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二
一
輪回台畔,劉秀看著那人間鏡上的一切」看她征戰沙場,揮之方遒,看她傲立朝堂,主持遷都。看她抗擊匈奴……
初看時,他還震驚無比,原來,她並不是他想的那樣嬌弱,可看到後來,他卻拔不開眼:好多事,只怕縱然換了他也不會做的比她更好了!
原來,她指點江山的樣子除最初時的刺眼後,看慣了竟覺得是那般的理所當然。這樣驚豔絕倫的女子,他竟然從來沒有看透過。她做的一切,就連他也不得不歎一聲--的確是有利江山!
恍惚間,他竟然覺得,她本該如此,本該如此驕傲。
他看了許久,從最初對『牝雞司晨』的憤怒到最後的理所當然;從最初的暴躁到後來的欣賞。
然後--
他終於看到,他的皇子劉疆,同他一樣,做了那樣的選擇最有利於江山的一個選擇。
冷血,無情,卻利於江山社稷。
從劉疆選擇了那個南地沒落氏族的貴女為後時,他就知道,他的兒子,始終還是最像他的--親手害了他死去的婦人,為他生了個最像他的兒子。且精心培育長大,最後又將被他的兒子算計。
仿佛那佛家的禪理:因果輪回。
只是,他卻失去了最初的快意心情。剛剛站在這人間鏡前時,他無不滿懷惡意地想著,若是劉疆長大為他報仇,該是何等快意。
可如今,這事快要成真之時,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
那是一個多好的計謀。簡簡單單一句話,不僅可以讓素有名望的鄧禹離去,還能敲打郭聖通一番,甚至,讓她也離開。
劉秀冷眼看著那個像極了他的孩子,一遍遍的下著決心,一次次臨了又痛苦地放棄。
這個孩子,終究還是不如他心狠,但他卻有些羡慕--他的阿母,最疼愛的始終是他的長兄。而郭聖通,最疼愛的,卻是劉疆呵。
一份全心全意的愛,沒有得到過的人是無法感受即將親手將這份愛抹除的傷痛的。
可,劉疆必須如此,才能成為真正的帝王。
帝王有情,情在江山,情在天下。帝王多情,情在社稷,情在黎民。帝王之愛,乃大愛,大愛無疆,卻意味著永遠不能系在一個人的身上。
因為帝王是不能讓人知道他的弱點的。
劉秀曾經狠下心將自己的弱點一一抹去,可是到了最後他卻不妨又多出了個弱點。然後一鬆懈,便栽在了這個弱點身上。
而劉疆,正在學習如何親手抹去他的弱點。
他下定決心了!
劉秀忽然有了絲興味:若劉疆知道,他的死與鄧禹無關,可與郭氏密切相關,又該當如何呢?
哦,或許他不會知道,只要郭氏選擇犧牲鄧禹,這世上便永遠無人會得知真相了。
二
人間鏡畔,劉秀若有*,如今只怕已然咬碎了滿口銀牙。
他的婦人,跪在他的兒子腳邊,為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呵呵,多麼可笑!
劉秀不想再看下去了!可是--
那是什麼?
未央宮殿中那些畫面是什麼?!
劉秀睜大了眼。那是一個女人的一生,那個女人有著一雙同郭聖通一模一樣的眸子,面容雖稍遜幾分,卻能看出,那也是她!
那是什麼?
她愛他,為他付出了一切,可是,為什麼那畫面中的一切卻同他經歷過的不同?她沒有發明什麼『子思』,她沒有發明什麼『餃子』,她也沒有多次奔走在薊城同邯鄲之間。可她仍舊愛他,為他繡一塊汗巾,刺的手出了血……
然後,是什麼?
他稱帝,後來定都雒陽城了。她有孕,可陰麗華也來了。陰麗華幾句話便將他的愧疚勾了起來,他不想封她為後了。只能兩人都封為夫人……
劉秀站在人間鏡前,聽著那畫面中的陰麗華含羞帶澀地說著:『郭氏能夠陪伴您,我卻無法陪伴,心頭實在想念。如今郭氏有子,當立郭氏北地才能安心。』之時,他心頭一曬。
女人,他見多了,陰麗華這番話聽上去仿佛是在為郭氏說話,但句句都是在抹黑郭氏,且責問於他。他雖不知,這些畫面是從哪兒來的,但他知道,以他的秉性,下一秒定會冷笑反擊陰麗華。
可下一秒,劉秀卻傻了眼。畫面中那個同他長得一模一樣,卻仿佛是被誰擊傷了腦子的男子竟抱著那陰麗華,深情款款的說要陪伴她,對不起她,要給她一個兒子?!
更可氣的是,那人竟還覺得北地人果然心大了,一轉身便封了陰識為侯。
接下來的事,更讓劉秀傻眼,那個和他長得一樣,卻傻的要命的漢子,竟在陰識推辭不願為官之後,更加認定陰家果然都是一群高義之士。心頭一感動,一愧疚,便將陰麗華的兩個弟弟都封了侯,然後百般請求陰識為官……
這,這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劉秀氣的渾身發抖。多明顯啊,那就是騙人的把戲,畫面中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你是從被驢踢了腦子?!
長秋宮產子之日,那個被驢踢了腦子的傢伙,竟不去看自己的長子出世,還在漪瀾殿抱著陰麗華悉心安慰,安慰著安慰著,就滾榻上去了……
這,白日宣淫。這就是你這個被驢踢了腦子的傢伙眼中的高義貞女?
劉秀恨不得立刻沖進那畫面中去,狠狠地將那個長的和他一樣的傢伙揍一頓。更狠不得去將搞出這些惡俗畫面的郭聖通抓過來好好責問一番--畫面裡的那個傢伙,能不能別和他長的那麼像?!
更氣人的事情來了。
為了帶陰麗華出征,那個被驢踢了腦子的傢伙竟然去建了什麼鸞衛軍。那鸞衛軍和鳳衛軍不同,是真的養了群女婢,去伺候陰麗華的。
更可氣的是,他丫的居然在戰場上同陰麗華滾榻,滾的陰麗華懷了孕,大腹便便,害的整個行軍都不得不放慢速度,錯失了許多良機。
而陰麗華不過輕輕哭訴幾句,這被驢踢了腦子的傢伙,居然就心疼的覺得陰麗華果然體貼又善良!這他媽的是從哪兒找來的傻子?能不能換張臉,別用他的啊?!
劉秀沖上去,狠狠踢了那人間鏡臺子一腳。卻穿過了那人間鏡,跌入了畫面裡頭去。
畫面中,那被驢踢了腦子的傢伙,竟然厭惡劉疆,厭惡郭聖通。如此也便罷了,陰麗華生了女兒之後,終於生出了個皇子。那皇子明明就沒有疆兒可愛,他卻仍是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孩子。
那孩子還在繈褓中喝奶呢,他就想要將疆兒擼了,把太子之位給那個看不出好歹的孩子!
劉秀期間,各種想要教訓他,都無效。他終是魂魄,只能做那畫面中的一個旁觀者。
他親眼看到,陰家人是如何籌謀漢室天下的。他親眼看到,郭聖通是如何癡癡等他,戀他的。
那份愛濃烈的,濃烈的,讓他一對比便知道,原來他曾以為的深愛,只是一場戲。郭聖通全部的愛和心,都交給了那個被驢踢了腦子的傻子。
他看著陰麗華一天天獨大,看著那傻子對疆兒的百般挑剔,看著陰識從一個小小的騎都尉變成高高在上的原鹿侯,而郭況卻是在陰識封侯後一年才封綿蠻侯。就這樣,那傻子還怕委屈了陰家,又連忙給陰識加了封地,讓郭況當了個城門校尉去看雒陽城城門。到了建武十七年,乾脆叫郭況離開了京城,然後看著郭家一日日的衰落,看著郭聖通慢慢的憔悴,慢慢的染上了絕望之色……
看看郭聖通他弟郭況的官職變化:劉秀剛當皇帝那會兒建武元年拜黃門侍郎,這個對古代官職有點瞭解的都知道,是近臣,像領導的秘書,再親近不過了。十四年,遷城門校尉,掌京師城門屯兵。說的好聽掌兵權,說的不好聽就是看門+城中治安,雖然依然是要職但已經有疏遠跡象。建武十七年,乾脆就把他趕出京城……
陰麗華一日日春風得意竟逐漸豐腴起來,而郭聖通越加消瘦,且開始沉默寡言,就連眸中也慢慢地染上了絕望。
劉秀看的清清楚楚,卻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能做。
終於,那個傻子要廢後,他殺了真定王,逐了郭況,自以為北地勢力已在囊中。而那郭聖通自然該給他委屈了十多年的『真愛』讓位了。
於是,廢後。
只可惜郭聖通這個皇后當的甚好,他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廢掉她。最後只能莫須有地給她冠上了作為女人,最殘酷的名聲:呂霍之風。
橫豎,那是在宮中的事,無人可以查證。
橫豎,那是對女人最大的懲罰,如此一來還可以為他的『真愛』出口氣。而百官也無法抗議,因為,那是『家事』啊。
劉秀看著郭聖通一臉平靜地接旨,然後奔出來,質問那個傻子:『若我真有呂、霍之風,你帶著陰貴人出去遊玩時,打獵時,御駕親征時,又為何放心讓我替她看護孩子?』
而那個傻子,卻只是匆匆轉身,一言不發,便又去了漪瀾殿中。
然後,他看到了前來炫耀的陰麗華。那個女人,親口對她說:『十六年前,是劉秀讓她當眾讓位給了她。原因卻是因為那時候天下初定,行刺的人太多,劉秀怕人傷了陰麗華,便要立個靶子。還因為,她是真定的王室,士大夫不會說閒話。而陰家卻不顯,不過,通過這件事,陰家不僅坐實了管仲之後的名頭,還得到士大夫的認同了。』
劉秀親眼看著,郭聖通眸中神采慢慢消失,湮滅。仿佛曾經那傾心的愛,也開始慢慢褪去。
他想要阻止,卻已然無力。
再過了些時日,他的疆兒,被那傻子給廢了。哦,疆兒很聰明,他是自請被廢的。可那傻子做了什麼?他竟然愧疚了!愧疚的結果是讓疆兒作為東海王,出行儀仗位比天子!
他究竟是真的愧疚,還是想借別人的手,將疆兒殺死啊?!
劉秀看著疆兒有些佝僂的背影,只恨不得立刻將那頂著同他一樣臉龐的畜生給斬成八段!
疆兒,那個一出生便對著他笑,那個第一次開口,喊得便是『阿父』,那個在他最後一次出征前,朝他伸出手,那個最像他的孩子啊。
那個被驢踢了腦子的畜生怎麼能這樣對待他的孩子!
此時的劉秀已然隱隱猜出了這畫面的玄機。只是他不願相信,那個傻子,便是曾經的他。
三
可是,這樣的事為什麼郭聖通會記得?
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劉秀親眼看到郭聖通死去,然後化成與他現在一樣的靈魂在世間飄蕩。
哦,他們是不同的,他能看到她,而她卻依舊看不到他。
他在她身邊,陪著她看這江山更替,看那滄海桑田。
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的釋然。
最後,他累了,而她早已睡了。
他守在她身邊,一守便是多年。
直到,那些無知的人,讚美著那段虛偽的愛情,吵醒了她。
冥冥中,他聽到有個機械音問她,願不願意重來一世。而她選擇了願意。然後她進入了那時空黑洞,而他,卻哪兒都不能去……
「你呆的夠久了,隨我出來吧!」他正在發呆之時,卻被人猛然抓起,拎了出來……
四
對她,他最初只是想要利用。
雖然,到最後,他想的還是如何利用。
在劉縯死時,他心頭的悲傷並未持續多久--因為很快,那些支持劉縯的人,都紛紛表示要追隨於他。而他則清楚的知道:機會來了。
他的妻帶著腹中子同次兄二姐等一起死于小長安之戰。他心頭悲傷之餘,隱隱松了口氣:他可以求娶陰麗華為妻了。這一次,陰老夫人將再也沒有理由拒絕。而世人不僅不會責怪他,還會為他嗟歎。
真定王提出要外甥女為正妻,他心頭立刻便答應了,只是嘴上仍在猶豫:這是對他極為有利的事。可他卻不能讓南陽氏族,讓天下人覺得他薄情。不過,郭聖通既然要做正妻,想必背負一下逼迫他將陰麗華無故貶為妾室名聲也無不妥吧?畢竟,她已然享受了實惠。
天生涼薄,他並不覺得他有錯。
直到,她默默掏出自己的嫁妝,為他購置軍糧,直到,她千里寒冰,毅然奔赴薊城: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深愛他的人?
愛情這種東西,是多麼好笑,真心這話,聽上去也滑稽無比。
可那一瞬間,他卻聽到自己的心說:想要。
她既然給了他這些,便不能再收回。因為他很想要。
可是,他卻是不打算給她同等的真心的。笑話,世上只聞女子無比鍾情一個男子,豈有男兒為女子而折腰的?他是要為皇的人,後宮三千佳麗,有幾個皇帝昏聵到只取一瓢的?
他雖然無法保證給予她後位和真心。但他卻可以最寵她一個。如此,交換她的真心,綽綽有餘了吧。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認為的。至死都沒想過第二種可能。
畢竟,一個帝王的寵愛,已然對女子來說,算是無上恩寵了。
這是劉秀曾經的想法,可在親眼目睹,且經歷過那一切之後,他知道,自己錯了。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他自以為是的給予,全是她最不需要的……
而這錯,還能彌補嗎?
五
依舊是輪回台,人間鏡畔。
劉秀依舊在看著那鏡中的一切,鏡中,依舊是在未央宮殿。劉疆哭著說自己錯了,求郭聖通原諒。
劉秀突然變笑了,落下淚來:她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隨意原諒呢?
果然,郭聖通還是選擇了離開。
「她還是那般果決,愛也好,恨也好,她仿佛只要認定,便能全心投入,奮不顧身。」
然後她離開了,送行的人不多,只有一個,卻是她如今最親之人。
他看見郭況一臉興奮地說著要去假死。他此時才知道,原來當年郭況當眾許下的承諾,卻是為了郭家人能夠活的更好--原來他們一早便料到,劉疆會是一個合格的帝王,甚至,比他更合格。
而他們,卻從未想過要去干預,甚至還希望他能更合格一些。
是了,原來這江山穩定,天下太平,早已超越了一切愛恨。
然後,他看到,陪她上路的是鄧禹。
回想鄧禹這四十年來清心寡欲的生活,他終於明白,或許鄧禹並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心裡有了一個人後,便再也裝不下其他了吧。
此時,他心頭只剩下了酸澀,是嫉,是妒,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可他知道,他不想祝福他們。一點都不想。
六
在看到他們在穀內的生活後,劉秀終於離開了人間鏡旁。
他要去找人,他想要去問,他是否能重來一世,像郭聖通那樣,帶著記憶回去。然後她最好沒有記憶,這樣,他才能好好的彌補她一世。
可他找了許久,終於找到的人卻對他言:「你已經沒有來世了。之所以讓你在輪回台人間鏡看了那麼久,便是因為,你的輪回早已走完,此生過後再無輪回。」
不能重來了。
原來,他已不能重來。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只是--百歲之後,再無歸矣!
第89章 番外三
一
他躺在那金黃色的夕陽下的姿勢,是在想念他摯愛的婦人。
李通那時已然很老很老了。
他一生極少後悔,可對於陰家一事,他卻是悔之莫及。
當年的長秋宮偏殿,他看著自己的婦人安靜死去,一時心如死灰。
這世上便是有這麼多奇妙之事--相識于微末,相知於平淡,細水長流後,卻盛開出生命中最耀眼的花來,為了仕途而求娶的婦人,最終呵,卻盛開在了他的心上。
不得不啊,她是那般的好,他又不是瞎子,不是傻子,怎能不將她放在心上?
「大父,大父。」孫兒李思沖了進來,「生了,生了,是個郎君。」
李通一怔,看著這個長的像極了亡妻的孫兒,一時竟感動地有些抑制不住,他的手有些顫抖:「生了?生了?是個郎君?快,快抱來與我看看!」
待李思要急著跑回去,他又慌忙叫道:「不,抱到我的臥房來,我立刻回去,立刻回去,讓你大母也看看你的孩兒。」
他起身,有些踉蹌,揮手摒退了想要上來扶他的婢女。急急朝著臥房去了。
『伯姬,伯姬。我沒負你,你的孫兒長大了,第一個學會的呼喚就是『大母』。如今,他也有孩兒了,伯姬,伯姬,你可看到了?』
二
初遇時,他剛剛喪妻,求娶她,為的只不過是一場政治博弈。
到後來,他覺得,即使劉秀當不成皇帝,有了她在身畔,一生竟也無悔了。
為何要貪心呢?一場榮華已然如期而至,他卻奢望讓李家綿延萬代。
可笑,萬代本就是他看不到的事,為了這麼一個看不到的結果,卻失去了她--
曾有諾,到深愛,離別時,空徘徊。
那一日的長秋宮,看著榻上的婦人沉睡的樣子,他覺得竟是那般的惶恐。恨不得,恨不得隨她而去,天涯海角,只求不離。
那個婦人,是他想要白首到老,想要牽手一生的人啊。
功名利祿,他都可以不要,全可以放棄,只求她能回來。可是,換不回,換不回呵。
到了最後,空餘他一人在此,守著對她的承諾,慢慢地老去,慢慢地看著這世事變遷。陰家沒了。陰貴人沒了。郭氏的長子劉疆繼位了……
原來,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身外之物,原來,原來,這一切都與他沒甚關係。
原來,這世上沒了她,一切都算是空了。
三
自她離去,他真的便再未曾親近過任何女子。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
她死去,他的心亦隨之而去。他聽她的話,將音兒撫養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然後,又看著音兒的孩子,漸漸長大……
她要他答應做到的,他終究都一一做到了。
抱著繈褓中的孩子,他看著那牆上掛著的畫像:「伯姬,這是音兒的孫兒,你看,你要我答應的,我不僅做到,且加倍完成了。這些日子,我總覺得疲憊,你是不是打算來接我了?快來呵,我渴你,渴了多少年了。」
牆上的美人站在那裡,笑語盈盈,仿佛已然應了他所有的祈求。
李通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會應的。」
風吹來,驚起一室暗香浮動……
四
永昌二十七年,固始侯李通逝,年六十五,諡號恭候。
第90章 番外四
一
責任。
這兩個字從極幼時,便捆綁了陰識,這一捆,便逾一生。
很少有人知道為何他的阿父會娶一個那般沒有教養的女子作為繼室。可陰識知道--那是他的阿父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叛逆,而這一次叛逆,差一些,便賠上了整個陰家。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長的在講故事的時候,那個優雅的美婦人都會微微眯了眼,帶著懷念之色,抱著懷中的幼子,用她那好聽的聲音,慢慢道來。
那是一段很隱秘的故事。帝女所出的私生女同上京遊玩的士子一見鍾情。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便貿然定下了終身。
而那私生女,卻是王莽幼子早已看中了的。
於是,這一場風花雪月,很快便變成了隱姓埋名的逃亡。
南陽人皆知陰氏娶婦,娶的是大家之女,但見那女子舉止氣度無一不貴,卻不知,她真是貴不可言。
初時琴瑟和鳴,恩愛纏綿,可到了王莽當政又有人見到同王莽幼子長相相類的人出現在南陽時,一切卻變了。
陰氏婦被暗搶了去,而那婦人一到王莽幼子身邊,便吞進自盡。遷怒的王氏兒郎,自然是要報復,可南陽終究不是他的地盤,為了少生是非,也為了報復了事。他竟讓人牽線說媒,說那陰氏婦已亡,幫那陰氏當家人娶了這南陽一落破戶兒的女兒。
陰氏當家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了,且同那夫人生了孩子,已讓王莽幼子安心。
可是後來,陰識卻看不懂自己的阿父:若他仍念阿母,為何要同那婦生那麼多的孩子?若他不念,為何又要去找相類于阿母之人?且一日日酗酒,再不復曾瀟灑肆意模樣?
他看不懂情愛,卻看懂了一件事--這世上,情愛不可碰,那是毒,中了恐此生無解。
於是,在他及冠之年,他從一眾可以娶的女子中,選了最有助益的鄧氏女為婦。
娶婦的第二年,阿父離去,他變成了這陰氏的當家人。
二
陰父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常常念叨:若陰家能躋身一流世家,該有多好。而每每此時,他的阿母便在一旁笑得極為溫柔美麗。
那時的陰識並不懂,這一念頭中,還存了多少陰父美好的期翼,只是,那一刻的感覺太過美好。所以他將這句話牢牢記了下來,並作為他認定此生最重要的責任,最終的目標。
生於亂世,對於陰識來說,便是最好的機會。
在這亂世之中,站對位,便是最好的上升之路。而在這些有可能成為天下之主的人選中,陰識多方考慮後,選擇了劉秀,為了顯示誠意,他還特意將劉秀一直想娶的陰麗華,送了上去。
這一切看上去都極為不錯。不同于陰麗華後來的猶豫,甚至幻想再找下家的行為。陰識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賭注,下過了,便只能一擲到底。因為,在換人選,只恐會遭世人詬笑。
北地消息傳來,他心頭便知,多半劉秀也是覺得娶郭氏更好,若他無那種念頭,郭氏又怎能強迫他娶妻?既然是劉秀的主意,那麼再反駁,只恐不妙。
他便故意曲解,讓陰麗華營造出自己的委屈形象,讓劉秀心頭產生愧疚。
對於劉秀而言,他的愛,或許狗屁都不是,但他真心的愧疚,或許才是讓陰家崛起的好時機。
可陰識沒想到,過了不久,他便親手打破了劉秀心頭的愧疚。
那是,銅馬之戰。
銅馬軍素來彪悍,而劉秀圍攻銅馬幾月無果,又被燒了糧草。天下大亂之際,籌備大軍糧草本就不是容易之事,又加上是冬季。只恐劉秀這一次真的要完了。
而陰家,本來的情況就已很不好。
建本就比毀要更費功夫。且那毀陰家基業的人,速度還比他陰識建的更快,再加上,為了『孝』這一美名,他還不能公然反駁陰老夫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陰就將陰家錢財不要命的往外亂拋擲。
最危機之時,竟是鄧氏拿了嫁妝錢給陰家支撐。陰識眼見著劉秀那頭也很是不順,還隱有走投無路之相,一時竟昏了腦子,率先寫信求財。
他這封信所為何事,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劉秀自然也不例外。
陰識很懂劉秀的心思,此時劉秀不會發怒,只會想著如何解決此事,他如今在北地,南地那頭報了不順,他自然會將目光全部聚集在北地郭氏身上。此時,若郭氏無法助他,那麼他勢必會將所有的仇恨都集于郭氏之身。
如此一來,陰家不會有事,郭家卻會有大事。
而劉秀一旦被銅馬打敗,裡外皆不討好的是郭家,而非陰家。
陰識算中了劉秀的心意,算中了一切,卻漏算了郭氏聖通一人。而便是那一人,卻使他一腔計謀盡付之東流去。
陰識此生最大的對手郭聖通,她竟然率先早已準備好了軍糧。
如此一來,不需要為糧草之事而憂心的劉秀自然空出了時間來好好琢磨陰家的態度。糧草的到來,銅馬的順利擊潰。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陰家推上了一條,看不到的路……
一念成仁,一念成魔。
三
在遇到郭聖通以前,陰識覺得自己的繼妹,雖是高傲了些,卻仍有許多可取之處,且必能將男人順利握于掌中。
可之後,他才發現,他以為已然很攻于心機的陰麗華,比起郭聖通來,弱了,太弱了。
很多事,事後想來,若陰麗華真能同他一心,未嘗沒有轉機。而她的心高氣傲卻毀了唯一的扭轉乾坤之機--若沒有段數如同郭聖通那般的女子,或許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問題是,世上卻有郭聖通。
陰識還不知道後世所謂的『瑜亮之說』,否則,他一定會大加贊同。
女人和男人始終是不同的,再厲害的女人亦是如此。
當陰麗華能率先去往那雒陽城時,陰識便勸她輕裝簡行而去,可陰麗華不,她非要帶上她的阿母和小弟。一路上拖拖拉拉,仿佛是去賞玩風景一般。偏偏他們還勸眾人:難得的風光景致,如今能看一遍,日後恐是看不到的。
以陰識的主張,應當立刻趕往雒陽城穩定住局勢才對,可他們,卻認為一切盡在囊中,可以好好看看風景。最糟糕的是,陰麗華竟然用『孝』字來壓他,讓他無法再反駁。
他這個家主呵,為責任所縛,卻當的委實沒什麼樂趣。
那時候的陰識仍舊是忍了,他以為,他的隱忍能換來一個他想要的未來--陰家繁榮昌盛,世人皆稱羨不已。
四
郭聖通率先到達了雒陽城,這場角逐,陰麗華輸了。
而她到了輸時,方才想起他這個大兄來。
陰識毫不為杵:他們本就是合作關係,他不是傻子,陰麗華眼中對他的嫉恨雖不知是因何而起,但有,便是有的。她只能做他的合作夥伴,卻永無法做他的小妹。
或許,在三個繼兄妹裡,唯獨那個自小便愛纏著他的陰興,還與他有幾分淺薄的兄弟之情吧。
作為合作夥伴,陰麗華還算合格,她很快便決議要走『以色侍人』之路:慢慢再勾起劉秀的憐愛與愧疚之情,再徐徐圖之。
只可惜,他們計畫的很好,陰麗華雖心有不甘,卻仍堅定地準備執行。這看似完美的一切,卻在見過郭聖通的真容之後,再次消弭於無形。
一個女人,能從必勝的贏家走到如今無路可走的地步。陰識心頭的怨恨可想而知。
最可恨的是,陰老夫人同陰就仍不省事,竟妄想要衝進宮去分辨個清楚明白。
陰識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孝道』二字,他縛了陰老夫人同陰就,重新開始謀略。
於是,便有了陰興後來的真定之行。
五
陰識總是忍不住感歎,他有一個很好的賢內助。
那個權衡利弊之後娶的女子,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她很會維護他的尊嚴,雖然有時候,做的太過了。太不成體統了。
比如,在南陽時,同一個商人婦扭在一起毫無形象的廝打。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不錯。他不願同陰老夫人周旋時,所有周旋的事,她都會很好的幫他完成,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
他有賢妻、美妾,家務有妻料理,娛樂有妾隨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完美--哦,他如今不能娛樂了。
陰識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毫無預兆,或許是,早有預兆的降臨--在他還未來得及規劃,打點好一切之時。
等他醒來,卻知原來陰就已死,陰老夫人鬧到了御前去。
而鄧氏,原來已然病了,也傷了。
便是在那一日,陰識靜靜想了許久,然後遣散了他後院中的所有女人:他不願步陰父的後塵,可世上總有那樣的一個婦人,她好的,讓你再也不忍心將她只當做管家來使用……
六
他始終還是太過粗心,他習慣了她在身側,卻忘了,總有一日,她也會離去的。
陰家已然一團亂糟糟。
有一個強大如同郭皇后那樣的對手便也罷了,偏偏己方最可靠的謀友卻逝去,最聰明的謀友,卻故作了聰明。
陰識覺得,阿父阿母的夢,他或許是完不成了。
無法親手掩埋陰興,可如今,恐怕他要親手掩埋她了。
她等了他太久,久到,仿佛已然不願再繼續等待了。
而也是在此時,他才終於有了機會,在她貼身婢女的講述下,將關於她的過往,一點點串了起來--
那一年,她的阿父問她想要嫁給誰時,她無視了阿父希望她選另一大家之子的殷切期盼,選了他;那一年,她有了身孕,試著要給他找人伺候,他應下後,轉身,她臉上的笑容已然不見,只餘淚水漣漣;陰家陰就之事,她家豈不知道?勸她和離,回去,她卻總是拒絕;她心口的舊傷,是被陰老夫人踢的;她同那劉大郎的婦人廝打,不顧形象地滾成一團,只不過是因那婦人說了一句『你會夫君不得好死』;她病了,傷了,卻煎熬著不敢倒下,只為了護住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他;她在未央宮殿不住磕頭,為的,明是陰家,暗裡仍舊是他;他遣散後院,她立於廊下,只覺幸福連連;她咳血,卻不敢讓他得知,只怕他又添憂愁……
她的婢子哭著跪下:「家主啊,夫人的嫁妝箱都空了,為了陰老夫人要的燕窩,她摘下了出嫁時老夫人送她的瑪瑙鐲。」
她一切人都不為,只為他。
而如今,她的生命只剩下這短短一程。
「……夫人在出嫁時,曾於我言,想有朝一日能同家主一起去看看那江,那湖,那山,那水,看看那大好時光,」婢子泣不成聲,「家主,您當年於回廊扶起那女子,遞了她一方汗巾,於你是一瞬,而於那女子,卻是一生啊。」
陰識一怔:一生麼?
七
陰躬已然有了自己的主見,他放棄了家弟,選擇了同父母一同離開。
那一日,陰識忽然心頭無比輕鬆,只覺得這一生,從未如此快意過。
推門,當著所有人的驚訝的臉,將家主之位辭了去。
然後孓然一身,只抱著那等了他一生一世的女子,帶著躬兒和婢女遠去。
行至東城門,卻被那城門候阻住。過了會兒,便見有人騎馬而至,卻是曾經的老友鄧禹。
鄧禹送上一千金和一些鄧氏需要的藥材,又送上一架極為普通的牛車,什麼都沒說,便離去了。
「夫君,」鄧氏忽然不安道,「您怎麼了?」
「無事,」他笑,「只是我這一生不算白過,至少還有一個好友記得我,走吧。」
八
陰躬回到家中,已然是日暮了。
他尋不見父母,便問那婢女:「姐姐,阿父阿母呢?」
「家主……大郎同夫人去山頂了,夫人說,想去看看落日。」那婢女道,「你先用食?」
陰躬用了哺食,放下著子:「我去看看,你先歇著。」
他已然十三了,長得很是高大英武。
那婢女應下,陰躬便上了山去。
只是,怎麼尋,也尋不到他的父母二人。
過了許久,眼見快要到戌時正了。他有些著急,只能大聲呼喚起來。
山林寂靜,無人應和。
陰躬心頭漸生出不安之感,他心念一動,便往更高處的懸崖而去。
日已漸沉,陰躬終於到了那懸崖之上,便見他的阿父靠坐在一顆松樹下,阿母被阿父抱在懷中。他松了口氣,走了過去:「阿父,阿母,該下山……」
他忽然愣住,再不說話--
夕陽下,那兩人神態安詳,相視而對,仿佛,要將彼此的容顏永遠留在心底……
陰躬猛然跪下,埋下頭去,許久,這山林中傳來了他壓抑的哭聲。
他們,去了。在同年同月同日,或許,也在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