還是有幾分不開心,徐慧怎麼沒和他說起這事兒呢?

  晚上他就鬧著,因為她的「隱瞞」,非要狠狠「懲罰」她一番不可。徐慧嬌軟地求了半天,好容易才叫他消停下來。

  夜深人靜之時,他將她緊摟在懷,深情地在她耳邊呢喃道:「慧兒……給朕生個孩子吧。」


第98話

  李泰的事情被發現後,清寧宮上下早已煥然一新。按理說,不該再有什麼外界的因素阻止徐慧懷孕了。

  聽他這樣說,她有一點害羞地點頭,輕聲道:「不過陛下要答應我,這樣的話不許多說。」

  「嗯?這又是為何?」

  「我會有壓力的。」

  他笑了出來,「好。」

  太宗把玩著徐慧的長髮,徐慧也不甘示弱,將他長長的鬍子纏在指尖,甚至還編了個小辮子。太宗假裝惱了,瞪起眼睛嚇唬她。和那根小辮子一起看,卻顯得無比滑稽。

  他敗下陣來,輕哼道:「欺負人。」

  徐慧不服道:「陛下才是欺負人呢。」每回親她的時候,她都會被他的小鬍子弄得癢癢的,不開心。

  太宗聽了她的話,意識到自己的鬍子有可能影響到徐慧對接吻這件事的喜愛程度,一時間也是頗為苦惱,「可是怎麼辦呢……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又不能將這把鬍鬚剪掉。」

  徐慧默默地看他一眼,悄悄問:「陛下真的想剪?」

  見太宗點頭,徐慧湊上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太宗聽了先是愣了愣,隨即看著她笑開,「慧兒,你真是蔫壞蔫壞的。回頭朕要是破了相,可是要賴著你一輩子的。」

  徐慧卻是不在意地說:「現在又有什麼不一樣?」她早就被他賴上了好不好。

  李二一臉拿她沒辦法的笑。

  翌日他便叫來王德,讓他拿燭台燒自己的鬍子,然後自覺地下去領十個板子。

  差點沒把王德給嚇死。

  王德顫顫巍巍地道:「大家,老奴年老體衰,可經不起您這玩笑啊……」

  太宗一本正經地說:「朕沒和你開玩笑啊。」

  王德這才意識到,前段時間被前朝風波搞得壓力山大的陛下,這是在拿他開涮,放鬆心情呢。

  等欣賞夠了王德的表情,太宗方笑道:「你放心,不真打,就做做樣子。回頭給你三天假,讓你那些徒子徒孫好好的孝敬你。」

  王德這才小心翼翼地幫太宗燒了一半的鬍子。下午太宗就頂著這副狼狽樣子見了幾個大臣,等他有了人證之後,晚上就讓人把鬍子給剃了。畢竟一國之君,頂著半邊被燒焦的鬍子,實在太過滑稽。

  沒了鬍鬚的太宗,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七八歲。他得意地照著鏡子,整個人都變得精神奕奕的。

  徐慧在旁發笑,中年男人的心事,她實在不懂。不過是顯得嫩了一點而已,至於這麼高興嘛?

  他還真就是至於,夜裡抱著她細細密密地親,直叫徐慧後悔自己的提議,這下子可是更方便他隨著性子行事了。

  心情很好的太宗很快下了旨意,為徐慧的妹妹徐穎賜婚。消息立即在前朝後宮裡傳開,一時間就連掖庭裡灑掃的宮女,都知道徐充容的妹妹才名遠揚,被太子禮聘為良娣的消息了。

  這件事當然也沒能瞞過居於後宮一隅的武才人。晉王李治成功登上太子之位,可見她當初的眼光有多長遠。只可惜這些年來由於太宗厭惡的緣故,她和晉王幾乎都沒有什麼交集了。就算李治將來順利登基,他還能記得她這個無子又無寵的武才人嗎?

  武媚娘根本就沒這個信心。

  但比起現在毫無盼頭的日子,若是新帝登基,她好歹有一絲希望。

  沉寂已久的武才人,多多少少有些期望新朝的到來。

  她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改朝換代的前提是皇帝的禪位,或者駕崩。太宗對太子治尚且不放心,又怎麼可能會輕易放手?

  所以不等到太宗駕崩,她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上位。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太多這般怨毒的詛咒,入冬之際,太宗當真生了一場大病。

  說是大病,也不盡然。太醫們都說,這只是普通的風寒。只是陛下先前憂思過慮,損及心脈,這才會病得一發不可收拾。

  時人長壽者罕有,年過半百已屬不易。甘露殿上下皆驚慌起來,生怕太宗會有個閃失。

  韋貴妃探病出來,迅速將消息封鎖起來。除了甘露殿伺候的宮人,旁人一概不知陛下的病情,就連太子都不例外。

  對於韋貴妃的做法,徐慧是支持的。誰都不知道陛下的病什麼時候能好,為了防止旁人有不臣之心,必須將他的病情瞞住。

  不過經歷魏王之事以後,對於韋貴妃,徐慧雖信任,但也不敢全然信任。楊淑妃來探病時,她也請人進來,並暗示她注意韋貴妃的動作。

  楊淑妃倒不指望讓自己那個老實兒子謀逆篡位,但若韋貴妃的兒子有這個心思,絕對不行。她肅聲表示明白,替徐慧盯著韋貴妃的一舉一動。好在韋貴妃並不是個太過野心勃勃之人,並不見有何異常。

  太宗見徐慧這樣操勞,又要照顧他又要操心外面的事情,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地拉住她的手,低低道:「朕如何就病到那個地步了,要你這樣小心翼翼地周旋?」

  徐慧一隻手被他拉著,另一隻手裡拿著半濕的帕子在他臉上擦著,淡淡地說:「有備無患。」

  「你向來謹慎。」太宗含笑讚了這麼一句。沉默許久,他突然道:「若朕當真有何不測……慧兒,你還年輕,又沒有子嗣,該怎麼辦。」

  徐慧最不愛聽他這麼說,將帕子一摔,不理他了。

  太宗卻仍在想,甚至提出一個大膽的主意,「不如朕臨終前,把你託付給雉奴……你們姐妹互相幫襯,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總比去感業寺出家為尼來得好。」

  徐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想不到以往那個最愛吃醋的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荒唐話。

  她說不出話來,驚駭地望著他,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她看的出來,他的神色是認真的。

  「陛下,不過風寒而已,您這是在做什麼?」徐慧氣得牙齒打顫,若不是他在病中,她真要好好地和他吵一架。現在……現在就算了,他是病人,情緒起伏不能太大。

  他撿起被徐慧丟到一旁的帕子,蓋在自己發熱的臉上,悶聲悶氣地說:「朕早晚都會有那麼一天,總不能絲毫不為你打算。」

  徐慧聽得心如刀絞,閉上眼睛,別過了頭。

  過了許久,她才堅定地低聲道:「陛下若有萬一,我也會活得很好,不需要陛下為我的前程操心。」

  太宗聽了,像是鬆了口氣般一笑,「那就好。」

  等他睡著了,徐慧坐在床沿,看著他睡夢裡猶然不大舒服的睡顏,輕聲道:「騙你的,你也信呀。」

  可她若不那麼說,只怕他又要說出這些讓她難受的話來,甚至突發奇想,把她送去東宮也說不定。

  時人風氣開放,女子先後事父子的境況並不算十分罕見。以他的荒唐,只怕當真做的出來的。

  可是她對李治,從未有過半點綺思念想,更遑論徐穎已經入了東宮,他要讓她怎樣做人?

  這些他壓根都不會想的,他只想讓自己安心,就算要死也要了無牽掛地去死,可她怎麼肯?

  不過等太宗醒了,徐慧卻是另一番說辭。甚至還有次正兒八經地同他說,其實去尼姑庵也沒什麼不好,聽說感業寺的小尼姑裡不乏年輕貌美者,可以偷偷地找十個八個漢子。嚇得太宗冷汗直流,愈發聽話地喝藥,迅速地康復起來。

  等他這場病徹底好了,已經是貞觀十八年的新年了。新年裡有一件喜事。太宗下旨,封燕賢妃為德妃。

  燕賢妃,或者說燕德妃聽到旨意的時候,多少有幾分受寵若驚,還有些許不安。先前陛下生病,穩住後宮的是韋貴妃和楊淑妃,照顧陛下的是徐充容,按說抬位怎麼都輪不到她的頭上,也不知陛下是怎麼突然想起了她。

  不過後宮裡很快就興起了一種傳言,都說陛下這是在為徐充容空位置呢。

  對於這種空穴來風的流言,太宗自然不會有絲毫回應。新年一過他又下旨,命薑行本等人在驪山營建行宮和禦湯,並親自命名驪山行宮為「湯泉宮」,並撰《溫泉銘》。

  劫後餘生的太宗心情很好,決定好好地放鬆一下。

  等溫泉宮修建好了,太宗就帶徐慧去了驪山。

  驪山風景秀麗,相傳周幽王在此建驪宮,秦始皇時改為「驪山湯」,漢武帝時擴建為離宮,乃是帝王洗沐狩獵的最佳場所之一。

  在床上病歪歪地躺了好些天的太宗,一到驪山便滿血復活,拉著徐慧泡遍了大大小小的溫泉。

  徐慧問他為什麼這麼激動,李二激動地告訴她,「因為朕的慧兒不用找十個八個漢子了呀。」

  徐慧無語,沒想到他還記著呢。

  不過李二到底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鬧了兩天就覺得累了,安安靜靜地躺在白煙裊裊的湯泉裡泡著。

  此時徐慧早已學會了游水,像一條靈活的魚兒在寬敞的池子裡游來遊去。太宗羨慕地望著她,由衷地說:「年輕真好。」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老了,好傷心。

  以往雖然也和徐慧討論過生死的話題,但只有最接近死亡的時候,他才能對生死之事有著更深的感悟。

  儘管嘴上在安排後事,替徐慧操碎了心,可太宗更想要的,還是自己能活得長長久久,與徐慧長相廝守。這樣的日子有一天算一天,一天他都不嫌少。

  可除了保養身體,他還有什麼能做的呢?明明從幾年前開始,他就已經有注意養生了。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情就算他是皇帝,也無法左右。


第99話

  他只能竭盡全力,讓自己看起來仍舊年富力強。

  從驪山歸來後,太宗決定親征高麗。

  與泱泱大唐相比,高麗不過偏居一隅的小國。這場仗可以說是打得毫無懸念。太宗從從容容,點兵召將,還把徐慧帶上,大軍浩浩蕩蕩地從長安出發前往洛陽。在那裡停留數月後,再發定州。

  這麼繞了一圈,直接把高麗人給整懵了。說好的打仗呢?怎麼反倒在自家地盤上轉了一圈?

  感情這小半年都是逗他們高麗人玩兒呢?

  天可憐見,太宗這麼一發兵,可是把高麗人嚇得不要不要的,每天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結果等了好半天,人家唐軍都還沒來。

  高麗人當真無語了。

  徐慧其實也頗為不解。在經過函穀關時,軍隊停下休整,徐慧不禁問起太宗。

  太宗淡淡一笑,十分高深莫測地道:「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敵。」

  起居郎在旁下筆如風地快速記錄著太宗所說的每一個字,徐慧卻不以為然。她與太宗朝夕相伴,自認為可以猜到太宗的想法。他就是看高麗人不爽,自個兒又想出來玩兒了,就故意帶著這麼多人嚇唬人家。

  太宗當然不知道她心裡在吐槽些什麼,還興致勃勃得指給她看,「慧兒,你看著這函穀關,深秋時節的景色是多麼壯麗!若是一直身處長安,又怎能見到恢弘的奇景。」

  這話倒是不假。徐慧此前從未想過,世間竟還有這般壯美的景色。

  千嶺偃松高挺,廣隰濃雲低垂。重關落日艷美,雄關秋風蕭瑟。山河的朔氣中透著深秋的蕭颯,境界弘大,更勝平時。

  徐慧點點頭,也被這壯闊的景色所震撼。

  卻聽太宗突然從旁道:「心情好好,朕想作詩一首!」

  等他自己吟完了詩,猶然覺得不足,又叫身邊的人作詩。徐慧自然逃不過,也被拉來作詩。

  徐慧沒有推辭,一首《秋風函穀》應詔而生。

  「秋風起函穀,勁氣動河山。偃松千嶺上,雜雨二陵間。」

  「低雲愁廣隰,落日慘重關。此時飄紫氣,應驗真人還。」1

  「好!」徐慧念完,太宗最先捧場,「這首詩卻與慧兒以往的詩作不同!」

  相比與以往的幽深雅致,這首詩古樸深沉,竟不像是女子所作,充滿了濃鬱的男子氣概。

  太宗再次堅信,徐慧嬌軟的身體裡一定住著一個男人的靈魂,不然怎麼能有如此雍容的氣度?起筆高揚,富於氣勢,實在是不像一個生活在深宮裡的女子所為。

  隨行的大小官員凡是頗通文才的,也都被徐慧的才華所震驚。

  徐慧卻仍只是淺淺一笑,不見矜驕。她就知道,李二這貨心裡肯定是小瞧了她的,當真以為她只會做些宮廷詩嗎?

  且等著吧,有他好看的。

  等過了函穀關,到了定州,徐慧就不好再跟著他繼續行軍了。

  二月,太宗以高句麗攝政、弒主、虐民為由,親率六軍率兵攻打高句麗。在此之前,他留太子李治監國,蕭瑀為洛陽宮留守。

  五月,太宗令大將張亮率軍襲擊高麗佔據的卑沙城,命李績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大軍進至遼東城下。

  在太宗親臨遼東後,唐軍士氣大振,一舉攻克遼東城。太宗隨即下旨,設遼東城為遼州。

  六月,李績率軍猛攻白巖城,太宗親臨指揮,白巖城守將孫代音被迫投降,太宗以白巖城為巖州,以孫代音為刺史。

  同月,唐軍進圍安市城。高麗派高延壽、高惠真統兵十五萬救援,太宗、李績佈陣,大敗高麗軍,是役唐軍殲敵二萬人,俘虜無數,高麗舉國震動。2

  前線捷報頻傳,眾人歡喜的笑容裡,頗有幾分意料之中的驕傲。

  可他們都沒有想到,太宗率兵圍攻安市城,竟一連六十餘日不下。加上氣候轉冷,草枯水凍,糧草不繼,兵馬難以久留,太宗只得下詔班師。

  氣勢洶洶地去了,沒把高麗人打趴下就回來了,太宗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徐慧卻勸他,凡事適可而止便好。反正從一開始這一場戰爭便不是那麼必要的。

  太宗卻還是心氣不順。好在回到長安後沒多久,就傳來了一個重大的喜訊。高僧玄奘取經歸來,抵達長安了。

  太宗欣喜不已,設下素宴,親自接見了玄奘。

  徐 慧有幸伴駕出席,見到了傳說中那位佛法精妙的高僧。聽說玄奘因為生得俊俏,一路上沒少被各種各樣的女郎勾引調笑,可玄奘都堅持本心,不為所動。原本以為只 是傳言,今日見了,卻覺得玄奘或許當真惹過些風流債。畢竟這般白淨清秀的相貌,秀美非常。愛人之心,世人皆有。玄奘又去過那麼多地方,能引得女子們動心, 也就不奇怪了。

  她不過多看了玄奘幾眼,晚上太宗便吃味起來,反覆提醒她那人是個和尚。徐慧這才明白,他估摸著還在怕她去做小尼姑,勾搭十個八個漢子呢。年輕寡居的尼姑和清秀俊逸的和尚,可不正是小說話本裡常見的配對兒嗎。

  徐慧就笑話他多想。太宗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想多了,還把那些關於玄奘的傳言說給她聽。徐慧聽了就笑道:「那還有傳言說食得聖僧肉者,可得長生,陛下還會為此吃了他不成?」

  太宗一愣,還當真認真地想了想,被徐慧輕捶一把,嬌嗔道:「您想什麼呢?」

  「吃肉啊。」

  徐慧瞪大眼睛,「您真要吃人啊?」

  「嗯。」太宗一把摟過她,撲倒在床,「朕才不吃那和尚,朕要吃你這小尼姑~」

  「小尼姑」嗚嗚抗議,卻被他的吻堵得結結實實,反抗不能。

  玄奘歸唐後沒多久,《大唐西域記》成書。太宗歡喜之下,早就忘了先前攻打高麗不下的煩憂。

  可一場仗剛打完,又一場硬仗即將開打。不同於軟弱的高麗,這次來惹麻煩的是大漠的薛延陀,不好對付多了。

  「他們好煩啊。」太宗一邊和徐慧抱怨,一邊下旨反擊。

  這一回他沒有親自上陣,唐軍倒是順順利利地打敗了拔灼。隨後薛延陀的附庸回紇出兵,將拔灼殺死。隨後拔灼的堂兄伊特勿失可汗咄摩支向唐軍投降。貞觀二十年,薛延陀滅亡。

  太宗大喜過望,立即下旨在漠北設立安北都護府,在漠南設立單於都護府,建立了南至羅伏州、北括玄闕州、西及安息州、東臨哥勿州的遼闊疆域。

  太宗曾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他這個天可汗不是白叫的,對待各族人民,他可謂一視同仁。

  如此這般,大唐遼闊的國土和太宗對商業發展開放的態度,為東西方來往的商人提供了安定的環境,使得絲稠之路上的商旅不絕於途。大宗的貨物在東西方世界往來傳遞,使絲綢之路成為整個世界的黃金走廊。3

  攘除了內憂外患之後,太宗又想好好放鬆一下了。恰逢工部尚書閻立德主持修建的翠微宮竣工,太宗便推說京城悶熱,帶著徐慧去往翠微宮避暑。

  翠微宮地處秦嶺北麓,乃避暑佳處。修成之後,太宗便入住含鳳殿,在此處理朝政。

  不同於以往在宮裡的時候,這回徐慧也同他一起住進了含風殿。原本她是不肯與太宗同住的,太宗推說給徐慧修建的宮殿還在修,這才把她騙了進來。

  結果沒過多久,就被徐慧給揭穿了。翠微宮統共就那麼大,徐慧很快就轉了一圈,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還未修建好的地方。

  太宗急忙扮可憐,摟住徐慧不放。那淒慘的樣子,讓她想起先前高士廉去世時,太宗痛哭流涕的模樣,瞧著委實讓人心疼。

  她只好妥協,自此與他同吃同住,兩人更加親密無間。可惜的是,徐慧的肚子還是一直沒有動靜。

  好在朝臣也知道陛下年歲漸長,精力不似以往,也不鬧著讓他雨露均沾,給了他二人一個清靜。

  許是遠離了規矩森嚴的皇宮大內,太宗心情很好,時常帶著一群大臣與後宮駕幸翠微宮,流連於美景之間。

  這日太宗突然文思泉湧,於是提筆寫下《小山賦》。寫就之後,太宗又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便命眾人也來應和一番。於是前朝有許敬宗揮毫寫下了《掖庭山賦應詔》,後宮裡徐慧也奉上了一篇《奉和禦制小山賦》。4

  有了徐慧珠玉在前,旁人就都不敢再吟詩作賦了。太宗自己作了詩過了癮,又聽了徐慧的佳句,也不再奢求旁人之作。

  如此安生地過了幾個月,徐慧只覺太宗在這翠微宮裡格外的輕鬆快活。誰知沒過多久,太宗竟又指責翠微宮宮室小氣,辱沒了大唐威儀,又讓人重修了玉華宮。

  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耗費的錢財數不勝數。

  那玉華宮本是隋煬帝吃喝玩樂的地方,豪華氣派,極盡奢靡。包括飛山宮在內的龐大建築群,都是用無數黃金白銀甚至能工巧匠的生命堆積起來的。

  對於太宗的這一行為,徐慧十分不能理解。她想,若魏征在世的話,一定又會把陛下罵個狗血噴頭吧。可魏大人已經不在了。書寫著他諫言的屏風,也被陛下丟在了長安皇宮。

  她期待著朝臣裡會有人站出來反對太宗窮奢極糜的行為,可讓她失望的是,就連以往敢於得罪陛下的長孫無忌,也都不敢說話了。她怎麼忘了呢,如今的長孫無忌可是太子太師,他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牽連太子。

  只有太子點頭,長孫無忌才敢衝上來和太宗對罵。可太子敢嗎?

  李治本就生性單純,甚至有幾分溫軟。原本他就擔心自己會被太宗換掉,又哪敢在太宗心情正佳的時候站出來指責自己的父皇?

  徐慧又把希望寄託在朝中每一個說得上話的大臣身上,可是最終他們的沉默都讓她無比失望。

  到底還是晉陽最懂徐慧,一語道破了她的期盼。還不及徐慧歡喜,就聽晉陽兜頭潑了她一盆涼水般,涼涼地道:「徐姐姐,你還是死心吧。今時今日,哪還有人敢頂撞耶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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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話

  徐慧輕輕蹙眉,追問道:「兕子,你這是何意?」

  「徐姐姐難道沒有發現嗎?耶耶自打大病一場過後,性情大變。如今連我在他面前說話,都要小心翼翼。」晉陽滿面愁容地說:「其實這也並不奇怪。我讀史書,發現歷代帝王,甚至明君,到了晚年都頗有幾分糊塗。」

  她這話說得十分直接,若傳出去,可是實打實的大逆不道之罪。晉陽也是信任徐慧,才會把自己內心的想法說給她聽。

  徐慧聞言露出幾分驚訝,但並沒有指責晉陽的大膽之言。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許是我長伴陛下身側,朝夕相處,故而並不覺得他的改變有多麼驚人。可如今細細想來,陛下自從親自攻打高麗起,的確有幾分異常。」

  在徐慧的認知裡,太宗雖偶有小打小鬧似的犯錯,但總體上來說,他是當之無愧的聖明君主。可近兩年來太宗的行為,可真是越來越讓她看不透了。

  他下旨修建湯泉宮也就罷了,竟還接連重建了翠微宮。這還不夠,如今又要重修玉華宮。這和當年窮奢極欲的隋煬帝,又有多少分別?

  好像只差了一個「荒淫無道」吧。若他再年輕個十幾歲,保不齊他還真能做出那般一日禦幾女的荒唐事來。

  晉陽道:「徐姐姐,我從小就和那些朝臣們打交道,我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見徐慧以眼神詢問自己,晉陽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安然度過這一朝罷了。在他們看來,耶耶沒有幾年可活,只要熬到九哥繼位,他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晉陽的話雖然難聽,但徐慧心知肚明,她說的是實話。

  瘋狂之後,往往便是滅亡。大臣們可能都是覺得太宗沒剩下多少日子,沒必要和他較勁,這才由著他胡來。

  她長歎一聲,附和道:「你說的沒錯。沒有人想要死在改朝換代之前。」

  若是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也就罷了,若是已經看到了那般充滿生機勃勃的景象,又有誰不想一睹日出東山的盛景呢?

  「徐姐姐,」晉陽勸她,「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其實修建一個玉華宮,以大唐的國力還是綽綽有餘的。」

  徐慧搖了搖頭,「我怕陛下並不滿足於此。陛下若再這般下去,只怕晚節不保。」

  晉陽看出徐慧的意思,連忙勸道:「姐姐你雖得寵,但千萬不要衝動行事。耶耶已經不是以前的耶耶了,你可千萬不要激怒他啊。」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徐慧摸了摸晉陽的頭,柔聲承諾道。

  整整一天,徐慧一直在回想自己與晉陽的對話。她還想起當年立太子之前,她同韋貴妃所言。

  很多時候,袖手旁觀與推波助瀾無異,比如現在。她若眷戀聖寵,不出面勸阻陛下,只怕這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若是內心不得安寧,萬千寵愛又有何用呢?

  徐慧下定決心,鼓足勇氣,打算與太宗長談一番。

  時至今日,她才意識到魏征當年是多麼的勇敢無畏,才能一次次將生死置之度外地觸怒帝王。

  自打移居翠微宮以來,太宗疏於政務,每晚沉醉於歌舞佳宴之中。徐慧不愛作陪,很少同去。他知她喜歡清淨,也不勉強,只等天色漸晚,宴會散去的時候再回含風殿。

  晚上到了就寢的時間,徐慧沒有像以往一樣洗漱上塌,而是衣衫齊整,跪坐在含鳳殿大殿等他。

  太宗回來,直接進了臥房,卻見不到她人。他愣了一下,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連忙詢問宮人徐慧何在。聽說她在大殿裡長跪,他慌忙去尋。

  大殿裡沒有點燈。一片黑暗中,徐慧靜靜地跪坐在那裡,似是陷入了沉思。

  太宗帶人過來的時候,燭光映出她白皙的面容,清麗脫俗,眉眼間卻染上幾許輕愁。

  「慧兒?」

  他輕聲喚她,好似害怕會嚇到她一般,聲音溫柔和煦。

  「陛下。」她抬起頭來,太宗這才發現,徐慧身著禮服,長長的裙擺在身後鋪開,莊嚴又秀美。

  「怎麼坐在這裡?回屋吧。」他走近她,說話間猶且帶著些許酒氣。

  徐慧卻不動,肅容道:「徐慧有些話想同陛下說。」

  太宗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淡淡得說:「有什麼話,不能回去再說?」

  「回哪裡去呢?回長安嗎?」徐慧雙目灼灼地望著他,眼中認真的神情,讓太宗覺得似曾相識。

  太宗蹙眉道:「回長安去幹什麼?京城氣候炎熱,哪裡比得上行宮舒服自在。」

  「是啊,陛下如今是逍遙自在了。」她有些失望地說:「您以前從來不會這般行事的。」

  她這樣說,讓太宗覺得心裡非常不好受。「朕怎麼了?不過是及時行樂而已。你還年輕,所以不明白。朕辛辛苦苦戰戰兢兢地操勞了這麼多年,放鬆幾天也不行嗎?」

  她寒聲道:「只是幾日嗎?徐慧原本也以為,陛下在翠微宮避過暑後就會起駕回宮,如今看來卻是我想錯了。陛下怕是已經沉迷於行宮裡的醉生夢死,不想再回長安了吧!」

  「慧兒。」他瞇了瞇眼睛,不知是酒醉,還是有幾分生氣地說:「朕不喜歡聽你說這些,讓朕想起一個人……」

  「是魏大人嗎?」徐慧笑了笑,瞭然地道:「那便是徐慧的榮幸了。陛下雖不喜歡聽,可我倒是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對陛下說這些話。」

  太宗眉頭緊鎖,不能理解地說:「慧兒,你不過一介弱質女流,為何不能好好地呆在後廷,聽朕的話呢?為何要學魏征那硬骨頭,說這些戳朕心窩子的話?」

  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又何嘗不是在拿刀子捅徐慧的心。她雖是在笑著的,眉頭卻不禁輕蹙,眼底微潤,明亮如夜空中的星,「原來在陛下心中,徐慧也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小女子嗎?除了等待您的臨幸,我什麼都不能做?」

  「徐慧。」他念她的名字,語氣重了幾分,「你不要曲解朕的意思。」

  徐慧不言不語,許久方道:「陛下如何想我,並不重要。徐慧只望陛下停止宴飲,盡早回長安。」

  太宗的臉色變了又變,不知想到什麼,突然露出一絲喜色,「慧兒,你是覺得朕冷落你了對不對?你不想朕看旁的女人是不是?」

  徐慧見他誤會,卻沒有辯解。如果他願意為此不再遊玩行樂的話,她也不介意他這麼說。

  「傻姑娘。」他上前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你要是怨朕陪你的時間少了,可以和朕說呀!朕怎麼會冷落你呢?朕如果不喜歡你,就不會想盡辦法,要你與朕同住了。」

  徐慧靠在他灼熱的懷抱裡,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晉陽說得沒錯,他的確是變了,從貞觀十七年的那場大病起,他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變得讓她越來越陌生。

  今夜的這一番談話,雖然沒有從根本上轉變太宗的作為,但起碼他不再像之前一樣,沉溺於遊玩宴飲之中了。徐慧本以為情況會越來越好,再過不久他們就可以回長安,誰知這個時候,她卻得知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一樣的消息。

  陛下竟然……在服食丹藥!

  這件事情太宗瞞得很緊,就連近身服侍他的王德都知之甚少。消息還是從吳庸這裡傳出來的。好在最早發現端倪的是徐慧,她將這件事情壓制下來,不讓消息傳出含風殿。

  可是在此之後……她卻十分為難。這一回,她又該怎樣說服太宗呢?

  要知道古往今來服用丹藥,追求長生不老之術者,從來就沒有過善終,反而會加快他們走向死亡的步伐。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陷入其中者根本不會考慮煉丹的危害,反倒會像鬼迷心竅一樣,一心相信自己一定會得到永生。

  這樣的大事,已經不在她獨自一人能解決的範圍內了。徐慧思慮再三之後,召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如今雖然已是太子太師,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太宗的至交好友,徐慧相信他不會在這種要命的大事上袖手旁觀。果然長孫無忌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身道:「我這就去面見陛下。」

  「大人稍安勿躁。」徐慧正色道:「陛下將此事瞞的緊,只怕心意堅定,不好勸服。不如我們先揭開那幫江湖道士的底,讓陛下看清楚他們的真面目,才好行動。」

  長孫無忌頷首道:「徐充容說的是,可陛下的身體怎麼辦?」

  徐慧:「我會想辦法將那些丹藥換掉。不過只怕瞞不了多久,還望大人盡快查明此事。」

  有了上回扳倒魏王時的合作經驗,兩人配合起來十分順利。前朝後宮,兩邊分別進行。

  沒過多久,長孫無忌就查出了些許眉目。不過從他的臉色來看,得到的結果並不樂觀。

  「這件事,只怕我不好再插手了。」長孫無忌皺眉道:「沒有想到,陛下身邊的這些江湖術士竟是武才人托人尋來的……」

  「武才人?」徐慧驚詫道:「陛下不是……」不是一向厭惡她的嗎?怎麼會聽從武才人的話,吃起了丹藥?


第101話

  長孫無忌先前吃過了虧,現在已經不大幹預後宮之事了,故而攤手道:「這件事透著蹊蹺,可涉及到後宮,還是由徐充容來查較為妥當。」

  徐慧點點頭,「多謝。」

  長孫無忌怕徐慧心慈手軟,猶豫再三後添了一句,「若徐充容需要我幫忙除掉這個武才人,我倒是可以想些辦法。」

  徐慧想了想,低聲問:「是為了太子?」

  見長孫無忌點頭,徐慧道:「大人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據我所知,武才人和太子殿下應當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往來了。」

  長孫無忌冷笑道:「哼,那妖女不得聖寵,自是不甘寂寞。眼瞧著陛下移居行宮,便打起了太子殿下的主意。」

  近日徐慧都在為太宗的事情操心,倒是沒有顧及東宮那邊的動靜。她頷首道:「那就說得通了。」

  武媚娘一面接近太子,一面摧殘陛下的身體……還真是費盡苦心。

  長孫無忌咬牙道:「可不是。徐充容你明白就好,千萬不要被這女人給騙了。我就怕你顧及昔日情分,不肯對她出手。」

  徐慧沒有急著答應下來。此事究竟是不是武媚娘在背後興風作浪,還有待考究。就算和長孫無忌的關係逐漸趨向緩和,徐慧如今也不敢輕易相信於他。

  她沉吟道:「東宮那邊,我會給妹妹寫信,讓她多多留心一些。」

  「臣謝過充容。」長孫無忌忙道。他和李治雖是甥舅關係,但到底不如徐穎這個枕邊人來得親近。

  徐 慧微微頷首,送走長孫無忌,心中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歇。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被太宗保護,她才能在這皇宮裡無憂無慮地生活這麼多年。如果 她不想只做養在他鳥籠裡的金絲雀等待他的寵愛,而是想要真真正正地被他放在平等的地位尊重的話,她就必須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不僅僅是內心的強大,行動力也要跟得上來。過去徐慧並不喜歡在宮裡培植自己的親信,但以她在後宮的地位,想要集結一群為她辦事的人並不算難。

  不說武才人今後會不會有什麼天大的能耐,如今她一個不得寵的妃嬪,地位實在是不可與徐慧相提並論。徐慧想要查她,很快就查出些端倪。

  原來不久之前,武才人曾求見陛下。被太宗一連拒絕了多次之後,不知武才人讓人說了什麼,陛下突然就肯見她了。

  武才人具體說了什麼,徐慧無從得知。她只能猜測。

  以陛下對武才人的厭惡程度來看,他不可能乖乖聽她的話。很有可能是武才人說了什麼,激怒了太宗,讓他故意逆而行之。

  事實上的情況也和徐慧所猜想的八九不離十。

  武才人讓人稟報給陛下,她有有關於徐充容的要事,要說與陛下聽。太宗一聽有關於徐慧,就傳她進了殿。

  可武才人進殿之後,並未提及徐慧,反倒說起煉丹養生的好處來,說了好些長生不老的傳言說給陛下聽。

  太宗起先並不特別感興趣,正要趕她走,卻聽武才人突然擲地有聲地問道:「陛下不覺得自己太過自私了嗎?」

  除了故去的魏征,如今的活人裡頭,沒有人敢這樣直接地指著鼻子罵他。太宗當即大怒,讓人將她拖出去。

  武才人卻趁著金吾衛還未上前之時,臨危不懼地高聲喊道:「陛下,您有沒有想過您百年之後,徐充容該怎麼辦?」

  「住口。」他沉下臉色,風雨欲來,「你一個小小的才人,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你當朕不敢殺了你嗎?」

  武媚娘毫不畏懼地道:「陛下當然可以殺我,可媚娘所言句句乃是肺腑之言,還望陛下明鑒。」

  太宗沉默下來。其實武媚娘所說的情形他如何沒有想過?只是每想一次便心如刀割。

  他曾那樣真真切切地接觸過死亡,他知道那種即將失去的感覺有多麼可怕。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長伴徐慧身側。

  武媚娘的話雖不中聽,但卻給了他一絲希望。大唐能人異士極多,說不定當真有人有那個本事練出仙藥?

  他冷眼望向武才人,語氣緩和了幾分,卻仍舊是冷冰冰地道:「你想得到什麼?」

  要說武媚娘沒有所圖,太宗不信。她這樣的女人,他一開始就看得明明白白,否則也不會冷落了她這麼多年。

  說起來武媚娘聰明漂亮,工於心計。若是他年輕時,或許還會被她的美艷剛毅所打動。可太宗在詭譎多變的宮廷中生活了數十年,並不想回到後廷後繼續勾心鬥角。所以,他喜歡的是徐慧那樣溫和仁厚的女子。武才人就是再美再聰明,在他眼裡也沒有絲毫吸引力了。

  但武才人這樣的女人不適合做寵妃,倒是適合做盟友。如果各取所需,太宗倒不介意和她談談條件。反正在他眼裡,武媚娘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螞蟻,根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武媚娘知道,太宗對她充滿了戒心。若是她裝出一片深情的樣子,說自己什麼都不想要的話,反倒會遭到太宗的懷疑,從而什麼都得不到。

  她勾唇一笑,大大方方地說:「請陛下賜媚娘一間宮室。」

  太宗移駕翠微宮後,後廷裡的後妃也跟過來了不少。可武媚娘並不在此列。剛開始她還有些失落,不過想到太宗不在宮中,太子卻仍在東宮,武媚娘反倒生出幾分輕鬆之感。

  不過後來武才人靠著燕賢妃的關係,也跟著住進了翠微宮。只是和以前一樣,她仍舊是寄居宮廷一隅,備受冷落。

  如今她這麼說,就是希望住得離陛下近一些,重回眾人的視線。

  如果只是這樣簡單的要求,太宗完全可以滿足她,可他擔心武媚娘還別有所圖。

  太宗沉吟道:「朕可以答應你,但你要記住,朕可不會寵幸你。」

  武媚娘心頭一刺,臉上卻帶著謙卑的笑意,「多謝陛下。」

  交易達成之後,太宗便開始了尋醫問藥的日子。這件事情,他一直都瞞著徐慧。雖然兩人也曾拿過玄奘的長生不老肉開過玩笑,但太宗知道,徐慧是絕不會答應他這麼做的。

  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可他就是本能地覺得,徐慧不會答應。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徐慧眼中,服用丹藥無異於自取滅亡。

  她父親也通道,但卻信得非常理智。原因之一,即是他年輕時曾親眼見證過許多師叔師伯是如何用 「仙丹」害死了自己。

  徐慧從小就知道,這種服食「仙丹」的做法是非常愚蠢的。她真是怎麼都想不明白,一向英明的陛下怎麼會這樣糊塗,竟然肯相信小人的傳言。

  還不等徐慧去質問他,太宗卻已氣勢洶洶地找了過來,質問她為何換掉自己的丹藥。

  從她十一歲進宮起,徐慧在太宗面前向來是溫柔嬌俏,甚少露出凶煞模樣。可這一回,她當真是大動肝火,小臉完全沉了下來,好像結著一層細細密密的寒冰。

  「陛下近來時常咳嗽,想來就是服用那些毒物所致。徐慧也是為了陛下的龍體考慮。」

  「慧兒,你不要仗著朕寵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他一心求道,想要長生不老,這種強烈的渴望一時間吞噬了他的心智,讓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混話。「你可知曉,你已犯了欺君之罪?」

  「陛下要治我的罪嗎?」徐慧迎視著他,坦然道:「若徐慧一死,能換得陛下龍體康健,徐慧願……」

  「你在說什麼!」她話未說完,太宗已是大怒,一把抓住徐慧瘦弱的雙肩。他能拉得巨弩天弓,自是力氣極大,好像要將她的骨骼捏碎似的。「你……你竟然敢用死來要挾朕!你難道不知道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嗎?」

  徐慧搖搖頭,低聲道:「如若可以,我如何不想同陛下講道理,可陛下現在聽得進去嗎?如果陛下當真是為了徐慧,就請您趕走那些江湖術士,停止煉丹。」

  「不行。」他咬牙堅持道:「朕還不能放棄。」

  「陛下……」徐慧溫潤的聲線裡,突然多了一絲哭腔,「你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嗎?」

  她第一次沒有對他使用尊稱,卻是在這般萬分無奈的情景下。

  太宗心中巨痛,幾不能制。他深深地看向面前一臉堅持的女孩兒,眼底滿是痛苦和掙紮。

  「慧兒,你不要逼朕……」

  「是陛下在逼我。」

  到底是愛的深的那一個率先繳械投降。太宗鬆了手,低眸道:「慧兒,朕不想離開你……」

  徐慧見他態度軟化,稍稍鬆了口氣,也放柔了聲音,握住他的手道:「不會的……不會有那一天的。」

  「可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一天遲早都會來。」太宗掏心掏肺地同她說:「自打那場大病之後,朕就覺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徐慧嗔怪地望他一眼,「那還不是因為陛下沉溺於聲色,酗酒熬夜所致?您要是好好兒地注重養生,規律作息,才不會有這些事情呢。」

  李二被她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吭吭哧哧地辯解道:「朕是害怕……再不縱情享樂,只怕就要來不及了。慧兒,你還年輕,你不明白……」

  徐慧不贊同地搖頭道:「陛下,您這一生辛苦操勞,難道想要晚節不保嗎?若您不在乎聲名……總要想一想……想一想我。」

  「朕自然是想著你的。」他將徐慧的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朕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

  儘管二人每日朝夕相處,可他這膩歪的情話說起來,仍舊是真心實意,沒有絲毫摻假。

  「陛下,您的心裡就是裝了太多的事情,才會這樣難受。」徐慧勸解道:「您怕不能和我長相廝守,徐慧又何嘗沒有擔憂過?可道家也有句話說的好——『樂天知命,故 不憂』。生死有命,我們掌控不了,但我們可以選擇過好每一天。只要咱們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美好,那未來如何,又何須考慮太多呢?」


第102話

  經過徐慧一番苦勸,甚至以命相逼,太宗終於暫且答應下來,不再服用丹藥。

  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改頭換面的決心,太宗還把剛剛遷到含風殿附近的武媚娘趕回了宮,仍舊讓她蝸居於冷宮一般的靜閒殿中。

  等他不再服用丹藥後,太宗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好了不少。他起了疑心,命太醫細細查了一番藥渣,發現那些所謂的靈丹妙藥中,竟然有許多種致命的毒藥。好在太宗服食時間不長,幾個月後毒素便完全從體內驅除。

  但他這回,等於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太宗十分後怕,自責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給太子做了一個壞榜樣。

  為了亡羊補牢,他連忙作《帝範》十二篇,頒賜給太子李治。

  「吾居位以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台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遊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也,勿以為是而法之。」

  太宗外出狩獵時,徐慧念著不久前他才剛剛完成的《帝範》,有幾分無奈地笑了笑。

  她苦苦勸說了多次之後,太宗終於有所收斂。可他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道理他都懂,可就是做不到。在行宮輕鬆自在慣了,壓根本不想回宮去。好笑的是,他卻勸太子李治不要效仿他,做個節制的聖明君主。

  難道他忘了,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嗎?

  讓她沒辦法的是太宗現在也學奸了,他不再在徐慧面前黑臉,可每回徐慧勸說他什麼,太宗就是秉著「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態度來應付她。

  好在認清了那「仙丹」的真面目後,那要命的「天竺長生藥」他已不再服用。只是貪玩了一點,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徐慧還是相信他骨子裡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等回了長安就不會這樣了。

  結果一直到了次年四月,太宗不僅沒有回宮的意思,還駕幸新建成的玉華宮。

  徐慧一點都不想去,可耐不住太宗軟磨硬泡。他說既然修都修了,為何不去看看呢?

  最後兩人約定好,等在玉華宮小住上一段時間之後,一定回長安去。徐慧這才勉強答應伴駕。

  誰知到了華美壯闊的玉華宮後,太宗簡直是樂不思蜀,完全將回長安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徐慧苦勸無果,激憤之下,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篇流傳於後世的《諫太宗息兵罷役疏》。

  太宗向來喜歡徐慧的詩作,聽說徐慧又出新作,連忙叫人呈了上來。可他看著看著,臉色越來越不好,最後只是盯著那熟悉的字跡,完全不說話了。

  開頭她還是歌功頌德,誇讚太宗所取得的成就:「自貞觀以來,二十有二載,風雨調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小國之庸君,尚圖泥金之事。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綱羅千代者矣。」

  太宗看得正是得意之時,徐慧卻是給了他一記當頭棒喝,「然古人有言:『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接著她列舉他近年來玩兵黷武的行為,指出由於太宗的過失導致兵疲馬頓,農耕不繼等惡果。言辭雖不及當年的魏征犀利,卻是例證充分,把事實完完全全地擺了出來,把太宗的臉打的啪啪響。

  說 完他窮兵黷武的劣行,徐慧又說起最讓她頭疼的大興土木,「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竊見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 制。……是以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台,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無竭矣;用而息之,則人斯悅 矣。」

  她用平和的語氣,把太宗說成了「無道之君」。作為一個自負於打造出盛世的皇帝,太宗如何會想要聽到這樣的評價?

  「夫 珍玩伎巧,乃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作法 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抑意裁心,慎終如始,削輕過以滋重德,擇後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德與乾坤永大。」

  最後,她又把他與桀紂相比,簡直是……絕了。

  太宗被徐慧這一篇長賦氣得七竅生煙,當天晚上就沒回含鳳殿。

  結果徐慧更絕,見太宗沒有回長安的意思,乾脆收拾行李,請旨回宮。

  太宗也是在氣頭上,竟然就這麼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徐慧便帶著身邊之人,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玉華宮。

  王德勸道:「大家,不如咱們這就回長安吧?」他知道太宗是一刻都離不了徐慧的,以往兩人怎麼鬧彆扭,都沒有隔夜的時候。若是就由著徐慧這麼回去了,只怕二人以後就要生分,能不能和好都不好說了。

  可太宗正在盛怒之下,如何肯先服這個軟。他冷哼一聲,故作輕鬆地說:「她想回去就讓她回去吧!朕一個人,也可以在玉華宮過得很好。」

  王德默默地看了李二一眼,心想著陛下您就嘴硬吧。誰不知道您離了徐充容,一天都活不了的?

  沒成想太宗這回還真是當了一把硬骨頭,一連堅持了好些日子,都沒有回宮的意思。

  只是他的情緒明顯地消沉下來,每天回含鳳殿的時辰越來越晚,就算看歌舞表演的時候也是鬱鬱寡歡。

  王德看不下去,還要再勸。可這一回不等他說,太宗已主動道:「朕想她了。」

  他沒有說明是誰,可很明顯的,太宗指的是徐慧。

  王德歡喜道:「那大家打算什麼時候回宮?」

  太宗看他一眼,神色裡頗有幾分幽怨,「王德,你不喜歡玉華宮嗎?」

  「老奴當然喜歡了。」玉華宮奢華壯麗,恍若人間仙境,凡是見過玉華宮的人,沒有一個不被玉華宮所驚艷。

  可作為一個忠心的奴才,他更希望太宗開心。別看太宗現在天天快活好似活神仙,可王德知道,沒有徐充容在,其實他心裡一點兒都不快樂。

  「只是……徐充容還在長安呢。」

  太宗聞言長歎一聲,默默地定下了返程的日子。

  其實他和徐慧分別,不過一個月而已,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好像過了一輩子一樣漫長。

  回宮的路上,太宗的內心其實是抗拒的。不過想到徐慧就在宮裡等他,太宗又生出幾分興奮來。

  結果鑾駕剛剛回到長安,太宗便驚聞噩耗。他非常信賴的重臣,同時也是他至交好友的房玄齡病卒了。

  太宗非常難過,一個人躲在甘露殿裡大哭失聲。再加上剛從玉華宮回來,怎麼看甘露殿怎麼看不順眼,他幾乎是食不下嚥,沒過幾天就瘦了一圈,把王德等人急得不行。

  一遇到這種麻煩事兒,王德就想搬徐慧來救火。可這一次,卻有人將他給攔住了。

  對方是留守在甘露殿的宦官劉逢,當初因為年老體衰,沒有跟去行宮。

  劉逢這人平時不聲不響的,任由資歷還不如他深的王德獨大。唯獨這回站了出來,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劉逢如今年紀大了,就想著拿著攢了一輩子的賞賜回宮養老。他在太宗面前不太能說得上話,只能指望著同是宦官的王德幫忙。

  劉逢勸道:「如今徐充容可是不同往日了,王公公還是三思而後行,不要觸了大家的逆鱗才好。」

  王德一頭霧水,「這話怎麼說?」

  「大家先是趕了不得寵的武才人回宮,又是讓徐充容一個人回來……宮裡人都在傳,說徐充容這是觸怒了大家,已經失寵了呢!」

  王德皺眉道:「這是什麼混賬話?!」

  他跟在太宗身邊時間最久,自然知道太宗在想些什麼。陛下的心裡根本從來都沒有放下過徐慧。生氣歸生氣,可要說他們兩個從今以後都老死不相往來了,打死王德他都不信。

  就太宗之前那寢食難安的樣子,簡直像個熱戀中的小夥子一樣。就憑太宗的表現王德就敢肯定,徐慧怎麼會失寵?她根本不可能失寵!

  眼見王德親自去往清寧宮,劉逢摸摸鼻子,自討了個沒趣。

  王德一路趕到清寧宮去,本想著以徐充容的性子,定會出面幫忙。

  誰知這一回卻碰了壁。

  人他是見到了,可徐慧不肯去。

  「陛下正是傷心的時候,我若去了,只怕陛下更加難受,會適得其反吧。」

  王德忙道:「怎麼會呢?大家心裡從來就沒有怪過您!」

  可奈何王德如何巧舌如簧,徐慧也不肯邁出這一步。他被她傷了心,她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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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話 正文結局

  夏日裡的長安城燥熱不堪,直到夜幕降臨,清寧宮內軒窗半敞,涼風習習伴著陣陣蟬鳴傳進屋內。

  沒有那人相陪,徐慧發現自己寫起字來,仍舊可以凝神靜氣,甚至比以前在他身邊時寫得更好。

  不是她薄情寡義,當真對他再無半分眷戀,而是她的身心都得到了極大的成長。她徐慧再也不是十一年前那個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

  想起那時候的自己,被人說幾句閒話都會握不穩毛筆,徐慧想想都想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懷念。

  一轉眼呀,她已經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

  徐慧練完了字,剛剛擱下筆,正準備洗漱上塌繼續看下午沒有讀完的書,清寧宮門口突然人頭攢動,宮燈閃爍,久違的有了幾分人氣兒。

  倒也說不上是有多熱鬧,只是自打她一個人先行回了長安之後,這後廷之中便沒有一個外人來過清寧宮。

  「玉蓉,去看看怎麼回事。」徐慧話音剛落,卻見門口處有一人已在眾人的擁簇下走了進來。來者身材高大,眉眼熟悉,不是一月未見的陛下是誰?

  徐慧見他神情,就知太宗又是喝了酒的,輕歎一聲,起身出去迎他。

  還不及徐慧行禮,他便一頭栽倒在她懷裡。強壯如太宗,差點沒把嬌小的徐慧直接壓倒在地上。

  好在他雖有幾分醉意,但還算節制,沒有傷到徐慧。他摟著她進了屋,才剛剛邁進門檻,便迫不及待地吻她。許是小別勝新婚,柔軟的唇瓣相貼,竟有種久違的心動。

  太宗克制不住,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徐慧本能地勾住他的脖頸,心中隱約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一時間慌亂如麻。

  她輕輕地掙了一下,不像是抗拒,倒像是在撒嬌。他笑了笑,溫柔地吻她的臉,好像他們從來都沒吵過架鬧過脾氣一樣。

  當洶湧的情潮逐漸褪去,他埋頭在她懷中輕喘,低低地道:「朕好難過。」

  徐慧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手,慢慢地摸了摸他的頭,就像他無數次安慰她那樣。

  人到了他這個年紀,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想必除了悲傷之外,難免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誰知道下一個命赴黃泉的人,會是誰呢?

  不過……徐慧在心裡算了算,魏征和房玄齡可都比陛下大了十幾二十歲吧?怎麼這樣他都能想到自己頭上呢?

  「朕回長安的路上,做了一個夢。」半夢半醒間,太宗低聲道:「不過兩年之後,朕會駕崩於翠微山。」

  徐慧眉頭輕皺,正欲說話,卻聽懷中人已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沒辦法地長歎一聲,輕聲道:「那便不要再去翠微宮了吧。」

  原本所有人都以為,陛下在清寧宮宿了一夜之後,兩人就該和好了吧。可次日天亮之後,太宗便走了,接著一連好些日子都沒有來過,也不提叫徐慧回甘露殿當值的事情。

  這就讓人看不透了。

  只有王德日夜跟在太宗身邊,看得分明。

  陛下早已不生徐充容的氣了,只是覺得當初她將他痛斥一番就甩下他一個人走了,如今他再眼巴巴地湊上去,實在太沒面子了。

  他在等著徐充容主動向他示好呢。

  好多次王德都想勸他,大家啊,您就別撐著了,您看徐充容像是會獻媚求寵的人嘛?別看她看起來為人隨和又很好相處的樣子,骨子裡有多傲氣您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王德這話在嘴邊吞吞吐吐了大半個月,就是說不出口。要論感情來說,他肯定是站在太宗這邊的啊。眼看著自家陛下一把年紀了還被一個小姑娘玩得團團轉,王德也覺得太宗這個大老爺們兒當得有些憋屈。

  眼看著太宗去過清寧宮一次之後便再未涉足,後宮眾人對徐慧能否復寵也持觀望態度。

  就在這個時候,徐慧的小弟徐齊聃從弘文館學成,到了正式步上官場的時候了。

  在太宗的授意下,徐齊聃按照門蔭,以曹王府參軍右千牛兵曹出仕。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既能學到東西,又不失體面的好差事,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來的。

  太宗整這麼一招,頓時就讓人看不明白他對徐慧的態度了。說是寵愛如初,可又不見他再往清寧宮去。說是寵愛不再,他又為何要幫襯著徐慧的小弟,還把徐慧的父親升任為果州刺史?

  就在後宮之人猶在觀望的時候,楊淑妃已經決定冒一回險。她帶上好些禮物,在陛下態度猶且不明的時候親自前往清寧宮,找徐慧說話。

  誰知這一去,她就發現了一件於後廷而言無異於石破天驚的大事。

  徐慧懷孕了!

  楊淑妃察覺之後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喜,不是妒,而是驚。

  她還以為這孩子不是太宗的。

  也不怪她這樣猜疑,畢竟當初是徐慧一個人先行回宮,誰知道她在彼時空蕩蕩的後宮裡會遇到什麼事情?

  而且徐慧承寵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懷上身孕,沒道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了啊?

  徐慧年紀輕,一直沒有察覺出來。此時聽楊淑妃說起她可能有了身孕,徐慧下意識地也不敢相信。

  「不會吧?」她將信將疑地看著楊淑妃,「我和陛下……」

  她話未說完,楊淑妃已低聲道:「你莫怕,本宮悄悄尋個信得過的太醫過來,先看看你這孩子有多大了。」

  徐慧秀眸微張,詫異道:「娘娘就這麼確信我有了身孕?」

  「那是自然的了。」楊淑妃自信地道:「本宮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能看走了眼?不說自己做過母妃,這後宮裡的皇子公主,可不都是本宮看著出生的?」

  徐慧就沒說話了,由著她請太醫過來,果然是喜脈。只是月份尚淺,瞧著不過一個月左右。

  這可就叫楊淑妃有幾分為難了。一個月左右,那正是陛下剛剛從玉華宮回來的時候,那這孩子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呢?

  她不好直接問,就隱晦地問徐慧,「既然已經確定了是喜脈,要不要把這件事稟報給陛下?」

  誰是孩子的父親,自然是做娘親的最清楚不過。若徐慧心虛,自然就不會將此事透露出去了。

  顯然,楊淑妃多慮了。徐慧點了點頭,不過仍有幾分遲疑地問道:「聽說月份尚小的時候不能說出去,不然對孩子不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了。」楊淑妃鬆了口氣,笑道:「旁人不知道也就罷了,這種天大的喜事是一定要告知陛下的。」

  不然若是徐慧刻意瞞著,被旁人知曉了,只怕要拿這來之不易的孩子做文章。可別忘了,陛下不在長安的那段日子,太子可仍舊留在東宮……

  徐慧剛開始也沒想到這一層,等見到太宗的時候,她才想明白方才楊淑妃旁敲側擊是為了什麼。

  她只覺得好笑,她和雉奴?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呢。她雖然只比他大一歲,可在她的眼裡,他一直就是個孩子。

  可顯然,這樣懷疑她的人不止楊淑妃一個。就連太宗得知徐慧懷孕的消息時,第一個念頭也是不可置信,好像完全和他沒關係似的。

  他問過太醫,知道胎兒不過一個月大時,太宗才悄悄地鬆了口氣,暗罵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等他的人到了清寧宮,疑心病又開始發作,本能地疑神疑鬼。

  他那點小心思從來都瞞不過徐慧,在他問過「你前段時間是不是去東宮去啦」、「你妹妹在東宮習慣嘛」這些和她懷孕沒什麼幹係的問題之後,徐慧就知道這個混蛋腦子裡又在想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了。

  老實說楊淑妃雖然同她交好,但兩人共侍一夫,身份到底有幾分尷尬,算不得多麼親密。所以楊淑妃有所猜疑,徐慧並不怪她,還要多謝淑妃的謹慎。

  但她和太宗那可是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啊!他竟然這樣不信任她,竟然懷疑孩子不是他的?

  徐慧越想越生氣,氣急攻心之下,突然身形不穩,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太宗大驚失色,連忙抱住徐慧,喊人來傳太醫。

  太醫診脈的時候,他就一直緊張兮兮地守在徐慧身邊,晃得徐慧眼暈。

  直到太醫開口,李二方且停下腳步,一瞬不瞬地盯著太醫。

  「啟稟陛下,徐充容的身子並無大礙。只是充容過於清瘦,需要安胎進補。」

  太宗這才吐出口氣,將心揣回了肚子裡。

  眼見著太醫開完安胎的方子,就要收拾東西回去,太宗連忙一把拉住他。

  太醫疑惑地看向太宗,卻見李二扭扭捏捏,好半天才小聲問:「那天晚上……朕喝了點兒酒,也不記得是不是粗暴了一點,充容和孩子都沒關係吧?」

  太醫愣了一愣,沒想到陛下會突然提起夫妻間的房事,也是有幾分無語,「沒有大礙,沒有大礙的。」說完紅著一張老臉,匆匆告退。

  太宗的聲音雖小,但徐慧就在旁邊,自然是能聽到的。她微微紅了臉,嗔怪道:「陛下說什麼呢?」

  太宗不好意思地看向她,卻見徐慧低下頭,像蚊子一樣低聲道:「陛下那晚,明明很溫柔的。」

  見她披散著一頭長髮,低眸軟語的樣子,太宗的心一下子便軟化了。當即也顧不得什麼面子裡子,親暱地湊了過去,將徐慧摟在懷裡。

  徐慧卻顯得不大滿意,任憑他怎麼好言好語地哄著,也沒什麼表示。

  「慧兒,你還在生朕的氣呢?」佳人失而復得,溫香軟玉在懷,李二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但可惜的是,他的慧兒好像不大高興。

  太宗忙承諾道:「你放心,朕不會再貿然出兵,也不會再沉醉於享樂之中。」他拉住她的手,柔聲道:「你看朕回來後這麼長時間,可不都和以前一樣了?」

  他的轉變,徐慧自然全都看在眼裡,只是心裡頭到底還是有幾分委屈。好在她雖有幾分內向,但從來不把話埋藏在心底,他既然問起,她便將自己不高興的原因說給他聽。

  「陛下是因為這孩子,才會來清寧宮的吧?」

  她將手輕輕地放在小腹上,想想那裡有一個她還未能感覺到的小生命,就覺得十分神奇。

  可她徐慧,並不想僅僅做個靠著子嗣邀寵的深宮女子。

  太宗也不傻,忙道:「怎麼會呢?朕早就想來看你了,不過剛好而已。」

  這話說得過於油滑,徐慧明顯不相信,「騙人。」

  「真的。」他煞有介事地發完誓,見徐慧表情不變,只好妥協道:「好吧,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朕可能會晚一點過來。」

  「晚多久?」

  「就晚一點點。」他伸出兩根手指,誇張地告訴她那是多麼多麼小的一點點。

  徐慧不禁淺淺一笑,無聲無息。

  「慧 兒,朕真的想明白了。」他好幾天晚上都沒有睡好,終於悟出這些個道理,「在翠微宮和玉華宮時,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有道理。過去是朕糊塗,傷了你的心,讓你 失望了。你相信朕,朕真的好後悔。本來與你相處的時光便是有限的,就好像是朕偷來的一樣,為何朕還要那般蹉跎歲月呢?」

  徐慧被他說得眼圈兒發熱,可她又怕他拿好聽的話來搪塞他,遲遲不肯表態。

  「有生之年,朕不會再去玉華宮。」他狠下心,向她承諾道:「你喜歡長安,朕便與你長相廝守於此。」

  徐慧不說話,默默地伸出尾指。太宗大喜,連忙與她拉鉤,還不忘像個小孩子一樣蓋上了印。

  他將她抱在懷裡,兩人許久沒有獨處一室,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要說似的,聊了一下午都沒有停息。

  尤其是李二,簡直變成了一個話嘮。

  他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徐慧的小腹,欣喜地告訴她,「慧兒,咱們有孩子了。」

  「嗯。」

  「咱們有孩子了!」

  「嗯。」

  「你不高興?」

  徐慧搖搖頭否認,「只是陛下今日這麼一來,讓我意識到了一些事情。皇家子嗣,或許真的高於許多事情。」

  聽她這麼說,太宗突然想到什麼。

  他還記得在許多年前,他們也曾討論起孩子的話題。她說過她想名垂青史,他想到的卻是讓她以子嗣留名。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誤解了徐慧,還答應她就算徐慧終生無子,也會為她單獨列傳。

  說句不要臉的老實話吧,當時的徐慧在太宗眼裡還是一個哭著想要糖果的小女孩,他雖然答應得認真,卻多多少少是有幾分出於寵愛、故意縱著她的因素在。

  可時至今日,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以徐慧的才情,完全值得讓史官單獨為她列傳。

  他尊她愛她,又與孩子有什麼關係呢?有孩子最好,就算沒有,她也仍舊是他心愛的人啊!

  太宗憐惜地摸著她的臉頰,溫聲道:「慧兒,你無須妄自菲薄。在朕眼中,這繁華的大千世界裡最好的就是你。或許你覺得朕在說花言巧語欺騙你,但歷史會給你一個公道,後人都會記得你。或許對你的評價,比對朕還要高呢。」

  徐慧被他逗笑,搖頭道:「年少之時或許在意聲名,現今卻只想要無愧於心地過好每一天。況且後世的事情,你我又如何知曉呢?」

  太宗側首親吻她的額頭,溫柔而堅定地許諾道:「等朕到了奈何橋,朕不會喝孟婆湯。到了下一世,生生世世,朕都要記得你,和你一起去聽,後人會如何評說你。」

  說完,他還不忘惡趣味地補了一句,「到時候朕要比你小個十幾二十歲,讓你也嘗嘗朕的滋味。」

  徐慧俏皮地眨眨眼睛,「陛下糊塗了吧?陛下要是先投胎,還是要比我大的呀?」

  「……壞人!」太宗淚目。

  徐慧清淺一笑,柔聲道:「好啦,不鬧你了。若真有來生,希望你我年齡相當,舉案齊眉。」

  太宗被她所描繪的願景所迷,笑吟吟道:「好。到了那時,朕要和慧兒攜手走完一生一世,絕不負你。」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正文大結局,感謝正小天使們三個月來的支持與陪伴,愛你們喲。

  下面還有6章番外,有小包子有慧慧和李二後來的生活,不要錯過~

  默默的古言新文《竊國》今天也開坑啦,嬌軟女主走向人生巔峰的故事,爪機黨戳進來→

  可能有同學不太清楚這部分的歷史,簡單講一下默默有意識改歷史的部分:

  1、晉陽沒有12歲早夭

  2、徐父陞官快了許多,本來要到高宗朝他才會做刺史

  3、武才人和晉王應該是在太宗病重的時候勾搭上的,改到小時候認識之後,被慧慧和太宗掐死在搖籃裡了

  4、太宗本應於貞觀二十三年七月駕崩於含鳳殿,文裡提前回長安了,就是沒掛的意思

  5、慧慧本來是無子的,這裡有小包子了

  很多事情不想說的太直白,能懂的人自然會懂得。因為這篇文是古言,我也沒辦法在正文裡說明哪裡改變歷史了。番外裡不會再解釋哪裡改了,大家意會吧,我喜歡看到分析帝。麼麼噠


第104章 番外一

  番外一徐穎

  春深日暖,幾片薄雲慢悠悠地飄過天際。徐府二姑娘徐穎拉著婢女的手,蹦蹦跳跳地向長姐徐慧的住處走去。

  她還未進門,就被剛巧出來的薑氏罵住,「都七八歲的姑娘了,跑跑跳跳的像什麼樣子?」

  徐穎吐吐舌頭裝作沒聽見,像只小兔子一樣飛快地竄進了屋,揚聲喚道:「姐姐!」

  徐慧正在整理書籍,聽見妹妹的聲音,回過頭來,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一個軟綿綿的小肉團兒已經撲進她懷裡。

  徐慧含笑將她拉了出來,溫柔地替她整理好跑動時淩亂的頭髮,含笑問道:「什麼事情這樣急?」

  「姐姐,聽說你進宮的日子定啦?」

  見徐慧點頭,徐穎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怎麼這麼快呀!」

  徐慧無奈地笑笑,「聖命不可違抗。」

  徐穎嘟起嘴巴,「姐,我捨不得你……」

  徐慧摸摸她的頭,輕聲道:「我也是。」

  徐穎年紀雖小,但也知道徐慧這一進宮,恐怕她們姐妹再無相見之時了。想著想著,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叫嚷道:「我不想和姐姐分開!我也要進宮嘛!」

  徐慧哭笑不得,薑氏跟了進來,恰好聽到這句話,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好笑地說:「就你這野毛毛的樣子,跟個小子一樣,還進宮呢?」

  徐穎抹著眼淚,嗚咽道:「我……我一定好好學規矩……像姐姐一樣……被選進宮去。」

  「進宮去做什麼?給你姐姐做小宮女嗎?」薑氏笑話道。

  徐穎聞言氣呼呼地說:「您就會笑話我!」說著靠到徐慧懷裡去,可憐兮兮地說:「姐姐這麼一走,可就沒人再護著我了……」

  徐慧又是心疼又是不捨,摟住妹妹溫聲道:「以後我不在家裡,穎兒要聽話,知道嗎?」

  徐穎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

  到了徐慧進宮那日,薑氏生怕小女兒胡鬧,一直把徐穎牽在身邊。誰知一向有幾分小脾氣的徐穎,卻是規規矩矩地向徐慧下拜,安安靜靜地目送姐姐離開。

  薑氏正覺得反常,結果徐穎回過頭便大哭了一場,薑氏這才放心下來。

  從那天之後,徐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突然間長大了。舉手投足間,都與當年的徐慧極為相似。原先還有幾分頑皮的徐穎好像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大人。

  她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她這樣努力,是為了有朝一日像姐姐一樣被召進宮中。不過對她而言,陛下的年紀太大啦。

  她想進的是東宮。太子的年紀也比她大上不少,不過與陛下相比,顯然更為合適。而且徐穎不想和姐姐搶男人,姐妹共侍一夫的話,實在是太尷尬了。

  徐穎十歲那年,隨父母同去地方。臨行前,徐穎生怕自己會嫁到窮鄉僻壤去,便向母親坦誠了自己的想法。

  薑氏聽說女兒的志向之後,多少有幾分驚訝。但想起徐穎這幾年來的轉變,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她沒有告訴徐穎,自己的確打算托徐慧幫她定親,卻不曾提起過進宮之事。在薑氏看來,大女兒是不得不進宮的,也就罷了,沒緣由再把小女兒也送入那深不可測的皇宮大內之中。

  誰知道陰差陽錯,幾年之後,徐慧向薑氏說起,晉王似乎有意迎娶徐穎。

  薑氏立即就有幾分慌了。晉王雖不是太子,但也是嫡出的王爺。他若當真開口,徐家也不好拒絕。只是晉王與徐穎素昧平生,在徐慧這般得寵的時候想要娶徐穎,難免讓人懷疑他的目的不良。

  徐慧倒是為晉王美言了幾句,不過她還說起,晉王雖良善,卻不夠果敢,至今不敢親口向她求親,故而此事還得拖上一拖,看晉王的反應再做決定。誰知這一拖,就拖到了晉王榮登太子寶座之時。

  這一回,李治明明白白地向徐慧提出了要娶徐穎的意思。賜婚的消息傳到徐府上時,薑氏又是驚又是喜,徐穎倒是滿心的歡喜。在她看來,新太子可比原先的太子強多了,不僅更加年輕,聽說性格也十分溫和,簡直就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夫婿。

  徐穎就這麼歡歡喜喜地嫁入了東宮。太子憐惜她,特意准許她帶上幾個陪嫁的丫鬟。徐穎靈機一動,就把當年伺候過徐慧的何憐給帶上了。

  到了洞房的那一天,徐穎滿臉嬌羞,抬眸看向自己的夫婿。她一直都記得李治同她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溫潤,十分動聽,「你就是穎兒嗎?」

  她點點頭,臉上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太子笑了笑,溫和地道:「你和徐充容剛進宮時很像。」

  徐穎發現,她和太子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她歪頭笑道:「我和姐姐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當然很相似啦。」

  太子的笑意更深。他摸了摸她的頭髮,憐惜地道:「穎兒,我會好好對你的。」

  李治沒有騙她,自打徐穎入了東宮,盛寵不衰,風頭一時無兩。原本還算得寵的蕭良娣,一下子就被她壓下了一頭。

  但蕭良娣卻是敢怒不敢言。誰叫人家在後宮裡,還有一個獨佔聖寵的姐姐呢?

  也真是奇怪,徐家的女子看起來溫溫柔柔,簡單的好像一張白紙一樣,也不像有什麼手段的樣子,怎麼就能把這世間最尊貴的男子迷得暈頭轉向的呢?

  太子妃王氏也想不明白。不過與蕭良娣得寵時不同,徐良娣打從進東宮起,就對她恭敬有加,讓太子妃挑不出一點錯處來。時間久了,也就只能羨慕她們徐家人運氣好了。

  她們只看到徐穎光鮮的一面,卻沒看到徐穎在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小時候原本不愛讀書的徐穎,為了追趕上姐姐的腳步,近些年來博覽群書,險些把眼睛看壞。她本性跳脫,為了讓太子喜歡,一直在束縛自己,時常會覺得很累。

  這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進了宮徐穎才發現,她的姐姐在後宮裡就像是傳說一般的人物,而她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要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人人都覺得,她是靠著徐慧的關係,才會受太子喜歡的。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徐穎突然就覺得很累。

  雪上加霜的是,自打陛下去了翠微宮,留在宮裡的武才人突然和太子走得很近。東宮裡逐漸傳出流言,據說在太子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他們二人便已相識了。

  徐穎本來就覺得太子不是真心喜歡自己,現下更是以為他移情別戀,或者說舊情復燃了,於是頗有幾分自暴自棄的意思。恰好趕上太子那幾日政務繁忙,獨宿於書房之中,徐穎乾脆拋棄了偽裝多年的淑女形象,爬到了寢殿的房頂上看月亮。

  她看了三天的月亮,哭了三個晚上。第四天徐穎收到徐慧的來信,讓她注意武媚娘。徐穎答應下來,從房頂上下來,為太子親手燉了一碗湯。

  太子年紀尚輕,陛下不在宮中,監國十分費力。累了一整天,他正好也想放鬆放鬆,便叫徐穎進來。

  「好喝嗎?」她依偎在太子身邊,嬌俏動人。

  太子點頭,順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聽說武才人的廚藝也十分了得,不知穎兒同她比起來如何?」

  她這話說得相當直白了。太子仁厚,卻又不傻,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哭笑不得地說:「穎兒這是吃味了?」

  看慣了徐穎溫文爾雅的那一面,難得見到她這樣使小性子,太子有幾分新奇地看著她,溫聲道:「武才人的廚藝再好,在我心裡也比不上穎兒的心意。」他頓了頓,低聲問:「是不是宮裡頭最近傳出什麼風言風語了?」

  見徐穎默認,太子輕歎道:「我只把她當做姐姐一樣的……」

  徐穎道:「可外人不見得這樣想呀。」

  太子一怔,感覺徐穎今天好像和以往不大一樣,有種率真的可愛。

  「以後我注意著些就是了。」

  太子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同一個小良娣說這樣的話,可他就是說了,還一點兒都不覺得哪裡不對。

  辦完了姐姐交待的事情,徐穎毫不眷戀地告退。她好像已經認定了太子不會喜歡這樣的自己一樣,第二天晚上照舊爬上房頂看月亮。

  可是今天天氣不大好,烏雲蔽月,不見一絲月光。

  徐穎正打算下去,忽見院中立著一個人,正是本該在書房裡埋頭苦讀的太子。

  她驚訝地站起身,卻見太子色變道:「別動!穎兒,等我上去救你。」

  徐穎尷尬地看著太子手忙腳亂地爬上了屋頂,看著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她禁不住輕輕一笑,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太子這時也意識到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穎兒,你在做什麼呢?」

  「看月亮呀。」徐穎失望地道:「可是,今晚沒有月光。」

  太子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明明有的。」

  「在哪裡呢?」徐穎一頭霧水。

  就在這時,太子拉住她的手,吻上了徐穎的眼睛。

  「在你的眼底啊。」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低下頭,吻住徐穎的嘴巴。

  
第105章 番外二

  番外二太宗

  這天晚上,李二做了一個美夢。

  夢裡面,他是李將軍的次子,英姿颯爽,俊美非常。整日在長安城裡,鬥酒賞花,鮮衣怒馬,不知有多麼瀟灑。

  到了成親的年紀,他有幸迎娶了當世有名的才女徐慧。最要緊的是,在這場夢裡,他和徐慧年紀相仿,只比徐慧大三歲。

  他們一生恩愛甜蜜,育有一雙兒女。李二終生未曾納妾,始終守著徐慧一人。他們把孩子養大,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兩人攜手變老。日子簡簡單單,平淡如流水,卻別提有多幸福。

  他嘿嘿傻笑著,醒來的時候,嘴角猶且上揚。

  徐慧早就被他吵醒,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看著他。

  他慌忙道:「朕吵醒你了?」

  徐慧用一種「你說呢?」的眼神看著他,倒是好脾氣地沒有發火,而是問:「陛下做夢了嗎?」

  見太宗點頭,徐慧淺淺一笑,「肯定是個美夢。」

  太宗興奮地點頭,竹筒倒豆子般把夢裡美好的情景說與她聽,就連新婚夜裡他有多勇猛這種細節都沒有錯過。

  徐慧笑他沒正形,被安上這一罪名的李二乾脆更加沒正形起來,大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流連,隱隱帶著幾分急切。可是一碰到徐慧那圓滾滾的肚子,他便泄了氣般收回了手。

  徐慧見他忍得辛苦,低聲道:「太醫說……只要小心些……還是可以的。」

  太宗不說話,笑吟吟地看著她的臉,欣賞著徐慧害羞的表情。

  徐慧被他□□裸的目光看得愈發不好意思,乾脆將頭埋進柔軟的被子裡。太宗怕她憋著,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將這只小鴕鳥放了出來。

  他將她臉上淩亂的髮絲別到而後,手上的剝繭摩擦著她柔嫩的肌膚,有種別樣的溫柔,「朕怕傷著你。」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子,要是個小子也就罷了,要是個閨女,他可不能在閨女在場的時候做那檔子事兒啊!

  徐慧甜甜一笑,在沉沉黑夜裡,如同曇花初綻般美好。

  他不含情-欲地摸向她的肚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徐慧仰起臉看著他,輕聲問:「陛下想要公主還是皇子?」

  這種問題,徐慧還是第一次問。太宗答得小心翼翼,「兒子、女兒朕都喜歡。」可不是都喜歡嘛,只要是她誕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無所謂。

  而且他要直接說兒子或者女兒的話,到時候徐慧生出來了卻不是該怎麼辦?

  李二想了想,對自己的回答頗為滿意,小鬍子都翹了起來。

  徐慧卻是不信,伸手去拽他的鬍子。疼倒不算疼,卻讓他齜牙咧嘴的,有失形象。太宗妥協,只好抬起手投降,「好好好,朕說……朕說實話還不行嗎。」

  徐慧這才松了手,只聽太宗含笑道:「朕想要女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嗓音膩得發粘,眼睛裡好像閃著星星一樣,顯然是真心實意。徐慧追問道:「為什麼呢?」

  「女兒好啊,像你。朕也想有你這樣的女兒。」

  這個答案聽起來怪怪的,被徐慧賞了一記粉拳。

  太宗欲哭無淚,這年頭說實話都不行了嗎?為什麼孕婦都這麼暴力啊?

  還他以前那個小貓一樣的慧慧來!

  他只好道:「其實兒子朕也喜歡啊,只是朕怕看見咱們的兒子太過歡喜,朕一時糊塗,就把他立為太子了……」

  徐慧被他噎得簡直無語,廢立太子這樣的大事,竟然被他說得這樣輕巧。不過乙太宗的荒唐勁兒,搞不好他還真的幹得出來。

  如今的太子本來就沒有什麼安全感,還是不要再嚇唬他好了。

  太宗不知想到什麼,又是長歎一聲,「還是女兒好啊。」

  他想起貞觀十七年的那幾場叛亂,三個兒子接連出事,鬧得他心力憔悴。相較之下,女兒就省心許多。她們不必爭權奪利,不必精心算計,和他這個做耶耶的鬥智鬥勇。

  與外人爭也就罷了,父子相爭,就算贏了又如何?不過是兩敗俱傷罷了。

  徐慧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情,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她和別的妃嬪不一樣,從來都沒想過要靠著生兒子穩固地位。聽說太宗喜歡女兒,倒是更合她的心意。不過生男生女,向來是上天註定,她並不強求。只是有些事情,她要說個明白。

  「若是徐慧當真誕下皇子,還望陛下忘記今晚所言,切莫生出易太子之心。」

  她的孩子就算再聰明早熟,也不可能比得過已過弱冠之年的太子。先前太宗糊塗,大興土木,已然於國力有損,她不希望再因為她的緣故,鬧得天下不能安生。

  老實說,太宗一點都不想給她這個承諾,太早把話說死了,只怕將來打臉。可是看著徐慧堅定的眼神,他不可避免地又軟化了態度。

  「朕答應你。」

  自打回到長安之後,太宗對徐慧可謂有求必應,恩寵更勝從前。好在她不是禍國殃民的妖妃,不然只要她想,大唐盛世轉眼間就能毀在她的手中。

  徐慧分娩的時候還不到二十四歲,可在太醫眼裡,那已經算是「高齡產婦」了。不過先前長孫皇后生晉陽和新城時,年紀比徐慧還要大,所以太醫們還是很有信心,能讓徐慧母子平安的。

  其實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最適合生育的時候。若是徐慧剛進宮不久就有了孩子,那才是真正的兇險。

  她雖是頭一胎,但因保養得宜,生產時十分順利,從陣痛開始不過一兩個時辰,孩子便落了地。如太宗所願,是個小公主。

  宮裡已經很多年沒有過小寶寶了,小公主一出生,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徐慧和李二這對做父母的喜歡,就是貴妃淑妃等人,也把小公主當做親孫女似的疼。

  咦……孫女?

  好像有哪裡不對的樣子。

  但從年紀上來說,這也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貴妃和淑妃的兒子們早已娶妻生子,她們的孫子孫女比小公主還要大呢!

  太宗更是如此,他的年紀都可以做小公主的爺爺了。

  不過太宗非常不願意聽到有人這麼說。

  自打李二喜歡上徐慧,開始「老牛吃嫩草」,除了先前荒唐的那兩年,他一直都非常注意保養自己。處於帝國權力頂峰的皇帝要是有心保養,當然比一般人更有優勢了。所以從外表上來看,李二還真沒那麼老,起碼比徐慧的父親徐孝德看起來年輕多了。

  徐孝德外放了這麼多年,政績卓越,可也弄得一臉風霜。徐慧產女之前,太宗就把他們一家人調回京中。加官進爵,自不必說。

  若是以往,長孫無忌看到太宗這樣提拔徐慧的父親,肯定要出來鬧上一鬧。不過通過和徐慧的幾次聯手,他早就從「倒徐派」變成了「挺徐派」,別說反對了,他還主動去和徐孝德結交,一來二去的,兩人還成了好哥們呢。

  而且徐孝德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可不僅僅沾女兒的光。據說他從果州離任的時候,千千萬萬名百姓自發相送,不僅如此,還豎起巨碑,感謝這位愛民如子的父母官。朝廷聞訊,自然是恩賞有加。

  自打小公主誕生後,宮內四處皆是喜氣洋洋。太宗每天都帶著笑容上朝,他的好心情自然而然地就帶到了前朝。

  散朝之後,長孫無忌沒有走,而是跟上了皇帝,笑吟吟道:「臣恭喜陛下老來得女!」

  按理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啊,可太宗突然覺得,這長孫無忌的話怎麼聽起來這麼欠揍呢?

  「什麼叫‘老來得女’?朕很老嗎?」太宗的鷹眼緊緊盯著長孫無忌,好像只要他敢承認,就要在他臉上鑽出兩個窟窿似的。

  長孫無忌明白過來,人家這是勾搭上了小姑娘,開啟第二春了,哪裡容得下旁人說他老呢?於是他改了口,「陛下自然不老,是臣糊塗了。陛下年富力強,英武雄壯……」

  「行了行了,別說了。再說下去你都要和王德一樣噁心了。」太宗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嘴角卻是出賣了他的好心情,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揚。「走吧,朕帶你去看看小公主。輔機你知道嗎,這可是別人求不來的無上榮光啊!」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一臉血地跟在太宗身後。他感覺自己要是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就要變成佞臣了……

  好在太宗已不是兩年前的那個糊塗皇帝,有了女兒之後,他更是奮發向上,比以前還要勤奮。只要有明君在,妖妃也好佞臣也罷,都是不可能囂張起來的。

  小公主還沒滿月,仍舊與徐慧同住。外姓男子進不來清甯宮,長孫無忌踟躕不前的時候,被太宗一把拖了進去。

  「你看,朕的小公主美吧?」李二得意地向好友炫耀。

  長孫無忌來之前,準備好了一肚子虛偽的奉承話,準備昧著良心用在小公主身上。不怪他這樣想,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都和小猴子一樣,能有多好看?

  可小公主的美貌,顯然打破了他對新生兒的認知。小公主膚色白皙,比徐慧更甚,皮膚嬌嫩如同牛乳一般。五官端正,一雙大眼睛尤其迷人。那兩排長長的睫毛好像小刷子一樣,特別惹人憐惜。

  太宗看著長孫無忌那副呆樣,心中得意萬分。

  此時的長孫無忌早已把那些溢美之詞全都忘到了一邊。他點了點頭,癡癡地說:「小公主真是玉雪可愛,我都想自己生一個了……」

  太宗斜眼看他,表示不服:朕的閨女這麼可愛,你生得出來嗎?

  長孫無忌自認生不出來,於是開始厚著臉皮求結親。

  老哥倆鬧了一通,太宗才把他趕走。

  當天晚上,太宗抱著女兒在懷,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個夢。

  夢裡面,他和徐慧是少年夫妻,一生恩愛順遂。可是現在,看著依偎在自己身側的小嬌妻,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今生能夠這樣廝守,就已經很好很好了,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

  夢境雖美,但總比不上現實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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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番外三

  番外三徐慧

  桃花盛開,春水盛漲的時候,徐慧所出的小公主滿月了。

  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滿月宴自然要大辦。徐慧怎麼勸都勸不住,只得由著太宗跑前跑後,親自為女兒操持滿月禮。

  先前小公主剛剛出生時,還有那些個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人,說徐充容只生了個賠錢貨,等著看徐慧的笑話。

  誰知沒過多久,她們就被事實狠狠地打了臉。陛下對小公主的寵愛,甚至比當年的魏王、太子更甚。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就是吐個泡泡,都能讓陛下激動上好半天,恨不得跪著求她再吐一個。

  徐慧本人更沒有因此失寵,反倒是榮寵更盛。才出了月子,她便被封為正一品賢妃,位列四妃,與後宮裡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兒平起平坐。

  公主滿月那天,徐慧還沒有正式行冊封禮。不過宮人嘴甜,已經一口一個「賢妃娘娘」。徐慧不讓叫,太宗卻聽得高興,還厚賞了那些改口的宮人。

  在這場太宗精心準備的滿月禮上,不僅後宮大大小小的妃嬪全都到場,前朝五品以上有頭有臉的官員都帶著家眷,親自到場祝賀。場面之隆重,堪比當年皇長孫誕生之時,甚至更甚。

  小公主甫一登場,便萌化了所有人的心。這樣漂亮的孩子,他們還從未見過。小公主美到什麼地步呢?就連她的母妃徐慧,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生出這樣好看的女兒。

  李二看著眾人羡慕的眼神,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好在他一直記得徐慧的囑託,滿月宴上雖然高興得快要飛起來了,也沒有喝得太多。晚上搖搖晃晃地回到清甯宮去,卻是在裝醉,借著酒勁兒捏徐慧的臉,像她小時候那樣。

  徐慧輕輕打開他作亂的手,嬌嗔道:「陛下,徐慧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目光流轉間,仿佛帶著一層淡淡的水光,比之當年青澀模樣,愈發的嬌軟誘人。太宗意亂情迷之下,不禁一把摟住徐慧,細細地吻她。

  一夜荒唐之後,太宗饜足地將她摟在懷裡,不知怎的突然有幾分擔憂地道:「都說三十女人如狼,四十女人如虎,再過幾年朕要是滿足不了你了可怎麼辦啊?」

  徐慧震驚於他竟然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來,忍不住往他身上一推,嗔怪道:「陛下說什麼呢?我本來也……」也沒什麼欲-望啊!都說了她信奉養生之道,一直都清心寡欲的。怎麼到了他口中,便好像個淫-娃蕩-婦一樣呢?

  太宗一想也是,這才松了口氣道:「對哦,朕記得當年你還是處子時,就看些什麼房事養生秘笈,搞得朕有段時間都在懷疑,你是不是拿朕采補來著……」

  徐慧輕輕瞪他一眼,「陛下又胡說了。」

  李二勾唇一樂,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轉移了話題,「過幾日你就要搬去錦樂宮了。在清甯宮住了這麼多年,還真是有些捨不得。」

  徐慧也是一樣,清甯宮早已像她的第二個家了。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當真不想搬走。只是別看小公主小小一個人,卻要占著一個大房間,才能讓人手忙腳亂地圍著她轉。還有乳娘的住處、侍女的住處,都需要地方。

  「你放心,朕把清甯宮空著,不給別人住。」李二看著徐慧的神色說:「等哪天孩子哭鬧嫌煩,朕就把你帶回來,咱們兩個……」他低下聲音,在徐慧耳旁低語一番。只見徐慧紅了臉龐,人比花嬌。

  徐慧從懷孕開始,就一直都沒有去甘露殿當值。出了月子後,她整日圍著小公主轉,更是沒有時間了。太宗習慣了有她在身邊,一個人處理政務,又是忙不過來,又是覺得無聊,只能強迫著自己專心。

  其實宮裡頭年輕的小姑娘也不是沒有,只是他怕徐慧不舒服,一直都沒有叫旁人頂上她的位子。

  堅持了一段時間後,太宗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權力轉交到太子手上。

  如今的情形和他當年發動玄武門之變時不一樣。那時候他的老爹成為太上皇,乃是被迫之下的無奈之舉。可太宗不同,他是真的打算好好歇一歇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年,他只知道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想錯過,想要陪在嬌妻愛女身旁。

  太子的耳根子雖然有些軟,但他生性仁厚,想來太宗退位之後,李治仍會善待父親。太宗也想著,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歷練一下太子。等到確認他能做好這個皇帝,太宗才能放心地閉眼。

  太宗把這個想法和徐慧說了之後,徐慧也表示贊成。她是與陛下朝夕相處之人,自然清楚太宗的精力大不如前。這主要體現在他的眼睛上。以前兩人一起看書,都是差不多的時辰才放下。可現在不同了,太宗的眼睛不好,看上一會兒就頭暈眼花,也不知是不是先前服用金丹留下的後遺症。

  太宗私下裡和幾位重臣商議之後,決定先將這個消息秘而不發,明年年初再改元。

  定下退休日期的李二心情很是輕鬆,他已經開始暢想著未來逍遙自在的美好生活了。

  小公主不滿於父親的出神,在李二懷中扭來扭去,賞了他一泡童女尿。

  被尿了一身的李二像個傻子一樣,竟然哈哈大笑,低頭在她臉上狂親。

  徐慧正在一旁和晉陽說話,看到這一幕立馬露出一副不能忍的表情。

  晉陽也注意到了,忙把小妹妹抱走。徐慧拉著太宗去後面換衣服,看他心情很好的樣子,不由怪道:「被尿了一身,陛下倒是很開心啊?」

  「那是,」太宗笑眯眯地說:「自家的女兒,朕怎麼看怎麼喜歡。」

  徐慧真是拿他沒辦法,誰叫陛下將小公主寵上了天,簡直是愛女如命。不過這倒也好,省得她還要擔心陛下會輕視女兒,將來隨便把她嫁了。想來小公主的婚事,陛下會比她還要關心。

  誰知當她把這句話當成玩笑一樣說了之後,太宗竟然一副要哭的表情,「朕老了,恐怕見不到宓宓出嫁了。」

  小公主還沒有滿周歲,沒有正式起名。太宗想了好些個名字都覺得不滿意,就聽徐慧的建議給女兒取了個小名,取珍寶之意。

  「怎麼會呢。」徐慧柔聲安慰他,「等來年太子繼位,陛下便可以好好休息了。」

  太宗沒有說話,只是握住她的手,好半天才道:「慧兒你放心……就算朕不在了,也會把你們母女安排得好好的。」

  徐慧別過頭,沒有接話。

  結果轉過頭徐慧就發現,陛下竟然是來真的。小公主還不滿周歲,他便開始為她物色好人家了。

  按照太宗的說法,太顯赫的人家不行,容易招禍。太普通的也不行,配不上他的寶貝宓宓。最好的就是那種清貴世家,在朝為官的人數不多,可以穩穩妥妥地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

  在眾多十歲以下的世家子弟中間,太宗挑了七八個好苗子,吩咐下去讓他們家注意著點,把兒子給養好了,準備好迎接大唐最尊貴的小公主。可憐這些世家公子,在小公主出嫁之前都別想沾女人了。

  徐慧哭笑不得,卻也只得由著他去。陛下心底的恐慌,似乎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發洩出來了。

  她心裡又何嘗不怕呢。相伴數年,他于她如兄如父,是她在這深宮裡最親近的枕邊人。他若走了,想必她比誰都難過。

  可徐慧知道,無論那一天何時到來,她都必須堅強面對。誰叫她現在不是孑然一身,而是小公主的母親呢。

  孤兒寡母,是不好過,可若只留下一個繈褓中的孩子……別看小公主現在得寵,以後的日子怎麼樣都不好說。

  徐慧只能祈禱陛下長命百歲,分別的那一日,永遠都不要到來……

  正式受封賢妃之後,徐慧帶著女兒搬到了錦樂宮中。相比于清甯宮,錦樂宮要寬敞許多,一個後花園都比整個清甯宮大。

  楊淑妃帶著禮物過來看她的時候,頗有幾分感慨地說:「我早就知道陛下會喜歡你,卻未想到他竟如此喜歡你。」

  徐慧有幾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這個賢妃,你實至名歸。」淑妃真心實意地說。

  其實以徐慧的寵愛,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多。甚至就是那尊貴無比的皇后之位,以她的能力也是唾手可得。但徐慧並不想要,或者說,她是以大局為重,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關於皇后之位,其實在徐慧剛剛懷孕的時候,太宗就考慮過了。可他才說了個念頭,就被徐慧斷然拒絕。

  「貴妃和淑妃娘娘在後廷操持多年,為陛下生兒育女,徐慧何德何能,越居她們之上?」她認認真真地勸說道。

  太宗說不出話來,握緊徐慧的手。他覺得自己委屈了徐慧。可徐慧說得對,貴妃和淑妃無過,他也不能對不起她們。

  「只要陛下心中有我,這後位空著還是由我來坐,又有什麼不一樣。」徐慧抬眸看他,真誠地說:「其實,徐慧也很自私。一方面想讓陛下一直對我好,可另一面,又不想讓陛下因為我而忘了舊人。」這後宮裡有千千萬萬的女子,比徐慧年長的有,比她年輕的也比比皆是。她不敢想像,若有一日太宗棄她而寵新人,那又該會是怎樣的光景。

  徐慧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應該慶倖,現在他年紀大了,想要安定下來,早已不耐煩去尋覓新的小姑娘了。

  而她出現的那個時機,或許早了一點點,或許晚了一點點,又或許剛剛好。


第107章 番外四

  番外四晉陽

  晉陽公主李明達,乃是文德皇后嫡出之女,尊貴非常。但非常可惜的是,在晉陽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文德皇后便已病故了。

  走路尚且搖搖晃晃的小公主,被陛下抱到甘露殿裡,親自撫養。

  旁人都羡慕晉陽公主的受寵,卻未曾想過,已經開始懂事的小公主看著旁的女人在甘露殿裡進進出出又是作何感想。

  先前後宮裡雖有不少後妃,但最受太宗敬愛的,定是長孫皇后無疑。長孫皇后這麼一走,就有許多人的心思活絡了起來,變著法兒的引起陛下的注意。有時候太宗嫌她們煩,不肯見人,她們就把目光轉移到了晉陽公主身上,企圖通過和她搞好關係,得到陛下的喜歡。

  心懷鬼胎的女人,晉陽從小就見得太多太多了。以至於她最開始聽說徐慧這個人的時候,都帶著幾分警惕。

  她懷疑藏書閣裡的宮紙,乃是那徐才人故意留下的。可她又不確定,寫出那樣一手好字的人,會不會有那麼重的心機。

  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晉陽來到才人宮,主動找到徐慧。

  出乎她意料的是,對方竟是個和她姐姐高陽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與許多花枝招展的宮妃不同,她打扮得簡簡單單,卻是清雅非常。

  晉陽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徐慧。可是她怕自己年紀小,識人不清,不敢妄下定論,便邀請徐慧去甘露殿教她寫字。晉陽相信時候一長,這個徐慧是好是壞,她肯定能判斷得出來。

  沒想到幾日相處下來,晉陽就已經完全被徐慧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了。晚上睡覺時,若是沒有徐慧相伴,她甚至都難以入眠。

  可是以徐慧的才貌,受寵是遲早的事情。這不,才幾日的功夫,徐慧就被太宗召去侍寢了。

  晉陽難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和自家耶耶撒潑耍滑,企圖把徐慧搶回來。可惜這個時候,太宗竟然擺出徐慧的身份來壓她,讓晉陽無力反駁。

  好吧,誰叫她雖然稱呼徐慧為姐姐,徐慧卻是比她大了一個輩分呢……

  晉陽欲哭無淚,只得可憐兮兮地一個人睡。

  隨著年紀漸長,晉陽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天天粘著徐慧了。只是她們之間的交情從來都沒有淡過,反而比原來更好。

  以往雖有尊貴的身份,父皇的寵愛,可不知為何,晉陽總有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前頭兩個哥哥年紀都太大,九哥是男孩子,不懂她細膩的心思。姐姐出嫁,妹妹又太小。整個後宮放眼望去,好像只有徐慧一個人可以說說心裡話。

  時至今日,晉陽非常慶倖,當初她主動邁出了那一步,沒有錯過徐慧這個姐姐。

  晉陽十二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翠微山上,太宗外出狩獵,縱情玩樂,幾日未歸。徐慧衣不解帶,親自照料晉陽,直至她病癒。

  從那以後,晉陽便把徐慧當成了親人,甚至比太宗還要親。和父親不好說的話,她都說與徐慧聽。

  當她得知徐慧想要勸諫太宗時,聰慧的晉陽一下子就猜到了徐慧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大病過一場、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往往都會變得有幾分反常,沒有人比晉陽更明白這種感覺了。

  可她勸不動徐慧,也勸不動父皇。所以接下來徐慧的失寵,就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了。晉陽無能為力,幫不了她什麼,只能用行動支持徐慧。徐慧回宮的時候,她一併請辭,離開了翠微山。

  回宮的路上,晉陽與徐慧同坐一車。本來她還想著要怎樣勸說徐慧,讓她不要太過傷心。誰知徐慧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姑娘,卻極其堅強,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晉陽有回擔憂地問她,「徐姐姐,你說耶耶會回心轉意嗎?」

  徐慧淡淡地答道:「我已盡了全力,若陛下還是不肯回頭,那便是命數如此了。」

  晉陽似有所悟。順天道之常數,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說的可不就是徐慧嗎?

  她當真羡慕徐慧這灑脫的性子。太醫說她之前大病,乃是鬱結於心所致。如果她能像徐慧這樣想得開,或許就不會大病一場了吧。

  回到長安沒多久,晉陽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夢裡面,她的經歷與現實無異。唯一的區別就是,在夢裡面,她十二歲的那一場大病奪去了她的性命,從此再沒有晉陽公主這個人。

  晉陽從夢中驚醒。醒來之時,徐慧正在一旁,關切地望著她。

  晉陽輕喘著,由著徐慧替自己拍背,喂她喝水。

  等到終於鎮定下來之後,晉陽同徐慧說起自己的夢境。徐慧輕輕皺起眉頭,有幾分不高興地說:「噩夢要留到第二天傍晚才能講,不然會實現的。」

  晉陽只感覺自己像是個死過一回的人了,此時倒是比徐慧看得更開,「徐姐姐何時也變得這麼迷信了?你放心,這個噩夢不會成真的。」

  徐慧怪道:「你怎麼就這樣肯定?」

  「因為我已經過了十二歲呀。」晉陽笑嘻嘻地說。

  徐慧看著她,拿她沒辦法地笑。

  她幫晉陽整理好頭髮,兩人複又躺下,卻都沒有了睡意,乾脆聊起天來。

  徐慧道:「你跟著我回長安,只怕你耶耶氣得不輕。」

  晉陽滿不在乎地說:「那又怎麼樣?我看得分明,這回根本就是耶耶的錯。玉華宮雖美,可我一天都呆不下去。」

  徐慧歎道:「可你和我不一樣。你現在是大姑娘了,眼看著就要出閣。你要跟著我鬧,好歹也讓陛下把你的婚事定了再說呀。」

  晉陽噗嗤一笑,「徐姐姐你怎麼這樣,有沒有點做人的原則了?」

  「原則可不就是用來打破的?」徐慧默了默,輕歎道:「我可真怕陛下隨意找個人把你給嫁了。我們兕子這樣好,一般的男兒如何配得上?」

  晉陽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哪有姐姐說得這麼誇張?」

  徐慧低低地笑,「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說了半天的話,徐慧又有了些許困意。說完這句話,她便悄悄閉上了眼睛。

  晉陽看著她安穩的睡臉,暖暖一笑,「你也一樣。」

  晉陽跟著徐慧回宮之後,兩人的日子都有些不大好過。宮裡人都知道,聖駕還在玉華宮,她們二人卻先回來了,定是觸怒了皇上。皇帝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天高皇帝遠的,大多人都對她沒什麼好臉色。與離宮前的待遇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好在她還有一個同母所出的太子哥哥。李治入主東宮之後,與晉陽見面的次數難免少了許多。可他天性仁厚,在晉陽和徐慧回宮後,對二人頗有照拂。

  有天晚上,太子甚至甩開侍從,跑來找她喝酒。兄妹兩個仰頭看著星星,一邊喝酒,心底竟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寧靜與平和。

  李治同她說:「兕子,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那時候母后剛走,你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到我哭,就也跟著窩在耶耶懷裡哭。」

  晉陽再聰明早慧,三歲之前的事情也記不清楚了。她搖了搖頭,笑道:「九哥把我當成什麼了?妖怪嗎?」

  太子溫潤一笑,老實道:「你小時候那麼聰明,我還真把你當過妖怪轉世的來著。有你做對比,耶耶總覺得我天賦不高,你說這是不是賴你?」

  晉陽輕嗤一聲,「要說聰明,這世上聰明的人多了去了。你看徐姐姐,她八歲就能做文章,我哪裡比得上她?九哥你自己不肯好好努力,就別怪別人!」

  提起徐慧,太子收起笑容,有幾分擔憂地問:「徐姐姐最近怎麼樣?」

  「托九哥的福,起碼衣食無憂。內侍局那幫人也怕等耶耶回來,徐姐姐會複寵,也不敢太過怠慢。只是同往日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太子輕歎道:「徐姐姐敢於直言上諫,令人折服。枉我身為太子,尚不敢觸耶耶的逆鱗……」

  晉陽寬慰道:「九哥別這麼想,徐姐姐說了,你這太子做得也不容易。」

  太子雙眸一亮,抬眼看她,「徐姐姐當真這樣說嗎?」

  晉陽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麼,傾身看他,盯住李治的眼睛,「九哥,你不會是——喜歡徐姐姐吧?」

  李治一怔,等他回過神來,猛地跳了起來,矢口否認道:「你胡說什麼呢!我看你才是喜歡徐姐姐呢!」

  晉陽笑嘻嘻地說:「我本來就喜歡徐姐姐啊!」

  她坦然承認,反倒害得太子無言以對。

  「太子哥哥你放心,我是不會說出去的。」晉陽道:「你的心情其實我明白,徐姐姐那麼好,有誰不喜歡呢?」

  太子道:「不是你想的那種……」

  「我都說了我明白了。」晉陽笑道:「要是男女之情,耶耶還能容你到現在?」

  太子瞪大眼睛道:「耶耶也知道了?」

  「你看,承認了吧……」晉陽一臉「你中計了」的表情,笑著跑開,躲避著太子潑過來的酒。

  「你這丫頭,怎麼變得這樣壞?」李治追著晉陽在亭子裡轉了半天,追到最後他也追累了,索性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說了句「痛快」!

  這天晚上,他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簡簡單單。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太子,他們只是一對平凡的兄妹,抱怨抱怨自己的父親,說一說傾慕的人。

  「兕子,你好像變了。」太子有了幾分醉意,眼前朦朧起來,「小時候你端莊嚴肅得不像話,現在才更像個女孩子……」

  相比于太子,晉陽要清醒許多。她飲下杯中的酒,甜甜一笑,「是呀,畢竟,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你說什麼?」太子沒有聽清。

  夜空下,晉陽笑道:「沒什麼,九哥。」


第108章 番外五
   
  番外五李治

  那是貞觀十一年的秋天。晉王李治下學出來,沒有立即回甘露殿,而是跑到了御花園。

  御花園這樣的地方人多眼雜,平日裡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但晉王不比旁人,他是文德皇后所出嫡子,被陛下親自養在甘露殿,身份尊貴無比。在御花園述職的宮人見了晉王,一個個點頭哈腰,不敢阻攔。

  晉王拿著一柄木劍,發洩似的到處亂砍。不過他怕傷及花草根部,用的力氣並不大,只是將花枝壓彎,木劍一抬,花兒又完好如初了。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傳出一陣嬌媚而不失爽朗的笑聲。晉王抬頭看去,還未見到那人的臉,就見她已然被宮人攔住。

  「來者何人?」

  看守的宦官厲聲質問道。

  像御花園這樣權貴出入的地方,宮人們見的主子多了,也就不把武媚娘這樣僅著才人服飾的小主放在眼裡了。

  武才人道:「我是才人武媚。」

  只是一個才人的話,的確算不得什麼。不過武媚這個名字,宦官聽說過,乃是陛下親自所賜。於是他就有幾分猶豫,要不要放這位陛下的新寵入內。

  正在此時,就聽晉王溫潤的聲音從後方清晰響起:「讓武才人進來吧。」

  還不及宦官有所反應,武才人便已像一隻歡快的小鳥一樣,快步走進了御花園。

  李治好奇地看著她問:「武才人,你方才為何要笑?可是在笑本王?」

  武媚娘笑嘻嘻道:「我是在笑殿下宅心仁厚,連朵花兒都不忍心傷害。」她說著說著,竟然伸手去摘了朵花,戴在自己頭上,還扭過頭問晉王,「好看嗎?」

  她因美貌出名而被召入宮中,自然生得極美。晉王愣愣地點頭,不禁誇道:「武才人,你真有趣。」

  武媚娘目光流轉,不知想到什麼,笑了一笑,人比花嬌,「殿下與我年紀相仿,如若不嫌,不妨叫我一聲姐姐吧。」

  李治當然不會嫌棄,當即便道:「武姐姐好。」

  兩人便算是相識了。打那以後,不知是巧合還是有心,晉王遇見過武才人好幾回。

  他是真心喜歡武才人這個姐姐。晉王向來內斂,在她面前頗為被動,可他卻享受著這種受主導的感覺。武媚娘給他一種感覺,就是好像天塌下來,她都不會害怕。他希望自己也能有她的那份勇氣。

  沒有想到除他之外,旁人卻對武媚娘頗有微詞。他的啟蒙師傅薛婕妤,近日似乎聽到傳聞,一直約束著他,不讓他見武才人。

  晉王只覺得自己被冤枉了。他和武才人清清白白,只有姐弟之情,有什麼見不得的呢?少年時期,難免有幾分叛逆心理。師長不讓他見武才人,他反倒更想見她了。兩人見面之時,也比往日裡多了幾分刺激的感覺。

  可他沒有想到,他與武才人說話時,竟然會被人撞見。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匆匆地追了上去,攔住那人。李治看見她的臉,就是一愣。

  那是個有幾分面熟的女孩子,膚白如雪,面容清麗,美得不似凡人。可她神情柔和,嘴角仿佛每時每刻都帶著溫暖的笑意,又是那樣的平易近人。李治看她服飾,一下子就猜了出來,這人便是皇帝的新寵徐婕妤了。

  她不僅生得貌美,而且非常聰明。晉王不過說了幾句客套話,她便主動表示自己不會多嘴,乾脆俐落,省得他多費口舌。

  李治又是感激,又是心裡發虛,匆匆地告退離去。

  從那時候起,李治才開始注意徐慧。他不著痕跡地向晉陽打聽了幾句,不想他那個向來眼高於頂的妹妹,竟是對徐婕妤滿口稱讚。

  他對她好奇,可又不敢接近她。畢竟他和晉陽不同,男女有別。

  可說來也奇怪,同樣是宮妃,他就敢和武才人親近,到徐慧這兒就不敢了。

  他雖然也叫徐慧姐姐,可在他眼裡,徐慧可不是什麼姐姐。她像是書中的如玉美人,像是天邊的仙子,看似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他和她親近起來,還是起於那一次爭執。

  那時候武才人被趕到靜閑殿去,晉王心急如焚之下病急亂投醫,在甘露殿外叫住了徐慧。

  冬日暖陽正豔,晉王記得她頭上戴著玲瓏剔透的珠玉流蘇,流光溢彩,耀眼非常。

  他知道她和武才人同時進宮,算是有幾分交情的,便向她提及此事,誰知徐慧不但不幫忙,反倒覺得沒什麼不妥。他情急之下,不禁與她爭辯起來,怨她不給武才人求情。

  她聰明早慧,巧舌如簧,當時的李治如何是她的對手?幾句話下來,他便落入下風。

  徐慧轉身就要走,晉王當時不知哪裡生出的衝動,竟然大膽地拉住了她長長的衣袖。這種勇氣在之後的十幾年裡,他都再沒有過。

  直到他當上太子,求娶徐慧的妹妹徐穎。

  娶徐穎的念頭,其實他早已有之。徐慧在他眼中堪稱完美,可他清楚明白,徐慧已是他耶耶的女人,儘管與他年紀相仿,卻是他不可褻瀆的長輩。況且他自認他對徐慧,並非男女之愛,而是一種傾慕與崇拜。

  要是能娶到徐慧的妹妹就好了。

  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直到時機成熟,他鼓起勇氣向徐慧許諾,一定會善待她的妹妹。

  讓他欣喜若狂的是,徐慧答應了。

  徐穎剛剛進東宮的時候,李治就覺得,徐穎的確和徐慧很像。不僅聰明、漂亮,而且溫柔賢淑,堪稱完美。他如約愛護她,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後來太宗移居行宮,太子挑起監國大任。他整日戰戰兢兢,不免疏忽了後院。

  在這個時候,多年未見的武媚娘再次出現。他們不鹹不淡地交談著,好像從未生分過一般。

  那種感覺,讓李治非常懷念,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長孫無忌勸過他,不要沾惹那個武才人。他沒有聽進去,更不在意什麼女主武氏的傳言。他真的很累,偌大的後宮裡,好像只有武才人懂他的心事。

  可他忘了,還有一個他好不容易討來的徐穎。

  那晚徐穎來看他的時候,李治總覺得徐穎哪裡和平時不一樣,可又說不上來。但神奇的是,帶著一點兒小性子的徐穎,竟比平時更讓他著迷。

  第二天晚上,他控制不住地去找她。當他看到徐穎孤零零地站在房頂上時,他還以為她要想不開,嚇得膽子都要破了。

  他生來恐高,但此時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竟也忘記叫人,就那麼孤身上去救她。等上了房頂才知道,這丫頭是在看月亮呢。

  他長長、長長地松了口氣,心中忽然安定下來,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李治深深地看著徐穎,好像看著一朵逐漸開放的花兒,露出她最原本的樣子來。

  自那日之後,他專寵徐穎,再也沒有見過武媚娘。

  貞觀二十二年,御駕還在玉華宮,徐充容卻與晉陽公主先行回宮,驚呆了眾人。

  太子也不例外。他好想去問徐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到底沒有邁出那一步。不同于當年年少時候,如今他已經成年,是這個國家的太子,是徐穎的丈夫了。他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衝動行事。

  他問過晉陽,晉陽卻支支吾吾,說是不好透露旁人的私事。晚上他和徐穎聊起此事,徐穎就道:「明日我請姐姐過來。」

  徐慧進宮這麼多年,還是第一回進東宮。才一進徐穎的院子,她就見到了當年最纏她的小妹,還有曾經跟在她身邊的何憐。

  徐穎進宮後,常被太子妃王氏帶著出席各種宴會,姐妹二人倒也常能見面,故而並未出現姐妹兩個抱頭痛哭的情景。倒是何憐,她當年雖隨徐穎入宮,徐慧倒從未見過她似的。

  何憐見了徐慧,立馬拜倒在地,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原來何憐自打經過當年的事情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般,謹言慎行的過了頭。現在跟著徐穎,怕給徐穎惹麻煩,更是連門都不敢出。

  徐慧聽了,不免一陣唏噓,勸道:「過去的事情只當是一個教訓,長了記性,也就夠了,沒有必要活在過去的陰影裡。」

  何憐稱是,卻哭得更加厲害,像個孩子。徐慧含笑,像從前那樣摸了摸她的頭髮。

  姐妹二人長談之後,徐慧告辭出來,正好遇到來找徐穎的李治。

  徐慧的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失寵的哀怨,相反的,李治倒覺得她比從前更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了。

  「太子殿下。」

  「徐充容。」

  兩人互相打了招呼,說了幾句客套話。說的什麼,李治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最後徐慧走時,她隱約說了句「多謝」,應是在感謝他對徐穎這樣好。

  李治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遠遠走開。長長的水藍色裙擺拖曳在青石板上,華美又飄逸,讓他想起年少時最美的夢境。

  李治未曾留戀,他轉過頭,擁徐穎在懷,笑呵呵地說:「我對你好,你姐姐為何要謝我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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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番外六
      
  番外六武媚

  武才人一直記得,她進宮那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萬里無雲,陽光明媚。她曾以為那會是個好兆頭,預示著她燦爛的人生。

  踏進宮門的那一刻,她昂首挺胸,好像自己是這皇宮的女主人一般。

  當時皇后病逝,後位空缺,一切皆有可能。年少時帶著幾分少年意氣的武才人,當真認為自己很有可能脫穎而出,飛上枝頭。

  她因嫵媚的姿容入宮,豔壓群芳,順理成章地承寵。雖未晉位,但得陛下親自賜名「媚」。這簡簡單單、看似普通的一個字,代表著無上榮光。

  武媚娘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將是一片坦途,她只需沿著既定的軌跡向前走,就能毫不費力地站到頂峰。誰知不久之後,她竟莫名其妙地失寵了。

  她驚慌失措,她六神無主。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她想親口問問陛下,可她悲哀地發現,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沒有陛下的傳召,甘露殿的門都進不去。

  武媚娘沒有辦法,只好從別的地方想出路。讓她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甘於失寵,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她動用親戚關係,投靠在燕賢妃門下。她想方設法地籠絡住晉王,為自己留下後路。她努力與徐慧交好,借著她攀上晉陽公主這條線。

  她運籌帷幄,費心籌謀,可陛下的心反倒離她越來越遠。這哪裡是失寵,簡直是厭惡了。

  就在這個時候,陛下突然毫無預兆地寵起了徐慧。但武才人並未因此而消沉。她堅信徐慧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連個女人的樣子都沒有,不可能得到陛下的寵愛。陛下只是沒有認識到她的好,或者對她有什麼誤解,才會冷落她。

  她與燕賢妃聯手,設計了一出好戲,想要把徐慧拉到她這邊來,幫助自己複寵。可她沒有想到,陛下對徐慧的感情比她想像中的要深厚許多。他竟親自插手後宮之事,護徐慧周全。

  這個時候武媚娘終於意識到,徐慧是她不能動的人。更可怕的是,此事之後,楊淑妃對她懷恨在心。

  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楊淑妃竟然安排她去甘露殿當值,頂上徐慧的位置。她欣喜若狂,發誓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在陛下面前大放異彩。卻不想一匹獅子驄,竟害得她徹底跌入泥地,從此再也爬不起來。

  她終於見識到了,什麼是傳說中的帝王無情。他全然不顧昔日恩情,將她趕往地處偏遠的靜閑殿,讓她過著如同被打入冷宮一樣的日子。昔日討好過奉承過她的人,紛紛笑話於她。

  武媚娘生性要強,如何受得了這樣的侮辱?她發誓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出人頭地,將所受的屈辱全都加倍地還回去。

  可她等了十幾年,一直都沒有等到這樣的機會。她就好像被太宗遺忘了一樣,徹徹底底地失寵了。

  得知自己失寵的原因之後,比起爭寵,武媚娘清楚地知道,還是保命更為重要。所以她安安分分,靜待時機。

  終於被她等到了那一天。太宗大病一場之後,性情大變。玩兵黷武不說,還大興土木,修建行宮。

  武媚娘抓住了帝王想要長生的心理之後,以徐慧做餌,引誘太宗上鉤。幾次被他拒之門外,她也不氣餒,終於讓她見到了那個讓她飛上雲端,又狠狠跌到泥土裡的男人。

  這十幾年來,她也曾遠遠地望見過陛下。等近看才發現,他保養得極好,竟沒有如何衰老。這讓她多少有幾分失望。武才人本來還以為她還年輕,還消耗得起,遲早能等到李世民先死的那一天。可她等了這麼久,他還是好端端的,讓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所以她想盡辦法,引薦道士,蠱惑他煉丹,摧殘他的身體。

  可看著他的精神一日差過一日,她竟有種痛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嘉福是打武媚娘一進宮便跟在她身邊的宦官,也是她在這深宮裡最親近的人。見武媚娘這樣折磨自己,他心疼地勸道:「武姐姐這又是何苦呢?您費盡心思,最後難受得還不是您自己?」

  那晚武媚娘吃多了酒,聽了嘉福的話,竟情不自禁地淌下淚來,「我為何要難受?」

  嘉福同樣淚流滿面,「旁人不清楚,嘉福還不知道嗎?這麼多年了,您心裡一直是念著陛下的呀!」

  武媚娘用一種荒唐的眼神看著他,連連搖頭否認道:「怎麼會?我怎麼會愛他?」

  嘉福還是不信,武媚娘卻無心向他解釋了。她仰起頭,看著天上遙不可及的月亮,那清冷的月光就好像他的眼神,不含一絲溫度。

  「其實我不愛他。我只是得不到他,所以不甘心。」武媚娘笑著說。

  當那些道士被押入天牢,她也被趕回長安之後,武媚娘說不清自己心裡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

  和其他女人不同,武媚娘身上有一股精神氣兒,就是永遠都不會服輸。就算她暫時服軟了,那也是在為日後的行動做準備。

  被趕回靜閑殿后,武才人簡直快被宮裡的閒言碎語淹沒了。可是這一回,她不再向少女時期一樣在意那些流言蜚語。她反倒是愈挫愈勇,又打起了太子的主意來。

  她沒有看錯,最後在這場太子之爭中成功上位的人,果然是她當初就很看好的晉王李治。趁著陛下不在,她可以更好地同太子接觸了。

  和她料想中的一樣,壓力重重的太子,此時正需要佳人的安慰。她以姐姐自居,時不時與他回憶一番當年的簡單日子,偶爾再給他一些關於朝政的建議,李治聽著都很受用。

  就在她準備更進一步,向太子許要諾言之時,太子不知為何,突然間也不再見她了。

  武媚娘開始慌了。過去陛下不理她,她還安慰自己還有希望,她還可以靠著年輕的太子在新朝上位。可是若連太子都不搭理她,她還有指望嗎?

  她不甘心自己便這樣以才人的身份老死宮中,她不該是這樣平庸的女人!

  武媚娘思來想去,決定從太子的寵妃徐穎入手。徐穎是徐慧的妹妹,想來會給她幾分面子。在武媚娘看來,她們徐家人都是那樣溫文爾雅,因為受過良好的教育,不懂得拒絕他人。

  果然如她所料,徐穎答應了見她。可武媚娘沒有想到,徐穎和她想像中的不大一樣。

  「不知武才人想要見我,所為何事?」徐穎開門見山地問道。

  武媚娘見她這樣直接,準備好的客套話都不知該不該說出口了。倒是徐穎繼續拋了個直球,「只怕武才人想要見的人不是我,而是太子殿下吧?」

  武才人聞言驚慌道:「良娣明鑒,我並沒有這樣的心思……」

  「既然如此,武才人還是不要總往東宮跑了。」徐穎笑道:「我知道武才人和太子殿下以姐弟相稱,可外人不一定這樣想。」

  她說得這樣直白,武媚娘連裝都沒辦法裝下去了,乾脆撕破臉皮,「徐良娣是怕太子殿下迷戀于我,會因此失寵吧?」

  武才人現在已經心中有數,太子為何會對她避而不見了。感情是這位寵妃不甘落寞,使了些手段。都怪徐穎這般行事,與她姐姐徐慧迥然不同,才叫武才人之前沒想到她身上來。

  徐穎嗤笑道:「武才人還真是大言不慚。你是陛下後宮的才人,又與太子殿下有什麼相干?陛下早已知道了你勾引太子殿下的事情,我勸你還是安安分分地呆在你的靜閑殿,不要再出來蹦躂,自尋死路。」

  武才人心中一驚,無心戀戰,匆匆離去。

  她不知徐穎話中真假,但她現在的確不能再衝動行事了。她只能等,等到陛下殯天。她相信到時候太子若是沒了顧忌,肯定會與她重修於好的。

  可她沒有想到,那一天怎麼等都等不來。按照她的預計,太宗應該會死在玉華宮或者翠微宮裡,然後太子登基,她開始全新的人生。卻沒料到,陛下的寵妃徐慧突然從玉華宮回來。

  從那時起,武媚娘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一個月後,陛下回宮。他不僅沒有死,還老來得女,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

  苦等了十幾年的武媚娘,終於失望了。

  徐慧受封賢妃那一天,她到場祝賀,淹沒在人群裡。她抬眸看向徐慧,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說她羡慕?倒也不是。她覺得徐慧太傻了。若是她站在徐慧那樣的位置,定會翻雲覆雨,將權力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說她嫉妒?武媚娘不肯承認。她連承認她愛陛下都不敢,又怎麼會承認她嫉妒徐慧呢。

  從華美的錦樂宮走出來時,武媚娘沒有直接回靜閑殿,而是繞路去了才人宮,當初她和徐慧同住過的地方。

  她回想過去種種,發覺徐慧待她當真不薄。她幫她引見晉陽,教她得寵之道。同為後妃,本該是競爭者,可徐慧從來都沒有害過她,反而一直在幫她。

  她不得寵,還真是不能怪人家徐慧。

  武才人這樣想著,突然苦笑起來。她寧願自己的對手是個蛇蠍心腸的毒蠍女人,這樣鬥起狠來,就算輸了也是痛快。

  可她拿徐慧,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誰叫徐慧身處後廷多年,還是那樣光風霽月。這樣的奇女子,當真是千年難遇。

  徐慧那篇《諫太宗息兵罷役疏》,就連站在與她不同立場上的武才人,讀完都不禁嘆服。

  武才人閉上眼睛,任由微風拂面,陽光直直地照在臉上。

  她想起進宮那天,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貞觀朝她是不可能有所作為了,可這並不代表著她將一生沉寂。

  她武媚將一生掙扎下去,不死不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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