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風生火起
祝阿大最近很憂桑。
作為一位圍繞在莊主身邊、堅定地以祝家莊為核心的心腹打手, 祝阿大對祝家小娘子的奢侈浪費表示很不滿。
會稽最好的酒樓啊!
包下一整座樓啊!
樓下流水席,樓上珍饈宴啊!
當莊主是死的啊?
當莊主夫人是死的啊?
當少莊主是死的啊?
當他是死的啊?
嗚嗚嗚嗚嗚, 一定是莊主夫人偷偷塞了小娘子私房錢!
如果他如實向莊中彙報, 少莊主會不會心裡不平衡以為自己是撿來的啊?莊主會不會因為莊主夫人偷塞錢而不高興啊?
會不會因此引發祝家莊莊主一家的家庭矛盾啊?
對此,他表示:哪怕九娘子看上了他, 他也堅決不會從的!
這麼不勤儉持家的娘子,他養不起!
為這事, 祝阿大每天撓的頭髮都快掉光了。
就在祝阿大掙扎著祝家女郎會花錢算不算「出格」的時候, 梁山伯果然十分妥當的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劉元是個八面玲瓏之人, 他的長袖善舞和梁山伯不同,帶著一種商人式的圓滑, 當知道包下他家的朝露樓是為了慶賀祝英台去建康赴任,順便告別同窗大擺筵席後,劉元大方的表示可以將朝露樓讓出兩天, 酒水菜肴一律按成本供給, 不賺自己人的錢。
然後為了通知到會稽學館所有的人, 梁山伯拉著自己在丙科和乙科招募到的刀筆吏、算吏等縣吏人選, 權當是就職前的實習, 一起將祝英台擬的邀請函發到了每一個人手上, 並且得到了回函。
朝露樓一樓大堂是對丙科的流水宴, 二樓是對乙科的, 三樓風景最好的雅間用來招呼甲科學子和會稽學館的先生們。
馬文才特意將宴請的兩天分開,第一天招待丙科和乙科,第二天招待甲科和會稽學館的先生、賀革的門下弟子, 也能避免出現士庶不小心衝撞的問題。
這麼大的手筆自然震驚了整個會稽學館,起初還有人千方百計想通過梁山伯搞到邀請函去吃流水宴,後來發現梁山伯是要將所有人都發到以後,也就不試圖去找關係了,安心的在學館裡等著就好。
除此之外,便是震驚。
即便劉元說的漂亮,朝露樓可不是什麼普通的酒樓,劉家的商行在會稽郡裡立足,多半靠朝露樓情報帶來的便利。
酒用糧食釀造,如今糧食價格驚人,酒價更是讓人咋舌,哪怕流水宴用的是濁酒,一天下來,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到了最後,連會稽學館巡更的更夫、做粗使的雜役都悄悄找了上來,求著梁山伯他們弄張邀請函,好去喝幾杯酒解解饞,再藏點吃的回去給媳婦孩子打打牙祭。
既然是流水宴,也不在乎多幾個人,馬文才並不拘著梁山伯請些不相干的人,倒是梁山伯不肯輕易給其他人。
一來是擔心安全問題,二是這世道士庶有別以外,庶人之間也分三五門,其中的間隙比士庶還大。
梁山伯不願一場好好的宴席因這些無聊的身份問題惹得不痛快,帶著要一起上任的新部下再三確定了一些學館中學役的身份和品性,才放了幾張讓他們在後門單獨用席,不能到前面去就坐。
五館如今已經式微,沒有了當年每館近千學子的盛況,但所有人統計下來,也有五百多人,絕不是個小數目。
莫說會稽學館,就是朝露樓都沒有招待過這麼多人,後來還是梁山伯又想了些辦法,在宴席第一天把學館中的廚子全請去朝露樓做流水宴,這才差不多夠不出紕漏。
反正那天肯定也沒多少人在學館中用飯,廚子在學館裡因食材所限發揮不出好手藝,天天都給學子們吃簡樸的食物,如今送去朝露樓,還可以一展手藝,去一去天天被學生們罵「喂豬食」的怨氣。
這番動作下,會稽學館上下自被驚動,朝露樓歇業兩天不接外客也成了大消息傳了出去,一時間,上虞祝家莊的小郎君因書品過人得了太子恩典,要去建康做書令史的消息不脛而走。
一個書令史自然不放在會稽郡那麼多高門的眼裡,只是祝家莊已經數代未曾出仕,這祝小郎如今不滿十六歲就已經出仕,又就讀庶人為主的五館,再者上品的書品實在少見,被人幾輪傳來傳去,就差沒變成祝家莊和會稽學館培養出了一名書聖王羲之了。
馬文才也沒想到梁山伯手腳這麼快,幾乎在祝家莊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但消息傳出去了,因為請的只是會稽學館中的人,也沒有傳出什麼奢靡鋪張的名聲。
誰都知道五館裡讀丙科的大多是貧寒學子,每年館主要靠到處打秋風度日,不少人都只當祝英台是借機接濟同窗的「義行」,反倒對她讚譽有加。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和手段將會稽學館裡借住的謝舉都驚動了,還召了他去問了一些事情。
當知道他已經上任鄞縣縣令,也無意做謝家的門人後,謝舉有些失望地派人送回了他。
他畢竟是烏衣巷的家主,就算一時為梁山伯驚豔,可他能用的人實在太多了,實在犯不著為了得到一個人毀了他的前程。
雖然在謝舉看來,當一個下縣的縣令跟烏衣巷門人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前程。
這件事也讓梁山伯在會稽郡徹底出名了一把,「連謝家都想收歸門下的庶人」可不是一般人當得起的名聲,就連馬文才都讚歎梁山伯的好運氣。
有這個名聲在,等他上任以後,就算鄞縣上下再怎麼欺負他年少貧弱,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於是就在三月初三這天,流水宴熱熱鬧鬧的開了,那一天會稽學館裡除了士族出身的學子以外其他人都來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等人作為主角忙了個半死,梁山伯剛請的縣吏們記錄流水宴所耗物資和來往人員等雜務也是累了個半死。
除此之外,傅歧還把傅家部曲借了出來,加上學館裡派來主持秩序的學官,一起負責門戶,以防有人渾水摸魚進來。
這一番流水宴完,祝英台等人還沒休息片刻,第二日便是宴請會稽學館先生們和甲科同窗的日子。
祝英台是甲乙丙三科皆學的,學館裡的先生們都和她很熟悉,也很喜歡這個弟子,幾乎都賞臉來了,只有賀革要陪從謝舉,沒有出席。
但賀革門下所有弟子都出了席,也給祝英台添了不少臉面。
傅歧自從「易先生」出現後就根本顧不得幫祝英台招呼別人了,幾乎全程迷之微笑跟在先生們那幾間屋子裡亂轉,讓馬文才忍不住歎氣。
他也好不到哪裡去,甲科同窗看他「不爽」已經很久了,幾乎個個都想著法子想把他灌醉,偏偏馬文才並不嗜酒,光是躲掉這些或善意或惡意的祝酒就已經焦頭爛額。
也幸虧徐之敬事先準備了醒酒丸,梁山伯又比較警覺,中途派人給馬文才的酒盅換了水,即便如此,哪怕喝下去這麼多水,也足夠讓人不停去如廁了。
相比之下,大概是世人都以為祝英台請客的緣故,這東道主倒沒有被人怎麼灌,大家各自把酒歡言,和相熟的人推杯換盞,不像是來跟祝英台、梁山伯道賀的,倒更像是尋個由頭出來放縱一把的。
酒過半盞,月上中天時,馬文才差人請來的歌舞伎也到了,朝露樓中清歌曼舞,因為提前跟太守府報備過了,連宵禁都免了,這些難得放鬆的學子和先生們更是不願離去。
不過也有例外。
「祝兄、徐兄、馬兄,我實在不勝酒力……」
同樣被灌得兩頰泛紅、腳步無力的褚向口齒不清地說。
「我,我得回,回去。」
褚向和梁山伯一樣,都入了謝舉的眼,這段時日更是每日都去謝舉那裡「受教」,學館裡早就有了傳聞,說是褚家和謝家有舊,並舉出了好幾代之前互相聯姻的例子。
在許多人眼裡,天子門生裡早就有了褚向一席之位,所以就跟灌馬文才一般,褚向也成了重點照顧的對象。
褚向平時不飲酒,又不似馬文才那麼老練,更沒有梁山伯這樣的朋友打掩護,實實在在喝了不少酒,等徐之敬發現的時候,也只能用針灸保住他不傷了肝臟,解不了他的酒氣。
所以等他一來向祝英台請辭,祝英台一看,嚇了個半死,人喝酒能全身上下紅成這樣也很可怕,忙不迭的叫人扶他下樓,送他回學館裡去。
馬文才那天從祝英台門外遇見黑衣人開始就一直關注著祝英台的院子,深夜時也吩咐值夜的風雨雷電注意隔壁的動靜,這麼多天來祝英台那裡一點異動都沒有,讓馬文才總感覺一絲不對勁。
他在會稽學館裡人手不夠,沒辦法也兼顧褚向那邊,他總覺得褚向有些讓人難以放心,可又不敢打草驚蛇。
此時他見褚向要走,試探著要親自送他回去,卻被對方連連拒絕,執意讓馬文才派兩個護衛送他走就夠了。
徐之敬擔心褚向出事,不肯讓他跟馬文才墨蹟,強硬地將他送走了。
這一番推杯換盞到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朝露樓裡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祝英台和馬文才幾人商量著夜色已深,不好再返回學館,便讓家人去客店裡包了不少上房,一來將沒辦法處理的爛醉同窗和先生們送去休息,二來他們自己也累的夠嗆方便休息。
如此一來,傅家、祝家和梁山伯的的人手都基本派出去了。祝英台要招呼沒走的人,馬文才和梁山伯、傅歧三人只能親自站在門前,替祝英台一一送客。
就在此時,朝露樓外突然有人開始大喊著「有煙」。
馬文才心中咯噔一下,跑出去兩步抬頭往上看去,只見夜色中,朝露樓的樓頂上黑煙四起,偏偏現在是晚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
除了煙氣,慢慢也有火光蔓延開來,這火竟不是從下面往上燒,而是從上面燒起來的!
「有人縱火!」
馬文才回身大吼。
「快去找人,等樓梯燒斷了,就沒法救人了!」
「不好!」
傅歧一聽到起了火立刻就轉身往上跑。
「我兄長還在上面!」
傅異腿腳不靈,傅歧不放心他,不讓他先走,準備等所有人送走了再背他一起去客店休息。
如今起了火,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往裡面跑。
可他剛跑進門,卻發現有人比他更快地向樓上竄去,傅歧定睛一看……
竟是梁山伯。
第207章 王不見王
祝阿大今天很難過。
少莊主給他安排了一個重任, 一個很「重」很「重」的重任,「重」的他都快罵娘了。
他費力的扛著背後用絲帛製成的大袋子, 一邊小心著不讓它掉下去, 一邊要確保自己不會碰到什麼不該碰的地方。
他娘的,就知道少莊主想讓他入贅很久了, 否則這樣的活兒為什麼不給其他人幹,偏偏讓給英俊瀟灑的他?
這不是引誘他占女郎便宜嗎?!
少莊主一定是想讓他先動了心, 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還有這女郎怎麼回事?看起來瘦弱的很, 怎麼這麼重?
別人說貴女都是「千金」, 讓他看,明明是「千斤」吧!
「阿大, 火已經起了,你先走。」
被派來辦事的祝家莊門人催促他。
「我們等這屍體燒爛了臉就走。」
「好,等我走了, 你們把樓梯燒了, 等下從頂上溜索下去, 別讓人上來看見。」
祝阿大背著袋子, 三兩步跑到樓梯口, 和幾個部曲一起下樓。
朝露樓二樓另有一個專門給粗使雜役搬泔水的通道, 他們已經安排好了, 等會兒將人裝到預先準備好的泔水桶裡一起搬下去, 不會引起多少人注意。
誰料他們剛走到樓梯口,迎面從下方上來幾個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渾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風, 只留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見到這些祝家的部曲,二話不說,抬手就砍。
能在祝英台身邊保護的,無一不是祝家莊的好手,見對方打扮可疑,又不管不顧就動刀子,立刻就還擊起來。
「媽的,哪裡來的硬點子!」
祝阿大身上背著袋子,不能動手,只能對身後的手下一使眼色。
「少主說了,不能讓人看見,都給解決了!」
對面顯然也是這樣的想法,兩邊都存著滅口的心思,刀刀狠辣不留情,祝阿大背著袋子左支右拙,難過極了。
都怪這「重任」!
要不是身上背著「千斤」,啊不「千金」,想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武功高強的祝阿大一定把對面這些混蛋都剁了!
此時在樓角點起的火已經漸漸燒起來了,黑煙開始彌漫,雙方叮叮噹當打成一片,鬥得是熱火朝天,誰也沒發現從雅間裡又走出來一個人。
「你們是何人?」
感覺到起了火從屋子裡出來的傅異一看這架勢,驚得隨手就抄起了走廊中妝飾的高幾當武器。
怎麼還有人?
不是等到都送走了才點火的嗎?
「易先生?」
祝阿大回頭一看,那從屋子裡出來的,不是甲寇里教書的「易先生」還能有誰?
傅異自然認識祝英台身邊的部曲,上次官府來抓人還是靠他們護著自己的,見有自己認識的,他心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往祝家莊的門人身邊靠去。
「怎麼回事?這些黑衣人是誰?」
所有人都打的你死我活,哪裡有人能顧得上傅異問的話,好在祝家莊的門人穿的都還比較正常,今天又是祝英台擺宴,傅異也不疑有他,只以為是有黑衣人襲擊,祝家莊的部曲遇襲自保,完全沒有防備他們。
其他人都在動手,唯有祝阿大在眾人的保護下站在樓梯附近,傅異也就漸漸向祝阿大靠近,一邊走一邊催促。
「煙已經很大了,也不知道哪裡起了火,我們先一起下去。」
誰要跟你一起下去!
祝阿大內心暗暗著急,若是他身上沒背著人,此時必定拔刀將這瘸子滅了口,可是他現在必須要保證背上之人的安全,還要對方不能起疑,只能硬著頭皮回答:
「我不能走,小郎君還在這裡。」
「祝英台?」
傅異一驚,回頭看去。
「他沒出來?」
「小郎喝多了,在休息,我們正準備接她,遇見這些人脫身不開。」
祝阿大應得極快。
「你這背上的是?」
傅異狐疑地看著他背上的絲袋。
「包下朝露樓所費不少,莊主怕小郎帶的錢不夠,讓家人送了過來付帳。」
祝阿大面不改色的胡扯。
「裡面全是錢帛。」
兩人說話間,對面的黑衣人終於看清了傅異的長相,突然腳步一變,齊齊脫身開來,朝著傅異的方向砍來!
這下傅異哪裡還顧得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難道是沖我來的?!」
傅異聽傅歧說過在太守府遇見黑衣人,此時心中一驚,舉起高幾。
「難道是沖女郎來的?!」
祝阿大看著向自己方向襲來的黑衣人們,反射性也想舉,又想起手上的東西不能舉,只能掉頭就跑。
「你這沒膽氣的刁奴!」
傅異出身世家,哪裡見過這種部曲遇見他人襲擊掉頭就跑的事,更別說他們的主子祝英台還在樓上!
這人跑就跑了,居然還是「攜款潛逃」!
祝家莊派來接應的門人們發現祝阿大帶著目標跑了,當即也不纏鬥,趁著黑衣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傅異的身上,一個個跟著跳下了樓。
傅異想跟著下樓,卻發現去路已經被黑衣人堵住,他反應極快,見勢不好立刻將手中的高幾甩向黑衣人們,一瘸一拐地閃身進了最近的屋子,將門閂起,又將屋子裡能找到的重物都拖過來堵住房門,能擋一時擋一時。
此時火光已經四起,朝露樓中宴請賓客,酒自然是不缺的,幾乎人人都帶著一身酒味,所以頂樓被潑了酒時沒幾個人注意,還以為是哪個酒鬼不小心將酒灑了一路。
現在火沿著最遠處走廊上的酒漬一路燒了過來,朝露樓是木質結構,酒樓裡又多有布幔這樣的助燃物,很快火就撩到了樓梯口。
那幾個黑衣人使勁揣著門,但裡面的物什堵得死緊,一時半會踹不開。
火卻已經燒了過來,幾人越踹越急,破口大駡。
「禿子,剛剛下去的那波人開始燒樓梯和二樓了。」
一個黑衣人覺得情況不對飛快地跑到樓梯口看了一眼,驚慌失措地說,「我們趕快走吧?要是全燒起來我們就走不掉了!」
被叫禿子的人見祝家的人比他們還狠,惡狠狠地看了那門一眼:「他不是要拿東西堵門麼?讓他堵!」
禿子轉過身,對其他黑衣人喝道:「兄弟們,把重傢伙都扛過來,給我把門堵了,我看他跑不跑的出去!」
他獰笑著,率先沖進一個屋子,拖出一架五斗櫃來,擋在了門前。
屋子裡的傅異聽著門外拖曳的聲音,看著屋子裡漸漸彌漫進來的黑煙,鼻端是火焰燃燒一切的焦臭味,時隔多日,又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
水火無情,老天對他如此「恩寵」,竟讓他一一承受,兩次滅頂。
***
夜色昏暗,加上點火之人很小心,朝露樓的火是先起了煙,後現了火,等傅歧和梁山伯沖到二樓時,火已經很大了。
兩人看著四處彌漫起來的火勢,以及在朝露樓中胡亂奔跑的雜役們,心中涼了一片。
那些雜役拼命搶著朝露樓裡還值錢的東西,或抱著絲質的幔帳,或抱著瓶子罐子,潮水般往外奔去。
傅歧甚至還看到幾個光著膀子用衣服蒙住頭臉擋煙的雜役推著泔水桶沒命狂奔。
若擱在平時,傅歧看到這樣的景象必定要笑出來,如今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只顧悶著頭逆著人流往裡跑。
傅異這一年來過的太過壓抑,傅歧請了他來,原本是有意借這個機會讓兄長喝上幾杯,稍微快活快活,傅異也明白傅歧的意思,加之確實過的有些憋屈,推杯換盞間便多喝了幾杯。
他一喝多,傅歧就不放心他這麼回去了,攙他尋了一處沒人注意的角落睡了,本準備等所有人送完來接他一起去客店休息,順便醒醒酒的,誰又能想可能會讓兄長葬身火海?
傅家僅剩的兩個部曲跟著傅歧一起沖進的朝露樓,同樣沖進來的還有梁山伯。見進來的是梁山伯而不是馬文才,傅歧微微吃驚了一會兒,但很快也沒有心思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往樓上跑。
誰料他們才跑上二樓,迎面下來幾個黑衣人,和他之前在山陰縣衙裡遇見的黑衣人一樣的打扮,頓時心中一驚,指著那幾個人叫道:
「把他們拿下!小心別讓他們死了!」
傅家的部曲們得了令,抽刀就去攔住那些黑衣人,雖以少敵多,但傅家家將裝備精良,又練得是群戰,一時難分勝負。
梁山伯沒管任何事情,越過眾人繼續狂奔。
傅歧見梁山伯奔上了樓,也不管那些黑衣人了,跟著往三樓奔,待兩人走到樓梯處,煙霧已經彌漫到他們根本無法再往前走。
抬頭一看,那樓梯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燒掉了,只餘下一個空蕩蕩的樓梯口,四邊到處是火,像是一張巨口在嘲笑著他們。
「阿兄!阿兄!」
傅歧這時候哪裡還顧得會不會暴露傅異的身份,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阿兄你在不在上面?阿兄我來了!」
「祝英台!」
梁山伯大喊。「祝英台?你要在就跳下來,我們都在下面!」
然而無論兩人怎麼喊,上面都沒有一點聲音。
火焰燃燒的嗶嗶啵啵聲越來越大,背後已經有人發出慘叫,也不知道是那邊的人受了傷,傅歧抬頭看了一眼,咬牙道:
「梁山伯,你可承得住我?你舉起我,我爬上去。」
「你爬?樓梯邊都是火……」
「就是刀子也得爬!」
傅歧轉過頭,對著梁山伯用一種不容反抗地姿態喝道:「讓你舉你就舉!蹲下來撐住我,等我上去再把你拉上去!」
梁山伯見此時不是勸說的時候,低頭蹲下,滿頭大汗地讓人高馬大的傅歧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承受著肩膀上的劇痛,將他盡力靠近樓梯口。
傅歧找准一個方向,用力一跺腳,梁山伯一聲慘叫摔了下去,傅歧卻已經雙手扒住了樓梯口,深吸一口氣往上爬。
皮肉被火炙烤的焦臭味道傳入他的鼻端,他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似的,抬手解下腰帶,將一段系在上端還沒燒乾淨的走道柱子上,也沒功夫管梁山伯肩膀傷的如何,掉頭就喊。
「阿兄?阿兄?祝英台?你們在哪裡?」
三樓火勢極大,地毯和走道燒的不成樣子,傅歧只覺得腳下的皮靴燙的灼人,強忍著疼痛往前走,一眼就看見被堆得像是小山一般的房間口。
「阿兄?!祝英台?!」
傅歧怒不可遏,一把沖過去使勁推著重物。
「這群畜生!」
作者有話要說:
祝阿大今天憂傷了嗎?
憂傷了!
第208章 紅顏枯骨
傅異被傅歧背出來的時候, 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已經算是極為果決之人,躲入雅間之後立刻堵住出口, 沒有因此死在當場, 發現外面在堵門後立刻移開裡面的所有東西,並用布幔等物塞住門隙沒讓煙霧蔓延的更快, 給了傅歧最快的救援時間。
若是他的身體還算康健,傅歧救他出來時絕沒有這麼慘烈, 可惜傅異的肺部早已經是千瘡百孔, 平時呼吸不暢還能多吸幾口空氣掩飾, 此時氣息不足又有濃煙,傅異硬生生撐到傅歧沖進來, 實在是撐不住了,猛地嘔出一大口血。
傅歧見他兄長這樣,還以為是遭了別人的暗算, 驚得立刻背起他就往外奔, 奔到一半時遇見攥著腰帶爬上來的梁山伯, 連腳步都沒有停, 背著傅異就要往二樓跳下去。
他正欲往下跳, 衣擺卻被梁山伯一把攥住, 死死不肯放開。
「梁山伯你快鬆手, 我阿兄吐血了!」
傅歧聲音都在顫抖。
「祝英台呢?祝英台在不在裡面?」
梁山伯的左肩被傅歧借力踹過, 當時就疼得幾欲昏死過去,後來又用力爬上三樓,他沒有傅歧那樣的好身手, 肩膀上又有傷,現在幾乎全憑意志在支撐。
傅歧當時腦子裡全是傅異,哪裡還想得到祝英台,他只以為祝英台有祝家部曲保護絕無危險,他的兄長卻是他臨時起意留在那裡的,自然只關心自己的兄長安危如何,如今被梁山伯一問,只能結結巴巴說:
「沒,沒人,裡面就我阿兄。」
「祝英台還在裡面。」
傅異強撐著一口氣,伸手向內一指。
「祝家莊的人見火大,自己跑了。」
「傅歧,你先走,我找到英台就下來。」
梁山伯見傅異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也怕出什麼大事,連聲讓傅歧先走,他則朝著傅異指的方向找了過去。
火勢實在太大,原本雕樑畫柱的地方如今都成了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不時還有各處塌落的樑柱砸下,好在能燒的東西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最可怕的是煙,梁山伯捂著口鼻找了一圈,終於在一處走道上發現了一道人影。
準確的說,是一具難以直視的屍體。
「祝英台!」
梁山伯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形,頓時膽喪心驚、軟倒在地。
他幾乎是半爬著過去,一把撲到了這具屍體上。
「祝英台?」
梁山伯捧起地上屍體的頭部,仔細辨認。
看著這張被燒焦的柱子砸的面目全非的面孔,他心中不願承認這血肉模糊的人形,是那曾和他同窗同行的「好友」。
她是那般秀麗的女子,怎麼能……
怎麼能……
「祝英台,我帶你出去!」
梁山伯顫抖著雙手放下「她」,一咬牙,伸手去抱地上的屍體。
她便是死了,也不能在這裡孤零零被燒成一具焦骨,淹沒在殘垣斷壁之下,七零八碎。
也許「祝英台」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燒死的,除了面目和手腳外,其他位置的燒傷並不嚴重,梁山伯左肩有傷,只能右肩使力將「她」橫抱起來。
這剛一抱,屍體的上半身自然後仰,只聽得裂帛之聲乍起,已經被火焰烘烤的發脆變色的絲衣立刻碎裂成幾塊,露出好大一片胸脯。
梁山伯「啊」了一聲,反射性轉過頭去避諱不看,只一心一意尋找著下樓的樓梯入口,不讓自己去冒犯已經逝去的佳人。
然而要將這具屍體運下樓,梁山伯卻沒有傅歧一躍而下的好身手,少不得要用傅歧留下的那根玉革帶。
他閉上眼睛,將手上的屍體放在沒著火的地板上,正準備脫下自己的外袍遮擋一下對方衣不蔽體的場面,眼睛的余光無意間從那一片平坦的胸脯上掃過……
等等,平坦的胸脯?
梁山伯正在解著衣衫的手一頓,猛然低下頭去。
哪怕梁山伯從未經歷過人事,可他畢竟已至弱冠之年,總不能分不清男人女人的身體結構,這面目模糊的屍體身形打扮都和祝英台一樣,可胸口卻平坦好似男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中念了句「得罪了」,伸手向這具屍體的下身探去,當探到一些不該屬於祝英台的物事時,梁山伯不禁「啊」了一聲,表情又驚又喜。
「不是英台。」
他鬆手放開懷中的屍體,像是欲要淹死之人終於找到了一□□氣般,狠狠吸了口氣。
「不是她。」
樓上煙霧彌漫,這一吸,梁山伯頓時咳嗽了起來,他又咳又笑,又笑又咳,兩行黑灰色的淚痕潸然而下。
「不是她,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梁山伯驀地起身,將那屍體拋於身後,頭也不回地爬下樓去。
這邊梁山伯由悲轉喜,那邊傅異死裡逃生。
傅歧背著兄弟跳下二樓時,樓下傅家部曲與黑衣人的戰況也有了結果。
幾個傅家的家將都受了或重或輕的傷勢,但對面的黑衣人顯然傷的更重,有一個更是已經死了,屍體就躺在傅家家將的腳下。
他們見傅歧背著傅異下來,知道任務已經失敗,如今更是洩露了行蹤,便是回去也活不成了,一個個眼中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了!」
傅歧背著傅異,猙獰道:「這樓裡出了事,馬文才必定已經派人守住了所有的門戶,除非你們能插了翅膀飛到天上去,否則無路可退。」
他急著要帶兄長下去找徐之敬,沒心思和他們多言,繼續道:「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告訴我們殺人放火的幕後主使是誰,我便留你們一條性命。小爺說到做到,從不虛言。」
傅歧口中如此說著,心中卻已經打定主意讓他們生不如死。
唯有如此,方能一解他兄長遇難的悲痛之情。
「火不是我們放的。」
黑衣人中有一人甕聲甕氣的開口。
「我們只是……啊!」
他話語未落心口一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透體而出的刀尖,瞪著眼死不瞑目。
傅家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還未來得及應對,那邊響起幾聲慘叫,又死了兩人。
如此一來,黑衣人中,只剩下一人矗立場中,手中刀尖仍在滴血。
「身為工具,就要有工具的自覺。」
他慘笑著。
「若工具可能傷到使用之人,便是被廢棄之時。」
「不好,快卸了他的下巴!」
傅歧猛然想起之前服毒自盡的那黑衣人,大叫一聲。
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得那黑衣人身子劇烈顫抖了幾下,隨即像蝦子一般蜷縮著身體,不住痙攣。
傅歧又氣又急,對家將大呼:
「扛上他,我們一起出去!徐之敬在外面,說不得還有救!」
傅家家將得了令,立刻將此人連扛帶拽地拉出幾步,此時三樓的火勢已經蔓延到樓下,到處都有樓柱坍塌,幾人見沒有時間耽擱了,沖過濃煙滾滾,飛快地奔向樓下。
樓下早已經有馬文才和徐之敬等人接應,徐之敬從傅歧背上扶出傅異,打著燈籠一見傅異這等情狀,捶胸頓足道:
「怎麼弄成這幅模樣?怎麼弄成這樣!這裡沒醫沒藥,僅有針石,怎能救命!」
馬文才卻是一把拉住傅歧,往他身後張望。
「梁山伯呢?祝英台呢?」
「我們家主人呢?」
半夏也哭著撲到了傅歧的身上。
「你自己家的人沒管英台跑了,在我這裡哭什麼!」傅歧怒道,「梁山伯為了找祝英台還在裡面,二樓現在也是一片火起,還不知道他們跑不跑的出來!」
「你沒管我們家主人嗎?」
半夏哭得肝腸寸斷,拉著傅歧的手不肯放開。
「你居然沒管他們自己下來了!」
「鬆手!」
馬文才聽說梁山伯還在裡面,連忙吩咐了身邊的追電幾句什麼,用手捂住口鼻就重新沖入樓底。
此時梁山伯已經跑到了二樓下一樓的入口處,可入口處卻被塌下來的屋樑給堵了,梁山伯看前無通路,後有火海,想到自己為了一具不知道哪裡來的東西就要葬身火海之中,心中連喚蒼天。
「梁山伯,梁山伯你可聽見?」
絕望間,梁山伯似乎聽到了馬文才的聲音,喜不自禁地叫道:「在,馬文才,我在這裡,下去的路被堵了,我沒有路下去!」
「梁山伯,我對朝露樓也不熟,不知道二樓還有哪裡有路下來。我已經讓人在窗外設了佈置,你找一處窗子往下看,叫喚幾聲,我讓人接應你。」
馬文才說得極快,又問了一遍。
「你可聽清了?」
「聽清了,找一處窗戶,往外張望叫喊!」
梁山伯絲毫沒有耽誤,掉頭就去找窗戶。
馬文才見話已傳到,立刻跑出樓外。
樓外早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的裡三層外三層,馬文才見劉元正在跟一群趕來救火的衙役和火正官們哭訴著什麼,心中一陣煩躁,抬起頭往樓上張望。
梁山伯對著樓下大喊大叫,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追電帶著幾個人扯下了朝露樓前巨大的酒幡,幾個人提著幡角努力繃直,又有人舉著燈籠給樓上的梁山伯照明並指示方向,對著樓上連連招手,示意他從二樓跳下來。
樓下影影綽綽,梁山伯看到自己下方一片明亮,馬文才站在那酒幡繃成的幛子不遠處,沖他喝道:
「此時不跳,難道要等到被煙熏暈過去嗎?摔斷腿好過活活燒死!」
梁山伯苦笑一聲,看准樓下的方位,攀住床沿,閉著眼縱身一躍。
「呵!」
***
「你們來的好慢。」
月光下,祝英樓負手而立,看著匆匆趕來的部曲和門人,不悅道。
「怎麼有傷?」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罷了,這些等會兒再說。人呢?」
祝英樓問。
「人在這裡。」
祝阿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袋子,連忙用手扒開袋口,露出袋子裡的人影。
「她喝了我們摻了藥的解酒茶,此時應當還是睡著的。」
祝英樓擔心自己的妹妹在袋子中憋悶太久有什麼不妥,立刻關切地蹲下身湊上前查看。
「別動!」
霎時間,袋子裡原本披髮癱軟的人影如潛龍出淵,一道銀光閃過,祝英樓脖子上已經抵上了一把短刃。
「少主!」
「少主小心!」
祝英樓被這短刃逼得由蹲變為半跪,仰起臉,表情陰鷙。
「來者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眾讀者:(震驚)你話少?我讀書多,你不要騙我!
祝阿大:(面無表情臉)你們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腹誹嗎?聽不懂?那OS知道嗎?還不知道?內秀總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第209章 明修棧道
「得罪了。」
用短刃逼人的人反倒態度很是謙遜, 並沒有因為控制了人質就狂言誑語。
「實在是為了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還沒告訴我, 你是何人。」
祝英樓仔細看著袋子裡脫困而出的人, 對方穿著英台的衣衫,臉上也不知用什麼辦法, 竟描畫的有七分像是英台。
如今將頭髮披散下來,不仔細看, 還以為就是英台, 連他都著了道。
那人伸手在臉上搓弄了幾下, 抹去臉上的痕跡,露出一張清秀平淡的臉來, 祝英樓覺得看起來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一旁的祝家門人不敢擅動,如今是夜裡, 他們也看不出此人是誰。
旁人都道祝家莊有兩個出息的嫡子, 只有他們知道莊主只有一個嫡子, 若是祝英樓出了什麼事, 他們一家老小的命都沒了。
「我是何人, 閣下一會兒便便知。」
他一邊說, 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四周。
「只要你給我替主人傳話的機會。」
「主人?」
祝英樓心頭一顫, 面上卻神色淡淡, 奇怪道:「你既然用請,哪有用刀子請的道理?」
「我家主人說了,閣下是個殺伐決斷之人, 如果見到袋子裡的人不對,我必定要吃不少苦頭,只能出此下策。」
他見祝英樓終於有些動容,手中的短刃漸漸移開了他的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閣下現在能聽我說話了嗎?」
「少主!」
祝阿大見那人移開了刀子,立刻閃身護在祝英樓面前,小心翼翼地將他護到後面。
兩人交錯間,祝阿大「咦」了一聲。
「是你?」
「怎麼,你認得?」
祝英樓對弄錯妹妹的祝阿大很不滿意,見他滿臉驚詫,不禁問道。
「啟稟少主,此人是九娘子同窗馬文才的貼身侍衛。」祝阿大低聲回話:「他是馬文才的心腹,幾乎日夜寸步不離。」
「好一個馬文才。」
祝英樓聽說這持刃之人是馬文才的手下,反倒松了口氣,伸出手掌對後面一揮。
「你們都把武器放下,我聽聽他要說什麼。」
手持短刃的,便是經常為馬文才「塗脂抹粉」的細雨。
他見祝家諸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將武器收回身旁,卻絲毫不敢大意,只恭敬地說道:
「我家主人說,祝家莊走的路很危險,讓『祝小郎』消失並不是最好的法子。聰明人永遠不會將賭注都下在一邊。」
「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悚然地喝道:「什麼路很危險!」
「少主何必故作不知呢。」細雨歎氣,「我家主人也不是為了威脅少主什麼,只是為了祝小郎,想要和祝家莊好好溝通罷了。」
祝英樓又驚又疑。
「你們究竟將英台弄去了哪裡?」
他開始懷疑馬文才和祝家莊一樣,身份並不單純。
「祝小郎很安全。」
細雨擔心刺激到祝英樓,聲音溫和。
「待我平安回去,三日後,會稽山下別院,少主自會見到想見的人。」
***
一把火,將會稽郡最赫赫有名的酒樓燒的七零八落,也燒掉了不少人的希望。
對外,會稽學館報了易先生被困火中,燒成了一具焦炭;祝英台吸了太多煙氣,如今昏迷不醒,留在學館救治。
學館中如今人人噤若寒蟬,一提起幾天前的那場火,尚且心有餘悸。
會稽學館裡,謝舉的住處內,如今眾人齊聚一堂,商量著接下來的動作。
「以傅大公子現在的狀況,撐不過一個月。」
徐之敬這次沒有再瞞著傅歧,直言道:「他的肺部如今全是煙氣,針石無用;喉嚨又被灼傷,吞咽吃力,難以用藥。我已經送信讓我兄長過來,他擅治心肺,也許能再拖上一陣子。」
他每說一個字,傅歧眼中的希望便黯淡下去幾分,到了最後,表情更是呆滯木然。
自馬文才設法將傅異「偷渡」到謝舉這裡來,這兩天裡傅歧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兄長門外,生怕打擾了徐之敬醫治。
可他等了幾日,卻等來這樣的結果,實在是無法接受。
片刻後,他猛然躍起,抓住徐之敬的手臂:「徐之敬,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救他?你那位阿兄就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傅歧慌亂地說:「聽聞山中宰相陶弘景是活神仙,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要不,我們把他送到茅山去試試?」
徐之敬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他為傅異勞神了一日一夜,幾乎沒有片刻合眼的時候,卻等來了傅歧的質疑,當場就變了臉。
「你要覺得我是庸醫,儘管去試!若不是那時我就在當場,你以為你兄長還能活著到學館裡?!」
「可是……」
「咳咳,阿弟,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傅異見弟弟表情倉惶還要再求,強忍著喉部的劇痛開口:「我本就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傅歧頓時身子一顫,眼眶含淚無聲悲泣,馬文才實在不忍再看,拉著他到一邊,慢慢告訴他傅異之前瞞著他的事。
聽到徐之敬下的「最後通牒」,謝舉也不由得動容,來到了傅異的床邊。
「無咎……」
他看著傷痕累累的傅異,喉中哽咽。
「你……」
無咎是傅異的字,這字還是謝舉取的。
見謝舉看著他欲言又止,傅異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道:「既然我沒多少時日了,不如就在這幾日出發,回建康吧。」
「你瘋了?」
徐之敬驚呼道:「現在舟車勞頓,豈不是催命?!」
「我到會稽來,本就是順路接他回去的。」
謝舉解釋:「我接到無咎的來信,得知有不少人質握在蕭寶夤手中,便和建康令按著無咎提供名單小心聯絡他們的家人,試圖推進和盟,救回人質。」
「但我口說無憑,此事光憑一封不知真假的信,不足以讓他們冒著風險為我驅使,若不讓他們見到傅異一面,這些人恐怕只會當自家子弟已經死了。所以我才毛遂自薦,趁著這次巡視五館點做學監的機會,要將傅異一起帶回去,好促成此事。」
他說明了來意,看向榻上的弟子:「我來之後,發現他的身體比我想像中的更差,便想多盤桓一些時日,等他傷勢病情都穩定些,再送他上路。可現在出了此事,他又被不明人士追殺,會稽學館裡已經不在安全,唯有儘早將他送回建康,促成和盟,才不會枉費他受過的這麼多苦。」
「可是,若這麼動身,實在是兇險。」
徐之敬看了眼那邊已經情緒失控被馬文才抱住的傅歧,又說道:「而且以現在的情勢,傅歧必定是不會丟下大公子不管的,可一旦傅歧和傅家家將護送大公子離開,那一直蟄伏在暗處之人就會知道大公子沒死,這一路上可能又有許多風險。」
他們都尚且不知道傅異留在酒樓中,那些黑衣人卻掐著他們都下樓的時候上去殺人,可見他們早就已經潛伏在酒樓中,一直關注著他們,一找到時機便立刻發動,要除了傅異這個「活證據」。
之前傅異沒有被太守府帶走,現在又死裡逃生,即便他們對外宣稱祝家莊丟下的那具屍體是易先生的,可難保敵人狡猾多疑不願相信,到那時,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節。
「如果要走的話,必須儘快。」
馬文才拉著已經被安撫住的傅歧走到榻前,又道:「敵暗我明,拖久了會讓對方生疑。」
徐之敬一愣,愕然道:「馬文才,你也同意傅異現在回建康?」
「若此時換了是我,我也會選擇返回建康。」
馬文才看了眼病榻上的傅異,眼中露出欽佩的目光。
「你是醫者,希望看到的是病人痊癒。大公子想的卻是家國天下,若不是將生死置之於度外之人,早已經死在冤獄之中。」
聽到馬文才的話,跪伏與傅異腳下的傅歧身子又顫了幾顫,隱隱傳來幾聲指甲抓撓過地板的聲音。
「馬文才懂我。」
傅異欣慰地笑了,又看著低著頭不肯開口的弟弟,無奈道:「阿弟,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總不願看著我客死異鄉吧?」
「阿兄!」
傅歧這下終於無法控制,又不願在傅異面前失態引他傷心,只能跌跌撞撞地起來,突然奪門而去。
馬文才擔心他難以抒發之下會選擇自殘,連忙催著傅家一位家將跟上,等他回到屋中,傅異和謝舉已經商議起回去的事宜。
正如馬文才所說,如今是敵暗我明,謝舉和傅歧等人肯定是被暗處的敵人緊緊盯著的,就等著露出行藏,無論是謝舉安排人保護送傅異回去,還是傅家家將親自護送,都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傅異就在這裡。
「可惜為了救大公子,我無力分心救下那個刺客。」
徐之敬有些懊惱道:「否則知道是誰在暗中窺探,將那耳目除了便是。」
「可以用祝家莊的船。」
一旁靜靜聽著的馬文才突然開口。
「我們可以用送祝英台去丹陽求醫的名義,將大公子送出去。」
東海徐氏南渡後僑居在丹陽,丹陽離建康不過半日距離,去建康必定要經過丹陽。
人人都知道如今祝英台和徐之敬交好,若是祝英台傷了容貌或喉嚨,去丹陽求醫自是順理成章。
「祝家莊?」
謝舉疑惑地問:「可是上虞縣的豪族祝家?他們為何要替我們護送人去丹陽?」
「我有辦法。」
馬文才不願說的太多,只含糊其辭。
「他們可值得信任?」
傅異對馬文才的門路並不好奇。
「不值得信任。」
馬文才直言。
「不值得信任?」
屋中眾人吃驚。
馬文才微微頷首。
「但可用。」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一直隱藏實力已經憋不住了,必須要在謝舉面前露個臉。
他要開始化暗為明,正式和各方任務斡旋,取得一席之地了
第210章 圖窮匕見
約定之日, 祝英樓寒著臉帶著門人部曲來到了會稽山下。
也許是為了示威,也許是因為棋差一招被馬文才算計, 祝英樓帶了不少的人, 祝家莊的部曲本就驍勇,這麼一群人浩浩蕩蕩到了會稽山下, 頓時嚇得學館半山腰上的看門人掉頭就跑。
朝露樓出了那麼大事,對外既然宣稱易先生被燒死了, 賀革和其他學官便在學官中設了靈堂替他「停靈」, 那門人一口氣沖入靈堂向館主報了此事, 其他學官們都大驚失措。
因為他們都知道,除了易先生被燒死外, 「祝英台」也受了傷,正在被徐之敬醫治,據說面目有損, 如今連光都見不得。
唯有賀革鎮定自若, 對著身後的馬文才淡淡說:「馬文才, 你和祝英台交好, 你去處理下吧。」
馬文才應了聲, 匆匆帶著兩個人下山。
「館主, 馬文才不過是個學子, 真能處理的了這樣的事嗎?」
有一個學官擔憂道。
「在我學館之中, 有這能力的弟子唯有梁山伯和馬文才,如今梁山伯傷了左肩和腳踝正在休養,只能讓馬文才去了。」
賀革心裡憋笑憋得難受, 面上卻還要鄭重其事。
「讓他鍛煉鍛煉也好。」
***
馬文才聽聞祝家莊帶了不少人來,知道祝英樓心中意氣難平,有些頭疼這位祝家少主的高傲,也不願刺激到他,只帶著疾風和細雨兩人前去迎接。
「祝英台」出了這種事,祝家不出面根本不合理,祝英樓原準備在「弟弟」死後帶著家人去會稽學館發威,攪得全郡都知道祝英台都死了。
為此,他們早就提早在山陰縣準備好了不少人手,誰料這計畫被馬文才識破,這群部曲也就在這時能夠擺一擺場面。
馬文才見到祝英樓後,態度倒也不算軟弱,雖只帶著兩個人,他卻儼然已經有了一方英傑的氣度,在和祝英樓打過招呼後,不卑不亢地領著他往自己山下的別院而去。
半山腰觀望著此事的人見馬文才將祝家的人往別的地方帶走了,一個個都松了口氣,慶倖這馬文才果然有辦法,否則這麼多甲兵沖進學館裡,怎麼也要弄出□□煩來。
馬文才從幾年起就籌備著來會稽學館,這處山腳下的別院是在天子下詔之前就建的,無論是地還是工錢都沒有耗費太多。天子下詔後,會稽山下的地寸土寸金,學館裡因此得了不少補貼的財帛。
然而這地方畢竟不是什麼久留之地,即使是會稽幾個大族也只是建了一兩個屋子用來囤積物資或是養著一群僕役,用以供給學館中讀書的子弟衣食之用,沒有幾個如馬文才這般圈了足足一大塊平坦地方,又養花種樹,猶如一處別莊一般。
祝英樓進了別院,並不知馬文才這處院子建的早,只意味深長地說:「人說馬太守清廉,馬家家底不豐,看來也並非如此啊。」
馬文才一聽就知道他是誤會了,但他也不解釋,輕笑著說:「在下是家中獨子,總是要享不少好處的,少主見笑了。」
祝英樓也懶得和馬文才扯這些口水官司,進了屋後席地一坐,開門見山道:「我家英台呢?讓她來見我。」
「英台受了些驚嚇,現在見不得風。」
馬文才抱歉道:「為了她的身體考慮,我只好讓她在其他地方休息。」
祝英樓一聽之下心又跳了幾跳,不確定是馬文才說服了祝英台反抗家裡還是他將她軟禁了,怒道:
「我是她兄長,她便是病了瘸了,爬也該爬著來見我!」
「祝少主,我們又何必這麼試探下去?」馬文才歎氣,「英台沒來,你就該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少主又何必非要讓祝英台將身份撇清?」
見祝英樓陰沉著臉並不回答,馬文才又道:
「英台性子綿軟,祝家莊卻手段強硬,她早就已經對少主和祝家莊的行事之風產生了厭倦,只能靠入學館讀書喘一口氣。諸位如今又一逼再逼,就不怕引出什麼憾事嗎?」
「就算如此,又與閣下何干?」
祝英樓以為馬文才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別,冷哼一聲,「英台是我莊中嫡子,我祝家從未有過出仕之人,你如今將英台交予我,日後還有相見之時,否則……」
「是不願出仕,還是不能?」
馬文才突然喝道:「難道祝家甘願就這麼一輩子做人鷹犬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眼皮一顫,面無表情。
「祝家莊並非從未出過仕,而是自齊時後再無出仕。齊時皇帝輪流做,今日他還是皇帝,明日已經成了刀下之魂,皇室自相殘殺,祝家莊明哲保身隱世不出,直到前朝齊明帝時,明帝深居簡出,力行節儉,停止各地向中央的進獻,祝家看到了出仕之機,向明帝的太子示好……」
馬文才和他兜兜繞繞這麼一大圈,已經有些煩躁了,大袖一揮,將祝家的底子兜了個全。
「誰料太子出征落馬,留下殘疾,從此無緣帝位。明帝次子蕭寶卷繼位後,祝家擔心新帝秋後算帳,小心結交後戚權貴以防後患。」
馬文才每說一句,祝英台的臉色便變幾分,肌肉也漸漸緊繃起來。
這是習武之人的本能,在遇見巨大的威脅時,第一反應是跳起殺人,為了控制自己的這種反射,只能緊繃著身體。
「蕭寶卷猜忌多疑,奢侈腐靡卻吝嗇錢財,登基後連建宮闕彰顯武力,國庫財力卻無以為繼,祝家暗中資助,又以祝家舟船之力向京中輸送會稽郡的花木、良石等以供建造宮闕所用,換得了朝中權貴的庇護。」
馬文才有備而來,態度沉穩,並不懼怕祝英樓駭人的目光。
「在館主門下有一弟子,曾是前朝宗室之後,在京中頗受忌憚,如今卻在學館中讀書。我一直很好奇,看他氣質談吐,衣食住行,並不似受到苛待,但從傅歧之言,他的家族早就已經放著他自生自滅,待他如死了一般,根本無力延請名師、教導禮儀……」
「你!」
祝英樓終於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臉上的表情猶如見了鬼。
「人說他是受到亡母故人庇護,可即便是謝使君這樣最不忌憚世人眼光之人,這麼多年來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麼問題來了,究竟是哪裡的故人庇護著他?」
馬文才見終於讓祝英樓失去了分寸,心中原本猜疑的事情已經落實了幾分,態度越發閒適輕鬆。
「前朝廢帝寵倖太后侄女潘貴妃,褚皇后無寵亦無後,為了穩固褚皇后的地位,褚家讓嫡子設法接近蕭寶卷最信任的胞妹,並成功尚了這位公主,這便是褚向的父母。」
為了讓蕭寶卷離不開褚家,身為官長的國丈褚澄曾一力主持了三座宮殿的建造事宜,褚家那時雖然勢力極大,但也無法以一己之力建造這般浩大的工程,必定是接受了不少勢力的『援助』。
祝家選擇那時投靠,褚家根本不會拒絕。
「我一直想不明白褚向為何要到會稽學館來,現在卻是想明白了,褚向哪裡是來讀書的,以他的才學,怕是國子監裡也沒有幾人能媲美。他明裡是來讀書,卻是借來讀書的方便,暗中聯絡如祝家這般的昔日舊部。」
馬文才說完,面含微笑。
「祝少主,我猜測的可對?」
馬文才一番「推測」說完,祝英樓只覺自己渾身肌肉已經緊繃到疼痛的地步,他必須要全力忍耐,才能忍住自己不抽刀砍向面前這人的衝動。
「你以為你說了這些以後,還能善終?」
他咬牙切齒道:「不過區區一個馬家,若我祝家真如你所言,馬家上下豈能活命?」
「你們選擇偷偷摸摸不肯出仕,更是用強壓控制莊中上下的自由,都是怕走脫了風聲。畢竟你們幾次押錯了寶,已經對轉換門庭脫離鄉豪的路看的很淡了,又怎麼會如此高調行事?」
馬文才的眼中露出惋惜之色。
「恐怕,祝家莊是有什麼把柄落在褚家手裡,不得不受人脅迫?」
「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祝英樓猶如看到了什麼怪物。「你明明如此年輕,怎會知道這麼多前朝舊事?你究竟想在我祝家得到什麼?!」
馬文才活了兩世,前世渾渾噩噩,這世逼著自己鍛煉出一副玲瓏心腸,此時見到祝英樓連鬼神之言都說出來了,知曉自己已經攻破了這位祝家少主的心房。
和這種強硬的人打交道,只有先打敗他,才能得到他的尊重和平視。
已經到了他展示實力的時候了。
「我確實年輕,也不知道什麼前朝舊事,但這世上有的是知道前朝舊事的人。祝家這麼多年來秘密行事,輸送錢財、物資都用的是走私的路子……」
馬文才挑眉,「少主可曾聽過,這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幹走私的行市,只要是走私道上的消息,從沒人能瞞過他們的耳目?」
「結朋平明相追逐,劍術淩轢白猿公。寶藍瓊宇雲清淡,挾此專行生雄風……」
祝英樓低喃著遊俠道上的切口,神情由憤然轉為認命。
「想不到,你竟認識河東裴氏、遊俠之首裴羅睺。」
他抬起頭,望向馬文才身後的細雨,了然道:
「我早該猜到,你那侍衛易容的本事,絕不是哪個士族高門能學到的,這根本就是市井中脫身的伎倆。」
「慚愧,蒙我師父厚愛,他們曾在裴家堡被調//教/過幾年,學的也只是些皮毛……」
馬文才坦然承認了此事。
「我也沒有什麼通神的本領,是蒙師父厚愛,才幫我查了些舊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驕傲)請叫我明察秋毫·管中窺豹·神機妙算·文才·馬……
裴羅睺:(瞪眼)一邊去,人家看的都是老子我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