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為何不渡海去迦太基,自己取走那筆錢?你離開農場時除了灰眼一無所有,那麼這身盔甲就是你用接委托的錢換來的,價格不會比一張船票便宜。 」
她當然不是真的在暗示對方這麼做——事實上,她有把握讓對方繼續留在她身邊,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確認一些別的東西。
「迦太基很注重當地銀行的信譽,你舅舅在迦太基也不可能有什麼勢力,那份財產會很安全。」摩根繼續道, 「你大可用這筆錢去一處遠離家鄉的地方,重新經營一家農場,做一名富農,過上和你父親那輩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艾斯翠德凄慘地笑了一聲,因為頭盔的遮擋, 摩根無法辨別她此刻的表情,但悲傷就像煙霧, 會在人陷入追憶而自我燃燒時從身體裡滲出來。
「您說的不錯,我相信這是不少人期待的生活——開一個農場,然後找一個丈夫結婚,從此生活只剩下為他做飯、洗碗、生孩子,可是我……」艾斯翠德劇烈地喘著氣,仿佛有某種龐然的力量壓在她的背上,她必須耗盡全力才能勉強支撐, 「我的人生不能只是這樣,猊下,我……我的人生必須比這更有意義。」
她的背脊一點點彎了下去, 似乎想把臉埋進手掌中,卻只聽到了空洞的聲響。
「我……」她的手拿過武器, 她的身軀挨度過足以致死的傷痛,她的口卻無法為自己傾訴,「因為我……」
如果摩根此時能窺見她盔甲下的真容,多半會目睹一張焦慮而彷徨的臉——可她看不見,只能任由那哀愁的煙霧縈繞著她。也許她比過去更強大了,她的劍使她免於許多童年時代的困擾,但那段煎熬的歲月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那是摩根從未經歷過的,哪怕她有意安慰她,也沒有資格開口。
好一會兒過去,艾斯翠德說道:「我不想自己認識的世界t只有一個農場那麼大,猊下。」
她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很難描述這種感覺——摩根心頭有千思萬緒,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天色很晚了,但依然有風塵僕僕的旅人走進客棧,她能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響,有人交談的聲音,有碗杯磕碰木桌的聲音,有樹梢被風吹動後簌簌搖曳的聲音,但那些聲音在此時此刻似乎都遠去了,那句簡短的話語中蘊藏的力量讓這個喧囂的世界為它寂靜下來。
這家客棧已經很老了,擺設陳舊,雖然關上了窗,但依然有冰冷的晚風從縫隙中漏進房間,蠟燭熄滅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但她們都沒有動作,在黑暗中靜靜對坐了許久。
最後是艾斯翠德輕聲道:「您無需為我的事情而困擾,現在已經很晚了,請您先去休息吧。」
「是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明天我們還得早起呢。」
摩根躺在床上,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本以為要輾轉反側很久才能入睡,但俄而意識便墜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身體似在搖晃,眼瞼上有微光閃動,周圍很溫暖,空氣中有鮮花的芬芳,仿佛乘著一葉扁舟度過了玫瑰色的海洋。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昏黃的落日和絢麗的霞光,梅林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們早很以前就已經坐在這裡觀賞落日了。
「太慢了。」他半真半假地埋怨,「睡得太晚對少女的皮膚可不好,也許第二天醒來小公主就會發現自己長了痘痘呢。」
摩根沉默片刻:「你入了我的夢?」
「答對了~」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誰叫小公主把我從閨房裡趕出來了呢?而且艾斯親也在房間裡,如果想要私下交流,也只有這種方法了。 」
「你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當然,怎麼能把隔音結界的施術者本人拒之門外?」梅林說,「別老是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不覺得這片景色很美嗎?以後你會有機會親眼見到的,我構造的時候特意仿照了葛爾城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光輝庭院。」
他摘下一支蒲公英,吹散後花蕊並沒有隨風飄走,而是化作一片白霧消散在空氣中。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梅林問道,「如果你有什麼想法,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讓大哥哥來做這個惡人也行啦。」
「什麼想法?」
「當然是我們的大個子騎士,你不打算處理這件事嗎?」
「沒什麼需要處理的。」她平靜地回答,「她會繼續護送我去康沃爾,然後受封成為我的騎士。」
梅林聳了聳肩:「廷塔哲家族屬於你,你當然有權封任何人成為你的騎士——不過最好也別那麼隨意,從來沒有女人成為騎士的先例。」
「哦?是嘛。」想讓語氣聽起來沒有諷刺的意味實在是一件難事,「那你可以做好准備,因為你這輩子注定要見識到許多'先例'。」
聞言,梅林長長地嘆息一聲。
「別對著大哥哥發火嘛。」他沒什麼脾氣地抱怨,「也許是我有點誤會了,聽到你難得那麼沉默寡言,我還以為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和她分道揚鑣呢……對了,你有意識到這場談話的結果很爛吧?」
相比以往,她和艾斯翠德談話的時候確實顯得不太健談,一是因為她知道對方更需要一個傾訴者,而非教導者,二是因為她很難在那種場合說出安慰的話。
誠然,她輪回三世,經歷過的苦難比起艾斯翠德只多不少,但這不代表她能自視甚高地以為自己能體會對方的痛苦。她被不少人妒忌過、忌憚過,承受過許多惡意,可極少會被人看輕,周圍人的構陷與羞辱,本質上仍是對她能力的畏懼。她沒有經歷過那種感覺——不斷被別人貶低、否定,以至於對自己喪失信心,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迷茫,只有將自尊放得極低,才能麻痹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議論……想要從那種低谷中爬出來,需要的是另一種勇氣,而那種勇氣不是她能夠給予的。
摩根沒有回答,但心裡知道在她緘默期間,梅林也在觀察她的神色。
良久,對方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既然我投入了,那就是有必要的。」
「一定要讓大哥哥說得那麼直白嗎?」他嘆了口氣,「你在艾斯親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感覺自己可以理解她,你在把自己的感情影射到她身上,但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除了你們都在為一個無望的目標白費心血之外。」
聽到他的話,摩根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這些話戳中了她的心思——應該說,這反而證明了夢魔對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但這不重要,她知道對方向來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思考方式,此刻在她心頭湧現的也不是什麼憤恨或羞惱,只是一點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真是奇怪。」她看著他,「每當我感覺自己與你的關系似乎親近了一些,你都會像這樣用三言兩語打消我的誤會。」
梅林顯然愣了一下,看起來像是一只突然被潑了水的貓:「什、什麼?」
「語言是富有力量的。」她說,「無論是用它使他人歡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傷透別人的心……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這些都並非難事。」
摩根慢慢靠近他——梅林的表情始終定格在愕然的狀態,直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才回過神來,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透過厚重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以及急促的心跳……夢中的景像總是會存在破綻,就像那朵吹散後化為無形的蒲公英,但夢魔似乎持有某種罕見的特性,在夢境裡反而比現實中見到的更加真實。
「真叫人傷心。」她柔聲道,「前段時間你一直跟著我,與我親近,我心裡好高興呢……結果都是假的嗎?」她側過臉,在他耳畔低語,「難道你討厭我嗎?梅林,我親愛的朋友?」
「我……」他回答得磕磕絆絆——也許現在是被貓叼走舌頭了,「我沒有,只是……有時候我會……我不是故意的……」
她親親他的耳垂,然後是臉頰,紅暈在梅林的面龐蔓延,也許他以為她馬上就要吻他了。
「別緊張。」她說,「因為剛才都是騙你的……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梅林,你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時被我丟掉的行李罷了。」
血色霎時從他的臉上褪去。
摩根離開了他,夢中的景色依然美麗,但黃昏的陽光已經失去了溫度:「想要傷害一個人並不難,對不對?」
梅林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你不是這世上唯一善於操縱人心的人,梅林,我也能輕易做到,甚至——比你做得更好。」她說,「但是我尊重你,你是我旅途中的同伴。這段時間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不再是彼此眼中無足輕重的存在了,也許我們會互相調侃,會拌嘴,會起爭執,但我們不會想要真正傷害對方……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梅林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摩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說,「但最好不會有下一次。」
夢魔垂著腦袋,現在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只被潑水的貓了:「艾斯翠德走了。」
摩根並沒有感到很驚訝:「我知道。」
「你不打算去追她?」梅林懨懨道,「不是說要讓她當你的騎士嘛。」
「無妨,她還沒有做好准備。」摩根回答,「現在就由她離開吧……不過,命運遲早會把她帶回我身邊的。」
梅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我不篤信命運,但有時不得不承認某些事情或許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摩根心下亦有感慨,「她會回來的……我有種預感,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就是她受封為騎士的時候。」
「就因為那把劍?」
「因為那把劍。」她說,「但不單是指劍本身,而是劍身上承載的信念……信念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殺死的,梅林。」
晚風吹拂,草海掀起陣陣波浪,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太陽西沉,天幕卻越來越亮,四周的景像愈發模糊,色彩混淆在一起,逐漸變為了抽像的油畫,夢魔的身影似t乎也在離她遠去。
摩根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不安。
在她即將醒來的時候,梅林問她:「所以你剛剛……是刻意那麼說的嗎?」
「什麼?」
「說我是隨手可以丟掉的行李,什麼都不是之類的……」他收斂了聲音,「是真的嗎?」
「姑且不是。」
「姑且啊……也就是說,以後有可能會變成真的?」
「沒錯。」
「那有沒有……哪些必要的標准?」夢魔難得有些笨拙地問道,「或者需要回避的事項什麼的?」
「當你想要真正傷害我的時候,我們的緣分就結束了。」她說,「只是這樣,梅林……只是這樣。」
第247章
「真的欸。」梅林從千裡眼的視界中抽離出來, 「艾斯親居然就跟在我們後面,用她……呃,不太高明的偽裝,盡職盡責地做著跟蹤狂的工作。」
「只要應允了, 哪怕是再無望的承諾也要履行到底,她就是這樣的人。」
「可既然都決定要護送你回家了,干脆留下來一起繼續旅行不就好了。」梅林說,「這樣真的很像變態,而且也沒辦法拿到報酬……還是說我們應該主動出擊?」
「她真正無法面對的不是我們, 而是她自己。」摩根嘆息一聲,「沒有人能代替她寬恕自己。」何況她本就無罪,只是無法忘卻舊時光在她心中留下的傷痕。
「那你打算找什麼理由封她為騎士?」
「誰知道呢,但那個理由總會出現的。」
梅林聳了聳肩:「好吧, 好吧,因為那把劍, 還有那把劍上寄托的信念,大哥哥我會細心品味的。」
傍晚之前, 他們在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一帶基本可以視作是康沃爾的邊境,而且離泰勒比爾堡很近,城鎮看起來比他們之前在路上見到的都要完善,但情況依然稱不上好。到處都能見到衣衫襤褸的餓殍,拿著破口的陶碗沿街乞討,衣著稍微整齊一點的人也都臉色焦黃,一副形如枯槁的模樣,禿鷲停在屋檐上,蠢蠢欲動地盯著每一個來往的行人,這種鳥身形佝僂,但摩根相信它比這裡絕大多數的居民吃得都飽。
雖然不受戰爭所擾,但土地災荒席卷了這片土地上除了卡美洛特之外的一切國家,康沃爾也沒有逃過——盡管如此,附近一帶的境況依然比她想像中嚴重得多,而這種慘狀是違背常理的。
「梅林。」她說,「你能用千裡眼看一下廷塔哲家族的情況嗎?」
「可以是可以,但千裡眼也是要耗費魔力的哦。」梅林佯裝苦惱道,「要是大哥哥我因為魔力枯竭暈倒了,小公主可要承擔起補充魔力的——誒?」他的聲音滯了一下,「等等,這是……怎麼會這樣?」
「視野被黑霧籠罩著,完全看不清裡面的景像——就和海崖堡當時的情況一樣,沒錯吧?」
「是啊,而且不光是廷塔哲堡,連泰勒比爾堡也是這樣。」梅林收回千裡眼,「看來你早就料到這一幕了。」
「紫杉樹林的樹精告誡過我,阿傑爾·尤翠獲得的力量源自康沃爾境內蔓延的絕望之影。」她說,「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我的舅舅加繆爾選擇了錯誤的道路。」
「加繆爾·廷塔哲?」梅林愣了一下,「那家伙雖然為人古板又討厭,但在治理領地一事上向來盡責……果然世上最擅長搞出大麻煩的就是這些平常被稱贊性格沉穩的家伙。」
「公爵之位空懸,加繆爾舅舅作為唯一的男丁,是普世意義上的合法繼承人,可因為沒有妖精血統而無法繼承家族。」她問,「雖然現在手握康沃爾的治理權,但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必須交出領主的權力,盡心工作卻未能得到與辛勞匹配的回報,他真的不會心存怨恨嗎?」
「不會啦。」梅林擺了擺手,「廷塔哲家族的其他人不是完全沒有妖精血統,只是很稀薄,不足以承受洗禮,但身上還是會體現出一些妖精的特性,比如說熱衷追逐純粹的快樂——這導致你們家族出過很多癖好奇怪的家伙,另外一點就是趨向自然的本性,所以他們會對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帕裡斯王曾經想盜走你們家族的秘寶,你們家族都沒和他決裂,正因為他的女兒愛蓮娜是湖之仙女。」
摩根相信梅林不會在這件事上對她撒謊,但這也喚醒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一段和梅林的描述完全相悖的記憶,因為在她的童年時代,舅舅加繆爾並不喜歡她。
誠然,加繆爾是一個古板冷漠的人,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但許多事情是可以通過對比得到答案的。
當時她同母異父的二姐埃莉諾ヾ還未嫁人,加繆爾待她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溫情脈脈,對待已經出嫁,偶爾會回家探親的長姐瑪格絲也是如此。與她們相比,他對她的態度就要復雜得多。
摩根對這位舅舅的記憶早已在多年的時光流逝中變得不甚清晰,但仍記得對方那種自我矛盾的態度,像是在反抗某種無形的力量——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在他血脈中流淌著的對於妖精血統的趨向心——因為他對她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恨她,所以決不允許自己向這種無來由的本能屈服。
她對此並不意外,尤瑟王對她母親伊格琳做的事情幾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廷塔哲家族,若非康沃爾公爵和伊格琳未能成功誕下正統的妖精之血,廷塔哲家族早就宣布叛亂自立為王了。如今看來,那份流淌於血脈中的本能,終究沒能抵消她舅舅心頭的恨意。
不過,摩根認為梅林對人心的了解還不到可以理解這種感情的程度,於是換了一種角度說服他:「即便如此,康沃爾眼下的而境況也絕不尋常。普遍來看,神秘依然活躍的土地狀況都相對良好,神秘的等級越高,地力的衰退速度便越緩慢。」
例如有白龍伏提庚鎮守的王都卡美洛特,基本完全不受影響,次一級的例如葛爾城,擁有用秘銀為地基打造出的聖地光輝庭院,都城附近的土地只是略有歉收,遠不到災荒的程度。
「康沃爾雖然失去了妖精之血,可既然廷塔哲修道院的洗禮聖殿還能發揮效用,說明廷塔哲家族雖然狀況不佳,但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有神秘庇佑的領地。」
摩根看向窗外,一個瘦小的乞兒貼著牆根拐進昏暗的小徑,身影疏忽不見,像是整個人被黑暗吞入了腹中一樣。
「可你看看這裡。」她說,「這座城鎮離泰勒比爾堡並不遠,情況卻與我們一路走來時看到的無名村莊一般無二。」
「不管是誰的問題,反正廷塔哲家族肯定是出了點問題。」梅林說,「如果你擔心加繆爾,等我們抵達廷塔哲堡,你就在外面的驛站等待一段時間,我先去……」
篤、篤、篤。
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門外傳來低沉的男聲:「柯倫·特勒請求拜見,摩根殿下。」
摩根沉默片刻,與梅林交換了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多猜,將消息稟告給柯倫·特勒的只可能是那天遇到的佣兵團。
「請進。」
門緩緩被推開,一只淡褐色的皮靴踏入房間。
柯倫·特勒伯爵——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面容消瘦,凹陷的面頰令那生俱來的高顴骨更加突出,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咽氣,深色的經綢衣裳,長長的鹿皮襖,顏色並不花哨,但也遠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摩根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名字,但還是初次見到本人。不知使他面色紫紺的是領地連綿的陰雨,還是在廷塔哲的怒氣下如履薄冰的生活。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和梅林大人。」柯倫露出慘淡的笑容——也可能任何表情出現在他臉上都會顯得慘淡,「想必您也知道,康沃爾近幾年一直需要定期從高盧采購糧食,我有幸被您的舅舅加繆爾大人委付了這一任務,正要帶著糧食去覲見大人,既然有幸在這裡碰見,不妨由我護送您前往廷塔哲堡吧。 t」
「看來您的鳥兒飛得很快。」她面露微笑,「我們不久前才碰過面,沒想到幾日過去,他們已經在您的耳邊低聲唱過歌了。」
柯倫的手指絞在一起,聲音有氣無力:「當然,如果沒有他們,我怎麼能有如此榮幸,與您在這裡相遇呢?不過這間簡陋的小屋實在不適合您,請來我的住所下榻吧。酣睡一夜後,第二天您才能精力充沛地啟程,得知您歸來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會很高興的。」
摩根注意到他的嘴唇干澀,額頭和脖頸卻在不停流汗。此外,他的呼吸聲聽起來比一般人更沉重。
或許是把她的緘默當成了拒絕,柯倫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特勒家族確實有些不太好的傳聞,但我以歷代先祖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再犯當初的錯誤,也請您在這件事上給予我信任……」他話鋒一轉,「何況,其他國家有許多權貴正對您虎視眈眈,您不僅是廷塔哲家族的繼承人,更是尤瑟王唯一的骨血,若您的腹中誕下男嗣,整個不列顛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利恩斯王與納羅王將戰火燃到卡美洛特和康沃爾附近,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聽到這裡,摩根瞥了梅林一眼,後者訕訕地笑了一聲。
「我已抵達康沃爾境內,這樣也不足以稱為安全嗎?」
「確實如此,但這兩位王的軍隊時常騷擾康沃爾的邊境,請您千萬不能對自己的安全掉以輕心。」
「看來柯倫大人不太相信我的實力。」梅林笑眯眯地說道,「難道你也認為我是靠撥琴弦才能在尤瑟身邊有一席之地的嗎?」
「當然不是,只是……」柯倫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某種突發的急性病,「請原諒我的失態……」他從皮襖的內袋中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面裝的紫色汁液一飲而盡,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抱歉,殿下,人上了年紀總會有各種疾病纏身。」
摩根頷首:「無妨,繼續您的話吧,柯倫大人。」
「想必梅林大人心裡也清楚,因為一些原因,廷塔哲家族恐怕不會樂於接待您……」盡管用藥水緩解了病情,但柯倫的聲音依然虛弱,「尤其是加繆爾大人。」
「當然,大哥哥我已經想像出他拿劍指著我的情況了。」梅林說,「真可惜,我還是希望和他好好相處的。」
此話一出,連原本賠笑臉的柯倫·特勒都僵住了。
摩根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梅林不僅在尤瑟王攻打康沃爾時為前者出謀劃策,間接害死了康沃爾公爵,戰後讓伊格琳夫人像戰利品一樣被送往卡美洛特為紅龍孕育子嗣也是他一手策劃的結果,加繆爾不將他碎屍萬段都算好了,而他居然還能恬不知恥地表示要和對方好好相處……如果她舅舅此時就站在這裡,多半會用縫衣針一針一針地把夢魔的嘴縫起來。
不過相較於梅林,目前還是這位舅舅更能引起她的警惕:「無論過去有什麼恩怨,梅林大人確實在我返回康沃爾的路上盡心盡力保護了我……」她無視了夢魔朝她拋媚眼的舉動,「所以我希望招待他一同前往廷塔哲堡,至於舅舅那邊,我自會與他解釋情況的。」
柯倫擦了擦臉上的汗:「如果您堅持的話,我沒有任何異議。」
「另外,今晚我依然打算在這裡落腳。」她說,「明天出發的時候,您可以來客棧找我。」
送走柯倫·特勒之後,梅林朝她攤了攤手:「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要用你來換取加繆爾的原諒了。」
「恐怕他很難得償所願。」因為加繆爾對她並無多少親情可言,「這倒是其次——你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怪之處嗎?」
「你指哪一個?他全身上下都挺古怪的。」
「他似乎毒蕈堿中毒了。」
「呃……抱歉,什麼?」
「一種天然生物堿……天然毒素,在煉金術裡經常能見到,大多是從毒蠅傘裡提取的。毒蕈堿會導致肺水增多,呼吸肌麻痹致使呼吸不順暢,身體——尤其是面部和嘴唇會因為間歇性窒息而發紺,同時身體會大量失水,也就是流汗。」她解釋道,「本來這只是推測,直到我看見他拿出了藥瓶——柯倫·特勒剛剛飲用的藥水裡含有顛茄汁,顛茄裡可以提取出一種名為阿托品的抗膽堿藥,中和毒蕈堿的中毒症狀,但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應該只是暫時性地止住了病症,並沒有徹底解除。」
梅林嘖嘖稱奇:「小公主,你真的對魔術不感興趣嗎?」
「沒有太多渴望。」
「可你看起來好像對這類知識很了解。」
故人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我認識一位很懂這類知識的魔女。」
第248章
「舅舅到現在都沒有婚娶?!」
「你的語氣是不是有點太驚訝了?」梅林撐著臉, 「卡美洛特保留的貴族世家譜系裡沒有提到加繆爾嗎?」
「廷塔哲對王室抱有怨恨,很早就不再向卡美洛特傳遞消息,譜系只記錄到我的長姐瑪格絲嫁給洛特王。」連二姐埃莉諾的婚嫁,她也是從一些往來於奧尼克和卡美洛特之間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我本以為是因為卡美洛特對康沃爾的信息存在偏差,才沒能及時更新舅舅的婚姻狀況,沒想到他竟然至今未娶……沒有正式締結婚姻的話,那麼私生子呢?」
「也沒有。」梅林說, 「小公主, 也許你了解許多事情,但肯定不太了解男人。你舅舅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把誰的肚子搞大過,更別說他現在已經人過中年了。」
她的母親伊格琳僅比加繆爾大兩歲,算上她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弟弟,伊格琳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而加繆爾不僅膝下無兒無女,連喜結連理的伴侶都沒有,以她舅舅的地位和相貌,沒理由找不到合適的對像。
「他……」摩根輕輕咳嗽一聲, 「也許他對紳士更感興趣?」這種情況在不列顛並不罕見。
「可愛的想法——如果是我,猜測的方向會更惡毒一點。」梅林戲謔地笑了笑, 「很可惜,他的長/槍只為一位特定的淑女揚起,不過那位淑女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那位淑女是有夫之婦?」
「沒錯。」梅林說, 「而且已經死了,你的舅舅發誓為她守貞——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性格為何如此討人厭,這起碼占了一半的理由。」
夜幕微亮, 梅林的身影如蜻蜓掠過的湖面般漾起波紋,摩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醒來了。
「你在廷塔哲家族的名聲不太好,等抵達城堡後,明面上我無法表現得與你太過親密。」她說,「如果有什麼信息,就等晚上入夢後交流吧。 」
聞言,梅林撇了撇嘴:「本來也沒有很親密……那天晚上大哥哥我想在床上過夜,小公主還把我趕下去了呢。」
「我說的'親密'是指關系,不是肢體接觸。」
「說得好,所以沒有肢體接觸怎麼能算關系親密?」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趕下床了。」
摩根漸漸轉醒,車輪碾過石子路時有輕微顛簸,讓她胃袋緊縮。此時正值下午,是秋冬季最溫暖的時段,她呼吸時能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流在簾子上打了個旋,令人犯困。摩根掀起車簾,好讓車廂裡的空氣流通一下,順帶也清醒一下頭腦。
然而車窗外的景像只是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像她先前與梅林說的那樣,廷塔哲家族內部出現了大問題,導致都城附近的地力迅速衰退,哪怕他們已經逐漸靠近廷塔哲堡,情況仍沒有絲毫好轉,大片枯黃的荒地,零落的冬小麥萎靡地耷拉在田地裡,人們沿著田埂無望地尋找著食物,臉色灰敗,蒼白中透著慘青。
根據梅林的說法,只要她接受了洗禮儀式,覺醒體內的妖精之血,康沃爾就會漸漸恢復繁榮,但摩根對這個說法抱有懷疑——不是懷疑局勢是否會好轉,而是不理解為何僅僅通過神秘的活躍就能扭轉這種局勢。
大自然對萬物自有一套公平的獎罰規則,所以當人們t過度耕種後,地力會流失,收成就會減少,人們就會挨餓,如果不想面對這樣的結果,就必須對人口和農耕做出詳細的規劃和調控,這也是人類為什麼在不斷發展的同時,仍需要追尋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方法。
眼前的這場飢荒卻是毫無理由的——氣候沒有巨變,不列顛人在農耕方面的了解還很淺薄,對土地的利用遠不到能透支地力的程度,如果是地下水源出現了問題,又無法解釋為何周邊的樹林依然繁茂,只有田地受到了影響。
自然給予人類的懲罰,居然只是為了讓他們學會在自己的城市裡供奉一些非人之物……多麼荒謬啊,哪怕在美索不達米亞時代,諸神也無法違逆這個世界既定的法則,更別說是神秘極度衰退的現在了。
她心裡更趨向於這片土地上發生了一些別的問題,只是至今無人探明其中的原因,供奉神秘只是一種粗暴的解法,但不是最好的那種。
俄而,馬車停了下來,一道人影映在車簾上:「摩根殿下,我們已經抵達廷塔哲堡了。」
她走下馬車,還未抬頭,就聽見了梅林的感慨:「這座城堡比大哥哥上一次來的時候更陰暗了。」
摩根對廷塔哲堡沒什麼深刻印像,但還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座古堡與她童年時期的迥異。
雖然看得出有人打理,但雜草叢生的牆角,布滿灰塵的圍欄和爬滿藤蔓的白色雕像都讓城堡看起來死氣沉沉,沒有多少僕從的蹤影,也許是她的舅舅考慮到歉收而削減了人手,許多大理石鋪成的地板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破碎不堪,停留在桂樹上的鳥兒也不再是白鴿,而是一種灰撲撲的,聲音撕裂的鴉類。
管家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年輕人,盡管看起來神情憔悴得像是上了年紀。他名叫戴文,並不是她記憶中老管家巴裡的任何兒子或侄子。
「歡迎回來,摩根殿下。」戴文行禮時並沒有什麼激動的情緒,「柯倫大人早就用信鴿傳回了您的消息,加繆爾大人正在等您,請隨我來吧。」
說罷,他的目光平移到梅林身上,但神情中也沒什麼怒火,只有麻木。
可能是因為他資歷尚淺,並不清楚梅林和廷塔哲家族之間的舊怨,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被這種生活吸干了生機,沒有高興或發怒的余力了。
「我知道,加繆爾大人肯定也在等著大哥哥我。」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我會好好跟在後面的。」
「柯倫大人也在信中提到了您的到來。」戴文說,「加繆爾大人表示廷塔哲家族並不歡迎您,梅林大人。」
「他只是害羞。」梅林說,「我敢保證他一定想死我了。」
恐怕是想你死吧……摩根心想,從旁人微妙的表情來看,多半也有和她一樣的想法。
「梅林大人是我的客人。」她適時地開口,「我希望他能同我一起去見舅舅。」
「可加繆爾大人叮囑過……」
「我不喜歡把一句話重復太多次,戴文。」摩根摘下兜帽,凝視著他,「還是說,我的舅舅也叮囑了你要無視我的要求,是這樣嗎?」
戴文陷入了恍惚,仿佛頃刻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是……是的,摩根殿下。」他的聲音終於有點起伏了,「相信加繆爾大人會理解您的意思。」
等戴文去和柯倫交談時,梅林偷偷湊近她:「這一招總是這麼好用,對不對?」
「是啊。」摩根摸了摸自己的鬢發,她的發色是在不列顛也極其罕見的冷金色,發梢略帶翠色,在陽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瞳色也比常見的綠眼要偏青——這是繼承了正統妖精之血的標志,她在相貌上更像父親尤瑟王,只有發色和眸色上繼承了母親的特色,「至少目前來看,血統依然是這片大陸上最好用的通行證。」
「……你以為我說的'這一招'是指妖精之血?」
「不然呢?」摩根瞥了他一眼,「你那古怪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梅林說,「只是忽然想起小公主其實也有這樣特別可愛的一面。」
戴文最終將他們帶到了廷塔哲城堡的勒菲大聖堂,不同於廷塔哲修道院,聖堂是廷塔哲家族的安息之地,正下方就是墓窖,廷塔哲的歷代家主與他們的家人都沉眠與此。
勒菲大聖堂的穹頂鑲有七塊巨大的彩色玻璃,照進室內的陽光都被鍍上了一層靛青,十二支蠟燭圍繞著祭壇,燃燒時的火焰也是青色,如同亡魂自燃後浮動在半空中的磷火。她的思緒剎那間被帶回了久遠的過去,想起了沉睡於冥府深處的發熱神殿美斯拉姆忒亞——但也只是片刻,現在的她距離那段時光確實太遙遠了。
祭壇中央是一口玻璃制成的棺材,裡面躺著她的母親伊格琳,而她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正站在棺材前低頭凝望,似乎對他們的腳步聲毫無察覺。直到他們的影子沒過他的腳踝,他才抬起頭,轉身面對他們。
雖然血統稀薄,但畢竟體內流淌著妖精之血,廷塔哲人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緩慢許多,她眼前的加繆爾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但更令摩根驚訝的是對方和她母親在外貌上的相似性,他們並非孿生姐弟,但加繆爾幾乎就是男版的伊格琳,只是伊格琳端莊文雅,令人如沐春風,而加繆爾氣質冷峻,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降生後未過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爾,對母親的形像沒有多少記憶,童年時期對這位舅舅的記憶也很稀薄,此刻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直觀的感受。
雖然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關於梅林的:「夢魔怎麼會在這裡?」
「呃……用腳走進來的?」
摩根嘆了口氣,在梅林繼續激怒加繆爾之前介入了話題:「梅林大人一路護送我來到了康沃爾,這點特勒伯爵應該已經在信中寫明了,加繆爾舅舅。」
「用完馬車夫之後只需要用幾枚銀幣把他打發走就行了,而不是帶他進你的家族聖堂。」加繆爾的面龐在燭光下呈青灰色,「夢魔就像報喪鳥一樣,是帶來不幸的災厄之物,你不該與這種東西有過多交往。」
「他是我的客人。」摩根看著他,「相比與我結伴前行的同伴,我相信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我商量。」
「同伴?」加繆爾冷哼一聲,「你確實是你父親的女兒。」
「距離母親的守靈日已經過去很久了,為何您還不讓她下葬安眠?」
「這件事與你無關。」
「也許是吧。」她說,「但若不出意外,這個家族的一切很快都將與我息息相關了。」
聞言,她的舅舅瞧了她一眼:「看來你在卡美洛特的確沒有虛度光陰,語氣裡盡是王室的派頭。」
他轉過身,繼續凝望棺中之人的面容,「如果我的姐姐伊格琳還活著,看到這一幕,多半會感到悲哀。她與格洛斯的婚姻不僅光明正大,受到神與世人的祝福,最後她的繼承人卻是被其他男人誘/奸後的產物……盡管如此,命運已經做出了它的決定,這是我無力改變的。明天晚上九點,准時到聖堂來接受洗禮儀式,而在此之前,你須沐浴梳洗,把自己收拾得體一點。」
梅林微微挑眉:「為什麼是聖堂?廷塔哲的歷代繼承人都是在修道院的聖殿進行洗禮的。」
「如果你的那雙千裡眼還沒有瞎的話,就該知道康沃爾連年歉收,修道院接濟了許多窮困潦倒的窮人,失去了往日的聖潔與寧靜,已經不適合作為神聖儀式的舉辦地了。」加繆爾扯了扯嘴角,「當然,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自己的陰謀會以什麼結果落下帷幕。如果你想觀看洗禮儀式,我也不會阻止你,反正現在的境況也已經夠可笑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
梅林朝他離開的方向吐了吐舌頭:「果然還是那麼討人厭,好在他允許我明天觀摩全程,哪怕他想動什麼手腳,也方便及時發現。」
摩t根的目光從石碑上劃過,上面刻著廷塔哲家族歷代家主的名諱,最後一行是她母親的伊格琳。
「梅林,我舅舅和前任康沃爾公爵關系好嗎?」
「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梅林回答,「格洛斯在成為公爵前只是一名普通騎士,出身不高,只是因為長期在你母親身邊服侍才會被看中,但結婚後加繆爾依然盡心盡力地為他們夫妻二人服務,沒發生過什麼很大的矛盾……不過格洛斯戰死後,他也沒怎麼傷心。」
「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不同的想法。」摩根說,「我認為舅舅很討厭前任康沃爾公爵。」
「怎麼說?」
摩根看著石碑上那個孤零零的名字:「舅舅沒有讓他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
第249章
晚上,加繆爾依然不見蹤影——按照戴文的轉述,「大人有許多事要處理」——餐廳裡只有她和梅林兩人用餐。
很難界定這種缺席是否意味著某種下馬威,不過當摩根落座於長桌的首席時,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梅林坐在她左側,中間隔著一個座位,雖然她基本可以確定加繆爾今天不會想再見到他們,但以防萬一,她還是留下了右手邊的位置,避免這位舅舅心血來潮想要光臨餐廳,卻被迫陷入一抬頭就得和老仇人對視的窘境。
也幸虧對方不在,摩根才有機會好好觀察一下城堡內的情況。雖然她對廷塔哲堡過去的僕從沒什麼印像,但在餐廳服侍的大部分人都很年輕。貴族確實會贍養一些平民之子,方便在未來培養成稱心的僕從,但數量不會那麼多,這些人應該都沒在廷塔哲堡裡工作太久。
「柯倫大人不來餐廳與我們一起用餐嗎?」她輕聲問道。
「加繆爾大人從未在餐廳招待過柯倫大人。」戴文回答, 「柯倫大人在附近有自己的住所,不會在城堡裡過夜。」
「聽說舅舅將采購糧食的重任托付給了他。」她面露微笑, 「我以為特勒家族已經取回了舅舅的信任,看來事實並非如此?可惜了,在回來的路上,柯倫大人對我照顧有加。」
「我無權揣度加繆爾大人的心思,但大人一向只留自己最信賴的人在城堡過夜。」這或許就是年輕人的特點——無論嘴上說得多麼謹慎,依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表達某些想法的衝動,如果老巴裡還在,多半只會吐露這句話的前半句, 「柯倫大人接手這份工作的時間並不長,人心是需要經歷考驗的,殿下,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也只是說明他有些運氣。」
「所以我也是加繆爾最信賴的人?」梅林嬉笑著,「真叫人感動。」
戴文沉默了一會兒:「您是殿下的客人,加繆爾大人不會拒絕殿下的請求。」他頓了一下,「此外,加繆爾大人命我向您轉達,若您要旁觀摩根殿下的洗禮儀式,也需要先沐浴淨身。」
聞言,梅林下意識地與她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訝異——誠然,加繆爾在勒菲大聖堂時就說過可以讓梅林旁觀儀式,但那聽起來更像是用於譏諷的氣話,她和梅林都認為對方會在洗禮儀式動手腳,不可能放任第三人在現場干擾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打算讓梅林觀看全程。
「好吧,真是個啰嗦鬼。」梅林回答,「除了這一條,加繆爾還有其他囑咐嗎?」
「洗禮儀式以外的時間,他不希望您去勒菲大聖堂打擾伊格琳夫人的安眠。」
梅林聳了聳肩:「我會記得的。」
會記得找機會去聖堂溜一圈,摩根猜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們的晚餐是黃油面包、奶油濃湯和一只肚腹填滿蘑菇的烤鵝,甜品是蘋果派——對於一般的貴族可能有些寒酸,但對如今的康沃爾來說已經足夠豐盛了,也是他們漫長旅程後吃得最好的一餐。
經歷過海崖堡一行後,廷塔哲堡壓抑的氛圍已經難以使她困擾,焦糖和蘋果的香氣喚醒了她的飢餓感,如果去掉梅林在用餐期間不停對她擠眉弄眼的部分,這段時間對於她幾乎稱得上是輕松愜意了。
用餐結束後,戴文帶著他們前往臥房。摩根跟著他走了一段路,等到了走廊的拐角便停下腳步,看著對方的背影漸行漸遠,仿佛完全沒意識到身後的人已經與他拉開了距離。
「幻術很好用吧?」梅林把腦袋擱在她的肩窩上,「如果小公主用可愛的聲音向大哥哥撒嬌的話,也不是不能教給你哦~」
「'可愛的聲音'——所謂的'可愛'是一種怎樣的標准呢?」
「這種感性的事情沒辦法用言語形容啦。」梅林說,「不過小公主的話……'拜托啦,大哥哥,寶貝,親愛的,我最喜歡你了,求你教教我吧',做到這種程度應該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摩根受教地點了點頭,「我拒絕。」
「好過分!」
「玩笑話就到此為止吧。」她適時引回了話題,「你我心裡應該都清楚,舅舅選擇在勒菲大聖堂進行洗禮肯定不只是他說的那些理由,最好的辦法就是前往廷塔哲修道院向那裡的主事人了解情況——事實上,我什至懷疑那邊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回到了康沃爾。還記得戴文的話嗎?'哪怕他搶在別人之前將您護送回來',舅舅顯然一直在派人找我。」
「你覺得柯倫·特勒當初主動找上門是為了控制你的行蹤?」
「沒錯,為了維持廷塔哲堡和修道院之間的信息差,但柯倫本人對事情的原委可能並不了解,他對舅舅不是什麼值得信賴的對像。」摩根說,「哪怕沒有他,舅舅應該也在修道院附近布下了眼線,即使我中途改道,也能及時將我攔下。」
談話期間,他們一次都沒有提到接下來要去哪裡,但兩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勒菲大聖堂。
夜幕中烏雲密布,沒有明月,更無星光,聖堂內唯一的光線是那十二支燃燒著青焰的蠟燭,將棺材裡伊格琳的面龐照得憔悴而慘淡。摩根看著她的時候,內心只感到陌生,她對伊格琳沒有什麼孺慕之情,不僅是因為她們幾乎沒有見彼此,也因為她早在出生前內心就變得過分蒼老。以她的心理年齡,做伊格琳的祖母都綽綽有余,更別說作為女兒對母親懷有期待了。
「我對不列顛傳統的守靈儀式了解不多。」摩根問,「一般會像這樣把死者安置在祭壇的正中央嗎?」
「就算你這麼問……」梅林搔了搔臉頰,「其實大哥哥也不是很了解,死者的位置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
「倒也不是講究,但貴族去世後必然會有親人或領屬的臣子過來吊唁,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所以死者的靈柩通常會放在祭壇偏上方的位置,方便家屬和賓客走動。」摩根沉吟片刻,「將靈柩擺放於祭壇中央,難道不是更像是……祭品或陣眼嗎?」
「你認為加繆爾把大聖堂改造成了他個人的魔術工房?」梅林看了一眼腳下,「確實能感覺到這裡的瑪那濃度比其他地方更高……不過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其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即便祭壇上刻有法陣也不奇怪。如果不解析法陣的構成,就沒辦法確認法陣的功能。」
「……你剛剛說什麼?」
「如果不解析法陣,就沒辦法確認法陣是干什麼用的。」
摩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前面那句。」
「血脈中流淌著神秘特性的家族,安息之地的地脈通常都連通著某種巨大的魔力源……」梅林的聲音滯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難怪康沃爾的情況會這麼糟糕,原來是因為地脈的力量都被引向了這裡。」
「換而言之,需要用到如此龐大的力量,這個陣法最終要達成的效果應該也是空前絕後的。」
「難道加繆爾是想剝離你的血統挪為己用?」梅林難得有些遲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魔術——應該說,如果能做到這種的程度,就足以被稱為魔法了。真祖們為了制造擁有星之頭腦體的完美軀殼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普通的魔術師只能做到移植魔術回路,而加繆爾居然想直接問鼎神秘的頂端?」
「祭壇周邊有金色的暗紋。」她拾t起一支蠟燭,細細端詳,「這應該也是法陣吧?能看出作用是什麼嗎?」
「是用來劃分地界,召喚並淨化泉水的,廷塔哲修道院也有同樣的法陣,算不上什麼罕見的東西。」梅林回答,「有一定的空間隔離功能,但這種程度也就對沒有任何魔術才能的普通人能起到點作用。」
祭壇是用大理石鑄成的,雖然光線暗淡,而且有色差,但摩根還是能依稀辨別出大理石的切割面比其他地方更新。
「我小時候沒有來過勒菲大聖堂,這個祭壇以前就是三角形的嗎?」
「大哥哥我也沒有特意關注過別人家的墓窖啦……」梅林撥了撥台階縫隙附近的土,「不過,確實能感覺到祭壇正下方瑪那流動的走向和法陣的構成存在差異,也許下面還隱藏著其他法陣……但一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如假裝生病,將洗禮的時間推遲幾日?」
「可妖精之血覺醒後,不就能擺脫大多數病痛的困擾了嗎?」
「……好像也是。」
「何況,康沃爾的情況還在持續性地惡化,晚一天進行洗禮,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農作物枯萎……大義的名分在舅舅手中,無論我找任何理由,他都有辦法逼迫我進行儀式。」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此刻無法提及的——加繆爾長期掌控著整個家族,雖然未有公爵之名,但在家族內部一定很受敬重,如果他公開對她表示不認可,必然會有人拒絕接受她的管理,堅持為加繆爾效勞,廷塔哲家族從此將陷入無窮無盡的分裂和內耗。等她整頓完了家族,她那不知在何處的弟弟就該成長到足以與她抗衡的地步了。
所以整件事有兩個最壞的結果:一是她正中加繆爾的下懷,毫無防備地踏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失去力量——乃至於性命;二是她雖然避開了加繆爾的陷阱,但落下話柄,在道義上陷入劣勢,這兩種情況對她而言都等同於失敗。
盡管她和梅林是朋友,只要對方還是亞瑟的支持者,她就不能對他托付全部的信任……對王室而言,一個分裂的廷塔哲才是好的廷塔哲。
「既然舅舅允許你旁觀洗禮儀式,就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能達成目的,無論你是否在旁邊。」摩根說,「保險起見,我希望能有一個備用方案,但我現在不方便離開廷塔哲堡,這件事只能由你代我去做了,梅林。」
梅林撇了撇嘴:「可別告訴我……」
「是的,艾斯翠德。」她說,「我知道她一定還在城裡,想辦法讓她再多留一晚。」
「所以你認為加繆爾連我都防得住,卻防不住一個正式習武僅僅兩年,而且沒有任何特殊血統的預備騎士?」
「有備無患總沒什麼壞處。」摩根心頭忽然有了一絲悵意,「梅林,你相信命運是嗎?」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知道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梅林回答,「我還知道你認為自己就是她的命運。」
「我可沒有你這麼篤定。」她說,「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我落入絕境,無論何時何地,何等時刻,她都一定會為我而來,為我拔劍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知道你很青睞她,但這個形容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主義了?」
「是啊。」她感慨道,「命運真是一個三流作家。」
第250章
也許是因為旅途中習慣了人類的作息時間,梅林看著晨光熹微的天空,居然忍不住像周圍的人一樣打了個哈欠。
「記住,不要與她直接照面。」摩根的叮囑猶言在耳, 「讓她得知我們心裡清楚她一路上都跟在我們後面, 只會使她難堪——而你恰恰有愛看別人難堪的壞習慣,梅林,所以我不得不再強調一遍,這件事很重要, 若要留下艾斯翠德, 你得多花點心思。」
哈,如果小公主能把對那位大個子騎士的柔情分一半給某個被迫早起出門跑腿的可憐人就好了。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乖乖來到了艾斯翠德落腳的客棧——對面的鐵匠鋪,艾斯翠德將盾寄存在那裡重新上漆,預定今天早上來取。梅林用幻術遮蔽的身形,悄悄繞過前台還在打瞌睡的小姑娘,溜進了倉庫。
艾斯翠德的盾就掛在牆上等待塗料風干,梅林記得之前盾上是一匹畫得很拙劣的灰鬃馬,因為漆面干裂剝落,變成了斑紋馬,不知道是從哪個戰場上死去的騎士或士兵身上撿來的,現在換成了一對白色的鹿角——有趣的是,廷塔哲家族的家徽正是白色大角鹿,鹿角上燃燒著青色火焰,這是他們受到自然眷顧的像征,所以廷塔哲的封臣家族使用的家徽也基本與鹿有關。
看來她確實期待過能成為摩根的騎士, 哪怕自以為夢想破滅,也想留下一些相關的東西聊以慰藉。
抱歉啦, 艾斯親,反正以後小公主會親自賜予你一面盾的。
梅林用腳勾了一下支架,架子應聲而倒,藍色顏料桶濺到了盾面上。他自認為動靜不小,但外面的小姑娘居然半點醒過來的跡像也沒有。這讓他想起了赫爾波,果然每一個鐵匠出身的人類都從小養成了在任何時候都能睡得香甜的本領。
又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敲門——來客當然是他們親愛又讓人嫉妒的大個子騎士艾斯翠德,臉上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情緒,反而顯得憂心忡忡,仿佛在為自己在盾面圖案上花費的那點小心思感到慚愧。
鐵匠鋪的小姑娘終於悠悠轉醒,她有著棕紅色的長發,扎成了兩條麻花辮,臉上有著淡褐色的雀斑。在她醒來前,梅林其實只把她當作一個矮個子的女人,因為出生於一段艱苦的年代而營養不良,直到聽見她活潑輕快的聲音,才意識到她確實是個小女孩。
「你來啦!」她看到艾斯時,神情似乎格外激動,女孩的面龐上有著女人似的快活——又一個把他們的大個子騎士當成男人春心萌動的可憐人,「我帶你去看你的盾!」
女孩身形像鵪鶉,說話卻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活力十足,梅林毫不懷疑她即便拿一把鐵錘都能舞得虎虎生威。
也許是因為她太有趣了,當對方看到被藍油彩污染的盾面,嘴裡發出那種像被雨水打濕的小鳥般的聲音時,梅林難得感到了一絲愧疚。
「對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搞砸了,或許是風把架子吹倒了……要不你把這面盾賣給我吧,或者你可以從店裡隨便挑一面你喜歡的盾,武器什麼的也可以,我會跟爸爸說的。」
「沒關系。」艾斯翠德寬慰她,「我可以多等一天,不礙什麼事。」
這個回答自然在梅林的意料中,鐵匠鋪在廷塔哲堡附近,售賣的盾面上自然有不少圖案都帶有鹿的元素,但多是松木圓盾,松木分量輕,但木質很軟,不適合艾斯翠德這樣的重甲戰士,她慣用堅硬的箏型橡木盾。
雖然已經肯定艾斯翠德會留下,但梅林還是跟著她走到客棧,親眼看見她續了一晚的房錢才最終確認。
如此輕松就完成了摩根布置的任務,梅林對自己的這番操作很滿意,可惜小公主在這方面一直不是很信任他……明明長得那麼像她父親,為什麼不能在性格上也和她父親一樣好騙呢?
不過,如果真的變成了尤瑟的復刻版,小公主對他而言也就不再那麼特別了吧。
回到廷塔哲堡後,梅林與加繆爾不期而遇,不過後者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從他走的方向來看,應該是去勒菲大聖堂,就是不知道他去那裡是為了給伊格琳守靈,還是去檢查自己布置的陷阱。
一輩子都在追逐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真是一個可悲的家伙。
梅林有些感慨,但也沒有把太多心思花費在這個注定將失敗的男人身上,他本想去找摩根的房間找她,但又想起對方說過在城堡裡不會和他有過多交流,只好百無聊賴地走回了房間。
入夜後,他提前了一刻鐘前往勒菲大教堂,不出意外地在那裡遇見了比他來得還要早的加繆爾。看他的打扮,這次洗禮儀式應該由他本人主持……雖然他和摩根事先都預料到了。
「管好你的眼睛。」加繆爾冷聲道,「你那肮髒的視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叫t人惡心。」
「別說那麼傷人的話嘛,我只是覺得這一幕很有趣而已。」梅林微笑著回答,「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看見你穿上這身衣服……」他的目光輕飄飄地從對方戴著的白色尖頂帽上滑過,典型的宗教服飾,「真諷刺,是不是?正是因為你們更改了信仰,廷塔哲曾經的近親通婚傳統才會被禁止,你恨我使伊格琳離你遠去,結果卻把自己一切悲劇命運的源頭穿在了身上。」
聞言,加繆爾的臉龐像是痙攣一樣抽動了一下:「無論如何,這種改變確實讓廷塔哲能在每一代穩定獲得覺醒血脈的子嗣,相比血脈斷絕,然後無望地期待自然的恩惠將來會再一次回到廷塔哲,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我和伊格琳都甘願接受的。」
他的神情中有微不可察的動搖,梅林本想趁勝追擊,看看能不能從對方的嘴裡撬出更多信息,但聖堂門口的一抹白色影子瞬間勾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摩根——梅林不由得喉結顫動,依循傳統,她並未身著華服,只是穿了一條白色的經綢長裙,沒有擦脂,也沒有抹粉,頭發鋪散下來,甚至沒有斜插一支鮮花作點綴,赤腳踩在地攤上,完全按照古老的傳統,以她最謙卑的模樣接受神聖的洗禮,而聖堂裡的慘青色的蠟燭,足以讓任何一個鮮活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行屍走肉。
然而,當燭光透過輕薄的衣料,描繪出長裙下她美好的線條時,那種過分的樸素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她那動人的,幾乎令人震顫的美,讓籠罩著這座大聖堂的壓抑氛圍一掃而空。如此黯淡的光線,她的皮膚卻像是在發光,她的長發亦如金色瀑布般熠熠生輝,甚至讓人一時分不清是聖堂裡的蠟燭照亮了她,還是她照亮了這座聖堂。
梅林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此般美貌的震撼中收回心神,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那股肉/欲的衝動在腦海中留下的余韻,流淌在血管裡,叫人手腳發軟,如果聖堂裡再敞亮一點,多半能看到他的臉龐似充血般發紅發燙。
儀式已經開始,所以摩根只是與他對視一眼,沒有任何交談。
廷塔哲家族的洗禮儀式是浸禮,需要將整個人浸入泉水中,主持者會一邊按住受洗禮者的前額,一邊念誦禱文,禱文分為七個部分,一段禱文念完後,受洗禮者才能從泉水中起身,稍作歇息,然後繼續下一段禱文,如此反復,蘊含著瑪那的泉水不斷衝刷受洗禮者的身體,直到七段禱告結束,血脈覺醒。
想從少女泛著水光的肌膚和緊貼身體的布料上挪開視線可不容易——大概是梅林這輩子干過最困難的事了,如果不是今晚發生的一切都關乎摩根的性命,他多少得分出點注意力給別的東西。
「請賜給她力量,予她以恆久、恩慈、謙遜,予她以真理、包容、信任,予她以永不止息的愛,以及永恆的生/命之光……」
如果加繆爾想動手,這可以說是最好的機會了,但直至儀式進展到一半,都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他面無波瀾地念完禱文,便將手松開,讓摩根從池底坐起來,給她時間恢復體力。
這不是一項輕松的工作,哪怕在不列顛,都有過不少信徒在浸禮時溺亡的案例……話雖如此,如果加繆爾只是想趁機把摩根淹死,手段未免也太小兒科了一點。
「請賜給她力量,使她遠離黑暗,遠離一切污穢之物,使她永葆喜樂,使她的心超脫於凡塵俗物,獲得永久的寧靜……」
不過,梅林還是多少感覺到了一些怪異之處——祭壇的泉水似乎沒有按照儀式應有的效果,將瑪那送入摩根體內。
照理說,儀式進行到第五段禱文時,摩根體內的血統就該開始發揮作用,因由妖精與自然的親和力,使她在水下不再受到窒息之苦,可隨著儀式不斷推進,她的反應卻只是越來越遲緩,盡管對方背朝著他,但梅林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筋疲力竭。
該打斷嗎?他心裡游移不定,但馬上就要到最後一段禱文了……如果他出手干涉,導致儀式失敗,會不會毀掉摩根獲得力量的機會?
「請您賜予她力量……」加繆爾的禱文仍在繼續,「使她明白……光乃是黑暗的一部分,可那驕傲的光竟妄圖與母親黑暗爭出高下,使她明白這般傲慢,終將歸於毀滅,因光不過是吸附於事物的附著品……」
……最後一段禱文是這樣的嗎?可內容上不是和之前的禱文完全衝突了?
這種令人捉摸不清的古怪很快就化為了實質,清澈的泉水忽然湧現出絲絲縷縷的血色,俄而便將整個祭壇染成一片鮮紅。池水下,摩根的身體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極端的痛苦,艱難地掙扎著,但加繆爾的手像鋼鐵一樣禁錮住了她,將她死死按在水下。
「住手!」梅林立刻翻過圍欄,向祭壇趕去。
「請予以她可怖的混亂和虛假快樂的余響,以誘騙與欺詐圍困她的靈魂,以眩惑與諂媚將她禁錮在黑暗中,使黑暗蠶食她的軀殼,化為至臻的秘源… …ヾ」
梅林將他一把推開,把摩根從池底解放出來,她的長發已經在泉水的浸潤下染成了鮮紅,嘴唇卻沒有一絲血色。
她虛弱地喘著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擠干了肺腑也沒能吐出一個字……這不只是窒息導致的結果,梅林能感覺到生的氣息正在從她的身體裡流失。
他撥開她臉上凌亂的濕發,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在胸口蔓延:「摩根,你還好嗎?堅持一會兒,我馬上替你治療……」
被推開的加繆爾平靜地站了起來,血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尖滴落,一身雪白的宗教長袍也染上了腥紅的色調,他遠遠打量著他們,忽地笑了一聲:「我做夢都想看到的一幕終於要到來了。」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摩根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說道:「走……梅林,快走……」
「什麼?」
「你也是……他的獵物……」她的聲音裡夾雜著痛苦的呻/吟,「這個法陣是……神代……」
加繆爾的眼珠逐漸變為了金色,眼眶內的其余部分則被血色填滿。黑色的瘴氣沿著他的發梢不斷上攀,將淡金色的發絲染成了烏黑,他的眼窩凹陷得比以往更深,臉龐也被鍍上一層灰白,看起來愈發詭譎了。
當他露出笑容時,四顆尖利的牙齒在蠟燭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那是吸血種的特征。
加繆爾·廷塔哲竟然變成了死徒。
「很可惜,你已經無路可逃了。」對方臉上浮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輕快微笑,「和尤瑟的孩子一起下地獄去吧,夢魔。」
「願這血肉化成的秘源為吾愛重賦生機——「固有結界·猩紅洗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