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終章·阮郎歸(十五)
明堂之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
謝玉端端正正的跪在神龕下,挺直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頹唐和失意!他知道她會來的,所以當他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時一點兒都不意外!
她緩緩走到了他身邊,垂眸望著他的面容,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沒有看她,像是認真思索一下,才自顧自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沖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蒞陽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指這個……」
他抿了抿唇,幾乎是打斷她道:「過去的事,不怪你!」
蒞陽忍不住搖頭歎息,原來就算他從來不曾說出口,但是心裡依然介意著,否則不會脫口而出。
她有些失望的苦笑道:「這麼多年了,你果然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就算景睿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神微變,抿著唇沒有說話,心裡卻有種莫名的釋然,終於、終於等到了她來質問當年的事嗎?
「我不是指當年,我是說今夜。」她搖了搖頭,苦笑著道:「我們是夫妻,結髮二十餘載,本該互相扶持,同進共退,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的孩子,護了卓家,也間接的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捨棄了你,你不恨我?」
謝玉立刻搖了搖頭,道:「如果你指這個,倒沒有恨過。」
蒞陽側過頭,神情微微有些動容,問道:「為什麼?」
「因為縱使你想護,也護不住!」他像是為她開脫,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自言自語般道。
蒞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點了點頭,緩緩道:「果真如此,我看你如此大費周章,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燈滅,謝氏世襲的爵位,隨之化為烏有!」謝玉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謝氏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他們會怎麼想?」
「成王敗寇,自古同理,先人們豈能不知?」謝玉冷笑道。
說到這裡,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這個問題,很多年前父親問過他,年少時他尚不能回答,到了後來,自己再問自己的時候,終於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他沒有想到,時至今日,蒞陽竟然也會問他。
她似乎對他的回答很失望,有些激憤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奮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謝玉有些失神和訝異,嘴唇微微顫動著,聽到她繼續說道:「謝氏世代功勳,歷代清名,你可看重?」
這個時候,他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一絞,緩緩道:「我若看重,又能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緩緩抬起了右手,手中握著的短刀遞到了他面前,吸了口氣道:「我能為你,能為你們謝家做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了!」到了這個時候,她做什麼他都不會意外了,但是看到她遞過來的短刀,他的瞳孔還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既然今夜事敗,已無生路。倒不如死了乾淨,方不失你們謝氏男兒豪氣!」她不動聲色緩緩道,似乎在她眼中生死早就是等閒事。可是這麼多年了,她依舊還是那麼天真,以為死了就能萬事皆休!
謝玉眯了眯眼睛,緩緩垂下眸子,瞥了眼面前的短刀,忽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蒞陽輕呼一聲,被他往前一拽,順勢跪倒在他面前!
謝玉不動聲色的一把拿掉了她手中的短刀,有些好笑的望著她道:「蒞陽,你真的想讓我死?我若死了,就真的可以風平浪靜?」
蒞陽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著他眼中閃過的戲謔和不可置信,緩緩道:「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明面上來!」謝玉似有些不耐,微微別過了頭。
「譽王是政敵,並非仇敵!扳倒你是他的目的,他並非要滅掉謝氏全門。」她語重心長道,然而謝玉無動於衷,蒞陽有些無奈的想,謝玉心裡到底是怨恨她的,他怎麼可能真的一點兒都不恨呢?他從倆來就是一個把成敗看得很重的人。何況今夜這般生死攸關?
頓了頓,她垂下眸子繼續道:「所以我會懇請皇兄恩准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從此謝家與蕭家的朝廷再無半點關係!」她喘了口氣,抬起眸子凝望著他堅毅隱忍的側臉,淚水緩緩流淌下來,哽咽著道:「護不住你的命,但我起碼能護住你的名聲!」
謝玉心底有些觸動,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父親臨終前說的話:常言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長公主是佳婦,得之乃謝氏的榮幸……
父親果然沒有看錯人,到了今天這一步,連他都要放棄的時候,她卻還想著替他保住謝氏門楣。可是中興一個即將衰敗的家族何其艱難,這是他們謝家累世奮鬥了百年的門楣,憑她一人之力去維護,他又怎麼忍心?
他緩緩轉過眼神望向了她,卻見她眼神淒哀,淚水緩緩落下來,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般,繼續動情的說道:「你若嫌泉下孤單,等我安頓好孩子們就來陪你,好不好?」
謝玉心頭震撼,微微有些失神,不敢置信的望著她,看到她淚光盈然的面容這樣的真實,才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龐,蒞陽心情激蕩,下意識的輕扶著他的手腕,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謝玉深吸了口氣,只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都似乎在做夢一般,忽然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那熟悉而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竟然真的對他說出同生共死的約定。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蒞陽有些無所適從,但卻覺得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她哽咽著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聽到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柔軟深情起來,低聲呢喃道:「蒞陽,蒞陽,你對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她的淚水忽然洶湧而出,心頭頓時痛澀難當,她真的要他死嗎?她的手痙攣般抓緊了他的袍服,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謝玉忽然歎了口氣,緩緩抬起頭望著黑暗中的角落,似乎看到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過往時光,有些感慨道:「蒞陽,這麼多年了,不管你怎麼想,」他猶豫了一下,微微側頭輕柔的吻著她的耳側,柔聲道:「我謝玉,是真的喜歡你!」
這句話他藏在心裡二十六年了,以前不知道該怎麼說,後來想說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機會了。
其實他什麼都不說她也明白,可是在這樣滿城風雨的境況下忽然聽他說出來,蒞陽還是覺得心頭震撼無以復加。
她的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背,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了他的肩窩裡,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似乎要把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全都流淌完!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句話,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的。
二十多年來,無論在什麼情境下,也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都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直白的心聲。其實她也知道,就在今夜之前,即便他每天在耳畔說,她也未必聽得進去,即便聽進去了也未必會相信。
有些話,果然要在合適的契機說出來才有用。
她本來以為,他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句話了。尤其是這樣互訴衷腸的話!
就在她激動顫慄之時,謝玉的聲氣卻緩緩變得嚴肅起來,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慢慢放開了她,道:「可是蒞陽,我現在還不想死!」
他忽的用力,狠狠擲出了那把短刀!
「我謝玉,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甘心的咬著牙道:「不鬥到最後,誰知道勝負會是怎麼樣?」
蒞陽一點點的緩緩離開了他的懷抱,面上的神情很是複雜,像是失望,又像是終於松了口氣,聽到他繼續道:「人死了,那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大不了輸個乾淨,輸掉謝氏的門楣又當如何?就算讓我死,我也要死的甘心!」
蒞陽漸漸平靜下來,苦笑著歎了口氣,緩緩道:「剛才是我忘了,你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站起身來,又恢復了以往的淡漠和冷靜,道:「你既然這麼決定了,」緩緩轉過身去,道:「那也很好!我去看看孩子們!」
她有些失神的緩緩走到了門口,回過頭望去,看到偌大的祠堂中燭火粲然,映著謝玉略顯單薄的背影,但她卻再也不能留下來哪怕是一刻鐘,她咬了咬牙轉過了頭,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是對錯,什麼是是非,什麼是成敗,誰又說得清楚呢?譽王糾結謀士算計侯府在前,謝玉破釜沉舟下殺手在後,說來繞去,終究不過是權力之爭罷了。
第二天一大早,蒞陽親自將情緒極其不穩定的謝綺和神情呆滯大受打擊的景睿送到了公主府悉心照顧、溫言撫慰!
她回來的侍候,正值刑部的官員帶著聖旨來拿人!她的馬車停在街口,遠遠望著候府門口圍滿了官兵,披枷帶鎖的謝玉被押上囚車的她的手一抖,忽然放下了簾子,那一瞬間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利箭洞穿了。
謝玉下獄,朝野震動。
東宮的人動用了所有力量一面打探消息一面輪番求情作保。
蒞陽也曾打探過,但是無論東宮還是譽王府,都沒有人能說清楚謝玉到底因何入獄!
卓鼎風指控的罪名是曾經震撼京城的謀殺內監案和後來事敗的行刺朝廷官員等。但他只招認了曾經利用卓家的勢力為太子做過一些不法勾當,但是像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但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還是力保的太子,全都沒有要求會審!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第212章 終章·阮郎歸(十六)
一品軍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轟然倒下,金陵城中卻都是諱莫如深。
謝玉的案子,從頭到尾都是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沒有讓任何外臣公開插手。
雖然謝玉已被收監候審,但由於譽王做保以及長公主的身份,所以梁帝特下恩旨,謝玉之罪不得波及妻兒,蒞陽長公主可以帶兒女回公主府居住。
抄家的旨意下達時,府中主事的只有蒞陽和謝弼!
「弼兒,府中一切事宜你都打點好了嗎?」蒞陽抬起頭忽然開口問道。
謝弼走出來在母親面前跪下道:「請您放心,孩兒已將諸事打點妥當了。無人贍養的年老家生子都在公主府妥善安置了,其餘僕從皆已遣散。」
蒞陽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外面忽然來了一個老僕求見,謝弼忙出去詢問。片刻後神情複雜的走進來道:「母親……」
蒞陽抬頭望了過來,帶著幾分問詢道:「何事?」
「此刻在抄檢父親的書房,芹伯說讓您過去瞧瞧有沒有什麼要帶走的。一旦入冊裝箱,貼了封條,可就什麼都拿不回來了。您也知道,父……父親所有的私人物品幾乎都在書房。」
蒞陽深吸了口氣,心頭五味雜陳,緩緩道:「到現在案情都沒有個說法,而且陛下一人主審,並未假他人之手,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吧!」
謝弼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既然抄家的旨意都下來了,父親怕是、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您心裡比誰都清楚,謝家蒙難,真正的原因是黨爭並非什麼罪名不罪名……」他忽然有些無奈,到了如今,母親竟然還存有那樣飄渺的希望。
不管怎麼說,父親終究是父親,即便是他真的犯了天大的錯,這一點都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謝弼打心底還是無法對謝玉產生惱恨和厭惡,儘管是他一手造成了謝卓兩家今日的局勢,以至於他可能以後再也無法見到青怡了吧?
蒞陽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她到底還是相信謝玉的,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那夜他在祠堂時那麼信誓旦旦,她總覺得他是有後路的。
可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知道那夜他所說的話到底當真還是僅僅為了安慰她。
她進謝玉書房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這些年他公務繁忙,常在書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她更是不會輕易去打攪。記憶中每次她過來,無論他在忙什麼都會立即停下手頭事務起身相迎。
他的書房向來整潔雅致,一般連近身侍候的隨從未得命令都不許隨意進出,然而此刻卻滿室混亂、人影雜亂。如果謝玉看到這樣的情形,還不知道氣成什麼樣。
蒞陽在謝弼的陪同下走到院子時,侍立在外的官兵齊齊躬身行禮,裡面負責的官員和記錄的秉筆文書也都聞訓過來見禮。
蒞陽擺了擺手,默默走了進去。
地上放著好幾口大箱子,室內的書架、木案、燈檯、矮幾、櫃子等全都離開了原地,有官兵手裡拿著榔頭正到處敲打,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尋找密室暗閣之類。
蒞陽一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事情,下意識的過來見禮。
「你們繼續忙吧,不用顧忌我。」她淡淡的說著,見她這麼說,大家便又開始忙活了,她像是重遊舊地般四處徜徉。
這裡是謝玉一輩子呆的最久的地方,他下朝回來或者平日休沐大半時間都是在此消磨的。
閒暇之餘或煮茶下棋或手不釋卷,甚少蹉跎時光。
她每每外出歸來從側院夾道往內院去時,往往一回頭就能望見他在窗前踱步沉思的身影。她有時候也會順道過來同他說幾句話,大都是不著邊際無關緊要的閒事。這麼多年來,她的心也是真正的沉寂了下來。不會再刻意的同誰熱絡,哪怕是她的丈夫。
人說至疏至親夫妻,或許只有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相處之道。年深月久,彼此越熟悉反倒越疏淡。
她的眼神徐徐落下,看到了窗下他常獨坐於此寫字的書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青陶花盆,紅黑色的泥土裡種著一叢綠茵茵的車軸草,就放在墨玉筆洗旁邊。
她記得這是上次他去公主府接她回來時在園子裡順便挖的,如今那幾棵稀稀落落的草竟然已經生根蔓延,變成了茂盛的一叢。而這青陶與墨玉擺在一起,似乎也並沒有顯得格格不入。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夾雜著熱切的歡呼聲,大概是真的找到了所謂的暗閣之類吧,她並沒有多大興趣,也不忍回頭去看他的書房被人踐踏的不像樣子。她已然護不住他,也護不住他的任何東西了。
正欲拿起那盆車軸草,卻聽到身後那些歡呼聲似乎轉為了失望。她不由得冷笑起來,這些人還不是想要找些所謂的證據,好給他安上個適當的大罪名,以便再能牽連一些,順勢將政敵一舉殲滅。
朝堂之爭,從來都是不見血的廝殺,成敗的輝煌和慘烈絲毫不遜與殺場。
謝玉做過什麼,她並不清楚,但既然落地如此下場,怕是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可官場之中,誰又能說自己是真的乾淨呢?
她不欲久留,捧起那小花盆正準備離開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殿下,此物怕是謝侯爺為您準備的。既然與案情無關,您如果願意,可以帶走。」那主事的官員躬身行禮,手中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匣子。
蒞陽有些疑惑的放下手中花盆,接過那木匣子扳開鎖扣,輕輕揭開,入眼處一叢灼人的豔色令她心頭一顫,立刻合上了蓋子。
書房週邊滿是官兵,謝弼根本進不來,如今他並無功名,也不再是侯府世子,只得在外面等著。過了片刻看到母親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在視線裡出現,他匆忙迎了過去。
「娘,您沒事吧?」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謝弼不由得很是擔憂,下意識的接過她懷中那只小花盆,正準備將她抱在手中的木匣子一併接過來時,卻感覺到她的手指驀的攥緊了。
「別動!」蒞陽聲音雖然低柔,但卻帶著一股子威嚴,讓謝弼有些害怕,忙把手縮了回去。
「娘,外面已經備好了車,咱們走吧!」謝弼心想母親定然是看到父親的書房觸景生情想到他所以才會這般難受失落,便想將她快點帶離。
直到上了馬車,蒞陽似乎才從痛憾中回過神來。猶豫了良久,終於再次打開了那匣子,映入眼底的是幾枝做工精細用料考究的宮花,粉紅色、水紅色、緋紅色、玫瑰色、胭脂紅等等,雖然繁複美麗,但卻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式了。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因為這正是她少女時經常佩戴的簪花。就連這所用的絹紗錦緞甚至金絲骨架都是一模一樣。
她忽然注意到花瓣上有字,仔細一看卻原來是年號。數了數一共十六枝,最早的那枝花似有損毀,即使細心粘好了,也依然能看到殘破的痕跡。
從新婚伊始,她每年的生辰他都要過來在她鬢邊簪一朵花,有時候碰上外出公幹或者征戰,也會一回來就補上。即使知道她下一刻就會摘下來丟進漆黑的首飾盒他也是樂此不疲。直到十多年前被她轉身撕破丟到窗外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送過。
原來那每一年的花都從來沒有少,只是他再也沒有勇氣捧到她面前。她到現在也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執念,直到她打開了一個陳舊手帕裹起來的小包,映入眼底的赫然是一模一樣的簪花,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雖然年深月久略有老舊,但其精巧細緻卻是比其他更勝幾籌。
原本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紛至遝來,一點點叩門開了她的心房。她也就無比清晰的想了起來,當年她去棲梧院探望宇文霖差點被負責巡守的他發現,不得已躲在樹上,因終未得見忿忿不平之下從鬢邊摘了朵花擲他。
卻沒想到,他竟將那枝花悄悄收藏了那麼多年。她緩緩將那枝花重新裹了起來,卻發現這帕子上有點點墨蹟,打開來細看,見那素娟帕子上用細細的筆勾勒出一個圖案。
待看得清楚了,才赫然間想起來,原來這竟是二十六年前她為作弄他扔給他的,甚至惡作劇般用畫眉的筆勾勒了一隻兔子。年深月久,早已模糊不堪,若非他描了一遍,怕是什麼也辨認不出模樣了吧!
她隨手翻了一下,竟是忍不住失笑,和她的針線簸箕差不多,小鑷子、銀剪刀、金絲束、小珍珠以及折疊的平平整整的小塊絹紗等。
她從來都不知道,他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忽然間好想拿著這些東西到他面前打趣一番,可是轉念才想起如今他身陷牢獄生死未蔔,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這個他偷偷藏起來的小小百寶箱裡,她還找到了一個小荷包,放著早已鬆散卻用絲線紮著的青絲編成的同心結,以及一個陳舊古樸的小木牌,雖然不知道來歷,但終歸是他珍視的,她便也會好好收著。正當她準備用手指將盒底鋪的錦緞理平時,指尖忽然觸到一個東西,她吸了口氣,輕輕掀開那層軟緞,竟發現盒底並排放著兩支木簽。
第213章 終章·阮郎歸(十七)
她有些詫異的翻出來,看到一面雕著細緻的花紋,中間鐫著『月老祠』三個字,她這才想起來有一年上元夜去看花燈,路過河邊的月老祠,他非拽著她去求籤,後來的簽文她並未看到,後來時間長了便將那件事忘了。
如今仔細回想,依稀記得他將兩支簽都揣在懷裡帶走了。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簽文是什麼,沒想到這些年來,他竟然一直收藏著。
她饒有興趣的翻過籤子,有些好奇的瞧了過去……
不知道何時馬車停了下來,謝弼的聲音在簾外響起,她才意識到已經到了蒞陽府。忽然想到此次回來,別說三五日,就是三五載,也不會再有人念叨,甚至親自登門來接她。
「母親?」見她遲遲沒有下車,謝弼有些擔心的掀起簾子探身查看,卻見向來冷靜自持的母親雙眼泛紅、淚水漣漣,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小木匣子,哽咽著問道:「弼兒,你父親……你父親他、他還會回來嗎?」
謝弼啞然,愣愣的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他很快冷靜下來,吸了口氣挺起胸膛,微微一笑勸道:「您放心,一切肯定都會好起來的!」
蒞陽點了點頭,扶著他的手緩緩下了馬車!
已是黃昏,才過了儀門,就見一個宮女匆匆奔過來,氣喘吁吁道:「長公主殿下,小姐她、小姐她可能要生了……」
蒞陽吃了一驚,沉下臉道:「胡說八道什麼?小姐的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
「可是她一大早就喊著肚子疼,方才、方才已經落紅了……」宮女面色倉惶道。
蒞陽臉色一白,她是過來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本就是很兇險的事,而產婦落紅是三大產兆之一,難道綺兒這是要早產?
「快去請御醫,還有穩婆,把生孩子要準備的一應物事全都備齊,我馬上過去!」她一邊吩咐一邊大步往前走去!
「娘!」謝弼跟了上去,蒞陽忽然站住腳,回過頭望著他道:「弼兒,你去瞧瞧景睿吧!」
她雖然無暇顧及,但是心裡最掛念的到底還是景睿。
「好,孩兒這就去!」謝弼匆忙轉身往景睿住的院子而去。
蒞陽匆匆回到正堂,放下手中的東西,也來不及更衣,洗了把手就急忙往謝綺所居的院子趕去。
剛走到遊廊就聽到淒厲的哀嚎聲,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庭院中花木扶疏,以往都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但是此刻她卻覺得霧氣彌漫的庭中一片淒清!
謝綺哭喊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已經聲嘶力竭,御醫和產婆都是束手無策,到了中午的時候,謝綺因為極度疲倦和恐懼緊張,已經昏厥了兩次,一邊候著的御醫急忙將她紮醒。
蒞陽提心吊膽守護在旁邊,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希望女兒再也不要醒來了,或許也算是解脫了吧!這個孩子自小被他們捧在手心裡,幾乎沒有受過什麼苦,可是如今她卻在鬼門關外溜了一圈又一圈!
當初她生謝緒的時候經歷難產,整整兩天兩夜才生下來,那其中苦楚她比誰都清楚,如今眼見綺兒受著當日自己受過的苦,心底真如刀割一般!
「長公主,羊水破了……」守在榻前的齊嬤嬤忽然高聲叫道,一邊匆匆過來扶起她的手臂道:「您到外間歇一歇吧,小姐很快就要生了,一會兒房中血氣太大,怕您受不了。」一邊不由分說將她扶了出去。
蒞陽在外間的矮塌上坐下,心裡依然惴惴不安,忽然想到那夜女兒滿懷希望的眼神,她說只要孩子在,青哥就有可能就回來!她猛地抬起頭,吩咐道:「派人去譽王府傳話,就說、就說小姐難產,讓卓青遙過來一趟!」
門口的下人應了聲是,匆匆跑去傳話了。
她想,譽王即便是為了面子上的美稱,也會同意青遙過來探看的。這個時候,他或許比任何人都管用。
內屋開始忙活了起來,蒞陽望著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她強行支撐著想要站起來,卻見一個產婆神色匆匆的奔了出來,道:「長公主,不好了,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腳來了……」
蒞陽渾身發冷,驟然站起身道:「你說什麼?」
產婆忙回話道:「謝綺小姐本就是侯門千金,體力先天不足,如今熬了一宿,早就沒有力氣了,怕是……」
「你給我閉嘴,」蒞陽聲嘶力竭的吼道:「不准你咒我的孩子,綺兒一定會沒事的。」她說著跌跌撞撞往裡沖去,掀開簾子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氣撲鼻而來。蒞陽的眼淚嘩的落下,不顧眾人的攔阻,沖向了榻前早已憔悴不成人形的謝綺。
蒞陽走出來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她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色,想起來昨天也是這個時辰回來的。
綺兒走了,她的女兒就這麼走了。
那個孩子到死都記掛著謝卓兩家的恩怨,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化解干戈,她在侯府事敗那一夜還擔心著自己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可是她哪裡想得到,孩子剛一出生就永遠的失去了母親,只能跟著父親相依為命!
她腦海中如同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記憶的碎片,她生謝綺的時候謝玉出征在外,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快過百天了,她記得她牙牙學語時偎在懷裡一遍遍叫她娘親的情景,也記得她學會走路時搖搖擺擺跑向她的情景。
謝綺和謝弼一樣,都是由乳母帶大的,所以蒞陽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可即便如此,也無法隔絕血脈至親的傳承。有了謝緒之後,她或多或少還是冷落了謝綺,那時候的記憶中似乎每次看見女兒都會覺得她長大了許多,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垂髫幼女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記得金陵城外身穿嫁衣的謝綺抱著她哭的不肯撒手,也記得她掀起車簾回過頭呼喚她的情景,她從來都是規規矩矩輕言細語,那應該是第一次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吧!
蒞陽的手指緊緊的摳著粗糙的樹皮,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在她心裡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謝玉!是的,就是恨,徹徹底底的恨!那天晚上一定還有辦法的,他為什麼非要和卓家決裂?難道在他的心裡,孩子們根本算不上什麼?如果連家人都不顧及,那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蒞陽,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那夜混亂中謝玉的聲音忽然無比清晰的在耳畔迴響,蒞陽忽然崩潰般痛苦的尖叫了一聲,抬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長公主……」齊嬤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定了定神想要回過頭,卻感到猛地一震暈眩襲來,身子不由的往前栽倒!
自此以後,蒞陽開始臥病在榻。
在這樣的情境下,謝綺的葬禮自然不能如期舉行,府中做過幾場簡單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就被送到了京西上古寺,點著長明燈,等待卓青遙來迎回卓家祖墳安葬。
蒞陽終於能起身後進了趟宮,請求梁帝准許她出家。見她憔悴如斯,梁帝也不知該如何寬慰,但又心中不忍,只得暫時先由著她去,等從槿榭圍場狩獵回來後再做答覆。
景睿親自為妹妹扶棺,陪著蒞陽一起去了上古寺。
只有謝弼留在金陵一面處理府中事務,一面協助刑部官員調查。
山寺清幽,草木茂盛,蒞陽雖然心中哀慟,但連日來在這晨鐘暮鼓的山寺中靜養,心境也漸漸平和起來。唯一令她覺得不快的,就是她經常能看到南楚那個少女在周圍出現。
這天早上,蒞陽在後山竹林散步的時候,又聽到了後面輕微的腳步聲,她有些不悅的頓住腳步,冷冷道:「你不應該跟著我,有什麼話直接去找景睿……」
「長公主殿下!」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自身後傳來,蒞陽吃了一驚,猛地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披著玄色斗篷,正緩緩從竹林深處走來。
「你是……」蒞陽有些驚愕的望著那人,緩緩道:「夏首尊?」
「正是下官!」夏江緩緩走上前來,微微躬身,道:「見過長公主。」
蒞陽點了點頭,很是詫異道:「夏首尊何時回京的?怎麼會來這荒山古寺中?」
夏江神色凝重,低聲道:「來此之前,下官剛從天牢探視過謝侯爺。」
蒞陽心中一震,下意識的扶住了身後的竹子,這麼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謝玉。
她冷笑了一下,道:「據我所知,夏首尊和謝家素來並無多少交情,卻不知意欲何為?」
「難道長公主一點兒也不關心謝侯爺的處境嗎?」夏江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
蒞陽霍然轉過身去,吸了口氣道:「一切自有聖斷,關心如何,不關心又能如何?」
夏江歎了口氣,緩緩道:「臨走時謝侯爺托下官給您帶一句話,如今他不能陪伴左右,請您保重好身體,節哀順變!令嬡的事,下官也聽說了,還望長公主保重!」
「有勞夏首尊,」蒞陽平復了情緒,緩緩轉過頭道:「多謝您代為傳話!我一切都好。」
夏江抬眼環顧四周,若有所思道:「今日下官前來,不光是為送信,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長公主。」
蒞陽心底有些惴惴,但還是打起精神,道:「夏首尊請講!」
「謝侯爺的案子結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據下官所知,暫時定為斬刑!」
……
蒞陽終究還是回到了金陵,因為太皇太后忽然薨逝!謝玉之前的斬刑,也因為國喪而不予處決,改為流放黔州,兩個月後啟程。
進行的如火如荼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鐘聲中暫時停止,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于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景睿和謝弼此時皆無封爵,自然沒有伴靈的資格,但太皇太后生前對每一個晚輩都愛護有加,如今老人薨逝,他們如何能不肝腸寸斷?所以他們都陪蒞陽在公主府中叩靈跪經,晨昏哭祭。
出殯日後,皇帝複朝。刑部尚書蔡荃終於得空去天牢視察問詢,忙活了半日正要離開時,提刑安銳過來稟報,道:「大人,蒞陽長公主的馬車繞著天牢轉了十幾圈,不知道想幹什麼?」
「呃?」蔡荃微微愣了下,道:「誰?蒞陽長公主?她來這裡做什麼?」
安銳有些好笑道:「您怎麼忘了?甯國侯謝玉獲罪後一直關在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