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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梁祝)人人都愛馬文才》作者:祈禱君【完結+番外】

第196章 捉拿內奸

  漫長的冬季終於過去, 會稽學館裡也迎來了最空曠的時期。

  與其他四館一樣, 在會稽學館裡讀書的,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門的學生,除去一些家中兒子多的和家裡富裕的, 五館裡很多學生都要在播種時節回去種地,這也是皇帝親自下旨督促過的, 五館教授學生不得耽誤春種。

  久而久之, 先生們也都將自己的假期選擇在春種時期,那些教書算和律例的先生們紛紛輪流休息, 會稽學館裡也就空曠了起來。

  但這種空曠不包括甲科。

  作為館中士生集中的「進士科」,學習壓力本來就大。

  士族不必耕種,而就算是梁山伯這樣的寒生, 也在就讀後選擇了將家裡的地租出去,因為根本就無暇打理家中的田地。

  能入甲科的寒生無一不是佼佼者, 尤其他們都聽說負責選拔「天子門生」資格的學監這段時間就會來, 更是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的讀。

  尤其館中又來了一個對建康、對天下局勢分析的特別明瞭的易先生, 很多之前因為「門第」所限見識不夠的寒生眼前都豁然開朗,很多寒門學子的「策論」也開始寫的精彩起來。

  甲科所在的課室內外, 也經常看見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辯論的臉紅脖子粗的甲生們。

  對於這一點, 祝英台也表示很理解。

  策論說白了就是議論文,議論當前政治問題、向朝廷獻策的文章,如果說士生們都是官/N/代/出身的高級玩家,那梁山伯這樣的怕是小學級別的,這麼一群人混在一起要考時事政治,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懂時事的還不玩命的學?

  只可惜這些人的「爭論」放在馬文才等人的眼裡,就跟小孩子邯鄲學步一樣的水準,有幾次馬文才都好奇地在廊下聽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搖頭而去。

  就連祝英台這樣對天下大勢並不算瞭解的,聽完他們什麼「大赦天下」、「改革吏治」之類的話,也覺得很不對勁。

  用傅歧諷刺的話來說,就是「還沒學走就開始學爬」了。

  「有什麼奇怪的,他們的策論不可能寫的比家中有門客幕僚的士生們還好,只能從新奇方面著手。」

  徐之敬說話一直那麼刻薄。

  「他們哪知道上面派下來的學監是什麼樣的人,萬一就吃這一套呢?一群只知道投機取巧的傢伙!」

  「徐之敬,你小聲點!」

  和徐之敬坐在一起的褚向嚇得半死,連忙看看左右,見只有幾個人注意到他的話,還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總算松了口氣。

  「你好歹也是名門貴胄出生,怎麼老是這樣畏畏縮縮的!」

  徐之敬歎氣。

  在一旁問出這個問題的祝英台也呐呐道:「徐之敬,既然現在都是同窗,好歹也給別人點面子……」

  徐之敬扭過頭去,沒應他的話。

  誰願意跟這些人做什麼同窗。

  雖然傅異向他許諾了「天子門生」的位置會有他一個,但他生性對於沒到手的東西都會抱有懷疑之心,誰知道謝舉是不是真的就給傅異面子,又或者真的因同情提攜他一把?

  就因為帶著這樣的情緒,最近徐之敬看誰都像是「競爭者」,精神也崩的很緊。

  不僅僅是徐之敬,很多人也和他一般,雖然不至於緊張到動手相向,但館中摩擦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原本就佔有極大優勢的士生們就格外「超然於外」。

  就如今日,寒生們又將易先生圍了起來,拿著自己的卷子請求易先生「批覽」,而傅歧等人原本準備去廊下就食的,見這個架勢也沒出去,留在課室裡等著「易先生」。

  「這不行,他們不要吃飯易先生還要吃飯呢!」

  傅歧見自己親哥哥看了一張又一張,額頭上青筋直跳,「我去吆喝他們一頓,把他們趕走!」

  說罷,他起身就要跳過去。

  梁山伯見勢一把抱住傅歧的腰,將他摁了下去,驚慌道:「你搞什麼!易先生要是不願意,還用你去趕人?」

  馬文才持著《禮經》,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著熱鬧。

  自傅異進館教書以來,護兄狂魔傅歧每天都要來這麼幾處,馬文才都已經看得處變不驚了,每天也就梁山伯如臨大敵,生怕傅歧古怪的態度會暴露傅異的身份,要知道現在還有不明人士在盯著梁山伯,很有可能就是臨川王或蕭寶夤的人,一旦傅異身份暴露就是殺生之禍。

  於是他緊張地跟在傅歧後面拉來拉去,跟狗鏈子似的。

  好不容易人漸漸少了,傅歧正準備借「求學」的名義請「易先生」一起去吃飯,誰料外面一片吵吵鬧鬧,似是有什麼人正朝這邊過來。

  嘭!

  課室的大門被人粗暴的推開了半扇,呼啦啦進來四五個手持鎖鏈、哨棒的黑衣皂隸。

  「說了這裡不能隨便亂闖!」

  後面幾個氣喘吁吁地學官們也跟著沖了進來,大聲叫著。

  「你們要找人,可以在門口等我們請人過來!」

  「會稽府辦事,自然是要事,等你們磨磨蹭蹭,走脫了人犯怎麼辦?!」

  皂隸喝道。

  刹那間,滿室譁然。

  這裡是甲科,從一年多前起,任人都知道會稽郡有名大族的子弟幾乎都送了孩子來會稽學館「鍍金」了,尋常縣令府衙的皂隸是不敢來學館這邊鬧事的,之前劉有助因兇殺案身死,也不過就是將人犯送入官府。

  但太守府出動就不一樣了。

  宗室郡王親管著的太守府,無大事不會出動人手。

  「什麼人犯?」

  馬文才皺著眉站起身,不動聲色地用身體遮住易先生的方向。

  「這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又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地!」

  在群生之中,向來隱隱以馬文才為首,見馬文才動了,其他士生也恍然大悟一般,七嘴八舌地質問。

  「什麼人給你們的膽子,可以衝撞士族?」

  「抓人犯也得有令書在手,你們是抓人犯呢還是殺人呢?」

  「太守府就了不起了?我倒是要去問問世子,這算什麼事!」

  那些皂隸們也沒想到會稽學館裡刺頭這麼多,為首一個愣了下,依舊冷著臉從懷中掏出自己的權杖和抓捕文書,又對左右說:

  「有人舉報易先生乃是敵國奸細,去把那易先生拿下!」

  「誰敢!」

  傅歧第一個跳出來,張開手臂就攔在雙方中間,怒喝道:「誰敢抓人!」

  梁山伯又嚇個半死,為了不讓傅歧太顯眼,也硬著頭皮沖上去,同樣用身體擋住皂隸們的去路,梗著脖子跟著喊:

  「無憑無據,不能抓人!」

  傅歧一身錦袍,皂隸們不敢對他下手,可梁山伯一看就是寒生,那些皂隸卻不會客氣,一擊哨棍下去,梁山伯腹部遭受重擊,立刻就抱著肚子軟了下去。

  「梁山伯!」

  「梁山伯!」

  正如士生之中隱隱以馬文才為首一般,寒生們大多和梁山伯交情不錯,如今見梁山伯受創,士生們自持身份不願以身相護,寒生們卻像是瘋了一般也沖上前去。

  他們原本就精神緊繃,如今滿腦子只想著唯一會給他們帶來時局所破的先生要被抓走了,腦子裡那根弦驀地斷了,不管不顧地衝撞著拿著武器的皂隸們。

  那些皂隸們抓人勢在必行,士生們沒下場,他們也不會手軟,或拳打或腳踢,兇神惡煞。

  「敢在會稽學館動粗!」

  傅歧見形勢成了這樣,氣急敗壞地就要跳下車助拳,卻被馬文才一把按住。

  「此事有些蹊蹺。」

  馬文才皺著眉頭說:「祝英台去召她的甲士和你家的部曲了,那些皂隸不會下重手,此時你不易攙和此事,護著易先生先從後面離開。」

  傅歧是個暴脾氣,但他也是個聽得進人勸的,權衡一番情況後,最終還是以兄長的安危為優先,穿過人群強硬地往傅異身邊而去。

  誰知道他剛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了。

  「虞舫?你給我讓開!」

  傅歧抬起拳頭,「讓開!」

  「傅歧,太守府既然會來拿人,自然不是空穴來風,為了學館的安危,還是讓人帶回去看看才好。」

  虞舫眼中閃著興奮地神采。

  「馬上京中的學監就要下來了,若易先生真是敵國的奸細,那可不太好啊。」

  「好一張糞/口!」

  傅歧氣的脖子都紅了。

  「你見過哪國的奸細是這麼病懨懨的?!」

  「也許是敵國的疑兵之計……」

  計你娘的!

  傅歧見兄長已經站起身過來了,急的連連擺手不讓他過來,虞舫狐疑地看看傅歧,又回過頭看看易先生,若有所思。

  「你幹什麼!」

  就在此時,徐之敬一聲暴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乃陽翟褚向,你們這群庶人竟敢對士族出手?」

  原來是徐之敬擔心梁山伯受了暗手會有內傷,蹲下身給梁山伯查看傷情卻被皂隸當成助拳的,混亂之中褚向保護背對著眾人的徐之敬,結果替徐之敬擋了一棒,又被推到了人群裡。

  徐之敬的兄長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死的,如今遇到這種情況簡直不能忍了,抬手一揮,所有人都鼻子一陣劇癢,拼命打起噴嚏來。

  刹那間,課室裡淚涕橫流,徐之敬鐵青著臉站起身來,恨聲道:「恃強淩弱,以武器對手無寸鐵的書生,真當我會稽學館無人?」

  傅歧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徐之敬身上的關頭迅速晃過虞舫,三兩步奔到腿腳不便的兄長身邊,架住他的身子就往後帶。

  「等等,傅歧,讓我再看看情況。」

  傅異拍拍弟弟的肩膀,「這麼多人為我拼命,我總不能不管不顧就跑了。你那叫祝英台的好友不是去搬救兵了嗎?」

  傅歧聽兄長這麼說,只能忍耐,舉著拳頭護在他的身前,大有誰敢過來就跟誰拼命的架勢。

  另一邊,馬文才護著差點被踩傷的褚向從人群裡鑽出來,揉著鼻子關心地問:「你還好吧?」

  可憐褚向背後中了一棒,直接趴到地上,又慌亂的躲避眾人的推擠和踩踏,身上的衣服早已經散亂的不成樣子,束好的頭髮也披散了下來,配上淚眼氤氳的模樣,簡直像是被蹂/躪/過了的小媳婦。

  也虧是祝英台不在這裡,不然又要在心中尖叫了。

  「我沒事,就是背後有點痛。」

  褚向艱難地直起身,收拾著自己散亂的袍裳。

  整著整著,褚向的表情突然一僵,一扭頭又走回人群裡,在地上開始尋找著什麼。

  那一片剛剛被徐之敬下了藥,所以褚向找了沒幾秒就滿臉通紅不停打噴嚏,毫無形象地彎腰四處張望。

  馬文才擔心他出事,用帕子捂住口鼻,跟上前去,正準備把他拉回來,卻見他從地上找到了半塊玉佩,鄭而重之地放回了懷中,滿臉都是慶倖。

  見到那塊玉佩的模樣,斜地裡的馬文才伸出去的手猛然往回一縮,不可思議地看了褚向一眼,悄然無聲地又退回了人後。

  只是手,卻不由得按向了自己的胸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叮!護兄狂魔傅歧上線!

  叮!護胸狂魔褚向上線!

  叮!護兇狂魔徐之敬上線!

  叮!護熊狂魔梁山伯上線!

  叮!

  馬文才:(瞪)叮你個頭啊!


第197章 仁義道德

  馬文才的胸前, 如今也貼身帶著半塊玉玦。

  之前他沒有看清, 以為褚向是丟了玉佩之類,等他看清了,卻只覺得渾身冰冷, 不寒而慄。

  褚向的那半枚玉玦,和馬文才的那半塊一模一樣。

  馬文才的那半塊玉玦, 是崔廉給的。

  酈道元被門客拼死護送出壽陽城時, 他的門客趁亂去查找蕭寶夤勾結梁國的證據,結果身受重傷而回, 只來得及交付這枚玉玦。

  這玉玦的紋飾精美,又被蕭寶夤鄭而重之的收藏在書房裡,必定是某種信物, 其實崔廉對玉玦能揭發什麼也沒有抱有什麼信心,所以這件東西才託付給了馬文才, 請他交給謝舉。

  因為這枚玉玦關係到崔廉、裴公、酈道元等數人安危的關係, 馬文才沒有告之傅異它的存在, 但在聽說這次來的學監可能是烏衣巷的謝舉時,他簡直是驚訝極了。

  不是驚訝這樣的灼然士族會關心五館和蕭寶夤陰謀之事, 而是覺得實在太巧太巧, 就像是命運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這些線索穿針引線,一步一步地將旁人可能一輩子都窺見不到的真相放在他的面前。

  褚向那塊被製作成玉佩的玉玦絕不會是隨便挑選的,玉玦形如環而有缺口,更重要的是, 「玦」、「決」同音,故古人每用「玉玦」表示決斷或決絕之意,以摔玉表示恩斷義絕,所以玉玦被贈與旁人,並不是一種好的寓意。

  照理說,正常人看到這種代表「斷義」的物品,都只會覺得傷心或憤怒,甚至覺得是一種羞恥,不會貼身收藏或格外重視。

  但無論是蕭寶夤也好,褚向也好,如今都對這枚明顯已經履行過自己意義的玉玦表示出了珍視,也勿怪酈道元覺得此物是一種信物。

  褚向雖是京中邊緣化了的人物,可他的出身卻比絕大多數公子更要尊貴,哪怕他的性格如此懦弱,又被梁帝監視著這麼多年,可他依然能來三吳之地的會稽學館讀書,真的是僅憑母親的余蔭嗎?

  褚向和自己的這位胞舅,是否一直有所聯繫?

  馬文才原本就是個敏感多疑之人,如此一想,根本不願暴露自己發現了那半枚玉玦,隱入人群之中,只悄悄地觀察著他。

  他看見褚向收好玉佩,走回徐之敬身邊。

  他看見徐之敬向褚向詢問著什麼,褚向羞澀地笑,搖了搖頭。

  衣衫淩亂外表羸弱並不能削弱他的姿容半分,恰恰相反,反倒為他增添了一種讓人憐惜的氣質。

  看他那羞澀似小鹿般的眼神,沒有人能把他和「陰險狡詐」聯繫起來。

  晉陵長公主原是齊國出名的傾國之色,卻沒有被和親、沒有被胡亂婚配,而是嫁了自己最中意的人選;

  蕭寶夤落難北魏,依舊憑著容儀獲得了眾多公主的歡心,成了駙馬,躋身宗室……

  蕭家血統裡的美貌,從來沒有給他們帶來過災難,難道真的是上天庇護?

  「你在想什麼?現在是發呆的時候嗎?!」

  定定出神的馬文才,突然被人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徐之敬鐵青著臉,指了指傅歧那邊。

  「我的藥用完了,顧不得那裡。」

  馬文才抬頭一看,虞舫正帶著幾個交好的學子圍住了傅歧和傅異二人,傅歧那暴脾氣明顯已經按不住了,傅異拽著他的袖子,眼神冰冷地望向虞舫等人。

  也許是傅異被毀了容的五官太可怕,也許是他的眼神太冰冷,除了虞舫外,另幾個士生都沒有做出什麼舉動,就連虞舫也不好太「特立獨行」,只能在那裡僵持。

  大約是藥效過了,馬文才看著噴嚏不斷的皂隸們重新提起了棍棒,寒生們卻已經一片狼狽滿臉青紫,趴在地上吆喝不斷,怒火不斷湧上胸臆。

  「都站起來!」

  馬文才使勁拽起一個寒生,替他整理衣襟。

  「學了這麼久禮義廉恥,怎可就這麼倒地不起,一蹶不振?」

  隨著馬文才的怒喝,還在地上痛呼的學子們一個個滿面羞慚地站起身,漸漸聚集在馬文才的身邊,用沉默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皂隸們。

  那為首的皂隸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逮捕任務會變成這樣,歎了口氣說道:「這位公子,我們並不是故意來學館裡鬧事的。只是我等接到舉報,說這位『易先生』身份不明,通關會稽郡的路引明明是行商,卻到了這裡教書,而且我等沿路追查他的路引和通關文書,發現他是從北面來的,不得不慎重起見。」

  「舉報?他既然是在這裡教書,又沒有殺人放火,為何會被人舉報?」

  馬文才言辭犀利,直擊重點。

  「易先生自南下養傷以來,從未出過書院,敢問這位吏頭,舉報者可是我學院中人?」

  馬文才銳利地眼神從人群中掃過,想要從中找到那個「舉報」之人。

  大多數人都坦蕩回視,也有部分人是因為被對視無措而移開目光,唯有虞舫幾人畏畏縮縮,不敢直視。

  「公子何必為難我們?」

  吏頭面露為難:「我等怎會揭發舉報之人?若是如此,日後還有誰敢舉報不法之事?」

  「藏頭露尾,誰比較像是壞人?」

  馬文才冷哼了一聲。

  「先生是學館裡的人,你們若想帶走人,也得先由賀館主同意。在賀館主來到之前,誰也不能再動我們館中學生一絲一毫!」

  「你們不敢拿棍棒對著我們,卻因他們是庶人而隨意欺辱!你們又豈知其中有沒有日後的『天子門生』!」

  馬文才的話擲地有聲,替庶生們找回了顏面,一個個腰杆子也硬了起來。

  他們看著虞舫等士生渾身上下乾乾淨淨,他們卻滿面青紫有辱斯文,為何?

  總不能讓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馬文才,你是士生,還是不要管這些閒事了。」

  虞舫陰測測地說:「易先生身份既然存疑,他們帶易先生回去也是執行公事,何必如此夾槍帶棒?」

  「他們雖是庶人,可他們也是我們的同窗!」

  隨著門外一聲清亮的反駁,祝英台領著一干祝家部曲踏入了課室。

  「易先生雖然身有嫌疑,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祝英台,你這娘娘腔莫是跟馬文才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私情,簡直是士族中的敗類!一天到晚維護庶人就算了,如今既然還為來歷不明的人助拳!」

  虞舫見祝英台這個「異類」居然將家將帶來了,知道今日沒有那麼簡單能如願了,氣得直咬牙。

  「虞舫,你嘴巴放乾淨點!」

  傅歧一聲怒吼。

  「虞公子,即使你天性涼薄不把我們當人看,也不必一出事就把同窗和先生都出賣個乾淨吧!」

  梁山伯也忍不住了,怒道:「便是在士庶分別之上,亦有氣節操守,難道你能代表所有的士族不成?」

  甲科中如魏坤孔笙等人本就和祝英台交好,此時祝英台又得了太子青睞未來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更站在祝英台這邊。

  再見虞舫一句話引起了眾怒,讓原本就緊張的士庶生關係更加尖銳,頓時頭痛不已地紛紛出來打圓場。

  「都少說幾句,少說幾句!」

  「虞兄也是擔心持械私鬥給館中惹禍,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之前還在執意要帶走易先生的皂隸們看到他們自己內鬥了起來,乾脆作壁上觀,看著他們對峙。

  尤其是祝英台帶著全副武裝的部曲來了以後,徑直就把他們圍了起來,他們也確實不能做什麼。

  就在這時,被傅歧攙扶著的傅異動了。

  一直保護著他的學生們紛紛讓開,躬身讓這位「名師」從他們身邊經過,又隱隱站在他的身後,隨時保護著他的安全。

  傅異心中一暖,笑著對他們頷首,又轉過頭來,對著幾個皂隸說:

  「你們只持著文書毫無通報就上門來抓人,很容易引起學館和官府之間的矛盾。不是被有心之人挑撥了,就是做事太急。」

  他負手而立,淡淡道:

  「你們先回去,讓我和館主交代些事情,明日自我會去太守府配合調查。」

  傅異原本身材高大,學館之中也只有傅歧等少數幾人能與他比肩,只是他傷的是腿,又因肺部不適經常佝僂著身子,竟無人發現他原本是個魁梧的漢子。

  如今他站直了身體,用一種威嚴的姿態與這些皂隸們說話,竟然他們產生了一種畏懼感。

  傅異的語氣不像是請求,倒像是已經下了決定不容反駁似的。這語氣他們再熟悉不過了……

  久居人上又手握實權的官員們,往往就是用這樣的語氣發號施令的。

  吏頭心中有些不安,可又不願就這麼屈服,硬著頭皮拒絕:

  「易先生,實在是上令在此,不得不從,何況誰知你明日還在不在館中?請,請今日就給個方便……」

  「你別得寸進尺!易先生說了會去就一定會去!」

  傅歧暴喝道:「如今這麼多人在這裡,你以為我們會讓你將易先生帶走不成?」

  「傅歧!」

  馬文才怕他情緒太過引起有心之人的懷疑,悄悄拍拍他的背,搖頭道:「把你的暴脾氣收一收,別每天跟個鬥雞一樣!」

  好在傅歧向來是這個性子,也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情緒激動。

  「我給他作保吧。」

  就在兩邊陷入僵硬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道陌生的聲音。

  眾人引頸一看,只見門口站著個白麵微須的中年人。

  此人身著紫衣,氣度不凡,身後還跟著幾個看起來就不簡單的隨扈之流。

  更重要的是,連清早出了館的賀館主都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後,並沒有在他之前發表結論,也沒有進來訓斥學生。

  「敢問使君是?」

  吏頭看著那一身紫衣就先慌了神,鼻尖冒汗。

  「你們回去吧。」

  謝舉隨意揮了揮手。

  「去告訴你們世子,烏衣巷來了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傅異:(歎氣)不能拼爹的日子好蛋疼……


第198章 疑凶何人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祝英台對「魏晉風流」四個字的最初印象,便是從這首詩中得到的。

  她不知道南北朝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不知道南北朝裡有多少皇帝更迭, 也說不清什麼郡望品第,可她知道王謝, 知道烏衣巷。

  此時祝英台還不知道來的是烏衣巷的謝家人, 只單純因為這個名字而感到好奇,和一屋子或狂熱或激動或受寵若驚的學子們不一樣, 她只是單純的瞪大著眼睛,想看看「烏衣巷」的人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

  即使是來自于現代,見識過各種俊男美女的祝英台, 也不得不承認,哪怕是現代那種環境, 也很難生得出面前這位美大叔這樣的人物。

  他最出眾的不是他的相貌, 而是他那種矜貴自持的氣質。

  如果說有哪裡相似的, 那大概只有在他身上散發出的「天皇巨星」的氣勢。就如同後世那麼多影帝影后,哪怕再過低調, 也總是不同于常人, 他們有一種自信,一種一旦現出真實身份,就一定會被追逐嚮往的自信。

  如今的謝舉便遇到了這種「瘋狂追星族」的場面,現在哪還有人管什麼易先生、敵國奸細?就連對傅歧傅異最有敵意的虞舫都顧不得他們了,只一心一意地擠到謝舉身邊來。

  這麼一對比, 帶著一堆部曲站在週邊好奇觀望的祝英台倒顯眼起來。

  謝舉並沒有什麼架子,到了他這個高度,已經不需要靠端架子來彰顯他的不凡了。

  他態度很親切的回答了不少學子們提出來的問題,又在幾個差吏倍感無奈將要離開時派了一個門人同去,想來是為了幫他們在主官面前解釋清楚這其中的情況。

  見祝英台帶著部曲,他多看了她幾眼,對她說:「你既然來學館讀書,就該習慣用腦子而不是武力解決問題。」

  祝英台頓時有種被教導主任訓斥的感覺,低著頭滿臉通紅。

  「是學生見局面失控,請祝兄帶部曲前來維持秩序的……」馬文才見謝舉注意力放在祝英台身上,連忙維護,「學館裡巡役人數太少,一旦起了紛爭,我怕學生們吃虧。」

  其實不必他說,就看著滿屋子庶生衣冠不整、渾身帶傷,也能看得出到底吃虧的是誰。

  謝舉就不是為「教導學生」來的,此時一看屋子裡大部分學生都是這樣的,想來都是親自下場,不贊同地搖頭道:

  「以己之短,擊彼之長?」

  「然,不抗爭,難道引頸就戮否?」

  有一個學子心中不服,也抱著在烏衣巷來人面前露臉的心思,提出了反駁。

  「如果今日不是我們剛好在這裡,你們抗爭的結果如何?」

  賀革從謝舉身後出來,冷著臉訓斥學生們:「今日大過先行記下,我們有事找易先生,你們都散了吧!」

  有館中的學官和謝舉的門人在此,即使學生們再想多留一會兒試探下烏衣巷來人的真實身份也不可能,在多方的催促和驅趕下,最終屋子裡就剩下了傅異一人。

  被趕出門外的傅歧對兄長實在是擔心,一步三回頭,等到了門口被馬文才硬生生拽出去時,只聽得裡面謝舉對著兄長說了聲「你受苦了」。

  而傅異,居然喊了聲「先生」,泣不成聲。

  「裡,裡面是謝,謝,謝……」

  傅歧聽到兄弟對對方的稱呼後,驚得瞠目結舌,半天舌頭都伸不直。

  「謝謝誰?」

  梁山伯挨了一棒,半天都有些提不起氣,見傅歧磕磕巴巴,好奇地問。

  「我,我兄長出仕,是從謝中侍的秘書郎開始的……」傅歧咽了口唾沫,「能讓我兄長喊『先生』的,只有,只有那個……」

  「知道就好,不要這麼失態。」馬文才彈了傅歧腦門一記,「這麼大的事,瞞也瞞不住,謝使君是朝中下來的學監,很快大家都會知道。」

  「你早就知道?」

  傅歧瞪大了眼睛。

  「易先生稍微透露過一點。」

  馬文才咳了咳。

  「為什麼他不跟我說?」傅歧表情受傷,「明明我才是他的兄弟!」

  「跟你說幹嘛,你又不想爭這個天子門生。」

  徐之敬哼了聲,「跟你說了幹嘛,在使君面前丟人嗎?」

  傅歧被徐之敬噎得說不上來話,恰巧看見前方虞舫等人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說話,眉頭頓時一皺,三兩步沖上前。

  「傅歧!」

  「傅歧!」

  馬文才和祝英台沒擋住,讓他成功沖到了虞舫的前面。

  「虞舫,你為何要出賣易先生!」

  傅歧梗著脖子恨聲道:「你這小人,舉報先生還不算,還想讓先生被人抓走!」

  此時虞舫身邊圍著好幾個士生,其中也有和馬、祝交好的孔笙,聽到傅歧如此質問,孔笙吃驚地看了虞舫一眼,失聲道:

  「此話當真?」

  雖說易先生被謝舉保住了,但之前差吏對於易先生的控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此時魏、梁兩國關係緊張,要真冒出來一個敵國奸細,還教了這麼多學生,對他們的前途都有影響。

  雖說後來烏衣巷來了人,證明了易先生很可能和謝家人有關,可嫌疑依舊還在。

  最主要的是,是誰發現了易先生身份有所不妥,去舉報的。

  畢竟從易先生的口音、舉止、學識來看,沒有一點和魏國人扯得上關係,用這種罪名去舉報別人,至少要師出有名讓人相信才行。

  他們聚集在這裡,便是討論此事。

  可是此時傅歧卻道是虞舫舉報的易先生,幾個士生下意識就皺起了眉,用古怪地眼神看向虞舫。

  「傅歧,你少血口噴人!」虞舫氣了個半死,「就算我再怎麼看不順眼易先生藏頭露尾,我也不會用這個名義舉報他!那易先生成了奸細被抓,與我有什麼好處?馬上可就要選『天子門生』了!」

  「誰知道你什麼心思!誰都知道你被易先生當眾斥責策論不通,除了你,誰能還幹這麼噁心的事」

  傅歧記得自己曾跟兄長說過他被虞舫圍毆的事情,他也一直迷之自信覺得兄長對虞舫不客氣是為了維護他。

  如今見兄長為了此事惹了禍,差點被當做奸細抓去大獄,自然是怒不可遏。

  孔笙等人見勢不妙,趕緊上前拉住要動手的傅歧。

  「你簡直是胡攪蠻纏!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虞舫不願再和他爭執下去,現在非常時期,他還要維持臉面。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攔著我帶易先生走!」

  傅歧喝問。

  「易先生有嫌疑,你把他帶走不就是坐實了嗎?官府辦案,我等身為會稽學館的學子,應當協助而不是阻攔,我看你的所作所為才是噁心!」

  虞舫氣急敗壞。

  「傅歧!別胡鬧了!」

  馬文才從後方趕來,一把抓住他後背的衣裳往後拉,在他耳邊小聲說:「你這是在給易先生惹麻煩,現在都得安靜點!」

  見傅歧被馬文才壓著拉走,孔笙等人才松了口氣。

  「傅歧,你要想謀個好出身,不如乖乖去上國子監!你兄長因國捐軀死了,你是有推恩名額的,何必在這裡巴結一個毀了容又來歷不明的先生?」

  虞舫看了眼徐之敬和梁山伯,諷刺道,「跟一群庶人混在一起,不愧是將種出身的人家,實在是好家教。」

  「虞舫!!!」

  「虞舫,你也少說幾句!」

  其他士生聽他說的刻薄,連忙阻止。

  「我為何要少說幾句?我……我??咦?」

  虞舫張開嘴,狐疑地又開口:「我還怕他……這什麼情況?」

  除了他,其餘眾人也是滿臉古怪。

  原來待虞舫再開口時,聲音居然變得不男不女,猶如閹人一般尖細。

  虞舫之前聽說過賀革院子裡的那些傳聞,頓時捂著喉嚨,瞪著徐之敬,尖聲尖氣地罵:

  「是你,是你幹的對不對?!」

  「我把話還給你。」

  徐之敬撇撇嘴:「沒有證據,不要血口噴人。」

  虞舫又氣又怕,看著徐之敬簡直想要用眼神撕裂了他,可徐之敬是何人?任憑他瞪著,也只處變不驚。

  傅歧聽見虞舫聲音變成這樣,突然就不生氣了,擊掌大笑,馬文才無法,只能在虞舫發作之前將他拉走了。

  幾人走到無人處站定,只聽得之前一直沉默的梁山伯滿臉沉重地開口。

  「怕真不是虞舫舉報的。」

  他說。

  「正如虞舫所言,他對天子門生勢在必得,不會在這時候做出給自己抹上污點的事。」

  「以他的個性,即便陷害易先生,恐怕多是借著家裡權勢散佈些流言,又或者栽贓嫁禍私德有虧之類。」

  徐之敬也表示贊同。

  「那虞舫就是個外強中乾的,不敢拉著世子做筏子下水害人。」

  「我也覺得不是虞舫。」

  祝英台剛剛解散完部曲回來,聽他們如此分析,附和道:「易先生回國用的是魏國辛苦打通的通道,除了他以外,也至於姚華用過。可舉報他的人卻像是知道一般,從他的身份不明著手舉報,偏偏易先生的路引和籍簿確實是偽造的,而且一路從北而至,連推脫都難推脫。虞舫要有這個本事,也就不會每次都被傅歧氣個半死了。」

  「祝英台,你這是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嗎?」

  「這不是重點!」

  祝英台翻了個白眼,「重點是有人可能知道易先生是從北方回來的,又或者知道他的身份不簡單,有利可圖。」

  「馬文才,你怎麼看?」

  梁山伯問一直沉默不語的馬文才:「今天這事,發生的太蹊蹺了。」

  「我覺得,舉報易先生,只是一種試探。」

  馬文才面上有後悔之色。

  「我們可能莽撞了。」

  梁山伯一愣。

  「你是說?」

  「恐怕舉報的人也並不能肯定易先生的身份,但如今我們和謝使君對他的維護,卻很可能讓隱藏的那人肯定了易先生的身份。」

  馬文才臉色有變。

  「易先生有危險。」

  「是一直監視我的人嗎?」

  梁山伯內疚道:「是不是監視我的人發現了易先生,才對他有所懷疑?」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馬文才眼前閃過一個人的面孔,蹙眉道:「謝使君不會住在學館裡,最大的可能是住在太守府中,以他的身份來會稽,每日裡必定應酬不絕,不可能一直保護易先生。」

  他看向徐之敬。

  「我們只是學生身份,不好和易先生同住,唯有徐兄能因調理易先生身體的名義天天守著他。現在只能靠徐兄的本事多多留意了。」

  「我的藥材快不夠了。」

  徐之敬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為難道:「沒有藥材,我的藥粉也快用完了,沒辦法防身。」

  「我的人多,我讓人去給你買藥材,你列方子。」

  祝英台說著,「如果只是為了防身,我還能幫著提供一些方子,還有些簡單的機關。」

  傅歧聽到兄弟有危險憂心忡忡,如今見馬文才幾人正在為傅異的安危籌畫,感動的眼眶通紅。

  「我帶來的家將,也可以暗地裡在兄長住處附近巡視,總不能讓他被歹人給害了。」

  「說到歹人,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雖然我家派了不少部曲保護我,可最近……」

  祝英台有些遲疑地撓了撓頭。

  「我總覺得我屋子裡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第199章 以物易物

  祝英台是個性格大大咧咧的人, 東西都是半夏幫著收拾的, 原本東西被人動過了她也很難察覺。

  但有些她自己的小玩意兒,卻是不假手於人。

  她知道自己的專長在哪裡,也知道自己所記住的知識可能是古人幾百年、上千年經驗積累下來才能得到的成果, 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時時複習這些東西,很快就會像現代那些成年人一樣, 在日月的變遷中將自己曾經學過的東西忘得乾乾淨淨。

  所以只要一有時間, 她就會在自己裝訂起來的本子上複習那些化合價、那些化學反應,那些數學公式和物理學定律, 於是厚厚的幾疊「手賬」裡密密麻麻的記滿了這個時代什麼人都看不懂的東西,猶如天書一般。

  有時候她也會用拼音記一些自己記得的歷史事件,譬如說遇見了酈道元, 酈道元做過;遇見蕭統的令使,有可能去編修《文選》等等。

  手帳本都是她自己做的, 按了後世的樣子做了封皮和扣子, 她留了心眼, 在封皮之間放了幾張細小的紙條,被拆開後落入本子裡就變得極為顯眼。

  除此之外, 祝英台有時候能在半夜裡聽到外面有人輕聲細語的討論什麼, 可第二天問自己家的部曲,都說沒有人半夜來過。

  要麼是部曲們說謊,要麼是見鬼了,要麼就是有高手晚上肆意出入。

  也虧得祝英台不是個敏感的性格,否則換了個膽小的, 嚇也嚇死了。

  「你就住我們隔壁,要是有人半夜爬牆,我們一定會察覺的。」傅歧十分肯定父親派來保護兄長的家將都是高手。

  「見鬼也不可能,我都住了幾年了!」

  「難道是你的部曲說謊了?」

  馬文才想起祝家莊的深不可測,有些不想讓祝英台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是家賊難防,伯父和伯母也不會讓他們保護你,也許是有什麼誤會?」

  「話雖這麼說……」

  祝英台歎了口氣,「罷了,回頭我把一些私人的東西放到你那裡吧,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馬文才無所謂地點點頭。

  「你們兩個感情真好。」

  站在一旁的傅歧突然摸了摸下巴。

  「不如結拜成義兄弟算了。」

  「哈?」

  祝英台傻眼地看了看傅歧,又看了看梁山伯。

  傳說中結拜成兄弟的不是祝英台和梁山伯麼?

  這戲唱的是哪出啊?!

  「你看梁山伯做什麼?難道你還想梁山伯也和你們結拜?」

  傅歧順口說道:「你們士庶有分,義結金蘭不了的。即使交換了名帖契書,其他人也不會認你們這義兄弟身份。」

  祝英台又愣住。

  如果說士庶不能結拜,那後世那麼多結拜後「十八相送」的戲碼是從哪兒來的?

  難道說私下裡結為兄弟,其他人並不知道,也不承認?

  梁山伯原本就被祝英台看的心中古怪,傅歧如此一說,即使他性子寬宏,也覺得傷了臉面,歎道:

  「諸位身份貴重,休要拿我開玩笑。」

  「好了,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馬文才有些不耐煩在這裡感春悲秋,原本只有一個梁山伯,現在徐之敬也成了庶人,每每提到這個話題就十分敏感。

  「大家都是生死之交,少了這套東西,難道就不能交心了不成?」

  於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將這個話題揭過不提。

  等回到舍中,祝英台找了個別人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將自己那一疊記事本給抱了出來,塞給馬文才,請他好生保管。

  馬文才當著祝英台的面翻了幾頁,見是滿本子天書一樣的蝌蚪文字,思忖著怕是術士記錄丹方的秘密文字,這東西和他日後的生財之道息息相關,遂鄭重其事地收藏了起來。

  這邊傅歧也擔心自己兄弟的安危,將家中派來的好手分成了三班,每日裡穿著常服在傅異的住處附近日夜巡視,務必保證沒有閒雜人等窺探他兄長的住處,或是對他心生歹意。

  徐之敬也擔心梁山伯、祝英台這兩個不會武的同伴安全,用剩下的材料做了兩枚之前給傅歧的那種蠟丸,又以「為易先生調理身體」的名義,請祝英台的部曲在山下徐家醫館籌辦了不少藥材。

  他甚至擔心有刺客用蛇蟲之類暗殺傅異,用雄黃粉將他的室內室外細細灑了一圈,又準備制幾個防蛇蟲的香囊,給他們隨身佩戴。

  傅歧那日無心所說之言似是刺激到了梁山伯,讓他分外感覺到自己能力的單薄,就在所有人都關注著學監下來選拔「天子門生」之事時,他卻積極跑動起自己的縣令職缺之事。

  想來就在這一兩個月,他就能走馬上任。

  刹那間,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馬文才閑了下來。

  只有和馬文才同處一室的傅歧知道,每日夜裡,馬文才都不在屋中。

  謝舉自到了會稽學館之後,便用學監的職責推掉了不少應酬,但每日依舊有不少士族聽聞到他的名聲前來拜訪,致使太守府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他離京本就已經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限的時間還要和傅異、賀革分析魏國的局勢,實在不耐煩這些應酬,最後一半是為了保護傅異的安全,一半是為了躲避俗事,索性住在了會稽學館。

  易先生第二日在謝舉門人的陪伴下去了趟太守府,回來後便閉門謝客,除了學生遞一些策論之類進來批示,每日並不出去,只和謝舉、賀革在屋內商議著什麼。

  烏衣巷的謝家家主住在會稽學館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三吳,那些之前沒有將家中子弟送入會稽學館的士族們簡直悔斷了腸子。

  ***

  深夜。

  「便是此玦。」

  一身黑衣的馬文才站在謝舉身前,遞出了崔廉託付給他的玉玦。

  「你每夜在我住處外窺探,便是為了遞交此物給我?」

  謝舉看著這個被謝家部曲扭送進來的少年,滿臉吃驚。

  「你就不怕我的門人把你當刺客給殺了?」

  「學生不能在戒備森嚴之下悄然入內,但全身而退的本事還是有的。」

  馬文才並不擔心自己會武的事實會讓謝舉覺得粗鄙,坦然道:「我師從豪俠裴羅睺。」

  「你師從東海豪俠裴羅睺?」

  這下,謝舉更加吃驚了,一雙細長的鳳眼來回打量著馬文才。

  「你是馬家獨子,又志向仕途,為何要學這個?」

  馬文才自然不能說自己預見到未來會有戰亂,只能苦著臉說:「祖父曾是東海太守,與裴公是朋友,所以……」

  他話只說了一半,其餘便讓謝舉自己猜測。

  謝舉對馬文才的志向、來歷並不感興趣,即便傅異和賀革對馬文才評價很高,但站在謝舉的高度,見識過的「神童」和「天才」已經太多太多,別的不說,謝家子弟中便屢出天才。

  在馬文才沒有顯露出極強的能力之前,他也只是個「聰明的小輩」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再多盤問馬文才,而是接過那半塊玉玦,仔細端詳了起來。

  「聘人以珪,問士以壁,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他摩挲著半塊玉玨上的花紋,半晌才道:「玉質如此細膩,雕飾如此精美柔美,這不是男人所用的玉玦,應當是女子擁有,而且出身必定極尊貴。」

  謝舉出身謝家這般鐘鳴鼎食的簪纓之族,他若說這塊玉玦不是男人用的,那就必定是如此。

  謝舉頓了頓,又說:「前朝為皇室製作玉器的匠作依然還在宮中,這樣品質的玉玦必定是記錄在冊的,待我回到建康,查一查當年這枚玉玦賜予了何人。」

  看出這玉玦是女子用的,他便沒有了什麼興趣。

  他自己便是風流人物,年輕時少不得也送過幾枚玉玦,又或者接過幾枚玉玦。

  蘭陵蕭氏美人輩出,蕭寶夤、蕭寶卷都曾是儀錶堂堂的美男子。

  若是當年蕭寶夤在齊國時有一段什麼風流韻事留下了遺憾,終身以玉玦收藏,也未必不可能。

  「謝使君,我仔細看過,這枚玉玦,有拓印過的痕跡。」

  馬文才見謝舉並沒有太重視這枚玉玦的樣子,急道:「雖然不明顯,但它確實被拓印過。也許這玉玦上的花紋和形狀便是用來聯繫的『信物』,蕭寶夤對我國內政如此瞭解,必定有不少內應,可從這裡著手。」

  謝舉聽到馬文才如此說,連忙又仔細看了下那半枚玉玦,因現在是晚上,夜色昏暗,只隱隱約約發現紋路間有些泛黑,卻不能肯定那就是墨蹟。

  他並不是自以為是之人,當下便承諾一定會好好查探清楚。

  馬文才之前已經說了自己「偶遇」崔廉之事,謝舉明顯對這一段更感興趣,反復問起崔廉和酈道元之間發生的事情後,謝舉歎息道:

  「崔廉與酈道元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兩人皆是憂國憂民之輩,未曾丟掉我士族的風骨。」

  「若謝使君知道崔廉的願望是有朝一日『踏盡公卿骨』,不知還會不會發此感慨。」

  馬文才在心中腹誹。

  「謝使君並沒有將我看在眼裡,也不知我處心積慮避過眾人送來這玉玦到底是為了什麼。嘖嘖,若我出身王、謝、袁、蕭,他今日還會如此嗎?」

  站在謝舉的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上輩子在國子監中被眾人輕視的日子,不免又有些偏激。

  謝舉敏銳的發現到他正在走神,以為他事情終了卻不知如何告辭,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印,又取了袖中的帕子,在上面蓋了自己的印記。

  他將那張帕子給了馬文才。

  「日後若有所求,可憑此帕來烏衣巷,謝家會給予你方便。」

  這便是委婉的請他離開了。

  馬文才沒想到謝舉居然會允諾他一個要求,有些驚訝地接過那方帕子,腦子裡已經開始思考自己能靠這方帕子做些什麼。

  謝舉見過不少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很有耐心的等著他折好帕子,放入懷中,還以為他會立刻告辭,卻見他抬起頭,又問了一個問題。

  「請問謝使君,曾尚了晉陵長公主的陽翟褚氏,當年與那蕭寶夤關係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遇見任務NPC謝舉,交出任務道具半枚玉玦,得到任務獎勵「絲帕信物」。


第200章 賊難防

  「……我問完了, 被不以為然的謝使君送出來了。」

  馬文才抿了抿唇,有些倔強地抱怨:

  「他根本就把我當小孩子。」

  「哈哈哈, 非也非也,你問錯了人。」

  傅異看著難得孩子氣的馬文才, 笑著壓低了聲音悄悄對他說道:「你問的那個晉陵長公主, 昔日先生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呐!」

  「咦?」

  馬文才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麼?」

  「這有什麼好吃驚的,先生也曾年輕過。」

  傅異對這種風流韻事不以為然,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誰還沒幾個紅顏知己?

  「後來陛下登基,人人對褚家避之不及,晉陵長公主辭世時, 先生還曾上門弔唁過。」

  在那個時候弔唁, 是要冒著極大的危險的, 從這裡也足以看出謝舉對佳人已逝的惋惜。

  「長公主竟如此有魅力?」馬文才試探著問:「蕭寶夤和長公主是一母同胞, 但長公主好像更親近東昏侯一些?」

  「她是公主,生長在宮中, 自然和身為皇帝的長兄更親近。蕭寶夤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京中。」傅異對上一代的事情瞭解的也不多, 「不過聽說蕭寶夤和駙馬關係不和,長公主下嫁時, 蕭寶夤只送了添妝,卻沒有親自來祝賀。」

  「難怪謝使君聽我問起蕭寶夤與褚家關係如何時, 會不以為然了……」馬文才喃喃自語。

  「……關係不和嗎?」

  「即使關係很好,以褚家現在的地位,也幫不了蕭寶夤什麼。」傅異否決了他的猜測。

  「褚家因為尚過公主, 被排擠出建康中樞已經很久了。」

  馬文才心中將信將疑,但再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只能作罷。

  「對了,大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對謝使君說冊簿的事?」馬文才問道,「如果有冊簿在手,再設法抓到監視梁山伯的人,說不定可以用通敵賣國之罪扳倒臨川王……」

  「以你們現在的實力,用這種辦法,還沒扳倒臨川王,你們就先有了殺身之禍。」傅異小心叮囑:「張豹子不是普通之輩,臨川王雖然蠢,但他手下能人輩出,陛下又信任他,就憑一本冊簿,只扳的倒張豹子等人,扳不到臨川王,還要給你們惹禍。」

  「唯有臨川王失去聖寵之時再獻上冊簿,才能一擊得中。」

  傅異勸說他:「現在我們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推動兩國和盟,所以謝使君必須分清主次。」

  聽到傅異這般解釋,馬文才也只能認了。

  在謝家這樣的龐然大物看來,梁山伯一介庶人父親的生死,甚至於什麼「青年才俊」,都沒有家國大事重要。

  只是雖然明白,總還是有些不甘心。

  「我得快點和裴公取得聯繫,早日與裴公取得合作。」

  馬文才心想,「今日我在會稽,臨川王的手畢竟伸不了那麼長,他日我若去建康,就在臨川王的眼皮子底下,若沒有足夠的實力,便是我為魚肉他為刀俎,在這些『大人物』的眼中,我馬文才委實算不得什麼……」

  他看了眼傅異,又想。

  「即使是傅異這樣已經得勢的人物,在兩國博弈之間,依舊渺小的猶如螻蟻一般,落得毀容傷殘的下場。我若想走的更遠,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小心、都要有倚仗才行。」

  馬文才在傅異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帶著滿心的惆悵告辭了。

  因為想到與裴公的合作,馬文才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擅長「煉丹」的祝英台,以及祝英台的那些「天書」。

  之前祝英台給他的「味鹽」方子他已經托人抄送給了東海裴家莊,同送去的還有祝英台給的另一個提純海鹽的方子,但他遲遲沒有等到裴公的回信,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些波折……

  想著想著,馬文才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隔壁祝英台的院前,等他回過神來,忍不住哭笑不得。

  畢竟和祝英台住的太久了,身體總還是本能的走到這裡而不是隔壁。

  他的目光隨意掃過祝英台的院子。

  祝家派了八名部曲保護祝英台,後來學館中不許,只留下六名,這六名都是好手,祝英台的院子裡日夜都有人值守,就連他們不經過通報,都很難見到祝英台。

  然而他這一看,頓時一愣,閃身躲入陰影之中。

  一個差不多和他一樣打扮的黑衣人正被祝英台的侍衛從院子裡送出,十分熟門熟路地悄悄離開甲舍範圍。

  馬文才想起祝英台的話,又想到那句「家賊難防」,來不及和自己的手下商量,便獨自一個人跟著那黑衣人而去。

  從祝英台院子裡出來的黑衣人面蒙布巾,唯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馬文才不敢離他太近,遠遠地看不清身形,只覺得是個年輕男子。

  這個黑衣人穿過整個甲舍,向乙舍住的地方走了一刻鐘有餘,突然腳步一轉,徑直前往向後山。

  見他前往後山,馬文才猶豫了一會兒。會稽學館所在的會稽山並不高,因為有學館在此也沒有什麼猛獸,當年姚華打獵也只能打到一些山雞而已,算不得什麼兇險之地。

  但現在畢竟是半夜,後山本就偏僻,若遭遇什麼不測……

  就在他猶豫間,黑衣人已經走到沒有影子了,馬文才不甘心一直追蹤的目標這麼快失去蹤影,終於還是一咬牙,取下自己的發帶系在路邊的樹上,繼續追了過去。

  夜色難辨,兩人又皆是穿著黑衣,馬文才儘量小心地不讓自己腳下踩到枯枝弄出聲響,小心翼翼之下,還是無奈地跟丟了自己的物件。

  就在他暗自沮喪準備回返時,腦後突然一陣勁風拂至面前,馬文才立刻警覺地扭身一躲,腹部卻中了一腳,結結實實地摔了出去。

  就此一招,便讓馬文才明白自己絕不是對方的對手,當下連猶豫都不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學館方向而逃。

  誰料他還沒跑上兩步,那人已經從後面追上,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就向樹林裡拖去。

  馬文才抖出袖中的匕首,反手一揮,趁那人胳膊受傷吃痛鬆開手便往前一躍,也顧不得會不會受傷了,抱住頭臉便骨碌碌滾下山坡。

  這山坡上也不知道有多少碎石嶙峋,馬文才只覺得前胸後背火辣辣地疼,膝蓋更是受了不少撞擊已經疼到站不起身來。

  可那黑衣人的威脅還沒有擺脫,他只能忍著劇痛爬起身找了個隱蔽的草叢裡躲好,小心檢查著自己膝蓋上的傷口。

  他看著那黑衣人也下了坡,從懷中掏出火摺子四處找了一會兒,大概是地方太大,而他也沒有什麼耐心,找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沒有再找。

  就在馬文才稍稍鬆口氣時,那人卻將手中火摺子往山坡下的枯草叢裡一拋,又撿了不少枯枝,往枯草叢裡扔。

  「不好!」

  馬文才大驚失色,可依舊不敢妄動,只能用謝舉剛剛給的帕子捂住口鼻,寄希望於山間夜寒露重,這火燒不起來。

  如果真燒起來,光這煙就能把他熏死。

  此時已經許久沒有下過雨,山上比山下的春天本就來的晚些,很多冬日的枯草夾雜在灌木叢中,一點便燃。

  那黑衣人抱著雙臂在山坡下安然等著,草叢裡的馬文才卻度日如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正在向這邊蔓延的火焰。

  這是一場意志和耐心的較量。馬文才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又慶倖自己為了見謝舉一身黑衣,投身在草叢之中看不清身影。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人根本就不是點火放煙熏他,而是借著燒過來的火光去尋找草叢裡的身影。在火光漸漸蔓延過來時,馬文才在草叢裡影影綽綽的身形簡直像是打著燈籠那麼明顯。

  黑衣人完全不顧腳下的火焰熾熱,幾個大跨步就朝著馬文才奔來,馬文才見情況不妙,認定了一個方向立刻就跑,邊跑邊在心中大罵。

  「這傢伙這麼聰明,為什麼會被輕易看到行蹤?!我腦子被門夾了才追蹤過來!!!」

  可惜馬文才的膝蓋受了傷,跑起來一瘸一拐,沒有幾步就被黑衣人追上了,火星在他們的腳下四濺,到處都是黑煙,那黑衣人抬手對著馬文才的臉面就是一拳,馬文才險之又險地用手臂格開他的拳頭,飛快地和他過了幾招。

  就如之前馬文才預料的,他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如此棘手的比武對象,上一次遇見還是學館中的武先生「姚華」。

  但這人走的根本不是姚華那種路子,手段毒辣犀利,馬文才不想和他纏鬥,又一次格開他的手臂,另一隻手伸手入懷。

  那人見馬文才動作有了破綻,正準備下重手,可過招間見到了馬文才被火光映照著的臉,那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原本襲向他咽喉的動作改為了去摘他的面巾。

  就這一個閃神的功夫,馬文才已經成功掏出了徐之敬給他的蠟丸,抬手向中門大開的黑衣人擲去。

  黑衣人躲閃不及,那蠟丸被扔在他的胸前,綻出一蓬綠霧,他大吃一驚,摘面巾的手改為捂住自己的口鼻,連連急退了幾步。

  就這一轉眼的功夫,馬文才已經再也看不到身影。

  「烏衣巷……」

  黑衣人回想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東西,默默皺眉。

  「烏衣巷為何會注意到我們?難道動作要快點了嗎?」

  他沉著臉,用腳踢了下掉落在地上的蠟丸,冷哼了一聲,也掉過頭,投身於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那人見馬文才動作有了破綻,正準備下重手,可過招間見到了馬文才被火光映照著的臉,那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

  黑衣人(心聲):我艸現在探子都囂張到把名字寫在臉上辦事了嗎?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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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不合時宜

  被逼到山林裡的馬文才在後山躲了一夜, 直到疾風細雨幾人發現情況不對,淩晨通過那條發帶找到後山來, 才得到接應回返。

  他根本不敢冒險先行返回學館,誰也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會不會就在後山守著對他一擊必殺, 哪怕他已經逃出生天, 也不敢再賭一把。

  馬文才不是第一次遇見刺客了,每一次他都能全身而退,然而這一次他能逃掉絕不是靠什麼本事,只是運氣而已。

  從被發現行蹤在暗地裡埋伏,再到放火逼出他的行蹤,他跟蹤的這個黑衣人絕頂聰明又心思細膩。

  更讓人不寒而慄的是他的冷酷, 他絲毫不在乎後山如果真的起了火, 對整個會稽學館可能帶來的危險, 他甚至不怕別人發現, 只一心一意的以滅口為先。

  遇見這樣的對手,馬文才一絲一毫也不敢疏忽, 即便疾風細雨來接應了, 他也沒有選擇從後山返回學館,而是和疾風對換了衣服, 繞了一個大圈從山腳下上山。

  這一番做作,除了和他同住的傅歧以外, 沒有人察覺他半夜出去過,而傅歧對馬文才有種幾乎是盲目的信任,即使好奇心爆棚, 也沒有多嘴去問他晚上去了哪裡。

  但嘴上不問,不代表看不出端倪。

  「馬文才,你往臉上撲粉幹什麼?」

  傅歧沒敢問粉是從哪裡來的,只覺得彆扭極了。

  「你以前從來沒這個習慣啊?」

  「我昨夜沒休息,如今眼下黑青,得用粉遮一下。」

  馬文才脫下衣服,露出一身上青青紫紫的傷痕,細雨手持著粉撲往他臉上敷粉,疾風則飛快地上著上好的金瘡藥。

  「沒想到細雨還有這個好手藝。」

  傅歧瞪大了眼睛看著細雨一番塗塗抹抹,馬文才臉上小的擦傷和黑眼圈都沒有了,再見馬文才身上的劃痕和擦傷,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昨夜做賊去了?」

  「沒做賊,去抓賊了。」

  馬文才隨口回答著,讓疾風將他傷口上的繃帶系緊,又換上一身緋色的長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結果抓賊不成,差點被抓了。」

  「說什麼呢,神神叨叨的……」

  傅歧納悶極了。

  「會稽學館要是鬧賊,我們家巡夜的部曲早就把人抓了。」

  「希望如此吧。」

  馬文才歎了口氣,示意傅歧跟上。

  「早上謝使君說不定要聽課,還是不要遲到好。」

  見馬文才明明疲倦極了還一身傷,卻要強打起精神去上課,傅歧有些擔心,建議他最好請假休息一天,卻被馬文才拒絕了。

  一出門,恰巧遇見隔壁的祝英台也準備去上課,祝家的那六個部曲正將她送到門邊。

  馬文才的餘光從那六個部曲身上掃過,並沒有發現和昨晚那個高大的黑衣人身形類似的,便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很自然地和祝英台打起招呼。

  「今天起得挺早啊。昨晚上睡得很好?」

  「啊,是啊,幾乎是腦袋沾到枕頭上就睡了。」

  祝英台精神抖擻地笑著:「結果早上醒的太早,乾脆起來用了早飯,早些去課室裡看書。」

  他們今日都要去甲科上課,便一起同行,因為他們出門的太早,等到了課室裡時,只三三兩兩來了幾個人。

  「咦,褚向?你今日來的好早!」

  甲寇里早到的永遠是那幾個刻苦的庶生,如今裡面夾著一個褚向,自然是讓傅歧意外極了。

  因為上次褚向維護了他兄長和徐之敬,傅歧現在對這「軟腳蝦」態度十分親熱。

  「來這麼早做什麼!」

  他擠到褚向身邊,笑著又問。

  「我聽說謝使君今日有可能來……」

  褚向露出不好意思地神情,「所以,那個……」

  「哦……」

  傅歧了然地點點頭,「和我一樣,臨時抱佛腳?」

  祝英台翻了個白眼,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抱佛腳已經沒用了,得抱佛腰才行!」

  屋子裡幾個庶生聞言笑了起來,褚向比較內向,只是唇角微微揚了揚,並沒有如同其他人一般笑出聲。

  「馬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昨晚是沒休息好嗎?」

  見馬文才也落了座,褚向狀似關心地問。

  「還不是傅歧。」

  馬文才瞪了眼傅歧,嗤笑道:「他那鼾聲,能把屋頂掀了。」

  「那個……」

  傅歧正準備解釋,馬文才如電般的眼神射來,他只能呐呐地點頭。

  「我,我下次比你晚點睡。」

  「聽說睡覺枕頭枕高些,可治打鼾。」褚向看了看傅歧,又意外地說:「只是沒想到傅兄年紀輕輕,又不癡肥,居然也有打鼾的毛病。」

  「是嗎?我下次試試。」

  鬼才打鼾!

  黑鍋王傅歧欲哭無淚。

  褚向關心他晚上的睡眠,這讓馬文才不由得對他留意,目光又在他執筆的右臂上逗留了一會兒,這才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個子矮了點。

  手臂也不像是受了傷。

  一人想要改變相貌並不難,可要改變體型卻沒那麼容易。

  說話間,學生們陸陸續續到了,待傅異和謝舉走入課室時,人已經齊了大半。

  見謝舉來了,眾生又露出了或激動或躍躍欲試的表情,在甲科的學子人數並不多,自然人人都希望能在這位謝家家主面前出人頭地,引起他的注意。

  謝舉對這樣的目光再熟悉不過,在他看來,年輕人有野心是一件好事,於是微微一笑後,入了主席,開始代替傅異,為學子們講題。

  他這一座,屋子裡的氣氛更加狂熱了,為了在這位名士面前露臉,提問之聲幾乎就沒有停過。

  謝舉也確實沒有墮了謝家的名頭,無論問出來的問題多麼刁鑽、亦或者多麼生僻,都回答的有理有據,且旁徵博引,讓人無不嘆服。

  等到庶生們紛紛問過了一輪,自持身份的士生們才開始進行提問。

  和庶生們那些刁鑽的問題不同,士生們問的問題大多數是跟世族存亡或治國之道有關,讓謝舉不住滿意地點頭。

  待到了褚向時,他微微猶豫了一會兒,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開口問道:

  「學生想問,北魏鮮卑胡人漢化,究竟是增強了國勢,還是削弱了自身?」

  這問題實在太過聳動,頓時引起一片嗡聲。

  在梁國,有關魏國的話題幾乎是個禁區,很多人對魏國人的印象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程度上,有些士大夫更是提北魏色變,好像後者是會吃人的野人一般。

  然而一直以溫和態度示人的褚向這次卻難得的勇氣十足,繼續追問:「如果漢制能增強國勢,那為何最終卻是我們衣冠南渡?如果漢制不能增強國力,那為何魏國卻要學屢屢落敗的我們?」

  「魏國改革如今已有三十餘年,如果連魏國都開始衰敗,是否證明以門第與出身來決定地位的制度,其實並不符合今日今時之世?!」

  這個問題一出,莫說謝舉,就連一直對褚向隱隱有防備之心的馬文才都詫異極了。

  這實在不像是出自一個長在高門裡,生活在南朝,在「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環境下長大的人之口。

  而坐在馬文才身邊的祝英台眼中突然放逛,心中為褚向暗暗喝彩。

  謝舉被褚向的幾個「如果」問的眉頭緊蹙。

  他是當世有名的名士,又是皇帝欽定的太子之師,才華學識見識不必多說,自然是梁國一等一的人物。

  之前回答學子們的問題,謝舉心中其實頗有些不以為然。

  無論賀革多麼努力,在曾為國子監博士的謝舉看來,五館學生的見識和氣度還是和國子監學子差的太多了。

  他們唯一比國子監學子出眾的,只是那種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的急切,和那種奮發向上的勃勃生機。

  可即使是太子,也從沒有問過他這種問題。

  或者說,在這位公認當世出身最尊的謝家人面前問這種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冒犯。

  課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謝舉,擔心他會因為褚向大膽的言行而向他問罪。

  謝舉面無表情地看著站起身的褚向,似是想看看這個身形單薄、外表端麗的文弱書生,究竟在哪裡藏著這樣的膽氣。

  「你的長相……」

  謝舉看著褚向的眼神漸漸變了,猛然間脫口而問。

  「你可是姓褚?」

  褚向滿臉莫名,點頭回答:「學生陽翟褚向。」

  「即是陽翟褚氏,為何不如國子監,怎麼會在此處讀書?」

  謝舉的表情似是恨鐵不成鋼。

  「你已這般年紀,竟還未出仕?」

  謝舉當眾問出這樣的話來,讓不少人都覺得意外,除了從傅異之處知道謝舉與褚向之母昔年舊事的馬文才。

  畢竟這話聽起來,已經有些刻薄了。

  「我,我……」

  果不其然,謝舉的疑問一出,原本似是鼓足勇氣的褚向像是泄了氣一般。

  「學生並沒有得到家中舉薦……」

  褚向珠玉般瑩潤的俊臉上漸漸染上了緋紅的顏色,聲音也小的猶如蚊吟。

  「學生如今在先生門下就讀,也旁聽會稽學館的課程。」

  聽到褚向是賀革的入門弟子,平日只是在會稽學館旁聽,謝舉的表情才算是好了點。

  「你父母皆是驚才絕豔之人,想來你也不會是平庸之輩。」

  謝舉的話一出,有不少平日裡知道褚向底細的士子偷偷發出噓聲,聽到旁人的噓聲,褚向的臉更紅了。

  這話題一偏,褚向剛剛提出的問題,倒像是得不到家族相助而發出的怨懟,也沒有幾個人關心褚向的問題,更好奇的是謝舉和褚家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

  然而此時,卻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謝使君,能不能回答褚向剛才問的問題?」

  刹那間,學子們齊刷刷地向聲音來處看去。

  「……看我幹嘛……」

  坐在馬文才身後的祝英台不自在地縮了下腦袋,硬著頭皮開口。

  「剛剛那問題,還沒有答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舉:(心裡)……你是來搞事的吧?

  祝英台:(心裡)以前我們大學教授回答不上來問題就顧左右而言他,想不到古代也一樣!

  眾學子:(心中大叫)誰要聽回答,我們要看八卦!八卦!


第202章 雙喜臨門

  祝英台理所當然的被忽視了。

  事關北魏與梁國之間的內政, 又涉及到九品中正制這種自魏晉以來立國的根本,這樣的問題, 褚向問得,謝舉答不得。

  至少在眾人面前, 答不得。

  說實話, 當謝舉和其他人選擇顧左右而言他避開這個話題時,祝英台有了種被騙的感覺,她甚至有了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感覺。

  不過轉而一想,若是在現代,有學生在課堂上問「一/國/兩/制是不是適合兩地通用」,「現在的階/級/固/化是不是太嚴重」這樣的問題, 即使是教授, 也是要斟酌一下的。

  尤其如果這個教授還擔任著國/家/級的官員時, 說話就更要慎重。

  主要是對謝家期望太高, 見謝舉避而不答,毫無「狂放」的名士之風, 讓祝英台心理落差太大了。

  也許是祝英台不合時宜的問題, 也許是謝舉見到褚向後另有安排,這一堂課匆匆完結, 等到中午休課用飯時,祝英台還有些不滿。

  「這褚向, 問完問題居然就不要答案了。」

  她埋怨著:「既然問出來就是想要別人替自己解惑的啊,如果不需要答案又何必當眾問出?爛在肚子裡或者自己找答案好了!」

  「他那問題,叫人怎麼答?」

  傅歧不以為然:「說不定只是問了引起謝使君注意的, 你看,謝使君注意到他了吧?」

  他有些好奇地放低了聲音問:「你們知道謝家和褚家是什麼關係嗎?怎麼看起來謝使君對褚向關心的很?」

  「不知道。」

  徐之敬硬邦邦地說:「也不想知道,吃你的飯!」

  「我只是想不到,看起來性格軟弱的褚向,竟有這麼激進的想法。」馬文才看了眼和褚向交情最好的徐之敬,試探道:

  「是真人不露相嗎?」

  「如果真是懦弱之輩,我又怎麼可能和他交好?」

  徐之敬有些不耐煩:「當初會稽學館裡士生和庶人對立,即便我們在先生門下不在學館讀書也是有影響的。先生門下那麼多人,最後留下的沒有幾個,也唯有他選擇也在館中旁聽。」

  「他長相那般出眾,經常被人在背後笑話肖似女人,可從未因此氣餒過,反倒更加用功讀書,詩賦五經,皆是優異……」

  「咦?他成績很好嗎?」

  祝英台表情奇怪,「甲科第一每次都是馬文才啊!」

  褚向除了入科考那次得了甲科第二,後來都落在第十左右,連祝英台都比他座次要靠前些。

  甲科總共才幾十名學生,第十的成績說好不好,說壞不壞。

  「說起來也是奇怪……」

  徐之敬摸了摸下巴,「他學識不錯,考試卻總是考不好,運氣也差。有一次腹瀉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堂考,還有次看錯了題,回來懊惱半天……」

  祝英台看了看馬文才,又看了看徐之敬。

  「你覺得他真實水準可能不比馬文才差?」

  「我之前並沒有在學館上過課,也不知道你們甲科的考試如何。」

  徐之敬保守地說,「但他對五經的造詣,在我之上。至於詩賦,更是比我高得多。當年老館主就是看了他的詩賦,認為他很有靈性,才讓先生收他做入門弟子的。」

  詩賦?

  祝英台聳了聳。

  這裡是五館,是務實的地方,學生大多是庶人,擅文辭的反倒少。也難怪甲科第一總是馬文才,他最擅長寫各種時務策。

  聽到徐之敬對褚向的評價,馬文才心中越發覺得古怪了。

  一個明明有實力和他角逐第一的人,卻總是因為運氣不好成績不佳,而且沒有人覺得奇怪。

  如今都在角逐「天子門生」,他是第一,被眾人都當做競爭對手,每日裡提防、比較,可卻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褚向。

  褚向是先生的入門弟子,之前不在館中讀書,若不是徐之敬也入了學館去爭這名頭,館中根本沒人知道他的真實水準,更不會忌憚他。

  「他要是能出頭,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徐之敬歎氣:「因為褚向父母早亡,他從小就得不到家中的支持,家中旁支十五歲就入了國子監,他這嫡脈都已經十八歲了,卻從未得到過舉薦,而且連親事都無人過問。」

  他想到自己。

  「他和我一樣,已經沒有了家中幫助。若再不自己搏一搏,真的是一無所有。」

  幾人想到徐之敬的遭遇,不欲引起他的傷感,只好換了個話題。

  「那你是怎麼和褚向交好的呢?」

  馬文才問他,「你看起來不像是容易和人交朋友的樣子。」

  「倒是他主動親近我的……」

  徐之敬回想著往事,「他比我早一點投入先生門下,我來時,他對我頗為照顧,後來問他緣故,他說家中有一長輩,喉嚨曾受過傷說話困難,而且身體虛弱,問我能不能開方子調養,卻又不能帶人來見我。我問明瞭情況,又看了之前她用的方子,改進了幾次,給了他新方。」

  「後來他又陸陸續續請我開方,又贈我藥材和少見的孤本作為回報,一來二去,便熟悉了起來。」

  他感慨道:「褚向雖父母早亡,但家中底蘊頗深,他父母的藏書和家長早些年置辦的藥材皆是稀有之物,我那些方子,實在是受不得這樣的重禮。可他說他身無長物,唯有這些遺物能夠自由支配,我也只好愧受了。」

  在學館之中,之前和徐之敬交好的唯有褚向,但反過來說,褚向的事情徐之敬也大部分清楚。

  「長輩?」

  馬文才自言自語。

  「褚家的長輩?」

  「是啊,應該是個年長的女人。」徐之敬說,「我一直猜測,他之前不願和我說明身份,我思忖著恐怕是個庶人出身的。他知道我的規矩,怕我知道了不肯治,或是讓我破例,乾脆支支吾吾過去。」

  「我與他既然已經為友,就不好讓他左右為難,也就故作不知,也從來不問。」

  他這話說完,祝英台等人的腦海裡已經勾勒出一副爹不疼娘不愛,唯一疼愛他的長輩還得了重病的景象,開始同情起褚向來。

  說起來,這樣的遭遇,沒有變得憤世嫉俗或是自暴自棄,而是想盡辦法出人頭地,雖然性子軟了點,也沒算是長歪。

  馬文才聽完徐之敬的話,腦子裡已經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些東西,剛剛準備再問幾句,卻突然見到祝英台身邊的半夏和傅歧的一位部將匆匆忙忙朝著幾人的方向而來。

  見到是半夏和自己的部曲,傅歧和祝英台一起站了起來,好奇地看向他們。

  「何事?」

  傅歧見那部曲面有喜色,估摸著不是壞事。

  「啟稟郎君,大夫人生了,是個公子!家中送信來報喜!」

  傅家的家將喜氣洋洋道:「報喜的書信託京中的驛官送來的,剛剛才到,我想著這是好事,就給郎君送來了!」

  「嫂嫂生了個兒子?」

  傅歧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我嫂嫂生了兒子!生了個兒子!」

  他一把搶過家信,將那封簡短的書信再三看了幾遍,高興極了,恨不得立刻就送給兄長去看。

  他嗓門極大,這番哈哈大笑之下,廊下其他圍食的士生都看了過來。

  「是你兄弟的遺腹子,又不是你的孩子,那般高興幹什麼?」素來和傅歧不和的虞舫陰陽怪氣地說:「你現在高興,等來日大房拿這孩子跟你爭家業的時候,希望你還笑得出來。」

  「狹隘!」

  傅歧呸了一聲。

  「你當每個人都跟你家似的?」

  「嘿嘿,是不是,我們以後再看。」

  虞舫冷笑。

  相比于傅歧,一旁同樣拿著信函的半夏表情就苦澀的多。

  「怎麼了?」

  祝英台見半夏那苦瓜臉,都有些不敢接那信。

  「也,也是京中來的,和傅小郎的信一起從驛站送到學館的。」

  半夏顯然已經從驛官那得到了信中的消息,所以磕磕巴巴地說:「那個,莊主和夫人知道,會生氣的……」

  「什麼信?婆婆媽媽的!」

  傅歧心情大好,伸手從半夏手中抄過信函。

  待看到函件上方的漆封蠟印,傅歧眼睛瞪得渾圓,驚叫了起來。

  「德陽殿?怎麼是德陽殿的印記?!」

  他這一番咋咋呼呼,頓時讓馬文才皺眉,一巴掌拍過去,搶過了信函拋與祝英台。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別給英台惹麻煩!」

  但已經遲了,隨著他一聲「德陽殿」,廊下之人齊刷刷看了過來。

  德陽殿是太子東宮的正殿,凡是太子下達的詔令,皆從德陽殿而出。

  和傅歧已經「死去」的兄長留下了遺腹子這種消息不同,來自德陽殿的消息顯然更加引人注意些,有幾個和祝英台交好的,已經起身準備朝這邊過來打探了。

  祝英台頂著眾人的目光打開了漆封,裡面是一封任命書,內容也很簡單,大致是說祝英台字體優美,才華出眾,又在會稽學館中成績優異,經本州大中正舉薦,特宣召祝英台為太子的書令史。

  除此之外,德陽殿還令祝英台在一個月內前往建康,早日入「文選樓」,協助東宮修纂《文選》事宜。

  文選樓是太子蕭統在京中編選《文選》之處,皆為名士大儒出入,連北朝士族的詩賦文章亦有收錄。

  而書令史乃是秘書郎的一種,東宮的書令史和朝中秘書郎同級,算是士族起家的清官裡的一種優職。

  傅異當年便是從謝舉的秘書郎為起家官的。

  更重要的是,這屬於東宮的屬官,只需要太子任命即可,不需要吏部報備,也不受出身的潛規則限制,算是「特殊人才」。

  祝英台雖是士族,卻是鄉豪士族,朝中任何一個部門的秘書郎都不會用祝英台這樣出身的人選,可太子手下的書令史卻可以。

  太子蕭統明顯是知道祝家的情況,體貼的連這個都為祝英台想到了,特地給了她這麼一個虛職,既有名頭又清貴,卻不會讓其他人有異議。

  「這是好事啊,怎麼愁眉苦臉的?」

  傅歧豪爽地拍著祝英台的後背,由衷的替他高興。

  「不想和我們分開?建康可是我的地盤,你愁什麼?」

  「不是,這個……」

  祝英台抬頭看了眼馬文才,眼中有詢問之色。

  馬文才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哈哈哈,你別愁這個,馬文才過不了幾個月就是天子門生了,也要去建康。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想在這裡讀書了,回頭我就跟我阿爺說,去國子監讀書去,我們都不分開!」

  傅歧想到等「天子門生」選完,兄長就不必用易先生的名義留在這裡了,到時候他跟兄長一起回家看小侄子去。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心情大好,攬著祝英台的肩膀笑著說:

  「太子人可好了,我見過,你別怕。」

  「傅歧,你要不要臉!」


第203章 衣食住行

  「傅歧, 你要不要臉!」

  罵出這話的,不是和傅歧關係不好的虞舫, 而是和祝英台、馬文才交好的魏坤和孔笙二人。

  「你當這會稽學館是你家開的?你說誰是天子門生誰就是?!」

  他們之前和馬文才一起做了祝英台驗書品的見證人,如今一聽德陽殿來了詔令, 立刻就想到當初陸中正之言, 應當是東宮裡宣召祝英台來了,所以才過來準備道賀。

  在這裡讀書的士生,大多是門第不夠去國子監的,亦或者不是家中被重點培養的嫡脈,根本爭取不到資源的,他們瞧不起庶人, 卻又自知比不上高門, 不上不下, 其實處境實在尷尬。

  結果一過來, 卻聽到傅歧大言不慚地說馬文才一定是天子門生,而他, 似乎連天子門生都不稀罕, 混過這一陣子就去國子監讀書,這讓一直苦讀不輟的魏坤和孔笙二人頓時怒從心起, 罵了出來。

  所謂文無第一,即便馬文才每次考試都是甲科, 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誰也不能保證馬文才一直就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亦或者第一就一定能入謝舉的法眼, 點了「天子門生」。

  他們之前去浮山堰一去就是幾個月,他們走後,甲寇里考試,幾乎是第一輪流做,幾個士生都有不俗的成績。

  於是時間漸漸過去,很多人已經忘了馬文才和祝英台、褚向、梁山伯幾人曾名列前茅的日子。

  這幾個月裡,人人都覺得自己離「天子門生」的距離是那麼的近,畢竟名額有五個,就算馬文才回來,他們也還有機會。

  尤其現在祝英台被東宮宣召了,原本這個消息會引起無數人嫉妒羡慕恨,可祝英台被宣召就等於天子門生的競爭者又少了一個,如今聽到德陽殿消息,眾人只有真心高興,沒有虛情假意的。

  太子畢竟還只是太子,何況還是個抄書的書令史,只能說是個清官罷了。

  可傅歧就這麼大喇喇的把天子門生的名額當做囊中之物,就算不是為了自己這麼狂傲,也實在太看不起館中其他的學生,至少脾氣並不比傅歧好多少的魏坤是忍不住了。

  傅歧被人罵了不要臉,剛要反駁,卻被馬文才抬手拍了腦門一記,後者對著魏坤兩人拱了拱手,面含歉意道:「他家兄長有後,又恰逢祝英台得了好的前途,一時得意忘形,兩位勿怪。」

  「就他這個德行,去了國子監也是給人當下腳料的份!」

  魏坤冷哼了一聲,繞過了他,向著滿臉凝重的祝英台道喜。

  「祝英台,恭喜了!」

  他有些羡慕地說,「沒想到京中消息這麼快,這才兩個月不到,詔令就下了。」

  「是啊,挺快的。」

  祝英台心中發苦,臉上還要擠出高興的表情來。

  「大概是太子急著修成《文選》吧。」

  「聽聞陛下如今越來越暴躁了,臨川王又在京中橫行無忌,常常有官員因此丟官罷位。」

  孔笙有意和祝英台交好,湊近壓低著聲音說著家中聽來的消息,「太子仁厚,有些被貶或被冷落的官員,便以被太子殿下以修纂《文選》的名義召入文選樓,逃脫流放或殺身之禍,所以文選樓裡的人越來越多,做事的越來越少。」

  得罪皇帝,只是丟官;

  得罪臨川王,不知什麼時候就死的不明不白。

  只是這些官員是為了避禍入文選樓的,卻不見得真的都願意修書,或者擅長修書;厚道的,也許會把家中善本拿來借文選樓摘錄,有的也會幫著編纂,但還有些名義上在文選樓修書,其實去了什麼都不做。

  太子弄了這麼多人進文選樓,總不能一點成果都沒有,尤其是抄寫這樣的辛苦事,很多「老大人」是不願做的,這才急招人進文選樓。

  所以祝英台這個時候去文選樓,就得做好吃苦受氣的心理準備。

  這些事都事關朝中傾軋,孔笙也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說明,只隱隱點了一些,他相信即使祝英台聽不懂,馬文才也肯定會向前者說明。

  「謝謝你了。」

  祝英台聽得懂他的意思,不過她不是什麼真正的士族,對於一個大學畢業生來說,抄書真算不得什麼苦差事。

  她害怕的,一是要和祝家正面撕破臉,二則是她對祝家莊和會稽學館外的世界有著天然的恐懼,浮山堰一行更是讓她明白什麼叫人命如草芥,如今要她去人生地不熟的建康重新開始,若不如傅歧所言大家一起去,就她自己,很難做到泰然自若。

  「既然祝英台有了好前程,是不是該約個日子,到山下哪個好的酒肆裡擺一次宴,請請我們這些同窗?」

  另一邊的虞舫遠遠地叫道:

  「聽聞祝家莊富庶,不會連這個都捨不得吧?」

  祝英台現在沒心情和虞舫爭什麼長短,見他笑得一臉不安好心,反倒激起了脾氣,大大方方地向著廊下眾甲科學子笑道:

  「沒想到我這一筆字還能入了東宮的眼,看樣子是等不到諸位的好消息了。虞兄說的沒錯,此乃喜事,應當慶賀,待我遣了家人去山下打聽哪家有好酒,就來招呼眾位同樂……」

  「我先行一步,在建康等著和各位重聚。」

  她對著眾人拱了拱手。

  「好!」

  「祝英台果然豪爽!」

  「來日必當在建康相聚!」

  一時間,祝英台的話引得不少學子豪氣大展,似乎各個都能一展淩雲之志,來日一飛沖天,沖入建康一般。

  「應對的漂亮。」

  馬文才贊許地點了點頭,又說:「既然要擺宴,就不能敷衍。安排宴席的事情,等梁山伯回來,請他去張羅,他對山下更熟悉。」

  祝英台難得被馬文才誇獎了,眼亮亮地點著頭,心中雀躍不已。

  不就是分配了好工作嘛!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在大學裡吃這樣的宴席也不知道吃了幾次了,看別人怎麼應對,學都學會了。

  傅歧本來被魏坤懟的沒趣,但見大家都在高興,莫名也高興了起來。

  他雖脾氣暴躁性格急,卻很少記仇,即使被魏坤罵成「下腳料」也沒有在這個關節讓祝英台沒臉,只跟著大家一起笑。

  馬文才見傅歧這樣,又想到為了家族禪精竭慮的傅異,忍不住心中歎息。

  在傅異失蹤的期間,為了尋找兄長蹤跡的傅歧似乎成長了不少,也能夠承擔的起家族的重擔。

  可隨著傅異回來,傅歧就像是又重新找到了依賴的目標,漸漸回到了原來那種散漫的性子。

  偏偏他們都瞞著傅歧,並沒有告訴他傅異的身體情況,倘若哪一天傅異的病情惡化,傅歧的精神支柱再三崩塌,還不知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馬文才內心裡羡慕傅歧這樣活得自我的人,也羡慕祝英台這樣活得純粹的人。

  他自己工於算計,步步為營,卻喜歡看別人活得自在。

  所以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裡,他願意包容他們的任性和不妥。

  但他答應了傅異,要照拂好他的弟弟,要幫助他避開不應有的禍事。

  還有祝英台……

  馬文才有些頭疼。

  他有預感,祝家莊不會任其這麼拋棄女人的身份去建康當什麼書令史,除非先斬後奏立刻動身,否則定有波折。

  可事情真能這麼簡單嗎?

  那六個部曲能讓祝英台這麼容易離開學館?

  「馬文才,你不高興?」

  傅歧見馬文才皺眉不語,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我在想,祝英台接下來該怎麼走。」

  馬文才神色認真地說。

  「祝家沒有出仕過的嫡系,在建康應當沒有什麼得用之人,祝英台去了不會受到祝家的限制。但相對的,也得不到什麼幫助。如果祝英台要去建康,少不得要置辦房產、採買僕從,還有一路上的安全……」

  那黑衣人不知道是什麼來路,會不會對祝英台不軌?

  他又在祝英台屋裡翻找什麼?那東西是不是對祝英台的安危有礙?

  「我的娘親啊!」

  傅歧受不了地抹了把臉。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祝英台的阿爺呢!這種事你操心什麼?這不是該祝家莊操心的事嗎?真找不到合適的宅子,等我回了家,住我家都行!」

  他一邊說,一邊老氣橫秋地拍著馬文才的背。

  「我說馬文才啊,我一直覺得你就這點不好,喜歡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想明白,可這世上有許多事就是不明白不知道才有意思……」

  「祝英台沒去過建康,沒買過宅子,沒採買過僕人,讓他自己來,不也是一種經歷?你和他只是知交,又不是奶媽子,怎麼就婆媽成這樣?我十四歲就來會稽讀書,不也就是拍拍屁股就過來了?」

  傅歧咧著嘴笑。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你就一條路走到黑,撞了牆又準備回國子監讀書?」

  馬文才翻了個白眼,卻沒辦法向傅歧說明自己的難言之隱。

  若祝英台真脫離家族托庇於他,那就是亦友亦臣,要是連衣食住行都無法保證,又怎麼能讓祝英台對他死心塌地?

  馬文才三言兩語打發了傅歧,不管他的瘋言瘋語。

  等下午重新開課,早上發出驚人之語的褚向卻並沒有出現,一起不見的還有本該來的易先生和謝舉。

  大概因為祝英台被宣召的事,其他學子也無心上課,各個魂遊天際,那個為他們講解五經的博士見眾人都是這樣,無奈地中止了上課,提早讓他們回去休息。

  馬文才收拾好東西,剛和傅歧一起走出課室,卻被早就在門口等著的祝英台撲了個正著。

  祝英台怕部曲來接她,錯過了和馬文才獨處的機會,一點時間都不敢浪費。

  「我跟他單獨商量點事!」

  祝英台抓著馬文才的袖子,急匆匆地對傅歧說。

  「啊?」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傅歧剛回過神,祝英台已經拉著馬文才跑出去老遠,只看得到遠遠的身影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爹模式開啟。

  然而並無卵用。


第204章 有錢百萬

  祝英台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毛毛躁躁了, 尤其在她坦白自己女人的身份後,更是很小心的遵守著這個世界男女之間的分寸, 輕易不進行肢體上的接觸。

  正因為如此,馬文才看得出她很著急, 便沒有甩開她的手, 任由她拉著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

  祝英台個子不高,一路小跑馬文才也不過就是步子邁得大一點而已。

  她把馬文才拉到沒人注意的小樹林裡,難掩焦躁地問:「馬文才,我剛才問了半夏,她說我家的部曲都已經知道這事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說, 要不然, 我乾脆跑了算了。」

  祝英台急得在原地轉圈圈。「我找個他們沒注意的機會, 帶點盤纏跑路, 偷偷到建康去。只要我去應了詔,他們就不能拿我怎麼辦了。」

  「要不然, 我就拖時間, 拖到未應詔而至,讓太子的人把我抓到建康去?」

  她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土, 又抬頭可憐兮兮地看馬文才:

  「太子仁厚,應該不會對我上刑吧?」

  「你鎮靜點!」

  馬文才啼笑皆非地說:「既然是太子宣召, 即便是你的父母不同意也不能違詔,你的身份不能被當做拒絕的理由,因為你的父母不會用這個藉口。你就大大方方地當做是一件喜事, 最好宴請的規模大一點,弄的人盡皆知,這樣才是正確的應對之道。」

  「你受召去建康上任是喜事,在會稽學館和上虞縣來說都算是大事。我估計沒幾天太守府就會派人來給你送路引和驛券,出仕是要填士籍的,你趁機把祝英台的名字填進去,從此祝家莊只有祝小郎,沒有祝九娘了。」

  他安撫著祝英台的情緒。

  「祝家莊雖在會稽是一方豪強,可名義上必須受朝中統轄。不能出仕和不願出仕是兩回事,無故拒不受詔會被定罪的。為了避免這樣,你父母會替你想辦法圓了你的男子身份。」

  「真的會這麼順利?」

  祝英台有些擔心。

  「事在人為。」

  馬文才不敢把話說的太死,「我們盡人事,聽天命,至少有一搏的機會是不是?」

  祝英台心裡還是七上八下,但她太想脫離祝家莊了,哪怕過程再困難,她也願意一試。

  「什麼祝九娘,祝小郎?」

  熟悉的疑問聲從兩人的背後響起。

  「喝!」

  「誰?」

  兩人驚駭莫名,齊齊回頭,待看到來的是誰,既松了口氣,又提心吊膽。

  竟是嘴巴最守不住話的傅歧!

  「我不是有意聽你們說話的,你們走了以後,先生派人來找祝英台,我就讓人等著,過來看看……」

  傅歧怕找他們的人聽到不該聽的,就沒敢指方向,而是自己找了過來。

  解釋完,他又為難地看著兩人。

  「那個,祝九娘和男子身份什麼的……」

  「你聽錯了。」

  祝英台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什麼祝九娘。」

  「但是我明明……」

  「算了吧,祝英台,你不可能瞞一輩子的。到了建康,你也需要傅歧的幫忙,他說的沒錯,那是他家的地盤。」

  馬文才歎了口氣。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說不定就有誰又闖過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半個時辰後。

  聽完祝英台解釋著來龍去脈,坐在自己屋裡的傅歧瞠目結舌。

  「祝英台,你是女的?」

  他倒吸了口涼氣。

  「是女的?!」

  「我倒是想自己是男的。」

  祝英台見他那表情,本來有些不好意思也變得一肚子火了。

  「情況之前不都已經跟你說了嘛!」

  「不,不是,你是女的你來這裡讀書幹嘛?」

  傅歧納悶,「這裡是五館,大部分都是庶人,你又不像我們為了前程,來這給自己找麻煩啊!」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馬文才打斷了兩個人的扯皮,「如今太子宣召,祝英台想要應詔,但祝家莊肯定不會讓祝英台就這麼去的。」

  「那可是太子,你們欺瞞太子,難道不怕有罪嗎?」

  傅歧對太子的印象極好,「就算太子是仁厚人,也……」

  「得了吧,一個抄書的小官而已!」

  祝英台不耐煩地說,「我得借這個名義入了仕途,這樣才能給自己立下士籍,否則我就這麼逃了,就是黑戶。」

  這時代的黑戶,誰抓回去都能當奴隸,連求助都無門。

  「馬文才,你為什麼也要陪著她瘋?祝家莊不算什麼頂級閥門,好歹也是會稽郡實力頂尖的鄉豪,到底祝家莊怎麼苛待她了,要讓她這麼逃?」

  傅歧是見過祝英樓如何關心妹妹的,只覺得這一個兩個都見了鬼。

  「我哥哥離家不見,我恨不得天涯海角去找他,這祝英樓要丟了個妹妹,還不得瘋了?」

  「我有我的原因。」

  祝英台不指望傅歧能懂。

  「總之,我不想回去,被隨便找個人嫁了。」

  「我需要祝英台。」

  馬文才剛說出口,見傅歧詫異地看過來,連忙補充:「別想太多,我想要祝英台的才能。」

  「祝英台的才能?」

  傅歧鸚鵡學舌。

  「是,我需要她在煉丹和機關上的才能。」

  有些事,馬文才也藏了許久,如今終於可以揭露開。

  「其實,我一直有陸陸續續購下一些鋪子,有的是酒坊,有的是糧鋪。我在建康郊外還有兩處莊園,莊園雖不大,但也有山林和池塘,可以用作經營。」

  他在傅歧睜大了眼睛後又說:

  「我的師父是東海裴公,有弟子一千,皆是遊俠好手。裴家的走私隊伍,東至東夷,西至大漠,北至柔然,南至交趾,皆消息靈通可以來去,裴家莊諸子亦有經商之才。我若與他合作,只要是稀罕之物,便沒有賣不出去的。」

  「你要經商?」

  傅歧不可思議極了。

  「你是士子,竟然想經商?」

  「我不是想做商人,我需要錢。」

  馬文才實話實說,「我家不似鄉豪,我得罪了沈家,家父要不了多久怕是就會丟官,從吳興那個爛攤子裡抽身出來。我的天子門生雖然十拿九穩,可能不能得到聖寵卻未可知,我不能將家中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陛下身上……」

  「我需要人,需要經營莊園,這樣,進可做鄉豪,退可做名士。只要能成為鄉豪,就沒有人能除了我家的士籍。可如今世道這麼亂,無論是經營還是發展都需要武力,要想養甲兵可不是一點錢就可以的。祝英台能釀好酒,鑄好銅,能煉生鐵,她會的也許會超過我們的想像……」

  馬文才一點點地透露著自己的野望。

  「我可以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我需要錢,需要人,需要祝英台!」

  傅歧被馬文才的話激得是熱血沸騰,哪裡還顧得自己剛才問的是什麼,當場脫口而出:

  「那你現在有多少錢?!」

  聽他問的這麼直白,祝英台無力掩面,不忍吐槽。

  然而馬文才卻沒有回避,猶豫了片刻後,他吐出了一個數字。

  「我有錢百萬。」

  我勒個去!

  這下輪到祝英台震驚了。

  馬文才一直都覺得錢不夠用,但實際上,他並不窮。

  占了「預知未來」的優勢,他一直知道什麼東西會掙錢。

  浮山堰剛剛被修建時,他就將祖父祖母臨終前留給他的田地和店鋪賣了大半,然後建了無數打鐵鋪,一邊收鐵一邊煉鐵,到朝廷四處收購鎮龍鐵時,他的銅錢已經多到放滿了莊園的庫房。

  但這些錢很快就被花了出去,用來大量囤積糧食。無論是糙米還是雜糧,只要是糧食,馬文才便大量購買。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又開了不少糧鋪,並不指望它們賺錢,而是招攬的人分赴各地購買糧食,再囤積起來。

  浮山堰出事,即使馬文才並沒有怎麼哄抬物價,但這些糧食就已經足夠賣上百萬之巨。

  只是這時候大量放出糧食太過可疑,他並沒有很好的拋售管道,只能一點點的賣出。

  說到底,這也是實力不夠的緣故。

  幾百萬錢,在傅歧和祝英台看起來很多,可跟那些累世大族或是地方鄉豪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如果沒有了「吳興太守」在任時給予的方便,馬文才的優勢就會很快消耗的一乾二淨,別的不說,吳興河道縱橫的漕運有事,就再也不能被他所用。

  「幾百萬錢……」

  傅歧知道馬文才說的是概數,這百萬錢怕是包括布帛和糧食等物,可即使如此,以他這樣的年紀,能攢下這下的家底,已經是很可怕了。

  莫說傅歧,就連和馬文才關係更好的祝英台,都不知道馬文才居然還藏著這樣的實力,除了震驚,就是震驚。

  「有錢沒用,如果沒有人的幫助,這些錢買不了多少東西。」馬文才看著傅歧,眼中閃著野心的光芒。

  「但你不一樣,你是建康令的兒子……」

  傅歧的祖父、曾祖父皆掌過軍權,認識的將領無數,而這些將領麾下亦有不少老兵。

  梁國一直想要和魏國幹,各地都在募兵,可現在浮山堰塌了,多少軍民被捲入水中,國力衰敗成這樣,最後只能裁軍。

  將領們無力養兵,只要有錢,有門路,便可招募訓練過的私兵。

  為了家門興盛,他將要去建康發展,傅歧生長于建康,家中又人脈通廣,只要他成長起來,兩人合力,又何愁無法在建康立足?

  過不了幾年,天下就要亂了。

  想到此,馬文才的思路越來越是清晰。

  「傅歧。」

  他看著這位好友。

  「我知你志亦不在朝堂,既然如此……」

  「要不要跟我幹票大的?」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富而不貴。

  在那個時代,光有錢還是任人宰割。

  小劇場:

  馬文才:(難得揚眉吐氣)請喊我馬百萬!

  祝英台:(震驚)我了個擦,他這麼有錢他居然裝窮!

  傅歧:(震驚)我勒個擦,他那麼有錢他居然裝窮!

  花夭:(震驚)我了個擦,他那麼有錢他居然訛我!!


第205章 一擲千金

  祝家莊的部曲祝阿大很難過。

  作為祝家莊莊主的心腹,他被派來保護「祝小郎」時,心中十分猶豫。

  想他儀錶堂堂,在祝家莊裡愛慕者眾多,萬一保護著保護著,被九娘子看上眼了,那可怎麼辦囁?

  畢竟他是這樣英俊挺拔的一個後生。

  祝莊主是不可能讓九娘子嫁給一個部曲的,而他也註定給不了她任何幸福。如果這種事情發生了的話,對他和九娘子來說,都是大禍事。

  但是他沒想到,九娘子居然是這樣的九娘子,少莊主這樣的漢子不喜歡(比如他),卻一天到晚跟小白臉們混在一起!

  這不,她又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到了隔壁!

  「我來找我們家小郎。」

  祝阿大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裡張望。

  男女授受不親啊九娘子!雖然莊主夫人說如果是馬家少爺和他接觸可以不必太過擔心,但裡面還有好幾個小白臉!

  「沒有我們家郎君的同意,任何人不允許入內。」

  傅家家將雙手抱胸,硬邦邦地說。

  「不好意思,家主有令,小郎除了讀書以外,不准和不學無術的人在一起。」

  哼,誰都知道傅家小郎君是個遊手好閒的!

  「裡面除了我家小郎外,甲科第一的馬少爺也在裡面,不會耽誤你們家小郎讀書。」

  傅家家將寸步不讓。

  「職責所系,抱歉了。」

  「你這是要逼我們動手?」

  祝阿大手按佩劍,蹙緊眉頭。

  「那我們就領教領教祝家的家教。」

  傅家家將們早就看這一群鬼鬼祟祟的護衛不順眼了,從沒見過護衛還限制主人行動的。

  話音未落,利器出鞘的倉嗡聲不絕,傅家的家將和祝家部曲在院子外就這麼對峙了起來。

  「怎麼回事?」

  聽到動靜出來的祝英台看到門外劍拔弩張,嚇了一跳。

  「阿大,叫他們把武器收起來!你們要在學館裡械鬥嗎?」

  「小郎,少主說了,要我們寸步不離的貼身保護您……」

  祝阿大在傅家家將們嘲諷的目光中收起武器,語氣委屈。

  「寸步不離?我阿兄不會這麼吩咐你們的。」

  祝英台沒好氣地說:「我洗澡也跟著嗎?我如廁也跟著嗎?」

  祝阿大語噎。

  說話間,傅歧和馬文才也來到了門口,聽到祝英台拿自己性別的事懟自己的部曲,兩人忍俊不禁。

  「他們也是擔心你的安全,你們回去吧。」

  傅歧忍著笑說,又對祝阿大幾人拱了拱手。

  「我們家有規矩,主人議事時不許旁人旁聽,各位多包涵。」

  「不敢。」

  祝阿大也不敢真得罪這位建康令的公子。

  「那我們就在院子裡等著吧。」

  祝英台見他們就是不走,氣呼呼地轉頭又回去。

  「祝英台,你這麼做真的好嗎?祝家莊未必會將你嫁給什麼紈絝子弟,你要真跟著馬文才去建康,就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傅歧擔心地看著祝英台,又看著馬文才,突然語出驚人。

  「說起來,要名正言順的脫離祝家莊,讓馬文才娶你不是更好?」

  聽到傅歧的話,祝英台嚇了一跳。

  「娶我?」

  傅歧原本只是腦子裡靈光一閃,如今見著兩人並肩而立,思緒越來越清楚。

  「是啊,你是女子,總歸是要嫁人的,與其要嫁別人,不如嫁知根知底的。馬文才儀錶堂堂,家世又不差,如今還有數百萬家財,娶你怎麼了?你嫁給他,他不會攔著你煉丹、抛頭露面……」

  「我會。」

  「咦?」

  傅歧正說著得意,卻冷不防被馬文才潑了一盆冷水,不禁愕然。

  「做我的好友、我的幕僚、我的姐妹,我都會包容她,説明她,讓她得償所願……」馬文才的神情嚴肅,「但如果是我的夫人,卻不然。」

  他長歎道:「我馬家一代單傳,到我這裡,士族身份已經是岌岌可危。我無兄弟姐妹幫扶,如今想在這世道做出一番事業,我的妻子必須是能扶持我,在我不在家中的時候頂門定居,能面對明槍暗箭護住家業。祝英台雖有急智,可過於天真爛漫……」

  「更何況,我二人並不是兩情相悅。」

  馬文才的話說的祝英台臉上發熱,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被拒絕的難堪。

  她從來不想馬文才娶她的可能,除了兩人相處起來實在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更多的是那個歷史上「梁祝」的悲劇,讓她完全不敢去想這件事。

  見祝英台和馬文才都默然不語,自覺說錯了話的傅歧尷尬地撓撓臉,繼續語出驚人:

  「那我就勉為其難,回家讓我娘去祝家莊提親?反正家裡有我嫂嫂主持後院了,家裡無所謂我娶的是誰。」

  「不行!」

  「我才不要!」

  馬文才和祝英台異口同聲。

  「傅歧,你當娶我是撿破爛啊!」祝英台氣不打一處來,「我為什麼非要靠嫁人逃出家去?」

  「可是你要來建康,這樣不是最快嗎?」

  傅歧瞪了瞪眼,「等我兄長回了家,我就可以分家住了,到時候你們在建康可以都住我家,白天女扮男裝想去哪兒去哪兒,修書也行,幫馬文才算帳也行,晚上門一關,誰知道什麼情況?」

  「我才不要嫁人!」

  祝英台抓狂地一指馬文才。

  「真萬不得已,我寧願嫁馬文才。你太不靠譜!」

  「我不能娶你。」

  馬文才冷著臉,一點也不怕傷了祝英台。

  「我娶妻是要開枝散葉的,娶你又不能假戲真做,難道以後讓我心儀的女人做填房或妾室不成?我不能讓我的嫡子名不正言不順。」

  這世道,庶子甚至算不得後代。哪怕家中嫡子死絕了,從旁支過繼,庶子也是沒有繼承家業的機會的。

  繼室生的孩子也算是嫡子,但有幾個高門的貴女願意給人當填房?

  「真是奇怪,馬文才,你既然不願娶祝英台,為何剛剛也不讓我娶祝英台?」

  傅歧見三人在婚配這事上說不攏,有點下不來臺地胡攪蠻纏。

  「反正是假娶,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馬文才答應過傅歧,不能說傅異已經命不久矣的事,自然更不能說他日後面臨的情勢和他幾乎一般。

  如果他成了傅家的承嗣子,他的妻室便一定是出自高門的嫡女,要頂門定居,替他交際內外的。

  祝英台不過是鄉豪之女,並非出身建康的豪門貴族,傅夫人根本不會答應。

  「不要胡鬧了。」

  馬文才傷腦筋地揉著眉心。

  「我們這樣的出身,婚配向來不能自主。何況祝英台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假婚配是見不得人的,你不要多生事端。」

  傅歧自覺自己想出的好辦法被左潑一盆冷水,右潑一盆冷水,有些惱羞成怒地說:

  「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將宴席辦的大大的,最好包下一整座酒樓,讓整個會稽學館會稽郡都知道祝家的小郎君要去建康上任好了!」

  「有何不可?」

  馬文才眉毛一挑。

  ……?

  ……!

  「馬,馬文才,你,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

  從小調皮搗蛋零花錢從來不充裕的傅歧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說:

  「你,你知道包下一整座樓要多少錢嗎?」

  外表出身豪族祝家莊,其實也是女**絲一枚的祝英台也被嚇了一跳。

  「不,不用這麼鋪張吧……?」

  「小郎,馬公子,梁山伯回來了!」

  傅家的部曲在外面喊。

  「梁山伯回來了!」

  傅歧眼睛一亮。

  「來的正好!」

  馬文才大笑著,起身親自將門口的梁山伯接了進來。

  待梁山伯在廊下淨面換鞋入了屋內,便眉飛色舞地說起自己的經歷。

  原來時值春耕,鄞縣縣令空缺了一段時日,縣丞等人又無心縣務,會稽郡太守府擔憂鄞縣耽誤春耕,便讓梁山伯提前上任,至於缺少的人手,可以從太守府先支取三個月的俸祿去聘人。

  梁山伯此次便是取了俸祿,回學館中招募人手一起去鄞縣上任的。

  「既然梁山伯的前途也有了著落,那更該包下整個酒樓了。」

  馬文才撫著下巴,做出了決定:「樓下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名義宴請同窗,樓上便是答謝先生們吧。」

  「什麼包下酒樓?」

  梁山伯被說的一愣一愣的。

  「我只是上任縣令,不過是個濁吏,請上幾個交好的同窗,吃幾杯酒就行了。」

  「你還不知道,祝英台受了東宮宣召,要去建康任書令史了。」

  傅歧沒敢跟梁山伯說祝英台是女的,只避重就輕道:「馬文才說這是大喜事,準備和祝英台將縣中最好的酒樓包下來,宴請學館中的同窗和先生。」

  梁山伯身子一顫,第一反應便是看屋中的祝英台。

  「應太子詔?」

  她怎麼敢?

  「我對天子門生沒什麼興趣。」

  祝英台以為梁山伯問的是為什麼不博個「天子門生」,「之前書品被評的不錯,太子修《文選》,召我去做書令史,我覺得挺好的。」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們一會兒,片刻後,舒出一口長氣。

  「你們決定好了?」

  馬文才皺了皺眉,覺得梁山伯有些過於慎重了,雖不太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是吳興人,傅歧家在建康又不常下山,祝英台之前在上虞,也很少出祝家莊,你是本地人,想托你薦個此地最好的酒樓,包下幾日。」

  他解釋說。

  「價錢好說,只要這件事辦妥即可。」

  「縣中最好的酒樓是朝露樓,一共三層,一樓是堂食,二層三層都有雅間。朝露樓有錢也不見得能包一天,但朝露樓是會稽學館中乙科學生劉元家的產業……」

  梁山伯並不推諉。

  「我和劉元有些交情,之前祝英台也教過劉元算學,我去與他說說,應當會有不少便利。」

  劉元是商家子,又是庶人,以馬文才和傅歧的身份,必不會親自去找他辦宴席的事情,如今梁山伯一口應承下來,馬文才和祝英台都露出喜意。

  「那太好了。」

  傅歧笑著說,「我就知道請梁山伯辦這件事最妥當!」

  「這事交給我好了,如果有宴請的名單也給我,我來安排。」梁山伯心事重重,但還是擠出個笑容,又問道:「你們準備請哪些人?」

  「請……」

  「所有人。」

  馬文才說。

  「……甲科的……啊?咳咳咳……什麼?」

  祝英台嚇傻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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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風生火起

  祝阿大最近很憂桑。

  作為一位圍繞在莊主身邊、堅定地以祝家莊為核心的心腹打手, 祝阿大對祝家小娘子的奢侈浪費表示很不滿。

  會稽最好的酒樓啊!

  包下一整座樓啊!

  樓下流水席,樓上珍饈宴啊!

  當莊主是死的啊?

  當莊主夫人是死的啊?

  當少莊主是死的啊?

  當他是死的啊?

  嗚嗚嗚嗚嗚, 一定是莊主夫人偷偷塞了小娘子私房錢!

  如果他如實向莊中彙報, 少莊主會不會心裡不平衡以為自己是撿來的啊?莊主會不會因為莊主夫人偷塞錢而不高興啊?

  會不會因此引發祝家莊莊主一家的家庭矛盾啊?

  對此,他表示:哪怕九娘子看上了他, 他也堅決不會從的!

  這麼不勤儉持家的娘子,他養不起!

  為這事, 祝阿大每天撓的頭髮都快掉光了。

  就在祝阿大掙扎著祝家女郎會花錢算不算「出格」的時候, 梁山伯果然十分妥當的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劉元是個八面玲瓏之人, 他的長袖善舞和梁山伯不同,帶著一種商人式的圓滑, 當知道包下他家的朝露樓是為了慶賀祝英台去建康赴任,順便告別同窗大擺筵席後,劉元大方的表示可以將朝露樓讓出兩天, 酒水菜肴一律按成本供給, 不賺自己人的錢。

  然後為了通知到會稽學館所有的人, 梁山伯拉著自己在丙科和乙科招募到的刀筆吏、算吏等縣吏人選, 權當是就職前的實習, 一起將祝英台擬的邀請函發到了每一個人手上, 並且得到了回函。

  朝露樓一樓大堂是對丙科的流水宴, 二樓是對乙科的, 三樓風景最好的雅間用來招呼甲科學子和會稽學館的先生們。

  馬文才特意將宴請的兩天分開,第一天招待丙科和乙科,第二天招待甲科和會稽學館的先生、賀革的門下弟子, 也能避免出現士庶不小心衝撞的問題。

  這麼大的手筆自然震驚了整個會稽學館,起初還有人千方百計想通過梁山伯搞到邀請函去吃流水宴,後來發現梁山伯是要將所有人都發到以後,也就不試圖去找關係了,安心的在學館裡等著就好。

  除此之外,便是震驚。

  即便劉元說的漂亮,朝露樓可不是什麼普通的酒樓,劉家的商行在會稽郡裡立足,多半靠朝露樓情報帶來的便利。

  酒用糧食釀造,如今糧食價格驚人,酒價更是讓人咋舌,哪怕流水宴用的是濁酒,一天下來,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到了最後,連會稽學館巡更的更夫、做粗使的雜役都悄悄找了上來,求著梁山伯他們弄張邀請函,好去喝幾杯酒解解饞,再藏點吃的回去給媳婦孩子打打牙祭。

  既然是流水宴,也不在乎多幾個人,馬文才並不拘著梁山伯請些不相干的人,倒是梁山伯不肯輕易給其他人。

  一來是擔心安全問題,二是這世道士庶有別以外,庶人之間也分三五門,其中的間隙比士庶還大。

  梁山伯不願一場好好的宴席因這些無聊的身份問題惹得不痛快,帶著要一起上任的新部下再三確定了一些學館中學役的身份和品性,才放了幾張讓他們在後門單獨用席,不能到前面去就坐。

  五館如今已經式微,沒有了當年每館近千學子的盛況,但所有人統計下來,也有五百多人,絕不是個小數目。

  莫說會稽學館,就是朝露樓都沒有招待過這麼多人,後來還是梁山伯又想了些辦法,在宴席第一天把學館中的廚子全請去朝露樓做流水宴,這才差不多夠不出紕漏。

  反正那天肯定也沒多少人在學館中用飯,廚子在學館裡因食材所限發揮不出好手藝,天天都給學子們吃簡樸的食物,如今送去朝露樓,還可以一展手藝,去一去天天被學生們罵「喂豬食」的怨氣。

  這番動作下,會稽學館上下自被驚動,朝露樓歇業兩天不接外客也成了大消息傳了出去,一時間,上虞祝家莊的小郎君因書品過人得了太子恩典,要去建康做書令史的消息不脛而走。

  一個書令史自然不放在會稽郡那麼多高門的眼裡,只是祝家莊已經數代未曾出仕,這祝小郎如今不滿十六歲就已經出仕,又就讀庶人為主的五館,再者上品的書品實在少見,被人幾輪傳來傳去,就差沒變成祝家莊和會稽學館培養出了一名書聖王羲之了。

  馬文才也沒想到梁山伯手腳這麼快,幾乎在祝家莊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但消息傳出去了,因為請的只是會稽學館中的人,也沒有傳出什麼奢靡鋪張的名聲。

  誰都知道五館裡讀丙科的大多是貧寒學子,每年館主要靠到處打秋風度日,不少人都只當祝英台是借機接濟同窗的「義行」,反倒對她讚譽有加。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和手段將會稽學館裡借住的謝舉都驚動了,還召了他去問了一些事情。

  當知道他已經上任鄞縣縣令,也無意做謝家的門人後,謝舉有些失望地派人送回了他。

  他畢竟是烏衣巷的家主,就算一時為梁山伯驚豔,可他能用的人實在太多了,實在犯不著為了得到一個人毀了他的前程。

  雖然在謝舉看來,當一個下縣的縣令跟烏衣巷門人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前程。

  這件事也讓梁山伯在會稽郡徹底出名了一把,「連謝家都想收歸門下的庶人」可不是一般人當得起的名聲,就連馬文才都讚歎梁山伯的好運氣。

  有這個名聲在,等他上任以後,就算鄞縣上下再怎麼欺負他年少貧弱,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於是就在三月初三這天,流水宴熱熱鬧鬧的開了,那一天會稽學館裡除了士族出身的學子以外其他人都來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等人作為主角忙了個半死,梁山伯剛請的縣吏們記錄流水宴所耗物資和來往人員等雜務也是累了個半死。

  除此之外,傅歧還把傅家部曲借了出來,加上學館裡派來主持秩序的學官,一起負責門戶,以防有人渾水摸魚進來。

  這一番流水宴完,祝英台等人還沒休息片刻,第二日便是宴請會稽學館先生們和甲科同窗的日子。

  祝英台是甲乙丙三科皆學的,學館裡的先生們都和她很熟悉,也很喜歡這個弟子,幾乎都賞臉來了,只有賀革要陪從謝舉,沒有出席。

  但賀革門下所有弟子都出了席,也給祝英台添了不少臉面。

  傅歧自從「易先生」出現後就根本顧不得幫祝英台招呼別人了,幾乎全程迷之微笑跟在先生們那幾間屋子裡亂轉,讓馬文才忍不住歎氣。

  他也好不到哪裡去,甲科同窗看他「不爽」已經很久了,幾乎個個都想著法子想把他灌醉,偏偏馬文才並不嗜酒,光是躲掉這些或善意或惡意的祝酒就已經焦頭爛額。

  也幸虧徐之敬事先準備了醒酒丸,梁山伯又比較警覺,中途派人給馬文才的酒盅換了水,即便如此,哪怕喝下去這麼多水,也足夠讓人不停去如廁了。

  相比之下,大概是世人都以為祝英台請客的緣故,這東道主倒沒有被人怎麼灌,大家各自把酒歡言,和相熟的人推杯換盞,不像是來跟祝英台、梁山伯道賀的,倒更像是尋個由頭出來放縱一把的。

  酒過半盞,月上中天時,馬文才差人請來的歌舞伎也到了,朝露樓中清歌曼舞,因為提前跟太守府報備過了,連宵禁都免了,這些難得放鬆的學子和先生們更是不願離去。

  不過也有例外。

  「祝兄、徐兄、馬兄,我實在不勝酒力……」

  同樣被灌得兩頰泛紅、腳步無力的褚向口齒不清地說。

  「我,我得回,回去。」

  褚向和梁山伯一樣,都入了謝舉的眼,這段時日更是每日都去謝舉那裡「受教」,學館裡早就有了傳聞,說是褚家和謝家有舊,並舉出了好幾代之前互相聯姻的例子。

  在許多人眼裡,天子門生裡早就有了褚向一席之位,所以就跟灌馬文才一般,褚向也成了重點照顧的對象。

  褚向平時不飲酒,又不似馬文才那麼老練,更沒有梁山伯這樣的朋友打掩護,實實在在喝了不少酒,等徐之敬發現的時候,也只能用針灸保住他不傷了肝臟,解不了他的酒氣。

  所以等他一來向祝英台請辭,祝英台一看,嚇了個半死,人喝酒能全身上下紅成這樣也很可怕,忙不迭的叫人扶他下樓,送他回學館裡去。

  馬文才那天從祝英台門外遇見黑衣人開始就一直關注著祝英台的院子,深夜時也吩咐值夜的風雨雷電注意隔壁的動靜,這麼多天來祝英台那裡一點異動都沒有,讓馬文才總感覺一絲不對勁。

  他在會稽學館裡人手不夠,沒辦法也兼顧褚向那邊,他總覺得褚向有些讓人難以放心,可又不敢打草驚蛇。

  此時他見褚向要走,試探著要親自送他回去,卻被對方連連拒絕,執意讓馬文才派兩個護衛送他走就夠了。

  徐之敬擔心褚向出事,不肯讓他跟馬文才墨蹟,強硬地將他送走了。

  這一番推杯換盞到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朝露樓裡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祝英台和馬文才幾人商量著夜色已深,不好再返回學館,便讓家人去客店裡包了不少上房,一來將沒辦法處理的爛醉同窗和先生們送去休息,二來他們自己也累的夠嗆方便休息。

  如此一來,傅家、祝家和梁山伯的的人手都基本派出去了。祝英台要招呼沒走的人,馬文才和梁山伯、傅歧三人只能親自站在門前,替祝英台一一送客。

  就在此時,朝露樓外突然有人開始大喊著「有煙」。

  馬文才心中咯噔一下,跑出去兩步抬頭往上看去,只見夜色中,朝露樓的樓頂上黑煙四起,偏偏現在是晚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

  除了煙氣,慢慢也有火光蔓延開來,這火竟不是從下面往上燒,而是從上面燒起來的!

  「有人縱火!」

  馬文才回身大吼。

  「快去找人,等樓梯燒斷了,就沒法救人了!」

  「不好!」

  傅歧一聽到起了火立刻就轉身往上跑。

  「我兄長還在上面!」

  傅異腿腳不靈,傅歧不放心他,不讓他先走,準備等所有人送走了再背他一起去客店休息。

  如今起了火,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往裡面跑。

  可他剛跑進門,卻發現有人比他更快地向樓上竄去,傅歧定睛一看……

  竟是梁山伯。


第207章 王不見王

  祝阿大今天很難過。

  少莊主給他安排了一個重任, 一個很「重」很「重」的重任,「重」的他都快罵娘了。

  他費力的扛著背後用絲帛製成的大袋子, 一邊小心著不讓它掉下去, 一邊要確保自己不會碰到什麼不該碰的地方。

  他娘的,就知道少莊主想讓他入贅很久了, 否則這樣的活兒為什麼不給其他人幹,偏偏讓給英俊瀟灑的他?

  這不是引誘他占女郎便宜嗎?!

  少莊主一定是想讓他先動了心, 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還有這女郎怎麼回事?看起來瘦弱的很, 怎麼這麼重?

  別人說貴女都是「千金」, 讓他看,明明是「千斤」吧!

  「阿大, 火已經起了,你先走。」

  被派來辦事的祝家莊門人催促他。

  「我們等這屍體燒爛了臉就走。」

  「好,等我走了, 你們把樓梯燒了, 等下從頂上溜索下去, 別讓人上來看見。」

  祝阿大背著袋子, 三兩步跑到樓梯口, 和幾個部曲一起下樓。

  朝露樓二樓另有一個專門給粗使雜役搬泔水的通道, 他們已經安排好了, 等會兒將人裝到預先準備好的泔水桶裡一起搬下去, 不會引起多少人注意。

  誰料他們剛走到樓梯口,迎面從下方上來幾個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渾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風, 只留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見到這些祝家的部曲,二話不說,抬手就砍。

  能在祝英台身邊保護的,無一不是祝家莊的好手,見對方打扮可疑,又不管不顧就動刀子,立刻就還擊起來。

  「媽的,哪裡來的硬點子!」

  祝阿大身上背著袋子,不能動手,只能對身後的手下一使眼色。

  「少主說了,不能讓人看見,都給解決了!」

  對面顯然也是這樣的想法,兩邊都存著滅口的心思,刀刀狠辣不留情,祝阿大背著袋子左支右拙,難過極了。

  都怪這「重任」!

  要不是身上背著「千斤」,啊不「千金」,想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武功高強的祝阿大一定把對面這些混蛋都剁了!

  此時在樓角點起的火已經漸漸燒起來了,黑煙開始彌漫,雙方叮叮噹當打成一片,鬥得是熱火朝天,誰也沒發現從雅間裡又走出來一個人。

  「你們是何人?」

  感覺到起了火從屋子裡出來的傅異一看這架勢,驚得隨手就抄起了走廊中妝飾的高幾當武器。

  怎麼還有人?

  不是等到都送走了才點火的嗎?

  「易先生?」

  祝阿大回頭一看,那從屋子裡出來的,不是甲寇里教書的「易先生」還能有誰?

  傅異自然認識祝英台身邊的部曲,上次官府來抓人還是靠他們護著自己的,見有自己認識的,他心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往祝家莊的門人身邊靠去。

  「怎麼回事?這些黑衣人是誰?」

  所有人都打的你死我活,哪裡有人能顧得上傅異問的話,好在祝家莊的門人穿的都還比較正常,今天又是祝英台擺宴,傅異也不疑有他,只以為是有黑衣人襲擊,祝家莊的部曲遇襲自保,完全沒有防備他們。

  其他人都在動手,唯有祝阿大在眾人的保護下站在樓梯附近,傅異也就漸漸向祝阿大靠近,一邊走一邊催促。

  「煙已經很大了,也不知道哪裡起了火,我們先一起下去。」

  誰要跟你一起下去!

  祝阿大內心暗暗著急,若是他身上沒背著人,此時必定拔刀將這瘸子滅了口,可是他現在必須要保證背上之人的安全,還要對方不能起疑,只能硬著頭皮回答:

  「我不能走,小郎君還在這裡。」

  「祝英台?」

  傅異一驚,回頭看去。

  「他沒出來?」

  「小郎喝多了,在休息,我們正準備接她,遇見這些人脫身不開。」

  祝阿大應得極快。

  「你這背上的是?」

  傅異狐疑地看著他背上的絲袋。

  「包下朝露樓所費不少,莊主怕小郎帶的錢不夠,讓家人送了過來付帳。」

  祝阿大面不改色的胡扯。

  「裡面全是錢帛。」

  兩人說話間,對面的黑衣人終於看清了傅異的長相,突然腳步一變,齊齊脫身開來,朝著傅異的方向砍來!

  這下傅異哪裡還顧得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難道是沖我來的?!」

  傅異聽傅歧說過在太守府遇見黑衣人,此時心中一驚,舉起高幾。

  「難道是沖女郎來的?!」

  祝阿大看著向自己方向襲來的黑衣人們,反射性也想舉,又想起手上的東西不能舉,只能掉頭就跑。

  「你這沒膽氣的刁奴!」

  傅異出身世家,哪裡見過這種部曲遇見他人襲擊掉頭就跑的事,更別說他們的主子祝英台還在樓上!

  這人跑就跑了,居然還是「攜款潛逃」!

  祝家莊派來接應的門人們發現祝阿大帶著目標跑了,當即也不纏鬥,趁著黑衣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傅異的身上,一個個跟著跳下了樓。

  傅異想跟著下樓,卻發現去路已經被黑衣人堵住,他反應極快,見勢不好立刻將手中的高幾甩向黑衣人們,一瘸一拐地閃身進了最近的屋子,將門閂起,又將屋子裡能找到的重物都拖過來堵住房門,能擋一時擋一時。

  此時火光已經四起,朝露樓中宴請賓客,酒自然是不缺的,幾乎人人都帶著一身酒味,所以頂樓被潑了酒時沒幾個人注意,還以為是哪個酒鬼不小心將酒灑了一路。

  現在火沿著最遠處走廊上的酒漬一路燒了過來,朝露樓是木質結構,酒樓裡又多有布幔這樣的助燃物,很快火就撩到了樓梯口。

  那幾個黑衣人使勁揣著門,但裡面的物什堵得死緊,一時半會踹不開。

  火卻已經燒了過來,幾人越踹越急,破口大駡。

  「禿子,剛剛下去的那波人開始燒樓梯和二樓了。」

  一個黑衣人覺得情況不對飛快地跑到樓梯口看了一眼,驚慌失措地說,「我們趕快走吧?要是全燒起來我們就走不掉了!」

  被叫禿子的人見祝家的人比他們還狠,惡狠狠地看了那門一眼:「他不是要拿東西堵門麼?讓他堵!」

  禿子轉過身,對其他黑衣人喝道:「兄弟們,把重傢伙都扛過來,給我把門堵了,我看他跑不跑的出去!」

  他獰笑著,率先沖進一個屋子,拖出一架五斗櫃來,擋在了門前。

  屋子裡的傅異聽著門外拖曳的聲音,看著屋子裡漸漸彌漫進來的黑煙,鼻端是火焰燃燒一切的焦臭味,時隔多日,又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

  水火無情,老天對他如此「恩寵」,竟讓他一一承受,兩次滅頂。

  ***

  夜色昏暗,加上點火之人很小心,朝露樓的火是先起了煙,後現了火,等傅歧和梁山伯沖到二樓時,火已經很大了。

  兩人看著四處彌漫起來的火勢,以及在朝露樓中胡亂奔跑的雜役們,心中涼了一片。

  那些雜役拼命搶著朝露樓裡還值錢的東西,或抱著絲質的幔帳,或抱著瓶子罐子,潮水般往外奔去。

  傅歧甚至還看到幾個光著膀子用衣服蒙住頭臉擋煙的雜役推著泔水桶沒命狂奔。

  若擱在平時,傅歧看到這樣的景象必定要笑出來,如今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只顧悶著頭逆著人流往裡跑。

  傅異這一年來過的太過壓抑,傅歧請了他來,原本是有意借這個機會讓兄長喝上幾杯,稍微快活快活,傅異也明白傅歧的意思,加之確實過的有些憋屈,推杯換盞間便多喝了幾杯。

  他一喝多,傅歧就不放心他這麼回去了,攙他尋了一處沒人注意的角落睡了,本準備等所有人送完來接他一起去客店休息,順便醒醒酒的,誰又能想可能會讓兄長葬身火海?

  傅家僅剩的兩個部曲跟著傅歧一起沖進的朝露樓,同樣沖進來的還有梁山伯。見進來的是梁山伯而不是馬文才,傅歧微微吃驚了一會兒,但很快也沒有心思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往樓上跑。

  誰料他們才跑上二樓,迎面下來幾個黑衣人,和他之前在山陰縣衙裡遇見的黑衣人一樣的打扮,頓時心中一驚,指著那幾個人叫道:

  「把他們拿下!小心別讓他們死了!」

  傅家的部曲們得了令,抽刀就去攔住那些黑衣人,雖以少敵多,但傅家家將裝備精良,又練得是群戰,一時難分勝負。

  梁山伯沒管任何事情,越過眾人繼續狂奔。

  傅歧見梁山伯奔上了樓,也不管那些黑衣人了,跟著往三樓奔,待兩人走到樓梯處,煙霧已經彌漫到他們根本無法再往前走。

  抬頭一看,那樓梯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燒掉了,只餘下一個空蕩蕩的樓梯口,四邊到處是火,像是一張巨口在嘲笑著他們。

  「阿兄!阿兄!」

  傅歧這時候哪裡還顧得會不會暴露傅異的身份,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阿兄你在不在上面?阿兄我來了!」

  「祝英台!」

  梁山伯大喊。「祝英台?你要在就跳下來,我們都在下面!」

  然而無論兩人怎麼喊,上面都沒有一點聲音。

  火焰燃燒的嗶嗶啵啵聲越來越大,背後已經有人發出慘叫,也不知道是那邊的人受了傷,傅歧抬頭看了一眼,咬牙道:

  「梁山伯,你可承得住我?你舉起我,我爬上去。」

  「你爬?樓梯邊都是火……」

  「就是刀子也得爬!」

  傅歧轉過頭,對著梁山伯用一種不容反抗地姿態喝道:「讓你舉你就舉!蹲下來撐住我,等我上去再把你拉上去!」

  梁山伯見此時不是勸說的時候,低頭蹲下,滿頭大汗地讓人高馬大的傅歧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承受著肩膀上的劇痛,將他盡力靠近樓梯口。

  傅歧找准一個方向,用力一跺腳,梁山伯一聲慘叫摔了下去,傅歧卻已經雙手扒住了樓梯口,深吸一口氣往上爬。

  皮肉被火炙烤的焦臭味道傳入他的鼻端,他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似的,抬手解下腰帶,將一段系在上端還沒燒乾淨的走道柱子上,也沒功夫管梁山伯肩膀傷的如何,掉頭就喊。

  「阿兄?阿兄?祝英台?你們在哪裡?」

  三樓火勢極大,地毯和走道燒的不成樣子,傅歧只覺得腳下的皮靴燙的灼人,強忍著疼痛往前走,一眼就看見被堆得像是小山一般的房間口。

  「阿兄?!祝英台?!」

  傅歧怒不可遏,一把沖過去使勁推著重物。

  「這群畜生!」

  作者有話要說:

  祝阿大今天憂傷了嗎?

  憂傷了!


第208章 紅顏枯骨

  傅異被傅歧背出來的時候, 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已經算是極為果決之人,躲入雅間之後立刻堵住出口, 沒有因此死在當場, 發現外面在堵門後立刻移開裡面的所有東西,並用布幔等物塞住門隙沒讓煙霧蔓延的更快, 給了傅歧最快的救援時間。

  若是他的身體還算康健,傅歧救他出來時絕沒有這麼慘烈, 可惜傅異的肺部早已經是千瘡百孔, 平時呼吸不暢還能多吸幾口空氣掩飾, 此時氣息不足又有濃煙,傅異硬生生撐到傅歧沖進來, 實在是撐不住了,猛地嘔出一大口血。

  傅歧見他兄長這樣,還以為是遭了別人的暗算, 驚得立刻背起他就往外奔, 奔到一半時遇見攥著腰帶爬上來的梁山伯, 連腳步都沒有停, 背著傅異就要往二樓跳下去。

  他正欲往下跳, 衣擺卻被梁山伯一把攥住, 死死不肯放開。

  「梁山伯你快鬆手, 我阿兄吐血了!」

  傅歧聲音都在顫抖。

  「祝英台呢?祝英台在不在裡面?」

  梁山伯的左肩被傅歧借力踹過, 當時就疼得幾欲昏死過去,後來又用力爬上三樓,他沒有傅歧那樣的好身手, 肩膀上又有傷,現在幾乎全憑意志在支撐。

  傅歧當時腦子裡全是傅異,哪裡還想得到祝英台,他只以為祝英台有祝家部曲保護絕無危險,他的兄長卻是他臨時起意留在那裡的,自然只關心自己的兄長安危如何,如今被梁山伯一問,只能結結巴巴說:

  「沒,沒人,裡面就我阿兄。」

  「祝英台還在裡面。」

  傅異強撐著一口氣,伸手向內一指。

  「祝家莊的人見火大,自己跑了。」

  「傅歧,你先走,我找到英台就下來。」

  梁山伯見傅異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也怕出什麼大事,連聲讓傅歧先走,他則朝著傅異指的方向找了過去。

  火勢實在太大,原本雕樑畫柱的地方如今都成了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不時還有各處塌落的樑柱砸下,好在能燒的東西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最可怕的是煙,梁山伯捂著口鼻找了一圈,終於在一處走道上發現了一道人影。

  準確的說,是一具難以直視的屍體。

  「祝英台!」

  梁山伯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形,頓時膽喪心驚、軟倒在地。

  他幾乎是半爬著過去,一把撲到了這具屍體上。

  「祝英台?」

  梁山伯捧起地上屍體的頭部,仔細辨認。

  看著這張被燒焦的柱子砸的面目全非的面孔,他心中不願承認這血肉模糊的人形,是那曾和他同窗同行的「好友」。

  她是那般秀麗的女子,怎麼能……

  怎麼能……

  「祝英台,我帶你出去!」

  梁山伯顫抖著雙手放下「她」,一咬牙,伸手去抱地上的屍體。

  她便是死了,也不能在這裡孤零零被燒成一具焦骨,淹沒在殘垣斷壁之下,七零八碎。

  也許「祝英台」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燒死的,除了面目和手腳外,其他位置的燒傷並不嚴重,梁山伯左肩有傷,只能右肩使力將「她」橫抱起來。

  這剛一抱,屍體的上半身自然後仰,只聽得裂帛之聲乍起,已經被火焰烘烤的發脆變色的絲衣立刻碎裂成幾塊,露出好大一片胸脯。

  梁山伯「啊」了一聲,反射性轉過頭去避諱不看,只一心一意尋找著下樓的樓梯入口,不讓自己去冒犯已經逝去的佳人。

  然而要將這具屍體運下樓,梁山伯卻沒有傅歧一躍而下的好身手,少不得要用傅歧留下的那根玉革帶。

  他閉上眼睛,將手上的屍體放在沒著火的地板上,正準備脫下自己的外袍遮擋一下對方衣不蔽體的場面,眼睛的余光無意間從那一片平坦的胸脯上掃過……

  等等,平坦的胸脯?

  梁山伯正在解著衣衫的手一頓,猛然低下頭去。

  哪怕梁山伯從未經歷過人事,可他畢竟已至弱冠之年,總不能分不清男人女人的身體結構,這面目模糊的屍體身形打扮都和祝英台一樣,可胸口卻平坦好似男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中念了句「得罪了」,伸手向這具屍體的下身探去,當探到一些不該屬於祝英台的物事時,梁山伯不禁「啊」了一聲,表情又驚又喜。

  「不是英台。」

  他鬆手放開懷中的屍體,像是欲要淹死之人終於找到了一□□氣般,狠狠吸了口氣。

  「不是她。」

  樓上煙霧彌漫,這一吸,梁山伯頓時咳嗽了起來,他又咳又笑,又笑又咳,兩行黑灰色的淚痕潸然而下。

  「不是她,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梁山伯驀地起身,將那屍體拋於身後,頭也不回地爬下樓去。

  這邊梁山伯由悲轉喜,那邊傅異死裡逃生。

  傅歧背著兄弟跳下二樓時,樓下傅家部曲與黑衣人的戰況也有了結果。

  幾個傅家的家將都受了或重或輕的傷勢,但對面的黑衣人顯然傷的更重,有一個更是已經死了,屍體就躺在傅家家將的腳下。

  他們見傅歧背著傅異下來,知道任務已經失敗,如今更是洩露了行蹤,便是回去也活不成了,一個個眼中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了!」

  傅歧背著傅異,猙獰道:「這樓裡出了事,馬文才必定已經派人守住了所有的門戶,除非你們能插了翅膀飛到天上去,否則無路可退。」

  他急著要帶兄長下去找徐之敬,沒心思和他們多言,繼續道:「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告訴我們殺人放火的幕後主使是誰,我便留你們一條性命。小爺說到做到,從不虛言。」

  傅歧口中如此說著,心中卻已經打定主意讓他們生不如死。

  唯有如此,方能一解他兄長遇難的悲痛之情。

  「火不是我們放的。」

  黑衣人中有一人甕聲甕氣的開口。

  「我們只是……啊!」

  他話語未落心口一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透體而出的刀尖,瞪著眼死不瞑目。

  傅家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還未來得及應對,那邊響起幾聲慘叫,又死了兩人。

  如此一來,黑衣人中,只剩下一人矗立場中,手中刀尖仍在滴血。

  「身為工具,就要有工具的自覺。」

  他慘笑著。

  「若工具可能傷到使用之人,便是被廢棄之時。」

  「不好,快卸了他的下巴!」

  傅歧猛然想起之前服毒自盡的那黑衣人,大叫一聲。

  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得那黑衣人身子劇烈顫抖了幾下,隨即像蝦子一般蜷縮著身體,不住痙攣。

  傅歧又氣又急,對家將大呼:

  「扛上他,我們一起出去!徐之敬在外面,說不得還有救!」

  傅家家將得了令,立刻將此人連扛帶拽地拉出幾步,此時三樓的火勢已經蔓延到樓下,到處都有樓柱坍塌,幾人見沒有時間耽擱了,沖過濃煙滾滾,飛快地奔向樓下。

  樓下早已經有馬文才和徐之敬等人接應,徐之敬從傅歧背上扶出傅異,打著燈籠一見傅異這等情狀,捶胸頓足道:

  「怎麼弄成這幅模樣?怎麼弄成這樣!這裡沒醫沒藥,僅有針石,怎能救命!」

  馬文才卻是一把拉住傅歧,往他身後張望。

  「梁山伯呢?祝英台呢?」

  「我們家主人呢?」

  半夏也哭著撲到了傅歧的身上。

  「你自己家的人沒管英台跑了,在我這裡哭什麼!」傅歧怒道,「梁山伯為了找祝英台還在裡面,二樓現在也是一片火起,還不知道他們跑不跑的出來!」

  「你沒管我們家主人嗎?」

  半夏哭得肝腸寸斷,拉著傅歧的手不肯放開。

  「你居然沒管他們自己下來了!」

  「鬆手!」

  馬文才聽說梁山伯還在裡面,連忙吩咐了身邊的追電幾句什麼,用手捂住口鼻就重新沖入樓底。

  此時梁山伯已經跑到了二樓下一樓的入口處,可入口處卻被塌下來的屋樑給堵了,梁山伯看前無通路,後有火海,想到自己為了一具不知道哪裡來的東西就要葬身火海之中,心中連喚蒼天。

  「梁山伯,梁山伯你可聽見?」

  絕望間,梁山伯似乎聽到了馬文才的聲音,喜不自禁地叫道:「在,馬文才,我在這裡,下去的路被堵了,我沒有路下去!」

  「梁山伯,我對朝露樓也不熟,不知道二樓還有哪裡有路下來。我已經讓人在窗外設了佈置,你找一處窗子往下看,叫喚幾聲,我讓人接應你。」

  馬文才說得極快,又問了一遍。

  「你可聽清了?」

  「聽清了,找一處窗戶,往外張望叫喊!」

  梁山伯絲毫沒有耽誤,掉頭就去找窗戶。

  馬文才見話已傳到,立刻跑出樓外。

  樓外早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的裡三層外三層,馬文才見劉元正在跟一群趕來救火的衙役和火正官們哭訴著什麼,心中一陣煩躁,抬起頭往樓上張望。

  梁山伯對著樓下大喊大叫,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追電帶著幾個人扯下了朝露樓前巨大的酒幡,幾個人提著幡角努力繃直,又有人舉著燈籠給樓上的梁山伯照明並指示方向,對著樓上連連招手,示意他從二樓跳下來。

  樓下影影綽綽,梁山伯看到自己下方一片明亮,馬文才站在那酒幡繃成的幛子不遠處,沖他喝道:

  「此時不跳,難道要等到被煙熏暈過去嗎?摔斷腿好過活活燒死!」

  梁山伯苦笑一聲,看准樓下的方位,攀住床沿,閉著眼縱身一躍。

  「呵!」

  ***

  「你們來的好慢。」

  月光下,祝英樓負手而立,看著匆匆趕來的部曲和門人,不悅道。

  「怎麼有傷?」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罷了,這些等會兒再說。人呢?」

  祝英樓問。

  「人在這裡。」

  祝阿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袋子,連忙用手扒開袋口,露出袋子裡的人影。

  「她喝了我們摻了藥的解酒茶,此時應當還是睡著的。」

  祝英樓擔心自己的妹妹在袋子中憋悶太久有什麼不妥,立刻關切地蹲下身湊上前查看。

  「別動!」

  霎時間,袋子裡原本披髮癱軟的人影如潛龍出淵,一道銀光閃過,祝英樓脖子上已經抵上了一把短刃。

  「少主!」

  「少主小心!」

  祝英樓被這短刃逼得由蹲變為半跪,仰起臉,表情陰鷙。

  「來者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來話少,此時也不和少莊主爭辯,只恭敬回答。

  眾讀者:(震驚)你話少?我讀書多,你不要騙我!

  祝阿大:(面無表情臉)你們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腹誹嗎?聽不懂?那OS知道嗎?還不知道?內秀總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第209章 明修棧道

  「得罪了。」

  用短刃逼人的人反倒態度很是謙遜, 並沒有因為控制了人質就狂言誑語。

  「實在是為了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還沒告訴我, 你是何人。」

  祝英樓仔細看著袋子裡脫困而出的人, 對方穿著英台的衣衫,臉上也不知用什麼辦法, 竟描畫的有七分像是英台。

  如今將頭髮披散下來,不仔細看, 還以為就是英台, 連他都著了道。

  那人伸手在臉上搓弄了幾下, 抹去臉上的痕跡,露出一張清秀平淡的臉來, 祝英樓覺得看起來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一旁的祝家門人不敢擅動,如今是夜裡, 他們也看不出此人是誰。

  旁人都道祝家莊有兩個出息的嫡子, 只有他們知道莊主只有一個嫡子, 若是祝英樓出了什麼事, 他們一家老小的命都沒了。

  「我是何人, 閣下一會兒便便知。」

  他一邊說, 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四周。

  「只要你給我替主人傳話的機會。」

  「主人?」

  祝英樓心頭一顫, 面上卻神色淡淡, 奇怪道:「你既然用請,哪有用刀子請的道理?」

  「我家主人說了,閣下是個殺伐決斷之人, 如果見到袋子裡的人不對,我必定要吃不少苦頭,只能出此下策。」

  他見祝英樓終於有些動容,手中的短刃漸漸移開了他的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閣下現在能聽我說話了嗎?」

  「少主!」

  祝阿大見那人移開了刀子,立刻閃身護在祝英樓面前,小心翼翼地將他護到後面。

  兩人交錯間,祝阿大「咦」了一聲。

  「是你?」

  「怎麼,你認得?」

  祝英樓對弄錯妹妹的祝阿大很不滿意,見他滿臉驚詫,不禁問道。

  「啟稟少主,此人是九娘子同窗馬文才的貼身侍衛。」祝阿大低聲回話:「他是馬文才的心腹,幾乎日夜寸步不離。」

  「好一個馬文才。」

  祝英樓聽說這持刃之人是馬文才的手下,反倒松了口氣,伸出手掌對後面一揮。

  「你們都把武器放下,我聽聽他要說什麼。」

  手持短刃的,便是經常為馬文才「塗脂抹粉」的細雨。

  他見祝家諸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將武器收回身旁,卻絲毫不敢大意,只恭敬地說道:

  「我家主人說,祝家莊走的路很危險,讓『祝小郎』消失並不是最好的法子。聰明人永遠不會將賭注都下在一邊。」

  「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悚然地喝道:「什麼路很危險!」

  「少主何必故作不知呢。」細雨歎氣,「我家主人也不是為了威脅少主什麼,只是為了祝小郎,想要和祝家莊好好溝通罷了。」

  祝英樓又驚又疑。

  「你們究竟將英台弄去了哪裡?」

  他開始懷疑馬文才和祝家莊一樣,身份並不單純。

  「祝小郎很安全。」

  細雨擔心刺激到祝英樓,聲音溫和。

  「待我平安回去,三日後,會稽山下別院,少主自會見到想見的人。」

  ***

  一把火,將會稽郡最赫赫有名的酒樓燒的七零八落,也燒掉了不少人的希望。

  對外,會稽學館報了易先生被困火中,燒成了一具焦炭;祝英台吸了太多煙氣,如今昏迷不醒,留在學館救治。

  學館中如今人人噤若寒蟬,一提起幾天前的那場火,尚且心有餘悸。

  會稽學館裡,謝舉的住處內,如今眾人齊聚一堂,商量著接下來的動作。

  「以傅大公子現在的狀況,撐不過一個月。」

  徐之敬這次沒有再瞞著傅歧,直言道:「他的肺部如今全是煙氣,針石無用;喉嚨又被灼傷,吞咽吃力,難以用藥。我已經送信讓我兄長過來,他擅治心肺,也許能再拖上一陣子。」

  他每說一個字,傅歧眼中的希望便黯淡下去幾分,到了最後,表情更是呆滯木然。

  自馬文才設法將傅異「偷渡」到謝舉這裡來,這兩天裡傅歧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兄長門外,生怕打擾了徐之敬醫治。

  可他等了幾日,卻等來這樣的結果,實在是無法接受。

  片刻後,他猛然躍起,抓住徐之敬的手臂:「徐之敬,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救他?你那位阿兄就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傅歧慌亂地說:「聽聞山中宰相陶弘景是活神仙,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要不,我們把他送到茅山去試試?」

  徐之敬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他為傅異勞神了一日一夜,幾乎沒有片刻合眼的時候,卻等來了傅歧的質疑,當場就變了臉。

  「你要覺得我是庸醫,儘管去試!若不是那時我就在當場,你以為你兄長還能活著到學館裡?!」

  「可是……」

  「咳咳,阿弟,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傅異見弟弟表情倉惶還要再求,強忍著喉部的劇痛開口:「我本就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傅歧頓時身子一顫,眼眶含淚無聲悲泣,馬文才實在不忍再看,拉著他到一邊,慢慢告訴他傅異之前瞞著他的事。

  聽到徐之敬下的「最後通牒」,謝舉也不由得動容,來到了傅異的床邊。

  「無咎……」

  他看著傷痕累累的傅異,喉中哽咽。

  「你……」

  無咎是傅異的字,這字還是謝舉取的。

  見謝舉看著他欲言又止,傅異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道:「既然我沒多少時日了,不如就在這幾日出發,回建康吧。」

  「你瘋了?」

  徐之敬驚呼道:「現在舟車勞頓,豈不是催命?!」

  「我到會稽來,本就是順路接他回去的。」

  謝舉解釋:「我接到無咎的來信,得知有不少人質握在蕭寶夤手中,便和建康令按著無咎提供名單小心聯絡他們的家人,試圖推進和盟,救回人質。」

  「但我口說無憑,此事光憑一封不知真假的信,不足以讓他們冒著風險為我驅使,若不讓他們見到傅異一面,這些人恐怕只會當自家子弟已經死了。所以我才毛遂自薦,趁著這次巡視五館點做學監的機會,要將傅異一起帶回去,好促成此事。」

  他說明了來意,看向榻上的弟子:「我來之後,發現他的身體比我想像中的更差,便想多盤桓一些時日,等他傷勢病情都穩定些,再送他上路。可現在出了此事,他又被不明人士追殺,會稽學館裡已經不在安全,唯有儘早將他送回建康,促成和盟,才不會枉費他受過的這麼多苦。」

  「可是,若這麼動身,實在是兇險。」

  徐之敬看了眼那邊已經情緒失控被馬文才抱住的傅歧,又說道:「而且以現在的情勢,傅歧必定是不會丟下大公子不管的,可一旦傅歧和傅家家將護送大公子離開,那一直蟄伏在暗處之人就會知道大公子沒死,這一路上可能又有許多風險。」

  他們都尚且不知道傅異留在酒樓中,那些黑衣人卻掐著他們都下樓的時候上去殺人,可見他們早就已經潛伏在酒樓中,一直關注著他們,一找到時機便立刻發動,要除了傅異這個「活證據」。

  之前傅異沒有被太守府帶走,現在又死裡逃生,即便他們對外宣稱祝家莊丟下的那具屍體是易先生的,可難保敵人狡猾多疑不願相信,到那時,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節。

  「如果要走的話,必須儘快。」

  馬文才拉著已經被安撫住的傅歧走到榻前,又道:「敵暗我明,拖久了會讓對方生疑。」

  徐之敬一愣,愕然道:「馬文才,你也同意傅異現在回建康?」

  「若此時換了是我,我也會選擇返回建康。」

  馬文才看了眼病榻上的傅異,眼中露出欽佩的目光。

  「你是醫者,希望看到的是病人痊癒。大公子想的卻是家國天下,若不是將生死置之於度外之人,早已經死在冤獄之中。」

  聽到馬文才的話,跪伏與傅異腳下的傅歧身子又顫了幾顫,隱隱傳來幾聲指甲抓撓過地板的聲音。

  「馬文才懂我。」

  傅異欣慰地笑了,又看著低著頭不肯開口的弟弟,無奈道:「阿弟,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總不願看著我客死異鄉吧?」

  「阿兄!」

  傅歧這下終於無法控制,又不願在傅異面前失態引他傷心,只能跌跌撞撞地起來,突然奪門而去。

  馬文才擔心他難以抒發之下會選擇自殘,連忙催著傅家一位家將跟上,等他回到屋中,傅異和謝舉已經商議起回去的事宜。

  正如馬文才所說,如今是敵暗我明,謝舉和傅歧等人肯定是被暗處的敵人緊緊盯著的,就等著露出行藏,無論是謝舉安排人保護送傅異回去,還是傅家家將親自護送,都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傅異就在這裡。

  「可惜為了救大公子,我無力分心救下那個刺客。」

  徐之敬有些懊惱道:「否則知道是誰在暗中窺探,將那耳目除了便是。」

  「可以用祝家莊的船。」

  一旁靜靜聽著的馬文才突然開口。

  「我們可以用送祝英台去丹陽求醫的名義,將大公子送出去。」

  東海徐氏南渡後僑居在丹陽,丹陽離建康不過半日距離,去建康必定要經過丹陽。

  人人都知道如今祝英台和徐之敬交好,若是祝英台傷了容貌或喉嚨,去丹陽求醫自是順理成章。

  「祝家莊?」

  謝舉疑惑地問:「可是上虞縣的豪族祝家?他們為何要替我們護送人去丹陽?」

  「我有辦法。」

  馬文才不願說的太多,只含糊其辭。

  「他們可值得信任?」

  傅異對馬文才的門路並不好奇。

  「不值得信任。」

  馬文才直言。

  「不值得信任?」

  屋中眾人吃驚。

  馬文才微微頷首。

  「但可用。」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一直隱藏實力已經憋不住了,必須要在謝舉面前露個臉。

  他要開始化暗為明,正式和各方任務斡旋,取得一席之地了


第210章 圖窮匕見

  約定之日, 祝英樓寒著臉帶著門人部曲來到了會稽山下。

  也許是為了示威,也許是因為棋差一招被馬文才算計, 祝英樓帶了不少的人, 祝家莊的部曲本就驍勇,這麼一群人浩浩蕩蕩到了會稽山下, 頓時嚇得學館半山腰上的看門人掉頭就跑。

  朝露樓出了那麼大事,對外既然宣稱易先生被燒死了, 賀革和其他學官便在學官中設了靈堂替他「停靈」, 那門人一口氣沖入靈堂向館主報了此事, 其他學官們都大驚失措。

  因為他們都知道,除了易先生被燒死外, 「祝英台」也受了傷,正在被徐之敬醫治,據說面目有損, 如今連光都見不得。

  唯有賀革鎮定自若, 對著身後的馬文才淡淡說:「馬文才, 你和祝英台交好, 你去處理下吧。」

  馬文才應了聲, 匆匆帶著兩個人下山。

  「館主, 馬文才不過是個學子, 真能處理的了這樣的事嗎?」

  有一個學官擔憂道。

  「在我學館之中, 有這能力的弟子唯有梁山伯和馬文才,如今梁山伯傷了左肩和腳踝正在休養,只能讓馬文才去了。」

  賀革心裡憋笑憋得難受, 面上卻還要鄭重其事。

  「讓他鍛煉鍛煉也好。」

  ***

  馬文才聽聞祝家莊帶了不少人來,知道祝英樓心中意氣難平,有些頭疼這位祝家少主的高傲,也不願刺激到他,只帶著疾風和細雨兩人前去迎接。

  「祝英台」出了這種事,祝家不出面根本不合理,祝英樓原準備在「弟弟」死後帶著家人去會稽學館發威,攪得全郡都知道祝英台都死了。

  為此,他們早就提早在山陰縣準備好了不少人手,誰料這計畫被馬文才識破,這群部曲也就在這時能夠擺一擺場面。

  馬文才見到祝英樓後,態度倒也不算軟弱,雖只帶著兩個人,他卻儼然已經有了一方英傑的氣度,在和祝英樓打過招呼後,不卑不亢地領著他往自己山下的別院而去。

  半山腰觀望著此事的人見馬文才將祝家的人往別的地方帶走了,一個個都松了口氣,慶倖這馬文才果然有辦法,否則這麼多甲兵沖進學館裡,怎麼也要弄出□□煩來。

  馬文才從幾年起就籌備著來會稽學館,這處山腳下的別院是在天子下詔之前就建的,無論是地還是工錢都沒有耗費太多。天子下詔後,會稽山下的地寸土寸金,學館裡因此得了不少補貼的財帛。

  然而這地方畢竟不是什麼久留之地,即使是會稽幾個大族也只是建了一兩個屋子用來囤積物資或是養著一群僕役,用以供給學館中讀書的子弟衣食之用,沒有幾個如馬文才這般圈了足足一大塊平坦地方,又養花種樹,猶如一處別莊一般。

  祝英樓進了別院,並不知馬文才這處院子建的早,只意味深長地說:「人說馬太守清廉,馬家家底不豐,看來也並非如此啊。」

  馬文才一聽就知道他是誤會了,但他也不解釋,輕笑著說:「在下是家中獨子,總是要享不少好處的,少主見笑了。」

  祝英樓也懶得和馬文才扯這些口水官司,進了屋後席地一坐,開門見山道:「我家英台呢?讓她來見我。」

  「英台受了些驚嚇,現在見不得風。」

  馬文才抱歉道:「為了她的身體考慮,我只好讓她在其他地方休息。」

  祝英樓一聽之下心又跳了幾跳,不確定是馬文才說服了祝英台反抗家裡還是他將她軟禁了,怒道:

  「我是她兄長,她便是病了瘸了,爬也該爬著來見我!」

  「祝少主,我們又何必這麼試探下去?」馬文才歎氣,「英台沒來,你就該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少主又何必非要讓祝英台將身份撇清?」

  見祝英樓陰沉著臉並不回答,馬文才又道:

  「英台性子綿軟,祝家莊卻手段強硬,她早就已經對少主和祝家莊的行事之風產生了厭倦,只能靠入學館讀書喘一口氣。諸位如今又一逼再逼,就不怕引出什麼憾事嗎?」

  「就算如此,又與閣下何干?」

  祝英樓以為馬文才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別,冷哼一聲,「英台是我莊中嫡子,我祝家從未有過出仕之人,你如今將英台交予我,日後還有相見之時,否則……」

  「是不願出仕,還是不能?」

  馬文才突然喝道:「難道祝家甘願就這麼一輩子做人鷹犬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祝英樓眼皮一顫,面無表情。

  「祝家莊並非從未出過仕,而是自齊時後再無出仕。齊時皇帝輪流做,今日他還是皇帝,明日已經成了刀下之魂,皇室自相殘殺,祝家莊明哲保身隱世不出,直到前朝齊明帝時,明帝深居簡出,力行節儉,停止各地向中央的進獻,祝家看到了出仕之機,向明帝的太子示好……」

  馬文才和他兜兜繞繞這麼一大圈,已經有些煩躁了,大袖一揮,將祝家的底子兜了個全。

  「誰料太子出征落馬,留下殘疾,從此無緣帝位。明帝次子蕭寶卷繼位後,祝家擔心新帝秋後算帳,小心結交後戚權貴以防後患。」

  馬文才每說一句,祝英台的臉色便變幾分,肌肉也漸漸緊繃起來。

  這是習武之人的本能,在遇見巨大的威脅時,第一反應是跳起殺人,為了控制自己的這種反射,只能緊繃著身體。

  「蕭寶卷猜忌多疑,奢侈腐靡卻吝嗇錢財,登基後連建宮闕彰顯武力,國庫財力卻無以為繼,祝家暗中資助,又以祝家舟船之力向京中輸送會稽郡的花木、良石等以供建造宮闕所用,換得了朝中權貴的庇護。」

  馬文才有備而來,態度沉穩,並不懼怕祝英樓駭人的目光。

  「在館主門下有一弟子,曾是前朝宗室之後,在京中頗受忌憚,如今卻在學館中讀書。我一直很好奇,看他氣質談吐,衣食住行,並不似受到苛待,但從傅歧之言,他的家族早就已經放著他自生自滅,待他如死了一般,根本無力延請名師、教導禮儀……」

  「你!」

  祝英樓終於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臉上的表情猶如見了鬼。

  「人說他是受到亡母故人庇護,可即便是謝使君這樣最不忌憚世人眼光之人,這麼多年來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麼問題來了,究竟是哪裡的故人庇護著他?」

  馬文才見終於讓祝英樓失去了分寸,心中原本猜疑的事情已經落實了幾分,態度越發閒適輕鬆。

  「前朝廢帝寵倖太后侄女潘貴妃,褚皇后無寵亦無後,為了穩固褚皇后的地位,褚家讓嫡子設法接近蕭寶卷最信任的胞妹,並成功尚了這位公主,這便是褚向的父母。」

  為了讓蕭寶卷離不開褚家,身為官長的國丈褚澄曾一力主持了三座宮殿的建造事宜,褚家那時雖然勢力極大,但也無法以一己之力建造這般浩大的工程,必定是接受了不少勢力的『援助』。

  祝家選擇那時投靠,褚家根本不會拒絕。

  「我一直想不明白褚向為何要到會稽學館來,現在卻是想明白了,褚向哪裡是來讀書的,以他的才學,怕是國子監裡也沒有幾人能媲美。他明裡是來讀書,卻是借來讀書的方便,暗中聯絡如祝家這般的昔日舊部。」

  馬文才說完,面含微笑。

  「祝少主,我猜測的可對?」

  馬文才一番「推測」說完,祝英樓只覺自己渾身肌肉已經緊繃到疼痛的地步,他必須要全力忍耐,才能忍住自己不抽刀砍向面前這人的衝動。

  「你以為你說了這些以後,還能善終?」

  他咬牙切齒道:「不過區區一個馬家,若我祝家真如你所言,馬家上下豈能活命?」

  「你們選擇偷偷摸摸不肯出仕,更是用強壓控制莊中上下的自由,都是怕走脫了風聲。畢竟你們幾次押錯了寶,已經對轉換門庭脫離鄉豪的路看的很淡了,又怎麼會如此高調行事?」

  馬文才的眼中露出惋惜之色。

  「恐怕,祝家莊是有什麼把柄落在褚家手裡,不得不受人脅迫?」

  「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祝英樓猶如看到了什麼怪物。「你明明如此年輕,怎會知道這麼多前朝舊事?你究竟想在我祝家得到什麼?!」

  馬文才活了兩世,前世渾渾噩噩,這世逼著自己鍛煉出一副玲瓏心腸,此時見到祝英樓連鬼神之言都說出來了,知曉自己已經攻破了這位祝家少主的心房。

  和這種強硬的人打交道,只有先打敗他,才能得到他的尊重和平視。

  已經到了他展示實力的時候了。

  「我確實年輕,也不知道什麼前朝舊事,但這世上有的是知道前朝舊事的人。祝家這麼多年來秘密行事,輸送錢財、物資都用的是走私的路子……」

  馬文才挑眉,「少主可曾聽過,這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幹走私的行市,只要是走私道上的消息,從沒人能瞞過他們的耳目?」

  「結朋平明相追逐,劍術淩轢白猿公。寶藍瓊宇雲清淡,挾此專行生雄風……」

  祝英樓低喃著遊俠道上的切口,神情由憤然轉為認命。

  「想不到,你竟認識河東裴氏、遊俠之首裴羅睺。」

  他抬起頭,望向馬文才身後的細雨,了然道:

  「我早該猜到,你那侍衛易容的本事,絕不是哪個士族高門能學到的,這根本就是市井中脫身的伎倆。」

  「慚愧,蒙我師父厚愛,他們曾在裴家堡被調//教/過幾年,學的也只是些皮毛……」

  馬文才坦然承認了此事。

  「我也沒有什麼通神的本領,是蒙師父厚愛,才幫我查了些舊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驕傲)請叫我明察秋毫·管中窺豹·神機妙算·文才·馬……

  裴羅睺:(瞪眼)一邊去,人家看的都是老子我的面子!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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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雙面「驕」娃

  幽並遊俠兒自古以來便是一支強大的武裝,作為從東漢以來便一直資助遊俠兒活動的裴家,河東裴氏被尊稱為「遊俠之首」、「俠隱之地」。

  十六國後,河東裴氏有一支南下僑居北海,可更多的子弟卻留在北魏,成為魏國的漢人豪強。

  於是北方有裴家堡,南方有裴家莊,一南一北,看似被兩國分隔南北,但其實因為海運和遊俠兒耳目的緣故,兩支一直維持著相當緊密的聯繫。

  這也是為什麼裴羅睺可以得到酈道元的消息去救崔廉,而且能夠成功把他送走的原因,也是裴家的走私生意和武裝力量能遍佈各地的原因。

  祝家在會稽再怎麼強盛,也不過就是偏安一隅的鄉豪,他們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東西運往北方,必須要想辦法用些秘密的路子,這些路子不是無償提供的。

  譬如水面上的水盜看見祝家的旗幟會讓路不進行騷擾,多半看的不是祝家的面子,而是祝家打出來的旗幟上有讓水盜讓路的切口,這條路子,就是「黑道」上的交易。

  苗木和美石都不是小東西,運送財帛也是最容易陰溝裡翻船的,當年祝家用的是走私的路子向褚家輸送物資,那黑道上這件事就不是秘聞。只是時隔多年,比起很多更有用的消息,這些事情早就不被人記起而已。

  裴公一向很喜歡馬文才這個弟子,也欣賞他的自控能力和他的野心。

  裴家幾代安穩,外有遊俠相助,內有莊園豪富,家中子弟早就已經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很多嫡系都倨傲自負,裴羅睺對此十分不滿,也不願將家中最危險的走私生意交給他們,這麼一把年紀了,還在道上飄著。

  馬文才給了裴羅睺祝英台提供的味精方子和幾種精煉白糖、食鹽的方法,裴羅睺得到後尋了可靠的方士試之,果然是神乎其技。

  尤其是味精,在這個調味料乏善可陳的時代,完全可以料想,這種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調味料會引起多少老饕食客的狂熱,又有多少酒樓會因此起死回生。

  裴家手上最賺錢也最要命的就是私鹽生意,因為這個生意,裴家早就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釘。裴公深知如果在自己死之前不能完成「漂白」,就以裴家那些眼高手低的後輩,恐怕要不了多久,裴家莊就會自己分裂,最終走向被敵人蠶食的命運。

  也許有遊俠兒的幫助能留下幾個嫡系血脈,可這根本不是裴公想要的。

  於是馬文才提供的以味鹽、食鹽和白糖方子,以及他的以「酒色財氣」為宏圖的野望,徹底打動了這位遊俠之首。

  鑒於裴家的名聲太大,這幾種新鹽一出現在市場肯定就會有人想到裴家,所以裴羅睺兜了些圈子,先用裴家的路子在魏國都城洛陽收購了間酒樓,再推出新的雪鹽、雪糖和被味鹽調味過的食物,再打響了名聲後,才準備以「從魏國走私」的名義向南方擴張。

  裴羅睺甚至物以稀為貴的道理,這東西既然不是本國的,即使打裴家莊的主意也得不到方子,而用「走私」的名義才會造成價格的高抬,也能拉更多的人入夥。

  將這些東西「包裝」一番重新上市要花不少功夫,所以馬文才等了許久才等到師父的消息。

  祝英樓帶著祝英台返回會稽郡時,曾在水面上以旗幟威懾太湖水面上的水盜,讓他們不敢靠近祝家的船;

  在回會稽郡的路上,祝英樓一路都投宿在「友人」的家中,但都不是住在本家,而是在當地的別院中,顯然屬於必須要有交往,卻不願意來往過甚的朋友……

  馬文才由此推測出祝英台家應該涉及到黑道,於是托了裴羅睺打探祝家莊早些年的底細,想知道偏安一方的豪強祝家是從哪裡得到了這些路子。

  裴家莊也不負「俠隱之地」的名聲,無論哪條道上都要給裴羅睺幾分面子,就在傅異來到學館不久,裴家傳來的消息也到了馬文才手中。

  當知道祝家莊早些年曾投靠過前朝後族褚氏,但政治投資卻幾乎輸了個血本無歸後,馬文才開始對身邊的褚向開始產生懷疑。

  懷疑是從褚向手中擁有的半塊玉玦開始的。

  那半塊玉玨絕不是一件單純的信物,否則酈道元也不會因此一直受到蕭寶夤的追殺。

  褚向風儀絕代,甚至可以不客氣的說,若他自信一些,瀟灑一些,以他的長相和風華,會稽學館根本就沒有馬文才什麼事。

  在這個好美色更甚至於德的年代,褚向擁有的特質足以秒殺一切。

  但他偏偏懦弱、爛好人、毫無存在感之言,以至於即使他成績不錯,所有人提起他,腦子裡的印象都是「哦那個長的還不錯的娘娘腔」而已。

  在懷疑褚向後,馬文才對徐之敬旁敲側擊的瞭解了褚向的一些事情,一點點抽絲剝繭,得出了個大膽的推測。

  ——褚向恐怕才是他們身邊最大的隱患。

  而祝家莊讓祝英台來會稽學館讀書的目的,恐怕也不僅僅是對女兒一時叛逆的縱容那麼簡單。

  祝家曾投效過褚家,但也不是褚家隨便一個人就能使喚的了他們的。他們投效的是後族,而這位「褚皇后」,現在還活著。

  蕭衍殺了蕭寶卷和他的兄弟、寵妃、子女,卻擔憂殺了褚皇后會引起士族的恐慌,於是對外宣稱敬佩褚皇后的人品風儀,加之褚皇后又無後,並沒有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將她貶為庶人,讓她離開了宮廷。

  在蕭衍漸漸掌控住政權後,褚澄一支被弄死的弄死,流放的流放,排擠的排擠,原本權傾朝野的後族,可謂是樹倒猢猻散。

  也許是覺得褚皇后只是一個被蕭寶卷冷落的可憐人,蕭衍並沒有如逼死晉陵長公主那般逼迫過褚皇后,只是不准她離開京城而已。

  徐之敬說褚向曾經找徐家要過不少精妙的方子調養長輩的身體,而且還是一位女性,從描述中可以看出這位長輩身體並不好,而且身份很是尷尬,至少不適合大大方方向徐氏求醫。

  或者說,有很多人倒希望她身體不好,若知道她在調養身體,對她和褚向來說不是好事。

  褚向自幼喪父喪母,等於被排斥在褚家之外;

  褚皇后身份尷尬,又對褚家子弟沒有什麼提攜作用,想來也是邊緣人物;

  學館中沒幾個人知道教導褚向的是誰,但他的學識教養絕對不差,這不是一個被忽視的沒落子弟能擁有的。

  唯一的解釋便是兩個同樣被排斥的邊緣人物走到了一起,無子的褚皇后開始教養褚向,讓褚向擁有了不泯然與眾人的本領。

  能被齊明帝選為兒子的正妻,褚皇后絕不會是平庸的女子;在蕭寶卷死後她還能留下性命甚至擁有一定的自由,她也絕不會是個愚蠢的女子。

  被這樣的女人教導,褚向又怎麼會是個平庸之輩?

  要知道蕭寶卷原來的太子都是被養在褚皇后膝下的。

  就連蕭寶卷都知道自己和他的寵妃潘氏根本教不出合格的太子。

  馬文才推測出不少事情,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褚向到底和蕭寶夤、臨川王之間有沒有聯繫。

  有些事情實在太巧了。

  陳慶之來了學館找賀革,雖然隱秘,但想來瞞不住賀革門下的這位弟子。即使瞞住了,徐之敬臨走前向褚向告別,也足以讓褚向好奇他們究竟北上是做什麼。

  他們跟陳慶之離開學館,沒多久就遇見了不明人士的跟蹤,大黑留下了一片跟蹤者的衣物殘片,證明殘片來自于某個高門的鷹犬。

  他們之前一直懷疑是臨川王的走狗,可臨川王離會稽如此遙遠,這眼線也未免太過厲害。

  還有他們去山陰縣衙取那幾卷冊簿,卻被人盯上,傅歧險些著了道兒,幸虧福大命大,梁山伯才逃過一劫。

  他們行事如此隱秘,只有對他們一直關注之人,方能發現他們離了學館,並派人追蹤。

  梁山伯和祝英台都說他們晚上被人窺探。

  然而會稽學館為了讓學子安心向學建在山上,進出都有門人把守,即便有歹人混入,沒吃沒喝也沒辦法在會稽學館裡潛伏太久。

  能夜間窺探而不驚動更夫巡役,說明此人對會稽學館十分熟悉,至少對路徑和更夫巡邏的時間很是瞭解。

  馬文才從謝舉那回來後,曾親眼目睹有黑衣人被祝家莊門人送出,他曾因身高懷疑那人不是褚向,但細雨說在靴中墊上高墊也能讓身高發生改變,讓馬文才驚覺身高不能算作什麼證據。

  那黑衣人手段狠辣,可看到他匆忙蒙上的帕子後卻產生了遲疑。馬文才逃出生天后曾看過絲帕,謝舉用的絲帕薄如蟬翼,印有印鑒的那一面透在了外面,黑衣人是看到了烏衣巷的印記才晃了心神。

  馬文才也猜測過黑衣人是祝英樓,但謝舉印的印鑒乃是私印,絲帕上的印記又是反透,若非對此熟悉之人,不可能一眼看出這是烏衣巷主的信物。

  祝英樓長期居於會稽,並一定知道這種高士的私印,然而褚向卻生長與建康,不見得不知。

  尤其從褚向刻意提問引起謝舉的注意上來看,他是知道自己母親和謝舉的那番過往的,甚至有可能他已經仔細研究過謝舉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才用了那種與自己平時表現大相徑庭的方式來吸引他的注意。

  暴露那半塊玉玦時,虞舫說他不會用這種自毀前程的方式檢舉易先生,馬文才信。

  舉發易先生使得他們方寸大亂露出紕漏的,一定是另有其人。

  能引起太守府注意去追查易先生的過往,這人必定出身士族,否則連門都進不去。此人還知道易先生的把柄,顯然已經用了一些辦法追查過他的行蹤,只是不能確定。

  馬文才和傅歧異常的舉動等於是不打自招,確認了「易先生」的身份對自己有害,再聯想到撞破自己行蹤的人臉上蒙著烏衣巷的絲帕,易先生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畢竟傅異出身謝舉秘書郎的事情不是什麼秘密。

  連馬文才都不知道傅異還留在朝露樓裡,可依舊那麼巧的時機遇上了禍事,刺客的主使者當時一定就在朝露樓內,而且為了擺脫嫌疑和避免因騷亂而受傷,肯定提早離開了朝露樓。

  這「神秘人」究竟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馬文才甚至從祝家莊門人和刺客相鬥中推算出那「神秘人」並不能完全信任祝家莊,甚至有可能是用某種手段控制住祝家莊聽從差遣的,所以刺殺傅異和截獲冊簿的事情祝家莊並不知情,才會有這種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

  黑衣人是褚家的人,祝家莊也是褚家的人。

  但是馬文才並不準備告訴祝英樓這一點。

  ***

  馬文才說破了祝家莊的底細後,有那麼一個瞬間,祝英樓想過不顧一切殺了此人,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心思之細,實在是到了讓人恐懼的地步。

  但他想到家中父母曾作出的承諾,一時間倒有些慶倖。

  「敵人既然不能消滅,就要盡力拉攏使之不與為敵。」

  作出這樣決定的祝英樓,幾乎是立刻就放下了自己的所有驕傲,開始以平等態度與馬文才斡旋。

  馬文才要的,也只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明白,少主為何如此匆忙地要讓祝英台『死』?」

  馬文才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如果我是祝家,最保險的做法明明是讓祝英台在赴京上任的途中出事……」

  要麼是不幸落水,要麼是途中遇匪。

  要祝英樓用的是這樣的法子,在祝家強大的實力面前,馬文才根本沒辦法做出任何應對。


☆、212.金蟬脫殼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

  祝英樓給出了一個連馬文才都沒有意料到的答案。

  「不知道?」

  「那位褚皇后的侄子似乎是在祝英台房中發現了什麼, 之後經常藉故聯絡在她房中逗留, 我實在是擔心他想要做什麼……」

  祝英樓不好表明祝英台是個女兒身, 只能含糊其辭著。

  「正如你所言,我祝家已經越陷越深,我阿爺阿娘只想把英台送的遠遠的, 最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褚向就在英台身邊,我卻不能時時刻刻護著她,也沒辦法深思熟慮, 只能搶先下手, 在他做出反應前將英台帶走。」

  褚皇后前幾年派人帶著信物來找祝家莊,起先只是幫著用祝家的路子送一些東西給褚家的人, 再後來褚皇后要他們多收集製造鐵器, 但他們這裡並不產鐵,能囤積的數量並不算多,便儘量給予了方便。

  後來,褚皇后能找到的人手越來越多,祝家也被迫和這些勢力合作, 這幾年來,祝家靠著兩座莊園和越來越多的人手,在不停壯大自身的同時, 也為褚家輸送了不少物資。

  他們原先只以為褚皇后是想靠著他們活的更好點, 又或者想重振褚家的聲威, 可等褚向來了會稽學館, 並聯絡上他們時, 他們才發現京中早就已經布下了一場驚天之局,而他們也不過是局中的棋子,進退不得。

  聽到祝英樓的話,馬文才想到了祝英台交給自己的「天書」,再想起她之前說東西曾被人翻動過,表情凝重道:

  「翻動的都是什麼?」

  「英台喜歡金燦燦的東西,以前嫌家中金銀陳舊,曾弄過一些赤金玩意兒,大多是些金豬金馬之類的小物。我剛送英台來讀書時,見褚向好奇,還以為他是愛它們憨態可掬,就送了他一些,這次我來,他得知這是英台弄出來的玩意兒,就開始跑動的頻繁了。」

  祝英樓對此也是一肚子疑惑。

  「英台不知什麼時候起對方術丹術感興趣,家裡有不少工坊,就隨她折騰,她也不玩物喪志,每次弄出點東西就停手,多半是她留在自己身邊把玩。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注意的,若論方士,褚家自己就認識不少精通此道之人。褚家再怎麼沒落,也不會對這些阿堵物感興趣。」

  馬文才聽到褚向對祝英台弄出的金子產生了興趣,立刻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這個推斷他曾對祝英台說過,並告訴她絕不要在鮮卑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煉金上的天賦,他以為南邊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不好。」

  馬文才陰沉著臉說:「褚向果然對北方之事瞭解頗深。」

  「你說褚家認識的精通方術之人,可是那裝神弄鬼的江道士?」

  他又寒著臉問祝英樓。

  「裴公竟連江道長之事都能查明嗎?」

  祝英樓駭然。

  「不錯,那江道士便是褚家請我暫時收留的術士,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來歷,只知道我父親對他十分忌憚,平日裡也不准我們和他接觸,只遠遠地供養在客院之中。」

  馬文才見此中內情連祝英樓都瞞著,可見祝家莊的莊主夫妻已經憂患到了何等地步,說不定之前祝英樓能夠輕鬆取下外祖家中的產業,都並不是一場意外,而是祝家莊夫妻事先為兒子留好的退路。

  「浮山堰崩,鎮龍鐵出……」馬文才搖頭,「祝家莊已經深陷泥潭,無人能救,除非壯士斷腕,否則無力回天了。」

  「你胡說什麼?!」

  祝英樓惱怒道:「什麼叫祝家莊無力回天?」

  「你不知你家為何要煉鐵?」

  馬文才奇道。

  「我家煉了那麼多鐵,從來都是只進不出,如今已經堆成了山一般,讓我們煉便煉了,誰管他何用?」

  祝英樓煩躁地說:「那都是些連弓矢都做不了的廢鐵,囤的再多,也不會惹出什麼禍事。」

  「奇哉,竟連你家也不知道為何要煉鐵?」

  馬文才心頭疑雲重重。

  他試探著問:「那你知不知,你父親藏在家中的術士江楓,便是曾在京中展現『神跡』,告知當今聖上浮山堰下蛟龍,『需用鎮龍鐵伏之』的那個術士?」

  「什麼?!」

  祝英樓驚駭莫名,失聲道:「那些鐵是被人算計好的?」

  馬文才沒有理會祝英樓的恐懼,他並不像透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就像他也不知祝英樓現在這番「無辜」是不是做戲一般。

  他言簡意賅地將北魏「手鑄金人」選後的傳統說與祝英樓聽,並強調了蕭寶夤和褚向的舅甥關係。

  「褚向對英台的本事感興趣絕不是偶然,鮮卑人遇見難以抉擇的重大之事,往往用『手鑄金人』來判定吉凶,諸如選嗣、立儲、立後,皆是如此。蕭寶夤的妻子便是元氏的公主,他肯定知道這種傳統。而褚向必定是接受過來自于魏國方面的教導,才會知道手鑄金人對魏國的重要性……」

  他見祝英樓有些坐立難安,又猜測道。

  「褚向身邊,應有魏人。褚向也許一開始只是覺得那些金器稀奇,可他身邊的魏人卻能從這些金器上明白其中代表的含義,所以祝英台從浮山堰回來後,原本對祝英台不感興趣的褚向,卻開始頻頻向我們示好。」

  「那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將祝英台交給我,讓我帶回去!」

  祝英樓徹底坐不住了,將案幾重重一拍。

  「若是你不破壞我的假死之策,祝英台現在早就金蟬脫殼了!」

  「假死之策是下下之策!」

  馬文才嗤道:「你若真拿一具燒焦的假屍體,連我都糊弄不過,更別說褚家和蕭寶夤了。到時候你們有提防之心,必定會引起褚家的懷疑,祝家莊只會更加舉步維艱。」

  「那依你之見?」

  祝英樓已經不知不覺開始信服起馬文才的意見。

  「讓祝英台遠遁,到一個他們都知道,卻無可奈何的地方。這地方既能表現出你們並無搖擺之心,又不會讓他們心生提防……」

  馬文才緩緩說道:「但此人只是一個幌子,只是為了吸引褚家一方的注意。真正的祝英台已經趁機得了自由之身,暫時隱匿在無人知曉之處,直到祝家莊想法子從這局中脫身。」

  「遠遁?」

  祝英樓狐疑道:「能遁去何處?」

  「東海徐氏,醫者三千。」

  馬文才看著祝英樓,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君不知僑居丹陽的東海徐氏之後,是吾摯友乎?」

  ***

  三日後。

  山陰的碼頭上,祝英樓和馬文才並肩而立,目送祝家的大船漸行漸遠。

  「你覺得可以瞞過褚向麼?」

  祝英樓看著遠方的祝家船隻,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你已經見過細雨的本事了。」

  為了不讓旁人懷疑,馬文才也是一臉悲痛的表情,口中卻說道:「館中對外宣稱英台燒破了相,細雨將那人的面容弄成那樣,便是褚向親來,也只能看出這是燒爛了臉的祝英台。」

  「希望如此。」

  祝英樓心中忐忑,卻不得不依馬文才直言而行。

  按他的說法,褚向所圖之志恐怕不僅僅是振興褚家。祝家莊也許有幾分趁機再起的心思,卻絕對沒有北投魏國的想法。

  「祝家派了多少人護送『英台』?」

  「大船一艘,小船五艘,共計一百二十人,足以護送他到丹陽。」

  「褚向對此可有疑問?」

  「他曾問我為何被你說服不去學館生事,我說你以替英台請來徐家聖手醫治為條件,換取我不大鬧學館,我應允了。」

  「他問了祝英台為何願意出仕東宮的事嗎?」

  「我之前便告訴過他,英台對我們家與褚家的事情一概不知,既然瞞著,她自然就覺得去東宮修書是一件好事。」

  「褚向是走誰的路子來的會稽學館?」

  「是二皇子蕭……」

  祝英樓正想著英台之事,馬文才問的問題不少,他也回答的不假思索,猛然一問,便無意識地答了一半。

  「你!」

  待他發現被馬文才詐了,怒得咬牙切齒道。

  「你這個陰險狡詐之徒!」

  「難怪你們那般害怕。」

  馬文才了然地點點頭。

  「太子之下,便以二皇子為長。只是二皇子為何為褚向走通門路出京?」

  祝英樓自英台被換走後處處受制于馬文才,如同是投石入湖,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只見其面不見其底,對馬文才越發忌憚。

  「二皇子的母親吳淑媛曾是蕭寶卷的妃嬪,因膚白貌美,五官絕麗肖似胡人,昔年在宮中受過潘妃陷害,全靠褚皇后庇護才得以活命。蕭寶卷死後,當年還是吳才人的吳氏得了聖寵,後來被陛下充入後宮得勢,生下了二皇子。」

  祝英樓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釋。

  「吳淑媛一直暗地裡照顧著褚皇后,也知道褚皇后偷偷教養褚向的事情。褚皇后這幾年身體不好,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便設法求了吳淑媛,吳淑媛讓二皇子尋了路子,褚向才得以來到會稽,投入賀革門下。」

  吳淑媛。

  二皇子。

  馬文才將這兩人的名字記在心裡,不敢輕視。

  「如今喬裝之人已經離開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祝英台在哪裡了?」

  祝英樓看著馬文才,幾乎已經是低聲下氣。

  「你又怎知祝家莊沒有褚向的人?你又怎知褚向沒有派人盯著你?」

  馬文才笑著搖頭。

  「少主既然信我,就不必擔心英台的安全。」

  「我不是擔心英台的安全……」

  祝英樓有些煩躁,忽而又哈哈一笑。

  「罷了,罷了,等再過幾日,不必我問,你就得求著我將祝英台帶回去。」

  祝英樓似是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越想越樂,竊喜不止。

  嗯?

  馬文才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思索著自己有什麼紕漏能讓這位祝家少主拿住,不得不交出英台。

  他想了半天,自覺並無紕漏,權當這祝少主是顏面掛不住,故弄玄虛。


第213章 何人開解

  馬文才知道祝英樓還有很多事沒交代, 但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只要祝英台一天沒回祝家莊, 祝英樓就不會和他撕破臉,更不會暗中下毒手。

  更何況知道了他是裴羅睺的弟子, 祝英樓怎麼也會有些忌憚。

  他們都想知道祝英台在哪裡, 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所以都想得很複雜,實際上祝英台根本沒有離開太遠, 她還住在被燒掉的朝露樓附近, 住在他們之前定下的客店裡。

  「我阿兄送易先生走了?」

  被關在客店中有些無聊的祝英台問。

  「一百二十個人手,即使是現在的褚向, 也沒有辦法將人截下來。」

  馬文才自通道:「徐之敬的兄長昨日也到了會稽學館, 親自護送大公子去丹陽, 謝使君已經聯絡好了各方人馬,他們會陸續趕到丹陽。」

  「褚向的人不會發現嗎?」

  祝英台有些替祝家莊擔心。

  「如果他發現祝家莊的人騙了他, 將易先生送走了……」

  「你也太小瞧謝使君了。烏衣巷主如果連掩人耳目都做不到,易先生又何必跋山涉水來會稽郡等著他來接應?」

  馬文才對傅異的安全毫不擔心,「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名義上你已經去『求醫』了,你可想好準備在哪裡藏身?」

  「我和梁山伯商量過了。」祝英台大大咧咧地說, 「他馬上要去鄞縣上任,身邊要帶不少縣吏,你讓細雨教我幾手,我打扮成算吏,先在他身邊藏一陣子。」

  「不妥。」

  馬文才幾乎是立刻說。

  「梁山伯招的人大多是學館中丙科的生徒, 你在丙科留過不少時間,難保有人認出你來。」

  「梁山伯已經和那些吏員打過招呼了,讓他們晚一點再去鄞縣赴任。」

  祝英台在會稽郡,除了學館和上虞祝家莊,幾乎是人生地不熟,有可靠的梁山伯在旁照拂,她還算心安。

  「學館裡就要進行選拔了吧?最近你又管不了我。」

  「這……」

  馬文才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妥,但想想看也確實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

  無論將祝英台藏在哪裡,總不能將她軟禁起來,梁山伯瞭解世情,又心細如發,由他照顧祝英台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學館裡遇見這種事,謝舉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結束掉五館的事情回建康去了,最近館中都在為選拔忙碌,馬文才對「天子門生」勢在必得,就連徐之敬都不得不把心思放在這裡,請了他的兄弟送傅異去丹陽。

  「我會差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喬裝成吏員陪你們一起上路。」馬文才想了想後,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祝英台的建議。

  「你要是有什麼消息傳遞,也可以交給那個侍衛。」

  「嗯。」

  祝英台點了點頭,又問起傅歧的事情。

  為了不暴露傅異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為了不讓褚向發現異常,馬文才還吩咐他一定要表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異命不久矣以後確實肝腸寸斷,形容皆毀,連馬文才看了都於心不忍,恨不得將他拉出屋子透透氣,別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裡。

  在這種情況下,傅歧應該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參加射策取士,更別說什麼天子門生了,雖然甲科不少學子不知道傅歧為什麼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慶倖。

  「傅歧……」

  祝英台念叨著他的名字,想想這個少年往日裡歡快直率的樣子,如今卻如此低沉,不由得為之難過。

  「祝英台。」

  馬文才重重喚了她的名字,態度嚴肅。

  「嗯?」

  「傅歧並沒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只告訴他你家父母不願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機會讓你遠遁了,他這時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應當是想不到太多。」

  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馬文才,你有什麼話直說行不行?」

  祝英台最害怕馬文才這樣欲言又止,心裡七上八下。

  「傅歧以為火是追殺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這個朋友,就永遠不要讓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們家放的。」

  馬文才看著臉色大變的祝英台,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記著,是永遠!」

  ***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其實憂心忡忡。

  他與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說的是是過命的交情,可其實維繫眾人情誼的卻是會稽學館這麼個特殊的環境。

  若換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來一世,他可能一輩子也沒不會和梁山伯這樣的人接觸,而除非他得了重症向徐家求醫,否則也難以見到徐之敬這樣醫術高明的醫士。

  至於傅歧,他的出身其實比他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著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權臣名將,堂叔是大中正,能動用的資源也不知比他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換了上輩子,傅歧可能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這一世,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將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維持住這種關係,多半靠的是馬文才的妥協和居中調節,一旦日後所有人漸漸走到高處,是否還有今日的情誼也未可知。

  他現在用利益和感情將傅歧和祝英台綁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長成如大公子那樣的人物。

  到了那時,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異會死而刻意算計他入夥的「乘人之危」,祝英台的家族是間接害死傅異的幕後兇手,這般聯盟是否還能穩固?

  馬文才很擔心一切都會變成一場鏡花水月。

  所以當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時,馬文才的腳步很是沉重。

  「你回來了?」

  蜷縮在屋子裡的傅歧聽到馬文才回來了,緩緩抬起了頭。

  「可還順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著,但細雨對大公子的喬扮連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綻,想來能瞞過去。」

  馬文才安慰著傅歧,「有徐之謙親自照顧你兄長,至少安全無虞。等到了丹陽,徐家會傾盡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沒有生機。」

  「沒用的,我阿兄已經存了死志。」

  傅歧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他不想活了,誰也救不了他。」

  這種事連身為外人的馬文才都看的出來,更別說是他的親弟弟了。

  馬文才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潔癖的他忍受著傅歧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酸臭味道,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陪著。

  「我阿兄對你評價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聽你的。」

  傅歧沙啞著嗓子說,「我那時想,哪有這麼偏心的阿兄,總是誇別人好,說自己弟弟是笨蛋。現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連那麼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還以為他身體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腳不行……」

  「此時想這些已經沒用。你如此難受,想想你的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侄兒、侄女……」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腸,「世人多勢利,你要不想他們以後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來,成為家中頂門定居之人。」

  傅歧顯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難以從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懼。

  「我小時候一直被拿來與阿兄比較,有時候想著要是我是獨子就好了,我現在就要成獨子了,可實在是害怕,害怕的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是不是我小時候的那些胡思亂想,給哪裡的神靈聽到了?」

  他顫抖著身子,哽咽幾不能語。

  「我現在想反悔了,還來不來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讓我兄長成為獨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無聲地流著眼淚,看向馬文才。

  「你是獨子,你告訴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獨子。

  獨子。

  身為獨子的馬文才心中一緊。

  他沒有再安慰開解傅歧什麼,反倒將將自己環抱了起來,倚靠在牆上,閉目不語。

  前塵往事,皆上心頭。

  「我從小是獨子,你若問我獨子是什麼感受,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你問我身為獨子,該如何頂起門戶,榮耀家門,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時……」

  他睜開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親會發瘋,她會抱著我每一件用過的東西哭泣,直到眼淚哭幹,眼睛哭瞎,直到每次聽到我的名字都會尖嘯,她會假裝我還活著,直到逼瘋身邊每一個人……」

  再無歡顏。

  「我的父親會兩鬢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驕傲自得,如今就會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會似我的母親那般淒厲哭叫、沉溺於瘋癲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照顧我的母親,一邊低聲下氣、尋遍同僚……」

  想盡辦法恢復我的名譽,卻永不能如願。

  幾千年後,人人提起馬文才,依舊是唾棄不已。

  「從此以後,節日的喜慶、兒孫的歡鬧、同僚的羡慕、鄰里的祝福,都與他們無關。」

  「從此以後,他們老無所依,病無所助,絕嗣香火,無人能記。」

  傅歧被馬文才語氣中的悲涼所震懾,連眼淚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著他。

  「你該慶倖你家還有你這個兒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對這樣的枯寂。」

  馬文才像是對待被寵壞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說著。

  「你問我獨子?你何不去問問父母雙亡的梁山伯?」

  這一刻的他,陌生到讓傅歧心驚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麼都過不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想起計劃生育下的那麼多失獨家庭,一時有感,希望沒有壞了大家的情緒。

  所以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什麼坎過不去,想要輕賤自己的性命時,想一想將你拉扯到這麼大的父母。你可以不必為了兒女而活,但你必須為了你的父母而活,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重來和選擇的機會。我每每遇到難過的坎,都會和我媽媽通通電話,不是訴苦,而是提醒自己,生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你已經是很多人的支柱。

  亂七八糟說了這麼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總之,與君共勉吧。


第214章 門當戶對

  馬文才走了, 祝英台覺得很無聊。

  往日裡在學館學習那些經史文章,雖然很多時候也讓身為現代人的祝英台覺得很無聊, 但正因為見的多而學得少,這種無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別說那時候還有三五好友, 每日裡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莊的部曲(尤其是領頭那個)鬥智鬥勇,也很有趣。

  馬文才用「受傷」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時間,東宮再怎麼缺人, 也不會逼迫一個受傷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這種辦法與祝家莊達成某種約定, 讓祝英台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順便在這「遠遁」的時間裡,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台是一個對於政治、計謀敏銳度都不高的人, 有時候甚至說有些蠢笨,但因為她相信馬文才, 相信傅歧、傅異,所以即使她再怎麼想借這次火災將計就計「死了」抽身離開,就因為馬文才說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憑馬文才去和祝家莊斡旋, 去為傅異換回一線生機。

  現在她藏在客店裡,連大門都很少邁出,身邊既沒有半夏,也沒有祝家部曲,從穿越之初到現在, 祝英台終於得償所願,過上了沒有莊人左右環繞的日子,卻讓祝英台有種空落落的不踏實。

  她開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來,帶她離開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台藏在客店裡的第六天,細雨和梁山伯一起來了。

  學館裡再過兩天就要選拔門生,馬文才實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讓褚向看出破綻,只能讓細雨過來。

  細雨用一種膠質為祝英台畫了眉,點了麻子,又給了她一瓶有些氣味的油,告訴她只有這種油能把這些黑膠洗掉,只要她想恢復容貌了就可以用這瓶油。

  除此之外,他還給了祝英台裝了墊肩的衣服、能將皮膚變黃的赭粉,以及一切喬扮的道具,細細教導祝英台怎麼使用。

  這是祝英台第一次接觸到「易容術」,驚訝的根本顧不上這些東西會不會損害她的皮膚,當即就在細雨的教導下喬裝打扮了起來。

  等她全部塗抹完後穿上帶著墊肩的夾衣攬鏡自照,鏡子裡的經變成了一個眉間狹窄、尖嘴猴腮、滿臉麻子的矮小青年,就連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

  「你,你這是神技啊!」

  祝英台驚歎著撫摸自己的臉,對於自己變醜這一事實毫不在意。

  「難怪每次馬文才沒睡好你只要在他臉上這麼一折騰,他就一點都看不出熬過夜了!」

  「都是些雕蟲小技。」

  細雨笑笑,又說:「主人安排的侍衛就在後門,他會一路保護你們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傷還沒全好,傅歧那一下實在是將他傷的不輕,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時候的心情,若換了別人,說不定被當墊腳石的這一下已經徹底友盡了。

  更別說他從二樓跳下來的時候又傷了右腳的腳踝,現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實並不適合長途跋涉。

  他原本是該留在學館裡多養一會兒傷的,但也許是「祝英台」差點被燒死在朝露樓的場面讓他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自留在這裡可能有危險,他就硬扛著要將她帶走。

  不是說馬文才管不到祝英台,而是對於馬文才來說,心裡裝的事太多,祝英台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較重要的一個,還完全達不到讓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見梁山伯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祝英台也很擔心。

  「你都這樣了,要不再留幾天?」

  祝英台站在門口,有些遲疑地問。

  「我沒關係的,多住幾天也行。」

  「我前幾天就該到任了。」

  梁山伯怕祝英台多想,「已經耽誤了春耕,要不是我受了點傷,現在已經在鄞縣了。」

  「都是我連累了你……」

  祝英台想到祝家人為了她放的火,讓不少人受了傷,甚至間接讓傅異的兄長吸了太多煙氣而不能活,不由得心情低落。

  偏偏馬文才慎重地叮囑過她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件事,就讓那些黑衣人背上黑鍋。

  這種「善意的謊言」不但讓祝英台不能對別人傾訴心中的內疚,甚至還違背祝英台做人的原則,一想到這件事,她的內心裡就有種莫名的恐慌。

  「怎麼能說是連累,你在朝露樓大擺筵席時,可是讓我在學館裡很是露了一把臉。」

  梁山伯笑著說,「要不是你,謝使君怎麼能注意到我這麼一個小小的庶人?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很好。」

  祝英台一本正經地說。

  「正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優秀的人,所以即使是庶人的出身也掩蓋不了你的長處,總會有人發現。」

  梁山伯被祝英台說的臉上有些發熱,不自然地轉過頭去。

  他不明白祝家那樣的環境,怎麼能養出祝英台這樣「直率」的性格,尤其在見過祝英樓那種自命不凡的高傲後,祝英台這樣的簡直就像是從外面抱養來的一般。

  尤其是這種誇獎人的直接,讓已經習慣了謙遜的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後門,梁山伯是收了學館丙科的幾個學生去做吏員的,原本就租了一輛騾車,現在這牛車正好被他和祝英台用了,連車夫都不用請,馬文才派來的侍衛還會套車趕車。

  只是梁山伯沒想到要帶祝英台一起去赴任,所以租的車是很簡陋的那種,和祝家莊的完全不能比,車廂都沒有車圍和其他裝飾,完全是敞開的。

  車上丟著幾個大包裹,一看就是梁山伯去上任的家當,而祝英台是被馬文擦匆匆接出來的,只帶著一個包裹還是馬文才準備的,比起梁山伯的家當,祝英台的行李簡直少得可憐。

  祝英台一見到那騾車就呆住了,在她印象裡,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車似乎都是拿來拉貨的,偏偏梁山伯很自然地爬了上去,又對她伸出手來。

  「上來啊,愣著做什麼?」

  祝英台跟著爬上了車,發現自己屁//股下面墊著不少茅草和軟藤,倒沒有那麼硌人,只是騾車跑起來的時候還是很顛簸,有好幾次祝英台全靠抓著車板才沒有被顛簸的路面掀下去。

  於是這一路上,她都打起了精神,就怕一放鬆就會滾下車。

  梁山伯上了車就開始拿著細草在編著什麼,幾乎沒有跟祝英台搭話,後者從一開始戰戰兢兢到後來隨著顛簸竟然也習慣了起來,終於有精力放鬆心神欣賞沿路的風景。

  「這騾車,讓我感覺像是被村裡老大爺買回家去的小媳婦。」

  她坐著騾車歎道:「果然是由奢入儉難呐。」

  「對於不少人來說,乘車才是『奢』」。

  梁山伯頭也不抬地打趣,「就租這一輛車,就提前預支了我一個月的俸祿。」

  「你一個月俸祿多少?」

  祝英台好奇地問。

  「我一年可領粟米七十石,職田一百五十畝。就我一個人用的話,也是足夠了,可惜下面還要養人,如今田地沒到任也不知什麼樣……」

  梁山伯歎道,「這年頭,若是人窮,給你個官你都當不了。」

  祝英台對古代的計量單位有些頭暈,但也知道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五斤左右,就按現代一斤米三塊錢算,梁山伯一年的工資才兩萬六千多塊錢,就算是在現代,也算不上什麼中產階級。

  職田只是補貼用的,還得請人去種,離任時又不能帶走,屬於官府的產業,也難怪梁山伯說租輛車就用了半個月的俸祿。

  祝英台想到馬文才能一口氣將朝露樓替她包兩三天,再想到梁山伯傾其所有也只能租輛車,也難為這兩個人出身、價值觀乃至於生活習慣都不一樣,居然還能成為朋友。

  梁山伯見祝英台不說話,還以為她是為自己俸祿之少震驚了,又怕傷到他的自尊,於是指尖細草飛舞,很快就編出了一枚蝴蝶,

  他將蝴蝶遞給祝英台。

  「拿去玩兒吧。」

  「你還有這手藝?」

  祝英台又一次震驚了。

  她以為梁山伯只會木匠手藝,修修凳子桌子什麼的。

  「技多不壓身,至少餓不死。」

  梁山伯見祝英台沒有接過去,有些納悶地說:「怎麼了?草芯很軟,不會扎手的。」

  祝英台看著那枚在草莖上展翅欲飛一般的蝴蝶,不知怎麼卻想到「梁祝」的傳說來,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搖著頭說:

  「我不喜歡蝴蝶,你能給我編個蚱蜢什麼的嗎?」

  還有女子不喜歡蝴蝶?

  梁山伯有點疑惑,但一想祝家莊的環境,便好脾氣地笑笑,將蝴蝶插在手邊的車柱上,重新編了一隻螳螂,遞給祝英台。

  祝英台接過螳螂在手中把玩著,見梁山伯又低下頭去編著什麼,不解地問:「你還在編什麼?」

  「我之前沒想過你會和我一起上任,這車上沒準備什麼墊子,讓你坐我的東西上面,你也會不自在吧?」

  梁山伯低著頭忙碌,邊編邊說:

  「騾車不快,到鄞縣還要一天,我給你編幾個草墊子坐著,還有些細藤,回頭在半路上我要看到有合適的木頭就撿上來,在車子兩邊給你立著,張幾張藤簾遮陽擋風。」

  祝英台幾乎是張著嘴聽完了梁山伯的「計畫」,看著他手中已經漸漸成型的草蒲團,再看著車廂裡那些細藤條,她在感動友人為她所做的一切的同時,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

  如果她沒有穿越,如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那位真正的祝九娘,她真的會愛上面前的這位梁山伯麼?

  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相愛了,且沒有人阻礙,兩人就此成了家、走到了一起……

  祝英台真的能如她這般坐在騾車上,坐著草墊子,討論著一年七十石的俸祿可以買幾匹布,駕幾次車?

  「你覺得……」

  在祝英台意識過來之前,她已經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高門女嫁窮小子,能長久嗎?」

  馬文才:(捶胸頓足)我才走了幾天,女兒就要跟人跑了啊啊啊啊!

  祝英台:(爾康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替自己問的,哎喲我是替祝英台問的,哎喲不是我問的不是我,是祝英台,那個,馬爸爸,你聽我解釋啊,馬爸爸……

  祝英樓:(拔劍)你們都給我出來!


第215章 風花雪月

  梁山伯原本很開心。

  哪怕知道祝英台只是沒辦法才跟自己一去赴任, 哪怕知道馬文才只要一聲召喚她就會回去,可此時他們坐在駛往未來的馬車上, 吹拂著輕風,迎面撲來著草香, 還是讓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欣喜。

  不是和其他人, 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祝英台的一句話,徹底讓他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祝英台看透了他內心裡那些卑鄙的想法, 甚至已經發現了什麼, 而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警告他。

  可當他抬起頭,看到祝英台同樣迷茫、繼而從迷茫中醒來大驚失色的表情時, 梁山伯的心又安定地往胸腔裡放了一放。

  她畢竟不是那樣會含沙射影的人。

  「我不知道。」

  梁山伯手中編織的蒲團不知道什麼時候錯了一步, 他不得不一點點拆開, 準備從錯誤的源頭開始糾正。

  「我從沒見過高門女,更不知道高門女和窮小子會如何。」

  他糾正著手中的錯誤, 越拆越和自己生著悶氣,卻不得不按捺著自己的脾氣,平心靜氣地和祝英台說話。

  「不過既然我沒見過高門女配窮小子,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說明這世上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吧……」

  梁山伯抬起頭,笑得溫柔。

  「連發生都發生不了的事,又何談長久與否呢?」

  「你別笑了!」

  祝英台看著他,乍然開口道。

  「你要不想笑,就別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臉上。

  「還有這個, 既然拆起來這麼麻煩,就不要拆了。」

  祝英台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團,又塞給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個,也許比拆掉重做還要快些!」

  梁山伯握著被塞進手裡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經那麼長時間了,怎麼能夠就這麼扔下它……」

  「其實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台撫了撫身/下/的稻草,認真地說:「我沒那麼嬌氣,真的。就是有點顛,不過去浮山堰不也是這麼顛過來的嗎?掉水裡的時候我們還用腳走了那麼長一截路,你還記得嗎?」

  梁山伯握著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麼嬌氣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還編什麼?」

  祝英台見梁山伯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好奇問。

  「你不是那麼嬌氣的人,但我還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讓你舒服點,你是跟著我出來的啊。」

  梁山伯笑著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撿起被祝英台丟下的蒲團,頭也不抬地繼續做著。

  「雖然我不是馬文才那樣厲害的人,可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到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最終將它歸結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隨他去了。

  也許是心情好了的緣故,梁山伯的蒲團做起來很快,剛剛錯誤的地方也被重新編了進去,很快的,一個漂亮的蒲團就成了形。

  「很多年沒做過了,手藝還沒丟掉。」

  梁山伯摸著自己做的蒲團,感慨良多。

  「我小時候,就是跟著我娘做這個,再賣給道觀裡的道長們,才能繼續讀書識字。」

  「給……」

  他將蒲團放在祝英檯面前。

  祝英台抱起蒲團,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這蒲團就像是梁山伯的人,雖不精美,卻扎實厚重。

  「謝謝你。」

  祝英台坐在蒲團上,只覺得心暖暖的,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

  看到這樣的祝英台,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不用客氣。」

  「你剛剛問我,高門女和窮小子會長久嗎?」

  他突然以安靜地語氣,重複起祝英台的話。

  「咦?那個,那是我的胡言亂語,你可以不必放在心裡的。」

  祝英台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提起了這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

  「我不知道別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話……」

  他笑著說。

  「一定沒問題的。」

  ***

  不同於已經確定前程的梁山伯,會稽學館裡的所有人都在為自己未來的命運奮鬥著。

  謝舉已經決定選拔已經用「射策」的方式,這讓許多已經花了大價錢買來各種策論、或是請家中門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謂射策,就是考官事先準備好比人數多一倍的題目,放置於竹筒內,擱在自己的案頭,由考生自行選擇其中一個作答。

  如果竹筒內的題目沒有把握的,可以再換一次,但換過之後就會影響到考官對這個考生的印象,一般不會有什麼好的名次。

  因為是選拔天子門生,考試只允許甲科的人參加,竹筒也只能換一次,名次分甲、乙兩等,甲等五人,其餘皆是乙等,其實就等於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門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謝舉會在竹筒裡寫什麼,只知道題目會從《五經》裡出。沒有人會懷疑謝舉的能力和公正,於是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埋頭苦讀,扒著五經逐字逐句地猜測會有什麼題。

  也許是馬文才的話打動了傅歧,也許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麼,考試方式被發佈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剃須沐浴更衣將自己打理乾淨不提,每日還讀書讀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馬文才幫他選上十幾個論題,一道道主題的做策論。

  傅歧是由傅翽親自開蒙的,其實基本功並不差,能憑藉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經也都讀的不錯。但他平時懶散慣了,從未認真做過什麼事情,東西學得馬馬虎虎就好,考試也考得馬馬虎虎就好,如今懸樑刺股,實在是讓不少人意外至極。

  「其實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馬文才看他這架勢也有些擔心,提醒他:「你不是準備回去後,走舉薦入國子監的路子嗎?」

  傅歧作著策論的手一頓,抬頭道:「我只是想試試我的水準在哪裡,提醒下自己和別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頭繼續寫。

  「要是我連五館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國子監也就是丟人的份兒。」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氣,馬文才也無力多勸。對於謝舉挑選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馬文才還是松了口氣的。

  謝舉是梁國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經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辭賦和音律,這也是「士大夫」們必備的技能。

  一個做不好辭賦、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稱不得什麼雅士的。

  偏偏馬文才在辭賦、音律上根本沒有什麼靈氣,只能說會作詩,能識譜而已,唯有策論上因為見識和「先見之明」的原因,總是讓人眼前一亮。

  見謝舉用策論來選「門生」,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還是實幹之才而不是多幾個「名士」。

  也許是皇帝對庶生能做好辭賦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瞭解現在的五館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擠滿了為了入京而投機的士生們,所以用漢魏時選拔賢才的「射策」來選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來。」

  門外的疾風遞過一函信匣,又湊到馬文才耳邊說,「祝家少主將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別院裡,說是請主人將她送到祝家小郎身邊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馬文才接過信匣,根本不將祝英樓的意見當回事。

  「祝英台現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說驚雷和她看對了眼嗎?就讓半夏在別院裡住下,和驚雷說一聲,讓他去陪她。」

  「這不好吧?」

  疾風一驚。「主人身邊伺候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將驚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麼多家將在這裡,還能讓人把我怎麼樣?」

  馬文才笑笑,推了疾風一把。

  「快去吧,別攔了驚雷的桃花。」

  疾風半是猶豫半是替驚雷歡喜的下去了,留下馬文才獨自抱著信匣。

  「想不到你還喜歡做月老。」

  傅歧一邊寫,一邊好笑地說,「你那麼喜歡做月老,怎麼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裡?」

  「大丈夫事業未成,何談佳人?」

  馬文才笑著回傅歧,伸手打開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這是寄了什麼,這麼重?」

  一打開信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銅盒,銅盒下壓著一封厚厚的信。

  馬文才見那小銅盒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打開銅盒一看,裡面是一張紅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展開帖子一看,登時嚇得右手一顫,「啊」的慘叫了一聲。

  旁邊的傅歧聽到這邊的動靜,丟下筆好奇的湊過頭看。

  他曾幫著自家兄長迎過親,一看到那帖子,便詫異地看了眼馬文才。

  「庚帖?」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文才(控訴):在人生大考之前這麼嚇唬我真的好嗎?真的好嗎?你就不怕我發揮失常從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馬母(對手指):我寄的時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囉,我只是想讓你高興高興嘛……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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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驚濤駭浪

  人們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懷歹意, 作法通靈,生辰八字的主人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因為這種原因, 但凡講究點的人家, 在合算過孩子的生辰八字後就會將其寫在紅紙上,放入盒裡封住,從此對外只說年月, 不說八字, 只有到了議親的時候,才會將盒子起出, 拿出寫了生辰八字的紙去合八字。

  寫有雙方生辰八字和籍貫、祖宗三代, 並標有八字相合批語的紅色柬貼被稱為「庚帖」, 一旦庚帖開頭的批語不差,這門親事就等於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會有兩張, 分別給予男女雙方的人家,馬文才手中這枚庚帖便是給男方家的。

  也難怪馬文才覺得眼熟,他前世也是見過這個的,只是士族定親向來是「隱定」, 為了避免雙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難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時才會對外公佈婚事,否則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雙方議親的事情又傳出去了,就會有不好的影響。

  馬文才前世只見過一次自己的庚帖, 還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紅色封面,因為隔得時間太久了,他竟一時沒有將庚帖認出來。

  他剛剛才說「大丈夫事業未成,何談佳人」,他娘就給他送上了這麼一份「大禮」!

  「這是庚帖,又不是喪報,你怎麼這種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從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頭,樂了。

  「喲,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給我!」

  馬文才五心煩躁地從傅歧手中奪過庚帖,仔細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雖不知道祝英台的八字,但年紀卻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對得上。

  這一下他簡直是驚悸不安,什麼也沒說的扯開銅盒下壓著的信,讀了起來。

  馬家看起來似乎是馬父做主,其實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對於衣食住行都不怎麼過問,都是馬母做主。

  他還是個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給馬文才寫家信這種事都是馬母執筆,只不過內容大多是夫妻兩人商議過的罷了。

  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說明了他父親在馬文才得罪沈家後日子越發不好過,已經生出了辭職退隱的心思,考慮到馬父辭去太守一職後可能就沒辦法定下什麼好的親事,馬母托了官媒打聽了好幾家姑娘,最終給他定下了這門親事。

  又說了女方家中擔心親事若最後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沒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過來,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過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於已經過了「納吉」,女方家就等著下聘了。

  馬文才拿著書信的手不停顫抖,面上的顏色白的可怕。

  無論他母親說定下的親事他會如何滿意,承諾無論是長相、出身還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馬文才認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絲笑顏。

  馬文才說自己「事業未成」不願成家,並不是托詞,他根本就沒想過現在成親,也曾和父母再三強調過自己不願那麼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過是個三等士族,高門素來低娶高嫁,女兒是最寶貴的資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頭地,妻室也不可能達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還是前世那般,不過想維持家門、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員,祝英台也好、其他同等門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達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現在的目標卻已經定的極遠,甚至已經有了在未來天下大亂時一爭長短之心,那妻子若還只是個只知後宅的女子,就根本無法跟得上他的腳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親雖然眼界開闊,可畢竟是個再沉穩不過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著「大不韙」去籌備這樣的事情的,他也無法向他「預知」已經太平了這麼多年的梁國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大亂,而他想趁亂起事。

  馬文才原想著現在軌跡已經完全不同,自己沒去國子監只是在會稽學館讀書,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這麼沒出息的自己,而沒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確告知過不想太早成婚,親事怎麼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後才會定下。

  誰知道就猶如宿命一般,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又木已成舟?

  這八字,他是死了都記得是誰的!

  明明應該是兩年後才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會提前發生?!

  「看樣子你們家連『納吉』都過了啊。」傅歧見馬文才這樣,表情不解,「六禮過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驚喜!」

  什麼驚喜,明明就是驚嚇!

  「追電!」

  馬文才壓抑著自己暴揍傅歧一頓的情緒,咬著牙喊起外面守著的追電。

  「在!」

  追電連忙入內。

  「我這就修書一封,你等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將信交給我母親,記住,最快的速度,無論你是走水路、旱路還是用跑的都行,一點*時間都不准耽擱,將這封信送回去。」

  馬文才厲聲說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嗎?」

  「可是主人,驚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館中就只剩疾風細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電遲疑了下,擔憂道。

  「我在館中能出什麼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馬文才一邊說,一邊到案邊匆匆寫就一封書信,連吹幹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馬母送來的匣子裡,又幾乎是難以忍耐地將庚帖放回銅盒內,扔入匣內。

  「你現在就下山!」

  追電走後,傅歧試探著問:「你好像不太滿意這門親事?親事很差嗎?」

  馬文才沒有理他,自顧自看自己的書,心裡其實已經一團亂麻。

  「說真的,成親就是那麼回事,只不過是找個女人幫你伺候父母、生兒育女罷了,只要出身和長相性情合適就行了,你又何必慌成這樣?」

  傅歧擔心他會因這個影響明日的選拔,想辦法讓他釋懷。

  「你想想,連祝英台這樣出格的女子你都能忍受,還有什麼忍受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馬文才斜眼看他。

  「好吧好吧……」傅歧歎氣,又小聲嘀咕。「早知道,你還不如贊同我的提議娶了祝英台呢,至少不會跟現在似的……」

  「你知道什麼!」

  馬文才突然一聲疾喝,在嚇了傅歧一跳後,又煩躁地將案上的東西盡數掃到地上,摔了個乾淨。

  外面的傅家家將聽到動靜嚇了一跳,紛紛沖進屋來,又被傅歧用手勢趕了出去。

  「你怎麼這樣?」

  傅歧實在擔心,拉著馬文才的手臂。

  「到底怎麼了?」

  也許是心中實在害怕,又或許是上一世的夢魘太深,馬文才捂著雙眼,疲憊不堪地說:

  「我家給我定的親,應該是祝英台。」

  「什麼?」

  傅歧倒吸口氣。

  「怎麼可能?吳興離祝家莊那麼遠!」

  「我怎麼知道!」

  馬文才低吼道,「我父母以前從不知祝家莊是什麼地方,要不是祝家自己湊上來,我父母怎麼會和祝家定親!」

  「也許是你那未來大舅子對你印象不錯?」

  傅歧開著玩笑說。

  「祝家那一灘渾水,他怎麼敢?怎麼敢!」

  馬文才赫然而怒。

  「祝家?什麼渾水?」

  「不管你的事。」

  馬文才情緒過去,深深吸了口氣,開始撿起地上的東西,手卻一直忍不住在顫抖,幾次筆墨都沒有握住,又掉了下去。

  傅歧看了他這樣,實在是放心不下,可是無論怎麼問,他的嘴巴都極嚴,問不出什麼,只能無奈作罷。

  馬文才重新坐於案後,看起來像是又開始複習起《五經》,其實腦子裡已經掀起驚濤駭浪。

  難怪祝英樓信誓旦旦說他會將祝英台送回來,如果要定親了,新娘子不見了,最終丟的還是他們馬家的臉。

  「他怎麼就篤定我被這樣算計,會善待祝英台?」

  馬文才怒從心頭起,已經決定要讓祝家莊瞧瞧他的厲害。

  「不過是小瞧我馬家沒有撼動祝家的能力罷了!」

  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

  ***

  第二日就是射策之日,幾乎所有的甲科士生都沒睡好。

  雖然知道射策這種考試方法大多是看考官的主觀意見,可謝舉要求所有人做策的內容必須要以《五經》裡的內容作答,對《五經》的熟練度還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於是前一晚,大部分人都在臨時抱佛腳將《五經》重新溫習,也有猶如馬文才這樣忙著其他事情的。

  到了考試之時,寫滿考題的竹簽已經簽頭朝下放置在了竹筒內,所有人根據最後一次應試在甲科的名次去抽,平日裡成績越差的,選擇的餘地就越小,能換的題目也就越少。

  馬文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個抽籤之人,甲生們看著他伸手入筒,摸出一枚長長的簽文來。

  他根本不看自己的簽是什麼,更不說換題了,面無表情地執著長簽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就因他是第一,這時間就比別人多上好長一截,人家還在摸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寫了。

  馬文才落座時,眾人有條不紊的按照名次開始抽籤,抽到的結果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也有人為難之後選擇了換題,將原有的押簽署上自己的名字還給主考官後再換一根。

  因為都想快點回去答卷,沒有人故意拖延,就連換簽的都動作極快,很快的,就到了褚向。

  坐在第一排的馬文才余光看到褚向到了謝舉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他看著褚向從籤筒裡抽出一根什麼簽,面露猶豫之色,旁邊的謝舉居然特意拿過他的簽看了一眼,而後勸他換一根。

  最終褚向還是搖了搖頭,選擇拿了那根簽,但眉頭一直緊蹙。

  「褚向究竟拿到的是什麼?」

  馬文才心中疑惑一閃而過,目光又重新彙聚到自己的簽文上。

  那根長長的竹簽上,只有兩個字。

  「論『士』。」


第217章 無拙可藏

  策文,說到底就是議論文,但凡寫過議論文的都知道,題目越空泛的,看起來好寫,其實最難寫。

  這種題目你怎麼理解都行,卻最容易偏離出題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鑽古怪或者命題狹窄的文,看起來不好寫,但如此更容易劍走偏鋒,讓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這種有名次的考試,文采和角度都其次,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觀和說服力。

  馬文才對「天子門生」志在必得,也就不可能換題,所以連看都沒看就拿了簽文回去,想來褚向也是如此,所以才沒有聽從謝舉的建議。

  馬文才看著自己的試題,腦子裡開始飛快地閃過一幕一幕,思索著自己該從什麼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謝舉,其他的考官如賀革、幾位學官,無一不是士族出身。

  題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可決定什麼題目能放入籤筒的卻是謝舉,裡面既然有「士」這個題目,絕不會是偶然。

  只是這個「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變成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士,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變成別的「士」。

  謝舉想聽到的是什麼?

  或者說,皇帝想聽到的是什麼?

  馬文才抬起腕,餘光從拿著簽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掃過,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塊玉玦。

  「解?怎麼解?」

  崔廉的「窮途末路」又一次浮現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盡公卿骨,否則這局,永不可解……」

  兩人那日的對話,還猶在馬文才的耳邊。

  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頓時滿溢悲憤之氣。

  深吸一口氣,他重重落下筆,寫上自己「論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隱,謂之逸士;謀,謂之智士;爭,謂之志士;操行高潔,謂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為,謂之俠士……」

  「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于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民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傷心之怨……」

  他本就歷經兩世,見過了太多太多,若單純以經歷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複雜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時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筆便猶如破竹,很快就物我兩忘,對外界毫無知覺,就連賀革已經走到他的身邊都不清楚。

  賀革一直對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間險惡卻不以險惡對世間的少年。

  他自父親擔任館長起就在會稽學館教書育人,見過各種各樣的學生,在庶生中,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學生,譬如剛剛擔任鄞縣縣令的梁山伯。

  他們有時候不是不願意用殘酷的一面對待這個世界,而是沒有力量去這麼做,最終只能選擇打磨自己,將自己變成不會受傷的圓潤石頭。

  但馬文才明顯不是這樣的,他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卻並沒有選擇用尖銳的刺去刺傷別人來凸顯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來傷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銳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誰也不能說他是個令人討厭的人。

  賀革以為他會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動其他人,可如今低頭一看,卻吃了一驚。

  如此鋒芒畢露,幾乎是用盡全力揭露「士」這一詞的來龍去脈,道盡「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預言如果再不進行改變就會引起民變,最終被百姓拋棄,根本就不像是他會表現出來的觀點。

  這篇策論若交上去……

  這篇策論若交上去……

  賀革擔心地站在他身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隨著馬文才寫完最後一個字,賀革也做出了決定。

  他似是因為看完了馬文才的策論而轉身,而因為監考而特意更換的峨冠博帶裝束此時惹出了禍端,寬大的袍袖從案桌上掃過……

  馬文才剛寫完策論,正準備回頭看一遍,手邊的硯臺卻猛然間朝著自己的策卷翻了過來!

  馬文才幾乎是本能地撲了上去,用身體擋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硯臺砸到他的手臂上,將他的白衫染盡墨色,可他卻顧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狽,而是去檢查自己的卷子有沒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幾滴,並沒有汙了卷面。

  這麼大的動靜,幾乎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向馬文才這邊,馬文才不解地抬頭看向賀革,沒有從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擔心。

  馬文才一瞬間懂了這是為什麼。

  他心中一暖,面對著恩師擔憂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又抱拳微微一禮。

  他不是不知道這篇策論交上去會如何,也不是不知道這篇策論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波。

  可謝舉和傅異已經答應他「天子門生」將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論的水準已經沒有了意義,重要的是他想寫什麼。

  這有可能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裡、唯一有機會寫出自己想法的時刻。

  見馬文才堅持,賀革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繼續巡視其他考生。

  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時間思考、落筆、檢查,甚至可以應對差點潑墨的困境,可其他學生卻不見得都是如此。

  許多學子只不過是抬起頭看一眼,發現沒出什麼亂子,就又低下頭,專心於自己的策論。

  但這其中不包括馬文才不遠處的褚向。

  實際上,褚向抽到的簽也不是很好。

  不是說那策論無法寫,而是這枚簽文的題目實在和他平時表現出的氣質和性格完全不符。

  這也是為什麼謝舉在看到那枚簽文後就建議褚向換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慮再三後,還是為了成績沒有選擇這麼做。

  此時他的策論已經寫了一半,但由於一些原因,其實他寫的很是艱難,而且寫著寫著就會出神。

  寫到瓶頸的時候,他總是反射性地抬起頭看看馬文才,正因為如此,他看到了馬文才的毅然決然,也看到了賀革的擔憂猶豫。

  看到了馬文才的以身護文,也看到了賀革的無奈轉身。

  褚向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錦繡文章,驀地一咬牙,突然將它伸手揉了個乾淨,拋擲一旁,重新拈起一張紙,提筆疾書起來。

  褚向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冒險,很多人都已經將自己的策論寫到了尾聲了,他才剛剛開始寫,時間急迫之下,褚向也沒辦法選擇更沉穩大氣、適合策論的隸書,而是用一筆蒼勁有力的行書匆匆書就。

  等到收卷的鑼聲響起時,褚向才勉強完成了自己的策論,丟下筆時,他只覺得自己背後潮濕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學官一張一張的收過文卷,待到了褚向這裡,竟站住腳走不動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驚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縮的氣質總是讓人忽視他的俊美。

  可現在坐在案後閱卷的他,猶如拂去了灰塵的寶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蒼松般高潔,一雙眼睛裡更是閃動著讓人無法直視的熠熠光輝。

  渾如劍豪亮劍殺人,美人持美行兇。

  另一頭的學官見同僚不動,疑惑地喊了一聲。

  刹那間,仙人的法術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剛剛那個耀眼到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遞上試卷的,依舊是那個溫和的、毫無鋒芒的學生。

  抱著卷子的學官像是夢遊一般將卷子交予了廳上主座的幾位考官,看著那張墨蹟未乾的試卷,突然很想奪過來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

  謝舉無意將一場考驗持續好幾天的時間,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後並沒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終的結果。

  甲科一共也沒有三十個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後也就剛剛二十出頭,三位閱卷官分別是謝舉、賀革和大中正派來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備的智士,閱卷的速度也不慢。

  謝舉一邊低聲和左右討論著手中的卷子,一邊在策論上寫寫畫畫,注上自己的意見,再交予另一個人。

  三個主考官都看完後,才會決定是乙還是甲,再將卷子放在歸類的那一邊。

  所有甲生安靜地在席下等候,看著不知是誰的卷子被討論、選擇,最後放在一邊。

  於是乎,右邊的卷子越堆越高,左邊卻沒有一張。

  很快的,他們意識到右邊便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乙類,緊張之色越來越深。

  這樣閱卷閱了有七八張,終於出了一篇讓三位主考官產生爭議的策論,在謝舉聽從另兩位主考的意見後,他斟酌了一會兒,在卷上寫了批語,放在了左邊。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長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樣就能看到卷子是誰的,然而最終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隨著卷子一張張被批閱,終於到了馬文才那張沾了墨蹟的卷子。那墨點太過明顯,想不注意都不行。

  賀革歎了口氣,先行看完那篇「論士」,這才轉手遞給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過卷子,才看了兩行,就驚訝地抬起頭來,無措地看了賀革一眼。

  「這……?」

  「看完吧。」

  賀革點點頭。

  「拋卻觀點,文采不錯。」

  那中正官滿臉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幾乎是不敢停頓地雙手向謝舉遞上。

  後者好奇兩人的態度,接過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輕人!」

  謝舉素來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自得,來當閱卷官其實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為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樣,只是用聳人聽聞的開頭來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繼續看下去,表情卻越來越凝重,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頭來,眼中已經是一片複雜之色。

  「這篇策論,我無法批判。」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卷子放在左邊。

  「只有陛下能對它批示。」

  抽氣聲突然響起,想到那張卷子上的墨蹟,眾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當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馬文才。

  然而閱卷還未結束,賀革懷著對馬文才的深深擔憂,又拿起了一張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頭,他笑了笑。

  「論戰。」

  這是一個很刁鑽的題目,尤其在現在這個時候。

  只是當看到策論上明顯沒有見過卻又有些眼熟的筆跡時,賀革微微愣了下。

  會稽學館裡所有的甲生都是他親自教導的,每一個人的字跡他都熟悉無比,甚至教導學生的書法也是他的課業之一。

  這麼耿介特立的文字,甲寇里只有傅歧「興致」好時能寫得出,但也沒有這般瀟灑。

  賀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


第218章 群情激奮

  若論整個學館裡的學生書品誰最高,毋庸置疑是寫得一手好字的祝英台。

  祝英台的筆意華美,帶著一絲隨性和浪漫,是時下士人最愛的那種風格。

  但書法這東西,有時候更看重的是格局。

  一個人的性格很多時候能從字跡裡看出來,所謂「見字如見人」,並不是一句虛話。

  學館裡一直覺得褚向是個中規中矩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用的是一筆橫平豎直的隸書。隸書由篆書簡化發展而來,屬於一種公文文字,沉穩有餘,卻不為士人推崇,褚向的隸書雖好,卻很少得到別人的讚賞。

  這時候,用隸書的大多是刀筆吏。

  但如今這一筆行書,卻已經讓賀革有了驚豔之感。

  行書之美,在於千變萬化,妙理無窮,一個性格古板懦弱之人,是不可能寫得好一筆行書的,如今褚向的文字,正因為寫就匆忙,沒有像往常那樣保持著每一筆劃的平直與勻淨,而是偃仰起伏,輕重緩急,極盡變化之能事。

  若不是署了名,他又親自監考,誰能想得到這是褚向的字?

  直到這個時候,賀革才想了起來,褚家本來便以善書而著稱,家中無論老幼婦孺,還未提箸,便先提筆。

  褚向擅幾種類型的書法,一點也不奇怪。

  再望去,這一篇《論戰》文字犀利,氣質剛毅,配上這變化多端又蒼勁有力的行書,讓人一望,便覺得有一股森森的求戰之意迎面而來。

  「……胡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

  他是不是小瞧了自己的這位弟子?

  若是他印象裡的褚向,這一篇「論戰」應該寫的是如何「止戰」,而不是「求戰」。

  如何使天下「停止紛爭」才更適合這個「老實人」的性格。

  更何況謝舉是朝中的主和派,今日謝舉是主考官,寫這麼一篇東西,是很難取巧的。

  「館主?」

  一旁的學官見賀革捧著一張文卷不動,善意地提醒了下。

  賀革回過神來,將手中的卷子遞與謝舉。

  策論雖寫的精彩,文字也頗為漂亮,但賀革卻對這篇策論並沒有報什麼希望。

  從馬文才,到莫名起了變化的褚向,都讓這位館主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懷疑自己是不是對自己的學生關心太過不夠,竟沒有發現他們的思想裡還有這麼危險的東西。

  卷子剛被遞上,謝舉就眼前一亮。

  馬文才那篇策論格局開闊立意高深,無奈他的字卻並不出彩,但也正因為字不出彩,更讓人將所有的心神放在了他的文章上。

  褚向的策卷,還未見其文先望其字,頗有先聲奪人之感。

  謝舉首先看的就不是文,而是他的字。

  他並不似賀革,平日裡經常和褚向接觸,在看到署名後之只有一種「難怪如此」的了然,再加上褚向曾向他提出那般犀利的問題,看到這篇「論戰」,也只是覺得小夥子偏激了點。

  「你的弟子們,已經有了心懷天下的格局。」

  謝舉雖是主和派,但不代表他就怯戰。

  主和,是為了符合世家大族的政治需求,是希望減少損失、讓國家穩定太平,如果他真的是個懦弱怯戰之輩,也就不會往竹筒裡丟「戰」這個主題了。

  褚向若是真的以「止戈」為論點,謝舉反倒會對他很失望。

  「觀點雖有點激進,但也不失為一篇好文。」

  謝舉捧著褚向的卷子,滿懷笑意地將他放在左手邊的甲類裡。

  「這一篇,我也不欲批示,留待陛下品鑒吧。」

  刹那間,堂下譁然。

  馬文才的文讓謝舉有了如此高的評價已經驚人,居然又出了一篇連謝舉都不能做批示的?

  是誰?

  甲科學子互相都十分熟悉,所有人的眼光在眾人之中搜索著,然而看到的卻都是一片或迷茫或羡慕的眼神,並不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天子門生」的名額已經有三個被決定了,剩下只有兩個。

  除了因墨點被分辨出的馬文才以外,其他人都不敢放鬆心神,全神貫注地等候著幾個主考官閱卷。

  接下來的文卷都再沒有讓人眼前一亮之感,傅歧更是倒楣,他那麼大咧咧的一個人,抽到的題目居然是「忍」。

  是以雖然他已經超水準發揮了,但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他文中的彆扭感,就像是自己和自己打架,稍不留意,就露出幾分矛盾之意,倒是讓人看得是啼笑皆非。

  謝舉本想關照下傅異的這位弟弟,可無奈傅歧的策論是寫著寫著就跑題了,寫著寫著就彆扭了,讓人連放水都放不了。

  徐之敬抽到的題目是「仁」,和馬文才一樣,這屬於很大的一個論題,也是《五經》中最重要的一個學術觀點。

  徐之敬用自己曾為醫者的角度入手,談了蒼天對厚土之仁,五氣對身體之仁,醫者對求醫者之仁,以及如何用治療病灶的方式來對待國家之仁。

  徐之敬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裡,也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裡,一篇策論立意新穎,又帶著一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之氣,再想到徐家一家因「仁」導致的結局,不由得讓人唏噓。

  謝舉來之前本就得到了「叮囑」,要讓徐家不至於除士,所以在看完徐之敬的策論後,提筆批示了幾句,就放在了左邊。

  如此一來,天子門生的名額只剩一個,堂中的學子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那是馬上即將揭曉結果的緊張和不安。

  剩下的策論也沒有幾張了,最後一位「天子門生」的策卷也被挑選了出來。立刻有七八個學官拿起所有的文卷,開始唱名。

  「馬文才,論『士』,甲一。」

  「褚向,論『戰』,甲二。」

  「孔笙,論『義』,甲三。」

  「徐之敬,論『仁』,甲四。」

  「虞舫,論『勢』,甲五。」

  五張甲唱完後,學官又開始唱乙等。

  「傅歧,論『忍』,乙一。」

  「魏坤,論『吉』,乙二。」

  「江卿,論『凶』,乙三……」

  學官陸陸續續唱完名次,將那些文卷一抱,朝著門外而去。

  見不少人眼巴巴看著那些學官,賀革咳嗽了一聲,朗聲道:「所有文卷將張布與思賢樓外,三日後取下封存,送入京中。眾位若對結果有所疑問,可以稍後移步在思賢樓外看題。」

  事關「天子門生」,絕非一般考試,他擔心有不滿的學子會衝撞謝舉,當即和謝舉商量了一會兒,和其他學官一起離開了思賢樓的大堂。

  待謝舉等人一走,堂內的學子們立刻擁簇著向外擠去,去看是何等的文章能讓謝舉論為「甲等」。

  馬文才和其他人也是一樣,不過他更關心的不是別人,而是褚向的卷子。

  他有種預感,從褚向的卷子裡,能看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馬文才剛一起身,旁邊的傅歧就撲了過來,表情懊惱。

  「我抽到了『忍』,哎喲可把我愁死了,恨不得換一個才好。可想著換了成績就不會好了,只能咬牙硬寫!」

  「忍?」

  馬文才一哂。

  「確實難為你了,用『忍』能拿乙一,你進步神速啊。」

  「算了吧,誰知謝使君是不是看在我阿兄的份兒上……」

  傅歧情緒有些低落。

  「我自己都看不下去,還能被評做乙一,我也害臊。」

  「還好你有自知之明。」

  徐之敬走到兩人身邊,瞟了傅歧一眼,又幽幽歎道:

  「我的題目,是論『仁』。」

  聽到徐之敬的策論,兩人先是一怔,後來都大笑了起來。

  最沒有「仁心」,屢次見死不救的醫者,居然抽到了「仁」,還要以仁做策論,難道不好笑麼?

  兩人笑了一會兒,徐之敬看褚向也要出去,連忙喊了他一聲。

  「褚向,等等我們!」

  說罷,示意幾人跟褚向一起出去。

  他們三人如今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天子門生」,日後說不得還要一起共事,徐之敬自然希望他的這兩位好友都能相處融洽。

  「我……」

  「我就不去了。」

  傅歧擺著手說。

  「我不想看我那篇狗屁玩意兒,被你們看了我都羞恥。我就在屋子裡坐一會兒。」

  徐之敬也不勉強,三兩步追上褚向,有說有笑的出門,馬文才緊隨其後,不緊不慢,絲毫不見好奇。

  待到了門口,那張布考卷的學榜前已經站滿了學子,三三兩兩互相議論,有幾人神情激動。

  「馬文才的那篇我無話可說,褚向那篇怎麼回事?」

  有一人指著那策論,大聲道:

  「當我們是瞎子嗎?這是褚向的字?還有,褚向怎麼寫得出這樣的文章!」

  「上次我們向謝使君提問的時候,我就覺得褚向奇怪了,突然問那樣的問題引起謝使君的注意……」

  另一人迎合著。「褚向肯定是認識謝使君的!」

  在甲科讀書的學生無一不是學館中最聰明的,即便是庶生,能從學館幾百人裡殺出一條血路和士生同讀的,除了心性、才華,就連心眼都比別人要多的多。

  此刻一有人提出疑問,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起來。

  「會不會是事先知道了考題,找了人提筆捉刀?」

  「那字,祝英台都寫不了!一定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幫著代筆的!」

  「使君應該不會幫著作弊吧?此話還是謹慎為妙……」

  「我記得,褚向先開始寫了一半,然後扔了,後來從下面抽了一張卷子用的!」

  就坐在褚向身側的某個甲生突然叫了起來。

  「誰知道怎麼回事!」

  此時徐之敬和褚向已經走到了學榜前,那學生一喊,眾人怒色更甚,紛紛朝著褚向看去。

  「褚向,你有什麼解釋?」

  虞舫站在學榜前,不懷好意地問。

  「你們不過是看褚向性子軟,好欺負罷了。」

  徐之敬嗤道。

  「換了其他人,你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徐兄……」

  褚向面色複雜地看著他,正欲說些什麼,卻被徐之敬直接打斷。

  「有些事,根本不用『忍』。」

  徐之敬冷眼掃過群情激奮的學生們,漠然道。

  「因為即使你忍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第219章 勢均力敵

  徐之敬說的話,聰明人都知道不僅僅是替褚向出氣而已。

  其實若說貓膩,虞舫那篇「論勢」更為詭異,根本不是虞舫平日裡的水準。

  作為連虞家都放棄向國子監舉薦的嫡系子弟,虞舫能有多少水準也可以想像。傅異不是一個會為了弟弟出氣而故意誣陷別人的人,他曾斥責虞舫寫的策論「狗屁不通」,絕不是為了侮辱人而侮辱人。

  甲科三十人左右,虞舫一直在二十多名徘徊,可如今一篇「論勢」讓謝舉都覺得老辣,將他選為了「甲五」,這難道不是「前後大變」?

  謝舉不知道虞舫平日裡的水準,當然是以文章論高低,但其他人卻不是傻子,都是同窗,水準有幾斤幾兩還不知道?

  相比之下,褚向雖然不起眼,但在甲科座次較前,又是賀革的入室弟子,怎麼說,他一鳴驚人的幾率都要比虞舫高。

  但是沒有人質疑虞舫,卻敢拿褚向開刀,這就是徐之敬所說的「性子軟」而已。

  除此之外,褚家一直被排擠在朝堂之外,褚向又沒有父母。虞舫卻是吳地豪族,家中又有人出仕建康,哪怕知道有貓膩,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面對眾人的質疑,褚向原本不想理會。

  作為僅有的兩個讓謝舉連批示都沒有寫的人,他本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並不是他要「忍」,而是不屑于這些膽小鬼辯論。

  可看著站在他面前盡力維護的徐之敬,褚向的心中一顫,不知怎地,竟緩緩走到了學榜前。

  「我沒有作弊。」

  褚向看著眾人。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你怎麼試?再寫一篇嗎?」

  一個學生嗤道,「誰知道你背了多少篇?」

  「在場的所有人,誰敢說自己沒有提前猜測考題,做了無數篇策論?」

  馬文才的聲音乍然響起。

  見是馬文才來了,不少人都露出複雜的神色。

  和剛剛入學館比,這一年來馬文才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至少過去的馬文才不是這麼「多管閒事」的人。

  「你們說這字跡不是褚向的,不如就讓褚向再寫一篇吧,所有人都做個見證,看看他是不是能寫行書。」

  馬文才看著那個高嚷的學子。

  「不說別人,就我自己都能寫好幾種字體,只是平時只會用最順手的罷了。你以為我們這樣的出身,從來只練一種字嗎?」

  甲科第一摻和進來,這事也就不能隨便了事,再加上還有不少喜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大家一起起著哄,將褚向一行人重新簇擁進了思賢樓。

  堂中的傅歧原本閑在屋中無事,就等著外面人將他的策論笑話完了好出去,此時見黑壓壓一片人頭進來,登時嚇了一跳,反射性就找馬文才。

  被人裹挾著前進的褚向倒沒有往日那般懦弱的形象,隨意找了個席位坐下,抬頭看見傅歧傻乎乎站在那裡,朗聲道:

  「既然讓我重寫一篇,我就寫『忍』吧。」

  說罷,研墨提筆,以「忍」為題,當場寫策。

  傅歧一聽到褚向說寫「忍」,就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跳到馬文才身前委屈道:「為什麼寫忍?你們剛才在外面是不是笑話我了?」

  「怕被人笑話就多用點功。」

  馬文才好笑著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

  此時,之前指責褚向的學子從褚向的位置下找到了那張丟棄的文卷,他將那紙團打開,雖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清楚的看得出是一筆隸書。

  「你們看!」

  他走到人群中,讓其他人傳閱此文。

  「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褚向抬起頭,像是看白癡一般看了他一眼,這與他平時的作風實在是大相徑庭,好幾個人都愣住了,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被褚向丟棄的文卷上也是「論戰」,但內容卻和褚向之後的「一個國家必須要時刻準備著戰鬥才不會滅亡」、「士大夫不能只知道養氣,也要鍛煉身體強壯體魄」等觀點截然相反。

  要是祝英台在,恐怕直接就要笑話這根本就是一篇勸告眾人戰爭可怕、要以和為貴的雞湯文。

  然而等褚向的「論忍」寫完,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和之前的匆忙書就不同,胸中憋著一股氣的褚向寫出的行書顯然更有氣勢,而這種片刻之間就能寫出一篇完整策論的能力也證明了他的甲二不是浪得虛名。

  字比「論戰」更好。

  文比「論戰」更流利。

  褚向的「論忍」,通篇的核心不過是幾個字。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就連一旁看熱鬧的傅歧看完後,滿臉都是「我艸還能這樣寫我怎麼不知道」的表情。

  見眾人沉默,褚向站起身,向同窗們躬了躬身,便拉著徐之敬,昂首大步而去。

  褚向離開後,馬文才見其他人或愧然不語,或嘲諷別人紅眼病,搖了搖頭,也帶著傅歧緊跟著出門。

  拜這些「閒雜人等」所賜,他們都還沒有看到外面張榜的文卷,如今其他人羞愧不敢上前,這幾人正好可以安安靜靜地欣賞別人的策論。

  「虞舫那篇絕對是家中準備的。」

  傅歧看完了甲科五篇策論,對馬文才咬著耳朵。

  「他要有這水準,平日裡被我嘲笑也不會都沒辦法還嘴了。」

  「沒證據的事情不要拿出來說。」

  馬文才提點著傅歧,又看了眼褚向,開玩笑說:「說不定人家以前是『守拙』。」

  「得了吧,有些人是笨鳥先飛,他就是那種飛不起來的笨鳥!」

  傅歧語氣幽怨地說。

  「我等著他在建康栽跟頭。」

  馬文才知道他是被虞舫比下去了意氣難平,也不跟他扯這些口水仗,只是好笑道:

  「你不是說你可以通過舉薦去國子監嗎?又何必這般生氣?」

  「要是他有和褚向一樣的實力,我也就不這麼想了。」傅歧撇了撇嘴,「他嘴巴那麼臭,那時候又差點害我阿兄被抓走,我看他不順眼,難道不是很正常麼?」

  「其實若他的成績不實,也不用太麻煩就能知道。」

  馬文才撫著自己的下巴,思忖道:「如果真如你這般猜測,他一定是背了不少策論,但策論總要有人提供給他,我去打探看看。」

  「咦?」

  聽到馬文才這麼說,傅歧倒嚇了一跳。

  「我只是隨便說說!」

  馬文才笑而不語,只是拍了拍傅歧的肩膀。

  和傅歧「閒談」完,馬文才也走到了學榜前,仰首看褚向的文章。

  正巧,褚向看的也是馬文才的策論。

  一個論「士」,卻更像是論士族的頹敗。

  一個論「戰」,卻更像是論軍隊的驕橫積弱。

  兩人的文章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銳氣乍現,皆不同於他們平日示人的風格,此時通篇讀了下來,兩人越讀越是心驚。

  馬文才驀地向褚向看去,恰逢褚向也側身看他。

  兩人視線相對,眼中閃爍著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光芒,腦海裡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迴旋著。

  「這才是棋逢對手!」

  「這才是勢均力敵!」

  ***

  鄞縣城外。

  「哎,一想到進去後我就要少說話,莫名傷心啊!」

  祝英台看著不遠處的城門,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麻子。

  外表雖能更改,但聲音卻很難改過,她又不是細雨,沒那樣的本事。

  在學館中女扮男裝還能用沒變聲的外表糊弄過去,可她現在是又黑又醜的不起眼算吏,要還有一把清亮的嗓音,不起眼也變得顯眼了。

  「沒人的地方,你也少說點,小心隔牆有耳。」

  梁山伯笑著說。

  「左右你也待不了多久,馬文才的『天子門生』一到手,就會接你回去的。」

  「也不知道他和我家談的如何。」

  祝英台歎道,「算算看,現在天子門生的名額應該得出來了吧?這麼重要的時刻,我竟不在他們身邊。」

  說完,她又抬起頭,問梁山伯。

  「你覺得會是哪幾個人去建康?」

  「我?」

  梁山伯怔了怔,繼而真的認真推算了起來。

  「甲寇里甲生對《五經》的理解水準其實都相差不遠,差的唯有格局和氣度。這個很難速成。如果我猜的不錯,恐怕除了徐之敬是庶人,其他天子門生的人選,皆為士族。」

  「是因為門第之見嗎?」

  祝英台問道:「因為謝使君是士族?」

  「那倒不是。」梁山伯搖頭,「唯有士族,有大量資源博引旁證,雖說策論言辭大多出自《五經》,但要想出眾,書不可不多讀。此外,會稽學館有種不太好的風氣……」

  「風氣?」

  「捉刀。」

  梁山伯苦笑著說,「這個在乙科更多,畢竟乙科有不少家境富裕的庶人。有時候乙科有試,甲科會有人賣自己的文章,也有些在外面請人代筆應付館裡的,就不知這次有沒有這麼做了。」

  祝英台「哦」了一聲,倒不意外。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城門口。

  城門邊站著的門卒一個個檢查路引、身份,而後抬著手一個個收錢。

  這收錢的對象不一樣,過路費也不一樣。做小生意的小販比尋常路人多,趕車的又比小販多。

  待到了梁山伯這裡,那幾個卒子打量著墊著蒲團、支著帳子的騾車,伸手喊道:

  「八十錢!」

  梁山伯已經掏出錢袋準備給了,一聽八十錢嚇了一跳。

  「八十錢?規矩不是八枚大錢嗎?」

  「八枚大錢是走路的,你趕車,騾子也要錢。」

  卒子沒好氣地說。

  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如果加上祝英台和那侍衛,一共要幾百枚大錢,這就讓他沒辦法接受了。

  他返回車邊,從包裹裡拿出官印和任命書,亮與那門官看。

  「我是新任的鄞縣縣令,正準備來上任的。可否麻煩去通傳下衙門?」


第220章 殺雞取卵

  城門官似乎並不怎麼害怕新任縣令的官位,看了任命書和官印後居然把梁山伯丟在原地,硬生生晾了半個多時辰,而且看上去還會遙遙無期。

  這在祝英台看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鄞縣再怎麼小也是成建制的縣城,又是在南方富庶之地,擱現代好歹一個地級市,結果市長來了給高速入口收費站的攔住了?

  就因為開「轎車」要多給錢……

  沒這個道理啊!

  梁山伯卻似乎並不焦急,一早就將騾車趕到了城門旁邊,以免自己阻攔了別人,然後和祝英台坐在騾車上慢慢等。

  「這要是我們家公子,就會把車停在城門口,若是不快點解決問題,所有人都不要進去。」

  那馬文才的侍衛大概是覺得憋屈,將車子趕過去後硬邦邦地說。

  「你這樣,他們越發將你看輕了。」

  「文才兄是士人,著絲羅錦緞,一望便知,若是文才來,那城門官根本不敢攔,更別說冷遇至此了。」

  梁山伯無奈說:「城門官並不屬於縣府衙門管,他是兵卒,歸地方衛戍,入城費也是用來維護地方軍隊的,即便我是縣令,也只能讓衙門裡的人來交涉,並沒有免稅的權利。」

  「過路費也是稅?」

  祝英台驚了,「難道不是亂收費嗎?」

  「城門稅啊。」

  梁山伯奇怪地看著祝英台,「住驛站有驛稅,過城門有城門稅,做買賣有落地稅、交易稅,若不收稅,如何維持地方?」

  「稅費難道不是固定的嗎?」

  祝英台頭痛。「我們住驛站的時候也沒有人找我們收稅啊!」

  「那是因為文才兄的侍從已經辦理妥當了。」梁山伯羞愧地說,「你和文才兄出門時都不必考慮這些瑣事,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沒有,就因為和馬文才在一起時什麼都不用考慮,我才小瞧了這個世界。」祝英台感慨地說:「讓我一個人行走在外,可能連一天也活不過啊去……」

  「你這話說的……」梁山伯搖搖頭,笑道「你這樣的出身,往來的又皆是富足之人,怎麼會有一個人行走在外的時候。」

  「總要居安思危啊。」

  祝英台伸了個懶腰。

  「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有一天是不是會落難街頭。」

  在梁山伯看來,這不過是祝英台又一次單純的「孩子話」,並沒有將它放在心裡。

  「阿叔,能把那個蝴蝶給我嗎?」

  突然,一個怯生生地聲音從騾車下傳了過來。

  梁山伯低頭一看,是一個個子還沒有車輪高的女孩,正指著他之前隨手插在車上的蝴蝶,眼巴巴地看著他。

  「么么,回來!」

  孩子的哥哥見妹妹跑了,又向坐在騾車上的「大人物」搭話,慌得一把將她抱起,就想拽走。

  「不礙事的,不過是幾根草。」

  梁山伯怕兩個孩子拉扯會被排隊入城的人誤撞倒,連忙將車上的草蝴蝶拿下來,彎腰遞給那女孩。

  「呐,給你。」

  大概是因為梁山伯長得比較寬厚,又或者是他穿著布衣讓男孩子沒那麼害怕,他用防備地眼神看了梁山伯一會兒,還是讓妹妹去拿了那根草蝴蝶。

  小女孩很可愛,接過了草蝴蝶後說了句甜甜的「謝謝」,將一旁的祝英台都萌化了。可惜祝英台伸手去摸她小臉的時候卻被後者的哥哥一把拉走了,還用一種看變態的表情看著自己。

  這時候祝英台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一臉麻子,面色萎黃的瘦小男人的樣子,頂著這樣一張臉去哄人家小女孩,不被她哥哥當成拐子才奇怪。

  也不怪她,這一路上梁山伯對待她猶如平時一般,半點沒有因為這張難看的臉表現出不適或者前後態度的不一,讓祝英台都忘了自己喬裝了。

  「梁山伯……」

  祝英台一言難盡地看著梁山伯。

  「嗯?」

  「這一路上真是難為你了!」

  祝英台心有戚戚焉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胳膊。

  梁山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祝英台神神叨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既然搞不清楚,索性不多想,只知道笑。

  有了這個小女孩開頭,就不停的有小孩子來找梁山伯要草編的玩意兒,梁山伯脾氣好,加之也不知道要在城門口等多久,車上剩下的草莖也多,就隨手拿起幾根,給小孩子們編。

  祝英台也是個性格隨便的,坐在那閑著也閑著,拿了一根草莖,坐在梁山伯身側,也跟著學著編。

  當鄞縣縣衙的人來接「縣老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新任縣老爺在騾車旁被一群小孩子包圍的樣子。

  「古有劉備販草鞋,今有縣老爺做草活……」

  鄞縣縣衙的主簿牛大膽看著這場景,噗地笑了。

  「聽說只是個沒底細的,得了太守府賞識才被送到這裡來接爛攤子,誰知道以前是做什麼的?」

  本縣的典史不以為然地說。

  「還要我們來迎接,簡直……」

  「休得再說。」

  暫時代任縣丞一職的楊勉連忙打住了幾個同僚的話頭。

  「這位是會稽學館出來的,能在那麼多庶人之中出頭,哪怕只是因為得了太守府的賞識也不容小覷。太守府那位可是世子!」

  其他幾人見縣丞居然這般正兒八經,都忍不住在心裡暗罵。

  原本這位鄞縣縣令不來,這位本縣出身的大戶是最可能成為縣令的,畢竟他是過去的縣丞,舊縣令下臺後,他雖也沒了縣丞的職,但為了本縣的縣務卻一直辦著差。

  他們幾個也是為了討好他才刻意貶低新來的縣令,誰知他假模三道的充好人,還把他們訓了一頓。

  於是各懷心思的幾人簇擁著到了騾車下,在楊勉的帶領下,向著騾車邊的梁山伯拜服了下去。

  「參見縣令大人!」

  這些人的舉動嚇了孩子們一跳,入城的隊伍裡喊孩子的聲音絡繹不絕,一時間梁山伯身邊的人作了鳥獸散。

  祝英台見人來了,終於精神一震,推了下身邊的梁山伯。

  「我以為縣衙裡只會派一兩個管事的來……」

  梁山伯看著面前七八個吏曹,有些意外地說。

  「你們竟都來了,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哪裡,縣令大人新上任,豈能怠慢?」

  楊勉表情誠懇:

  「鄙人是上任的縣丞楊勉,如今暫代縣丞一職,縣令大人上任,鄙人也可以卸下重擔了!」

  祝英台搞不清上任的這任的區別,看了眼梁山伯,卻見梁山伯上前將他攙扶起,好生寬慰了幾句,兩人賓主盡歡。

  楊勉見梁山伯並沒有帶著「大隊人馬」,存著將人從上換到下的心思,心裡也松了口氣,他看了梁山伯身邊的祝英台一眼,疑惑地問:

  「這位是?」

  「我上任的倉促,來不及備齊一干曹吏,這是我暫時尋來的算吏,也可身兼書吏,先做些算帳和抄寫的差事。」

  梁山伯解釋著。

  「哦……」

  楊勉看著這算吏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又說不上來哪裡彆扭,此時也只能按捺下自己的疑惑,恭恭敬敬地迎他們入城。

  馬文才的侍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趕車前對他們嗤了一聲,似是不理解接個人還要磨蹭一兩個時辰是什麼情況。

  他在太守府任職,若是遇見衙門裡動作這麼慢的,人早就被辭退光了。

  梁山伯的原意本不是這般興師動眾引人注目,無奈縣丞帶著僅剩的班子都來了,也只能承了他們的好意。

  在經過城門時,那城門官依舊伸手要梁山伯的城門費。

  「既然是新任的縣大人,那就不必兩百四十錢了,就給一百錢吧。」

  城門官似乎遭受了好大的損失一般說著。

  「上面有令,只要不是士族,入城一律都要城門稅,我看這位令公也不像是士人的樣子,我也不好破例。」

  那楊勉是個精明的,當即也不多說,搶先掏了錢囊將錢付了,也不邀功。倒是梁山伯在路過城門官時,若有所思地說:

  「鄞縣周邊大縣雲集,位置也好,照理說應該是商旅往來密集之處,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只是個下縣,如今看來,這城門稅太高也是緣故……」

  「縣老爺說笑了。」

  幾個卒子勉強撐住笑意說。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若你們將城門稅放的低一些,來的人自然就多了。即便是商人,也都聽過薄利多銷的道理。現在收的重,無異於殺雞取卵,除了必須入城之人,來往的客商不會入城,你們收的錢只會越來越少。」

  梁山伯歎道。

  「人少了,住店、行商的也就少了,自然蕭條。」

  他知道幾個卒子也聽不懂這些,只是有感而發罷了,見楊勉他們還在眼巴巴等著,擺擺手讓馬文才的侍從繼續趕車,隨他們入了城。

  到了縣衙,梁山伯來不及打量衙門,就被主簿一干人等擁到了後堂,換上了帶來的官服,又按照接任的程式,向楊勉他們印證過了自己的任命狀、官印和太守府出具的路引等物。

  祝英台在這個過程中全程陪同,只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無聊的坐在下面,現在也沒人管的上她。

  但很快地,她的注意力就被一件東西吸引了。

  鄞縣只是個普通的縣,現在又不是後世,瓷器不入民間,自然也沒有什麼精美的瓷器之類的東西,大部分用的都是陶器。

  但這個縣衙倒挺講究,給縣令準備的用物是一套結實的錫器。

  這錫壺和錫杯都不算什麼造型精美的,就是個用器,但也擦得鋥亮。比起陶碗陶杯,這樣的東西自然更符合縣令的身份。

  祝英台見沒人注意,拿起裝著茶湯的錫壺,仔細看了起來。

  ***

  選拔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天子門生」的身份也已經傳入了會稽郡上下的耳中中。

  馬文才那篇文雖然在士族中頗有爭議,但自東漢以來,士族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廢人言,否則也沒有那麼多驚世駭俗的狂生出現,大部分人看過那篇抄送來的策論後也就是嗤為「嘩眾取寵」罷了,還有更多的紈絝子弟是連那篇策論都看不懂,更別說能從其中看出什麼悖逆之處。

  作為五位天子門生中的一位,虞舫本應該風光無限,可這幾天他卻焦頭爛額,和褚向被人當面硬頂不同,這幾天學館中傳遍了他的文是提前捉刀的言論。

  這種東西若是明面上說出來還好辯駁,偏偏沒人在他面前說,可私底下到處都在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又不能和褚向一樣跳出來重新寫一次,只能窩窩囊囊地躲著人走。

  在這個時候,他就恨不得能聽到其他人倒楣的事情,好安慰他煩躁不堪的內心,所以一直注意著其他四個人的情況。

  很快的,底下看著馬文才的人就傳來了個好消息。

  馬文才不知道怎麼惹了祝家莊的那位少主。

  聽山下別院的人說,那祝少主帶著幾個人匆匆過來,和別院裡的馬文才一行人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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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潑天富貴

  祝英樓接到家中的信函, 說是馬家那邊隱約透露出不想繼續結親的念頭,當時就氣得掀了桌案。

  當初寫信到他們祝家莊的是馬家,幾次想要提親的也是他們馬家, 他娘擔心馬文才的前程不好耽誤了英台,沒有立刻應下是不假, 可是後來人也送去會稽學館了,怎麼說也算不敷衍了吧?

  這兩邊的家屬都互相見過了,甚至連納采、問名、納吉都過了, 這時候要說不結親?

  一想到自己妹妹在會稽學館裡跟馬文才同居一室那麼久,甚至還一起千里迢迢去了江北,現在馬家猶豫了, 祝英樓連一刻都坐不住,帶著幾個隨從就殺來了會稽山。

  他也知道褚向在會稽學館裡, 如果直接沖進學館找人會引起他的注意, 原本只打算悄悄到了山下別院叫人去喊馬文才來, 聽聽他們家猶豫的原因,誰料剛到了別院, 就讓他看到怒不可遏地一幕!

  那個馬文才的侍衛, 正倚在門前和他妹妹身邊的婢女半夏調笑?

  無論馬文才的侍衛是斷袖之癖還是半夏的性別被暴露了,這都是讓祝英樓氣炸了的事情。

  你他娘的不願意娶我們家姑娘,那還勾搭我們家姑娘身邊的人做什麼?

  祝英樓怒氣上頭之下, 便指揮了身邊的部曲去教訓驚雷一頓。

  馬文才四個隨從,都是曾在裴家莊園訓練過的,皆有本領。

  疾風能飛簷走壁, 細雨會喬裝改扮,驚雷擅拳腳功夫,追電騎術驚人。

  驚雷又不是笨蛋,見祝英樓來了,又上來就動手,再一看旁邊的半夏,哪裡還能不明白為什麼,連吭都不吭一聲,也不替自己辯解。

  他近身功夫不弱,自保還是能的,祝英樓身邊的部曲也怕出事沒動兵刃,兩邊纏鬥了一會兒,等馬文才帶著疾風細雨過來,看到的就是驚雷被壓著打的一幕。

  馬文才莫名其妙又重蹈上輩子的覆轍,也窩著一肚子火,當即就讓身邊的侍衛們去救下驚雷,其他幾人和驚雷從小一起長大情誼非同尋常,他們見驚雷吃了虧,援手時就存了替他出氣的心思,於是乎雙方打成了一團。

  這其中最害怕的就是半夏,從看到祝英樓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軟倒在地。

  如果按照這位祝家少主的脾氣,她那主子若沒有嫁了馬文才,她這條命就肯定是沒了。

  兩邊打成一團,兩邊的主子也沒有閑著。

  祝英樓看到馬文才到了,當即一拳朝著他胸前過去,厲聲喝道:「馬文才,我們家被劫的幾艘運鐵船,是不是你們所為?」

  馬文才一晃神避過祝英樓的拳頭,冷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恨極了祝家莊用「套牢」的辦法將他捆到一條註定會沉的船上,對著祝英樓一絲好感都無。

  「你可知那些鐵並不是我家所用?莫說少了幾船,就是少了幾十斤,都會有人來過問?!」

  祝英樓見他居然這般神色,真是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如今莫名其妙被劫了幾船的鐵,要是褚家問起來,我就說馬家已經和裴家聯手了,你猜會如何?」

  「不會如何。」他嗤道:「若你一意要將我們家拖下水,我就索性將所有事都抖出去,看看是褚家和祝家完蛋,還是我們家完蛋。」

  「你!」

  祝英樓氣結。

  兩人唇槍舌劍,兩人的部曲也都分出了勝負,看著自己帶來的四五個隨從人人掛彩,祝英樓面子上實在掛不住,黑著臉斥道:

  「連一個人都擒不住,要你們有何用?回去後都去領罰!」

  那幾個人聽了祝英樓的話,皆是渾身一顫,顯然是怕的要命,可是還是不得不跪下來稱是。

  「少主要擺威風,何不去自己家中擺,又何必在我面前教訓家人?」

  馬文才贏了,卻也一點都不高興。

  「我這別院又不是什麼隱蔽之處,少主就不怕隔牆有耳麼?」

  「馬文才,你跟我過來。」

  祝英樓見馬文才不以為然,神色更厲:「你要不想你我兩家魚死網破,就『請』借一步說話!」

  見他連魚死網破都說出來了,馬文才方才動容,吩咐了幾個侍衛在外面守著,跟著祝英樓進了內室。

  到了內室,祝英樓踱著步子,有些煩躁地問他:「我不明白,是你家先寫信來問我家九娘的事,又為何一副後悔了的樣子?你家來信之時,你我兩人可素不相識,總不能說是我祝家騙你!」

  「你說什麼?是我家先去的信?」

  馬文才大駭。

  「什麼時候?怎麼可能?」

  「這種事情,難道我還能作假?!」

  祝英樓奇道:「就是因為你父母寫信去了我家,打聽九娘的事情,我家才將英台送來讀書。你既與英台莫逆之交,你家中又過了三禮,這時不願和我家結親,難道是想結仇嗎?」

  馬文才原本以為祝英樓是為了封他的口,才促成兩家的親事,自然是恨極了祝家拖他下水,如今聽說父母求親還在他來會稽學館之前,一時間如墜冰窟,後背冷汗淋漓。

  「我上輩子是兩年後才和祝家結親。那時候我在國子監並不出眾,和祝家結親算是門好親事……」

  馬文才突然領會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吳興離上虞何等遠,我又沒有來過會稽學館,上輩子我家是如何與祝家有了干係?」

  在此之前,他是抱著要娶了祝英台再休了她的心結才來的會稽學館,對於這些舊事是不願想,也不敢多想。

  現在想來,難道他家早就已經入了局,只是不自知罷了?

  上輩子的祝家,或許和這輩子一般也深陷泥潭,兩年後的祝家只會陷得更甚,娶了祝英台,馬家能有什麼好果子?

  祝英台一頭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說不定還是救了馬家上下滿門。

  祝英樓見馬文才默然不語,可鼻尖、額頭都是汗,顯然內心絕不平靜,也不知道這般善斷狠辣的少年為何會嚇成這樣,只以為他被祝家背後的渾水嚇到了,難得放軟了語氣解釋。

  「我家雖為褚家做事,卻沒有效忠褚家。褚向也不是褚家扶持成事之人,我們並不懼怕褚家日後會將祝家如何,只是有些說不出來的苦衷,不得不為他們做事罷了。」

  祝英樓說,「士族慣例,若有罪責,罪不及外嫁女,你要是擔心祝家莊日後出事會連累馬家,大可不必。」

  「褚向不是褚家扶持之人,那誰是?」

  馬文才抓住了祝英樓話中的重點,「是臨川王?還是元魏的蕭寶夤?」

  他看著祝英樓,搖頭道:「不,不會是他們。臨川王貪婪成性,褚家就算還沒敗落,連祝家帶褚家那點身家根本都打動不了他,別說幫著成事,先滿足他那無休無止的**就能將你們拖死……」

  馬文才沉著臉。

  「蕭寶夤也不可能。褚皇后再怎麼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建康、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肆無忌憚的和魏國人互通有無,此人必是在建康之中,位高權重,又和褚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更重要的是,這人深得皇帝信任,哪怕和褚家這樣的人家來往,也不會讓皇帝心生忌憚。」

  祝英樓聽著馬文才的分析,嘴唇幾番翕動,似是想要反駁,可最後都化為了一聲長歎。

  「你說的沒錯。」

  祝英樓頹然道:「那人確實是在建康。」

  「馬文才,既然都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瞞你。我們家欲嫁於你的九娘,就是你的同窗、我祝家的小郎祝英台。」

  祝英樓話說完,正等著馬文才大吃一驚,卻見後者只蹙著眉,一絲震動都沒有,心中一個推測油然而出。

  「你早就知道英台是女人?!」

  見馬文才沒有反駁,祝英樓抄起手邊的硯臺就向馬文才砸了過去。

  硯臺從馬文才身邊掃過,落於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你都知道英台是女人,還和她同居一室過,居然不肯負責?!」

  這個衣冠禽獸!!

  「我對祝英台,一直是以禮相待。」

  馬文才見今天肯定是繞不過這個親事去了,索性認了此事。

  「你若因此讓我負責,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祝家同意祝英台和我同住一室,難道之前不知道我是個男人嗎?」

  「你怪我不肯負責,我還沒說你們祝家故意訛上我呢!」

  祝英樓被馬文才的無賴氣得額頭一陣炸痛,感情上想找來幾百刀斧手將馬文才剁成肉泥算了,理智上又知道此時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

  兩種情感互相拉扯,憋得祝英樓突然仰頭一陣長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馬兩家的部曲在門外聽到裡面的動靜都吃了一驚,紛紛湧入內室之中。

  「都出去!」

  馬文才也寒著臉,轉過頭來,眼神像刀子一樣逼人。

  「沒喊你們的時候,誰也不准進來!」

  眾人被馬文才的眼神駭得心驚肉跳,再見祝英樓沒說話,只能一個個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馬文才等到祝英樓情緒終於平復,才歎息道:「之前祝家莊既然想著多觀察在下一段時間,甚至將令妹送到會稽學館來,可見也不是拘泥性別之見的人家。我剛剛說祝家刻意訛我,是我言之過甚,在下在這裡賠禮。」

  他對著祝英樓一揖到底。

  待祝英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後,馬文才直起身來,一邊觀察著祝英樓的神色,一邊問他道:

  「既然如此,現在為何又突然同意了婚事呢?就算我同意了親事,好歹也讓我知道其中隱情。」

  「竟是怎麼也瞞不過你……」

  祝英樓疲憊地一抹臉,意外地露出了脆弱的神態。

  「之前褚家扶持的那人曾提出過娶我小妹為妾,作為我家支持他的『獎勵』。我阿爺阿娘並沒有攀附上此人的意思,自然是想盡辦法推脫了,甚至連我家小妹還未成人的理由都用了。」

  「我們原想著這事應該就算是糊弄過去了,可正依你之前所說,大概是英台煉金的本事被那邊發現了,建康傳了消息過來,說是會有人來會稽接走小妹,還說許下祝家潑天的富貴。」

  祝英樓的語氣有些悵然。

  祝家想要潑天的富貴時,現實狠狠地抽了他們一記無情的耳光。

  現在祝家只想偏安一隅好好的過安生的日子,可別人卻忘不了他們,還想著送什麼「潑天的富貴」。

  如果他要能選,又何必急急忙忙將妹妹這麼嫁出去?


第222章 居心叵測

  「你和馬文才說了些什麼?為何一整天都在別院裡?」

  一覽無遺的會稽山頂上, 神情嚴肅的褚向負手而立。

  「英台因起火破了相,雖說已經送到徐家醫治,可畢竟傷到了臉面, 我阿爺阿娘正在商議和馬家的婚事。」

  祝英樓並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但是馬家似乎有些不願意, 所以我來和馬文才理論,期間我有些衝動,和馬家的人動了手。」

  負手而立的褚向始終沒有轉過身, 祝英樓有些惴惴不安。

  「你們別想玩這種小聰明。」褚向的聲音在山風中幽幽傳來,「祝英台死了便算了,若沒死, 那邊不會打消要她的想法的。」

  「褚公子,英台蒲柳之姿, 怎麼入得了那位的法眼?何況現在她還破了相, 根本就……」

  「這個, 你和那位解釋去吧。」褚向歎氣,「我來會稽, 只是為了鑄鐵與囤糧之事, 這些個旁枝末節,我不管的。」

  祝英樓已經習慣了褚向的涼薄,可即便如此, 祝英台和褚向畢竟有同窗之誼,如今褚向竟直接說祝英台的生死將來都是「旁枝末節」,這讓祝英樓不由得心寒。

  「難道是英台有什麼過人之處嗎?若是有什麼祝家可以做到的, 公子大可直說,祝家莊一定雙手奉上,何必要讓英台背井離鄉,到北方去?」

  他試著求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當真以為這種事我說了算?」

  褚向被祝英樓連番哀求,忿怒地轉過身來。

  「我也只是局中之人!」

  看見他腫得高高的半邊臉頰,祝英樓吃了一驚。

  「褚大公子,你怎麼……」

  「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

  褚向語氣淡淡。

  「祝英樓,你那一把火,也不知壞了多少好事。你自己放的火,結果燒傷了祝英台,這話我信,那邊會信嗎?」

  他搖了搖頭。

  「若是燒死了,死無對證也好,可所有人都看見你們祝家的船把祝英台送走了。你這步棋,臭得很。」

  一旁的祝英樓有苦說不出。

  他倒是想死無對證,從此讓妹妹消失在別人的視線之中,可誰能想到馬文才居然將英台給劫下了?

  「為何說我壞了好事?」

  祝英樓試探著問:「和朝露樓的刺客有關嗎?」

  褚向知道瞞不過他,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微微點了點頭。

  「若公子和我說了那日有刺客要行事,我必不會放那把火!」

  祝英樓狀似懊惱地恨聲道:「若不是那些刺客阻撓,我的部曲又怎麼會帶不走英台?如今害英台受了傷,那邊還要怪我等壞了好事?」

  「那些皆是死士,平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便是我,也是最後一刻才知道會有人行刺,只能匆匆離開那裡。」

  褚向擔憂祝英樓會因此記恨那邊,解釋道:「這些死士培養不易,並不是可以隨意派遣的,如今因一場大火撤退不及,派往會稽郡的死士在朝露樓裡折損殆盡,你說那邊會如何?」

  祝英樓的臉色又青又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任由大公子派遣,只求大公子在那邊替我求情。」

  「這些死士並不歸我管,不過確實有事得你們來做。」

  褚向說,「這些死士來會稽郡本還有一項任務,但如今他們已經死了,這件事便成了無主的任務。那些死士既然因為祝家莊放的火死在朝露樓裡,這件事就得祝家來做。」

  「何事?」

  祝英樓一怔。

  「那邊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那東西現在應該落在了如今的鄞縣縣令手中。」

  褚向漠然地看著前方,轉述著別人的要求。

  「這些死士本來是準備在半路上截殺這位新任的鄞縣縣令的,結果一來二去,此事已經耽擱了,祝家莊離鄞縣近的很……」

  「那邊已經去信給了祝莊主,讓他派人去找一本冊簿。如果找不到,就直接把那縣令殺了。」

  ***

  鄞縣。

  接風洗塵的筵席完畢後,梁山伯搖搖晃晃地被馬文才的侍衛攙扶著,往自己的房間裡走。

  等走到了無人的地方,梁山伯一改剛才酒醉不醒的樣子,自己撐著柱子站了起來,使勁地搖了搖腦袋,清醒了過來。

  旁邊的祝英台身為梁山伯的「親信」也被灌了些酒,但比起梁山伯來,實在是太少了,現在還能自己站得住。

  三人警覺地回了房,那侍衛看住門,梁山伯和祝英台進了屋。

  「你現在糊弄他們,說你還沒募到足夠的人手,等學館的算吏和書吏們到了以後,你準備怎麼辦?」

  祝英台想起宴席上那一群人就頭痛。

  「衙門裡似乎都是楊勉的人?」

  「我不這麼說,沒辦法看清現在的局勢。」梁山伯解釋著,「要是他們看到我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來赴任,今晚就不會是接風宴,而是鴻門宴了。」

  「這麼嚴重?」

  祝英台嚇了一跳。

  「這縣丞是本地人,出身大族,從城門官到道路兩邊的商家都與他相熟,一路都在和他打招呼,他也有意在我面前顯示自己的能耐,希望我倚仗他在鄞縣立足。」

  梁山伯皺著眉頭,「我必須得在弄清本縣情況之前和他虛與委蛇,否則他欺上瞞下,我什麼都不會知道。」

  「你要知道什麼?」

  祝英台好奇。

  「這鄞縣緊鄰句章和余姚、上虞,水道縱橫陸路通達,可偏偏一直都是下縣,這並不合乎常理。我來之前在太守府借過縣誌,此處每年春夏都會發生水災,這也是眾人認為鄞縣不能發展的原因……」

  他遲疑著說:「但上游的上虞也經常因曹娥江氾濫出現水情,卻沒有鄞縣這般古怪,每年因水災死的人這麼多……」

  「你擔心這其中另有緣故?」

  梁山伯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那鄞縣縣令因收受賄賂入罪也很可疑。我上任之前打聽過,和我出身貧寒不同,那位縣令家境富庶,家中良田千畝,應該不會眼皮子淺到這種地步。」

  有錢人做官是為了往上爬,而不是賺錢。

  「而且有傳聞他喜怒無常、常常因貪睡不願坐堂,其他人不得不靠賄賂來見到這位縣令,平日裡一些雜務都是這位縣丞處理的。」

  「聽起來是很可疑。」

  祝英台的目光從屋中的錫壺上掃過,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我發現他們給你準備的是錫器,你最好不要用它們。」

  「錫器?」

  梁山伯笑道:「這不是尋常之物麼,為何不能用?」

  「錫器也分很多種,我在祝家莊也見過不少錫器,其色澤明亮質地堅硬,這是因為我們家的錫器混入的是銅,所以每件用器都堅固耐用。」

  祝英台不是炫富,而是很認真地解釋著。

  「但是縣衙裡用的錫器我看過了,雖然看起來也很亮,但混入的不是銅,而是鉛。這讓錫器的造價變低,重量也輕了不少,但是用鉛量過重的錫壺盛熱水或者溫酒,就對身體有害。」

  這時候的工藝水準太低,純錫器是不存在的,大多是錫合金。

  銀器會發黑,銅器也貴,錫器熔點低容易鑄造,耐用的錫器就成了很多人的選擇。錫器入銅是一種複雜的工藝,造價也高,但混入鉛就不然,隨便一個普通的錫匠就能製作。

  祝英台雖然知道梁山伯的身體沒有傳說中那般差,可傳說裡他吐血死在任上太可怕了,這含鉛量高的錫器普通人用了可能只有一點身體不適,但要抵抗力差的很容易就鉛中毒。

  更別說南方人平時喜歡飲用溫熱的黃酒以驅寒,這錫壺裝酒加溫,其混入的鉛會與米酒中的醋酸化合成醋酸鉛。

  飲酒時,醋酸鉛被飲入消化道,少部分吸收入血,以磷酸氨鉛等形態藏於骨組織內,很快就會有各種嚴重的影響。

  梁山伯聽了嚇一跳。

  「有害?難道會中毒?」

  「算是中毒吧。慢性毒?」

  祝英台猶豫著回答,很快又補充著:「總之對身體不好,你還是用陶器吧。」

  梁山伯一眼掃過屋中,舉凡茶罐、水杯、溫酒器和酒杯、水壺皆是錫器所制,不由得心驚肉跳。

  「我看這些錫器都像是用過不少時候了,如果前任縣令一直用得是這些……」

  他慌慌張張地問:「這鉛導致的中毒會不會讓人喜怒無常,或是昏沉疲乏不能理事?」

  「我不是學醫的,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不太肯定。

  她以前看過一部法醫斷案片,隱約記得鉛中毒死的人,因血液中有正鐵血紅蛋白形成,故屍斑呈灰褐色。就算人沒有死,化妝品含鉛或者血液中有鉛,皮膚也會灰暗長斑,還會大量脫髮。

  「我在家中見過大量吸入鉛粉等廢物的工匠,大多是痙攣不止,亦有嘔血腹瀉之人。」

  嘔血?

  嘔血!

  祝英台心頭一陣狂跳,猛然看向面前的錫壺,像是看著什麼洪水猛獸一般,倒吸了一口涼氣。

  「祝英台,你怎麼了?」

  梁山伯驚問。

  「梁山伯,這鄞縣縣令,你是一定要做嗎?」

  祝英台心慌氣躁,抓著梁山伯的衣服勸道:「這鄞縣詭異古怪,給你用這錫壺明顯是不安好心,若你實力不夠,我怕你會吃大虧!」

  「這世道,若實力不夠,在哪裡不會吃虧?」

  梁山伯詫異地問:「事情在你看來,竟如此嚴重嗎?」

  「怎麼可能不嚴重?上任的縣令是不是還被關押在太守府的牢獄裡?」

  祝英台記得這時代春夏主生,冬主肅殺,犯人大多秋後問斬。

  而且秋後已經收成完了,進入了農閒,這個時候集中處理刑獄之事,可以召集人群觀看,起到震懾的作用。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為什麼問這個,奇怪地點了點頭。

  「是與不是,讓馬文才設法進牢獄裡見見鄞縣上任的縣令,一見便知!」


第223章 水深萬尺

  祝英台和梁山伯在鄞縣沒有幾天, 會稽學館那邊的消息就傳了過來,大概是知道新任縣令是從會稽學館來的,楊勉特地在哪兒抄了「天子門生」們的策論和應試結果過來, 看的梁祝二人是熱血沸騰。

  知道馬文才和徐之敬、褚向等人前程已定,兩人都由衷地為他們高興。

  大概是馬文才他們的結果刺激到了梁山伯, 這幾日裡他所有空閒的時間都拿來翻閱過去的案宗、處理積壓的公務,只是因為人手不夠加上下面人的陰奉陽違,梁山伯的進展並不順利。

  「看到這裡沒有?」

  祝英台指著一處卷宗, 右手隨意在紙上劃著方程式,得出一個差距巨大的數字。

  「這裡數字不對,缺了八千石。」

  「八千糧食……」

  梁山伯自是相信祝英台的算數能力, 看著這數位有些發愁。

  「如果是算錯了還好,庫房裡一定還有這些糧食;如果不是算錯, 那糧食去了哪裡?」

  「鬼知道去了哪裡。」

  祝英台無奈道:「八千石糧食夠三千大軍用一個月, 這麼多米糧, 就是從庫房搬出去也要搬上一陣子,不可能沒人發現。要麼是欺上瞞下, 要麼就是百姓已經習慣了。」

  「但此事是瞞不過去的。」梁山伯納悶極了。「秋後總要向上面繳納賦稅的, 一開庫便知。」

  即便鄞縣是下縣,那是因為地方並不富裕,人數卻並不比上縣的人少。這時代糧稅是按人頭算的, 鄞縣其他稅上收的可能會少些,糧食卻不會少。

  下縣有自己要繳納的糧稅標準,多出來的糧食會放在庫房裡, 供給春耕「租賃」糧種的貧農,遇到災荒之年還可以開倉放糧,算是一種應急預案。

  兩人發現這處虧空,當即不敢放鬆戒備,帶了馬家的侍衛、點上衙門的庫曹就去檢查糧倉。

  去年秋收前這裡的縣令便下了獄,徵收糧草的數字很是潦草,祝英台還是從最初的數字推算出來的缺損,到了繳糧那段時間的帳本根本記的是一團稀爛,梁山伯看了幾眼便不耐煩看,只下令四五個庫曹和他一起點糧。

  就在梁山伯和祝英台跟著庫曹清點糧食數量時,鄞縣舊任的縣丞楊勉也帶著一干皂隸匆匆趕到。

  「梁令官,怎麼能勞您做這種雜務!」

  楊勉老遠處就喊了起來。

  「清點庫存這種髒活,應該交由我們這些濁吏來做才是啊!」

  「我上任之前,太守府的世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務必以春耕夏種為優先,若是連糧庫的情況都不知道,又何談重視農事?」

  梁山伯深諳「借勢」之道,將世子的名頭拉出來扯大旗。

  「何況在下並不是士族,本就是吏門出身,又怎能說是濁務?」

  楊勉一聽是世子的吩咐,也確實不敢上前攔著,可他明顯神色緊張,帶著一干皂隸緊緊跟隨在梁山伯身後,聽著庫曹仔細數著糧食。

  為了計算方便,庫存的糧食皆是一石為一袋,這些糧食有些是豆,有些是栗米,有些是粗米,大多沒有脫殼,密密麻麻擺滿了幾個巨大的庫房,只靠糧袋上的字樣確認裝的是什麼糧食。

  糧食很快就被清點完畢,在清點的過程中梁山伯發現鄞縣還使了心眼,繳糧交給上級的糧食大多是較重又賤價的豆類,留在穀倉中的皆是粗糧和糧種,由於繳糧大多是以「稱重」的方式,鄞縣又是下縣,這樣居然也糊弄過去了。

  「缺的不是八千石,而是一萬二千多石。」

  祝英台小聲在梁山伯耳中說著:「我們算帳時都忘了還有過去幾年庫存的糧食。我看了下庫曹前幾年的入庫帳本,再和糧袋上記錄的入庫時間推算,平均每年都少兩千石左右,五年下來共少了一萬二千多石。」

  梁山伯翻看著祝英台劃出的數字和這幾年的對帳簿子,不難發現最初時每年缺損的糧食還不足一千石,這個數字還不算離譜,因為糧食沒有脫殼,出糧時有時候會有損耗,再加上黴雨等因素,有幾百石損耗很是正常。

  但越往近幾年,這數字就差的越大,尤其在前任縣令當任的這兩年間,幾乎每年都有三千石的缺口,簡直是聳人聽聞。

  事關秋收繳糧,那縣令只是因收受賄賂入罪,又不是貪污庫糧,若不把這事弄清楚,到了年底糧官催糧時梁山伯必定要背上這個黑鍋。

  他才剛剛上任,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做這個背鍋人的。

  「楊縣丞,這糧食的數字,好像有些不對?」

  梁山伯並沒有上來就興師問罪,也沒有咄咄逼人。

  一旁的祝英台還以為梁山伯要勃然大怒徹底問責,沒想到他這麼軟綿綿的態度,頓時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令公英明,確實有所不實……」

  楊勉見梁山伯似乎並不準備「小題大做」,心裡松了口氣,忙帶著笑容上前解釋:「令公沒在鄞縣住過,可能不知道鄞縣的情況。我們這裡這幾年年年鬧水災,城外常常受災嚴重,這時候就要免了田戶的糧租,還要賑災、借貸第二年的糧種,缺口也就越來越大……」

  「既然是有正當用途的,為何不予記帳?」

  梁山伯翻著簿子,確實在裡面發現「賑災若干」的字樣,卻沒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災,可見必是哪裡出了問題,為何不勘查河工,尋求解決之道?」

  「縣令爺這說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這般,哪裡有今天這些事!」

  楊勉身後跟著的主簿見梁山伯是個性子軟的,插嘴道:「江令公哪裡關心這些事,發水了就叫人遷走,遷回去就給糧種繼續種。我們倒是想記,賑災時亂糟糟的,哄搶之事經常發生,我們自己人手都不夠,哪裡有人去記這些!」

  兩人一唱一和,將所有問題都丟給上任縣令了。

  「上任縣令如今在獄裡,難道還能找他將缺的糧食吐出來?今年秋收過後總是要繳糧的,這幾千石缺口,如何應對?」

  梁山伯看著滿糧倉的糧食,愁眉不展:「難道我這縣令剛剛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氣質本就不強勢,如今憂歎連連,任誰都看得出言語中的痛苦和不甘。

  楊勉和那主簿對視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見梁山伯身後的算吏毫無表情直挺挺站著的樣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幾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楊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請梁山伯過來。

  梁山伯身邊的侍衛想要說什麼,被梁山伯一個眼色制止,只能作罷。

  楊勉和主簿領著梁山伯到了糧倉一處無人之處,壓低著聲音說:「令公,這幾千石的缺口,其實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興奮。

  「如何容易?速速說來!」

  「令公,我們鄞縣的甬江每年都會氾濫,加之靠海,夏季還常有狂風,這幾年常常歉收,賑濟也已經成為家常便飯,這些上官都是知曉的。」

  楊勉猶豫了一下,一鼓作氣地說:「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在賑濟的時候將耗費的糧食多寫一點,將歉收的數字寫大一些,這樣賑濟的糧食多了,收上來的租子少了,虧空就做平了。」

  他還不知道祝英台已經根據幾年前的產量和進出賬,算出了這麼多年一共欠下的虧空,還以為梁山伯頭疼的只是上年虧下的三千石,這才出了這麼個主意,要幫他把去年的糊弄過去。

  若梁山伯沒帶了祝英台來,在人生地不熟、不瞭解鄞縣情況又情勢急迫之下,這三千石糧食的虧空說不得就要用楊勉的法子補上了。

  可現在這種情況,明顯虧空只會越來越大,之前少的還不知道在哪裡,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過一次假帳目,這債就得他背了。

  「你怎麼確定今年就會氾濫?這老天爺的事情怎麼能說的清楚,萬一今年風調雨順呢?」

  梁山伯躊躇著支支吾吾,不肯應下。

  聽梁山伯說「風調雨順」,楊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甬江氾濫是板上釘釘的事,您若想坐穩這個位置,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擔心這件事被人發現,大可不必如此擔心。鄞縣的百姓早已經習慣了每年夏天的賑濟,況且您第一年上任,施捨的糧食多也是常事。」

  「再說,您是太守府親點的縣令,就算是為了世子的面子,這幾千石多出來的損耗,太守府的催糧官也不會追究的。」

  「話雖如此,可要是沒氾濫呢?如果受災不嚴重,根本不需要賑濟呢?你我之假設都是建立在有災民出現的情況下。」

  梁山伯將一個執拗死板的書生樣子表現的淋漓盡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開玩笑!」

  「那這樣吧!」

  楊勉見反復勸說這位年輕的縣令都不硬,不耐地說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發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過去。到時秋收時甬江周邊以外的其他地方豐收,這租子自然好補上,若歉收,那更好,多報一些不過是影響今年的評定,反正還有明年。」

  「令公,你看這樣可好?」

  「那,那就這樣吧……」

  梁山伯滿臉遲疑之色,「你確定這樣會沒問題?」

  「絕無問題!」

  楊勉應得乾脆。

  「無論是我還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嚴之人,此事交給我們,保證做的妥帖乾淨,絕不會給令公你留下隱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憂愁地看了一眼頭頂。

  「看老天爺了。」

  他表現的越猶豫不決、懦弱沒有主見,楊勉越是放心不已,對著梁山伯再三保證,甚至連賭咒發誓都用了,這才得到了梁山伯的感激言語。

  見「搞定」了這位年輕的縣令,楊勉志得意滿的帶著主簿、皂隸等人走了,只留下梁山伯等人。

  「令公,那這些糧食還點不點?」

  幾個庫曹猶猶豫豫地問。

  「暫時不點了吧。」

  梁山伯擺了擺手,「在這庫房裡呆了半天也是憋悶,我頭暈的很,要回去休息休息。」

  謝絕了庫曹們的相送,梁山伯幾人走出了糧倉。

  「嘁,知道的那是上任縣丞,不知道還以為他是縣令呢!」

  一出門,一直裝沉默的祝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這鄞縣,楊勉與縣令也沒有什麼區別。上任縣令常常昏睡不出,理事的就都是這縣丞。」

  梁山伯搖搖頭。

  「他一手遮天慣了,我們只能小心行事,以免他狗急跳牆,做出什麼出人意料之事。」

  祝英台是個好奇心重的,見梁山伯表情沉鬱,忍不住詢問:「剛剛楊勉拽著你說了些什麼?」

  「說的是這鄞縣的『水』。」「

  梁山伯歎氣,一語雙關道:

  「……比我想像的要深得多啊。」

  「我這縣令想熬過今年夏天,怕是難。」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馬百萬:(不屑)才一年三千石的虧空,就讓你愁成這樣?我爹的糧缺我一個人就補上了!

  梁山伯:(和縣吏鬥智鬥勇中)……我恨你。

  (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兒子的人生沒法過了!)


第224章 蓄意巧合

  馬文才從祝英樓那裡回來的時候, 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的氣質。哪怕是對人臉色最不敏感的傅歧,都有些害怕的離得遠了些。

  回到屋中的馬文才開始給父母寫信,然而幾乎是沒寫多少就揉成一團丟掉重寫, 沒一會兒,他的腳下就已經堆出了小山一般的紙團。

  寫著寫著, 馬文才突然將筆使勁一擲,神色沉重地走出了內室。

  傅歧對那些紙團實在是好奇,可又沒膽子跑過去打開一兩個看看寫的是什麼, 窩在內室裡活生生快將自己憋死。

  最後只好跑出去在學館裡亂逛,想要透透氣。

  這一逛,就讓他逛出個大為解氣之事。

  隨著「天子門生」的確定, 有許多本來就是為了名額來的士生大感這條路子已經無望,便開始吩咐隨扈收拾東西, 只等著謝舉一離開五館, 便要回家裡去。

  畢竟很多人來五館只是圖那個名頭, 對讀書求學並沒有什麼興趣。

  所以這幾天裡甲舍都是亂糟糟的,搬東西進進出出的聲音絡繹不絕。

  傅歧不是個愛湊熱鬧的, 可這次他聽到的是虞舫的吼聲, 那這熱鬧就不得不湊了。

  他幾乎是循著吼聲找到了虞舫小院的門口,從人群裡硬擠了進去,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

  「我說了這是有人陷害我!」

  虞舫對著面前散落一地的文卷吼道:「我沒有找人捉刀!」

  「那你如何解釋這一地的文卷?」

  和虞舫對峙的正是和他同住一室的士生顧烜。

  「若不是我的僕人搬東西時不小心將你我二人的書匣弄混, 這些文卷是不是就要從此泯然于世人?」

  「我說了,這些策論不是我的東西!」

  虞舫面色鐵青地大吼。

  「你們看什麼看?!都給我離遠一點!」

  能和虞舫住在一起,顧烜的家世自然也不差。他這一次策論發揮不好, 連甲都沒有進,可和他一屋、成績比他更爛的虞舫竟然靠一片「論勢」入了謝舉的眼,怎能不讓他疑惑?

  更別說他和他朝夕相處,最後快要應試的日子,就沒見過他在屋裡怎麼臨時抱佛腳,倒是經常往外跑。

  種種回想起來,再加上今天看到的「文卷」,顧烜便以為自己知道了什麼「真相」。

  住在他們隔壁的魏坤也是個不怕事的,不顧虞舫鐵青的臉色從地上撿起一張張策論,嘖嘖稱奇。

  「『論農』,『論學』,『論賦』,『論守』,『論仁』……」

  在眾人的矚目中,魏坤將那些策論的題目讀了起來,大笑著說:「諸位請看,還真給他猜到了不少!馬文才要得了這篇,得少多少事啊!」

  他高舉著「論仁」笑道。

  「你們看,這些策論的字跡都不一樣!」

  有一個眼見的士生發現了什麼,大叫了起來:「這不是他做的!就算是褚向,也不可能一個人精通這麼多字跡吧!」

  「我說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虞舫見所有人圍在一起看著那些莫名奇妙跑出來的策論,心中越來越慌亂,表情也越來越猙獰。

  「把這些東西給我!」

  他飛撲上前。

  「怎麼,想消滅證據?」

  人群裡的傅歧見虞舫要咬死魏坤的架勢,趕緊向前一攔,將虞舫一把格開。

  「你要幹什麼?」

  魏坤看著像是瘋狗一樣的虞舫,心有餘悸地拿著那些文卷退後了幾步。

  「傅歧,你今日是要與我結仇不成?」

  虞舫雙眼通紅,死死地瞪著突然冒出來的傅歧,「這又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事啊!」

  傅歧見到虞舫吃癟就高興。

  「我看看熱鬧不行嗎?」

  「虞兄,這些文卷是從你的書匣裡掉出來的,也確實很多字跡都不相同,無論如何,你都該有個解釋。」

  性格溫和的孔笙難得一臉嚴肅,上前回護眾人。

  「就如我們對褚向的字跡有疑問,褚向也沒有回避,而是用自己的字和文章證明了自己,你也該對一同應試的甲生們有個交代。」

  「你們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虞舫冷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你們以為蓄意構陷我,就能拉我下來,頂上這天子門生的名額?」

  他明明早已經將那些背過的策論都燒了,哪裡來的這些東西?

  什麼弄混了兩人的書匣,恰巧在大庭廣眾之下摔在人面前,這世上哪有這麼多「意外」?

  他是一點都不信!

  虞舫還欲去搶那些卷子,但傅歧又怎麼會讓他如意?他本就是從小習武,又人高馬大,如今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鉗制得死死的,連一隻手都伸不出去。

  「去,去請謝使君和賀館主來,就說有人舞弊!」

  魏坤嫌事不夠大,大聲嚷嚷著:「讓謝使君和賀館主看看這些東西!」

  「魏坤!!」

  虞舫歇斯底里地喝叫著:「魏坤,你這個紅眼豎子!」

  可惜他吼也沒用,平時裡也只能嚇唬嚇唬庶生,這裡是甲舍,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又事關「天子門生」,當即就有幾個親自去找賀館主了。

  虞舫瘋了一般左支右突,可是就是掙脫不開,最後竟狀如瘋虎般咬了傅歧的胳膊一口,成功逼迫他放開了自己。

  「你瘋了!」

  傅歧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痛得叫了一聲。

  「你們這群小人!」

  虞舫看著圍過來的人群,重重地喘著粗氣,「你們都是串通起來,故意好逼迫我的,否則為何來的如此之快!」

  「是你,是你是不是?」

  他沖著顧烜喊道:「是你的預謀!」

  「我都準備收拾東西回家去了,為何要算計你!」

  顧烜翻了個白眼。

  「那就是你,你是第一個趕到的!」

  虞舫轉過頭瞪向孔笙。

  「冤枉,冤枉,我就住你隔壁啊!」

  孔笙連連擺手。

  「那就是你!」虞舫突然轉向傅歧,咬牙切齒道:「一定是你!我的名額沒了,你就是甲科第五,是不是,乙一?」

  傅歧被他的指控說的一愣,而後勃然大怒。

  「小爺還要搞這一套?把你揍死往江裡一丟豈不是來得更快?」

  他這話說完,其餘人竟然頻頻點頭。

  一直以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說他弄什麼陰謀詭計,說不定還是打死人比較容易。

  「你別血口噴人!我是準備回京走舉薦入國子學的,我和你們不同,我家中五世之族,我本就能進國子學,只不過我一直不願去罷了。」

  傅歧撫著傷口,嘲笑道: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得,連家中都不願浪費資源栽培?」

  「天子門生,怎能和國子學相提並論?」

  「得了吧!」

  魏坤也附和著,「傅歧之父就是天子近臣,他家長兄又為國殉難,也就你將這事看的比登天還難!」

  他話一出口,旁邊的孔笙就猛地拉了他一下。

  魏坤這才想起傅歧的性子,轉頭一看,果見傅歧面色漆黑,一張臭臉,連對看虞舫熱鬧似乎都沒了心思。

  一時間,以魏坤為首的士生們握著搶下來的一張張策論,與帶著隨從侍衛的虞舫對抗著,沒了傅歧這個人間殺器鎮場子,兩邊都很緊張。

  好在沒一會兒,賀革就帶著三四個學官趕到了學舍,見這麼一大群人圍在虞舫的院子裡,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他沉著臉,命令帶來的學官將其他學生喝開。

  見到賀革來了,群情激奮的學生們立刻將他團團圍住,揮舞著手中的策論七嘴八舌地聲討著「作弊」的虞舫。

  會稽學館裡「捉刀」的情況一致存在,在天子未下令選拔「天子門生」之前,甲生大多是貧寒的庶人,為了能在學館裡讀書又不耽誤家中的生計,給別人代寫策論或臨時對策也成了一種謀生的手段。

  賀革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對這種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事關天子臉面,即使是賀革也不敢放鬆警惕,沉著臉接過別人遞上來的策論,越看越是吃驚。

  那些士生在激動之下也許沒看完這些,但他長年教書育人,這些策論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有些論點一看就是站在庶人的立場,有些一看就是士人,但無論是哪一篇,都算是難得的精品,而且大局觀開闊,立意鮮明,絕不是一朝一夕之作,必是長期斟酌後的心得。

  「賀館主,這些策論真不是我的!」

  虞舫倉惶地解釋著:「我也沒有舞弊,請人捉刀代筆提前背誦這些!」

  「這情形,與前幾天何等相似?」

  賀革撫著頷下的長須,看著手中的策論。

  「前幾日褚向被你們質疑,便是當場重新做策,以正視聽。既然你分辨說自己沒有作弊……」

  他看著突然面如死灰的虞舫,幽幽歎道:

  「那便在謝使君面前,重新證明自己一次吧。」

  ***

  甲舍裡出了大事,馬文才卻一點都不關心。

  他的心裡現在全部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滿了。

  從自己的屋中出去,馬文才去了隔壁。

  自「祝小郎」去徐家治病之後,為了表示對徐之敬牽線搭橋的「謝意」,這間甲舍如今由徐之敬住著,祝家甚至將所有擺設和用器都留了下來供他使用。

  徐之敬知道其中的內情,也確實不願和別人一起擠,自然是卻之不恭,每天就在祝家人留下的院子裡折騰他那些兄長帶來的草藥和丹方,為了自保做各種能防身的小東西。

  「呵!」

  馬文才一腳踏進他的院子,被嚇得倒退了幾步,指著一院子裡的蟲子「花容失色」道:

  「這是怎麼回事?!」

  「要入夏了,我試試驅蟲藥。」

  徐之敬摸著下巴,自言自語。

  「是分量太多嗎?怎麼跑出來都死了?」

  馬文才心驚肉跳地繞過那橫屍院中的蟲蟻軀殼,拉著徐之敬一把進了屋,將門閂上。

  「怎麼,你找我有事?」

  徐之敬看著馬文才這架勢,納悶地問。

  「徐之敬,你能不能做出讓人假死的藥?」

  馬文才遲疑了一下,又說。

  「如果不能假死,讓人看起來十分可怖,像是快死了也行。」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一直以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說他弄什麼陰謀詭計,說不定還是打死人比較容易。

  傅歧:(掙扎)雖然說很謝謝你們相信我,但莫名還是有點不爽怎麼回事?


第225章 生死難辨

  徐之敬一直覺得自己是家中的異類, 在一干兄弟姐妹被教導醫者仁心的時候,他總是態度冷淡,在他看來, 醫術就像街邊的鐵匠木匠一樣,只不過是一種「手藝」, 只不過他們修補的是器皿,他修補的是人體。

  這就導致他並不是完全專心在治病救人上,學醫更多的也是在尋找一些能讓自己獨一無二的技能。

  譬如用蛆蟲去腐, 用血蛭放淤,類似這樣的手段,即使在徐家也算另類。更別說他如今還拿了家中的□□, 開始實驗一些千奇百怪的藥物。

  但即使如此,馬文才向他要的藥他也沒有辦法立刻拿出來。

  「馬文才,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徐之敬好笑地看著自己的這位好友, 「你當我是神農氏嗎?在地裡拔幾根草嚼一嚼就能給你新的藥方?」

  「是沒有嗎?」

  馬文才失望地問。

  「假死藥只存在於傳說裡。有許多辦法能讓人陷入假死, 但假死和真死往往只是一瞬間,再高明的醫者也不可能保證能讓人『假死』而不是真死。就算我知道你可能需要這種藥做什麼, 你能冒著真死的風險去冒險嗎?」

  他認真地想要打消他的想法。

  「莫說是我, 就是有什麼密醫給你這種藥,你也試都不要試。」

  馬文才腦海中的方案一被無情地刪除掉,他在祝英台的屋子裡踱著步子, 仔細推敲其他方案的可能性。

  「那看起來像是要死的藥,是不是會容易些?」

  他追問。

  「最好能不傷身的。」

  徐之敬知道馬文才並不是一個胡亂行事之人,而且他也沒有太多的好奇心, 問這些肯定有緣故,心中一陣緊張。

  「到底發生了什麼,要用假死脫身?你的大好前程才剛剛開始。」

  「不是我。」

  馬文才避重就輕地說:「祝英台有危險,我必須得幫他脫身。我原以為借這次火災能讓她淡出別人視線,但現在發現不行……」

  「你是說祝英台一直想脫離家裡掌控的事?」

  徐之敬好奇。

  「你也看出來了。」馬文才搖了搖頭,「不過這次不是祝家莊,是祝家的仇人盯上她了。如果只是祝家莊,祝英台去了建康,祝家莊也沒辦法能奈何東宮。」

  「讓人看起來快死的藥,還真有。」

  徐之敬仔細想了想,「不過,我需要時間將方子重制出來,還要有人做試驗。用在祝英台的身上,若無萬無一失的把握,我不敢嘗試。」

  「果真有?」

  徐之敬笑著點頭。

  徐家醫術從漢時就出名,自然上門求助的奇奇怪怪的人也多。

  漢末到魏晉時社會動亂,朝廷常常征辟士族高門的人才去朝中做官,可權臣當政,門閥傾軋,皇帝徵召高門子弟也不過是想得到高門的支持和朝中門閥爭鬥,不願意應詔的士人自然也很多。

  就如司馬懿,寧願將雙腿壓斷冒著當殘廢的風險也不願出仕,還有很多躲入深山當隱士的。

  但很多人根本沒辦法躲起來,皇帝派人來「請賢」的時候還要接待著,如何裝病,如何裝的像是根本出不了門的樣子就成了一種問題。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決心和毅力自殘身體的,有和徐家交情好的向徐家求助些奇奇怪怪的藥也就成了常事。

  用的最多的是自殘顏面的藥,但也有更極端的,看起來猶如重疾,還是那種會傳染的惡疾,活不了多久的。

  但是這種藥用可以,卻不能讓人知道來自于徐家,而很多人知道的裝病藥也裝不成病,所以很多方子和成劑幾乎是做出來就毀掉了,確保只有裝病的人知道這種事,能隱蔽的用,徐之敬才說必須要試藥才敢拿去給人用。

  「能否讓人看起來像是長期壓抑後鬱鬱不得志,悲憤而遂成心病的那種?」

  「憂傷肺,人在悲傷憂愁時,可使肺氣抑鬱,耗散氣陰。只要讓肺部診起來有疾,再佯做劇咳即可。」

  徐之敬談起自己的本事自信傲然,「要想更逼真一點,可在擦拭的帕子中做些手腳,使得每每咳嗽便血沫不止,這樣更會讓人望之變色。」

  會噴飛沫的惡性病大部分都傳染,怎能不讓人望之變色?

  「太好了!」

  馬文才猛一揮拳,看著徐之敬深深一揖。

  「還請徐兄救英台一命。」

  「這麼嚴重?」

  徐之敬駭然地扶起馬文才。

  「我必定盡心盡力,只是這試驗的人選……」

  「這個不難,祝家莊必定有辦法。只是這事情一定要隱蔽,怕是會為難徐兄。」馬文才鄭重道:「我等不日就要入京,徐兄恐怕要不眠不休了。」

  「我會在入京前設法周全。」

  徐之敬一口應下。

  「左右家中也沒派藥童來,我一個人也不怕洩露什麼出去。」

  馬文才又和徐之敬聊了些有關醫理藥物的具體事情,得知有幾種藥草可能難尋,自是又一口應下。

  為了祝家莊的未來,祝家絕不會輕忽此事。

  他已為祝家想好了退路,即便他和英台結親,那幕後之人也不會放棄祝英台這種會鑄金人的本事,馬家少不得要被逼得家破人亡。

  祝家這是鐵了心要把他拉下水,好為他獻策獻力,或是竭盡全力先保住祝英台,從而保住馬家。

  雖說祝家莊不仁,可祝英台出身祝家,他有意和祝英台長期合作,就不可能完全不考慮祝家的事情。

  祝英樓那樣草率地放一把火造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假死根本無法服人,要讓幕後者最終選擇放棄祝英台,必須要讓他們相信她的身體狀態根本沒辦法長途跋涉,而且還會危及其他人。

  現在祝英台對外已經「毀了容」,但單純毀容不夠,假死容易弄假成真,唯有得了無法醫治的惡疾才行。

  祝家和馬家想要結親,幕後之人必定要派人問責,這便是裝病的最好時候,等祝英台染了「惡疾」,糊弄走了建康那邊的人,他家因為「惡疾」拒親便不會有道義上的問題,也不會影響他日後的婚事。

  至於祝英台,自然是不能「痊癒」的,到底是就此假死遁走還是想法脫離那邊的控制,讓「祝小郎」出世,端看祝家莊的選擇。

  也難為馬文才倉促之間想出這個法子,這比直接退親引得兩家關係緊張更好,而且幫祝家莊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即便最後的結果還是要退親,祝家莊也沒辦法指責什麼,除非他真想看著祝英台被帶走。

  當然,因為這番謀略是倉促中想出來的,其中還有許多粗陋之處,譬如褚向知道祝英台和自己交好,兩家結親並不會讓祝英台「抑鬱成疾」,怕是還要想些其他連褚向都能被騙過去的理由。

  當務之急便是把裝病的藥做出來,和祝家莊制定好「做戲」的步驟,以及……

  無論是在丹陽的「祝英台」,還是在鄞縣的祝英台,都必須先接回來。

  沒了女主角,戲還怎麼唱?

  馬文才這邊得了徐之敬的肯定,當即迫不及待的想回去推行他的計畫,在被徐之敬送出去時,他慎而慎之地又提醒了徐之敬一次。

  「徐兄,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包括和你交好的褚向。」

  「褚向?」

  徐之敬不知道為什麼會提到褚向,笑著說:「他不是喜歡多問的人。況且,我也好幾天沒見過他了。」

  褚向好幾天沒出現?

  祝英樓說他出現在會稽學館,必須要對褚向那邊有所交代,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話說起來,我看他似乎和什麼人有過爭執。」

  徐之敬皺著眉,「我最後一次見他時是想邀他一起下山買些東西,那時他遮遮掩掩不出,我看他的臉似乎有點腫,像是被人扇了耳光。」

  「啊?」

  馬文才一驚。

  「也許是我多想了,他如今是天子門生,誰敢對他動手?」

  徐之敬為自己的猜測好笑。

  「正是如此。」

  馬文才對這個話題一笑而過。

  「大概是不小心撞到了吧。」

  馬文才將疑惑壓在心底,又再三謝過徐之敬,這才跨出院落。

  這一出去不要緊,甲舍中一片沸騰景象,甚至還有乙舍的學子擁到甲舍附近,似乎要看什麼熱鬧。

  上一次這般人聲鼎沸,似乎還是祝英台書寫「書牆」的時候。

  馬文才莫名地拉過一個士生,開口問:「兄台,發生什麼事了?」

  「啊,文才兄!」

  被拉過的士生一臉興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虞舫請人捉刀被發現了,說是滿滿一書匣的文卷,散的到處都是!」

  「賀館主讓他到謝使君面前重新射策一次,為自己正名哩!」

  「文卷?」

  馬文才赫然一驚。

  「是啊,不同字跡、不同行文風格的策論,嘖嘖嘖,鬼相信是虞舫寫的!」

  馬文才放開那士生,一臉古怪。

  之前他曾笑著和傅歧談論,說若是虞舫派人捉刀,一定會有些蛛絲馬跡漏出,於是便稍微打聽了下。

  但因為祝英樓來訪,加之祝家結親的事情太過急迫,他就沒心神繼續調查下去,把這件事丟在了那裡,準備等祝家事情想出辦法,再空出手來關注虞舫這邊。

  既然他沒有動手,那是誰下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徐之敬好笑地看著自己的這位好友,「你當我是神農氏嗎?在地裡拔幾根草嚼一嚼就能給你新的藥方?」

  被電視劇所騙的眾讀者:(疑惑)難道不是嗎?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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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遊手好閒

  馬文才趕到地方的時候, 已經是塵埃落定。

  虞舫畢竟不是褚向,即使謝舉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做新的策論,可是等到香滅的時候, 他的策論還是沒有完成。

  一個人的水準固然會受心理因素、外部環境和運氣的因素影響發揮,可是對五經的理解和大的格局方向還是不會變的, 褚向能頃刻間立刻成策,說明他對《五經》的理解十分透徹,可以引經據典, 信手拈來,但虞舫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虞舫被當場除了「天子門生」的名額, 按照補進的順序,由傅歧頂上。

  傅歧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成了最大贏家。

  謝舉本來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難看, 還想將虞舫叫到身邊好好安慰一番, 誰知半途中謝舉的門人送了一封信來, 讓這些謝使君臉色大變,虞舫也好、天子門生也好, 什麼都顧不得了, 當場離席而去。

  虞舫一時間好似跳樑小丑,被眾人用眼光和竊竊私語無情地奚落,連丟下狠話都不曾, 就這麼掩面而去。

  將這件事從頭看到尾的傅歧也有些無所適從,遠遠地見馬文才來了,三兩步竄到他的身邊, 貼著他的耳朵不安地問:

  「馬文才,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馬文才搖了搖頭。

  「奇怪,那是誰做的?」

  傅歧表情迷茫。

  「照理說不應該啊……」

  「怎麼,見虞舫倒楣,你又於心不忍了?」

  馬文才意外道。

  「說實話,看到虞舫倒楣,我挺開心的。」傅歧皺著眉,「但是一想到學館裡有這麼一個人,能玩弄學生與鼓掌之間,而且還不知動機如何,即便是對我有益,我還是覺得不太踏實。」

  馬文才和傅歧的想法差不多。

  如果這件事由馬文才動手,大概不會用文卷來陷害,最大的可能是找出提供給褚向卷子的人,再從真正的槍手身上找出攻破之處。

  但此人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所有的東西都模棱兩可,此事卻順勢而成。

  那策論馬文才相信不是虞舫的,很多人也相信不是虞舫的,可是在那種情勢下,虞舫無法為自己辯解,別人也希望他沒辦法為自己辯解,因勢利導之下,虞舫只有設法證明自己這一條路可走。

  若虞舫真是如褚向一樣真才實學的,即便用再多的陰謀,一旦再次射策成績優異,不但不會被污蔑,還會如褚向一般再次揚名。

  偏偏虞舫才學稀疏,平時順遂慣了抗壓的能力也不行,一遇事就氣急敗壞理智全無,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有十分的才華也只能發揮出五分,更別說他才華還沒有十分了。

  到了這一步,那些文卷是誰的,是不是虞舫找了人捉刀,都已經不重要了,從此以後,人人都只會記得他今日射策的成績。

  這才是讓馬文才不寒而慄的地方。

  傅歧心思簡單,從不用惡意去猜度陷害別人,所以他只會直覺上覺得情況不對,心裡不太踏實。

  但馬文才看得到施計之人真正的目的。

  這人不但毀了虞舫「天子門生」的機會,還毀了他所有的名聲,幾乎斷絕了他日後靠「舉薦」謀取前途的道路。

  如此老辣的手段,如此狠絕的心思。

  「被發現的那些文卷呢?」

  馬文才突然問傅歧。

  「你要看?」傅歧呆了呆,指著謝舉走後空著的案席,「有幾張在那邊。」

  人都走光了,戲也看完了,自然沒人再關心那些文卷。

  馬文才走到席案後,隨手拿起一張從虞舫那得到的「捉刀代筆」之卷,細細看了起來。

  然而還沒看幾句,馬文才神色一凜。

  「怎麼了?」

  傅歧抓抓腦袋。

  「寫得不好?」

  「不是。」

  馬文才合上文卷,神情裡甚至帶著幾分恐懼。

  雖然字跡不同,論點也不同,但這幾張文卷,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馬文才天賦並不過人,能有今日的成績,多半是靠拼盡全力的努力。

  為了做好策論,他曾四處求教,汲取百家之長,又常常在家中自問自答,射策與己。

  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向長輩、名士請教的,還是他自己自覺做的得意的策卷,也不知積攢了多少。

  唯因如此,方才得來如今的傲人成績。

  「這是我家中卷子的內容!」

  他在心中狂吼著。

  握著文卷的手不住地顫抖,如墜冰窟。

  「為何會有人謄抄於此?!」

  ***

  鄞縣,城郊。

  穿著一身便裝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田間漫步著,欣賞著城外的風景。

  說是來「視察民情」,其實大半都是梁山伯的體貼,擔心她每天在府衙裡悶著,既不能常常說話,又沒有奴僕伺候,會被憋壞了。

  祝英台也確實憋悶的不行,不過不是因為梁山伯擔心的這些原因,而是因為看著衙門裡那群刁鑽衙役,實在是郁氣難平。

  她也是來了鄞縣,才知道為什麼縣衙的皂隸們明明幹著的是捉拿壞人、維持治安的活計,卻不但沒有現代的員警受人尊敬,相反,還處處遭人唾棄。

  不是別人狗眼看人低,實在是有太多說不完的噁心。

  鄞縣裡,站堂、緝捕、拘提、催差、征糧、解押的吏官約有三十餘名,可這三十餘名吏官,基本都屬於梁山伯叫不動的類型。

  皂隸大多做的是得罪人的事,百姓要在一地生存,便不願做皂隸,擔任皂隸的,大多是地位比平民還低的賤籍。

  這些人脫籍基本無望,錢糧又低,誰擔任縣令都得用他們,於是陰奉陽違,其實根本不拿縣令當一回事。

  祝英台暫時充當算吏,每日裡看著梁山伯喝杯水都得使錢才叫得動人去提,就恨不得給這些皂隸一巴掌。

  擱現□□公室主任還有下屬幫著燒水打掃呢,這些皂隸靠著縣令吃飯,結果連杯水都要靠上司自己花錢買?

  非但如此,這些人還想著法子的賺錢。

  老百姓攤事被拘,若要少受折磨,得送「腳鞋錢」、「酒飯錢」。

  如果被拘者暫時不想送到官府,在家裡處理幾天私事,就得給「寬限錢」、「買放錢」。

  哪怕原告撤訴,兩邊都的給這些皂隸「說和錢」。

  祝英台都想敲敲看那些告狀之人的腦瓜子是不是進了水,明明是梁山伯的勸說讓兩邊選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給錢也是給梁山伯,給那群皂班算個毛啊!

  他們不就拿著哨棒站一站了嗎?!

  梁山伯自己的父親就是縣令,父輩的親朋多在吏門,從小看慣了這樣的門道,他有意讓祝英台知道世道黑暗,甚至告訴了她不少有關這些皂隸的事情。

  要只是索賄還好,還有些地方的皂隸特別黑的,還會主使「賊開花」。

  所謂賊開花,就是說有了竊案,這些皂隸往往會指使拿住的賊多加攀指,把一些沒勢力但家庭富有的平民指為藏賊之所,或是誣告為同夥。

  這種事當然不會讓縣令知道,被攀指的人多會央求皂隸想辦法,這樣,大筆的錢也就到手了。

  收了錢還落了個人情,最常見的惡事就是催激錢糧,凡是遇到不肯痛快激稅的百姓,這些皂班就把抓到衙門,關在監獄裡橫加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直到被抓的人家乖乖把錢糧交了,人才放回去。

  這其中各種「腳鞋錢」、「酒飯錢」之類的自然不能省。

  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如果到任的縣令是個有錢的富家子弟還好,上下為了得到好處,自然會巴結新到的縣令,日子總不會難過。

  可如果新來的縣令是個沒背景沒身家的,就只能被完全架空。

  性子懦弱無能的會被敲詐卡要,性子硬的可能鬥得頭破血流,最後灰溜溜離場。

  梁山伯見識的多,原本也有無數手段能讓他們服服帖帖,無奈現在為了取信楊勉,不敢打草驚蛇,用的是「懦弱無能」的人設,為了不崩人設,只能忍淚看著自己原本就癟的荷包越來越縮水。

  祝英台原本以為跟著梁山伯來鄞縣,能看到這位小夥伴升官發財,威風八面,自此走上人生巔峰,誰知道越混越慘,不還不如在學館裡讀書之時,實在是氣悶。

  難怪傳說梁山伯最後嘔血而亡,擱她丟在這破地方,她也嘔血!

  見祝英台表情鬱悶,梁山伯有意逗她開心,領著她往開闊處一指:「你看,前方便是這鄞縣的萬畝良……呃?」

  祝英台跟著梁山伯上了這處高坡,原本也以為他是想帶自己看什麼美好風景,結果往高坡下一看,也傻了眼。

  如今應該是春苗瘋長的時候,鄞縣縣內水系豐富,土地又開闊平整,本當是「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的景象。

  結果他們極目遠眺,看到的只有青青黃黃的一片,很多田中的莊稼都要死不活的丟在那裡。

  非但如此,就連農家常常見到的桑樹、蓖麻等作物也都很少看見,田中的農人更是稀稀拉拉,有些乾脆三五坐在一起,腳邊農具雜陳,根本不像是抓緊農時幹活的樣子。

  「這……這是怎麼回事?」

  梁山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時正是農時,便是會稽學館也要與學生放假,好讓他們回去務農不要誤了農時,怎麼此地的農人如此疏懶?

  「難怪世子叫你首抓農事……」

  祝英台喃喃自語。

  「要都是這樣遊手好閒的,不抓農事,到了秋收時豈不是都要餓死?」

  「我不信此地之人都是遊手好閒之輩。」

  梁山伯蹙著眉,凝視坡下農人聚集最多之處。

  「走,我們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眾讀者:走走走,你這畫風不行啊!

  梁山伯:???

  馬文才: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

  梁山伯:???

  馬文才:(得意)窮養兒,富養女啊……

  梁山伯:……你是讓我喊你爸爸?

  馬文才:滾,我是說你要沒錢就別玩「美少女夢工廠」!


第227章 身在局中

  鄞縣的人似乎對外來者都很戒備, 明明剛才還坐在田埂樹下閒聊,見到來了外人,立刻一個個站了起來, 帶著防備的姿態看著兩人。

  好在梁山伯長得和善,又是一口山陰口音, 才讓他們的戒心降低了不少。雖然如此,可梁山伯還是找不到切入點和他們討論農田的問題。

  「你是會稽學館的學生呐?」

  幾個中年漢子似是對梁山伯自稱的身份感興趣,「是給皇帝老爺當徒弟的那個地方?」

  「你是說天子門生?」

  梁山伯輕笑著, 「是的是的,不過我不是天子門生。」

  「小夥子看著挺俊啊,一看就是能幹活的樣子, 怎麼皇帝老爺不要哩?」

  幾個漢子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遺憾地說。

  「這個徒弟不是那個……」

  梁山伯試圖解釋, 最後只好苦笑。

  「那個, 皇帝只要年輕人,我已經二十歲了, 皇帝不要。」

  祝英台站在一旁肚皮都要笑破了。

  「怎麼, 這個也是會稽學館的?」

  另一個年輕農夫看了眼祝英台,撇了撇嘴。

  那表情像是在說,「這樣子都能進會稽學館, 我也能當皇帝老爺的徒弟」似的。

  幾個人圍著梁山伯,好奇地問會稽學館要不要學費,館裡環境如何, 教的是什麼東西之類的問題。

  看他們的年紀,明顯也不是五館收徒的範圍。

  「原來不要錢啊。」

  一個農夫意外地感慨,「那幾年五館招學生,我以為要交錢才能去,沒讓我家婆娘去打聽,早知道就讓我兒子去了。」

  「得了吧,你兒子大字不認識一個,五館招學生,至少要認識五百個大字呢!」

  幾個農民笑話他。

  「不就是五百個大字麼!現在這麼閑,我讓我兒子去學,明年這時候就有五百個字了吧?!」

  那農夫被笑得惱羞成怒,摔了扒犁站起來就罵。

  「怎麼,我家裡就不能出個讀書人?!」

  「為何現在閑?」

  梁山伯終於抓到了重點,趁熱打鐵地問:「現在不是農時嗎?令郎怎麼有時間習字?」

  所有人突然一齊沉默。

  「本來就閑。」

  那被笑的農夫大概是個倔脾氣,「現在都沒人種地了,我兒子種不種無所謂,當然能去習字!」

  梁山伯眼睛一亮,接話問道:「不用種地?不種地吃什麼?」

  「你不知道此地的官府最是仁慈,每年冬天都放糧嗎?」

  農夫不以為然。「左右夏天都是要被水淹的,種的那麼密實搶收都來不及,秋天我們入了城,有官府放糧、安置我們,等『借了』糧種回來,糧種正好冬天吃。」

  梁山伯聽得眉頭緊蹙。

  「把糧種吃了,那春耕……」

  「都說了,反正是要淹掉的!」

  農夫一瞪眼,「虧你還是讀書人,都聽不懂嗎?春天種再多都要淹掉,何必把糧種都留下?」

  寥寥幾句話,已經拼湊出一個惡性循環的鏈來。

  「那糧種借了,不用還嗎?」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祝英台突然放粗了嗓子問。

  「我們想還也沒的還,再說,是官府作保的,要找也找官,官府去。」

  幾個農民緊張地結結巴巴。

  「你們,你們問這麼多幹嘛?」

  「糧種不是找官倉借的?」

  祝英台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是當地豪族富戶借的你們,官府作保不成?」

  「不然哩?官府年年放糧賑濟,哪裡有那麼多糧種借我們?我們秋收又沒交糧租。」

  那農夫的態度理所應當極了。

  「你這小子,問那麼多幹嘛?」

  梁山伯見能問的已經問得差不多了,再問下去要讓人起疑,隨便說了幾句,便帶著祝英台告辭離開。

  從大樹那邊走開,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表情都很凝重。

  兩人面色沉重地往高處走,背後卻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輕喚。

  「兩位後生,請停一停!」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愣,轉過身去,只看到一位佝僂著後背的老農腳步匆忙地在追趕著他們。

  祝英台記性好,看到他便提醒梁山伯。

  「是剛剛坐在樹下的農人之一,我們剛才閒話時,他一直沒有插嘴,就坐在樹下看著。」

  兩人說話間,老農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老人家,找我們有事?」

  梁山伯態度溫和地彎下身子,先向他搭著話。

  那老農年紀雖大,後背也駝,身子骨卻很硬朗,精神也很好,見梁山伯彎下身子和他說話,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

  「我就是一個種田的農人,當不起,當不起!」

  說罷,他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們二人,猶猶豫豫地問:

  「請問二位,是不是上面派下來的訪官?」

  這話便不像是一個普通百姓能說出來的,梁山伯怔然,莫名地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下,那老農越發覺得梁山伯不是普通人了,當即顫巍巍地跪了下來,向著梁山伯磕頭。

  「請尊駕救救我們!」

  梁山伯嚇了一跳,和祝英台手忙腳亂地將老農攙扶了起來,細細詢問到底是何事。

  這一問之下,兩人原本就嚴肅的表情越發凝重了。

  這老農在鄞縣種了大半輩子地,鄞縣地處要地,土地也平坦,原本就是魚米之鄉,靠種地就能活得很好。

  只是四五年前,有一年突然大旱,鄞縣附近靠近甬江邊有一塊地□□了出來,呈現龍騰地勢,當地士族豪族嘖嘖稱奇,便找了術士來看,占卜吉凶。

  術士來了後,當即勘測了幾天幾夜,最後得出結論:海中蛟龍入淺水,最終困於灘頭,此地如今沾了蛟龍之氣,只要不讓這裡再沾了江河湖水,那蛟龍就會一直困在這裡,此地的龍氣可用。

  「龍氣」是何物?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和龍字沾了關係的,就沒有不好之物。

  當下這些士族豪族便聯合官府將這一大塊地圈了起來,不許任何百姓靠近,又對外封了消息,不讓人知道這塊地是怎麼回事。

  那術士好似是個有真本事的,只在幾個方位起了幾道堤壩,那甬江的水就被截住不往那裡流去,等枯水期過去,龍地越發明顯。

  為了沾染上「龍氣」,好讓家中「躍龍門」,這些人家還在術士的「指導」下偷偷的將家中墳塚遷到了此處,要從「先人」開始改換門庭,以此福延後人。

  很快的,那塊龍地裡就填滿了豪族遷來的墳塚,不但日夜有人看守這塊風水寶地,圍住水系的堤壩上也有家丁部曲維護巡邏。

  一切,都是為了不讓那條蛟龍沾到江河湖水,變成真龍回到水裡去。

  可如此一來,「龍」是困在這裡了,沿河兩岸的百姓卻倒了大黴。

  甬江從鄞縣穿流而過,因這條水系之利,鄞縣農人廣種稻米,獲利頗多。在沒有「截流」之前,每天汛期,江水都會從所謂的「龍地」那段支流分流,「龍地」附近沒有什麼人家,也沒有農田,淹了也就淹了,下游則因此減輕了壓力,很少發生水情。

  但如今支流被截,無法再讓甬江分流,堤壩又有豪族把守,根本無法破掉,結果一到汛期水面就暴漲,淹沒兩岸無數良田,一夜之間就摧毀了無數人家大半年的心血。

  第一年遇見水災時,百姓自是義憤填膺,紛紛上當地官府鬧事,要官府為民做主拆了堤壩。

  然而最後結果只是官府賑了災,又按人頭「散米」而已。

  墳塚遷往龍地的豪族擔心水災引起民變,會有人聚眾作亂扒了堤壩,便無償借了受災百姓那一年的糧種,但他們能安然度過冬天和春耕。

  可到了第二年夏季,大水又一次淹沒了良田。

  這時候,農人們發現這絕不是偶然,可又根本沒辦法和當地豪族反抗。當地官府只會和稀泥,雖然每年都賑災散米,卻絕口不提拆掉堤壩之事。

  兩邊衝突劇烈,有好幾戶農戶為了救田,和當地士族部曲起了衝突,被打死在堤壩下面,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去沖堤。

  這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農田屢次被淹,有心耕耘的農戶也死了心,放棄了家中的良田,去城中討營生。

  更有些懶散些的,和剛剛那些農戶抱著一樣的想法,左右都是要淹,又有官府養著,乾脆連地都不好好種了,春天隨便種種敷衍過巡田的官差,一到發水就卷起鋪蓋卷,到城裡去討救濟,連搶收都不搶。

  他們夏天靠著官府救濟,冬天靠著大族借糧,官府和大族都絕口不提還糧之事,他們也就當做不知。

  有些人家,明明不在被水淹沒之地,可以自己撐過去的,可抱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硬是想辦法報災去官府求救濟。

  為了讓自家田地看起來像是遭了水災,他們甚至自己糟蹋自己的良田,先搶收走足夠過冬的糧食,然後將田地糟蹋一翻去報官府。

  到了春耕時候,更是找豪族借那些「不用還」的糧種,想方設法鑽空子使小聰明。

  這老農一輩子種地,雖然不識字也沒什麼見識,但認死理,從一開始死了人,就覺得這些人不是好人,無論別人怎麼勸他,每年他都會認真耕種自家的地,哪怕能搶下一點過冬,也絕不向豪族借種。

  後來每年都淹,他們一家也沒辦法過了,老漢硬是將家中的耕牛賣了也不許子女去借糧,一家人就這樣撐了兩年,眼看著也快撐不下去了。

  「他們都覺得是官府和士族貴人們仁慈,又因為是圍地造成的水災,心安理得地借糧不還。可如果真這麼仁慈,不讓你還,又為何要用『借』,不乾脆用送的?」

  那老漢滿是褶皺的臉龐上老淚縱橫。

  「老漢我活了六十有七,這一輩子什麼事情沒經歷過?那些貴人們要真這麼好心,何必打死人?那麼多好後生啊,就幾句話的功夫,就沒了!」

  「我心裡實在是又害怕又生氣,可是說與別人聽,別人都當我是傻子,眼看著眼前就有一場大禍,我卻根本沒辦法阻止……」

  他抹著眼淚。

  「我每天守著那幾分註定會淹的地,看著相熟的鄰居、親眷一個個從勤懇老實變得遊手好閒不幹正事,心裡就像是有把刀子在割,一刀一刀的,恨不得乾脆給個痛快才好!」

  「這位尊駕,鄞縣百姓原本絕不是這樣只知道佔便宜、又偷懶耍滑的樣子,如果只能靠天靠自己吃飯,誰會變成這樣?是他們硬生生把我們磋磨成這個樣子的啊!」

  聽了這老農的一番話,梁山伯和祝英台頓時肅然起敬,梁山伯喪父後家境貧寒,更能理解這老農為了堅持原則會過的多麼辛苦,陪著掉了不少眼淚。

  刹那間,兩人心頭沉重極了。

  梁山伯是因此想到了崔廉,祝英台卻是想到了死在祝家工坊的那麼多勞力。

  那些奴隸,大半是祝家設局從當地騙來的良民。

  為了借糧種,一戶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那些人見識少又不識字,很多是被慫恿的借的糧。

  和這些農民一樣,他們覺得官府作保,即使還不了糧食也有官府替他們撐腰,卻沒想到明明不久前還是「父母老爺」的官府一下子就變成了閻王爺,帶著衙役皂隸就一戶戶上門抓人。

  欠債還錢,沒錢還人,有契在手,訴訟無門。

  「這是局。」

  梁山伯面寒如霜。

  「有人在此地設了局。」


第228章 京中生變

  梁山伯和祝英台站在半山腰上, 看著下方呈品字形的三道堤壩,和那塊所謂的「龍地」。

  正如老農所說,那被堤壩圍起來的洩洪區現在是滿目墳塋, 南朝不似漢至魏晉那般厚葬,這讓遷墳有了許多便利, 但即便如此,這些墳塋也一看便知道不是平民的,每隔幾百步就一個的茅屋, 更說明了這裡守墓人的數量之眾。

  「從堤壩方向想辦法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指著下麵三道堤壩。

  「設計這堤壩的人很厲害,下面做了一道溝渠,如果只破一道的話, 水會分流到另外兩邊,不會立刻破掉的。除非三道堤壩同時破了, 否則水根本進不來。」

  「這裡至少有十餘家遷了墳。」梁山伯數著茅屋的數量, 不怎麼樂觀地說:「數量太多, 要是只有三五家,還能想想其他法子。」

  「是不是要告知太守府?」

  祝英台抱著一絲希望問他。「和『龍氣』有關, 上面不會很敏感嗎?或者將這裡年年都淹的事情上報?」

  「你以為太守府會不知麼?」

  梁山伯搖著頭。

  「難怪世子幾番叮囑我要『重視農耕』, 他本就是想提醒我,鄞縣最大的問題在農事上。」

  不管是士族還是平民,刨人家祖墳在法理還是道德上都是很嚴重的事情。

  崔廉破堤壩分洪流淹沒了士族的良田, 雖救了十余萬百姓,可依舊被千里追殺、被落井下石,最後不得不流落到異國他鄉, 連名聲都沒有保全。

  崔廉好歹還是士族,還在京中和國內國外都有不少故交,所以才能保全性命,可他梁山伯算什麼?

  這比淹掉良田還可怕。

  別看他是縣令,可連像樣的出身都沒有,皂隸都敢給他臉色,真起了矛盾,便是被打死都沒人能說什麼。

  「難怪楊勉信誓旦旦今年肯定會發洪水,還保證你能補上那虧空,這麼高的水面,但凡一下雨就要向下游湧過去,能沒有洪水嗎?」

  祝英台慶倖著。

  「要不是我們出來走訪一趟,要不是我們遇見了那樊姓老農,說不定真的就給那些衙役皂隸主簿等人給坑了。」

  兩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了衙門,鄞縣縣衙依舊是平時那般樣子,死水一般,每個人都懶洋洋的。

  梁山伯不在的時候,楊勉竟坐在梁山伯的書房裡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公文,見梁山伯回來,他半點不自在都沒有的站起身來,向梁山伯招呼:

  「令長回來了?」

  祝英台見這楊勉居然敢私自翻閱梁山伯的公文,實在是忍不住了,沙啞著嗓子叱喝:

  「你怎敢私自進梁令長的書房?!」

  「之前縣令之位空缺時,有不少緊急的公事是由在下暫時□□的。現在令長上任,自然是不由我來處理,可總還是掛心不已……」

  這廝笑著提出建議:「若是以後令公覺得濁務繁忙,在下也是可以為令長分憂的。」

  誰讓你分憂?

  你怎麼不乾脆說把縣令也給你幹算了!

  祝英台氣得眉毛都翹了起來。

  「我和朱兄在外面遊玩了一天,也確實有些累了。」

  梁山伯看了眼被翻亂的案宗,露出嫌棄的表情:「還煩楊縣丞看完後,將我的書房收拾乾淨。」

  「自然,自然。」

  楊勉躬著身子領命。

  祝英台見梁山伯似是入戲太深,只感覺憋屈的不行。

  她在會稽學館的時候,哪裡被人這麼小瞧過?就算是浮山堰落難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窩囊。

  見梁山伯要走,那楊勉突然出手攔住兩人:

  「令長,還有一事!」

  「何事?」

  梁山伯雖然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但還是停下了腳步。

  楊勉似是很滿意梁山伯的態度,從懷中掏出一張拜帖。

  「啟稟令長,這是鄞縣六戶大族聯合下的拜帖,本縣素來有這樣的慣例,若有新縣令上任,縣中望族富戶皆會拜見,算是接風宴。」

  他說,「之前縣令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我想著不是赴宴的時候,便替令長回了。這次又送帖來,想來令長應當不會拒絕?」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地伸手:「是哪六戶?」

  楊勉一邊遞出拜帖,一邊歷數:「是張、黃、朱、江、吳、錢六家。」

  梁山伯要來鄞縣上任,自然不會不看當地的士譜,聞言一愣。

  「士族?士族宴請我這縣令?」

  楊勉根本不相信他會拒絕,可饒是如此,聽到梁山伯的話還是笑了。

  「怎麼可能?是這六家的管事。」

  士庶不同席,就算這六家都是次等士族,任何一個主人也不是梁山伯一個窮縣令能見到的。

  他說是管事,梁山伯倒安了心,要真是這六家士族的主人要見他,他就該猜度是不是自己和祝英台去窺伺堤壩的事情被人發現了。

  所以他不但沒有不悅,反倒有些興奮地收下了拜帖。

  「好,我等會兒就寫個回帖。」

  等楊勉走了,祝英台對著他的背影豎了個中指,冷哼了一聲。

  「狗仗人勢,也不知道什麼來頭,還能替頂頭上司回絕拜帖!」

  「他雖是庶人,但有個胞妹嫁給了此地士族吳家的某個子弟為妾。」梁山伯之前已經花錢在皂隸那打探過一些消息。

  「這消息應該也是他特意讓我知道的,好讓我對他能忌憚一些。」

  「那他怎麼不去會稽學館打聽打聽,讓他知道你和吳興太守之子、建康令之子還是生死之交呢!」

  祝英台怒了。

  「什麼玩意兒!」

  梁山伯笑笑,知道祝英台只是氣話。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看不上楊勉這樣的吏胥小人,可他若不是去了會稽學館,若不是因棋力過人得了青睞,說不定起家還不如楊勉。

  像楊勉這樣手段城府的人,甚至還有親妹嫁給了士族,熬了這麼多年也還是「暫代縣丞」,只能靠磋磨新任縣令獲得權力,庶人晉升之難,可見一斑。

  「你說,他們請你,是不是為了『借糧種』的事?」

  祝英台猜測著,「畢竟你要在此地當官,而且看起來還很好拿捏,這種事不可能瞞得過你。」

  「大概是吧,更多的可能是想敲打敲打我。」

  梁山伯點頭,打開拜帖,見上面寫著六家明日與某別院宴請梁山伯云云,可那別院離衙門離得極遠,應當是六家中某家不常用的院子,帖子雖寫的客氣,但從楊勉的話和宴請的地點看來,這六家也是實在看不上自己的。

  他笑笑,轉身收拾被楊勉翻亂的卷宗,那楊勉倒是從心底小瞧了梁山伯,梁山伯叫他把東西收拾下,他連面子都不願做就走了。

  梁山伯收著收著,表情突然變了,伸手在背後的書架上摩挲著。

  「怎麼了?」

  祝英台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

  「我的東西被人翻過。」

  梁山伯伸出兩根手指拿下一本厚厚的典籍。

  「我來時帶的書不多,所以每一本書放進去的位置都記得,這些書的位置被弄亂了。」

  「可是楊勉翻的?」

  梁山伯搖頭,半跪下身在書櫃前的地上摩挲著。

  「打掃書房和臥房要給雜役賞錢,我捨不得給錢,便一直沒讓人整理,地上全是灰塵。」

  他仔細地看著地上的痕跡。

  梁山伯在這一點上和後世的宅男差不多,並沒有將房間打掃的一塵不染的習慣,也沒有馬文才的潔癖。

  「楊勉個子矮小,腳印不大。我穿的是布鞋,鞋底平整。」梁山伯站起身,表情有些不安。

  「還有一個穿著皮底短靴的人進過書房。」

  「不好!」

  祝英台也察覺了不對。

  他們走之前曾讓馬家派來的人留在縣衙裡,以免他們生疑。

  現在他們回來了,馬文才派來的人去了哪兒?

  ***

  「驚雷他們出發了嗎?」

  馬文才放下手中的信函,抬頭問身邊的細雨。

  「早上就走了。」

  細雨看了眼屋中的漏刻。

  「如果路上沒有耽擱,明天傍晚能到鄞縣。」

  「徐之敬那邊呢?」

  「徐公子所需的東西,祝少主已經派人送去了別院,祝少主說,送藥來的人就是試藥之人。」

  他擔心地問:「主人,這樣好嗎?祝家不是在和咱們家議親麼?若是傳出去什麼克妻之類的傳聞……」

  「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馬文才無奈道。

  「馬文才和傅歧,在不在?」

  門外突然有人呼喊。

  「傅歧去小校場練武了,我出去看看。」

  馬文才聽到聲音,起身出門。

  「好像是學官?」

  馬文才出了門,外面站著的果然是學官。

  「馬文才,傅歧不在嗎?」

  那學官探頭看向屋內,見裡面似乎無人,皺著眉開口:「罷了,他不在,你轉告他也是一樣的……」

  「馬文才,謝使君要立刻回京,賀館主讓館中弟子明日在山門外相送。尤其是你們這幾位已經定下的『天子門生』……」

  他說,「謝使君給你們半個月時間處理私人的事情,半個月後,會有專船來會稽學館,送你們入建康面君。」

  「這麼快?謝使君為何匆匆回家?」

  馬文才愕然。

  按照既定行程,謝舉應該在接應了傅異後留在原地迷惑別人的視線,繼續南下,考察其餘五館中另兩所學館,這麼快回去,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聽館主說,早上邸報送來,好像是因為國中銅錢不足,朝中上議要用鑄鐵錢替代銅錢。謝使君看到邸報震驚不已,要回京去制止此事。」

  學官對經濟之學並不怎麼明白,所以表情也很迷茫。

  「連謝使君都急著回京,應該是大事吧。」

  馬文才聽完學官的話,整個人驚得立在了當地。

  鐵錢?

  鐵錢?!


第229章 兩面三刀

  馬文才和當時絕大部分士大夫一樣, 對經濟之學並不怎麼精通,若是祝英台在這裡,大概會說出「通貨膨脹」、「劣幣驅逐良幣」等好多後果, 來向馬文才說明鑄造鐵錢的危害。

  馬文才會震驚,是因為他想到了祝家那麼多回爐鐵。

  那些鐵器大部分被鑄造成小的箭頭、矛尖等物, 馬文才之前以為褚家有什麼陰謀,這些鐵器可能會用來守城或攻城所用,因為那些鐵的品質太差, 鑄不成大件,連刀劍都不行。

  可鑄錢就不一樣了。

  一枚箭頭,至少能鑄成五枚以上的鐵錢。

  如今國內銅少, 但是鐵器因為鎮龍鐵的緣故也日漸稀缺,國中有大臣提出以鐵錢增補銅幣之缺, 多半是因為國中暫時缺鐵, 一段時間內不可能出現大量鑄錢的情況。

  等到銅的數量恢復了以後, 再廢除鐵器,至少不會讓民間無貨幣流通。

  但更大的可能, 其實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 都是預先設好的局。

  馬文才更擔心的,是裴公幫他劫下的兩船鐵。

  朝廷要鑄鐵幣之前,劫鐵之事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可現在這兩船鐵就變成了兩船錢,裴公會怎麼看他?

  「祝家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馬文才憂心忡忡。

  「去請祝少主……罷了,此事不便在館中會面, 去和祝少主約個時間地點,我有事請他一晤。」

  「是!」

  派了下人去後,馬文才便開始提筆研墨,給裴公寫信。

  那兩船鐵如今實在是棘手,他又不像祝家,有工坊可以私鑄鐵器,那兩艘船如今停在吳興船塢裡,名義上是官倉裡的官船,可真要有心,並不難發現裡面裝的不是糧食。

  他必須要想出萬全之策來保全自家的安全。

  尤其在家中很有可能有奸細的情況下。

  過了幾日,祝家送了信來,約了馬文才在起火後正在修葺的朝露樓中相見。

  那天,馬文才特意請了傅歧留在屋中,又讓疾風細雨留下以掩人耳目,獨自一人偷偷去了朝露樓。

  因為朝露樓已毀,沒有兩三月的時間根本沒法營業,馬文才到時樓中空空蕩蕩,倒是個談論要事的好去處。

  「你來了?」

  見馬文才來了,祝英樓面露期待。

  「可是把英台接回來了?」

  馬文才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環顧四周,突然問道:「朝露樓是祝家的產業?那劉家和你們是什麼關係?」

  祝英樓正等著馬文才說出妹妹的消息,卻乍然聽到他問起朝露樓之事,面露意外之色。

  「這你也能得知?」

  他點了點頭。

  「不錯,朝露樓是我祝家的產業。那劉家父子,曾是我父親資助的門人,後來見他有些經營之才,便借了他本錢去做生意。他發了財,又重新投靠了我祝家莊,我父親敬重他的能力,也不把他當做下人。」

  「外人只知道劉元是本地有名的富戶,卻不知若沒祝家之助,他當初根本就沒法在這會稽郡立足。」

  「難怪英台宴客之日,祝家能有那麼多部曲家將潛入樓中,原來這裡本來就是祝家的產業,有什麼偏門旁道都很清楚。」

  馬文才笑道:「我之前就在想,這裡好歹是因為英台宴請才燒成這樣,為何劉家卻不向我等索賠,這裡既然是祝家自家產業,那這損失已經是遇見了的,當然沒人向英台要債。」

  「閒話休提。」

  祝英樓似乎心事重重,沒有什麼時間和馬文才閒聊。

  「徐之敬已經將那藥做了出來,就等這幾日看試藥之人情況如何。你何時將英台送回來?」

  「你為何如此著急?」

  馬文才猜度著。

  「事情有變?」

  「馬文才,我也不瞞你,褚向得了天子門生,怕是馬上就要回到建康。我祝家莊對褚家事關重大,褚家不可能沒人監視,京中已經派了『使者』前來會稽,快則這個月,慢則下個月,我恐怕就沒那麼『悠閒』。」

  祝英樓表情沉重道:「你我兩家現在正在結親,建康對此十分不滿。我祝家又丟了兩船鐵器,這新來的使者,一來是追究我家運船被劫之事,二來怕是想要帶走英台。」

  「我幫你送人的船已經到了丹陽,再留個幾日,我就以英台面容無藥可醫的藉口讓船回來。等京中的人到了,我就讓英台出面。」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住在我莊中的江道士通曉醫理,等英台服了藥,被斷定身染惡疾,我便讓她脫身。」

  「英台可以脫身,可我怕你們祝家莊,是脫不了身了。」

  馬文才露出惋惜的表情。

  「京中送來的邸報,祝家莊怕是還沒有得到消息……」

  「朝中正準備鑄造鐵錢,以代替銅錢。」

  他話音剛落,祝英樓便臉色一白。

  「朝中要鑄鐵幣?此話當真?」

  「謝使君得了消息,正準備立刻趕回建康。這件事應該發生了不少時日了,要不了多久,怕是就要傳遍。」

  馬文才冷然道:「國中上下如今急缺銅鐵,你祝家莊日夜鑄造鐵器已有多年,連浮山堰的鎮龍鐵都給你們撈了回來,你覺得可以摘得乾淨嗎?」

  褚家就在梁帝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再放鬆警惕,也不可能讓他們獲得巨利。

  無論是想改朝換代,還是自立為王,都是耗費錢糧之事,國庫如今尚且空虛,就算他們之前靠祝家莊囤積了不少糧草,錢財卻沒那麼容易斂起。

  既然沒辦法光明正大的「謀財」,他們便自己「造錢」。

  即使鑄造鐵錢,梁帝也不會鑄造太多,朝中的目的只是解決銅錢稀少、破損嚴重的燃眉之急,可一旦祝家莊這麼多鐵錢全部投入市場,誰還看得出到底是梁帝鑄的,還是別人鑄的?

  馬文才越想越是心慌意亂,他賺下了百萬身家,還準備以此為本錢圖謀未來,可若不能解決鐵錢之禍,這些身家很可能一夜之間便會縮水。

  「那又能如何!」

  祝英樓恨聲道:「我們又不能將那麼多鐵毀了!」

  毀了?

  馬文才眼睛突然一亮。

  祝英樓的話給了他另外一個思路。

  「祝少主……」

  他撫著下巴,理了理頭緒。

  「毀倒是毀不成的,可若是祝家願意冒險,讓它們沒了卻是容易。」

  「此話怎講?」

  祝英樓錯愕。

  「既然祝家並不想投效褚家,深陷泥潭,何不趁此一舉脫身?」

  馬文才的眼睛裡充滿了野心的光芒。

  「我有辦法讓祝家變得毫無價值,從此脫身此局。」

  「你,你好大的口氣!」

  祝英樓瞠目結舌。

  「你怎敢如此篤定?!」

  「若只有我一人,自然是不敢。」

  馬文才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但若祝家願意付出一半家財作為酬勞,我便有法子。」

  ***

  祝阿大很憂傷。

  他明明是莊主最心腹的部曲頭領之一,平日裡跟著莊主刀光劍影,走南闖北,過的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快活日子,可自從被派去保護小娘子,歸了少主管轄後,就沒過上過幾天好日子。

  原本再不濟,他也還留在少主和女郎身邊,可也不知少主在想什麼,居然叫他帶著幾個好手,跑來鄞縣偷東西?

  偷便偷吧,可少主要他找的東西連是什麼樣子、什麼內容都不知,只知道是一本冊簿,記著山陰縣諸年來士族的譜續。

  這便強人所難了,他們又不是強盜賊寇出身,哪裡知道怎麼偷東西?

  更憂傷的是他到了鄞縣以後,才發現要偷的那個鄞縣縣令,居然是小娘子的好友梁山伯。

  早知道是他,何不早些給他分配差事?

  在會稽學館裡下手,可比在鄞縣縣衙裡下手容易多了!

  一想到少主曾說若真找不到,把人殺了便好,祝阿大便頭痛不已。

  他跟著小娘子在會稽學館不少時日,自然知道小娘子和馬文才、梁山伯還有那叫傅歧的小子都交情不錯,若是給小娘子知道梁山伯是他祝阿大殺的,豈不是要結下仇怨?

  畢竟不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真要下手,難免有些猶豫。

  搞得像是故意要消滅情敵似的。

  沒品!

  可莊中規矩森嚴,少主將這般密令交給了他,又囑咐他不得走漏了風聲,顯然一定是事關重大之事。

  以莊主和少主的性格,他要完不成這個任務,回去怕是有皮肉之苦。

  左思右想之下,祝阿大只好硬著頭皮先找東西,實在找不到,也只能讓小娘子傷心一陣子了。

  這一找,又壞了事。

  也不知梁山伯哪裡得來的援手,這鄞縣縣衙裡竟然會有一個硬點子,要不是他帶的人多,險些就陰溝裡翻了船。

  他分兵讓其他人成功將那硬點子引離了鄞縣縣衙,一時半會是沒法回來,可他將梁山伯的臥房、書房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什麼記著士族名錄的冊簿。

  擔心那功夫高強的護衛會察覺不對返回來,祝阿大只好先退出書房,藏身在縣衙的偏房裡,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難道真要把他殺了?

  可這縣衙人數眾多,殺人是容易,想要輕鬆脫身卻難。

  「楊縣丞,你又何必牽線搭橋,讓那小子去赴會?」

  突然間,偏房外傳來一道聲音。

  「若讓他看出什麼不對,豈不是更糟?」

  「我看著小子性子懦弱,還有些濫好人,像是賑濟災民這種事,必是不會拒絕的。這件事總要過了明路才好,現成的背鍋之人,豈能就此放過?」

  楊勉冷笑著說。

  「讓他先得意幾天。」

  「你吩咐馬房,準備車馬,明日派人送他去梅山別院赴宴。」


第230章 打情罵俏

  「你是說, 你看到有人鬼鬼祟祟進了府衙,想要捉拿的時候他跑了?」

  梁山伯問淩晨才回來的馬家侍衛。

  「是。」

  馬家侍衛羞愧地說:「賊子狡猾,帶著我在外面繞了好幾圈。我對鄞縣地形不熟, 被刻意帶到偏僻之處,連可問路的人都沒有, 所以回來的遲了。」

  他在路上也擔心是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回程路上心急如焚,還好回來後兩人都無事, 否則他只能自盡以對主人了。

  「會不會是找冊簿的人?」

  祝英台心中擔憂。「那些人心狠手辣,聽傅歧說殺人不成就自相殘殺滅口,你最近是不是不要出縣衙比較好?」

  「哪有千日防賊的?我是鄞縣縣令, 不可能一直不出門。」梁山伯苦笑著說:「何況今日我便要去赴宴,缺席不得。」

  現在的縣衙太平靜了, 平靜到他不得不想法子打破這種沉悶。

  說起來, 要不是梁山伯的父親便是縣令, 從小就生在縣衙裡,他也會以為現在這種平靜是正常的。

  但父親在時, 本地商人和庶族出身的官吏也常常請他去喝酒赴宴, 有時候甚至沒什麼事情商談,只不過是為了維繫感情而已。

  至於當地富庶點的百姓,有時候也會給縣衙裡送上一筐子果子、或是一籃子雞蛋, 清晨剛網上來的魚,並不圖求什麼回報。

  雖說他這個縣令才當幾天,也沒什麼政績, 但整個縣衙裡天天悄無聲息,與其說是鄞縣治安良好百姓淳樸,不如說是各方都在觀望,看他這個縣令官能留多久。

  鄞縣這六家士族的宴請,就是一個接受與否的信號。

  「那就請讓我帶上足夠的人手。」

  馬家侍衛堅持地說,「現在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如果按您所說,屋子裡已經被人動過了,那歹人至少有兩個,我怕我□□乏術。」

  「赴的是士族之宴,不可能帶上許多皂吏去的。」

  梁山伯無奈地拒絕了馬家侍衛的建議,「我與你們家公子或馬太守不同,他二人皆是士族之身,便是帶的人多了些,那也是身份矜貴所致。可我只不過是一介庶人,能登為座上賓已經是高攀,如果帶著許多侍衛去,那是什麼意思?去赴鴻門宴嗎?」

  幾人左商量來右商量去,最後決定隨身的侍衛只帶馬家侍衛一個,但路上安排六七個皂隸接應,一旦有變,立刻阻住對方去路,哪怕有什麼萬一,那歹人也跑不掉。

  為了防止梁山伯遭遇伏擊,祝英台將徐之敬給的防身藥丸和傅歧給的短刃都交給了梁山伯,加上梁山伯原本就有的蠟丸,真的遇險,應該可以阻擋片刻。

  就這般外松內緊,一行人心中忐忑地踏上了梅山別院赴宴之行。

  梅山並不是山,而是本地士族張家修建的一座園子,因為園子有一處高坡上種滿了梅樹,便稱之為梅山別院。

  這地方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恰巧出城,又在城外近城的地方,張、黃、朱、江、吳、錢明顯不想留客,所以將宴席選在了中午,若是耽擱的久了,城門關了,梁山伯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縣衙派來的車夫顯然對梅山別院很熟,路上還很有精神地和梁山伯聊著天,說著以前那位縣令如何受六家器重,經常來梅山別院飲酒云云。

  然而到了梁山伯這裡,卻連個出來迎接的人都沒有,還是那車夫看氣氛尷尬,去找了相熟的童子,通報了之後,才有人來迎他們入內。

  「得罪,得罪,是我拉著幾位管事的聊得太盡興,耽擱了迎接令長之事……」

  楊勉跟著幾位管事出門迎接梁山伯,嘴裡說著「得罪」,臉上卻有絲得意之色。

  「楊縣丞來的好早。」

  梁山伯故意說著,「既然楊縣丞也要來,何不一起乘衙門的車過來?」

  「總要先來做些安排,不敢怠慢令長啊。」

  見梁山伯只帶了黃皮朱算吏,和那個啞巴一樣的侍衛,楊勉滿意地點了點頭,一一為梁山伯引見。

  梁山伯還算有禮的回應,身邊的祝英台聽著對方自報家門一肚子鬼火。

  除了張家派了一位大管事,其他五家派來的不過是家中管外務的小管事,這種管事祝家莊也有,大多是與商賈、吏頭打交道的,平時連莊主都見不到幾次,算不得什麼有頭臉的。

  只有仰仗這些士族吃飯的營生行當裡,會將這些外務管事當一回事。

  宴席過半,張家那位大管事才終於說出了主題。

  「梁縣令,不知楊縣丞有否告知於你,鄞縣之地的百姓三年來,還欠著我等士族不少的糧食?」

  他頓了頓,滿臉憂愁地說:「這些糧食都是看在官府作保的面子上才借的,只是這幾年鄞縣收成都不盡人意,我等主人也無力再行善下去,所以請梁縣令來,是想商議看看,能不能讓老百姓先還上一部分。」

  梁山伯驚得眼睛微圓,扭過頭去就問作陪的楊勉:「怎麼,縣裡還替百姓作保借過糧種?」

  楊勉自然不知道梁山伯已經從其他地方知道此事了,還滿臉正義的將這些士族們說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大好人:

  「這幾年年年鬧水災,我們縣衙有繳納賦稅之責,即使能賑濟也能力有限,是本縣富戶和士族慷慨解囊,一次次借/種/與民,這才讓本地百姓渡過難關,否則……」

  他嘖嘖搖頭。

  「……否則,本縣早就是餓殍遍地了啊!」

  「既然是借,可有憑證?」梁山伯問,「可有規定何時還糧,利息幾何?有官府作保畫押沒?」

  對方沒想到梁山伯居然對借貸之事如此清楚,紛紛有些意外。

  畢竟聽說是會稽學館裡讀書的庶人,又是因為下棋才得了推薦來的,本以為不通庶務才對。

  其他幾家都面面相覷,說是欠條並沒有帶在身上,唯有張家大管事似是早有準備,命人去將欠條拿來。

  等下人將裝借據的箱子捧來,梁山伯一看,心頭巨駭!

  「這麼多?」

  他看著那足有兩尺長的箱子,終於無法掩飾自己的心情,從席間站了起來。

  「這只是我張家借據的一部分。」

  大管事看他驚訝,心中反倒滿意。

  若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就是個蠢貨。

  有時候蠢貨,是沒辦法用常理說通的。

  饒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知道借糧者眾多,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

  這兩尺長的箱子至少能裝幾百份借據,還只是一部分而已,若六家的借據在一起,能有多少?

  跟別說還有三年來反復借的那些人家!

  「就是因為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門,也實在是支持不起了。」

  楊勉做著中人。

  「這些好心人家受損事小,就怕養成百姓借糧為生的習慣,日後若再不借了,反倒成了仇了。」

  梁山伯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伸手打開匣子,從箱子裡拿出幾張借據,和身邊的祝英台一起看了起來。

  借據內容都差不多,大意是借糧當年不用還糧,一年內也沒有利息,但秋收之後若沒有還糧,便要以每月三分利的利息還糧。

  若是還不上的,就要以工代酬,用工錢補上相等的糧錢。

  乍看下去,一年只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利息,便是向官府借糧也不算是高利,何況第一年根本沒有利息,有些人每年都借,最後一次借的都還沒滿一年。

  梁山伯反復看了幾遍,慶倖利息並沒有到能讓人無力支撐的地步,一旁的祝英台卻伸過手來,按住了那張借據,指著利息那一條,面露憂色地搖了搖頭。

  會稽學館之中,公認以祝英台的算學最強,他自己沒有看出不妥,卻絕不懷疑祝英台的能力。

  梁山伯當即心中咯噔一聲,面上還要裝作輕鬆地表情:「若是這種利息,倒不算苛刻。」

  祝英台還以為梁山伯沒看懂,急的在案席下掐了梁山伯的大腿一把,疼得梁山伯大腿直哆嗦。

  「正是如此,我等並不苛刻,若百姓還不肯償還,就是訛詐了!」

  幾府的管事紛紛說道。

  「我們也知道官府的難處,只希望把最初借的還了就好。」

  「那我回去後,就和同僚……嘶!」

  梁山伯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

  梁山伯余光從祝英台身上掃過,怕又來一下子,只能伸手按住她又伸過來地手,輕輕晃了晃。

  好在祝英台弄懂了,反手拍了他一下,縮回了手。梁山伯這才能打起精神繼續跟幾家的管事周旋。

  他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一切都被看到了一直注意著他的楊勉眼中。

  難怪那算吏經常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表情看他們,正常拿小錢吃飯的人會瞎操心那麼多嗎?

  原來是把自己當縣令夫人了!

  梁山伯那小子莫非是腦子有病?會稽學館裡難道找不出齊整人了?

  斷袖也找個能看的啊!

  看著那黃皮麻子臉的算吏居然和梁山伯在席下「打情罵俏」,楊勉噁心地連飯菜都吃不下去了,捂著胸口直哆嗦。

  他得小心點,雖說自己年紀大了點,但好歹長得比那算吏要出色。

  這把柄太扎手,太扎手!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沒更,今天雙更吧。還有一章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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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各懷鬼胎

  這一頓飯吃的是各懷鬼胎, 梁山伯問清楚幾家借據的數量、年限,又打聽出他們的底線,這才藉口城門要關了, 謝拒了幾家挽留的好意。

  看起來似是賓主皆歡,可從楊勉並不準備和梁山伯兩人同車而回上, 看得出楊勉和其他幾位管事還有未盡之言,還是防著梁山伯。

  這戒備心一時半會是沒辦法解決的,梁山伯也不強求, 該問清的他是問清了,帶著祝英台便先告了辭。

  兩人有事要商議,讓車夫跟楊勉回去, 由馬家侍衛趕車,兩人剛上車, 祝英台就急忙問他:

  「你剛才為什麼不要我打斷你們的話?那借據有陷阱!」

  「我當然知道借據不對, 可那時候不能打草驚蛇。」

  梁山伯解釋著:「我看他們的意思, 原本並不急著那些百姓還糧,可像是突然間有了變故, 連等都不能等就要收網。」

  「若我不多套些話, 哪裡能看的出來?」

  他話雖這麼說,卻確實沒看出借據有什麼問題,遂問起祝英台。

  「那借據是每月三分利不假, 可你忘了,連本帶利,那些農戶從來就沒還過!」

  祝英台看著梁山伯還沒反應過來, 對古代人的數學水準和死腦筋已經絕望了:「你想不明白?利滾利啊!第一個月是三分利,第二個月得算上上個月連本帶息的……」

  第一個月百分之三,第二個月是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如果只是這樣算,倒是好的。」

  祝英台憂心忡忡。

  「那借據根本沒寫清楚是怎麼算利,我最怕的是利複利。」

  「何謂利複利?」

  梁山伯見祝英台憂心成這個樣子,心頭越發沉重。

  「就是第一個月三分,第二個月是三分加三分,第三個月是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以此複加下去。」

  祝英台實在噁心極了古人的「文字陷阱」。

  因為古代懂算學的少,尤其平民百姓,即使給他說清楚也不一定算的清楚,就容易輕信別人。

  而中國文字博大精深,同樣是「每月三分利」,該如何解釋,全憑一張嘴和一顆良心,即便是現代人,乍一看每月三分利,大部分也以為是一年百分三十六的利息,卻不想既然是這樣算,為何不按年利率寫?

  有心算無心之下,百姓根本有口難辯,因為自己早就暗了手印肯定了這紙契約。就算有想明白的,因此有了矛盾向官府打官司,就全看縣令該如何裁判。

  要是個有良心的,按她第一種方法算,不過是多出一些冤枉錢;

  可要是個沒良心的,和大戶串通一氣的,那就是買命錢了!

  以工代酬,要工作到何年何月?!

  在祝英台的細細解釋下,梁山伯也終於發現了事情的不對,他不似馬文才,對數字並不敏感,也正因為如此,當他終於明白那些借據代表著什麼時,後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以為我沒看出來,哄著我去為他們討要……」

  梁山伯只覺得遍體生寒。

  「這麼惡毒的利錢,怎麼可能有人承受得了?」

  「梁山伯,希望你能堅守良心。」

  祝英台惆悵而歎:「現在百姓們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山伯默而不語,並沒有如祝英台所願的那般做出肯定答覆。

  看著梁山伯沒有說話,祝英台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失望道:「怎麼?你是怕那六家報復麼?還是怕楊勉用糧倉虧空要脅你?」

  「我在想,就算我現在痛陳利害,讓那些百姓立刻想辦法還糧,是不是就真有人還。」

  梁山伯表情苦澀。

  「你還記得我們遇見的那個老農麼?」

  「他曾說,其實有許多人家是不缺糧種的,甚至有些根本不會被水淹沒的良田,其主人也要在搶收後毀了自己的地,去白得那些『不要錢』的糧食……」

  「還有些人,就是認定官府不會不管那麼多人,根本就沒想過還的。」

  梁山伯看著依舊懵懂的祝英台,在心中自嘲。

  他怎麼能指望祝英台聽得懂的呢?

  她生活在祝家莊裡,嬌生慣養的長大。

  她的父兄皆是莊中之主,莊裡都是蔭戶,連命都是祝家莊的,又哪裡敢占這種小便宜?

  越是窮困越生惡民,越是貪婪越出刁鑽,若人人都如老農一般,他拼了在六家手中受一身剮,也要讓當地百姓脫離了這局……

  可若百姓不願出局呢?

  若先要剮了他的是百姓呢?

  「不試試,怎麼知道?」

  祝英台也許聽懂了,也許沒聽懂,只倔強地固執己見。

  「總要試試啊!」

  「若是有願意還的,我們搭把手,他們就能脫離苦海;就算不願意還,我們總算已經拼盡全力,他們不願自救,我們也問心無愧……」

  「想想那個老農,說不定還有不少這樣的人,只是少了那援助的一把力?說不定他們也有想要跳出這個局的,只是缺乏見識?」

  祝英台用期望地眼神看著梁山伯。

  「你不是說你想成為你父親那樣的好官,庇佑一方百姓麼?現在這鄞縣之禍,難道不是你該施展抱負的時候?」

  「馬文才救劉有助時說過,君子之道,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啊!」

  刹那間,車廂裡安靜極了,只聽得見車輪在地面上顛簸的雜聲。

  「你說得對。」

  半晌後,梁山伯輕輕笑了。

  「是我想的太多,心思太重,反倒瞻前顧後。」

  他在祝英台期盼地眼神中點了點頭,心中也湧起了幾分豪氣。

  「我雖沒有馬文才那樣的決斷和手段,但智謀卻不少幾分,我便姑且試試,正如你所說,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見梁山伯打起了精神,不再滿臉愁苦,祝英台也為他高興。

  不怕他退縮,就怕他少了那股「氣」。

  她雖說不明白那「氣」是什麼,但學館中賀館主有,留下來教書的先生們有,馬文才有,連傅歧都有。

  她不希望梁山伯丟了。

  就在這時,車廂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忽而向□□斜!

  「梁縣令,小郎君,快出來!」

  趕車的馬家侍衛放聲大叫。

  「騾腿陷到坑裡去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聽到他的喊叫後連忙從車中跳了出來,只見得那拉車的騾馬半跪在一個大坑之中,連帶著車子也搖搖欲墜,眼看著隨時可能滑落到坑裡。

  「怎麼會有個大坑?來的時候還沒有啊。」

  祝英台看著那馬車有些著急。

  「能把騾子趕出來麼?」

  那侍衛連連搖頭。

  「這車是不能用了,為防有人埋伏,我們還是及早與差吏們會和才好!」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剛落,便從路旁的草叢裡跳出幾個精壯漢子,人人手持利刃,對他們虎視眈眈。

  「你們快走!」

  馬家侍衛拔出車廂上藏著的長刀,對著城門方向一指。

  「不要回頭,跑!」

  說罷,抽刀迎擊!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不會武,知道自己沒辦法幫上忙反倒會礙手礙腳,聞言便拔腿就跑,後面那些人也不追,只和馬家侍衛纏鬥著。

  他們也不敢回頭,也不知馬家侍衛的死活,只知道跑到城門邊就算是安全了,可還沒跑上幾步,就從樹後轉出兩個人來!

  梁山伯一見這兩人的打扮便心驚肉跳,大白天的,黑衣黑巾,不是和朝露樓裡那些刺客一般,還能有誰?

  見一人持刀向他們砍來,梁山伯猛地推開身邊的祝英台,向那人撞了過去,一頭撞進他的懷裡。

  就在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前,梁山伯已經捏碎了蠟丸,胡亂地撒在他的頭上、臉上!

  徐之敬的蠟丸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那人只吸進了一點粉末,便覺得頭部如遭重擊,整個人昏昏沉沉,連腳步都踉蹌起來。

  待他回頭再準備去拉祝英台,身子一僵,手中剩下的那枚蠟丸卻怎麼也擲不出去了。

  「你放開她!」

  梁山伯看著被刀架著脖子的祝英台,冷聲道。

  「無論你要什麼,沖著我來。他不過是一算吏而已。」

  手持利刃的祝阿大意外地看了看手裡的黃皮麻子臉,沒想到梁山伯這小子這麼義氣。

  「我要一本冊簿。」

  祝阿大捏著嗓子慢吞吞道。

  「一本記著士族譜系的冊簿。」

  果然是為了這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梁山伯皺著眉說。

  「你要什麼冊簿,等我回去找找。」

  「一本冊簿。」

  祝阿大其實覺得砍了梁山伯更快,不過看在他講義氣,又是九娘子同窗的份兒上,再給他次機會。

  「給了,不殺他。」

  「我要怎麼才能確定你不會為難他?」

  梁山伯見這人態度不算窮兇惡極,壯著膽子和他談判。

  「如果我找到了你要的冊簿,你不肯放了他怎麼辦?」

  「不怎麼辦。」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來。

  「不給就不給。」

  這下,連祝阿大懷裡的祝英台都覺得無語了。

  你到底是要鬧怎樣啊!

  「這樣,我回去拿冊簿。」

  梁山伯確實沒把冊簿放在身上。

  「你要不放心,怕我跑了,可以讓那人陪我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頭暈腦脹的另一個黑衣人。

  「但是若是冊簿到手,你不放了她和我的侍衛,我保證,就算我死了,那本冊簿的內容也會傳遍全天下。」

  梁山伯恨聲說。

  誰管你冊簿什麼內容。

  祝阿大內心裡翻了個白眼,但考慮到完成任務就可以回祝家莊了,便點了點頭。

  「你別怕,我會回來的。」

  梁山伯安撫著被祝阿大挾持著的祝英台。

  「等我拿了冊簿回來,就來換你!」

  祝英台已經被劫持好幾次了,心中暗恨自己總是被當成軟柿子來捏,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盡力維持平靜地表情,向他點頭。

  祝阿大給了同伴一個眼色,後者揉著額頭,強打起精神跟在梁山伯身後,一齊向城中而去。

  等到梁山伯走了,祝阿大拉扯著祝英台,站到一顆大樹後陰涼的地方等著他們回來。

  大概是祝英台這一副有些猥瑣的長相實在讓他提起不精神,祝阿大這個刺客的態度也是懶散無比的,只有那把鋼刀一直不肯離開祝英台項上。

  沒一會兒,祝阿大之前的同伴提著重傷的馬家侍衛過來。

  「頭兒,這人怎麼辦?」

  「說是回去拿冊簿換人,姑且信之吧。」

  梁山伯不在,祝阿大又沒見過這算吏,也不怕暴露身份。

  「先綁起……」

  「祝阿大!」

  祝英台聽著這聲,突然尖叫了起來。

  「祝阿大,你搞什麼鬼!!!」

  九娘子?

  祝阿大一呆,傻子似的低頭看著聲音的來處。

  只聽說馬文才身邊有會易容的,沒聽說有會口技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不怎麼辦。」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來。

  「不給就不給。」

  祝阿大:(心中)我就是這麼任性,你咬我啊?留你一命已經是看得起你了!

  祝英樓:(無語)阿爺說此人機變忠誠,機變在哪兒?

  祝莊主:(笑而不語)機變在,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做出什麼事。


第232章 疾風驚雷

  祝阿大很憂傷。

  自家的九娘子雖然不是什麼絕色美人, 可原本還是清麗可愛的,否則在知道九娘子可能對他有意時,他才那麼掙扎。

  雖然不知道九娘子怎麼在這裡, 不過她跟著那窮苦的梁山伯才幾天,居然變得跟土裡刨食兒的農婦, 阿不,農夫一樣了?

  不,他決不承認環境對人的變化有這麼大, 一定是口技沒錯!

  「你,你是誰?」

  祝阿大感覺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你,你別以為會點嘴上的功夫, 就可以讓我放了你!」

  「祝阿大,你下流!」

  祝英台感覺到祝阿大摟著自己腰上的手在亂動, 尖叫了起來。

  這下就不是手哆嗦了, 祝阿大全身都哆嗦了起來。

  「你是九娘子?」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啊啊啊啊!

  「我易了容, 你給我把刀放下來!」祝英台拍打著祝阿大的手臂,「你以為蒙著臉我就不認識你的聲音了?我要不是祝英台, 能聽得出你的聲音?」

  這話很有說服力, 祝阿大猶豫了片刻,將刀子收了起來。

  「你們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要找冊簿?」祝英台立刻抓住了重點,質問著祝阿大。

  「你們投靠了臨川王嗎?」

  這大帽子扣的太可怕, 叛莊的人被抓回來是要被活埋的,祝阿大和身後幾人紛紛搖頭。

  「不是不是,啟稟九娘子, 我們也是依命行事。」

  「把他放開。」

  祝英台看著身受重傷的馬家侍衛,露出擔憂的神情。

  「他怎麼了?會死嗎?」

  「他失血過多昏過去了。」

  祝家莊的另一個部曲低聲回話。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會死。」

  祝英台嚇了一跳,連忙讓祝阿大他們給他包紮,她知道祝家莊的部曲隨身都帶著金瘡藥。

  幾人為難極了,可祝家莊的人向來將莊主一家的命令奉為圭臬,祝英樓不在此處,祝英台便是幾人的主人。

  儘管理智上他們知道這麼做不對,可祝英台下了令,他們也只能乖乖依從。

  「九娘子,你怎麼在這裡?少主找你找得都快瘋了!我們還以為你和馬公子在一起,結果……」

  結果跟著一個庶人?

  他們家九娘子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和庶人同處,還打扮成這幅鬼樣子!

  祝阿大說著說著,突然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種可能。

  私奔!

  絕對是私奔!

  難怪馬家少爺每次都用話搪塞少主,肯定是因為九娘子跟著那姓梁的私奔了,連他也不知道九娘子去了哪兒!

  若是讓九娘子又跑了,到哪兒找她去?

  祝阿大想到這種可能,連梁山伯的任務都顧不得了,畢竟梁山伯當著鄞縣縣令,就算要殺他,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當即對著祝英台抱了抱拳,說了聲「得罪了」,將祝英檯面朝前扛著就走。

  「你幹什麼!祝阿大,你反了!」

  祝英台見祝阿大竟然完全不按理出牌,頓時也傻了眼,胡亂叫著。

  「你放我下來,祝阿大!」

  「誰願意扛著你啊!」

  祝阿大心中忿忿不平地想著。

  「萬一因為我對您無禮,少主讓我入贅怎麼辦?我可不是攀龍附鳳的人,這下為了祝家莊,犧牲可大發了!」

  「祝阿大,你要不把我放下來,回去我就跟我兄長說你對我無禮了,祝阿大!我不能走,梁山伯那需要人!」

  祝英台劇烈的掙扎著。

  哎,看樣子跑不了入贅的命了。

  想著都這樣了,祝阿大一閉眼,索性小跑了起來。

  在他身邊的屬下見這次任務要失敗,突然對祝阿大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祝阿大腳步一頓,然後微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屬下腳步漸漸放慢,最終慢到掉落在隊伍最後方,直到確定祝英台絕對不會發現以後,回頭發足狂奔。

  他回到遠處,見那剛剛被包紮過的侍衛還躺在大樹下,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一刀砍了過去。

  那侍衛甚至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昏迷時被了結了性命。

  雖說九娘子說要救他,可這人見了他們的行蹤,按規矩是一定要滅口的。

  那梁山伯若不交出冊簿,註定也要一起死。

  他收回佩刀,四下看了一眼,躲藏到了一棵樹上,靜靜等著梁山伯回來。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梁山伯果真帶著之前押送他的人一起回來,不遠處還跟著七八個差吏。

  這些差吏並不敢上前,大概是怕黑衣人傷害到他們的縣令,只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梁山伯一回到遠處,沒看到祝阿大,也沒看到祝英台,頓時就變了臉色。

  「人呢?」

  他扭過頭看著那人。

  「我答應將冊簿交給你們,你們答應要還給我的人呢?」

  「你把冊簿交出來,自然能看到人。」

  莫說梁山伯,就連祝阿大的屬下也傻了眼,若不是面巾蒙了面,只怕表情比梁山伯還茫然。

  就這樣,還得強硬著態度完成任務。

  「我必須看到人。」

  梁山伯伸手入懷,拿出冊簿,環顧四周,朗聲長嘯。

  「東西我拿來了!」

  「今天你是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那部曲見東西就在他手上,伸手便去搶奪!

  見到黑衣人撲來,梁山伯不躲反迎,將手中的冊簿朝著部曲一抖!

  只見冊簿中抖落出無數細小的粉末,那些粉末進了黑衣人的臉上、衣服上,見了光立刻就燃燒起來,並有繼續蔓延的趨勢!

  中了招的黑衣人飛快地摘掉了面巾、脫掉了衣服,可那粉末也不知怎麼回事,霸道無比,附著到人身上就猶如跗骨之蛆,綠油油的火苗一直燃燒不盡,沒一會兒,從老遠的地方都能聽到這人在地上打著滾慘叫的聲音。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應該是被轉移走了,再在這裡磨蹭只會把自己也搭進去,當即將手中已經燃燒起來的冊簿往後一扔,掉頭就往差吏們身邊跑。

  可惜沒跑幾步,路邊的大樹上跳下來另一個黑衣人,抽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做過手腳的假冊簿只有一本,還是徐之敬和祝英台一起為梁山伯弄的磷粉混合物,此時他假冊簿已失,梁山伯沒了可靠的防身法子,只能僵著身子立在那裡。

  「你們要東西也要,要我的命也罷,為何要扯上不相干的人?」

  梁山伯隱隱約約看見草叢那邊似乎躺著什麼東西,以為祝英台已經被他們當做普通算吏滅了口,眼中流露出仇恨地光芒。

  「就算殺了我,你以為你跑得掉?」

  他看了眼遠處已經追來的差吏,從官靴中摸出之前祝英台給他的短刀。

  「大不了一起死!」

  見梁山伯狀似瘋魔,並非死士出身的祝家莊部曲竟沒有能立刻殺了他,眼見著他揮舞著短刀每一刀都不顧生死,遠處又有差吏立刻就能趕到,他一刀格開了梁山伯,伸腿踹在他的腰上,將他踹倒在地。

  啐!

  瘋子!

  他抬起手,舉刀便砍!

  眼見著悶聲乍起,血濺三尺!

  驚魂未定的梁山伯死死握著短刀,看著面前不甘倒下的人影。

  在此人的後頸上,插/著一支鋼制的/弩//箭,勁道之強,足足從後頸透體而出,那人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便悄然無聲地失去了性命。

  梁山伯咬著牙,對著此人的後背捅了一刀,又捅了一刀,手起刀落,又手起刀落,用盡全身力氣在屍體上發洩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紅著眼,瘋了一般刺著倒在他面前的屍體。

  只把趕來援手的差吏和驚雷等人都嚇得不敢言語。

  「梁山伯!」

  收起手上臂//弩的驚雷翻身下馬,一把從地上拉起瘋子般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在哪裡?」

  他和半夏原本是直奔鄞縣的,路途中聽到這邊有人慘叫之聲,聞聲趕來剛好救下了被襲擊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

  梁山伯頹喪地垂著雙手,右手上滿是鮮血。

  明明應該很是可怖,可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莫名的感到悲戚。

  他看著手上的鮮血,喃喃地說著:「沒有什麼祝小郎君,祝小郎君已經死了,英台也死了……」

  「死了?」

  跟著驚雷一起過來的半夏驚得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抓住梁山伯的衣袖。

  「我們家主人呢?」

  梁山伯晃了晃胳膊,指了草叢裡那雙腳的方向。

  驚雷和半夏簡直被這番變故嚇得魂飛魄散,兩人奔到草叢那邊,驚雷一看到死者的長相,立刻驚叫了起來。

  「王不二!這是主人派來的侍衛!」

  他從樹下出來,對著那邊的梁山伯喊:「不是祝英台!」

  「不是祝英台?」

  梁山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把丟掉了手中的短刀。

  只見梁山伯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著正在地上翻滾慘叫的祝家部曲而去。

  他完全不顧此人身上燒起的碧火,抓著他的肩膀連聲喝問:「那算吏呢!你們把那黃臉算吏弄到哪裡去了!」

  此人被假冊簿上的碧火燒了臉面,如今臉上已經是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他不似梁山伯早有準備擯住了呼吸,那一刻他吸入了不少粉末,連喉嚨都燒灼了起來,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呵呵」聲。

  梁山伯見這人問不出什麼,又抱著一絲希望跑到了那被射死的黑衣人身邊,一把翻過了他的屍體,摘下他的面巾伸手去摸他的鼻息。

  什麼都沒有。

  那一箭之威,讓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霎時間,梁山伯萬念俱焚,驀地跌坐於地。

  驚雷在翻看著家中侍衛的屍體,半夏聽見梁山伯在外面大吼著什麼,連忙起身出來查看,見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氣不打一處來。

  馬公子將九娘子好生生託付給了這人,結果倒好,他把人弄沒了,還嚇唬他們說九娘子死了!

  半夏氣呼呼地沖到他的身前,剛要開口大罵,餘光從地上那中箭的屍體上掃過,表情突然一怔。

  ???

  這好像是他們祝家莊的人?


第233章 有求於人

  馬文才身邊的侍衛並不是普通的人物, 他重活一生,從睜眼開始就在盤算自己未來的路子,留在身邊的侍衛也都是大有能力之人, 他既然讓這個侍衛保護喬裝打扮的祝英台,便是完全相信他的能力。

  也是馬文才太托大, 想著不會有人為難一個算吏,有梁山伯做靶子,一明一暗, 保護兩人是足夠了,卻沒想到還有人居然會掠走祝英台。

  驚雷和梁山伯收了屍,一點都不敢耽擱, 立刻就要回去和馬文才彙報此事,至於梁山伯那邊會怎麼處理, 已經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

  半夏是隨驚雷來的, 自然要隨驚雷回去。

  因為祝英台出了事, 馬家的人也死了,驚雷一路上完全沒有心情和半夏閒話, 只悶著頭趕路。

  半夏也是能吃苦, 這般不吃不喝的趕路,若換了其他女人,一定是受不了的, 別的不說,大腿內側磨破了皮便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可她居然一聲不吭應了下來。

  兩人去的時候用了兩天一夜, 回來卻只一天一夜,遠遠的,看得見山陰縣的城門了,驚雷對身邊的半夏說:

  「我要立刻回學館裡找公子回報你家主人失蹤之事,此事和你無關,你是去朝露樓找祝少主,還是去會稽山的別院等?」

  半夏似是走了神,驚雷喊了她幾遍,她才慌慌張張地擺手:「我去別院就好了,沒接到主人,不敢去見少主。」

  「也好。」

  驚雷也擔心她會被責罰,如果有馬家人在,也許會給少爺幾分面子。

  既然不去朝露樓,驚雷便繞到了南城的會稽山,先將她送到山腳下的別院。

  見著驚雷要上山,半夏站在別院門前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追了出去。

  「驚雷!驚雷!」

  她的腳力自然是比不得馬的,聲音也不大,眼看著驚雷已經上了山,半夏捏緊了拳頭,垂頭喪氣,跪坐在別院的牆邊無聲哭泣。

  她生是祝家莊人,死是祝家莊鬼,從小在莊中的陰影下長大,能那樣喊一嗓子已經是用盡了平生的勇氣了,要讓她追上去,已經是不能。

  馬公子是好人,驚雷更是對她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她應該將那件事告訴他們的。

  可她卻不敢追上去。

  就在她自我厭惡之時,熟悉的馬蹄聲又踢踢踏踏地出現在了她的耳邊。

  半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你剛才喊我了?」

  騎著馬的驚雷探身問他。

  「咦?你怎麼哭了?」

  「你,你怎麼回來了?」

  半夏定定地看著逆光中的驚雷。

  「我回頭看了你一眼,看見你似乎在看我。而且,聲音是往上面飄的……」驚雷的表情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東西。

  「你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

  他們這些當僕從的,性命向來由主家決定,馬家死的那個侍衛,便是一個例子。

  半夏也是如此,祝英台如今出了事,祝家不可能讓她好好的,驚雷心中擔憂她,可又無可奈何,見半夏跪坐在這裡哭泣,還以為她是想和他訣別,卻又說不出口。

  「驚雷……」

  半夏擦了把眼淚,站起了身,走到他的馬前,說了一句話。

  「當真?」

  驚雷吃了一驚,仔細看半夏的神色,確定不是開玩笑,當下眉頭皺得死緊。

  「如果真是這樣,祝郎君倒是沒有什麼危險,可梁山伯那邊就不妙了。」

  「你放心,我們家公子最是恩怨分明,就因著你說了這句話,他必保你不會被祝家莊帶回去!」

  他安慰完半夏,當下再不耽擱,調轉馬頭就直奔上山。

  驚雷上山之時,馬文才正在給裴公寫信,要求召集遊俠兒和各路人手和他一起商議要事,見到驚雷回來,他收起信,笑著問他:

  「英台接到了?」

  「屬下無能!」

  驚雷單膝跪下,羞愧地說:「屬下去遲了,去的時候祝郎已經被人擄走了。」

  「擄走了?」

  驚雷低著頭,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說了那幾個黑衣人殺了的馬家侍衛,屍身正由梁山伯雇了馬車送回來云云。

  說著說著,便說到半夏在他上山時攔住了他,告訴他中箭而死的那個黑衣人,是祝家莊負責抓逃奴的一位部曲,平時兇神惡煞,莊裡不少人都怕他。

  「祝家莊也在找冊簿?」

  馬文才先是不解,轉念一想,便推測出褚向應該是折損了不少人手,便動用了祝家莊的勢力。

  「看來祝英樓並沒有完全信我。」

  他沉著臉,對祝家莊十分失望。

  一邊和他在這邊商議如何脫離褚家的掌控,一邊卻為虎作倀、連朝廷命官都敢殺,若說祝家莊真是什麼被欺壓到無路可走的軟柿子,卻也未必。

  想到這裡,馬文才對自己決意謀取祝家莊半副身家倒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了,繼續低下頭給裴公寫信。

  「主人,那現在怎麼辦?可是要與祝少主交涉……」

  驚雷見主子沒有再說話,心中七上八下。

  「不必,如果是祝家莊的人擄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擔心了。多則六七天,少則三五天,祝英樓就會來求我。」

  馬文才不以為然地說。

  驚雷知道主人素來走一步已經想了十步,必定是有什麼後手,便沒再多問。

  「那梁山伯那邊是不是該告訴他一聲?」

  驚雷有些不忍地開口:「我看梁山伯似乎悲戚難當,將這件事的責任全歸在了自己的身上。早上他送我時,神色……神色委實不太好。」

  「怎麼個不好?」

  馬文才總算是抬起了頭。

  「看著,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眼神有些過於果決。」他猶豫著說,「照理說,發生了這種事,不是悲傷不已,便是激憤到恨不得立刻找到真凶,並沒有他那樣突然孤決起來的。」

  「梁山伯什麼都好,就是出身太低,做事有些瞻前顧後,凡事都喜歡順勢而為,不逼到狠處,不願意展現自己的本事。發生了祝英台這件事,他應該不會總想著等一切水到渠成再行事了。」

  馬文才想了想,又歎道:「罷了,他身體似是沒看上去的那麼好,若把他逼急了傷了身體,倒是不好。」

  祝英台之前委託他打聽的消息,他倒是打聽出來了,那鄞縣前縣令果真身體有病,四肢軀幹皆有紅點,腦子也不是太清楚,連被關進了大牢裡,也鎮日嗜睡難醒,動輒暴躁。

  想到梁山伯那邊事情也棘手的很,又有濁吏刁難,馬文才沒有猶豫多久,便給梁山伯寫了一封信。

  「你到別院裡尋一個辦事牢靠的侍衛,將信給梁山伯送去,就說祝家少主帶人救下了祝英台,讓他放心。」

  馬文才想到梁山伯上任前準備的人,問身邊的細雨:「梁山伯在學館裡找的那些差吏,可是已經上路了?」

  「是,當初約了十日後出發,今天早上走的。」

  細雨說。

  「梁山伯能不能獨當一面,且看看吧。」

  他遂不再多問。

  「馬文才,馬文才!」

  傅歧突然一邊叫著馬文才的名字一邊匆匆忙忙跑進屋。

  「十日後有大船去建康,館主已經安排好了,讓我們坐大船走。」

  「十日後?」

  馬文才倒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就是現在這時機走,有些頭痛。

  主要是祝英台那裡……

  「哦,對了,你家裡在給你議親。」

  傅歧猛地想起來這事。

  「恐怕要拖延一陣子了。」

  馬文才沒想到傅歧還會操心他的婚事,沒好氣地說:「謝謝你為我著想。」

  「對了,剛剛我看見褚向和徐之敬在一起,褚向好像在邀請徐之敬,等到了建康以後到他家去住。」

  傅歧撓了撓頭,「你說我也邀請徐之敬去我家,他會不會去?我阿母有心疾,想讓他幫著瞧瞧。」

  「褚向邀徐之敬去他家住?」

  馬文才先是不敢置信,畢竟褚向所謀甚大,一定是要避人耳目,怎會刻意邀請徐之敬去褚家?

  但轉念一想,褚向突然暴露才學想要回京,必定是有某種緣故,再想到徐之敬所說,他之前找他要過調養身體的方子,京中的褚皇后一定是身體不太好了,所以這時候邀請徐之敬去他家住,恐怕也是看中徐之敬的醫術。

  「不知褚向願不願意也請我去住住。」

  馬文才突然摸著下巴道。

  「你?你不住我家嗎?」

  傅歧急了。

  「你瞧不起我家?」

  「不是,你家畢竟還有女眷,我去不太方便啊。」

  馬文才隨便找了個藉口,「褚向父母雙亡,又是獨居,既然住了徐之敬,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還熱鬧些,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

  他想到這裡,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等徐之敬回來,我托他問問褚向。」

  **

  山陰城外。

  得到消息的祝英樓避開城中耳目,獨自來了約定的木屋,與家中部曲悄悄見面。

  當看到房間裡被捆著腳踝的黃皮麻臉男人時,祝英樓皺著眉頭,露出和祝阿大當時一樣的表情。

  「英台?」

  祝英台並不笨,從祝阿大搶冊簿那裡已經推算出祝家莊恐怕和臨川王、張豹子都有些關係,再想到家中來歷不明的那些鐵器和煉鐵的行徑,越想越是震驚,待看到了祝英樓來了,只倔強的閉著嘴,死活不願意開口。

  祝英樓喚她幾聲,她都沒有回答,心中也動了真怒,抬起手來,重重摑了她一記耳光。

  他是武人,這一記直打的祝英台半邊臉高高腫起,連耳中都響起嗡嗡嗡的鳴叫之聲。

  「你跑,我看你還想往哪兒跑,真不知天高地厚!」

  祝英樓怒火中燒。

  「沒了祝家莊,你死都不知道會怎麼死!」

  祝英台捂著臉,用森然地眼神看著面前的兄長,還是不肯說話。

  「你不必裝了,你是我親生妹妹,哪怕不說話,我也認得出你。」祝英樓一把拉起祝英台,看著她那張黃皮麻臉,用手指使勁地搓著。

  沒一會兒,祝英台臉皮都被搓紅了,有一部分更是破了皮,可即便是這麼大的力氣,那張臉上半點顏色都沒脫落。

  眼看著京中來使就要到了,他還要妹妹配合他演戲,可她現在這幅樣子,怎麼能扮回九娘子?

  想到這裡,祝英樓越發煩躁。

  「到底要怎麼才能讓你變回女兒相貌?!」

  看到祝英樓心煩意亂,被折騰了一番的祝英台終於揚了揚嘴角,吐出一句讓他更心煩意亂的話來。

  「我可不知道。這易容,只有馬文才身邊的細雨會除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不必,如果是祝家莊的人擄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擔心了。多則六七天,少則三五天,祝英樓就會來求我。」

  馬文才不以為然地說。

  祝英樓:媽了個雞!把老子妹妹毀容了,你就不怕我嫁個黃皮男人過去!


第234章 揚帆起航

  「自從你去了會稽學館後, 簡直變得不可理喻!」

  祝英樓一想到阿爺阿娘為了她做了那麼多事,可她卻不知道在想什麼,連祝家莊都想拋棄了, 心中就滿是怒火。

  「我是你親兄長,還能害你不成!」

  祝英台很想懟他一句「我可沒你這樣的哥哥」, 可硬生生噎下了。

  她雖非常憎惡祝家莊這種半奴隸制的莊園,祝英台卻確實是他的親妹妹。

  「這裡留不得,有人時刻盯著我們祝家, 過幾天我就讓祝阿大送你到別院去。」祝英樓看著妹妹這張大黃臉,氣不打一處來。

  「你不就是想讓馬文才知道你在這裡嗎?好,我就讓他把那細雨送來!」

  祝英台聽完祝英樓的話陡然一驚。

  馬文才肯定已經從梁山伯那裡知道自己被黑衣人掠走了, 可祝英樓卻絲毫不怕暴露行蹤的樣子,難道馬文才已經知道祝家投靠了臨川王?

  如果知道了, 他怎麼能讓祝英樓去殺梁山伯搶冊簿?

  不, 不會的。

  馬文才一定還不知道……

  祝英台拼命的安慰自己, 可心裡卻像是紮進了一根硬刺,怎麼也拔不掉了。

  祝英樓見祝英台沉默寡言不願開口, 雖氣她不馴, 卻沒有再做出動手的事情,而是怒衝衝地出去了。

  待他出了門,看見守在門外的祝阿大, 不禁點了點頭。

  「祝阿大,你這差事辦的不錯。」

  「屬下還以為沒完成任務,會讓少主責罰。」

  祝阿大低頭回道。

  「和我妹妹比起來, 那個庶人能算什麼?」

  祝英樓顯然對祝英台回來更重視些,「既然他能交出冊簿一次,就能交出第二次,左右他是鄞縣縣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話雖如此,但我們剛剛打草驚蛇,還傷了一條人命,怕再沒那麼容易得手了,不如緩緩。」

  祝阿大對梁山伯印象還不錯,不著痕跡地勸說著。

  「而且九娘子和這縣令感情很好,若梁山伯出了什麼事,就怕九娘子會有怨怪之心……」

  「你這話,最好連說都不要說。」

  祝英樓原本便冷峻的臉越發生硬了。

  「和梁山伯感情好的是祝小郎,不是什麼九娘子!」

  祝阿大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口誤」,連忙低聲不語。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現在再去動手,容易自投羅網,且緩一緩。」

  祝英樓思考了一會兒,對祝阿大說:「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看你忠心可靠,又知道分清主次,我便把九娘子交給你了。」

  祝阿大身子一僵,張著口愕然地看著祝英樓。

  「怎麼?不願意?」

  祝英樓冷哼。

  他就知道會這樣!

  剛剛九娘子在屋子裡對少主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逾矩的事情都沒幹啊!

  「不敢,莊主和少主無論說什麼,屬下都不敢推辭。」

  祝阿大嘴巴翕動了幾下,硬著頭皮應道。

  「我這妹妹心思靈動,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旁人看守她容易被她糊弄過去。你素來寡言少語,又是你把她帶回來的,交給你我放心。」

  祝英樓皺著眉頭說,「只是她那易容只有馬文才身邊的人才能去掉,等她恢復了容貌,你就帶幾個人送她到姑姑家的別院去。」

  「去紅梅莊園?」

  祝阿大很意外,「不送九娘子回莊裡麼?」

  祝英樓搖了搖手,祝阿大便沒有再問,只應承了下來。

  那紅梅莊園是上虞城外的一處別莊,原本是祝英台姑姑的嫁妝園子,但祝英台的姑姑嫁去了吳縣,離會稽距離頗遠,祝母為了鍛煉女兒管家的能力,這莊子便一直是祝英台在照應。

  不過梅花生長在嚴寒時節,所以以前大多也是冬天去別院休養,這個時節莊子裡只有些灑掃下人,實在算得上是荒涼。

  不過用來藏人,也最是合適。

  果如馬文才所料,沒有多久,朝露樓那邊送了信,請馬文才下山一敘。

  馬文才根本不願理睬祝英樓,只想好好冷一冷他,便謝絕了祝家的邀請,只遣了細雨去見祝英台和祝英樓。

  反正他們想要的只是細雨的易容術,又不見得是想見他。

  卻說細雨這邊在馬文才的指示下見了祝英樓,說明了馬文才的意思,祝英樓雖然不悅馬文才的態度,但此事畢竟是他沒理在先,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帶著細雨去見祝英台。

  祝英台一見細雨,眼眶都泛紅了。

  「細雨,梁山伯那邊如何?」

  這幾天她裝聾作啞,就是怕多說多錯,給馬文才和梁山伯他們惹麻煩。

  好不容易見到熟人,藏在心裡的不安終於爆發了。

  自從知道傅歧的兄長間接傷于被她家點著的火,祝英台就對傅歧帶有深深的內疚。

  如今若是連梁山伯也是被祝家莊的人害了,她便是拼著同歸於盡,也要揭開這一家子血跡斑斑的惡性。

  別的不說,就是她家那煉的那麼多鐵讓她告出去,都夠祝家莊喝一壺的。

  細雨看了眼屋中站著的祝阿大,重點打量著他衣服下高高鼓起的胳膊,臉色也不太好看。

  「梁大郎沒什麼事,只是受了些驚嚇。」

  聽到梁山伯沒事,祝英台松了口氣。

  「那就好。」

  但屋子裡守著的祝阿大表情就不太好了。

  雖然說莊中那兩個好手一直沒有回來,代表著情況不妙,但畢竟沒有見到屍身,總還是存著僥倖的。

  現在看細雨的表情和他的口氣,那兩個好手估計是凶多吉少。

  細雨的表情比祝阿大的更差。

  「但我們家派去保護你二人的侍衛王不二死了。」

  「怎麼可能!我讓人給他包紮了,還上了藥!」

  祝英台眼睛瞪得渾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扭過頭去喝問一旁的祝阿大。

  「是你,是你陰奉陽違對不對?」

  她指著祝阿大,那只手氣得直發抖。

  「你當著我的面救了他,轉身就殺了他?!」

  祝阿大眼觀鼻鼻觀心,低著頭一言不發。

  「祝小郎也不必責問他,我們這些當隨扈的,從來便是主家說什麼便做什麼,既然做了侍衛,早就做好了護主而亡的準備。」

  細雨打開隨身帶著的箱子,拿出要用的東西,聲音低沉。

  「只是若是死於打鬥之中就算了,可他是在昏迷中被人殺了的,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馬家侍衛與馬文才四個隨扈的感情都很好,如今枉死了一個,自然有物傷其類之感。

  「是我連累了他。」

  祝英台咬了咬下唇,「是我祝家莊欠馬家一條人命。」

  細雨搖搖頭,將藥瓶裡的東西倒在一塊白色的帕子上,在祝英台的臉上抹了抹,很快的,那塊白色的帕子就變成了薑黃色,其中還泛著一些黑點。

  他如是這般用了兩三塊帕子,終於才把她臉上的東西都擦完了,而後把那些帕子往祝英台手中一塞。

  「這帕子你留著,如果有我疏忽了沒清理乾淨的地方,你便自己擦一擦。」

  說罷,背對著祝阿大的他突然對著祝英台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帕子。

  祝英台會意,小心翼翼地將濕著的帕子收了起來。

  祝阿大見細雨去了祝英台的偽裝,連一刻都不想讓他留在這,當即就請他到前面去「用席」。

  細雨知道祝家莊不會任由他和祝英台通氣,冷笑了一聲,丟下句「不必了」,便告辭要回去。

  待祝家的人送了細雨出去,祝英台等了半天的時間,終於藉口更衣找到了個無人的機會,悄悄打開了細雨給她拭臉的帕子。

  那張原本是白色的絲帕因為弄上了易容的燃料變成了薑黃色,但其中還有一些白色的部分沒染上眼色,祝英台用手一摸,便知是上了蠟。

  她將那帕子對著光一看,只見薑黃色的帕子中間浮現了三行白字。

  「不急不燥,聽之任之,靜等變數。」

  看到這十二個蠟字,祝英台終於露出了笑容,連眉眼都放鬆開來。

  ***

  會稽學館裡,馬文才、孔笙、褚向、傅歧和魏坤謝別了館中師生的相送,帶著整理好的行裝,踏上了前往會稽郡官府碼頭的行程。

  從京中來的大船已經在碼頭停靠等候,為的就是接了他們,到建康的國子學去,和其他四館選□□的學生一起,等候皇帝的召見。

  馬文才帶的人不多,只有幾個侍衛和兩個搬笨重東西的雜役,風雨雷電都是熟面孔,那兩個雜役倒是沒見過,不過想到他要去的畢竟是建康,家中再多派幾個人也沒什麼。

  傅歧將家裡所有派來的部曲都帶上了,對別人來說是去別處,對傅歧來說這趟是回家,傅異出事後,這會稽學館他也不會再上了,索性將所有人都一起帶回去。

  褚向也是如此,他來的時候帶的人本就不多,不過兩個書童和一個護衛,兩個童子都只是十歲左右的年紀,清秀可愛,那護衛長相平庸,又刻意站在褚向身後陰影之處,因為褚向長相過人,竟比兩個書童還不顯眼。

  徐之敬最是寒酸,除了祝家送的一些儀程,連一個藥童都沒有。

  「徐兄,你家裡沒有送人過來嗎?」

  孔笙看徐之敬身後空空蕩蕩,不由得一愣。

  就算徐之敬已經被除了士,卻依舊是徐家子弟,怎麼可能一個人都沒有?

  「是我讓他們不要送來的,反正北上時要路過丹陽,我讓家人在丹陽等著上船,就不必來回奔波了。」

  徐之敬指了指身邊的褚向,笑著說:「反正這次我已經應邀住在褚向家裡,他家本來就沒多少僕人,我帶的人多了,反倒給他添麻煩。」

  「你們感情真好啊。」

  孔笙羡慕地說,「我也想和你們一般,三五好友住在一起,可惜我大伯如今就在建康任官,家中已經寫了信過去,要去他家叨擾一陣。」

  「慚愧,慚愧。」

  褚向羞慚地拱了拱手。

  「這有什麼好慚愧的,你家的老宅就在內城,離國子學極近,那地方非富即貴,旁人想住都住不得,只不過少幾個人,我們難道就少了人伺候不成?」

  徐之敬一邊說,目光從馬文才身上掃過,話音一轉。

  「馬文才,傅歧家裡有女眷,你怕是不好住吧?家中可安排好了?」

  「準備到了建康,就近賃一間院子。」

  馬文才搖頭。

  「我家並沒有什麼親戚在京中任職。」

  「褚向,你那宅子可有什麼空房間,租上幾間給馬文才住?」徐之敬轉頭問身邊的好友。

  「你家宅子空著也是空著,他自己帶僕人洗衣煮飯,你就給他個落腳的地方就成。」

  褚向愣了愣,下意識地說:「這……我家中老宅破舊,怕是招待不周……」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侍衛似是喉中幹癢,輕咳了一聲。

  「……不過要是馬兄不嫌棄,在下自然是歡迎之至。也別提什麼租不租的事,且住著就是。」

  褚向笑著邀請。

  馬文才就等著看他的反應,見他一口應下,餘光不由得在他身後的侍衛身上掃過,上前一步,向褚向、徐之敬二人道謝。

  只可憐一心想要馬文才住到他家去的傅歧,站在角落裡猶如隱形人一般,憂愁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記得那片梅林麼?就是馬文才前世偷看祝英台的地方!


第235章 同舟共飲

  大船航行在水面上, 撥開一層層的漣漪。

  來往的河船見到大船上的官府印記,遠遠就避了過去。

  於是這艘船的航行速度絕算不上快,卻沒有大部分船必須讓出航道的問題, 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往建康而去。

  這條路線所有人都不陌生,且不說去年馬文才幾人去浮山堰時走的就是這條水道, 孔笙、褚向一個是去建康走過親戚,一個是家中本來就在建康,大部分時候選擇的也都是水路。

  對於這個沒有減震輪胎、拉車大部分用牛的時代來說, 士人出行最好的選擇,便是舟楫了。

  馬文才幾人在艙中呆著不免憋悶,偶爾便到上面吹吹風, 伸展伸展筋骨,聊聊時事, 小酌一番。

  「聽說五館入京的學生, 除了平原郡裡錄了兩個庶人, 吳郡、吳興郡、建平郡、和我們會稽郡的,皆是士生。」

  孔笙唏噓著說。

  「不知道陛下看到這番光景, 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孔笙家中為了他能得到這條門路也花費了不少心血, 當初五館皆可選拔門生,孔家最後選擇了會稽學館,除了家族便在會稽外, 五館中只有會稽學館的館主賀革還算是既有名望又有能力也是一部分原因。

  會稽學館的五位「天子門生」裡只有馬文才一人是異地人專門為會稽學館而來,其餘諸人不是早就在賀革門下讀書恰逢其會,就是如傅歧這樣被家中送來磨練性情的, 所以孔笙一提起這個話題,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馬文才。

  馬文才並不能說自己是為了梁祝來的,撚著小杯,微微一笑說:「我不知道別的地方如何,但我們吳興的吳興學館,如今已經是沒人去了。」

  「為何?」

  居然是一直安靜坐著的的褚向先開口問了。

  「吳興學館的館主沈峻,本出自吳興大族沈氏,他原本就志不在治學,是被京中一紙詔書強行任命的,所以他根本不太管學館裡的事務。五館就讀的大多是寒門,如果沒有主官推薦或謀劃,即便浪費幾年時光、學了一肚子經史文章,離開學館後還是沒有前程……」

  馬文才搖搖頭說:「沈館主先是稱病不出,後來怕有非議,乾脆謀了一個閑官調離了學館,從此吳興學館就成了有錢才能讀的書塾一般,名存實亡,除了一些有些閒錢的富戶,士族和寒生倒都不會去讀。」

  朝廷當初選拔當地名士作為館主山長,原本是希望當地大族能肩負起興一地教化之職,然而如今已經不是漢代了,在這個靠出身而不靠名氣出仕的時代,當世大儒與名士很多對開智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使得庶生能出頭的路子越來越窄。

  也是這樣,馬文才方越發佩服一直在會稽學館堅持的賀革館主。

  賀革的父親是會稽學館第一任館主,在沒有擔任館主前,就有過讓庶人旁聽的先例,比如梁山伯的父親,便是這樣學會了如何治理一縣之地。

  等到了賀革這裡,為了解決會稽學館中學生的前途問題,他推行了「試生制度」和「舉薦制度」,讓成績和舉薦機會結合在一起,譬如劉有助等人,便是希望走舉薦的路子成為吏官而努力著。

  吳興學館裡的學生們看不到希望,已經拋棄了那裡,但會稽學館雖然生存艱難,可無論師生都依舊帶著滿腔的希望,懷著改變自身未來的期冀,這也是會稽學館為何還能讓其他士人信服的原因。

  「以馬兄的驕傲,自然是不會去吳興學館裡『鶴立雞群』。即便是謀前程,連我這樣的士子都不屑去其他幾館,更別提馬兄了。」

  孔笙感慨著,「平原學館有庶生能出頭,也是讓人驚訝啊。」

  「倒不是我驕傲,而是雞頭和鳳尾,我知道如何取捨而已。」馬文才說的很實際,「雞頭還是雞,鳳尾卻是鳳,更何況我家中和賀館主還是世交,其中有各種原因,讓我放棄了吳興學館而選擇了舍近就遠。」

  「平原學館的情況我倒是知道一些。」

  徐之敬解釋了一番平原學館的情況。

  那裡會有庶人得到名額也能理解,當初平原學館的館主明山賓放棄了館主之位隱居了,平原學館便是由館中的庶人講師們撐著的,從助教到講師、學官皆是庶人,與其他幾館皆是不同。

  哪怕是士族想要借「天子門生」出頭,也不能太自賤身份,馬文才等人還帶還是求學於士族館主,要去了平原學館就是求學于庶人了,除非真的已經到除士邊緣的破落士族,否則都不想要這樣的名聲。

  幾人會談起五館「天子門生」的原因很正常,隨著離建康越來越近,每個人都不免有些緊張。

  其中傅歧和褚向雖然都來自建康,也是官宦之後,卻從來沒見過皇帝。

  馬文才自是不必說,兩輩子都沒見過梁帝;孔笙地處會稽,去建康也不過是走親訪友,連內城都沒去過。

  徐之敬的父親倒是曾經任過宮中醫官,但以徐之敬的身份,是不可能進過宮的,而且他少年時徐雄就已經因為「有救無類」而失勢了。

  他們再怎麼才華橫溢,也不過是幾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其中馬文才經歷最多,可他的兩輩子起點都太低,這些經歷未必能讓他在宮鬥和官場鬥爭中有用,此時離建康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皇帝看見五館裡都是士生入選會不會失望,會不會覺得他們就是一群投機之人,會不會看不上他們的才學而冷遇他們,甚至皇帝會不會見他們,都是盤桓在他們心頭的疑問。

  「其實祝英台走的路子也許才是對的。」

  褚向突然提起了祝英台,「我從京中來,也聽過不少傳聞。陛下喜歡重用老臣,太子則親近年輕官員,我們也許只是陛下試圖最後發揮五館餘熱的試金石,一旦不得陛下的心意,也許還不如五館裡那些留下的庶生。」

  「也不知英台的傷勢如何了。」

  孔笙聽褚向提起祝英台,不由自主想起了這位因「書」聞名的同窗,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們此行會在丹陽停靠,要不要上岸去徐家探訪下英台?」

  他看了眼徐之敬,「有徐兄在此,拜訪徐家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聽褚向提起「祝英台」,馬文才幾人都是心中一驚。

  他們都知道如今在徐家求醫的不是什麼祝英台,而是傅歧已經瀕死的兄長傅異,表情多少會露出些異樣的端倪。

  尤其是傅歧,他本就不是城府深的性子,心中又掛念兄長的安危,聽到孔笙的建議不由自主就看向馬文才,眼中帶著一絲祈求,似乎是想借著這絲機會再去見見兄弟。

  若是馬文才沒有從祝英樓那裡得知褚向是何許人物,如今可能會對傅歧的眼神心軟,繼而附和了孔笙的意見,可如今他卻不由自主地探究起褚向突然說起祝英台的動機,以及一定要去徐家的目的,並沒有立刻附和。

  「雖說我們是好意,但最好還是先修書一封,看看英台的意見。」馬文才想了想,才慎重地說:

  「畢竟傷的是容貌,傷好之前,不見得都願意別人來探病。」

  「是,是我太莽撞了。」

  孔笙性子說好聽是和善,說不好聽是耳根子軟,聽到馬文才的話,明明是好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我傷了顏面,定是不希望別人來看我的。」

  傅歧性子急躁,卻不任性,聽了馬文才的話雖然很失望,卻並沒有插口說什麼,只默默地滿飲了杯中的桂花酒。

  「我覺得以英台的性子,見到我們去,應該會很高興。」褚向奇怪地看著馬文才,「他遭逢大變,這時候更需要朋友的支援才對吧?」

  「我也想去見她,可我也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靜養。」

  馬文才對著褚向舉了舉杯。

  「何況我等是去建康的,而原本是我們幾人之中最先到建康的英台卻不能如願,是否也該照顧下她的情緒?」

  褚向試圖再說些什麼,身邊的徐之敬卻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們之中,就屬馬文才和祝英台關係最好,他對他的性情最是瞭解,既然他都這麼說,一定有這麼說的道理。」

  徐之敬這麼說了,褚向倒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無奈舉杯,和馬文才對飲了這杯。

  見幾人為了看不看祝英台的事有了爭執,孔笙有些愧疚,遂看著越來越寬闊的水面,提起了新的話題。

  「再往前就是吳興地界了吧?馬兄要不要趁補給時上岸回家看看?」

  「家父白天都在衙中,家母要照料家事,我回去反而給他添亂。」馬文才擺擺手,「到時候托人送封信回家就是了。過去我也經常出外遊學,家中對我很是放心。」

  「哦,文才兄來會稽學館前竟是在外遊學嗎?」

  這麼一說,孔笙頓時來了興趣,就連傅歧都好奇地看著馬文才。

  他們都對馬文才遊學時的事情很好奇,過去天下並未動亂之前,世族大族的子弟多出外遊學、增長見聞,腰中佩劍、懷中抱書是他們嚮往的一種生活,只是後來天下大亂,自東漢起,遊學之風已經式微。

  倒是北方的魏國漢人士族,似乎現在還維持著這種傳統。

  馬文才倒是真走過不少地方,如今飲著桂花酒,隨意提起幾件旅途中的往事,就足以讓傅歧等人聽得興致勃勃,東問西問。

  「老君山?」

  一旁也端坐傾聽的褚向聽到了馬文才提到的某個字眼,好奇地問:「是湘州城外的老君山嗎?」

  馬文才正在斟酒,聞言右手微微一顫,杯子裡的桂花酒灑出了一點。

  「正是。」

  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酒,笑著說。

  「老君山上卻沒有老君,只有幾個追問我年歲幾何的老婦。」

  孔笙幾人都笑了起來。

  褚向也跟著笑,正準備問他是什麼時候去的湘州,水面上卻傳來一陣驚呼。

  「快看,那邊有水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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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傳技能

  見所有人都去關心水盜了, 馬文才稍稍松了口氣。

  如果褚向再繼續追問下去, 難道他不會露出馬腳。

  老君山在湘州, 而他曾經刺殺的北魏降將王足, 便是湘州將軍。

  這王足已經肯定是北魏在梁國的探子,而且他並不忠於任何人, 而是忠於北魏, 是以花夭能通過他的門路來梁國, 傅異也能通過他統轄的水路來梁國,而蕭寶夤說不定也能借由他的身份為魏國「謀利」。

  前世, 他作為浮山堰開始的一環,便是他向梁帝提議修建浮山堰,這一世, 由於馬文才的刺殺,提議修建浮山堰的成了臨川王蕭宏,於是牽扯出許多關鍵的人物來。

  若不是他對褚向時刻警惕, 剛剛被猝不及防的提起老君山, 他一定會露出異樣的表情。

  只是這樣時時刻刻對身邊的人提防著, 還不能讓對方發現,也實在是太累了,馬文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水盜出現在他們這艘大船的船尾方向, 應該是和他們背道而馳的, 他們是北上,而對方是南下,所以大船上的官兵都不緊張, 反倒一個個站在床尾看著熱鬧。

  水盜的船是小舟,四五艘小船包圍了一艘商船,那商船的船壁已經被一艘水盜的撞舟撞破了一個大洞,船上識水性的船客一個個下餃子似的跳到水裡。

  那些水盜也不追,只有一兩個登船的水賊用繩索固定住大船,而後分批上船,將船上值錢的東西運到小舟上。

  和太湖上的水盜不同,這種運河段的水道一般只謀財,不圖性命,因為運河是運輸的根本,一旦殺伐過重,這段河道就沒人來了,這些水賊勢必要去太湖和其他勢力強大的水盜搶生意,還不如這時候吃的飽。

  是以不會水的船客害怕的躲在船艙裡,只要不反抗,那些水盜也只是劫財,甚至還早早下船,給他們尋找漂浮物救命的時間。

  運河來往船隻頻繁,只要不是當場淹死隨便抱住什麼飄一陣子,就能等到後面的船把他們救起來。

  傅歧等人都曾經歷過真正的水上搏殺,甚至落難荒野,靠走的硬生生走到目的地,此時見到那些人和當初的自己一般落水,不由得唏噓無比。

  可惜他們已經離得遠了,再調轉船頭回去也不可能,只能眼巴巴看著那些船夫在水裡沉浮。

  「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水盜越來越多了?」

  看熱鬧的人群裡,一個船曹納悶地問著另一個船曹,「我們從建康出發南下,一路遇見了好幾回了。」

  「難道北方戰事吃緊,北方的水盜都南下了?」

  這幾個船夫是官船上的船曹,見多識廣,聞言也均覺得不太正常。

  「不太可能啊,這些水賊都有自己的地盤,就算他們要南下,太湖水面上那五大當家的怎麼能讓他們過來搶生意?」

  一開始說話的船曹眺望著遠方,皺眉說:

  「看起來這些水賊都是小舟,若化整為零都用小舟南下,倒是能避開耳目。」

  「聽你們的意思,難道水賊很常見?」

  一旁聽著的孔笙心驚肉跳。

  「難道我們一路北上,可能會遇見水賊?」

  看到這公子哥怕成這樣,幾個船曹笑著說:「郎君莫怕,水賊一般不惹官船。在水道上打劫的多是小舟,很多乾脆就是偽裝成擺渡的在河中心劫財的。像我們這樣的大船,劫起來麻煩,又不是運糧船沒什麼油水,水賊看到也會遠遠避開。」

  另一個船曹也說:「要是我們的船再大點,人再多些,倒是會有些商船跟在我們後面尋求護庇,那就惹眼了。現在卻不妨。」

  聽到船曹的解釋,幾人都頗有興趣,問了不少關於水賊的問題,唯有馬文才負手站在船尾,並沒有提問什麼。

  「馬兄,似乎對河盜水賊沒什麼興趣?」

  褚向在問了水賊多起來的時間後,仿佛好奇地問。

  「你真笨,馬文才家就在吳興,哪裡有地方能比太湖上的水賊還多!」傅歧難得覺得自己「聰明」一回,得意地說:「他父親就是太守,也不知道抓過多少水賊,對這小河道上的水賊能趕什麼興趣!」

  馬文才贊許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

  褚向也對馬文才笑笑,這解釋倒是不假,連傅歧都看得出的問題,他會問,自然不是因為好奇那麼簡單。

  只是馬文才已經有些煩於不停掩飾自己了,這種不會暴露他什麼的問題,他也就沒刻意偽裝自己好奇水賊。

  於是幾個少年看著那些水賊有條不紊地將財物丟下小船,行駛著小舟不慌不忙地離開,而落水的人都扒著船上丟下來的東西,直到後方的船舶見水賊撤走,這才開始打撈落水的人群。

  見沒熱鬧可看,船尾的人一哄而散,馬文才和傅歧是最後跟著孔笙他們回到甲板小樓的。

  「我大概是眼花了……」

  臨走前,傅歧遲疑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從小學習弓術,目力要遠勝過一般人。

  剛剛那些水賊走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他們對著船尾的馬文才施禮?

  **

  鄞縣縣衙。

  「聽說了嗎?我們縣令在外面好像有什麼仇家,上次還被人逼著回來拿贖金來贖命呢!」

  「我怎麼聽說是縣令相好欠了賭債被人抓了,讓縣令回來拿贖金?」

  「你們都聽錯了,是縣令身邊那個黃皮子臉的算吏被人抓了,縣令帶了人想去救,沒救著!」

  一時間,三個人三種說法,各執一詞不肯屈服,很快就吵成了一團。

  「吵吵什麼,吵吵什麼!馬上要開堂了!」

  皂班的首領牛班頭見下屬們在監獄裡吵成一團,恨鐵不成鋼地邁進來。

  「背後說令長的閒話,都是覺得自己差事幹得太好,令長不會換是吧?」

  「牛班頭,你這麼嚴肅幹嘛!」

  一個皂隸嘀嘀咕咕說,「梁縣令一看就是脾氣好的,否則也不會被書班、役班那群人糊弄了。我們在監獄裡就聊聊天,能有什麼事!」

  「謹言慎行。」

  牛班頭原本也對梁縣令態度一般,可自從十天前那事,他卻突然對梁縣令恭敬起來了。

  那兩具襲擊梁縣令的屍體他都著仵作一起查看過,兩人皆是二十出頭精壯的漢子,那喉部中箭的中得是弩///箭,這種武器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平常的人家,就是想弄,也弄不來一頂弩///機。

  有帶著這種武器的人保護,梁縣令若真如楊勉所說毫無根基後臺,那才是見了鬼了。

  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庶族縣令,居然還有人威脅勒索,這其中水深得很。

  那幾個皂班被頭領訓了,只能泱泱地跟著頭領一起升堂。

  本縣慣例,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是升堂的日子,百姓但凡有冤屈,就可以鳴冤告狀,只是鄞縣地方小,每個月問的都是些「隔壁偷了幾隻雞」這樣的案子,很是無聊,上一任縣令都懶得斷案,這些濁務都是交給楊縣丞做的。

  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從梁縣令到任後,無論有沒有人鳴冤,他每天都堅持坐堂,後來因書、算、皂、役四班皆怨言不斷,每日升堂變為每雙日升堂,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枯坐。

  皂班們以為今日又是枯坐,一個個站在堂下打哈欠的打哈欠,走神的走神,文書班的和雜役班的則在堂後竊竊私語,說著閒話。

  只有梁山伯表情冷然,端坐於堂上。

  自從祝英台失蹤後,他便像是變了個人,對待楊勉等人也沒平日裡那麼客氣了。

  縣衙裡的人原本以為楊勉遇見梁山伯態度大變,一定會起什麼齟齬,誰料楊勉居然沒有和梁山伯起過爭執,自那件事後反倒還隱隱讓著他,讓許多想看熱鬧的都沒有看到。

  就在眾人昏昏欲睡時,堂外突然傳來哄鬧之聲,喧鬧的好似集市一般。

  堂下牛頭領精神一震,出去查看,少頃回轉堂中,說是同時有兩撥人來求縣令做主斷案。

  梁山伯在此上任了快一個月,如今才終於等到了案子,自然是不會只做做樣子,於是讓人帶了鳴冤者上堂。

  第一家鳴冤的果真跟雞有關,那請求縣令做主的男人是一做力氣活兒的鰥夫,家中子女養著一群雞,大概是子女年幼,就有人將腦筋動到了這家人的雞身上。

  先開始只是丟一隻,前幾天卻一連丟了好幾隻。這鰥夫知道家裡沒有大人家中子女會沒那麼安全,平日裡是門戶緊閉的,能到他家的只有左右圍牆後的鄰居。

  那鰥夫氣急,喊了一起做力活兒的同伴,扭著左右鄰居家的人送來了官府,告他們偷雞。

  左右的鄰居自然不願來,可做力活兒的人什麼都沒有,就是有一把力氣,被扭了不敢不來,如今站在堂下,一個勁兒的喊冤。

  案子說完,圍觀的百姓和堂上的皂隸都在笑,因為「偷雞摸狗」大概是衙門裡一年要斷上幾十回的案子。

  果然,梁山伯聽了也不耐煩極了,隨手一指,讓那鰥夫左右的鄰居跪在一旁,並沒有理睬這個案子,轉而問另一群鳴冤之人。

  另一個鳴冤的是一位眼花耳聾的老嫗,這老嫗來縣城裡找做工的兒子,有一個男人從她背後搶了包袱就跑。

  老嫗的包袱裡有盤纏和一些瑣碎之物,被人搶了自然是放聲大叫,恰巧有一路人經過,好心追之,抓住了盜賊。

  結果等老嫗趕到,兩個人已經扭打在了一起,均說對方是賊,自己是好心的路人,那老嫗眼睛不好,加之事情發生的太快,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誰搶了自己的包袱。

  於是有好事者見情況複雜,便將兩人和老嫗一起送來了縣衙,由縣令斷案。

  梁山伯問清了兩個男人的姓名、年紀、出身,發現兩人都是當地人,一個住在城東,一個住在城西,此番都是來市集趕集的,想了想,便讓牛班頭找了皂班中腿腳最快的兩人,令他們跟著這兩個年輕男人。

  就在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時,梁山伯伸手一指門外。

  「你二人出門,壓著他們到門口左右的狴犴腳下,發令疾跑至對面的當鋪,誰跑的慢,就將誰拿下。」

  圍觀的百姓先是不懂,紛紛擁著兩個「嫌疑犯」到了門口,等兩人跑了起來,那年紀大的反倒跑得快些,年紀輕的跑得卻慢。

  牛班頭比較謹慎,讓兩人重新再跑了一次,讓皂班的人跟著,結果還是年紀大的跑得快,年紀輕的跑得慢。

  待回到大堂上,梁山伯直接叫皂班把年紀輕的捆了,押送到一邊。

  「我冤枉啊!」

  年紀輕的連連喊冤。

  「你若不是賊人,就以你的速度,能抓得到剛剛搶包袱的賊?」梁山伯嗤笑:「一次是偶然,兩次都追不上別人,難道還是當賊的故意讓人抓到的不成?」

  霎時間,眾人紛紛了悟。

  「這位長者,案件已破,拿著你的包袱,去找你兒子去吧。」

  說罷,梁山伯叫雜役班出列一人,陪著那老嫗去找兒子。

  等他回過頭再問那年長的,才知道他本就是給人跑腿為生的,雖年已四十,卻腿腳靈便,所以才能抓住年輕的賊人。

  梁山伯好生嘉獎了他一番,在周圍百姓的喝彩聲中記下了他的姓名,才請了他回去。

  這時候,那鰥夫左右的鄰居早就已經跪到腿軟了,梁山伯才像是剛剛發現他們的樣子,假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今日有些累了,你們暫且回去吧。」

  兩人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正準備離開,梁山伯卻猛然一拍驚堂案木,勃然大怒道:「偷雞賊留下不准走!」

  話音剛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腿一頓,後面的人卻自顧自地還往前走。

  兩邊的皂班早已經得了吩咐,見前面的人猶豫,立刻伸出哨棒叉住了前面的鄰人。

  那頓住的人立刻也察覺到了不好,轉過身就對梁山伯跪下,根本不必梁山伯審問,自己便承認了他趁鰥夫不在家翻牆偷雞之事。

  只是那幾隻雞都已經被殺了賣了,梁山伯念在對方是自首,又是鄰居,判了他賠償鰥夫家中五隻活雞,並向對方道歉。

  兩個案子都判得極快,很快看熱鬧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便散了個乾淨。

  梁山伯飲了杯自帶的花蜜水,見沒有人了,問了問書記吏案子記好了沒有,剛準備退堂,卻聽得門外有人大喊著向著堂內跪下。

  「縣令,我有冤要申!!」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縣衙裡的人原本以為楊勉遇見梁山伯態度大變,一定會起什麼齟齬,誰料楊勉居然沒有和梁山伯起過爭執,自那件事後反倒還隱隱讓著他,讓許多想看熱鬧的都沒有看到。

  楊勉:(:-D)我不是讓他,我是看他沒了相好的可憐!萬一他看上我可怎麼辦?我還是躲著點好!


第237章 見風使舵

  跪在那裡的少年約莫十二三歲, 一張臉被刻意抹的像是鍋灰那麼黑, 原本大概是窩在哪個角落裡看熱鬧的, 因為乞兒一般的衣衫襤褸, 誰也沒注意到這個一直沒走的少年。

  他默默地看完了梁山伯斷案的過程,在看熱鬧的人群散的差不多時, 猛然跪在了大堂的門前。

  衙役們將他帶上了大堂, 梁山伯制止了縣丞楊勉退堂的催促, 和藹的問他是誰,又狀告何人。

  「我叫楊厚才, 是鄞縣楊家村村長楊順年之子。我狀告本縣張、黃兩家,因護堤之事,將我父兄毆打致死!」

  那乞丐跪地叩首, 哽咽著說:「明明是黃氏族長的兒子黃群打死了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才拼死反抗,他們隨便推出一個護衛, 說是失手傷人, 還一直追殺我, 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申,求縣令爺做主!」

  梁山伯聽了他的話, 驀地一驚, 不由自主地看向身邊的楊勉。

  從剛剛他開始斷案時,楊勉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但也絕沒有現在這般陰沉的可怕。

  「梁令長,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已經到了退堂的時間。」

  楊勉的話中帶著一絲威脅之意。

  「不如讓他先回去,明日再審?」

  梁山伯看他目露凶光,就知道楊勉肯定知道這孩子的來歷,若此時答應了他的請求,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也許連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知道了,便敷衍地打著官腔:

  「這孩子跪在堂前也被不少人看到了,就這麼讓他回去影響不好。不如聽聽他說的案子,等案子說完,再決定他的去留不遲。」

  說罷,便讓楊厚才仔細說清楚。

  於是在官衙裡一群差吏魂不守舍的表情裡,那孩子說出了自己的冤屈。

  就如老農所言,一開始鄞縣士族圍堤斷流時,下游就曾有有經驗的農人去向這些士族老爺們交涉、痛陳利害,其中就有楊厚才的父親、楊家村的村長楊順年。

  楊順年年富力強,楊家村也是大村,大部分人都沾親帶故,當時楊順年召集了一群年輕青壯去交涉,試圖在堤壩上扒開一個小口。

  為了殺雞儆猴,黃群帶家丁阻止他們時將楊順年打死在當場。

  楊順年的兒子為了搶回父親的屍體,和張、黃兩家產生了糾紛,最後又氣又悲,一頭撞死在了堤壩上,帶去的楊家村青壯激憤不已,和當地大族的家丁部曲產生了械鬥,死了不少人。

  楊順年和楊順年的長子死後,楊家只剩孤兒寡母,也不知是哪家找來了當地有名的流氓惡霸,不停去調戲、欺辱楊家的遺孤,該村的村民屢次因此發生爭鬥,最後不得已,將楊家母子送到了其他地方保護。

  幾年後,無人再敢提破堤之事,楊家母子也似乎被人遺忘了,但楊厚才卻忘不了父兄的大仇。

  他天天在城中閒逛,以乞丐的身份做掩飾,等待著伸冤的機會。

  聽到這裡,不少差吏都露出同情之色。在鄞縣年年被洪水淹沒的早些年,自然是有不少心疼田地的農人試圖改變這一局面的,反抗的有之,來告狀的也有之,可惜都沒有結果。

  鄞縣現在這種一到夏秋就人滿為患的景象,也是這幾年才有的。

  就因為湧入城中的災民太多,有些人厭煩了「跑水返」已經不願意回到田莊鄉村裡去了,地方上的衛戍兵甚至因此吃飽了肚子,每日靠克扣些城門費就能比尋常富商日子還好過。

  梁山伯聽完了楊厚才的冤屈,在楊勉數次打斷之下,接下了這個案子,在問清他不願離去後,他吩咐皂班的牛領班送這個少年去衙中休息。

  「梁縣令,你為什麼要接這個案子?」

  楊勉見他再沒有如以前那般好說話,怒不可遏道:「那張、黃二家皆是本縣有名的大族,絕做不出親自傷人致死的惡事!」

  「既然有人告狀,就得問清楚情況嘛。」梁山伯語氣輕飄飄地說,「何況什麼堤壩、什麼斷流,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留下他,怎麼能問個明白?」

  「令長,你可是赴過宴,答應過他們要討回欠債的!」楊勉音調漸高:「我看這些刁民就是眼看著還不起糧食,故意用這種方式混淆視聽!」

  「糧食要還,案子也要接,這是兩回事。」

  梁山伯面對楊勉的憤怒,依舊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立場卻分明。「再說了,既然以前結了案,翻案就沒那麼容易,楊縣丞你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楊勉聽著梁山伯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和稀泥,態度倒沒那麼急切了,可表情卻依舊不太好。

  「令長,我是希望你能在鄞縣縣令的位置上長久做下去,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你現在把那楊厚才趕出去還來得及,等張、黃幾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你在衙門裡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梁山伯只是笑,扭頭問主簿官:

  「敢問主簿,剛剛可將這案子記下了?」

  那主簿看了楊勉一眼,低下頭含糊不清地回答:「啟稟縣令,剛才楊厚才說的太快,卑下來不及記,故而未曾記全……」

  梁山伯看了看楊勉,又看了看主簿,了然地點頭。

  「果然是日子不好過啊。」

  他歎道,又問幾位書吏。

  「那你們也是沒有記下了?」

  幾個書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俱是沉默不語。

  一縣縣令,親自問案,告狀之人將案件敘述清楚,堂上主簿、書吏竟無一人願意記錄、成案,這已經是等於將他直接架空了。

  梁山伯見了他們不配合的樣子,不怒反笑。

  他是個很和氣的人,嘴角總是帶著一絲笑意,和人說話行事,總是讓人如沐春風,這也是楊勉等人為何一開始並沒有忌憚他,反倒一點點將自己的底都兜了個乾淨的原因。

  底都兜完了,就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既然你們都老眼昏花,那就暫且都養著病吧,手中的事情也不必做了。」

  梁山伯看了眼天色,眼中帶著冷意,說出這句讓堂上眾人都譁然的話來。

  當梁山伯表現出截然不同於以前的態度時,這些人都感覺到無所適從、甚至是不敢置信。

  「令長,這不好吧,若是我們都回去養病,那何人協助令長處理縣務?」

  主簿以為梁山伯只是面子上下了台,有些惴惴不安地遞出話。

  「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的……」

  楊勉從頭到尾冷眼旁觀,似乎不相信梁山伯幹得出這種讓自己變成光杆縣令的事情。

  「梁縣令!」

  門口守著的一個衛吏突然跨入了堂內,向著堂上的梁山伯躬身。

  「縣衙外來了十來個人,帶著會稽學館的路引……」

  果然按時到了!

  梁山伯嘴角一揚,臉上露出欣喜之意。

  堂上眾人卻是驚魂不定。

  那門衛自然感覺不到堂中的詭異氣氛,只一心一意地盡著自己的職責。

  「那些人說,他們是您聘來的吏官!」

  ***

  吳興。

  馬文才等人乘坐的大船一路順風順水,臨出發前又有建康令的打點,這艘船上的操舟之人俱是一把行船的好手,很快就到了吳興地界。

  吳興乃是「三吳」之地,又是馬文才父親治下,可惜因為有褚向在隊伍裡,馬文才不願耽擱時間上岸返家,便準備只在碼頭上靠岸,稍作補給。

  到了靠岸那天,傅歧有些憋悶,邀了馬文才幾人下船,只在碼頭周邊走走,考慮到接下來幾乎要日日都停在船上,幾人便答應了傅歧的請求,趁著大船補給水糧之時,下船走走。

  這一走,便看出馬文才太守之子的好處來。

  馬文才和許多士族公子不同,並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之人,早些年也曾遊歷三吳,走的便是水路,這船塢中不少官府的船曹都認識他,見到太守之子便免不得停下腳步招呼幾聲,問個好。

  船曹還好,更熱情的是船塢中管理船務的官員,這些人每個月都要到太守府去述職,有些看待馬文才猶如自家晚輩,見了馬文才帶著幾個年輕人溜達,便一個個喜笑顏開。

  「馬公子,到京中見天子去啊」

  「馬少爺,聽說你得了什麼『天子門生』,現在已經是皇帝的徒弟啦?等他日封侯拜相,別忘了吳興府衙的陳大郎啊!」

  徐之敬幾人都驚歎于馬文才的人緣只好,馬文才也沒想到這消息這麼快就傳回了家鄉,想來是他娘沒辦法做到「錦衣夜行」,將消息傳了出去。

  他起先還有些赧然,等招呼的多了也就自在寫了,還能跟著回幾句。

  這份悠閒自得一直到偶遇了一位太守府的老屬官,才戛然而止。

  那人自馬太守到任起就任著屬官,專司賦稅,也算是馬家的老熟人了,在碼頭上見到馬文才向他問好,笑著搭話:

  「馬少爺,聽說馬夫人為你訂了親,聘書都下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貴女的喜酒哇?」

  這話題一開,眾人皆對著馬文才紛紛道喜,馬文才原本笑著的臉陡然一僵。

  「馬文才,你定親了?」

  孔笙好奇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家母還在相看,還沒確定……」

  馬文才表情不自然地說:「現在傳開,有害無益。」

  「聘書都下了,怎麼能算沒確定?恭喜恭喜啊,你如今是雙喜臨門呐!」

  孔笙笑吟吟地說:「等京中見過了天子,你再回來迎娶,可就更上一層樓了!」

  見不少人都來賀喜,馬文才招架不住,對眾人頻頻拱手,心中荒誕之感無以復加,簡直鬱悶的不行。

  「剛剛那官員說你和祝家貴女結親,是哪裡的祝?」

  褚向似是好奇地問。

  「是上虞祝英台的姐妹嗎?」

  馬文才看著褚向,知道他是明知故問,剛剛想點頭大方承認,卻聽得耳邊傳來一陣遲疑的呼喊聲。

  「是……是馬文才馬公子麼?」

  待看清碼頭邊被眾人圍著的士子是誰時,從隔壁一艘運糧船上跳下一個黝黑精壯的少年。

  那少年長手長腳,三兩步就下了船,一下船便奔到馬文才和傅歧幾人身前,向幾人跪地叩首。

  「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幾位恩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那人自馬太守到任起就任著屬官,專司賦稅,也算是馬家的老熟人了,在碼頭上見到馬文才向他問好,笑著搭話:

  「馬少爺,聽說馬夫人為你訂了親,聘書都下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貴女的喜酒哇?」

  馬文才:(冷臉)我估計你是喝不到了。

  屬官:……僵硬ING。(我說錯什麼了?)


第238章 藕斷絲連

  這少年動作太快, 加之被曬的黝黑一片, 連眉目都看不清楚, 眾人只看到那黑影突然就地跪倒, 卻沒認出他是誰來。

  唯有傅歧,大概因為自己也有哥哥, 對他愛護弟弟的舉動印象頗深, 在看著他的後背一會兒後擊掌大叫道:

  「你你你, 你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麼, 法生!法生!」

  見他們能認出自己,陳霸先也很高興,抬起頭來感激道:「幾位恩人, 小的正是長興陳法生!」

  被傅歧這麼一喊,馬文才也想起來了,上前攙扶起他, 感慨地說:「好久不見, 沒想到你竟能曬得這麼黑。」

  之前他們見到陳霸先時, 還只是一個瘦弱的小夥兒,唯有那倔強的精氣神讓人印象深刻。

  而現在的陳霸先大概是生活的比以前好了的緣故,早已經不是之前見到的身材, 個子像是旱地拔蔥一般長了好大一截, 也健壯了不少。

  「還是多虧了恩人的信,因為恩人的舉薦,我得了太守府的恩典, 如今在糧曹裡做一運糧官,主要負責押運各地送往官倉的糧草。」他不好意思地憨笑著,「約莫是在船上呆得久了,就黑成了這樣。」

  「這樣挺好,看的精神!」

  傅歧就喜歡這樣爽快的性子,高興地與他攀談了起來。

  「你的母親和弟弟呢?也接來吳興了嗎?」

  「是,如今在吳興城中租了個小院,我母親幫人做些針線活兒,我也有了差事,日子還算過得去。」

  陳霸先見傅歧還關心他的母親和弟弟,越發覺得感激。

  馬文才聽他還在吳興城裡租了個小院,就知道他這運糧官恐怕不止明面上這點俸祿。不過事關糧稅,又在水面上來去,本來就容易撈到油水,這少年看起來不是迂腐之人,這樣的人更容易出人頭地。

  「既然離開了那裡,就好好過日子,照顧好自己的阿娘和弟弟。」

  這樣有手段有能力又有感恩之心的人,讓馬文才自覺自己沒有幫錯人,此時對他很是和氣。

  「家母和弟弟都很感激馬公子當初的援手之恩,否則我等恐怕現在只能在黃泉相見了,家母在家中供了您的長生牌位,每日都祈禱君安。」

  陳霸先恭敬地說著,「最近吳興皆傳馬公子被點做了『天子門生』,我們都為馬公子和馬太守高興,恭喜公子前程似錦!」

  旁邊的屬官一直笑吟吟看著,如今聽到他說,插口道:「何止前程似錦,說不得馬上還有嬌妻美眷呢!」

  陳霸先「啊」了一聲,看了看馬文才,突然撓了撓頭,對後者說:「請公子等等我。」

  說罷,他轉身幾個健步返回了船上,一頭鑽進了船艙裡。

  「他要幹什麼?」

  傅歧表情奇怪地看著陳霸先的背影。

  馬文才也搖著頭。

  這碼頭上認識陳霸先的人明顯不比認識馬文才的人,不少好事者也想看看陳霸先要去做什麼,圍著沒走,引頸眺望。

  沒一會兒,陳霸先下了船,腰上墜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囊。

  他走到馬文才面前,將那布囊掀開,露出一枚渾圓如鴿蛋般大小的珍珠。

  「聽聞公子即將雙喜臨門,小的也為公子高興。法生這趟走船,恰巧在太湖中得了一枚寶珠,想想看這也是天意……」

  他獻上這枚珍珠,呈與馬文才。

  「這枚珍珠,就權做恭喜公子雙喜臨門的賀禮吧!」

  聽聞這珠子是獻給馬文才的,旁人紛紛吸氣,眼神抑制不住的羡慕。

  這裡是吳興,邊上就是太湖,而太湖盛產珍珠,世人皆知。但珍珠形成的形狀各異,有扁圓的,有米粒型的,有橢圓的,近圓的和正圓的很少,更別說這麼大一枚渾圓的珍珠了。

  即使不說是價值連城,但也絕不是尋常可見。

  莫說其他人,就連馬文才都很吃驚,他不過是舉手之蘿拉了他一把,又向父親舉薦,讓他有了份差事而已,怎麼能收如此重的厚禮?

  「公子可是看不上這枚珠子?」陳霸先見馬文才遲疑不接,誠懇道:「這枚珠子並不是什麼不義之財,小的以前在船上長大,喜歡下水摸魚摸蝦,這珍珠也是我這次出船鳧水時偶撈一巨蚌而得,來路絕對清白。」

  「但凡女子,都愛珠寶。公子以這珍珠為聘,相信無論是什麼樣的女子,都會欣然答應。」

  他笑著說道。

  吳興民風彪悍,此時男女大防又沒有多重,旁人聽了陳霸先這話,紛紛喝彩叫好。

  「馬公子,既是好意,就把這珠子收下吧!」

  「馬少爺,他說的沒錯啊!」

  馬文才看著那珠子,正在遲疑,忽見得陳霸先神情中帶著幾分焦急和沉重,猛然明白了過來。

  「你既然如此好意,那我就笑納了。」

  他低聲和疾風吩咐了幾句什麼,便在眾人羡慕叫好的眼神中收下了珠子。

  這些人見沒什麼熱鬧可看了,漸漸散去。傅歧等人原本還想到處走走,多聊聊,也考慮身上這珠子已經財露了白,只能和陳霸先寒暄幾句,準備回返船上。

  「公子幾人是去建康,路上要小心水盜。」

  陳霸先說完,一拍腦袋自嘲道:「是我想岔了,公子們坐的又不是我這運糧船,水盜必定不會鋌而走險,是我杞人憂天了!」

  傅歧實在很喜歡這陳霸先的性格,再三跟他說若是去了建康一定要去他家裡找自己,又約了下次見面喝酒,這才跟著馬文才回了船。

  待目送馬文才他們的官船漸漸走遠,碼頭上的人也重新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議論著馬文才幾人的前程,有的議論著馬文才可能會娶什麼樣的妻子,更多的則是羡慕他隨手施恩卻得了一枚舉世無雙的珍珠。

  「法生哥,沒想到你還認識太守府的貴公子!」

  和陳霸先一個船上的小吏滿臉欽佩地說:「你怎麼不早說呢?說了就不會被船曹那老驢頭呼來喝去了!」

  一般人有這樣的背景,又是太守府親自推薦的差事,早就抖起來了。

  陳霸先笑而不語。

  那小吏和陳霸先一條船上工作,平日裡關係很好,知道他不是愛張揚的人,也沒追問。

  反正船塢上下,是個人都知道陳霸先和太守家、以及建康令家的公子交好了。

  「就是可惜了那枚珠子,法生哥為什麼不自己留下呢?老驢頭還遞了話,說會有人用千金收那珠子,你也沒成親,賣了那珠子娶妻生子不好嗎?」

  小吏有些可惜那枚寶珠。

  「你真以為會有人千金收我的珠子?你沒發現船上少了不少人嗎?」

  陳霸先苦笑著。

  「我當著眾目睽睽之下撈起那巨蚌,又得了那樣招眼的東西,怕是剛下船,還沒到家中,連命都沒了。」

  他眺望著遠方的大船,嘴中喃喃自語。

  「那位馬公子,是救了我兩命啊……」

  **

  梅林別院中,身著一身鵝黃衫子的祝英台,無聊地在梅林裡漫步著,身後是亦步亦趨的祝阿大等人。

  她被送到別院後,就幾乎等於被幽禁在了這裡,平日除了可以出門在梅林中散散心,不允許去任何地方,也不准向外界溝通任何消息。

  為了抹掉「祝小郎」的所有痕跡,祝英樓下令銷毀了祝英台用過所有的書信、功課,甚至連一些日常用器和那些男裝都被燒毀了,這讓祝英台不由得慶倖自己早一步已經將自己的筆記交給了馬文才,否則那麼多化學式和置換反應,說不定過個半年一載,自己都要忘個乾淨。

  在別院裡住著,很容易就讓人忘記了時間,尤其當你做的事、見的人永遠都是那麼幾個的時候。

  若不是有馬文才的傳信,祝英台估計這個時候肯定已經火冒三丈了,哪裡還有時間耐心等。

  不過,該有的脾氣還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的。

  「你們到底要將我關到什麼時候?」

  祝英台看著身後一張冰塊臉的祝阿大,煩躁地問:「難道要一直這麼關著我?」

  「少主說,要等到『小郎』治不好臉,從丹陽回來。」

  祝阿大回答。

  「那要多久?」

  「約莫……半個月吧。」

  祝阿大遲疑著說。

  「你們到底計畫著什麼事情?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卻連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祝英台已經受夠了祝家莊的這種「體貼」,「好,你們說的,都是一家人不會害我,那我們一起共同面對不行嗎?」

  「這……這是少主和莊主的決定,卑下不明白,亦無法回答。」

  祝阿大硬邦邦地說。

  「那你刺殺梁山伯是為什麼呢?這個你總能回答了吧?」祝英台旁敲側擊著,「你們到底為什麼要得到那本冊子?甚至不惜刺殺一縣之主?」

  「梁山伯不是一縣之主。」

  祝阿大搖著頭,「梁山伯是男人。」

  「什麼?」

  祝英台愕然。

  「你說什麼?」

  「一縣之主是縣主。是皇帝或王爺的女兒。鄞縣的縣主不是梁山伯,梁山伯不是皇帝或王爺的女兒。」

  祝阿大一本正經的回答。

  想不到九娘子看起來聰明,其實也糊塗的很。

  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哎,可惜那副精明相貌。

  經祝阿大這麼一番「解釋」,祝英台終於聽懂了,也差點被氣死了。

  「誰問你縣主是什麼!」

  祝英台氣結。

  「我問的是梁山伯!」

  「你問他,不如問我。」

  隨著一聲冷冽低沉的男聲,梅林中走出一個面目嚴肅的中年人。

  看到來的是誰,祝英台立刻憋縮成了一隻鵪鶉。

  「父,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叮!

  完成後續任務「少年的報恩」,得到「價值千金的寶珠」一枚。


第239章 各施手段

  如今已經是春末, 梅花早已凋盡, 只留下鐵虯銀枝, 堅硬執拗, 一如對面那中年人的性格。

  這位不怒自威的祝家莊主,已經成了祝英台心中的夢魘。

  「外面風大。」

  祝莊主抬頭看了眼天, 目光從女兒身上的單衣上掃過, 「出門多穿幾件衣服。」

  明明是關心體貼人的話, 從這位莊主的嘴中說出來,倒像是一句訓責。後面伺候祝英台的幾個別院侍婢, 當場就跪了下來,恨不得將頭低進塵埃裡。

  祝英台低著頭,攥著自己的衣角。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跟我過去。」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小亭子。

  她跟著祝莊主去了高處的亭子,也不見祝莊主有什麼動作,旁邊的侍衛都四散而開, 包括她身後的祝阿大, 很快那亭子裡就剩下他們父女兩。

  祝英台站在亭沿往遠處看, 只見原本空曠無人的梅林別院裡卻駐進了不少祝家部曲,想必是跟著這位莊主來的,因為昨天她來這裡的時候, 還絕沒有這麼多人。

  想到有這麼多人, 就算馬文才有通天之力也救不出她去,她就忍不住焦急。

  「再過一段日子,會有官媒來看你。」

  祝莊主突然開了口, 對自家女兒說:「你也已經到了能成親的時候了。」

  「官媒?」

  祝英台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喊了出來:「我不要嫁什麼阿貓阿狗!」

  「這官媒是京中來的,為京中貴人和宗室挑選優異的女子,我們祝家莊也不能阻攔,所以我們家和你那同窗好友馬文才已經商議好了,兩家先議定婚事,將這官媒糊弄過去。」

  他說著,遞過去一個拳頭大的鹿皮小囊。

  「這是馬文才請徐家徐之敬做的秘/藥。」

  祝英台還在為馬文才居然願意娶她的消息震驚,那鹿皮囊是祝莊主硬生生塞在她手裡的。

  「裡面有一枚蠟丸和三包紅漿。蠟丸捏碎吞服後,接下來十天裡呼吸不暢屢有破音,肺部也會有各種病症之象,如果你再配合著一直劇烈咳嗽,看起來就像是得了惡疾。那紅漿縫在手帕邊緣,捂口時用力捏破,可喬裝嘔血。」

  祝莊主沉著臉說:「我也不知道這官媒什麼時候會來,這秘藥提前給了你,你若不想隨便被嫁了,戲就做真點。」

  祝莊主來的太過突然,一時間湧入的太多資訊讓祝英台有些難以消化,握著鹿皮囊了茫然了一會兒,皺眉道:

  「馬文才同意了和我家結親嗎?」

  「不同意怎地?你都和他同居一室了!」祝莊主怒道,「我們祝家莊的女子,難道還配不得他一個小小的太守之子嗎?!」

  「你是強迫的對吧?」

  看著他這幅模樣,祝英台了然。

  「你必是拿什麼強迫了馬文才!」

  「這件事你不用管。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不肖女,若真能嫁了馬文才,倒還算有點用處!」

  他橫眉怒對。

  「若不想嫁馬文才,你難道想還嫁給京中紈絝做妾室不成?!」

  「好,我不管。」

  祝英台對馬文才有信心,雖然事關自己的終身大事,但她覺得馬文才不會那麼容易被算計。

  但是……

  「那梁山伯又是怎麼回事?我們家難道是臨川王的人嗎?」祝英台梗著脖子,倔強地質問著祝莊主。

  「您知道臨川王意圖謀反,還裡通外國嗎?」

  「父親!」

  祝英台見祝莊主沉默不語,喚了他一聲。

  「這些事,我原本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兄長已經有了你外祖父的莊園作為後路,再把你嫁出去,我和你母親就不必擔心什麼了。」

  祝莊主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疲憊。

  「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就越是安全,你也不必問,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所以呢?你們每每打著『我是為了你好』的旗號,卻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阿兄什麼都能知道,我就不能?就因為我是個女子?」

  祝英台控訴著。「如果你們嫌棄我是個女子,為何又讓我去會稽學館讀書?我是祝小郎而不是祝九娘,難道不是更合你們的心意?」

  「讓你去會稽學館讀書,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祝莊主將臉一板。「你生來就是女子,怎麼怪我們把你當女子?你從哪裡有了這些悖逆不道的想法?!」

  祝英台低著頭,默然不語。

  「這世道說亂就亂,你一個女子,沒有自保的手段,若沒有家族護庇,就必須護庇與夫君,馬文才野心勃勃,又有城府手段,最重要的是你和有同窗之情,絕不會如尋常男子那般棄你而不顧。」

  祝莊主接著說:「他心胸手段都有,只是馬家三代單傳,又不好搜刮民脂民膏,所以實力太弱。等你嫁過去,我必為你置辦十裡紅妝,馬家就算為了你帶去的豐厚嫁妝,也不會薄待你……」

  「馬文才有了我祝家的襄助,必能如魚得水。到時候你夫妻倆琴瑟和鳴,志趣相投,哪裡還想得起現在埋怨我的話,謝我還來不及!」

  祝莊主撫須而笑。

  沒有自保的手段?

  祝英台在心中冷笑。

  祝莊主見女兒再沒有頂嘴,以為自己已經說服了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裡是偏僻了點,衣食住行沒有莊中那麼周全,不過你母親知道你來了這裡,已經吩咐家中下人將你平日在莊中用的東西收拾起來,你且安心在這裡住著,等到了待嫁的時候,你兄長回送你回莊。」

  「父親,能不能把我煉丹室的東西也帶來?」祝英台聞言,低聲提出要求,「這裡苦寒,根本沒有能打發時間的東西,我想煉煉丹,打發時間……」

  「煉丹?」

  祝莊主狐疑地看著女兒。

  「都是些小玩意兒,我就這麼點興趣……」

  大概是覺得女兒還能提出打發時間的要求就意味著並不想反抗,又也許是覺得煉丹這種東西不會對他的計畫有什麼影響,祝莊主雖然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同意了。

  不但如此,面對女兒希望能購置齊煉丹原料的請求,也一併同意了,讓她開了單子給祝阿大,祝阿大自然會派人去備齊。

  唯一讓祝英台覺得沮喪的是祝莊主似乎不準備走了,不但安排了不少人手「保護」別院,自己也住進了別院的主屋。

  有他在別院看著,便是她有插翅之能,也沒辦法逃出生天。

  「先把官媒應付過去。」

  祝英台看著鹿皮囊,拍了拍臉振作精神。

  雖然馬文才叫她等,但她也不能光等著,什麼都不做。

  ***

  鄞縣。

  梁山伯從會稽學館帶來的人來了鄞縣縣衙之後,楊勉的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

  之前他一意拿捏梁山伯,那是仗著他是鄞縣縣衙的老人,鄞縣縣衙裡的其他人或受過他的恩惠,或有把柄在他手裡,或指著他富貴,自然敢壯起膽子,一起「欺負」這位新任的縣令。

  但楊勉畢竟不是縣令,只是縣丞,所謂「名不正而言不順」,縣衙裡的職位如何更替向來是聽縣令的,而不是縣丞的。

  之前他們都以為梁山伯就是個孤身上任的窮小子,就算有心想換掉縣衙裡現在的班底也有心無力,卻沒想到他在會稽學館會有如此的聲望,竟然能讓大批能書會寫的生徒暫時拋卻俸祿,陪著他幹白活兒?!

  如今這十幾個人往縣衙中一坐,原本還拿捏梁山伯的那些人就很尷尬了。

  「你們說,令長到底是什麼意思?」

  實在是憋不住了,被晾在一旁好幾天的主簿和書吏等人聚在一起,合計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也不說還要不要我們,既養著我們,也養著學館裡那些人,可活兒都讓那些新來的幹了……」

  「是啊是啊,一個個笑面虎兒一樣的,嘴裡說著向你『請教』,其實根本不必問你,拿了那些陳年的冊子自己就去算了……」

  算吏心裡也七上八下。

  「你們說,他們可算出這其中的貓膩了?」

  「應該不會吧……」

  老主簿心慌意亂地說,「我們把帳做的那麼模糊,沒那麼容易算出來的。」

  「哎,那可是會稽學館裡出來的學生,實在是不好說啊!」幾個算吏臉上都有害怕之色,「你們看牛班頭和他帶的那些徒弟,梁縣令的人一來,都倒到梁縣令那邊去了!」

  「你們說,就他那點油水,肯定是養不了兩撥人的,我們是不是該找找後路了?」幾個書吏唉聲歎氣,「要不然,和牛班頭一樣,和梁縣令求求情,訴訴苦?咱們幾個家裡都有老有小,這時候再出去找合適的差事,難啊!」

  「這種話趕緊別提!現在看梁縣令厲害,就想改弦易轍,你們是忘了楊縣丞的手段?!」

  老主簿將頭搖得好似撥浪鼓,又厲聲道:「這幾年楊縣丞帶著兄弟幾個發財,哪個不是吃得盆滿缽滿?你們別說家裡老小的事,你們現在家裡都有人伺候,都忘了哪裡來的錢財?!」

  幾人本來就是隨口這麼一說,被他這麼一喝,頓時連連說不敢,只能暫且定下了裝聾作啞的計畫,左右梁縣令看起來還比較厚道,沒把他們辭了,先撐著再說。

  最多最近勤快點,多用點心,讓他找不到打發他們的由頭。

  這偷奸耍滑,肯定是沒辦法了。

  等其他人散了沒影,楊勉才從暗處出來。

  「楊縣丞,我現在還能鎮的住他們,要再過一陣子,等那些人徹底摸清了府衙裡的情況,我的話估計也沒辦法管用了。」

  老主簿苦著臉。

  「能鎮一時是一時,就算他的人多,能撐多久,還不由他說了算。」楊勉陰測測地看著那些縣吏離開的方向。

  「我也沒想過一直靠著他們。」

  老主簿連連稱是。

  「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這小子看起來軟弱,可腦子有點迂,我和他明裡暗裡讓他交出楊厚才,他也不知道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假的聽不懂,只讓那小子住在衙門裡……」

  楊勉眉頭緊蹙。

  「趕緊想個法子,讓那楊厚才離了衙門,想辦法給處理了!」

  「牛班頭的人守著呢。」

  主簿為難地說,「那小子自己也知道輕重,平日裡連屋子都不出,吃喝拉撒都在屋裡。不過梁縣令也沒去看過他,我覺得吧,這事不見得梁縣令想管,多半是他跑出去亂嚷嚷,惹出更大的亂子。」

  「就是因為梁山伯沒去見,我才忍了他,否則讓他這縣令做到頭!」

  楊勉惡狠狠地說:「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讓老張他們想個法子,把這小子給解決了!他不是還有個寡母在城裡麼?從這裡下手!」

  主簿應下了這事,心頭一陣忐忑。

  這楊勉嘴裡說得硬氣,可自從梁山伯的人來了,他也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和對方硬碰硬過了。

  官大一級壓死人,這民間的老話不是白說的,若梁山伯不給楊勉臉,立刻卸了他們的職,全部換上自己的人,無論于情于理于公於私,都沒人能說什麼。

  「劉主簿可在?」

  沒一會兒,皂班的人尋到了此處。

  「在,在!」

  他打起精神,迎上前去。

  「梁縣令找你,快去後堂一趟!」

  「可知是什麼事?」

  主簿好聲好氣地打聽。

  「好像是官府作保借糧,幾家大族催債的事。」

  那皂隸和主簿相熟,有意賣好。

  「梁縣令帶來的算吏和書吏把積年的老欠條都翻出來了,說是要讓百姓們還債哩!」


第240章 破局之道

  劉主簿到了後堂的時候, 被後堂裡沸騰的氣氛驚了一驚。

  不似之前那位麻子臉算吏那般用紙筆計算, 梁山伯帶來的算吏都中規中矩的拿著算籌, 端坐在案桌後, 每計算出一個數字,便由身邊的書吏抄謄、核對、登記, 然後整理出來。

  官府做保的欠條本就不少, 還是歷年來堆積在一起的, 光按照年份分揀出來就是一筆大工程,更別說還要詳細計算到每一家欠了多少鬥、多少升的糧食, 應付多少利息。

  「這,縣令大人,您真的要討?」

  劉主簿咋舌, 「今年糧食還沒到收的時候,最少還有一個半月,您叫百姓用什麼還啊?」

  算算看, 再過一個月, 也該發水了。

  「搶收。」

  梁山伯不停看著呈上來的帳簿, 頭也不抬地說:「張、黃幾家都是當年免息,先讓他們還已經生了利息的那幾年的,還沒生息的先不還, 分批還。」

  「這, 那這就繁瑣了啊……」劉主簿覺得這位縣令天真的很,「許多百姓連數都數不清,你和他們說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 這個有息的那個沒息的,他們是分不清的……」

  「所以我讓算吏將每個部分都算清,一項項列出來。」

  梁山伯抬起頭。

  「劉主簿,請你來,是想安排你出去張榜,將官府將要收糧的事情公佈出去。你來斟酌斟酌,該怎麼寫,百姓會比較容易明白。」

  「這……這會引起民怨的吧?」

  劉主簿遲疑道。

  「奇怪了,楊縣丞邀了縣中幾家請我過府,不就是為了要我把百姓的欠糧討回來嗎?」

  梁山伯上下打量著劉主簿。

  「怎麼,楊縣丞沒有說?」

  楊勉倒是說了,可是那幾家給的欠條明明是去年的那些沒利息的啊!

  看這梁縣令的意思,都像是把積年的欠債全部討回來?

  誰能有這個本事?!

  「不,不是,令長,這債不是這麼討的啊……」

  劉主簿訕笑著。

  「不這麼討,怎麼討?」

  梁山伯心中嗤笑著。

  那劉主簿被梁山伯少有的強硬態度震懾住,不得已接了差使,準備先去和楊勉通個氣,再去想如何張榜。

  「對了,劉主簿,要張榜出去的東西,我希望午時之前能看到。」

  梁山伯叫住了要走劉主簿。

  「午時?」

  楊勉已經離開了,叫回來再重新商議,午時前肯定來不及。

  「嗯,午時,不得有誤。」

  梁山伯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等劉主簿走後,幾個從會稽學館跟著他一起來鄞縣的同窗看著帳簿直歎氣。

  「梁山伯,你走這一步棋,兇險的很啊!」

  他們都是寒門出身,知道民間要債有多難。且不說官府作保,就算是親人作保,為了債務糾紛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

  真遇見死活不願還的,把保人逼死的都有。

  「如果不把事情往大了鬧開,不少人都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糧,還傻乎乎以為自己只有一開始借的那三五鬥。」

  梁山伯知道他們的擔憂,安撫道:「我不是非要他們把糧還回來,而是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什麼。」

  一旦覺得自己借的東西是不用還的了,就不會再去記自己借了多少,等到積沙成塔之時,想要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還不如這時當頭棒喝,能敲醒幾個是幾個。

  「就怕鬧大了沒法收拾。」

  「我就是要鬧大,不鬧大,上面怎麼能知道鄞縣欠債之風已蔓延至如此境地?我懷疑世子早就知道鄞縣的情況,只是粉飾太平,不肯揭破罷了。」

  梁山伯看著自己的同僚們,「可不肯揭破,鄞縣還是只剩下個空架子。等鄞縣完了,我這縣令也一樣坐到了頭了。」

  「解決掉眼下這危機,反倒還有一線生機。」

  寒門與士門不同,士人重名,寒生重利,若不說明白,很快他就又會陷入到孤軍奮戰的困境裡去。

  「是了,吾等一定為令長盡心盡力!」

  能被梁山伯選來的都不是笨人,一點就通。

  「你們核算完了官庫的糧食沒有?大概能撐住嗎?」

  梁山伯看完了幾本帳簿,又問幾個算吏。

  「有前任算吏留下的數字做底,大致估算出了結果,怕是撐不住的。」

  說話的是學館中算學在丙科排前的寒生,「傾盡全力的話,能頂上六成。」

  「六成……應該是夠了。」

  梁山伯咬牙。

  「這件事不能拖,再拖下去只會更糟,盡力吧!」

  堂下眾算吏和書吏表情算不得太好,他們養家糊口的前程都系在梁山伯身上,若梁山伯這個縣令坐不穩,他們拍拍屁股就要各尋生路,連再回學館讀書的機會都沒有了。

  就沖這個,他們已經是系在一根藤上的螞蚱,只能共同進退。

  但發生在鄞縣的事情,他們也是聞所未聞,至少以他們的眼界和能力,完全看不懂梁山伯該如何破局,破了局又能如何全身而退。

  一群人窩在後堂中將欠帳之人的債務情況整理成冊,再由書吏謄抄成不少副冊。這些副冊將交由衙役和皂班用於征討所用,但看牛班頭的表情,大約是不想接這個苦差事。

  就這麼忙活到了午時,一干人已經累得口乾舌燥,那劉主簿帶著吃食和剛剛擬好的佈告來了。

  梁山伯一看,全篇都是含糊文章,只說鄞縣衙門要襄助本地富戶征討積年舊債云云,隻字不提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以及怎麼討,心中冷笑。

  「寫的不錯,貼出去吧,再抄上十幾份,送給下面各裡正、村長,讓他們在鄉間宣讀。 」

  他不置可否地將佈告還給劉主簿。

  「考慮到大部分百姓可能不識字,我會派幾個能言善辯的人守在佈告旁邊,向百姓們解釋。鄉間那些裡正、村長,召他們到衙門來,我親自向他們解釋。」

  劉主簿原本想隨便糊弄過去,反正佈告上寫的含糊,都是官樣文章,可這梁縣令一派人解釋,這就難以糊弄了,相反,因為佈告寫的含糊,問得人只會問的更仔細。

  於是他這下子急了。

  「令長,縣中本來人手就不夠,哪裡還有人去做這個!」

  「不夠?我看是足夠了。」梁山伯此時才亮出他的真實目的,「之前在縣衙裡辛苦的那些書吏、算吏和各班皂吏,左右現在也是無事,就都出去『為民解惑』好了。我讓小江帶著兩個人教他們怎麼說,他們跟在小江身邊,學會了就去辦差!」

  他帶來的都是新人,人生地不熟,可之前那些皂吏卻都是地頭蛇,對當地情況熟悉的很,百姓又皆畏懼,用來唱黑臉逼債,最是合適不過。

  劉主簿聽得心驚肉跳的走了,一出門就被楊勉拉到了角落。

  待聽得梁山伯不聲不響就把他的心腹都架空了,還派去做這個,楊勉氣得差點咬碎自己一口牙。

  「這豬卑狗險的貨,我早就該看出他是個假老實的!」

  他恨聲道:「他打的好盤算,叫我的人去做這討人嫌的差事,自己手下留在縣衙裡偷閒,他娘的,那外面打殺他的人怎麼不下手把他也宰了!」

  「那現在怎麼辦?叫兄弟們隨便應付一下了事?」

  劉主簿討主意。

  「那怎麼能?」楊勉猙獰著表情說道:「他梁山伯不是要向百姓討債嗎?就讓他討!」

  「我讓他討的出不了縣衙大門!」

  ***

  梅山別院。

  自從祝莊主將祝家莊煉丹房裡的器具搬到了別院後,幾乎就再也看不到祝英台在梅林裡出沒的身影。

  因為「煉丹」和「煉金」之術都屬於方術,素來不能為外人所聞,更不能偷看,祝英台執意將她煉丹的丹房放到了別院原本貯藏醃漬之物的窖房裡。

  醃漬之物氣味重,一直是在別院僻靜之處,祝父擔心祝英台用煉丹的藥物做什麼傻事,派了懂煉丹的幾個家僕守著她,為她伺候爐火之事,對她煉金倒是不怎麼阻攔。

  也是祝英台理論功底扎實,在煉金時花了些心思,除了用砷礦物煉製銅砷合金以外,竟將錫、鉛、汞等賤金屬也用自己的方法煉成了各種金黃色或銀白色的燦色合金。

  這些玩物一樣的「假金」、「假銀」雖拿起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金銀,可乍然堆在那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堆堆「金山」、「銀山」,常常讓不知情況進了煉器房的下人看的神蕩魂馳,恨不得一頭紮進去才好。

  對於這些沒什麼價值的假金假銀,祝少主素來寬容得很,權當是女兒多做了一些沒啥用的玩意兒。

  沒多久,別院裡的部曲和下人都知道祝家會造這種糊弄人的假金銀,因為不值錢只是看著好看,祝英台也從不計算自己做了多少,不少人都從打掃器房的僕人那裡得了幾塊這種東西把玩,也不敢帶出別院去。

  知道自家主子有這種本事,器房裡時不時傳來的異響,祝家人也都是見怪不怪了。

  「今天是不是又炸爐了?」

  看著窖房那邊升起來的黑煙,一個僕人問自己的同伴。

  「可不是,第五次了!」

  那僕人搖著頭,「虧得莊主家底厚,換個平常人家,哪裡敢這麼煉!」

  「好像除了聲音和煙重,也沒什麼厲害的。」

  一個伺候丹方的家僕怕他們不敢進去打掃,安慰其他雜役,「這是煉丹中的『伏火』之法,要用硫磺等藥物起火燃燒,以去掉其中的『猛毒』,炸爐是小事,我還見過伏火沒伏好,整個丹房都起了火的……」

  他話音剛落,窖房那邊猛然響起驚雷般的炸響!

  這動靜太大,刹那間祝家莊裡的人紛紛奔出屋外,朝著那動靜響起的方向去看。

  「不好,真的起火了!」

  那家僕看到沖天而起的濃煙,驚得兩股戰戰。

  「快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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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步步為營

  別院裡冒出來的滾滾濃煙, 隔著幾裡外都能看得見, 若不是別院外地廣人稀, 要是在祝家莊裡, 恐怕早就敲鑼鳴醒,眾人提著水桶水盆去救火了。

  然而祝英台弄出這麼大的陣仗, 卻也只是煙可怕, 聲音可怕, 論殺傷力,還不如前幾次炸爐。

  灰頭土臉的祝英台被匆匆趕來的祝莊主一陣大罵, 可此時魂遊天際的她卻難得的絲毫不在恐懼,而是在腦子裡一遍遍想著自己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只要是化學生,對於製造「黑/火/藥」這件事都有莫大的興趣, 學化學的,骨子裡大部分都有反叛者的精神。

  那些置換反應、那些性質的轉變,對於原本穩定的物質來說, 本來就是一種反叛。

  祝英台在大學裡也和其他同學們討論過武俠小說裡各種火器的合理性,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霹靂門的「雷火彈」、「毒火罐」、「震天雷」等等, 那種扔出去就能傷敵的神奇防身武器,曾在其學院的論壇中掀起過長達一年的熱門討論。

  時間已經隔得有些遠了,即使祝英台再怎麼回想, 也只能回憶的模模糊糊, 所以她才借著「伏火」的由頭,一次次實驗著猜測中的配比,但除了聲勢一次比一次大以外, 所謂的「防身效果」簡直是一種笑話。

  按照她的推算,就算真的能製作出能炸死人或者炸開圍牆的雷火彈、震天雷,點燃時可能第一個炸死的就是自己。

  而稍微穩定的固態「震天雷」,就和剛剛那樣,聲音大的嚇死人,但再嚇人,不過也就是個厲害點的二踢腳罷了。

  她要二踢腳幹嘛?

  「大概是製劑的純度太差?」

  祝英台低著頭思考著。「還是單質炸/藥的穩定性太差?」

  無論是哪一種,這都屬於時代的局限性,根本不是她這樣水準的化學生能在短期內解決的。

  「英台,我在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祝父見祝英台低著頭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怒不可遏地叫了一聲。

  「啊?什麼?」

  祝英台回過神,見祝父面色鐵青,連忙繼續低頭做鵪鶉。

  「我說,從今日起,你不得再進入丹房!我可不想聽到祝家女被火燒死的傳聞!」

  祝莊主沒想到女兒能弄出這麼大的聲勢,悔不當初地說:「就算你對外宣稱是被火燒傷去丹陽治傷,也不必真把自己燒毀了容!」

  祝英台一愣,而後頓時了然。

  祝英台的父親是擔心她想辦法自殘以躲避婚事,心裡害怕了。

  「我要再看到你進入丹房,所有在丹房裡伺候的人都得死!」

  祝父冷厲的目光從跪在牆角的下人們身上掃過,這些剛剛經歷過「劫後餘生」的雜役和藥僕一個個抖得猶如篩糠的篩子。

  「炸爐只是看起來可怕,其實並沒有那麼危險……」祝英台正準備解釋幾句,被祝父可怕的眼神瞪回來,最後也只能摸了摸鼻子。

  「那好吧,我不煉了。不過我已經做成的東西能拿回去玩兒吧?」

  「你說你那些假金、假銀,還有那一堆不知道治什麼病的粉末?」祝莊主冷笑著,「你留在自己房裡玩玩就行,別讓外人得了,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家女郎掉到錢眼裡去了,竟鑽研這些阿堵之物!」

  他連自己偷偷藏下了一些黑粉末都知道,看來自己身邊監視的人不少。

  這一次製造防身火器的計畫失敗了,只得到了一些能製作超大型「二踢腳」的原料,但祝英台還是很滿足。

  知道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性,有一些彎路她就不必走了。而且她相信這些黑粉末,一定能有什麼用處,只是她現在不知道罷了。

  接下裡的日子裡,她又開始將這一次「煉丹」的心得用拼音加簡體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備以後不時之需。

  而隨著祝家莊越來越嚴密的警備,身處其中的祝英台知道,離那什麼勞什子「官媒」要來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

  ***

  鄞縣。

  距離縣衙張榜公告出去已經過了三天,而鄞縣的百姓從好奇到茫然,再到不敢置信、直至怒火沖天,也只是三天而已。

  梁山伯選擇先在縣中張榜是有原因的。

  按照那老農的說法,因為田地被毀,有些人知道即使努力耕種也收穫無望,乾脆放棄了家中的良田,而選擇在城裡出賣苦力做工養家糊口,這些人明明知道可以吃救濟糧依舊選擇自力更生,顯然屬於最清晰也最值得尊敬的一群。

  他們之中大部分欠的只是三四年前第一次發水時隨大流領的糧種而已,後來既然沒有耕種,借糧方又沒有催要著還,也就把這事擱置下了。

  在城裡做工的這些人是欠糧最少,也最有償還能力的一群,而城裡的農人還了,無形中就起到了帶頭的作用。

  而最難的,不是那些還賴在鄉間,裝樣子一般種些稀拉拉莊稼的農人,而是明明家有良田、不會被水淹沒,卻依然裝作受災去領糧食的那些人。

  這些人有能力,有家底,能讓其他人敢怒不敢言顯然也有些本事,這些人一旦鬧起事來,說不得就要動手。

  張榜過去了三天,來縣衙裡以布帛沖抵欠款來銷帳的人不過十來人而已,這十來人都是梁山伯預估的那種在城中做工的年輕人,手中有些余錢,就先把債還了。

  但就十幾人,遠遠不夠敲醒全縣的人。

  而現在,受災最嚴重的三鄉七村的村長、裡正們已經被梁山伯召進了鄞縣縣衙,商議如何要債之事。

  「梁縣令,小人知道縣衙如今有難處,可您剛剛上任,不明白底下的情況。就以我們懸慈村來說,村裡的青壯如今早就因為無田可種去各謀生路了,留在村中的只有老幼婦孺,您讓這些人還上欠糧,該如何還?」

  懸慈村的村長是個乾瘦的小老頭,說話卻很有條理,應該是讀過書。

  「但凡和婦孺打交道的事情,歷來是最難的,且不提怎麼把縣令您的意思傳達明白,恐怕還沒開口,這些婦孺就已經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到時候欠債要不回來,卻逼出人命來,傳出去對誰也不好啊!」

  懸慈村的村長這麼一說,其餘幾人紛紛附和,各抒己見,明裡暗裡都在哭窮,有些甚至更是隱約有指責梁山伯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的不是地方的意思。

  梁山伯自己就生長在民間,自然知道在鄉下地方要債有多難。別說是白借的官服的糧食,就是民間私下拆解的,借時一家家叩頭,將頭都磕破了,借來了糧食卻以各種名義不還或者還不上以自殘來逼退要債者的,是比比皆是。

  有些數額借的多的,那借債者家中的老人有些為了「保護」自家孩子,還有以自己性命還來對方理虧,從此不敢上門的。

  梁山伯從小到大的這麼多年,除了在會稽學館中學習仁義廉恥,也在民間見多了更多不仁不義鮮廉寡恥的事,於是才更明白讀書的重要性。

  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而是為了不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可悲的境地裡去。

  「說實話,欠這麼多糧,小的我也心裡不踏實,縣令大人有意將官府作保的欠條銷欠,小人家中還有些餘糧,可以僅代表自家,支持您的政令……」

  沙村的裡正慢條斯理地說:「可我們那裡能有多少人還糧,我卻不敢保證。只能耐心去勸,但能勸到什麼地步,就如剛才那位村長所說,逼急了可能出人命,慢功夫又難有效果。」

  「我們那的人不可能還的!」

  姜山村的村長是個暴脾氣,直接將梁山伯頂了過去。

  「別看我們那的漢子天天都在種地,種的都是什麼玩意兒!我家五歲娃娃插得秧都比他們密!心根本就不在種田上,指望不到下頓的人,都想著靠借糧過日子呢!」

  姜山就是之前梁山伯和祝英台去觀察農事的那座土坡,他自己見識過那些閑漢,自然知道姜山村村長說的不假。

  他們每說一句,梁山伯的臉色便越凝重幾分。

  鄞縣的這些村長裡正都是下面地方上德高望重能夠服眾之人,可他們都不抱希望,情況只會更差。

  「要讓他們還糧,首先要讓他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水災,如果好好耕種,秋收後便能過上正常的日子,以後無需再借。」

  梁山伯注視著堂下這些表情或不以為然、或義憤填膺的村長裡正,「你們就按我的意思去說,就說官府保證今年甬江不會再氾濫,現在好生耕種,還有希望。」

  「這……這怎麼可能?」

  幾個村長面面相覷,顯然覺得梁山伯說的都是荒誕之言。

  困龍堤不除,除非今年大旱,否則肯定會氾濫。

  就算這梁山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也管不到人間的風雨之事啊!

  「幾位老丈且回去和那些願意耕種的後生們好好宣講,如果他們願意好好種地的,就記好名冊,將名單送到官府來,我縣衙中可以先用官倉替他們償還這筆欠帳,再和我鄞縣縣衙重新訂立借據。」

  梁山伯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用意,「都是借,借富戶的,和借官府的,由他們自己選擇。」

  「這,這不是一樣嗎?」

  懸慈村的村長茫然地說:「既然如今已經是官府作保,和借官府的有什麼區別?」

  「自然有很大的區別。」梁山伯耐心地說:「欠官府的糧食,縣中兵丁衙役便有權按時間去催討,如果沒法還債,就要用人力沖抵徭役償還;借富戶大族的糧食,要是還不了的,該如何沖抵,就是由富戶大族說了算,因為是官府作保,還要出人協助履約。」

  他這一番話,有幾個聽明白了,態度頓時一變,肅容在一旁盤算什麼。

  有的還沒有聽明白,怎麼聽都覺得是一樣的,表情迷迷糊糊,但還是硬生生記下了。

  那姜山村的村長就屬於腦子不明白的,聽完了梁山伯的話居然覺得還是欠士族大戶的糧食好。

  「我們村怕是沒人願意換欠條啦!那些士族老爺們都是好人,一直不要我們的利息和糧種,逢災年還施粥贈糧,欠他們糧食我們也放心!」

  那村長一口否決了。

  「我已經命人謄抄了各村、各鄉錢糧的數量和利息數,諸位村長回去時都領上各自村中的那本,回去商議後再決定如何做。」

  梁山伯也不勉強,只說出自己的計畫。

  「至於更換欠條……」

  「梁縣令,衙門外有一老農領著幾十個漢子叩門,說是要銷掉欠條!」

  門外守衛的皂班匆匆入內,向著梁山伯稟告道。

  「來人說是姜山村的鄉民!」


第242章 局中之局

  來的是薑山村六十七歲的老農姜老漢。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時代, 六十七歲的姜老漢已經是曾祖父級別的人物,在姜山村,村長也許最為權威, 可沒人敢忤逆這位一生辛勤勞作, 帶大了七個兒子的老人。

  姜老漢是姜山村裡出了名的老倔頭,他說自己平生從不欠人的東西, 便沒有借任何糧食, 至於家中子女實在熬不下去去借的, 他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薑山村裡唯一沒有欠條的,就是這姜老頭。

  當聽說姜老頭來銷欠條時, 之前一直口口聲聲說「老爺們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長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當眾打了臉, 瞪著眼睛直直看著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漢和他的子侄、孫輩們。

  等到姜老漢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這裡辦妥了手續、當眾銷掉了張家的欠條,改為和官府簽訂新的借據後,姜山村的村長終於忍不住了。

  「老薑頭,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腳, 「今年甬江要是再氾濫,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糧了!你這麼一大家子人,冬天總不能餓死在家裡吧?」

  老漢帶來的漢子雖多,但其實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浩浩蕩蕩都跟了來,看起來聲勢浩大, 其實也就銷了五六張欠條而已。

  當然,這也跟他家老頭子倔強,死命撐著不肯欠糧有關。

  「我種田種了一輩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沒聽說過靠借能收到糧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這親戚關係,這老漢訓起村長像是訓著自家小輩一樣。

  「我看你是想讓孩子們都壞了胚子,去當遊手好閒的種!」

  「欠官府的,和欠大戶的,有什麼區別,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長吼得脖子都紅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還知道怎麼還,哪怕服徭役,官府還管著你吃飯、喝水,總有幹完活兒的一天!我們有手有腳,還不上糧還力氣也是一樣,有手有腳還能餓死?欠大戶的,你知道他們要你拿什麼還?!」

  老漢將胸口拍得砰砰響。

  「老漢我活了一輩子,看多了這些『好心人』!到最後,就算你有糧還,都讓你用命還!」

  姜老漢一聲吼,滿室靜默。

  能當上村長、裡正的,不是能力強能服眾,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長於眾人。這薑倔頭喊出來的話其實都是些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想不到,只不過是閉著眼睛不願意相信罷了。

  這就是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讓一個明明能站著活的人,卻一點點讓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發現跪著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來了。

  見姜老漢吼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他的兒子和孫子們都擔心的圍在這位老人的身邊,揉後心的揉後心,替他順氣的順氣。

  其中一個年輕點的,也不知是孫子還是曾孫子的替姜老漢開了口。

  「是我們沒出息,這麼多子孫,就沒出一個能得力的,全在地裡刨食,讓阿公這把年紀還要自己種地,享不得清閒。」

  他滿臉慚愧,「那些貴人是不是好心人,我們也沒辦法說的清楚,我們只知道阿公為了我們的欠條,每天都在提心吊膽……」

  「我們沒辦法讓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給他招禍,不能讓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樸實的話語讓身後的眾兄弟紛紛點頭。

  「所以我們才來借官府的糧食,把之前的欠條銷了,也算是盡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們全家一起承擔。」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老漢那樣的閱歷和倔強,但只憑著一個「孝」字,姜老漢把家裡所有的人都帶來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這些貴人先建堤斷流讓我們沒了地種,當初鬧得那麼大,怎麼幾年下來,人人都將他們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們是忘了死在困龍堤上的那些人嗎?」

  姜老漢垂頭頓足。

  「是他們讓我們沒地種的啊!再怎麼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們原本根本不需要這個恩!」

  見姜山村的村長無法再駁,其他村長裡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溫聲細語地替老漢辦妥了所有手續,親自送他們出門。

  快到正門口前,梁山伯對著老漢深深一鞠。

  「是梁某無能,勞老人家辛苦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長不邀我來,我也肯定要帶著這些兔崽子來銷欠條的!」

  姜老漢驚得手足無措,「只不過是早來了幾天,哪裡當得令長這麼大的禮!」

  他的兒孫們也都是一輩子在鄉野間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哪裡見過縣令給百姓行禮的,下意識反應不是去攙扶梁山伯,而是像受驚的兔子一般一個個都避讓開。

  好不容易平息了這小小的騷亂,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對老人家來說只是早來了幾天,可對梁某來說,卻是幫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恐怕如今梁某還在內堂裡和他們扯皮,爭論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何況老人家的一通話,實在是讓人振聾發聵!」

  「什麼聾?我雖然六十有七了,可一點也沒聾,也沒老眼昏花!」姜老漢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梁山伯聞言一怔,而後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聰目明。不但耳聰目明,心也明。」

  姜老漢見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幾絲對官府的膽怯也降下去了,說話聲音也不抖了。

  「我當初看了你和那黃皮的漢子來田裡,就知道你們是好人。我在鄞縣住了這麼多年,薑山村就在鄞縣城外,可就沒見過會下地去巡查農田的官兒。」

  他唏噓道:「災情最重的時候,上任縣令沒來過;豐收的時候,上上任的縣令也沒來過……」

  姜老漢攥著梁山伯的衣袖。

  「這世道,好官已經越來越少了,希望縣令能多好幾年……」

  說罷,他抹起了眼淚。

  送走了姜老漢,梁山伯撫著自己的袖角,定定發怔。

  這世道,百姓的心願已經如此之低了嗎?

  只希望能多「好」幾年。

  幾年後的那些好官,是已經同流合污,還是……

  梁山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要多想,轉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長、亭長、裡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們的保證,會回去好好勸說其他百姓,才相送離開。

  「我去送姜老漢的時候,他們可說了什麼?」

  梁山伯問身邊一直留在堂裡的年輕佐吏。

  「在議論是向貴人們借糧有利,還是向官府借糧有利……」這位來自會稽學館的同窗臉上帶著不屑之色。

  「那老漢的話倒是白講了,都還在想著怎麼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無以為繼,他們這樣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若家家都有餘糧,會去借糧的只會是少數。」

  「可是那困龍堤哪裡是那麼好損毀的?我看現在這情況,就算令長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個來護的不是幾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著靠借糧度日的遊手好閒之人。」

  這年輕的佐吏是貧民出身,對現在的局面,比梁山伯還要絕望。

  「所以還是要借勢啊。」

  梁山伯歎氣,轉了個方向,往衙門後堂的位置而去。

  後堂裡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頭是個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經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還能使喚的動,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動用的鄞縣原班人馬。

  見梁山伯來了,幾個腰間佩著武器的武頭讓開了道路,讓他和佐吏進去,重新把守在門前。

  屋子裡,楊厚才見梁山伯來了,連忙對他跪下。

  「梁縣令……」

  「你先起來。」

  梁山伯將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時間寶貴,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長和姜山村的人來縣衙的時候,你和我這佐吏換了衣衫,喬扮成他的樣子,悄悄從後門出去……」

  他指了指身邊身材矮小的年輕佐吏,楊厚才也只是個少年,兩人身材相仿,長相也有幾分相似,只是氣度不同。

  不過他這佐吏也是生人,來鄞縣沒有多久,楊厚才戴上頭巾,再低下頭,遠遠的看著,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兩人見梁山伯如此慎重,連話都不敢多說,立刻脫起衣服相換。

  在他們換衣服的時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釋著。

  「我來的晚,根基不牢,而你們連家人的屍首都沒搶回來,所謂是死無對證,彼強我弱,鄞縣士族打死無辜百姓、修建困龍堤改變風水的事情,在我這裡沒辦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見楊厚才手一顫,繼續說:「但是『龍氣』這種東西,歷來最是敏感,鄉野術士可以胡說,士族卻聽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這裡有書信一封,你拿著它上會稽學館,報我的名字,去找會稽學館的館主賀革……」

  他對楊厚才遞上書信。

  「這書信只是引薦,丟了也沒關係,你不必拼死護著。只要你見到賀館主,將此間的情況說明,他自會想辦法讓你見到會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陽王世子。」

  梁山伯見楊厚才兩眼乍然放光,知道他聽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計畫實在冒險,如果來的是如姜老漢一家那樣老實的人,恐怕連城門都出不去。

  但楊厚才不一樣,雖然他只是個孩子,卻能在幾家大族的圍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機鳴冤,一定是意志過人的聰慧之輩。

  只有這樣的人,才值得費心力、甚至賭上自己的前程去幫他。

  「世子性子內斂,不愛出門,唯獨禮佛、又愛棋,館主每月定會出門幾次,去西林禪寺陪他對弈。到時候,無論你是衝撞行駕也好、跪倒山門也好,只要將此事鬧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語氣重重一頓。

  「我便有理由去放了那『蛟龍』!」


第243章 生路難行

  龍往往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尊貴之人, 但這時並不是只有皇家能用。否則端午節賽龍舟、上元節舞龍燈,早就會涉及到龍而遭到皇帝們的禁止,而「趙子龍」、「臥龍」之類的名稱也不會有人敢用了。

  更何況他們困住的還是「蛟」而非「龍」。

  這麼縝密的謀劃, 甚至連該把握的「點」都抓住了, 讓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這只是一個鄉野術士的偶然之舉。

  但現在這個時候,「蛟」是個很敏感的事情。當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說淮水裡有蛟龍作亂, 所以浮山堰遲遲無法合龍, 甚至不惜用「鎮龍鐵」鎮壓, 後來浮山堰合龍了,卻沒人再追究那只「蛟龍」到了哪裡。

  現在又來一隻「蛟龍」,若事情捅上去了,就是給會稽太守添亂。

  更別說, 會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蕭氏皇族宗親, 理事又是世子,在會稽郡裡,「蛟氣」和這位宗親息息相關。

  所謂氣運,總是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白的聯繫的, 此消彼長,他們的「蛟氣」長了,消的是誰的,就不好說了。

  一場動亂,以愚昧迷信起,便只能以同樣的方式終了。

  他匆匆送走了楊厚才,確保沒有人發現少了一個佐吏, 這才回返衙門。

  和他猜想的一樣,人人都關注在他召集各鄉村長裡長討債上,對於後衙裡原本來告狀的小子還在不在並不感興趣。

  只要皂班守衛的人還在那間小屋門口,楊勉就會相信他還在衙中。

  今天過去,他和鄞縣士族、縣衙蛀蟲們的戰爭,就要正式打響了。

  。

  對於鄞縣的百姓來說,這半個月的時間過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戲。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種地的,甬江氾濫對他們來說,也就是到了時候城中就會來一群「災民」,甚至對於很多城中百姓來說,這些災民進了城,並沒有壞處。

  一到了災民進城,平時十文便能請到的人,三文就能請到,有些甚至不要錢,管飯就行。同理,一應和人力有關的花費,更是賤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時候都能請個短工照顧家中生計,至於漿洗粗活這樣的事情,花費不了幾個就能請人做好。

  鄞縣縣令「催債」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梁山伯要「撈錢」。因為楊勉等人的推波助瀾,外界的傳聞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個「寒門窮縣令」小人得勢,到了鄞縣立刻靠當官撈錢的形象就這麼在眾人心目中立了起來。

  之後陸陸續續有打了欠條的百姓來官府衙門銷毀欠條,也有懼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還債的,但這些人畢竟是少數。

  「梁縣令,張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麼時候撕了,牛班頭帶人去重貼,不知被人群裡的誰丟了石頭,頭給砸破了。」

  牛班頭底下的衙役回來稟報,臉上還帶著一絲惶恐。

  「這榜貼了,怕是也貼不長啊!」

  鄞縣不是什麼大縣,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著貼出去的佈告不切實際,只要一到晚上,總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裝看不到上面寫的是什麼。

  「牛班頭傷的如何?請人看了沒有?」梁山伯心中一驚,「圍觀的人很多嗎?」

  那衙役連連點頭。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們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裡早有了準備,卻沒想到來的如此之快,只能說楊勉的人在煽動民意上確實有過人之處,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有此過人之處,也不會讓那麼多災民連地都不種,只想著借糧度日了。

  「令長,其實還有個辦法。」

  梁山伯身邊一個文書說道,「既然榜已經張了出去,此事就算是過了明面,我們可以將糧倉裡的糧食抬到衙門門口,有好事者必會圍觀,這時再以官倉糧食為『引』,引導百姓更換欠條,將官府作為借債之主……」

  「此事不可!私開官倉是重罪!」

  負責典獄之事的佐吏立刻出聲反對,「向官倉借債和開官倉是兩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沒有經過上官批准便私開官倉,有流徙之禍。如今令長與士族作對,更有楊勉之流虎視眈眈,萬不可給對手任何可趁之機!」

  「現在還沒到這一步,真到了要開官倉時,必定已是圖窮匕見之時。」梁山伯也按下了文書的建議。

  「你們要記住,我們是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護好自己……」

  梁山伯看著一干從會稽學館裡跟他一起來了鄞縣的同窗,正色道:「我將你們從學館裡帶出來,是為了能一展胸中抱負,成為于國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為了政績,也不是為了什麼名聲。」

  「在此之前,我必須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否則,哪怕鄞縣安寧了,日後也不會再有人願意為民而冒險。若真這樣,我便有罪與學館,有罪與先生,也有罪與日後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書沒想到梁山伯會說出這樣的話,頓時怔在原地。

  「這段時間,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隨意離開衙門。至於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計較。」

  他表現的胸有成竹,也越發讓其他人安心。

  其餘眾人躬身稱是,又開始討論起春種被耽誤的事情。

  就在此時,門子來報,說是本地士族張、黃兩家派了管事來,要見梁山伯。

  「豈有此理,只不過是區區一管事,竟然要縣令去見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見一斑!」

  梁山伯卻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只讓人把他的便服拿來,當場脫了自己的官服,換上便服,然後去見他們。

  那兩家管事正是當日宴請時抬出欠條要求官府要債的人,見梁山伯一聲便服來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縣令,你這就太過分了,我等明明是請你協助我等去要債,為何你對外張榜卻是要用官府之糧替百姓銷毀欠條?!」

  黃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見梁山伯來了,連臉面都不給就嚷了起來。

  「官倉之糧又不是你家的私倉,哪怕你是縣令,也沒有說替百姓還就還的道理吧?」

  梁山伯佈置了這麼久,早就知道有這一天,此時見他們來了,不卑不亢地開口解釋:

  「既然諸位的目的都是要還糧,那麼無論是官府還還是百姓還,豈不是都是一樣?只要有糧食讓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歡喜嗎?」

  「那個說我們要糧食!」

  黃家管事恨聲道:「你這縣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誰讓你畫蛇添足的?!」

  「不要糧食?」

  梁山伯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斂起,裝作疑惑的樣子。

  「諸位那日不是說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門,也實在是支持不起了麼?這不是要糧,還能是要什麼?」

  張家那管事瞪了身邊的同伴一眼。

  和張家不同,黃家並不是莊園主,現在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們家,也確實急切些,但一見面就把底漏了,讓他現在倒被動了。

  他斟酌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原本也想著是要他們還糧的,但想著借糧的人這麼多、再加上今年還沒秋收,要他們都還上可能強人所難……」

  他依舊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所以我們和主公商量過後,本準備和令長商議,若實在還不上的,便以長工銷了欠條,由官府作保簽訂契約便可。」

  「那與我現在所作之事也並不衝突哇。」

  梁山伯故作聽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糧,還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幾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調那些服徭役的人幫諸位做工,如何?」

  「那怎麼能一樣?!」黃家的管事脫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飯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這話說的……」

  梁山伯身後的文書悲憤道:「不給糧不給水,難道是要把人往死裡用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姓黃的也知道自己說的過分,澄清著:「向官府調用服力役的人,還要向官府出『過更』的錢,加上管水管飯,這不是兩份花費嗎?」

  「可是你說的前提是官倉已經替百姓還了債務了,百姓與你等兩不相欠,他們欠的是官府,所以他們替你們幹活,當然是你們給官府花費啊!」

  幾位佐吏奇怪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幾人你幾句他幾句,說的黃家管事腦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暈了,一時訥訥不能再言。

  「請教這位管事,我如此處置究竟有什麼不對?」

  見情況有些僵住,梁山伯哭喪著臉,將一個一心想要替士族辦好事卻辦砸了的懦弱縣令表現的淋漓盡致。

  見此人還算「上道」,張家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梁山伯說:「梁縣令,借一步說話……」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勢力,輕視太甚的緣故,張家的管事語氣中滿是頤氣指使,將幾家為什麼急著「收尾」的原因隱隱點了一些。

  原來那術士指點幾家修「困龍堤」時,曾指出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龍,幾家分了之後也得不到多少「龍氣」,只有借龍氣引來更多的蛟龍,才能讓幾家「一飛沖天」。

  而「增幅」的辦法也很容易。一開始幾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龍堤」只是截住水流,讓水改道不淹沒那塊「龍地」,等困住之後,再修建六段堤壩,將那三段困龍堤連接起來,讓那塊地變成「飛地」。

  飛地一成,此謂「九龍墟」,便可逆天改運。

  只是鄞縣士族的實力畢竟不能和山陰、上虞這樣的大族比,修建這麼大的攔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們這幾年都在想辦法募集人手,可有幾段卻遲遲無法修好,於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糧的百姓身上。

  對於士族來說,用這種方法增加「蔭戶」實在是再尋常不過了,一旦簽訂了賣身契約,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認命為他們修建河工以求贖身,不需要他們死命催工,他們就能成為最積極的勞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們都是自由之身,名義上也是為官府服役而不是為私人賣命,就不能嚴苛太過。

  他們要在水漲之前修好九龍墟,當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哪裡肯等梁山伯這麼慢慢「要債」?

  送走了張、黃兩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語穩定住他們,口中承諾一定想辦法「彌補錯誤」,等轉過身,面色卻難看至極。

  他原本就懷疑他們現在就放棄收網的目的,現在倒說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卻越甚。

  回到書房裡,梁山伯坐在案後定定出神,半晌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

  他摩挲著書信上馬文才親筆寫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別院」幾個字之後,默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來人,備驢!」

  「我要去趟上虞。」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來人,備驢!

  梁山伯:(悲憤)為什麼他們都是備馬,到我這就是備驢?!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長騎馬吧?

  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養得起馬吧?

  祝英台:(疑惑)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馬吧?

  梁山伯:(捂臉)紮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漲船高

  「我們已經過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晉陵……」

  船舷旁,馬文才指著運河兩岸的土地,向眾人描述著現在正處在的方位。

  走水路雖然平穩安逸, 可最大的缺點恰巧就是太過安穩。

  再好的風景一日日這麼看下來也看的疲乏, 更別說人身處河道之中,除了經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著這並無二致的兩岸, 常常會產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馬文才去年才從這條水路去過浮山堰, 已經很是適應了,然而無論是褚向還是孔笙都是不經常出門的人,體格也不健碩,時間一長,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樣子。

  因為黑衣人之襲, 馬文才原本還以為褚向是隱藏了實力,其實身懷武藝,可看著他現在走在船上腳步虛浮猶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確定了。

  「文才, 你就別再說了,你這麼一說,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著擺手。

  「你就告訴我們,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經問過了,這船要在晉陵停一天,以作採買,我們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實也早就不耐煩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聽說晉陵『秋香』美酒的名聲,卻沒有嘗過。」

  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實俸祿頗低,根本沒辦法養家糊口,但身處官方漕運之中,自然就有許多賺錢的門路,譬如說借著南下的機會行商或替別人捎帶東西,就成了最容易來錢的法子。

  所以這一路上停在哪個船舶之中都是被計算好的,要麼是該城裡有需要捎帶的東西,要麼是有特產可以買賣,在商業並不發達的時代,這種營生一次往往頂上尋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陳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卻感激太守府的舉薦,就是因為以他的年紀和資歷,能在官船上謀生,其實是讓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這麼說,前方果然是晉陵,文才剛剛沒有說錯囉?」孔笙感慨著:「這兩岸看起來完全一樣,你家在吳興,也不經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這份本事,吾輩確實不及。」

  「過獎了。」

  馬文才並沒有謙虛,坦然地接受了他這份讚賞。

  在旁人眼裡,他是記憶力過人又善識地理,這無論在學館還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項目,他自然沒有故意謙虛的意思。

  只不過他會對兩岸地理好似熟識無比,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這條路,他曾經來回過無數次了。

  在國子學讀書的那三年裡,他曾無數次來回於這條運河之上,也曾在苦悶之時像這般倚著船舷靜靜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兩岸的情況,這兩岸的每一處城市,他都能信手拈來說個明白。

  「我好生羡慕馬兄。」

  一旁靜靜聽著他們說話的褚向開口歎著,「身為獨子,家中卻放心馬兄四下遊學,以未及弱冠之身領略大好河山,其通達老練,確實吾等不及。」

  眾人都知道他家的情況,知道他雖是獨子,且無父無母管制,可實際上卻有許多的不得已,連出建康,都是要通過層層關說的。

  去會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遠門。甚至為了怕別人反悔,致使回去後再無法離開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後就再沒有回去過。

  至於像是尋常人那樣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說到這個,未免有些傷感,徐之敬體貼地轉換了話題。

  「前面就是晉陵,我記得晉陵百姓為你母親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議著。

  褚向聞言一愣,訥訥地開口:「這,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親有什麼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猶猶豫豫的樣子,怒道:「便是誰來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親說什麼!」

  褚向的目光從船舷另一旁巡視的自家侍衛身上掃過,眼神中明顯有掙扎之色。這幾年來,他連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邊的忌憚,難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機會,他實在是不想錯過。

  「你可以不必當做是特意去的,權當我們慫恿你上岸遊玩,路過公主祠吧。」馬文才見他這樣,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可憐,給他出著主意。

  「這樣也名正言順,身為兒子的,總不能路過供奉母親牌位的地方卻不入。」

  聽到馬文才的主意,褚向眼睛一亮,終於點了頭。

  「那就先謝過諸位的成全了!」

  「我們可以先去買幾瓶秋香,美酒祭美人,最合適不過了!」

  傅歧喜形於色道。

  這話雖然有些不夠恭敬,可建康有些根底的人家大多聽過晉陵大長公主當年的美名,褚向聽了倒沒有什麼不悅。

  於是接下來的行程裡,褚向對船行的速度像是突然有了意見,不但站在船首位置不停眺望河道的情況,甚至好幾次詢問船夫還有多久上岸。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燦爛的顏色,就像是少年離家的遊子聽聞家鄉就在眼前,而面對回到建康,反倒沒有這樣的急切之色了。

  待褚向的身影離得遠些了,傅歧才好奇的問徐之敬:「之前不好問,為什麼晉陵會有大長公主的祠廟啊?」

  「晉陵是大長公主的封地,享一地食邑。有一年突降暴雨,晉陵受災無數,京中卻瞞報不賑,大長公主聽聞後便派人去晉陵施粥贈米,又親自進宮勸說兄長。東昏侯那樣昏聵的性子,竟然也在愛屋及烏下,下令開倉貸糧。」

  徐之敬說。

  「那件事後,晉陵城的百姓就在城西為晉陵大長公主修建了一座生祠,立了長生牌位,願她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丹陽緊鄰著晉陵,徐之敬年少起就跟著兄弟父親在建康附近行醫,聽得不少這樣的奇聞異事。

  「因為大長公主姿容秀麗過人,常常有小娘子前去祭拜,希望能因此沾沾富貴之氣,變得美貌。大長公主去後,漸漸的,希望生女兒的有孕婦人也會去祭拜,以祈求能生個美貌賢良如公主般的女兒。」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

  馬文才還是第一次聽說,唏噓不已。

  「如此一聽,晉陵大長公主真是德貌雙全之人。」

  「什,什麼?婦人祭拜的地方?!」

  傅歧一聽那公主祠的現狀,登時嚇了一跳。

  「那我們豈不是要……」

  一想到他這堂堂男兒要和一群小娘子、孕婦、大娘等等……

  一!起!祭!拜!

  傅歧只是想像那副樣子,就眼前一黑。

  他收回自己的話行不行?!

  ***

  上虞。

  「誰求見?」

  正在給兒子寫信的祝伯元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誰?」

  「鄞縣縣令梁山伯求見。」

  那部曲不知道祝伯元為何如此吃驚,又重複了一遍。「說是『祝小郎』在會稽學館的同窗。」

  「又是那馬文才!」

  祝伯元只是一轉念,就明白了肯定是馬文才透露了自己女兒的行蹤以安梁山伯的心,眉間的皺紋頓時夾得更緊。

  「他來幹什麼?」

  和祝英樓不同,祝伯元對待庶人,比其子更加蔑然,莫說見,連搭理都不太想搭理。

  「說是擔心好友的安危,心中放心不下,特地來訪友的。」祝家的部曲見莊主表情奇怪,低著頭又小聲說:「就他一人,並無隨從。」

  「跟他說,英台好得很,讓他回去吧!」

  祝伯元隨口敷衍著,繼續低下頭寫信。

  他不太清楚自家女兒和這個梁山伯之間的同窗之情如何,在他心裡,自然是不希望未出嫁的女兒和一個庶人混在一起的。

  祝伯元原本就對賀革竟然安排了一個庶人住進甲舍很有意見,若早些知道,他根本就不會讓女兒繼續在會稽學館就讀,也因此對賀革的處事之風有了些微詞。

  所以當馬文才和孔笙、魏坤等人「訪友」時,他可以允許,但梁山伯來,他根本不想讓女兒知道這件事。

  可惜祝伯元低估了梁山伯的心智和手段。

  「你怎麼還不走?」

  見那部曲遲遲沒有離開,祝伯元奇怪地抬起頭,又問。

  部曲猶豫了一會兒,開了口。

  「莊主,那梁山伯說,他知道『小郎君』的秘密,若不讓他見到小郎君一面,他便將這個秘密公佈與會稽。」

  既然已經說了,他也就越說越是流利。

  「他還說,他來時已經做好了準備,若莊主要因此殺他滅口,只要三天內他沒有回去,這件事立刻就會張榜在鄞縣縣衙前!」

  「什麼秘密?」

  祝伯元大怒,「他竟然敢威脅我祝家莊?!」

  「莊主,他畢竟和小郎一起在會稽學館中讀書,知道了些什麼也很正常,畢竟小郎是……」

  部曲欲言又止。

  「更何況,現在不少人都知道少主親去丹陽迎接小郎回上虞了,如果這時候被人發現小郎就在上虞,之前的遮掩就全部前功盡棄,還是……」

  「好一個梁山伯!我留他一條命,他反倒不知道感恩,還在算計英台?!」

  祝伯元聽到部曲的勸誡,不怒反笑。

  「他不是要見嗎?好,我讓他見!」

  他丟下筆。

  「你去找兩個人,將那梁山伯綁了送去屠宰場,若明早起來他還能動,就給他洗漱一番,讓他去見英台。」

  祝伯元冷著臉。

  這處別院也是一座莊園,莊裡養著牲畜以供肉食,那屠宰場便是殺豬宰羊肢解清理的地方。

  尋常書生,莫說留一夜,就是看上一時片刻,嚇也嚇死了。

  部曲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對了,就算見面,也不得讓兩人單獨相見,庶人沒有和士人同席的道理,讓英台隔著屏風見他,由祝阿大帶人在屋子裡看著。」

  祝伯元吩咐。

  「是,莊主。」

  那部曲得了令,頓了頓,又問。

  「那關於『小郎君』的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祝伯元冷笑了聲。

  「我不殺他也會有人殺他,一個將死之人,擔心他知道什麼秘密?」


第245章 生死之交

  「祝阿大, 你已經在我面前像是柱子一樣站著好幾次了。」

  祝英台忍無可忍地推了下站在門前的祝阿大。

  「你到底什麼毛病?我阿爺說了不能讓我出門嗎?」

  「啊?」

  祝阿大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看著祝英台似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半天也沒說出了口。

  「你啊什麼?」

  祝英台知道祝莊主的這位心腹不會無緣無故魂不守舍, 緊緊逼問。

  「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祝阿大不確定梁山伯能不能熬過屠宰間那腥臭的一夜, 他不想得罪莊主,也不願為一個自己行刺過的庶民說情, 但他內心裡是隱隱對梁山伯有些好感的, 所以潛意識裡不願祝英台出門錯過這位同窗, 身體就下意識地擋在了門口。

  好在他一直是個能憋住心裡話的人,是以他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祝英台從大清早起就心驚肉跳的,倒不是由於什麼預感, 而是因為看守她的部曲表情都很奇怪, 就跟現在的祝阿大似的。

  這種奇怪的感覺上一次發生,還是她考試掛了科,全班都知道了就是不忍心告訴她的時候。

  就在她心中七上八下時,院子裡來了一個管事, 將祝阿大叫了出去,說了些什麼,又指了指屋內的自己。

  隨著祝阿大步入外廳,祝英台心口那塊大石終於墜下來了。

  「女郎,山陰梁山伯求見,莊主吩咐你換回男裝,和他隔簾相見。」

  祝阿大帶著一絲佩服的表情, 「他來一趟應該是不容易,不過莊主還給了半個時辰的時間。」

  「梁山伯來了?」祝英台在別院裡待的像是囚犯一般,乍聽到有人來見他,高興地從案後跳了起來。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哦對了,應該是馬文才說的!」

  她撫掌雀躍,聽完祝阿大的話又怔然。

  「隔簾?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要隔簾子幹嘛?」

  「他不知道女郎是女人,可別院裡不少人知道,還是避嫌為妙,這也是為他好。」

  祝阿大難得流露出善意。

  「那我去換衣服,你去迎他迎他!」

  祝英台回身走了幾步,突然又轉了回來。

  「不行不行,你行刺過他,他也許會聽出你的聲音。」祝英台臉上的喜悅裡帶著一絲恐懼不安。

  「換個人去迎他,你就跟著我在簾子後面。」

  祝阿大走出去的腳步頓住,啞然失笑,隨手點了個手下,讓他去迎人。

  因為昨天祝伯元就已經吩咐過了,所以隔簾和布幔都已經是早就備下的,在祝英台換衣服的時候,外廳中早已經用三層簾子和幔帳格開了內外,哪怕梁山伯要硬闖,一時半會兒也沖不到祝英檯面前。

  梁山伯進來的時候,腳步虛浮到幾乎站不住身子,然而隔著層層布簾和幔帳,祝英台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

  她自然看不到梁山伯蒼白的臉色、簇新到異常的衣衫,還有那眼睛裡如何掩飾也掩飾不了的驚魂未定。

  她只是由衷的為梁山伯的平安無事、以及好友的相聚而歡喜雀躍著。

  梁山伯聽見布簾那頭的祝英台用關切的聲音問他和自己分開後過的如何,楊勉有沒有再刁難他,河面有沒有氾濫……

  聽見那熟悉的絮絮叨叨聲,原本還縈繞在耳邊的痛苦嘶鳴,那些在鼻端久久不去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似乎都一點點抽離開來,變得寧靜而悠遠。

  他甚至有些感激祝莊主用布簾隔開兩人的安排。

  因為此刻的他,哪怕是只看到祝英台的身影,胸口都會痛得沒有辦法好好思考。

  如果兩人是直面而見的話,他可能反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吧?

  梁山伯一臉溫馨地笑著,緩緩開了口。

  「那日收到馬兄的來信,聽聞你恰巧被祝家莊派去接你的人半路上救了下來,我才像是活了過來一般。」

  他已經經歷過祝英台兩次的「死」。

  「如果真是因為我,而讓你有什麼閃失的話,我倒情願當時是和你一起死了,不必承受這種內心的責難。」

  簾後的祝英台看了身旁的祝阿大一眼,心口突地一沉。

  梁山伯是如此善良而心胸寬廣,而世道卻從未善待過他一次。如果讓他知道那些最狠厲的伏擊都是來自于祝家莊……

  如果他知道……

  祝英台低下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所以即使知道你好生生的回了別院,只是為了掩飾傅大公子的行蹤而不能露面,我亦無法心安。」

  他聲音裡的疲憊無法讓人忽視,「如今真真切切聽到你的聲音,我算是放下心了。」

  「……如今我在學館中招募到的人手都已經到了鄞縣縣衙,一點點替代掉了楊勉的人,你不必擔心我被架空,現在倒是這些惡吏天天擔心自己的飯碗還端不端得住……」

  「糧庫後來我們清點過了,確實虧損巨大,我已經陳情一封遞與了太守府,太守府會酌情考慮,畢竟我是剛剛到任,這點臉面還是要給的……」

  「……我已經張榜公告,召集了鄞縣受災地方的村長和亭長、裡長,讓他們傳達我的意思,勸百姓上縣衙繳還欠條,還清錢糧……」

  「……還記得那天我們遇見的老農嗎?他後來來了,帶著家中所有的子弟……」

  「……原來他們急著收網,是因為修建九龍墟人手不足,想要借此與鄞縣搶奪人口,將良民化為奴役。是以我巧使手段,讓那楊厚才去找先生,將此事鬧將開來,逼得他們投鼠忌器……」

  梁山伯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沉,突然頓了下來。

  「梁山伯?」

  祝英台沒想到她離開後還有這麼多變化,聽得正津津有味,猛然間斷了,猶豫著問出了聲。

  「我來,是想告訴你……」

  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因哽咽而呼吸不暢的聲音,將話說完。

  「我一切都好,切勿掛念。」

  我一切都好,即使有任何萬一,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切勿掛念。

  若你我從此永不相見,請忘掉我這個庶人,切勿掛念。

  在祝阿大意外的眼神中,祝英台突然站起身來,緊緊地貼近了布簾。

  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掀開那面前的簾子,祝阿大卻從斜地裡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動作。

  祝英台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祝阿大,而後者卻只能無力地扭過頭去。

  無奈,祝英台只能緊緊貼著簾子,問簾子那邊的梁山伯。

  「梁山伯,你還好嗎?」

  過了一會兒,低著頭的她傳出了一個相當沙啞的聲音。

  「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麼麻煩的地方?」

  梁山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而後才想起來她看不到自己的動作,用相當溫柔的聲音解釋著。

  「確實有些麻煩,主要是計算不到太守府能給予我多少支援。若是太守府幫不了我什麼,我就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小郎,時間到了。」

  在外面守著的侍衛不得已提醒二人。

  「莊主說,只能見半個時辰。」

  無論再怎麼不舍,在祝家莊,祝伯元的話就是鐵令,而梁山伯此時的身體早已經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幾乎是如釋重負般同意了結束這次的會面,跟著那侍衛一起出去。

  就在梁山伯走了一會兒之後,一直靜靜坐在那思考著什麼的祝英台突然跳了起來。

  「他是來訣別的!」

  祝英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我怎麼剛才就沒聽出來!」

  經過這一路的旅行,她怎麼可能覺得每件事都會那麼容易解決?

  你以為是幫人的,別人不一定會領情。

  給予了升米的,卻不一定就能得到感恩。

  且不提那些被逼債的百姓,就算太守府如他所說的讓他去拆掉困龍堤,可困龍堤裡圍著的是什麼?

  ——是那些士族的墳塋!

  何況事關家族氣運,就被梁山伯這麼攪黃了,世子真的會替他肩負起得罪鄞縣一地士族的責任嗎?

  不,不會的。

  哪怕再完美的解決了鄞縣的爭端,作為無權無勢的庶人,梁山伯註定是會被犧牲掉的替罪羊。

  崔廉的下場,以及他在流放路上收到的追殺,如今還歷歷在目。

  為什麼之前一直不肯來探望她,卻在事情已經看到解決的眉目,將要得到解決的時候來探望她?

  祝英台強忍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忙奔向屋裡。

  片刻後,她從屋子裡沖了出來,手中拿著兩個粗//大的竹筒。

  「祝阿大,快,快追出去,將這兩個竹筒送給梁山伯!」

  她將竹筒塞在祝阿大的手裡。

  「我知道院子裡就拴著你的馬,你騎馬去追,他一定還沒有走遠!」

  「這,這是什麼?」

  祝阿大看著那竹筒,竟嚇得退了一步。

  「這不是您之前折騰的差點炸了丹房的那個……」

  「怕什麼,它不碰到火的時候就是些粉末!就算碰到了火,也就是聲音和煙嚇人些!」

  祝英台突然緊緊抓住了祝阿大的手臂。

  「幫我送出去,阿大,我求你!」

  「呃?莊主不允許我離開您一步,我得保護您的安全。」

  祝阿大無力地替自己推託著。

  「而且即使梁山伯得到了這個,也沒辦法防身的。想要他死的不僅僅是鄞縣的士族……」

  「你們知道,你們什麼都知道……」

  祝英台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你們把我從鄞縣抓回來的時候,就一直在盯著梁山伯是不是?

  「你們知道他在做什麼,知道他有什麼麻煩,所以你們不再追殺他了……」

  「女郎……」

  「可是他是在為了你們這樣的人拼命啊!」

  祝英台嘶吼了起來。

  「他是為了讓鄞縣的百姓不陷入到你們這樣的命運裡,讓那些人不再流離失所、不用淪為莊園主的奴隸在拼命啊!」

  見祝阿大一副見了瘋子般的表情看向她,祝英台捂住了自己的臉。

  「不,我怎麼能遷怒別人……」

  恍惚間,有什麼沿著指縫蜿蜒而落。

  「明明是我用道德綁架了梁山伯……」

  ***

  離開別院的梁山伯,站在這座別院的門外靜靜矗立了好一陣子。

  理智告訴他,現在的鄞縣有一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離開這兩三天足以讓鄞縣惹出一大堆麻煩,可他的腳卻像是不聽他使喚似的,一直釘在原處。

  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卻也不能說。

  「罷了,我心願已足,還有什麼奢求的!」

  騎著驢的梁山伯,轉身踏上了歸途。

  回程的路梁山伯走的異常堅定,堅定的帶著一股決絕。

  他是縣令,夜晚投宿在驛站裡,明明身體已經疲憊到根本幾乎連喘氣都困難,可因為前一天夜裡的遭遇,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

  似乎一閉目,那些黑紅色的血跡就會鋪天蓋地而來。

  正因為如此,當門閂被人挑開時,他第一時間就坐了起來。

  「誰?!」

  梁山伯掀開被子。

  沒有人回答他,只從門縫裡骨碌碌滾進來兩個竹筒,那門就又合上了。

  梁山伯掩住口鼻,等待了好一會兒,見竹筒沒有突然裂開,也沒有逸出什麼粉末或氣體,才強忍著不安,點著了油燈。

  待一看到竹筒上方用紅色塗著的邊沿,梁山伯愣住了。

  這是他們四個人曾約定好的一種暗號,若盛器頂上抹著紅色,就代表裡面裝的東西只是掩飾,其實內有夾層。

  當初這麼設計,目的是為了暗度陳倉他那本冊簿。

  傅歧和馬文才去了建康,此時會用這種方法提醒他的人,唯有……

  梁山伯急急撿起兩個竹筒,左右旋鈕了一會兒,果然從兩個竹筒底部旋開了兩節竹節。

  這種被祝英台稱作「螺口」的設計,他再熟悉不過了。

  隨著他的動作,從竹節裡掉出幾樣東西。

  一枚蠟丸,幾顆拇指大小紅色的魚鰾,還有一張卷起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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