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經過漫長的等待後, 摩根終於收到了北方的來信——兩封。
其中一封來自蘿西,言簡意賅地t解釋了當地的現狀: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老鼠並且不自然死亡,洛錫安確實被全面封鎖了,但同時在偷偷將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進行秘密治療,這種病症的死亡率極高,推測有瘟疫在洛錫安境內傳播。
此外,消息封鎖得很死,即使是離洛錫安外圍最近的城鎮也極少有人知道內情,應該有執政官級別的掌權者在刻意隱瞞情況。
當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時候, 摩根就從中窺見了一絲不祥之兆,當她開始閱讀格蕾的來信時,這種預感終於成為了讓她毛骨悚然的現實。
格蕾的信內容太多,甚至沒辦法用信鴿或渡鴉運送,只能由附近的驛站加急送到葛爾,再由當地駐守的緘默通過特殊的消息渠道送達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蘿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術被禁用後,信息傳遞的遲緩是無可避免的,這已經不是她們可以用水鏡隨時互通消息的時代了。
相比蘿西對背景整體情況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詳細記錄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並非外傷,而是因為器官感染腐爛(暫時未能確認具體是哪一處器官) , 病人死於咽喉和肺部的壞死性炎症,死前會嘔吐大量膿血, 大部分病人的頸部、腋下和腹股溝長有腫塊和癰,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結腫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認, 但事實就是事實, 而且她很清楚這一次北方的動蕩必須由她親自前往處理。
然而,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出發顯然是魯莽的,她必須先確定這場鼠疫是不列顛自發的結果,還是從外部傳進本地的。
盡管時間線並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紀確實發生過一場鼠疫——起源於埃及,然後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據史學家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當時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內最多有一萬多人喪命,最後整個東羅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誠然,北境的海上貿易主要通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但歐洲大陸顯然比寒冷短晝的北方島嶼更加富裕,總會有航線通往財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從歐洲大陸蔓延過來的,她必須及時切斷兩地間的貿易往來。
接下來的三天裡,摩根久違地回到了通道尚未關閉時的工作狀態——謝天謝地,妖精之血失效後她沒有直接從真實的年齡開始衰老,仍擁有二十歲時的年輕肉體,足以支撐她在短時間內繼續連軸工作。
她先是寫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爾,讓加荷裡斯在緘默們的協助下徹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當然,可能性很小。假設鼠疫真的是從外界傳入,康沃爾的情況只可能比洛錫安更嚴重,畢竟南方與歐洲大陸的聯系更緊密,而加荷裡斯必然會第一時間察覺到異樣。
既然康沃爾那邊並無反應,那麼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謹慎一點總歸不會有錯。
然後是兩封寄往歐洲大陸的遠程信件,一封給布蘭黛爾,一封給加雷斯,他們都是她在歐洲大陸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蘭黛爾調查歐洲大陸北部是否有類似的情況——考慮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顛北境傳播,這種可能性值得納入考慮。
在完成調查後,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趕赴洛錫安,即使煉金術在不列顛已經逐漸失效,布蘭黛爾·特勒依然是醫學領域最好的學士之一。若要解決這場凶險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幫手。
然後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動,考慮到那裡極有可能是病疫的發源地,確認一下當地的情況——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當她展開信紙,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裡時,某種冰冷的感覺讓她的胃擰了起來。
這很危險,而她卻要讓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發源地的地方……這讓她的手顫抖了起來。
還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離洛錫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紙上落筆時,她忍不住輕聲哽咽,「妖精之血已經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邊,我無法照顧你,我只希望你將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們深入危險的人也是我。
將兩封信交給愛瑪後,摩根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平復情緒,雖然不那麼成功,但至少不會再有淚水差點污染字跡的情況出現了。
最後一封信是給蘿西的,交代了接下來的調查事宜,對於她和格蕾身體健康的憂慮以及相應的防護手段,被托付給貝德維爾爵士親自護送,一同被送去的還有沉睡於寶庫多年的石中劍——意味著蘿西已經被賦予了最高級別的代理權限,有權代表王室處理北方的一切事務。
「即使是讓地位最高的貴族……」寫到這裡時,摩根斟酌了一會兒,沒有寫「流血」,而是改為了「人頭落地」。
隱瞞疫情是絕對不可饒恕的重罪,希望洛錫安城牆上的尖刺足夠插那麼多腦袋。
結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後,她還要和大臣們商榷下一步的行動,包括人員調動和物資支援,中斷海上貿易會帶來的一系列影響以及相應措施。
不列顛並非什麼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對海上貿易的依賴深入骨髓,一旦貿易中斷,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後續問題——瘟疫固然可怕,但貧窮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同樣是致命的,她需要權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傳喚阿格規文,讓他通知大臣們召開御前會議,然而在離開桌案的瞬間,一陣暈眩感擊中了她——是的,她錯過了早餐,而現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在缺乏飲食和睡眠的情況下維持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運轉了,因為她已經不是妖精了。
在錯過了早餐後,摩根不想再錯過和丈夫、孩子們共享午餐的機會……但她實在太累了,過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腎上腺素讓她整個人近乎脫力,飢餓感讓她的胃袋緊縮,視野泛白。首相塔距離獅心堡的用餐室太遠,而她的身體甚至沒辦法平穩地挪動一步。
最後,她只好讓愛瑪將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從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妖精之血逐漸溢散後,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體妥協了,但她依然會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
客觀而言,妖精之血確實給她帶來了太多便利,也許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依賴它,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重新為人的感覺。
用完午餐後,可能是因為攝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覺的代價終於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盡管她堅持叫來了阿格規文,但對方堅持要延後御前會議的召開時間。
「我明白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親,我和您一樣將自己的熱忱奉獻給了不列顛,但我不能不為您的健康考慮。」阿格規文看著她——此刻站在這裡的不是她的輔佐官,而是她的兒子,「拜托了,母親,我擔心您,更何況您不久前還臥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臉上的不安讓之前那種令人心碎的感覺重新在她胸口湧現……於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協。
不過她沒有回到獅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臥室裡。
摩根給自己預定的午睡時間是兩個小時,可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是黃昏了。
正當她惱火於僕從竟然膽敢違背她的命令,沒有在預定時間內叫醒她時,倚在她床邊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問。
莫德雷德——她的小兒子,不知為何趴在床的右邊,腦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動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過訓練的騎士,即使是輕微的動靜也足以吵醒他。
「母親?」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亂的金發:「怎麼不到床上來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個哈欠,「而且我已經過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覺的年紀。」
莫德雷德已經臨近成年,差不多和亞瑟一樣高了,除了頭發稍長之外,他幾乎是亞瑟的鏡像體。而作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們看起來年齡太相近了,許多尋常的母子互動發生在他們身上時觀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當他們母子獨處的時候,自然無需考慮別人的想法:「到床上來吧。」
莫德雷德垂著腦袋咕噥:「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會當場氣絕……」
摩根確信這只是一種戲劇化的說法,她撫平了他翹起的發梢,看得出他還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張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應該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兒子吐了吐舌頭,看起來很孩子氣,這是他和他父親第二個明顯的區別,「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邊,將腦袋埋進她懷裡,他的發間散發出皂角的香氣,顯然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雖然莫德雷德已經長大了,但作為母親的本能還是讓她想要為孩子提供一個舒適而安全的空間,她調整了姿勢,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嚨裡無意識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的小龍是一個小開水壺。
摩根不禁輕聲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從她的鎖骨上掃過:「抱歉,吵到你了嗎?」
「還沒睡著。」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親為什麼忽然笑了。」
「沒什麼,就是感覺……」她沉思片刻,「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時候你還很小,讓人懷念。」
莫德雷德悶笑一聲:「至少加荷裡斯肯定不懷念,他說過我小時候很吵。」
「你確實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說鬧騰,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傾向於那是一種奇妙的新陳代謝。」摩根回憶道,「當時的你非常好動,充滿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膽。有一次你對高文的劍起了興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擔心會傷到你所以拒絕了,結果你一整天都掛在他身上,試圖把他的劍帶咬斷。」
「所以最後我成功了嗎?」
「沒有,因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棄了劍帶轉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還記得,在親眼見證了這一幕之後,加荷裡斯用極為嚴肅的眼神掃視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們揭示某種真理(和他當初發現大氣壓強時的表情一樣),他慎重地開口:「很顯然,孩子都是野獸。」
不過他很快就在自己野獸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樂趣——主要是拿他做實驗。有段時間他總是拿著一塊紅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觀察他是否會生氣。
阿格規文告誡他:「我們的弟弟是龍,不是牛,加荷裡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繼續道,「僕從們經常要追著你跑過兩條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帶回去,後來你父親和阿格規文不得不接手了幫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著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論上獅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歲的時候就見過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懷裡發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後背,希望這樣能撫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聽起來我小時候是個小討厭鬼。」
「小淘氣鬼。」她糾正道。
隨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摩根本以為莫德雷德睡著了,但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以……母親為什麼會選擇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補充道:「我是說,為什麼不直接在高文他們之中選擇一個呢?我覺得高文當國王和我當國王不會有什麼區別,反正都需要阿格規文來收拾爛攤子,而且他和老爸長得也很像,體內有一部分潘德拉貢家族的血統。」
「怎麼突然這麼問?」摩根的聲音沉了下來,「有人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嗎?」
「不是。」莫德雷德小聲回答,「只是……聽說母親懷我的時候很艱難,但懷高文他們的時候就不會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莫迪,你祖母懷你父親的時候也很不容易。」畢竟鹿的肚子裡有一條龍。
和亞瑟孕育繼承人在當時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選擇,而第三條龍的預言其實沒有如梅林以為的那麼困擾她——當然,她並非毫無顧慮,但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後,摩根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打算讓所謂的預言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
很多人都對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認為這可能是她遺傳的,因為她最討厭的就是因為懼怕某種命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而臨陣退縮,最喜歡的就是對所謂的權威者說「不」。
「無論懷孕的過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發旋,「當你被裹在襁褓裡交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龍,我珍貴的星星,還有格蕾和你的哥哥們,我想讓你們都健康快樂地長大。」
她看不見莫德雷德的臉,但聽到了他吸鼻子的聲音:「我愛您,母親。」
「我也愛你,孩子。」她柔聲道,「睡吧。」
當摩根第二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喚醒她的是房門被推動時門軸的吱呀聲,她看見她的丈夫悄悄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
他先是對她笑了笑,然後掃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表明了他的想法:這孩子真該意識到自己早就不適合跟父母睡一張床了。
話雖如此,亞瑟並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了下來,在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後,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現在你把我們都吵醒了。」莫德雷德並不怎麼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滿意了嗎?」
「滿意了。」亞瑟輕聲笑了起來,「現在睡覺吧。」
第347章
當格蕾推門而入時, 蘿西女士正在用濕布擦手,看起來非常認真,畢竟指甲縫裡的血跡是最難清理的。
她本可以將這項工作交給僕從,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親自砍下巴特萊公爵的頭顱,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一樣。
「早安,殿下。」對方微笑著同她打招呼,語氣一如既往的和藹,「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對於洛錫安的貴族們是一場驚魂夜。巴萊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當場處刑, 鮮血染紅了大廳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頭顱被插在莊園大門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漸漸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過時, 他們原本的模樣已經無法辨別了,像是一排燒焦的火柴頭。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格蕾通常不喜歡在睡覺時受到任何干擾,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著了,比她來到北方後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實:「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萊公爵雖然愚蠢又無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錯的羽絨被和香枕。」蘿西女士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的父親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格蕾從未見過前代巴特萊公爵,不過能夠在光榮之征後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證明了巴特萊家族也曾受到過女王的青睞?
蘿西女士如往常般讀出了她的心思:「當初猊下執政葛爾後,巴特萊家族是米斯裡爾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誠的——老特維斯是一個聰明人, 知道如何審時度勢,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豬,而昔日的榮耀終究無法折抵當下的過錯。」
「北方……和我想像中有點出入。」格蕾難得感到了一絲扭捏, 「母親單獨統治過北方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裡會像康沃爾一樣……」
並不是說北方百姓的生活窮苦——事實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畢竟這裡駐守著不列顛第二大的海上艦隊,距離最近的貿易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又在瑪格絲姨母——曾經的北境總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統治之下,兩國之間友好的關系使得北方的航運業不僅繁榮,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幾分安穩。
對於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顛北境的狀況可能是他們統治生涯的高光時刻,但對於母親而言,這裡看起來是如此……貧瘠,尤其是在擁有如此堅實的經濟基礎的前提下。
「猊下統治了這裡很久,但離開的時間更久。」沾滿了血的濕布被扔回了水盆,盆裡的溫水逐漸渾濁起來,血的氣味吸引來了蚊蟲,「而t且北方的地緣政治相當復雜,更像是一個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聯盟,光是這一點就無法與康沃爾相比,康沃爾永遠是廷塔哲的康沃爾。」
「但還是很糟糕。」格蕾說,「城內大部分的基礎公共設施似乎很久沒有被維護過了。」
而這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設施大概在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後就被當地的管理者拋之腦後了。
盡管這場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個謎——布蘭黛爾學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當地並未發生異常狀況,說明這場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顛本土自發性的,然而疫病能夠傳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錫安執政官的懦弱無能外,也和當地人糟糕的生活環境有關。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頂蓋大多風化剝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著髒水的陰溝暴露在外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惡臭,一些曾經出於便民而搭建的設施在損壞後成了徹徹底底的垃圾,雨水積在凹槽處,催生出霉斑和青苔,變成了最適宜蚊蟲產卵的溫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觀念……如果你認為教會對於放血、灌腸和發皰療法的痴迷已經足夠詭譎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腳大夫也許會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類想像力極限的絕技。
「緘默在這方面做得確實不夠好。」蘿西女士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有點無奈,「緘默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從世界各地收集有價值的情報,但'有無價值'是一個標准模糊的評價,取決於緘默本人的認知。對大多數人而言,相較於貴族之間的私下勾結,或是用各種方式賄賂執政官,一部分日常預算遭到貪污似乎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這很重要。」
「是的,這很重要。」對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識到這件事,就必須對行政有著正確的了解,在培養年輕的緘默時,我們不會特意教導——或者說會有意回避這些。摘下這個神秘的稱號,緘默們也不過是有著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會在遭遇誘惑時舉棋不定,也可能會利用自身的優勢謀取利益。」
她的語氣讓格蕾察覺到了一些東西:「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那時猊下對葛爾的統治剛剛穩定不久,打算將觸須向北延伸,有幾名緘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蠱惑,他們娶了部落族長的女兒為妻,被授予貴族頭銜,為皮克特人劫掠葛爾商隊的罪行作掩護,事後全部栽贓給了上岸的維京海盜,連我也被瞞了過去……最後是猊下察覺到了端倪。 」
聞言,格蕾有些訝異:「早年的緘默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緘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學員的標准進行培養的,任何留存至今並且超過五十歲的緘默,他們的能力都會令您驚嘆……可惜,當你的部下意圖對你隱瞞什麼的時候,你是不會希望他們太過聰明的。」蘿西女士苦笑一聲,「更糟糕的是,世上極少有兩全其美的情況,區別只是代價來得早或晚罷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了貝德維爾爵士的聲音:「格蕾殿下,我們該出發了。」
格蕾簡單地應了一聲,回過頭時發現蘿西女士正在對她微笑。
「不必緊張,奧克尼郡比這裡要好得多。」對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僅有貝德維爾爵士陪伴您左右,那裡的緘默也會及時接應您的,這趟旅途沒有那麼糟糕。」
格蕾勉強點了點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脫離蘿西女士獨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為何,北方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瘴氣所籠罩,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此行是為了查明一件事:緘默的報告顯示,雖然洛錫安封堵了陸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錫安和奧克尼之間往來,而且北方艦隊會隨行護航,母親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帥阿爾比恩這段時間究竟在干什麼……這將決定對方的腦袋在事後是否還能安穩地待在脖子上。
「貝德維爾卿以前去過奧克尼郡嗎?」
「很遺憾,葛爾就是我印像中不列顛最靠北的地方了。」貝德維爾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長們,大多數圓桌騎士都對北方了解甚少,畢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讓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現得太情緒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經將她的耐心消磨殆盡,「母親為這裡創造的財富最後只養肥了老鼠!」
「很難說,殿下。」貝德維爾回答,「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但北方的現狀似乎……有悖於常理。」
「卿的意思是?
「誠然,我知道北方的情況很復雜,而且猊下遠在千裡之外,無法像治理倫迪尼烏姆那樣掌控全局,但我不認為這會對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礙。」貝德維爾繼續道,「猊下年輕時遇到過更加糟糕的情況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實格蕾也有過類似的想法,無論北方的基礎公共設施多麼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經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運作,例如不列顛引以為傲的地下排水系統。而在不列顛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陰溝和隨處堆積的垃圾簡直是再常見不過的景像,很難想像不列顛居然會比其他國家率先成為病疫的孵化地。
也許母親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否則她不會對關閉星之內海通道一事如此堅持。
抵達奧克尼郡時已是深夜,雖然貝德維爾建議她先休息一晚,但緘默在情報中提到過,北方艦隊的護航時間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時機一探究竟。
他們沒有選擇從城門進入,而是繞道沿著海岸潛行到了奧克尼港附近的燈塔。
作為北方艦隊的駐扎地,附近的戒備十分森嚴。格蕾一邊對堅守崗位的衛兵感到棘手,一邊又為母親留給北方的遺產沒有被全部敗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後,他們成功趁兩隊衛兵輪班之際順利登上了燈塔頂層,期間只打暈了三名衛兵,這種程度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
燈塔頂層有一架望遠鏡,雖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縮小版,但足以看清遠方的景像。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來自洛錫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兩桅船,沒有掛船帆。
在不列顛,這類船基本是早期從海上艦隊淘汰下來的,後作為商船使用……不過,即使在商用船中,這種款式的船型也相當少見了,因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廠時間計算,這批船的服役時間也已經超過了安全期限,即使沒有在使用中途報廢,商隊基本也會把船脫手賣到其他國家。
「您看到什麼了嗎?」貝德維爾問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從洛錫安逃難來的嗎?這倒是解釋了為什麼有艦隊護航。」對方點了點頭,「雖然這麼做有病疫擴散的風險,但也不能因此舍棄那些有概率幸存的人,您應該和阿爾比恩大人討論一下關於……」
話音未落,遠處的海面上忽然迸發出一陣火光——頃刻間,曾經承載著榮耀的古老艦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禮的柴堆。
「怎麼回事?!」貝德維爾嚇了一跳,「是遭遇敵襲了嗎?」
「不……」目睹了這一切的格蕾感覺渾身發冷,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是旁邊的護航艦……他們用箭點燃了船只。」
是的,艦隊並不是為了護航才離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為了逃難——他們是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樣被強制趕上了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也像牲畜一樣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當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就連格蕾自己都嚇了一跳,「阿爾比恩大人,恐怕您不會想知道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有多麼鋒利。」
她從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語氣說過話——母親總是愛憐地稱她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但母親如今不在這裡, 也許這就是原因,這就是她選擇離開溫室的結果t。
格蕾並不天真,不會指望不列顛的所有官員都是無私奉獻的大義之人,但阿爾比恩的背叛絕對是令人痛苦的……和現任海軍大臣納爾遜一樣,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歲便開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亞島時立下赫赫戰功,因此受到了母親的賞識,就連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親賜予的。
即使是在相對開放的倫迪尼烏姆,資歷深厚的納爾遜當初作為海軍大臣加入御前會議時也遭到了不少懷疑和排斥,更不用說是風氣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夠力排眾議讓這名年輕人成為北方艦隊的統領,是母親對他委以信賴的證明。
阿爾比恩的喉嚨已經被劃開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並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我可以向您解釋所有事情。」說到這裡時,他甚至苦笑了一聲,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後能夠放下對我的憎惡,也知道我死後應該下地獄, 但請相信我絕對沒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氣:「是你親自下令讓護航艦點燃那些船的,是嗎?」
「是的。」
「你很清楚洛錫安發生了什麼,是嗎?」
「是的。」
「你知道……」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船上載著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他們並無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無辜之人,是嗎?」
「是的。」
「結果你像對待牲畜一樣燒死了他們!」格蕾大聲怒斥,試圖讓憤怒掩蓋她的哽咽,「洛錫安的貴族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能讓你像條狗一樣為他們犯下這種滔天罪行?母親曾經信任你,阿爾比恩,這是她最大的錯誤!」
直到此時,阿爾比恩的眼神中才閃過一絲痛苦,仿佛他剛剛被鞭子抽了一下,內心的罪惡和恥辱終於從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啞聲道,「沒有人想這麼做,我們只是別無選擇……」
「'我們'?」她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不奇怪,阿爾比恩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件事並瞞過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顯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奧克尼郡的執政官……但這無疑是一個比阿爾比恩更令人絕望的答案。
「請放下槍,格蕾殿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驗證了她的猜測,「即使您決意要殺死我們,至少也該帶著有用的情報回去見蘿西大人,不是嗎?」
格蕾緩慢地回過頭,語氣麻木:「謝菲爾德大人。」
對方點了點頭,臉上有著與阿爾比恩類似的漠然。
……一種讓格蕾無法理解的漠然。
謝菲爾德出生於法斯蘭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凱爾博·法斯蘭曾作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當時年紀尚輕的瑪格絲姨母返回北方,保護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並且全程參與了奧克尼港的建造。謝菲爾德是凱爾博的孫輩中能力最出眾的那個,延續了祖父的榮光。
她一直是母親的心腹大臣,否則這樣重要的職位不會被托付到她手上。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問道,「謝菲爾德大人,連您也背叛了母親嗎?」
「我不會否認我們背負著罪孽,也不否認我們辜負了猊下的期待。」謝菲爾德回答,「但我們絕不會背叛猊下,我們願意為她而死,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無論如何,還請您先把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收起來,殿下。」
聞言,格蕾猶豫了一下——在突襲阿爾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貝德維爾爵士不得隨行,一來她接受過正統的武藝訓練,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二來這裡是北方,任何爭鬥都是女王黨內部的問題,貝德維爾的存在也許反而會阻礙談話的進程。
也就是說,現在她孤身一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格蕾解除了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但並未放下警惕:「請說吧。」
阿爾比恩松了口氣,謝菲爾德則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坦誠說,由瑞特大人來向您交代前因後果會更好……可惜他沒能熬過去。」
「瑞特……瑞特·布萊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萊克是目前御前會議明面上的情報大臣——自從患上白內障而無法正常視物後,蘿西女士就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選中的接班人。
雖然蘿西女士的視力在接受義眼手術後就恢復了正常,但她還是以年齡為由,堅持將職位交給了更年輕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緘默的身份進行情報工作。
……只是沒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與第二任情報大臣僅有幾面之緣,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面色憔悴,郁郁寡歡的中年男人的形像。瑞特·布萊克在御前會議中的名聲一直不好,不僅因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為——按照其他大臣的說法,他是一個干髒活的人。
瑞特不僅是緘默,還是女王的處刑官,負責拷問犯人、叛徒和俘虜,這讓他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
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段對話發生在她決定成為緘默之後,當時母親給了她兩個選擇:留在卡美洛特跟隨瑞特大人學習,或是跟隨蘿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尋訪。
她當時還不想離開母親太遠,因此心裡更偏向前者,但當她向對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瑞特大人婉言拒絕了她。
格蕾至今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一個帶著點為難的苦笑。
在那個瞬間,無論瑞特·布萊克在他人口中是一個怎樣殘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
對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輕時鼻梁被打斷過,後來沒接好,導致鼻梁一直是歪的,這大概是他會養成這種習慣的原因。
「您不該來找我的。」他歉意地衝她笑了一下,好像在為自己感到丟人似的,「緘默們有各自不同的辦事方式,蘿西大人顯然更適合您,至於這些髒活兒,就交給我們這種人來干吧。」
她當時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親很器重您。」
「是啊,誰能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呢?但這是兩碼事,殿下。」他溫和地看著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並不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恥,但這不意味著您也適合干這些……去找蘿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適合您的導師。」
格蕾從回憶中抽回思緒:「瑞特大人也是死於瘟疫嗎?」
「是。」謝菲爾德回答,「據瑞特大人所說,這場瘟疫起源於一名魔術師,他妄圖重新建立一條通往星之內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尋根源的本願。要完成這項魔術,必須需要獻祭王族之血,為此他綁架了來不列顛探望阿勒爾夫人的特奧巴爾德親王,瑞特大人之前來到北方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
「魔術……」難怪這場瘟疫來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覺胸口的封印禮裝隱隱發燙,渴望著鮮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處?」
「死了——當場就死了。」謝菲爾德嘆息一聲,「但情況會惡化到這種程度,還有著諸多復雜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擴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尋常,就好像無意間打開了地獄之門,不出幾天就超出了可控範圍。其次是一些詭異的巧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大多在第一時間就感染了瘟疫,沒能傳出消息就死了,最後則是……」
格蕾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洛錫安的官員們。」
「沒錯,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義將剩余的緘默集合起來後一起殺掉,然後謊稱他們死於瘟疫。」阿爾比恩的語氣要比謝菲爾德情緒化得多,「當瑞特大人逃到奧克尼郡時,洛錫安已經徹底失控了,截斷道路是我們雙方都認可的結果,一旦瘟疫繼續蔓延,北方——不,整個不列顛都會化作人間地獄,所以我們……」
「這不能替你們的罪行辯護。」格蕾冷酷地打斷了他,「你們應該事無巨細地將情況上報給母親,而不是將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塞進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將他們付之一炬——這件事裡確實有罪該萬死的人,但決不是這些普通百姓。」
阿爾比恩的臉龐倏地蒼白起來,仿佛已經流干了血。謝菲爾德不得不t代他繼續道:「您是從洛錫安來的,應該已經親眼見識過那裡的慘況。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想像,一旦染病,病人基本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無論他們之前是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街頭流浪的乞丐還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都無法逃過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願意與我們見面。」阿爾比恩低聲道,「抵達奧克尼郡時,他已經虛弱至極,但依然拒絕我們扶他去房間裡休息,就這樣坐在車廂裡向我們交代了一切。臨死之前,他懇求我們做兩件事,一是不要接觸他的屍體,直接用火把他和馬車一起燒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況前解決這件事,千萬不要讓她親自來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親來解決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現在已經沒有妖精之血的庇護了,格蕾殿下。」謝菲爾德看著她,「我們都知道她不久前還臥病在床……在過去,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殿下,猊下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顫抖了一下:「母親總會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會來。」
「不錯,猊下從不會辜負人們對她的期待……當她意識到仍然有人心懷希望在黑暗中等待著她,她就要義無反顧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對方輕聲道,「但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如今承載著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軀,會疲倦、會生病……會死亡。」
那兩個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經,她的嘴巴嚅動了好幾次,但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猊下的肉體還很年輕,即使她開始衰老,至少也還有幾十年的時光,不應該被葬送在這裡。」謝菲爾德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夠找到治愈這種病的方法——考慮到它是由魔術引發的,也許根本不存在什麼治愈的方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斷瘟疫的傳播……即使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踐行某些殘忍的手段。」
還沒等格蕾回答,阿爾比恩就繼續道:「如果這種手段是必要的,那麼讓我們來做,總比讓猊下來做要好,她的榮耀不該因為一個愚蠢的魔術師而受到玷污。」
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親會一如既往地為不列顛解決所有難題,但另一方面,謝菲爾德和阿爾比恩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親可能會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勢最終迫使她成為一個殘忍的暴君,讓她過去數十年的付出霎時化為烏有……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就讓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強地開口,「但二位理應清楚,母親不會贊同你們這麼做。」
「我們清楚,殿下。」
「此外,無論您們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最後都無法逃過審判。」
「當然,殿下,我們早就做好了准備。」謝菲爾德溫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格蕾想起了瑞特——那個寧可死在馬車裡,最後的願望是希望女王遠離北方的男人,「我們願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這場悲劇落下帷幕後再來找我們。」
對方的坦然令她產生了一絲動搖,但她還是堅持道:「我無權允許你們這麼做,蘿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劍的人,在她作出答復前,請不要再擅自從洛錫安那裡接收和處置感染者了。」
謝菲爾德點了點頭:「我們理解,但這件事可以更隱晦地進行,待您從蘿西女士那裡得到首肯後,只需通過緘默向我們傳一封密信即可,千萬不要以公使的身份來到奧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們自作主張的結果,不應該和猊下產生任何聯系。」
談話結束後,阿爾比恩建議她坐小型艦艇返回洛錫安,現在是順風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陸上更快。
在看到阿爾比恩和謝菲爾德坐車馬車送她回來時,貝德維爾爵士似乎沒有太過意外,第二天凌晨他們一同前往港口時,他還體貼地表示自己騎馬就好,將車廂留給了他們,方便他們交談。
格蕾透過車窗眺望遠方的地平線,太陽剛剛升起一線,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藍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著細碎的波光,海鳥從遠處看只是幾道稀薄的暗影,與渡鴉並無區別。
「不會感到害怕嗎?」她忍不住開口。
「什麼?」
「死亡。」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爾比恩回答,「但我們還害怕許多東西,其中總有一些是凌駕於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榮征途後才出生的,當您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時,許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謝菲爾德說,「對您而言,北方也許只是一片保守落後的土地,遠遠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爾。但在幾十年前,這裡還要更糟,皮克特人、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之間的紛爭似乎永無止盡,撒拉遜人和維京人伺機而動,在暗中嗅尋著鮮血。」
「糟糕的年份總是接連不斷,土地裡顆粒無收,賦稅卻一升再升,人們靠攙著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飽腹,父母不得不將自己的孩子賣作奴隸,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被關在畜棚裡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爭奪食物,有時互相淪為彼此的食物……看著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難想像它曾經的樣子。」
「猊下改變了一切。」阿爾比恩說,「她為北方帶來了生機,讓人們活得像人。」
「猊下總是能改變一切。」謝菲爾德露出了懷戀的微笑,「自我有記憶以來,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個形容詞,意味著一切很快就會變好,而且她是永恆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時,我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認定為真理的東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陽某天忽然決定不再升起了一樣。」
謝菲爾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閃爍,格蕾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層淚光。
「猊下離開的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心碎。」對方輕聲道,「但'那一天'決不會是現在。」
她的神情和話語都讓格蕾心煩意亂——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該贊同他們的做法,即使他們沒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們的行為也是富有爭議的,如果母親在這裡,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這麼做。
可是在內心深處,她明白有時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違背本心的事情……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因為別無選擇。
直到抵達洛錫安時,格蕾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向蘿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著巴萊特莊園的石階走到二樓,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覺自己腦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蘿西大人,我回來了,關於奧克尼郡發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第349章
正如謝爾菲德所說, 這是一場殘忍而公平的瘟疫,無論病人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乞丐還是貴族, 病症擴散和惡化的速度幾乎都是一樣的。
蘿西女士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
據格蕾事後了解, 對方幾天前確實去了一趟病疫重災區,主要是為了查看情況有多嚴重,以便確認日後需要從南方調度多少醫療資源過來支援。
盡管蘿西女士按照母親的叮囑做了所有的防護准備,沒有與患病者發生任何近距離接觸, 回來後也做了全套的消毒處理, 但病疫還是找上了她……迄今為止,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尚未確定,但格蕾很難抑制自己內心深處一些陰暗的想法。
也許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麼,巴萊特家族倒台後,他必然會是下一個被拿來殺雞儆猴的對像……無論何種疾病,血液傳播基本都是確鑿可行的,他可以派僕從偷偷用帶有病人體液的布巾接觸蘿西女士身上的一些開放性傷口,或是在蘿西女士外出巡視時將病情尚不嚴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隨行的僕從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沒有轉圜的余地。
蘿西女士身上並沒有出現患病者常見的黑癰和腫塊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呼吸器官炎症所引發的高燒地獄。她的皮膚蒼白而干裂,舌頭卻因為充血而發黑,唾液中摻雜著綠膿和血水,哪怕是最輕柔的喘息也能讓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試圖為她補充一些水分, 但沒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經食道後就從她的體表蒸發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燒還會進一步加劇, 哪怕對方的體溫在白天就足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蘿西女士懇求她配置一些顛茄藥劑給她。格蕾心裡很清楚這樣只會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該如何治愈對方,也不忍對方繼續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著答應了這個請求。
自蘿西女士感染瘟疫以來,洛錫安的官員就對她的治療問題百般推卸——考慮到北方一貫的治療手段,格蕾認為這算是一件好事。對於她打算為蘿西女士提供顛茄藥劑一事,他們倒是樂於提供幫助,就好像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舉辦葬禮了。
顛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藥劑後,蘿西女士終於能夠暫時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後遺症。她時常意識錯亂,把格蕾當成年輕時的女王,以為她們還在葛爾,她仍在擔任母親的輔佐官,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格蕾得知了當年洛特王的死並非意外,而是母親暗中操縱的結果。
好在這種錯亂每次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格蕾推測這與蘿西女士體內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關。
蘿西女士顯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對於死亡的態度異常平靜,反而經常安慰格蕾,告訴她不必為自己的離去而悲傷。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她露出平靜的微笑,「經歷過低谷和高峰,品嘗過恥辱,也沐浴過榮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這樣精彩呢?別看我總是與陰謀為伍,其實我是個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說到這裡時,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對自己過去的決定感到慶幸:「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請不要為那些流言蜚語所困擾,殿下……我走之後,他會是您最好的老師。」
格蕾從未質疑過瑞特·布萊克的忠誠和能力,可惜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訴蘿西女士這個消息,只希望對方能夠安寧地走完最後一程。
因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來的人,這幾天格蕾一直親自照顧蘿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幫蘿西女士擦拭完身體,對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這次並不是意識錯亂的結果,蘿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誰,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時光不會再回來了。
「我本以為猊下會為您取名'西杜麗'的。」她冷不丁開口。
「……什麼?」
「西杜麗,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從未見過對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生命中相當重要的人。」對方苦笑一聲,「請原諒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吧,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隨後,她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比母親遠嫁葛爾的時間還要早一點,是康沃爾剛剛復興時的事情,蘿西女士受到了母親的賞識,開始承擔一些輔佐官的工作。
雖說現在已經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離經叛道的決定。母親不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紅龍的王女,按照王室慣例,她應該從封臣家族中挑選適齡的千金作為女伴,她們不僅將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會成為她的密友和親信。
可她最後誰都沒有選,只是留下了蘿西和愛瑪,兩個家僕的孩子。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她輕聲道,「當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比周圍的同齡人要機靈一點,但是——一個後廚女僕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為公爵的親信?即使在夢裡我也不敢這樣奢求。」
格蕾看到蘿西女士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這是對方沉思時慣有的動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慮。
「然而,有一件事始終令我感到不安。」她繼續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時間裡,猊下有時會叫錯我的名字,尤其當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 '就放在那裡吧,西杜麗',不止一次。」
說到這裡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格蕾笑了一下:「聽起來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麗是誰。正如之前所說,我從未見過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曾經的同伴,也許是她在卡美洛特時的輔佐官。除了偶爾叫錯名字,猊下不曾與任何人聊起西杜麗,但我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親密的氛圍,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沒有問過母親嗎?」
「我希望如此。」蘿西女士搖了搖頭,「可惜我的心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向猊下開口,只能任由這個神秘的名字繼續困擾著我……那段時間,我總是彷徨不安,擔憂那個孩子會回到猊下身邊,然後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沒必要為此焦慮。」格蕾安慰她,「畢竟您也是母親最信賴的……」
「我知道。」蘿西女士打斷了她——這似乎是無意識的舉動,回過神後,對方歉意地笑了笑,「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知道猊下不會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時人很難抑制內心的一些負面想法。」
格蕾點了點頭:「我能理解。」
歲月就這樣匆匆流逝,康沃爾擺脫了早年飢荒的影響,逐漸繁榮起來,猊下沒有再叫錯過她的名字,西杜麗也始終沒有出現——考慮到當時的卡美洛特還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機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離開人世了。
「對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復雜。」蘿西女士說,「一方面,我內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為這個女孩的死而慶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見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後的第二選擇,又或者我已經超越了她,成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我沒有任何輸給她的地方……但這個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妄圖戰勝一個並不存在的敵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蘿西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如此劇烈,就好像她要從喉嚨裡把自己的內髒全部嘔出來一樣。
格蕾連忙幫她順氣,從對方的呼吸中,她聞到了腐敗的氣味……和那天晚上她們在教堂的地窖裡聞到的一模一樣,死亡的氣味。
蘿西女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第一反應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應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只是沒有了流淚的氣力,「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哪裡,您都會找到她,奔赴她身邊……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場了……」
「請別這麼說……」格蕾幾乎泣不成聲,「我答應您……我會的,我一定會做到的……」
蘿西女士的眼睛裡顯現出金色的光輝,它們緩慢地溢散到空氣中,彙聚成絲絲縷縷的金色細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裡,一股溫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體。
老人的眼睛又變回了布滿白翳的樣子,她的表情卻慢慢平復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些許迷茫。
俄而,她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些許紅暈,仿佛生的氣息短暫地回到了這具身軀中——那一瞬間,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紅潤、健康了起來,盡管臉上依然滿是歲月的溝壑,但當她微笑起來時,看起來是那樣鮮活,格蕾能夠從中窺見她年輕時的鋒芒。
「猊下……」她看著格蕾,但視線已經穿過了漫長的時空,凝視著另一個人,「我對您而言……足夠好了嗎?」
直至臨終前,她還是沒能問出那個問題,沒有問她是不是母親心裡第一名。
她只是問:我足夠好了嗎?
「當然……」格蕾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模仿著母親的口吻回答,「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蘿西,我早就離不開你了。」
聞言,對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淚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報大臣、緘默之首,也不像是那個一t夜之間讓幾十顆人頭落地的處刑官,只是一個羞怯的年輕姑娘。
她氣若游絲,似乎每說出一個字,體內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點,但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那麼輕盈、釋然,仿佛了卻了一件心事:「是嗎……那就好。 」
…………
渡鴉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光輝庭院的。
駐守的騎士第一時間將信交呈交給了艾斯翠德。從羊皮紙的長度來看,信的內容應該不多,但艾斯翠德還是感覺它沉甸甸的……渡鴉、黃昏、洛錫安,盡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後,猊下沒有急著拆開它,只是坐在書桌前靜靜凝視著紙卷上的封蠟,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樣的感覺。
自從抵達葛爾後,猊下對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經嚴苛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步,像是一個赤腳的人在滾燙的焦土上奔跑,沒有任何停歇的時間,艾斯翠德甚至不確定她除了晚上短暫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時候休息過……惟獨這天下午,猊下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看著那封信,從黃昏持續到晚上,高文大人請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絕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見繁星閃爍時,她才拆開了信,就著閃動的燭光閱覽裡面的內容——只有短短幾行字,但猊下讀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寫了什麼她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應該如往常一般將它燒掉,但最終放棄了。
「是關於蘿西的。」猊下說,「蘿西她……」
她沒能說完,但艾斯翠德已經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沒有再說任何話,於是她也沒有追問。
當晚,艾斯翠德照舊在臥室裡守夜——自從離開卡美洛特後,這種情況成了一種慣例,因為陛下不在身邊,猊下又有勞累過度導致重病的先例,他們必須確保猊下在夜間遭受病痛時立刻得到救助。
大約是後半夜,寂靜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氣聲,艾斯翠德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點燃蠟燭就急忙衝到床邊。
「猊下?猊下!」她隔著被子輕輕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還好嗎?需要我傳喚布蘭黛爾學士嗎?」
「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黑暗中,猊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艾斯翠德,我夢見蘿西死了……」
剎那間,所有呼吸聲都戛然而止,房間裡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經抵達了洛錫安邊界,為了探明隨行軍隊的規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讓自己的長子哈裡特親自前去偵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榮征途。」返回後的哈裡特坦言道,語氣十分冷靜——即使以圓桌騎士和鐵衛隊的標准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輕有為的騎士,很難想像利恩斯侯爵的毒種居然能長出這樣優良的果實,「即使集結洛錫安的所有守衛力量,也不足以撼動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說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艦隊了。」
聞言, 洛錫安的貴族們六神無主, 列夫為他們的反應如此劇烈而困惑……他們不可能真心以為奧克尼人和他們是一伙的,對吧?
謝爾菲德顯然是為了大局捏著鼻子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阿爾比恩則一向與舊貴族關系惡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廢船燒成灰的就是他們。
自從不列顛統一後,貴族就不再被允許擁有私人軍隊了,只有各個州郡的執政長官有權作為王室代理人對駐守的軍隊進行培養、組建和調度,北方的金屬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爾郡和奧克尼郡手上,確保了王室對於武器和護具的嚴格管制。
在巴萊特公爵擔任執政官期間,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貴族們也沒有找到多少投機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雇佣幾名流浪騎士,或是訓練一些身強體壯的家僕作為私人打手。
這麼點人能干什麼?給女王的騎士們擦靴子嗎?
「諸位請冷靜下來。」利恩斯侯爵適時地站出來主持大局, 「洛錫安現在就像是一個即將崩潰的熔爐,猊下肯定不希望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進一步爆發。在權衡利弊後,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的解釋。」
「我很懷疑那個拙劣的借口是否能騙過任何人, 父親。」
利恩斯侯爵擺了擺手:「用來糊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經夠了,他們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們……」
「父親。」哈裡特打斷了他,「我不認為您這樣形容猊下是什麼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個會議廳霎時靜若寒蟬,就連利恩斯侯爵都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之處——不是因為他在曾經差一點就加入鐵衛隊的兒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點破壞了那種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圍。
這些貴族並不都是白痴,他們只是需要抓住某種東西,好讓自己能在這種絕望的境況下得到一絲安全感,就像活在一個繭裡,雖然客觀上無法阻擋鳥雀的捕獵,但能讓繭裡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萊特公爵死後順利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洛錫安新的話事人。
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極限的,很多人寧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後瘟疫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個會接受這種拙劣借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經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這不會對我們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幫助,大人。」列夫適時地開口,「畢竟,妖精血脈並不會為它的繼承人帶來額外的智慧。」
「倒不如說妖精們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噥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聲,非常刻意,也許因為他們是當初利恩斯王血脈中主動歸降的那支——當然,也是唯一留存下來的那支——一個習慣於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領導者的位置上,難免顯得古怪。
「我們還有奧克尼郡。」在有人發表反對意見前,他飛快地補充道,「我知道奧克尼郡不是我們的盟友,但謝爾菲德·法斯蘭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舊臣,阿爾比恩更是掌管著北方艦隊的女王親信。」
說著,利恩斯侯爵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從虛空中抓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管他們心裡怎麼想,但他們早就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我們被清洗,他們也難逃罪責,你們覺得猊下會讓他們給我們陪葬嗎?」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個小女孩,加爾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著回答,「只要猊下選擇相信我們,想必她不會違逆自己母親的意願——何況她的猜疑本就是錯誤的。誠然,我們都為蘿西女士的離世而悲傷,但她的死亡只能歸咎於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會帶走任何一個選擇主動接近它的人。」
話音落下後,整個會議室終於又回到了那種放松、迷霧般的氛圍,然而列夫很難沉浸其中——他從來不是那種能生活在繭裡的人,而且他很確定,洛錫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兩天後,女王帶著她的軍隊正式抵達了洛錫安。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當時正值黃昏,夕陽為騎士們銀灰色的盔甲鍍上了一層血色,倒是與這座城市蕭條的景像相符。
盡管洛錫安人已經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離開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驅趕到了別的地方,但還是有人忍不住推開窗,大聲呼喊著「猊下」,馬上的女王側臉對他們微笑,於是起先只有一兩個人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海潮般綿延不絕的歡呼,還有人衝出來跑到街道上,跪著向女王禱告,聲音聽起來近乎哭嚎,理應阻攔他們的衛兵卻完全不敢動手。
列夫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人們臉上露出這樣充滿希望的表情是什麼時候了。
在北方,「摩根」這個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許多年前她為北方帶來了安定和財富一樣,這次人們依舊相信她會為洛錫安帶來救贖。
緊隨其後的是銀鎧騎士艾斯翠德——對於她的到來,列夫並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劍,基本會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場合。雖然對方已經不再年輕了,但他確信整個洛錫安的防衛力量加起來都打不過這位鬢發斑白的老騎士。
與她並肩而t行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穿著學士長袍,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得仿佛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如果不是對方身上沒有特別明顯的症狀,列夫可能會以為女王特地帶了一個瘟疫感染者過來。
「布蘭黛爾大人……」他聽見有人喃喃——是哈裡特,他望向對方的眼神很復雜,像是恐慌、懷念和……愛意。
列夫這才將女人的面龐和腦海中的信息聯系起來。
布蘭黛爾·特勒,康沃爾人,黑珍珠黨的一員,不列顛唯二的長駐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親生兒子加雷斯,足見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裡特在卡美洛特進修武藝時,曾有一段時間被指定為她的近身騎士,跟隨她前往歐洲大陸。兩年後,哈裡特被突然調回,列夫本以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長子在外邊整天跟著一個寡婦亂跑,但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如預想中那樣,女王在蒞臨洛錫安的當晚就召集了洛錫安的所有官員和貴族們。
唯一的問題是,軍隊的行動展開得太迅速了。
他們傍晚才正式開始工作,但在會議召開前就已經順利接管了洛錫安的一切工作,開始規劃隔離區和醫療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許多年前女王其實不需要國王軍幫忙攻打伏提庚一樣,這一次女王顯然也不需要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幫忙解決瘟疫。
直到會議開始,都沒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經感到彷徨不安了,雖然他一直試圖掩飾。
在他們的設想中,女王首先需要從他們口中得知瘟疫的源頭以及洛錫安的現狀——瑞特·布萊克的死因是這次交涉中的一個隱患,但也側面證明了緘默在洛錫安已經徹底啞火,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齊後,女王並沒有邀請他們落座,而是將一卷羊皮紙扔在會議桌上:「我已經收到了今年洛錫安的稅務報表。」列夫看著她的目光逐一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他的父親加爾身上,「稅收相較往年只下降了兩成——然而以洛錫安的現狀根本是收不上稅的,加爾·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她似乎默認斯坦利家族會在巴萊特公爵倒台後成為本地貴族勢力的新話事人——倒也不奇怪,他們家族與挪威女王瑪格絲是姻親關系,而且是洛錫安王室尚存時的旁支血脈,但阿爾比恩給他父親起綽號叫「呆鵝」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父親確實屬於貴族中不太機靈的那檔,否則不會任由外來戶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著他的父親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嘆了口氣,代為解釋道:「很遺憾,猊下,我的父親在瘟疫蔓延後一直郁結於心,身心俱疲,難以承擔太過重要的職責,巴萊特公爵死後,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項事務。」
他的父親眉頭緊皺,顯然對他的解釋並不滿意。
「執政官死後,應該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級的事務官作為代理。」女王審視著他,「我不記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擔任著類似的職務。」
列夫此前從未見過女王,但有關她「喜怒不形於色」的評價確實是相當准確的。
「顯然洛錫安目前的選擇有限,猊下。」他謹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機會待在適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許久,待她挪開目光後,列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滿是冷汗。
「藍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頷首,姑且算是打招呼了,利恩斯侯爵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向眾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記正事了,諸位都請入座吧。」當貴族們開始移動時,她補充道,「請坐在我右手邊的位置,加爾卿。」
他的父親看起來受寵若驚,忙不疊朝女王身邊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臉色略微發青,但什麼都沒有說,其他貴族們則面面相覷,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裡嘆息一聲,很難想像這群人幾天前居然在計劃如何聯手欺瞞女王——她甚至還沒有真正出手,這個本就不牢固的聯盟已經開始破裂了。
會議結束時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來還有那麼多工作要處理,列夫就感覺心力交瘁,決定在辦公室的躺椅上湊合一晚,不回莊園睡覺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獨自走回辦公室,正打算用鑰匙開門,有人從背後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麼事嗎?」
「是的。」銀鎧騎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見她。」
下一秒,他感覺後頸一痛,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列夫逐漸恢復了意識,但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自己仍處在黑暗中,若非紙窗上有一個缺口漏進了些許月光,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其實還昏迷著。
列夫意識昏沉,感覺後頸依然隱隱作痛,稍微扭動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氣。他想要大聲呼救,卻發現自己的嘴裡被塞了一團麻布,他掙扎著想要從地上起來,又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麻繩捆住了。
正當他試圖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不遠處響起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請冷靜,列夫大人。」
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嘴裡只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噓——列夫大人,請安靜地待在這裡。」對方低聲答道,「您會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現在。」
考慮到他手無寸鐵,而對方是一名六英尺高還穿著秘銀鎧甲的老練騎士,列夫確信此時執意對抗她是一件毫無疑問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狽地跪坐著,等待著疼痛平復。期間,他察覺到房間裡的空氣潮濕且鹹澀,地板是木質的,而且輕微起伏,他們應該在一艘船的船長室裡,他以為是窗戶的地方其實是整個房間的門。
好一會兒過去,他聽見門外甲板的吱呀聲,腳步聲很頻繁,肯定不止一個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證明了他剛才選擇乖乖聽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讓他可以通過門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像。
他看到了幾名身披綠色鬥篷,頭盔上有鹿角裝飾的騎士——女王鐵衛隊的標志,隨後是女王和王女,她們在外貌上沒有明顯的年齡差距,與其說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後是……他的舅舅麥爾肯。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列夫和這位舅舅並不親近,工作上也沒有什麼來往,第一反應是對方其實是女王的眼線。
但麥爾肯急切又諂媚的態度又有點打消了這個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擔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為距離太遠,列夫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從他們的表情判斷情況。
麥爾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偶爾會表現出一絲憤怒,但每次意圖行動時都會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著船舷,對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並在他被王女的反應嚇到時鼓勵他繼續。鐵衛隊的騎士們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女王兩側,像是兩尊石頭做的雕塑。
照理說,女王的態度是最溫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讓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約過了兩刻鐘,女王朝麥爾肯點了點頭,似是允諾了什麼,麥爾肯臉上的笑容因為興奮變得近乎扭曲——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開,連列夫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時,麥爾肯已經被割開了喉嚨,眼珠上翻,鮮血噴湧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鐮刀。
兩名騎士似乎想上來幫忙,但王女搖了搖頭,親手拖著麥爾肯的屍體,將他從船舷邊推了下去。
而女王臉上依然維持著那種溫和、平靜……不以為然的微笑。
列夫感覺渾身發冷。
恍惚中,他不記得門是什麼時候被打開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騎士把他扛了起來,一陣顛簸後,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從遙遠的景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畫面。
她貌似苦惱地開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還不太熟練。」
「下次我會做得更好,母親。」
「當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愛地看了女兒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列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恐懼令他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們違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稅率。」女王繼續道,「也知道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我的情報大臣,害得他慘死,還知道你們暗中與奧克尼郡達成了怎樣的協議……當然,不完全是從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們以為我在瑞特死後對洛錫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點,但遠沒有卿想像中那麼多。」
聞言,列夫下意識地看向王女,一瞬間有點出神,他不確定對方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像中,對方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雖然擁有智慧,但性格太過被動,只能跟在蘿西女士身後聆聽教導,可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是一名合格的緘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蘿西是怎麼被感染的,雖然我對她的死心痛至極,但這件事確實與你們無關。」女王看著他,「盡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進下去,數以萬計的人在這場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鮮血才能洗清……卿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鐮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方才濺在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刀鋒吸食了。
「當然,我並不打算殺你,列夫卿,否則我就不會讓艾斯翠德那麼大費周章地把你帶過來了。」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明天一早,麥爾肯卿失蹤的消息就會傳遍洛錫安。下午,他被海鳥啄食的屍體就會在礁岩邊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女王回答,「你的父親一定會怒火衝天,認為是利恩斯侯爵那邊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則會認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這個微妙的節點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誠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壓利恩斯侯爵,其實沒必要那麼復雜,今晚您只是在會議上稍作表態,就有許多官員向我的父親倒戈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畢竟我是一位賢明的統治者,不是嗎?對於如此明顯的陷害,我是不會輕易上當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殺害了麥爾肯·範加德男爵,只有在進一步調查後,我才會考慮下判斷。」
列夫只感覺很荒謬——殺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而對方卻在和他談論為什麼不能輕易將她預定的替罪羊判為凶手。
雖然心裡清楚這樣做會有性命之危,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錫安的管理層陷入內亂,又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呢?難道您不怕我將真相透露給我的父親嗎?」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長道,「在會議上,當我讓你的父親坐到我的右手邊時,你的父親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破壞你們內部的平衡嗎?」
他頓了一下:「我的父親在這方面並不敏感。」
「但他並非完全不知道,對吧?」她說,「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直接在我的右手邊落座,甚至沒有試著推辭一下。卿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人並不想知道真相,只是從諸多可能性中選擇他們最想聽到的那一種。你父親並不想讓利恩斯侯爵凌駕於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他的驕傲。無論是怎樣的機會,只要能把這個外來者踩下去,他就不會輕易放手。」
女王離開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列夫卿。」不同於緘默,女王走路時不會特意掩飾腳步聲,但她的每一步都讓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喪鐘, 「不僅如此,我還會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莊園。至於回家後你打算怎麼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們都知道結果是怎樣的,不是嗎? 」
當鐵衛騎士用劍砍斷他身上的麻繩時,他再一次想起了麥爾肯的死狀,想起他喉嚨口迸發的鮮血和鐮刀銳利的刀鋒,想起女王臉上平靜的微笑——與此刻一模一樣。
「如果我……」因為聲音太過沙啞,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選擇對真相保持緘默,以爭取任何一個能讓我的家族存續下來的機會……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只需要幾句諫言和幾個的小把戲。」女王低聲道,「坦誠說,我不需要洛錫安的任何人來協助我解決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們來添亂——問題就在這裡,當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難免會給我惹麻煩,所以我希望他們在無事可做時也能忙碌起來。」
「比如……調查麥爾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讓他們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說,「接下來我需要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沒有時間陪人玩這些小游戲,卿比我更熟悉你們的圈子,想必知道該怎麼做。」
他在鐵衛隊的護送下坐上了馬車——上面有著斯坦利的家徽,這是他們家族的馬車——也證實了莊園裡肯定埋伏著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這種無能的蠢貨,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眼線。
也許緘默並不像他們想像中那樣全滅了。
在車廂輕微的顛簸中,列夫的心漸漸平復下來,馬車駛進莊園時,他剛好與弟弟布利斯打了個照面。
「怎麼回來得那麼晚?」對方打了個哈欠。
「本來想在辦公室湊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還是太難受了。」他聽見自己回答,「最後還是決定回來了。」
布利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跟他道了一聲晚安。
列夫目送著他離去,腦海中卻響起了不久前女王說過的話。
「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確實如此。