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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第246章

  「為何不渡海去迦太基,自己取走那筆錢?你離開農場時除了灰眼一無所有,那麼這身盔甲就是你用接委托的錢換來的,價格不會比一張船票便宜。 」

  她當然不是真的在暗示對方這麼做——事實上,她有把握讓對方繼續留在她身邊,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確認一些別的東西。

  「迦太基很注重當地銀行的信譽,你舅舅在迦太基也不可能有什麼勢力,那份財產會很安全。」摩根繼續道, 「你大可用這筆錢去一處遠離家鄉的地方,重新經營一家農場,做一名富農,過上和你父親那輩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艾斯翠德凄慘地笑了一聲,因為頭盔的遮擋, 摩根無法辨別她此刻的表情,但悲傷就像煙霧, 會在人陷入追憶而自我燃燒時從身體裡滲出來。

  「您說的不錯,我相信這是不少人期待的生活——開一個農場,然後找一個丈夫結婚,從此生活只剩下為他做飯、洗碗、生孩子,可是我……」艾斯翠德劇烈地喘著氣,仿佛有某種龐然的力量壓在她的背上,她必須耗盡全力才能勉強支撐, 「我的人生不能只是這樣,猊下,我……我的人生必須比這更有意義。」

  她的背脊一點點彎了下去, 似乎想把臉埋進手掌中,卻只聽到了空洞的聲響。

  「我……」她的手拿過武器, 她的身軀挨度過足以致死的傷痛,她的口卻無法為自己傾訴,「因為我……」

  如果摩根此時能窺見她盔甲下的真容,多半會目睹一張焦慮而彷徨的臉——可她看不見,只能任由那哀愁的煙霧縈繞著她。也許她比過去更強大了,她的劍使她免於許多童年時代的困擾,但那段煎熬的歲月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那是摩根從未經歷過的,哪怕她有意安慰她,也沒有資格開口。

  好一會兒過去,艾斯翠德說道:「我不想自己認識的世界t只有一個農場那麼大,猊下。」

  她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很難描述這種感覺——摩根心頭有千思萬緒,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天色很晚了,但依然有風塵僕僕的旅人走進客棧,她能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響,有人交談的聲音,有碗杯磕碰木桌的聲音,有樹梢被風吹動後簌簌搖曳的聲音,但那些聲音在此時此刻似乎都遠去了,那句簡短的話語中蘊藏的力量讓這個喧囂的世界為它寂靜下來。

  這家客棧已經很老了,擺設陳舊,雖然關上了窗,但依然有冰冷的晚風從縫隙中漏進房間,蠟燭熄滅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但她們都沒有動作,在黑暗中靜靜對坐了許久。

  最後是艾斯翠德輕聲道:「您無需為我的事情而困擾,現在已經很晚了,請您先去休息吧。」

  「是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明天我們還得早起呢。」

  摩根躺在床上,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本以為要輾轉反側很久才能入睡,但俄而意識便墜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身體似在搖晃,眼瞼上有微光閃動,周圍很溫暖,空氣中有鮮花的芬芳,仿佛乘著一葉扁舟度過了玫瑰色的海洋。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昏黃的落日和絢麗的霞光,梅林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們早很以前就已經坐在這裡觀賞落日了。

  「太慢了。」他半真半假地埋怨,「睡得太晚對少女的皮膚可不好,也許第二天醒來小公主就會發現自己長了痘痘呢。」

  摩根沉默片刻:「你入了我的夢?」

  「答對了~」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誰叫小公主把我從閨房裡趕出來了呢?而且艾斯親也在房間裡,如果想要私下交流,也只有這種方法了。 」

  「你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當然,怎麼能把隔音結界的施術者本人拒之門外?」梅林說,「別老是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不覺得這片景色很美嗎?以後你會有機會親眼見到的,我構造的時候特意仿照了葛爾城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光輝庭院。」

  他摘下一支蒲公英,吹散後花蕊並沒有隨風飄走,而是化作一片白霧消散在空氣中。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梅林問道,「如果你有什麼想法,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讓大哥哥來做這個惡人也行啦。」

  「什麼想法?」

  「當然是我們的大個子騎士,你不打算處理這件事嗎?」

  「沒什麼需要處理的。」她平靜地回答,「她會繼續護送我去康沃爾,然後受封成為我的騎士。」

  梅林聳了聳肩:「廷塔哲家族屬於你,你當然有權封任何人成為你的騎士——不過最好也別那麼隨意,從來沒有女人成為騎士的先例。」

  「哦?是嘛。」想讓語氣聽起來沒有諷刺的意味實在是一件難事,「那你可以做好准備,因為你這輩子注定要見識到許多'先例'。」

  聞言,梅林長長地嘆息一聲。

  「別對著大哥哥發火嘛。」他沒什麼脾氣地抱怨,「也許是我有點誤會了,聽到你難得那麼沉默寡言,我還以為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和她分道揚鑣呢……對了,你有意識到這場談話的結果很爛吧?」

  相比以往,她和艾斯翠德談話的時候確實顯得不太健談,一是因為她知道對方更需要一個傾訴者,而非教導者,二是因為她很難在那種場合說出安慰的話。

  誠然,她輪回三世,經歷過的苦難比起艾斯翠德只多不少,但這不代表她能自視甚高地以為自己能體會對方的痛苦。她被不少人妒忌過、忌憚過,承受過許多惡意,可極少會被人看輕,周圍人的構陷與羞辱,本質上仍是對她能力的畏懼。她沒有經歷過那種感覺——不斷被別人貶低、否定,以至於對自己喪失信心,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迷茫,只有將自尊放得極低,才能麻痹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議論……想要從那種低谷中爬出來,需要的是另一種勇氣,而那種勇氣不是她能夠給予的。

  摩根沒有回答,但心裡知道在她緘默期間,梅林也在觀察她的神色。

  良久,對方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既然我投入了,那就是有必要的。」

  「一定要讓大哥哥說得那麼直白嗎?」他嘆了口氣,「你在艾斯親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感覺自己可以理解她,你在把自己的感情影射到她身上,但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除了你們都在為一個無望的目標白費心血之外。」

  聽到他的話,摩根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這些話戳中了她的心思——應該說,這反而證明了夢魔對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但這不重要,她知道對方向來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思考方式,此刻在她心頭湧現的也不是什麼憤恨或羞惱,只是一點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真是奇怪。」她看著他,「每當我感覺自己與你的關系似乎親近了一些,你都會像這樣用三言兩語打消我的誤會。」

  梅林顯然愣了一下,看起來像是一只突然被潑了水的貓:「什、什麼?」

  「語言是富有力量的。」她說,「無論是用它使他人歡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傷透別人的心……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這些都並非難事。」

  摩根慢慢靠近他——梅林的表情始終定格在愕然的狀態,直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才回過神來,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透過厚重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以及急促的心跳……夢中的景像總是會存在破綻,就像那朵吹散後化為無形的蒲公英,但夢魔似乎持有某種罕見的特性,在夢境裡反而比現實中見到的更加真實。

  「真叫人傷心。」她柔聲道,「前段時間你一直跟著我,與我親近,我心裡好高興呢……結果都是假的嗎?」她側過臉,在他耳畔低語,「難道你討厭我嗎?梅林,我親愛的朋友?」

  「我……」他回答得磕磕絆絆——也許現在是被貓叼走舌頭了,「我沒有,只是……有時候我會……我不是故意的……」

  她親親他的耳垂,然後是臉頰,紅暈在梅林的面龐蔓延,也許他以為她馬上就要吻他了。

  「別緊張。」她說,「因為剛才都是騙你的……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梅林,你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時被我丟掉的行李罷了。」

  血色霎時從他的臉上褪去。

  摩根離開了他,夢中的景色依然美麗,但黃昏的陽光已經失去了溫度:「想要傷害一個人並不難,對不對?」

  梅林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你不是這世上唯一善於操縱人心的人,梅林,我也能輕易做到,甚至——比你做得更好。」她說,「但是我尊重你,你是我旅途中的同伴。這段時間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不再是彼此眼中無足輕重的存在了,也許我們會互相調侃,會拌嘴,會起爭執,但我們不會想要真正傷害對方……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梅林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摩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說,「但最好不會有下一次。」

  夢魔垂著腦袋,現在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只被潑水的貓了:「艾斯翠德走了。」

  摩根並沒有感到很驚訝:「我知道。」

  「你不打算去追她?」梅林懨懨道,「不是說要讓她當你的騎士嘛。」

  「無妨,她還沒有做好准備。」摩根回答,「現在就由她離開吧……不過,命運遲早會把她帶回我身邊的。」

  梅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我不篤信命運,但有時不得不承認某些事情或許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摩根心下亦有感慨,「她會回來的……我有種預感,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就是她受封為騎士的時候。」

  「就因為那把劍?」

  「因為那把劍。」她說,「但不單是指劍本身,而是劍身上承載的信念……信念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殺死的,梅林。」

  晚風吹拂,草海掀起陣陣波浪,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太陽西沉,天幕卻越來越亮,四周的景像愈發模糊,色彩混淆在一起,逐漸變為了抽像的油畫,夢魔的身影似t乎也在離她遠去。

  摩根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不安。

  在她即將醒來的時候,梅林問她:「所以你剛剛……是刻意那麼說的嗎?」

  「什麼?」

  「說我是隨手可以丟掉的行李,什麼都不是之類的……」他收斂了聲音,「是真的嗎?」

  「姑且不是。」

  「姑且啊……也就是說,以後有可能會變成真的?」

  「沒錯。」

  「那有沒有……哪些必要的標准?」夢魔難得有些笨拙地問道,「或者需要回避的事項什麼的?」

  「當你想要真正傷害我的時候,我們的緣分就結束了。」她說,「只是這樣,梅林……只是這樣。」


第247章

  「真的欸。」梅林從千裡眼的視界中抽離出來, 「艾斯親居然就跟在我們後面,用她……呃,不太高明的偽裝,盡職盡責地做著跟蹤狂的工作。」

  「只要應允了, 哪怕是再無望的承諾也要履行到底,她就是這樣的人。」

  「可既然都決定要護送你回家了,干脆留下來一起繼續旅行不就好了。」梅林說,「這樣真的很像變態,而且也沒辦法拿到報酬……還是說我們應該主動出擊?」

  「她真正無法面對的不是我們, 而是她自己。」摩根嘆息一聲,「沒有人能代替她寬恕自己。」何況她本就無罪,只是無法忘卻舊時光在她心中留下的傷痕。

  「那你打算找什麼理由封她為騎士?」

  「誰知道呢,但那個理由總會出現的。」

  梅林聳了聳肩:「好吧, 好吧,因為那把劍, 還有那把劍上寄托的信念,大哥哥我會細心品味的。」

  傍晚之前, 他們在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一帶基本可以視作是康沃爾的邊境,而且離泰勒比爾堡很近,城鎮看起來比他們之前在路上見到的都要完善,但情況依然稱不上好。到處都能見到衣衫襤褸的餓殍,拿著破口的陶碗沿街乞討,衣著稍微整齊一點的人也都臉色焦黃,一副形如枯槁的模樣,禿鷲停在屋檐上,蠢蠢欲動地盯著每一個來往的行人,這種鳥身形佝僂,但摩根相信它比這裡絕大多數的居民吃得都飽。

  雖然不受戰爭所擾,但土地災荒席卷了這片土地上除了卡美洛特之外的一切國家,康沃爾也沒有逃過——盡管如此,附近一帶的境況依然比她想像中嚴重得多,而這種慘狀是違背常理的。

  「梅林。」她說,「你能用千裡眼看一下廷塔哲家族的情況嗎?」

  「可以是可以,但千裡眼也是要耗費魔力的哦。」梅林佯裝苦惱道,「要是大哥哥我因為魔力枯竭暈倒了,小公主可要承擔起補充魔力的——誒?」他的聲音滯了一下,「等等,這是……怎麼會這樣?」

  「視野被黑霧籠罩著,完全看不清裡面的景像——就和海崖堡當時的情況一樣,沒錯吧?」

  「是啊,而且不光是廷塔哲堡,連泰勒比爾堡也是這樣。」梅林收回千裡眼,「看來你早就料到這一幕了。」

  「紫杉樹林的樹精告誡過我,阿傑爾·尤翠獲得的力量源自康沃爾境內蔓延的絕望之影。」她說,「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我的舅舅加繆爾選擇了錯誤的道路。」

  「加繆爾·廷塔哲?」梅林愣了一下,「那家伙雖然為人古板又討厭,但在治理領地一事上向來盡責……果然世上最擅長搞出大麻煩的就是這些平常被稱贊性格沉穩的家伙。」

  「公爵之位空懸,加繆爾舅舅作為唯一的男丁,是普世意義上的合法繼承人,可因為沒有妖精血統而無法繼承家族。」她問,「雖然現在手握康沃爾的治理權,但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必須交出領主的權力,盡心工作卻未能得到與辛勞匹配的回報,他真的不會心存怨恨嗎?」

  「不會啦。」梅林擺了擺手,「廷塔哲家族的其他人不是完全沒有妖精血統,只是很稀薄,不足以承受洗禮,但身上還是會體現出一些妖精的特性,比如說熱衷追逐純粹的快樂——這導致你們家族出過很多癖好奇怪的家伙,另外一點就是趨向自然的本性,所以他們會對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帕裡斯王曾經想盜走你們家族的秘寶,你們家族都沒和他決裂,正因為他的女兒愛蓮娜是湖之仙女。」

  摩根相信梅林不會在這件事上對她撒謊,但這也喚醒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一段和梅林的描述完全相悖的記憶,因為在她的童年時代,舅舅加繆爾並不喜歡她。

  誠然,加繆爾是一個古板冷漠的人,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但許多事情是可以通過對比得到答案的。

  當時她同母異父的二姐埃莉諾ヾ還未嫁人,加繆爾待她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溫情脈脈,對待已經出嫁,偶爾會回家探親的長姐瑪格絲也是如此。與她們相比,他對她的態度就要復雜得多。

  摩根對這位舅舅的記憶早已在多年的時光流逝中變得不甚清晰,但仍記得對方那種自我矛盾的態度,像是在反抗某種無形的力量——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在他血脈中流淌著的對於妖精血統的趨向心——因為他對她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恨她,所以決不允許自己向這種無來由的本能屈服。

  她對此並不意外,尤瑟王對她母親伊格琳做的事情幾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廷塔哲家族,若非康沃爾公爵和伊格琳未能成功誕下正統的妖精之血,廷塔哲家族早就宣布叛亂自立為王了。如今看來,那份流淌於血脈中的本能,終究沒能抵消她舅舅心頭的恨意。

  不過,摩根認為梅林對人心的了解還不到可以理解這種感情的程度,於是換了一種角度說服他:「即便如此,康沃爾眼下的而境況也絕不尋常。普遍來看,神秘依然活躍的土地狀況都相對良好,神秘的等級越高,地力的衰退速度便越緩慢。」

  例如有白龍伏提庚鎮守的王都卡美洛特,基本完全不受影響,次一級的例如葛爾城,擁有用秘銀為地基打造出的聖地光輝庭院,都城附近的土地只是略有歉收,遠不到災荒的程度。

  「康沃爾雖然失去了妖精之血,可既然廷塔哲修道院的洗禮聖殿還能發揮效用,說明廷塔哲家族雖然狀況不佳,但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有神秘庇佑的領地。」

  摩根看向窗外,一個瘦小的乞兒貼著牆根拐進昏暗的小徑,身影疏忽不見,像是整個人被黑暗吞入了腹中一樣。

  「可你看看這裡。」她說,「這座城鎮離泰勒比爾堡並不遠,情況卻與我們一路走來時看到的無名村莊一般無二。」

  「不管是誰的問題,反正廷塔哲家族肯定是出了點問題。」梅林說,「如果你擔心加繆爾,等我們抵達廷塔哲堡,你就在外面的驛站等待一段時間,我先去……」

  篤、篤、篤。

  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門外傳來低沉的男聲:「柯倫·特勒請求拜見,摩根殿下。」

  摩根沉默片刻,與梅林交換了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多猜,將消息稟告給柯倫·特勒的只可能是那天遇到的佣兵團。

  「請進。」

  門緩緩被推開,一只淡褐色的皮靴踏入房間。

  柯倫·特勒伯爵——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面容消瘦,凹陷的面頰令那生俱來的高顴骨更加突出,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咽氣,深色的經綢衣裳,長長的鹿皮襖,顏色並不花哨,但也遠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摩根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名字,但還是初次見到本人。不知使他面色紫紺的是領地連綿的陰雨,還是在廷塔哲的怒氣下如履薄冰的生活。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和梅林大人。」柯倫露出慘淡的笑容——也可能任何表情出現在他臉上都會顯得慘淡,「想必您也知道,康沃爾近幾年一直需要定期從高盧采購糧食,我有幸被您的舅舅加繆爾大人委付了這一任務,正要帶著糧食去覲見大人,既然有幸在這裡碰見,不妨由我護送您前往廷塔哲堡吧。 t」

  「看來您的鳥兒飛得很快。」她面露微笑,「我們不久前才碰過面,沒想到幾日過去,他們已經在您的耳邊低聲唱過歌了。」

  柯倫的手指絞在一起,聲音有氣無力:「當然,如果沒有他們,我怎麼能有如此榮幸,與您在這裡相遇呢?不過這間簡陋的小屋實在不適合您,請來我的住所下榻吧。酣睡一夜後,第二天您才能精力充沛地啟程,得知您歸來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會很高興的。」

  摩根注意到他的嘴唇干澀,額頭和脖頸卻在不停流汗。此外,他的呼吸聲聽起來比一般人更沉重。

  或許是把她的緘默當成了拒絕,柯倫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特勒家族確實有些不太好的傳聞,但我以歷代先祖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再犯當初的錯誤,也請您在這件事上給予我信任……」他話鋒一轉,「何況,其他國家有許多權貴正對您虎視眈眈,您不僅是廷塔哲家族的繼承人,更是尤瑟王唯一的骨血,若您的腹中誕下男嗣,整個不列顛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利恩斯王與納羅王將戰火燃到卡美洛特和康沃爾附近,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聽到這裡,摩根瞥了梅林一眼,後者訕訕地笑了一聲。

  「我已抵達康沃爾境內,這樣也不足以稱為安全嗎?」

  「確實如此,但這兩位王的軍隊時常騷擾康沃爾的邊境,請您千萬不能對自己的安全掉以輕心。」

  「看來柯倫大人不太相信我的實力。」梅林笑眯眯地說道,「難道你也認為我是靠撥琴弦才能在尤瑟身邊有一席之地的嗎?」

  「當然不是,只是……」柯倫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某種突發的急性病,「請原諒我的失態……」他從皮襖的內袋中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面裝的紫色汁液一飲而盡,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抱歉,殿下,人上了年紀總會有各種疾病纏身。」

  摩根頷首:「無妨,繼續您的話吧,柯倫大人。」

  「想必梅林大人心裡也清楚,因為一些原因,廷塔哲家族恐怕不會樂於接待您……」盡管用藥水緩解了病情,但柯倫的聲音依然虛弱,「尤其是加繆爾大人。」

  「當然,大哥哥我已經想像出他拿劍指著我的情況了。」梅林說,「真可惜,我還是希望和他好好相處的。」

  此話一出,連原本賠笑臉的柯倫·特勒都僵住了。

  摩根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梅林不僅在尤瑟王攻打康沃爾時為前者出謀劃策,間接害死了康沃爾公爵,戰後讓伊格琳夫人像戰利品一樣被送往卡美洛特為紅龍孕育子嗣也是他一手策劃的結果,加繆爾不將他碎屍萬段都算好了,而他居然還能恬不知恥地表示要和對方好好相處……如果她舅舅此時就站在這裡,多半會用縫衣針一針一針地把夢魔的嘴縫起來。

  不過相較於梅林,目前還是這位舅舅更能引起她的警惕:「無論過去有什麼恩怨,梅林大人確實在我返回康沃爾的路上盡心盡力保護了我……」她無視了夢魔朝她拋媚眼的舉動,「所以我希望招待他一同前往廷塔哲堡,至於舅舅那邊,我自會與他解釋情況的。」

  柯倫擦了擦臉上的汗:「如果您堅持的話,我沒有任何異議。」

  「另外,今晚我依然打算在這裡落腳。」她說,「明天出發的時候,您可以來客棧找我。」

  送走柯倫·特勒之後,梅林朝她攤了攤手:「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要用你來換取加繆爾的原諒了。」

  「恐怕他很難得償所願。」因為加繆爾對她並無多少親情可言,「這倒是其次——你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怪之處嗎?」

  「你指哪一個?他全身上下都挺古怪的。」

  「他似乎毒蕈堿中毒了。」

  「呃……抱歉,什麼?」

  「一種天然生物堿……天然毒素,在煉金術裡經常能見到,大多是從毒蠅傘裡提取的。毒蕈堿會導致肺水增多,呼吸肌麻痹致使呼吸不順暢,身體——尤其是面部和嘴唇會因為間歇性窒息而發紺,同時身體會大量失水,也就是流汗。」她解釋道,「本來這只是推測,直到我看見他拿出了藥瓶——柯倫·特勒剛剛飲用的藥水裡含有顛茄汁,顛茄裡可以提取出一種名為阿托品的抗膽堿藥,中和毒蕈堿的中毒症狀,但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應該只是暫時性地止住了病症,並沒有徹底解除。」

  梅林嘖嘖稱奇:「小公主,你真的對魔術不感興趣嗎?」

  「沒有太多渴望。」

  「可你看起來好像對這類知識很了解。」

  故人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我認識一位很懂這類知識的魔女。」


第248章

  「舅舅到現在都沒有婚娶?!」

  「你的語氣是不是有點太驚訝了?」梅林撐著臉, 「卡美洛特保留的貴族世家譜系裡沒有提到加繆爾嗎?」

  「廷塔哲對王室抱有怨恨,很早就不再向卡美洛特傳遞消息,譜系只記錄到我的長姐瑪格絲嫁給洛特王。」連二姐埃莉諾的婚嫁,她也是從一些往來於奧尼克和卡美洛特之間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我本以為是因為卡美洛特對康沃爾的信息存在偏差,才沒能及時更新舅舅的婚姻狀況,沒想到他竟然至今未娶……沒有正式締結婚姻的話,那麼私生子呢?」

  「也沒有。」梅林說, 「小公主, 也許你了解許多事情,但肯定不太了解男人。你舅舅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把誰的肚子搞大過,更別說他現在已經人過中年了。」

  她的母親伊格琳僅比加繆爾大兩歲,算上她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弟弟,伊格琳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而加繆爾不僅膝下無兒無女,連喜結連理的伴侶都沒有,以她舅舅的地位和相貌,沒理由找不到合適的對像。

  「他……」摩根輕輕咳嗽一聲, 「也許他對紳士更感興趣?」這種情況在不列顛並不罕見。

  「可愛的想法——如果是我,猜測的方向會更惡毒一點。」梅林戲謔地笑了笑, 「很可惜,他的長/槍只為一位特定的淑女揚起,不過那位淑女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那位淑女是有夫之婦?」

  「沒錯。」梅林說, 「而且已經死了,你的舅舅發誓為她守貞——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性格為何如此討人厭,這起碼占了一半的理由。」

  夜幕微亮, 梅林的身影如蜻蜓掠過的湖面般漾起波紋,摩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醒來了。

  「你在廷塔哲家族的名聲不太好,等抵達城堡後,明面上我無法表現得與你太過親密。」她說,「如果有什麼信息,就等晚上入夢後交流吧。 」

  聞言,梅林撇了撇嘴:「本來也沒有很親密……那天晚上大哥哥我想在床上過夜,小公主還把我趕下去了呢。」

  「我說的'親密'是指關系,不是肢體接觸。」

  「說得好,所以沒有肢體接觸怎麼能算關系親密?」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趕下床了。」

  摩根漸漸轉醒,車輪碾過石子路時有輕微顛簸,讓她胃袋緊縮。此時正值下午,是秋冬季最溫暖的時段,她呼吸時能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流在簾子上打了個旋,令人犯困。摩根掀起車簾,好讓車廂裡的空氣流通一下,順帶也清醒一下頭腦。

  然而車窗外的景像只是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像她先前與梅林說的那樣,廷塔哲家族內部出現了大問題,導致都城附近的地力迅速衰退,哪怕他們已經逐漸靠近廷塔哲堡,情況仍沒有絲毫好轉,大片枯黃的荒地,零落的冬小麥萎靡地耷拉在田地裡,人們沿著田埂無望地尋找著食物,臉色灰敗,蒼白中透著慘青。

  根據梅林的說法,只要她接受了洗禮儀式,覺醒體內的妖精之血,康沃爾就會漸漸恢復繁榮,但摩根對這個說法抱有懷疑——不是懷疑局勢是否會好轉,而是不理解為何僅僅通過神秘的活躍就能扭轉這種局勢。

  大自然對萬物自有一套公平的獎罰規則,所以當人們t過度耕種後,地力會流失,收成就會減少,人們就會挨餓,如果不想面對這樣的結果,就必須對人口和農耕做出詳細的規劃和調控,這也是人類為什麼在不斷發展的同時,仍需要追尋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方法。

  眼前的這場飢荒卻是毫無理由的——氣候沒有巨變,不列顛人在農耕方面的了解還很淺薄,對土地的利用遠不到能透支地力的程度,如果是地下水源出現了問題,又無法解釋為何周邊的樹林依然繁茂,只有田地受到了影響。

  自然給予人類的懲罰,居然只是為了讓他們學會在自己的城市裡供奉一些非人之物……多麼荒謬啊,哪怕在美索不達米亞時代,諸神也無法違逆這個世界既定的法則,更別說是神秘極度衰退的現在了。

  她心裡更趨向於這片土地上發生了一些別的問題,只是至今無人探明其中的原因,供奉神秘只是一種粗暴的解法,但不是最好的那種。

  俄而,馬車停了下來,一道人影映在車簾上:「摩根殿下,我們已經抵達廷塔哲堡了。」

  她走下馬車,還未抬頭,就聽見了梅林的感慨:「這座城堡比大哥哥上一次來的時候更陰暗了。」

  摩根對廷塔哲堡沒什麼深刻印像,但還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座古堡與她童年時期的迥異。

  雖然看得出有人打理,但雜草叢生的牆角,布滿灰塵的圍欄和爬滿藤蔓的白色雕像都讓城堡看起來死氣沉沉,沒有多少僕從的蹤影,也許是她的舅舅考慮到歉收而削減了人手,許多大理石鋪成的地板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破碎不堪,停留在桂樹上的鳥兒也不再是白鴿,而是一種灰撲撲的,聲音撕裂的鴉類。

  管家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年輕人,盡管看起來神情憔悴得像是上了年紀。他名叫戴文,並不是她記憶中老管家巴裡的任何兒子或侄子。

  「歡迎回來,摩根殿下。」戴文行禮時並沒有什麼激動的情緒,「柯倫大人早就用信鴿傳回了您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正在等您,請隨我來吧。」

  說罷,他的目光平移到梅林身上,但神情中也沒什麼怒火,只有麻木。

  可能是因為他資歷尚淺,並不清楚梅林和廷塔哲家族之間的舊怨,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被這種生活吸干了生機,沒有高興或發怒的余力了。

  「我知道,加繆爾大人肯定也在等著大哥哥我。」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我會好好跟在後面的。」

  「柯倫大人也在信中提到了您的到來。」戴文說,「加繆爾大人表示廷塔哲家族並不歡迎您,梅林大人。」

  「他只是害羞。」梅林說,「我敢保證他一定想死我了。」

  恐怕是想你死吧……摩根心想,從旁人微妙的表情來看,多半也有和她一樣的想法。

  「梅林大人是我的客人。」她適時地開口,「我希望他能同我一起去見舅舅。」

  「可加繆爾大人叮囑過……」

  「我不喜歡把一句話重復太多次,戴文。」摩根摘下兜帽,凝視著他,「還是說,我的舅舅也叮囑了你要無視我的要求,是這樣嗎?」

  戴文陷入了恍惚,仿佛頃刻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是……是的,摩根殿下。」他的聲音終於有點起伏了,「相信加繆爾大人會理解您的意思。」

  等戴文去和柯倫交談時,梅林偷偷湊近她:「這一招總是這麼好用,對不對?」

  「是啊。」摩根摸了摸自己的鬢發,她的發色是在不列顛也極其罕見的冷金色,發梢略帶翠色,在陽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瞳色也比常見的綠眼要偏青——這是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標志,她在相貌上更像父親尤瑟王,只有發色和眸色上繼承了母親的特色,「至少目前來看,血統依然是這片大陸上最好用的通行證。」

  「……你以為我說的'這一招'是指妖精之血?」

  「不然呢?」摩根瞥了他一眼,「你那古怪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梅林說,「只是忽然想起小公主其實也有這樣特別可愛的一面。」

  戴文最終將他們帶到了廷塔哲城堡的勒菲大聖堂,不同於廷塔哲修道院,聖堂是廷塔哲家族的安息之地,正下方就是墓窖,廷塔哲的歷代家主與他們的家人都沉眠與此。

  勒菲大聖堂的穹頂鑲有七塊巨大的彩色玻璃,照進室內的陽光都被鍍上了一層靛青,十二支蠟燭圍繞著祭壇,燃燒時的火焰也是青色,如同亡魂自燃後浮動在半空中的磷火。她的思緒剎那間被帶回了久遠的過去,想起了沉睡於冥府深處的發熱神殿美斯拉姆忒亞——但也只是片刻,現在的她距離那段時光確實太遙遠了。

  祭壇中央是一口玻璃制成的棺材,裡面躺著她的母親伊格琳,而她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正站在棺材前低頭凝望,似乎對他們的腳步聲毫無察覺。直到他們的影子沒過他的腳踝,他才抬起頭,轉身面對他們。

  雖然血統稀薄,但畢竟體內流淌著妖精之血,廷塔哲人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緩慢許多,她眼前的加繆爾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但更令摩根驚訝的是對方和她母親在外貌上的相似性,他們並非孿生姐弟,但加繆爾幾乎就是男版的伊格琳,只是伊格琳端莊文雅,令人如沐春風,而加繆爾氣質冷峻,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降生後未過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爾,對母親的形像沒有多少記憶,童年時期對這位舅舅的記憶也很稀薄,此刻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直觀的感受。

  雖然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關於梅林的:「夢魔怎麼會在這裡?」

  「呃……用腳走進來的?」

  摩根嘆了口氣,在梅林繼續激怒加繆爾之前介入了話題:「梅林大人一路護送我來到了康沃爾,這點特勒伯爵應該已經在信中寫明了,加繆爾舅舅。」

  「用完馬車夫之後只需要用幾枚銀幣把他打發走就行了,而不是帶他進你的家族聖堂。」加繆爾的面龐在燭光下呈青灰色,「夢魔就像報喪鳥一樣,是帶來不幸的災厄之物,你不該與這種東西有過多交往。」

  「他是我的客人。」摩根看著他,「相比與我結伴前行的同伴,我相信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我商量。」

  「同伴?」加繆爾冷哼一聲,「你確實是你父親的女兒。」

  「距離母親的守靈日已經過去很久了,為何您還不讓她下葬安眠?」

  「這件事與你無關。」

  「也許是吧。」她說,「但若不出意外,這個家族的一切很快都將與我息息相關了。」

  聞言,她的舅舅瞧了她一眼:「看來你在卡美洛特的確沒有虛度光陰,語氣裡盡是王室的派頭。」

  他轉過身,繼續凝望棺中之人的面容,「如果我的姐姐伊格琳還活著,看到這一幕,多半會感到悲哀。她與格洛斯的婚姻不僅光明正大,受到神與世人的祝福,最後她的繼承人卻是被其他男人誘/奸後的產物……盡管如此,命運已經做出了它的決定,這是我無力改變的。明天晚上九點,准時到聖堂來接受洗禮儀式,而在此之前,你須沐浴梳洗,把自己收拾得體一點。」

  梅林微微挑眉:「為什麼是聖堂?廷塔哲的歷代繼承人都是在修道院的聖殿進行洗禮的。」

  「如果你的那雙千裡眼還沒有瞎的話,就該知道康沃爾連年歉收,修道院接濟了許多窮困潦倒的窮人,失去了往日的聖潔與寧靜,已經不適合作為神聖儀式的舉辦地了。」加繆爾扯了扯嘴角,「當然,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自己的陰謀會以什麼結果落下帷幕。如果你想觀看洗禮儀式,我也不會阻止你,反正現在的境況也已經夠可笑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

  梅林朝他離開的方向吐了吐舌頭:「果然還是那麼討人厭,好在他允許我明天觀摩全程,哪怕他想動什麼手腳,也方便及時發現。」

  摩t根的目光從石碑上劃過,上面刻著廷塔哲家族歷代家主的名諱,最後一行是她母親的伊格琳。

  「梅林,我舅舅和前任康沃爾公爵關系好嗎?」

  「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梅林回答,「格洛斯在成為公爵前只是一名普通騎士,出身不高,只是因為長期在你母親身邊服侍才會被看中,但結婚後加繆爾依然盡心盡力地為他們夫妻二人服務,沒發生過什麼很大的矛盾……不過格洛斯戰死後,他也沒怎麼傷心。」

  「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不同的想法。」摩根說,「我認為舅舅很討厭前任康沃爾公爵。」

  「怎麼說?」

  摩根看著石碑上那個孤零零的名字:「舅舅沒有讓他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


第249章

  晚上,加繆爾依然不見蹤影——按照戴文的轉述,「大人有許多事要處理」——餐廳裡只有她和梅林兩人用餐。

  很難界定這種缺席是否意味著某種下馬威,不過當摩根落座於長桌的首席時,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梅林坐在她左側,中間隔著一個座位,雖然她基本可以確定加繆爾今天不會想再見到他們,但以防萬一,她還是留下了右手邊的位置,避免這位舅舅心血來潮想要光臨餐廳,卻被迫陷入一抬頭就得和老仇人對視的窘境。

  也幸虧對方不在,摩根才有機會好好觀察一下城堡內的情況。雖然她對廷塔哲堡過去的僕從沒什麼印像,但在餐廳服侍的大部分人都很年輕。貴族確實會贍養一些平民之子,方便在未來培養成稱心的僕從,但數量不會那麼多,這些人應該都沒在廷塔哲堡裡工作太久。

  「柯倫大人不來餐廳與我們一起用餐嗎?」她輕聲問道。

  「加繆爾大人從未在餐廳招待過柯倫大人。」戴文回答, 「柯倫大人在附近有自己的住所,不會在城堡裡過夜。」

  「聽說舅舅將采購糧食的重任托付給了他。」她面露微笑, 「我以為特勒家族已經取回了舅舅的信任,看來事實並非如此?可惜了,在回來的路上,柯倫大人對我照顧有加。」

  「我無權揣度加繆爾大人的心思,但大人一向只留自己最信賴的人在城堡過夜。」這或許就是年輕人的特點——無論嘴上說得多麼謹慎,依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表達某些想法的衝動,如果老巴裡還在,多半只會吐露這句話的前半句, 「柯倫大人接手這份工作的時間並不長,人心是需要經歷考驗的,殿下,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也只是說明他有些運氣。」

  「所以我也是加繆爾最信賴的人?」梅林嬉笑著,「真叫人感動。」

  戴文沉默了一會兒:「您是殿下的客人,加繆爾大人不會拒絕殿下的請求。」他頓了一下,「此外,加繆爾大人命我向您轉達,若您要旁觀摩根殿下的洗禮儀式,也需要先沐浴淨身。」

  聞言,梅林下意識地與她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訝異——誠然,加繆爾在勒菲大聖堂時就說過可以讓梅林旁觀儀式,但那聽起來更像是用於譏諷的氣話,她和梅林都認為對方會在洗禮儀式動手腳,不可能放任第三人在現場干擾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打算讓梅林觀看全程。

  「好吧,真是個啰嗦鬼。」梅林回答,「除了這一條,加繆爾還有其他囑咐嗎?」

  「洗禮儀式以外的時間,他不希望您去勒菲大聖堂打擾伊格琳夫人的安眠。」

  梅林聳了聳肩:「我會記得的。」

  會記得找機會去聖堂溜一圈,摩根猜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們的晚餐是黃油面包、奶油濃湯和一只肚腹填滿蘑菇的烤鵝,甜品是蘋果派——對於一般的貴族可能有些寒酸,但對如今的康沃爾來說已經足夠豐盛了,也是他們漫長旅程後吃得最好的一餐。

  經歷過海崖堡一行後,廷塔哲堡壓抑的氛圍已經難以使她困擾,焦糖和蘋果的香氣喚醒了她的飢餓感,如果去掉梅林在用餐期間不停對她擠眉弄眼的部分,這段時間對於她幾乎稱得上是輕松愜意了。

  用餐結束後,戴文帶著他們前往臥房。摩根跟著他走了一段路,等到了走廊的拐角便停下腳步,看著對方的背影漸行漸遠,仿佛完全沒意識到身後的人已經與他拉開了距離。

  「幻術很好用吧?」梅林把腦袋擱在她的肩窩上,「如果小公主用可愛的聲音向大哥哥撒嬌的話,也不是不能教給你哦~」

  「'可愛的聲音'——所謂的'可愛'是一種怎樣的標准呢?」

  「這種感性的事情沒辦法用言語形容啦。」梅林說,「不過小公主的話……'拜托啦,大哥哥,寶貝,親愛的,我最喜歡你了,求你教教我吧',做到這種程度應該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摩根受教地點了點頭,「我拒絕。」

  「好過分!」

  「玩笑話就到此為止吧。」她適時引回了話題,「你我心裡應該都清楚,舅舅選擇在勒菲大聖堂進行洗禮肯定不只是他說的那些理由,最好的辦法就是前往廷塔哲修道院向那裡的主事人了解情況——事實上,我什至懷疑那邊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回到了康沃爾。還記得戴文的話嗎?'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舅舅顯然一直在派人找我。」

  「你覺得柯倫·特勒當初主動找上門是為了控制你的行蹤?」

  「沒錯,為了維持廷塔哲堡和修道院之間的信息差,但柯倫本人對事情的原委可能並不了解,他對舅舅不是什麼值得信賴的對像。」摩根說,「哪怕沒有他,舅舅應該也在修道院附近布下了眼線,即使我中途改道,也能及時將我攔下。」

  談話期間,他們一次都沒有提到接下來要去哪裡,但兩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勒菲大聖堂。

  夜幕中烏雲密布,沒有明月,更無星光,聖堂內唯一的光線是那十二支燃燒著青焰的蠟燭,將棺材裡伊格琳的面龐照得憔悴而慘淡。摩根看著她的時候,內心只感到陌生,她對伊格琳沒有什麼孺慕之情,不僅是因為她們幾乎沒有見彼此,也因為她早在出生前內心就變得過分蒼老。以她的心理年齡,做伊格琳的祖母都綽綽有余,更別說作為女兒對母親懷有期待了。

  「我對不列顛傳統的守靈儀式了解不多。」摩根問,「一般會像這樣把死者安置在祭壇的正中央嗎?」

  「就算你這麼問……」梅林搔了搔臉頰,「其實大哥哥也不是很了解,死者的位置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

  「倒也不是講究,但貴族去世後必然會有親人或領屬的臣子過來吊唁,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所以死者的靈柩通常會放在祭壇偏上方的位置,方便家屬和賓客走動。」摩根沉吟片刻,「將靈柩擺放於祭壇中央,難道不是更像是……祭品或陣眼嗎?」

  「你認為加繆爾把大聖堂改造成了他個人的魔術工房?」梅林看了一眼腳下,「確實能感覺到這裡的瑪那濃度比其他地方更高……不過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其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即便祭壇上刻有法陣也不奇怪。如果不解析法陣的構成,就沒辦法確認法陣的功能。」

  「……你剛剛說什麼?」

  「如果不解析法陣,就沒辦法確認法陣是干什麼用的。」

  摩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前面那句。」

  「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梅林的聲音滯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難怪康沃爾的情況會這麼糟糕,原來是因為地脈的力量都被引向了這裡。」

  「換而言之,需要用到如此龐大的力量,這個陣法最終要達成的效果應該也是空前絕後的。」

  「難道加繆爾是想剝離你的血統挪為己用?」梅林難得有些遲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魔術——應該說,如果能做到這種的程度,就足以被稱為魔法了。真祖們為了制造擁有星之頭腦體的完美軀殼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普通的魔術師只能做到移植魔術回路,而加繆爾居然想直接問鼎神秘的頂端?」

  「祭壇周邊有金色的暗紋。」她拾t起一支蠟燭,細細端詳,「這應該也是法陣吧?能看出作用是什麼嗎?」

  「是用來劃分地界,召喚並淨化泉水的,廷塔哲修道院也有同樣的法陣,算不上什麼罕見的東西。」梅林回答,「有一定的空間隔離功能,但這種程度也就對沒有任何魔術才能的普通人能起到點作用。」

  祭壇是用大理石鑄成的,雖然光線暗淡,而且有色差,但摩根還是能依稀辨別出大理石的切割面比其他地方更新。

  「我小時候沒有來過勒菲大聖堂,這個祭壇以前就是三角形的嗎?」

  「大哥哥我也沒有特意關注過別人家的墓窖啦……」梅林撥了撥台階縫隙附近的土,「不過,確實能感覺到祭壇正下方瑪那流動的走向和法陣的構成存在差異,也許下面還隱藏著其他法陣……但一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如假裝生病,將洗禮的時間推遲幾日?」

  「可妖精之血覺醒後,不就能擺脫大多數病痛的困擾了嗎?」

  「……好像也是。」

  「何況,康沃爾的情況還在持續性地惡化,晚一天進行洗禮,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農作物枯萎……大義的名分在舅舅手中,無論我找任何理由,他都有辦法逼迫我進行儀式。」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此刻無法提及的——加繆爾長期掌控著整個家族,雖然未有公爵之名,但在家族內部一定很受敬重,如果他公開對她表示不認可,必然會有人拒絕接受她的管理,堅持為加繆爾效勞,廷塔哲家族從此將陷入無窮無盡的分裂和內耗。等她整頓完了家族,她那不知在何處的弟弟就該成長到足以與她抗衡的地步了。

  所以整件事有兩個最壞的結果:一是她正中加繆爾的下懷,毫無防備地踏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失去力量——乃至於性命;二是她雖然避開了加繆爾的陷阱,但落下話柄,在道義上陷入劣勢,這兩種情況對她而言都等同於失敗。

  盡管她和梅林是朋友,只要對方還是亞瑟的支持者,她就不能對他托付全部的信任……對王室而言,一個分裂的廷塔哲才是好的廷塔哲。

  「既然舅舅允許你旁觀洗禮儀式,就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能達成目的,無論你是否在旁邊。」摩根說,「保險起見,我希望能有一個備用方案,但我現在不方便離開廷塔哲堡,這件事只能由你代我去做了,梅林。」

  梅林撇了撇嘴:「可別告訴我……」

  「是的,艾斯翠德。」她說,「我知道她一定還在城裡,想辦法讓她再多留一晚。」

  「所以你認為加繆爾連我都防得住,卻防不住一個正式習武僅僅兩年,而且沒有任何特殊血統的預備騎士?」

  「有備無患總沒什麼壞處。」摩根心頭忽然有了一絲悵意,「梅林,你相信命運是嗎?」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知道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梅林回答,「我還知道你認為自己就是她的命運。」

  「我可沒有你這麼篤定。」她說,「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我落入絕境,無論何時何地,何等時刻,她都一定會為我而來,為我拔劍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知道你很青睞她,但這個形容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主義了?」

  「是啊。」她感慨道,「命運真是一個三流作家。」


第250章

  也許是因為旅途中習慣了人類的作息時間,梅林看著晨光熹微的天空,居然忍不住像周圍的人一樣打了個哈欠。

  「記住,不要與她直接照面。」摩根的叮囑猶言在耳, 「讓她得知我們心裡清楚她一路上都跟在我們後面, 只會使她難堪——而你恰恰有愛看別人難堪的壞習慣,梅林,所以我不得不再強調一遍,這件事很重要, 若要留下艾斯翠德, 你得多花點心思。」

  哈,如果小公主能把對那位大個子騎士的柔情分一半給某個被迫早起出門跑腿的可憐人就好了。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乖乖來到了艾斯翠德落腳的客棧——對面的鐵匠鋪,艾斯翠德將盾寄存在那裡重新上漆,預定今天早上來取。梅林用幻術遮蔽的身形,悄悄繞過前台還在打瞌睡的小姑娘,溜進了倉庫。

  艾斯翠德的盾就掛在牆上等待塗料風干,梅林記得之前盾上是一匹畫得很拙劣的灰鬃馬,因為漆面干裂剝落,變成了斑紋馬,不知道是從哪個戰場上死去的騎士或士兵身上撿來的,現在換成了一對白色的鹿角——有趣的是,廷塔哲家族的家徽正是白色大角鹿,鹿角上燃燒著青色火焰,這是他們受到自然眷顧的像征,所以廷塔哲的封臣家族使用的家徽也基本與鹿有關。

  看來她確實期待過能成為摩根的騎士, 哪怕自以為夢想破滅,也想留下一些相關的東西聊以慰藉。

  抱歉啦, 艾斯親,反正以後小公主會親自賜予你一面盾的。

  梅林用腳勾了一下支架,架子應聲而倒,藍色顏料桶濺到了盾面上。他自認為動靜不小,但外面的小姑娘居然半點醒過來的跡像也沒有。這讓他想起了赫爾波,果然每一個鐵匠出身的人類都從小養成了在任何時候都能睡得香甜的本領。

  又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敲門——來客當然是他們親愛又讓人嫉妒的大個子騎士艾斯翠德,臉上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情緒,反而顯得憂心忡忡,仿佛在為自己在盾面圖案上花費的那點小心思感到慚愧。

  鐵匠鋪的小姑娘終於悠悠轉醒,她有著棕紅色的長發,扎成了兩條麻花辮,臉上有著淡褐色的雀斑。在她醒來前,梅林其實只把她當作一個矮個子的女人,因為出生於一段艱苦的年代而營養不良,直到聽見她活潑輕快的聲音,才意識到她確實是個小女孩。

  「你來啦!」她看到艾斯時,神情似乎格外激動,女孩的面龐上有著女人似的快活——又一個把他們的大個子騎士當成男人春心萌動的可憐人,「我帶你去看你的盾!」

  女孩身形像鵪鶉,說話卻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活力十足,梅林毫不懷疑她即便拿一把鐵錘都能舞得虎虎生威。

  也許是因為她太有趣了,當對方看到被藍油彩污染的盾面,嘴裡發出那種像被雨水打濕的小鳥般的聲音時,梅林難得感到了一絲愧疚。

  「對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搞砸了,或許是風把架子吹倒了……要不你把這面盾賣給我吧,或者你可以從店裡隨便挑一面你喜歡的盾,武器什麼的也可以,我會跟爸爸說的。」

  「沒關系。」艾斯翠德寬慰她,「我可以多等一天,不礙什麼事。」

  這個回答自然在梅林的意料中,鐵匠鋪在廷塔哲堡附近,售賣的盾面上自然有不少圖案都帶有鹿的元素,但多是松木圓盾,松木分量輕,但木質很軟,不適合艾斯翠德這樣的重甲戰士,她慣用堅硬的箏型橡木盾。

  雖然已經肯定艾斯翠德會留下,但梅林還是跟著她走到客棧,親眼看見她續了一晚的房錢才最終確認。

  如此輕松就完成了摩根布置的任務,梅林對自己的這番操作很滿意,可惜小公主在這方面一直不是很信任他……明明長得那麼像她父親,為什麼不能在性格上也和她父親一樣好騙呢?

  不過,如果真的變成了尤瑟的復刻版,小公主對他而言也就不再那麼特別了吧。

  回到廷塔哲堡後,梅林與加繆爾不期而遇,不過後者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從他走的方向來看,應該是去勒菲大聖堂,就是不知道他去那裡是為了給伊格琳守靈,還是去檢查自己布置的陷阱。

  一輩子都在追逐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真是一個可悲的家伙。

  梅林有些感慨,但也沒有把太多心思花費在這個注定將失敗的男人身上,他本想去找摩根的房間找她,但又想起對方說過在城堡裡不會和他有過多交流,只好百無聊賴地走回了房間。

  入夜後,他提前了一刻鐘前往勒菲大教堂,不出意外地在那裡遇見了比他來得還要早的加繆爾。看他的打扮,這次洗禮儀式應該由他本人主持……雖然他和摩根事先都預料到了。

  「管好你的眼睛。」加繆爾冷聲道,「你那肮髒的視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叫t人惡心。」

  「別說那麼傷人的話嘛,我只是覺得這一幕很有趣而已。」梅林微笑著回答,「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看見你穿上這身衣服……」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從對方戴著的白色尖頂帽上滑過,典型的宗教服飾,「真諷刺,是不是?正是因為你們更改了信仰,廷塔哲曾經的近親通婚傳統才會被禁止,你恨我使伊格琳離你遠去,結果卻把自己一切悲劇命運的源頭穿在了身上。」

  聞言,加繆爾的臉龐像是痙攣一樣抽動了一下:「無論如何,這種改變確實讓廷塔哲能在每一代穩定獲得覺醒血脈的子嗣,相比血脈斷絕,然後無望地期待自然的恩惠將來會再一次回到廷塔哲,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我和伊格琳都甘願接受的。」

  他的神情中有微不可察的動搖,梅林本想趁勝追擊,看看能不能從對方的嘴裡撬出更多信息,但聖堂門口的一抹白色影子瞬間勾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摩根——梅林不由得喉結顫動,依循傳統,她並未身著華服,只是穿了一條白色的經綢長裙,沒有擦脂,也沒有抹粉,頭發鋪散下來,甚至沒有斜插一支鮮花作點綴,赤腳踩在地攤上,完全按照古老的傳統,以她最謙卑的模樣接受神聖的洗禮,而聖堂裡的慘青色的蠟燭,足以讓任何一個鮮活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行屍走肉。

  然而,當燭光透過輕薄的衣料,描繪出長裙下她美好的線條時,那種過分的樸素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她那動人的,幾乎令人震顫的美,讓籠罩著這座大聖堂的壓抑氛圍一掃而空。如此黯淡的光線,她的皮膚卻像是在發光,她的長發亦如金色瀑布般熠熠生輝,甚至讓人一時分不清是聖堂裡的蠟燭照亮了她,還是她照亮了這座聖堂。

  梅林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此般美貌的震撼中收回心神,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那股肉/欲的衝動在腦海中留下的余韻,流淌在血管裡,叫人手腳發軟,如果聖堂裡再敞亮一點,多半能看到他的臉龐似充血般發紅發燙。

  儀式已經開始,所以摩根只是與他對視一眼,沒有任何交談。

  廷塔哲家族的洗禮儀式是浸禮,需要將整個人浸入泉水中,主持者會一邊按住受洗禮者的前額,一邊念誦禱文,禱文分為七個部分,一段禱文念完後,受洗禮者才能從泉水中起身,稍作歇息,然後繼續下一段禱文,如此反復,蘊含著瑪那的泉水不斷衝刷受洗禮者的身體,直到七段禱告結束,血脈覺醒。

  想從少女泛著水光的肌膚和緊貼身體的布料上挪開視線可不容易——大概是梅林這輩子干過最困難的事了,如果不是今晚發生的一切都關乎摩根的性命,他多少得分出點注意力給別的東西。

  「請賜給她力量,予她以恆久、恩慈、謙遜,予她以真理、包容、信任,予她以永不止息的愛,以及永恆的生/命之光……」

  如果加繆爾想動手,這可以說是最好的機會了,但直至儀式進展到一半,都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面無波瀾地念完禱文,便將手松開,讓摩根從池底坐起來,給她時間恢復體力。

  這不是一項輕松的工作,哪怕在不列顛,都有過不少信徒在浸禮時溺亡的案例……話雖如此,如果加繆爾只是想趁機把摩根淹死,手段未免也太小兒科了一點。

  「請賜給她力量,使她遠離黑暗,遠離一切污穢之物,使她永葆喜樂,使她的心超脫於凡塵俗物,獲得永久的寧靜……」

  不過,梅林還是多少感覺到了一些怪異之處——祭壇的泉水似乎沒有按照儀式應有的效果,將瑪那送入摩根體內。

  照理說,儀式進行到第五段禱文時,摩根體內的血統就該開始發揮作用,因由妖精與自然的親和力,使她在水下不再受到窒息之苦,可隨著儀式不斷推進,她的反應卻只是越來越遲緩,盡管對方背朝著他,但梅林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筋疲力竭。

  該打斷嗎?他心裡游移不定,但馬上就要到最後一段禱文了……如果他出手干涉,導致儀式失敗,會不會毀掉摩根獲得力量的機會?

  「請您賜予她力量……」加繆爾的禱文仍在繼續,「使她明白……光乃是黑暗的一部分,可那驕傲的光竟妄圖與母親黑暗爭出高下,使她明白這般傲慢,終將歸於毀滅,因光不過是吸附於事物的附著品……」

  ……最後一段禱文是這樣的嗎?可內容上不是和之前的禱文完全衝突了?

  這種令人捉摸不清的古怪很快就化為了實質,清澈的泉水忽然湧現出絲絲縷縷的血色,俄而便將整個祭壇染成一片鮮紅。池水下,摩根的身體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極端的痛苦,艱難地掙扎著,但加繆爾的手像鋼鐵一樣禁錮住了她,將她死死按在水下。

  「住手!」梅林立刻翻過圍欄,向祭壇趕去。

  「請予以她可怖的混亂和虛假快樂的余響,以誘騙與欺詐圍困她的靈魂,以眩惑與諂媚將她禁錮在黑暗中,使黑暗蠶食她的軀殼,化為至臻的秘源… …ヾ」

  梅林將他一把推開,把摩根從池底解放出來,她的長發已經在泉水的浸潤下染成了鮮紅,嘴唇卻沒有一絲血色。

  她虛弱地喘著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擠干了肺腑也沒能吐出一個字……這不只是窒息導致的結果,梅林能感覺到生的氣息正在從她的身體裡流失。

  他撥開她臉上凌亂的濕發,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在胸口蔓延:「摩根,你還好嗎?堅持一會兒,我馬上替你治療……」

  被推開的加繆爾平靜地站了起來,血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尖滴落,一身雪白的宗教長袍也染上了腥紅的色調,他遠遠打量著他們,忽地笑了一聲:「我做夢都想看到的一幕終於要到來了。」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摩根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說道:「走……梅林,快走……」

  「什麼?」

  「你也是……他的獵物……」她的聲音裡夾雜著痛苦的呻/吟,「這個法陣是……神代……」

  加繆爾的眼珠逐漸變為了金色,眼眶內的其余部分則被血色填滿。黑色的瘴氣沿著他的發梢不斷上攀,將淡金色的發絲染成了烏黑,他的眼窩凹陷得比以往更深,臉龐也被鍍上一層灰白,看起來愈發詭譎了。

  當他露出笑容時,四顆尖利的牙齒在蠟燭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那是吸血種的特征。

  加繆爾·廷塔哲竟然變成了死徒。

  「很可惜,你已經無路可逃了。」對方臉上浮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輕快微笑,「和尤瑟的孩子一起下地獄去吧,夢魔。」

  「願這血肉化成的秘源為吾愛重賦生機——「固有結界·猩紅洗禮」。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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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梅林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肺腑痙攣抽痛,仿佛黑暗中有一輛馬車從他的身上碾過。好一會兒過去,他才乏力地掀起眼皮,發現摩根正在一旁守候著他,和他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金發被染成了深紅,緋紅色的長裙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這絕不是她最好看的樣子,不過梅林心裡還是難免心生埋怨——他都昏迷了, 對方居然還不肯讓他枕在她的腿上。

  「你終於醒了。」摩根似是松了口氣, 「你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梅林上下打量她:「比你看起來還糟糕嗎?」

  對方笑了一聲,氣氛霎時變得不再那麼壓抑了:「彼此彼此吧。」

  梅林站了起來,身體裡堆積的脫力感讓他眼前發黑,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雖然不知道這個固有結界的具體能力是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魔力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從身體裡流失。

  加繆爾·廷塔哲在魔術領域天賦平平,沒想到他對吸血種的適應性竟然如此之高……

  梅林不免有些感慨:「能夠使用固有結界, 看來他已經有資格在死徒二十七祖內占據一席之地了。」

  廷塔哲家族在妖精之血的傳承上經常難產,但總能在不經意間制造出一些可怕的怪物。

  「固有結界?」

  「你沒聽到加繆爾當時的話?」

  「我當時缺氧又失血過多,意識不太清醒。」摩根低聲道, 「所以固有結界到底是什麼?」

  「是將施術者的心像風景具現為現實的魔術——某種意義上也是最接近魔法的魔術。」

  「……不是說人類無法憑借自然物理實現的魔法才會衰退為魔術嗎?t」

  「沒錯。」

  「那麼現實中的普通人應該通過怎樣的方式達成這種效果呢?」

  聽到她的問題,梅林沉默了片刻:「嘛……你有點問倒我了。」

  對方意味深長道:「魔法真是一種叫人解釋不清的東西, 是不是?」

  「可以自己學嘛,畢竟我們的小公主那麼聰明。」雖然有調侃的意思,但梅林也不得不承認摩根在魔術方面的才能是無與倫比的,相比幾百年前的魔術王所羅門可能也毫不遜色——當然,對於她的弟弟而言只是又多了一層隱患,不過這就不是梅林該煩惱的問題了,「印記呢?」

  「已經消失了。」摩根摸了摸手背,上面曾經有他留在她身上的幻術印記,可以在她遭受生命危險時將惡意者的攻擊引導到虛假的幻像上,但只能生效一次,「可惜,沒用在最好的時間點。舅舅當時的行為更多是基於表演性質,他原本應該只是想讓我昏迷,好把你引入陷阱,發現魔術對我無效後才改為掠奪我的血液……但客觀而言,那個節點他還不想要我們的命,因為他需要確保我們死於他的固有結界,否則祭品就會失去效力。」

  「祭品?」

  「這個固有結界應該連接著祭壇,源源不斷地將地脈中的瑪那進行轉化,並提供給陣眼——也就是我母親的遺體。」摩根說,「我在找你的過程中檢視了一部分法陣的構成,光憑字形就能判斷這裡面糅雜了許多種文字……好在其中有一部分剛好是迦南語,我試著解讀了一下,舅舅他似乎在試圖復活我的母親。」

  聞言,梅林只感覺自己的腦子裡響起「嗡」的一聲。

  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瞠目結舌,與此同時,摩根繼續解釋道:「有一位魔女與我講過,建立於血緣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舅舅順利轉化為了死徒,在魔力和施術水平上無需質疑——當然,在對古文字的研究上仍有瑕疵,我在檢閱途中至少看到了不下十處錯別字和語法錯誤,然而整個法陣還是正常啟動了,只是運行效率受到了影響,事實證明所謂的魔法構成和程序代碼也沒什麼本質區別……抱歉,有點偏題了,總之在復活這個問題上,你大可以相信我的判斷。」

  梅林努力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呢?」

  事實證明這種嘗試是失敗的,因為摩根的目光已經由深思轉為審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這個嘛……」他訕訕道,「大、大概?」

  摩根緘默不語,梅林也只好賠笑,直到對方洞察的目光從他身上扒下了一層皮:「有夫之婦,而且已經死了——所以我舅舅發誓要終生守貞的對像是我母親? 」

  「……是。」

  對方看起來很生氣:「你居然向我隱瞞如此重要的線索?」

  梅林咕噥:「沒辦法,這種事情實在很難對你開口……」

  摩根冷哼一聲:「上一個喜歡在關鍵信息上對我講謎語的家伙,在關乎自己生死命運的賭局中輸了個精光。」

  「雖然現在聽起來有點驚世駭俗,但這種情況在早先的廷塔哲並不罕見。」梅林說,「你們家族因為湖之仙女的血統特性,只有女性才會覺醒血脈,為了保持血統純正,廷塔哲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保持著近親通婚的傳統。」

  摩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從背後挨了一悶棍,真是值得被記入心靈畫冊的一幕。

  要不是他眼下狀態實在不好,也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也幸好他沒有笑出來,從當初阿傑爾·尤翠的遭遇中,梅林已經學到了不要輕易惹對方生氣的真理。

  「然而隨著羅馬的侵入,不列顛本土的神秘性被破壞,許多異種的血統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退。廷塔哲家族也是如此,很長時間都沒能出現一個符合條件的繼承人,而且許多子嗣都死在了戰場上,英年早逝,整個家族趨於凋零。」他繼續道,「後來廷塔哲家族放棄了本土宗教,改信基督教,禁止了許多傳統習俗,通過洗禮儀式覺醒血脈。」

  「英格蘭並未對羅馬投降,為何廷塔哲家族會主動改信羅馬的國教?」

  「誰知道是為什麼呢?但後續你們家族確實保證了每代能穩定覺醒一位繼承人。」梅林聳了聳肩,「可流淌於血統中的特性——你應該還記得吧?哪怕體內的妖精之血再稀薄,也會使得廷塔哲家族的成員天然對湖之仙女有親近感。家族內部的倫理問題,以及因此引發的爭端一直都困擾著廷塔哲,只是這種關系不會被記錄進貴族譜系裡而已。哪怕為愛殉情,紙面上留下的可能也只有一句'享年二十歲'。」

  「聽起來你很了解我們家族的秘辛。」摩根語氣嘲弄,「看來廷塔哲在長年累月中為你提供了不少樂趣。」

  這一點是梅林無法反駁的——事實上,對方原本也是他預定的「樂趣」之一,只是現在的他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對發生在摩根身上的諸多苦難熟視無睹了。

  俄而,他聽到了摩根有些遲疑的聲音:「也就是說……同樣的情況可能發生在我和那位不知在哪的弟弟身上?」

  「沒必要擔心這種事,紅龍和妖精並非同源,沒辦法誕下同時擁有兩種特性的孩子。」梅林回答,「你弟弟繼承了紅龍之血,身上自然不會體現出妖精血統的特性。」

  聞言,摩根似乎松了口氣,或許是因為從小在人類的環繞中長大,她身上極少流露出異種的冷漠感,反而有著更接近人類的思維方式,兼具理性與感性,難以像妖精那樣純粹為了追逐快樂而行動。

  交談結束後,梅林下意識地想要擦拭頭上的汗,卻發現那其實是皮膚融化後分泌出的一層黏液。時間逝而不返,固有結界仍在持續發揮作用,而且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固有結界對他的影響似乎遠比摩根來得明顯。在被關進結界前,他們一個被加繆爾吸食了部分血液,一個毫發無損,可他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對方更糟糕了。

  梅林從來不吝於賣弄自己(並不存在)的慘狀以博得摩根的愛憐之心(雖然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但唯獨不想在他真正感到脆弱時這麼做。

  他現在有點頭重腳輕,聽到什麼東西都得慢半拍才能領會其中的含義。在這種暈眩中,摩根似乎成了他前所未有的敵人,好像天底下沒有什麼比讓她發現自己的軟弱之處更叫他難受的事了。

  梅林只好轉移話題:「在我們被關進來前,你在半昏半醒間提到了'神代',是有什麼發現嗎?」

  然而他的演技沒能成功騙過對方——畢竟,他在正常狀態下都很難逃過對方的法眼,更不用說是他腦子不太清醒的時候了。

  「看來你的情況比我預想得還要嚴重。」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臉,但遲疑片刻後還是收了回去。理智上,梅林知道她只是擔心這樣會弄破他的皮膚,但他還是感覺胃袋一陣緊縮,伴隨著沉悶而隱秘的絞痛,「還是躺下吧,能節省一點體力。」

  好啊,但我要躺在小公主的腿上——放在往常,他早就該這樣嬉笑著回應了,但某種莫名的情緒讓他偏偏不想在這個時候屈服:「我沒什麼問題。」

  「……躺下,梅林。」

  他忍不住和她賭氣:「我不要。」

  「別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像個小男孩一樣。」對方嘆息一聲,「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麼……」

  那種脆弱感似乎愈發強烈了,像是發燒時身上淋了冷水的感覺,沒有任何創傷,但疼痛讓他忍不住打顫,令他喘不上氣:「你要離開?」

  「我會想辦法讓法陣對你的影響減緩一點。」

  「我和你一起去。」

  「……別耍性子,梅林。」

  梅林就這樣聽著自己的身體說著一些根本不像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你才是,你說過我是一件隨時可以被你丟掉的行李。」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難過,孩子氣……將他的軟弱暴露無遺,「你要把我丟掉了。」

  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就像他此刻突然覺醒了對黑暗無窮無盡的恐懼,然而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他與黑暗一直如影隨形。

  正當他彷徨之際,摩根卻展現出了過去從未有過的憐愛與耐心:「這個法陣會喚醒一切神秘生物內心t的恐懼,所以沒必要對自己脆弱的一面感到不安。」她摸了摸他的發頂,「但我仍需要你在原地等我……否則你真的會死在這裡,梅林。」

  她溫暖的氣息略微驅散了那種恐懼感,也讓梅林恢復了一點理性,至少能不那麼情緒化地回應她的要求了:「所以你說的神代法陣究竟什麼?」

  聽到他的話,摩根短暫地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顧慮到他的情況實在欠佳,也許會沉默更久。

  「這個固有結界裡所有法陣的運行基礎,都源自美索不達米亞時期,烏魯克人民用於斷絕諸神與塵世聯系的哀悼之塔,也就是後來的'至高之處'埃努瑪·埃立什。」她說,「你的恐懼並非毫無理由,因為這裡就是一切神秘衰退的源頭。」


第252章

  他在黑暗中逐漸泯滅了對時間的感知, 有時感覺摩根似乎沒有離開多久,有時感覺她像是已經離開了幾個世紀,當摩根返回時, 他又感覺對方好像從未離開過。

  感性真是一個叫人害怕的東西……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他居然對此毫無察覺,如果要論有什麼東西能比這樣純然的感性更加可怕,大抵就是對這種可怕事物的無知了。

  「感覺好點了嗎?」

  梅林的腦袋還處於混沌未明的狀態,光是理解她的話就花費了一番功夫:「嗯……」

  當然, 這個「好多了」並不是指情況好轉了——固有結界的效果仍在持續, 但梅林能感覺到法陣對自己的影響削弱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樣幾乎要掏空他的五髒六腑。

  又過了一會兒,他體內魔力流失的速度和恢復的速度勉強達成了平衡,沒辦法更好, 但也不會更糟了,他也終於得以從那感性得有點神經質的情緒中稍微抽離出來。

  梅林深吸一口氣,終於能再次拼出一句完整的話了:「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坦誠說,他本沒有指望對方能為眼下的情況做什麼改變。固有結界是將施術者的內心所想具現化,意味著法陣本就是固有結界的一部分。

  埃努瑪·埃立什是神秘消亡的開端,星球的意志不可能容忍它的出現,加繆爾為了將它藏在固有結界裡,必然是耗費了畢生心血,再樂觀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能在頃刻間推翻他籌謀已久的布局。

  「如果只是單純抽離地脈中的瑪那, 有許多種魔術和法陣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摩根解釋道,「但唯有哀悼之塔對神代造成了毀滅性的結果, 這得力於哀悼之塔有一套非常精密的邏輯運作基礎。」

  「當時的烏魯克面前有三道難題。一是時間和人手上的緊缺——這點應該無需解釋,建塔無論在哪個時代是一項大型工程;二是計劃本身的隱秘性,使得烏魯克不能肆無忌憚地從其他國家進口物資,必須將交易拆開隱藏在其他貿易中;三是確保哀悼之塔對諸神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一經啟動,就沒有任何挽回的可能。為了解決這三個問題,哀悼之塔的基礎框架是經由……經由烏魯克人不斷優化和疊代的結果,盡可能地削減了成本並提高效率。」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在解釋這些原理時顯得格外有耐心,甚至是興致勃勃:「所以你做的事情類似於……降低它的效率?」

  「我做了一些嘗試。首先,這個固有結界的核心作用是'溶蝕神秘'和'復活',如果法陣徹底停止運作,固有結界就會自動將法陣復原為最初的樣子。然後我試著修改其中的一些關鍵組成,如果法陣的作用被篡改了,固有結界也會進行自我修復,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舅舅對某些古文字的了解存在偏差,這使得法陣雖然順利生效了,但運作模式並非是這種效果的最優選。」

  「簡而言之——加繆爾寫了錯別字。」梅林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我實在沒什麼力氣,肯定能笑到讓他在結界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心有怨氣,但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嘲笑他。」她說,「客觀地說,在研究古代文字的過程中,出現誤差是很常見的事。越是久遠的文明,留下的資料就越稀少,每逢有新的史料出現,都有可能推翻人們曾經對那段歷史的認知……要將不同的古文字組到一個法陣裡,需要對不同語種之間的親緣關系都了如指掌,舅舅他在這方面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有些規律終究無法避免,對久遠歷史的考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干嘛要幫他說好話?」事實證明,人的下限只要被打破過一次,後續就不會再有什麼心理負擔了——梅林伸手去戳摩根的手臂時,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是個幼稚鬼的事實,反正一切都是法陣的錯,法陣的錯就是固有結界的錯,而固有結界的錯就是加繆爾的錯,「不許你'客觀地說',你應該罵他才對。等會兒我們出去了你要先給他一拳,然後對他吐口水。」

  摩根嘆了口氣,像是在忍耐他的破罐破摔:「總之,由於舅舅對蘇美爾文字的認知存在一些錯誤,外加哀悼之塔本身高耦合的特性……」

  「高耦合是什麼?」

  「簡單來說,哀悼之塔的許多關節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摩根回答,「因為哀悼之塔在設計時的期望就是一個完備且獨立的設施,從未考慮過和其他設施建立連接的情況,所以它其實不太適合作為這類復雜法陣的基礎框架。借由這種特性,外加舅舅本身遺留下來的紕漏,我在未改變法陣效果的前提下進行了部分修改,法陣的運作出現了冗余,效率自然會受到影響。」

  「原來是這樣。」梅林受教地點了點頭,「不過小公主啊……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對哀悼之塔的運行機制有點熟悉過頭了?」

  看得出來,摩根其實也受到了固有結界的影響,只是相較於他要輕緩得多。

  「稱不上是熟悉,只是我剛好對蘇美爾文明有些了解罷了。」假使摩根也會有慌張的時候,起碼她把這種情緒偽裝得很好,「也許熱衷於古代文字研究是廷塔哲的家族遺傳。」

  他打趣道:「你剛好對迦南語有些了解,剛好對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現在又剛好對蘇美爾文字和哀悼之塔有些了解,以後你還打算對什麼東西'剛好有些了解'?」

  「誰知道呢,也許是應付耍脾氣的小男孩吧。」

  聞言,梅林輕輕笑了幾聲,知趣地沒有再追問下去——沒人能從摩根口中撬出她不想說的話,也許等哪一天時機恰當,一些舊時的愁緒湧上心頭時,她自然會告訴他的。

  他主動轉移了話題:「所以我們的小公主會不會剛好也知道出去的辦法?」

  摩根明顯有了想法,但表現得很謹慎:「從魔術師的角度而言,固有結界一般是如何解除的?」

  「殺死施術者,等施術者的魔力耗盡,或者擁有能破壞結界的寶具。」梅林說,「最後那種先排除。固有結界基本等同於施術者孕育的世界之卵,遠遠超過了人類本應掌握的權能——有得就有失,施術者必須耗費大量魔力才能保證固有結界不會被星球的抑制力清除,因此固有結界展開後往往只能持續幾分鐘……眼下的情況就不同了,整個康沃爾的地脈都在為加繆爾提供魔力,等他抽干康沃爾的最後一點瑪那,我們早就像暖春的雪人一樣融化成水了。」

  「為何要先排除破壞結界的寶具?」

  「世上的確存在能將'世界'這個概念撕裂的寶具,但很少。」梅林說,「事實上,歷史上可考的對界寶具只有一件,而且你不久前才提到過它——天之楔吉爾伽美什的寶具,斷絕神代的至高之塔埃努瑪·埃利什,也就是這個法陣的原型。」

  摩根緘默不語,梅林端倪她的神情,以為她又將陷入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意中,然而她只是恍惚了片刻,便將那股愁緒收了起來:「既然常規的解決方法不行,那就只好另辟蹊徑了。照理來說,只要能破壞三個地核中的任意一個,瑪那的流向就會徹底失衡,無法持續給復活術和固有結界供魔。」摩根答道, 「但我沒有在固有結界裡t找到類似地核的結構,考慮到舅舅特意對祭壇的形狀做了修改,我猜他應該是把地核轉移到了祭壇下。」

  「所以破解固有結界的關鍵在……結界之外?」梅林說,「好吧,問題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我們該怎麼出去?」

  「我們不需要出去。」摩根答道,「雖然我們沒有'天之楔',但至少留了一枚'鋼楔'在外面,而且和天之楔一樣可靠。」

  「艾斯翠德?」梅林有些遲疑,「你確定要讓我們的大個子騎士去面對一個有二十七祖實力的死徒?」

  他過去一直很羨慕艾斯翠德能得到摩根毫無保留的信任,不過現在他感覺那份信任也許有點過於沉重了。

  「你不覺得她光是要進到廷塔哲堡裡就是一件難事嗎?」他問。

  「也許如此,但她最終會做到的。」

  梅林擺擺手:「好好好——我明白,寄托在鋼劍上的宿命,讓宿命帶著我們的大個子騎士去戰勝可怕的吸血鬼舅舅吧。」

  「不,是你帶著她去。」

  「哈?」

  「現在是晚上,艾斯翠德大概率已經入睡了。」摩根說,「我需要你潛入她的夢境,將所有必要的信息都傳達給她——記住,梅林,我的叮囑裡有'所有'和'必要'。」

  「嘛……」

  「別告訴我你連夢魔的本職工作都完成不了,那樣你就真的只能當行李了,梅林。」

  梅林吸了吸鼻子——蓋亞在上,他原本只是想假裝傷心以博取同情,但因為那股感性作祟,現在他是真的有點傷心了:「可是大哥哥現在很缺魔力……再快的駿馬沒有糧草也會餓得跑不動路啦……」

  他聽見摩根的嘆息,以為她要割開自己的皮膚把血喂給他,做好了阻止她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匕首的准備,但她只是靠近他,輕輕撫摸他的臉。

  剎那間,梅林能聽見的就只剩下自己急如鼓點的心跳了。他費盡全力,只是為了讓自己表現得不像是沒了她的愛撫就活不下去,但那股溫暖的氣息和皮膚上潮濕的水汽依然讓他血氣上湧。他比她高,但她沒有仰頭或墊腳,而是壓下他的肩膀,直到他半跪下來,讓她可以自然而然地俯視他。

  「哈哈,真有趣……」梅林覺得這個講笑話的時機真是爛到透頂,可如果不緩解一下氣氛,他就要喘不上氣了,「我還以為小公主不會給我任何機會占到你的便宜呢。」

  「我看起來像是什麼?那種因為被男人看到了雙腳就不得不嫁給他的小女孩嗎?」她的手指沒入他的發間,他能感覺到發根被扯緊的疼痛,「一個吻罷了……也只有一個吻,控制好你自己,梅林。」

  摩根低下頭,親吻了他。因染血而斑駁的長發掃在他臉上,使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嘴唇熱得發麻。他在黑暗中尋找她,摸索她的存在,起先是握住了她的腰,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渴望更多,忍不住摩挲她的腹股溝,想要把她的身體往下拖,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又想把她的裙子往上推,好讓他將她填滿,令她破碎的嗚咽在這無邊無盡的黑暗中不斷回蕩。

  他氣喘吁吁,無聲而熱忱地催促著,但摩根推開了他,為他逾矩的行為眉頭緊蹙。

  「難道你聽不懂我剛才的話嗎?」年輕的王女不悅地勒令他,「你只能接受我給你的部分,而不是向我索求什麼,夢魔。」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痛苦與快樂同時在他的體內綻開,交織纏繞。

  「你說得對。」無論摩根這個時候說什麼,他大概都不會反對了,哪怕她現在要求他去把亞瑟殺掉,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照做,「但魔力還是不夠……拜托……」他艱難地將剩余的懇求咽了回去,那種沉悶的疼痛依然在他身體裡蔓延,「我還需要更多魔力……才能……我們還得向艾斯翠德托夢,對不對?」

  摩根審視著他,而他則竭力掩蓋自己正因為她冷酷的目光而身體發熱的事實。良久,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啊,我看出來了。」

  梅林很確定,等這件事徹底過去,生活重新歸於平靜時,這個固有結界裡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令他羞恥終生的回憶。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至少現在他賺到了第二個吻。


第253章

  艾斯翠德睜開眼睛時, 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蒙蒙灰霧,像是被海水包圍的孤島尚未迎來黎明,除了空虛與寂寥一無所有。

  不知為何,她心頭竟沒有多少恐懼,只是感到些微迷茫,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意識到前額左側隱隱發癢,那是發梢輕撓皮膚的觸感,艾斯翠德對這種感覺很陌生——那次火災中,她被燃燒的橫梁砸中了腦袋,火舌舔舐她的前額,燒掉了她一半的頭發,那些頭發有些長了回來,但大多都永遠寸草不生了,以至於她幾乎已經忘記那種額頭被發絲輕輕撩撥的感覺。

  她摸了摸那塊皮膚, 那裡曾經有種干澀的褶皺感,像是被曬了太久開始緊縮的魚皮, 但此刻又恢復成了光滑平整的皮膚, 她的頭發也全部長了回來。

  正當她為此困惑時,迷霧中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把劍將與你的功績一起被記載於文書,流傳於世,你可有為它取名?」

  艾斯翠德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 但女人說話時的語調令她感到熟悉。

  「是的,猊下。」第二道聲音響起,也是女人,但與前者給她帶來的距離感不同,後者似乎就在她很近的地方——事實上,艾斯翠德甚至感覺對方就在她跟前不遠的地方說話,可她就是看不清對方的身影,「我為它賦名灰眼,它將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她感覺腰側傳來陣陣熱意,是她的劍在發燙。

  「你將何時讓它出鞘?」

  「痛飲敵人之血時。」

  「你將用它捍衛何物?」

  「蛾摩拉的法律與正義,以及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女人回答,「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話音落下,絲絲光亮從她的劍鞘中滲出,艾斯翠德心中如有所感,拔出灰眼,只見銀灰色的劍刃上燃燒著熊熊火焰,明亮的火光霎時將迷霧一掃而空,周圍變得敞亮起來。

  她本以為自己會出現在某座宮殿的大廳,目睹一位騎士受封的過程,卻只見到一片被大火燒成焦黑色的殘垣斷壁,清冷的晚風變成了鮮血和焦土的味道,別說是貴族與騎士,四周連一個活人都沒有,地上所有看起來像是人形的東西都散發出死亡獨有的腐爛氣味。

  無論是周圍的建築,還是地上死者的容貌特征,對艾斯翠德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但看見這破殘蕭瑟的景像,她難免感到心情低落,起初那只是源於對生命逝去的傷感和對死亡的敬畏,但很快就變為了一種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哀慟,讓她痛苦得近乎喘不上氣。

  在這股不知名情感的驅使下,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用籬笆扎成的簡陋競技場。土地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那些鮮血並非源於某位死去的戰士,而是那些被亂箭射死的獵犬,它們死得並不英勇,因為籬笆外的士兵用弓箭射它們只是為了取樂。

  在競技場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對峙。其中男人的體格龐然到了連艾斯翠德都感到驚愕的地步,幾乎是一座移動的小山,他手中的戰錘只是自然地落到地上,都能激起一陣塵埃飛揚,和他對峙的女人並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個沒發育的小女孩,她手裡只拿著一把長劍,在巨大戰錘的對比下就像是孩子的玩具。

  良久,艾斯翠德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把劍很眼熟——不,那就是她的灰眼,因為她的雙手和劍鞘裡都空無一物。

  她很想找那位女戰士要回自己的劍,但又害怕自己突然出聲,會讓對方露出破綻。

  當男人舉起重錘狠狠砸在女戰士的長劍上時,艾斯翠德幾乎能感覺到整個競技場的土地都在顫抖,後者被砸得屈下了膝蓋,但沒有徹底跪下來,劍柄也沒有脫手,艱難地承受住了這一擊。

  對方的反應很快,但動作異常笨拙——直到這時,艾斯翠德才察覺到她跛了一只腳,但對方顯然對如何招架重武器很有心得,躲避的走位亦有t其精妙之處。艾斯翠德既為她能更好地使用灰眼而沮喪,又忍不住試著揣摩她展示出的技法,繼而發現對方不僅是跛腳,而且還瞎了一只眼睛。

  正當她為這場較量的走勢而惴惴不安時,一只手忽然鉗住了她的肩膀。

  艾斯翠德扭過頭,訝異道:「梅林閣下?」

  「沒時間解釋了,艾斯親。」對方此刻看起來是她印像中從未有過的狼狽——不僅如此,競技場上空明明艷陽高照,梅林的臉卻像晨間尚未消散的霧氣一樣若隱若現,仿佛一個在實體和虛影中不斷切換的幽靈,「加繆爾·廷塔哲變成了吸血鬼,把小公主關進了固有結界裡,妄圖祭獻她的生命復活自己所愛之人。到廷塔哲的勒菲大聖堂去,只要能摧毀祭壇上三個支點中的一個,固有結界就會瓦解……去廷塔哲堡,越快越好!艾斯翠德,她需要你。」

  梅林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陽光卻越來越炙熱,越來越明亮,周圍的景物被曬得逐漸剝離了原本的顏色。看著這一幕,艾斯翠德忽然意識到,其實她就在自己的夢裡,而這個夢很快就要醒了。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正好目睹了女戰士將灰眼捅入男人咽喉的瞬間,銀灰色的劍身沒入,鮮紅色的劍尖刺出,血霧噴薄而出,洗去了劍刃上的塵埃,也為這蒼白的世界染上了唯一的顏色。

  「我未能守護我的王,也未能守護我的國家。」恍惚中,她聽見了對方的低語,「真正的鐵衛根本不需要重拾榮耀,因為榮耀一直在他們手中……別重蹈我的覆轍,孩子。」

  艾斯翠德從夢中醒來,窗外漆黑一片,正是午夜時分。沒有太陽,也沒有競技場,更沒有持劍的女戰士和手持重錘的高大男人,但灰眼就在她的枕邊,稍微伸手就能拿到。

  她坐了起來,用了一點時間來理清思緒。梅林是夢魔,能出現在她的夢中並不值得奇怪,然而對方口述的故事實在太過荒謬……何況,如果那個夢只是她心中對騎士憧憬之情的一種影射呢?

  糾結再三,艾斯翠德還是起身穿上了盔甲,決定去廷塔哲堡確認一下情況。如果無事發生,她也不過是失去了顏面,可若猊下真的深陷危機,她得知消息後卻袖手旁觀,那就是再深重不過的罪孽了。

  無論是顏面喪盡,還是生命危險,艾斯翠德都做好了心理准備……不過在面對這些困難之前,她先遇見了另一道難題。

  守衛透過窺視窗打量她:「你是哪家的騎士?」

  艾斯翠德很少撒謊,好在頭盔遮掩了她此刻尷尬的表情:「我……我是海崖堡阿傑爾·尤翠伯爵麾下的騎士艾斯,剛從灰翠鎮趕來,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稟告摩根·廷塔哲小姐,請您允許我通行。」

  「尤翠伯爵?」海崖堡位置偏僻,現在又是戰亂時期,阿傑爾·尤翠死亡的消息並沒有傳到康沃爾,「大人們都已經休息了,沒有空接受你的覲見,明天早上再來吧。」

  「拜托了,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她從未對自己的口拙如此惱恨,「請您告訴摩根小姐艾斯求見,她會願意見我的。」

  然而守衛只是關掉了窺視窗,門的另一側傳來他冷酷的聲音:「我說了,明天早上再來。」

  也許我該找個偏僻的地方翻牆進去……?

  正當艾斯翠德困擾之際,大門的另一側又出現了動靜,她只能依稀聽見守衛的咕噥聲,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對方在對誰說話。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清脆的哢嚓一聲——門鎖開了,門後出現了一張不情願的臭臉。

  「你最好說的都是真話。」她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跟身後的人講話,「如果上面追責,我就說是你們趁我換班時偷偷放你們的伙計進來。」

  「當然。」熟悉的聲音讓艾斯翠德的血液瞬間凍結了,「老科爾滕有騙過什麼人嗎?佣兵向來是一個講信譽的行業,可別因為我一臉刀疤,就把我當作壞人。我敢拍著胸向你保證,這位騎士不僅護送過摩根小姐,並且頗受她的青睞。」

  守衛冷哼一聲,衝她抬了抬下巴,就帶著手裡沉甸甸的陶瓶轉身離開,艾斯翠德隱約嗅到了蜂蜜酒的氣味——在收成欠佳的康沃爾,酒是相當稀缺的物資。盡管廷塔哲家族的守衛不缺吃穿,酒水對他們而言也是珍貴的享受,她雖不知道前因後果,也不知道科爾滕為何要幫她,但她很清楚對方一定來者不善。

  「艾斯,我的老伙計。」科爾滕假裝親熱地過來拍了拍她的胸口,雖然有胸甲抵擋,但艾斯翠德還是為他暗示性的舉動感到惡心,「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老科爾滕已經在這裡混得很熟了,我帶你去主堡見這裡的主管吧。」

  守衛就在不遠的地方值班,為了順利進入廷塔哲堡,她不好與對方鬧翻,只能耐著性子答道:「麻煩你了。」

  「客氣什麼?」他又捶了一下她的後腰,「我們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艾斯翠德強忍著想要拔劍的衝動:「是啊,老朋友。」

  她跟在科爾滕身後,等他們和守衛拉開一段距離後,才低聲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你為什麼在這裡,老科爾滕就為什麼在這裡。」

  「你不是特勒伯爵的部下嗎?」她說,「連特勒伯爵本人都得在城堡外的府邸過夜,為何你此時會出現在廷塔哲堡?」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科爾滕說,「加繆爾大人需要能為他劫掠糧食的野狗。和廷塔哲相比,特勒家族也不過是只討嫌的八哥,與其給八哥當狗,不如給真正的大人物當狗——倒是你,可憐的老伙計喲,我還以為你已經成功傍上貴人了,怎麼現在還是一條喪家犬?」他譏諷地笑了起來,「那位小姐知道你是個女人之後,就對你沒興趣了吧?」

  聞言,艾斯翠德心裡不由得一顫,她努力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異常:「與你無關。」

  「你騙不了老科爾滕的,伙計,從頭到尾你都只能騙一騙你自己。」科爾滕桀桀笑道,「你的騎士夢究竟要破碎幾次才能讓你認清楚現實呢?沒人會想要一個娘們當自己的騎士,否則在競技場上該多尷尬啊,'噢,艾斯翠德,你怎麼流血了?','別擔心,大人,我只是來月事了',光是想想就能讓我笑得直不起腰。」

  她的舌根分泌出苦澀——不,猊下沒有說過任何為難她的話,她只是自己離開了,因為害怕面對她的失望:「我說了,這與你無關。」

  「當然,當然……」他一邊敷衍,一邊推開了門——門的另一側並不是城堡的主廳,也沒有城堡的主管,房間裡點著一支蠟燭,將她另外三位「老朋友」的影子映照在霉跡斑斑的牆壁上。

  火光閃動,他們的影子亦隨之搖曳,猶如她命運中驅之不散的陰魂。

  「怎麼回來得那麼快?別告訴我那個叫道奇的守衛連酒都不收……」揚尼克的表情在看到她時頓了一下,最後變為了一個詭譎的微笑,「原來是給兄弟們帶了下酒菜回來。」


第254章

  「我有要務在身, 需要盡快見到摩根小姐。」艾斯翠德盡可能鎮定地說道,「帶我去勒菲大聖堂,事情解決後, 摩根小姐會因為你們的善行而獎賞你們的。 」

  「我也有要務在身。」揚尼克嘻嘻哈哈地回答, 「這兩天總能在廚房門口見到一群小母狗扭著屁股從我面前經過,我卻不能掀起她們的裙子操她們,我的小兄弟已經向我抗議好久啦。艾斯翠德,你忍心見到你的老伙計那麼辛苦嗎?」

  利奧用斧背敲了一下他的盾:「別撒謊了, 今天晚上是那位女士接受神聖洗禮的日子, 冒然打斷儀式的家伙只會被她碎屍萬段。」

  神聖洗禮……雖然艾斯翠德對廷塔哲家族的傳統不太了解,但「洗禮」和「聖堂」這兩個詞的天然聯系讓她愈發確認了那個夢的真實性。

  「她指定是被拋棄了,想要懇求摩根小姐讓她回來,好繼續給她□□趾呢。」揚尼克說, 「瞧啊,兄弟們,母牛帶著她的劍。」

  「很不錯。」派克站了起來,他是他們一行人中最高大的,和夢中那個男人相似,派克的兵器也是巨型戰錘,但他需要用兩只手才能拿穩,而夢中的男人只手t就能將戰錘舞得虎虎生風,「記得把她翻過去,我可不想在操女人的時候被迫盯著一張男人的臉。」

  「我再重申一遍,我有急事要去勒菲大聖堂找猊……找摩根小姐。」她的手握住了劍柄, 「如果必須打倒你們我才能繼續前行, 我不會有任何猶豫。」

  「嘻嘻,我和你相反,派克。」揚尼克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最喜歡看那些自命不凡的臭娘們舔我的老二,然後皺著臉把我的種子咽下去。」

  「別弄出大動靜來,伙計們。」科爾滕說,「記得先把妞的嘴堵上,加繆爾大人在這方面管得很嚴,如果天亮之前沒找到機會把她丟出去,就暫時扔在地窖裡,別叫人發現了。」

  科爾滕一邊說著,一邊撓了撓後頸,仿佛是為了緩解瘙癢——但艾斯翠德熟悉他的攻擊習慣,側身躲過了他甩出的小刀,那道銀光與她擦肩而過,被她身後的揚尼克接住——這也是這支佣兵團的特點,每個人都並非該領域的頂尖高手,但他們在戰鬥中各自分工,外加多年合作的默契,攻擊與攻擊之間環環相扣,哪怕她招架住了其中一人的進攻,也要時刻注意其他三人的動向。

  以一敵四並不容易,何況她現在沒有護盾在手……但艾斯翠德知道他們最致命的弱點,他們誰都不願意為對方而死,也不相信對方會甘願為自己而死。

  她能感覺盔甲之下自己的肌肉緊繃了起來,空氣中再細微的風向流動都能瞬間喚醒她的身體本能,灰眼在她的手心發熱,卻沒有讓她滲出手汗而握不住劍,反倒讓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理解了這把劍的正確用法——猊下說得沒錯,這是一把好劍,曾經屬於一位了不起的女戰士,如果那位戰士能用它打敗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敵人,那她沒有理由做不到。

  她用劍尖挑開了利奧劈頭而下的斧子——很少有人會用自己的非慣用手執斧,但利奧的慣用手一向是用來拿盾的,比起殺死敵人,他更重視保護自己——一個膽小鬼罷了,艾斯翠德告訴自己,她無需懼怕他們,因為她有為了捍衛榮譽而犧牲一切的決心,這是他們做不到的。

  果然,露出破綻後對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持盾後退,這讓她有空間避開揚尼克的偷襲,她能感覺到彎刀從盔甲上刮過時的震動,像是生鏽的鉸鏈,發出鈍澀的聲響,她一腳將揚尼克踢開,刺客矮小的身體重重砸在木桌上,陶罐滾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上到處都是尖銳的碎屑,蜂蜜酒甜美而糜爛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她一腳踹翻了桌子,揚尼克摔倒在地,碎片扎進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斑駁的傷痕。

  因為體格碩大,派克在房間裡顯得有些拙於移動,在木桌被踢翻後,他下意識地後退,用手臂阻擋飛濺的塵埃——好機會,艾斯翠德舉劍正要揮向他毫無防備的右肘,忽然感覺後腰傳來一陣劇痛,一把匕首沿著盔甲的縫隙刺進了她的身體——是科爾滕,即使看不到對方,她也能感覺到冰冷的刀刃在她的體內旋轉,攪動著內髒,鮮血從傷口源源不斷地滲出,沿著冰冷的金屬板流淌而下,讓她有片刻的暈眩。

  不,不行,任何一點遲疑都會讓她陷入窘境……艾斯翠德咬緊牙關,用手肘給對方狠狠來了一下,堅硬的金屬撞在敵人骨頭上的聲音實在是令人愉快,她確信自己至少砸斷了對方一根肋骨,但現實沒有留給她多少慶幸的時間——當派克龐然的影子沒過她的頭盔時,她身體裡的警鈴發出了尖嘯。

  該躲開嗎?派克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她不可能接下這一招,而且那是戰錘,在重擊上本就有先天優勢,她必須……必須……

  然而艾斯翠德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那個疲憊、搖搖欲墜,但始終堅毅不屈的女人,她當時的情況更加糟糕,她當時的敵人遠比她此刻面對的這些家伙更強,可她沒有躲開,她承受住了那一擊,她是怎麼做到的?她精妙的卸力,她對身形的調整,以及長劍究竟該如何招架戰錘……

  她將劍橫在胸前,用劍身卡住了戰錘與錘柄的銜接處,當兵戈相撞時,她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重,讓她的虎口隱隱發麻。這期間,利奧的斧頭砍在了她的頭盔上,斧刃沒能砍裂金屬護板,但她還是感到頭昏腦漲,一瞬間甚至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

  本能讓她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戰錘沿著刀鋒向下滑落,砸在了地上,派克的身體也不自覺地隨著戰錘的重量前傾——而這個時候,他和她的距離終於近到了一個足夠危險的程度。艾斯翠德揮劍劈砍,刀劍劃過壯漢的咽喉,猶如餐刀切開奶酪般輕易,鮮血濺射在她的臉上——也濺到了她身後的揚尼克,艾斯翠德並不確定他具體在哪個方位,但灰眼比彎刀更長,她借轉身的余力掄動長劍,將揚尼克的身體攔腰斬斷。

  揚尼克死去的慘狀讓利奧發出了尖叫,他徹底丟掉了單手斧,拿著盾正想要離開,卻被倒下的椅子絆了一跤,艾斯翠德順勢將劍捅進他的背脊,利奧的叫聲更加慘烈了,但沒有任何掙扎,仿佛這具身軀已經死了,但亡魂尚未從寄宿的肉體中離開。

  艾斯翠德見過類似的情況,過去在村鎮有人從屋頂上掉下來摔到了背,最後整個身體都癱瘓了。她擰了擰劍柄,更多的血從傷口流出,覆蓋了他的尿液在地上形成的水泊,散發出腥臊的氣味。俄而,他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變成了衰弱的哀吟,最後只剩下嘶嘶的抽氣聲。

  她的身體依然亢奮,血液像火一樣在體內燃燒,不過理智已經回籠。直到此刻,她才從嘴角品嘗到了血的味道——單手斧的那一擊雖然沒劈開她的頭盔,但也讓她流了血,只是她一時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對此毫無知覺。

  好在派克、揚尼克和利奧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人。

  科爾滕沒有像利奧那樣逃跑,但從他不斷後退的步伐和打顫的膝蓋來看,艾斯翠德知道他也已經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她將劍尖對准了他:「告訴我,勒菲大聖堂在哪裡。」

  「沿著玫瑰花叢一路向前……」科爾滕在慌張中咬到了舌頭,「對、對不起,請原諒我,艾斯翠德,我……是我有眼無珠,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

  「把你身上的最後那支匕首扔掉。」待科爾滕照做後,艾斯翠德又命令道,「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沿著玫瑰花從向前,然後呢?」

  「然、然後你……您會看見一個白色的尖塔教堂,那就是勒菲大聖堂……」對方戰戰兢兢,「我什麼都照您說的做了,求您了,艾斯翠德,他們的命都賠給您了,放我一馬吧……」

  他的懇求在艾斯翠德心裡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可她如果要取他的性命,他也會奮起反抗,沒有必要在這種家伙身上浪費時間,她得去救猊下,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

  「我會讓你活著離開。」說罷,她砍下了科爾滕的右手,並在對方發出慘叫的空隙間解釋道,「但為了防止你在我離開後趁機偷襲,我必須讓你沒辦法再拿劍。」

  離開倉庫後,她照著科爾滕的描述沿著玫瑰叢向前,很快那座有著白色尖頂的教堂便映入眼簾。即使未能見到教堂內真實的景像,作為戰士的本能依然讓她感知到了教堂內部滲出的不詳氣息。

  從地面上的痕跡來看,這扇門今天一定被打開過……但木門上布滿了灰塵與蛛絲,仿佛被塵封已久。

  艾斯翠德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沉重的大門。不遠處的祭壇前,一個男人緩緩轉身,目光冰冷地看著她。她知道那就是加繆爾·廷塔哲,不僅因為他卓越的容貌與氣質,也因為他身上被血染紅的華服——和梅林說的一樣,他真的變成了吸血鬼。

  「又是哪來的不速之客?」他的目光仿佛穿過了頭盔,落到了她的臉上,「吾姐的復醒之地不容出現這樣醜陋的東西。」

  艾斯翠德對這些侮辱沒有任何感覺,不僅僅是因為她習慣了,麻t木了,還因為此時此刻有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在她胸口湧現——明亮、炙熱,就像她手中發燙的灰眼,她手掌的皮膚也仿佛被這滾燙的熱意融化,但沒有任何疼痛,劍柄與她的手粘連在一起,終於再也不會分開了。


第255章

  如果梅林當時的囑托沒有錯漏,加繆爾·廷塔哲此刻距離成功應該只有咫尺之遙。

  可他看起來既沒有大權在握的得意,也沒有摯愛將歸的喜悅,惟有一股悵惘,帶著點哀愁,看起來暮氣沉沉。

  梅林說過,對方選擇放棄人類的身份,變成了吸血鬼……或許那不過是一具溢滿空虛的軀殼,內裡已經變成了某種令人陌生的東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加繆爾並沒有把她視作敵人——或者說,並沒有把她視作「人」。他揮了揮手,動作漠然地像是在驅趕一只老鼠,隨即便轉過身去,不復顧她了。

  艾斯翠德對此感到迷茫,她本以為對方會用什麼神秘的力量將她掀起,就像當初變成巨型蠕蟲的阿傑爾·尤翠一樣,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直到她的耳朵捕捉到某種細微卻尖銳的嗡鳴,一股詭譎的刺痛在她的皮膚上蔓延,讓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她起初以為那不自然的震顫是源於疼痛,慢了半拍才意識到有東西從盔甲的縫隙爬了進來——某種體型微小的昆蟲,但振翅時的動靜足以讓整副盔甲都為之顫動。它們的足像是倒鉤刺,在爬過皮膚時有一種古怪的癢痛,痛感並不強烈,但足以令人感到恐慌。

  她想把它們甩出去,想擺脫它們,可那些鉤刺只是扎得更深,有幾只甚至沿著頭盔的窺視孔爬了進來。此時艾斯翠德才真正看清它們,這些蟲子圓而扁,外殼烏黑锃亮,翅膀裡側的薄翼卻透露出血色。它們攀附在她臉上,貪婪啃食她顴骨和鼻翼的皮膚,扁圓的身軀血肉填補得臌脹起來,因飽食而發出暢快的扇翅聲。

  這讓她想起了海崖堡的嬰蟲,也許它們接下來就該在她的屍體裡產卵了。

  加繆爾·廷塔哲無疑是前所未有的強敵——但她仍記得梅林的叮囑,此行的目的並非打敗對方,而是要毀壞祭壇的一角,將猊下從固有結界中解救出來。

  為了防止這些吸血蟲跑進眼睛裡,艾斯翠德不得不閉緊雙眼,好在勒菲大聖堂的內部構造依然保留在她的腦海中,她循著印像在黑暗中尋找方向,密密麻麻的蟄痛讓她的肌肉不是很聽使喚,在這期間不知踢倒了多少支蠟燭,若她能借加繆爾·廷塔哲的眼睛看見這一幕,多半會覺得很可笑吧。

  火焰灼燒腳掌的燎痛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上一次感受這般痛苦時,她失去了蒙羅,這一次她又要失去誰呢?

  艾斯翠德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進,青色蠟燭燃燒時散發出的熱氣引導著她,失血過多的暈眩感令她眼前發黑,堅實的盔甲在此刻變成了負重,吸血蟲在冰冷的金屬板下叫囂著,短短一分鐘的時間漫長得恍若隔世……

  但無論如何,艾斯翠德終究拖著沉重的身體來到了祭壇前,然而她的腳尖剛剛觸及到冷硬的石階,一股龐然的力量忽然攫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拖離了地面。

  半昏半醒中,她隱約聽見了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她的頭盔被捏壞了,曾經細窄的窺視孔變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縫,些許光亮灑落在她的眼瞼上。艾斯翠德睜開眼睛,在劇烈的痛楚和眩暈的失重感中看著聖堂穹頂的天窗,月光透過青色的玻璃,卻沒能照亮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除了幾支青色蠟燭散發出的微弱光芒,整個勒菲大聖堂都被籠罩在黑暗中。

  加繆爾·廷塔哲和她隔了一段距離,右手在半空中虛握著,艾斯翠德卻感覺他尖銳的指甲像是掐進了她的咽喉。她艱難地摸索著,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扼住了她的喉嚨,卻直接摸到了皮膚上被勒出的凹痕,以及從劃破的傷口上滲出的血珠。

  「居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看來夢魔找了一條腦袋不太靈光的狗過來當救兵。」對方低聲道,「要怪就去怪他吧,年輕人,是他叫你到這裡來送死的。」

  不,不是的……艾斯翠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是因為這具滿目瘡痍的身軀,而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難以言說的感情。

  她怎麼能止步於此呢?這些年來她對命運所做的抗爭,身上背負著蒙羅的期許,還有那些數不盡的血汗與傷痛,她穿上盔甲,拿起劍,義無反顧地來到這裡,難道只是為了讓自己踏入死亡的深淵嗎?不,不——她是為了拯救她的君主而來的,她還答應了夢中之人,決不會讓榮譽從手中流走。

  「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恍惚間,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年幼時她高燒不退,在馬廄的干草堆上煎熬度日時,也會像這樣無意識地呢喃祈禱,但她究竟在向誰祈禱,期待著誰來回應她的心願,連她本人都從未搞懂過,此時此刻,這種感覺令她熟悉又陌生,「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劍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像夢境中那樣。不知為何,她的內心竟沒有一絲驚訝,只是順應著揮動長劍,並且切實體會到了某種東西被切開的實感。

  她聽見加繆爾吃痛的悶哼,隨即整個人被重重砸到了牆上,幸好這一次她沒有像在海崖堡那樣直接暈死過去。碎裂的頭盔骨碌碌地滾落到遠處,臉上的吸血蟲也在墜落中被甩了出去,除了發炎腫脹的眼皮,她的視野終於不再有任何障礙了。

  「怎麼會是這樣?」加繆爾的手腕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口,但沒有流下鮮血,反而像被烙鐵燙死的肉一樣,皸裂的傷口邊緣變成了焦紅色,滲出一層深紅色的油脂,「該死,神秘被消解了?」

  對方的眼睛徹底變成了猩紅色,在昏暗的聖堂裡如燭焰般閃爍著血光。他再次試圖攻擊她,行動比上一次謹慎得多——但她的身體比意識反應得更早,用灰眼徑直擋住了那虛空一擊,耀眼的火焰劈開了黑暗,照亮了整座聖堂,她徹底斬斷了加繆爾的右手——這是過去的她不可能做到的,艾斯翠德確信自己正在不斷變強,並且下一秒會變得比上一秒更強。

  現在的她哪怕要正面應對加繆爾·廷塔哲,也不是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了,戰士的血液在她身體裡沸騰——不,艾斯翠德,別讓你那騎士的自傲凌駕於真正的使命之上。她將加繆爾拋之腦後,抓住灰眼,踉蹌著來到祭壇邊緣,將劍狠狠插進紅色法陣中,火焰舔舐血紋,發出滋滋的聲響,整個祭壇都開始顫動,映照在牆壁上的青色燭光忽明忽滅。

  片刻過去,一縷黑煙從劍身與法陣的交彙之處滲出,將祭壇上的血跡蒸發殆盡。

  加繆爾發出瘆人的慘叫:「不!!」

  當艾斯翠德抬起頭時,才發現有一股奇怪的金色液體不斷從他右臂的斷肢湧出——粘稠,在黑暗中發出奇妙的微光,液體混合著鮮血流淌到地上。

  起初那速度很慢,但俄而就變成了無法遏制的金色洪流,加繆爾·廷塔哲的身軀就像一支從內部開始融化的蠟燭,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化、塌陷,失去原本的形體,雖然還保留著人類的皮囊,但內裡已經被徹底溶蝕,失去了支撐這具肉體繼續屹立下去的力量。

  「不!不不不——!」

  她盔甲裡的吸血蟲全部爬了出去,用身體去填補那部分被灰眼毀掉的法陣,而加繆爾自己的身體已經有一半化成了醬色的泥水。

  艾斯翠德對魔術並不了解,但她本能地感覺到,對方如果將蟲子用在修復自己的肉體上,也許能將這種惡化延緩一陣,然而加繆爾只是任由身體不斷蟄陷,哪怕眼睛流下了血淚,嘴角溢出黑色的淤泥,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全身心地修補著法陣。

  「再怎麼掙扎都是徒勞的,事情敗露到這種程度,不會以為蓋亞還會作壁上觀吧?」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自古以來,這類故事的結局好像從來沒變過呢——妄圖利用完全超出自己承受範圍內的力量,就會有這種下場t 。」

  「梅林……」加繆爾幾乎是在把聲音從喉嚨裡摳出來,「為什麼命運總是如此眷顧你?為什麼這次贏的還是你?你作下的那些惡,你那顆空洞無物的心,應該讓你品嘗到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才對,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身體像是半固態的肉紅蠟水,連眼白都被血淚染成了紅色,每說一句話,他的嘴裡就嘔出一灘黑色的泥水,由於他支撐不起自己的身體,最後只能這樣癱倒在自己嘔出的黑泥中,狼狽得幾乎讓人忘記了他曾是康沃爾位高權重的管理者……如果有什麼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大抵是在自己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此生最可悲的醜態吧。

  加繆爾徹底拋去了體面,掙扎著爬向靈柩:「我愛你,伊格琳,我愛你……為什麼命運總是待我們如此不公,讓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看著你腹中一次又一次孕育出別人的孩子……」

  他將額頭貼在玻璃上,第一次無助地、嘶聲力竭地哭了出來,然而那雙被血色浸染的眼睛,唯獨在伊格琳的棺前留下了澄澈的眼淚:「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伊格琳,我的身體,我的心,永遠都屬於你……」

  留下這句凄慘的愛語後,加繆爾·廷塔哲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就這樣停止了呼吸。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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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雖然為加繆爾所傷,但聽到對方最後的遺言,艾斯翠德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悲憫,這樣一個可恨又可悲的家伙,最後能死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身邊,或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圓滿。

  不過她很快將心思收了回來,無論加繆爾與梅林之間存在怎樣的恩怨,當他將冤仇發泄到無辜之人身上時,就注定了終有一日他將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

  比起加繆爾·廷塔哲,現場顯然還有其他人更值得關切——當然,並不是指梅林,雖然對方此刻看起來著實狼狽,但梅林是夢魔,是經歷過漫長歲月的宮廷魔術師,他會照顧好自己的,而猊下年輕又無辜,就這樣莫名被卷入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之中……一時間,艾斯翠德覺得這世上簡直沒有比她更值得心疼的人了。

  等不到塵埃散去, 她就邁步跑向煙霧中的那道影子:「猊下, 您還好嗎?」

  「我很好。」摩根輕聲答道,「辛苦你了, 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松了口氣,隨後又短暫地陷入迷茫,雖然她與摩根相處了一段時間,彼此也算很熟悉了,但此時她視野中的少女,看起來似乎與以往格外不同……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明白是自己的頭盔掉了。

  她下意識地後退, 像是一條走在路上被人踢了一腳的狗,因為恐懼於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艾斯翠德只敢低頭看自己的腳趾。灰眼散發出的熱意已經散去,她終於回到了冰冷的現實。

  「我……」她嚅囁著,「我……我很抱歉,猊下……」

  「艾斯翠德?」

  「我……」在塵埃消散之前,她就應該離開這裡的——不,也許在更早之前,她就該帶著永不回頭的決心離開康沃爾了,「請別看我……」

  她轉身想要逃走,然而先前戰鬥時失血過多的眩暈感終於姍姍來遲,在被黑暗徹底吞噬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灰眼插回劍鞘,劍柄還在她手裡,這讓她感到了些許安心。

  艾斯翠德感覺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夢,但記憶殘缺不清,像是罩著一層朦朧的水霧,她只感覺身體昏昏沉沉的,像是一葉在傍晚的海面上隨波沉浮的扁舟。直到日出時分,黎明將海水暈染成了玫瑰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醒來,陽光灑進室內,連飛揚的灰塵都閃閃發亮。

  也許是經過太陽烘烤,被單上散發出一股溫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不過艾斯翠德還是撐起身體,以便更好地觀察四周,她發現自己身上纏滿了繃帶,從表面可以依稀看出綠色的藥膏,聞起來有一種苦澀的清香。皮膚上隱約傳來陣陣癢意,她對傷痛並不陌生,知道這是皮肉愈合時的常態。

  片刻過後,門鎖發出哢嚓一聲,一位女僕推門而入。

  「您醒了?」對方愣了片刻,柔聲道,「我是愛瑪,負責在您養傷期間照顧您的衣食住行。得知您醒來的消息,猊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艾斯翠德從未感受過這般和風細雨的對待,心裡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照顧我,我感覺自己恢復得很好!」

  「請別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愛瑪將水盆放在旁邊的長腳凳上,衝她微微一笑,「請允許我為您擦拭身體。」

  艾斯翠德只能在對方帶有長輩意味的溫情脈脈下繳械投降,任由她用熱水替她擦洗身體,絞了指甲,隨後又老老實實吃完了對方端來的面包和羊奶。

  最後,愛瑪拿來了一瓶顏色古怪的藥水。

  拔出瓶塞後,苦澀的味道熏得艾斯翠德兩眼發黑。她硬著頭皮將藥水喝了下去,起先只體會到了令人作嘔的苦味,滑過喉嚨時卻有一股薄荷般的清涼,最後落進胃裡時又變得暖融融的,像是泡過了肉湯的面包,那種飽腹的餮足感略微撫平了身體的癢痛。

  愛瑪適時地遞上一杯水讓她漱口:「您的劍被送去廷塔哲的鐵匠坊進行護理了,而您的盔甲……很遺憾,已經損壞到了完全無法穿戴的程度,但無須擔心,猊下會在您痊愈之日贈與您一副全新的鎧甲。」

  「請向猊下轉達我的感謝。」

  「猊下很關心您的身體情況。」愛瑪繼續道,「但她最近忙於其他事務,恐怕無法常來探望,因此托我向您轉達她的歉意。」

  聞言,艾斯翠德差點被漱口水嗆住:「當、當然不會!請猊下務必不要為了我的事而分心。」

  可能是因為藥效,也可能是因為傷病未愈,在愛瑪離開後,艾斯翠德很快又萌生出了睡意。她自覺只是小憩片刻,可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由明媚的初晨變成了昏黃的午後。

  「這可不行……」她喃喃道,「再這麼睡下去就要變成豬了。」年幼時在農場留下的習慣,讓她無法忍受自己居然把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時段浪費在了睡覺上。

  「不會啦,只是魔藥的副作用而已。」

  艾斯翠德被嚇了一跳,尤其是灰眼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也幸好它不在,否則現在她就該把劍刃抵在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的咽喉處了:「梅林閣下?」

  「早呀,艾斯親。」梅林笑眯眯地同她打了招呼,看得出對自己的失禮沒有半分反省,「嘛,還是該說下午好呢?」

  「您在進來前為何不先敲門?」

  「因為我不是通過門進來的。」對方指了指陽台的欄杆,「是從這裡翻進來的哦~」

  多麼恬不知恥的回答啊:「猊下時刻提防著您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別一見面就說這麼傷人的話嘛。」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大哥哥可是來探病的欸,還特意這樣閃亮登場,希望為艾斯親制造一些驚喜……」

  「感謝探望,請您離開罷。」

  「真絕情。」梅林自顧自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不過你恢復得還算不錯,明明那天晚上都快變成一塊被老鼠啃過的奶酪了……嗯嗯,看來小公主的魔藥確實很管用。」

  「猊下的魔藥?」

  「這幾天她抽出了一點時間學習魔術,整個過程令人心碎。」梅林說,「你早晨喝下的那瓶魔藥就是她親手制作的。」

  聽到他的話,艾斯翠德不由得憂心忡忡:「學習進展得不順利嗎?」

  「很順利——倒不如說順利得有點過頭了。」

  她指出:「可您剛剛說'令人心碎'。」

  「是啊,讓其他學過魔術的人心碎——學習速度差不多是讓別人感覺自己這輩子都白活了的程度。」梅林聳了聳肩,「你知道小公主能把《健康的律法》全文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嗎?那本書的完整版可是有整整三十多張羊皮紙。」

  艾斯翠德對此並不驚奇:「猊下一向智慧過人。」

  「反正她如今的行程差不多就是上午去見這個封臣,下午去見那個封臣,晚上把腦袋扎進公務堆裡,把我叫過去也只是為了詢問魔術上的事情。」梅林現在的抱怨可比剛才真情實感得多,「今天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在白天見上一面,居然只丟下一句'去看看艾斯翠德的情況'就把大哥哥打發走了,真t叫人傷心。」

  說罷,對方罕見地陷入了沉默,艾斯翠德看著他捻起了一縷發尾,纏在食指上不停卷動,也許是因為體內流淌著神秘之血,他的白發在陽光沐浴下會折射出斑斕的顏色——盡管如此,此時他臉上流露出的復雜神情,幾乎是她印像中對方最接近「人類」的時刻了。

  「不覺得害怕嗎?」

  「什麼?」

  「面對加繆爾的時候,你難道不會感到害怕嗎?」梅林說,「對方可是有實力位列二十七祖之席的強大死徒——哪怕你不知道二十七祖是什麼,至少也能意識到對方是規格之外的強敵吧?如果不是法陣失衡導致瑪那洪流侵蝕了他的身體,外加星球抑制力的干涉,他隨時都能將你碎屍萬段,不費吹灰之力。」他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起,「你當時和死亡的距離只有這麼近——准確地說,當時你已經差不多要死了。」

  艾斯翠德非常受教:「原來如此,看來我對神秘方面的知識確實很匱乏。」

  「就只是這樣?」

  她遲疑了片刻:「呃、感謝您的指點,在下以後會……加強這方面的知識?」

  「難道你當時不會有要逃跑的想法嗎?哪怕只是一秒?」

  艾斯翠德鄭重答道:「騎士是不會臨陣脫逃的。」

  「說明你對騎士的認知僅止於吟游詩人的傳唱,我見過不少騎士這輩子最高的成就是幫自己的君主睡有夫之婦。」

  「……您與尤爾費斯騎士不是舊識嗎?」

  「是舊識沒錯,但這不妨礙梅林大哥哥對他的一生作出公允的評價。」

  「那我也不能逃走。」她說,「如果我逃走了,猊下該怎麼辦呢?」

  「可你和小公主才認識多久?就已經覺得為了她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會搭上性命。」艾斯翠德對他孜孜不倦的追問感到很費解,「您認為猊下是那種會讓別人為自己作出無謂犧牲的人嗎?」

  「當然不是!另外重申一遍,大哥哥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梅林抓了抓頭發,「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那樣心甘情願地為她赴險,總得有個什麼理由吧?比如說指望能用恩情換騎士爵位之類的……可別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寄托於鋼劍之上的命運。」

  「為什麼要有一個理由呢?世上總會有那麼一些人,讓你感覺自己能為他們馳驅是此生最大的榮幸,我想猊下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是為她而死?」

  「哪怕是為她而死。」艾斯翠答道,「在灰翠鎮的時候,病疫是何等凶險啊,難道猊下不想趁早離開嗎?但她還是留了下來,為了讓那些被命運逼到走投無路之人重新獲得希望——當她決意為人們做些什麼的時候,是從不計較自己會犧牲什麼的。能為這樣的人效力,哪怕為她流盡最後一滴血,對我而言也是無上的榮譽。」

  聞言,梅林似乎怔住了,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真奇怪……明明已經活了那麼久,也花費了很多時間用來觀察人類,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好像對你們一點都不了解。」說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很對,艾斯翠德,這份機遇確實是你理應得到的。」

  這回輪到艾斯翠德想抓頭發了,但考慮到頭上裹著的繃帶,她最終還是放棄了:「恕我愚鈍,剛才我似乎並沒有提到自己應該得到什麼?」

  「你的確沒有提過,但你還是會得到它的。」梅林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大哥哥就不打擾你休息了——順便說一句恭喜,新的鎧甲很漂亮。」

  就像對方莫名其妙的到來一樣,他走的時候也隨意得像一陣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梅林在離開時還記得要把門關上。

  又過去了幾天,她的身體終於徹底恢復了。

  雖然艾斯翠德認為拆繃帶這種事情完全可以由她自己獨立完成,但猊下還是請了一位有醫理知識的女僕來幫助她,不過相較於被愛瑪喂成豬,受到一位大夫的照顧倒是讓她沒那麼忐忑。

  拆完繃帶後,艾斯翠德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光是那次戰鬥的傷口,連她臉上久遠的燒傷都在這次治療中痊愈了。為了方便治療頭上的傷口,她本就簡短的頭發被剃成了板寸,頭皮左側覆蓋著一層短短的絨毛,稱不上美觀,但至少不再是一塊光禿的疤痕了。

  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來,嘴唇闔起又張開,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您看起來真是容光煥發。」艾薇拉——那位懂得一些醫理的女僕說道,「猊下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將指甲摳進掌心,竭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不體面的叫聲:「我……我什麼時候才能前去覲見,向猊下表達我的謝意?」

  「我想今天就是一個好日子,艾斯翠德大人。」對方回答,「但在此之前,也許您應該先穿上猊下贈與您的鎧甲。」

  愛瑪配合地將架子上的紅綢布揭開,讓這具嶄新的鎧甲第一次沐浴在初晨的曙光中。

  艾斯翠德一向視護甲的實用性更勝於外表,可即便是她,也不免為眼前這件美麗的傑作而目眩。鎧甲的打磨似乎有別於一般工藝,金屬表面泛著一層奇妙的光澤,銀色的胸甲和臂甲上有著鋼灰色的暗紋,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這讓她想起了梅林的頭發,但那頭白色長發折射出的斑斕顏色看起來夢幻而迷離,有種缺乏切實的虛無感,這具鎧甲上躍動的流光趨於一種澄澈的青色,令人感覺寧靜而通達。

  「因為這是結合了妖精的技法鍛造而成的,核心材料是秘銀。」梅林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冒了出來,「妖精之鎧'守誓的巨人'——稱之為最高級別的魔術禮裝也不為過。如果小公主哪天厭倦了領主的生活,退休去星之內海當一個鐵匠好像也不錯。」

  艾斯翠德既不知道什麼是魔術禮裝,也不知道星之內海在哪裡,她所震驚的是另一件事:「這具鎧甲是猊下親自制作的?!」

  「是啊,看起來還不錯吧?」

  「天哪,這樣珍貴的寶物,我……我怎麼能有如此榮幸……」

  「這種時候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梅林對著她吐吐舌頭,「大哥哥今天只是負責傳信的小精靈,快點把鎧甲穿上,小公主還在城堡的中央大廳等著你呢。」

  待梅林離開後,艾斯翠德恍惚地在愛瑪的侍奉下穿上了妖精之鎧——坦誠說,她很不習慣別人觸碰自己的身體,但此時的她實在太過震驚,如果沒有愛瑪的幫助,估計連肩甲都扣不上,更別說將整副鎧甲穿戴整齊了。

  穿好鎧甲後,愛瑪將一面箏型橡木盾遞給她,上面畫著廷塔哲家族的像征白色大角鹿。

  看著這面盾,艾斯翠德心裡突然湧現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她努力將這股衝動壓了下去——過去的她對未來有過許多期待,但最後總是會以失望收尾。她曾經信任過科爾滕和他的佣兵團,但他們最後背叛了她,她曾經希望和蒙羅一起重新啟程,可是蒙羅最後死了……還有無數的譏諷和羞辱,多到甚至無法在她麻木的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不要擅自抱有任何期待,她這樣告誡自己,不期待就不會有失望。

  艾斯翠德在愛瑪的引導下走進城堡大廳前的長廊。在廊道兩側,她看見了無數封臣家族的旗幟,哪怕她再缺乏常識,也知道領主的城堡平常不會這樣布置,應該是廷塔哲的封臣們近期紛紛來到城堡,為猊下順利回歸家族祝喜道賀。

  這種猜測很快變成了現實——大門敞開後,十幾位身穿華服的貴族映入眼簾,他們高矮不一,有的穿著絲綢軟布,有的身著盔甲,在寬闊的大廳左右整齊地排成了兩列長隊。在長隊的盡頭,猊下正端坐於領主之位上,朝她微微頷首。

  「到我面前來,艾斯翠德。」她說。

  剎那間,一直縈繞在她胸口的彷徨不安驟然散去。

  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艾斯翠德邁步穿過大廳,走到了高台前。她沒有戴頭盔,只需觀察她平滑的喉嚨,就能發現她的真實性別,但他們是否質疑她,是否認同她,在此時此刻都顯得無關緊要了。

  猊下揮了揮手,一位侍從走了過來,手中的托盤上橫放著一把銀色鋼劍,那是她的灰眼。

  「這把劍將與你的t功績一起被記載於文書,流傳於世。」猊下開口,「你可有為它取名?」

  「它名為灰眼,猊下。」她說,「過去,現在,將來,它都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猊下拿起灰眼,用劍身輕輕觸碰她的左肩:「你將何時讓它出鞘?」

  「痛飲敵人之血時。」

  劍身轉移到了右肩:「你將用它捍衛何物?」

  「不列顛的法律與正義,以及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竭力遏制自己的哽咽,「願您的光輝永遠照拂這片土地,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很好。」猊下看著她,聲音不輕也不響,但聽起來不容置疑,「我以康沃爾公爵的名義,封你為騎士艾斯翠德,願你牢記此刻的誓言,也願榮譽與你相伴,直至永恆。」


第257章

  當梅林推門走進摩根的房間時, 後者正端坐在梳妝台前,一名女僕正在為她梳頭。

  女僕容貌秀美,有著蘋果似的臉蛋和一頭蓬松的棕發,走在田埂小徑上多半能招惹不少目光——不過在年輕的康沃爾公爵面前,她看起來也就和鵪鶉差不多,梅林總是記不清她的名字(他一向不擅長記名字),只好按照印像友好地稱呼她為索菲莉爾ヾ。

  相比過去,摩根發梢的翠色更加明顯,發絲上隱隱有青光流動,那是覺醒了妖精之血的像征。

  雖然加繆爾當時的洗禮儀式並非出自真心,但他確實陰差陽錯地讓摩根順利覺醒了血統。法陣失衡後,瑪那洪流洗刷淬煉了她的身軀,反倒使她成為了廷塔哲家族有史以來最為純正的妖精。

  摩根今天打算前往廷塔哲修道院, 必須盛裝打扮一番,梅林猜她還需要點時間, 便從容地在她的床邊坐下。

  對方睨了他一眼:「作為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你表現得似乎有點過於放松了。」

  「別這麼說嘛~小公主和大哥哥難道不是患難與共,曾經在同一塊干草垛上用彼此的體溫挨度寒冬之夜的關系嗎?」

  「如果不是星之內海對季節變化有什麼獨特的劃分標准,這段旅途的時間點應該是深秋。」

  「以不列顛這見鬼的天氣,稍微延遲一兩個月也沒差。」梅林衝她眨了眨眼睛, 「對了,我們的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當摩根還是一名孤獨無依的小女孩時,就對他的甜言蜜語毫無觸動,更遑論是她繼承廷塔哲家族之後了。梅林沒有閑到會用千裡眼窺視她和每一位封臣的談話,但也知道這幾天她耳中灌得最多的肯定是各式各樣的阿諛奉承:「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想要什麼?」

  「我想跟你一起去廷塔哲修道院。」

  「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這一點你也知道。」

  「沒關系。」反正他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坐在馬車裡聊會兒天也好啊,最近小公主不是會見封臣就是埋頭學習,剩余的注意力也全部給了艾斯親,大哥哥心裡好寂寞呢。」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謹慎,希望在摩根耳中那聽起來像是一個玩笑。

  盤好發後,索菲莉爾用羊毛制成的小刷子往她的嘴唇上塗抹玫瑰色的脂膏。距離洗禮之夜才過去多久?梅林這樣問自己,短短幾日,對方便褪去了少女最後的青澀,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了……一想到這裡,他就不由得喉嚨發癢。

  自那之後,他和摩根誰都沒有再提到那天晚上在固有結界裡發生的事情,一切好像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唯有梅林自己心裡清楚,他內心深處那種渴望飽食的欲求已經越來越難以遏制了,再這樣下去,也許會出現一些無法控制的事態……

  「廷塔哲修道院附近有一座別館,原本是用來安置那些無法留在修道院過夜的貴族家眷。」好在摩根並未察覺到他腦海中的千頭萬緒——相當值得慶祝,要在對方面前隱瞞一些小心思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因為利恩斯王和納羅王軍隊的騷擾以及連年歉收,廷塔哲的封臣近年極少會離開領地,慣例的禮拜季也取消了,那座別館被閑置了很久。等我與院長的面談結束,我們可以沿著淺灘散散步,晚上在別館過夜。」

  聽起來簡直像是蜜月一樣……梅林遏制著自己浮動的心思:「看來公爵大人又得和小白臉一起私奔了。」

  「這個稱謂聽起來比'小公主'悅耳一些。」摩根站了起來,索菲莉爾趕緊為她披上一件墨綠色的鬥篷,「出發吧。」

  雖然心裡很高興,但是出於警惕,梅林還是多問了一句:「艾斯親這次不會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去吧?」

  「這段時間她都會留在校場。」摩根答道,「我有意任命她為騎士長,在廷塔哲的其他騎士面前展現實力有助於她建立。」

  自從見識過妖精之鎧後,無論她現在多麼偏愛艾斯翠德,梅林都不會感到驚訝了。

  抵達廷塔哲修道院後,他果不其然吃了閉門羹——別說是跟著摩根一起進去了,修道院的守衛甚至拒絕讓他在外庭院歇息,梅林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馬車上,用千裡眼查看修道院裡面的情況。

  廷塔哲修道院內的修士基本都是廷塔哲家族的旁支和遠親,如今的廷塔哲修道院院長海澤爾在輩分上是摩根的祖姑母,不過因為獨特的家族特性,父族的地位在廷塔哲內部向來不高,哪怕身為長輩,海澤爾對待摩根的態度依然十分恭謹。

  「很抱歉我未能及時阻止加繆爾的計劃。」雖然在修道院內地位崇高,但海澤爾的穿著依然和其他修女一般無二,只是佩戴了一條用鹿骨珠串成的長項鏈彰顯身份,「關於加繆爾與伊格琳……也就是您母親的關系,想必您已經從夢魔口中聽說了。」

  不愧是廷塔哲的人,無論平常措辭再文雅,但凡提到他都要用這種惡嫌的口吻說出「夢魔」兩個字。

  摩根的神情若有所思:「看來母親與舅舅的關系在家族內部並非什麼秘密。」

  海澤爾嘆息一聲:「這種情況其實並不少見,近親通婚曾是廷塔哲的家族傳統……只是過去水到渠成的事情,變成了如今一切悲劇的源頭。」

  「您似乎對這類情況接受良好。」

  「我出身的阿什利家族是為廷塔哲效力最久的家族之一,對您家族的古老傳統並不陌生。」海澤爾答道,「誠然加繆爾最後踏入了歧途,但比起前幾代人,他已經盡其所能地將這段感情處理妥當了。他接受了伊格琳的婚姻,善待她的孩子,自己則終生不娶,保持貞潔,以避免在繼承人的問題上產生爭議……」

  「抱歉,不得不打斷您。」摩根輕輕咳嗽一聲,「說到繼承人……原諒我不得不更直白地表述我的意思,我的兩位姐姐——瑪格絲與埃莉諾,您確定她們是我母親與前代康沃爾公爵的孩子嗎?」

  海澤爾大驚失色:「您怎麼會這樣想?加繆爾在伊格琳婚後一直與她保持著純潔的精神戀情,哪怕格洛斯知道並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也從未在肉體上做過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當然會理解,梅林腹誹道,格洛斯曾經是侍奉伊格琳的騎士,當初伊格琳和加繆爾瞞著父母在樹林裡恩愛纏綿時,他指不定還給他們望過風呢。

  摩根明顯流露出了懷疑之色:「可在我年幼之際,時常能感覺到那種關系親疏的差距……若我和姐姐們都是母親與其他男人孕育的孩子,為何舅舅對待我們的態度如此不同?」

  聽到她的話,海澤爾沉默良久。梅林起初其實也更相信摩根的猜測,雖然他同時也堅信加繆爾那難纏的性子是常年禁欲導致的結果,但指不定就是有那麼一兩次沒有控制住自己,又剛巧因為那一兩次而中標了呢?

  「首先,請您相信瑪格絲和埃莉諾確實是您母親與前代康沃爾公爵的孩子,她們長得幾乎與格洛斯一模一樣,就像您在容貌上與尤瑟王肖似一樣。」海澤爾頓了一下,「至於加繆爾的態度……這只是我個人的揣測,也許不能完全說服您,但我會盡可能地將其中的理由向您道明。」

  「請說。」

  「在伊格琳懷孕時,加繆爾一直伴隨在她左右。」海澤爾低聲道,「他做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這種熱情曾經也引起過懷疑,但孩子誕生後的相貌打消了所有謠傳。雖然瑪格絲和埃莉諾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在她們身上投入的感情已經讓他自我代入了父親的身t份,可是對於您,加繆爾並沒有這種經歷……何況,尤瑟王得到伊格琳的方式並不光彩。加繆爾在為伊格琳挑選丈夫時,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必須尊重且愛護她,而您父親需要的只是一個孕育子嗣的子宮。」

  聞言,摩根緘默片刻:「舅舅他……確實很深情。」她將神情中的悲憫收斂起來,「然而,這並不能抵消他為這份深情犯下的罪孽。他擅自挪用康沃爾地脈中的瑪那,致使地力枯竭,連年歉收,我一路走來,見識過了太多令人悲痛的景像,城外是大片荒蕪的田野,連雜草都不願光顧,城鎮裡餓殍遍地,隨處都可見到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乞兒,蜷縮在黑暗中瑟瑟發抖……這樣的畫面,本不應該出現在康沃爾的土地上。」

  摩根的語氣很平緩,但依然讓海澤爾流露出動容之色,無論她曾經多麼偏愛伊格琳和加繆爾這對姐弟,此刻都無法再為他們作出任何辯駁了。

  「若我是母親,恐怕不會希望舅舅的計劃成功。」摩根繼續道,「我的母親伊格琳生前雖然算不得什麼宏才大略的領主,至少她生性善良,不興物欲,不算有功,但也無過。在她去世之後,卻不知不覺背負上了數萬條人命,長眠的水晶棺裡盛滿了無辜之人的血……而這一切都是托福於她心愛之人的'深情',真是諷刺。」

  海澤爾忍不住開口:「伊格琳不會贊同這種陰謀的。」

  「我想也是。」摩根回答,「然而罪孽已經產生,一切都沒有回頭路了,當務之急在於如何亡羊補牢——說到這裡,想必您已經知道我繼承了公爵之位的事。」

  對方遲疑了一下:「是的,但不列顛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現在有了。」摩根打斷了她,「即使土地恢復肥沃,讓那些流離失所的農戶回到居住地重新開墾田地也需要相當的時間,何況康沃爾對外還面臨著利恩斯王與納羅王的威脅……總之,康沃爾如今處境堪憂,我不會把心思花費在尋找夫婿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上,既然重振這片土地必須借我之手,那麼就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康沃爾公爵的名號。」

  老修女下意識地避開了摩根的目光——她屈服了,梅林並不感到意外,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摩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

  「我想您是正確的。」海澤爾的聲音近乎囁嚅。

  「很高興能得到您的支持,祖姑母。」摩根臉上終於露出了自她踏進修道院後的第一個微笑,「如您所見,我已經順利覺醒了妖精之血,但覺醒的過程難以對外人提起……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廷塔哲修道院再舉辦一次洗禮儀式,並邀請大臣們共同見證這個瞬間,既是一份榮譽,也能打消一些人的憂慮,您認為呢?」

  海澤爾此時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學會說話一樣:「這是當然……」

  後面就都是一些無聊的客套話了。

  梅林停止了千裡眼,撩開車簾眺望遠方西斜的落日,將修道院、老修女和廷塔哲那老掉牙的生死虐戀拋之腦後,全心全意地開始思考哪條淺灘散步回別館的時間更長。


第258章

  他們漫步至海灘,恰好趕上了退潮時分,灰藍色的海水溫柔地拂過淺灘,留下深淺不一的蜿蜒痕跡,午後的斜陽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幾只鷺鳥在岸邊尋覓著貝殼,礁石附近根生的海草緩慢攪動白色的浮沫。

  一只螃蟹在暈頭轉向中爬到了摩根的腳邊,梅林看著她用腳尖輕輕撥了一下,螃蟹順著她的力道轉了個彎,最後找了一片潮濕的沙地臥了進去。雖然這個動作出現在對方身上顯得怪可愛的,但梅林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那雙羊皮靴下的腳趾是珍珠般的白色,趾甲卻透著淡淡的粉,就像那種在寒冬之夜剛洗完熱水澡的孩子臉頰上泛出的紅暈。

  「在想什麼?」摩根問道。

  在想你的腳——梅林再缺乏羞恥心,也知道這種想法不適合在這裡如實交代:「我在想你剛才和海澤爾的談話……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易就被你說服了,這樣豈不是讓廷塔哲前幾代人因為婚姻而產生的悲劇顯得很可笑?」

  「她別無選擇。」摩根顯然早就知道他會用千裡眼窺視她們,表情十分平靜, 「其一是因為康沃爾如今的境況太過糟糕,而我是唯一能解決這項問題的人, 另外……她自覺對舅舅的結局負有責任, 也因此對我懷有愧疚,哪怕沒有最後的軟硬兼施, 我也有七成把握能讓她支持我繼承爵位。」

  「對加繆爾負有責任?為什麼?就因為她沒能及時阻止他的陰謀?」

  聞言,摩根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還以為你這幾天不會略過我和任何一位大臣的談話呢。」

  梅林聳了聳肩:「大哥哥倒是也想這麼做,但是你們聊的內容實在太無聊了,讓人很難堅持欸。」

  「母親死後,舅舅就一直郁郁寡歡,隱隱有追隨母親而去的意思。」她說,「為了讓他重新振作,幾位爵士私下偷偷找了一名與母親外貌相仿的少女,讓她在入夜後偷偷溜進舅舅的臥房,希望舅舅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慰藉,這個計劃祖姑母也參與了。」

  梅林發出了一聲不那麼真情實感的驚嘆:「喔噢~這種發展可是很不符合你們的家族傳統。」

  「但是舅舅將她趕了出去。」

  「……好吧,最終還是回到了經典的廷塔哲結局。」

  「雖然他拒絕了那名少女,但對方確實勾起了他對往日歲月的思念,這也是他決意要復活母親的導火索——也就是說,假使那位替身少女的事情沒有發生,那麼最壞的結果也只是舅舅跟隨母親而去,廷塔哲家族因為繼承權而陷入內耗,家族墓窖不會因為舅舅的陰謀而遭受污染,康沃爾也不會因為地力枯竭而連年歉收,民不聊生……當然,這是祖姑母自己的想法,我只不過利用了這一點而已。」

  「你認為這不是她的錯?」

  「應該說,我認為舅舅走上這條路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事情。」她幽幽道,「甚至不需要與母親面容相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試圖從別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期待著一個不是她的人能代替她回到自己身邊,那種罪惡感遲早會驅使著他墜入深淵。」

  「有那麼嚴重嗎?」梅林說,「要我說,還不如當天晚上干脆接受那個小姑娘呢。復活之術在歷史上雖然有過成功的例子,但結果多半都不怎麼樣,而且實施的過程也很麻煩。」

  話音剛落,他便聽到了摩根輕柔的嘆息:「無心的夢魔啊,在情愛一事上,你可真是什麼都不明白。」

  她的感慨不慍不火,倒也沒有什麼責怪的意思,梅林心裡卻驟然生出了一股不安——許多年後他才會明白,這是命運為他即將走入歧途而敲響的晚鐘,但就像加繆爾當初對自己正在俯瞰深淵的行為毫無知覺一樣,此時的梅林也尚且不知他們適才談論的這位主人公的命運很快就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習慣性地撿回了輕佻的面具:「看來我們的小公主在這方面很有心得。」隨意、輕巧,帶著點調侃的語氣——他偽裝得很好,可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偽裝得那麼好呢?梅林其實也不清楚,但他臉上緊繃的肌肉已經為露出下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做足了准備。

  在一段漫長的等待後,他才聽到摩根的回答:「談不上什麼心得,但我能理解這種感情。」

  「是嗎?」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尖叫——閉嘴!閉嘴!那個聲音喊道,「不會是什麼童年時期的青梅竹馬吧?」

  聽到他的話,摩根輕輕笑了一聲:「當然不是。」

  說罷,她捋了捋被海風吹亂的長發,西斜的太陽逐漸由澄金轉為橙紅,夕陽與霞光在她的臉上交錯,使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梅林感覺她其實離他很遠,盡管對方此刻近在咫尺——可就像這艷麗卻沒有溫度的陽光一樣,當她在一段他所未知的光陰中燃燒自己時,他只看見了一片朦朧的煙霧。

  「不過……」她沉浸在回憶中,「好像t也不算全錯,那時的他確實還是一個孩子。」

  「所以確實有嗎?」

  「什麼?」

  「青蔥歲月的小男孩。」

  「也沒有那麼小,當時他已經比我都高了。」她的語速很慢,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往事,「又是一個黃昏下的海岸……這種蕭條的景像總能勾起人們的愁緒。」

  該到此為止了,那個聲音警告他,嚴厲得像是要扼住他的喉嚨,但梅林就是無法遏制自己,就像人有時會忍不住去摳傷口上結的痂一樣,哪怕知道這麼做會有流血的風險——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他急於否定她,否定她於情愛一事上的所有想法,否定她將自己曾經從別人身上體會到的感覺稱之為「愛」。

  因為這就是異種的宿命——人世間的諸多情感,猶如精美的工藝品,是他們樂於觀賞卻有距離感的東西。她的父親尤瑟一輩子都不懂什麼是愛,她的母親伊格琳只在乎如同自己分身一般的加繆爾,而他……依然在為那不受控制的欲望的驅使而迷惘。

  他們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做過了?」梅林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

  「沒有。」摩根心平氣和地回答——如果她因為受到冒犯而生氣,梅林反倒會好受一些,但她的淡然只是讓他感到戰栗,「事實上,我們甚至很少獨處,多數時候我們身邊都圍著一大群人,單獨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而稱得上約會的只有一次。」

  「啊哈,酸酸甜甜的青春之戀,聽起來像是梅林大哥哥會喜歡的那種故事。」他心下稍安,也有余力開玩笑了,「現在你順利繼承了爵位,也有余裕考慮婚嫁的事情了,難道是打算回去找那位初戀?」

  摩根輕聲答道:「恐怕很難。」

  「他已經娶妻了?」

  「他死了。」

  剩余的話語悉數凍結在了他的喉嚨裡。

  「當他提出請求時,我並不知道他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以為那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她說,「我們先是去了一趟集市,他為我買了一束花——這就是整場約會中最浪漫的部分了。我們在城裡逛了一圈,去的都是我們每天都能看見的地方,若沒有他的邀約,那幾乎就是我們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可當他看向我的時候——那種熱忱、真摯、毫無保留的神情,目光甫一相觸,便有一股美好的感情在我心頭繚繞。」

  說著,她又下意識地撥弄頭發,像是被回憶中不經意的一幕所觸動:「許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時的我已經愛上他了……但有些事情只要晚了一步,就是永恆地錯過了。」

  梅林感覺身體前所未有地僵硬,想要轉動身體,卻只聽見關節哢噠哢噠的聲響,手掌像是黏在了法杖上,仿佛他已經在這個冰天雪地凍住了幾百年,直到幾分鐘前才恢復了一絲知覺。

  「你心裡一定很遺憾。」他聽見的自己的聲音,很陌生,像是從其他什麼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口中吐露的熱氣在冬季的傍晚化作了氤氳的白霧,俄而便被晚風吹散了。

  「故人的逝去總是令人傷感,但如果是指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我並沒有那麼貪心。」她的語氣意外地釋然,「在生命的末尾,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只是希望能用自己最後的時光令我快樂……人生在世,能夠得到這樣的盛情,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哪怕最終失去又如何呢。」

  她的面龐浮現出了一種梅林從未見過的表情,甜蜜而哀愁:「我時常會想起他……但更多是愧疚於他贈與了我太多,我能給他的卻很少。」

  梅林竭盡全力維持著無動於衷的面孔——盡管他能聽見那個聲音在腦海中發出毫無意義的怒吼,似乎要痛擊他,撕裂他,唾罵他熱衷於把自己推入火坑的惡習。梅林試圖忽略那個聲音,但他的耳畔還在嗡嗡作響,太陽穴緊繃而脹痛。

  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體會過這般感覺——這近乎怨毒的心情,以及體內黏稠、焦灼、綿延不絕的痛楚——梅林知道,她的心已經被那炙熱的愛火燃為灰燼,從此任何人的愛在她面前都將顯得黯淡,猶如太陽西沉後隨風搖曳的燭火,再怎麼剪亮燈芯,也無法照亮她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了。

  「是嘛。」他舌尖麻木地滾出幾個字,「聽起來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腦海中響起的聲音終於變成了他自己的,那家伙怎麼不早點去死呢?


第259章

  第二天,當摩根坐馬車回到廷塔哲堡時,艾斯翠德已經在門前恭候——她本人說的是「只是剛巧早起了一會兒」,但只消看一眼鎧甲上的薄霜,摩根就知道她等候的時間絕對比她口中所說的更久。

  「您怎麼獨自回來了?」艾斯翠德扶她下馬車——誠然,摩根完全可以自己下來,但適時地向眾人展示她對艾斯翠德的青睞是一件好事,「梅林閣下呢?」

  「他走了。」准確來說是「不告而別」,今日清晨她在別館醒來時, 梅林已經人間蒸發了。

  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昨晚用餐時,摩根就從那種幾乎肉眼可見的壓抑氛圍中窺見了征兆,區別只在於梅林打算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發泄?還是逃走?現在看來,他選擇了後者。

  對方看起來很驚愕:「走了?」

  「他並不是我的人,只是出於某種需要才會在短期內與我為伴。」摩根回答, 「現在工作結束了,他也該回到自己真正侍奉的人身邊了。」

  艾斯翠德憤憤不平道:「就算如此, 他也應該先護送您回來之後再離開。」

  對於梅林這種近乎逃避的行為,摩根並沒有感到意外,因為這就是夢魔和妖精——或者說,是所有神秘側生物的特性。不同於絕大多數需要經歷生老病死的物種,他們受蓋亞的眷顧,擁有漫長的生命,又沒有什麼物欲上的需求,這使得他們最終淪為了一種純粹的,僅僅為情緒所驅動的存在。

  當人類的生產力不斷提升,能夠較為穩定地滿足社會的生存需求後,那些位於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群,也會因為這種物質上的過分滿足,而產生一些無益於本身,純粹為追求刺激的獵奇愛好。

  說到底,無論是夢魔和妖精,亦或是星之內海的其他物種,乃至於遠古時代的自然神,其實都不具備什麼更高端的物種優勢,只要客觀條件接近,人類也會呈現出與他們類似的狀態。

  「無妨。」摩根拍了拍她的手,「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也許就是敵人了。」

  她挽著艾斯翠德手臂穿過庭院,路上的所有僕從都恭謹地向她問候行禮,她以頷首作為回應。在這期間,摩根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幾乎所有女僕的目光都在艾斯翠德臉上駐留了片刻。顯然,她們對這位年輕的女性騎士感到好奇,但這只是一部分原因。

  借由魔藥的余力,艾斯翠德的頭發已經由原先的板寸長到了普通的短發,發絲卷曲而茂密,常見的深棕色,有許多這個時代被認為只適合在男性身上出現的特征:寬闊的下顎,厚實的眉骨,以及下巴上淺淺的凹痕。

  客觀而言,艾斯翠德的五官只能勉強稱得上端正,與這個時代所崇尚的文雅之美更是相去甚遠。然而她濃密的眉毛,豐厚的弓形嘴唇奇妙地改變了這張臉的觀感,讓她成為了人們印像中那種強健(她足有六英尺高)、壯碩(各種意義上),深知該如何讓女人們流連於床榻的肉/欲的愛神——盡管她本人是一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傳統騎士。

  這大抵就是女難之相吧。

  「猊下?」艾斯翠德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顯得非常緊張,「我的著裝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不。」她打趣道,「只是因為你今天看起來特別迷人,我的騎士。」

  對方看起來羞赧又困惑,但與生俱來的寬厚性格讓她不太擅長對某件事追根究底,只好含蓄地朝她回以一個微笑。

  回到廷塔哲堡後,摩根去校場觀摩了一會兒騎士們的訓練。艾斯翠德的武藝比她記憶中明顯成長了不少,依稀能窺見她先祖的影子……帕提啊,如果你能看到這一幕,應該也會為這孩子感到高興t的。

  她放下心來,在無法忽略的實力差距下,騎士團的成員對艾斯翠德感到心服口服只是時間問題……可惜一件事情解決了,總會有另一件事接踵而至,在灰翠鎮那段忙碌的時光不過是她余生的縮影——不斷收拾著那些由別人造成的爛攤子。

  摩根回到了城堡西翼的煉金塔,先前種下的兩組豆科牧草種子此時都已經順利發芽。種子在種植前的處理,泥土濕度和光照時間都是相同的,唯有土壤存在差異。一組是在她覺醒血脈並關閉了勒菲大聖堂的法陣後,瑪那含量正常的土壤,另一組是經過特殊處理,完全脫去瑪那,但仍保留了正常養分的土壤。

  以肉眼觀察的結果,對照組之間並沒有明顯差異,意味著即使沒有瑪那,植物也能正常從土壤中汲取養分。

  雖然眼下還無法判斷瑪那含量是否會對植株的發育情況和成熟後結出的果實產生影響,但這種情況恰好與她對現代人類社會的記憶相符——在神秘徹底衰退的時代,人類的生產力是隨著科學的進步不斷提升的,在氣候上適宜農業、保留著原始宗教信仰、現代化程度較低的剛果並不會比歷史短暫、擁有尖端科技水平的美利堅更豐產。

  在神秘最為昌盛的遠古時期,即便供奉著與農業相關的神明,兩河沿岸的諸多國家依然沒能逃過田地灌溉導致的土地鹽堿化問題,無論土壤中的瑪那含量有多高,鹽堿化的田地也無法正常耕種,說明神秘的活躍對於土壤是否肥沃其實並無影響,而瑪那也不能取代土壤本身的養分為植物的生長提供能量。

  此外,她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即使是在神秘最衰微的地區,野外生長的自然植物都沒有受到影響。如果真是區域性的地力枯竭,土壤內的養分耗盡,水分過度蒸發,應該會讓不列顛島出現大規模的沙漠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唯有人類開墾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如果能找出農作物未能正常從土壤中汲取養分的原因……

  沉思之際,摩根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以及從桌角漸漸延伸到桌案邊緣的暗影。

  「我在別館用過早餐了。」她沒有回頭,「另外,中午我打算在煉金塔用餐,讓廚房那邊不用准備得太豐盛,簡食即可。」

  「需要我替你轉告索菲莉爾嗎?」背後的人回答。

  摩根的動作頓了一下——是了,她早該意識到的,如果是普通的僕從,不可能這樣毫無聲響地開門進來——最重要的是他們懂得禮節,知道必須先敲門,得到她的同意方能進入:「我本以為你已經在尋找我弟弟的路上了,看來康沃爾的地勢確實復雜,連夢魔都不免迷失方向……另外,那姑娘的名字是蘿西。」

  「本來是想悄無聲息離開的……不過仔細想想,居然沒和我親愛的朋友道一聲別就走,未免太沒有人情味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再見啦,朋友,因為大哥哥接下來就要去找你親愛的弟弟了。」

  她不為所動:「一路順風——對了,替我轉告我親愛的弟弟,我和他不同,無需天命作拐杖也能自己走路。」

  「很平靜的表情啊……還以為小公主至少會試著阻攔我一下呢。」

  「猊下。」

  「什麼?」

  「你應該稱呼我為'猊下'。」

  梅林陷入了沉默,不知為何,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對方那張因惱怒而僵硬的臉,盡管她從未見過對方露出這種表情。

  俄而,摩根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步伐很快,而且越來越近,一股力量抓著她的手腕往後一扯——夢魔的臉映入眼簾,表情與她預料的分毫不差。

  「就只是這樣?真是叫人傷心。」他的微笑中飽含怒火,摩根幾乎能聽到那張笑臉面具一點點碎裂的聲音,「也許小公主是故意的?你心裡明明很清楚我想聽到的是什麼,對不對?畢竟小公主最擅長這種事情了,用語言使他人歡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傷透別人的心,對你來說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梅林幾乎等同於壓在她的身上,他的手臂越過了她的兩側,將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桌子上,摩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吐息拂過她的鼻尖,以及他身上散發出的濃烈花香。

  摩根冷靜地說道:「我發誓,如果你再表現得像一頭繁殖期的雄性那樣試圖'制服'我,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真殘忍吶。」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但在距離上的確退開了些許,「為什麼不像海崖堡那晚一樣,引誘我,蠱惑我呢……像施展魔術一樣施展你的甜言蜜語,或許我就不會走了。」

  「不,你總會走的——梅林,你可能認為這次的不告而別只是你的一時意氣,但在我看來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的區別,因為支撐你行動的標准僅僅是愉悅與否,而非責任。」她將裙子上的褶皺抹平,「我不會對那些沒有責任心的人委付自己的信任。」

  聞言,夢魔本就缺乏血色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若她的舅舅加繆爾能看到這一幕,多半會覺得死而無憾了。

  「是不是覺得很失望,很委屈?是不是覺得自你誕生以來,事情好像從未像這樣不順你的心意?」她說,「高貴的血統,與生俱來的才貌,你確實是得上天眷顧的存在,梅林,但你被寵壞了,你覺得我應該一輩子和你維持那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希望我們之間雖未點破,但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心裡特殊的存在——你就是愛死了這種只會讓人憑添煩惱的小游戲,是不是?」

  說著,她嘆了口氣:「其實也不是辦不到,梅林,哪怕是現在,我也有辦法讓你留下。我可以讓你既恨我又愛我,唯獨無法離開我,我可以讓你無論走多遠,無論多少次決意要與我一刀兩斷,最終都會像一條聽話的獵犬那樣順著狗鏈回到我身邊。」

  「是嗎?」他幾乎是怒極反笑,「說得輕巧,既然我們的小公主這麼有本事,怎麼不試試看呢?」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是什麼。」摩根看著他,「因為我視你為朋友,梅林……哪怕是不那麼值得信賴的朋友。」

  仿佛是被一盆看不見的冷水劈頭澆下——夢魔眼中的怒火霎時熄滅了,只剩下了一點悲傷、苦澀的余溫。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低聲道:「我要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摩根點了點頭:「保重。」

  盡管如此,梅林依然沒有放開她的手:「有些事情一旦開始,恐怕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地結束……沒辦法,誰叫夢魔就是這樣性格惡劣的存在呢?這場游戲是由不得你單方面終止的,小公主。」

  「猊下。」她糾正他。

  他再度露出了微笑,顯得非常平靜,甚至有那麼一絲瘆人的意味:「是啊,猊下。」


第260章

  結束了與學士的會議後, 摩根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蘿西便悄然走到她身邊:「猊下,有貴客求見。

  飢腸轆轆的胃袋向她發出了抗議——不吃早餐的下場——但多年來過勞的工作生活讓摩根認命地停住了腳步:「希望對方確實是'貴'客。」

  「我想是這樣的。」蘿西低聲道, 「是您的兩位姐姐, 瑪格絲陛下與埃莉諾陛下。」

  摩根並不意外,自她繼承公爵之位開始,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滿一個月了,不列顛的傳訊手段再落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那邊也該得到消息了。

  新的血統覺醒者違背了傳統,以公爵之名繼位,又是尤瑟王名義上唯一的後代,誰都看得出她並不打算選擇一位丈夫並乖乖將權柄交與他,外加戰爭和飢荒帶來的壓力,想必他們都很關心康沃爾現今的情況。

  「廚房已經為您和夫人們的聚會備好了茶點,有您最喜歡的蘋果塔。」蘿西適時地補充道, 「窖裡還有瑪格絲夫人和埃莉諾夫人出嫁前都頗為喜愛的香料蜜酒,是否需要准備一些?」

  如果說前半句話只是讓摩根感受到了她的貼心, 後半句就值得摩根對她高看一眼了:「蘿西, 不過一個月,我就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你了。」t

  對方回以微笑:「您謬贊了。」

  瑪格絲和埃莉諾都在會客廳等待她, 摩根對這兩位同母異父的姐姐都不熟悉,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兩者間的不同:瑪格絲較她們年長許多,離開家族的時間也更早,性情穩重, 也更有「客人」的感覺, 而埃莉諾兩年前才出嫁,拜訪廷塔哲堡對她而言就像回到家裡一樣, 或許是因為年輕,她在舉手投足間依然流露出少女的輕快與嬌憨,像一只活潑的小鳥,很難想像她其實已經育有一子。

  「摩根!」埃莉諾大膽地打量她,咯咯笑道,「好久不見,你真是越長越美了。」

  瑪格絲向她微微頷首:「初次見面,公爵大人。」

  她表達得很含蓄,但摩根能領會她的意思。瑪格絲是洛特王的妻子,和埃莉諾一樣都是王後,照理不需要對她用尊稱,她只是在隱晦地表示洛錫安和奧克尼是站在她這邊的。

  「都是姐妹,干嘛這樣疏遠?」談話才剛剛開始,埃莉諾手中的酒杯就已經空了一半,「在家裡的感覺真好,莊園的葡萄藤都枯死了,下面的人也不上貢蜂蜜,我已經好久沒有喝過甜酒了。」

  「田地裡顆粒無收,有時連糧食都會短缺,何況是酒水。」瑪格絲回答。

  「我才不管呢。」埃莉諾抱怨道,「我可是加羅德的王後,怎麼能連酒都喝不上?」

  聽到她們這樣一唱一和,摩根心下了然。

  按照廷塔哲家族的財政收支記錄,加繆爾在管理期間一直在為洛錫安、奧克尼和加羅德提供援助,有時是金錢上的,有時是糧食上的,即便是在康沃爾最艱難的時刻,他也會留出一部分物資送到洛特王和南特斯王手中,這種援助並非是出於攀附之心——畢竟廷塔哲連卡美洛特的王室都不在乎,更別說其他國家了,純粹是加繆爾對瑪格絲和埃莉諾的疼愛。

  雖然摩根先前已經聽聞了不少加繆爾的事跡,也知道這位舅舅對他母親的愛幾乎是毫無底線的,但也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在康沃爾餓殍遍地的情況下把領地的糧食送給別人……難怪封臣們提起他的時候總是一臉復雜,加繆爾有手腕也有能力,只是他的缺點實在太過明顯,對於他的離世,他們心裡盡管哀慟,但更多的是慶幸。

  即位後,摩根立刻停掉了這種毫無收益的供給,不過妖精之血已經歸位,康沃爾的情況遲早會好轉,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都沒有異種血統,也沒有地荒防治的意識,境內的農收只會不斷惡化,她本就打算在適當的時候恢復對這兩國的供給,並借此進一步掌控洛錫安、奧克尼和加羅德的經濟,不過對方既然先一步找上門,她倒也想看看對方是如何盤算的。

  「說到這個……」埃莉諾卷起一縷鬢發,天真無邪地衝著她笑,杯中的蜜酒已然見底,臉頰上布滿了紅暈,「對了,小妹,除了祝賀你成為公爵,南特斯還讓我問你這一季的糧食什麼時候才能送到。」

  「這個季度恐怕是趕不上了。」她嘆息一聲,「舅舅過於思念母親,甚至不惜挪用康沃爾的全部地脈,想要施展復活之術,導致康沃爾境內連年歉收,連我自己領地內的百姓都難以果腹,何況是將糧食分出去援助他國呢。」

  「怎麼可能呢?」埃莉諾說,「上個季度舅舅也給加羅德送了糧食過來。」

  「是嗎?看來舅舅愛加羅德的百姓遠勝於康沃爾的子民,那就不妨讓他下葬於加羅德的王室墓地吧。」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舅舅為施展復活之術而污染了家族墓窖,我正頭疼該讓舅舅於何處長眠……康沃爾資助了南特斯王那麼久,應該能在加羅德的土地上有一處容身之所吧?墓志銘可以落款為'加羅德忠實的朋友'。」

  聽到她的話,埃莉諾臉色大變,連瑪格絲的臉色都蒼白起來:「怎麼能讓加繆爾舅舅在家族墓窖以外的地方下葬呢?他、他應該與母親同眠才對。 」

  「母親應該與她的丈夫同眠。」無論見面之前做了怎樣的准備,此刻她們臉上的不安都是真實的,「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舅舅似乎忘記了將格洛斯爵士葬入廷塔哲的家族墓窖,等勒菲大聖堂的淨化結束後,我會擇日將他移入墓窖,不過在石碑上,他的名字在恐怕得屈於母親之後了。」

  「可是……」埃莉諾咬著嘴唇,也許是因為微醺,她連咕噥都斷斷續續,「怎麼能這樣呢……如果母親知道,也不會高興的……」

  她命僕從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像是要定一定神,可當她因為暈眩而將蜜酒灑出來時,餐桌前就只剩下一位酒鬼王後了。

  摩根本以為她會當場大發脾氣,長姐瑪格絲遠嫁後,她們的母親伊格琳沒過多久就因為廷塔哲的戰敗而成為了尤瑟王的戰利品,被迫離開康沃爾前往卡美洛特,埃莉諾成為了加繆爾唯一的精神寄托,完全是被溺愛著長大的,嫁給南特斯王也完全出自她本人的意願,沒有任何政治聯姻的成分。

  她和埃莉諾雖然童年相識,但感情不深,對方沒有理由為了她按捺脾氣。

  摩根不著痕跡地觀察兩人的神情,發現她們臉上都有一種類似的,怒氣滋生又消融的失落感。

  差點忘了,廷塔哲家族的成員,無論體內的妖精之血多麼稀薄,都會對血統覺醒者產生天然的親近感。

  這對於她是一種利好,但還不夠——她需要的不只是親近,而是溫順與服從。她需要她的姐妹們在作為國王的妻子之前先做廷塔哲的女兒,而在不久的將來,她們會明白做女兒遠比做妻子好得多。

  不過,該從哪裡入手呢……

  她思緒萬千,目光從埃莉諾滑到瑪格絲身上。相比前者,她只是淺啜了一口蜜酒,表現得十分慎重,與滿面通紅的埃莉諾不同,她的臉龐近乎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

  除此之外,摩根還發現她異常消瘦,高聳的顴骨反襯出她凹陷的面頰,難掩病態……短暫的驚惶自然不可能讓人看起來如此憔悴,這是長年患慢性病導致的結果。

  「多喝點酒暖身吧,陛下。」她拍了拍瑪格絲的手背,「瞧瞧您的臉,都快凍青了——啊,您肩膀上的紫色淤痕是怎麼回事?過敏了嗎?」

  瑪格絲下意識地提了提領口:「我沒事,不必擔心我……」

  「噢,可憐的瑪格絲。」埃莉諾紅了眼睛,雖然她剛才大抵也是傷心的,但此刻她已經忘卻了之前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麼事情難過,「洛特又打你了?」

  「別這麼說,埃莉諾。」瑪格絲的肩膀瑟縮了一下,摩根注意到她雙手捂住肚腹,仿佛在阻擋不存在的擊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可他還罵你,還讓侍衛也打你。」埃莉諾逐漸有些大舌頭了,語調變得忽快忽慢,「他太壞了,我要去……要去告訴舅舅,讓他懲罰他……」

  「別再說了,埃莉諾,你忘了嗎?加繆爾舅舅已經不在了……」瑪格絲隱忍地回答,聲音聽起來像是一把朽了的魯特琴,「請別聽她的話,大人,我的丈夫真的很需要康沃爾提供的物資。」

  「你的丈夫需要。」摩根意味深長地重復了一遍,「那你呢?」

  「我只想要一段安生的時光。」或許是因為緊張,瑪格絲也忍不住喝了幾口蜜酒,「埃莉諾曾經寫過信給舅舅,求他幫助我,舅舅為此停掉了給洛錫安和奧克尼的物資,那段時間他確實對我好了不少,但等援助恢復後很快又卷土重來……那段時間他被迫向我低頭,心中有怨,反而對我越來越殘忍了。」

  「你應該回家裡來。」埃莉諾說,「反正洛特又不敢向康沃爾出兵,自那次從馬上摔下來之後,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可以自由出入王宮的。」瑪格絲的手顫抖起來,杯中的蜜酒泛起陣陣漣漪,「你體會過那種被人拽著腳踝一路從馬廄拖到國王大廳的屈辱嗎?不是每一個國王的妻子都能活得有尊嚴。有的王後能活得像王後,有的王後……只能活得像牲畜。」

  「從馬上摔下來是怎麼回事?」

  聞言,瑪格絲陷入了沉默,房間裡霎時只剩下了埃莉諾像小狗打鼾似的酒嗝聲。

  雖然她一言不發,但摩根大致能猜到她此時t的想法——無論是瑪格絲還是埃莉諾,此行都是為了想辦法讓她恢復對自己國家的物資援助。埃莉諾被溺愛慣了,身為說客還沒開始工作就已經一頭栽進了香料蜜酒中,但瑪格絲必須絞盡腦汁說服她,為了不在回去後面臨丈夫的羞辱與毆打,她在考慮是否要將自己最恥辱的經歷全盤托出,以換取她的憐憫。

  好一會兒過去,瑪格絲深深吸了口氣:「他在參加一次比武競技時,從戰馬上摔了下來,不僅跛了一條腿,還讓他……難以再有子嗣。」

  摩根面無表情,倒是埃莉諾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嘲笑:「哼,一個硬不起來的軟蛋罷了。」

  「自那以後,他就變得陰沉多疑,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瑪格絲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在剛結婚時,我們有過一個孩子,但那時我流產了……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總以為孩子還會再有的,萬萬沒想到那就是最後的機會。他找過許多情人,從貴婦人到娼妓,可沒有一個能讓他在床上找回自尊,每一次回憶起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更憎恨我一分。」

  「他打了你。」摩根說。

  「他不經常親自動手。」瑪格絲低著頭,臉上的表情幾乎讓人以為她是一個在大庭廣眾下沒穿衣服的人,「更多時候是命令騎士代他這麼做,他們用劍鞘和盾牌毆打我,但只打那些平日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從廷塔哲跟隨我而來的僕從,因為幫助我逃走而被他處死,洛特還把他們的頭顱掛在尖刺上,邀請我去觀看,要求我哈哈大笑,若我不笑,他就會掌摑我。」

  「現在你逃出來了,難道還打算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怎麼辦呢?」瑪格絲木訥地答道,「當初我也是這樣期盼舅舅的,希望他能帶我脫離苦海,但洛特或許不敢親自率兵攻打康沃爾,可他若主動屈服於利恩斯王,為後者開道,廷塔哲就再也不會有安寧之日了,別忘記康沃爾境內還有馬克王的殘黨,他們依然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舅舅管理家族多年,都無法抵抗封臣們的反對……我已經學會了接受自己的命運,大人。」

  埃莉諾半睡半醒,呼吸平靜而綿長,瑪格絲看著她的臉,神色十分復雜,但終究只是苦澀地笑了笑。

  「埃莉諾現在還很幸福,但這份幸福又能維持多久呢?」她低聲道,「南特斯是一個多情的男人,從不克制自己旺盛的物欲,就算一時陷入愛河,遲早也會原形畢露……好在她已經有孩子了,在王宮裡,子嗣就是王後的權力。」

  「是嗎?可我不這麼認為。」摩根提高了聲音,「門外的守衛全部進來。」

  話音剛落,四名身著盔甲的士兵便推開門魚貫而入。他們的動靜直接把埃莉諾嚇醒了,瑪格絲臉上也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拔劍。」摩根命令道,「把劍橫在你們左邊那個人的脖子上。」

  聞言,四名士兵面面相覷,但還是遵從了她的指令,站在最左邊的士兵即使沒有可執行的目標,也像其他人一樣舉起劍,將劍身懸在空中。

  「現在把劍收回來。」摩根說,「原地轉一圈,出去,把門關上,繼續你們的職務。」

  士兵們順從地將她的指令一一完成,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沒有任何遺漏,待最後一名士兵走出會客廳,門鎖發出哢嚓一聲時,摩根才將目光落到不知所措的瑪格絲身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對方寒顫了一下,但不敢躲開。

  「這才叫權力,陛下。」摩根說,「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得像這樣——牢牢抓在手裡才行。」

  「我……」對方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我明白,大人……」

  「不,小撒謊精,你什麼都不明白。」她松開了瑪格絲,再度露出微笑,「但是沒關系,我們有很多時間,以後我會慢慢教你的……至於回去的事情,等下一個收獲季再說吧。」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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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猊下。」艾斯翠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希望沒有讓您久等。」

  「不,你甚至還來早了一點。」她的騎士今天披了一條青色——廷塔哲家徽的顏色——帶金線滾邊的鬥篷,用一枚鹿首形狀的銀質胸針扣住,鹿的雙眼由青金石點綴,與鬥篷的顏色相得益彰,配合上白色的鎧甲,顯得神采奕奕,「等會兒我打算親自去田間視察,由你但當我的護衛——對了,這件鬥篷很襯你。」

  「您謬贊了。」艾斯翠德輕輕咳嗽一聲,「能夠擔當您的護衛是我的榮幸……不過在出發之前,能否容許我多提一個問題?」

  看到她臉上微妙的神色,摩根心下了然:「你想問有關我兩位姐姐的事情?」

  「是的, 我適才看見兩位夫人神色倉惶地在衛兵的護衛下前往客房。」艾斯翠德有些躊躇,「看來在會客廳的談話並不順利, 希望她們沒有令您……太過為難。」

  「不必那麼謹慎。」摩根忍不住輕笑出聲,「我承認,剛才我確實有點嚇到她們了,在她們小住期間,我會適當補償她們的,尤其是瑪格絲。」

  「瑪格絲夫人?」艾斯翠德有些驚訝,「您最初定的不是埃莉諾夫人嗎?」

  與瑪格絲、埃莉諾之間的聯合本就是摩根計劃中的重中之重, 早在她們大駕光臨之前,她就和艾斯翠德提到過關於她們的安排。

  當時摩根的首選對像是埃莉諾, 不僅是因為她出嫁的時間較晚, 對廷塔哲的感情還未淡去,還因為加羅德境內有兩個相當不錯的煤礦。

  康沃爾的主要礦產是錫,錫的材質柔軟且展性很好,熔點低,方便進行提純,容易制作出輕薄且精美的器皿,摩根打算出口錫器以換取高盧洛林地區的鐵礦——不列顛出產的鐵礦,鐵含量普遍在30%左右,質量低得令人發指,而洛林鐵礦一向有含硫量過高難以冶煉的困難,高盧那邊應該會願意低價讓康沃爾開采,至於如何脫硫……能通過工藝改良解決的問題,對她而言就不是問題。

  除了高盧,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丹納莫拉鐵礦和木材也是她心儀的,如果她要長期與維京人做交易,港口自然要定在航線距離上最短的奧克尼群島,也就是瑪格絲丈夫洛特王的治地,但康沃爾和奧克尼各自位於不列顛的兩極,距離上太過遙遠,等到康沃爾擁有足夠雄厚的財力,並且在不列顛北部耕耘得足夠深厚之後,她才會考慮開辟這條航線,所以和瑪格絲的交易可以留待以後再說。

  然而,眼下的情況和她最初預料的大相徑庭。

  埃莉諾確實對廷塔哲保留著眷戀之情,但她對「加羅德王後」這個身份顯然也接受良好,而長姐瑪格絲……由於其特殊的婚姻經歷,反倒成為了兩者中更容易被籠絡的那個。

  沒有鳥兒在耳畔歌唱,果然什麼事情都很難順心。等康沃爾的農收情況有所緩和,摩根就打算撿回以前的老本行——組建新的情報機構。

  「出現了一些小問題。」她簡單地將瑪格絲的遭遇描述了一遍,「所以我將兩者的優先級作了調換。如果南特斯王答應康沃爾的煤礦協議,明年我就會恢復給加羅德的物資援助,埃莉諾也會在深冬前返回。至於瑪格絲,我打算留她直到下一個收獲季,理由我會在書信中寫明,讓使魔帶過去。」

  「沒想到洛特王竟是這樣的人。」艾斯翠德的關注點明顯與她不同——雖然性格成熟了許多,但她仍保持著無法容忍不義之舉的天性,「他的騎士們也是可恥之極,親眼目睹了庸王殘忍的行徑,不僅不加以勸諫,反而助紂為虐,這樣的做法與奸佞有何區別?」

  「物以類聚罷了。」摩根說,「哪怕他身邊曾有過了不起的大臣和騎士,在見到他這副模樣後也會離他而去。洛特王曾經是北方最強勢的國王,如今面對北上的利恩斯王和納羅王卻只能唯唯諾諾,不是沒有理由的。」

  「真是令人唏噓。」艾斯翠德嘆息一聲,「直到現在,許多人都認為瑪格絲夫人與洛特王的婚事是廷塔哲家族做過最好的決定。瑪格絲夫人生於廷塔哲最鼎盛的時期,遠嫁之後卻成為了丈夫的囚徒……婚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婚姻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締結契約的諸多方式中的一種——洛特t王也是這樁婚姻中的一方,你認為他會覺得婚姻可怕嗎?」她答道,「即便他沒有結婚,也可能會去折磨自己的姐妹,折磨他的部下和僕從。當一個人擁有強勢的地位,且對生命毫無敬畏之心時,一切與他有關的事情都會變得可怕,無論他是作為家人、君主還是丈夫。」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作為盟友也是如此。廷塔哲不需要一個性格乖張暴戾,陰晴不定,打算把後半生都花費在如何找回自己床上尊嚴的合作伙伴……不過在進行這一步之前,首先得讓洛錫安和奧克尼在利益上與康沃爾緊密相連。木材和鐵礦是一筆大生意,等貴族們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廷塔哲這條大船上時,許多事情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斡旋?具體是指哪些呢?」

  「視情況而定。比方說洛特王還沒有蠢到那個地步,知道當自己在契約中淪為了弱勢的一方後該如何表現。」摩根面露微笑,「又或者更壞一點——他就是這樣不聰明,那就沒有辦法了,廷塔哲只要求女兒成為王後,至於王後的丈夫是誰,自然得尊重瑪格絲本人的意願。」

  她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康沃爾的復興才剛剛開始,現在就開始討論幾年後的事情,未免有點空中樓閣的意味。

  出門前,蘿西和艾爾瑪都勸她穿上那條新定制的靛色絲綢長裙——廷塔哲修道院為新家主舉辦洗禮儀式的當天,摩根穿的就是這件禮服。她婉言拒絕了,只選了一條樸素的棕色羊絨裙。蘿西和艾爾瑪都是廷塔哲上一代家僕的孩子,自幼在城堡裡長大,對農耕不甚了解,禮服雖然能昭示她的身份,卻不便於在田野間行走。

  同樣的理由,摩根略過了那輛規格巨大,鑲有各種金銀裝飾的橡木馬車,只是選了一輛黑色車篷的小馬車,並且拒絕了負責舉旗幟的隨行儀仗隊——這個提議光是聽起來就夠荒謬了,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出來的。

  道路崎嶇不平,顛簸的車廂和沉悶的灰塵氣味讓摩根感到頭昏腦脹,不得不撩開車簾好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艷麗的陽光還殘留著一絲午日的溫熱,但已經抵擋不住冬季的冷冽了。摩根將被吹亂的頭發歸到耳後,靜靜等待著胃裡淤積的暈眩與不適消散在寒風中。

  透過車窗,她看見田野邊沿的水渠上漂浮著碎裂的薄冰,昭示著深冬逐漸臨近的腳步。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小雪,雪層沒有積起來,融化後滲入了泥土,漸漸結成了一層白色的霜凍,被牲畜和人踩過後又變成了渾濁的泥水。

  不列顛的冬季一向如此,太陽太過稀薄,如果不用火烤,衣服和被褥就會變得又濕又冷,披在身上別說是取暖了,連僅有的那點溫暖也會被濕氣吸走。

  即使是身體強健的艾斯翠德,手上依然能看到大塊紫紅色的瘢痕,那是曾經得過凍瘡的痕跡,因為等到第二年春季皮肉就潰爛了,必須將腐肉挖掉,等待新的皮肉長出。每年都有冬季,每個冬季都是如此。

  如果她能說服南特斯王用煤礦開采權換取糧食……又或是改善康沃爾的養殖水平,提高羊毛的產量……

  正當她沉思之際,艾斯翠德的聲音從車窗外傳來:「猊下,到了。」

  由於妖精之血歸位,大部分農戶都在勸說下回到了原本荒廢的居所。除了為種植冬小麥和豌豆開墾田地外,還需要將來年要用到的種子進行保存,雖然現在已經臨近傍晚,但還能看見人們忙碌的身影。

  摩根在艾斯翠德的攙扶下離開了馬車,寒風的冷意滲入了皮膚。覺醒血統後,這具身軀已經不再畏懼寒冷,可看著自己的吐息在風中化為一陣白霧,摩根體內還是湧現出了一股想要寒顫的本能。

  也許是誤會了她的神情,艾斯翠德解下鬥篷披在她的肩膀上。

  「今天確實很冷。」還沒等她說些什麼,艾斯翠德的目光便轉移到了不遠處的人群中,「那裡好像很熱鬧……您知道他們在干什麼嗎?」

  「他們在用簸箕分曬種子,脫水後的種子更容易發芽,也便於保存。」摩根解釋道,「秋冬時節的農作物本就稀缺,高盧也不例外。舅舅從高盧購買的那批種子質量並不好,又是漂洋過海而來,如果什麼處理都沒有,等到明年基本就不能用了。」

  摩根在田埂上緩步前行,艾斯翠德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冬雪積起來後,還需要收集一些冰雪。」她繼續道,「谷類和豆類植物都很耐寒,將它們的種子干燥後用低溫保存可以很好地防止種腐。等到開春,將儲存的種子放在熱水中浸泡一段時間,徹底消除種子表面的病原物,晾干後便能正常耕種了。保持種子的健康對於防止害病也有益處。另外,等康沃爾找到穩定的鐵礦源,就能為農戶分發更好的農具,效率可以進一步提高……」

  說到這裡,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艾斯翠德臉上突兀的笑容:「怎麼了?」

  「沒什麼,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在下只是感到高興。」

  「高興?」

  「是的,高興。」她說,「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但我心頭總有種奇妙的預感……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猊下。」


第262章

  「陛下。」兩鬢斑白的騎士提醒道, 「韁繩快要從您手中落下去了。」

  瑪格絲回過神,重新握緊韁繩,黑鬃牝馬噴出的熱氣在冷風中化作白霧——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她感受不到那股熱意,內心卻奇妙地安定下來:「我沒事,菲爾茨大人。」

  「北方的寒風比想像中鋒利得多。」菲爾茨·阿什利是廷塔哲家族的老臣,瑪格絲年幼時便受他照拂,對她而言,對方就像親叔叔一樣親切, 「您的臉簡直比雪還要蒼白,不如先回馬車上,等即將抵達洛錫安的時候,您再騎馬進城。」

  「無需擔心我, 大人。」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不安, 畢竟我已經離開洛錫安快兩年了,也不知道那裡現在是何等境況。」

  是的,兩年——當初摩根以利恩斯王和納羅王的軍隊在附近騷擾為由,送信要求洛特派兵護送物資的車隊通過戰爭地帶,否則絕不啟程。

  她的丈夫自然不會為了她的母族去觸這兩兄弟的霉頭, 使魔帶去的信函沒有得到任何回復,瑪格絲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康沃爾。

  她本以為自己只會待到來年秋天,沒想到第二年摩根主動挑起了和利恩斯王的衝突——雖然她實際只是驅趕了那些在康沃爾周邊騷擾的軍隊,順便鞏固了邊境的防御,但摩根還是以戰爭為理由送信請求自己的姐夫派兵支援。

  當然, 那些信函依舊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了,於是瑪格絲回程的日子又延後了一年。

  「只要不是洛特王從田裡種出了金子,就沒什麼好擔憂的。」菲爾茨打趣道,「還是說,您其實是對我這老骨頭的武藝不放心?」

  「當如不是!」瑪格絲急忙道,「您永遠是我心中最好的騎士之一。」

  「'之一',而不是唯一。」菲爾茨故作誇張地皺皺鼻子,結果被自己的胡子撓得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瑪格絲輕聲笑了起來。

  看見她得以放松,老騎士也爽快地笑了:「您終於又露出笑容了,真叫人高興。」說罷,他嘆了口氣,「可惜啊,若我再年輕二十歲,怎麼會輕易讓艾斯翠德爵士獨占鰲頭?」

  「我還以為您會說'絕不會讓廷塔哲首席騎士的稱號落到艾斯翠德爵士頭上'呢。」

  「我也希望自己能這樣誇口。」菲爾茨說,「可我是一個實誠人,陛下,我在她這樣的年紀,論實力只配給她當侍從。光是看她在戰場上的表現,誰能想到她從學會拿劍到現在不過短短四年呢?」

  「艾斯翠德爵士確實天生英勇善戰,但她有妖精之鎧,還有那把神奇的鋼劍。」瑪格絲寬慰道,「單純論實力,您並不落後她多少。」

  「灰眼是她的家傳寶劍,而妖精之鎧是她用自己的忠勇換來的,這些東西確實於她有益,但也是她應得的。」菲爾茨很坦然,「不過,哪怕您不相信我,也該相信廷塔哲的騎士團。這群小伙子都是好樣的,也都足夠幸運。在我年輕的時候,教官可不t會從如何裝馬鐙開始教起,他們只管讓你坐上去,讓馬往前衝,沒摔死就算學會騎馬了。」

  「別這麼說。」瑪格絲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您對我而言就像艾斯翠德爵士對摩根一樣可靠。」

  對方放聲大笑:「您的話真讓我心裡熨帖,但我後面那句也是實話。」他瞥了一眼身後的年輕騎士們,「他們生在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我這麼大的時候,幾乎向我父親哭干了眼淚,才換來了一副好盔甲和一套好馬鞍。」

  瑪格絲隨著他的目光看去,身著盔甲的騎士們整齊地跟在他們身後,宛如一條奔騰的鋼鐵洪流,陽光映照在銀灰色的金屬表面熠熠生輝,好似寒風拂過江河時的粼粼波光,墨綠色的鬥篷上堆滿了霜雪,但依然看得清上面用銀色絲線繡著的大角鹿。

  護送車隊中,有七成是廷塔哲第二騎士團的成員,剩余三成是阿什利家族的人。精良的武器、盔甲和鬥篷不過是廷塔哲最常見的配置,每位騎士都配有戰馬和定制的馬鞍,並且具備最基礎的文字讀寫能力……摩根對於子民要學會認字這一點非常執著,這也是瑪格絲少數不太能理解她的地方。

  也只有廷塔哲家族能對麾下的騎士投入如此高昂的開銷——通過出售錫器向高盧人換取低價鐵礦,再運回不列顛進行冶煉,廷塔哲已經一躍成為了不列顛最富裕的家族。逐步鋪展的航運貿易,回暖的農收和畜牧,興隆的手工匠坊……目睹如今的康沃爾,誰能想到這片土地兩年前會是那般光景?

  從田地裡種出金子——菲爾茨適才提起這句話是出於揶揄,但對不列顛南部的絕大多數國家來說,這就是康沃爾近幾年的真實寫照。

  因為信息的缺失,極少有人知道廷塔哲的財富是從何而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王女離開卡美洛特時帶走了龍的財寶,可惜據她所知,他們口中的「王女」在前往康沃爾的旅途中大多都是風餐露宿,最後抵達廷塔哲堡還是搭了別人的順風車。

  想到這裡,她遂嘆息一聲:「我忽然想起了柯倫·特勒伯爵……那個可恨的叛徒,摩根究竟為何要給他解藥?要我說,就應該像舅舅那樣用毒藥控制他,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將廷塔哲賣給別人。」

  「柯倫的次子坤蘭能力相當出眾,猊下很器重他。」菲爾茨答道,「賜予解藥也算是賣給他一個面子,反正他的父親已經被毒素侵入肺腑,只剩下一年可活了,他那得了性病的兄長也會很快追隨父親而去。他繼承爵位的時候剛好滿二十歲,正是身強力壯,擔負得起責任的年齡。」

  「也是,命運已經賜予他們死亡。」瑪格絲陷入回憶,在啟程之前,摩根對她交代了類似的話……只是這一次命運指向的對像是她的丈夫。

  又過了半天,他們終於抵達了洛錫安。浩浩蕩蕩的物資車隊將洛錫安最寬闊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百姓們站在街邊好奇地觀望著,神情中充滿了渴望。瑪格絲仍記得摩根的叮囑,御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昂首挺胸,讓人們將她的形像與這些物資聯系在一起——王室能夠得到這些援助是因為王後,而王後能得到這些援助是因為她姓廷塔哲。

  無數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讓瑪格絲略感緊張,但她並不後悔自己沒有選擇坐馬車。事實上,她甚至開始理解為什麼洛特和他的將領喜歡在旗開得勝後騎著駿馬一路小跑回王宮,這種萬眾矚目,受人敬仰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使人陶然而醉……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教導她該如何表現得優雅而矜持,如何做高貴的淑女,難道她是天生就只會對男人的打量羞澀一笑嗎?曾幾何時,她也和她的表兄們並肩騎行,享受著清風拂過面頰的快意……直到她的雙腿間第一次流血,於是她的表兄們開始拿劍,訓練獵犬,她則在修女的幫助下穿上沉重的襯裙,學習如何當一名害羞微笑的新娘。

  然而,這種微醺的感覺在見到洛特的瞬間消散了。

  往日的傷痛——她用了兩年的時間去遺忘,曾以為那段歲月已經無法再困擾她了——可在見到丈夫的剎那,恐懼再次如海潮般淹沒了她。過去的事情從未真正過去,它們只是隱藏起來,一直與她如影隨形。

  「陛下。」菲爾茨輕聲喚她,「您把韁繩勒得太緊了。」

  瑪格絲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害怕,瑪格絲……即使你的內心被恐懼占據,至少也別讓人看出來。

  由於這次從廷塔哲來帶回了大批的援助物資,洛特親率大臣們前來迎接她,神情顯得格外親切,仿佛對她日思夜盼一樣……如果他這兩年真的改了性子,貴族們早該爭先恐後地將女兒送上空懸的王後之位了,何必要等她回來?

  「瑪格絲。」洛特先是親吻她的臉頰,然後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是鬣狗咬住了自己的獵物,「我的王後,我的妻子,我真想念你。」

  他手上的力道令瑪格絲感到不適,但她強迫自己擠出微笑:「我也想念您,陛下。」

  她向後退了一步,假裝是為了引薦身後的人:「這位是菲爾茨·阿什利大人,康沃爾公爵最信賴的封臣,負責護送此次的物資,一路上對我多有照顧。這位是廷塔哲的使者凱爾博,他代表公爵來向您提出一些貿易上的合作。」

  是的,除了護送物資和保護她在王宮的安全,摩根此次派遣騎士團還有其他目的,就是和洛特洽談在奧克尼沿岸新建港口的各項事宜。

  雖然奧克尼也沿海,但北地遠離高盧、羅馬等國,又常年受維京人的騷擾,沒有適合的交易對像,船只大多是用來打漁的,多半不會對港口和航運產生什麼興趣,但他們會很樂意用糧食折算港口的租借費。

  等協約達成後,她就會以監督工程為由遷居到奧克尼,廷塔哲的騎士團也會在奧克尼常駐,等港口工程正式開始,距離摩根北上的日子就不遠了,只要忍過這段時間……瑪格絲啊瑪格絲,這難道是你嫁給他的第一天嗎?你忍耐了那麼久,難道不能再多堅持這三五天?

  當洛特攬住她的腰時,她感覺喉嚨緊縮,舊日的疼痛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沒什麼好怕的,她告誡自己——甚至是勒令自己,對瑪格絲而言,洛特的手臂箍得再緊,也不如兩年前摩根抓住她手腕的那個瞬間。

  「這才叫權力,陛下。」對方的低語猶言在耳,「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像這樣——牢牢抓在手裡才行。」

  是了,摩根給了她一切能用來和洛特談判的籌碼,糧食、騎士、奧克尼的港口協議……如果這樣她還要退縮,那才是真正的無藥可救了。

  瑪格絲勉勵自己打起精神,用略帶疲憊的笑容度過了煎熬的晚宴,她的表現稱不上完美,但賓客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談吐幽默的凱爾博和裝備精良的騎士們身上,讓她得以松一口氣。

  入夜後,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王後回國,自然要與國王同床而眠。侍女們為她梳洗,更換睡衣,在離開母族的日子裡,她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可此時此刻,瑪格絲前所未有地思念康沃爾,這種思鄉之情甚至比她當初剛剛遠嫁時更加強烈。

  她想起埃莉諾,那個甜蜜又惱人的小傻瓜。南特斯王在一年前搞大了一個廚房女佣的肚子,埃莉諾氣急敗壞地收拾東西回了康沃爾,小住了一段時間。摩根看准了時機,也打算對埃莉諾「談心」一番,結果半年不到,她就心花怒放地被丈夫哄了回去,也讓瑪格絲難得看到了摩根氣急敗壞的樣子。

  兩個月前,南特斯王又舊事重演,在埃莉諾懷孕期間和一名男爵之女私通,於是埃莉諾也舊事重演,挺著肚子跑回了廷塔哲堡。摩根再一次以慈母般的心態接納了她,結果南特斯王居然不出半月便尾隨而至,兩人天天在廷塔哲堡裡上演讓廷塔哲所有人都感到胃痛的生死虐戀,在瑪格絲啟程的前一周,他們才返回了加羅德。

  當這對令人頭痛的夫妻坐上馬車揚長而去時,康沃爾公爵站在廷塔哲堡的大門外久久沒有離開,眼神中有一種幽深的禪意。

  「新增一條規矩,加羅德王室和驢不准踏入我的城堡。」摩根如此囑咐她的侍女長蘿西,「加羅德王後下一次回來的時候,打發她去別館住。」

  回t憶至此,瑪格絲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若小妹能早點來北方就好了,沒有她在身邊,再安泰的日子也不免顯得無趣起來。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門鎖合上的聲響……這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瑪格絲咽了口唾沫,緩慢地站了起來——不能逃避,洛特就像鯊魚,一旦他嗅到你身上的軟弱,就會殘忍地張開血盆大口——他只敢對弱者耍橫,但你已經不是弱者了,想想菲爾茨和騎士團,想想廷塔哲,別讓你的家族丟臉。

  她盡可能冷靜地對上洛特的眼睛,但當她看見他身後還跟進來了兩名騎士——也是兩名「老朋友」,看到他們臉上戲謔的笑容,她的指甲不禁掐進了掌心,只能把手藏在衣袖下,避免讓人看見。

  洛特,她的丈夫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哼笑:「膽子變大了不少,瑪格絲,看來是你那個有錢的妹妹給了你底氣……沒腦子的東西,也不看看你究竟在哪裡,康沃爾又在哪裡。」他快步走了過來,用力擰住她的乳頭,「這裡是洛錫安,是我統治的王國,誰敢反抗我?誰能反抗我?別以為帶了點小麥和豌豆回來就能安枕無憂。老實交代,在我看不到的時候,你和你的那個婊/子妹妹一起給多少男人當了母馬?」

  「放開我!」瑪格絲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推開。

  這竟然比她想像中容易得多——曾幾何時,洛特也是一位在比武競技大會上無往不利,令許多女人魂牽夢繞的勇猛戰士,他只會追求最刺激的戰鬥,他的劍只會指向最強大的敵人……可此時此刻,她眼前只剩下了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不斷在支離破碎的自尊中尋找往昔榮光的中年男人。

  「放肆。」憤怒支撐著她,「我的妹妹無論是振興領地,還是抵御外敵,都比你這個酒囊飯袋做得好上一千一萬倍,你怎敢如此侮辱她?」

  如果不是身後的騎士扶了一把,洛特幾乎被推得摔倒在地:「臭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如果放在過去,他就該往她臉上甩耳光了,至於是什麼阻止了他,瑪格絲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掌摑並非是他唯一懲罰她的方式,「伍德,維克,老樣子,往她身上看不到的地方招呼……還有,堵住她的嘴。」

  「你們敢動我一下……」瑪格絲壓低了聲音——兩年前,摩根抓住她的手,教導她何為權力時,便是用這種聲音說話的,「我的騎士會把你們的手砍下來。我會讓他先拔你們的指甲,再切掉你們的手指,最後才剁你們的手腕。」

  聞言,伍德爵士和維克爵士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洛特見狀大吼:「你們在等什麼?要公然違反國王的命令嗎?動手啊!」

  話音剛落,一道低沉的男聲從窗外傳來:「我似乎聽到了一些不妙的動靜,瑪格絲陛下,洛特陛下,二位的安全可有受到威脅?」

  瑪格絲望向窗外,果然是菲爾茨·阿什利,他身後還跟著幾十名騎士,每一位都全副武裝,蓄勢待發。

  「您來得正好,菲爾茨大人。」她的目光從那三張僵硬不安的面孔上掃過——下馬威是必須的,但要做到怎樣的程度呢? 「事實上……伍德爵士意圖趁四下無人輕薄於我,幸好我的丈夫和他的副手維克爵士及時趕到,正准備嚴厲地懲罰他呢。」

  菲爾茨明顯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裝模作樣地問道:「洛特陛下,是這樣嗎?」

  洛特的表情扭曲起來,回應時的聲音卻異常平和:「是的,我正准備命令維克爵士將這個無禮之徒拖到地牢去。」

  真是可悲……就像他總是譏諷利恩斯王和納羅王兄弟是混了盎格魯人血統的野蠻人,卻不敢在戰場上與他們正面抗衡一樣,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像是對廷塔哲的騎士團毫不在乎,卻連在菲爾茨面前保住自己部下的勇氣都沒有。

  「沒想到瑪格絲陛下第一天回到王宮就發生了這種事。」菲爾茨一臉嚴肅,「洛特陛下,這關乎廷塔哲的顏面啊!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將這可恨的家伙交由我親自處置。」

  洛特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回答:「當然,爵士。」

  待騎士們將伍德拖走之後,洛特很快也找了一個理由,強壓著怒火離開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瑪格絲感到如釋重負,她知道對方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回到這個房間了……對於任何不順心的事情,他的第一本能都是逃避。

  「您為何只懲罰了其中一個?」菲爾茨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那兩個騎士裡的敗類都傷害過您,他們都該下地獄。」

  「在奧克尼新建港口的事情還沒談下來,沒必要把洛特逼得太緊。」她安撫道,「反正今晚過後,等伍德爵士的消息傳出去,不會再有人敢聽他的命令對我動手了。」

  瑪格絲腦海中浮現出對方被推搡時踉蹌的身體,因惱怒而扭曲的臉龐,比哭還要難看的強笑,以及最後幾乎是狼狽逃離的背影……這個折磨了她如此之久,如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男人……

  其實也不過如此。


第263章

  「猊下, 凱爾博大人派使魔送來了密信。」蘿西一邊為她梳頭,一邊低聲道,「洛特王答應了在奧克尼新建港口的協議, 但拒絕以長期租借的方式執行。他要求您出資買下那塊土地, 且一次性付清賬款,如果廷塔哲財力不足,也可以用糧食折抵。」

  「真是藏不住那點小心思。」摩根輕聲笑了起來,「覺得康沃爾距離北地太遠,沒辦法在奧克尼駐軍守衛,自己隨時都可以把賣出去的土地拿回來……若我真的心甘情願做了這個冤大頭,他難道不會感到後怕嗎?」

  「洛特王對艦船的認知還停留在那幾條捕魚用的舢板上。」蘿西平心靜氣地答道——自從成為「緘默」的管理者後,她的性情就愈發穩重了。

  現在回想起來,輔佐過她的三任情報大臣,雖然責任相似,但在性格上都大相徑庭。塔木卡為人圓滑,談吐如黃鸝般使人歡欣;哈蘭沉穩老道,但自始至終都有一股俠盜似的快意;蘿西則將她縝密的一面藏在女僕長甜美敦厚的微笑之下,連與她同為女僕長的艾爾瑪都不知道她私下在做什麼。

  「回信給凱爾博, 說我答應了,但他在與洛特王進行協商時需要注意三件事。」摩根慢條斯理道, 「其一,不要輕易答應對方的要求, 哪怕洛特王給的條件在允許範圍內,也要以內部商榷為由, 遲上幾天再予以答復。其二, 最後以糧食折抵為主要的結算方式,而且需要分為三個階段, 工程開始給三成,港口竣工再給三成,余下四成等康沃爾的艦船開進港口才能給。其三,港口竣工之前,我的長姐瑪格絲必須親自在奧克尼監督工程。」

  「此信還是派使魔送去嗎?」

  「這封信用使魔,但之後都用信鴿……和渡鴉。」

  銅鏡上映出了蘿西會心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收斂了笑容,臉上流露出憂愁之色:「除了凱爾博的信函,還有一件事情亟需您處理。」

  看到她的表情,摩根心下了然:「馬克王殘黨的的下落已經有消息了?」

  「是,雖然馬克王已死,但他的妹妹布蘭什弗爾在顛沛流離後嫁給了羅奴亞的利瓦蘭王,並且育有一子,名為崔斯坦。」蘿西回答,「雖然利瓦蘭為了掩藏他的身份,對外宣稱他是姐姐達蓮娜夫人之子,但我們截獲了他給馬克王殘黨的信件,信中利瓦蘭王稱崔斯坦為'愛妻之子',並且表示布蘭什弗爾王後在生產之後身體就一直很不好,希望他們不要用任何無意義的事情去打擾他的妻兒。」

  利瓦蘭王在明面上尚無婚配,沒想到連孩子都有了……不過,他顯然也不想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攪進馬克王遺留下來的爛攤子裡。

  即使拋開她的個人立場,馬克王和康沃爾公爵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很微妙,他出身的家族雖然自稱康沃爾的正統王室,境內最大的領主卻是卡美洛特的封臣,與廷塔哲家族之間的交鋒也是贏少輸多。直到馬克王戰死,不列顛南部對於康沃爾的認知都是卡美洛特治下的一個公國,而非一個有國王t統治的王國。

  退一步說,康沃爾和羅奴亞又不接壤,與其讓自己的孩子延續母族的傳統,繼續在康沃爾境內屢敗屢戰,不如留在自己身邊平安長大,日後繼承羅奴亞的王位。

  「不必驚擾利瓦蘭王,先處理那些殘黨再說。」摩根說,「至於以後……就看布蘭什弗爾夫人打算怎麼教導自己的孩子了。」

  「您不打算寫信給利瓦蘭王一些暗示嗎?」

  「暗示什麼?比方說我的線人就在他身邊,時刻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與鏡子中的蘿西對視,「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目的,不要輕易讓對方知道自己正身處監視之中——哪怕那是事實。沒必要激起對方的警惕心,蘿西,'保持緘默',你須記住這句話。」

  「……是,猊下。」

  「閑聊就到這裡罷。」摩根適時地轉移了話題,「用完早餐後該去書房了,不知道今天的文件又要堆到多高。」

  用餐,在書房處理公務,午餐,在消食途中觀摩一會兒騎士團的訓練,接見學士,下午繼續處理公務……自從繼任康沃爾公爵以來,她大的部分時間都是這樣度過的,本來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在這日復一日中變得波瀾不驚,但在被南特斯和埃莉諾折磨了一段時間後,這種重復到乏味的生活此刻竟然也顯得彌足珍貴起來了。

  一想到埃莉諾,摩根就感覺胃部隱隱作痛,而當她在信函上看到加羅德王室的印章後,那種感覺似乎變得更強烈了。

  信是由南特斯王寫的,而非埃莉諾,雖然內容主要是感謝廷塔哲家族在那段日子的陪伴,但摩根還是看出他的言下之意是讓她不要擅自插手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更直白地說,南特斯王在暗示她離間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意味著埃莉諾在返回加羅德後把她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交代了丈夫。

  莫非懷孕真的能讓人變蠢?

  摩根將信件交給蘿西:「拿去燒掉。」

  「是。」

  第二封信是利恩斯王寄來的求婚書。

  自從摩根到了適宜生育的年齡,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十幾封的求婚書,但利恩斯王有些不同,他寫婚書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替他的弟弟納羅王謀求親事——後者名義上雖然是國王,但基本被視作是利恩斯王的附庸,而且他本人也甘之如飴。

  「看來又得勞你跑一趟了。」她對剛剛回來的蘿西說,「把這封也燒了罷。」

  「這一封也燒?」蘿西愣了一下,「上面有利恩斯王的戳印,難道不是要與您商議邊界的事情嗎?」

  「不是那麼鄭重的信件,只是一封求婚書。」

  「求婚書?」蘿西面露慍色,「利恩斯王早就有婚配了,膝下有兩男一女,怎麼敢向您提出這樣無禮的請求?」

  「他是代自己的弟弟納羅王向我求婚。」摩根說,「不過也沒什麼區別,我對納羅王並無興趣。」

  倒不是因為對方優秀與否——坦誠說,納羅王算是她心中合用的人選。性情急躁,但服從性很強,在朝政上沒什麼心眼,而且他有一部分盎格魯血統,這讓她有理由去接觸歐洲大陸的日耳曼人,上萊茵河的鉀鹽礦一直在她的名單上。

  但納羅王有兩個致命的問題:一是不列顛人恐怕很難容忍正統王室混有盎格魯人的血脈……血統給了他諸多優勢,也在某些地方讓他處於劣勢;二是納羅王服從的第一順位永遠是兄長利恩斯王,其忠心程度堪比她的舅舅加繆爾對母親伊格琳,如果不是納羅王有過私生子,她都快懷疑這對兄弟其實是廷塔哲家族諸多慘痛案例的翻版了。

  聽到她的話,蘿西似是松了口氣:「真高興您沒有為了責任而放棄身為女人的幸福……我一直擔憂瑪格絲夫人和埃莉諾夫人的遭遇會使您對真情喪失信心。」

  「女人的幸福……」摩根咀嚼著這個幾個字,「可所謂'女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麼呢?」

  蘿西沉思片刻:「我想至少應該讓自己的婚姻出於愛,而非利益。」

  「埃莉諾就嫁給了愛情。」她說,「她擁有高大英俊的丈夫和可愛的孩子,南特斯也愛她——當然,這不妨礙他爬到其他女人的床上與她們玩耍,不過埃莉諾看起來對此心滿意足,這就是女人的幸福嗎?」

  「當然不!」蘿西滿臉焦急,「請您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如果您的丈夫敢在結婚後去找別的女人,就該讓艾斯翠德大人把他的頭砍下來!」

  「反過來說,男人的幸福又是什麼呢?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他們愛這些,但肯定不僅於此吧?他們還渴望著建功立業,渴望著手握權力,若入夜後被子裡鑽進一個如剛出生的嬰兒般一絲不掛的尤物,他們也不一定會拒絕,若大臣或同僚身邊摟著美艷的妻子,他們多少也會心神蕩漾。為什麼他們的幸福如此豐富多彩,而我的幸福卻是丈夫、孩子和裙子?」

  「請您別把自己和埃莉諾夫人一概而論……」蘿西近乎懇求,「猊下,請您責罰我吧,都怪我說了荒謬的話。」

  「我不是在責怪你,蘿西,只是在思考。」她說,「力量、功績、權力、名望……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東西如美酒般令人陶醉,而且喝得越多,越是渴望得到更多。難道女人是天生欲望淡薄的生物,心中的渴求只需情愛即可填滿?」

  蘿西沒有回答,她便繼續道:「如果有兩條路放在我面前:一是與我心愛的男人結婚,但必須重復我母親的命運,由我的丈夫繼承公爵之名,我為他的附庸,二是成為公爵——乃至於統一不列顛的王,作為代價,我不會得到一個我深愛的丈夫,我的孩子也並非真愛的結晶,只是因為偌大的家族需要一個正統繼承人,而這個繼承人身上必須流著我的血。你覺得我應該選哪條路,蘿西?」

  她的情報大臣面露遲疑之色:「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嗎?我認為這兩者都是您應得的,何況您已經是公爵了。」

  「題干只是一層外衣,想想這其中的本質——菲爾茨爵士曾說我的長姐瑪格絲在馬術方面有驚人的天賦,可瑪格絲告訴我,自從遠嫁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騎過馬,狩獵時只是等候在森林外,期盼洛特王帶著獵物凱旋……蘿西,難道她是突然變得不會騎馬了嗎?」

  蘿西再一次陷入沉默。

  看著她沉思的面龐,摩根不禁想起了塔瑪……她一直以王儲的方式教導她,希望她日後能背負起一個國家的重擔,如果蛾摩拉沒有毀滅,她的女孩一定會以聰慧賢明的名聲流傳於後世。

  所羅門的千裡眼確實令她處處受限,但當時的蛾摩拉真的是深陷死局嗎?

  若她沒有拒絕索多瑪王的求婚,以索多瑪和蛾摩拉之間的差距,她完全可以在婚後悄無聲息地解決索多瑪王,消化他在國內的勢力,再加上蛾摩拉在瑣珥的多年經營,摩押平原將悉數落入她手——甚至連所羅門廉價賣給索多瑪王的戰車和白磷彈她都能接手,那局棋還能繼續走下去。

  然而,那時的她作為統治者還太過天真,企圖在黎凡特這樣勢力錯綜復雜的地方建立一個遺世獨立,不受外物所擾的永無鄉ヾ,不想屈身去做那些她道德上難以認同的事情,最後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慘痛的代價。

  她不會讓同樣的故事再度上演。

  「如果選擇第一條路,那我就只是'妻子'。」摩根說,「所以我會選第二條路。不是每一個丈夫都會尊重妻子,但每一個人都會尊重強者……而我選擇成為強者,蘿西。」


第264章

  艾斯翠德一推開門, 就被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嗆了一下。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書櫥後方傳來,聲線輕而沙啞,伴隨著零星的抽泣聲。

  她被嚇了一跳:「坤蘭大人,您還好嗎?」

  「原來是艾斯翠德爵士。」坤蘭·特勒撩開深色的布簾,塵埃隨著他的動作飛揚四散,「抱歉,這裡大概沒什麼地方能讓您落腳。」

  說罷,他又吸了吸鼻子, 兩只眼睛干燥充血, 配合他本就瘦削的臉頰,看起來像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艾斯翠德總感覺他每吐出一個字,體內的生機就喪失一分:「在下是代猊下向您詢問治療凍瘡的藥物進展如何的t……不過目前看來,您可能需要先保重自己。 」

  「別擔心, 爵士,我只是有點——阿嚏!」打完噴嚏後, 他又重重咳嗽兩聲,「抱歉, 我在地上蹲了太久, 現在有點頭暈目眩。」

  「不如我們還是先出去再說吧。」艾斯翠德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對方會將血噴在她的胸甲上。

  「如您所願。」

  走出藏書室後, 陽光照在坤蘭的臉上,終於讓他看起來有點活人的樣子了。雖然他把自己折騰得很糟糕, 但那身綠色長袍竟然十分齊整,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他還在外面罩了一件舊外套, 防止灰塵落到衣袍上。

  在廷塔哲家族,學士們會根據自己專精的領域穿不同顏色的長袍。坤蘭身上的綠袍代表他是醫務學士,若是身著黑袍,就代表這位學士精通煉金術,農務學士則身穿褐袍並佩戴銀色頸鏈,選擇這種顏色是因為這樣在農耕時不用擔心弄髒,頸鏈則是猊下擔心他們因為袍子的顏色被誤以為不受重視而特地賜予的。

  剩余的基本都穿藍袍,這類學士比較難以概括,有的負責協理猊下處理政務,有的整天對著羊皮紙卷上的數字神神叨叨,還有的白天呼呼大睡,入夜後才起來,整晚都待在城堡尖頂的天文台上用望遠鏡觀察星空,這也使得他們格外注重身體素養——畢竟,身體不抗凍的話,很難度過秋冬冷冽的晚風。

  坤蘭慢悠悠地說道:「關於治愈凍瘡的問題,我與其他學士都確信當前我們找到了一種適宜的方案……」

  「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艾斯翠德慎重地問道,「以防萬一,猊下特意托我追問,新方案和芥末膏無關,是嗎?」

  「是的,艾斯翠德爵士,與芥末膏無關。」坤蘭嘆了口氣,「沒想到這件事居然給猊下帶來了如此深刻的印像。芥末膏一直是民間常用的藥物,不知猊下為何如此抗拒……總之,新的治療方案已經通過測試,證明這種藥膏對病症有明顯療效,目前就只剩下如何降低制造成本的問題了,為此我們正在改進草藥的種植方式。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至少半年的後效觀察,以確定這類藥膏是否有不適應的人群。」

  「辛苦了,大人,猊下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定會很高興。」艾斯翠德看著他充滿血絲的眼睛,「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嗎?」

  「我的睡眠時間沒有問題,只是有點過敏。」坤蘭使勁眨了眨眼睛,讓淚水濕潤眼眶,「這裡到處都是灰塵,讓我的眼睛又干又疼……唉,皮膚也是,有一種癢癢的刺痛感,抓了還會起蕁麻疹。」

  「為什麼不讓僕從先行打掃呢?」

  「這裡有很多書是用莎草紙縫釘成的,因為時間久遠而脫水了,不慎重處理,紙張就會碎掉,我花了很長時間收拾。」他懨懨地回答,「人死了倒是沒有關系,但如果這些古老的紙卷壞了,我和同僚們都會心碎的。」

  「……不,人死了問題也很大,請您務必好好照顧自己。」

  艾斯翠德倒也能理解坤蘭的困境。領主用毒藥控制臣子本是一種有損名譽的做法,但幾乎所有人都對加繆爾給柯倫·特勒下毒的事情熟視無睹,足以說明特勒家族在廷塔哲的諸多封臣中名聲有多差。

  猊下已經允諾他伯爵之位,若要重拾家族的榮耀,坤蘭就必須代替自己的父親將功贖罪,然而和騎士不同,學士無法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學術成果是一種不可測的東西,除了不斷鞭策自己之外,他別無選擇。

  「何況,城堡裡還有許多學士比我更加辛苦。」坤蘭說,「聽說維麗特學士最近總是在為預算的事情發愁,看來猊下又擴充了軍隊?」

  「是的,猊下最近派了一支騎士團跟隨瑪格絲夫人前往洛錫安,等港口工程正式開始之後,還會繼續增派人手。」雖然南特斯王前段時間和猊下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經歷,但加羅德還需要廷塔哲家族的援助,本身的經濟也仰仗於康沃爾的航運貿易,自然不會拒絕把港口借給康沃爾做補給站。

  「看來猊下對北方勢在必得。」他壓低了聲音,「爵士,這裡沒有別人,你我都是受到猊下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就不說得太含蓄了……猊下是尤瑟王唯一的孩子,如果有誰可以打敗伏提庚坐上那張寶座,那個人也必須是猊下。」

  這是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這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願望,大人。」

  「不久之前,我聽戴文提起猊下與那位曾經侍奉先王的宮廷魔術師梅林是故友,他曾來廷塔哲家族拜訪,並協助猊下打敗了當時已經落入邪道的加繆爾·廷塔哲,後續又不知蹤影。」坤蘭說,「我們都清楚沒有人比猊下更適合成為王座的繼承人,但她女性的身份確實會遭受一些阻礙,如果那位魔術師梅林能侍奉在猊下左右,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可猊下似乎從未派人尋找過他的下落……我不認為猊下會想不到這一點,不知您是否清楚其中的原因?」

  因為尤瑟王不止有一個孩子,猊下的弟弟才是被梅林預言將會成為不列顛之王的人……但艾斯翠德無法對坤蘭吐露這些,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和蘿西女士。

  「我並不清楚原因,但猊下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艾斯翠德謹慎地回答,「坤蘭大人,既然猊下重視您的才能,就證明您一定有能力重振家族的榮光,但這不代表您應該熱心於職責以外的事情……以我對猊下的了解,她並不喜歡學者對政治涉及過深。」

  坤蘭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越界了。」

  「我理解您的處境,大人。」艾斯翠德說,「但請看看您的長袍,它才是您被看重的原因。」

  告別坤蘭後,她徑直前往西翼的煉金塔。

  也許是廊道的幽暗喚醒了她內心的悵意,竟讓她再度回想起了剛才與坤蘭的對話——對於梅林的選擇,她心裡也有怨懟,既然對方終究要投奔那位不知名的年幼王子,就意味著當初他對猊下那些曖昧的舉動不過是一時的玩笑。

  好在猊下並未對他產生男女之情,如果有一日在戰場相見,她就算拼死也要讓梅林為當初輕浮的行為付出代價。

  房間內,猊下正就著一支蠟燭閱讀書信——許多煉金術常用的草藥都有避光的特性,所以煉金塔在建造之初就被設計成了在白天也難以受到光照的結構。

  「回來得真快。」猊下面露微笑,「進展如何?」

  「相當順利,坤蘭大人說現在只差降低草藥的培育成本了。此外,他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觀察後續效果,以便確認是否存在不適應人群。」

  「在藥物治療上如何慎重都不為過。」猊下說,「好在是外用藥,測試周期不會太長……話說回來,今天的你好像格外沒有精神,艾斯翠德卿。」

  「果然還是逃不過您的眼睛。」艾斯翠德苦笑一聲,「剛才坤蘭大人忽然提到了梅林……當然,是出於善意的詢問。」

  猊下微微頷首:「我知道。」

  艾斯翠德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是,總會有緘默之人在陰影中默默傾聽:「雖然坤蘭大人的話越界了,但他的憂慮也是我的憂慮。梅林的存在是一個不穩定因素,難道就沒有能反制他的方法嗎?」

  「我們難道不是正在這麼做嗎?」猊下打趣道。

  「您是說……北方?」

  「不錯,我打算在冬季結束後就啟程前往葛爾。」

  聞言,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葛爾?不是奧克尼嗎?」

  「葛爾的斯圖亞特王邀請我參加感恩祭。」猊下說,「斯圖亞特王的立場很特殊。在我父親尤瑟統治期間,葛爾的地位和康沃爾一樣,僅僅是卡美洛特治下的公國,米斯裡爾家族對王室一向很忠誠,直到我的叔父伏提庚篡奪王位,米斯裡爾拒絕服從卑王的統治,才讓葛爾獨立為一個新的國家。斯圖亞特王並不知道我弟弟的存在,將我視作尤瑟王唯一的孩子,此次邀請我應該有別的打算。」

  「別的打算?」

  「斯圖亞特王膝下有兩子一女,長子艾德裡安和次子尤倫斯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

  雖然艾斯翠德認為現在結婚對於猊下而言還為時過早,但也明白身為統治者,有時不得不舍棄一部分個人感情。

  「我有幸與聞過艾德t裡安爵士的事跡,據說他高大英俊,驍勇善戰……」可惜都是在競技場上——在她看來,一名騎士若沒有在戰場上掙得功勛,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優秀,翠之騎士阿傑爾就是最好的教訓——但艾斯翠德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說些掃興的話,「而且他的品行也十分端正,是一位在各方面都非常出色,備受贊譽的人。」

  「原來如此。」對於艾德裡安·米斯裡爾,蘿西女士肯定已經上呈了更詳細的資料,不過猊下還是十分配合地回答,「真高興我們有如此優秀的人選。」

  她本想勉力微笑,但心頭的苦澀終是讓她嘆了口氣:「坦誠說,我心中還是對梅林抱有不滿,如果他沒有另擇君主,也許您就不必……」

  「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難免會迎來失望。」猊下說,「不過,如果你想罵他兩句解解氣也無妨。」

  艾斯翠德笑了起來:「確實,唯一可惜的是對方聽不到。」

  「他會聽到的。」猊下意味深長道,「不僅聽得到,還聽得很清楚呢。」

  …………

  「咳咳咳咳——」

  艾克特面無表情地抹掉了臉上的蜜酒:「梅林大人,這算是您老年痴呆的前兆嗎?」

  「真刻薄啊。」梅林不怎麼真情實感地抱怨,「作為父親如果不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孩子遲早也會被帶壞的……嘛,雖然現在已經是一個毒舌的臭小鬼了,干脆別叫凱,改名叫'艾克特二世'好了。」

  「您應該好好反省自己才是。」艾克特冷酷地說道,「如果下次再讓我發現您偷偷讓凱喝酒,我就只好將您掃地出門了。」

  「安啦,艾克特爵士。」梅林說,「再過不久,我就要出發去葛爾了。」

  「葛爾?」艾克特遲疑了一下,「您要將亞瑟的事情透露給斯圖亞特王?不是說在選王會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真實身份嗎?」

  「和他無關……呃,其實也算有關?總之梅林大哥哥可是有正經事要做的。」

  「恕我失禮,很難想像您會和'正經'兩個字產生聯系。」

  「這次是真的啦。」夢魔笑眯眯地回答,「大哥哥我要去葛爾……搗亂一下。」


第265章

  「您今天看起來似乎格外心神不寧,是有什麼令您困擾的事情嗎?」

  瑪格絲回過神,習慣性地端起了微笑:「也許是初春的寒意令人困倦吧,好在您的話總是能令我熨帖, 瑪德琳夫人。」

  聽著就好像她們是深交多年的閨中密友一樣,然而瑪格絲上一次見到對方還是在三年前——自從落下隱疾後,洛特的疑心病就越來越重,從不讓她離開洛錫安半步,如果不是因為國內糧食短缺到了連貴族都不得不縮衣節食的程度,外加廷塔哲內部恰逢劇變,洛特當初是絕不會讓她回到康沃爾的。連母族都不能回,更何況是他國的宴會邀請呢?

  但瑪格絲不會落她的面子:「我接到了小妹的來信,若不出意外,這幾日她就該抵達葛爾了,我真盼著早日見到她。」

  「埃莉諾陛下也要來?」瑪德琳夫人訝異道,「她不是快要臨盆了嗎?」

  對方最好是真的蠢,而不是故意挑著說些讓她不順心的話:「我說的是小妹摩根勒菲,如今的康沃爾公爵。」

  雖然斯圖亞特王在信函中沒有明確表示要聯姻, 但葛爾極少邀請南方貴族來參加感恩祭典, 這一次既然特意邀請了摩根,其目的已經不言自明了。

  斯圖亞特王是堅定不移的紅龍黨, 勢必會扶持身為尤瑟王之女的摩根入主卡美洛特,而她的小妹也確實到了適宜婚配的年齡, 如果南北勢力能夠聯合起來,也有利於日後對抗竊取玉座的卑王伏提庚。

  「噢,那位康沃爾公爵。」瑪德琳古怪的語氣令她感到不適,周圍的貴婦人們也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起來,像一群嘈雜的母雞, 「原諒我如此愚笨,許多領地都有自己的女主人,女公爵卻是罕見至極。」

  杜爾達夫人咯咯輕笑:「她繼承了她丈夫的名號,日後她的丈夫又該叫什麼?公爵夫婿?」

  康沃爾位於不列顛的最南端,遠離北方諸國,消息難免滯後,然而這些人對康沃爾的富庶一無所知,對於摩根繼承爵位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倒是念念不忘。

  考慮到廷塔哲家族的名聲,加繆爾舅舅真正的死因並未對外公布,大多都以為他是勞累過度以至於身患重疾,沒能挺過那個冬天。兩年前,在她和埃莉諾的請求下,摩根終是答應讓舅舅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雖然不能與母親合葬,但至少在同一個墓室,以舅舅犯下的滔天大罪,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瑪格絲放下酒杯:「我若是男人,能有幸迎娶南方最有權勢的女人,又哪會在意別人怎麼稱呼我呢?」

  聽到她的話,在場的貴婦人們驟然陷入了沉默——從她們臉上尷尬的神情來看,大抵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站在摩根那一邊。

  尤瑟王與廷塔哲家族之間的關系十分微妙,摩根與她同母異父,年齡上又相差太遠,而摩根繼位的時間點又剛好是加繆爾舅舅去世後不久,難免惹人生疑。她們多半以為她會對摩根心存不滿,先前那些刻薄的話只是為了取悅她……只是在她們內心深處,或許也覺得女人成為公爵這種事情怪可笑的。

  她又有什麼資格譏諷她們呢?瑪格絲心想,兩年前,她也曾表現得像是一匹被馴服的母馬,直到摩根為她解開韁繩,喚醒她的天性。

  好在氣氛沒有繼續僵持下去——斯圖亞特王的兩個兒子,艾德裡安與尤倫斯來到了她們跟前。

  「瑪格絲陛下。」長子艾德裡安率先向她行吻手禮,「上一次見面已經是三年前,您看起來愈發美麗了。」

  「瞧瞧這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瑪格絲允許自己露出微笑,「斯圖亞特王一定會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而驕傲的。」

  「您謬贊了。」對方笑了起來,「今天一整天,我都會為了這句稱贊而興奮不已的。」

  艾德裡安確實如傳言中那般,從她記憶中的少年人變成了一名意氣風發的成年男子。他的相貌繼承自母親薇奧拉王後,高大英俊,有一頭濃密卷曲的黑發和寶藍色的眼睛,據說他在劍術上也頗有水准——當然,是在競技場上——以他的年齡和身份,也算是罕見的青年才俊了。

  可那又如何呢?論武藝,她遠嫁之前洛特就已經是戰功赫赫的國王了,論外貌,南特斯是放眼整個不列顛都稱得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然而他們都是糟糕的丈夫。艾德裡安並不比他們更優秀,但有一點是值得她認可的,那就是他在私生活方面沒有任何桃色傳聞。

  艾德裡安問候完之後,尤倫斯才在落後兄長半個身位的位置向她行禮:「見到您是我的榮幸,陛下。」

  與長子艾德裡安相比,次子尤倫斯就有點相形見絀了。他與父親斯圖亞特王肖似,黑發長及肩膀,眼睛是鋼灰色的,長相倒也算出眾——但不如兄長,身材挺拔——但不如兄長,也學習武藝——但不如兄長,他臉色蒼白,面龐瘦長,眉目中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沉,站在神采飛揚的兄長身邊,猶如陽光照射下蔓延的陰影。

  一時間,瑪格絲甚至分不清是尤倫斯的黯淡助長了艾德裡安的自信,還是艾德裡安的光芒讓尤倫斯只能在角落裡消沉度日。

  與在場的貴婦人們逐一問安後,艾德裡安和尤倫斯便告辭離去了。雖然這次見面很短暫,倒是讓瑪格絲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阿勒爾殿下呢?為何這次宴會上沒有見到她?」

  阿勒爾·米斯裡爾是斯圖亞特王與先王後之女,原本排行第二,母親在生第四個孩子時難產而亡,孩子也沒有保住,兩個兄弟也先後因為病疫離世。後來斯圖爾特王娶了伯爵千金,也就是如今的薇奧拉王後,與她育有兩子,也就是艾德裡安和尤倫斯,這也是阿勒爾比兩個弟弟年長了近一輪的原因。

  雖然阿勒爾地位尷尬,身為女兒也不受斯圖亞特王的重視,但她畢竟是王室直系,不可能沒受到邀請。

  聞言,在場的貴婦人們都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過後,瑪德琳夫人才支支吾吾道:「您回到北方的時間不長,也許還不知道這個消息……那位殿下前段時間因為t飲用來歷不明的魔藥而病倒了,至今還未康復。」

  「來歷不明的魔藥?」

  「是啊,真是入魔了。」維娜夫人嘆息一聲,「她身體健康時都保不住孩子,更何況是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後呢……」

  瑪格絲正欲追問,她的侍女忽然走到她身邊輕聲道:「陛下,廷塔哲的使團到了。」

  聞言,她猛地站了起來,甚至顧不得在場其他貴婦人驚異的目光,只是提著裙子快步往外走,站在城堡的露台上望眼欲穿地等待著。

  俄而,洛奇堡ヾ的大門緩緩敞開,一面墨綠色的巨大旗幟映入眼簾,上面用銀線繡著廷塔哲的家徽白色大角鹿,兩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兵井然有序地排成兩列,灰色的盔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著冷光,即使只是遠遠觀望,都能感覺到幾百只鐵蹄落地時的震顫和飛揚的塵土。

  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匹棗紅色的高大駿馬,上面坐著年輕的康沃爾公爵,她披著一件與旗幟同色,有著金色滾邊和銀色繡紋的鬥篷,領口翻出一截淺色的棕熊皮草,金色的發間戴著一頂的銀色寶冠,冠冕猶如樹枝般紛繁交錯,一顆濃艷的水滴形綠寶石懸掛於樹梢。

  諸多受邀的貴族之中,沒有比廷塔哲的陣仗更氣勢雄偉了,雖然瑪格絲此行是以洛錫安及奧克尼的王後之名參加慶典的,但看見這番宏偉的景像,心裡依然與有榮焉。

  摩根進入城堡後,瑪格絲第一個趕去迎接她,趁著與對方行貼面吻之際,瑪格絲輕聲提醒:「斯圖亞特王去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至今都沒有恢復過來,暫時不能……」

  「暫時不能出席,只能由他的兩個兒子在感恩祭的前夜晚宴上負責招待賓客。」摩根接過了她的話,「這些我都知道,瑪格絲。」

  看到她臉上心照不宣的微笑,瑪格絲也松了口氣,挽過她的手臂,「見到你真好,小妹。」

  「見到你,我也高興。」摩根與她耳語,「我給你准備了一份禮物,等宴會結束之後給你。」

  當摩根走入晚宴大廳時,瑪格絲能感覺到整個廳堂的空氣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停滯了片刻,像是一場無形的風暴攪動了整場宴會。明亮的燭光燈下,她白皙的皮膚,她燦金的長發,她的銀白冠冕——她整個人都在發光,並且使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就像尤倫斯在他的兄長艾德裡安身邊顯得黯淡一樣,如今他弟弟的遭遇也在他本人身上重現,這個如太陽般洋溢著自信的年輕人,終於在另一種超凡的美貌前淪為了殘燭之光。

  「您一定是……」艾德裡安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不這麼做他就沒辦法正常說話一樣,「您一定就是摩根勒菲小姐。」

  「公爵。」摩根提醒道。

  他就跟沒了一半的魂兒似的:「什麼?」

  「是康沃爾公爵摩根勒菲。」她伸出手,「很高興見到您,殿下。」

  艾德裡安從善如流地對她行了吻手禮:「請原諒我的失禮,公爵大人。」

  摩根的目光從他身上離開:「這位一定是二王子尤倫斯殿下,很高興見到您。」

  尤倫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僵硬地點點頭,飛快地吻了她的戒指,然後又飛快地放開她,像是在躲避某種不存在的燙傷。

  氣氛很好——瑪格絲毫不懷疑,哪怕摩根現在讓他們把葡萄酒澆在自己頭上,這兩兄弟也會傻傻照做,可斯圖亞特王至今都沒有露面,也沒有針對聯姻的事情進行正式商榷,很難說他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雖然聯姻對像大概率是長子艾德裡安,但沒必要急著去接觸他,對於這樣容易熱血上湧的年輕人,適當地給點甜頭就行了。

  瑪格絲從不質疑摩根的才能,但她的小妹究竟對男女之情有多少了解,就要先畫一個問號了。

  正當她考慮應該在什麼時候適當介入,門口一抹白色的身影讓她瞬間停止了呼吸。

  不會錯的……那頭映著虹光的銀色長發,寬大的長袍,用扭曲樹枝制成的法杖,像征著不詳的美麗面龐,以及那令人作嘔的香氣,無疑是卑鄙、無恥、下賤的混血夢魔,協助尤瑟王偷走了她的母親伊格琳,讓整個廷塔哲家族深陷恥辱之中的魔術師梅林。

  這個可鄙的坎比翁怎麼敢在這裡出現?

  夢魔緩步走來,還恬不知恥地衝他們笑了笑:「貴安啊,各位。」

  如果不是顧及摩根的顏面,瑪格絲真想轉身就走。

  就算艾德裡安是一個蠢蛋,這個時候也該品味出不對了——更何況他不是:「這位先生是……?」

  「許久不見。」摩根波瀾不驚地開口,「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當不速之客,梅林。」

  「梅林?」艾德裡安露出訝異之色,「那位曾經侍奉於尤瑟王左右,擁有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梅林?」

  「誒~王子殿下認識大哥哥啊,那就太棒了,省去了自我介紹的過程。」梅林面露微笑,「順便請原諒我的不請自來,沒有打攪到你們吧?」

  「當然不會。」艾德裡安謹慎地答道,「您的到來使洛奇堡蓬蓽生輝。」

  「那就好。」也許是她的錯覺,夢魔的目光似乎在與摩根交彙的一瞬間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啊……真是的,怎麼能忘記跟你打招呼呢?我最最親愛的朋友。」

  說罷,他執起摩根的手,盡管摩根並沒有伸手的意思——說明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吻手禮,夢魔真是不知廉恥的生物。

  而且也不知禮節……當梅林的嘴唇落在摩根的手背,而非指節上時,瑪格絲又在心裡憤憤不平地補充了一句。

  「嘬。」ゝ

  短促,但清脆響亮。

  周圍霎時陷入了死寂。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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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該死!可惡!」瑪格絲用拳頭捶著床上的羽毛枕, 「那個毫無廉恥心的夢魔,遲早有一天要讓他為自己的無禮吃苦頭!」

  摩根已經習慣了這個背景音——畢竟,瑪格絲已經這樣持續了近一刻鐘,雖然中間穿插著短暫的休息時間,但總體而言還是相當孜孜不倦的。

  待瑪格絲的情緒平復一些後,摩根才衝她招招手,仿佛要與她分享一個秘密:「別為他生氣了,看看我給你帶來的禮物。」

  她將一個繪有大角鹿紋樣的淺紅褐色木盒遞給她——雪松木淡雅的香氣讓她有一瞬間失神,她用笑容掩飾了過去。木盒裡鋪著白色的綢布,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對黑珍珠耳環。

  「天哪……」瑪格絲看起來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北極星在哪裡的小姑娘,「噢,噢——小妹,它們真好看!」她甚至顧不得自己沒有穿鞋,只是捧著木盒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謝謝你,小妹,我、我現在就想帶上它們!幫我戴上它們好嗎?」

  雖然瑪格絲在身體上比她年長, 但摩根看待她就像大一點的孩子:「可我們馬上就要睡覺了。」

  瑪格絲輕快地笑了:「我不管, 讓它長在我的耳朵上好啦。」

  她感到驚奇也是正常的,能夠孕育黑珍珠的只有黑蝶貝,而這類珍珠貝棲息於熱帶和亞熱帶海域,在不列顛根本不可能見到。

  為了將黑蝶貝健康地帶回來,摩根派了一支三十人的煉金術師團隊,遠赴紅海尋覓黑蝶貝的幼貝,耗費了驚人的成本才將它們送回不列顛。

  盡管如此, 在實際培育苗種的過程中,如果不借助魔藥, 黑蝶貝的苗種僅有一半能夠存活下來,而在等待苗種育成的時間裡,因為氣候以及中間處理環節不夠完善,最後長到成熟期的黑蝶貝又損失了一半,經過植珠手術後順利孕育出珍珠的黑蝶貝只剩下兩成,其中珠型完美、未摻雜色、體表無明顯螺紋的黑珍珠更是鳳毛麟角。

  從養殖業的角度出發,這次投資可謂是賠得傾家蕩產,也是摩根為數不多的幾次失敗之一,但有些產業即便最終沒能成型,也有其存在的意義。

  在人類實際掌握人工養殖珍珠的工藝之前,珍珠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貴之物。出發前往葛爾前,摩根將黑珍珠裡品質較為優良的一顆做成戒指,贈與了高盧的鮑斯王,對方給了她一塊巨型水晶作為回禮——上一次她得到類似的回贈,可是康沃爾和高盧維持了近一年的良好貿易往來才能有的結果。

  摩根對珠寶沒有什麼欲求,上次得到的巨型水晶最後被她用來制作天文望遠鏡的鏡片了,她最近本就在考慮將學t術研究的重心轉到廷塔哲修道院裡,如果有兩台望遠鏡,倒是不需要把廷塔哲堡的那一架挪到修道院去了。

  不過自那之後,摩根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黑珍珠雖然不可能大範圍養殖,但可以讓它回歸作為珠寶的本質——和所有奢侈品一樣,作為一種稀缺、作用匱乏,但像征身份的昂貴憑證,唯有她最親近的人才能得到恩賞。

  反過來說,人們只要見到黑珍珠,就會聯想到她。

  相比於渴求富足與安定的普通百姓,貴族們則大多各懷鬼胎,在沒有完善制度的情況下,將統治者的人格剝離,變成某種更加抽像神秘的存在,反而有助於管理,自古以來君王們借助天意為自己授權,也是同樣的道理。

  將瑪格絲哄回房間後,摩根也召來女僕准備熱水沐浴。雖然血統覺醒後,寒冷對她而言已經無足掛齒,但當熱水沒過冰冷的皮膚時,她依然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回顧她的三世人生,烏魯克時期永生不死,蛾摩拉時期青春永駐,其實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普通人」,可唯獨作為摩根勒菲的這一生,讓她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尤其是在覺醒為妖精之後,她不再需要進食,不再畏懼火焰與寒冬,身為女性卻不再受經血之苦,即使幾天幾夜忙碌不停,也只是在精神上感到疲倦,休息這件事本身對她不再是必要的了。

  仔細想想,這一世的阿賴耶識似乎沒有像蛾摩拉時期那般時刻關注著她,明明已經主動回到這裡,決心再一次與這個世界的人類的命運維系在一起……但此時支撐著這份聯結的,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作為人類時最樸素的情感,如果不謹慎把握,連這份深植於心的人性,似乎都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流逝了。

  本以為心頭盤踞的疑慮會讓她今晚輾轉反側一陣,然而躺在床上不過片刻,摩根便感覺困意萌生,就這樣枕著皂角的香氣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感覺身體前所未有的沉重,正想將姿勢由平躺改為側睡,卻發現枕邊多出了一縷銀發。

  摩根的大腦有一瞬間陷入了空白,正當她恍惚之際,躺在她身邊的人慢慢伸了個懶腰,仿佛才剛剛睡醒:「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時間呢……」

  對方的語氣如此自然,好像他理應睡在這裡一樣。

  摩根並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對方也撐著臉,笑臉盈盈:「難道小公主突然發現大哥哥身上有什麼特別吸引你的地方嗎?」

  「我只是在思考。」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室內——然而今晚是殘月,根本不可能這般明亮。

  梅林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思考什麼?」

  「思考在這久別的兩年裡,你是不是就指望著這點自欺欺人的東西度日。」

  「真傷人……」夢魔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罷了,這才是小公主嘛。不管怎麼說,看見故人身上還留有往日的痕跡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他挑起她的一縷鬢發,用食指不斷纏繞打圈,他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在她鼻間浮動,「話說回來,小公主好像一點也不驚奇,難道早就料到了大哥哥會在這裡出現?還是說……是期待著我在這裡出現呢?」

  摩根當然料到了梅林會在她與斯圖亞特王初次見面之前來找她,只是沒料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登場……盡管如此,對方這麼做好像也很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在最初的驚愕後,她就淡然地接受了現狀。

  「我親愛的弟弟知道他的魔術師千裡迢迢前往北方只是為了陪他的姐姐睡覺嗎?」

  梅林的呼吸一滯,神情緊繃起來,月光在他眼瞳上折射出奇異的色彩:「不要開這種過火的玩笑……很危險的,如果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也都是小公主的錯。」

  「有的人可以未經允許擅自潛入我的夢中,脫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對我動手動腳,但只要我開了一個玩笑——姑且當它是玩笑吧——那麼一切就都成我的錯了,真是公平的世界。」摩根指出,「另外,你扯到我的頭發了。」

  雖然沒有任何痛楚,畢竟是在夢裡。

  「噢……抱歉。」梅林將手指上的金發松開幾圈,「剛剛說到哪兒了?對,我們的王子殿下不會在意的,畢竟他親愛的姐姐可是要將她漂亮的小手伸向北方了,為了不讓他在未來背腹受敵,大哥哥也只好辛苦地在這麼冷的天氣出一趟遠門。」

  他戴回了經典的梅林式微笑:「說起這個,今天大哥哥看見你們在晚宴上聊得很高興。」

  終於來了……摩根心下了然:「艾德裡安殿下確實是一位迷人的紳士。」

  「看來他讓你很中意。」

  「為什麼不呢?他年輕英俊,武藝出眾,兼具高貴的出身,認識他的人都會欽佩他高尚的品格,最重要的是——沒有那些令人困擾的桃色傳聞。若要選擇一名丈夫,還有比這更好的人選麼?」摩根慢慢地將發絲從梅林的手指上抽回,「當然,我能理解你為何不明白這種青睞之情的緣由,我親愛的朋友,畢竟私生活干淨這個形容對你而言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梅林按住了她的發梢:「剛遇見了新情人就要把老朋友拋之腦後,多麼無情啊。」他的語氣很克制,但摩根能聽出其中蘊藏的怒氣,「何況,你怎麼知道迷人的艾德裡安殿下沒有令人困擾的桃色傳聞呢?」

  「說說看?」

  「看來那些緘默的鳥兒沒給你帶來多少有用的消息。」梅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沒告訴你迷人的艾德裡安殿下已經有了約定終身的戀人,可惜那個姑娘出身卑微,他擔憂斯圖亞特王知道這件事後不僅會反對他們的關系,還會對自己的戀人不利,所以一直沒有把這段關系公之於眾。他干淨的私生活也不是出於高尚的品格,只是在為他的戀人守貞罷了……現在還覺得他是你最好的人選嗎?」

  他慢悠悠地將她剛才抽走的發絲重新纏回手指上:「對了,還有我們的二王子尤倫斯殿下,這位大哥哥的確不太了解……不如我們現在就趕去妓院,把他從床上叫起來問一問?」

  尤倫斯當然不至於在宮廷晚宴結束後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妓院,但他在這方面的名聲確實糟糕透頂。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是因為他如此墮落,才使得斯圖亞特王冷漠待他,還是因為斯圖亞特王對他過於冷漠,才導致了他的自我墮落。但無論起因是什麼,結果都已經釀成,尤倫斯成為了一個只想醉醺醺地躺在妓/女懷裡的庸碌之人,沒有人認為他會對艾德裡安的繼承權產生任何威脅。

  「這可真是難倒我了。」她佯裝苦惱,「讓我想想……也許我應該等著我那親愛的弟弟長大?說不定他會繼承廷塔哲家族的遺風,就像加繆爾舅舅愛我的母親那樣,也深深地愛著我呢?」

  「你的玩笑真是越來越沒有意思了,小公主。」雖然面帶微笑,但梅林的語調中已經沒有了笑意,「我和你說過不止一次,廷塔哲內部容易萌生不倫之愛是因為妖精的血脈在作祟,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可能同時出現,而你的……」

  「而我的弟弟是潘德拉貢的紅龍,不會受到妖精之血的影響。」摩根打斷了他,「不錯,你確實說過不止一次,而有些話我也同你說過很多遍——比如說,王座只會屬於我。」

  「王座屬於紅龍。」

  「如果他生來就是如此至高無上的存在,你就不會躲躲藏藏地把他交給別人撫養,讓他隱姓埋名直到長大成人了。」

  摩根起身下床,明明是初春的夜晚,還有薄霜與冷露凝結在窗框上,她卻沒有感受到一絲寒意……總是如此,再冷酷的事物在夢中都難免顯得柔和起來: 「你既不想提前暴露我弟弟的存在,又不想北方落入我手,世上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

  摩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漸近……這也是夢境的古怪之處,因為在現實中,夢魔走路時幾乎不會發出聲音。

  她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也可能是這個原因,梅林的聲音聽起來不再那麼全副武裝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神秘莫測,而且對t事情的發展毫不在意。

  她能感覺到他把額頭貼在她的後頸上,以他們之間的身高差距,對方大概正很喪氣地垂著腦袋:「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艾德裡安·米斯裡爾結婚?」

  「你心裡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她說,「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玩王子與公主的游戲,梅林,既然料到會與你重逢,我自然也做好了准備,你就盡情施展你的神通好了……話說,你不是一向篤信命運嗎?不妨看看這一次它會眷顧誰吧。」

  月亮的光芒愈發強盛,白光如同湧出泉眼的水流,逐漸向四周蔓延開來,蠶食著漆黑的夜空,遠處的山丘延綿起伏,在月光的映照下猶如皚皚雪原,窗前的橡樹簌簌搖曳,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卻仿佛是從遙遠的群山深處傳來的。

  「看來這個夢快要結束了。」她嘆息一聲,「雖然你來葛爾多半是為了給我搗亂……但除去那些部分,再次見到你還是讓我很高興,梅林。」

  「別再來'我親愛的朋友'那一套了。」梅林小聲抱怨,「再多聽一次大哥哥就要哭出來了。」

  「容我提醒,是你先提起的。」

  「是啊,但我後悔了。」對方賭氣似地咬住了她的肩頸——他的牙齒深深陷進她的皮膚裡,她卻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誰叫夢魔就是這樣出爾反爾的生物呢。」

  下一秒,摩根睜開眼睛。

  沒有夢魔,沒有奇妙的花香,也沒有任何月光滲入房間……今晚是殘月。


第267章

  斯圖亞特坐在窗欞邊,望著光輝庭院裡的一片灌木叢,葉片上結了霜,在月光下看起來猶如積了一層皚皚白雪。他就這樣怔然看著窗外,意識漸沉,不知何時墜入了夢鄉,夢中也是一片白色,但既無月光,也無積雪,唯有高照的艷陽,以及卡美洛特偉岸的純白城牆,高聳入雲,直貫天穹。

  他回到了白堊城,那時他還很年輕,他的同僚們還是一群聒噪但生機勃勃的青年人,最重要的是——那時王還活著。在斯圖亞特記憶中,尤瑟王極少有情緒波動,也很少笑,但在夢中他正微笑著,他的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斯圖亞特卿。」王喚他的名字。

  他本能地走了過去,但他們的距離好像永遠不會縮短, 無論他走得是快是慢,跨步還是踱步, 王始終都離他很遙遠,盡管如此, 他卻能斷斷續續地聽見對方的聲音。

  「伏提庚……」王說, 「我的弟弟……使我憂心……」

  斯圖亞特感到無措:「王,我聽不清啊……」

  「決不能……王座……」王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斯圖亞特卿,記得……」

  忽然,炙熱的白光在尤瑟王身後迸裂,滾燙的熱浪衝刷著干燥的白牆,斯圖亞特能感覺到飛濺石屑擦過臉頰,卻沒有任何疼痛,只有一點古怪的冰涼。他看見尤瑟王面無表情,深藍色的披風在狂風中飄舞,仿佛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唯有紅龍才能……那個預言中命定的孩子……」王閉上了眼睛,「好在梅林已經……」

  他的話沒有能說完——黑色的陰影爬上了白牆,斯圖亞特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天幕中盤旋的白龍驟然俯衝而下,猶如燃燒殆盡後墜落的太陽,白光吞噬了曠野,夢中的世界從此陷入死寂。

  「斯圖亞特陛下。」

  黑暗中,有人喚他的名字……但那不是王,王的語氣不會如此謙卑,而他也不是夢中的他——斯圖亞特爵士年輕力壯,身姿挺拔,憑借一杆銀色長槍在戰場上無往不利,滿載榮譽,而「斯圖亞特陛下」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背脊佝僂,雙手甚至沒有力氣握緊韁繩,平日只能坐馬車出行。

  「陛下。」僕從再次提醒,「康沃爾公爵大人已經抵達光輝庭院了。」

  斯圖亞特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把康沃爾公爵和卡美洛特的王女畫上等號。事實上,他心裡對此頗為不滿,倒不是因為摩根破壞了女人無權繼承爵位的傳統,而是她竟然把「康沃爾公爵」的身份看得比「王女」更加重要,廷塔哲確實歷史悠久且血統高貴,但怎能與潘德拉貢相提並論?

  但這點不足為道的不滿,在見到摩根的頃刻間便煙消雲散了——雖然斯圖亞特早先就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了摩根相貌隨父,但也沒能想到他們竟然能如此肖似。

  他一瞬間陷入了恍惚,幾乎以為時光發生了倒流……可就像奔流的浪濤不會復返一樣,在他身上流逝的歲月正在展現出它的威力,而他記憶中尤瑟王最年輕的模樣,也比眼前的金發少女要年長得多。

  「初次見面,斯圖亞特陛下。」對方問道,「我身上有什麼令您在意的地方嗎」

  聞言,斯圖亞特沉默片刻:「你看起來很像你父親。」

  她微微頷首:「您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王女微笑著——尤瑟王並不常笑,但這似乎無礙於他們之間驚人的相似性。她的容貌,她的儀態,她的氣度,無一不流露出她父親年輕時的影子。考慮到她年幼時便被送回康沃爾,直到尤瑟王死後才被伏提庚抓回卡美洛特,幾乎沒有多少在父親膝下長大的經歷,可這般王者風範……血脈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強大?

  「我邀請王女殿下來葛爾的原因,想必殿下也心知肚明。卑王伏提庚竊取王座,如今依然占據著王都卡美洛特,如果潘德拉貢正在尋找盟友,沒有比米斯裡爾更好的選擇了。」若是過去,斯圖亞特做夢都不會妄想米斯裡爾家族有朝一日能有幸迎娶紅龍之女,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我的兩個兒子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不過只要他們兩人並肩而立,我想不會有人做出第二種選擇。」

  坦誠說,即使是備受稱贊的長子艾德裡安,斯圖亞特都不是那麼滿意。從這孩子學會拿劍開始,他就嚴格遵照騎士的標准培養他,但也許是天性使然,艾德裡安目前看來有點過於多愁善感了……好在這點問題無傷大雅,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成為一名好丈夫的。

  「當然,若你唯獨中意尤倫斯,也無需擔心私生子的問題。」斯圖亞特說,「自從他第一次偷偷把女僕帶到床上被我發現後,我就命魔術師為他烙下刻痕,在他們兄弟二人有一個迎娶紅龍之女前,他不會使任何女人受孕……當然,這是一種安全的措施,不會對你們未來孕育子嗣的計劃產生任何影響,王女殿下自己就是魔術師,應該知道魔術是如何運作的。」

  摩根的神情似是受到了震撼:「您的話確實令我……印像深刻。」她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這份要約確實令人心動,但為了回報這樣的盛情,您認為怎樣的酬謝才算合適呢?」

  「米斯裡爾不要求任何酬謝,只希望得到王女的一個承諾。」

  「請說。」

  「在你和我的兒子結婚後,米斯裡爾不會立刻出兵——直到你腹中孕育了真正的紅龍之血。」斯圖亞特看著她,「一旦紅龍降生,米斯裡爾就會不遺余力地協助你討伐伏提庚。取回卡美洛特後,在紅龍成年之前,你可以作為攝政王太後代理朝政,待紅龍成年後,你就必須將統治權交還給他,然後回到康沃爾度過余生。」

  見摩根緘默不語,斯圖亞特也不著急。對方在南方所做的事情,他多少都有所耳聞,以她目前展露出的野心,恐怕很難心甘情願地將權杖交與他人之手。

  其實斯圖亞特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他也不在意摩根以女人的身份繼承公爵之位一樣,既然是尤瑟王的骨血,登基為王又有什麼問題?何況她確實將康沃爾治理得井井有條。

  可惜王臨終前有過囑托,唯有紅龍才能繼承白堊城的王座……摩根此刻展現出的君王風範,無疑是一種危險的征兆。

  「哪怕放眼整個不列顛,都沒有哪個家族敢自稱比米斯裡爾對潘德拉貢更加忠誠。」他語重心長道,「時不我待,你應該盡早做出決斷,王女殿下。」

  「您的諫言,我會熟記於心。」摩根的語調不慍不火,讓人分辨不出她的想法,「不過,我恐怕還是得晚上幾天才能給您答復。」

  「可以,但不要拖延太久。」斯圖亞特說,「還有一件事。王女殿下,我聽聞你與梅林早年t有過交情,這次在晚宴上卻沒有過多交流……我知道廷塔哲與梅林素有怨仇,但無論如何,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君王培育者,殿下不該因為家族的影響而疏遠他。」

  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為梅林說話——尤瑟王在位期間,他經常為王對梅林毫無保留的信任而嫉妒不已,恨不得他哪天騎馬摔進某個不知名的深谷裡,魂歸阿瓦隆,如今卻要勸王的女兒與梅林保持關系,真是諷刺。

  「我心中有數,陛下。」摩根以微笑回應,但斯圖亞特心裡知道,她的笑容與尤瑟王的面無表情並無區別,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種不想泄露心中所想的回應罷了。

  送走摩根後,他又將艾德裡安叫了過來。

  「我已經與王女面談了有關聯姻的事情,她雖說要晚幾天才能予以答復,但潘德拉貢和米斯裡爾的結盟勢在必行。」斯圖亞特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長子,發現他神情中略帶遲疑,心中不悅,「怎麼?能與尤瑟王之女結合,難道還辱沒了你嗎?」

  「我絕無這樣的想法,父親。」艾德裡安有些躊躇,「只是……我不確定這樁婚姻是否合適。」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他怒氣漸生,語氣也沉了下來,「區區一個園藝師的女兒,有什麼資格與紅龍的骨血相提並論?」看見兒子臉上驚愕的神情,斯圖亞特冷哼一聲,「你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愚蠢至極,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沒有發生什麼逾矩的行為,我早就將她判處絞刑了。」

  可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選擇——哪怕他的身體沒有淪落到風中殘燭的程度,還能與薇奧拉孕育一個兒子,此時也已經來不及了。

  「告訴我,艾德裡安,米斯裡爾家族的家族箴言是什麼?」

  「死於忠誠,即為榮耀。」

  「看來你還沒有把我教給你的東西忘得半點不剩,真是叫人欣慰。」他冷聲道,「把你私下的那點破事處理干淨,日後須全心全意地長伴於王女左右。」

  「可是……」

  「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艾德裡安,我是在通知你。」斯圖亞特打斷了他,「一名忠貞的騎士難道會侍奉兩位君主嗎?」

  艾德裡安垂下眼瞼:「我本以為您是打算讓我成為那位王女的丈夫。」

  「當你們在床上的時候,你確實是她的丈夫。」斯圖亞特回答,「然而人不會把一整天的時間都花費在床上。」

  他神情慘淡,但依然強撐著與他的父親對抗:「您或許可以強迫我與王女結婚,但我的心永遠只屬於另一個女人……如果您不希望我對王女抱有怨恨,就請別讓米婭受到任何傷害。」

  「這就是為什麼我總對你不夠滿意,艾德裡安。」他將目光從長子身上移開,「我年輕的時候,若是要我以死向王諫言,決不會有分毫猶豫……哪怕我放棄了,至少也懂得廉恥,知道我的屈從其實是源於內心的軟弱,而不是大放厥詞,說出以一些'我會遵從陛下的命令,但我在心裡不認同陛下'之類的蠢話。」

  聽到這番話,艾德裡安慘白的面孔霎時浮現出紅暈。他的嘴唇嚅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斯圖亞特已經受夠了他的猶豫不決,只是命令僕從送他離開。

  等到房間重新歸於死寂,斯圖亞特才感覺到了遲來的疲憊。旁下無人,他終於可以坦然直面自己的虛弱了。

  自從凜冬一場大病過後,他就知道死神的腳步聲正在不斷靠近。

  斯圖亞特對死亡並無恐懼。他年輕過,有幸在那位高貴之人的身側占據一席之地,也曾在戰場上快意馳騁,享受過榮譽的快樂。如今尤瑟王已離開人世,昔日的同僚們也分道揚鑣,不知身在何處,而他也厭倦了這具老邁的身軀,是時候迎來人生的終點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得完成王最後的囑托才行。

  斯圖亞特站在蒼白的月光下低聲祈禱:「王啊,請您在天之靈保佑一切順利……願我能幫助您的孩子擊敗卑王,重新奪回榮耀的白堊城……」


第268章

  「真是般配的一對。」瑪格絲聽見女僕在身後小聲道。

  她的目光穿過長廊, 望向後花園裡那對正在初春的晨光下漫步的年輕男女——摩根,她的小妹,今天也是如此光彩照人, 她身邊的艾德裡安也很好地作為綠葉起到了襯托她的作用。

  「或許是吧。」在她看來,艾德裡安作為新郎後補只能稱得上差強人意,如果南特斯王和埃莉諾的女兒提早十幾年出生,這大抵會是一樁好婚事。若要竭盡她的想像,摩根的丈夫至少也得像加繆爾舅舅對待母親那樣忠貞不渝,且才貌無一不出眾,才能稱得上是「般配」,可惜她們的母親只生下了三個女兒。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瑪格絲也能隱約感受到一些古怪之處。

  他們並肩而行,但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倒也不算特別奇怪,戀情萌芽時期的男女總是會有這種羞澀的距離感。摩根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靜傾聽,偶爾應答幾句,臉上帶著溫情脈脈的微笑,艾德裡安雖然是侃侃而談的那個,目光卻極少與摩根交彙,不至於到有失禮節的程度,但顯然是在躲避著什麼。

  當然,以不列顛男人一貫的作風,很難說他們是不是對已婚的夫人乃至於同性更加中意,然而在感恩祭前夜的晚宴上,這位王子還被摩根瑰麗的容光迷得魂不守舍,連話都說得顛三倒四,說他對摩根沒有興趣簡直是無稽之談。

  難道是不甘於接受父輩安排給自己的政治婚姻?

  也不乏這種可能性,平常性情越是溫順的人,在某些時候越有可能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情——好出身的男人多是如此,一生順遂,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痛苦來源於自己位高權重的父親,熱衷與一件自己根本無力抵御的事情做抗爭,這種老牛似的脾氣可以持續很久,直到毫無例外的失敗最終挫平他的銳氣。

  也不排除是梅林在背後有什麼小動作,雖然夢魔至今還沒有什麼明顯的行動,但瑪格絲從不吝於以最壞的心思揣測這個家伙,何況他極少在北方出現,這次千裡迢迢趕到葛爾,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他一定來者不善。

  雖然廷塔哲和米斯裡爾的聯姻本質上是摩根和斯圖亞特王之間的交易,艾德裡安不過是這場交易中捎帶的籌碼,沒有自主決定任何事務的權利,但他日後畢竟會成為摩根的丈夫,在摩根入主卡美洛特後,還需要他留守葛爾管理領地,夫妻之間還是維持一段體面的關系比較妥當。

  摩根本人又是怎麼想的呢……瑪格絲相信,如果她的小妹施展魅力,俘獲艾德裡安對她而言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對於艾德裡安的異常表現,她不可能毫無察覺,但此刻她按兵不動,或許是有別的考慮?

  想到這裡,瑪格絲決定不去打擾她,先去校場瞧一瞧。

  比武競技是葛爾感恩祭的固定活動,北方各地的自由騎士都彙聚於此——話是這麼說,但基本是一些無所事事,想要出風頭的貴族子弟,有的可能都沒有真正見過血。觀看騎士們比武和欣賞吟游詩人的表演是她少女時期的最愛,但出嫁後她就減少了這類娛樂,洛特的性情因為隱疾而愈發暴戾,只要她的目光在哪個男人身上多停留一秒鐘,回去後就會用拳頭狠狠懲罰她。

  在康沃爾休養期間,由於時常與利恩斯王、納羅王的軍隊發生衝突,廷塔哲的騎士團和軍隊都忙於在周邊地帶巡邏,維護邊境秩序,摩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家臣們也經常被摩根派往海外商談貿易,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漂泊,腳一沾地就想趕緊回家,學士們認為比武競技不過是幾個四肢發達的傻瓜騎著臭烘烘的馬互相撞來撞去的無聊活動——唯一對此充滿興趣的只有康沃爾的百姓,但他們不想讓康沃爾地區以外的騎士取走獎金。

  久違地獲得了欣賞騎士比武的機會,瑪格絲本以為自己會興致勃勃,但在看台上坐了不到一刻鐘,心裡就感覺乏味了起來。

  如果艾斯翠德爵士在這裡,大概率能拔得頭籌,但為t了康沃爾的邊境安全,這一次摩根並沒有讓她隨行,而見慣了那些傷痕累累,在戰場上以功績獲得恩賞的戰士,眼前這些縱馬奔騰,如鮮花般光鮮亮麗的年輕人,只讓她覺得索然無味。

  比賽無趣也就罷了,她甚至沒有找到阿勒爾·米斯裡爾——不久前,摩根特意囑咐她多留意有關這位公主的隱秘信息,瑪格絲一直在找機會與她接觸,可惜阿勒爾近來行蹤不定,幾天下來,她們連招呼都沒打過一聲,坊間對她有諸多傳聞,然而許多信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瑪格絲逐漸失去了耐性,正欲打道回府,卻無意中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麼會在這裡?」她喃喃道。

  看台對面,白發的夢魔正在與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對話。那男人戴著一頂禮帽,上面別著一根長長的白色羽毛,穿著緞子做的玫紅色上衣和棕色馬褲,手裡拿著一把魯特琴,看樣子像是吟游詩人。他們距離很遠,但瑪格絲還沒來得及細細觀瞧,梅林便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還恬不知恥地衝她笑了一下。

  在瑪格絲看來,那個笑容頗有點耀武揚威的意思,仿佛是篤定了自己拿他沒辦法。

  她心裡氣得不行,可這裡是葛爾——北方沒有多少貴族會在意梅林宮廷魔術師的名號,唯獨斯圖亞特王例外。瑪格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林轉身離開,那不詳的背影甫一消失,她就立刻遣衛兵將那名吟游詩人找來。

  「那個夢……梅林和你說了什麼?」瑪格絲盯著他,「你須一字不漏地交待出來。」

  吟游詩人的表情倒是沒有異樣——不過,誰知道呢?他們本就是一群慣會撒謊和耍嘴皮子的家伙:「是,陛下。那位大人向我請教了一些彈奏魯特琴的技巧。」

  「向你請教怎麼彈琴?」

  「是的,他說自己過去與某位朋友結伴而行時一直很想成為吟游詩人,但當時他不會彈琴,如今學會了一點技藝,但他與那位朋友的旅程已經結束了。」說到這裡時,他忽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以及……噢,抱歉,陛下……」

  瑪格絲霎時警覺起來:「立刻告訴我。」

  「可是……」

  她眉頭緊皺,干脆轉過身去,不復顧他了:「這樣不誠實的舌頭,拔掉也好。」

  「不,不!請原諒我的無狀……陛下,請原諒我……」詩人趕忙說道,「為了感謝我傾囊相授,梅林大人偷偷告訴我,艾德裡安殿下很快就要與康沃爾公爵,也就是您的妹妹締結婚約了,讓我提前准備幾首歌頌愛情的曲子,在感恩祭最後一天的慶典晚宴上表演。」

  葛爾的感恩祭是為了慶祝春種,以及向谷神祈禱秋季可以迎來豐收年,但如果要公布王室的婚訊,表演幾首祝賀性的曲目也不奇怪……不過,瑪格絲可不會天真到相信梅林會樂於見到廷塔哲和米斯裡爾的結合,那個生性狡猾的夢魔一定准備了什麼她不知道的詭計。

  「他可有指定你演唱的曲目?」

  「倒沒有特意指定。」吟游詩人將梅林的建議一一交代,其中包括羅奴亞的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因為那名侍女的頭發是玫紅色的),費奧納騎士團的迪盧木多與格蘭妮公主等關於男女情愛的浪漫故事,即使梅林不特意提及,這些也都是宮廷裡經久不衰的曲目,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

  瑪格絲一時摸不清梅林的打算,決定回去之後將這件事告訴摩根,交由她來判斷。

  她前往摩根的臥室,本以為自己要等上一段時間,沒想到在路上就撞見了回來的小妹。

  「怎麼不和艾德裡安多散一會兒步?」瑪格絲忍不住打趣道。

  「只是一項消遣的活動,沒理由在這上面投入太多時間。」摩根回答,「下午我還有一場行政會議,打算把午膳的時間提早幾刻鐘。」

  她真是沒有一刻是閑得下來的……雖然看到摩根在行禮裡居然帶上了水鏡時,瑪格絲就多多少少預料到了,但她平靜的語氣也讓瑪格絲再一次認識到,她的小妹確實沒有愛上任何人。

  回到房間後,摩根命女僕關上門並退下,待到落鎖聲響起,才低聲問道:「關於阿勒爾·米斯裡爾,你這裡有什麼消息嗎?」

  「我確實打聽到了一點東西,」瑪格絲面露遲疑之色,「不過,我不能確定它們對你算不算有用。」

  「沒關系,先說吧。」

  她將搜集到的消息娓娓道來,摩根對其中絕大部分的內容都表現得十分了然——與米斯裡爾的結盟早在她的計劃之內,想來她已經安排了不少緘默者在葛爾默默潛伏,但還是有幾條普通人難以探聽到的信息引起了她的興趣。

  「你是說,阿勒爾公主很喜歡繪畫?」

  「是的,而且據說水平相當不錯。」瑪格絲說,「但薇奧拉王後不喜歡她這麼做,曾因為她對著裸身雕像描摹而斥責過她……當然,繪畫雖然不算是貴族中流行的愛好,但也遠稱不上羞恥。」事實上,貴族姑娘們享樂的方式可比大多數人想像中「豐富」得多,「但阿勒爾畢竟是前王後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她的兒子也有繼承權,薇奧拉王後曾經對她很警惕。」

  「曾經?」

  「阿勒爾在結婚後數次懷孕,又數次流產,如今已經徹底沒了形體,也無法再生育了。」她嘆了口氣,「她近期沒有出席任何活動,據說又是因為服用了來歷不明的魔藥傷了身體,如果你見到她就會明白了,她看起來甚至比薇奧拉王後都老。」

  摩根看起來若有所思:「我很期待與她見上一面。」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等著把別人家走丟的小貓撿回去。」小貓這個稱呼其實不太貼切,阿勒爾·米斯裡爾可是比她還年長,「也許你那一長串封號後面還可以再加一個——'羔羊和婦女的保護者'如何?」

  「聽起來不錯。」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瑪格絲認為她的小妹有一種別於他人的幽默,比如她講笑話時看起來總是一本正經,「等我什麼時候把埃莉諾拖回正道,就立刻舉辦加封儀式。」

  「我很期待。」瑪格絲說,「如果我能在死前收到邀請函的話。」

  接著,瑪格絲又講述了她在校場看見梅林和吟游詩人切談的事情,相比起阿勒爾,她認為這個消息重要得多,而摩根卻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無妨,瑪格絲,隨他去罷。」

  「你千萬不可輕視他。」瑪格絲勸道,「梅林是個混蛋,但他是一個狡猾的混蛋。過去數年,他從未在北方活動過,這一次來肯定是想耍什麼花招。 」

  「我知道。」摩根捏了捏她的指頭,「沒關系,我心裡有數。」

  「你確定?」她咕噥,「真的真的確定?」

  摩根不禁笑出了聲:「沒錯,真的——真的確定。」


第269章

  「阿勒爾殿下, 沒想到能在這裡與您相遇。」摩根說,「見到您真是我的榮幸。」

  前半句話雖然是假的,後半句倒是有幾分真情實感——要找到阿勒爾·米斯裡爾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葛爾最盛大的慶典期間,身為葛爾的直系王室,阿勒爾卻很少出現在公眾面前,甚至有坊間傳聞她已經因為濫用魔藥導致器官衰竭而亡,也難怪瑪格絲多日來伺機而動,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即便是摩根, 也是在耐心等待了數日之後, 才在緘默的情報支持下找到了一個能與她「偶遇」的機會。

  「您、您好……」阿勒爾神色驚惶,像是一只被獅子逮到的羔羊——看得出來,她不是很擅長和陌生人交涉,如果不是教養的約束, 摩根相信她會立刻拔腿逃走,「您是……您一定是康沃爾公爵……」

  阿勒爾·米斯裡爾實際並不如人們口中說得那麼肥胖,以摩根的眼力判斷,對方或許還算是歐洲人中骨骼較為纖細的一類,然而她曾數次懷孕,雖然最後無一子女落地,但肚腹和胯臀已經變得臃腫而松弛。阿勒爾本人顯然也很在意這件事,無論春夏秋冬,到哪兒都會披著一件厚重的鬥篷,用來遮掩身形。

  若她猜得沒錯,阿勒爾天生就有點藝術家的氣質,這意味著她比常人更敏感。可惜她並未從父親斯圖亞特王那裡得到多少父愛——當然,斯圖亞特王是一個公平的人,對所有孩子的愛都很吝嗇,但相比之下,艾德t裡安和尤倫斯的母親薇奧拉王後至少還活著,而阿勒爾不僅母親早逝,連同胞兄弟都沒有剩下一個。

  「您是來給康沃爾的騎士加油助威的吧?」阿勒爾嚅囁道,「希望這是一場精彩的較量……」

  競技場中央有兩名騎著戰馬,手握長槍的騎士。其中身披深綠色鬥篷的是康沃爾領屬的騎士克魯茨,平民出身,年紀尚輕,但很得艾斯翠德的賞識,是騎士團中的佼佼者,摩根已決定將他派去奧克尼作為菲爾茨的副手,帶他來葛爾也是為了讓他提前適應北方的環境。

  而他的對手——系著藍色披風的騎士便是阿勒爾的丈夫澤克。葛爾習承了卡美洛特的傳統,騎士披風為深藍色,若是王室則有金色滾邊。澤克光論爵位僅僅是最低的自由騎士,但在與公主結婚後也是算入贅了王室,因此披風也是藍底金邊,繡有華貴的紅獅徽紋。

  「那位便是您的丈夫吧?」她面露微笑,「果真英勇,依然能看到當年的風采。」

  「是、是的!」聽到別人贊賞自己的丈夫,阿勒爾立刻高興起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他一定會贏的!」

  她如此激動,甚至忘了此刻站在她對面的就是另一位騎士的主人。

  這當然是禮貌性的恭維。阿勒爾十五歲嫁人,當時她丈夫的年齡是她的兩倍,更不用說現在了,克魯茨本就在天賦上超過澤克,更何況他正是年輕氣盛,精力充沛的年紀,只是澤克戰敗之後,阿勒爾恐怕也會隨著丈夫一起退席,所以摩根事前已經叮囑過他,二十合內都不能決出勝負。

  澤克爵士年輕時雖然身手不錯,但並非以武藝著稱的騎士,人們談起他,更多是他英俊的外表、放蕩不羈的氣質和床笫間的諸多風流趣事。

  由於這種浪子般的形像,澤克爵士一向受到吟游詩人的鐘愛,雖然鮮少在比武競技上奪得頭籌,也未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卻有著和前兩者相同程度的名氣。即使如今他人到中年,依然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成熟魅力……而摩根幾乎可以肯定,這種特質就是阿勒爾為之瘋狂的源頭。

  「康沃爾雖然遠在南方,但我也有幸與聞過一些您與澤克爵士的故事。」摩根在腦海中回憶著埃莉諾平日說話的神態和口吻,「據說當初您宣布要嫁給澤克爵士的時候,王室上下沒有一人同意,但您還是堅持與他完婚,這份真情是多麼令人動容啊。」

  盡管摩根自認為模仿得有點失敗,但對於阿勒爾似乎已經足夠真誠了,對方甚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真、真的嗎?您是這樣認為的?」

  「當然。」摩根回以微笑,「要我說,您的故事比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的故事還要令人心折。畢竟利瓦蘭王在羅奴亞說一不二,如果他堅持要娶一名侍女為妻,誰又敢反對他呢?在追求真愛的勇氣上,他遠不如您啊。」

  「天哪……」阿勒爾的聲音哽咽起來,「公爵大人,我……我這輩子從未聽過這樣動聽的話……」

  「我對您和澤克爵士之間的愛情故事很感興趣。」她柔聲道,「您是怎麼與澤克爵士相識的呢?」

  阿勒爾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笑容中帶著少女的羞澀:「那年我十五歲,與其他貴婦人一起在看台上觀賞比賽,中途忽然來了月事,但我沒有及時察覺……」她松開了摩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裙擺,「最後是尤倫斯第一個發現了這件事,但他沒有提醒我,只是不停地開一些隱晦的玩笑… …我、我想他沒有惡意,只是尤倫斯有時候會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幽默……」

  「尤倫斯殿下怎麼能拿這種事情取樂?這絕非紳士該有的行為。」

  「可他的玩笑讓大家都很高興……除、除了我,但總體而言,當時的氣氛還是很不錯的,但我心裡感到很羞恥,忍不住跑了出去。那一天對我來說糟糕極了——直到我遇見了澤克,他不僅相貌英俊,性格更是體貼,見到我身陷窘境,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風為我系上。我擔心披風會被經血弄髒,向他道歉,他卻安慰我,說'這條披風如果有自己的想法,比起沾上他這個臭男人的血,肯定更願意去陪伴一位美麗的淑女'。」

  情愛的力量使這個容顏憔悴的女人再度煥發出容光,也令她說話時不再那麼磕磕絆絆了。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了那個下午,忘不了他為我系上披風時強勁有力的臂彎,還有他那雙溫情脈脈的濃栗色眼睛。每當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像是流浪的鳥兒飛回了舊巢,溫暖又平靜。」

  「令人印像深刻,殿下。」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內。

  阿勒爾對澤克的愛確實無比熱忱,但那種感情與其說是對澤克本人,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不如說是對她童年渴望的一種影射。

  她的母親早亡,同胞兄弟也先後離世,繼母薇奧拉王後敵視她,兩個弟弟與她的關系不冷不熱,身為公主卻地位尷尬,而唯一能夠庇護她——也理應庇護她的父親斯圖亞特王,卻是一個在親子關系上極為冷漠的人。

  她渴求他人強勁有力,足以保護她的臂彎,渴求他人的溫情與尊重,渴求一處溫暖而平靜的巢穴可以供她休憩……這些卑微的願望最終彙集成了她的丈夫澤克,即使對方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好,但對於一無所有的她已然足夠,而更棒的是——澤克是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男人。

  她對澤克既有妻子對丈夫的情愛,也有女兒對父親的討好,所以她可以毫無底線地容忍澤克多年來從不間斷的情人和呱呱墜地的私生子,容忍他對自己的冷暴力,畢竟他待她再冷漠,也不及斯圖亞特王的十分之一。她的丈夫終究還是要仰仗她過活的,而她的父親誰都不在乎,白堊城的國王隕落後,她的父親早就一並死去了。

  「噢!」

  阿勒爾的驚呼喚回了摩根的注意力——校場上,澤克爵士已經被一槍擊倒,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獲勝的克魯茨則在掌聲與鮮花的包圍下騎著戰馬繞校場跑了一圈,最終停在了她所在的看台前,像獵犬一樣興奮。

  「猊下!」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在場的所有觀眾都看清鬥篷上隨風飄揚的大角鹿徽紋,「我贏了!猊下,您有看到我勝利的一擊嗎?」

  面對這樣一雙眼睛,自然是很難坦誠自己剛才其實在考慮別的事情,摩根允許自己露出一個微笑:「毫無遺漏之處,克魯茨卿,你的英勇令我感到驕傲。」

  見到克魯茨靠近,阿勒爾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或許是擔心澤克因為看到她和對手的主人站在一起而遷怒自己:「恭、恭喜您,大人,我……我還得去找我的丈夫,就先走了!」

  摩根沒有挽留,只是靜靜目送她離開。

  比賽結束後,她照例鼓勵並獎賞了當日所有出席比賽的康沃爾騎士,然後回到房間換上了一件舊服,騎著一匹不起眼的老騾子,在兩名騎士的隱秘護送下悄悄離開了王宮。

  騾子雖老,步伐卻很穩健,十分平緩地載著她走進了葛爾的小巷,在這裡,隨處都能聞到雨水淤積在街道角落散發出的惡臭。

  「一定是馬尿的氣味。」她的一名騎士開口。

  「傻瓜,馬尿才不是這種味道呢。」另一名年長些的騎士告訴他,「雨水積在水溝裡久了就是這樣。康沃爾在沒有重修排水渠之前,梅雨季也到處是這種味道,直到你睡著入了夢鄉,也能聞到那股臭味。」

  最後,他們在一家鐵匠鋪門口停了下來。

  年輕的騎士幫她看著騾子,年長的騎士則陪她一同走入鐵匠鋪,鋪裡站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鐵匠,雖然摩根有兜帽掩面,但他還是即刻認出了她,快步走過來,悄聲道:「您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摩根點了點頭,獨自走進房間,房間裡有一張床和一個板凳,板凳上放著一支蠟燭,蠟燭的光將床邊的年輕人照亮,年輕人的影子在灰色的石牆上閃爍不定,亦如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借由閃動的燭光,摩根細細端詳他——棕色短發,皮膚黝黑,面部線條剛硬,眼睛卻是溫和的栗色,看得出對方在她來之前特意刮了胡子,畢竟他已經年滿十七,到了該從男孩t蛻變為男人的年紀。

  「你看起來很像你父親。」她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幾天前的晚上,當時斯圖亞特王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不過內心想必比她真情實感得多。

  青年聳了聳肩:「我知道。」

  「你見過你父親?」

  「沒有,但我母親生前也這麼說過。」他低著頭,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老鼠在啃他的腳趾,「老奧利說你要買我。」

  「這得看你的表現,雷德。」她低聲道,「開始吧。」

  他沉默片刻,有些拘謹地將襯衫的系帶解開,丟到床上。他是鐵匠學徒,身體比一般人更結實,當這具年輕漂亮的肉體毫無遺漏地呈現在昏黃的燭光中時,他身上那些男性的特質似乎愈發明顯了,褪去了一些少年人的青澀。

  「我沒有叫你停下。」摩根說,「繼續。」

  聞言,雷德的表情倏地僵硬起來,這一次,他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才將手伸向自己的腰帶。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衣服摩挲的簌簌聲斷斷續續地響起,摩根看著他的馬褲滑落到膝蓋,他抬起腳,笨拙地將腳踝從褲腳裡抽出來,換到另一只腳時踉蹌了一下。他將褲子放在襯衫旁邊,面龐發燙,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

  摩根拿起燭台,讓燭光照清他肌肉的線條和粗硬的毛發,也許是不太適應被別人這樣打量,雷德面紅耳赤,身體也有了反應,羞恥感令他的腦袋垂得更低,下巴與胸口之間嚴絲合縫。

  「不算壞。」她看著他脹大的下體,「你以前和別的姑娘玩鬧過嗎?雷德,我是說——'那種'玩鬧。」

  「我……」雷德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有經驗……會影響什麼嗎?」

  「會影響我是否要將'撒謊精'這幾個字列入對你的評價中。」她說,「所以答案是?」

  「……沒有。」

  「很好,至少省去了做藥檢的時間。」摩根放下蠟燭,「不必露出那種自慚形穢的表情,年輕人,倒不如說,你應該為此感到慶幸才對。你將要侍奉的乃是一位高貴的女士,可不能讓她屈就其他女人用剩的東西。」


第270章

  阿勒爾滿身疲憊地回到了房間——不出所料, 澤克果然因為比武競技大賽被淘汰的事情遷怒於她,認為她和康沃爾公爵在觀賽席上一起看他的笑話(天知道她們才認識不到一刻鐘),她費盡心思哄他, 承諾為他重新定制最好的槍、盔甲和馬鞍, 才勉強平息了他的怒火。

  顧及儀態,她沒有直接癱倒在床上,而是坐在窗邊吹了會兒冷風。

  或許是因為身心得以放松,又或許是窗外皎潔的月光喚醒了她的記憶, 阿勒爾竟然又不自覺地想起了摩根, 想起她那瑰麗絕倫的美貌和使人愉快的談吐……多美的人兒啊,阿勒爾從小就喜歡美麗的東西,渴望與他們親近,可惜她生來就相貌平庸, 如今更是又老又胖,而且她既不聰明, 也不幽默,那位公爵大人心裡多半覺得她很無趣吧。

  不過計較這些已經無濟於事, 感恩祭臨近尾聲, 日後她們大抵是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阿勒爾本是這樣想的,但第二天清晨,她就收到了摩根派侍女送來的禮物,一盒用青金石磨成的顏料——在不列顛,青金石基本是從紅海運到埃及,再由腓尼基人前往埃及采購帶回迦太基,勻出一小部分銷往高盧,最後才會有幾位極其幸運的不列顛商客能夠撿漏買到,價格比同重量的黃金都要昂貴數倍,買到後也大多會雕刻成戒指或領主印章,將其磨成顏料這樣的一次性用品,乃是奢侈中的奢侈。

  在看到它的一瞬間,阿勒爾就為這令人目眩的美麗所折服,但繼母從小就教育她不要總是表現得一驚一乍——根本不像一個公主的樣子,真是丟人,對方當時如此說道——阿勒爾一直將這句話銘記於心,因而盡可能謹慎地問道:「我真的能收下這樣珍貴的禮物嗎?」

  「請您務必收下,猊下說過沒有人比您更適合擁有它了。」女僕回答,「另外,若殿下今日有空的話,猊下希望能在傍晚前來拜訪,與您共享晚餐。」

  「來拜訪我?」

  「是的,猊下表示昨日與您短暫的會面令人難忘,十分想再次與您相見。」

  聞言,阿勒爾不禁為自己昨晚陰暗的想法感到愧疚:「當、當然可以……代我轉達公爵大人,我會恭候她的到來。」

  為了迎接摩根,阿勒爾將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都耗費在了打扮上。她命僕從燒熱水,花了漫長的時間沐浴淨身——在清洗身體時,肚腹褶皺的皮肉和紫紅色的瘢痕讓她心碎,於是她又花了漫長的時間將那種傷心的情緒拋到腦後,讓女僕為她梳頭,塗抹脂粉,在耳後和手腕上塗抹香膏,希望這能遮掩她身上那種發酵的酸牛奶氣味。

  待到入夜,摩根准時抵達。相比起她,對方只穿了一件款式簡單的墨綠色絨裙,胸衣上繡著精美的花紋,再無別的裝飾,連珠寶都沒有佩戴,但阿勒爾還是不由得為她的美麗而傾倒,並且暗暗祈禱對方不會覺得她的視線太過放肆。

  「真高興見到您,殿下。」對方笑臉盈盈,「希望您喜歡我的禮物。」

  「當、當然!」摩根對她施以貼面吻時,身上傳來清新的皂角香氣,和她的打扮一樣簡樸,但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過多妝點的,「我從未收到過這麼好的禮物!」

  所有人都認為她喜歡畫畫不是一件好事,薇奧拉陛下……無需多說,艾德裡安經常因為她把顏料沾到身上而婉言提醒她注意淑女的體面,尤倫斯更是直言不諱,說她遲早會因為這樣把自己悶在房間裡而變成一個呆瓜。

  進餐時,阿勒爾忍不住偷偷打量燭光映襯下的摩根,不知是光影的變化,還是她在恍然間生出了錯覺,比起之前在看台上時表現出的天真爛漫,今晚的摩根似乎格外恬靜,沉穩中流露出對世情的通達之感,有一股長者的氣度,讓阿勒爾差點忘了她其實比自己年輕許多。

  「殿下。」摩根忽然開口,「我的長姐瑪格絲曾與我說過,您在繪畫上的造詣在整個北方皆有口碑,不知晚餐過後,我是否有幸觀覽一下您的作品呢? 」

  「太過譽了!」阿勒爾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我、我並沒有畫得那麼好,而且很多人也不喜歡我畫畫……我……」她本想婉言拒絕,但摩根的微笑令她想起了父王和薇奧拉王後——倒不是說他們會露出類似的表情,而是這樣無言但令人倍感壓力的目光使阿勒爾習慣性地想要服從,「如果您堅持的話,當然可以,只是……也許您會失望的……」

  用餐結束後,阿勒爾像鵪鶉一樣安靜地帶著摩根前往畫室。

  感恩祭前夕,她因為對魔藥裡的某種藥材過敏而臥床不起,許久沒有拿過畫筆了,畫室裡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門甫一打開,便有塵埃在晚風的裹挾下四散飛揚,在房間裡淤積多日的空氣散發出潮濕陰冷的味道,聞起來像是梅雨季後石縫裡長出的青苔。

  阿勒爾不敢去看摩根的表情,只是低著頭走到桌邊,用油燈將燭台點亮。摩根倒是意外地沒有介意什麼……她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阿勒爾忍不住想,若是別人,至少也會批評她作為淑女不夠得體。

  「為何不用布蓋住閑置的畫作?」摩根端詳她的作品,「不僅顏料嚴重氧化,還有暴曬和濕氣蛀蝕的痕跡……是沒有安排專門的人手護理嗎?」

  「反正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阿勒爾嚅囁道,「當然,如果是用您送的顏料,我一定會好好保存那幅畫的。」雖然這也是最沒意義的,青金石粉末是所有顏料原材料中最不容易暗沉的,只要不去刻意磨損,其鮮亮的顏色可以維持數十年。

  她對摩根了解甚少,也不知道她在繪畫方面是何等水平,但對方在觀覽她的作品時,眉目中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了然,仿佛在鑒賞美之道路上,她已經見識了太多,不會再輕易為那些僅流於表面的光鮮亮麗而撼動。

  阿勒爾本來不期待什麼,以摩根溫柔的性格,大多會出於禮貌而表達幾句溢美之詞,但見她看得如此認真t ,俄而又陷入沉思,不免本能地緊張起來。

  「真是奇妙。」良久,摩根有些感慨地說道,「您所有的作品中,至少有九成是純粹的風景畫,剩余則多是一些零散的物件,僅有一幅是人像,也惟獨這幅畫投入了您最多的感情……畫上的人是先王後陛下嗎?」

  阿勒爾的目光也落到那幅畫上,低聲道:「是。」

  也不是——其實她早就不記得母親的長相了,這幅肖像畫的模特是一位貴婦人,而她之所以選中對方,僅僅是因為那位女士體態豐腴,談吐溫柔,很符合她心目中慈母的模樣,而且還有一頭和母親相同的金色鬈發,至於她是否真的與母親容貌相仿,阿勒爾並不在乎。

  「相較於構圖和透視,您在光影和材質紋理的處理上確實極具天賦。」

  阿勒爾並沒有完全聽懂摩根在講什麼,某些詞彙令她感到陌生,不過她再遲鈍,也能感覺到對方是在稱贊她,心裡有些不好意思:「您過獎了……」

  「然而,您對人體的把握還略有不足,即便有布料遮擋,也可以看出畫中人的肩膀和胳膊是錯位的。」摩根繼續道,「據說在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國家,那些專注於追求美的藝術家甚至會去親手解剖屍體,以便了解人體的奧妙。」

  「屍、屍體?!」阿勒爾光是聽到這兩個字就頭暈目眩,「這太難了……我、我做不到……」

  「這樣粗野的方法自然不適合您。」摩根莞爾,「但以您的地位與財力,想要找到合適的模特並不難……殿下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她有些手足無措:「試……什麼?」

  「事實上,我剛好有一位合用的人選。」摩根低聲道,「而且就在附近,時刻等候您的差遣,您不想見一見嗎?」

  「可是……」現在已經是晚上了,阿勒爾本想這麼說,可摩根衝她笑了一下——噢,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美人?神是如此眷顧她……阿勒爾原本就不擅長拒絕別人,更別說是長得漂亮的人了。如果她此刻再醉一點,哪怕摩根讓她從露台上跳下去,她或許也會照做,更別說只是見一個某個不知名的模特了。

  「您說得對。」她迷迷糊糊地應和,「那就……見一見?」

  然而,當阿勒爾發現推開門的是一個男人時,發熱的大腦就清醒了一半,當那個男人走進蠟燭映照的範圍,她就徹底冷靜下來,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恐慌。

  摩根柔聲問道:「怎麼了,殿下?」

  為何你還要問我?你怎麼會不清楚我丈夫的長相呢?明明昨天你才見過他——阿勒爾的嘴唇數次張開,對於摩根,她心裡有無數的疑問,最終卻只能歸於啞然。在她並不算長的人生中,已經接受過無數次這樣充滿惡意的玩笑,學會了屈服和忍耐。

  夜晚很漫長,會有留給她獨自哭泣的時間。

  「沒什麼……」

  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而一件荒謬的事情但凡有了開頭,往往就很難阻止它繼續發展下去了,好在阿勒爾失敗的一生,終究還是讓她養成了如頑石般堅忍的耐心,她忍受了摩根——這個美麗妖魔的陰謀,忍受了女僕擺弄畫架和顏料時叮叮哐哐的聲響,也忍受了這個看起來幾乎與澤克如出一轍的年輕人。

  不知是否出於有意,摩根將油燈放在了沙發旁的木櫃上,照亮了那名年輕人,自己卻沒入黑暗之中,但是也沒有離開畫室,而是繞到她身後,輕輕撥弄她散落的發絲。

  「畫吧,阿勒爾。」她的聲音裡竟蘊藏著一種奇妙的慈愛,阿勒爾還注意到,這次她沒有喚她「殿下」——她現在毫不懷疑,摩根的一舉一動背後都有其暗藏之意,但對方溫情的語調,憐愛的目光,好似富有魔力,令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畫筆。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個年輕的——甚至比阿勒爾記憶中丈夫最年輕的模樣還要青澀的青年解開了扣子和衣帶,動作並不快,但顯得很溫順,綢質的襯衫滑落到了沙發上,阿勒爾發現他在身上塗抹了某種香膏,黝黑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朦朧潮濕的光澤,也許是因為剛活動過,也許是生的活力還停駐在這具年輕的肉體中,即使隔了一段距離,阿勒爾也能感受到對方身上蒸騰的熱氣。

  當他開始解開褲帶時,阿勒爾感覺到身體輕微戰栗起來,可眼下這種靜謐的氛圍,讓她難以將自己的驚惶宣之於口——無論是摩根還是這個年輕人,似乎都對此時正在發生,以及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仿佛一個男人一絲不掛地斜躺在沙發上,僅用一條毛毯堪堪掩住自己的下體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們的漠然讓阿勒爾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自己才是那個異類。

  她心慌意亂,不敢去看他的身體,努力讓自己的視線維持在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年少時,她曾擁有一尊大理石像——那是從羅馬流出來的稀罕貨,從高盧一路漂泊到不列顛,因由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被她以高昂的價格買了下來,用於描摹人體(她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專注於風景畫的),最後薇奧拉王後命令僕從將它砸碎了,但令她心碎的不只是那些金子,更多是繼母那些冷酷的指責,說她是一個娼婦,天生就對男人的下體感興趣,還說如果她的母親還活著,多半會親手把她送去修道院。

  盡管已經習慣了繼母刻薄的對待,但那句話還是使她萬分痛苦,尤其對方還提到了她的母親……從那之後,她就立誓要成為得體的淑女,忠貞的妻子。從小到大,她只見過丈夫澤克的裸體,即使當澤克年齡漸長,難以在床上滿足她之後,她也謹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從未對其他男人有過異樣的心思。

  這些努力並非沒有回報,薇奧拉王後近年來柔和了許多的目光,難道不是對她的贊許嗎?

  「怎麼了,阿勒爾?」她聽到摩根的聲音,如夢似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是什麼叫你心煩意亂?」

  阿勒爾心神恍惚:「我……」她看著畫布上古怪畸形的關節,忽然感覺很難過,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對不起,我……我畫得好差,我真沒用… …」

  「別傷心,我的好女孩,這並非你的錯,只是因為光線太暗了,對不對?」對方輕輕撫摸她的發頂,阿勒爾能感覺到她柔軟的肚腹和溫暖的馨香,沉甸甸的乳/房壓著她的後腦勺,她金色的長發落在她的肩頸,發尾是瑩瑩的青色,妖精的像征,「雷德啊,你為何不靠近點,好讓殿下看得更清楚?」

  雷德——那個未著寸縷的年輕人沉默地點了點頭,從沙發上起身,當他彎腰去拿油燈時,阿勒爾看見他上臀因為肌肉彎曲和緊繃而凹陷的腰窩。他走過來的時候,依然用毛毯遮著下體,但也只有那一塊,其余的地方都一覽無余,他步伐緩慢,仿佛不是在用雙腳走路,而是乘著傍晚褪去的潮水,被漂浮的白沫遮住了腰。

  阿勒爾屏息凝神,但還是有股奇妙的香氣在她鼻間縈繞,她能聞到顏料的味道,皂角的味道,還有這個名叫「雷德」的年輕人身上塗抹香膏的味道,今晚很冷,她卻感覺自己全身熱汗,臉頰發燙,但與其說這是羞澀,不如說是苦惱與慌亂,以及——某種難以言說,但幾乎將她整個人攫住的熱望。

  近距離看,他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澤克了,但那種借由她的丈夫維系起來的聯系感,此刻已經變得微乎其微。

  雷德在她膝前跪了下來,那條毛毯為他提供了最後一點體面,但蓬勃的欲望讓毛巾掀開了一角,阿勒爾能看到他小腹下濃厚的毛發,肌肉因為擠壓而浮現出青筋。這個年輕人先是俯下身,親吻她的腳背、腳踝,然後是膝蓋,他的嘴唇有點涼,但皮膚上散發出熱烘烘的氣息。

  這是阿勒爾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也是第一次由被俯視的那個人成為俯視他人的人, t這種陌生的感覺令她膽戰心驚,但摩根的手壓著她的肩膀,讓她無處逃避。

  「何必要逃呢?」她對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在對待自己親密的小女兒一樣,「為什麼不正眼看一看眼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他需要你,渴求你,有著發泄不完的精力和熱情,正等待著你在他身上尋求美的真理。」

  「可是……」阿勒爾嚅囁著,不知該如何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尤其是那種恐慌——並非是來自摩根或雷德,甚至任何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模糊但確鑿的預感。她知道今晚過後,曾經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的基礎都將被徹底推翻,那種安寧、節制且自欺欺人的日子將一去不返,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阿勒爾,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摩根用手掌蓋住了她的眼睛,在她額前輕輕落下一吻,「別試圖去理解它……去感受它。」

  她不知不覺放下了畫筆,黑暗中,雷德將她的裙擺向上推,晚風拂過皮膚時讓她有點想打顫,但那個年輕人將吻種進她的腿間,驅散了那股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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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殿下?」有人在他身邊說, 「艾德裡安殿下?」

  在實際回過神之前,艾德裡安就習慣性地端起了微笑:「抱歉,我剛剛好像有點走神了……請繼續您的話吧, 公爵大人。」

  今天是感恩祭的最後一日, 他仍遵循慣例——至少是這幾天的慣例——陪同這位年輕的康沃爾公爵一同在外花園散步。

  經過多日的相處,艾德裡安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不敢直視她驚人的美貌了,但她的談吐、舉止與氣度,無不令人感到熨帖, 與她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樁毫無預兆的聯姻……

  思緒至此,他的內心愈發沉重,忍不住試探道:「公爵大人,能否請問您一件事?」

  「當然, 殿下。」

  「關於你我……」負罪感讓他難以將話說得太直白,「關於米斯裡爾和廷塔哲的結合,想來父王已經提前與您商榷過了。」

  「是。」

  「您就不擔心嗎?」艾德裡安問道,「畢竟我們還認識不久, 或許我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丈夫。」

  摩根莞爾,神態像小鹿一樣溫柔,笑容明媚而羞澀——這再次提醒了他,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多麼年輕的女孩:「婚姻乃人生大事,要說心裡沒有半分憂慮,自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在見到您之後,我便放下心來,艾德裡安殿下是真正繼承了騎士之姿的品性高潔之人,我相信您日後會好好待我,令我幸福的。」

  對方充滿信任的話語讓艾德裡安的心情愈發沉重。近兩年,北方流傳著不少關於摩根的傳聞,由於她違背傳統,以女性身份繼承爵位的做法,使她成為了諸多流言蜚語中城府頗深的野心家,艾德裡安難免也有類似的印像,直到他真正見到對方,才發現除了氣度不凡之外,她也不過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年輕姑娘。

  摩根如此信賴他,他卻注定要辜負她的期待,這樁婚姻終究不會迎來幸福……還有米婭,他之所愛,若他與摩根成婚,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強撐著微笑度過上午之後,艾德裡安躊躇許久,還是決定和米婭見上一面。自感恩慶典開始,他整日忙碌於代替重病在床的父王處理各項事務,已經很久沒有和心上人見面了。當他輕車熟路地來到米婭平常工作的地方時,卻發現她正在和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對像交談——梅林·安布羅修斯,銀發夢魔,大名鼎鼎的宮廷魔術師。

  他來這裡做什麼?

  艾德裡安對梅林並不熟悉,只知道他曾經侍奉於尤瑟王身側,和父親斯圖亞特王姑且算是故友……難道對方已經發現了他和米婭的關系?是他自己發現的,還是父王告訴他的?他是來代替父王監視米婭的嗎?

  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暗處默默等候,直到梅林離開。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但當他看著夢魔遠去的背影松了口氣時,卻發現自己背後已然滲出了冷汗。

  「艾迪!」在他恍惚之際,米婭率先一步發現了他——如此准確,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她快步朝他跑來,像乳鳥歸巢一樣撲進他的懷裡,棕黃色的頭發又鬈又密,像是被弄亂了的麻雀羽毛,她在他耳邊小聲道,「殿下,我、我真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很抱歉這幾天都沒能來看你,我……」他感覺胃袋下墜,心頭的罪惡感衝淡了與戀人重逢的喜悅,「我忙著操持慶典,你也知道,父王近來身體欠佳,許多事情不得不交由我來處理。」

  米婭抬頭看他,艾德裡安才發現她神情悲傷,眼裡盛滿了淚光:「你要和公主結婚了,是不是?」

  「誰?」

  「金發的公主。」她啞聲道,「你每天早晨都在外花園和她一起散步,濃情蜜意,我……我都親眼看見了。」

  洛奇堡的外花園,指的是米斯裡爾聖地光輝庭院外側的花園,只有身份極高的貴族和米斯裡爾家族特別邀請的客人才有資格進入,米婭雖然是園藝師的女兒,但也無權擅自出入這樣的地方,她怎麼會知道外花園裡面發生的事情?

  然而米婭的哭聲打斷了他的疑慮:「你不要我了,對嗎?你愛上公主了,所以要來與我分手……」

  艾德裡安笨拙地為她擦去眼淚:「傻瓜,我對你的心永遠都不會變。」

  「可是……」米婭小聲啜泣,「那位公主,她……她真美啊,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任誰見到她,都會把我拋到腦後的……」

  「不會的。」他柔聲安慰道,「我的心裡只有你,我的小麻雀。」

  「那……你是要我當你的情婦?」

  聞言,艾德裡安遲疑了一下——盡管他不想承認,但這幾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僅保持明面上的夫妻關系,私下允許雙方各自尋找情人。

  他甚至還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感恩慶典前夜的晚宴,梅林對摩根行吻手禮時那種微妙的狎昵感。因為從小聽慣了父親的唾罵,艾德裡安早已熟知這位夢魔在男女關系上的輕浮作風,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過什麼……或許對摩根而言,這也會是一筆合意的交易。

  可一想到少女先前那番毫無保留,滿懷信賴的話語——她視他為真正的騎士,他卻是如何看待她的?艾德裡安的道德感讓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只能暫且避開戀人的目光:「再給我一點時間,米婭,我發誓我會解決這一切的。」

  他知道此刻米婭眼中肯定充滿了失望,可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解決這一切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心中都滿是迷茫。

  略顯生硬地與戀人分別後,艾德裡安懷揣著疑慮和痛苦熬到了夜晚。從感恩祭前夜開始,洛奇堡舉辦了不止一場晚宴,但唯有最後一天的宴會最為盛大,斯圖亞特王也會強撐著病體出席——名義上是為了尊重傳統,實則是為了在晚宴上宣布他和康沃爾公爵訂婚的消息。

  為此,父王特意將他們的席位安排在一起,這個位置原本屬於尤倫斯,但沒有人敢違逆國王的安排。

  摩根今晚穿了一件珍珠白色的絲綢長裙,並且重新戴上了初次抵達葛爾時佩戴的銀白冠冕,但整體看起來不似當時那般莊重,反而流露出待嫁少女的純真,顯得明媚動人。米婭說得不錯,她確實是如皎月般的人兒,不僅美麗動人,且生來高貴,這樣的存在怎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心裡還記掛別的女人呢?

  坐在他們正對面席位上的是梅林。宴會期間,他罕見地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偶爾向他們所在的位置微笑致意,仿佛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可一看到他,艾德裡安就想起他私下接觸米婭的事情,一想到對方有可能是父王派到米婭身邊的死神,他便感覺如坐針氈。

  也許是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太過明顯,摩根擔憂地望向他:「殿下,您還好嗎?」

  「我沒事。」為了掩蓋飄忽不定的目光,艾德裡安下意識地端起蜜酒,「我只是有點緊張,您不必為我……」他忽地頓住了,剩下的話全成了夢囈, 「為我……憂慮……」

  他看見一個嬌小的姑娘在宴會的角落裡忙碌穿梭,一頭麥色的卷發用白色的布巾扎起,在燭光t下變成了發鏽的銅紅,平實瘦小的身材,步速很快,但已經沒有了他記憶中如小鳥般活潑愉快的步調——米婭?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會在宴會上干著女僕的活計?

  一想到對方將要親眼看著他和其他女人訂婚,艾德裡安感覺一股冰冷的顫栗突然攫住了自己,令他眼前發黑。

  他只想立刻衝到她身邊,但父王冷酷的目光將他釘在了席位上:「你在急燥些什麼?我的孩子,馬上就是吟游詩人的表演時間了,不要讓你身邊尊貴的客人感到不安。」

  艾德裡安耗盡了力氣,才沒有在大庭廣眾下對自己的父親露出怨毒之色:「是,父王。」

  忍耐,艾德裡安……他告誡自己,如果父王知道他是因為米婭在場才表現得如此失態,今日過後必不會再放過米婭,為了她的安危,他必須保持冷靜。

  侍從們將宴會中央的場地清理出來,艾德裡安坐立不安,只能苦澀地灌下更多的蜜酒,連表演者是什麼時候登台的都不知道,直到琴聲響起,才勉強緩過神來。他適才雖然走神了,但光聽前調,就知道吟游詩人唱的是《玫瑰之泣》。

  《玫瑰之泣》講述的是利瓦蘭王與玫瑰侍女布蘭爾的愛情故事,是宮廷中耳熟能詳的經典曲目,艾德裡安聽過至少不下十次,但表演這支曲目的是北方最受歡迎的吟游詩人迪奧尼斯,他的聲音如雷霆般高亢,演唱時有一種巍峨的氣勢,然而他巧妙地控制著它,使歌聲在莊嚴不凡的同時,還保留著一絲扣人心弦的柔情,即便艾德裡安對這首曲子已經熟悉到有些厭倦了,聽到情深之處,依然忍不住濕潤了眼眶。

  這首曲子還奇妙地暗合了他此時的境況:年輕的利瓦蘭王愛上了出身卑賤的紅發侍女布蘭爾,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一定要娶她作王後,但有一位充滿野心的大臣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王,他買通僕從偷偷下毒,害死了布蘭爾,愛人的死亡使利瓦蘭王肝腸寸斷。

  在歌謠中,利瓦蘭王最終查出了殺死布蘭爾的凶手,並且逼對方喝下了曾經用來殺死布蘭爾的毒酒,為愛人報仇,但那不過是詩人們為了故事完整性而杜撰的結局,現實中的利瓦蘭王並沒有找到凶手,只能含恨發誓永不娶妻,至今膝下仍無子嗣,撫養了姐姐蓮娜夫人的兒子作為繼承人。

  利瓦蘭王和布蘭爾的愛情悲劇,是否也會在他和米婭身上重演呢?艾德裡安不禁望向戀人所在的方向,而米婭也正看著他,那雙含淚的眼睛令他心碎。

  一曲結束,迪奧尼斯精彩的表演獲得了滿堂喝彩,但他只允許自己流露出些微滿意,便投入到了下一場表演中,第二首是《危險的愛之咒》,講述的是費奧納騎士團中最英俊的騎士迪盧木多帶著康馬克國王之女格蘭妮公主私奔的故事。

  迪奧尼斯在表演這首曲目時,是明顯有別於一般詩人的,並不著重於描繪迪盧木多與格蘭尼的苦戀,更多是表現格蘭尼追求愛情的勇敢,以及迪盧木多決意不再壓抑對格蘭妮的感情後的義無反顧。迪奧尼斯高昂的歌聲直抵大廳的穹頂,令現場的所有聽眾都感到心潮澎湃。

  艾德裡安也不例外,他的心跳加速,胸口發熱,感覺身體裡突然湧現出了無窮的勇氣。他看向端坐於王座之上的父親——這個冷酷的暴君,願意以無限的忠誠報答尤瑟,卻吝於給自己的孩子哪怕一點愛,如今還要濫用身為父親的權力,強迫他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分開……不,他絕對不會讓一切都順他的意,他不會再忍耐下去了!

  他猛地站了起來,膝蓋撞到了桌子,發出哐嘡巨響,迪奧尼斯不得不中止表演,整個大廳霎時陷入了寂靜,所有賓客都驚愕地看看他。

  摩根輕聲問道:「殿下?」

  艾德裡安不敢看她,摩根是他在這件事裡唯一抱有愧疚的人:「抱歉,女士。」

  「艾德裡安,你到底在做什麼?」

  父王不悅地發出呵斥——但那已經無法再讓艾德裡安有任何動搖了,反而助長了他的勇氣。他徑直穿過宴會大廳,飛奔到米婭身邊,捧起她的臉,深深地親吻她:「我愛你,米婭。」他氣喘吁吁,「除了你,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

  「艾德裡安……」米婭落下眼淚,「我也是!我愛你,艾德裡安,只愛你一個!」

  父王的呵斥變成了怒吼:「艾德裡安!!」

  艾德裡安充耳不聞,眼中只有自己的戀人:「你願意和我走嗎?」

  「當然!」米婭幾乎泣不成聲,「無論何時,無論去哪裡,我都要跟著你!」

  他抓住她的手,向城堡的大門跑去,父王怒不可遏地叫士兵攔截他,摩根高聲勸阻:「請不要動刀劍,陛下,在感恩祭上見血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或許是他的身份讓士兵們有所顧忌,又或許是摩根的勸諫起了作用,艾德裡安一路順利地帶著米婭跑到了馬廄。他帶著劍,騎著馬,懷中抱著心愛之人,清爽的晚風拂面而過,忽然感覺前所未有的快意,尤其想到父親方才暴跳如雷的面孔,覺得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第272章

  當僕從推開門時,摩根首先聞到了草藥苦澀的味道,隨後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潮濕的植物氣息——過去她曾無數次在安赫卡的診所裡聞到,那是即將蒙受死神召喚的老人臥病在床時會發出的氣味,像是內髒腐爛後透過皮膚散發出來的。

  前日的感恩祭晚宴上,大王子艾德裡安在眾目睽睽下與戀人私奔,斯圖亞特王因為氣血攻心而當場暈倒,昏迷了一天一夜,薇奧拉王後整日守候在病床前,郁郁寡歡,身心俱疲,無暇理會長子留給她的爛攤子。

  不過她也沒有太糊塗,知道次子尤倫斯沒有能力應對眼下的情況, 只好委托賓客中地位最高的瑪格絲代為處理,而交由瑪格絲處理, 本質上就是交給她處理。

  摩根走進房間,輕聲問候:「薇奧拉陛下。」

  薇奧拉王後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但並非是不認識她, 而是疲倦導致的思緒遲鈍,好一會兒過去,她才幽幽道:「噢,抱歉, 請原諒我……貴安,大人。」

  和面對繼女時展現出的冷酷不同, 在斯圖亞特王面前, 薇奧拉是一位恭順的妻子,這也許和她出身不高, 沒有強盛的母族有關。

  床上的斯圖亞特王奄奄一息地說道:「你們……都退下……」他似乎想朝她招招手,但最後僅僅是動彈了一下手指,「請到床邊來,王女……」

  哪怕死亡將至,國王的聲音依然具有不容拒絕的威嚴,薇奧拉王後面色憔悴地點了點頭,帶著僕從們退了出去,房間裡霎時只剩下了摩根和斯圖亞特王兩人。她聽見他重重咳嗽,每咳一下,就將身體裡僅剩的生機又擠干了一些。

  「王女殿下……」相比上一次談話,此時斯圖亞特王的聲音要羸弱許多,不僅是因為他的病情比之前更加嚴重,也因為他們之間的供需關系已經發生了逆轉——艾德裡安在大庭廣眾下私奔的做法不僅讓王室尊嚴喪盡,也傷害了即將與米斯裡爾聯姻的廷塔哲家族的顏面,雖然婚約尚未公布,但斯圖亞特王此時在道義上已然落入下風,無法像過去那樣毫無顧忌地在契約中給她施加諸多限制了。

  「您看起來氣色好轉了不少,一定是王後陛下悉心照料的結果。」這當然是客套話,現在斯圖亞特王的臉看起來像牆灰一樣蒼白,不過摩根心裡清楚對方此次喚她前來是為了什麼,只是她不會主動開口。

  「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丟盡了顏面,不奢望得到您的原諒……」斯圖亞特王喘著氣,幾乎是在懇求她,「但請您……別放棄這次聯姻,讓米斯裡爾……為您奪回卡美洛特的計劃盡一份綿薄之力……」

  「您的話語令我感動,但要讓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忍耐著那些嚴苛的要求與您的兒子結婚,實在是太令人困擾了。」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您當初說,若我的腹中不能孕育紅龍,米斯裡爾家族便不會出兵,即便奪回王位,我也只能在紅龍成年之前暫理國家,一旦他成長到足以從我手中接過權力,我就得心甘情願地回到康沃爾度過余生……」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言語t間流露出一絲戲謔:「您瞧,我辛勞數年,終究還是回到了我最初的位置上,被別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陛下啊,我究竟有何過錯,才會讓您如此不尊重我?」

  斯圖亞特王的唇縫間飄起一縷白霧,可直到霧氣消彌無蹤,他都沒有說任何話。

  「陛下曾經說過,放眼整個不列顛,沒有比米斯裡爾對潘德拉貢更加忠誠的家族了。」摩根繼續道,「可您引以為傲的長子,昨日不僅擅自毀掉了兩家私下已經定好的婚約,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自己的情婦私奔。我有感於您對父親的忠誠,在那些不知情的賓客面前為他們說盡了好話……陛下,我待您仁至義盡,但情誼這種東西,若是沒有禮尚往來,很快就會耗盡的。」

  斯圖亞特王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經過一段漫長的死寂後,摩根終於等到了他的屈服:「您認為我該如何回報您的盛情?」

  「我可以與尤倫斯殿下結婚,也會承諾將我的畢生精力放在從卑王伏提庚手中奪回卡美洛特上,成全您對父親的忠義之情。」她的語速很慢,但語氣不容拒絕,「除此以外,我不會因為這次聯姻受到任何約束,這就是我的條件,您認為如何呢?」

  聞言,斯圖亞特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像是病理性的抽搐,又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的靈魂活生生地從肉體裡扯出來。摩根靜靜等待著——等待這位年邁的老人從往日的夢影中醒來,好一會兒過去,斯圖亞特王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像是把身體裡的最後一絲生氣也吐了出去,再次睜開眼睛時,雖然疼痛已經平復,但神態看起來暮氣沉沉,像是死去了一般。

  「就按您的要求來辦吧。」他氣若游絲,「我們這一輩的故事,確實已經結束了。」

  告別斯圖亞特王後,摩根回到房間,發現瑪格絲正在生氣地捶枕頭——經過在康沃爾兩年的休養,她的長姐真是越活越年輕了。摩根的心態本就比實際年齡要年長得多,習慣性地用長輩的語氣問道:「還在生氣呢?」

  「那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瑪格絲憤憤不平,「尤其是艾德裡安!虧我以前還稱贊過他,那個該死的狗崽子,要是他還有哪怕一點自尊,就找個沒人的角落把自己吊死吧!」

  「沒必要為了他們動怒。」摩根安撫道,「何況,我也不打算向米斯裡爾追究這件事。」

  「你竟然還要替他們隱瞞?」

  「冷靜,瑪格絲,你現在看起來像是隨時要把枕頭吃下去。」摩根說,「而且我也沒有說要幫他們隱瞞——恰恰相反,我打算讓這個消息傳遍整個不列顛,越快越好。」

  「傳遍整個不列顛?」瑪格絲面露遲疑之色,「雖然違背誓約的是艾德裡安,可是……他的醜聞或許也會對你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最好還是低調處理,反正你們還沒來得及宣布訂婚,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摩根佯裝困惑:「什麼醜聞?」

  瑪格絲的表情比她還要困惑,而且她的困惑是發自真心的:「小妹,你讓我有點糊塗了。」

  「瑪格絲,你認為艾德裡安的私奔是籌謀已久,還是衝動使然?」

  瑪格絲冷哼一聲:「如果他籌謀已久就得出這樣一個計劃,那可真是夠蠢的了。」

  「不錯,如果他早就准備和戀人私奔,大可以在晚宴開始前偷偷離開,那時宮中僕從們忙碌於准備宴席,斯圖亞特王臥病在床,薇奧拉王後在床前服侍,弟弟尤倫斯整日與女人廝混,方便他避人耳目,若艾德裡安珍視自己的戀人,自然會為她的安危考慮。」摩根說,「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直到晚宴開始前,他都沒有決定好該如何面對這樁婚事。」

  艾德裡安心性良善,但為人優柔寡斷,經常在關鍵時刻猶豫不決,使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這種性格其實並不適合成為統治者……將自己的長子培養成了次子的性格,如果這也是斯圖亞特王有意教育的結果,那麼他對尤瑟王的偏執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毫無底線了。

  「好在他有一位古道熱腸且唯恐天下不亂的客人,願意為他做出最終決斷而提供一些小小的幫助。」摩根輕輕笑了一聲,「於是游戲就這樣開始了——瞧,瑪格絲,想要掀起一場風暴,其實並不需要多麼復雜的步驟,不是嗎?」

  「梅林……」瑪格絲咬牙切齒,「那個該死的坎比翁,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然而她看著摩根臉上揶揄的淺笑,聲音愈來愈輕,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這些你早就知道了?」

  摩根坦誠地承認:「關於艾德裡安已經有戀人的事情,我確實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梅林更早。當然,這也算不得什麼大問題,我來葛爾是為了日後能在北方有一個經營勢力的大本營,而非當什麼幸福的新娘——這也意味著葛爾必須由我全權掌握。」

  「艾德裡安雖然性格軟弱,但他確實頗有才干,近幾年經常代重病的斯圖亞特王處理政務,行事細心穩重,深受大臣們的信賴。若他能做我的副手,自然再好不過,可惜他是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有他在,我就沒有理由插手葛爾的內部事務,所以一開始他就被我從名單上排除了,一個在繼承順位上並不優先,能力平庸,也無經驗,必須要完全仰仗我才能勉強在王位上坐穩的丈夫,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如果他剛好還名聲狼藉,就再合適不過了。」

  「……尤倫斯?」

  「不錯。」摩根點了點頭,「既然合用的人選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想辦法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順位繼承人。最簡單的方式是讓艾德裡安不幸身亡——但那就太過了,而且會引起斯圖亞特王對我的警惕,致使他在協約裡提出對我更嚴苛的條款。艾德裡安既不能死,也不能留在這裡,那就只好想辦法請他自己主動離開了。」

  「你希望艾德裡安主動離開,而梅林在背後為艾德裡安決心私奔的事情推波助瀾,所以他確實是來……幫你的?」瑪格絲皺了皺鼻子,似乎很不甘心對梅林表達謝意,「好吧,那只夢魔可能確實派上了那麼一點正面作用,但不妨礙他是一個討人厭的家伙。」

  「不用強迫自己捏著鼻子對他表示感謝,他確實是來搗亂的。」摩根笑了起來,「只是他搞錯了我的目的,以為我打定了主意要與艾德裡安結婚——關鍵時刻掉鏈子,很有他的風格,是不是?」

  「我還是不明白梅林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他用了幻術?」

  「對付艾德裡安可不需要用到幻術,只要把握得當,一支曲子加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足矣。」她說,「斯圖亞特王一直以騎士的標准培養艾德裡安,使他有著比常人更高的道德感和責任心,既不想在結婚後辜負自己的妻子,也不想為了利益拋下自己的戀人,以及最重要的——他與斯圖亞特王糟糕的父子關系,若我沒有猜錯,艾德裡安騎馬出城的時候,多半還在為自己成功惹怒了父親而沾沾自喜。」

  薇奧拉王後出身不高,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並沒有多少話語權,而斯圖亞特王的高壓教育則給他的兩個兒子都造成了明顯的負面影響。

  艾德裡安與平民之女相愛,尤倫斯流連於妓/院,其實都暗含著某種消極的對抗心,他們潛意識裡拒絕遵循父親為自己定下的道路,又無法真正違逆父權的意志,只能通過做一些不被父親所認可的舉動緩解內心的焦慮,這種怨恨的心態長期淤積,又在頃刻間爆發出來,自然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過,摩根並不打算和瑪格絲詳細解釋這些,她和埃莉諾自小在加繆爾的溺愛下長大,大概很難理解艾德裡安當時的心情。

  「找到了症結,就可以開始對症下藥了。」摩根娓娓道來,「梅林從頭到尾只做了三件事:一是提前找到吟游詩人,向他透露我和艾德裡安的婚訊,確保他會在宴會上演唱歌頌真愛的曲目;二是偷偷接觸艾德裡安的戀人米婭,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遭遇了危機,這步棋必須避開艾德裡安本人,才能有下一步;三是用幻術騙過宮廷主管,讓身為園藝師t之女的米婭可以作為女佣出入於宴會大廳,做完這三件事之後,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雖然梅林辦事一向不太靠譜,但在這件事情上,他的思路幾乎與她完全一致,讓她省去了不少麻煩。

  「設身處地想一想:座上是與你感情淡薄的父親,要強迫你和一個認識不過幾天的女人結婚,不遠處是你深愛的戀人,正在用滿含淚水的眼睛與你相望,大廳中央是引吭高歌的吟游詩人,正在用充滿激情的歌聲贊頌自古以來那些勇於追逐真愛的英雄人物,而你因為壓力過大,不知不覺喝下了好幾杯蜜酒,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此番情景,怎麼能不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聽到這裡,瑪格絲已經完全懵住了。

  「我……」她可愛的姐姐艱難地消化著她話語中巨大的信息量,「我忽然覺得艾德裡安有點可憐。」

  「確實如此,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補償他。」摩根說,「我已經派緘默去尋覓那些有名氣的吟游詩人——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很快艾德裡安為愛奔逃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不列顛。人們會感動於他對愛情的忠貞,稱贊他願為真愛違抗父命的勇氣,感慨他為了戀人甚至不惜放棄王位的高潔。毫無疑問,艾德裡安是一位真正的騎士,他可歌可泣的故事會在這片土地上長久地流傳下去。」

  「這真是一份大禮。」瑪格絲品味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衝她擠眉弄眼,「可我的小妹啊,你怎麼能忘記酬謝某位壞心眼又熱心腸的魔術師?」

  聽到她的話,摩根不禁笑出了聲:「你說得很對,所以我該怎麼酬謝他呢?」

  「不如寫一份表達謝意的信,並且邀請他來參加你和尤倫斯的婚禮。」

  真是個壞女孩——不過摩根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掃她的興。她讓僕從拿來了羽毛筆和信紙,鄭重其事地寫了一份感謝信,並嚴格按照瑪格絲的要求,在信函最後加上了邀請他來參加婚禮的內容。

  「滿意了嗎?」

  「唔……好像有點不夠。」瑪格絲有些苦惱,「能不能加點什麼?」

  於是她題上落款:你親愛的朋友摩根勒菲。

  「現在呢?」

  「很好,不過是不是能再……有感情一點?」

  摩根思索了一會兒,在信紙上落下了一枚唇印。

  「簡直太棒了!」瑪格絲心滿意足地親了親她的臉頰,「我要親自把這封信交到梅林手裡。」


第273章

  「三天後, 你會和王女殿下訂婚。」

  父王大清早把他叫了過去,只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語氣非常理所當然,就好像太陽會從東邊升起,升起後雞會打鳴一樣。有時候很難說人就比雞過得好,人如果對雞發脾氣,至少還擔心雞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啄自己的手,而對待自己的兒子就沒有這種負擔了,可能是因為兒子不會長出鳥喙。

  尤倫斯看著父王倦怠地揮了揮手,似乎是要打發他走。

  死到臨頭了,還是那麼傲慢……他是他唯一的選擇,他曾經那麼器重艾德裡安,仿佛那個位置天生就屬於他一樣,然而他引以為豪的兒子狠狠打了他的臉,如今父王終於品嘗到了失敗的滋味,而那都是他應得的。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尤倫斯扭過頭,看見侍衛帶著幾個人走進了房間。三女一男,其中兩個作修女打扮,年長的那個頭發花白,臉頰下垂,看起來至少也有五十歲了,而年輕的那個——其實也沒有多年輕——外表約莫三十多歲,但那張板起的臉給人一種老態龍鐘的錯覺。

  剩下的兩個人裡,男的身著黑袍,女的身著綠袍,看起來有點像是那些貴族家中侍奉的學士……尤倫斯不太確定,畢竟女人是不太可能成為學士的,而且學士的地位雖然比尋常家僕高不少,但也很少會穿緞子做的衣服。

  尤倫斯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就像從這個陰暗房間的角落裡生出的幽靈。

  「你們可以帶他走了。」父王先是對他們說話,然後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不要給我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尤倫斯。」

  他應該對他更尊重一點的,尤倫斯不禁如此想道,或許他現在應該表現得不屑一顧,他可以對父王說「不」,而且語氣要輕佻、囂張、不以為然,讓父王知道他的話對他(唯一)的兒子已經不再有威懾力了,這只曾經驕傲的老獅子應該學會在新的獅王面前低下頭。

  然而,尤倫斯聽見自己的聲音:「是,父王。」

  為什麼他沒有拒絕呢?

  直到他默默無言地跟著那些人走到另一扇大門前,這個問題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盤桓。

  「尤倫斯殿下。」開口的是那個老修女,她的聲音又粗又沉,聽起來像是被閹了的公雞,「請您脫下身上的衣物。」

  「什麼?」

  「請您脫下身上的衣物。」她頓了一下,補充道,「所有的衣物。」她說得很慢,仿佛擔心他聽不懂一樣。

  尤倫斯環視四周,第一次意識這個房間也是如此昏暗。此時是白天,但他們把窗簾拉了起來,用蠟燭照明,真是莫名其妙。不遠處的圓木凳上放了一個銅盆,銅盆裡盛滿了熱水,蒸騰著氤氳的霧氣,盆邊搭著一塊毛巾,毛巾邊是一塊羊油肥皂和一把剃刀,刀鋒在燭光下閃爍著冷光。

  「你們最好注意自己的態度。」他忽然說道——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也許是某種恐慌,某種無來由的預感,「我很快就會和王女結婚,代替艾德裡安被任命為王儲,成為你們的國王。」

  他們其實是康沃爾人,只是現在的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殿下。」穿黑袍的男人竟然敢無禮地對他皺眉,「但那也是您做完藥檢之後的事情了。」

  「藥檢?什麼藥檢?」

  「一項關於您是否干淨的檢查。」綠袍女回答,語調比她的同伴溫和一些,「雖然廷塔哲與米斯裡爾的聯合勢在必行,但猊下的健康也是極為重要的,考慮到您……豐富的私生活,可能會導致一些疾病,我們必須確保猊下的貴體不會被那些髒東西沾染。」

  尤倫斯一時竟分不清對方口中的「髒東西」是指什麼,但綠袍女的口音讓他意識到了對方是南方人:「猊下又是誰?」

  「摩根勒菲,高貴的妖精之血,康沃爾公爵,廷塔哲的主人,尤瑟王之女,以及您未來的妻子。」回答他的是老修女——她說得如此順暢,就好像這輩子都在等著別人來問她這件事,好讓她背出這一串順口溜似的名號一樣。

  「那麼你們就回去告訴我未來的妻子,我不會配合這種荒謬的鬧劇。」

  「我們願意尊重您的意見,殿下。」老修女說,「但是沒有藥檢,就沒有婚禮,自然也沒有未來的妻子。」

  她憑什麼對他提要求?不錯,摩根勒菲曾經是國王的女兒,然而尤瑟王已經死了,王都卡美洛特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摩根勒菲如今膽敢對他擺臉色,不過是因為南方是富庶之地,外加父王總是喜歡給潘德拉貢家族舔鞋罷了。如今是廷塔哲有求於米斯裡爾,她在他面前只是一個乞丐。

  「你們的猊下只能選擇和我結婚。」

  「或許是,或許不是,以後的事情誰能料到呢?」綠袍女柔聲答道,「如果我們樂觀一點,也許艾德裡安殿下並沒有跑得那麼遠。」

  她的話令他打了一個冷顫……好一會兒過去,尤倫斯才意識到他的內心所想其實毫無遺漏地反饋在了他的身體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因為這句話而身體發抖,仿佛光是「艾德裡安」這個名字就足以喚醒他內心最深刻的恐懼,讓他渾身癲顫。

  這令尤倫斯感到羞恥,但他也難以發火,綠袍女的話刺破了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擔憂——他心裡很清楚,只要艾德裡安願意回來,父王最後一定會原諒他,而摩根也一定會同意與他重續婚約。

  從小到大,艾德裡安總是能理所應當地得到一切,父親的青睞,母親的驕傲,大臣們的認可,在比武競技場上,他永遠t是最出風頭的那個(哪怕他沒有拿到冠軍),千金們懷春的目光也永遠跟隨著艾德裡安……而他不過是兄長的影子,一個不必要的替代品。

  所以他才沒有膽量對父王說「不」,僅僅是因為艾德裡安不在了,這些事情才會輪到他,哪怕是現在,艾德裡安也能隨時從他手裡奪走一切……多麼可笑。

  「她也讓艾德裡安做了這些?」

  「如果艾德裡安殿下也在婚前與其它人發生過性行為,是的。」

  「隨便你們吧。」他竭力保持著不以為然的表情松開了腰帶,「我根本不在乎。」

  沒必要驚慌失措,他告訴自己,即使艾德裡安在這裡也不會得到什麼優待,但濕冷的空氣依然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脫完衣服後,黑袍男在銅盆裡洗了手:「弗莉達修女,我需要一點照明。」

  老修女將油燈拿到他附近,灼熱的溫度仿佛要把他的毛發燙焦。

  黑袍男用肥皂沫打濕了他的下體,當他拿起剃刀的時候,尤倫斯僵硬地問道:「你在干什麼?」

  「我們需要清理您的毛發,殿下。」綠袍女替她的同伴答道,「這樣能更好地觀察您的衛生狀況,剃下來的毛發則會被用於魔藥檢測。」

  尤倫斯幾乎以為他們是在故意羞辱他,然而黑袍男的動作很快,很熟練. 。他將落在毛巾上的毛發收集起來,放在了一個盛著淡綠色液體的小碗裡。

  在他工作期間,綠袍女蹲下身,仔細端詳他的身體,神情非常冷靜,仿佛是在看著一塊凍肉,如果被檢查的人不是他自己,也許他會覺得對方在看一具屍體。

  「表皮平滑,無皰疹、溢膿和異常瘢痕,暫時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病灶。」綠袍女說,「德翁特,你那邊怎麼樣?」

  小碗裡,浸泡著他體毛的藥液變成了深綠色:「沒有發現潛在病原體,不過嘛……衛生狀況堪憂,看得出平常沒有認真清理。」

  尤倫斯抬起頭,看見年輕修女在紙上記錄著什麼,不知道那是要給誰看的——摩根?還是父王?也許明天父王就會把他叫過去,勒令他「把自己的老二洗干淨點」。如果這可笑的一幕真的發生了,今天這番恥辱的遭遇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了。

  「鬧夠了嗎?」他問。

  「檢查已經結束了,殿下。」老修女說,「很高興見到您沒有因為混亂的私生活而影響到身體健康。」

  尤倫斯穿好衣服後摔門而去,將這群人和這段可憎的記憶拋之腦後。

  剛剛從父王口中得知婚訊時,他本打算和他那位未來的妻子見上一面,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摩根擁有非凡的美貌,甚至完全超出了尤倫斯對於「美」這一概念的想像,他和這位王女的接觸不多,但也知道對方和艾德裡安一樣,都是那種備受他人艷羨的天之驕子,可惜他的兄長寧可和一個園藝師的女兒私奔也不願意跟她結婚。

  她成了艾德裡安不要的東西,只是因為沒來得及公布消息,她被拋棄的事實才沒有被擺到大庭廣眾之下,她到底有什麼資格對他擺譜?

  尤倫斯來到了校場,將晨練的騎士統統趕走,沒有人敢對他有異議,即使是廷塔哲的騎士。

  他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並且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姍姍來遲的快意——身為未來的國王,大權在握的快意。

  他本想獨自享受一段悠閑的時光,但很快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不是尤倫斯殿下嗎?」

  「梅林大人。」尤倫斯不得不收起劍,雖然他現在不是很樂意見到梅林,對方總會讓他聯想起摩根——倒不是因為他們長相或氣質相似,而是他們的美貌都有一種懾人的非人感,這也許是所有流淌著神秘血統之人的特性,「你有什麼事嗎?」

  「大哥哥我只是碰巧路過哦~」對方語氣輕快地回答,「王子殿下在練劍嗎?」

  「只是常規的晨間訓練。」

  「太好了。」梅林說,「別看大哥哥是魔術師,其實大哥哥一直對劍術很感興趣,也算是略知皮毛……既然殿下剛好也在這裡,要不要順便切磋一下呢?」

  尤倫斯很懷疑他的說法,他從未見過一個劍士身穿累贅的長袍,打扮得像一個流浪的吟游詩人,何況尤倫斯只見過他拿法杖的樣子,但還沒見過他如何拿劍。

  雖然知道這樣有些勝之不武,不過尤倫斯最後還是同意了梅林的請求。他今天過得極不痛快,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撫慰內心的躁動。

  盡管如此,直到梅林從法杖裡抽出劍,尤倫斯才對梅林會劍術這件事有了一點實感,或許是因為對方體內有夢魔的血統,讓他總感覺「我對劍很感興趣」可能是什麼隱晦的性暗示。

  「別擔心,梅林大人。」他體貼地表示,「我會盡可能不傷到你的。」

  梅林笑眯眯地答道:「真是紳士,再多說幾句,我就要愛上殿下了。」

  尤倫斯決定閉嘴。

  正當他考慮該如何避免給對方造成什麼顯著的傷口時,什麼銀光閃閃的東西從他眼前閃過——梅林的長劍已經近在咫尺,他勉強招架住了他的突刺,銀劍撞在鐵劍上,發出鏗鏘一聲,梅林單手拿劍,尤倫斯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的肌肉緊繃,虎口隱隱作痛——是因為異種之血嗎?還是他用魔力強化了身體?

  尤倫斯不知道,只聽見沉重的劍刃滑過劍身,幾乎貼著他的臉頰而過,切斷了他的一縷鬢發。

  他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將銀劍打脫出去,想要將距離重新拉到足夠安全的地方,然而銀發的夢魔緊隨而至——如此之快,和他的銀劍一樣快,有那麼一瞬間,尤倫斯近乎嗅到了死亡的氣味,求生的本能讓他堪堪擋住了第二劍,鋒刃相擊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是那麼令人心驚膽戰——他想要我的命?為什麼?他是認真的嗎?這個下手沒輕沒重的坎比翁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僅僅是應對梅林的攻擊,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別再說是出言詰問了。第三劍時,尤倫斯手中的鐵劍應聲而裂——梅林直接斬斷了他的劍,只用了一只手——銀劍深深沒入他背後的木樁,直到這時,尤倫斯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對方逼入死角,失去了繼續後退的余地。

  銀劍的鋒芒讓他想起了那把剃刀,而它們都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恥辱和怒火。

  「真可惜。」梅林的聲音聽起來意味深長,以至於尤倫斯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為什麼可惜,「看來是我僥幸贏了呢,今天真是梅林大哥哥的幸運日……話說,尤倫斯殿下馬上就要和小公主結婚了,對吧?」

  「誰?」

  「啊,實在抱歉,我說的是康沃爾的公爵大人。」梅林微笑道,「至於'小公主'……是一個特別的昵稱。幾年前,我們結伴旅行過一段時間,彼此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夢魔都喜歡用這種婊/子似的語氣說話嗎?如果不是對方的劍此時還橫在他的脖子上,精神狀況也有點怪異,尤倫斯或許會這樣脫口而出。

  「作為尤瑟王的摯友,小公主就像大哥哥親密的晚輩一樣,相信殿下能理解我為什麼對她未來的丈夫如此上心。」梅林終於把劍收了回去,「不出意外的話,今後我也會時不時前來拜訪的,希望殿下不會介意今天發生的小插曲,大哥哥很想和殿下好好相處呢。」

  尤倫斯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陣細微的刺痛。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發現傷口已經滲出了血珠。他再度看向梅林離開的方向,然而對方已經消失無蹤了。

  神經病。


第274章

  結束了早晨的水鏡會議後, 摩根叮囑蘿西代她轉告赫爾波——在她繼位為公爵的第二年,灰翠鎮的情況趨於穩定後,他就應她的聘請來到康沃爾為廷塔哲家族效力——希望對方能在婚禮正式舉辦之前用鐵木為她制作一柄權杖。

  在葛爾, 她不僅是外來者, 而且還來自遙遠的南方土地,若她日後要執掌政權,最好要有某種權力的像征物,就像妖精之血和黑珍珠一樣。

  借由瑪格絲的名義, 這段時間她與葛爾的大臣們一直t多有接觸, 雖然他們對她的能力頗為認可,但並未把她當作他們真正需要侍奉的對像,對尤倫斯的認同度也十分有限,如果要論誰是全國上下最期待艾德裡安迷途知返的人, 說的大概就是他們了。

  然而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艾德裡安不會再回來了, 當他們不得不在現實面前選擇低頭時,摩根希望他們低頭的對像是自己。

  匆忙結束了午餐後, 摩根決定出城一趟, 提前視察一下葛爾的農務情況,方便日後盡早作出安排。

  在葛爾,摩根久違地體會到了身心俱疲的感覺,與康沃爾當初百廢待興的情況不同,作為不列顛最大的秘銀礦產地,這場肆虐全國的飢荒並沒有對葛爾造成多少影響,本地經濟維持得也還算不錯,但匱乏的人才儲備和簡陋的行政架構,使得管理者不得不親身參與到每一個環節當中——葛爾雖然在卑王伏提庚篡奪卡美洛特後自立為國,但仍保留著許多傳統封地的習慣,國王就像領主一樣,在許多事情上必須親力親為,甚至每日都需要親自接待領地的居民,傾聽並處理他們的需求。

  這也是斯圖亞特王在弟弟死後不得不一直留駐領地,以至於當年沒來得及為尤瑟王送終的原因,因為他一旦離開,整個葛爾就會陷入癱瘓。

  除非有很大的外界競爭壓力,否則要改變一個經濟狀況穩定且良好的國家,遠比改變一個亟需振興的國家要難得多,因為百姓們往往滿足於現狀,不希望這種安定的環境遭到破壞,摩根已經料到日後自己在葛爾必然會花費比在康沃爾時更多的精力,一些必要的准備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當她帶著兩名騎士打算便衣出行時,一位不速之客——可以說是毫不意外地——出現了,並且用他不太高明的演技作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這不是小公主嗎?真巧呀~」

  她身後的兩位騎士都是純正的康沃爾人,而康沃爾人面對夢魔只會有一種態度:「您好,梅林大人,請您滾開。」

  摩根不得不咳嗽一聲:「不得無禮,克魯茨。」

  「啊哈,正宗的廷塔哲風味,好久沒有感受過了。」梅林上下打量她,「小公主看上去要出遠門呢。」

  「只是打算到附近一帶看看。」

  「好巧呀,我也想出去逛一逛。」他衝她眨了眨眼睛,「不介意大哥哥和你同行吧?」

  摩根當然不會相信這是巧合,不過自從順著瑪格絲的心意寫了一份信給梅林後,她就料到不久會有這樣一幕,當下也沒有拒絕的打算:「那就同行吧。 」

  「我就知道小公主還記著我們昔日的友誼呢。」梅林依然微笑著,盡管他口中「友誼」這兩個字的發音聽起來有些畸形,「話說回來,大哥哥我的劍術也還算不錯,既然已經有我了,小公主身後的那兩位騎士小哥也可以回去了吧?」

  「猊下,請不要輕信夢魔的話。」卡裡弗——其中較為年長的那位騎士低聲道,「至少讓我們中的一位與您同去。」

  「無妨,我自有分寸。」摩根說,「你和克魯茨都回去休息吧,若瑪格絲想見我,就暫時以公務繁忙推諉,我晚上自會去找她的。」

  「可是猊下……」克魯茨有些躊躇,「艾斯翠德大人特意叮囑我,說梅林不值得信任,而且行事輕浮,如果不是必要情況,絕不能讓梅林與您單獨接觸。」

  聽聞他的憂慮,摩根輕聲笑了起來:「我代她原諒你,回去吧。」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卡裡弗和克魯茨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望著他們如蝸牛般緩慢離去的背影,梅林吐了吐舌頭:「艾斯親真是的,遠在千裡之外都要給大哥哥添堵。」

  如果她不在千裡之外,恐怕此時會用手套砸你的臉,摩根心想。

  她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這一次照例做了偽裝,並且選擇步行,梅林也裝模作樣地用兜帽遮住了臉,然而他那泛著虹光的銀色長發仍舊暴露在外,引人注目。摩根走在路上,能感覺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旁邊,仿佛那是一個長了腿的白熾燈泡。

  「吶,小公主……」梅林稍微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邊悄聲道,「小公主都已經訂婚了,像這樣和其他男人單獨出來真的好嗎?」

  「您說得對。」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好在您是我父親的摯友,我對您而言是親密的晚輩,想必其他人都會表示理解的。」

  聞言,梅林不自然地咳嗽起來——看來即便道德感稀薄,他多少還保留著一點羞恥心,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看來你的鳥兒們藏得比我想像中還要深。」

  「謹慎一點總歸沒錯。」摩根意味深長道,「何況我的對手還是'眼'的擁有者。」

  他們漫步至田間,葛爾和不列顛的大多數北方國家一樣,仍然保留著斯威頓式的農耕方式:砍伐森林用於耕地,種上四到六年的莊稼,等到地力耗盡後,農民就會舍棄這塊地,直到田地恢復為次生林ヾ,再度進行砍伐,如此循環。

  此外,由於葛爾沒有重犁,無法開墾那些較為堅硬的土地,使得他們可選擇的耕作範圍進一步縮小,盡管很少發生飢荒,但在整個不列顛的農收趨於貧瘠,糧食價格高漲的情況下,作為少數不受影響的國家,葛爾卻從未憑此賺到過錢,因為他們極少會有富余的糧食。

  對於葛爾這樣人口不多的國家,這種低效率的耕作方式眼下還能勉強維持當地居民的生活需求,但隨著奧克尼港落成,新的海上航線開辟,整個北方的經濟水平將大幅度提升,人們的生活日益富足,勢必會迎來人口的大量增長,到那時,斯威頓耕作法就不再適用了。

  雖然距離奧克尼港竣工還有相當長的時間,但目前的葛爾(相對於康沃爾來說)在各方面都很難令人滿意,讓摩根不得不未雨綢繆,等她正式接手葛爾的政務後,首先要做的就是整頓農務。

  「所以……」梅林忽然開口,「你真的要和尤倫斯結婚?」

  噢,又來了——如果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男人都能像恩奇都那樣熱衷於耕地和剪羊毛,而不是在她巡視農田時站在田埂上對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以為你已經聽聞我和他訂婚的消息了。」

  「但那是聽別人說的。」

  「如果你費盡心思假裝和我偶遇,找理由與我獨處的目的就是聽我親口告訴你我訂婚的消息,看來你最近確實沒什麼事情可做。」摩根不慍不火地回答,「事實就是事實,你心裡知道,又何必再問呢?」

  「看來你對你未來的丈夫相當滿意。」梅林的笑容裡摻雜著惱火和嘲弄,「雖然直到艾德裡安私奔的前一天,他還枕在娼妓的胸脯上睡得香甜,不知道把自己的種子播撒到了多少女人的子宮裡,哪怕斯圖亞特臥病在床,都不敢把宮中事務交給他處理,是個寫字都會被墨水弄髒袖子的蠢貨,但你看起來毫不在乎,甚至對他很是中意,作為你親愛的朋友,我真為感到你高興。」

  「謝謝。」

  聽到她的回答,梅林的最後一點笑容終於也垮了下來:「你真的要嫁給他?」他握住她的手,「你要嫁給這樣一個人?難道你不覺得他根本配不上你嗎?」

  「恕我直言,梅林。」摩根提醒,「在廷塔哲家族的人眼中,我的父親尤瑟王也絕對配不上我母親,但這不妨礙你幫忙把她送到我父親的床上。 」

  「尤瑟天生感情淡薄,他從未和你母親以外的女人發生過關系,而且……」

  「是的,顯然他只需要一個固定的子宮來孕育紅龍。」摩根打斷了他,「為何不坦誠一點呢?梅林,你這麼做是因為你認為我母親是可以被犧牲的存在,因為你不在乎她的感受,而那麼多年之後,你卻在用你曾經根本不在乎的東西試圖說服我,如果我的舅舅加繆爾還活著,大概會對這個笑話很買賬。」

  梅林嘴唇緊抿,就好像剛才有一個不存在的人站在這裡朝他的胃打了一拳。

  「當然,也不是說我是出於報復才這麼做。」摩根只好緩和了一下語氣,「我對尤倫斯既沒有愛,也t沒有恨——事實上,我相信他也是斯圖亞特王極端教育下的犧牲品。」

  阿勒爾、艾德裡安和尤倫斯……斯圖亞特王的三個孩子雖然性格迥異,但他們都教會了她一件事情,關於糟糕的父母會對孩子產生怎樣的傷害。

  「至於尤倫斯本人,我也不認為他像人們口中說得那樣無藥可救。」說到這裡時,她感覺梅林原本稍有緩和的表情又僵硬了起來,「只是我不會用對待阿勒爾的方式去對待他。一來,教導他並非我的義務,如果我希望有一個好丈夫,從一開始就不會容許你設計讓艾德裡安離開;二來,阿勒爾天性敏感,可即使是她最痛苦的時候,也從未想過把這份痛苦轉嫁給別人,這是一種美好的品質,她有時會讓我想起克勞德……梅林,你還記得克勞德嗎?克勞德·尤翠。」

  「那個老尤翠真正欽定的繼承人?」

  這或許是克勞德最希望留在人們心中的印像——一個天生殘疾的人通過寬仁與勤懇終於得到了父親的認可,摩根不禁在心裡為他感到寬慰。

  「其實尤倫斯與克勞德亦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從小活在自己兄弟的陰影下,最後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摩根說,「誠然,我知道尤倫斯的生活確實有值得他苦悶的理由,但他是一個……該怎麼說呢?我會把他形容為一個'有高容錯率'的人。」

  「在他人生的低谷,所憂慮的也只是艾德裡安比他更出色,然而他相貌英俊,身體健康,遠比天生跛腳的克勞德幸福得多。盡管過得沒有那麼順心,可他衣食無憂,生母也健在,不至於像阿勒爾那樣孤苦伶仃,可以如國王般肆意享樂,卻不需要承擔任何實質性的代價。他已經是被上天優待的人了,並不需要我給予他更多。在我掌權之後,他的生活質量不會有所下降,這就是我能給他唯一的善意。」

  「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喂養寵物呢。」

  「你看起來很高興。」摩根沉默片刻,「梅林,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當時沒有拒絕,而是選擇留在我身邊,也許就不會發生那麼多曲折的事了。」

  「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如果那天下午你沒有……」梅林的指甲嵌進了她的掌心,「算了,這樣又有什麼區別,反正你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對不對?因為你那早該——早死的青梅竹馬。」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摩根能感覺到掌心輕微的刺痛,「你應該牢牢記住那一幕,小公主,否則當初那番夕陽下的回憶該有多麼可笑啊,比剛才那個能逗樂加繆爾的笑話還要可笑。」

  「所以你過來找我只是為了……這個?告誡我不要愛上尤倫斯?」

  「大哥哥我可沒有這麼說。」梅林又習慣性地掛上了戲謔的笑容,「不過,小公主能理解這一點就再好不過了。」

  摩根不免有些錯愕——她雖然經常以長輩的心態對待周圍的人,但極少對梅林這樣做(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過),她認為對方和她同樣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對這個世界自有一番見解,只是最後得出的結論與她不同……不過,現在的她恐怕得修正一下這種想法了。

  她看著梅林,慢慢嘆了口氣:「真是沒出息。」


第275章

  他那實際五十九歲,但看起來像是九十五歲的父親強撐著病體出席了他們的婚禮——不過尤倫斯猜父王應該只是想參加王女的婚禮,並且不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去給她伴床,去當她的騎士,還是去給她擦鞋。

  周圍的賓客過來祝賀時,總是先為艾德裡安的事情表示哀悼(搞得他不是私奔而是死了一樣),然後開始恭維新娘的美貌和財富,其實他們完全可以跳過前半部分,不管怎麼說,他又不會邀請他們參加艾德裡安的葬禮。

  正當他耐著性子強忍著這群母雞般嘰嘰咕咕的客人時,整個宴會大廳霎時安靜下來——尤倫斯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當他真正見到那一幕時,他的呼吸就像周圍的所有人一樣停滯了。

  王女很美,而且美得驚人——這是他初次見到對方時就了然的事實,但當她盛裝打扮,面帶微笑地出席時,整個宴會大廳都為她安靜下來,仿佛在漫長的冬日極夜後等候著曙光降臨。

  很難想像, 這個看起來並不真實存在的女人, 竟然馬上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摩根的生父尤瑟王和唯一的男性長輩加繆爾·廷塔哲皆已離世,新娘父親的角色暫時由廷塔哲的心腹老臣菲爾茨·阿什利擔任。他是一個嚴肅的老頭,頭發短而斑白,因為面頰松弛而嘴角下垂,顯得不太高興,看起來對自己即將代入的角色適應良好,直到摩根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才稍微緩和神色。

  或許是為了給他將行就木的老父親一點慰藉,摩根穿上了像征潘德拉貢的深藍色鬥篷,而非廷塔哲的墨綠色,鬥篷上用金線繡著像征家族的巨龍——至於為什麼不是和家徽一致的紅龍,尤倫斯也不知道,也許是南方人終於意識到了深藍色配深紅色真的很難看。

  從大門緩步走向王座時,她對所有賓客都以含笑的目光致意,好似要將這非凡的美公平地給所有人欣賞,盡管從她的神態中,看不出任何想要以美貌取悅他人的意思,然而她身上仿佛籠罩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某種聞不到的氣味,能夠掀起人內心最難以忍耐的騷動,直到她離開,她經過的痕跡依然殘留在空氣裡,好似火焰燃燒後留下的熱意。

  直至老騎士將新娘的手交給他,大廳內所有人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真棒,他這輩子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擺脫艾德裡安,好不容易得償所願了,最後卻娶了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女人。

  相比女方的臨時父親,他的親生父親顯然要激動得多。尤倫斯毫不懷疑,如果他的父親再老眼昏花一點,也許會把摩根當成長頭發的尤瑟王而當場暈厥過去,哪怕是現在,他距離老淚縱橫也只差一步之遙了。

  拜托,他哪怕猝死也別死在他的婚禮上。

  「王女殿下。」他的父親對他的新娘說,「請不要忘記您的諾言。」

  「當然,陛下。」對方回答。

  唯一能夠讓他感到安慰的——即便艾德裡安在這裡,大抵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他也會尷尬地站在這裡,被自己的父親當成空氣,自己則會在賓客席上默默看他的笑話。艾德裡安選擇逃走是正確的,他從小到大都是耀眼的太陽,怎會甘願給別人當影子?他肯定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跑的。

  儀式結束後,父親就因為體力不支而提前退場,婚禮宴將由他的母親薇奧拉和女方長輩瑪格絲王後共同主持。

  好不容易擺脫了煩人的父親,尤倫斯本以為自己終於能消停一會兒了,結果一扭頭就見到了一個更加激動到不能自已的人——阿勒爾,他的姐姐,看起來好像要隨時跪下來親吻王女的手指,不過尤倫斯已經習慣了,他這位鵪鶉似的姐姐在美麗的事物面前總是熱情得毫無尊嚴可言。

  「猊下!」尤倫斯注意到她用了一個不太常見的稱謂,「天、天哪!您今天真美,如果我手上有畫筆的話……」說著,她忽然開始抽噎,語氣中是他難以理解的真情實感,「噢——噢——這一幕真是太美好了,我現在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甘情願。」

  她可真是不會說話……尤倫斯按捺著想要翻白眼的衝動,打算說幾句客套話幫她圓場,好在摩根看起來並不在意,「你的氣色看起來比前幾日更好了,真是一個好消息。」她遵循禮節親了親阿勒爾的面頰,語氣柔和,「我也為你高興,阿勒爾。」

  摩根對待阿勒爾親昵的態度教他意外,她們的關系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

  尤倫斯還注意到,今天阿勒爾並沒有和澤克一起出席。在不久前的比武競技大賽上,他還看見阿勒爾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後,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好像沒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樣。如今她獨自出席婚宴,看起來像小鳥一樣快活,似乎完全不在意丈夫不在自己身邊的問題。

  對了,她剛剛還提起了畫筆,他記憶t中的阿勒爾總是羞於向人提起這件事。

  很難形容這種感受——尤倫斯總覺得他過去一直熟悉的那些東西正在悄然發生改變,但究竟是哪裡變了,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俄而,奏樂師和吟游詩人開始表演。新娘的第一支舞是和自己的父親跳的,雖然菲爾茨·阿什利只是一個臨時父親,但他既然已經做好了「我要隨時給這個偷走了我女兒的北方佬臉上來一拳」的准備,自然也做好了「和女兒跳一支舞」的准備。

  尤倫斯回到賓客群中,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放松。

  可惜,上天注定了他今天不會在婚禮上有任何喘息的空間。當尤倫斯聞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時,他的本能就提醒他立刻跑路——然而還未等他的身體有所反應,梅林就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見呀,王子殿下。」對方笑眯眯地開口。

  尤倫斯只感覺脖子上愈合不久的傷口隱隱作痛,也許廷塔哲家族才是無意中掌握了真理的那個,夢魔確實是帶來不幸的報喪鳥:「真高興見到你,梅林大人。 」

  「是啊,真高興——可惜也有遺憾的地方。」對方嘆息一聲,「婚禮日之前,大哥哥原本提議由我暫代新娘父親的工作,但是馬上就被斯圖亞特和瑪格絲雙重否定了……為什麼呢?作為尤瑟王的摯友,難道還有比大哥哥更好的選擇嗎?」

  「確實十分可惜。」謝天謝地,他那老糊塗的父親偶爾也能干點好事。

  「她今天真美啊。」梅林的聲音輕緩下來,看向摩根的眼神中有一種尤倫斯難以理解的溫情脈脈,讓人頭皮發麻——差不多得了,今天婚禮上已經有一個臭老頭父親和一個板著臉的臨時父親,別再來一個笑裡藏刀的坎比翁父親了——但客觀來說,對方畢竟是夢魔,這種看誰都像是要和對方聊到床上去的神態和口吻是他的天性。

  一想到對方之前在校場與他切磋前調情似的調侃,尤倫斯就感覺胃袋泛酸。

  「我們初次相遇時,小公主就已經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了,而且美貌非凡,只是相貌中依然有幾分青澀……當然,不是說當時的她就不具備女人的魅力,只是給人一種感覺,好像那種寄宿在她身上自由自在,純潔無瑕的特質是永恆不變的,你會覺得她永遠都不會屬於任何人。」梅林的感慨中略帶悵意,「如果是在以前,有人告訴我小公主兩年後就要嫁人了,我肯定只會把那些話當成玩笑。在大哥哥心裡,她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姑娘呢。」

  「王女本來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尤倫斯說,「我的母親薇奧拉王後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齡嫁給了我父親。」

  除了幼年訂婚,絕大多數領主挑選妻子的標准是對方是否有過第一次月事,這意味著女方有了生育能力,已經從女孩變為女人了。

  「啊,抱歉。」梅林似是歉意地衝他笑了笑,「殿下可能沒辦法理解,無論是夢魔還是妖精,都是擁有漫長生命的存在,年齡對我們而言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哪怕尤瑟逝世前,他的模樣也幾乎與我最初見到的一般無二,而斯圖亞特卿卻已經老了……坦誠說,直到現在我也很難習慣他如今的模樣,他曾經也是一位高大挺拔,使無數少女魂牽夢繞的英俊男子,如今卻已經身形佝僂,滿面皺紋了,真是叫人傷感。」

  尤倫斯頓了一下,也許是他的錯覺,但對方的語調中似乎蘊藏著某種古怪的惡意。

  「現在看起來雖然年齡相仿……」夢魔的聲音愈來愈輕,猶如夢囈,「再過幾年,當殿下開始為腰帶漸緊,精力逐漸不如往日而困擾時,就會發現她身上的某些特質,確實是永恆不變的。」

  尤倫斯竭力避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不安:「這可不像是該在別人婚禮上說出來的話。」

  「誒?是這樣嗎?」梅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抱歉抱歉,大哥哥很少參加婚禮,對這些禮節都不怎麼了解,大家一般會說些什麼呢?」

  「……新婚快樂就行了。」尤倫斯干巴巴地回答,為什麼他要在自己的婚禮上教別人怎麼祝福他?

  梅林從善如流地舉起酒杯:「新婚快樂,殿下。」

  他扯了扯嘴角:「感謝你的祝福,梅林大人。」

  隨後梅林又和他閑扯了不少東西,大多數內容都是他不感興趣的,例如他父親斯圖亞特年輕時作為騎士的英勇事跡,他與王女一起旅行時路上的見聞,又或是他最近在學習人類的文學創作什麼的。出於禮貌,他偶爾會敷衍地應和幾聲,但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走神。

  不知道多少杯蜜酒下肚後,梅林才終於放過了他。此時摩根也從一眾賓客中從容凱旋,她也被灌了不少,但只是面頰微紅,談吐和舉止依然十分得體,這讓尤倫斯想起了梅林,他們喝了同量的酒,然而對方絲毫不見醉態,泰然得就像只是喝了幾杯蜂蜜水,或許不會喝醉也是神秘賦予他們的。

  作為新郎,他應該和摩根跳第二支舞的,但尤倫斯沒有這麼做——事實上,他只想立刻從宴會大廳裡逃走——當初艾德裡安也是在這個大廳裡逃走的,他和他逃走的原因肯定不太一樣,但他有點能理解艾德裡安的心情,那種不惜放棄一切都想從這裡離開的心情。

  時間就這樣消磨到了晚上,雖然按照習俗,新郎和新娘的同伴可以對他們開一些粗魯的玩笑,但顯然沒有人敢對康沃爾公爵「玩鬧」,畢竟廷塔哲的騎士團正在大廳外全副武裝地待命,她的臨時父親菲爾茨腰間甚至還佩著長劍。

  當然,明面上他們會說:「這些都是過時的傳統了,斯圖亞特陛下和薇奧拉陛下結婚時就沒有這麼做。」

  其實只是因為他父親是續弦,不想在婚禮上多費心思,才勒令省去這些環節,否則以他母親的出身,恐怕會在進婚房前就被扒個精光。

  相比之下,他和摩根很體面地被送進了婚房。當僕從將門關上,整個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尤倫斯莫名地神經質起來,忽然很想知道對方此刻心裡在想什麼。

  她是不是很遺憾自己沒能嫁給艾德裡安?艾德裡安高大俊美,年輕有為,他私奔的舉動——雖然給王室帶來了羞辱,卻在吟游詩人口中被美化為了勇敢與痴情——尤其是後者,女人不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嗎?

  他看見摩根坐在梳妝台前,慢慢摘下身上的珠寶,先是耳環和項鏈,然後是頭紗,最後才是王冠。王冠並非她初日抵達葛爾時戴的那頂,而是他父親命工匠按照卡美洛特的風格重新打造的,由純金制作,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幾乎與她的發色融為一體。

  尤倫斯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場婚禮舉辦前,他和摩根說話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畢竟當時她還是艾德裡安預定的妻子),藥檢之後,他自覺受到羞辱,拒絕和摩根有任何接觸——但婚禮不會因為他單方面的想法而停止,這一天還是到來了,如今她就在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他們在王座前發下了神聖的婚誓,眼下卻像是兩個陌生人。

  過去,他自認為至少有一項本領比他的兄長強,就是他知道怎麼讓女人在床上為他尖叫,但在摩根面前,他忽然產生了退卻的衝動,他沒辦法像對待玫瑰館的那些女人一樣瀟灑地展現所謂的男性魅力——沒人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前幾天才遣人剃了他的毛——他應該等到蠟燭熄滅,等他們到床上的時候,他會向她證明自己不比艾德裡安差……這就是他想要的嗎?當一個在黑暗中才敢現身的丈夫?

  或許是吧,只有在看不見的時候,人們才難以察覺自己的衰老。

  「殿下。」他聽見摩根的輕聲詢問,「您不去床上嗎?」

  尤倫斯回過神,看見摩根已經解開了禮裙後背上的系帶,裙服從她身上滑落,只剩下了一條輕薄的襯裙。她臉上有一種溫和的,但不顯得太熱切的微笑,但哪怕是這點溫情的零頭,就已經讓他的身體忍不住震顫起來了。

  如果要論這場毫無感情的聯姻還有什麼意義,那就是它讓尤倫斯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童年時讓他覺得滑稽的希腊故事,或許都是真的。

  至少海倫的故事是真的。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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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您要找的人已經到了, 猊下。」

  摩t根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讓她進來吧。」

  僕從將門打開,走進來了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黑發女人,身材矮小,但很豐滿,蜜色的皮膚,有著高聳而彎曲的山根和豐厚的嘴唇,臉上有一種正在消逝的美。除了她明顯缺損的牙齒外,摩根還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有幾片指甲非常薄,像是一層吸附在皮肉上的糖衣,只有被拔掉後重新長出來的指甲才會是這副模樣。

  「阿爾齊塔。」她念出女人的名字,「初次見面,不過我猜你已經知道邀請你來這裡的是誰了。」

  聞言,阿爾齊塔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猊、猊下……」

  既不是「王妃殿下」,也不是「公爵大人」, 而是模仿了其他僕從對她的稱呼,看來對方比她想像中更聰明。

  「真有趣,你明明是在不列顛出生的,卻有明顯的努米底亞口音。」摩根輕聲問道,「是受你母親的影響嗎?」

  阿爾齊塔的母親是從努米底亞被販賣到高盧,然後又從高盧販賣到不列顛的奴隸,這是緘默上呈給她的報告——但即便拋去這些,僅憑外貌特征,她就能猜到對方有一部分柏柏爾人血統。

  聽到她的話,阿爾齊塔睜大了眼睛,但嘴唇依然緊抿,於是她繼續道:「現在你心裡一定很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一部分是因為我對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民族都略有了解,另一部分是因為……我在葛爾的眼睛,確實比人們想像得更多一些。」說著,她輕笑一聲,「反過來說——阿爾齊塔,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嗎?」

  阿爾齊塔低著頭,幾乎聲淚俱下:「請、請原諒我,猊下,我和其他姑娘們都是出身卑賤的野女人,絕對沒有任何覬覦尤倫斯殿下的想法……」她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如果不是摩根此時坐在桌後,或許她會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我們只是靠身體換錢,對誰都是如此,求求您別懲罰我們……」

  「我找你來不是為了懲罰你,阿爾齊塔。」摩根說,「事實上,我希望你能幫我辦幾件事,你會得到相應的報酬,只要……」

  「當然!當然!」阿爾齊塔忙不疊道,「我會把那幾個伺候過尤倫斯殿下的姑娘全部送走,送得遠遠的,絕不會叫她們令您煩心!」

  摩根的聲音滯澀了一下:「我並不需要這樣的承諾。」

  「當然,您說得對!」摩根猜連阿爾齊塔都有點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麼了,雖然已經慌亂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但長年的妓/女生涯還是讓她下意識地搜腸刮肚,努力擠出幾句奉承話,「有您這樣年輕美麗,出身高貴的妻子,尤倫斯殿下怎麼可能會看得上其他女人?噢,您的長發,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您的眼睛是最名貴的綠寶石,還有、還有……您還是康沃爾公爵,南方富庶之地的女主人!」

  「阿爾齊塔。」摩根輕輕嘆息一聲,「難道我看起來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妻子嗎?」

  對方似乎被這個問題震住了,一時懵在了原地。摩根用食指輕輕點擊桌案:「你先起來吧……我來找你確實是因為我的丈夫,但與你想像的那些無關。」

  阿爾齊塔看起來依然忐忑不安,但好歹不會像剛才那樣胡言亂語了:「您請吩咐。」

  「我知道暗巷不止有一家妓/院,但玫瑰館一直是尤倫斯最中意的。」她說,「日後,若他再次前往玫瑰館,我希望你們想辦法留住他。」

  阿爾齊塔的表情看起來更加迷茫了,仿佛房間裡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用木槌敲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抱、抱歉,您能再說一遍嗎?」

  「若尤倫斯再次前往玫瑰館,我希望你們想辦法留住他,最好讓他流連忘返,完全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摩根說,「至於他的內心有哪些弱點,哪些渴望,想必你心裡都很清楚,無需我再多提。男人就像馬,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縱韁繩,他們就會按照你希望的方向進發。好好利用它們,我希望我的丈夫在王宮外的生活能夠愉快且長久。」

  阿爾齊塔沒有立即回答,摩根能理解她的這種謹慎。根據緘默的報告,她年輕時曾經被一位因妒忌而發狂的貴族夫人抓起來關在地牢裡,沒人知道那幾天她經歷了什麼,但當她一瘸一拐地返回暗巷時,人們發現她衣衫襤褸,渾身是傷,而且被人打碎了好幾顆牙齒。

  摩根耐心等待著,好一會兒過去,阿爾齊塔才囁嚅道:「可、可是,尤倫斯殿下自從結婚後就再也沒去過暗巷。」她勉強擠出一個諂媚的微笑,「有您這樣美麗的妻子,誰還會需要別的女人呢?」

  「他很快就會再度光臨那裡了。」摩根思忖片刻,「差不多……兩到三天吧。」

  因為尤倫斯很快就會在政務上受挫——葛爾的行政架構簡陋,國王身上需要負擔的職責相當繁重,因此艾德裡安自十四歲起就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王儲,每日早晨六點便要起床,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休息,因為斯圖亞特王在要求他履行王儲責任的同時,也不能懈怠作為騎士的日常訓練,除非重大節日,否則無論酷暑隆冬,沒有一日可以停歇,數年的童年時光就這樣如朝露般消彌無蹤了。

  摩根沒有接觸過少年時期的艾德裡安和尤倫斯,不知道他們在同一起跑線的學習能力是否有顯著的差距,但艾德裡安如今受到的贊譽與信任,確實有大部分是他多年刻苦換來的結果。

  得知了這一前因後,她也逐漸能夠理解為什麼葛爾的大臣對於尤倫斯繼位不抱有絲毫期待了,努力的確能彌補一些天賦上的差距,可問題是尤倫斯根本沒有為此努力過。

  剛剛上任的幾天裡,尤倫斯或許還能保持一段時間的鬥志,但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該如何處理,也不知道手下的大臣中有哪些能幫助他解決這些問題,他可能連大臣們的名字都記不全——誠然,不能太苛責一個剛剛接觸工作的人,然而他的父親斯圖亞特王已經行將就木,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成長了。

  很快,他的熱情就會被消磨殆盡,大臣們失望的反應會讓他回想起那段不受期待的荒唐歲月,他會逃回曾經的溫柔鄉,再一次用性和酒精麻痹自己,就像他當初用這些逃避艾德裡安的光芒時一樣。

  「其次,盡管我不在乎我的丈夫在王宮外做什麼——只要不犯法的話——但搞出私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次,阿爾齊塔回答得很快:「我明白您的意思。」

  「最了當的方式當然是服藥,但藥物多少會帶有一些毒性,我也不認為他的老二值得用那麼多年輕女孩的健康去換。」摩根說,「有一些溫和的手段可以避免,例如月事周期的計算……關於這方面的知識,稍後我的學士會更詳細地交代給你,還有一些是你們可以控制的。尤倫斯的床上功夫確實了得,你的女孩們應該會比他更早到達頂點,剩下的時間,不妨讓她們用其他方式為他服務。」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了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不用想都知道是梅林,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過來向她告別的,但摩根打算讓他在門口再晾一會兒。

  「還有一件事。」她打開抽屜,拿出一瓶深紫色的藥劑,「這是高錳……一種特殊藥液。」說著,她頓了一下,思考著該如何向對方解釋這件事,「我知道從事這項行業久了,會受到一些難以啟齒的病症困擾,我還知道你們會用燒燙的烙鐵去燙私處那些顯露出病灶的部位……這種方式是極其錯誤的,用溫水將這瓶藥液勾兌成淡紫色,用於清洗或浸泡私處,並配合服用利尿劑,這個你們在許多大夫那邊都能配到,每日都堅持如此,大約三個月左右就會痊愈。」

  阿爾齊塔好不容易恢復一點血色的面龐再度蒼白起來——或許是高錳酸鉀的顏色讓她產生了一些誤解,在不列顛,深紫色通常是有毒之物的像征。

  「阿爾齊塔,如果我想要你的性命,根本不需要用到毒藥。」摩根嘆了口氣,「你或許不會相信,但我對你的了解,遠比你想像中要深。我知道你有四個兄弟姐妹,其中你最年長,我還知道你們原t本生活在洛錫安附近的一個村莊裡,當你的母親年老色衰後,她的一位恩主給了她自由身,並且施舍了一點錢財,讓你們得以在一棟茅草屋裡安家。」

  「然而沒過多久,你們的母親就因病去世,日後將席卷整個不列顛的飢荒也初顯威力,才使得你們不得不遷居到葛爾。葛爾雖然沒有飢荒,但冬季的暴雪毀掉了那一年農作物,而且你們還是外族人,所以沒有人雇佣你們務農,你賣掉了你的頭發,但它們只夠換一個黑面包,於是你不得不在命運面前作出抉擇,是賣掉你的弟妹,讓他們像你的母親一樣淪為奴隸……亦或是賣掉一些別的東西。」

  摩根看著她,「阿爾齊塔,我不會派人鞭撻你,也不會派人打掉你的牙齒,更不會向你下毒,我只是希望——當然,我知道這些話由我來說可能很奇怪,但我希望當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並且發生了太久之後,你的生活依然能通過某些方式得到改善。這世上有很多人應該下地獄,不配得到幸福,但那個人不該是你,你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和你有著同樣過往的人。」

  「盡管我無法彌補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但我願意向你承諾,在我治理葛爾之後,我會盡我所能讓我的子民過得更好,不會再讓同樣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重演。」

  阿爾齊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時間在她身上定格了——好一會兒過去,她慢慢地蹲伏下來,好像承受不了某種無形的重量,掩面痛哭。哭聲很輕,遠不及她剛才心驚膽戰時淚涕俱下的哭嚎,但更加令人肝腸寸斷。

  「抱……抱歉,猊下……」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所以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你只需要點點頭,然後把這瓶藥帶回去。」摩根說,「這瓶藥是一個月的用量,記得一定要用水勾兌,絕不能用原液衝洗……罷了,具體的配比就留待梵妮向你說明吧。」她召來僕從,「帶阿爾齊塔女士去見梵妮學士,告訴她要將五號清單和七號清單上的內容都詳細地交代給這位女士。 」

  待阿爾齊塔離開後,摩根揉了揉陣陣作痛的太陽穴:「都已經到門口了,就自己進來吧。」

  「這算是特殊許可嗎?」梅林笑眯眯地說道,「既然小公主這麼說,那麼大哥哥以後只好每次都照做了。」

  摩根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最近一定是太累了,剛才那句話你就當沒聽見吧。」

  「好過分!」梅林吐了吐舌頭,「難得梅林大哥哥有一天的好心情欸。」

  「我有一個中肯的建議。」摩根說,「如果你發現窺視的內容會讓自己感到不快,或許把千裡眼關掉才是更好的選擇。」

  聞言,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都快要分別了,干嘛還要這樣惹大哥哥生氣?」

  「作為受害人,我可不想接受偷窺狂的指責。」

  梅林撇撇嘴,但很快又握住她的手,用拇指的指甲去刮她的掌心:「不過,拖到今天才走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小公主,有時候日子過得太久,都快讓我忘記為什麼夜幕中有那麼多顆星星,卻唯獨有一顆最讓我念念不忘了。」

  「再見了,小公主……我親愛的朋友。」

  這就是他的道別。


第277章

  有人輕輕推他:「阿格規文……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半睡半醒,恍惚間以為自己做夢變成了面團,被廚師放在砧板上揉來揉去,當他即將要被放進烤爐裡時,卻發現烤爐擋板的另一側是高文的臉:「阿格規文,你睡著了嗎……」

  是啊,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如果要論高文的存在對他有什麼教育意義,除了讓他知道做人平時得多留一個心眼之外,就是教會了他不要因為喜歡獵犬而允許它們和主人睡一個房間,因為狗在打擾別人安眠時是不會有任何愧疚的。

  阿格規文連眼皮都不想掀開:「兄長,現在是晚上,而我正穿著睡衣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閉著眼睛……你覺得我在干什麼?」

  「太好啦,阿格規文,你也睡不著。」對方高興地說道,「我也是,不如我們一起說說話吧。」

  「……算我求你了,高文, 快點滾。」

  阿格規文換乳牙的時候, 母親為了不讓他因為說話漏風而自卑,給他講過一個關於牙仙子的故事。據說只要把換下來的乳牙放在枕頭下, 牙仙子就會偷偷把乳牙取走,用孩子最喜歡的禮物作為報酬。

  那時的他還很天真, 每天睡前都祈禱牙仙子送給他一瓶能把兄長的嘴粘起來的膠水,然而牙仙子只給了他小狗、玩具劍和麂皮靴。

  後來, 阿格規文漸漸意識到那些禮物其實是母親送給他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牙仙子——而那些實際存在的仙子都是一群自我意識過剩的麻煩精,謝天謝地, 它們大多都生活在星之內海。

  「別這麼說嘛。」他的兄長恬不知恥地掀開被子鑽了進來,「母親、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都不在,我們難道不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嗎?」

  他倒是希望母親回康沃爾時也能把高文一起帶回去,雖然難免會有些寂寞,但寂寞至少不會在晚上突然跑來打擾他睡覺。

  然而阿格規文此時已經被高文搞得睡意全無,只能認命地嘆了口氣:「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瑪格絲姨媽說母親馬上就要回到葛爾了。」高文說,「所以具體是幾天?我知道你肯定派使魔去看過了。」

  「黃金女神號大概還有兩到三天就會抵達奧克尼港,如果母親不打算在奧克尼多作停留的話,大概不到一周就能到家。」說到這裡時,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滯了一下——幸好瑪格絲姨媽不在這裡,否則一定會當場糾正他,「康沃爾才是你母親的家,葛爾只能說是她平常住的地方。」

  阿格規文能理解姨媽的不滿,盡管葛爾的百姓們如今也發自肺腑地敬愛和擁戴母親,但據說她最初掌權的時候引起了不少爭議,葛爾人——包括許多大臣在內,都希望曾經的大王子艾德裡安能夠回到他的母國重掌王權,還有許多人借題發揮,以父親荒唐的私生活為題,實際是嘲諷母親是「丈夫沒死的寡婦」。

  雖然時間最終證明了沒有人比母親更適合成為這個國家的掌舵者,但相比之下,康沃爾的權力過渡就十分順利,基本沒有人質疑過母親以女性身份繼承爵位的決定。康沃爾和葛爾同為母親的治地,彼此之間卻一直沒有什麼認同感,除了距離上過於遙遠,這部分歷史遺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加荷裡斯和加雷斯也回來了。」高文小聲問道,「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也都失敗了?」

  他說的是廷塔哲家族的繼承人測試,以確認新生的子嗣中是否有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存在——這也是母親這次回康沃爾只帶了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原因,因為確認血統必須要用到廷塔哲家族的秘寶·原初妖精之眼,當測試者符合條件時,妖精眼就會睜開。

  如果加荷裡斯和加雷斯之中有人符合條件,接下來的幾年就會留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繼承人教育,而非跟隨母親返回葛爾。

  「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廷塔哲歷史上還沒有出現過男性子嗣覺醒妖精之血的先例。」阿格規文回答,「母親這次回去應該也只是想碰一碰運氣。」

  高文悶悶不樂道:「那母親豈不是還要等下一個孩子?」

  當初母親懷著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時候,阿勒爾姑母跟他們說過,母親當初預定自己會有三個孩子,一個孩子繼承米斯裡爾,一個孩子繼承廷塔哲,還有一個孩子日後會跟隨她去卡美洛特。

  年幼的他當時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如果這三個孩子裡沒有能繼承妖精之血的人該怎麼辦?」

  而且他和高文當時都已經被證明了他們並不符合條件,三次機會已經錯過了兩次。

  那時的阿勒爾姑母以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有點傻呵呵的)樂觀語氣回答:「三個孩子裡總不能一個女孩都沒有吧?」

  結果到了第三胎,命運慷慨地給了母親兩個孩子,依然全是男孩——難怪母親那麼討厭命運論,並且決心一輩子和命運作對。

  「那要看母親的選t擇。」阿格規文說,「反正母親最後一定會回到卡美洛特,或許可以像伊格琳祖母那樣任命一個領地代管人。」

  「還可以這樣嗎?」高文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高興起來,「太好了,這樣我們都能跟著母親一起去卡美洛特了。」

  「我們都能跟著母親一起去卡美洛特」——是指存在於他兄長腦中的一種美好設想,原本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得作為領主長期留在領地,無法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但由於加荷裡斯和加雷斯的出生,他們可以把這一職責全部丟給弟弟,先王斯圖亞特早年就是這麼做的。

  阿格規文認為這種設想太過於理想化了,但他又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好早點睡覺,於是敷衍地回答:「是啊,真好呢。」

  高文顯然不打算這樣放過他:「阿格規文,你給母親准備禮物了嗎?你准備了什麼呀?」

  唉,牙仙子,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好了。

  阿格規文不想理睬這個問題,奈何高文在某些事情上有著令人發指的韌性:「說嘛,說嘛~」

  「我准備了一束月季。」

  「原來如此。」高文滿意地點了點頭,終於願意閉上嘴去睡覺了。

  一周後,母親他們回到了葛爾,因為在奧克尼多停留了兩天,比阿格規文預計的時間稍微晚了一些。

  清晨,阿格規文走到隊伍的前列,不出意外地看見高文抱著一大捧白玫瑰——他的兄長是個大笨蛋,分不清月季、玫瑰和薔薇——眼巴巴地等待著康沃爾公爵的儀仗隊進城。

  阿格規文完全不意外,因為高文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雖然在很多事情上都喜歡傻樂,唯獨在爭奪母親的寵愛上是一個心機鬼。

  當他們回康沃爾祭拜祖母時,母親規定孩子們只需要守到晚上七點,高文會好心地護送弟弟們先回房間,自己再偷偷跑回勒菲大聖堂守靈到天亮,讓母親心疼他,如果他剛好生病了,母親還會額外抽出時間照顧他;參加廷塔哲修道院的祈禱日時,每個人只需要點一支蠟燭,高文就要點上十支;艾斯翠德爵士規定每天下午的訓練時間為三個小時,高文就會練六個小時,因為他知道艾斯翠德爵士會定期向母親彙報他們的學習進度。

  以此類推,如果他說自己要送十支花,高文就會送二十支。

  倒也不是阿格規文介意這些——好吧,其實是有點介意的,好在他們的母親摩根是一位明察秋毫的人,偶爾會委婉地表示自己其實知道高文的這些小把戲,以提醒孩子爭奪父母的注意力雖然是合乎情理的,但不應該過火,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對於兄長半夜沒事做就跑來打擾他睡覺的行為,阿格規文認為有必要給他一個教訓。

  「母親!」

  看到儀仗隊中母親的身影後,高文果然第一個衝了過去——阿格規文其實只慢了一秒,奈何高文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很快就甩開了他兩個身位。

  母親讓儀仗隊停下,翻身下馬:「好孩子,你們是不是比我離開的時候又長高了一點?」

  「看不出來。」加荷裡斯撩開車簾,「大哥又瘋了一點倒是真的。」

  加雷斯跟著探出腦袋:「唔,大哥好像又把玫瑰認成月季了……兒子給母親送玫瑰感覺怪怪的耶。」

  「大哥自己也怪怪的。」加荷裡斯說,「怪怪的人送怪怪的花,反而變得不奇怪了。」

  「不許這樣對自己的兄長說話。」母親輕輕咳嗽幾聲,接過高文手中的玫瑰並親吻了他的臉頰,「謝謝你的禮物,高文,這些花看起來真美。」

  在兄長因為羞赧而臉紅著微笑時,阿格規文拿出了一個做工精美的錫盒:「母親,我也准備了禮物。」

  「這裡面是……火漆蠟粒嗎?」

  他點了點頭:「我問阿勒爾姑母借了顏料,顏色是我自己調的。」

  「真漂亮。」母親也俯下身親了親他的臉,「謝謝你,親愛的,我會珍惜地使用它們的。」

  「我們呢?我們呢?」加雷斯興高采烈地追問,「我和加荷裡斯的禮物呢」

  聞言,高文搔了搔臉頰:「呃……擁抱和親吻要嗎?」

  於是加荷裡斯將車簾拉上了。

  因為還有一整個隊伍在原地等候,母親只好讓他們先回房間,等午餐時再見。

  儀仗隊離開後,阿格規文看向自己的兄長,高文臉上果然有些悶悶不樂,顯然是覺得自己的禮物被比下去了。

  阿格規文拍了拍兄長的肩膀:「兄長,母親自我們年幼時就一直教誨我們要從生活中吸取教訓,你知道自己應該從這件事裡學到什麼嗎?」

  見對方懵懂地搖了搖頭,他回答:「你應該學會不要在凌晨的時候偷偷跑到弟弟房間裡打擾他睡覺。」

  回城堡時,阿格規文不經意地抬頭一瞥,卻剛好看見一只渡鴉朝塔樓飛去——渡鴉,而非信鴿,說明帶來的是壞消息,可能是某個村莊被強盜洗劫了,可能是哪位身份尊貴的人去世了,也可能是在外航行的商船隊遭遇了什麼災禍。

  葛爾近幾年雖然都過得很順遂,但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變故,阿格規文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渡鴉傳信,但極少像這樣感到不安……為什麼呢?哪怕是渡鴉,偶爾也會帶來好消息(例如瑪格絲姨媽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阿格規文感覺這一次的情緒是如此真實,讓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這種毫無理由的不安終於在傍晚得到了證實,他的游隼艾柔從渡鴉口中得知:梅林以預言的名義在教會墓園中舉辦了選王會,在所有人的見證下,一個幾乎與尤瑟王長得完全一樣的年輕人拔出了石座上插著的王賜之劍,主教已經承認了他的身份,並加冕他為英格蘭之王。


第278章

  「你剛剛說……倫迪尼烏姆ヾ?」

  「是的,收養那位偽王的騎士艾克特就生活在倫迪尼烏姆邊境的一座小鎮上。」蘿西深深地低著頭,「非常抱歉,猊下,這都是我的過錯。」

  倫迪尼烏姆即是王都卡美洛特所在的城市, 距離康沃爾並不遠——也就是說,梅林正是算到她會在季風向北時返回葛爾,遠離南境,才趁機上演了這出令人惱火的鬧劇。

  摩根嘆息一聲:「不必太過自責,梅林肯定用幻術隱瞞了他的蹤跡。」

  據說亞瑟和先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即使小鎮上沒有任何居民見過年輕的尤瑟王, 他的容貌在當地也應該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躲過緘默的眼睛。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摩根甚至不用特意去猜,會在這種時候火急火燎趕到葛爾的人只有一個。

  「瑪格絲夫人……」僕從焦慮又膽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請您別著急,先等我進去稟告猊下……」

  「不必了。」摩根說,「進來吧, 瑪格絲。」

  瑪格絲推開門,她身穿騎裝,頭發亂糟糟的,馬褲上還有塵土殘留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不耐煩馬車的速度,拋下了儀仗隊伍自己騎快馬過來的。

  「事情我都聽說了!」她焦急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莫名其妙的英格蘭之王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聞言,蘿西和艾斯翠德不由得面面相覷——也是,房間裡一共四個人,只有瑪格絲尚不知道真相。

  「該從何講起呢……」摩根嘆了口氣, 「簡而言之,除了我之外,母親和父王其實還生了一個名為亞瑟的男孩——也就是你口中那位'突然冒出來的英格蘭之王',只是梅林隱瞞了他的存在,所以這件事一直不為外人所知。」

  瑪格絲眉頭緊皺:「你確定他不是梅林從哪裡找來的冒牌貨?」

  「選王會結束後,坎特伯雷大主教在父王的墓碑前為他舉行了聖洗禮,確認他體內的確流淌著紅龍之血。」

  「所以他確實是我們的弟弟……」聽到這裡,瑪格絲的神情反而放松下來,「那不就好辦了?」

  艾斯翠德不得不輕聲提醒:「夫人,從南方傳回來的情報來看,有許多尤瑟王的舊部已經宣誓為這位新王效忠,恐怕對方來者不善。」

  「艾斯翠德爵士,你不了解廷塔哲家族的傳統。」瑪格絲的語氣充滿了自信,「任何一個有廷塔哲血脈的人都無法抗拒真正的妖精之血。我敢保證,小妹t只需要友善地和他相處幾天,稍稍布施幾分柔情,就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放棄爭奪王位,要是尤瑟王的走狗們……咳咳,舊部們堅持潘德拉貢家族的子嗣必須在卡美洛特占據一席之地,也不是不能在宮廷裡給他安排一個不太重要的職位。」

  艾斯翠德困惑地看向身旁的蘿西,後者則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我知道埃莉諾夫人的存在可能會讓您對此產生懷疑,但瑪格絲夫人說的確實不無道理。依據以往的經驗,廷塔哲家族的愛情悲劇往往會發生在外貌最相似的孩子之間,但我很懷疑事情是否能如此順利地解決……畢竟,那位魔術師可是比想像中狡猾得多,不可能沒有提前考慮到這一點。」

  「你的憂慮沒錯,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可能同時出現。」摩根說,「也就是說,我那繼承了紅龍特性的弟弟並不會受到妖精血脈的影響。事實上,我更建議在討論這件事情時完全剝離他身上關於廷塔哲的部分,把他視作一個純粹的潘德拉貢。」

  「原來是紅龍的余孽。」瑪格絲冷哼一聲,但很快又憂心忡忡起來,「那下一步該怎麼辦?需不需要……」她頓了一下,似乎是感覺到了那兩個字的沉重,「需要洛錫安和奧克尼提前調集兵馬嗎?」

  「戰爭是可行的手段,但並非是我優先考慮的。」摩根替她說了出來,「何況,一個日落西山的帝國國教有何資格加冕英格蘭的王?坎特伯雷大主教不會以為他那薄命的西羅馬還能讓他擁有凌駕於不列顛諸王之上的權力吧?」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話雖如此,作為康沃爾及葛爾的統治者,兼先王之女,禮節還是要盡到的。」

  「我會先向教會傳書,要求他們對這出荒唐的鬧劇作出解釋,同時切斷與倫蒂尼烏姆在陸路和海上的貿易往來——蘿西,這件事由你親自去辦,在教會給出令人滿意的答復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條廷塔哲和奧克尼的商船在倫蒂尼烏姆港靠岸。另外,將這個消息也告知給我們對岸的高盧朋友。」

  「是,猊下。」

  「洛錫安和奧克尼先不必有動靜。」摩根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陽穴,「我的憂慮在別處……瑪格絲,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瑪格絲點了點頭:「埃莉諾那邊就交給我吧。」

  「今天就暫時討論到這裡。」她說,「你們先回去吧,艾斯翠德留下。」

  瑪格絲和蘿西離開後,摩根才允許自己靠在椅背上,略微放松身體。

  此時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和梅林的關系——誠然,梅林於人性上時常會展現出一種輕描淡寫的冷酷,這一點摩根過去就有所體會,但從未如此深刻。

  假設亞瑟從嬰兒時期就被托付給艾克特爵士撫養,如果紅龍血統沒有影響亞瑟肉體的成長速度,那麼按照緘默對他年齡的推測,她和他在倫迪尼烏姆生活的時間是存在重合的……也就是說,當她被叔父伏提庚當作孕育子嗣的母體囚禁在卡美洛特的時候,她的弟弟正在梅林的精心安排下——幾乎是在伏提庚的眼皮子底下安然無恙地成長。

  緊接著,一些更久遠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中。

  那時的她還在康沃爾,沒有被伏提庚抓走,盡管沒能從任何長輩那裡得到一點愛,至少也過得無憂無慮。傍晚,她總會乘著小舟獨自出游,然後在沙灘上漫步一段時間,等待欣賞日落時分的壯麗景色。某一天,銀發的魔術師突然粉墨登場,搶走了那塊她看中的鵝卵石,而那也是她與梅林的第一次相遇。

  當時對方就開始喚她為「小公主」了,但他還提到了另一個稱呼——「失敗品」。

  那一天距離現在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們共同旅行時溫情的記憶近乎掩蓋了一切,讓她忘記了她親愛的朋友最初待她其實同伏提庚沒什麼區別,一個便於他們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

  「您的准備已經十分充足了,為何您看起來還是如此不安?」艾斯翠德問道。

  摩根苦笑一聲:「坦誠說,我這次確實有被梅林將了一軍的感覺。他不僅掐准了我回去的時間,還算到了我和教會之間冷淡的關系——但真正令我憂慮的還是亞瑟,或者說他的紅龍血統。在這片神秘依然活躍著的土地上,血統幾乎可以影響所有事情的走向,連我自己都是規則的受益者,又有什麼底氣反對這個由規則造就的新王呢?」

  許多年前,她能在加繆爾死後如此順利地接管廷塔哲家族,就是因為妖精之血毋庸置疑的地位,如今她的弟弟正站在她曾經所在的位置上,扼住了她的咽喉。

  「康沃爾的規則傳承了一代又一代,但過去的康沃爾又何曾展現過這樣的繁榮與活力?」艾斯翠德勸道,「而且您繼承公爵之位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時代在變化,當時人們認為您的舉動驚世駭俗,而現在——至少在康沃爾、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女性擁有財產繼承權的情況已經不再是特例,您又何必用舊時代的規則約束自己呢?只要您表示自己有爭奪王位的雄心,許多人都會站在您身後。」

  「我當然有贏的把握,唯一的區別是我要為此投入的資源。」千裡眼啊千裡眼……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擁有者永遠是我頭疼的對像。

  又一陣敲門聲響起,伴隨著門外侍從的低聲彙報:「猊下,格林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

  「是。」

  戈達德·科茲莫·格林是她手下少數既不出生於康沃爾,也不出生於葛爾的大臣。格林家族曾經是加羅德本地的貴族,雖然歷史悠久,但當時已經落寞了,在南特斯王與埃莉諾北上拜訪時隨行而來,當時戈達德只是隊伍裡的一名書記官,職位並不高,但做事很聰明,他說話時那種婉轉的語調和使人舒心的神態偶爾會讓她回想起塔木卡,但戈達德的性格更現實,這也許是他年滿三十卻依然得不到南特斯王重用的結果。

  得到了她的邀請後,戈達德干脆拋棄了格林家族在加羅德的最後一點根基,將整個家族遷到了葛爾。沒過多久他就在葛爾嶄露頭角,展現出卓越的能力,如今已是黑珍珠黨的核心成員之一。

  「我不久前剛好與瑪格絲夫人打了個照面。」戈達德一如既往端著微笑,他的語氣也是摩根今天見到的人裡最冷靜的,「她真是越來越有活力了,看來那些難纏的維京人確實磨礪了她的意志——噢,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什麼重要的談話。」

  「有話就直說吧,戈達德,你並不是今天第一個為這件事來找我的人。」

  「很高興我們能那麼快地進入正題,猊下。」戈達德輕輕咳嗽一聲,「很顯然,您親愛的夢魔朋友這一次表現得似乎不太友好,盡管我相信眼下的境況遠不至於到令您傷筋動骨的程度,不過在這件事裡,還是有那麼一兩個議題是值得我們討論的,不是嗎?」

  待摩根頷首後,戈達德才繼續道:「首先是教會的問題——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向您提出它了,猊下,盡管您很不喜歡帝國的國教,但與教會保持良好的關系對您是絕對利好的。」

  「當然,我並非讓您屈尊與教會議和,也並非讓您向神明低頭。羅馬人是多麼高傲啊,可在請求上帝為自己加冕之前,他們也為諸神建造過萬神殿,關鍵不在於他們真心信奉什麼,而在於讓權力的來源處於無可置疑的高地……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借神的口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艾斯翠德擔憂道:「哪怕坎特伯雷大主教願意言和,也不見得會收回他已經說出口的話,畢竟那會損害他的權威。」

  「何必那麼麻煩?」戈達德微微一笑,「教皇希望天主教能在不列顛站穩腳跟,可不代表那個幫忙站穩腳跟的人必須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猊下在高盧有那麼多朋友,阿勒爾殿下在高盧貴族中更是有'藍夫人'的美譽,只需向她傳書,讓她為您斡旋一番,總有門路能夠直達羅馬教廷,將大主教換成我們滿意的人選。當新任大主教抵達英格蘭教會時,慷慨的廷塔哲家族將會捐贈一大筆善款用於重修教堂,為耶穌像鍍金,讓修士們傍晚能點t上銀台蠟燭,此番盛情,我相信那位大主教會樂於回饋您的友誼。」

  摩根沉默許久,才答道:「我會考慮你的提議。」

  「其次,您對威爾士和英格蘭中部那些家族的歸化恐怕沒有預想中那樣卓有成效,想來這些歷史悠久的高貴門第很難接受自己得到的利益尚不如他們眼中野蠻的北方佬。」

  其實這只是最表層的原因——對於這個問題,摩根有更深刻的體會。

  不列顛人的民族概念要等到十四世紀的英法百年戰爭才會真正成型,在此之前,當地百姓對於自己居住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認同感,因為小國林立,人們在不同國家之間遷徙是常態。

  但英格蘭是一個例外,生活在那裡的人已經初步有了「我是英格蘭人」的概念,並且對這個身份產生了一定的榮譽感,除了英格蘭人的生活水平普遍高於其他地區之外,也因為潘德拉貢家族的紅龍血統具有獨特的標志性,從而產生了類似一神教那樣的凝聚力——同樣擁有標志性血統的康沃爾受到的影響就相對較少,而這也是廷塔哲家族在康沃爾地區能夠比曾經的康沃爾王國更具統治力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們繼續冥頑不靈……恐怕您必須收回慈悲,用鍘刀和絞刑架招待他們了。」

  「……我知道。」

  「很高興見到您這麼快就下定決心。」戈達德將一份文件遞給她,「這是今年的糧食交易清單,雖然距離季末還有一段時間,但我想您現在應該用得到。」

  摩根接過文件:「你看起來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擔心紅龍預言帶來的影響。」

  「假設梅林的預言都是真的,那不妨讓這位紅龍血脈去打白龍吧,想必他將匹馬單刀地割下伏提庚的頭顱,用他那高貴的……呃,紅龍吐息什麼的。」戈達德說,「還是說他也得養一支軍隊?當然,我不懷疑那位新王擁有以一當百的實力,然後呢?用他的紅龍吐息讓田地裡長出豐碩的麥子和結滿黃金的搖錢樹?」

  艾斯翠德真實地陷入了困惑:「龍還有這種能力嗎?」

  「據我所知沒有,艾斯翠德爵士,而這就是問題所在。」戈達德攤了攤手,「英格蘭之王究竟是什麼顏色的龍,和全家是否能吃飽穿暖——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兩件事情究竟哪個比較重要,我想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他撥弄了一下手中剩余的文件:「不出意外的話,我想您應該已經下令封鎖通往倫迪尼烏姆的南北道路,既然不用再給某些蠹蟲輸血了,關於康沃爾和北境剩余的產能,不知您對於將海上貿易的航線延長到歐羅巴角是否有興趣呢?」

  「你的意思是越過高盧,直接和西羅馬進行交易?」

  「以及迦太基。」戈達德打趣道,「說不定我們能趁此機會讓艾斯翠德爵士取回那筆存在銀行裡的巨額遺產呢。」

  艾斯翠德有些無奈:「請別在這件事上調侃我了,戈達德大人……恐怕那筆遺產尚不能折抵我需要繳的滯納金。」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戈達德稍微收斂了笑意,「不過,如今海上貿易占據康沃爾和奧克尼近七成的財政收入,是時候考慮拓展相關領域的業務了,迦太基的銀行貿易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如果您有這方面的意向,待紅龍的問題解決後,我願意親自前往迦太基考察當地的……」

  話音未落,門外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今天的第三次。

  「猊下,阿爾齊塔女士求見。」

  阿爾齊塔……她來只會是為了尤倫斯的事情。

  不知為何,摩根心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安。

  「看來是我們的國王陛下又惹出了什麼麻煩。」戈達德知趣地起身向她行禮,「那麼我就先行告退了,猊下。」

  大門打開後,露出了阿爾齊塔形容枯槁的面龐,連向來注重禮儀的戈達德在與她擦肩而過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猊下,我……我不得不向您彙報一個不幸的消息……」她囁嚅道,「尤倫斯陛下他……昨晚意外離世了。」


第279章

  「私生子?」

  「是的。」阿爾齊塔神情慘淡地回答, 「請相信我,猊下,我發誓自己嚴厲警告過玫瑰館的所有姑娘,但是芮拉——那孩子幾乎瞞過了所有人,在發現自己懷孕後,她向我辭別,說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要跟著他們返回家鄉。」

  「那時她孕相不顯,只是體態略顯豐滿,我以為是她家裡人待她優厚的緣故,並沒有懷疑她,幾天前她才回到玫瑰館……帶著她那尚未滿月的孩子。」

  壞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為何不早稟告於我?」

  「尤倫斯陛下當時剛好也在,得知這件事情後,他立刻命令士兵封鎖了玫瑰館,不允許任何人進出。」阿爾齊塔不安地絞著手指, 「我也試過將密信放進暗格裡,但一直沒能等到接頭的人過來收信。」

  看來亞瑟在倫迪尼烏姆加冕的事情確實讓緘默們焦頭爛額……如果這也在梅林的計算之內,那他可真應該吃一拳頭。

  「將玫瑰館封鎖後,尤倫斯陛下不知為何情緒幾近崩潰,先是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第二天才允許侍衛進入房間,但幾乎不吃任何東西,只是酗酒。」

  「入夜後,他將芮拉母子叫了進去,但房間裡只能聽到芮拉的聲音,無論她訴以衷情還是放聲大哭,陛下都沒有任何動靜,除非有侍衛因為擔憂房間裡的情況敲門詢問,他才會出聲回應。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凌晨,陛下離開房間去解手。」

  說到這裡時,阿爾齊塔停了一會兒,似是在回憶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雖然點了蠟燭,但走廊裡依然十分昏暗,我當時也看得不甚清楚。陛下醉得厲害,但看起來沒有任何傷口,衣服上也沒有血跡,據那一晚隨行侍衛的回憶,陛下在回來的路上突然腹部絞痛,佝僂著跌倒在地,嘴裡不斷喃喃著'晚上好冷啊'之類的話,緊接著身體開始劇烈痙攣,仿佛癲癇發作,當大夫趕到的時候,陛下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平靜……但也停止了呼吸。」

  摩根嘆息一聲:「急性胰腺炎。」

  「什麼?」

  「沒什麼,我已事先看過梵妮學士呈交的屍檢報告,尤倫斯的死因我多少已經料到了,是長年酗酒導致的結果,並不是毒殺。」她說,「那個名叫芮拉的女孩和她的孩子在哪兒?」

  「我把她關在那個房間裡了。」阿爾齊塔有些緊張,「抱歉,猊下,我知道按理應該將她關進地牢,但她的孩子……我是說,那個私生子還沒有斷奶,所以我……」

  「我明白。」摩根拍了拍她的肩膀,「引我去見她。」

  房門甫一打開,就能聞到一股酒漬發酵後的酸腐氣味。房間裡有床,但芮拉沒有待在床上,而是將被褥扯下來,和孩子一起蜷縮在角落裡。

  摩根走進房間的時候,她脫下了一邊的衣服,正在給孩子喂奶,銅絲似的的長發,圓臉,臉頰上點綴著稚氣的雀斑,看容貌似乎只有十六歲,也許更年輕——不過是高中生的年齡,在這個時代卻是許多女性成為母親的年齡。

  她並不十分漂亮,但能喚醒人內心的柔情,這不是因為她看起來楚楚可人,甚至恰恰相反,她身上有種未經馴化的野性,像是經歷過狂風暴雨後掙扎著不肯倒伏的野草。

  摩根看向一旁的木桌,上面橫放著一把劍——尤倫斯的佩劍,盡管在比武競技大賽上輸給艾斯翠德後,他就很少再去校場訓練了,但依然保留了先王斯圖亞特烙在他身上的習慣,無論去哪裡都劍不離身。蜜酒干涸後,黏膩的酒漬將他的指紋留在了劍柄上,無需碘蒸氣烘烤也清晰可見。

  一看見她,芮拉蒼白面龐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身體抖如篩糠:「猊下……」淚水不斷從她的臉頰滑落,她卻不敢發出哭聲,只是嘶啞地懇求,「請……請別傷害我的孩子……求求您……」

  「玫瑰館的規矩,阿爾齊塔應該早就告訴過你了,何況律法規定私生子並無父方的繼承權ヾ。」摩根說,「除了私生子的名號外,你懷裡的孩子什麼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為什麼執著於要生下這個孩子?」

  聞言,芮拉的哭泣停息了。摩根能夠看t出,她心中的驚濤駭浪已然平復,盡管如此,仍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內心潛伏……一種深藏不露的瘋狂,猶如暗潮下浮潛的鯊魚。這也許就是阿爾齊塔對她如此懷疑的原因,不過摩根知道,自己才是這股野性瞄准的對像。

  「因為我愛他。」芮拉看著她,臉上那種晦澀不明的情緒似乎可以被稱作勇氣,「我不要錢——一個子兒也不要,我只是想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只愛他一個,而不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才肯屈就他,我願意給陛下所有人都不願給他的東西。」她低下頭,繼續哺乳懷中的嬰兒,「您是不會明白這種感情的。您不愛陛下,大概也沒愛過任何人。」

  阿爾齊塔呵斥她:「放肆!芮拉,你怎敢……」

  摩根遞給她一個眼神,然後搖了搖頭,阿爾齊塔的神情略顯困惑,但還是順從地退到了後方。

  她重新看向芮拉:「尤倫斯去世的消息,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芮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那麼……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嗎?」

  「我願意為他而死。」芮拉回答,「只請您放過我和陛下的孩子。」

  摩根偏過頭,對身旁的阿爾齊塔說道:「等那孩子的哺乳期結束後,把他們母子倆送往廷塔哲修道院,讓他們在那裡度過余生,並且永遠不得離開修道院一步。」

  「猊下?」阿爾齊塔有些遲疑,「這項懲罰對她而言未免也太輕微了。」

  「無妨,尤倫斯又不是被她殺死的。」摩根說,「我沒有什麼想問的了,走吧。」

  待房間的大門重新闔上後,阿爾齊塔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樣處置真的沒問題嗎?哪怕尤倫斯陛下不是被芮拉毒害而亡,她對陛下的死也有莫大的責任……」

  「那女孩幾歲了?」

  「您是問芮拉?」阿爾齊塔愣了一下,「她今年十六了,猊下。」

  「真年輕。」看來她的眼力還沒有退步太多,「真正的年輕——天真、愚蠢又無畏。她在我面前表現出了競爭心,但我什至沒辦法把她當作一個女人… …阿爾齊塔,她對於我就像一個小女孩,因為不諳世事而擁有莫名的勇氣,可以毫不猶豫地朝深淵裡縱身一躍。」

  「您對她太仁慈了,哪怕是她言語間的冒犯之意,都值得向她施以刑罰。」阿爾齊塔說,「她的話就好像自己是陛下生前最鐘愛的女人一樣,然而當她抱著孩子站在陛下面前時,陛下甚至沒有第一時間想起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對方解釋這些,哪怕阿爾齊塔相對於她的其他部下更加年長,對她而言也太年輕了……反過來想想,或許是她太老了,失去了年輕人的激情,這世上的許多事情都難以再撥動她的心弦,只是偶爾會讓她想起過去。

  「坦誠說,假使我對她生氣,也不會是因為她和尤倫斯的關系,或是她說的那些話,而是因為她為了向我證明一件其實我不太在乎的事情而付出了全部,乃至於搭上自己的性命——話雖如此,我並不真的對她生氣。」

  阿爾齊塔沒有回答,但臉上迷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一定覺得很怪,是不是?其實我聽到尤倫斯的死訊時,第一反應是有點困擾,因為我知道國王駕崩的消息會迫使我不得不延後所有安排,留給亞瑟更多喘息的余地,在這之後才是傷心,但那是對於一個認識多年的人突然辭世的傷感,更多是基於人之常情。芮拉卻會因為這個消息此肝腸寸斷,她狂熱地愛著他,雖然我暫且還不太明白她的深情源自何處,但那種感情確實是尤倫斯一直渴望的,如果他還活著,或許我會覺得那個女孩挺適合他,可惜他最終還是辜負了她。」

  阿爾齊塔忽然停住了腳步,當摩根回過頭時,發現她臉上有一種微妙的苦笑。

  「聽到您的話,我一時竟不知道應該為誰遺憾。」阿爾齊塔問道,「您覺得尤倫斯陛下對您是什麼感情呢?」

  「我在這方面的造詣很淺薄。」摩根思考了一會兒,「不過,我想他對我應該也沒有愛情。」

  「這一點確實很難說,但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他很害怕愛上您。」

  「害怕?」

  「是的,害怕。」阿爾齊塔說,「當一個人遇見了某個很吸引自己的存在,同時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得到對方的時候,就會產生這種感覺,唯恐自己的一丁點期待都會換來巨大的失望。我想如果陛下有選擇的話,他會干脆從您身邊逃走,給自己營造出一個您並不存在的世界。陛下心頭縈繞著一股自厭的情緒——很難說這是不是他對自我的清晰認知,但他深信自己是一個沒骨氣的家伙,恐懼於自己有一天會像狗一樣在您面前搖尾乞憐。」

  「最後那部分是不是有點過火了……?」

  「如果您見到過尤倫斯陛下喝醉後的樣子,就會知道他醉酒的時候有一半時間在辱罵自己,其余則是先王、艾德裡安殿下、梅林、諸位大臣和一些純粹由他本人臆想出來的人物。」阿爾齊塔嘆了口氣,「起初,我以為那只是陛下在自暴自棄,但時間久了,我逐漸理解他的心情……明明離太陽那麼近,卻不能感受到太陽的光和熱,這是一件多麼令人痛苦的事情啊。」

  她們在沉默中來到了停屍間。

  修士和修女們已經對尤倫斯的屍體做了初步處理,將身體各部分擦拭干淨後,移除了容易腐爛的內髒,填以泡堿粉和香料,為了避免國王的體腔不得體地過久暴露在外,他們暫時將切口不太細致地縫合起來,防止後續拆線太過麻煩。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們還要為尤倫斯的屍體塗抹油膏,為他穿上全套的鎧甲,修整儀容,讓他看起來比生前更像是一名國王。

  「當我進到那個房間裡的時候,很多問題頓時有了答案,惟有一件事還在困擾著我,直到聽見你剛才的那番話,我心中才有了答案。」摩根低聲道, 「阿爾齊塔,你知道尤倫斯在那天晚上為什麼要把芮拉母子叫進房間嗎?」

  「也許他想看看這個孩子?」

  「不,他想殺了那個孩子。」她說,「但他的道德感不允許自己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下手——他恨他的父親,但無法否認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他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希望昏蒙的夜晚混合著醉意能夠讓他狠下心動手。芮拉顯然也感受到了危險,所以只能蜷縮在角落裡,看著尤倫斯不斷摩挲那柄劍……這也是之前為什麼我說尤倫斯最後辜負了她。」

  聞言,阿爾齊塔一時啞然。

  「不過,這些事情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摩根收回目光,「這對他或許也算是一個好結局。」

  …………

  ……………………

  「梅林……梅林?」

  梅林回過神,習慣性地露出微笑:「怎麼了?」

  「你居然好意思問我們怎麼了?」凱嘖了一聲,「你剛剛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出去吃小孩。」

  梅林的目光從兩人隱隱出鞘的劍身上掃過:「是啊,大哥哥確信你們已經做好了隨時把我送回星之內海的准備。」

  「有什麼讓你憂慮的事情嗎?」相比之下,亞瑟臉上的關心就比他的義兄真切多了(雖然他也做好了拔劍的准備),然而梅林看著他,心中更多是感慨——感慨這對外表猶如鏡像般的姐弟性格竟然如此迥異。

  「沒什麼,只是……」他將那股煩躁的情緒收斂起來,「本來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結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戳中了痛點,心裡有點不爽呢。」

  「你對千裡眼的使用就不能節制一點嗎?」凱抱怨道,「話說,可別告訴我你又在偷窺什麼夫婦晚上在床上干的事情,即使是夢魔,多少也得有點廉恥心吧?」

  「不是夫婦哦。」

  「哈?」

  「丈夫先生已經死了。」梅林糾正他,「現在已經是寡婦了呢。」

  「人家的丈夫有沒有死關你什麼事?反正死了也輪不到你。」凱翻了個白眼,「說好了要去取星之聖劍,不管你心裡是不是惦記著去踹寡婦門,也得等劍拿到手後才能滾蛋。」

  等凱一臉不耐地離開後,亞瑟才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 t他總是這樣,別把他的話當真。」

  「大哥哥知道,誰讓凱卿是一個口劍腹也劍的小混蛋呢。」

  「不,我的意思是——無論有沒有拿到聖劍,都別去踹寡婦的門。」亞瑟盯著他,「我是認真的,梅林,因為這聽起來真的很像是你會做的事情。」


第280章

  「早上好呀~愛蓮娜。」

  「貴安,梅林大人。」愛蓮娜溫柔地衝他笑了笑,但也只是一瞬——梅林很確定她這麼做只是出於禮貌,因為對方的目光很快便釘在了他身後的蘭斯洛特臉上, 「還有您,蘭斯洛特爵士,貴安。」

  和面對蘭斯洛特時發自肺腑的喜悅相比,先前那禮節性的微笑不過是她柔情中的一點零頭。

  在愛蓮娜纏綿的眼神下,蘭斯洛特有些尷尬地摸了摸側頸,仿佛是要將空氣中看不見的蛛絲撣開:「貴安,伊蓮娜殿下。」

  雖然氛圍上淪為了局外人,但梅林對於有趣的事情一向是來者不拒的。

  現下的同行者中,貝德維爾是沒脾氣(也沒意思)的老好人,凱的性格很有趣, 但這個小鬼自成人禮過後就變得越來越警惕,不再像往常那樣能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樂子了。

  亞瑟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騙), 但梅林最近一看到他就想起摩根,一想起摩根就想起她和玫瑰館老板娘那段關於尤倫斯的對話, 所以暫時不是很想跟那張臉有任何交流。

  「馬上就要抵達仙女湖了。」梅林笑眯眯地說道, 「為了防止你在這種春寒料峭的季節受涼,蘭斯洛特卿會拿著鬥篷在湖邊等候你的。」

  「誒?」蘭斯洛特愣住了。

  「真的嗎?」年輕的公主含情脈脈地看著蘭斯洛特, 「感謝您如此為我考慮,蘭斯洛特爵士。」

  「可是……」

  「他當然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梅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畢竟是溫柔體貼,品性高潔的騎士之花蘭斯洛特爵士啊,對吧?」

  騎士之花的表情凝固了, 艱難地把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殿下。」

  愛蓮娜是帕裡斯王的女兒,也是這一代的湖中仙女之一,這次之所以與他們同行,是為了幫助他們取得仙女湖底的星之聖劍。

  這項工作本該由身為仙女之首的摩根完成——不過哪怕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她絕無可能同意這種給對手幫忙的蠢事。愛蓮娜所在的家族歷代背負著守護聖杯的神聖使命,和廷塔哲一樣都是妖精中血統較為特殊的一脈,由她代為取劍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作為在英格蘭之王遭逢危難之際出手相助的回報,帕裡斯王要求亞瑟在登基後將廷塔哲的秘寶·原初妖精之眼賞賜給女兒愛蓮娜,這也意味著她會取代摩根在湖之仙女中的首席之位,掌管開啟和關閉星之內海通道的權能。

  梅林對於這個要求一點也不意外,帕裡斯王當年就因為和特勒家族私下勾結盜竊妖精秘寶被發現,幾乎發展到了和廷塔哲兵戎相見的地步,如果不是神秘衰退導致的飢荒,外加尤瑟王介入調解,這兩個家族之間至少會消失一個。

  如果說帕裡斯王的心思只是不難猜,那麼愛蓮娜公主的心思就是完完全全寫在臉上了,她對蘭斯洛特的愛慕之情——按照凱的說法,已經到了「讓人不得不扇扇鼻子,把戀愛的酸臭味趕走」的地步,連梅林都不得不嘖嘖稱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叫Elaine ヾ的女性都是這種性格。

  可惜的是,雖然愛蓮娜無論容貌還是出身都足以與蘭斯洛特相配,但蘭斯洛特本人似乎對她沒什麼興趣。

  與愛蓮娜告別後,蘭斯洛特低聲道:「梅林大人,您剛才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站在湖邊拿著鬥篷等候愛蓮娜殿下回來。」

  「放輕松點,蘭斯洛特卿。」梅林語氣戲謔,「為淑女服務也是騎士的職責嘛~」

  「可我追隨陛下是為了成就更偉大的事業……」

  「是啊,我們這不是正在去拿聖劍的路上嗎?」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有朝一日我們的陛下用聖劍打倒了卑王伏提庚,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勞,蘭斯洛特卿。」

  設想是很好,可惜在實踐時出現了一些小差錯——愛蓮娜未能在仙女湖底找到星之聖劍,最終無功而返。

  即使是梅林,都對這個結果有點手足無措……甚至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湖底不僅沒有聖劍,連一縷星光都沒有。」愛蓮娜疲倦地倚靠在僵硬到近乎石化的蘭斯洛特懷中,「一定是因為湖中仙女的首席依然空缺——摩根勒菲,她本該擔此重任,卻因為沉迷人間的統治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她看向梅林:「事已至此,亞瑟陛下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前往葛爾,懇求摩根賜劍——前提是她樂於給自己的對手幫忙;二是想辦法將廷塔哲的秘寶帶給我,由我正式取代她成為仙女之首,再為陛下取劍。」

  「對於第二種選擇,我倒是有一點想法。」凱說,「不如我們把梅林綁起來,跟廷塔哲的人說把秘寶給我們,梅林就隨他們處置,你們覺得怎麼樣?」

  「喂喂,大哥哥就在這裡哦,全部都聽到了哦。」

  「你可以逃回來嘛,用你的神奇幻術。」

  他說蠢話時理直氣壯的口吻簡直和他的父親艾克特年輕時一模一樣。

  「去不去康沃爾的事情暫且不提,在這之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說著,梅林的目光落在了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亞瑟身上,「亞瑟,你得單獨跟我走一趟。」

  亞瑟點了點頭,但沒有回答,梅林看得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他們坐上一葉小船,向湖心的石頭島駛去。

  「不問問我要去哪裡嗎?」

  亞瑟瞥了他一眼,神情晦澀難明:「我問了,你就會回答?」

  「你不把問題說出來,大哥哥怎麼回答呢?」

  「為什麼一定要去取星之聖劍?石中劍不能用來打倒伏提庚嗎?」

  「石中劍雖然也不錯,但它是作為王權像征而誕生的劍。你若對它實在愛不釋手,可以在登基後把它掛在國王大廳的牆上。」梅林聳了聳肩,「可如果要擊敗不列顛的化身,石中劍就有點不夠看了。伏提庚能夠吞沒聖劍的輝耀,想要對付它,就必須找到凌駕於它之上的神秘。」

  「不列顛的化身?伏提庚不是我的叔父嗎?」

  「這個嘛……」梅林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亞瑟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明明很多時候只需要把事情坦誠說出來就好了,結果每次都說一半藏一半,搞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他的目光看向遠方,「摩根勒菲,湖中仙女之首,康沃爾的主人,也是我的姐姐……梅林應該認識她吧?那位女士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你把頭發留長一點,然後穿上裙子就知道了。」

  「據說她有在田地裡種出金子的才能,康沃爾和北方在她的治理下欣欣向榮,百姓們都安居樂業,過著幸福的生活。」亞瑟對他的調侃充耳不聞,「比起一個無名小卒,讓這樣傑出的人統治不列顛,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按照預言,惟有紅龍才能從卑王手中拯救不列顛。」梅林說,「何況,不列顛也沒有女性成為國王的先例。」

  「過去,我從未見識過倫迪尼烏姆以外的世界,天真地以為只有伏提庚被打敗後,人們才會獲得幸福,可事實真是如此嗎?」亞瑟輕聲道,「康沃爾如今的繁榮,即使在我父親統治時期也是難以想像的景像,那不僅僅是一個'好國王'能夠做到的,我的姐姐必然是一位擁有卓越眼光和雄韜偉略的統治者。在這樣的對手面前,我不得不捫心自問……我能比她做得更好嗎?如果不能,那為什麼是我成為了王呢?」

  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仔細想想,摩根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而且不止一次。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是了,「預言」、「紅龍」、「女人」……總是那麼幾個詞,顛來倒去,言之鑿鑿,仿佛那是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藥。

  在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小船緩緩在石頭島邊靠岸。

  下船後,梅林找了個機會聊起別的話題,亞瑟也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話茬,或許是知道自己沒辦法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他們走進一片迷霧中——准確地說,是踏進了阿t瓦隆的結界裡。雖然星之內海的通道只能容許純粹的能量體通過,不會接納擁有受污肉身的生物,但亞瑟很特殊,他是為了抵抗游星而誕生的星之聖劍使,擁有龍之心髒的不列顛之王,蓋亞應該不會抗拒他的進入。

  然而片刻過去,梅林就已經感覺不到亞瑟的存在了,不僅如此,連他自己都在迷霧中失去了方向。

  「梅林……梅林……」在彷徨之時,他竟然聽到了鑄劍妖精的低語,「夢之魔術師……七騎的候補……眼的擁有者……」她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響亮,時而微弱,「你去得太早……卻來得太遲……」

  梅林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摩根那麼討厭謎語人了:「我已經按照預言養大了星之聖劍使,也帶他來取劍了,所以聖劍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拿不到劍……除非……島之主給他認可……」聲音太過駁雜,梅林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勉強聽清她們的話,「人類的意志……改變了心意,它發現了……它心愛的孩子,它的光……她本該回到它身邊,卻被蓋亞偷走了……」

  「所以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賴耶……不想傷害她……它要使她的願望成真……夢魔啊,你的眼只能看見現在,卻不知過去……卡美洛特已經向她敞開……它要將榮光再一次披在她的身上,一如過去……一如過去……」

  他心頭縈繞的那絲不安變得愈發強烈:「你們說的'她'究竟是誰?島之主的權能不是在亞瑟身上嗎?」

  「摩根勒菲……你之所愛……你所錯失的……」妖精們簌簌低語,「她就是蓋亞奪走的……阿賴耶的光,它珍視她,希望她留在自己身邊……其他孩子都可以被放棄……唯有她……唯有她……」

  梅林第一次體會到了心髒驟停的感覺:「摩根?但是——這怎麼可能她根本不是為此設計的,也不具備聖劍使的機能,它們不打算處理游星了嗎?」

  「何必……假裝無知……」她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包圍著他,推搡著他,幾乎要將他淹沒,「夢魔啊,你明知道……若要讓島之主應允……聖劍使與她同分權力……唯一的方法……」

  迷霧散去了,梅林回過神,發現亞瑟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感覺身體很僵硬,就好像他已經在這裡站了一輩子,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他卻沒有感覺到半點熱意。

  「怎麼了?」亞瑟不經意地笑了笑,顯然對於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怎樣的轉變一無所知。

  梅林看著他,腦海中卻奇怪地浮現出了加繆爾的臉——盡管這對舅甥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想起對方臨死前在伊格琳棺前哭訴衷情時的一幕,那無窮的痛苦,無盡的淚水,都沒能在他心裡掀起一絲波瀾,沒想到十幾年後,同樣的命運竟然降臨在他自己身上。

  「沒什麼,只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忽輕忽重,斷斷續續,如同那時妖精們的低語,「我剛剛得知了……取得聖劍的方法。」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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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宴會很熱鬧, 賓客們很開心,哪怕這場宴會的焦點人物並不在場,也不影響現場歡樂的氛圍。當阿格規文撩開帷幕, 發現高文正蜷縮在長椅上抹眼淚時, 這本就古怪的景像頓時變得更具有諷刺性了。

  「怎麼了?」他嘆了口氣,在高文旁邊坐下,「今天是你的繼位典禮,你應該開心一點才對。」

  高文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加荷裡斯和加雷斯沒看到我吧?」

  「沒有。加荷裡斯找了個借口回書房, 你知道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場合。」阿格規文說, 「至於加雷斯……他倒是挺高興,不過我猜他喜歡待在後廚多過宴會大廳。」

  高文沉默地擦干了眼淚,然而雙眼還是濕潤而紅腫。相比加荷裡斯和加雷斯,對方在他面前時並沒有那麼要強。

  阿格規文看著他別扭地將頭上的王冠扶正——和其他國家不同,葛爾國王的正式王冠是秘銀所制,王儲才會戴黃金王冠。王冠的尺寸是按照成年人的規格打造的,對於高文來說大了一點,堪堪卡在他的後腦勺上,與其說是冠冕,不如說是一個套在腦袋上的項圈。

  父親去世後,他們之中最年長的高文按照律法成為了王位繼承人,由於他年紀尚輕,加冕儀式將會延遲到他的成人禮之後,在此之前,葛爾將一如既往地由母親統治。

  「我不能跟著母親去卡美洛特了……」他啞聲道, 「我恨他,阿格規文。」

  即使高文沒有說出那個名字,阿格規文也心知肚明——應該說,這是他們兄弟之間都心照不宣的事情。雖然父親對外宣布的死因是重病身亡,但皇家侍衛半夜封鎖了玫瑰館的消息仍然不脛而走。

  有人說父親看上了一個偽裝成妓/女的刺客,在夜晚情意正濃時遇害,也有人說他召了十幾個女人在床上尋歡作樂,最後在高潮中暈死過去,還有人說他搞大了情婦的肚子,因為拒絕承認那個私生子,被心懷恨意的情婦用刀捅死……謠言有許多版本,但無一不是令母親臉上蒙羞的醜聞。

  「還有梅林。」高文說,「我也恨他,他是個叛徒。」

  他也是你多年來不幸遭遇的源頭……但阿格規文知道這句話不該由自己來說,只好拍拍兄長的膝蓋,以示安慰。

  悲哀的是,高文對梅林的恨意什至比父親更強烈,因為他對梅林的感情遠比父親要深。母親懷孕時,梅林總會千裡迢迢趕來葛爾,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母親——這些大多是他們出生以前的事情,阿格規文不能確定這些傳言有幾分是真,但即便是最討厭梅林的瑪格絲姨媽,也不得不承認他當時「做到了一個男人能為妻子做到的所有事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他們誕生後,梅林也會偶爾拜訪,有時是指導他們的劍術,有時是和他們一起玩耍,並且從不錯過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生日。雖然他不能長久地留在葛爾,但也遠比他們真正的父親盡心得多。

  而問題恰恰在這裡——梅林既不是母親的丈夫,也不是他們的父親。即使他當時是以長輩的身份,借由照顧摯友之女的名義留在王宮的,可他年輕美麗的容貌依然招惹了不少非議,不少人懷疑他暗中與母親私通,認為母親腹中的孩子其實是梅林的,雖然時間對不上,但夢魔擁有在夢中為女人播下種子的能力,梅林的母親威爾士公主當年就是這樣受孕的。

  類似的謠言在高文出生後愈演愈烈,因為他在外貌上沒有遺傳到任何米斯裡爾的特征——當然,也沒有任何夢魔的特征,只是相信謠言的人們並不在乎——高文金發碧眼,幾乎是母親的復刻版,然而他們的祖父那時已經去世多年,沒有人會因為一個米斯裡爾長得像尤瑟王而高興。

  母親當時已經掌握了葛爾的實質統治權,但聲望還不足以與現在媲美。雖然沒有人敢當面質疑這件事,但關於高文的血脈是否正統的問題,惡意的流言蜚語從未停歇。阿格規文出生後,與父親肖似的外貌也讓高文的處境愈發尷尬。

  坦誠說,如果父親懷疑高文不是自己的血脈,就應該理直氣壯地找母親當面對質,如果他相信高文是自己的孩子,就應該在大臣們面前斥責這些空穴來風的猜測,為高文正名。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一如既往地躲進妓院,逃避著這一切。

  最後是母親出面,讓高文提前在光輝庭院裡接受了聖洗禮——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孩子盡早得到祝福,但所有人心裡都知道這是為了證明他的身份。

  那一天,葛爾的所有大臣都聚集在庭院外等候結果。當高文走進綠湖中時,米斯裡爾家族的太陽紋章照亮了天幕,聖者的數字證明了高文不僅是米斯裡爾正統,而且是近百年來最受神秘眷顧的孩子。

  更荒謬的是,阿格規文作為外人口中「毫無疑問的米斯裡爾後裔」,最後卻沒能取得光輝的祝福——因為他繼承了廷塔哲一脈的特性,盡管未能覺醒真正的妖精之血,卻遺傳了母親在魔術上的天賦,擁有成為德魯伊的潛質。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的抽噎聲逐漸收斂,情緒也稍微平復。

  「可不能讓母親看到t我這副樣子。」他咕噥著,「反正我不要他們,只要有母親、你、加荷裡斯和加雷斯就夠了……」他頓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補充道,「好吧,艾斯翠德老師也算。」

  看到他漸漸恢復了活力,阿格規文忍不住調侃他:「那瑪格絲姨媽呢?」

  「我也喜歡姨媽。」高文說,「那就再加上瑪格絲姨媽。」

  「阿勒爾姑母呢?」

  「唔……」他的兄長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阿勒爾姑母也很好,如果她能不要老是像小女兒一樣對母親撒嬌就好了。」

  又過了一會兒,高文小聲問道:「我的眼睛還腫嗎?」

  「看不太出來了。」阿格規文說,「如果你心裡有煩惱,為什麼不去找母親呢?」

  「我不想讓母親擔心。」

  阿格規文翻了個白眼:「是嗎?看來我記憶中那個踩馬鐙時滑了一下都要找母親哭訴的家伙大概是城堡裡的幽靈了。」

  「這不一樣,我可是有分寸的。」高文抗議道,「母親最近很忙,休息得也不好,我作為母親最貼心的孩子,自然要為母親多考慮。」

  他到底哪裡有分寸了,恬不知恥的家伙……不過阿格規文也從蘿西女士口中得到了類似的消息,雖然他覺得「寢食難安」這種形容有點過於誇張了,但確實能看出母親近日睡得不太安穩。

  他和高文一同返回宴會大廳,晚宴還在繼續,有的賓客高聲談笑,有的賓客推杯換盞,還有的賓客隨著吟游詩人優美的歌聲翩翩起舞。阿格規文的目光越過他們,看見母親正在和戈達德等大臣正低聲談論著什麼,似是心事重重。

  直到宴會結束,母親憂慮的面容依然停留在他的腦海中。阿格規文一時也沒有睡意,決定推遲沐浴的時間,去天文台享受一下清靜。年幼時,母親總會挑一個溫和的夏夜帶他們去天文台,教導他們如何用望遠鏡觀察夜空,和他們講述星星的故事。

  阿格規文一直很懷念那段時光(除了高文數次試圖把他從母親身邊擠走的部分),也讓他養成了喜歡坐在天文台上思考問題的習慣。他沒有驚動僕從和侍衛,只是帶著一盞油燈獨自離開了房間,油燈能提供的光照有限,但阿格規文清楚洛奇堡的每一處構造,僅僅憑借牆面上斑駁的痕跡就能判斷自己的位置……

  然後,他就遇上了另外三個和他一樣在黑暗中如履平地的人。

  阿格規文沉默片刻,問道:「你們也是要去天文台嗎?」

  「不知道欸。」加雷斯抓了抓頭發,「我是跟著加荷裡斯來的。」

  「我是來抓偷腥貓的。」加荷裡斯說。

  被加荷裡斯抓著袖子的高文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加荷裡斯冷哼一聲:「母親也在天文台。」

  阿格規文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意外:「那我們就一起去吧。」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高文,「有分寸先生,你說呢?」

  他厚臉皮的兄長訕笑著朝他做了一個求饒的動作。

  正如加荷裡斯所說,母親正坐在天文台的長椅上凝望夜幕,臉上依然帶著那種讓阿格規文難以忘懷的憂慮之色。看到他們之後,她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和藹地向他們招了招手,喚他們過去。

  有分寸先生搶先跑到了母親右手邊的位置,阿格規文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坐到了母親的左邊,加荷裡斯則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也就是母親的正對面,這是(他自認為)優等生該坐的位置。

  輪到加雷斯時,他天真爛漫地對母親說:「我想坐在母親懷裡。」

  母親當然應允了他,加荷裡斯則毫不掩飾對自己胞胎兄弟的譏諷:「看來我剛才還少抓了一只貓。」

  加雷斯背對著母親衝他做鬼臉。

  「這麼一想,好像很久沒有講過關於星星的故事了。」母親輕輕撫摸加雷斯的金發,「是想回味一遍以前講過的故事,還是想聽新的故事呢?」

  「只要是母親講的,高文都喜歡。」

  面對兄長這種毫無底線的諂媚行為(他甚至還模仿了加雷斯那種甜膩的孩子腔調),阿格規文不得不扭過頭,才能避免讓母親發現自己皺起的臉。

  「那就講一個新的故事吧。」母親說,「宇宙中有一顆星星,距離我們很遙遠,它和其他許多星星一樣,孕育出了屬於自己的文明,並且是非常強大的文明。盡管生活在那顆星星上的人們在自己的星系裡並無敵手,可越是試圖去了解整個宇宙,他們就越是明白,在這片廣袤的空間裡,有無數正在繁衍的文明,其中可能有弱小的文明,可能有和他們一樣強大的文明,甚至有比他們更偉大的文明。無數文明正在宇宙中擴張,宇宙能提供給文明的物質總量卻不會變……」

  母親的聲音溫柔而平緩,與平常一般無二,卻在阿格規文心裡掀起了一絲哀愁。不知為何,他能從母親的口吻中感受到她此刻的迷惘,知曉她內心的無力——對於一個總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統治者而言,這種無力是何等地令人難過啊。

  是因為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英格蘭之王嗎?為何他會讓母親感到如此棘手?

  「這個強大的文明會定期尋覓並清理那些弱小的文明,防止他們對自己產生威脅,弱小的文明為了自保,就必須在宇宙中想辦法隱瞞自己的存在。」他聽見母親的嘆息,「宇宙就像是一座黑不見光的森林,獵手和獵物都如幽靈般穿梭於黑暗中,而在更強大的獵人面前,自認為是獵手的存在也有可能淪為獵物。」

  「那個強大的文明因為暴露了行蹤,如今已經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可他們用於剿滅的弱小文明的手段仍在發揮作用。在另一顆遙遠的星星上,其中一位管理者突然得知,一場滅頂之災即將降臨,他們的文明再過不久就會被毀於一旦。」

  加雷斯將臉埋進母親的懷裡,悶聲道:「小星星的管理者不能阻止這場災禍嗎?」

  「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或許是有機會的。」母親像哄嬰兒似地拍了拍加雷斯的後背,「管理者的腦海中預留了數十種方法,每一種方法都是由另一顆遭受過同樣災難的星星上的人們用自己的血淚換來的……可惜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小星星的文明還遠遠沒有發展到足以應用這些方法的時候,而災難不知何時就會突然來臨。」

  就連一向遲鈍的高文都感覺到了不安,下意識地握住了母親的手。

  母親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緒,聲音越來越輕,逐漸變為了呢喃:「為了拯救她的文明,管理者必須做出一點犧牲,而她已經決定了……向命運屈服。」


第282章

  「你確定那位女士心裡清楚我們其實是……姐弟?」

  「我怎麼能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呢?」梅林對這個話題厭煩到不行,但還是耐著性子用一個玩笑回應,「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獨在這一點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應和我……」亞瑟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處子的羞赧,這對姐弟雖然形貌猶如鏡像,性格卻南轅北轍, 「我是說, 她確定要同意這場聯姻嗎?」

  聽到他的話,梅林有一瞬間的恍惚,幾天前的那一幕於眼前浮現,夢中的景像大多是蒙昧的、模糊不清的, 唯獨摩根最後平靜的表情令他記憶猶新。

  「可以。」她說。

  明明不久之前,對方還心情復雜地表示自己需要考慮一段時間,當時梅林已經做好了要與她長期拉鋸的准備,沒想到僅僅過去三天,當他們第二次在夢中相見時,她就泰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就像十幾年前,她以同樣的心態接受了與尤倫斯的婚姻一樣。

  客觀上算是一個好消息,但梅林不僅沒有感到高興——不,他為什麼要感到高興?

  時間真是可怕,這十幾年來,他忍受了她的婚姻、她無能的丈夫、她的孩子,忍受著曾經一起同行的艾斯翠德漸漸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而他自己的存在卻在慢慢淡去,本以為這令人不快的命運終於要隨著尤倫斯的死亡落下帷幕了,沒想到那不過是另一場荒誕劇目的開始。

  「當然。」梅林將融化的蠟粒倒在信封上,拿起印t章,但某種古怪的情緒讓他停止了下一步動作,只是看著火漆慢慢凝固,像是蠟燭燃燒殆盡後留下的蠟淚。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響起了阿格規文無奈的聲音:「不要瞎玩火漆。」

  他是摩根的孩子裡唯一長相不隨母的,但性格與氣度都有母親的影子,他說話時的語氣總讓梅林想起摩根。

  然而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自亞瑟加冕後,他不得不時刻用千裡眼盯防摩根陣營的種種應對舉措,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孩子們的情況,但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們現在已經恨透他了。

  梅林試著把凝固後的火漆剝下來,可是信封破了——真是什麼事情都不順利,他干脆把信撕了。

  面對亞瑟困惑的神情,他面不改色:「抱歉,忘記蓋章了……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對,聯姻,她已經同意了,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到葛爾來呢?」

  「抱歉,梅林,在這方面我很難信任你。等我實際與那位女士見面後,我會再次重申這件事,並且請她更慎重地考慮一下。」

  「然後在沒來得及討伐伏提庚的時候就迎來內戰?」他有些戲謔地說道,「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爾領地的庇佑,葛爾更是尊她為母親,她的兩位姐姐一位嫁給了洛特王,一位嫁給了南特斯王,她與她們來往密切。如果她對王座表現出興趣,整個北方都會站在她身後。」

  雖然洛特王早就死了,和埃莉諾的往來密切也不代表什麼,但是亞瑟又不知道——噢,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雖然有一部分是他的責任),沒見過康沃爾令人驚嘆的繁榮,也沒見過他姐姐在北方的滔天勢力,對朝堂之上的潛規則也一無所知。不過很難因為這一點而責怪他,畢竟他還如此年輕。

  當亞瑟在英格蘭加冕,從幕後走到台前時,就注定了他和摩根之間的爭鬥終究要以一方的死亡告終,無關乎他本人的意志。不僅如此,他們背後的支持者也會一並連坐,相比摩根和亞瑟這樣死後可以魂歸阿瓦隆的存在,這些人就是純粹的犧牲者了。

  或者說,本該陷入內戰的不列顛,最後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避開慘烈的結局,本就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我對王座並沒有太大的執念。」亞瑟說,「如果她對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棄爭奪王位,僅僅作為一位騎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間廣受好評,想必以後也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王。」

  「卡美洛特從未有過女王。」

  「也許她會是第一個。」

  她說過同樣的話……可惜那時的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小女孩無望的夢。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哪怕沒有游星,也已經太晚了。

  至於亞瑟的糾纏——梅林已經厭倦了在這件事情上老是哄著他。坦誠說,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既然對方不斷強調自己會和摩根再重申一遍,那就讓他去重申好了,再破罐破摔一點,干脆就這樣放任世界被游星毀掉好了。

  第二天,他們按照摩根信中的囑托——在聯姻正式確定之前,她不希望這件事走漏半點風聲——安排其他人在城外駐扎,他和亞瑟兩人則乘坐米斯裡爾安排好的馬車進城。

  馬車從外面看起來灰蓬蓬的,很不起眼,車廂內部倒是十分舒適,甚至還鋪了軟皮革的坐墊。雖然夢魔沒有多少物質上的需求,但回想起這半年來近乎苦行般的旅途,梅林還是油然生出一股突然從原始部族來到文明社會的恍惚感。

  亞瑟顯然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在路上忍不住多次撩起窗簾,眺望外面的景致。

  「雖然早就聽聞葛爾是一個富庶的國家,但這樣的景像實在是……」他頓住了,仿佛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讓人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想像力是如此貧瘠。梅林,我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列顛會在這位女王的治理下越來越好的。」

  梅林敷衍地朝他擠出了一個微笑。

  抵達王宮後,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首席騎士艾斯翠德——雖然對方臭著一張臉,但梅林還是倍感親切。

  相對於他,艾斯翠德的目光在落到亞瑟身上時瞬間變得復雜起來。梅林猜她原本決意不給這個來歷不明的英格蘭之王一點好臉色,卻沒料到亞瑟會與摩根如此之像,簡直像是青年版的高文。

  盡管態度依然冷淡,但艾斯翠德的表情還是稍微平緩了一些:「猊下在書房,請二位隨我來,在這期間不要驚動任何人。」

  話是這麼說,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在那條隱秘的小徑上遇到了別人——加荷裡斯·米斯裡爾,摩根的第三子。

  男孩的目光依次掃過他們,但最終只和艾斯翠德說了話:「克魯茨爵士正在找您,老師。」

  艾斯翠德點了點頭,但沒有為雙方作任何介紹,梅林則以玩笑的口吻開口:「真冷漠啊,那麼久沒見了,小加荷裡斯難道一點都不想念大哥哥嗎?」

  「等你的腦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後,我可以考慮幫你趕走那些烏鴉。」加荷裡斯說,「另外,不要在王宮裡亂跑,我的兄弟們都不是很想見到你。」

  「是嗎?我們的加荷裡斯竟然還願意見大哥哥,真讓人高興。」

  「別蠢了,梅林,這是因為我不在乎你。」男孩的聲音裡沒什麼情緒,「你,你身後的那個男人,以及和那個男人長得很像的我的兄長,對我而言,你們都是金魚。」

  直到加荷裡斯離開,亞瑟才輕輕咳嗽一聲:「真是一個氣質有別於他人的孩子。」

  「加荷裡斯殿下比較特立獨行。」

  「為什麼不坦誠一點呢?」梅林說,「他是一個聰明又討人嫌的小蘿蔔頭。」

  然而上天注定了今天是所有人的不幸日,加荷裡斯前腳剛說完那些話,他們後腳就在摩根的書房裡見到了高文和阿格規文。兄弟倆的反應也截然不同,高文眉頭緊蹙,盡可能地不與他目光接觸,阿格規文則一如既往的冷靜,但梅林知道此刻他心中必然有暗流湧動。

  最後是摩根。

  她先是朝艾斯翠德微微頷首,目光在經過他時短暫停留,最後才落到他身後的亞瑟臉上:「亞瑟,對吧?希望我沒有記錯你的名字。」

  摩根依然穿著為亡夫守喪的黑色裙服,黑色的貼頸項鏈上嵌著一枚鍍金的太陽紋章——米斯裡爾的家徽,那雙黑色的、緞子做的手套在光照下泛出奇妙的光澤,像是女人的肌膚。在梅林的印像中,喪服不過是給活人穿的裹屍布,能讓所有人的臉色看起來都白得發青,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美……一種禁忌的美。

  「是的,女士。」亞瑟有些局促,早先他在面對那些宣誓效忠的貴族時就不太適應,更不用說是摩根這樣掌權多年的統治者了,「抱歉,我是說猊下。 」

  「無需緊張。」摩根說,「要來杯茶嗎?」

  「茶?啊,當然。」

  「又或許你更喜歡蜜酒?」

  「也可以……」

  「蜜酒雖好,可惜我們接下來的談話需要一些清醒的頭腦。」摩根叮囑僕從,「給我們的客人一杯熱茶,加一點牛奶和糖。」

  主動權完全被摩根把持著……不過梅林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只要亞瑟說話別咬著舌頭就行。

  「很高興見到你,亞瑟先……」高文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他的盔甲和腰間的佩劍(剛才他在亞瑟的臉上花了太多時間),遲疑了一下,「爵士?」

  亞瑟似乎更加緊張了:「不用如此客氣!稱呼我的名字就好了。」

  阿格規文顯然注意到了更多細節:「您有一把好劍。」

  那是石中劍,他已經猜到了亞瑟的身份。

  亞瑟感謝了他的稱贊,但聲音很輕,仿佛在為自己表現得居然還沒有兩個孩子冷靜而慚愧。

  摩根適時地提醒道:「高文,阿格規文,時間差不多了,去坤蘭學士那裡上課吧。」

  「是,母親。」

  高文和阿格規文離開後,艾斯翠德很快也告退離開,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摩根從頭到尾都保持著若有所思的t神情,待僕從將茶飲送來,房門重新關上後,才開口道:「亞瑟閣下,讓我們來談點正經事吧。」

  在她說話期間,梅林自己找了一個椅子坐下,摩根瞥了他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

  「想來梅林已經把你應該知道的部分都告訴你了——考慮到他惡劣的性格,也許你不該知道的部分也多少獲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經主動來到葛爾拜會我,那麼我是否可以認為,你對這件事至少沒有什麼排斥的態度。」

  亞瑟低下頭,幾乎是囁嚅著回答:「是的。」

  哈,年輕人……豪言壯語總是那麼容易,現實卻不會允許他們過得那樣順遂。

  梅林心裡不免有些嘲弄,但亞瑟不再反抗,倒也讓事情變得容易了一些。

  「很高興你能接受。」摩根說,「當然,這件事在卑王討伐結束後才會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還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記得,盡管有許多無奈,但對於整個國家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確實有反悔的余地,但她沒有一並告知亞瑟反悔的代價——梅林覺得自己有必要在談話結束後提醒他一下,如果他不想自己的腦袋淋上焦油後被插在尖刺上,最好別那麼做。

  或許是因為涉及到了卑王討伐一事,亞瑟的表情明顯慎重起來,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摩根點了點頭,「關於聯手討伐卑王的問題,詳細的事項和條款會在幾天後送至你們手中。你的部下將在近郊的別館入住,你可以選擇留在王宮,或是和他們一起住在別館,但請注意不要在城內引起騷動,在城內不要穿著盔甲,你本人如果要去街上,必須遮擋面容。」

  梅林很了解她的做事風格:「持續到訂婚的消息公布後?」

  「是,聯合軍討伐卑王的消息也會在那時一並公布。」摩根說,「雖然大臣們暫時同意了我的決定,但我知道他們之中大多都抱著懷疑的態度。我的丈夫僅僅過世半年,考慮到其他家族以及百姓們的心情,公布婚約至少要在半年之後,但聯合軍的許多問題,例如軍械,糧草、軍隊調度以及行軍路線,都會提前開始准備,同時我們雙方都能借這半年的時間,觀察並考量對方是否是合格的聯手對像,如何?」

  他調侃道:「只要不是你的敵人,都會樂於同意你的計劃。」

  「很高興見到你依然保持著獨屬於你的幽默感,我親愛的朋友。」摩根回以一個有點譏諷意味的微笑,「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准確地做錯了人生中每個重要的決定,肯定恨不得跳到井裡去,能見識到你的樂觀,也讓我倍感欣慰,仿佛自己也重新年輕了起來,朋友。」

  梅林感覺自己的微笑面具正搖搖欲墜,隨時有分崩離析的危險:「那你實在是太低估我了,親愛的朋友,我一直這麼樂觀,親愛的老尤倫斯對此一清二楚,你真該去問問他——噢,不,他已經死了,看來他回答不了你了。」

  「梅林……」亞瑟低聲道,「這樣未免太失禮了……」

  「別擔心,我們是老朋友了,彼此間不會計較這種小事。」梅林聳了聳肩,「不如話歸正題?我猜你的要求不止這些。」

  「不錯,除此之外,坎特伯雷大主教必須下馬。」摩根說,「當然,這件事情是必然會發生的,至於它如何發生,何時發生,我暫時無法透露,只是……當坎特伯雷大主教受到母國的召喚時,希望貴方不要插手任何事。」

  「隨他去罷。」梅林回答,「無論換哪個白胡子的老頭戴那頂水晶冠,我們這邊都不在乎。」

  「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答復。」摩根看向亞瑟,「談話到這裡也差不多結束了,關於住所,不知你是否考慮好了?」

  「我……」亞瑟略有猶豫,「如果不打擾的話,我想還是留在王宮比較好,如果有什麼問題,也方便及時交流。」

  「我會讓蘿西為你們安排好房間。」能夠就近觀察並控制亞瑟的行動範圍,應該也很符合摩根的心意。

  離開書房後,梅林感覺自己一肚子火,忍不住對身旁的亞瑟出言嘲諷:「剛才在房間裡表現得很乖嘛,我還以為你又要說什麼'摩根女士我願意作為一名騎士服侍您'之類的蠢話了。」

  聞言,亞瑟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看到猊下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忽然感覺自己之前太不成熟了……實在是非常慚愧。」

  「你怎麼說也和對方平級,用這樣的稱呼不覺得奇怪嗎?」

  「好、好像也是……」對方小聲說道,「稱呼為女士的話,好像又太疏遠了,王姐……嗯,稱呼為王姐好了。」

  這家伙是這麼渴望親情的人嗎……不過凱確實沒有什麼哥哥的樣子,會對摩根抱有家人層面的期待也不意外。

  「話說回來,沒想到王姐居然如此年輕,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呢。」

  「再過幾年,等她最小的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她看起來依然跟你差不多大。」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總是說一些有失禮儀的話。」亞瑟嘆了口氣,「所以聯姻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不然呢?」

  「沒什麼,只是沒想到這種事情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是啊,梅林在心裡回答,誰能想得到呢。


第283章

  「恕我冒昧詢問。」亞瑟叫住了那名端來早餐的僕從, 「摩根女士在結束工作後,一般可以在哪裡見到她呢?」

  面對僕從懷疑的眼神,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鎮定自若——亞瑟自認為是一個誠實的人,然而這幾天從他嘴裡冒出來的瞎話已經多到讓他擁有了說什麼都面不改色的能力:「摩根女士公務繁忙,如果遇到了什麼並不緊急的問題,我擔心冒昧打擾會耽誤她的工作。」

  僕從了然地點了點頭:「除了午餐和晚餐之外,猊下偶爾會在早晨的會議結束後去外花園散步。」

  偶爾會去外花園散步,外花園……應該是指光輝庭院外側的花園吧, 要不要去碰一碰運氣呢?

  自從前天短暫的交談後, 亞瑟本以為摩根會對他有所試探,以考量他是否能成為一名合格的丈夫,卻沒想到在那之後,他甚至沒能再見上對方一面。

  是覺得沒必要在曾經的敵人身上浪費感情嗎?還是說喜歡更成熟一點的男性……不過拔出石中劍後,他在肉體上的成長就停滯了,這種時候即使想留胡子也已經來不及了。

  退一步說,在這樣毫無鋪墊的情況下貿然前往,即使碰巧遇見了摩根,也會被懷疑是抱著功利的心態接近她。

  不行, 不能因為這種安逸的生活而忘記自律,亞瑟決定吃完早餐後就立刻前往校場進行訓練。凱說過, 男人和女人的感情在最開始往往是不期而遇的,現在只需要心懷熱忱並耐心等待就行了。

  雖然凱作為兄長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太靠譜, 但這句他(逛小酒館時)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當然,他還沒有好運到能夠直接見到摩根, 但他見到了她的孩子——所有孩子。

  兄弟四人的長幼次序並不難分辨。高文是長子, 在所有孩子中長得最高,已經褪去了男孩的感覺, 更像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人。或許是年長的緣故,他的體力似乎比其他兄弟們更好,當其他孩子都去休息的時候,他依然在堅持練劍。以他的年齡來說,這種堅韌的毅力真是教人欽佩。

  次子阿格規文比兄長矮半個腦袋,在一眾金發碧眼的兄弟中,他漆黑的短發和亞金色的眼睛格外顯眼,通過觀察他,亞瑟猜測早逝的尤倫斯王大抵是一個陰郁又消瘦的英俊男子,但這男孩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氣度,讓人輕易就會聯想到他的母親。當亞瑟看到他的時候,後者正在將生肉撕成條狀,慢慢喂給樹枝上一只換毛期的雛鷹。

  最年幼的自然是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這對雙胞胎。他們也隨了母親的長相,但不若高文那樣相似,他們的發色要深一些,眼睛也是如此。雖然兩人在外貌上幾乎一模一樣,但加荷裡斯留了長發,用深藍色的絲帶系住,有一股學者的氣質,加雷斯則是清爽的短發。兄弟倆一個在看書,一個將面包屑揉碎喂給樹根下的螞蟻,昭顯了兩人t截然不同的興趣愛好。

  加雷斯率先發現了他,天真爛漫地同他打招呼:「這不是和哥哥長得很像的大哥哥嗎?」

  當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自己時,亞瑟驟然感覺到了一股壓力。雖然他還算會應付小孩,但一想到他們日後也會成為他的孩子,心情難免有些微妙……而且他可以肯定,這些孩子對他也有類似的感覺。

  「早上好,各位。」亞瑟思忖片刻,決定從最年長的孩子入手,「那麼早就開始刻苦訓練,尤其是高文殿下,這份毅力實在是令人贊嘆。」

  「是的,母親也時常因為這一點為我驕傲!」

  「兄長啊……」阿格規文嘆了口氣,「您不必對我們使用尊稱,畢竟日後您會成為……總之,直呼我們的姓名即可,亞瑟閣下——我猜您的部下會對您使用更高貴的後綴,但請原諒我們無法那麼稱呼您。」

  「沒關系,能跟大家變得親近起來,我也很高興。」

  他一定是說錯了話——當看到孩子們臉上更加一言難盡的表情後,亞瑟如此反省。

  「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們之中最好搞定的是那個年紀最大,然而光長個子不長腦的家伙。」加荷裡斯面無表情地開口,「如果我是你,這時候就邀請他切磋劍術,連續打敗他幾次之後,他就會喜歡上你了,梅林就是靠這一招把他訓得跟獵犬一樣。」

  「加荷裡斯!」高文有些不快,「即使是我也是會生氣的。」

  加荷裡斯衝他擠出一個鯊魚似的微笑:「我早就說過梅林遲早有一天會背叛母親,現在肯回來只不過是因為他輸了。當初大聲駁斥我,願意以'騎士的名譽'為他擔保的人是誰?大概是剛才說要生氣的傻小子吧。」

  高文顯然更加惱火了,甚至沒有顧及和亞瑟道別,就獨自一人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作為不知內情的第三方人士,亞瑟感覺有點頭皮發麻:「這樣真的沒關系嗎……」

  「您不必驚慌,只是兄弟之間一些尋常的爭吵。」阿格規文回答,「兄長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而且一向不吝於主動道歉和好,這是他的優點。」

  「為數不多的優點。」加荷裡斯說。

  阿格規文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加荷裡斯,別總是故意惹他生氣。」

  「我可沒有'故意'惹他生氣,只是以我慣有的刻薄口吻說出了一些讓他感到難堪的事實,而他難堪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出於他超凡脫俗的感性和自信。」

  「……這不算是贊美嗎?」

  「正常來說是這樣。」加雷斯向亞瑟解釋,「但從加荷裡斯嘴裡說出來就是最嚴厲的批評。」

  「總之,自從……那件事過後,你說話就越來越不知節制了。」亞瑟很確定,當說到「那件事」的時候,阿格規文微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如果你再不收斂,我就只好將這件事情交與母親處理了。」

  加荷裡斯吐了吐舌頭,但好歹不再還嘴了。

  「抱歉,讓您見笑了。」

  「沒什麼,我其實也很想了解大家。」亞瑟試探道,「不過,剛剛好像聽到了梅林的名字……他和你們有什麼過節嗎?」

  聞言,摩根的孩子們面面相覷。

  「您不知道夢魔和廷塔哲家族的恩怨嗎?」

  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亞瑟有點慶幸自己剛開始沒有用「我和梅林也是朋友」的理由和他們套近乎了:「好像隱約有聽說過他們關系不太好,但梅林和你們的母親應該是朋友吧?」

  「梅林是母親可疑的朋友。」加荷裡斯說。

  「就像狐狸當了鹿的朋友。」加雷斯和哥哥一唱一和。

  「你們啊……」阿格規文嘆了口氣,「亞瑟閣下,母親的私事不是我們能置喙的,而且也快到我們上早課的時間了,請允許我們先行告辭。」

  亞瑟目送他們匆忙離開的身影,本能地感到了一絲違和。

  看來王姐和梅林的關系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簡單……是不是應該找機會旁敲側擊一下?

  話雖如此,每日的晨間功課還是要完成的。葛爾的規定是王室成員只有在正式入伍領軍之後才會和騎士團成員一起訓練,以防他們在沒有積累多少功績的時候就因為周圍人的吹捧而迷失了自我。在此之前,他們會在舊校場(如今騎士們使用的校場是摩根登基後修建的)。亞瑟由於不方便對外暴露身份,平日也會在這裡訓練。

  雖然沒有可以切磋的對手多少有點乏味……不過事有輕重緩急,蘭斯洛特卿他們隨時都能在別館裡見到,想要碰見小王子們卻需要一點運氣,這是關乎家庭和睦的重大問題,想必眾卿也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上午的訓練結束後,亞瑟回房洗完了澡,決定去外花園附近看一看……當然,這絕非是抱有什麼不純的想法,只是因為劍術訓練非常辛苦,想要散散步,放松身心,欣賞一下花園美麗的景致罷了。

  坦誠說,他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會給一些連狗都不信的事情找理由了——但上天顯然不允許他繼續自欺欺人。

  「亞瑟·潘德拉貢?」

  能夠知道他的全名,說明是摩根的親信。

  雖然距離外花園的入口只有幾步之遙,但亞瑟還是老實地停下來和對方打招呼:「請問您是……?」

  「瑪格絲·廷塔哲。」對方雙手抱肘,「算是你的半個姐姐。」

  他第一眼甚至沒有認出對方是女人——瑪格絲·廷塔哲有一頭男人似的短發,皮膚曬得黝黑,嘴角有一道刀疤,穿著襯衫和馬褲,神態中有種匪氣,後腰別著兩把海上民族風格的彎刀,身上散發出一股硫磺的氣味,很是嗆人。

  在南方,人們對瑪格絲王後的印像仍是一位端莊賢淑的美麗女子……如果對方沒有特意撒謊騙他,看來她在洛特王過世後經歷了一段相當狂野的歲月。

  亞瑟謹慎地問道:「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瑪格絲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像是一條海蛇盯上了自己的獵物:「你覺得我的小妹怎麼樣?」

  「抱歉,什麼?」

  「摩根,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對方咄咄逼人地追問:「沒有別的了嗎?」

  「呃……她還是一位很好的統治者,葛爾在她的管理下欣欣向榮。」亞瑟絞盡腦汁,「實在抱歉,我與王姐相識的時間還很短,了解也十分有限。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我能給出更好的答復。」

  「哼,都是托詞。」瑪格絲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難道你不認為她不僅在美貌上是諸神的傑作,更兼有非凡的智慧和從容的氣度,有時似春風化雨,有時如凜冬寒風,對強者勇敢不屈,對弱者施以慈悲,身居高位,卻從未對物欲有所留戀,既是能力卓越的領袖,也是溫柔和藹的母親,哪怕是心堅如鐵般的人物也會忍不住為之傾倒嗎?」

  「……您說得很對,是我在文學上的造詣太淺薄了。」他剛剛竟然認為對方看起來像是土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雖然你剛才的回答有點不上不下,但我看人很少出錯,你這個人還有救。」瑪格絲說,「老實說,我原本對你很不滿意。」

  亞瑟一邊感慨於她的耿直,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因為我在英格蘭加冕的事情嗎?」

  「算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因為你是尤瑟王的後代。」

  「恕我直言,王姐和我一樣都是尤瑟王的後代。」

  「不是你理解的這樣。」對方擺了擺手,「總之你和我們,還有摩根都不一樣……」說著,她的表情逐漸變得若有所思,「你看起來怎麼像是什麼都不知道?梅林沒跟你說嗎?」

  「梅林與我有過許多交流,但我不知道您指的具體是什麼。」

  「看來你確實不知道。」瑪格絲的語氣意味深長,「完全是梅林手中的傀儡呢,小弟弟。」

  「……梅林既是我的師長,也是我的朋友,請不要對我們的關系妄加猜測。」

  「你說這話的樣子簡直跟我的某個外甥一模一樣,最後他傷透了心。」瑪格絲說,「梅林也自稱是摩根的朋友,可他做過的事情裡沒有一件與這兩個字相關,看來星之內海對於'朋友'的定義和現世不太一樣。」

  亞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不想和瑪格絲交惡,也不想在所知有限的情況下對自己亦師亦t友的同伴妄下判斷,只能干澀地答道:「您的指教我會銘記於心。」

  瑪格絲瞥了一眼他的胸口:「話說,這種天氣你只穿一件薄襯衫不會覺得冷嗎?」

  聞言,他的臉頰不禁微微發燙:「我……那個,我剛結束訓練,身體正在散熱,並不會覺得冷。」

  對方嗤笑一聲:「是嘛,我還以為是紅龍有什麼特別的防寒體質呢。」

  看見瑪格絲走近他,亞瑟以為對方是想拍一拍自己的肩膀以示友好,正想回以一個友善的微笑,卻沒想到她直接用力扯開了他的領子。

  亞瑟嚇了一跳:「瑪格絲夫人?!」

  「這樣還差不多。」瑪格絲說,「小妹就在花園裡,如果她問你為什麼衣衫不整,就說我們吵架了,我揪了你的領子,以及——不用謝。」

  說罷,她就瀟灑地轉身離開了。

  亞瑟敬重地目送她遠去,此時此刻,對方的背影在他眼中如巨人般偉岸。


第284章

  外花園裡的栗子樹花開了,空氣中浮動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明媚的陽光和微波蕩漾的綠湖也使人快意,然而摩根此刻心事重重,並未如她之前所希望的那樣在散步中得到放松。

  幾天前, 她收到了一封鄭重其事的警告信,來自遙遠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落款是挪威的國王西齊林,他在信中表示她的姐姐瑪格絲對自己的小兒子, 同時也是挪威王儲的瑞卡爾夫王子造成了嚴重的傷害, 並使他的榮譽受到羞辱,要求瑪格絲親自前往挪威賠罪。

  這封信本身並沒有讓摩根太放在心上,但在仔細閱覽了整封信函後,她莫名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剛好瑪格絲因為聯姻的事情趕回了葛爾,摩根便趁著休息時間召她來外花園當面商榷,卻沒想到會從對方嘴裡聽到一個連她都感到震驚的真相。

  挪威王室不滿不列顛人在貿易往來中占據大筆利潤,私下資助——乃至於組織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的事情,摩根心知肚明,只是考慮到國內局勢還存在著諸多隱患,才暫時按下不表。

  瑪格絲身為洛錫安兼奧克尼總督,管理著奧克尼港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貿易往來和海上護航工作,又是她血脈相連的姐姐,為數不多有資格佩戴黑珍珠的大臣,自然也清楚這件事。雖然奧克尼的護航隊在北海時常會和維京海盜發生衝突,但海盜們逃回挪威地界附近後基本就不會再深究了。

  但這一次出現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護航隊俘獲了一艘未能及時逃回挪威海的海盜船,當瑪格絲興致高昂地犒賞立功士兵時,一眼就認出了混跡在俘虜中,試圖隱藏自己的挪威王儲瑞卡爾夫。

  雖然不知道這位小王子是腦袋出了什麼問題才會主動摻和到這趟渾水裡,但挪威王室成員親自率領海盜打劫友好國家的商船稱得上是嚴重的外交事故,更不用說奧克尼常年受維京人騷擾結下的深仇大恨了。

  瑪格絲將瑞卡爾夫單獨關進了一個狗籠子裡,下令護衛艦直接挺進挪威,准備找老國王西齊林算一筆總賬,卻意外收到了摩根同意聯姻(並且對方還是紅龍之子)的消息——按照瑪格絲的說法,她當時甚至搞不清摩根是真的決定再婚,還是以聯姻為誘餌,打算將敵人騙到葛爾再暗中毒殺。

  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節外生枝的好時機,盡管心不甘情不願,瑪格絲還是打算找個機會私下放瑞卡爾夫離開。

  聽完瑪格絲的概述後,摩根沉思片刻:「除了我決定聯姻的消息,事情發展到這裡似乎沒什麼值得意外的地方?」

  「確實如此。」瑪格絲回答,「問題在於瑞卡爾夫,他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一旦這件事被捅出去,別說他的王儲之位了,就連西齊林王都會受到影響,至於他打算怎麼解決,呃……簡單來說,他想睡服我。」

  「……你剛剛是不是想用'說服'?」

  「不。」瑪格絲摸了摸鼻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卡爾夫是西齊林王最小的兒子,但本人已經二十多歲了,只是在兄弟姐妹間排序最小——就像高文雖是葛爾王室的長子,但本人其實還未成年一樣。

  「別這樣看著我嘛……」從瑪格絲心虛的反應來看,此刻她臉上一定露出了極不贊同的表情,「他長得還不錯,我又在海上漂泊了兩個月,難免會有點那方面的需求……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當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用那麼搔首弄姿也會被我放走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什麼表情。」

  摩根感覺太陽穴突突作痛:「告訴我你做了避孕措施。」

  「這倒是不用擔心。」瑪格絲說,「我爽完後就穿上褲子走了,當時他還沒有高潮。」

  「你就這樣把他留在了籠子裡?」

  「至少我沒落鎖?」瑪格絲搔了搔臉頰,「事後他也確實逃走了,我想這是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現在摩根終於知道信中所說的「對我的兒子極盡羞辱後就殘忍離開」是什麼意思了。

  「我是不是惹了麻煩?」

  「如果你指的是你和挪威王儲的那段露水情緣,答案是否。」摩根說,「如果你指的是跟一個長期和海盜廝混,哪怕看起來人模人樣,實際個人衛生狀況可能令人發指的男人睡了一覺,那麼答案是肯定的。今天晚餐之前,我希望能從梵妮學士手裡得到你健康檢查報告。」

  瑪格絲吐了吐舌頭:「好嘛……」

  「另外,雖然這封信本身不值得過於費心,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問題遲早要得到解決。」摩根將信放到一邊,「事實上,在收到這封信後,我就在考慮該如何處理挪威……雖然事情的起因和我預想的不太一樣,但預備的解決方案依然有效。瑪格絲,你了解過洛錫安王室的家系嗎?」

  瑪格絲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洛特有一個弟弟。」雖然對方幾年前因為狩獵時從馬上摔下來而意外離世了,甚至比洛特死得還早。

  「洛特的祖母是挪威王西齊林同父同母的妹妹,但她與洛錫安王的子嗣因為各種原因都夭折了,最後只好過繼西齊林的次子杜蘭王子為繼承人——到這裡你應該就熟悉了,因為杜蘭王是洛特的父親,他當初能占領奧克尼,西齊林王也在背後出了一份力。」

  「所以洛特其實是西齊林王的親孫子?」

  「不錯。」摩根點了點頭,「杜蘭被過繼的時候,挪威王儲還是他的哥哥,西齊林王的長子哈爾瓦德,但僅僅一年後,哈爾瓦德就因為出海捕魚時遭遇暴風雨而亡,繼承權落到了三子阿卡塞爾身上,接著挪威國內陷入內亂,西齊林王的三個孩子相繼死在了戰亂中,瑞卡爾夫是國內紛爭平息後西齊林王的老來子,雖然他比洛特年輕得多,但按照輩分,他應該是洛特的叔叔——反過來說,洛特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挪威王室的一份子,有王位繼承權,只是在瑞卡爾夫之後。」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長釐清這種復雜的關系。」瑪格絲抓了抓頭發,為了方便,她將頭發剪得很短,「能不能直接跳到結論?」

  「那我們就直接說結論。」摩根看著她,「瑪格絲,你想成為挪威女王嗎?」

  一瞬間,氛圍陷入了死寂。

  摩根十分耐心地等待著,好一會兒過去,瑪格絲才緩過神,像是一個上了年紀有點耳背的老人,緩慢地說道:「小妹,你剛剛說什麼?」

  「我知道你剛剛聽清了。」

  「我知道,但是……怎麼可能?」瑪格絲說,「我是洛特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女兒,何況他早就死了。」

  她沒有說不想,只是說不可能——而這當然也在摩根的預料之內。

  「丈夫死後由妻子繼承他的國家,愛西尼的布狄卡王後就是這樣成為女王的。」摩根循循善誘,「當然,我知道兩者的情況並不全然相同。愛西尼王國存在的時代太過久遠,而且普拉蘇塔古斯王沒有其他繼承人,西齊林還有一個小兒子,但那不是什麼無法解決問題……」

  「你希望我嫁給瑞卡爾夫?」

  摩根嘆了口氣:「瑪格絲,這是我昨晚考慮的方案,而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親愛的姐姐居然和挪威王儲睡了。」

  瑪格絲做了一個把嘴縫上的動作:「我再也不敢插嘴了。」

  「我考慮了兩種方案。」摩根繼續道,「一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資助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為由,直接出兵攻占t挪威;二是借由挪威和丹麥之間微妙的地界糾紛,適時地加以挑撥,當兩國對彼此宣戰後,如果挪威請求我們出兵相助,我們可以應允,但條件是他們必須擁護身為洛特王妻子的你成為女王,承認你未來的子嗣——無論是和誰生下的,都是王座的正統繼承人,如果挪威拒絕了,我們就去接觸丹麥,依然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資助海盜為由,事成之後雙方平分挪威的土地。」

  瑪格絲盯著她,臉上——摩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個表情,她的長姐今年三十多歲了,而且已經成長為了一個與她少女時期截然不同的女人,但她此刻看起來有點像她們剛相識的時候,有種小姑娘似的,招人疼愛的感覺。

  「我還以為你會希望我嫁給瑞卡爾夫。」她說。

  或許是瑪格絲的表情,又或許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摩根忍不住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對方最初回到廷塔哲堡長住的時候,她經常對她這麼做: 「這麼快就把我剛才的話忘了,嗯?」

  「不是,我是說……就算我沒和瑞卡爾夫睡過,那又怎麼樣呢?你只要說一句'瑪格絲,我希望你嫁給瑞卡爾夫',我肯定會為你做到的,這樣就不必通過戰爭得到挪威——你討厭戰爭,對不對?這點我一直知道。只要我嫁給他,生下繼承人,然後找個機會讓我的丈夫接受命運的召喚,就像洛特一樣,而我依然能在挪威為你照看和不列顛的貿易。」

  「你想聽官方的說法,還是私人的說法?」

  「小妹,我的好小妹,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賣關子嗎?」

  「官方的說法是,維京人野性未泯,如果像治理北方那樣,單純通過高利潤的回報將貴族們綁在我們的船上,恐怕很難奏效,如果我們不先征服他們,他們就不會耐下心來傾聽我們的訴求。」摩根說,「至於我的理由……其實也沒什麼深奧的道理。上一次我們與蘇格蘭諸王見面,盎奎什王介紹你為'洛特王的遺孀'時,我知道你當時非常不快,也知道你肯定不甘心只是當'瑪格絲王後'。」

  她輕輕握住她的手:「但我還知道,你在洛特的陰影下生活了太久,已經厭倦了在一個地位更強勢的男人面前強顏歡笑。人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只重獲自由的鳥兒在天空中翱翔時再一次被關進籠子裡呢?瑪格絲,若你有朝一日要踏足那片土地,也一定是以勝利者的姿態,而不是被什麼人嫁過去。 」

  瑪格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盡管她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真是一個小傻瓜,小妹。」

  「你是整個不列顛唯一敢說這句話的人。」摩根說,「我希望你開心,瑪格絲。」

  「你怎麼不多想著讓自己也開心?」

  「我開心啊。」她說,「看到你開心,我也開心。」

  瑪格絲粗魯地擦了擦眼睛:「你明明是我妹妹,干嘛總要說些像母親一樣的話?」

  「你應該對我們的海軍孩子們有點信心。」摩根拍拍她的手背,「難道不列顛的艦隊不是海上最強的嗎?」

  聽到她的話,瑪格絲破涕而笑:「那當然,挪威與我們相比不過是一塊潮了的小餅干。」

  她語氣柔和地說道:「總之,這些都是打敗伏提庚收復卡美洛特之後的事情,你有很長的時間去考慮,不用急著給我答復。」

  「那你呢?」

  「我?」

  「亞瑟·潘德拉貢——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同意聯姻,但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瑪格絲說,「我還沒見過他,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認識他還不久,談不上什麼了解。」摩根說,「但實際見到他之後,你也許會很驚訝。」

  「所以他和尤瑟王長得真有那麼像?」

  「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不知道潘德拉貢家族的超越者會不會到最後都變成一個樣……紅龍和妖精,真是不祥的組合。」瑪格絲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和母親那時的處境不同,可實際接受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也許不在意這些,但好不容易送走了尤倫斯,如果最後只是換來了一個年輕版的尤瑟,哪怕是梅林那樣惡劣的家伙也編不出這種噩夢。」

  「應該不會。」摩根回憶著腦海中為數不多有關於亞瑟的場合,「亞瑟他……很難形容,但你應該能理解,假設一個孩子從小被一個放蕩不羈的長輩撫養長大,如果他的性格沒有變得和自己的撫養者如出一轍,就會變得和對方截然相反,我想他應該是後者。」

  她的姐姐撇了撇嘴,摩根猜這個解釋應該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她,但她又不想輕易給予亞瑟認可:「希望如此吧,反正我會好好盯著他的。」她揮了揮拳頭,「如果他敢像尤瑟王對待母親一樣對待你,我就狠狠地揍他。」

  摩根也十分配合地回答:「帶著你的艦隊直擊卡美洛特吧,我會偷偷給你放行的。」

  瑪格絲離開後,摩根獨自在外花園待了一會兒。說來奇怪,她只有在工作之余想要放松一下的時候才會來這裡,但最後都因為各種理由而滿腹心事地離開。

  為什麼呢?瑪格絲顯然對統治挪威很感興趣,對抗伏提庚的准備進展得很順利,一直被她視作隱患的梅林近來也沒有什麼動作……

  「王姐?」

  摩根抬起頭,正好看見了神情有些窘迫的亞瑟——對方正在整理領口的細繩,或許是因為她的注視,他看起來更加局促了:「真巧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那、那個,請稍等片刻,我馬上就……」

  「你的領子怎麼了?」

  聞言,亞瑟遲疑了一下:「我剛剛在門口遇見了瑪格絲夫人……呃……」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衝突吧……摩根熟知她的性格,面對此情此景,心裡竟沒有半分意外,看到亞瑟依然手忙腳亂,她嘆息一聲:「我來吧。」

  對方看起來有些羞赧,但也沒有拒絕:「麻煩您了。」

  她慢慢將領口被他勒得太緊的繩子松開,從領子的最下方開始收緊:「瑪格絲不僅是我的姐姐,也是我極信賴的人,她長駐於奧克尼,時常為應付維京人的騷擾而殫精竭力,偶爾會在壓力過大的情況下出現一些冒失的舉動,我代她表示歉意,希望你不會因此對她產生不好的印像,如果你更多地了解她,會發現她有許多討人喜歡的地方。」

  從他緊繃的喉結和下顎肌肉來看,對方似乎有一些緊張:「當、當然,我確信瑪格絲夫人是一位爽朗又有趣的人。」

  將領口的細繩重新系好後,摩根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亞瑟頓了一下,最後露出了苦笑,「哈,其實我本想裝作剛剛結束訓練後順便路過這裡,但這種拙劣的謊言應該瞞不過您吧?本來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能在這裡見到您。」

  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誠懇且毫無保留的善意——難以想像這個年輕人居然是梅林撫養長大的:「自從那日之後,您就再也沒有找過我……我未來的妻子,明明離我很近,卻只能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她的形像,未免也太可悲了,所以我想自己應該主動做點什麼。畢竟,如果總是被動地等待,機會是不會眷顧你的。」

  對方表現得沒有任何侵略性,甚至稱得上是溫順,但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她,盡管亞瑟表現得禮貌而自持,但他不會比自我放縱的尤倫斯更好掌控。

  她的沉默似乎讓亞瑟感到了不安:「我適才是不是說了一些讓您不快的話?」

  「不,沒什麼。」她收斂了內心的疑慮,「既然要彼此了解,不妨先從你開始吧。」

  「我嗎?我的過去並不像您那樣波瀾壯闊,如果您不覺得無聊的話……」

  「無妨。」摩根避開了他的視線,「另外……如果你感興趣,晚上可以到主廳來,與我和孩子們共進晚餐。」

  對方靠近了一些,盡管沒有發生任何肢體接觸,但摩根能聞到他身上肥皂的清香——他似乎剛洗過澡,皮膚上還蒸騰著熱意:「我的榮幸。」

  不對……摩根想起來了,今日晚餐時她要根據瑪格絲的健康檢查報告對她進行點名批評。

  「你還是明天晚上再來吧。」

  「誒?」


第285章

  梅林返回洛奇堡的時候, 剛好碰見了結束晨間訓練的亞瑟。

  「梅林?」對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你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

  噢t,這可太值得一說了——聯姻會談結束後, 當晚他就從葛爾出發, 試圖像當初和小公主一同旅行時那樣用自己的雙腳丈量大地,回到遙遠的灰翠鎮看一看。

  然而,這場懷舊之旅僅僅進展到第三天,梅林就意識到那裡除了克勞德·尤翠的屍骸和沉默的樹精外什麼都沒有,老鐵匠赫爾波如今生活在康沃爾,艾斯翠德在葛爾每日忙碌於招募新兵,而摩根早就從當初的小姑娘變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她會有兩任丈夫,一個是他不認識的,一個是他認識的,但終究都與他無關。

  最後他一無所獲地回到了葛爾, 還好巧不巧和她未來的第二任丈夫打了個照面。

  這段心路歷程當然是無法如實向亞瑟坦述的,於是梅林習慣性地戴上輕浮的微笑:「有什麼好奇怪的,大哥哥我不總是這樣來去無蹤嗎?」為了避免亞瑟追問,他主動岔開了話題,「你住在這裡也有一周了,對宮廷裡的生活應該已經習慣了吧?」

  「我自認為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亞瑟的神態中有種奇妙的安逸,仿佛他已經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了——當然,這個想法甫一浮現,就被梅林打消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股妒火來得莫名其妙, 「幾天前,王姐邀請我與她和孩子們共進晚餐。過去我總覺得貴族家庭大多親情淡薄,可王姐與孩子們相處時,空氣中總是彌漫著脈脈溫情……雖然我只是一個觀望者,但身處於那種氛圍,就好像自己也成為了家庭中的一份子,非常令人難忘。」

  艾克特和凱聽到這番話會哭吧……但梅林也不是不能理解,亞瑟和凱雖然是一起長大的,但超越者的血統讓他從小就展示出了卓越的才能,也讓他與周圍的同齡人格格不入。就像凱討厭生活在他的陰影下一樣,亞瑟時常也會因為這種難以消融的距離感而寂寞。

  相比之下,摩根不僅與他血脈相連,並且不會因為他太過耀眼而遠離他——因為她本人更加耀眼,再明亮的燈火也無法熄滅朝陽之光。

  「近來我和小王子們的關系稍微親近了一點,在訓練期間時有交流。」亞瑟說,「他們經常提起你,梅林,聽說你和他們因緣深厚。」

  「摩根懷孕的時候,我會到葛爾探望她。」梅林答道,「誰讓尤倫斯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呢?大哥哥作為你們父親的摯友,自然有義務照看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同樣的理由他說了十幾年,說到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尤其在高文得到聖者的祝福後),唯獨沒有騙過他自己。

  有時候,梅林也想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出於純粹的善意,但他無法忘記自己前來拜訪時,尤倫斯那郁郁寡歡的眼神——一年又一年過去,他漸漸地老了,他的妻子卻美麗依舊,和眼前這個被他懷疑是妻子情夫的男人一樣——以及自己曾經從這段虛假而扭曲的關系中獲得過怎樣的快樂,充滿惡意的快樂。

  「原來你偶爾會突然消失好幾個月是因為這個啊……」亞瑟了然地點了點頭,「對孩子們而言,梅林曾經也是家人般的存在呢。」

  「曾經」,聽起來微妙地有點刺耳。

  但梅林知道此刻亞瑟臉上的善意是真實的,和那時的他不同,亞瑟不需要編織什麼精妙的謊言來使自己獲得快樂,因為他天然享有這種快樂。

  「相比孩子們,瑪格絲夫人對你的印像似乎很不好。」天然快樂先生有點責怪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做過什麼失禮的事情?」

  「與其問我,不如去問你父親,如果他還能回答你的話。」

  「梅林!」

  「好嘛,不開玩笑了。」梅林聳了聳肩,「簡而言之,潘德拉貢家族的血脈在神秘衰退後就逐漸式微,聽到我的預言後,你父親認為必須生下一個超越者,讓真正的紅龍之血再度回到這片土地上,才有可能打敗伏提庚,讓人類的統治在不列顛延續下去……」

  然後就是一些令人厭煩的老調重彈了——在不列顛,不同地區的消息滯塞程度可謂是天壤之別。倫迪尼烏姆和康沃爾的距離並不算遠,當年的潘德拉貢與廷塔哲之爭在康沃爾可謂是無人不知,街頭隨便找一個玩泥巴的小孩都能講得繪聲繪色,但對於王權中心的倫迪尼烏姆,這只是尤瑟王諸多功績中一次不值一提的小勝利。

  聽完他的解釋後,亞瑟面色凝重:「你之所以讓我和王姐聯姻……也是因為這個嗎?」

  「什麼?」

  「為了生下身為超越者的後裔。」他低聲道,「我不能接受這種安排,也絕不會將王姐視作孕育子嗣的器皿……或許父王當初也有自己的苦衷,但這是不道德的,你也是,梅林,這種行為是可恥的。」

  「大哥哥也沒讓你這麼做吧……」梅林咕噥,不過這次舊事重提,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誠然,理智告訴他,亞瑟不會像其他廷塔哲那樣因為體內稀薄的妖精血脈而對摩根產生服從心,可自從阿賴耶改變心意,預言第一次出現錯誤後,梅林就感覺情況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日後還會發生怎樣離奇的事情,連他也無法預料。

  得提前預防一下才行。

  「提醒我了,除了紅龍與妖精之爭,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梅林收斂了聲音,佯裝出一副要與他密談的樣子,「這是廷塔哲家族的秘辛,不要輕易對外透露,即使是凱也不行。」

  聞言,亞瑟慎重地點了點頭。

  「很久以前,廷塔哲家族內部是允許近親通婚的。」他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亞瑟的表情——很震驚,不過這也是正常反應,「廷塔哲家族的成員即使沒有覺醒妖精之血,也繼承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脈,這讓他們天然對真正的覺醒者抱有親近和渴望之情,就像巨魔雖然被污濁的肉體釘在了地表,但它們的靈魂依然渴望回歸星之內海一樣。當然,這種傳統在他們更改信仰後就被禁止了,但信仰的改變無法抵消血脈帶來的影響,只是讓曾經收到祝福的婚姻變成了不倫的悲劇。」

  「所以說……」亞瑟艱難理解著他話中的信息,「我的……我是說,假使有一天我對王姐產生了戀慕之情,也僅僅是因為血脈的影響?」

  「如果你是一個廷塔哲的話,大概如此吧。」

  「這太荒謬了。」他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我……我不希望這樣,男女之愛應該出自雙方最真摯的感情,而不是……這種原因。」

  他消沉的反應讓梅林稍微松了口氣:「安心啦~除非雙方的血脈出自同源,否則同一後代身上不會同時顯現出兩種特性。摩根沒有繼承任何紅龍之血,你也沒有繼承任何妖精之血,你們誰都不會受到影響。」

  亞瑟似乎並不放心:「真的嗎?」

  「干嘛對大哥哥那麼不信任?真叫人傷心。」梅林打趣道,「不如反過來想想,如果摩根順利繼承了紅龍之血,也許就不會有你了。」

  這番大不敬的言論並沒有使亞瑟生氣——這一點倒是和他的姐姐很像,他們都很少因為他人言語上的冒犯而動怒。

  「也幸虧你們誰都沒有受到影響。」梅林聽見自己壓低了聲音,並且從那熟悉的語調中感受到了某種充滿愉快的惡意。

  許多年前,在那場訂婚宴會上,他也是這樣對尤倫斯說話的,甜蜜又嘲弄,仿佛在施展一個惡咒……他不該對亞瑟說這些,他是他的撫養者,他的老師,他的朋友,而他的失意並非任何人的責任,只能怪他自己。

  可為什麼偏偏是你呢?亞瑟?

  你明明什麼也沒做,你在她的人生中姍姍來遲,既不曾目睹她的低谷,也未能見證她的成長,當風雨過去,一切都開花結果時,你卻得到了最好的那顆果實,命運怎能允許一個人受到如此眷顧?

  「事實上,你的姐姐曾因此吃過一次苦頭——啊,當然,她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與他們息息相關。」

  「你是說……我的母親?」

  「不錯,正是你的母親伊格琳和舅舅加繆爾。」梅林說,「他們彼此相愛。伊格琳去世之後,遺體被送回廷塔哲安葬,但加繆爾決意要讓你的母親復活,為了施展復活之t術,他抽取了整個康沃爾地區的魔力,但即便如此也還不夠——以血還血,要復活妖精之血,自然也要獻祭妖精之血,為此他盯上了摩根。」

  亞瑟睜大了眼睛:「他要用王姐的命換母親的命?!」

  「是啊,愛情使人發瘋。」不過他自己也沒資格說別人,所以就不多作評價了,「當時我和小公……和摩根都中了加繆爾的陷阱,被禁錮在他的固有結界裡。嘛,幸好我們英勇的艾斯翠德爵士還在外面,否則你現在就只能見到我們倆化成的血水了。」

  「艾斯翠德爵士?」亞瑟思索片刻,「我聽瑪格絲夫人提起過,加繆爾·廷塔哲是在王姐成為公爵的那一年去世的,也就是說在此之前,艾斯翠德爵士就已經是王姐的騎士了?」

  「是啊,她認識摩根只比我晚一點。」梅林說,「總之,加繆爾的陰謀給摩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好在已經確定了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對摩根來說應該也是松了口氣吧。」

  「這樣啊……」

  他的反應讓梅林警鈴大震,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咄咄逼人:「怎麼突然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亞瑟勉強地對他笑了一下:「沒什麼……只是一想到在同樣的年紀,當我還在為每天的訓練心懷抱怨時,王姐已經承受過了生死的考驗,心裡十分慚愧。」

  「等你在戰場上多挨幾刀,經歷自然就會豐富多彩起來了。」

  「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安慰。」亞瑟苦笑,「不過真讓人意外,沒想到你認識王姐的時間比我想像的還要久。」說到這裡時,他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以你的性格,居然沒有試著去招惹王姐……看來你偶爾也會遇到處理不了的對手呢,梅林。」

  梅林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亞瑟臉上帶著點愁苦,但神情十分懇切,找不到一絲嫉恨的痕跡——那並非是他曾經從尤倫斯臉上看到的神情,但亞瑟和尤倫斯的性格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不能一概而論。

  「如果你說的'招惹'是指惹她生氣,那可真是發生過太多次了……話說,到底為什麼會對大哥哥形成這種輕浮的印像啦,喜歡在酒館裡和年輕女招待調笑的明明是凱卿。」梅林的聲音愈來愈輕,「如果這裡的'招惹'是指另一種……」

  沒必要告訴亞瑟這些,他告訴自己,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徒增麻煩罷了,何況他和摩根其實連露水情緣都談不上。

  可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小公主當初說的沒錯,他就是愛死了這種只會讓人憑添煩惱的小游戲:「嘛,也不能說我們之間完全沒有過那種關系……或者說,如果我當初同意了的話,別說是你,連尤倫斯都不會存在,只是最後的結局有點可惜罷了。」

  「你居然拒絕過王姐?!」

  「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窮盡我的想像,也不知道怎樣的存在才能對王姐的求愛熟視無睹。」亞瑟艱難地說道,「更別說是……你了。」

  「好過分的說法。」梅林假意抱怨,「雖然很可惜,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夢魔還是妖精,一生中都在追逐最純粹快樂,如果不能到對方的全部,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得到……不過你也不必為我們的關系擔憂,雖然最後有緣無分,但我們依然是關系不錯的朋友,她不會因為我而記恨你的。」

  亞瑟沒有回答。

  「不相信嗎?」梅林笑眯眯地說,「覺得大哥哥又在開玩笑騙你?」

  「不,我知道這些都是真話。」亞瑟十分嚴肅地回答,「只是忽然對你感到肅然起敬,梅林,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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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貝德維爾從不質疑王的實力, 但這不妨礙他在看到四肢健全的亞瑟向他打招呼時松了口氣。

  「見到您依然身體健康,真是令人高興。」

  事實上,好像點太健康了——當亞瑟逐漸走近時, 貝德維爾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那紅潤的面頰和飽滿的氣韻,幾乎稱得上容光煥發。

  「您許久沒有回過別館了,騎士們都為您的處境感到憂慮,唯恐公爵大人她……」看著眼前神采奕奕的王,貝德維爾硬生生地把囚禁兩個字咽了回去, 「對您的自由有所限制。」

  按照名銜的高低,其實稱摩根為王後陛下更為妥當,但想到王再過不久就要和對方訂婚了,貝德維爾還是選了一個不太會引起爭議的稱呼。

  亞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別擔心, 貝德維爾卿,王姐是極為和善的人, 待我很好。」

  這一點確實是肉眼可見的。貝德維爾一眼就注意到了亞瑟的新裝束——扎實而厚重的烤藍板甲,並用金色的瓷釉沿著胸甲的紋路繪制出了潘德拉貢家族的巨龍紋樣,鍍金的護手圓盤也雕刻成了龍首的造型,手套上有著細密的浮雕紋路,手腕、臂甲及護脛都妝點著精美的黃金裝飾。

  深藍色的鬥篷上繡著金線滾邊,用硬挺的牛皮革帶系住,皮扣上垂下一條銀制細鏈,隨著亞瑟的動作輕微晃動,敲打在胸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種沉重且造價高昂的板甲自然不適合用於戰鬥,更多是起到裝飾性的作用,論實際功能遠不及梅林贈予的鎧甲,但貝德維爾不得不承認,妖精的鍛造水平再卓越,也不如人類的工匠那樣懂得如何裝扮一位國王。如果威爾士的貴族們站在此刻的王面前,必然不敢像之前那樣七嘴八舌。

  不過話說回來,王在這裡過得是不是太好了一點,簡直像是被富有的貴族遺孀所寵愛的情人……

  貝德維爾試探性地問道:「您的鎧甲是公爵大人的贈禮嗎?」

  亞瑟點了點頭:「王姐認為我在接下來的場合中穿得正式一點會比較好。」

  「您確定要一直用那個稱呼嗎?」他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在下知道您與公爵大人是至親,也為您能和親人團聚而高興,但是……」

  「我知道。」亞瑟說,「有些稱呼我們只會在私下使用,卿是我信賴的騎士,我才沒有特意避諱。對了,我傳去的書信,卿看過了嗎?」

  「是。」聽聞正事,貝德維爾更加慎重了,「我已提前做了准備,只是……您為何要對公爵大人謊稱我是您的國務大臣呢?照理說,由凱爵士陪您出席會議更為妥當。」

  按照書信中的內容,這次會議主要是為了商榷未來共同討伐卑王的一系列合作事宜,兩方的領袖以及心腹大臣都會出席。

  雖然王的身邊不乏追隨者,但騎士們英勇善戰,不代表他們在會議桌上也能發揮出色,幸好康沃爾公爵考慮到王的軍隊遠在南方,允許他只帶個別大臣參與會議。最後王選擇了他,但在他的身份上有所隱瞞,讓他作為國務大臣陪同。

  亞瑟嘆了口氣:「我知道凱卿在身份上更合適,但他的性格實在是……有點散漫,說話也總是直來直往,我擔心他在會議上管不住嘴。」

  「凱爵士的確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貝德維爾深以為然,「但您為何不讓蘭斯洛特爵士與我一同入宮呢?蘭斯洛特爵士武藝高強,比我更能保護您的安全。」

  「我能保護自己的安全,而且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冒犯到王姐。」

  「蘭斯洛特爵士對女士一向溫柔體貼,應該不會……」

  「沒有'可是',貝德維爾卿。」亞瑟難得打斷了他,「總之,卿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托付信任的騎士,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了。」

  盡管心中還有諸多疑慮,可如今情況已經箭在弦上,貝德維爾只好壓下心中的忐忑,跟隨王走入洛奇堡。

  城堡的會議廳比貝德維爾想像中更寬闊,參與此次會議的大臣皆已入座,算上公爵本人以及她的首席騎士,統共有十四個人。王的位置與公爵分別在長桌的兩端,貝德維爾的位置在王的右手側。

  雖然人數上的差距和大臣們的竊竊私語都讓貝德維爾感覺到了來者不善,他還是第一眼注意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摩根。

  他早就知道對方與王相貌肖似,但萬萬沒料到會這麼像——盡管如此,沒有人會混淆這對姐弟。貝t德維爾發現自己很難用言語去形容這種區別,他見過許多美麗的人,帕裡斯王之女愛蓮娜,羅德格倫斯王之女桂妮薇爾,北威爾士王後都以姿容絕麗而聞名,但她們的美不會讓他感覺像是站在巍峨的群山腳下抬頭仰望時那般喘不過氣。

  梅林曾言她猶如朝陽之光,任何人在她身邊都會顯得黯淡——包括貝德維爾在內的大多數騎士都認為那是誇張的說法,如今他才意識到,說話一向虛實難辨的魔術師,唯獨在那時對他們說了大實話。

  不過,康沃爾公爵的美再震撼,也沒有讓貝德維爾忘記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下意識地看向亞瑟,希望用眼神給自己的王一點鼓勵……呃,後者似乎並不需要,因為他正溫情脈脈地看著長桌另一端的公爵本人。

  王絕非沉溺於女色之人,也並非那種會對鏡自憐的自戀狂,貝德維爾只能告訴自己,對方在這段時間和自己的親人相處得很愉快。

  「既然我們的貴客已經入席,那麼就正式開始會議吧。」公爵說,「亞瑟大人的身份,想必諸位都已經知曉了,坐在他右手側的是貝德維爾爵士,亞瑟大人的國務大臣。」

  「噢?」一名領口別著黑珍珠胸針的大臣悠悠開口,「恐怕不太對吧?據我等所知,國務大臣應該是亞瑟大人的義兄凱爵士才對,蘿西大人,您說呢?」

  貝德維爾呼吸一滯,公爵左手邊身穿黑袍,以兜帽掩面的大臣應道:「您沒記錯,戈達德大人,看來是我的手下們無能,沒能第一時間得到亞瑟大人撤銷義兄職位的消息。」

  「這真是太糟糕了。」那名大臣揉搓著手,語氣輕柔,卻給貝德維爾帶來了不同尋常的壓力,「看來是我等的情報滯後了,若我剛才有冒犯的地方,請千萬別見怪呀。」

  片刻的沉默後,公爵身邊的騎士咳嗽了一聲——艾斯翠德,這是貝德維爾唯一不用介紹也能認出的人,她在南方對抗外族入侵者的功績廣為流傳,在整個英格蘭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貝德維爾爵士武藝高超,聲名遠揚,僅憑獨臂御馬持槍,以一挑三的故事無人不知,不過我也聽聞貝德維爾爵士是亞瑟大人的近衛騎士,而非國務大臣。 」

  她的語調比另外兩名大臣更冷硬,但意外地沒有什麼惡意。

  貝德維爾也是初次面對這種情況,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下意識地看向亞瑟——他的王回以微笑,但又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開口。

  公爵本人也適時地出面平息了爭端:「亞瑟大人事先已用他的名譽向我擔保,貝德維爾爵士是他的心腹重臣,無論品性還是能力都值得信任,諸位無需在一些不必要的細節上過於追究。」

  說罷,她向他頷首致意:「別太在意剛才的小插曲,貝德維爾爵士,這次會議事關重大,我的大臣們大多都心懷疑慮,有時會反應過度。」

  「當然不會,公爵大人。」他還能回答什麼呢?貝德維爾自認為沒有什麼「敏銳的政治嗅覺」,但也知道這場爭端本身是康沃爾公爵默許的結果,恐怕是為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吧。

  而亞瑟還在對他的姐姐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王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是被梅林當作平民撫養長大的,不曾體會過貴族間的虛與委蛇……一想到他們的王日後會被這個美麗的魔女玩弄於股掌之中,貝德維爾的心情就倍感沉重。

  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初釋放過惡意之後,大臣們很快便進入了有條不紊的工作狀態,哪怕態度算不上熱情,至少也是公事公辦,並沒有要刻意為難他的意思。從他們的交談中可以確定,公爵一方早就規劃好了軍械、糧草、行軍路線、醫護隊伍和補給點等相關事宜,這次會議更多是為了查漏補缺,以及單方面通知他們。

  當然,大臣們偶爾也會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貝德維爾倒是提前做了准備,但也只是勉強應答,沒能給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偶爾說話磕磕絆絆的,還需要王代為答復。

  好在對方也沒有追根究底——顯然,他們請教這些問題只是出於禮貌,而非真的期待他能解決什麼。許多國家的統治者都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御前會議,但葛爾似乎格外不同,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工作規律,並且在這套規律下各司其職,井井有條地運作著。

  「除此之外,還存在著一個重大問題。」

  整個會議大廳陷入了靜謐……貝德維爾回過神時,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看來貝德維爾爵士還沉浸在某個令他憂慮不已的問題中。」那位名為戈達德的大臣說道,「雖然不知道您在為什麼事情擔憂,但還是請您分出一絲精力,考慮一下眼前這個棘手的問題。康沃爾及葛爾的士兵都擁有記載在冊的正式軍籍,犧牲者的家屬撫恤金也是按此發放,不知貴方是否也有與我方類似的制度?」

  「不同家族的軍隊,各自的規定應該也不太一樣,如果貴方需要的話,我方會盡力配合的。」

  「這並非行軍調度的問題,貝德維爾爵士。」對方的神色有些微妙,但仍然端著客氣的微笑,「問題在於貴方的士兵們並不屬於我方管理的範疇,所以客觀來說,我方是沒有義務承擔這部分支出的。」

  「雖然聽起來只是軍用資金分配的問題,但這種差異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士氣,甚至讓聯合軍之間產生嫌隙。」艾斯翠德說,「直白一點說,當一名士兵發現其他人即使死了,至少也能讓他們的家人得到些許回報,而自己的命在戰場上卻一文不值時,恐怕很難不心生怨恨。若軍隊內部發生嘩變,貴方打算如何處理?」

  貝德維爾一時懵住了,下意識地答道:「王將與公爵大人共治不列顛,難道不能按照統一的方式處理嗎?」

  戈達德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有點掛不住了:「您的意思是……因為亞瑟大人遲早會和猊下完婚,所以貴方士兵的撫恤金也要從我方的財政上走?」

  其他大臣們也啞口無言,貝德維爾對此感到慚愧至極,如果說先前的擠兌和譏諷是為了施壓,如今的死寂大抵意味著他們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尤其是戈達德,貝德維爾相信他平日應該是一個城府頗深的人,可哪怕是他,此時此刻都有點無言以對了。

  上帝為證,他在開口時絕對沒有想占對方便宜的意思……但回想起自己剛才的話,貝德維爾似乎也找不到一個更體面的解釋。

  「抱、抱歉……」他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是諸位想的那種意思,只是因為我經驗不足,沒能做出更長遠的考慮……」

  「我相信貝德維爾爵士剛才的話是出於無心。」公爵久違地開口了,「誠然,我從不懷疑亞瑟大人的能力,但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達成互通也花費了數年時間,而據我所知,貴軍從集結到現在尚不滿一年,內部恐怕並不如卿想像中那般和睦……當然,即使卿貴為國務大臣,這種事情也並非卿一人能夠決定的,不妨暫時擱置,將此事留待日後解決,亞瑟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我並無意見。」

  「那麼今日就暫且討論到這裡。」公爵說,「一些爭議尚存的事項,我會讓書記官整理成書面文件交給貝德維爾爵士,散會吧。」

  貝德維爾失落地跟隨亞瑟離開了會議廳。

  「請您責罰我吧,王。」他低聲道,「我不僅有負您的囑托,還使您名譽受損……」

  「沒關系,貝德維爾卿,你不用太往心裡去。」亞瑟笑了一聲,「會議上的大部分內容,王姐之前就跟我商議過,只是你和其他大臣都不知道罷了。 」

  貝德維爾愣了一下:「您早就知道了?」

  「沒錯,包括對方一開始會給我們下馬威的事。雖然我與王姐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但她的大臣們對這次聯姻大t多抱著不贊同的態度,王姐認為在這件事上有必要順應一下他們的情緒。」

  「那麼戈達德大人最後的問題……」

  「那個我們也討論過,解決方法和你剛才在會議上提到的一樣。」

  貝德維爾睜大了眼睛:「真的要讓公爵支付我方軍隊的撫恤金?」

  「沒錯,這是唯一的辦法。」亞瑟說,「不計較時間成本的話,倒是可以將那些不願配合的家族一一整頓,然而大敵當前,王姐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當然,王姐也不會吃悶虧,她已經想好在奪回卡美洛特後該如何讓那些家族支付這筆賬單,但未來的利益不能說服當下的大臣,所以王姐暫時不會告知他們這項決定,等他們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無可奈何之時,她才會提出這個帶有延遲性補償的方案。」

  貝德維爾聽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達成一致意見的:「王,我有一個疑問。」

  「說吧,貝德維爾卿。」

  「軍械、糧草、藥物,以及大部分的軍隊都是公爵一方提供的,各個環節的調配工作也都由公爵麾下的人士處理。」他糾結道,「除了集結英格蘭及威爾士的軍隊之外,我們好像……什麼都沒有做?」

  「確實如此。」亞瑟回答,「我也為此憂慮過,好在王姐並不介意這一點……她真是一個溫柔的人,貝德維爾卿,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好吧,也許他們的王確實是被富有的貴族遺孀所寵愛的情人。

  貝德維爾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報以微笑。


第287章

  亞瑟將地上的木劍撿起來還給高文:「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吧。」

  高文悶悶地應了一聲,顯得不太高興——他剛剛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破綻,結果不僅被亞瑟輕易招架,劍還被打脫了手。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亞瑟知道他並非性情高傲的孩子,但也有著天才的自尊,看到自己的攻勢被對手輕而易舉化解,大抵對自己很不滿意。

  「別太氣餒,你已經進步很快了。」這孩子在劍術上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但進攻時缺少了一絲殺意,這不是任何老師能教給他的,唯有戰場上的生死之鬥能將他磨礪出鞘,「喝點水吧。」

  亞瑟將水囊遞給他,男孩禮貌地表示了感謝,但舉止間有些扭捏——事實證明,當初加荷裡斯語帶譏諷的諫言並沒有錯,高文的確很容易為那些劍術上的通達者而折服。

  他本人也多少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出於對顏面的保護,雖然從不掩飾自己的欽佩,但高文極少表現出親近的意思,努力維持著彼此間不必要的距離感。

  可能是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點生硬, 高文別扭地解釋道:「我、我可不是因為加荷裡斯才刻意……總之不要在意他的話,他只是嫉妒罷了。」

  「嫉妒?」是因為王位之爭嗎……哪怕王姐教導有方,這種關系對於王室而言果然還是不可避免的。

  「沒錯。」高文重重地點頭,「加荷裡斯一直認為自己才是最像母親的孩子,可無論是誰,一旦談起我們之中誰最像母親,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或是阿格規文,為此他經常對我們冷嘲熱諷……哼,這個心眼只有針孔那麼大的臭小鬼。」

  亞瑟相信他的話都是出自真心,但是據他近期的觀察,加荷裡斯大多數時候都很聽阿格規文的話,基本只會對高文冷嘲熱諷——這種反應不是沒有理由的,任何一個多子女的家庭中,想要獨占父母寵愛的孩子總是會讓自己的兄弟姐妹滿腹怨氣。

  「當然,我們多多少少都繼承了母親的一部分。」抱怨完之後,高文善良的一面又重新回到了那顆漂亮的小腦瓜裡,自顧自地給弟弟們找補,「我和母親長得最像,阿格規文遺傳了母親冷靜的性格,加荷裡斯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這一點確實很像母親,加雷斯則總是保持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母親常說那是人類最好的美德。」

  亞瑟被他的反應逗笑了:「你們兄弟之間關系真好。」

  「是的,母親很重視這一點。」說到這裡時,高文遲疑了一下,「其實……這與我們的父親有點關系。」

  聞言,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尤倫斯王?」

  「也不能說單純是因為我們父親。」高文抓了抓頭發,要把這種復雜的關系解釋清楚對他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應該說是因為我們父親那一輩的家庭問題。我們的祖父斯圖亞特王是一個天性冷漠的人,除了為尤瑟王效忠,其他什麼都不在乎,包括他的孩子。母親總說,不負責任的父母給子女留下的傷痛會持續一生,父親、阿勒爾姑母和艾德裡安伯父都是如此,他們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點古怪,母親不希望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我們身上。」

  說罷,高文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啊、母親是說不希望我們擁有這樣的童年,不是讓我們別變成奇怪的人,畢竟我的弟弟們不用留下什麼傷痛就已經夠奇怪了。」

  即便只是這樣寥寥幾句轉述,亞瑟也不禁為這番柔情所打動:「你們是一群幸運的孩子。」

  高文看了看自己的腳趾,然後抬頭看了看他——當亞瑟與他視線相對時,他又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趾了,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又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必然會引起他的不快,就像一只躁動的小獵犬,想要叼走主人的靴子,心裡明明清楚這樣做會挨罵,卻忍不住蠢蠢欲動。

  最後,他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了:「可母親不是那樣幸運的孩子。瑪格絲姨媽說過,母親在斷奶後沒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爾,但舅祖父不喜歡母親,後來母親被伏提庚抓走,囚禁在卡美洛特,就這樣無依無靠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她的兄弟很不一樣,對不對?」

  他說得不算直白,也不算含蓄,亞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因為在同樣的時間點,他正在義父艾克特和梅林的撫養下平安地長大。

  初次見到摩根後,他曾向梅林感慨:「不知道是怎樣傳奇的經歷才能造就這樣傑出的女士。」

  「生活。」他的老師回答,「只是生活。」

  在那之後,他才逐漸從不同的人口中拼湊出她的過去,得知她確實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那都不是什麼美妙的東西,只有孤獨、不安與傷痛。沒有人天生就愛她,她總是得先無私付出,才能得到回饋。

  「閣下,您會對母親好的,對吧?」

  「當然。」亞瑟摸了摸他的腦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坦誠說,直到現在我都不是很能接受母親要有一個新丈夫的事實。」高文說,「但我希望有人能對母親好。我的父親……甚至沒有被提起的必要,曾經我對梅林抱有期待,後來我發現那是不可能的——夢魔是追逐快樂的生物,缺乏人類應有的責任心,他是不會容許母親將夢想和責任放在自己之前的。」

  說著,他頓了一下,忍不住搔了搔臉頰:「不是我想要潑冷水,但您很快就會意識到……即使和母親成為了名義上關系最親密的人,您也僅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請別為此埋怨她,母親並非天生就不喜歡休息、玩樂和冒險,她只是為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放棄了這些。」

  「我明白,高文。」亞瑟並沒有感到失望,只是有些難過,但那些難過也不是為了他自己。

  結束了早晨的訓練後,他照舊回屋洗了澡,但沒能在午餐時見到摩根,她近來忙著與大臣們商討各項事宜,有時連晚餐都會缺席。他這段時間雖然也逐漸忙碌起來,但實際感受與前者相差甚遠——哪怕沒有君主的頭銜,葛爾也無疑是屬於摩根的國家,她的每個決定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

  本以為今天不會再有見到對方的機會,但仿佛機緣巧合一般,他竟然在晚餐歸途中遇見了正要出門的摩根。

  「您是要去外花園嗎?」亞瑟試探性地問道,「如果是的話,不妨同行吧?我也正想去外花園散一會兒步。」

  摩根手裡拿著一盞油燈,身邊沒有任何隨從(即使是與她形影不離的艾斯翠德爵士),明明滅滅的t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簡樸的墨綠色長裙——據說是從康沃爾帶來的舊服。人一旦停止了肉體上的成長,對物質上的需求就會減弱,在這一點上,亞瑟與她有同樣的體會。

  她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打算去光輝庭院。」

  光輝庭院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只有在繼承人接受聖洗禮和舉辦加冕典禮時才會對外人開放。雖然他很想和王姐多相處一些時間,但也知道這種相處是有邊界的:「原來如此,那我就先不打擾您了……」

  「無妨。」摩根說,「我要去見的人,應該會很樂於看到你。」

  最後,他們抵達了位於光輝庭院下方的米斯裡爾家族墓窖。

  因為聖者的祝福和光輝庭院的特性,米斯裡爾先代家主在死後依然維持著生前的樣貌,雖然皮膚隨著時間逐漸氧化成了灰藍色,但很完整,在燭光的映照下像是鞣過的皮革。

  死者們都躺在水晶制的靈柩裡,或許是因為膚色,或許是死後皮肉有些微的萎縮,又或許是某種家族遺傳,他們看起來都消瘦而陰郁,像是造型奇特的工藝品。

  摩根在一具靈柩前停下了腳步,靈柩側面刻著一行字:願秘銀之光在地下也照耀著葛爾的初代國王,斯圖亞特·米斯裡爾。

  「先王斯圖亞特曾為我們的父親效忠。」摩根說,「直到臨終前,他仍在祈禱紅龍有朝一日能夠再度君臨卡美洛特,若他得知你的存在,必定會喜極而泣。」

  亞瑟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一方面,他感謝這位素未謀面的長輩的盛情,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份盛情來得莫名其妙。斯圖亞特王只在乎他們的父親,加繆爾只在乎他們的母親,為此他們辜負了許多人,犧牲了許多人,認為讓那麼多活著的人去給死者陪葬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尤瑟和伊格琳尚在人間,看到這一幕幕怪像,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

  最後,他只好尷尬地回答:「謝謝。」

  盡管亞瑟覺得在這種時候走神有點不禮貌,可他的視線還是不由得飄向斯圖亞特王旁邊的靈柩,裡面躺著過世不久的尤倫斯王,他姐姐死去的丈夫。

  相比其他祖先,尤倫斯的皮膚沒有氧化得那麼嚴重,仿佛一個憔悴的,只是睡著了的人。看著他,亞瑟大致能想像出十年後的阿格規文會變成什麼樣,尤倫斯眉頭緊蹙,嘴角耷拉著,不知道他生前是否也是一副郁郁寡歡的表情。

  他在心中默默承諾,我會好好照顧王姐,您不必為我們擔憂,可以安心辭世了。

  但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更罪惡的想法蟄伏在他的內心深處——理智告訴他,這是不體面也不道德的,他應該為自己萌生出這種想法而慚愧——但那個聲音還是縈繞不散,亞瑟無法欺騙自己在這麼想時心裡沒有一絲喜悅。

  不安心也沒關系,那個聲音說,反正你已經死了。


第288章

  半年後, 訂婚的消息如約而至。

  凱和其他騎士一起在葛爾城外等候與米斯裡爾的軍隊彙合。城門打開,黃銅號的鳴聲驟然響起,聽起來像是公雞的啼叫,門前的傳令官高聲喊道:「不列顛女王摩根·廷塔哲猊下與國王亞瑟·潘德拉貢陛下駕到!」

  他喊得如此動情,如此熱烈,以至於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凱還是感覺對方的口水像是噴到了他臉上。

  先是兩列高舉著紅龍與太陽紋章旗幟的儀仗隊魚貫而出,遠遠望去好似十幾艘紅藍各異的帆船從翠綠色的草海上駛過。

  國王與女王騎著戰馬並肩穿過城門,他的老弟沒有穿那身讓他看起來既像國王又像小白臉的深藍色重板甲,而是穿回了更實用的白色妖精鎧甲,但保留了那件做工精美的金邊藍鬥篷,而女王——摩根,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縹緲得仿佛虛構出來的女人,身著有金銀暗紋的黑色長裙,介於她前段時間還穿著喪服,凱很難判斷這究竟是出於她個人的審美偏好,還是她打算把自己的後半輩子全部用在給自己那早早死了的丈夫守喪上。

  她墨綠色的鬥篷上繡的既不是像征潘德拉貢的金色龍首, 也不是像征米斯裡爾的十二太陽紋章,而是廷塔哲的白色大角鹿, 身為北方國家的王後卻喜歡用母族的家徽,全國上下居然無一人反對, 難怪都說葛爾實際是她統治下的國家。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米斯裡爾軍隊,板甲和鎖子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如一條鋼鐵河流閃動著粼粼波光。

  即使是凱也不得不發出感慨:「米斯裡爾這次可真是傾巢出動啊。」

  「怎麼可能呢?」珀西瓦爾打趣地回答,似乎真情實意地認為他剛剛只是開了個玩笑,而自己正在給他不好笑的笑話捧場, 「您真是的,當然還要留出一部分兵力用於保護本土。」

  珀西瓦爾時常出入於王宮,知道的東西肯定比他更多。

  話說這居然還不是全部的軍隊嗎……可惡,這群北方佬究竟多有錢啊?

  這半年間,摩根倒是從未在日常生活上虧待過他們,然而除了貝德維爾、珀西瓦爾等少數騎士,包括他在內的其他人都只能等待王或同伴們回到別館後才能得到第二手消息……不知道這是不是摩根有意為之,但他們的確都體會到了自己被邊緣化的感覺。

  亞瑟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旦追問他在王宮裡有沒有遭遇女王黨的刁難,他就用「王姐待我很好」來搪塞,大抵也這樣偷偷囑咐了貝德維爾等人,每次私下詢問他們這方面的事情,他們都只是露出復雜的苦笑,讓人不由得為那小子的安危擔憂。

  隨後,凱注意到一名騎著棗紅戰馬,身披銀色鎧甲的騎士緊跟在女王身後,身材高大,背後是一面沉重的箏型橡木盾,腰間別著一柄長劍,長得像是那種會讓妓/女甘願免費跟他上床的佣兵老手,但凱知道對方是個女人——銀鎧的艾斯翠德,在南方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過凱還是第一次見到她本人。

  「那家伙真的是女人嗎?看起來壯得像頭牛。」

  「凱爵士!」貝德維爾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他,「您怎麼能說出如此失禮的話?艾斯翠德爵士不僅功勛無數,武藝也在你我之上,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騎士。」

  「是啊,可我又沒質疑她的功績,只是說她不像個女人,而且壯得像頭牛。」

  貝德維爾嘆息一聲:「現在您應該明白為什麼王不想帶您參加御前會議了。」

  「王與猊下真是一對璧人。」珀西瓦爾適時地轉移了話題,「不過以我這半年的觀察,他們對待彼此未免有點太客氣了……夫妻之間若是過分拘於禮節,就很難進一步產生更親密的感情,真是令人不得不為他們而擔憂。」

  「有什麼關系?」梅林說,「他們只要結婚就行了。」

  「這場聯姻雖是出於利益的結果,但從我等的角度,當然是希望王的婚姻也能帶給他幸福。」珀西瓦爾神色尷尬地說道,「倒不如說,正是因為先王的婚姻太過於……利益化,我等才會如此關心。」

  氣氛到這裡不免微妙了起來——因為梅林本人恰好是這兩場政治聯姻的主導者,而且他顯然對當事人的婚後幸福毫不在乎。作為王的老師兼撫養者,騎士們在心裡都對他保有一分敬重,但對方偶爾流露出的冷漠,也會讓他們深刻體會到這位魔術師體內確實流淌著異種之血。

  最後是蘭斯洛特打了圓場:「聽尤爾費斯爵士說,王與先王長得一模一樣,或許猊下只是因為王長得像自己的父親而別扭呢?等他們相處久了,彼此之間更加了解,一定會萌生出愛意的。」

  「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梅林大人……」蘭斯洛特對他的當面拆台十分無奈,「恕我直言,您今天到底怎麼了?」

  「別理他。」凱不以為然,「單身老頭的牢騷罷了。」

  相比其他騎士,他和梅林認識得更久,知道這種爛脾氣不過是對方間歇性的常態,有時候幾個月發作一次,有時候是幾年,但無論中間隔了多久,終究是不會痊愈的。

  按照計劃,北方軍最後會在羅奴亞和英格蘭的大部隊彙合並建立t補給點,然後繼續南下,與駐守康沃爾的廷塔哲軍隊,以及威爾士諸國的軍隊以鉗形攻勢一舉殲滅伏提庚的蠻族大軍,直接攻入卡美洛特。為了避免敵軍尋求外援,廷塔哲的艦隊會在海上長期巡邏,切斷不列顛島與歐洲大陸的聯系。

  北方軍裡不僅有米斯裡爾及其封臣的軍隊,還涵蓋了蘇格蘭諸國派來的各路援軍,要統領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而且要跨越大半個不列顛,後勤方面自然是不能有絲毫懈怠的。

  不得不說,北方確實是女王的天下——貴族們無論爵位高低,都願意將自己的領地借與聯合軍進行休整,輜重車隊比大軍提早一日出發,當大軍於入夜抵達預定的營地時,他們已經搭好了帳篷,正在用麻繩加固拒馬ヾ。

  「這附近應該挺安全吧?」凱說,「我們只是休息一個晚上,為什麼還要放拒馬陣?」

  「這裡是北境的最後一個大型營寨,也是南下的第一個補給點,很長時間都不會拔寨。」貝德維爾解釋道,「目前行軍隊伍過於龐大,不方便輜重補給,所以明天開始會兵分三路行動,使隊伍首尾銜接,方便輜重車隊跟上大軍。」

  「不僅如此。」克魯茨——廷塔哲麾下的騎士,性格相當自來熟,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長了一張娃娃臉,說話時口吻像是他們的同輩,「這裡有港口可以供大船靠岸,季風的方向也對,走水路運送物資要比走陸路便捷得多。」

  周圍陸續點起篝火,士兵們將炊具和糧食從行軍車上卸下來,到處都是叮叮哐哐的聲響。

  凱分心地看著幾個後勤兵扛著幾十個水袋和盛具消失在灰色的帳篷堆裡,心裡總感覺怪怪的,仿佛他們不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而是去狩獵野炊。

  「你的馬快要踩進火堆裡了,小伙子。」克魯茨爵士提醒道。

  凱立刻勒緊韁繩,小心避開有火屑飛濺的地方:「謝了。」

  「不客氣。」對方爽朗地笑了笑,「這裡既沒有敵人也沒有野獸,怎麼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凱抓了抓頭發:「我只是在想……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正常打仗應該沒這麼悠閑。」

  在他的記憶中,戰爭應該是比這更艱苦的景像——當初他們北上前往葛爾的途中,經常會遭遇外族和本地強盜的騷擾,雖然敵人的武力不足以對他們產生什麼威脅,但後續的補給時常因此中斷,餓著肚子趕路才是常態。

  「又沒有正面遇到敵人,當然沒什麼緊張感。」克魯茨說,「不過,我猜你是在想我們不該日子過得那麼舒坦,對吧?」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哈哈,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對方回答,「北方並非天生的和平之地,何況是葛爾這樣位置尷尬的國家——英格蘭人認為葛爾人是蘇格蘭人,蘇格蘭人認為葛爾人是英格蘭人,海上有維京海盜的騷擾,國內有排斥猊下執政的保守派,我們其實也有過一段艱難的時光。」

  「那時還有飢荒呢。」與他同行的另一名葛爾騎士補充道,「越是窮困的地方,強盜們越是肆虐橫行,當初我們大概每過半個月就要去剿一次匪。而且他們很聰明,知道利用地形避開我們的正規軍,繞道去劫掠我們的糧草車。」

  「如果你好奇為什麼我們的後勤兵也個個都有以一當十的身手,這就是答案。」克魯茨繼續道,「吃過虧後,你就會知道還有什麼東西需要完善,比方說軍備裡必須有大號的牛皮水袋,除了飲水之外還能用於滅火,很多行軍設施,例如車營也是在那段時間誕生的……總之,猊下很關心這方面的事,每次打完仗後,鐵匠們都能搞出些新奇的玩意兒。你可以去試一試我們的磨刀器,每次扎營沒事干時我就會去劃拉兩下。」

  凱也算是上過幾次戰場的人了,在他們面前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兵。他用余光看見一隊士兵正拿著鏟子熟練地在營寨外挖掘溝壕,基本都是深一英尺,寬三英尺,規格相當統一。

  像這樣物資豐裕,軍隊規制完善的國家,即使沒有跟他們聯手,應該也能奪回卡美洛特吧……顯然,摩根從很早以前就在為奪回王都做准備了,梅林到底施展了什麼魔法,才能讓對方同意與他們共享勝利的果實?

  難道真是靠他老弟的那張俏臉?可摩根看起來也不像是有戀父情結的樣子。

  夜晚,凱受亞瑟的傳喚前往國王的營帳,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摩根,越是仔細觀察,越是能感覺到這對姐弟雖然長得很像,但也僅僅是長得很像。

  先前看到的銀鎧騎士艾斯翠德也在帳中,據說她很受女王的青睞,幾乎會陪女王出席任何場合,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梅林倒是不在,不知道跑哪躲懶去了。

  「我們向羅奴亞派傳去的書信一直沒有得到答復,偵查用的使魔也在進入羅奴亞地界後消失了,梅林的眼觀察到羅奴亞上空籠罩著一層黑霧。」亞瑟言簡意賅地向他解釋,「事出反常,我與王姐都認為利瓦蘭王可能遭遇了什麼不測。」

  「羅奴亞是大軍南下的重要補給點,如果失去了它,補給線就要延長到加羅德。」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我需要卿和艾斯翠德帶領一支先遣部隊前往羅奴亞探明情況。抵達目的地後不要輕舉妄動,先通過水鏡向我彙報,我會結合當地的情況判斷該如何處理。」

  她那獨攬大權的口吻讓凱心中略感不快:「我是王的騎士,只會向我效忠的王彙報情況。」

  「凱!」亞瑟喝止他,「不得如此無禮。」

  「無妨,我已經料想到兩軍之間會有一段時間的磨合期。」摩根說,「但卿無論如何賭氣,這場行動的最終指揮權在我。卿的一舉一動也不僅僅關乎你自己——十幾萬人的性命,此刻都托付於你手,究竟該如何抉擇,抉擇的後果又是什麼,卿最好三思而後行。」

  「……我明白了。」

  在摩根和艾斯翠德離開營帳後,亞瑟叫住了他:「凱,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凱朝他翻白眼:「拜托,你們倆還沒結婚呢,別告訴我你現在就要開始護著老婆了。」

  「無需我的保護,王姐只要幾句話就能讓頂撞她的人無言以對。」對方說話時那種與有榮焉的語氣讓他頭皮發麻,「我只擔心你會對艾斯翠德卿有所冒犯。」

  「放心吧,我就算去操一頭母牛,都不會碰她一根手指頭的。」

  聽到他的回答,亞瑟的神情看起來更加痛苦了:「我的擔憂果然沒錯……把這當作王的命令吧,凱,管好你的嘴,避免和艾斯翠德卿產生任何衝突。」

  凱現在只想回帳篷休息:「我對所有騎士都一視同仁,如果她有不滿,那也是她的問題。」

  「這就是問題所在,凱,因為你看起來總是一副憎恨著所有人的樣子。」

  「是'平等地'憎恨著所有人的樣子。」凱打了個哈欠,「在我因為憎恨你而冒犯地向你吐口水之前——陛下、王、亞瑟、老弟——隨便什麼吧,麻煩放我回去睡覺。」


第289章

  「您確定要派我去嗎?」她的語氣近乎懇求, 「我是您的近衛騎士,任何事情都沒有您的安危重要,請讓我留在您身邊, 讓克魯茨或阿諾前往羅奴亞吧。」

  「羅奴亞的情況比你想像中要復雜。」猊下說, 「不是什麼東西都能躲過梅林的眼睛,艾斯翠德,上一次發生類似的情況還是在灰翠鎮——阿傑爾·尤翠,想必你還記得他最後變成了怎樣的怪物。」

  不錯,盡管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可阿傑爾·尤翠蒼白腫脹的身軀和細小萎縮的四肢依然深深烙在她的腦海中,緊接著是腐臭的膿血和蟲子振翅時刺耳的鳴響……真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原本打算讓梅林與你同行,但局勢發生了一點不妙的變化,伏提庚似乎有提前從冬眠中醒來的跡像, 梅林這段時間必須專注於編織夢境,使卑王繼續沉睡,難以再t分出心來解決這件事。」

  「可是……」

  「艾斯翠德,你不僅能力上令我信賴,也有過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是我身邊唯一能托付的人。」猊下看著她,「羅奴亞非常重要,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要作為我的眼睛,代我找到真相。」

  事已至此,她又能說什麼呢?

  艾斯翠德嘆息一聲,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先遣部隊已經快馬加鞭了近一周,隊伍中的幾位騎士都是騎馬好手,晝夜不停,此時已經非常接近羅奴亞的地界了。

  雖然還沒有親眼見到羅奴亞的境況,但一路上他們遇見了許多從那裡逃出來的人,其中大多都是商隊和行腳商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說法,不過內容都相當誇張。

  有的人說羅奴亞整日被陰雲籠罩,不見太陽,有的人說當初被大臣毒死的玫瑰侍女陰魂不散,她的詛咒籠罩了整個王宮,還有人說羅奴亞已經被一群幽靈大軍占據,幽靈們渾身焦黑,散發出硝煙的氣味,描述得有板有眼。

  「看來那名玫瑰侍女著實有點健忘,屍體在地下爛了十幾年,才想起自己需要為那杯毒酒報仇。」

  說話的人是凱爵士,也是先遣部隊中唯一隸屬於國王的騎士。艾斯翠德對他的第一印並不好,但刻薄的話語無法掩蓋他在結論上的正確——因為玫瑰侍女根本沒有死,她的真實身份是消亡數十年的康沃爾王國公主布蘭什弗爾,毒酒不過是利瓦蘭王為了保護她而編造的謊言,這個消息在猊下成為康沃爾公爵後的第二年就被緘默查得一清二楚。

  其他騎士大多也對這些荒謬的謠傳嗤之以鼻,艾斯翠德知道這其中必然有誇大的成分,但自從見識過阿傑爾·尤翠的墮落和加繆爾·廷塔哲的瘋狂後,她就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片被神秘眷顧的土地上,什麼離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即使不是玫瑰侍女,羅奴亞王宮此刻應該也深陷於某種詛咒之中。

  進入城鎮後,他們找了一家客棧落腳。傑夫和阿諾去集市補充物資,後者還要去木匠鋪修補受損的盾牌,雖然盾牌不是阿諾的,但他要為此付賬,因為他龐然的身軀一屁股坐裂了傑夫可憐的松木圓盾,戴文不聽她的囑咐偷懶喝了生水,如今正在茅廁裡為自己的懶惰付出代價,柏德溫昨晚負責守夜,付完房錢後就打著哈欠去補眠了。

  於是隊伍裡最後只剩下了艾斯翠德和凱。

  這倒也不算什麼壞事,在出發之前,亞瑟王特意私下囑咐她不要讓凱爵士和其他年輕氣盛的騎士單獨相處,因為他不希望對方回來後缺胳膊少腿。

  「凱爵士是您的國務大臣,職位在其他騎士之上。」而且與她的鐵衛總長之職平級,不過這次先遣部隊由她主導,凱被任命為了她的副手,「女王麾下的騎士皆是遵守軍紀之人,您無需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

  「我當然相信諸位的品格。」亞瑟王長嘆一聲,「但我更相信凱的那張嘴……有時想要忍住用拳頭打他的衝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她與凱爵士實際相處了一段時間後,才切實體會到當初對方臉上那種難以言喻的憂愁——很難想像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比加荷裡斯殿下言辭更尖刻的人,不過在得知他對所有人都是這副態度後,當初他在營帳裡對猊下口出不遜的事情倒是沒那麼令人憎惡了。

  話雖如此,不代表他就無需為此付出代價,艾斯翠德已暗下決心,日後只要在比武大會上遇見對方,必會用長槍把他從馬上捅下來。

  她向店家買了一份熟肉、幾條鱈魚和一大盤黃油烤馕餅,當店家詢問她是否需要麥酒時,她堅持只要了一杯——這杯是給凱爵士的,她自己只要一碗溫羊奶。

  凱爵士語帶調侃:「喝不了酒?」

  「我從不飲酒。」艾斯翠德回答,「唯有保持清醒的頭腦,才能及時發現隱藏在猊下身邊的威脅。」

  「嘖嘖,大個子騎士,總是這樣一板一眼地活著,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無趣嗎?」

  「在授封為騎士後,我就對自己的人生很滿意了。」

  「真沒意思。」凱爵士撇開視線,把注意力留給了麥酒,聽說他也接受過梅林的教導,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又過了一會兒,一名商客詢問能不能與他們拼桌。

  對方風塵僕僕、滿臉疲憊,渾身散發出一股牛羊的腥臊味,艾斯翠德斷定他極有可能是從羅奴亞當地逃出來的,最近有不少羅奴亞人匆忙逃離,夜晚只能靠與家畜們睡在一起保持溫暖。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從羅奴亞來的?」艾斯翠德召來店家,為他也點了一杯麥酒,「喝點酒暖暖身體吧,可憐人。」

  商客將麥酒一飲而盡,干枯的面龐終於恢復了些許活力:「謝天謝地。」他用袖子擦掉了胡子上的酒漬,「當然也感謝您,大人,天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要不是因為羅奴亞現在一團糟,我死也不會在這把年紀這樣糟踐自己。」

  「我和我的同伴這幾天遇見了許多顛沛流離的羅奴亞百姓,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心碎。」雖然她的同伴在聽到這番話之後吐了吐舌頭,但艾斯翠德不以為意,「先生,羅奴亞究竟發生了什麼?」

  「被詛咒了。」商客愁眉苦臉,「整個王城都被黑色的毒瘴吞沒,瘴氣聞起來有蒜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後就變為烈火,連呼吸都成了一種痛苦。」

  他的話讓艾斯翠德的心跳停了一拍:「毒瘴……有多少居民遇害了?」

  「倒是沒有真正出現被瘴氣毒死的人。」商客說,「當然,起初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要完蛋了,包括我在內,但離開被毒瘴包圍的地方,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後,痛苦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哪怕是之前因為中毒過深而暈厥的人也是如此。所以雖然逃走了不少人,但還有人還抱有一絲期待,也許某天羅奴亞就能恢復原樣呢?」

  他的描述聽起來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但已經是他們近日聽到最接近真相的消息了,連凱爵士都不禁嚴陣以待,客氣地拿起一個黃油馕餅塞進對方手裡:「除了毒瘴氣,還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商客撓了撓稀疏的後腦勺,「噢,對了,半夜王宮裡會傳出哭聲。」

  「女人的哭聲?」凱爵士忍不住咕噥,「難道玫瑰侍女的傳聞是真的?」

  「不,是一個男孩的哭聲。」商客說,「我原本是負責給王宮運送酒水的,經常在夜晚出入,所以聽得很清楚,而且那肯定不是崔斯坦殿下的聲音,比崔斯坦殿下更年幼,大概十三、四歲,他一邊哭泣,一邊用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喃喃自語……唉,如果不是當時的氣氛太過鬼魅,我或許也會為他感到傷心吧。」

  「你可真是夠缺心眼的。」凱爵士評價。

  「我更喜歡稱之為樂觀,大人。」商客笑了笑,「何況,沒有點膽量,怎麼敢在王宮做事呢?」

  又過了一會兒,得意洋洋的阿諾和一臉無奈的傑夫回到了客棧,前者拿起黃油馕餅,開始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和工匠砍價的過程,艾斯翠德將餐桌留給了同伴們,獨自一人走出客棧。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夜幕中的星星,拂面的晚風中裹挾著濕氣——顯然,再過不久就要下雨了,希望明天他們出發的時候天氣已經放晴。

  「我還以為你在外頭干什麼呢,結果就是站在這裡吹冷風?」凱爵士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那個大高個兒——比你還高的那個,應該不是貴族出身吧?」

  艾斯翠德點了點頭:「阿諾爵士的父親是葛爾的一名豬倌。」

  「難怪他胳膊壯得像是能把我的脖子勒斷。」

  凱在她旁邊的台階盤腿坐下,艾斯翠德雖然覺得對方突然來找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但這個時代的騎士多是貴族後裔——有t的家境富裕,有的家道中落,可這項虛無縹緲的頭銜有時比一切都要重要。見對方沒有奚落阿諾的出身,艾斯翠德不得不在心裡承認,盡管對方說話無禮又刻薄,對什麼事都很懈怠,為人輕佻,時常表現得像一個街溜子,但總體而言,他還算是一個挺好的人。

  「喂,艾斯翠德爵士。」凱冷不丁開口,「整天和一個別人口中完美無缺的人待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是我的榮幸。」

  「讓我們把那點場面話丟掉行不行?」他抱怨道,「拜托,他們兩個無論是誰都距離我們千裡之外,無論你怎麼拍馬屁,你的猊下也聽不到。」

  「我依然堅持我的回答。」艾斯翠德有些困惑,「難道您不敬愛您的王嗎?」

  「開玩笑,我可以為亞瑟去死。」他說,「但這不代表我不會因為遠離他的光芒而松一口氣,這是兩碼事。你難道沒有過類似的感覺嗎?世界上總會有個別人,他們輕易就能完成你竭盡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當你和他們走在一起時,所有人都吝嗇於給你哪怕一點目光,他們是太陽,是光,而你只是他們身邊無數道影子裡最不值一提的那個。」

  「您心中的苦惱我十分理解。」她真誠地回答,「我認識一位和您很像的人……可惜他已經不幸辭世了,若他還活著,或許會與您成為不錯的朋友。 」

  凱對這個回答嗤之以鼻:「看你的表情,可不像是要'理解'我的樣子。」

  「理解與共情是兩碼事,凱爵士。」艾斯翠德說,「事實上,您的苦惱在我看來是一種甜蜜的負擔。畢竟,得先擁有站在太陽身邊的資格,才能為此苦惱。您乃先王舊部艾克特爵士之子,與亞瑟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無論是成為騎士,還是成為王身邊得用的人,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相比之下,阿諾是豬倌的孩子,戴文曾經是一個靠偷雞摸狗活下來的乞兒,傑夫出生於一個原始部族,被山火燒掉了家,柏德溫出身最好,他的父親為猊下管理馬匹。

  至於她……凱姆裡德的小村莊是一段過於遙遠的回憶,佣兵團也是,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會消失,但也已經無法在她心頭掀起一絲波瀾了。

  「當然,我不會因為您家境優渥,就認為您的愁緒是多余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困擾,自我被任命為鐵衛總長之後,生活中令我憂心的事情比起過去只多不少。」她說,「但我也不認為作為太陽的影子是一種痛苦,這世上有太多人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體會過那樣的生活,所以知道有光和熱的日子是多麼珍貴。」

  凱爵士陷入了沉默,不過艾斯翠德也沒指望他回答什麼,只是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出來太久了,其他人會擔心的。」

  正當她轉身打算離開時,凱忽然開口:「嘿。」

  「請說。」

  「我……」他小聲道,「抱歉……」

  「什麼?」

  她的反應似乎惹惱了對方:「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道歉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可不是想要和你搞好關系!」

  說罷,他猛地起身,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艾斯翠德對此感到不明所以,只能將其歸結於青春期男性特有的情緒化。


第290章

  羅奴亞的情況不算太糟, 但也不算太好。

  如果放在以前,凱多半會認為說這話的人在用屁/眼講話,可若要描述眼前的景像, 似乎沒有比這更加貼切的了。

  他見識過被強盜燒殺搶掠的村莊,見識過因為疫病而橫屍遍野的小鎮,見識過許多將人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災禍,烏鴉和禿鷲在空中盤旋,久久不去,蒼蠅在暴曬的死者邊打轉,發出嗡嗡的鳴響,流不盡的血將土地浸染成了褐色,河流也變為渾濁的深紅——羅奴亞還沒有淪落到這種地步,如商客所說,黑色的瘴氣似乎沒有真正毒死什麼人,但飢餓、寒冷以及無家可歸的凄苦,同樣是這些普通百姓的催命符。

  在羅奴亞的城門附近有幾個簡陋的營帳,用樹枝、稻草和船上拆下來的舊帆布搭建而成, 凱年幼時和亞瑟去河邊露營也會搭這樣的帳篷, 羅奴亞的營帳並不比他們當時搭的帳篷更大,但裡面住了幾十個人, 像是大片的螞蟻擠進了一個小小的蟻巢裡。

  這一點倒是也與商客的說法相符,有許多人不願背井離鄉,仍對毒瘴氣有朝一日會自行散去抱有希望——假設這一天真會到來,從他們消瘦的面頰和憔悴的神態來看,也很難讓人樂觀地認為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

  他們在人堆裡走了一圈, 最終找到了一個似乎在主導營地秩序的男人。

  「您是這裡的管理者嗎?」艾斯翠德問道。

  「你們可以這麼理解。」男人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他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濃密的黑發,有一雙藍眼睛,「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治安官,照理說沒有這種職權……可你們也看到了,如今情況特殊,大部分有權做主的人都被困在王宮裡,總得有人做這些。」

  他自稱為「普通的治安官」,措辭卻十分文雅,像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他身形高大,體態端正,大概率是貴族出身。

  凱還注意到,雖然對方的下半張臉幾乎全被胡子遮蓋了,但依然能看出他長得十分英俊——那種會給人留下深刻印像的英俊,甚至讓人覺得這個男人年輕時一定過分受歡迎,為了躲避女孩們的熱情才不得不在自己臉上折騰了一番。

  「你們就是女王派來的騎士吧。」對方一語道破了他們的身份,「銀鎧的艾斯翠德,像你這樣的人物,到哪裡都不會被人忽視。利瓦蘭陛下知道女王很快就會派人救援,因此早就囑咐我在城外接應你們……剩下的話不適合在這裡說,請隨我來。」

  「我是國王派來的騎士。」凱糾正道,「英格蘭之王亞瑟的騎士。」

  「凱爵士……」艾斯翠德無奈地搖了搖頭,「請帶路吧,還沒來得及詢問,閣下該如何稱呼?」

  聞言,男人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艾迪,叫我艾迪就行了。」

  艾迪領著他們走入一處偏離的樹林,通過觀察他的步伐,凱再一次確認對方是貴族出身,他不僅有武藝傍身,而且絕非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只有從小接受正規訓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習慣。

  「利瓦蘭陛下現在情況如何?」

  「沒有性命之危,但情況也不樂觀。」艾迪嘆息一聲,「有一條密道可以直通國王的臥房,我本想勸陛下先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崔斯坦殿下被幽靈困在了地下室,他擔憂殿下的安危,始終不願意離開。」

  「幽靈?」凱插嘴,「是不是一個男孩?」

  「沒錯。」艾迪說,「不知道你們目前掌握了多少消息,但這樣一個個解釋過去就太細碎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歧義和遺漏,讓我們重頭開始吧。首先,王宮現在被一個幽靈所掌控——關於幽靈是誰,為什麼會出現,誰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毒瘴的出現與他存在必然聯系。」

  「王室成員有受到毒瘴氣的影響嗎?」

  「整個王宮都受到了影響,唯獨利瓦蘭陛下的臥房沒有。」艾迪回答,「這其中似乎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但陛下沒有告知我……總之,你們應該也知道了,毒瘴會讓人肺腑疼痛,可只要脫離瘴氣擴散的範圍,疼痛就會自行消失。」

  艾斯翠德微微蹙眉:「自行消失——是指痊愈嗎?可在城門附近,似乎有幾座新蓋的墳墓。」

  「毒性雖然會消失,但曾經造成的痛苦不會。」對方解釋道,「除了被踩踏誤傷而死的,大多是體弱多病,難以承受這種疼痛的老人,哪怕及時將他們送到城外,也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最後,艾迪將他們帶到一個看似被遺棄許久的谷倉前。

  「這裡就是密道的入口。」他說,「但我建議你們晚上再去,毒瘴的影響在夜晚會有所減弱,而且幽靈的行動範圍會縮小到地窖附近,如果你們要在王宮中調查什麼,也不容易遇見他。」

  「幽靈會主動t攻擊人嗎?」阿諾訕訕道。

  「不然呢?除非在冥界毒瘴氣等同於香薰。」凱忍不住打趣,「你不會怕鬼吧?看來這大個子算是白長了。」

  「誰不怕鬼?」他摸了摸鼻子,「那玩意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還總要弄出點動靜嚇你一跳,你用劍去砍它,它當沒事發生,它想捏爆你的腦袋卻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除非老天公平一點,它打我,我流血,我打它,它也留血,否則我們還是繞著走吧。」

  艾斯翠德目測了一下密道到城堡的距離:「從這裡到王宮內部,似乎有一段漫長的路程。」

  「無需擔心,我會為你們帶路的。」

  「這樣不會影響到營地的管理嗎?」

  「營地裡也有我的其他同僚,不過……」艾迪嘆了口氣,「好吧,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們最好還是留下至少一名騎士協助我們維持秩序。大家的情緒都很糟,再微不足道的矛盾,也隨時有可能發展成鬥毆,如果有一副鐵盔甲和一把長劍鎮場,許多問題都會變得容易解決。另外,在密道裡也會受到毒瘴的影響,我的建議是只讓對魔力較高的騎士潛入王宮。」

  話音剛落,凱察覺到身旁的幾名騎士面面相覷——也不奇怪,他們畢竟是平民出生,沒有家系的傳承,雖然普通人也有可能誕下具有一定魔術才能的孩子,但那種情況很少見。

  艾斯翠德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他們說:「你們都留下,由我一人隨艾迪閣下進入王宮即可。」

  凱對於她居然把自己也囊括進「你們」的範疇內而感到不滿:「憑什麼?我也要去。」

  「凱爵士。」艾斯翠德臉上露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種仿佛在給一個小孩換尿布似的老媽表情,「我從未質疑您的實力,但您應該活躍於比武競技場,而非這樣考驗魔術的場合。我本人在這方面的造詣也許不比您更深,但我有妖精之鎧的庇佑,應該能夠抵消一部分毒瘴的影響。」

  她說的都是實話,但凱就是不想被丟在這裡——就像年幼時他得知梅林只打算帶亞瑟出遠門,一定會跑去死纏爛打,就是要跟著他們去旅行一樣。

  其實旅行並不有趣,甚至很辛苦,梅林又不是什麼擅長帶小孩的大人,經常讓他和亞瑟感覺自己的日子過得跟牲畜差不多,但當他覺得某個人還算不錯(僅僅是不錯! ),足以得到他的認可時,就很難忍受對方拋下自己,跟別人組隊去干什麼事。

  「如果你跟前這個英俊的老小伙子也能在密道裡竄來竄去而不暈倒,沒道理我就不行。」凱揚起下巴——這不是為了展示什麼男子漢氣概,單純是因為艾斯翠德比他要高,如果不這麼做,他很難堂堂正正(大概)地與她對視,「腿長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就把它們打斷,否則就別老指使我去這兒去那兒的。」

  「真的嗎?」柏德溫的語氣聽起來躍躍欲試,「您可以放心交給我,凱爵士,我精通一種讓骨頭脫臼後可以完美復原的手法,而且用它治好過很多系部ヾ較長所以很容易骨折的馬。」

  「……謝謝,等哪一天我決定在腳掌釘上馬蹄鐵後就去找你。」

  雖然柏德溫中途搗亂,但艾斯翠德最終還是沒能拗過他——看得出來,她喜歡行動更勝於雄辯(直白地說就是嘴有點笨),而且平常就擔任著那種「負責給臭小鬼們收拾爛攤子的倒霉爹媽」的角色,不知道她用這種老牛般的耐心馴化過多少騎士團裡曾經處於叛逆期的不孝子。

  入夜前,艾斯翠德事無巨細地向摩根彙報了羅奴亞的境況,凱站在她旁邊聽得昏昏欲睡,好在女王沒有和他類似的感受,全程都專心致志,並且言簡意賅地對艾斯翠德的報告進行了總結,不得不承認某些人能成為統治者不是沒有原因的。

  「事已至此,恐怕只有和利瓦蘭王實際見上一面才能知道答案了。」摩根說,「至於那個身份不明的幽靈……我與亞瑟正在前往仙女湖的路上,若此行能順利取到星之聖劍,解決那個幽靈應該也不是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證利瓦蘭王與其妻兒的安全。」

  「是。」艾斯翠德頓了一下,「另外,猊下,那位為我們帶路的治安官……是藍眼睛的騎士。」

  聽到她的話,摩根沉默片刻,低聲道:「不必太過在意,局勢已定,他的出現影響不了什麼。」

  待艾斯翠德關掉水鏡後,凱百無聊賴地問道:「你們剛剛在打什麼啞謎?」

  然而對方只是苦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凱也不是很在乎,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艾迪曾經當過女王的老情人。

  無所謂啦,那是半個老男人了,哪怕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亞瑟比較好看。他以前就一直琢磨,即便沒有什麼高貴的血統,他的老弟光靠那張臉也能讓貴婦們趕著把金幣塞進他的馬褲裡。

  月色降臨後,他們便啟程前往城堡。

  不知過了多久,凱終於真正聞到了那股辛辣的味道——起初只是有點嗆人,但很快就演變成了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像是有人把燒燙了的烙鐵按在他的肺葉上,他幾乎能聽到那種滋滋的聲音(盡管實際上並不存在)。

  艾迪走在最前面,用油燈點亮牆壁上的火把,昏暗的火光讓他臉上憂心忡忡的表情看起來光怪陸離:「你還好嗎?」

  凱眨了眨眼睛,甚至分不清眼前忽明忽暗的景像究竟是因為火光的閃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努力把聲音從嗓子裡擠出來:「我能有什麼事?」

  「您面色發紺,凱爵士。」艾斯翠德摸了摸他的臉頰,通過對方冰涼的手指,他意識到自己的臉頰有多麼燙,「毒發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快……看來您不能繼續前進了,艾迪閣下,我們現在距離城堡還有多遠?」

  「已經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了。」艾迪回答,「以凱爵士的情況而言,應該沒辦法獨自回到入口,與其走回頭路,不如帶著凱爵士到利瓦蘭陛下的臥房休息。」

  「我想也是。」艾斯翠德背對著他蹲下身,「剩下的路就由我來背您吧。」

  「你干脆殺掉我好了。」凱吸了吸鼻子,鼻腔和眼睛的酸脹讓他總感覺自己要流淚了,但毒瘴氣就像氣態的烈火,讓他的整張臉又干又癢,「我看起來像是什麼?那種你出門時不小心帶多了的行李嗎?」

  「我不想對你的堅強有所指責,凱爵士。」艾迪小聲道,盡管他口中的「堅強」聽起來更像是「無理取鬧」,「但事實是,艾斯翠德爵士哪怕背著你並且倒著走路,恐怕都比你現在的步速要快。」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別說這種蠢話!」艾斯翠德難得嚴厲起來,「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該輕易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不要再鬧孩子脾氣了,凱爵士!」

  見鬼,她說話的語氣好像他老爸,不知道這件事結束後她會不會罰他去給馬清理蹄子。

  凱一向覺得自己很擅長應付女人——除非對方是一個說話像他爸的女人。最後他老實地投降了,屈辱地在這個說話像他爸的女人背上蜷縮著,並且罕見地體會到了後悔的感覺,有時候被別人丟下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艾迪說得沒錯,艾斯翠德即使背著他也健步如飛。她的鎧甲有點硌人,而且冰冷冷的,但寬闊的臂膀給人以安全感。她身上也有趕路多日的汗水味和灰塵味,和其他所有騎士身上的氣味沒什麼差別,不過可能因為她是女人,聞到後總讓人感覺怪不好意思的。

  當然,這種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出於別的原因……比如說他執意要跟著他們去城堡,結果自己半路倒下,不得不連累同伴背著自己前進之類的。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一會兒——毒瘴氣讓他進一步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只知道艾斯翠德忽然停了下來,以及不遠處艾迪響起的聲音:「我們到了。」

  「感謝您為我們帶路。」艾斯翠德說,「但請再忍耐一段時間,凱爵士,我們現在還不能t上去。」

  凱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他現在連眼睛都沒力氣睜開,更別說是反對什麼了。

  「你對我有所懷疑?」艾迪問道。

  「不,恰恰相反,我十分信任您的品格。」艾斯翠德回答,「但品格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例如您的真實身份……艾德裡安殿下,此刻您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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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艾德裡安?」亞瑟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那位'艾德裡安'?他竟然在羅奴亞?」

  「你知道他?」他的妻子難得揶揄地回答,「我還以為梅林什麼事情都喜歡只跟你說一半呢。」

  「怎麼會不知道?勇敢地違逆了父親的安排,為了捍衛真愛而放棄了王座的愛之騎士艾德裡安——這在不列顛是家喻戶曉的故事,沒有人會不知道。」說著,他忽然頓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了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抱歉,王姐,我不是故意……呃,我第一時間真的沒想到……」

  「無妨。」摩根平靜地回答,「我與艾德裡安相識的時間不久,談不上有什麼感情,而且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是了, 在愛之騎士感人肺腑的故事背後,還有許多沒有被提及名字的配角。按照故事的時間線, 那位被國王安排給艾德裡安王子的未婚妻,在諸多版本的故事中被統一稱作「來自南方的黃金公主」的女性, 就是他的王姐摩根勒菲。

  真是不可思議,他明明早就知道愛之騎士的故事,也知道他是尤倫斯王的兄長,卻從未試圖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更准確地說,好像從未有人真正將愛之騎士故事中的「黃金公主」和現實中的「康沃爾公爵」劃上等號,盡管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

  「何況,早在感恩祭晚宴之前,我就知道艾德裡安會跟他的情人在大庭廣眾下私奔。」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錯愕,摩根輕輕咳嗽一聲,似是為了止住笑意, 「讓我猜一猜,愛之騎士的故事時梅林在你小時候講給你聽的,對嗎?」

  亞瑟老實地點了點頭。

  「看來他沒有告訴你這其中也有他的手筆。」摩根細細端詳他的臉——亞瑟知道她這麼做只是為了取樂,心裡也不覺得羞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艾德裡安的情人米婭是園藝師的女兒,本沒有資格出入於宴會大廳,是梅林用幻術幫她騙過了宮廷主管,讓她得以偽裝成女僕與艾德裡安在晚宴上相見。」

  雖然妻子的目光讓他有點心跳加速,難以集中注意力,但他還是本能地察覺到了某些不對的地方。若梅林只是被艾德裡安和米婭之間的真情打動,想要幫助他們私奔,完全可以在宴會開始之前就讓他們離開……

  他是故意讓這對戀人在眾目睽睽下私奔的。

  「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哪怕它曾經掀起波瀾,如今漣漪也早已散去。」摩根說,「雖然艾德裡安主動放棄了王位繼承權,但生活環境的變化往往能改變一個人的心志,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派人監視他的情況……不得不感慨他確實是一個有才干的人,而且品格高尚,性情堅韌,雖然由王儲變成了平民,但像他這樣的存在,注定在哪裡都能過得很好。」

  說到這裡時,她表情中暗含的認可讓亞瑟略感不安:「我猜他很快就通過米婭得知自己其實落入了他人的陷阱。這種情況下,他既沒有後悔,也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承擔起作為丈夫的責任,盡管他的生活水平永遠不會比他當王儲時更好,但他確實成長為了一個比'王儲艾德裡安'更好的人。」

  「艾德裡安王子……」他聽見自己問道,「他真如傳聞中那般高大英俊嗎?」

  據說他體格健壯,皮膚光潔白皙,還有一雙如大海般深情的眼睛,他的微笑使鮮花都為他綻放,他的悲傷令皎月都為他落淚——雖然在聽聞自己的歌謠後,亞瑟就明白吟游詩人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純粹在瞎編(剩下的部分則編得不那麼厲害),但艾德裡安無疑是一位美男子,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確實姿容出眾。」摩根戲謔道,「以及亞瑟,我親愛的弟弟,我很體諒你為什麼對他的長相如此感興趣。」

  「什麼?」亞瑟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不、不是的!聽我解釋,王姐,我——我以我們父親的名義發誓,我對他沒有任何那方面的興趣!」

  「我當然相信你,亞瑟,但還是不要輕易拿我們已逝的父親發誓比較好。」她輕聲笑了起來,「現在放松些了嗎?無需認為這是什麼嚴肅的話題,我並不像艾斯翠德那樣擔心他的出現。」

  亞瑟確實對艾德裡安的存在感到困擾,但他肯定這種困擾和摩根所說的不太一樣。

  「有些人生來就無法辜負他人的期待,只能強迫自己背負著他人的願望活下去,艾德裡安就是如此,當人們為他戴上愛之騎士的桂冠時,結局就已經定下了。」摩根嘆息道,「話雖如此,又有誰能真正拋卻一切呢?人生在世,注定要出於某些原因而與自己所熱愛的生活漸行漸遠……這就是責任。」

  亞瑟看著她,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在遲疑的片刻,她便轉身離去。

  「不談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她說,「羅奴亞的百姓和利瓦蘭王還在等待我們,越快拿到星之聖劍越好。」

  他目送她的背影,也許自己剛才應該握住那只手的……可他總是行動得太遲,而她總是走得太快。

  他們再次啟程,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了仙女湖。

  亞瑟上次來這裡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此行卻有一種輕車熟路的感覺,他很快就找到了之前梅林帶他乘坐的小船——附近一帶荒無人煙,小船經過了漫長的風吹日曬,卻沒有任何開裂或霉蛀的跡像,座位上什至沒有灰塵和蛛絲,干淨如新。

  他猜測這條船本身也是神秘的一種體現,就像神話中的冥府之河阿刻戎ヾ,只是沒有收錢的擺渡人。

  待摩根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定後,亞瑟便劃動船槳,小船乘著水波緩緩駛向湖心。此時已經將近黃昏,落日與晚霞被水波攪動著,像是逐漸暈開的油墨,隨著小船越飄越遠,湖面上蒸騰起氤氳的水汽——仙女湖正在回應它的女主人。

  摩根端坐著,即使不是什麼重要場合,她的背脊也總是挺得很直。她右手的食指緩慢地繞著一縷長發,神情似是陷入了沉思(這是她的小動作之一,另一個是用食指點擊桌面),大多數時候,亞瑟都不太明白她在思考什麼,但他喜歡看她思考時的樣子,並且由衷地希望她思考時,整個世界都能為她安靜下來。

  這樣恬靜的氛圍下,亞瑟甚至短暫忘記了他們其實是為了公事來到這裡,只感覺這般景像像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在湖上約會,先前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一度復蘇——感謝夕陽的余暉,讓他此刻發燙的臉頰不那麼顯眼了。

  「就是這裡。」摩根忽然開口,「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湖底……亞瑟,梅林有向你描繪過聖劍的外形嗎?」

  亞瑟搖了搖頭:「他只說取得聖劍時不要忘記把劍鞘一並帶回來,而且後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聞言,摩根沉默片刻,也許是背光的緣故,此刻她的神情看起來晦澀難明:「希望它確實值得人們為它付出那麼多。」

  說罷,她便躍入水中,動作迅捷,並且很輕巧,像是那種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才會有的身手。亞瑟斷定她很快就會凱旋,而這也意味著他們短暫的二人世界也很快要結束了——當然,這場旅途本身並不具有什麼浪漫色彩(他們甚至沒有同騎一匹馬) ,但不妨礙亞瑟為這段時光的結束感到一絲傷感。

  俄而,他看見平靜的湖面上漾起水波,晚霞的倒影被攪得支離破碎,摩根緩緩從湖底上浮——讓人幾乎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她才剛剛從那水波攪動的白色浮沫中誕生,夕陽的余暉因為她的出現仿佛變成了黎明。

  來自南方的黃金公主……蒼白的描述,任何一名吟游詩人都願意為了看到這一幕而死。

  「亞瑟?」摩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怎麼了?」

  「抱歉……我有點走神了。」

  「如果有什麼事情令你憂慮,我們t可以等回到岸上再討論。」她說,「但現在我們應該把聖劍先放到船上。」

  她說得很對,他們此行的目標就是為了取得星之聖劍,現在他應該先將聖劍放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幫助摩根回到船上,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需要在夜幕降臨前找到適合過夜的地方……所以不要再盯著別人濕漉漉的頭發和光裸的後頸看了,亞瑟。

  他解下鬥篷墊在對面的船座上,然後從摩根手中接過聖劍——或者說,他本該這麼做的,但中途他意識到某些步驟不一定要分出先後次序,何必為了安置聖劍而讓王姐在冰冷的湖水裡多待一會兒呢?於是他越過了摩根遞劍的手,想要直接將摩根從水裡抱起來。

  他抱著王姐,王姐抱著劍,一次性解決了兩件事——至少亞瑟自己是這麼想的,但摩根顯然為此受到了驚嚇:「等——等等!你要干什麼?!」

  她看起來像是一只被火燒到了尾巴的貓,這也是亞瑟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這種類似驚慌的表情,盡管他們已經相處一年多了:「呃……我想把您從湖裡抱起來?」

  「你不必這麼做。」摩根眯起眼睛,如果不是睫毛上的水珠讓她此刻看起來特別惹人憐愛,這個表情本該是很有威懾力的,「把劍拿走,我自己就能上去。」

  「無意冒犯,王姐,我只是覺得這樣更方便。」亞瑟放輕了聲音,「請放松一點,偶爾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好在最初的驚嚇過後,摩根似乎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點了點頭,以一種近乎忍耐的表情被他橫抱著帶回船上,全程一言不發,這種反應讓亞瑟不禁想起了艾柔——阿格規文的游隼,偶爾會像木棍一樣硬邦邦地杵在地上,通常是因為在草叢裡暫歇時被訓練場奔跑的戰馬嚇到了。

  「只是有點應激反應。」當時的阿格規文說,「通過契約梳理一下體內的魔力就行了。」

  亞瑟並不真正了解「應激反應」的涵義,但他感覺這個詞很適合形容現在的摩根:「十分抱歉,如果我剛才的舉動令您不快……」

  「沒什麼。」摩根僵硬地打斷了他,「謝謝。」

  「以前沒有其他騎士對您這麼做過嗎?我是說……像這樣把您橫著抱起來。」

  「沒有。」

  「連艾斯翠德卿都沒有?」

  「沒有。」摩根難得表現出了不耐,「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有手有腳,而且都很健康。」

  「這樣啊……」亞瑟咳嗽一聲,努力不讓自己的笑容太過明顯——否則會顯得很幼稚,而且無疑會再一次激怒對方,「太糟糕了,畢竟我們將來會一起生活,也許我還會無數次像這樣把您抱起來……您得早日習慣起來啊,王姐。」


第292章

  他的腦袋昏沉又嘈雜,像是裝了一個燒開水的茶壺,沸騰的水蒸氣把茶蓋吹得哐當作響。當他因為內髒發熱而抑制不住呻/吟時,一陣微風拂面而過——有人在給他扇風,凱本以為——並沒有非常期待地以為對方是艾斯翠德,但睜開眼後只看到了艾德裡安的大臉。

  他懵了一會兒,艱難地將目光從男人毛茸茸的下巴上挪開,不遠處,艾斯翠德正在與利瓦蘭王低聲交談著什麼,表情十分嚴肅。

  「凱爵士?」艾迪——不, 現在應該叫他艾德裡安了——遞給了他一杯水,「潤潤嗓子吧。」

  艾斯翠德聽聞動靜後也轉過身來,如釋重負地露出了微笑:「你終於醒了,凱爵士。」

  凱按住突突作痛的太陽穴:「我昏迷了多久?」

  「大約一刻鐘。」艾斯翠德回頭看向利瓦蘭王, 「您剛剛說,這場災禍的源頭是……一塊石頭?」

  利瓦蘭王點了點頭,解下了藏在襯衫下的項鏈,將項墜展示給他們:「就是它。」

  那是一塊鵝卵石大小的扁圓形石頭,石頭上有一個形似太陽的紋樣,太陽的正中央是一只眼睛,雕刻的凹槽裡殘留著一些沒有完全剝落的金漆,像是尚未干涸的眼淚。

  「將這條項鏈獻給我的商人說,這是當年提爾之王佩戴過的,像征著迦南至高神巴爾的'太陽之眼'。」利瓦蘭王說,「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艾斯翠德爵士,這塊石頭上的紋樣和米斯裡爾家族的家徽很像。」

  待艾斯翠德點頭後,他繼續道, 「雖然葛爾位於英格蘭北部,但米斯裡爾祖上確實有過'從諾斯特魯姆海遷徙而來'的傳聞,米斯裡爾的本義是'秘銀',暗示了米斯裡爾家族擁有不列顛最大的秘銀礦,為什麼他們會以太陽為家徽呢?我推測米斯裡爾最早可能是從提爾王室獨立出來的支派之一,所以保留了部分先祖的圖騰信仰。」

  「容我直言……」艾德裡安試探性地問道,「您為何對米斯裡爾家族的事情如此上心?」

  聞言,利瓦蘭王陷入了沉默,並且露出了那種怪討人嫌的「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可我又不能跟你明說」的表情。正當凱因為他那吞吞吐吐的表情而惱火時,艾斯翠德開口:「是因為布蘭什弗爾王後吧。」

  「哈?」凱愣了一下,「王後?什麼王後?」

  利瓦蘭王疲倦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女王果然早就知道了……不錯,正是因為布蘭什弗爾,雖然如今的康沃爾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當初的馬克王了,但布蘭什弗爾終究是馬克王的親妹妹,無家可歸的公主也是公主。」

  他摩擦著雙手,流露出一絲不安,但眼神中滿含柔情:「直到十年前,還有殘余的保皇黨想要請求我的幫助,但我通通拒絕了,布蘭什弗爾是我的妻子,我們彼此相愛,她在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裡受了太多的苦,我只希望她的余生平安順遂,和我們的孩子一起……」

  「等、等一下!」凱說,「布蘭什弗爾是誰?如果她是您的妻子,那玫瑰侍女又是誰?」

  艾斯翠德輕輕咳嗽一聲,含蓄地提醒道:「凱爵士,玫瑰侍女的名字是布蘭爾……您可以合理地展開聯想。」

  他瞠目結舌道:「布蘭爾,布蘭什弗爾……所以她們其實是一個人?玫瑰侍女根本沒有死?」

  「你的表情和最初得知真相時的艾迪卿簡直一模一樣,看來《玫瑰之泣》的故事確實給你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利瓦蘭王露出理解的微笑,「當我和布蘭什弗爾互訴心意後,她就向我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並表示不想再被卷入那些權力紛爭之中,為了保護她,我不得不編造了那個故事。」

  艾斯翠德適時地補充道:「如果您聽過有關崔斯坦殿下的傳聞,就該知道他的頭發也是玫瑰色的,凱爵士。」

  「真是見鬼了……」他咕噥,「可惡的梅林,他肯定知道真相,居然還在我和亞瑟小時候拿這個故事來騙我們的眼淚,那個臭老頭……」

  艾德裡安的神情也十分沉重,似乎與他感同身受:「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凱爵士。」

  「話雖如此,我並不認為這件事情能夠一直隱瞞下去。」利瓦蘭王說,「我絕對沒有與女王為敵的意思,但也沒有樂觀到認為女王會對布蘭什弗爾的身份無動於衷,買下太陽之眼本是為了在日後獻與女王,表達我的誠意……只是沒想到最後會造成這種結果。」

  「您還記得災難是如何發生的嗎?」艾斯翠德問道,「如果是這塊石頭釋放出了幽靈,或許也能用它將幽靈重新封印起來。」

  利瓦蘭王搖了搖頭:「不知為何,我對那一天的記憶很模糊……該怎麼說呢?幽靈出現的一瞬間,許多嘈雜的聲音擠進我的腦海裡,無數強烈的感情在我心頭湧現,成千上萬的人在我的大腦裡哭泣、尖叫、哀嚎,幾乎要將我撕碎,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崔斯坦的求救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滿載苦澀:「當我醒過來時,王宮已經被毒瘴籠罩,所有人都昏死過去,我的兒子也不見蹤影……崔斯坦,我珍貴的孩子,幸好地窖裡還儲藏著不少食物,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他出了什麼意外,我不敢想像布蘭什弗爾會是什麼反應,她的身體一直不好……」

  這位年邁的國王——同時也是丈夫和父親——低下了頭,有些難為t情地找了一個他們看不到的角度擦干眼淚:「我不知道艾迪卿是否和你們交代過這些,但在看到我的兒子安全歸來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我體諒您作為父親的心情,但這麼做於事無補。」艾斯翠德勸道,「以我之見,不如選一個折中的辦法。一來,您個人的安危理應放在首位,否則將無人能處理災難結束後羅奴亞動蕩的局面;二來,我和艾——艾迪大人都可以在毒瘴中自由行走,凱爵士能堅持的時間則相對不長……」

  凱自覺受了羞辱:「你說誰堅持的時間不長?!」

  艾斯翠德無視了他的打岔:「總之,既然您說太陽之眼可以抵消毒瘴的效果,不如將它交給凱爵士,我、凱爵士以及艾迪大人會留在城堡,繼續尋找救出崔斯坦殿下的方法,您認為如何?」

  利瓦蘭王顯然有些動搖,但還無法下定決心,於是凱只好以自己的方式開導他:「目光長遠一點,利瓦蘭陛下,要是您的兒子獲救後得知他間接害死了自己的老爸,他的後半輩子估計都要靠酒精來麻痹自己的痛苦了。」

  艾斯翠德難得呵斥了他:「凱爵士!」

  「拜托,我當然知道自己說話很難聽。」凱翻了個白眼,「可再難聽的實話也是實話,您留在這裡什麼忙都幫不上,反而增加了隱患,不如考慮一下遠方的布蘭什弗爾王後——丈夫和兒子,至少得保證其中一個能回到她身邊吧?」

  利瓦蘭王的面色沉了下來,但並非因為怒火,而是對妻兒的擔憂與愧疚。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勉強說服了自己:「我同意你們的提案。」

  按照約定,凱護送利瓦蘭王穿過了地下密道,傑夫和阿諾會護送他前往達蓮娜夫人的府邸,與布蘭什弗爾王後團聚。

  在將太陽之眼交給他時,利瓦蘭王最後一次請求:「拜托了,請讓我的孩子完整健全地回來。」

  「即使您不相信我們,也該相信無所不能的猊下。」凱其實不是很想借摩根的名義,但他明白這個時候女王的信譽遠比他年輕的小老弟有說服力得多,「王和猊下很快就會帶著聖劍抵達羅奴亞,要消滅一只幽靈不過是小事一樁。」

  等凱回到城堡時,艾斯翠德已經和艾德裡安商討出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行動方案:兵分兩路,艾斯翠德和他負責將幽靈從地窖附近引開,營救小王子的任務則交給了艾德裡安。幽靈的力量在夜晚會有所減弱,如果在黎明降臨前沒能完成任務,就中止行動,回到國王的臥房暫作休息,等到第二天入夜後繼續。

  等他們和艾德裡安分開後,凱心裡不免有點小小的得意:「看來你多少也意識到了我是一個比前王子殿下更好的拍檔。」

  「當然,您是一位可靠的騎士。」艾斯翠德說,「雖然主要原因是艾德裡安殿下更熟悉王宮的路線……」

  「可惡,後半句話可以不用說啦!」

  他們來到了幽靈常出沒的區域。羅奴亞的城堡和許多歷史悠久(且年久失修)的古堡一樣,有種被歲月蛀食過的古舊,穿過斑斕華美的錦織,灰色的石牆上有風化後的斑駁,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帶著霉味的濕氣,月光滲進走廊後變成了慘淡的青色,把艾斯翠德的臉照得像死人一樣,不過他猜自己現在也沒好到哪去。

  走廊外同樣鬼影幢幢,時不時便會有支離破碎的亡靈從窗外掠過,他們破殘的手腳在窗戶上留下黑色的影子,但倏忽又消失不見,唯有凄厲的哭聲在廊道裡回響。凱偶爾會和幾個亡靈對上視線,看到他們腫脹得仿佛被淚水淹沒的臉,他竟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湧現出一絲哀傷。

  「你覺得他們是怎麼死的?」

  「很難准確判斷。」艾斯翠德回答,「但我相信那是一場滅頂之災。」

  忽然,整條走廊都陷入了死寂,空氣中的瑪那濃度驟然升高,牆壁上的油燈在剎那間同時點燃,橙紅色的火焰明亮得近乎刺眼,當凱的視線因為那股刺痛而模糊時,黑暗中響起了幽靈的尖嘯,以及艾斯翠德的驚呼:「凱爵士!敵人在你正前方!」

  他下意識地舉起劍,但並沒有受到什麼攻擊。

  當凱睜開眼睛時,幽靈已經近在咫尺,和羅奴亞客商說得一樣,那是一個年幼的男孩,長發干枯而蒼白,身形瘦小,虛影的軀體上有著不知是淤青還是燙傷的痕跡,他的眼皮下沒有眼珠,卻不斷流下黑色的眼淚。

  更加詭異的是,哪怕已經淪落到這般模樣,男孩的五官依然透露出某種美感,讓人知道他生前必然長得非常漂亮——既美麗又可怖,這是幽靈給凱的第一印像。

  往好處想,至少他們不用再絞盡腦汁地考慮該如何把幽靈引開了。

  「希蘭……」男孩低聲呢喃,「著火了……你不知道嗎?希蘭,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血……」

  「你大概是認錯人了,伙計。」凱一邊回應,一邊調整架勢——沒辦法,一旦緊張起來,他就會忍不住開玩笑——當然,不緊張的時候他也喜歡開玩笑,「要不我們打個商量吧,你告訴我們希蘭是誰,我們去把他抓來,任你處置,等你把他暴揍一頓,就解除這個毒瘴氣結界,怎麼樣?這樣大伙都高興,雙贏的結果。」

  但男孩顯然沒有領會他的幽默感,他的身體不自然地抽搐,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外力強行扭曲,骨頭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非常瘆人,更多黑色的眼淚從他的眼眶滑落:「為什麼你沒有來?希蘭,希蘭……我們的家沒有了,我們的麥子,我們的書,我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

  「怪物!」艾斯翠德用劍敲擊盾牌,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你的對手在這裡!」

  可男孩對她沒有任何興趣——同時,隨著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凱感覺到自己胸口的太陽之眼微微發熱:「這都是因為你撒謊了,你說你不會忘記這裡才是你的家,你說你會永遠愛她,你的心永遠在這裡……這些都是謊言,謊言!」他的聲音陡然升高,變成了刺耳的尖叫,「我要懲罰你!希蘭,你撒謊了!你沒有回來!你放任我們的家被叛徒燒掉!希蘭!希蘭!!」

  伴隨著他的咆哮,走廊外的亡靈們也發出震耳欲聾的哭嚎,破碎的影子在空中亂竄,像是掀起了一場黑色的風暴,最後一縷月光也泯滅在了黑暗之中,碎石從牆壁上漱漱落下,整座城堡都在惶恐中瑟瑟發抖。

  凱的五感已經在這種折磨下徹底麻痹了,但習武多年的本能還是讓他試圖格擋住幽靈的進攻——然而那是失敗的嘗試,因為幽靈的手直接穿過了盾牌,沒入他的身體,他的盔甲瞬間燙得像烙鐵,仿佛要把他活活烤熟,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皮肉在高溫下滋滋作響。

  他無法遏制地發出叫喊,疼痛讓他的視野一陣白一陣黑,他用余光看見艾斯翠德試圖用身體撞開男孩,但只是從灰白的虛影中穿了過去——阿諾說得沒錯,跟幽靈打架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最後,艾斯翠德只能另辟蹊徑,伸手將他推開——凱摔了個倒栽蔥,不過情況特殊,他決定不去計較對方痛擊友軍的行為。

  艾斯翠德將他的盾砸向幽靈(好吧,反正他也沒力氣拿盾了),盾牌徑直穿過了幽靈的身體,掉在地上的動靜也沒能分散幽靈的注意力,於是她眼疾手快地將他扛了起來(她的肩甲又給了他致命一擊),飛快地往回跑。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艾斯翠德的速度終於還是慢了下來——很顯然,他們迷路了,不過很難責怪她,連凱自己都不記得他們是從哪兒過來的。

  「情況有點糟糕,是不是?」凱喘著氣,灼燒的疼痛還未完全消失,剛才的顛簸又讓他胃酸上湧,「嘿,我們打個商量,艾斯翠德——艾斯,我決定以後這麼叫你,如果還有以後的話,聽起來像是那種好拍檔會互相稱呼的名字——聽著,要是我們倆都折在這裡,未免有損王和猊下的顏面,既然這個臭小鬼只盯著我,不如你先撒丫子走人,我會……」

  「不行。」艾斯翠德打斷了他,「我絕不拋棄我的同伴。」

  「可是……」

  「我不會讓你獨自留在這裡。」她誠懇地看著他,「請相信我,凱爵士,我會帶你一起離開的。」

  噢,她那老牛似的固執又開始發作了……凱才不會承認t自己聽到這個回答後有點感動:「話是很好聽,如果我們都死在這裡,就只好等人來把我們的屍體一起運出去了。」

  話音剛落,牆壁上的油燈唰地亮了起來——不過片刻,幽靈便尾隨而至,隨著他的出現,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燥熱了起來。

  「你逃不了的。」男孩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如同死亡喪鐘,「巴爾的注視下,謊言無處遁藏。」

  艾斯翠德將他放下,並用身體擋在他和幽靈之間。

  凱看著她表情慎重地拔出了劍——這無疑是送死的舉動,這個傻子,刀劍根本傷不到對方,她有妖精之鎧的保護,只要丟下他鐵定能逃出生天,結果她就是要為了那該死的騎士精神送命。

  「由我來當你的對手,幽靈。」凱不覺得幽靈會因為這番話而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但這不妨礙他認為她此刻的背影看起來挺帥的。

  幽靈果然一如既往地無視了艾斯翠德,筆直地向他衝來。

  希望他就像表現出的那樣對艾斯翠德毫不在乎……凱心想,把你火烤的爪子盡管朝我來吧,臭小子。

  然而神奇的一幕發生了,當艾斯翠德的長劍揮向幽靈時,竟然真的劃開了他的身體,幽靈愣住了,呆滯地看著傷口裡不斷泄出黑色的瘴氣。

  「帕提……?」他好像第一次意識到了艾斯翠德的存在,並且不出意外地把她認成了其他人,「啊,帕提……是你,你回來了……」

  盡管受了傷,幽靈的神情卻柔和下來,也不再流出黑色的眼淚了:「帕提,你知道猊下在哪裡嗎?」他似是恢復了理智,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外面都是火,帕提……大火好危險啊,可我感覺不到猊下……」

  艾斯翠德的表情和他同樣震驚,但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足夠自然:「猊下很安全。」

  幽靈眨了眨眼睛,盡管他的眼眶裡只有兩個漆黑的空洞:「猊下很安全……對,你說的是真話,太好了……」空氣中的熱意散去了一些,「你得去找希蘭,他會來的……他承諾過,這裡永遠是他的家,他會為他的家回來,為了她回來,帕提,你得去找他……」

  「很抱歉。」艾斯翠德回答,「我不知道該如何找到他。」

  凱不禁為她的老實感到頭痛,這個時候就不能隨便找個理由糊弄對方一下嗎?

  「你不知道……」幽靈喃喃,「沒關系,你只要騎著馬向北走……也許不是正北,但沒關系,商人們會告訴你該怎麼走的……」他的聲音頓了一下,「塔瑪?」

  「噢,好吧。」凱破罐破摔道,「這個塔瑪又該死的是誰?」

  「有人在靠近那裡,他們要傷害塔瑪……帕提,救救塔瑪……」男孩摳著自己的臉,他的指甲只是沒入了虛影,但有一種類似實物的阻隔感,就像他真的挖下了臉上的肉一樣,「啊……好痛啊,好痛……火,到處都是火,我的身體好痛啊,猊下……」

  他的身影逐漸消散在空氣中,就像那些破碎的亡靈一樣,只有悲傷的抽泣聲依然走廊裡回蕩。

  直到此時,凱才終於松了口氣,急劇的情緒波動過後,他的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走了,只能脫力地靠在牆上:「我們現在算是安全了嗎?」

  「也許吧。」艾斯翠德將劍收起,「凱爵士,您的身體還好嗎?」

  「還行。」凱動了動手指頭——他的力氣也就夠動這點地方了,「和毒瘴氣一樣,只是有痛感,沒有真的受傷……呃,可能有些地方會淤青,塗點口水就行了。」

  「不知道我們有沒有為艾德裡安殿下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艾斯翠德彎下腰,手臂穿過他的胳膊和膝蓋,將他抱了起來,「容我冒犯。」

  「我倒是想為你的冒犯吐口水,可惜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凱小聲道,「但別以為把我像娘們一樣抱起來是不用付出代價的,等會兒我就把膽汁全吐你身上。」

  她依然好脾氣地回答:「沒關系。」

  凱不確定她是不是已經摸准了自己的脾氣——比方說,當對方表示對他失禮的舉動不會有任何反應後,他就會因為喪失樂趣而拒絕這麼做。

  往好處想,至少她的肩膀很寬闊,能給人帶來不少安全感,而且她證明了自己確實是「艾斯翠德」,那個在吟游詩人口中英勇無畏的銀鎧騎士……也許她和他年幼時幻想的樣子不太一樣,但事實證明她只是比他想像中更好。

  回到國王的臥房後,他們看到了身受重傷的艾德裡安,和只是被虛幻疼痛攻擊的他不同,對方看起來至少兩次被幽靈甩到了牆上。

  不必多問,那只幽靈消失後應該直接回到了地窖,正面撞上了偷偷潛入的艾德裡安。

  艾德裡安慚愧道:「抱歉,我沒能救出崔斯坦殿下……好消息是,崔斯坦殿下看起來還很健康,那只幽靈似乎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您不必自責,這只幽靈確實超出了我們能夠處理的範圍。」艾斯翠德嘆了口氣,「看來只能等待猊下和王來解決這件事了。」

  稍作休息後,凱就差不多恢復了體力,和艾斯翠德一起將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的前王子殿下送到城堡外接受治療,當柏德溫給艾德裡安包扎傷口的時候,艾斯翠德用水鏡向摩根彙報了情況。

  半晌,水鏡的另一邊才有所回應:「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負責解決。」

  「看來您已經順利取得了星之聖劍。」

  「是啊,已經拿到了,不過……」摩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哀愁,「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次並不需要用到它。」


第293章

  梅林走到軍營外時, 亞瑟正在給馬喂草。

  他沒什麼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大哥哥說過好多次,喂馬不要喂得那麼勤快,我們的白色神駒看起來都快變成豬了。」

  東·斯塔利恩衝他噴了個響鼻, 梅林聽不懂馬語, 但他猜對方的意思是「管好他媽的你自己」。

  「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其實此時的亞瑟和梅林記憶中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得找個話題才能有機會吐吐酸水,「看來這幾天過得很甜蜜啊……真好,無憂無慮的二人世界,不用像大哥哥一樣整天在夢境裡和龍危險地玩捉迷藏。」

  亞瑟面色通紅, 但還是義正辭嚴地反駁了他:「你明明知道我們這次離開是為了正事。」

  我們——真是一個惹人討厭的詞,還不如聽對方像小狗一樣整天叨念著「王姐」。

  「摩根呢?」

  「王姐已經回營帳了。」對方臉上的紅暈褪去了些許,眼神中有一種令梅林感到意外的愁苦,「王姐這幾天一直郁郁寡歡, 我想她需要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你惹她生氣了?」梅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顯得太雀躍,「要讓她生氣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怎麼會去惹王姐生氣?」亞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因為羅奴亞傳回的情報,不過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王姐已經這樣悒悒不樂很久了。我知道你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但這幾天就別去打擾她了。」

  「真過分吶,干嘛那麼警惕。」他假意抱怨,「大哥哥難道不是一直很善解人意嗎?」

  「我理解詩人有其獨特的修辭手法,梅林。」亞瑟看著他,「但我個人還是建議不要把你的名字和'善解人意'放在一起。」

  唉,他們的小王子長大後越來越不可愛了,隱約有要步他義兄後塵的趨勢。

  梅林確實很在意摩根那邊的狀況,如果放在以前,他也許會在入夜後偷偷潛入對方的夢中和她聊一聊,可惜陪龍玩捉迷藏是一件耗費精力的工作,何況伏提庚乃是不列顛島意志的化身,任何一點差池都有可能招致慘重的後果,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在晚餐時和小公主打個招呼了。

  然而,當梅林已經將對未來幾天的期許降低到「和小公主每天問個好就算成功」的標准之後,命運忽然對他寬容了起來——他沒有去找摩根,摩根反倒主動來找他了。

  就像亞瑟說的一樣,她眉頭緊鎖,神情陰郁,仿佛這輩子從沒開心過似的,梅林知道她並不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但也沒料到情況會如此糟糕。

  「梅林,你有空嗎?」

  「當然~」他t衝她擠眉弄眼,故意模仿宮廷弄臣們滑稽的腔調,「請務必和我進行這談話的藝術。」

  摩根勉強地笑了笑,顯然只是為了給他的爛笑話捧場,但梅林依然認為這是一次好的嘗試——能笑總歸比苦著臉好,哪怕是苦笑。

  「如果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因為憎恨,或是某種未消解的遺憾而被困在某件物品上,並且會對周圍的環境造成影響……不太好的那種影響,從魔術的角度,一般你們會怎麼解決這種事?」

  「你是說怨靈或者妖靈?」梅林忽然明白了羅奴亞如今的處境,「通常有兩種解決方法,一種簡單的,一種麻煩的,只看你想要哪一種了。」

  「簡單的方法是什麼?」

  「把寄托著靈魂的那件物品破壞掉,可能有點危險,但直截了當。」梅林說,「麻煩的方法就是完成靈魂的遺願,執念消失了,與現世的聯系自然就會減弱。」

  摩根沉默片刻:「如果對方的遺願注定不可能實現,該怎麼辦?」

  「大哥哥剛剛不是說了嗎?兩種方法,一種簡單,一種麻煩。」梅林說,「既然後者不行,那就老老實實選擇前者吧,你和亞瑟千辛萬苦——好吧,可能也沒那麼辛苦,總之你們特意繞遠路去把聖劍帶了回來,總得讓它派上點用場吧?」

  她的嘴唇緊抿,眉目間的陰郁又加重了……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此刻的表情,但她的反應讓他隱約有些不安,他感覺自己像是在用剪刀剪下一只夜鶯的鳥喙。

  「簡單的方法你也不想選?」

  「無關乎麻煩或簡單。」她低聲道,「只是我永遠不會這樣對他。」

  又來了……梅林知道自己絕對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惹她生氣,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話融化似地流淌到了舌尖:「那個怨靈——妖靈,亡靈,隨便什麼好了,他……呃、他是那個你早死的初戀嗎?」

  「什麼?」摩根睜大了眼睛——好吧,梅林,看看你,又成功地把一切搞砸了——她的聲音滿含戾氣,像是一頭低聲咆哮的母獅,「別在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梅林,我可以在很多時候忍受你的冒犯……但絕不是現在。」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即使是梅林,也不免為她剎那間流露出的怒火而驚慌,「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小公主,別生氣好嗎?」因為語速太快,他差點咬到舌頭,「我、我只是想說——你看起來好像已經知道對方的遺願是什麼了。」

  看見對方的怒火略微平息,他心底悄悄松了口氣……抱歉,亞瑟,以後他再也不拿這種事情調侃他了,真是現世報。

  「我大概知道,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願望。」

  「不管麻煩不麻煩,也許你可以先說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說道,「說不定在大哥哥的幫助下就能輕松達成呢?」

  然而摩根只是搖了搖頭:「讓一個早已死去的國家復活,或者……讓一個早已死去的敵人死去。」

  ×××

  「它的意識正在恢復。」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作為素體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好事,但發生在不好的時機。」另一個聲音糾正道,「這是主神級別的遺骸,連王也不得不謹慎處理,何況王仍在承受當初違背規則的懲罰,一旦王的機能在制作中途受到干擾,整場儀式都會失敗。」

  「純粹被死亡占據的素體只會讓一切導向失敗,女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多的魔力也無法填補靈魂的空洞。」

  「附議,主神級別的素體極其珍貴,為其承擔風險是值得的。」

  「居然用本體下界,真是一個瘋狂的家伙。」這次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少年人,「也難怪他會和自己的國家一起完蛋。」

  話音落下後,同一時間響起了很多聲音,但它們聽起來都一樣,就像是一個人的聲音在山谷裡徘徊了好幾次:「附議。」

  「然而,一旦制作成功,它將成為王最好的作品。」第一個聲音再度響起,他隱約聽到它的同伴稱其為「斯伯納克」,「吾等皆知,神聖的七十二柱之座,王將最好的位置留給了它。」

  它們到底在說什麼……?

  他試圖搞明白它們的竊竊私語,可他的意識在混沌之海裡沉浮,猶如無根浮萍,它從不遠離他,可每當他想要抓住它時,它總是與他失之交臂。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氣息將他包圍——某個人,他所熟悉的人——在向他靠近,他的一部分想要親近對方,另一部分卻發出了尖叫。對方抓住了他,試圖往他的軀殼裡植入某種東西(魔術刻印,一個聲音告訴他),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正在產生變化。

  他討厭這種感覺,他感到恐懼,他開始掙扎、哭嚎,他想要逃走,可是直覺告訴他,他在對方面前毫無抵抗之力——或者說,本該如此的,但對方出現了不該有的錯誤,他的身體對自己的行為投了反對票。

  矛盾的家伙。

  他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逃出來的了,只記得後來一直在漫無目的地流浪,像是一條魚在沙漠裡尋找大海……直到某一天,在一塊石頭上,他找到了家的感覺,盡管那個家很小,很不舒服,但他至少不再無家可歸了。

  於是他日以繼夜地等待著,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回到他真正的家,那裡有農田、集市和船港,有辛苦耕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有穿著鐵皮巡邏的人,有會寫字和畫畫的人,還有那些被他看顧著長大的孩子們,還有猊下。

  唯一可惜的是,他離家太久,已經記不清家的名字了。

  但命運還是眷顧他的——看啊,他現在回家了,雖然家長得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紅房是一座樸素的小屋,而非這樣的宏偉宮殿,但這裡有他的農田,他的子民們,還有塔瑪……啊,塔瑪,他把塔瑪保護得很好,猊下知道後一定會高興的。

  所以猊下在哪兒呢?

  家的天空總是暗沉沉的,人們悲傷地哭泣著,整日忙碌於從並不存在的烈火中逃走,但巴爾知道他們也在和他一起等待。

  塔瑪回來了,希蘭和帕提也回來了,猊下一定也要回來了吧?

  還有耶底底亞……不,耶底底亞做了壞事,他讓他們的家被陰雲籠罩,還要把他從家裡帶走,他是叛徒,不再是他心愛的孩子了。

  究竟過去了多久呢?

  他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但他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他夢中的聲音。

  對方輕聲道:「巴爾。」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他感覺身體忽然輕盈了起來,蛾摩拉陰冷的空氣也重新注入了溫暖。

  他走向她,靠近她,回到她身邊:「猊下,我……我很想念您……」

  「我也是。」這是真話。

  猊下問他,為什麼會依代在太陽之眼上。

  他也不知道原因,但這並沒有困擾到他,時常混亂的記憶已經讓他學會了如何把不高興的事情拋到腦後。

  「塔瑪……塔瑪在地窖裡,猊下,您還記得嗎?」他很興奮,想要用飛快的語速說話,可他的舌頭不知為何總是鈍鈍的,說起話來斷斷續續, 「農場的地窖,入口在發霉的毯子下面,穿過掛畫後的隧道就是安全的地方……我把塔瑪藏在那裡,她很安全,猊下,塔瑪很安全……」

  「我知道。」這也是真話。

  猊下似乎想要撫摸他的發頂,可她的手指從他的頭皮穿了過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柔聲道:「謝謝你救了塔瑪,巴爾。」

  ……謊言。

  一股不自然的躁動在他體內灼燒——不,他不該對猊下生氣,壞巴爾,即使猊下撒謊了,也一定有她的理由。

  他是蛾摩拉的守護神,也是女王的守護神,應該表現得善解人意一點。

  「巴爾,你有什麼想要完成的……」說到這裡時,她頓了一下,「心願嗎?」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想知道。」謊言。

  「我什麼都不要。」他說,「我只想見到您回來。」

  他的身體越來越輕。起初那種感覺很好,仿佛從沉重的鐐銬中解脫,但漸漸地好像有點輕過頭了,他感覺空氣中的塵埃慢慢飄進身體裡,他的手指在空中支離破碎,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可蛾摩拉的天空也重新敞亮起來了,這應該是一件好事吧?

  「猊下。」他問道,「我算是一個合格的守護神嗎t?」

  「當然。」真話——他好高興,但猊下的表情看起來快要哭了,於是他的心又重新憂傷起來。

  「可我沒有擋住從地底湧現的火焰,我是一個傻瓜,明明沙帕什都告訴過我了……」他喃喃道,「如果是阿娜特的話,一定不會變成這樣……」

  「沒關系。」真話,「我不需要阿娜特,巴爾,我只需要你。」這句也是真話。

  他的身體愈來愈輕,眼皮卻愈來愈沉:「我……我忽然好困,猊下……」他試著用只剩一半的手臂擁抱她,這一次身體沒有化作虛影,他終於切切實實地觸碰到她了,「猊下,我好像要睡著了……」

  「沒關系,睡吧,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真話。

  「等你醒來之後,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生活在一起。」

  謊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巴爾。」

  真話。

  「我從來沒有後悔讓你成為蛾摩拉的守護神。」

  真……


第294章

  地窖的入口被掀開時, 激起了一陣塵埃。

  從地板上蛀蝕的霉跡來看,地窖附近的那條地毯原本並不應該在這裡,或許是巴爾蓋上的——不值得奇怪, 羅奴亞王宮的地窖光明正大地對所有人開放, 不需要地毯來掩蓋入口,更不需要轉動燭台才能解開門鎖。

  這裡和蛾摩拉一點也不像。說到底,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巴爾是決計不會把這裡誤當成家的……可惜他沒有, 他唯一的棲身之所是一塊小小的石頭, 無法再奢望更多。

  她本該讓他成為一個輝煌國家的至高神,讓他盡享榮耀與快樂,最後卻只留給了他一場大火,一座廢墟。

  摩根點燃燭燈,向地窖深處走去,地下的空氣潮濕而苦澀,聞起來像是青苔混合著灰塵,角落裡能聽到老鼠竄逃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暗淡的燭光下,灰塵在半空中緩慢飄蕩,像是生鏽後的時間齒輪在轉動時散落的碎屑。

  當她走至最後幾級台階時, 不遠處傳來了警惕的詢問:「是誰?」

  摩根將燭燈略微舉高:「請問是崔斯坦爵士嗎?」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人,玫瑰色的長發, 面容昳麗,有一種接近中性的秀美(歐羅巴人種在這個年齡段大多都喪失了這種美麗), 他看起來比高文年長一些, 並且——因為巴爾的關系,她很難不注意到對方與當時的塔瑪年紀相仿, 盡管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人類的聲音?太好了……」由於長期處於黑暗之中,崔斯坦對光線的明暗似乎格外敏感,即便只是微弱的燭光,也讓他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現在不太能直視有光照射的地方。」

  當他舉起手遮擋光照時,摩根看到了他纏著紗布的手掌——與利瓦蘭王之前給她的說法吻合,因為右手受傷,崔斯坦在利瓦蘭王將太陽之眼遞給他端詳時沒有拿穩,不小心讓石頭掉進了炭火盆裡,他本能地想要在石頭被燒燙前將其取出,卻無意間使血與火的條件同時達成,釋放出了依代於太陽之眼的巴爾。

  「你的雙腿還能走動嗎?」

  「可以。」對方輕聲答道,「只是……走起來可能會有點慢。」

  「無妨。」摩根將燭燈暫時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攙扶他從地上起來,崔斯坦的褲子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但右腿膝蓋微微蜷曲,即使站起來也無法伸直,不知是小腿扭傷還是脛骨骨折,「利瓦蘭王很快就會趕到,如果你有耐心多等一會兒……」

  「不,我們現在就走吧。」崔斯坦打斷了她,隨即又歉意地笑了一下,「實在抱歉,我已經被困在這裡太久了,哪怕早上一分一秒也好,請務必帶我離開這裡。」

  雖然摩根認為以他的健康狀況,留在這裡等待救援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她也理解對方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地窖裡:「那就走吧。」

  崔斯坦還不能直視光照,所以摩根允許他搭著她的手肘,在她的引導下走上台階。

  「適才我驚慌失措,還未來得及詢問您的芳名。」

  她正在為巴爾事情心煩意亂,因此只是簡略地回答:「摩根。」

  「摩根……那位康沃爾公爵,北方的女王?」也許是她的錯覺,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我已從父——叔父那裡得知您與亞瑟王訂婚的消息,祝您……呃……」他頓住了,好半天才擠出後半句,「新婚快樂?」

  「沒必要特意隱瞞,我知道利瓦蘭王與你是真正的父子。」摩根說,「我已與他達成一致,不會追究他和你母親布蘭什弗爾的關系。」

  聞言,崔斯坦似乎感到了一絲困惑,但還是溫和地答道:「很高興您喜歡家父的禮物。」

  他的話令她胃袋緊縮——有那麼一瞬間,巴爾消逝時的微笑再度浮現在眼前:「是啊,我會好好保存它的。」

  剛從地窖離開沒多久,摩根就遠遠看到利瓦蘭王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們跑來——看來對方趕回王宮的速度比她想像得還要快——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兒子,「崔斯坦,我的孩子……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這個年輕時以堅毅聞名的男人,此刻幾乎要落下眼淚,「天哪,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你了……」

  「請別自責,父王,我不是平安無事地回到您身邊了嗎?」崔斯坦寬慰地拍了拍父親的後背,「那個幽靈看似恐怖,但並沒有傷害我。」

  摩根見證著這對父子的重逢,坦誠說,她對羅奴亞王室的家務事沒有半點興趣,但有一種古怪的感情攫住了她,讓她駐足於此,久久沒有離去。

  待激動之情略微平復後,利瓦蘭王重拾國王的風範:「感謝您為羅奴亞所做的一切,猊下,對於您的恩情,我將永遠銘記於心。」

  她滿心疲憊,但還是勉強回以微笑:「很高興見到你們團聚。」

  「您一定是累了。」利瓦蘭王顯然是一個有眼力的人,「請先到客房暫歇,雖然王宮裡還是一片混亂,但我已經從達蓮娜的領地臨時調來了一些僕從,很快便會為您准備好熱水。」

  這座王宮至今已有數周無人打掃,不見得會比女王營帳更舒適,但摩根此刻身心俱疲,即使睡在農地的田埂上,對她而言也沒什麼差別,反倒是崔斯坦,他必須去軍醫那裡治療受傷的右腿,注定得在軍營裡度過一夜了。

  洗完澡後,她感覺體內的倦意愈發堆積,於是告訴僕從不用送晚餐過來,放任自己在有些潮濕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股朦朧而冰冷的感覺包圍著她,裹挾著她,她感覺身體正在下墜,仿佛要從海床的縫隙間墜入無間地獄,她能感覺到水流灌進傷口——箭傷,那些箭先是殺死了她,然後殺死了她的獵犬——但沒有痛感,只是吸走了她體內的熱意。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似乎奇妙地敞亮了起來,她不再隨波逐流,身體停在了一片草地上。她在青草和泥土的包圍中睜開了眼睛,春風拂面而過,空氣中彌漫著鮮花的香氣。

  摩根掃視周圍,發現自己來到了光輝庭院——老朋友,老把戲,她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我不介意你去誰的夢境裡閑逛,只要別把正事搞砸就行了。」

  話音剛落,她就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夢魔的特性,在虛幻的夢中世界反而會展現出真實的一面——她轉過身:「這一次你又有什麼……」

  聲音戛然而止。

  一個男孩,約莫十三、四歲,有著金色的長發和碧色的眼睛——可那是錯誤的,他的眼睛應該是藍色,海洋的顏色,因為他庇佑著黎凡特數以萬計的海上民族。男孩的面容一如她記憶中美麗,但缺少了那種輕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氣息,即使在他最面目可憎的時候,那股純淨的氣息依然縈繞著他,那是熊熊燃燒的磷火所無法磨滅的。

  與她視線交彙後,男孩臉上露出羞澀的微笑,他的聲音也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猊下……」

  然而她只是感受到了痛苦,她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明明在夢境裡,她卻渾身冰冷,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仿佛一時又回到了在深海中沉浮的時候,太陽正高懸在空中,像是一枚白色的硬幣,她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溫暖,只有一層蒼白的光鍍在皮膚上。

  她看著眼前的男孩,這個因錯誤的好心而編織出來的虛假之物——但就是有那麼一瞬間,她t的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絲喜悅,仿佛在漫長的歲月中,總還有那麼一些東西能夠回到她身邊——然而逝去的時光終究不會再回來,就像巴爾,他可以把無數個孩子關進無數個王宮的地窖裡,但沒有一個王宮的地窖會掛著《豐收神的恩賜》,也沒有一個孩子名叫塔瑪。

  「小公主?」梅林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解除了幻術,「你、你還好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愚弄別人的回憶對你來說是那麼大的快樂嗎?」

  「什麼?我沒有!我只是……」他看起來既迷茫又無措,「我沒有想要愚弄你,只是以為這樣能讓你開心一點……我、我很抱歉……」

  她想起巴爾,想起塔瑪,想起她在秘密通道後的房間裡留給那個女孩的信,她自以為在那些文字上寄托了美好的祝福,實際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就像她曾以為蛾摩拉會成為文明之城的像征……可塔瑪最後還是死了,她的國家也滅亡了,在那些扭曲了真相的文字中淪為罪惡的符號。

  她感到哀傷,疲倦,同時又感到瘋狂,那些美好和痛苦的畫面在她眼前交錯,但最終都變成了痛苦,當對方輕輕擁抱她的時候,她忽然有了一種被擊潰,摧枯拉朽的感覺— —自從蛾摩拉隕滅後,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能令她流淚了——但舊時光終究還是抓住了她,讓她忍不住在對方的懷抱裡放聲痛哭。

  梅林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似乎在努力從他稀薄的人性中擠出一點溫情給她,她卻回想起利瓦蘭王擁抱崔斯坦時的一幕——也許這就是巴爾希望見到的,年輕的王女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她的撫養者身邊,一個破碎的家重新變得完整,一座衰敗的城市重新被注入生機。

  所以他在這個與過去沒有半點相似的國度裡徘徊不去,苦苦尋覓著往昔的影子,期待著記憶中那些美好的事物終會落葉歸根,他並不知道蛾摩拉的名字已經湮沒在歲月之中,什麼也沒有留下。


第295章

  早晨,凱照舊洗了臉,隨便往肚子裡塞了點干糧果腹——利瓦蘭王在糧食供給上從不吝嗇,但凱已經厭倦了硬邦邦的腌羊肉(每吃一口他都感覺羊蹄子要伸進他嘴裡了) ,與其期待羅奴亞的倉官能在老山羊身上施展什麼奇妙的烹調手法,不如指望等會兒巡邏的時候獵到幾只山雞或野兔。

  通常來說,巡邏應該是基層士兵的工作,但自從羅奴亞遭遇災禍後,人口大量流動, 附近一帶的治安每況愈下, 強盜劫掠商隊和普通百姓的情況時有發生,摩根應利瓦蘭王的請求,會派遣一些武藝高強的騎士協助羅奴亞重整秩序。

  今天也是他和艾斯翠德搭檔工作,後者不僅是廷塔哲的首席騎士,還是摩根的近身鐵衛——乍聽起來和貝德維爾差不多,但在女王陣營中,這是一個像征著無限榮耀的名號。

  在軍營中,她享有單獨的營帳,而且緊挨著摩根,凱從沒真正進去過,但知道裡面有一座橡木鑲銅的大浴缸,只要抵達大型營寨,果盤裡就不會少了梨子(她喜歡吃梨子) ,足見女王對她的寵愛。

  凱很羨慕對方出門在外還能洗到熱水澡,但也知道她沒法像其他騎士那樣一堆人光著膀子在野外的湖泊裡洗澡,只是偶爾會去蹭幾個梨吃。

  「艾斯!」他在營帳外喊, 「該去巡邏了!」

  「請稍等片刻,凱爵士。」艾斯翠德在營帳裡應道, 「我得先去鐵匠那裡把紅岩牽回來。」

  紅岩是艾斯翠德的戰馬——給一匹棗紅色的馬起名紅岩,真是「富有」想像力——幾天前它的馬蹄鐵裂開了,卸下壞掉的蹄鐵後,還得先清理馬蹄裡嵌著的碎石,然後才能重釘蹄鐵。

  艾斯翠德離開後,阿諾躡手躡腳地出現了,像是一頭牛誤穿了小孩的鞋子,凱看著他用這個滑稽的姿勢走到他面前,表情十分嚴肅:「你最好別太過分,凱爵士。」

  凱只覺得對方莫名其妙:「干什麼?又不是我強迫你踮腳走過來的。」

  「聽著,凱爵士,你是一個好伙計,像是一個會說俏皮話版本的加荷裡斯殿下。」阿諾說,「可如果你敢拿艾斯翠德爵士取樂,我們所有人都會毫不客氣地把手套砸到你的臉上。」

  「我哪裡有拿她取樂?這幾天我們不是相處得挺好嗎?」

  「哼,最好是這樣。」

  看來這種沒頭沒尾的說話風格是近幾年不列顛的流行趨勢——凱感覺這種雞同鴨講的情況似乎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了:「算我求你了,說點人能聽懂的話。」

  聞言,阿諾忽然滿臉通紅,從謎語人變成了結巴人,嘴裡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如果不是他剛才話還說得挺順溜,凱差點以為他的喉嚨裡卡了塊羊碎骨。

  「總之,別指望這種把戲可以騙過誰。」對方說,「已經有人將情況如實彙報給猊下了,相信我,你不會想見到她發怒的樣子。」

  凱確實不太想見到摩根發怒的樣子——是的,他已經能預料到他的小老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嘴臉了——但這不妨礙他覺得女王麾下的騎士們有事沒事就愛找家長打小報告的行為很幼稚:「謝謝你的警告,阿諾,等我的腦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的時候,每次你路過我都會說聲'你好'。」

  阿諾看起來更著急了,可惜他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看來「嘴笨」是女王黨騎士的另一大特征。

  就在此時,艾斯翠德牽著紅岩回到了營帳前,她的目光在他們之間徘徊,最後落到了他身上,神情有些無奈:「別逗他了。」

  凱翻了個白眼:「是啊,國王手下的大壞蛋凱又來欺我們的小可憐阿諾爵士了。」

  對方的語氣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調侃,所以他也不怎麼生氣,很快便將表情復雜的阿諾拋之腦後,高高興興地出門巡邏了。

  路上,凱注意到艾斯翠德似乎心事重重:「怎麼一臉苦相?」

  如果放在以前,對方多半只會微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但在羅奴亞幽靈事件後,他們已經成為了關系不錯的朋友,艾斯翠德偶爾會在他們巡邏時提及一些往事,或是分享她在某些事情上更為深刻的思考。凱原本還期待著灰翠鎮疫病之謎的下半部分,不過看情況只能暫時延後了。

  「近來有一些事情令我憂慮……凱爵士,你還記得在羅奴亞王宮的時候,那只幽靈是怎麼稱呼你的嗎?」

  凱點了點頭:「他叫我'希蘭'。」

  「而利瓦蘭王說過,太陽之眼曾經是提爾之王的寶物。」艾斯翠德繼續道,「各國歷史上都出現過多位重名的君王,但若提起'希蘭',我想絕大多數人應該都會想起那位統一了半個黎凡特的黃金之王,如果那只幽靈生前認識的確實是那位'希蘭',他所生活的時代距離我們至少有一千四百多年……而他卻認識猊下。」

  「也許只是尊稱剛好相同呢?」凱說,「很多有名的賢人都會被稱作'猊下',最早可以追溯到斷絕神代的人類賢者緹克曼努,你總不能說他也認識緹克曼努吧?」

  「也許只是我杞人憂天了。」她嘆息一聲,「話雖如此,自從那只幽靈消失後,猊下的情緒一直十分低落……」

  「呃,有嗎?我感覺她還是天天在看戰報,然後用羽毛筆寫點東西,傳書給葛爾和康沃爾什麼的……」

  「很難用言語解釋。」她答道,「誠然,除了私人時間,猊下極少讓外人察覺到她的情緒,可若長期侍奉於猊下左右,就會明白,在那具看似堅不可摧的軀殼下,她的心也是血肉所鑄……既然是血肉,就不免會為痛苦所傷。」

  凱當然沒辦法像艾斯翠德那樣去揣摩和共情摩根的痛苦,但他明白艾斯翠德此時的心情,因為他曾經從亞瑟身上體會過類似的感受。

  在亞瑟被加冕為英格蘭之王的晚上,他們在晚宴後半程偷偷溜了出來,離開金碧輝煌的宴會大廳後,亞瑟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怎麼,逃出來很高興嗎?」他用拿著酒瓶子的手去捶亞瑟的後腰,「連幾個阿諛奉承的貴族都應付不了,真是無能啊,國王陛下。」

  「坦誠說,直到現在我都沒什麼實感。」亞瑟輕聲道,「英格蘭之王?就因為我拔t出了那把劍?能寫出這種故事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詩人。」

  「干嘛說得那麼委婉?」凱說,「大膽說出他的名字,梅——林——能寫出這種爛故事,快點抱著你的魯特琴去跳河吧!」

  亞瑟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凱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對方露出這樣無憂無慮的笑容了。

  「明明有很多人圍繞著我,但他們好像都離我很遠……這種感覺真奇怪。」他抬頭凝視夜空中的繁星,「凱,你也會慢慢變成這樣嗎?」

  「你是指穿著絲綢衣服和絲綢鞋子,手裡端著銀杯,一邊喝葡萄酒一邊對你拍馬屁嗎?」凱說,「做夢去吧,你不如下令禁止梅林再寫一些毫無營養的淫詞艷曲,聽起來還實際一點。」

  「是嗎?」亞瑟說,「真好。」

  「是啊,梅林就該趁早放棄他那不切實際的夢想,他對不列顛的文學發展不僅沒有半點益處,還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亞瑟看著他,「我很高興有你在我身邊,凱。」

  當時的他既高興又難過——是的,難過,即使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即將成為整個不列顛最尊貴的人物,知道對方擁有的機遇是許多人做夢都不會有的——但他還知道,對方並不真的期待這些,只是毫無准備地被命運托付了這樣昂貴且殘忍的禮物。

  艾斯翠德和摩根的相處模式肯定跟他和亞瑟不太一樣(他的老弟可不會關心他能不能在軍營裡洗上熱水澡),但凱還是把自己的方法推薦給了她: 「如果你想要一些建議的話,王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通常會把他叫到演武場裡打一架。男人嘛,在泥巴地裡滾一圈,壓力也就隨之……」

  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下,他的聲音不禁越來越小:「呃,當然這個方法可能不太適合你……好吧,總有曲線救國的辦法。如果你擔心猊下把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不如拜托梅林在夢裡制造一個小伏提庚,讓猊下痛揍一頓好了。」

  艾斯翠德配合地笑了笑,但眉目間的憂慮依然沒有散去。

  「看來梅林也是你頭疼的原因之一。」他肯定道。

  對方略顯遲疑:「我知道梅林大人是您的老師……」

  凱完全無視了她的話,催促道:「快講點梅林不開心的事情,讓我開心一下。」

  「稱不上是好事或壞事,梅林大人這幾天其實很安靜,沒有制造任何麻煩。」艾斯翠德說,「問題就在這裡——想必您也知道,一個安靜的梅林往往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也許他正盤算著要把什麼事情搞砸……」

  「又或者他已經搞砸了,正在反省中。」凱接過了她的話,「樂觀點,伙計,雖然梅林熱愛惹禍,但他基本也能自己把爛攤子收拾好。」

  「……如果他沒能收拾好呢?」

  凱聳了聳肩:「等待一個可憐的倒霉蛋幫他收拾。」

  巡邏結束後,凱回到營帳,卻被貝德維爾告知他和艾斯翠德的巡邏安排被岔開了,以後由珀西瓦爾代替他值班。

  「搞什麼?」凱十分惱火,「為什麼突然改變排班?而且都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很遺憾,凱爵士,這是猊下本人的命令,即使是您也不能違抗。」

  「此外,猊下讓您回來後立刻去見她。」珀西瓦爾補充道。

  他忍不住抱怨起來:「怎麼這幾天好像誰都看我不順眼?」

  聞言,貝德維爾和珀西瓦爾面面相覷。

  「您不知道?」

  「我到底應該知道什麼?」凱抓了抓頭發,「另外,你們可以直接跳過'相信我,凱,你不會想見到猊下發怒的樣子'環節,我確實不想見到,但總得讓我知道她發怒的原因吧?」

  「您不覺得自己最近去艾斯翠德爵士的營帳有點太勤快了嗎?」

  「有什麼關系?經過羅奴亞幽靈事件後,我和艾斯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珀西瓦爾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們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我是指您對艾斯翠德爵士的稱呼。」

  「干嘛大驚小怪,我不是偶爾也叫你們貝狄和珀西嗎?」

  貝德維爾嘆了口氣:「如果您抱著這種心態去見猊下,也許會有大麻煩的。」

  「事實上,我們確信您很快就要有大麻煩了,凱爵士。」珀西瓦爾說,「畢竟猊下這幾天看起來不太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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