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柚木香穗子
日本東京
夜晚十點
「梓馬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女人高傲的詢問站在門邊的年輕女子。
「梓馬他去參加酒宴了，暫時還回不來。」香穗子低著頭，不敢看丈夫的母親，她好象很討厭自己。
「是嗎？」葦子不大舒服的口氣。
「請稍等片刻。應該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了，請問您找他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可以的話，我會………」
「我不需要你的轉告，有些話我必須親口告訴他，日野小姐。」
「日野？！我已經跟梓馬結婚了，所以………」香穗子不由的抬高了聲音，她很反感葦子的態度。
「在我眼裡，你只能是這個身份。我很遺憾，我的兒子為什麼要愛你。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壞了我多少事？你破壞了我理想中的家庭？」葦子輕眨眼，神色透出些嫵媚，亦有著不屑。
「我並不知道那些事。我只知道，如何做個好妻子。」縱使心裡很不舒坦，但是她也不能跟眼前這個人對抗。
「好妻子？你覺得你哪點像個好妻子？如果你是，柚木家又怎麼可能容不下你呢？日野香穗子！」
「請原諒我，柚木夫人，我的家世是無法改變的。」優雅，她在模仿著。
「沒有好的家世，喜怒向來都表現在臉上，又不聰明，又不漂亮，我也不知道梓馬是看上了你的哪一點，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為他感到羞恥。難道他任性的時間還沒有結束？！」葦子抬起她的下巴，眼神冷漠刺骨。
「對不起，柚木夫人，請注意您的說話態度。」她打掉女人的手，有些反胃。
「既然是酒會那種場合，他為什麼不帶你去？想來也是因為你太平凡，帶不出手吧？！」
「我懷孕了，所以不大方便跟去。」
「哦呀，懷孕了啊？」葦子更是表現出不屑，「想必這個孩子的將來也必定會不出色，梓馬還真是任性的過頭了！」
「…………………………」
「如果他回來了，請你轉告他，讓他回趟柚木家，打擾了。」女人閉上眼，告別的語句相當有禮，讓香穗子不得不驚訝她態度的轉變之誇張。
「您…您不在這裡等他回來了麼？」她跑出家門問道。
「有你的地方，我是不願多待一秒的。日野小姐，我沒辦法喜歡上你。」
日野…不，是柚木香穗子，此刻正沮喪的跪坐在地上，用座機給柚木梓馬打電話。猶豫，還是猶豫，最終卻還是狠下心撥了最後一個尾數。很快的，電話通了，是他的聲音。
（香穗子，有事麼？）
「嗯哦，沒事，梓馬，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含糊的問道。
（我先掛了，等下再回給你，這邊很吵。）他掛了電話。
「最近，你總是這樣呢，梓馬。」她反復摸著聽筒，很無奈。
雖然他是已婚的男人，雖然他即將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但是他的人氣魅力絲毫不減，在學院裡，有不少愛慕他的年輕女生以及工作的成年女性。說實話，她的確是沒什麼安全感。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懂柚木梓馬，她只知道他曾經的孤獨，卻不知道他現在的心裡在想著什麼。
當然，他也不是對她不好，他只是不夠細心。嗯，也許戀愛跟婚姻是不一樣的吧，結婚以後，愛情的溫度自然是會下降的，而且他現在也很忙。
真是糟糕，她又在犯糊塗的自問自答，為他找藉口，也是為了自己。
她是個家庭主婦，不再接觸小提琴，不再出現在人前，她的存在只是為了丈夫，以及即將面世的孩子。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好象很不容易。
近來，他對她有些冷落，夜裡回來的很晚，而且也沒有解釋給她。她呢，則是依舊例行公事的做好晚餐，然後趴在沙發上等他回來一起享用。但每次醒來總會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他在她身邊，卻不是抱著她的姿勢，她小心眼的看眼桌上的飯菜，沒有動。心底，莫名的就會很失落，很難過。偶爾問他一些問題，他要麼是嗯一聲，要麼就是笑而不答。她挑不出他哪裡不對勁，卻總會在心底不安。他是不是不愛她呢？這個問題讓她窒息般的恐慌。她愛他，她離不開他，但是他，卻未必如此吧？
梓馬，我們是怎麼呢？我們的愛情，是不是真的到了期限？
梓馬，到底是不是我生病呢？我竟然開始懷疑你，懷疑我自己。我知道這樣做不好，卻無法阻止這些的想法。你，能明白嗎？
淩晨2點
「梓馬，你回來呢？」她自沙發上坐起，揉揉惺忪的眼，睡意朦朧。
「嗯，剛剛才回來，你怎麼每天都睡在沙發上？」他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往臥室走去。
「我做了飯。」她說。
「哦，我吃過了。」他未回頭。
「你母親晚上來過。」她只能這麼說，因為找不到適合的稱呼。
「嗯？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柚木梓馬停頓下腳步，問神態有些怪異的妻子，她被罵了嗎？看起來應該是比被罵更嚴重才對。
「她待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走了，她讓我轉告你，讓你回一趟柚木家。」
母親讓他回柚木家？那麼，又是為了什麼事呢？他已經跟那裡脫離關係了，那個家是把刀，只會讓他圖增傷疤，他並不喜歡自虐。
「謝謝你，香穗子。」他走下樓牽起她的手，「早點休息吧，你不是常說自己近來的身體不大舒服嗎？」
「梓馬，你會回家嗎？我…想知道。」回了柚木家，就意味著他們的分手吧？她能料到那結局。
「你現在姓柚木，是我的妻子，別忘記了這點，傻瓜。」
「嗯，我知道。」
她回頭望向那些前些日子學會的菜式，暗自歎息。他雖然離她很近，卻沒有聽見。她所做的，竟然都是浪費。
「你最近好象很忙。」她關掉燈，靠在他胸口。
「嗯。」
「明天還會不會像今天這樣忙？」她問道。如果明天能讓他靜下心來跟自己用上一次餐就好了，這個要求並不高吧？
「早點睡吧！」他的不耐包裹在溫柔的外衣裡。
「哦。」她瑟縮在他懷裡，像只小貓。
第二日的早晨，她起床時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他是去了柚木家嗎？不能帶上自己嗎？自己，不能進出柚木家？茫然吃力的收拾著餐桌上的剩餘飯菜，全部打包成了垃圾。她無事可做，開始逛街，一個人，匆匆忙忙的，六神無主。去了經常光顧的拉麵店，老闆照例給了她兩碗，其中一碗是留給梓馬的，之前的她也經常這麼安排，因為他會遲到，所以她都是在等他。可是今天的這些面，恐怕要浪費一碗了吧？好可惜。她懷孕三個月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很累，每次躺到床上就會迫不及待的說是要睡覺。她很難受，身體跟心靈都一樣。
「柚木老師的妻子嗎？日野香穗子。」一個女生半是詢問的口氣問她。
「誒？」她習慣的抬起頭，她是梓馬的學生麼？
「真是平凡又普通的人，老師怎麼會娶你？你要是識相的話就趕緊離開老師吧，你肯定是個麻煩又纏人的害人精。」女孩子的口氣極其惡劣。
「你叫什麼名字？是梓馬的學生嗎？」她放下筷子，站起身。
「安藤裕和子，鋼琴系的。」女孩又說，「我很喜歡老師，老師對我也很不錯。我們站在一起，也很般配。」
「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丈夫。」她的口氣很是堅定，卻也有些遲疑。
「一個太普通的女人是守不住自己愛情的，尤其是你這種人。別怪我毒舌了啊，比你優秀的女人在學院裡真是一抓一大把，男人的本性就是花心啊，你敢確定老師非你不可？他也是非常有親和力的人，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安藤驕傲道。
「真遺憾，你的老師還是跟我結了婚。星奏學院也有很多愛慕梓馬的人，但是他還是選擇了我。在國外，我們也是在一起的，後來回到日本，我們就結了婚，很平淡也很真實，很穩定。愛情，有時並不是你們腦子裡所想的偶像劇哦，安藤同學。」香穗子思想從前，竟然露出真心的微笑。她已經有很久都沒笑了吧？！嗯，好像是。
「如果你是打算拿你的婚姻來向我炫耀的話，那我告訴你，你失敗了，平凡的女人。我聽聞你之前是搶了好朋友的男朋友啊，不對，老師以前有過未婚妻，政井裡奈？！是吧？你還真厲害啊，我很崇拜你，真心話。」
「我不是第三者。」她當即辯解。
「我淚腺不發達，否則真的要笑出眼淚來了。」安藤不屑道。
「這就是你的教養嗎？安藤同學。」香穗子笑著搖頭，手上的婚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輕撫肚子，神情溫柔。
「你明明就不是一個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但是，這種姿態是跟誰學來的呢？總覺得你在模仿一個人。啊呀，無聊，我這個人哪，只會用行動來表示我的想法，至於耍嘴皮子的功夫啊，是懦弱女人的武器，等我得到了老師，你再用眼淚來同情你自己罷！對了，一個人吃拉麵的感覺如何啊？沒有丈夫在身邊陪的孕婦！哈……」年輕女孩輕輕推她一下，力道不是很大，她卻險些摔倒在地。孩子，她的肚子裡是孩子……
安藤裕和子跟她謙遜有禮的說了聲再見，之後跑進了另一家商店購物，她失神很久很久，然後結帳，邁著小步去了公園。很多年前，還是初戀時，柚木梓馬曾經跟她來過，這裡的風景未變。只是當周遭的小女孩說這裡很漂亮時，她卻有種覺得自己老了的錯覺。
她的丈夫沒有陪她……她是第三者嗎？
安藤說梓馬很出色…安藤說男人都會變…安藤說她很愛很愛梓馬…討厭，到底誰才是第三者呢？
裡奈，她刻意不去想起的人，今天卻意外的為此煩惱，安藤應該知道那些往事吧，所以才要故意提起。裡奈在一年前跟宮澤前輩完婚，華麗典雅，冷漠的宮澤前輩對她千百般好，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如她幸福。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不好，卻還是禁不住的去想了。她甚至開始猜測梓馬是不是在想念曾經的好友，毫無理由的。相當的困惑呢！
柚木從沒有帶她回自己的家去看過，他的母親第一次登門拜訪就表現出對她的不屑，她甚至懷疑自己夠不夠資格做他的妻。愛，有時會變質吧，她知道自己平凡，也許有天，梓馬厭倦了她會放手也說不定。
愛與不愛，都是刻骨銘心。沒有了他，她的確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小提琴嗎？許久未拉了。
此時此刻，想起月森蓮，很多年前，那個男子曾在酒吧向她求婚，然而她選擇了拒絕。他冷冰冰的語調反問她，你有更好的物件了嗎？柚木前輩？她用盡一生的力氣點頭，窒息。月森拿起外套走出了酒吧，剩她一人在獨醉，她想柚木不會屬於她的，他要娶的人是裡奈。意外，很意外，柚木去了酒吧，抱住她說，裡奈她走了。她默默流淚，為自己的卑微，也為裡奈的傷口，她是那樣自傲的一個女孩。裡奈成全了她的愛情，卻放棄了對她的友情。她就想，也對，魚跟熊掌不可兼得。
「香穗子，你怎麼在這裡？」男人匆忙的跑過來。
「啊，我忘了回家，對不起。」她伸手抹去眼淚，語氣有點澀。
「你怎麼呢？為什麼哭？」柚木梓馬看著妻子，隱約知道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嗯，沒有，你回家呢？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母親要我回柚木家繼承一切，大哥上個月在北海道出了事故，家裡只剩下了二哥。」他口氣淡若輕風。
「………怎麼會這樣？」那為什麼他的母親還會是那幅很不在意的表情？
「我跟兩位兄長以及姐姐都是同父異母，只有小雅跟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兄妹。」他解釋，第一次。
「怎麼會？」她捂住嘴，是的，他的家庭情況她並不清楚。
「我不會回去的，傻瓜，我跟那個家已經沒有關係了。」
「那你的母親她………」
「她對我失望透頂，所幸我二哥對她非常的孝順，是真的很孝順的那種。香穗子，我在後悔一件事情。」
「……………………」
「如果我當初一開始就選擇學鋼琴，那麼我的人生是不是會精彩點呢？我跟你之間，也許會是另一種結果。」
「梓馬………………………」難道，他覺得現在覺得很痛苦嗎？結果，他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如果我一開始就選擇放棄陰謀與計畫，我們的感情路應該會毫無障礙，我不用覺得很痛苦，你也不用總是覺得虧欠了裡奈，我更不會傷害到兩位兄長。其實他們並不壞，我的母親也不壞，只是大家都是受了傷的人。」
「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才好。」她哽咽。
「沒什麼，回家吧，很晚了！幸虧，我找到你。」他牽她的手，散步。
「你最近在忙什麼？」她鼓足勇氣問。
「大哥出了事，我在照顧大嫂以及央京，其實幾天前我就知道了這些事。央京生了病，還在醫院裡準備手術，我不想告訴你，免得你擔心。」他眼睛裡佈滿血絲，看起來已經有連續幾夜沒有睡好了。
「央京她怎麼呢？」那個小女孩跟她非常投緣，她跟梓馬常常抱著她一起出去遊玩，很多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他們的女兒。
「沒事了，你別擔心。」柚木抱住她，「你可不要有逃開我身邊的念頭哦，香穗子。到底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眼眶微紅，最終還是決定不告訴他安藤那件事。她信他，愛他，所以只有她能霸佔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梓馬，我懷孕了三個月了，一直想要告訴你，但是沒有機會。」她打量他的表情，她希望他是開心的。
「我知道了，所以你今天跑出來，我比往常更擔心。」柚木伸手，「快點回家，我訂好了晚餐。」
夕陽開始隱退，晚風吹亂她紅色的髮絲，她心滿意足的縮在他懷裡，十足的小女人樣。若是能這樣安穩的一輩子就好了！
路邊的幾個女生的議論聲有些嘈雜，但是她還是聽清了。她們說月森蓮結婚了，物件是誰家的名門千金。她愣了片刻，意外的覺得手指有些疼，原來是身邊的男人咬上了她的指，他說你不專心喔，香穗子。她笑，有點委屈。
第138章 失與得
維也納 □□
後臺
「宮澤，面對我的指揮，有何感想？」頭髮花白的老人抽著煙調侃道。
「我沒有任何感想。」他整理好微亂的黑色禮服，神色如以往那般冷漠。
「如果你能表情更溫柔些，我想，演奏的效果會更好，格裡格在作這首曲子時是非常幸福的，你感覺不到嗎？」霍茨扔掉煙，拍拍手。
「我的表情一向都是這樣。」宮澤有些不耐煩。
「啊，真是個脾氣暴戾的年輕人，不知道我的孫女為什麼要暗戀你，更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麼那樣渴望收你為徒。宮澤，這是第三場了，謝謝你對我這個老傢伙的成全，我會記得你的。」老人的口氣帶著傷感。
「的確是個老糊塗，我根本沒辦法懂你的話。」宮澤生硬道。
「該上場了，好好表現，派克南也在下面看著你。」霍茨拍他肩膀，往臺上走去。
今年春天的第一場演出，他受老指揮家霍茨的邀請同台演出，地點是維也納的□□。成員未變，他卻不再是指揮者，而是擔任鋼琴演奏的角色，愛德華·格裡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此曲是格裡格婚後的次年，也就是1868年的夏季，攜帶愛妻及兒子前往丹麥的哥本哈根旅居時所作。可以清晰的從中聽到朝氣和青春的幸福。
柔軟的，安靜的，青春的，有朝氣的曲子。從第一樂章的中庸快板到慢板，還剩最後一場，中庸快板的結束。
眾人掌聲如潮，他安靜的坐上屬於自己的位置，寧靜片刻，演奏開始。曲子的開頭佈滿緊張感和跳躍感，然後，逐漸走向雄壯和堂皇，長笛悠長的抒情開始，鋼琴的主題變奏和裝飾奏交替進行，各自獨立卻又互相碰撞的音符，像開在大海裡的浪花。
當所有的一切由活躍走向輝煌的盡頭時，眾人的掌聲以及叫好聲未曾停歇。她，在下麵輕輕鼓掌，臉上始終含著恬淡的微笑，她是他的妻子，雖然這場演出，她並不在臺上。
「他放棄了小提琴跟鋼琴，我非常的痛心。」老人幽幽道。
「我也會為此覺得惋惜。但是，他的指揮同樣很出色。」她說。
「我老了，請幫我把祝福傳遞給他，孩子。」他神秘的笑。
「誒？」那是什麼意思？
「像這樣，孩子。」派克南伏下身，親吻她的臉一下，「身體不好的話應該注意休息，記得跟哉一來倫敦看望我。拜！」
熱潮中，她看不見老人離去時的方向，手觸上臉，有些孤獨感。老師他應該是非常器重哉一的吧？！但是，哉一似乎是讓老師失望了？！霍茨，跟派克南都是同樣固執的人。
夜晚 音樂博物館內的小酒館
加爾納樂團的部分成員去觀賞夜景了，剩餘的一部分在為演出成功的事情而做慶功宴。而他，選擇跟她坐在一起，寧靜的用餐。
「有什麼心事嗎？你看上去好象非常不高興。」她問道。
「沒有那回事。」他迅速否認。
「哉一，我覺得霍茨先生非常孤獨。」她的腦海裡始終存著老人離去前的步伐蹣跚的背影。
「人老了，是會變成那樣的。他沒有孩子。」宮澤還記得他那個孫女，一個對古典音樂完全不精通的時尚女孩，為人非常傲慢。她的父親跟母親都死于飛機失事。
「果然是這樣，即使很有錢，他也沒辦法溫暖自己的心，生活過的很糟糕，也無法改變。」她又想起姐姐的孩子來了，「我的小侄子現在是越長越可愛，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你說雅滄他很可愛？」宮澤的眉頭皺的很緊。
「那個，我用錯形容詞了。」孩子的確是長的很可愛，但性格卻像父親。
「在我的眼裡，那種軟趴趴的小東西都是很麻煩的，沒有什麼可愛不可愛之分。他們哭起來會很吵，吵到我偏頭痛發作。」所以，他向來對小孩子都是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派克南教授已經啟程回倫敦了，他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去見他一面，我聽說他現在的健康狀況很不理想，如果你………」
「他煙酒從未減量，明明是個糟老頭子了，卻還學習那些年輕人整夜的遊玩，不知道『結束』兩個字怎麼寫。他要是依舊健康，我才會奇怪。」
「老師讓我替他跟你道謝。」她拉住他的手，「他說謝謝你讓他聽到了美好的聲音。」
「……………………………………」他握住她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身臨其鏡的感受。」
「身體還行麼？醫生是怎麼說的？」他記得在來維也納時，她的臉色是慘白的，總說胃很不舒服。
「嗯，沒什麼大礙。」她決定此刻向他保守秘密。
「那就好。」他望著外面的夜景，「維也納是個奇怪的城市，我並不是特別喜歡它，我更願意留在巴黎。」
「如果骨子裡是個愛流浪的人，那麼不管你走到哪裡，你都會喜歡上那塊土地。住久了是會產生感情的。」
「也許你的觀點是正確的。好了，我們必須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準備回巴黎，安排妥當後，我帶你去倫敦看望老師。」
宮澤接了個電話，後對她說∶「我現在必須出去辦點事情，你呢，要不要一起來？」
她搖搖頭∶「我在這裡坐著等你，你記得早點回來就好。」他有他的私人空間，她沒有權利去窺探全部。
「我辦完事情立即回來，你在這裡等我。」他拿起外套便匆匆離去。
丈夫是個處處細心的人，他給她的信任是百分百的，她很感動，也希望這份信任不會變質。他愛她，她當然也愛他，雖然不及他的愛精緻。自由自在享用美味的田餡紅卷心，胃被撐的飽飽的，暖暖的。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派克南教授應該會在近期過世，他的身體的確大不如從前了，病人的臉色跟正常人是不一樣的。哉一看上去非常擔心他，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好人，但是他絕對是個好學生。對於他的老師，他應該是異常尊重的。就像她的兄長一樣。
他們總是喜歡跟老師吵著架，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其實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很愛老師，而老師也比誰都更愛他們。老師教授他們技巧跟知識，在他們成長的路上相伴，他們都是很幸福的人。
「餐後來杯梅朗治會很不錯，你要嗎？」女人遞給她一杯咖啡，動作十分嫺熟。
「晚上好，奧井小姐。」她看似愉快的打招呼。
「宮澤不在嗎？」奧井川涼子故意問道。
「如果他在的話，我想奧井小姐你就不會來找我聊天了吧？我會覺得很可惜的。」她直視對方眼裡微弱的火焰。
「我近來身體非常不好，甚至不能四處旅遊。」奧井落座。
「但是，你還是來了。看來奧井小姐不僅是個出色的小提琴師，同時也是個好聽眾呢！」裡奈細細品嘗咖啡，「很不錯的味道，是你做的？那還真是值得誇讚的手藝。」
「宮澤很不喜歡這種口味，他老早就告訴過我。我對這個答案很失望。」
「我覺得還不錯，或許我可以考慮幫你再次推薦給他看看，他說不定會喜歡，飲食習慣應該比感情好糾正一些。」裡奈的心遲鈍的痛起來。
「你看，漂亮嗎？」奧井拿出一串水晶項鍊，光芒璀璨。
「很漂亮，而且還是限量發行的吧？」裡奈依舊故作平淡。
「不覺得它很眼熟嗎？那家店只製作了三條這樣的項鍊，其中兩條已經被人提前買去了，最後只剩下一條，價位很高，品位也很高。宮澤買下了最後一條，就是我手上的。」她將項鍊戴上，又添了幾分優雅。
「你事事都以我先生的喜好為先，他買了什麼，你就會跟著買什麼，即使是條項鍊你也會倔強的堅持到底，即使那家店的老闆不肯再製作第三條，你卻依然讓人打造出了相仿的一條。奧井小姐，你的父親很疼愛你，可你一點都不疼愛自己。」奧井很幸福，她要什麼，她就有什麼，除了宮澤的愛情。
「他買的那條項鍊送給你呢？」川涼子冷下臉來。
「不，並不是送給我，而是送給了他的母親，我的婆婆。」裡奈說。
「裡奈小姐，你很愛宮澤嗎？真的很愛嗎？你回答我，誠實的。」
她喝完最後一滴咖啡時才開始後悔，她答應過他的，不再嘗試這些。但卻還是忘記了，他如果知道了應該會生氣吧？嗯，川涼子問她是否愛宮澤？這還真是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我如果說自己愛他，你信不信？」她將手指上的小傷口湊到眼前打量，卻意外的聞到了宮澤殘留在那上面的氣息，淡淡的香水味。
「你不愛他才對。愛他的話，你就會被我剛剛的話所誤導，你不愛他，又為什麼要嫁他？把宮澤還給我罷！就當是我求你了。」奧井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摯，卻也不失倔傲。
「奧井小姐，你可以不再打擾我了嗎？包括我先生。當然，我不會反對你來聽他的音樂會。」
「我很愛他，沒了他不行。」
「我很抱歉。」她低下頭，驀然想起幾年前的自己，對於柚木，貌似也是這樣的一種心境。沒了他不行，自己不能獨活。有他，是天堂；無他，卻是地獄。
「你不用對我抱歉，該跟我道歉的是宮澤。」奧井站起身，「我總以為他跟我生活會比較幸福，我知道他的過去，也能確定他的未來。而你，並不能做到這些。」
「我先生曾經告訴過我，他只喜歡未知。什麼事情都被算定的話，那人活著也就沒什麼意思了。奧井小姐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我會照顧他，但你卻不能。」手打翻了咖啡，她的情緒開始激動。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的思想很健全。」
「你明明可以嫁給柚木梓馬的，為什麼要放棄？幸福已經在眼前，你可以擁有它。你不珍惜自己的，卻還要來搶屬於我的。我很不喜歡你。」
「我也很討厭你。奧井小姐。」她忌諱那個人的名字，她開始變得討厭回憶的感覺。
「你是否知道他最愛的是什麼，最討厭的是什麼，最害怕的是什麼，最在意的是什麼？」
「不急，我有的是時間去瞭解。我是他的妻子。」她鎮定到幾乎疲憊，宮澤不在，她沒有安全感。
「他來了，我走了。」奧井說。
她回首，有些冷意。他向她走來，神色如離去時那般匆匆。再回首，卻已經不見了奧井川涼子的身影。她站起身，只一句∶「這麼快就回來呢？」宮澤『嗯』了一聲。她拉起他修長的手蓋上自己的臉頰，感受冷冷的溫度。他銀灰色的髮絲有些淩亂，湖泊色的眼眸裡有股無法形容的失魂落魄。
「老師出事呢？」她近乎肯定的語氣。
「嗯。」
「現在是在急救中？情況怎麼樣？」
「老師他已經………去世了，40分鐘前在醫院裡。」
「哉一………………」她只能緊緊抱著他，她知道他心裡的傷痛。
「裡奈，我們暫時不能回巴黎。老師他並沒有孩子。」
「哉一，我懂的。」她離開他的懷抱，「老師他很重視你，你們都是很執著的人，不管你做的是錯是對，我想老師他已經原諒你了。不，應該說他已經釋懷了。所以，你也要學著釋懷。」
「天氣有些冷，把外套穿上，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我想跟你一起去醫院，可以嗎？」她不願意看他獨自一人隱忍著難過。
「你身體向來都不好，先回去休息吧！逝者已逝，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我想陪著你，派克南教授是值得我尊敬的人，而且他是我丈夫的恩師，我去看他是應該的。哉一，我的身體沒事的。」她握住他的手，半晌他點了點頭，默許。
一路上，車速都很緩慢，猶如他暫時死寂的心。她看他的側臉，她知道他的悲傷。男人的眼淚，總不會輕易掛上表面。
十分鐘後到達醫院，她見了老人的遺容一面，他走時的笑相當安詳柔和，想必是做了個好夢吧？！如此看來，也很幸福。
「哉一，我們要把老師帶回倫敦嗎？」她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腰很酸。
「我想把他葬在維也納，他說過他的戀人是個奧地利的小提琴家，不過很多年前就過世了。他說他很厭惡倫敦的風景，但是他除了倫敦就不認識其他的什麼地方了。所以我想，維也納很適合他安息。」宮澤緩緩道。
「老師原來是個很寂寞的人。」她掉下淚來，反胃感很強烈。
「小時候經常因為練習小提琴的事情而換來父親的訓斥，那時，我會選擇離家出走，即使是安靜片刻也好，我在路上遇到了他。當時認為他是個奇怪的老頭，我很討厭他。但是他卻在看見我的第一眼就問我要不要學習鋼琴跟小提琴，他說他會讓我成為古典音樂界最出色的人，我點頭答應。我想那大概是個不會實現的夢，我的父親是不會讓我走音樂這條路的，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將來，我也比誰都厭惡自己的將來。他給了我他的位址，說我可以去找他。當時我們一家都在倫敦，他離我家並不是很遠。那個暑假我幾乎是在他家度過的，從小提琴學到鋼琴，學的非常愉快。我14歲那年，父親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必須搬家巴黎，他只帶著我母親去了。而我則是留在了老師身邊。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我父母的。」
「我想，你是老師心目中最有分量的存在，是他對於親情的寄託。你們彼此都給了對方幸福。所以，不要遺憾了，哉一。」
兩個人徹夜未眠。第二天，宮澤在霍茨的幫助下，將派克南葬在了維也納，他以學生的身份料理老人身後的一切，並沒有特意通知媒體。但是，媒體卻還是做足了報導，所有愛派克南的人都在哀悼。一代大師，煙消雲散。
法國 巴黎
早晨
「哉一，派克南將他的所有都給了你？你有接受嗎？」海拉問對面年輕的男子。
「我不想要那筆錢。」那是老人一生的積蓄，那是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他沒有資格拿。
「你必須接受，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弟子。說來，他走的算晚了，我又少了一個對手。」傳聞中，海拉跟派克南非常不和。
「老頭，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雅滄非常驚訝。
「為什麼要特別在意那傢伙的生死？他的死並不值得我浪費太多時間去想，傻孩子。」海拉點燃手中的雪茄，「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跟他再次重逢。」
「………………」雅滄無話可說。
「海拉教授，請不要隨便說這種話。」看著面前的海拉，哉一猶如見到了自己的恩師，他們甚是相似。
「我的財產會全部留給你的，孩子。」海拉慈愛的拍拍弟子的頭，「你是沒辦法拒絕的。」
「我不稀罕你的那筆錢，你能多活些年就好了。我很討厭我那兒子，麻煩你幫忙撫養他成人，怪老頭。」雅滄捂起右耳，樓上嬰兒的哭聲非常讓他頭疼。
「那簡直是折我的壽，雅滄。」海拉起身，拿起外套往門外走去。背影很是蒼老，很讓人心疼的瘦姿，雅滄悶頭喝咖啡，後追逐上老人的腳步，第一次陪他散步。他說，你老了。老人卻說，你終於長大了。
裡奈走下樓，拉起他的手∶「母親打了電話過來，說是讓我們回家一趟，她說她很想念你。」
哉一沒有遲疑的點頭同意了∶「那就明天吧，我們回去。」他記得自己也已經有很久沒有回過那個家了。
「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你，現在終於可以了。」
「嗯？什麼事？」
「醫生說，我肚子裡的孩子很聰明。」她細心打量他的神色，終於得到了如願以償的微笑。
「辛苦你了。」他抱住她，語氣終於洩露了脆弱。
「我希望是個兒子，希望他可以像你多一點。」這是她的真心話。
「這些都不重要。我會問醫生的，如果他說你的身體不適合生的話，那我們就不要。」
「我已經問過了，他說沒問題。其實就算他說有問題，我也會選擇生下來的。」這就是她的意志。
「我先陪你去醫院。」他拉她上車。
醫生微笑的說完全沒有問題時，他才安下心來。她在婆婆的要求下搬回去住了，拒絕演出，安心的靜養，等待孩子的降臨。後來，她順利產子，孩子的身體很好，沒有任何問題。她在痛過之後是疲憊的笑，給兒子取名為佑，宮澤佑。
他沒有厭煩孩子的哭聲，一直都很有耐心的樣子，脾氣表現的比她還要溫和，她在心裡自愧不如。之後又生了個女兒，取名為亞紀，宮澤亞紀。她想這樣的自己，應該是幸福的人了吧？縱使自己發生了意外，她的丈夫也絕對不會變成孤獨的一個人。只要這樣想，她便滿足，心裡會變的很安定，仿佛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第139章 倦鳥
英國 倫敦
Had I heavens’embroidered cloths，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 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But I,being poor,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英國詩人威廉姆·巴特·葉芝的一首短詩『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是他比較偏愛的文字，抒情且古雅，很多年前他曾經手抄在樂譜上，練琴累了就會看上一遍，亦算是心頭所愛。
「由紀子打來電話說哥哥在亞伯特音樂廳有演出？真的假的？」女子推門而入，一路的奔跑讓她有些氣喘。
「他也沒有告訴我，我跟你同樣都是被蒙在鼓裡的。」雅滄做事情，喜歡悄無聲息的進行，他早已習慣。
「海拉老師的現場指揮，哥哥在亞伯特音樂廳彈奏鋼琴的樣子，我真的很想親眼去看，降E大調，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皇帝』，是好東西。」
「從這裡到音樂廳也浪費不了多長時間，你想去麼？」他放下書本，詢問妻子。
「難得有時間跟你出來閒逛，哥哥的演奏，我想以後會有機會去聽的。」由紀子在電話裡告訴她這場演奏會的首席是月森蓮，據說是被海拉老師邀請過來的。
他知她的心事，故而不願勉強。月森，或許也是她記憶裡的傷疤。
「我不願意再見月森，是因為我想保持記憶裡的那點美好，一旦重逢就會被打破平衡。我們，也許連朋友都不是了呢！」
「我知道。」他繼續看書，他知道她的刻意疏遠，她從不關心月森以及柚木的動向，甚至連月森結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因為，她不想知道。她的世界裡只剩下音樂，孩子，以及他。
「真是沒辦法，佑他又在欺負亞紀了。」樓上傳來女兒稚嫩的哭聲。
「最多也只是無視她而已，談不上欺負。亞紀雖然只有五歲，倒是也很能折騰人。」他知道兒子的性格不會打人，即使對方很讓他厭惡。
「但是她很想跟他一起玩呐！」裡奈聳聳肩。
「對了，你還要到醫院做檢查，我送你去。」他問她。
「母親昨天就說亞紀嗓子痛，父親現在又不在家，你送她們去就好了，我自己也認識路，丟不掉的。」她抱起跑到她面前的女兒，「亞紀要乖乖吃藥，不能亂扔哦，媽媽先出去一會，回來給你帶禮物。」
「媽媽，別忘記了。」女孩揉揉紅紅的眼睛，嘟起柔軟的小嘴。
「嗯，不忘記。」她放小孩下來，「我步行就好，不用坐車的。」
「路上小心。」
「你也是。」她出了家門。
倫敦的7到8月份開始進入了真正的夏天，豔陽高照，溫度卻始終在20度左右，白晝特別長。她不懂自己的婆婆為什麼會喜歡這裡，甚至毅然決定離開巴黎回到倫敦定居，是習慣如此？哉一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地方，而她卻與之相反。巴黎，比較能給她安全感。不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生活習慣上，她都愛保持著從一而終的心態。好象住一個地方，就希望是一輩子的事情，她討厭轉換，那樣像流浪，而她愛的是安定。
公公跟婆婆回到倫敦，是她跟丈夫送行的，不料婆婆挽留他們住上些日子，她想也好，就當是給自己放了個假吧，輕鬆些也無妨。
婆婆對她的好是非常細心的，非常的小心翼翼，她身體不好時，都是她在照顧她。兩個孩子，也是跟她的相處時間比較多。丈夫對身為母親的她，是異常的尊重。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的母親永遠都是給他支持最多的那個人，愛，也是如此。他的父親，則是個嚴厲又暴躁的人，他對孩子的愛從來都不會輕易的放在表面上。多年前，他折斷了兒子的手，多年後依舊很後悔自己的衝動，卻並沒有將道歉說出口。父子間雖有隔離，不過他對兩個小鬼倒是非常親切和藹，是個溫柔的好祖父，不管他們要什麼禮物或者是有什麼要求，他都會立即辦到。孩子們非常喜歡他。
佑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對於古典音樂有著極高的天賦，她跟哉一都非常欣賞他。亞紀是個惱人的小鬼，很頑皮，整天只會玩樂，對於鋼琴跟小提琴，她似乎並沒有多大興趣。哉一說也好，她這種性格也不適合學音樂，她並沒有那份耐心。她想，他說的很對。
沿途散步是件好事情，可是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坐車來的決定，她不該選擇步行。時間就是這麼巧，不多一分不少一秒的讓她見到了那個熟悉的男人。刻骨銘心的痛，刻骨銘心的羞恥感一併從她的骨頭裡鑽了出來，她刻意裝作冷淡，刻意的製造擦肩而過。卻，還是被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裡奈？」柚木停下腳步，聲音淡漠。
「是你？！」她沒有來得及逃避。正面，總會讓人惶恐不安。
「又見到你了。」他掐指一算，時光果然匆匆如流水。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看他的身側，竟然意外的沒有日野的陪伴。
「香穗子去聽演奏會了，月森君是首席。」他說。
「哦？」她轉過身背對他，「不好意思，我要去醫院。失陪了。」
「你身體現在怎麼樣？生活呢？還好嗎？」他不小心觸到她的手，卻被她避開。
「很好，一切都很好。」她轉過身來回答他。
「你去醫院，他沒有陪你？」他疑惑她答案的真實性。
「有誰規定過相愛的人應該是寸步不離的才對？」她頓了頓，「我先生他很忙，要送我女兒去醫院。」
「這樣？」他的眼神微微黯淡下來，似是失望卻又不是。
「你呢？怎麼樣？女兒應該已經很大了吧？」她記得那年在音像店，親眼見過他懷裡的女孩。
「我女兒只有五歲，但還有個男孩子，七歲了。」
「那不是跟亞紀差不多大嗎？我女兒今年也是五歲，兒子七歲。」
「是嗎？這麼巧？有機會的話，真想見上一面。對了，難得會在這裡相遇，不如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現在很少喝咖啡了。」夏風吹亂她的發，連帶她的拒絕，聲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去哪裡，你決定吧！」他說。
「………………………………………………」其實很不情願。
「怎麼呢？覺得很難堪？」
「不，沒什麼難堪不難堪的，地址你選吧！不過，時間有限就是。」
一家小咖啡館內，她跟他擇了昏暗的角落對坐。時光將他磨練的更為成熟優雅，只是兩個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才好。仿佛說什麼都不合適。後來她模糊的開了個頭，他就開始說話。聽完他的敘說，她知道了他徹底的放棄了柚木家的全部，即使他的母親有在後來挽留過他。他的長兄逝世，次子繼承了家中的全部，栗本先生也已經逝世，栗本穀美去了澳大利亞定居。他的母親葦子近來似乎身體很差，雖是如此卻依舊得不到他的照顧，葦子很排斥日野。然而他，只能選擇妻子這一邊。
她問起香穗子 ，以及他的孩子之類的事情。他一一回答，臉上始終含著笑，似乎很滿足。愛爾蘭咖啡是威士卡與咖啡、砂糖、牛奶混合在一起製成的。但是，味道依然有點苦，不，是澀。苦的那個階段，她已經度過了。他開始說起他的女兒，他說她很可愛，她像她的母親一樣喜愛著小提琴，她很聰明，活潑開朗，單純善良。
「哦，你總是這樣好運氣，我連羡慕都來不及。」她能想像出他們一家四口共用天倫之樂的場景。他疼女兒應該是超過了兒子才對，因為女兒像他的妻子。
「你呢？結婚以後過的怎麼樣？」他停了半晌，問她。
「我很好，我先生他沒什麼地方會讓我挑剔，他對我的感情很完美。」
「是麼？」
「當然。」
「你的女兒呢？像你麼？」
「不。」她抬起頭，望進他的眸子深處，「完全不像我，我也不希望他們像我。」如果像她，那實在是太糟糕了。
「怎麼好象生氣呢？」他看她手上的戒指，眼有些被刺痛。
「完全沒有料到會在今天遇見你，我很意外，直到現在，我依然沒有進入狀態。」
「緣分，總是會讓人驚訝的。我前天才抵達倫敦，讓香穗子去聽月森君的音樂會也是我的主意。」
「你還真是大膽。嗯，或許應該說你沒必要覺得擔憂，香穗子完完全全的屬於你了，包括她完整的心。她是不會背叛你的。」
「月森君是她初戀的這個事實，永遠都不會改變。」
「會改變的。人，是會變得珍惜眼前的，不美好的過往是會被忘記的。」
「裡奈，你是不是在說你自己？」他想應該是。
「你以為自己的猜測就一定是正確的？你總會在某些時候非常自信。」
咖啡館內進來不少穿著英式西裝、臉色略蒼白、帶著米白色巴拿馬帽的英國紳士，她看的有些入神，時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開始懷念起多年前看電影《泰坦尼克號》時的那份觸動，她還記得自己為之哭泣的場景。時至今日，想起來還會心疼。生離死別時，卻希望另一個人活下去，希望她活的長久，囑咐她每天都要過得幸福。但是，彼此卻永不再見。
「對不起。」他說，「有些話憋在心裡太久，我想會生病的。幾年前我沒有機會說，而且你也是很不想聽的樣子。」
「我現在依舊不想聽。你也沒必要道歉。你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我？」
「我騙了你，是我的錯。」
「千萬不要這樣說，你很善良，因為你有真心打算拿婚姻給我做為彌補，只是我選擇了不要而已。所以，那不是你的錯。」
「如果沒有騙你，就好了。」他的確為此良心難安。
「如果我當初不愛你，就好了。」她放下精緻的銀勺子，「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賣。所以，我不想後悔。」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改變，看見這樣的你，我覺得很安慰。」
「如果我今天活的很糟糕，你大概就不會在這裡跟我說抱歉了吧？因為你會為我的糟糕而愧疚，愧疚到不想看見我。」她瞭解他的心態，兩人偶爾會很相似。
「你以為你很瞭解我？」
「對不起，這是我應該說的才對。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個人介入，你跟香穗子應該更為安定才是。柚木先生，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從今往後，不必再為此而苦惱了。你跟我，各不相欠。」她聽見教堂的鐘聲，提醒他，「演奏會快要結束了，不去接她嗎？萬一她迷路了，你要怎麼辦？」
「你真的過的很幸福？」他想確定，從她的口裡。
「幸福這個定義太廣了，我不知道從何形容。但是，我現在的生活至少並不悲苦，遇見我先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謝謝你。」她站起身，走出第一步，心如刀割，她清楚那不是愛情，亦不是恨，卻又想不明白。
柚木抱住她，代表友情的一個淺吻，然後在她耳邊喃喃自語∶「欠你的我心裡都明白，來世許給你。」
她推開他，涼薄的笑∶「真的有輪回這種事情的話，我希望下輩子都不要再碰見你這樣的人，很難為我自己。再見。」
他伸指點上薄唇∶「許來世的承諾，並不是因為愧疚。裡奈。」
人在這一世活的糟糕，就會將腦海裡所幻想的美好存到下一世，誰又知道是否有下一世呢？即使有，那又如何？她的下一世，會許給愛她的人。單戀是不划算的感情交易。
她走出咖啡館，第一次沒有因他回頭。走到半路時，她看見了香穗子，彼此看了對方很久很久。她勾起唇，笑的很自然。她的女兒長的很是像她，紅發，白皙柔軟的皮膚，大眼睛水靈水靈的，小姑娘緊牽著母親的手，似乎是害怕跟丟。
「好久不見了，裡奈。」香穗子沉默幾分鐘，主動打招呼。
「你好，香穗子。」她停下腳步，心裡漫起潮水，澎湃不定。
「湘樹，叫阿姨。」香穗子轉頭對女兒說。
「阿姨好。」小湘樹跑到母親身後躲了起來，不時的偷偷探頭打量她這個陌生的阿姨。
「真是個乖巧的孩子呢！」她捏捏小女孩的臉後對香穗子說，「這次過來打算住多久？」
「啊，那個，明天就準備回去。梓馬他很忙碌。」香穗子整理女兒的亂髮。
「嗯，以後如果有機會，就來我家作客，記得帶著你女兒。」她看向忽然變暗的天空，「我要去醫院了，再見。」
「啊，再見。」香穗子掏出手機，開始撥丈夫的電話號碼。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背影，也消失不見。她繞了很多路，買了很多東西，然後才到達醫院，做例行檢查。身心疲憊。出了醫院後進了家酒吧，獨自買醉，她想拉小提琴。但是，它卻不在她手邊。喝酒的時間不長，更長的時間是用去發呆回憶思考幻想了，真讓人難受。柚木梓馬說想來世跟她在一起？為的是什麼？還債？還是別的………無聊，無聊徹底。
晚上九點鐘回家，迎接她的是婆婆，不是哉一。婆婆接下她手上大包小包的東西，關心的詢問她的身體健康狀況。她笑著說沒什麼，然後又問起他的下落。
「是大學時候的同學打來了電話，說是有點事情要請他幫忙，他就過去了。」
「是嗎？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哉一是說恐怕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來，啊，你在外面還沒有吃飯吧？我留了東西在廚房，我去給你拿來。亞紀跟佑都睡著了，很乖呢！」
「不用麻煩了，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母親。」她上樓，隱約的有不好的預感。
女兒房間的燈還是亮的，她敲門後走了進去，才發現小東西根本就沒睡，正坐在床上玩玩具。
「媽媽………」小東西揉揉眼睛，略帶撒嬌的語氣。
「亞紀，你還沒睡？已經很晚了哦！」
「上午看見媽媽了，在…咖啡館。」亞紀睜大眼睛。
「嗯，好了，早點睡吧！」她親吻小女孩的額頭，給她蓋好了被子。
「晚安。」
「晚安。」
她靠著冰冷的牆壁，頭痛。哉一是看見她跟柚木了吧？他會有何感想呢？一定是生氣了吧？！否則怎麼會今夜不在家呢？
這夜，她自己一人獨眠，迷迷糊糊的神志，胃在遲鈍的痛，醒來複又沉沉的睡去。恍惚中又聽到戒指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做了噩夢。
早晨，她習慣性的翻了個身，伸手，卻只觸到了柔軟的被子。他沒有回來過嗎？睜眼，臥室裡冷冷清清。果然，他不在。
神志稍微清醒些時，耳邊聽到了鋼琴聲，是李斯特根據義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Ｂ小調第二號小提琴協奏曲』的主題改變的鋼琴獨奏曲。
她急切的跑下樓，通往練琴室，那扇門是敞開的。而他，正在那裡。手指乾淨而修長，比她的還要柔軟。樂曲結束的時候，她叫了他的名字。
「這麼早就起來呢？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他問道。
「你也一夜沒睡了。」
「睡了，昨天回來的比較晚而已，今天早上起來的比較早。昨天，大學時候的同學打來電話說他結婚，他通知的比較唐突，本來是想帶上你的，但是你不在。所以我一個人去了。」
「我昨天九點多的時候回來的，嗯，醫院也去過了。沒什麼大礙。」
「那就好。我去拿藥。」他溫柔的撩撥她的長髮，情緒沒什麼改變。
「我見過柚木了，偶然的。」
「你不必跟我解釋。」修長的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我太瞭解你了。」
「謝謝。」她想，他不會撒謊的。所以，她可以安心了。
「今天我沒什麼事情要做，想去攝政街之類的地方看看，你呢？有沒有興趣？」
「也好，我很想品嘗地道的英國菜，尤其是那種超簡單的風格。」
「那去換衣服吧！」
「帶亞紀跟佑一起嗎？」
「很吵，不要。」他堅定的否認。
「隨便你怎麼安排。」
日子過的越長，她發現，只有他在她身邊，她才會安心。看來，她已經無法改變這個習慣了。假若有一天，連他也拋棄了她，她要怎麼辦？完全不敢預想那樣可怕的事情。
他握住她的手，說小心。她笑說沒關係，有你在就不用關心那些事情。他沒有說話，卻在笑。她覺得自己是一隻倦鳥，飛不起來了，恰好他能挽留下她的心臟。安定一生，或許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
如有天孫錦，願為君鋪地。
鑲金複鑲銀，明暗日夜繼。
家貧錦難求，唯有以夢替。
踐履慎輕置，吾夢不堪碎。
驀然的，她想起這首『天國的嫁衣』。無關愛情，無關她的心情，只因那句『吾夢不堪碎』。果真如此像她。
第140章 餘味
維也納陰天
月森蓮
他只是不小心的一個甩手，她手中的玻璃杯即碎成了片片躺在地上，薄薄的，刺眼的光澤。偏著腦袋醞釀了很久的臺詞到嘴邊也只是換成了3個字，那就是『收拾掉』。她點點頭，迫不及待的彎下腰開始善後工作。他的手握成拳頭後又慢慢鬆開，神經末梢都在疼痛。
他已結婚有7年多，時間上算來是不長不短。妻子是位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不嬌不傲，性格溫順，非常賢慧。總是仔仔細細的親手打理他日常生活的點滴，對於古典音樂她只算得上是略知一二，並不甚懂。同行都詫異他為什麼會做如此的選擇，連他自己也不是特別明白為什麼要娶她為妻。理由在哪？只因為她一門心思的戀著自己？愛，是什麼？他也未能深入究竟。很多年前的某個午後，她曾主動吻他，害羞而生澀，她說請讓我來照顧你，月森君。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後義無反顧的答應。他約她出來，買了戒指，算是訂婚。不久後在父母的安排下順利完婚，生育了獨子。生活甚是恬淡，一切都猶如結冰的死水，他無處抱怨。
「蓮，水溫剛好，吃掉感冒藥後早點休息，你太累了。」綾子將膠囊放入他攤開的手心。
他自覺身體近來欠安，總會因為受點潮濕或吹點冷風而感冒，也不願就醫，也不願出外行走，只會縮在家裡反復的拉著小提琴，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短暫的本能厭倦出現才會停止。討厭睡覺，因為總會夢見多年前的是是非非。
多年前，他本以為自己會跟日野結婚，然後一起留在維也納，未料到自己的夢再次落空，柚木梓馬才是最終得到她的那個男人。
日野跟隨紫發貴公子回到東京的那天，他正在北海道旅遊。淩晨時分，他發了封電子郵件給柚木梓馬。他問他裡奈會被怎麼樣。柚木回信的速度很快，他告訴他說無妨，裡奈會很幸福的。
他對著電腦螢幕咳嗽了整夜，柚木沒有騙他，果然在不久後收到了裡奈大婚的消息，物件是名門貴公子亦是古典音樂界的才子宮澤哉一。他的心在那刻徹底死去，不再顫抖不再溫暖。他不再有選擇的餘地，無論是日野還是裡奈。對於如青梅竹馬般相伴的女孩，縱使曾在心底存著小孩子般的生澀的反應以及報復心態，他想他再也無法繼續這癡情了。如果裡奈沒有愛上柚木梓馬，那麼她結婚的物件應該是他才對吧？是月森蓮，而不是宮澤哉一。
她或許很少會想過他，但他卻無法阻止自己更去念她，無論是她演奏會的消息還是別的什麼，他都知曉的淋漓至盡。
他有在心裡放棄過她，所以低頭向日野求婚，卻在抬頭的瞬間瞧見了日野眼眶裡的淚。他當即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她，之後徹底離開英國，他知道她也愛柚木梓馬。他想找個只愛自己的女人，莫非很難？
他設定自己將不會再跟任何女人有所交集，不管她們有多愛他，事實卻也無比的現實，沒有哪個女人肯愛上他的冰冷，他不會為某個女人融化，你想有誰會固執的喜歡上一塊冰呢？母親為他的婚事著急，時間長了，他也不能總是流露事不關己的態度。心很頑皮，它不會在你想打開它的時候就會毫無保留的敞開。掙扎，徘徊，猶豫，遲疑………他經歷了很多這樣的煎熬，在某個看似巧合的情況下，他邂逅了伊藤綾子，於是順水推舟，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不想猜測綾子對他的愛是否專一，在他看來自己結婚也僅僅是為了結婚罷了，他是家中的獨子，他無權選擇單身一輩子。綾子主動坦白說除他以外，她沒有任何的戀愛經驗，她說自己對他是一見鍾情。他們擦肩而過，然後擁有了一生的相伴。
日子在他眼裡並無幸福可言，在綾子的眼裡卻好象非常甜蜜，她愛在他身邊故做小鳥依人狀態，他依舊面無表情。獨子名喚月森宏介，並不依賴父親，相反跟母親綾子的感情更深厚點。
「你在想什麼事情？好象很苦惱的樣子，可以告訴我嗎？」綾子見丈夫的眉頭深鎖，臉色略含陰鬱，便不大放心的詢問。
「沒什麼。」他拒絕她好意的關懷，直接往陽臺上走去，不忘帶著他的小提琴。略失神，他就會掉進回憶的旋渦，前塵舊事，總會嬌柔造作的在你心底扯起抹涼薄的疼痛感。
「你這樣讓我很為難，蓮。」妻子的話很短暫，不過寂寥的幾個字。
我讓你為難？到底是我哪裡出了錯？總會讓身邊的人為難呢？我的願與不願，誰清楚？你們的幸福都與我無關，我所擁有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偶爾固執的帶些偏執，但只會換來一陣心驚。我在想，如果我在多年前輕易跟那個人示愛，那麼我今天的妻子會不會是她？心不安，也不敢回頭，怕連目前的手中所有都要變成泡沫。然而這生活的確不是我所想要的，不盡如我意。
他抿唇，關上隔絕兩人對望的一扇門，速度緩慢。第一次認真的觀望維也納的夜色，如此沸騰，卻也如此寂寞。上個月，他在英國的亞伯特音樂廳進行演出。他的搭檔是個優雅的男子，政井雅滄，亦是裡奈的兄長，與他並無多餘的交談。在觀眾席上，他試圖尋找那個熟悉的人，未見到。裡奈未來過，想必是故意的，他瞭解她。最後的最後，也是樂曲演奏到□□時刻，他恍惚感受到一道光芒在注視著他，那道光屬於黑色潮濕的眸子。他遲緩的睜開眼，卻是夢境落空。心掉落在地上，不安分的腳在其上路過，疼痛總會變得遲鈍，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麼。散場時，他被某個人叫住，是日野。記憶裡的年輕女子已蛻變為成熟的少婦，舉止也已練就的更為穩重。她禮貌的叫他月森君，隨即撥弄卷髮，似尷尬又不似尷尬。他只看著她身邊的小女孩，柚木家的千金小姐，長像如她。交談不過數十句話就收尾，他在助理的安排下上車回酒店。酒會上不乏議論宮澤的人，那被議論的對象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妻子。他只聽聞他們很相愛，除此再無別的。他更願聽聞她身體健康的消息，但並無人提及。離開英國之前，他的呼吸都是紊亂的，直至到達維也納，他才暫時放下。到底因何而逃避呢？還是不懂。
「蓮，還不睡覺嗎？」妻子敲門。
「知道了。」他熄滅未燃燒到盡頭的煙火，打開門，習慣性的接受妻子的擁抱。
「你就那麼討厭藥？你這樣真的很讓我為難。」綾子絞扭著雙手。
「沒有多討厭。」他走到桌邊，拿起膠囊吞下，喝一口已涼的開水，不理會她的驚呼。
「你到底遇到什麼麻煩事情呢？是關於音樂上的麼？」綾子謙卑道，「我不是個好妻子，不能為你分擔煩惱，蓮，討厭我嗎？」
「與你無關，綾子。」他咬牙，「很晚了，你先睡覺去吧！」
聽到身後門被關上的聲音，他冷咧的表情才稍微鬆懈了一點。之前喝下的冷水在胃裡製造喧嘩，眼前是片漆黑。打開手提電腦，焦急的敲打鍵盤，半晌過去也未能拼湊出隻言片語。郵箱裡有兩封郵件，一封來自土浦由紀子，一封來自柚木梓馬。他忽略後者去關注前者，靈魂又在本能的恐懼。由紀子跟他的關係談不上匪淺，只能算個普通朋友，他這樣認為。
信件的內容沒什麼大不了的，多半是向他問好以及帶著玩笑口氣的炫耀，她告訴他說土浦下個月要到維也納演出，屆時她也一同陪往，希望他能去捧場。然後是說到了些有關金澤老師以及火原前輩的生活上的消息，包括冬海跟志水君的事，最後的最後是淡淡的提及了裡奈的點滴。他獨是盯著最後的末尾處看了很久很久，那個女孩做了母親，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她有愛她的丈夫；她身體不好，推掉了不少演出；她刻意拒絕由紀子送她的門票，她說不想去聽他的演奏會………
他在網上查找她的資訊，反反復複的流覽，然後關掉，低頭沉思，頹廢。遲疑半晌，卻還是點開了第二封郵件，來自柚木的。
［好久不見了，月森君。我在英國見到了一個故人，是你我都認識的故人，嗯，是裡奈。她看起來生活的很愉快，她說她很幸福。你覺得，她會不會是在撒謊呢？如果她真的放棄糟糕的過往來享受現在，我倒會覺得很安心。但事實好象並非如此。我邀請她喝咖啡被其拒絕，不過對於我的堅持，她還是接受了。她對於你停留在英國的事情似乎覺得相當恐慌，她刻意不去聽你的演奏會。對，她是在害怕。既然是在害怕，那就表示沒有忘記你。月森君，你愛你現在的妻子嗎？不要多加猜疑，我這次寫信給你並無企圖。就當作是彼此相知對方命運的人吧，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個人來提起她。如果她跟你結婚了，我至少不會有這麼深的罪惡感，真的。香穗子聽了你的演奏會，也是了卻一樁心願。我雖沒有來得及去聽你的音樂，卻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奧妙，末了也只能附加上一句『謝謝』。］
他關掉電腦，半躺在沙發上假寐。完全看不透他到底想要告訴他什麼，心卻是的的確確的被擾亂了，裡奈她過的不好嗎？真的還是假的？柚木前輩也在英國見到了她？那為什麼跟她相遇的人不是自己？柚木前輩說邀請她喝咖啡被其拒絕後又因為他的堅持而改為了接受？柚木想要告訴自己的是什麼？難道是在指責他當初的不堅持？看起來不像是這樣。
嗯，對於她，他好象從未在表面認真過，最大膽最直接的唯一一次表達就是在她即將跟隨柚木去往英國的前一夜，他吻了她，給了她戒指。有何用？結局並沒有因此改變。
柚木梓馬是個城府極深的男人，即使是對人□□故生澀不解的他也早有隱隱的察覺。對於他，他只覺得莫名的驚慌失措，他的心事逃不過他的眼。他的掠奪手段遠遠不及柚木，所以不管是裡奈還是日野都離開了他身邊，最終只有綾子在他左右，他亦安心。
九年前曾收到過他的郵件，他說月森君你的技巧很高，但是音樂上的感情太薄弱了，就好象宮澤對於裡奈的評價那般。然後洋洋灑灑數行字，都是無關緊要的對白。他只覺那刻的春天是北極的冬天，慘白失色，靈魂流離失所。他的音樂很失敗嗎？沒有感情？為何要感情？半是成熟又半是天真的心態，他將自己關進了地下室，反復的練習，反復的向自己強調著模糊的東西，音樂變得更為尖銳，一發不可收拾，比之前更為強調技巧性。舞臺下沒有鄙視他的人，他照樣獲得掌聲，導師大為讚賞。然而裡奈她改變了多少呢？無處得知。他會買她的CD來聽，果然是變化極大，演奏的都是些柔軟的曲子，但曲子的本身卻並非感情豐富。她從一個隨心所欲的演奏者變成了一個擅長偽裝者，演奏誰的作品都有八分逼真，因為她充分的揣摩了原作者的心意。他知道她的不容易。
柚木的那句話還在他的腦子裡迴響，他說如果裡奈嫁給了你，我會少些罪惡感。笑話，他是天真的想贖罪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需要時間去辦，稍早或稍遲都會與緣分失之交臂，何況情愛。
「在這裡睡會生病的，你真是不會照顧自己。」綾子的聲音自頂上傳來。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貼上自己滾燙的額頭。
「糟了，你額頭很燙，我送你去醫院。」綾子驚慌起來。
「不用那麼麻煩，我休息一會就好。」他問她家裡還有沒有感冒藥。
「藥好象剩的不多了，我忘記出去買。」因為他不喜閒雜人等的原因，她一直沒有雇傭人。
「嗯。」他疲憊的睜開眼打量著妻子，正在此時電話鈴響起，綾子疑惑的問這麼晚會是誰打來的電話。他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聽見對方開朗的笑聲，是由紀子。她說這麼晚打攪你真是不好意思，我發了封新郵件給你，注意查收。他敷衍兩句算是完事，通話結束。
再次打開電腦登陸郵箱，他看見了那封新郵件，題為『幸福的她』，他無暇顧及身旁的妻子。他看到了裡奈的照片，還有她的兩個孩子，男孩看起來沉默寡言孤高冷傲，女孩看起來小巧可愛。而她的臉上則是始終泛著恬淡的笑，手上的戒指精緻典雅，一如她本人的質樸……巴黎是個漂亮的地方，她們身後的梧桐樹與建築看起來都很浪漫……小女孩親吻她臉頰的姿態親密無間……
「好漂亮的孩子，人見人愛。」綾子發出感歎。
「是很可愛。」他關上電腦，有些窘迫。
「如果宏介是個女孩子就好了，他也有點害羞，像你呢！」綾子笑。
「別說那些不切實際的話了，去睡覺吧！」他摟過她的肩往房間走。
好象覺得有點安慰了，在看見她跟她的孩子的那一刻。總會為過去的相識相知而倍覺惋惜，總會為過去的擦肩而過來暗示自己要學會刻骨銘心。縱使兩人分隔兩地，不再有任何牽連，卻也總覺得骨子裡的血液在沸騰難安，恐懼相思又害相思。忘，且難；思，則是難上加難。
痛過一場，是晴天。知道自己擔憂的那個人過得好，他就能學會回歸淡漠，依舊是故我。月森蓮，也只能是月森蓮，只屬於自己，屬於音樂，屬於那些只屬於自己的人，比如妻子，比如年幼的兒子。
綾子喜歡在夜間睡覺的時候反樓著他，像個孩子一樣。他大她兩歲，卻並不會顯得比她成熟，就連拒絕她的擁抱舉止都有些幼稚。
這夜他沒有掙脫，卻忘記將自己的雙手擺往何處，過了許久，他才環住了她的腰，懷抱裡暖暖的，很舒服。綾子睡的很沉，並未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